《重生之我是小魔女》 第2章 想娶狐狸 平楚国,初冬。 细雪纷纷扬扬下了一上午,终于停了下来。即墨府深长的后院笼罩在一片清冽的梅香中,冰冻的湖面一片沉寂,以往总是一尘不染的青石板道此刻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晶,为了避免碰到行人,道旁的梅枝已经被修剪整齐,怒放的梅朵缀满枝头。 环佩玎玲,一位身着雪白狐裘的绝色女子在丫鬟的陪同下从长廊尽头缓步行来,素白的小手捧着暖手抄,拢在宽大的貂绒袖中。她侧过弧度优美的雪嫩小脸,不妖自媚的柳眉下,雪晶般清澈的眸子看向湖边不远处梅枝掩映下的心芳亭。 “霜泠,陪我到那亭中坐坐。”女子轻启檀口,声音轻灵似莺。 名唤霜泠的丫鬟轻轻一怔,道:“夫人,还是先回房,待奴婢叫人来把道上的积雪扫尽,再陪夫人去赏梅可好。” 女子轻轻摇头,嫣然一笑,道:“寻梅不踏雪,又有何趣?”言毕,莲步轻移下了台阶,丫鬟大惊,抢前一步扶住女子的胳膊,道:“夫人小心些。” 来到亭中,女子站在栏杆前,面向湖面,几枝夏季留下的残荷被冻在了冰面之上,覆着一层白雪,说不出的凄凉颓败。女子眼中泛起一丝忧郁,沿着栏杆便欲坐下。 “夫人且慢。”霜泠急急道,倒把女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却见霜泠忙不迭地解开身上的兔绒马夹,竟要来垫女子刚要坐下的石凳。 “霜泠,你这是做什么。”女子有些瞠目结舌。 “夫人,您请坐,这样就不会受凉了。”霜泠利索地把马夹平铺在石凳上,松了口气。 看着她单薄的站在寒风中,一脸微笑地请自己坐在她用来防寒的马夹上,女子心中没来由的一酸。她心知,这个才来三日的丫鬟必是听说了之前的那个丫鬟就是因为她感冒打了几天喷嚏而受了重责,故而如此。 “风寒,你快穿起来。去屋里给我拿个垫子来。”女子转过身,看着湖面淡淡道。 霜泠微怔之后,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也不穿那马甲,转身向西院跑去。 片刻之后,取来了绒垫,霜泠才穿回马夹,扶女子在凳上坐下。 女子看着湖面,久久不语,霜泠侍立一侧,主仆一时沉默。少时,女子刚想起身回房,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哎哟,小少爷,我的小祖宗,您慢点跑,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得了……”中年仆妇气喘吁吁的声音夹杂在清脆的笑声中,越来越近。 随着一阵脚步轻响,一个五岁左右的男童出现在心芳亭前,身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黛色的披风,蹬着鹿皮小靴,手持一束鲜艳的红梅,温润的白玉冠将一头黑发束的极为整齐,白嫩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剑眉浓密,圆眸晶亮,嘴唇鲜红,贵气又可爱。 经过心芳亭时,他微侧一下小脸,看到亭中的女子,不由旋转身子,笑着向女子扑来,“语姨!” 女子脸上也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容,周遭娇艳的雪梅顿时黯然失色。“晟儿。”她展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小小身子,嗔道:“不要跑这么快,要是摔倒了怎么办。” 小男孩扬起小脸,道:“不怕,晟儿最近都有跟着曲师傅练武,要不是地上滑,早把讨厌的奶娘甩掉了。” 小男孩举起手中的梅枝,道:“语姨,这个送给你。”女子接过那已被他碰掉不少花瓣的梅枝,嘴角笑的灿烂,道:“奶娘也是关心你,为什么要讨厌她?” 小男孩嘟起小嘴,道:“她最话多了,晟儿最讨厌话多的人。” 一旁的霜泠掩嘴偷笑,这个张姨也真是的,年纪不大,却最爱唠叨,就连五岁的小少爷都嫌弃她了。 “语姨话也多啊?晟儿怎么就不讨厌语姨呢?”女子笑问。 小男孩讨喜地趴在她腿上,咧着小嘴道:“语姨长得漂亮,笑也漂亮,说话也漂亮,所以晟儿喜欢。” 女子抬头与霜泠互看一眼,齐齐笑了起来,女子刮了一下小男孩的鼻尖,笑道:“小小年纪,你就知道什么是漂亮了。” 小男孩嘟嘴仰头,不服气道:“我自然知道,四个姨中间,语姨最漂亮。而且,爹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他怎么不要娘,要语姨呢。” 女子闻言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尴尬,伸手握住小男孩冻得通红的小手,一边给他暖着一边道:“不要胡说,爹爹没有不要你娘。” “哎哟,我的小祖宗,可追到你了。啊,夫人,奴婢见过夫人。”一身暗青夹袄的乳娘张秀气喘吁吁地赶到心芳亭前,见女子坐在那,顿时吓了一跳,变得恭谨拘束起来。 “免礼。”女子淡笑。张秀直起身子,见小男孩胶在女子腿旁,想唤他离开,又不敢开口。 “晟儿,跟乳娘回房去,外面风冷,不要冻着了,把这个带着暖手。”女子轻声细语地对小男孩道,并把袖中的暖手抄递给小男孩。 小男孩接过顶嵌珠玉,锦缎覆面的精致暖手抄,眯眼笑道:“语姨真好。可是晟儿还不想回去,晟儿不能跟语姨多呆一会吗?” 女子笑道:“当然可以。” “忆语。”一声低唤让亭中几人同时一惊,回过头去,却见一身天青色长袍的男人负手站在亭外,清俊的面庞沉静,眼底却带着一丝柔和,看着亭中的女子。 “奴婢见过少爷。”张秀和霜泠急忙下跪,名唤忆语的女子迎着男人的目光站起身,浅笑道:“襄,雪停了,我出来走走。” 这个男人就是平楚国三大家族之首即墨一族的长房长子,手握平楚国一半兵权的骁骑将军——即墨襄。 男人眼睛扫过忆语身边的小男孩——即墨晟,走进亭中,道:“起来。”张秀和霜泠起身,站在一边垂首顺目。 忆语悄悄捏捏即墨晟的小手,“爹爹。”即墨晟轻轻叫了一声,眉眼之间与即墨襄却并不亲近。 即墨襄微微点头,看着忆语道:“你风寒刚好,不该再出来受冻,回房。”说着,就要来牵忆语的手。 忆语忙道:“襄,我今天心情很好,想在这里多呆一会。而且刚才晟儿说好久没有和你亲近了,不如今天好好陪陪他。”说着,美目闪闪地看着面前眉头微皱的男人。 即墨襄松开纠结的眉宇,在忆语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向即墨晟伸出白皙修长的手,道:“过来。” 即墨晟抬头看了一眼忆语,忆语对他鼓励的一笑,即墨晟才走到男人身侧。 “最近曲九都教了你什么?”即墨襄双手搭在男孩尚显单薄的肩上,平静地问。 “扎马步。”小男孩道。 “练了多久了?”即墨襄问。 “半个月了。”小男孩回答。 “那你练一个我看看。”即墨襄放开双手。 即墨晟走到石桌边的空地上,扎了一个四平八稳的马步。姿势英挺,小胳膊小腿不抖不颤,面色沉稳。 即墨襄脸色温和起来,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微笑,道:“过来。” 即墨晟利落的收了势,回到即墨襄身边。 “柳夫子最近都教了你什么?”即墨襄问。 “千字文和幼学诗。”小男孩道。 即墨襄点头,却并不考他,只问:“最近脑中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即墨晟乌黑的大眼睛转了转,回过头去看看忆语,甜甜一笑,转过头对即墨襄道:“晟儿想娶一只小狐狸。” 亭中除了即墨晟之外的四人齐齐一怔,即墨襄挑了挑眉梢,问:“为什么?” 即墨晟道:“娘说语姨是狐狸变的,晟儿也想娶一只和语姨一样漂亮的小狐狸。” 此言一出,张秀和霜泠不由面如土色,忆语也脸色一僵,并非为自己受辱而不高兴,而是替即墨晟的娘担心。 即墨襄皱了皱眉毛,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拍了拍即墨晟的小脑袋,道:“是我的儿子。” 张秀、霜泠和忆语同时松了口气。 即墨襄站起,对忆语道:“今日就到这,我们回去。” “嗯。”忆语点点头,任由他稍显冰凉的手牵住了她的,一起走出亭子。 第3章 母子冲突 次日一早,忆语还爱懒地躲在被中,院门口隐隐的吵闹声让她皱起了眉头。少时,她起身,披上外套,刚打开门,就见霜泠从院门口匆匆走来,院外还隐约传来即墨晟的哭叫声。 霜泠抬头一看忆语披着衣服站在门口,又是一惊,忙进门伺候忆语穿戴洗漱。 “我听到晟儿的声音,是他在门口吗?”忆语心不在焉地任由霜泠给她打扮着,频频向门外看去,院外的声音渐消。 “晟少爷只是经过,说要进来看夫人,奴婢说夫人还没有醒,他就走了。”霜泠一边在忆语的发髻别上保暖的雪狐绒绦一边道。 “可是我刚刚好像听见他在哭。”忆语说完,从镜中见霜泠微微一怔,她心下一冷,起身向门外走去,霜泠慌忙跟上。 走出汐华苑院门,就看到即墨晟小小的身影在张秀的陪同下还未走远。“晟儿。”忆语轻呼,即墨晟微微一怔,旋即转过身子,“语姨!”他边哭边向她跑了过来,张秀想拦都来不及。 “晟儿,怎么了?不哭,来,告诉语姨出什么事了?”忆语轻柔地拭着即墨晟小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柔声问。 “语姨,爹把娘关起来了,不让晟儿跟娘见面。语姨,你帮晟儿去向爹求求情。”即墨晟哽咽着道。 忆语拿着锦帕的小手微微一僵,昨日在亭中见他笑了,原以为他没有介怀,看起来不是的。“好了,晟儿不哭,语姨去向爹求情,不哭了。”忆语站起身,拉着即墨晟就走。 “夫人,夫人,您不能去啊。”张秀喘吁吁地跑来,急惶惶道。 “我不能坐视不理。”忆语道。 “可是,少爷曾说,如果小少爷敢来向夫人求情的话,少爷就把小少爷关在北院中,不让他再来见夫人。” 忆语闻言微微一怔,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道:“他可以不来见我,可是他不能不见他的母亲。”言毕,牵着即墨晟的小手向前院而去。 来到前院与后院的回廊,迎面过来一位艳光四射的女子,身后跟着两个丫鬟。见到忆语,女子扯开一抹笑容,拖长着语调道:“忆语姐姐,大清早的你牵着晟儿是要去哪啊?” 这女子是即墨襄二弟即墨安的夫人霓姬,向来嫉妒即墨襄独揽即墨府的大权,忆语刚进门那段时间更是冷嘲热讽,兴风作浪。 忆语此刻心情不好,也没有答她话,只略一点头便与她擦身而过。 霓姬转身,看着忆语朝菽香厅去了,眼中闪过恶毒之色,招过身侧一个丫鬟耳语一番,丫鬟便匆匆向后院去了。 “夫人,少爷正在会客,可否请夫人稍等片刻?”菽香厅前的门廊,即墨襄的贴身侍卫曲九拦住忆语和即墨晟,低声道。 忆语抬头看去,只见门前站了两个带刀护卫,心知厅中定是宫中来的贵客,便问曲九:“大概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曲九迟疑,道:“这个,属下说不准。” 忆语侧头,见即墨晟正仰着布满泪痕的小脸,期待地看着她。“曲护卫,我想见少爷,就说几句话。”忆语道。 曲九有些为难,还未回答,“你在这里做什么?”一道清冷而威严的声音蓦然传来,两人同时回过头去。 四十几岁的即墨府老夫人,即墨襄的母亲楚妗面容威严地站在门廊下,后面跟着四个丫鬟,冷冷地看着忆语。 忆语微微一愣,随即疾步上前行礼,“娘。” 楚妗看也不看她,只对不远处的即墨晟招招手,微笑道:“晟儿,到奶奶这来。” 即墨晟来到忆语身边,拉住忆语的手,看着楚妗道:“奶奶,晟儿要和语姨一起等爹出来呢,只有语姨能让爹不把晟儿跟娘分开。” 楚妗面色一沉,斥道:“小小年纪,好坏不分,你娘之所以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是拜她所赐?过来。” “不是,晟儿知道语姨没有来之前,爹爹就不是很喜欢和娘在一起的。语姨对晟儿好,晟儿喜欢语姨。”即墨晟抓紧忆语的手道。 楚妗抬头看向忆语,嘴角泛起一丝讥讽,道:“不愧为幽篁门的媚女,果然好手段,狐媚的本事,就连小孩子也无法抗拒。” 忆语面色微微泛白,她蹲下身子,拉着即墨晟的小手,柔声道:“晟儿,你先跟奶奶回去好不好?语姨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又何必在孩子面前惺惺作态,真有这般良知,当初又何苦勾引襄儿,弄的即墨府妻不妻,子不子。”楚妗充分发挥着自己长辈应有的威势。 忆语眼中泛起泪光,她咬唇,强行抑制着。此时,菽香厅的门突然开了,即墨襄迈出门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剑眉紧皱起来。 “襄儿,胥亲王在里面,你怎可中途出来?”楚妗正色道。 即墨襄并不理她,来到忆语身边,扶起忆语,淡淡道:“母亲既然知道胥亲王在里面,又为何在此为老不尊?难道,不嫌丢人么?” “你!”听见亲生儿子这样说自己,楚妗顿时气得面色铁青,双手颤抖,“你为了这个狐媚子,抛妻弃子,如今,父母都不想认了?” 即墨襄正欲开口反驳,忆语却捏紧了他的胳膊,他转头看向忆语,忆语强忍着泪微微摇头。 “曲九,把小少爷带走。”即墨襄转头对曲九喝道。 “语姨……”即墨晟边被曲九拽着离开边不舍地回头看忆语,小嘴一撇一撇地又要哭了。 即墨襄揽着忆语,一声不响地绕过楚妗,向后院走去。楚妗转身,看着两人的背影,气得头上的翠钿珠钗微微抖动,“你这个逆子!” 第5章 压到大熊 最近半个月,忆语闷闷不乐。即墨襄虽然解除了不准即墨晟和虞红络见面的命令,然而却禁止即墨晟再来找忆语。 忆语坐在窗口,雪停了,道路上满是清扫积雪的仆人。屋里和暖如春,然而忆语的心里,却还沁着一丝冰冷。 即墨襄进屋,看着窗边消沉的女子,她甚至没有发觉他的到来。伸手制止霜泠的行礼,他来到窗前她的身边。 “忆语。”他声音不大,却换来她的轻轻一颤。忆语回过身子,勉强微微一笑,道:“襄。” 男人踟蹰了一会,道:“明日有冬狩,你也一起去。”忆语睁大眼睛,“冬狩?”男人点头,转身对霜泠道:“仔细给夫人准备好相关物品,可能要出去十天。”在霜泠的应声中,男人走出了院子。 平楚国王室的冬狩园林,紧靠着巍峨的圣女山。山脚下树木葱郁,山上却是寸草不生,挺拔修长的山体覆盖着皑皑白雪,一尘不染,晶莹剔透,犹如纯洁的圣女一般。 戴着紫貂绒帽,忆语掀开帐篷的门帘,营地上的积雪早已被清扫干净,此时,几十座硕大的帐篷空无一人,唯有负责看守营地的卫队在轮班巡逻。 说是陪他出来冬狩,三天以来,她就没有踏出过这个营地一步。看着圣女山下那一片朦胧的梅红,她心里升起了难以抑制的渴望,抬脚就像那边走去。 “夫人请留步。”帐篷外的守卫拦住了她,“少爷吩咐,此处多有猛兽出没,不能让夫人出营地一步。” “我就去那边摘一束梅花。”忆语遥望着那片梅红道。 “属下替夫人去摘。”守卫行礼道。 忆语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怒气,她又不是囚犯,为何要这般限制她的自由?“我说,我想自己去摘。”忆语一字一句道。 守卫抬头看到忆语微怒的脸色,当下也不敢多语,这可是少爷最宠爱的女人,要真的惹恼了她,自己的小命就别想要了。 忆语转身向营外走去,霜泠和门口的守卫慌忙跟在身后。 折下一枝腊梅,忆语放在鼻尖轻嗅,清淡的梅香顿时让她的心情好了不少,听着积雪在自己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忽然觉得,以前的那个自己突然变得好遥远,那般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如今看来,只觉得如梦一般。 一只灰影从她脚旁窜过,迅疾地向不远处的密林逃去。“兔子!”忆语眼睛一亮,叫道:“快给我把它抓过来,要活的。”身旁守卫依令追了过去,忆语看一眼身旁的霜泠,道:“你也去帮忙,叮嘱他们不要伤了那只兔子,我要带回去养。” “可是夫人,奴婢还是陪在您身边比较好。”霜泠为难道。 “怎么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忆语不悦道。 霜泠张了张口,终究不敢违背她,只得跟着侍卫跑了过去。 见三人跑的远了,忆语嘴角突然浮现一丝调皮的微笑,转身向玉女山跑去。 玉女山的半山腰,忆语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犹自忍不住咯咯而笑,好久都没有这样率性而为了。看起来,即墨府一年足不出户的生活让她体力下降了,要是以前的她,一口气跑到山顶也是不成问题的。 她直起腰,放眼看去,笑容渐消。但见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广袤的雪原,以一种妖娆万千的姿态展现在她的面前,自她到平楚国以来,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这样好好欣赏这北国的千里雪景。 眼前的美景深深勾动了她深埋心底的感伤和期冀,天地如此之大,她却要在那一方寡情的深院中终老,她渴望外面广阔的世界,看不尽的美景。出谷之前,她原本想,此生即使无爱,自由自在地流连山川也是幸运的。可是,命运弄人,如不是百州国烟雨朦胧中那一瞥,她又何至今日这般尴尬的境地。 “夫人,夫人……”隐隐传来的焦急呼唤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转身,看往来路。自由终究是短暂的,她又该回到那繁华牢笼之中了。 心中怅惘,举步之时竟没发现雪层之下的一块岩石,一个趔趄,她低呼着滚向山体陡峭的一面。 幸好这山上积雪深厚,忆语头晕目眩地在山脚下抬起头来,除了脚踝那边有点疼,身上并无其他感觉。还好,如果脸上有伤痕的话,待会回去被即墨襄看到,霜泠和那两个守卫性命堪忧。 她坐起身来,拍拍肩上沾着的雪沫,正想查看脚踝处的伤势,身下却微微的蠕动起来。忆语僵住了身子,她这才发现,身下不同寻常的柔软,而且,似乎还有点温暖。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该不会是压到冬眠的大熊了!”这个念头一起,她顿时汗毛直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向一边跑去,无奈扭伤的脚踝处一阵剧痛传来,她跌坐在地上,瞠圆了双眸看着那个慢慢从积雪下钻出的活物。 “啊!到底是什么东西……”从雪堆里钻出的男人头昏脑胀地活动着似乎被压痛的四肢,嘴里抱怨着,一边挥袖扫下身上的积雪一边抬起头来,目光接触到忆语的刹那,嘴里的抱怨嘎然而止,“看来,是天降神女。”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晶亮的双眸好看的弯了起来,眉上却依然挂着雪沫。 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样子,想到刚刚自己从山上滚下来居然压到一个大活人,忆语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道:“抱歉,刚刚我……”说到这里,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压到你了”,小脸一红。 男子回过神来,忙道:“不碍不碍,在下十分幸运,正好路过此处。”说着,拍净身上的积雪,竟是十分的俊朗。 忆语垂下小脸,正在思索此时适不适合查看自己的脚踝,身下居然再次微微的蠕动起来。 忆语抬起小脸看向男子,尴尬笑道:“呃,非常抱歉,我好像又压到你的同伴了。” 男子一愣,伸手抓抓后脑,疑惑道:“同伴?我没有同伴啊。” 忆语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男子反应过来,僵立了三秒,抢过一步拉起犹在发愣的忆语,退到五步开外。看到拱起的雪堆里缓缓露出一个黑色的鼻尖和一小截毛茸茸的嘴巴,两人同时感到头皮一麻。 “快跑。”男子拉着忆语道,忆语皱着眉头一跳一跳地跟在男子身后,“我,我的脚……”不待忆语说完,男子已经发觉她的异常,看了一眼她的脚踝,男子抬头,微微有些赧然,道:“姑娘,请恕在下失礼。”言毕,抱起忆语,施展轻功,犹如鸿雁踏雪而去。 第6章 砰然心动 三丈见方的石室内,温暖如春,石室正北角放着一张石床,整齐叠放着锦被厚褥。 西面的石墙上凿了密密麻麻的方孔,放着各色的瓶瓶罐罐,下方的石岸上摆放着药舂,药壶等制药用具。 东面的墙角居然种着一束桔梗花,雪白湛蓝的花朵交错,娇艳的盛开着。墙上挂着一幅云深不知处的隐士图,正下方是一方书桌,整齐放着笔墨纸砚。临近北墙处挂着一柄长剑,剑柄处垂下几丝金线,悬着九颗紫色晶莹的琉璃。 忆语收回目光,轻抿一口杯中青浅的茶,茉莉的清香溢满唇齿。 一声轻响,忆语抬起头,抱她回来的男子正关上厚重的石门,头顶落着一层薄薄的雪。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吗?”忆语问。 男子点头,道:“很大,姑娘恐怕要明日才能回去了。”他来到床边,将手中的毛巾放在一边的石凳上。抬头看向坐在床沿的忆语,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牙齿整齐而洁白,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忆语放下手中的茶杯,微笑道:“忆语,公子怎么称呼?” 男子拱手道:“在下姓秋,名肃霆。忆语姑娘,你的脚踝扭伤了,及时医治才好。” 忆语小脸一红,但也知道别无他法,于是道:“如此,就麻烦秋公子了。”说着,自己脱下绒靴,褪下香袜。 秋肃霆蹲下身子,大手握住那只雪嫩纤足,他掌心的温度让忆语瑟缩了一下,他抬头,面颊上有着可疑的红晕,道:“会有些疼,你忍一下。” 低头,果断的用力一扭一推,动作熟练利落。忆语咬唇,忍住了那一刹的剧痛。男人拿过石凳上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敷上她红肿的脚踝,道:“毛巾里包了冰块,可以消肿。”忆语接过手,冰凉的毛巾果然缓解了脚踝处的痛楚,她扬颜笑道:“谢谢。” “秋公子不是平楚国人?”看着男子素雅的身影,忆语轻声问。 站在石案前的秋肃霆转过身子,笑道:“啊,忆语姑娘好眼力。”忆语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看着他将一些药材放进药壶,倒进雪水,然后蹲下身子,拉住石案下的一个铁环,掀开一块石板,然后将药壶放在露出的一块铁板上。 做完这一切,他用案上的毛巾擦了擦手,端着茶壶走到床边,见忆语的茶杯还有七分满,便将茶壶放在矮几上,自己在石凳上坐下,问:“还疼么?” 忆语摇头,微笑道:“好多了。”看着她堪比皓月的明艳脸庞,秋肃霆有短暂的怔忪,少时,他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咳一声,道:“忆语姑娘应该也不是平楚国人?” 忆语有些茫然的思索一阵,道:“我也不知我是哪国人,现在,应该算是平楚国的人……” 看着忆语若有所思的样子,秋肃霆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问道:“忆语姑娘是有何烦心之事吗?” 忆语实是在想她这次她回去,即墨襄很有可能不会再让她踏出即墨府一步。可是,这些她又怎能说出口,于是浅笑道:“我是在想,熊冬眠不是都钻在洞里吗?为什么那只熊就这样睡在外面呢?” 秋肃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可能,是因为我占了它的洞府。” 忆语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他的这间石室建在圣女山的山腰峭壁中,而且显而易见是由人工精心开凿出来的。一句玩笑话他居然能那样认真地说出来。 秋肃霆有些尴尬地抓抓后脑,道:“这个理由好像不太充分。也有可能秋天的时候,那只熊经过山下,一时犯困,就在那打了个盹,只是这个盹打的长了一点。” 闻言,忆语更是笑得捂住了肚子。见自己逗笑了她,秋肃霆明亮的眼中也浮现一抹笑意,本来还有些生疏的气氛一扫而光。 “秋公子,百州国不是要温暖一些吗?你为何在这深冬来到苦寒的平楚呢?”笑过之后,两人之间似乎一下子熟悉了不少,忆语环视着石室问秋肃霆。 秋肃霆微笑道:“在下胸无大志,生平唯好两样,一是赏遍天下美景,二是采遍天下奇药。三国中,论冬景,平楚国当属第一,而且,解毒奇药绛蕊雪莲,只有平楚国这圣女山上才能生长。” 忆语听他说出“赏遍天下美景”时,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听着他继续讲下去。 一讲到采药,秋肃霆就似换了个人似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将自己至今去过哪些地方,采得过什么奇药,这些奇药又都生长在什么样的神奇环境中,有什么药理全数讲了出来,好像终于找到了知音一般,迫不及待将自己的经历与对方共享。 听着他生动的描述,忆语的思绪跟着他去三国环游了一圈,那些自己向往而又没有见过的美景奇事,随着他轻柔的嗓音不断地充满她空白单调的心里。 看着他率真而发自内心的笑容,忆语不由想起每个秋日,她都喜欢站在再生谷浣纱湖畔那株硕大的梧桐树下,仰着小脸,让秋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细密的树叶间隙,斑驳的洒在她的脸上。这一刻,同样的感觉让她砰然心动,曾经脸上那点点光影处些微的温暖,让她联想起了恋人轻柔的抚触。 可惜,情魔泪之毒已解,她无从验证此刻内心的感觉是否真实。 药壶“嗤嗤”地蒸腾着白色的雾气,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他转身,将药壶中的汤汁倒在一个白瓷碗内,端到忆语面前,道:“喝一点,驱寒保暖的。” 忆语接过那有些烫的瓷碗,目光不解地投向石案下的那块铁板。 看出她眸中的疑惑,秋肃霆笑道:“也是偶然发现,这山体内下方的岩层居然是烫的。” 忆语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这石室之内如此温暖。” 喝完那微甜的药汁,秋肃霆从她手中接过碗,却不意碰到了她纤嫩的手指,两人同时面上一红,秋肃霆将碗放到石案上,问道:“不知忆语姑娘家住何处,明日,在下送姑娘回去。” 忆语微微一怔,无形的压力充满了她的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明日,秋公子只需将我送到山下就可以了。”如果被即墨襄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同时出现,可能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山下可还蹲着一只熊呢,忆语姑娘一个人,在下实在不放心。”秋肃霆笑道。 忆语抬头,被他的笑容感染,遂也微笑道:“那就麻烦秋公子送我绕过那只打盹的熊。” 是夜,秋肃霆找了些兽皮往石板上一铺,他本身练武,体格健硕,地下又是暖的,故而无碍。 忆语躺在温暖的石床上,呼吸着床铺间属于他的淡淡的清冽气息,闭着大眼,小脸却微微泛红。 一夜无梦,睡得格外温暖香甜。 第7章 带我离开 踩着脚下厚厚的积雪,忆语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营地里此时是一番怎样的景象,不知即墨襄会怎样追问她的一夜未归,不知霜泠和那两个守卫是否安好…… “……忆语姑娘……”身旁的秋肃霆突然拉住她,忆语回过神来,见自己正直直地向一棵树上撞去,当下不好意思道:“我走神了……” 话音未落,耳边隐隐传来男人的抱怨声“……妈的,这土冻得跟铁一样硬,怎么挖,随便找点雪盖上算了……”“老兄,好歹我们兄弟一场,这两个兄弟也委实死的冤,夫人要跑,谁能看得住……”“啧啧,这丫鬟倒是长得挺标致的,可惜,可惜了……” 忆语心中一凉,循着声音看去,十几丈开外的树林里,隐约看见几个大汉正在挖坑,而旁边躺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女子装扮的人上身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马夹…… 忆语看不清人脸,可是,她认得那件马夹,半个多月前的那个下午,它曾铺在心芳亭的石凳上。她眼中瞬间蓄满泪花,迫不及待地转过身跑开。秋肃霆疑惑地皱眉看看不远处的人影,转身跟上。 不知跑了多远,忆语精疲力竭,蹲在雪地上,小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受不了了,她实在受不了了,他对她的爱,让人伤心,让人愤恨,让人挨打,现在,更是让人丢掉了性命。这样的爱,太霸道,太血腥,她承受不住了。有她在,没有人会开心,没有人会幸福,有的只会是永无止境的争端、寂寞、伤心和死亡。 秋肃霆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小小的身子怕冷似的蜷成一小团,小巧的肩不住的颤抖着,似要将心中所有情绪都发泄出来一般地哭着,心中微微疼惜,忍不住伸手安慰般按住她的肩。 忆语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控制不住力道,甚至让他感到有些疼,“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她仰起梨花带雨的小脸,问。 秋肃霆看着她水晕的黑眸,一时愣住。忆语放开他的手,默默擦干脸上的泪痕,站起身缓缓走开。 秋肃霆回过神来,一个箭步拦在她身前,语气有些急切,道:“我愿意。” 忆语抬眸看着他真挚的眼,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是我胡言了,我不能害你。”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想走,我愿意带你离开这里。”秋肃霆有些激动地握住她的胳膊,道。 石室中,秋肃霆听完忆语的倾诉,只略略思索了一下,道:“即墨氏是平楚国的第一世家,势力范围广布,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秋公子,你我非亲非故,我只怕,连累了你。”忆语眼中又出现悔意。 秋肃霆微微一笑,道:“自昨日被你压到的那一刻,我已不认为与你非亲非故了。” 忆语闻言,小脸渐红。 下午,秋肃霆独自来到城中,一为采购物品,二是看看情况。 雪都烈城笼罩在蒙蒙的雪丝中,一片安静祥和。秋肃霆走进一间女子冬衣坊,挑选着适合忆语的花色。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破空气中的宁静,秋肃霆抬头,从洞开的窗牖向外面的街道看去,一支几十人的劲骑从坊前呼啸而过,为首的男子一身煞气,黑色的大氅迎着寒风席卷着漫天的雪丝。 “啧啧,真是奇怪,今年的冬狩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往年都是要十天半月的。”掌柜躲在门后,摇着脑袋道。“即墨府的人这么着急的往回赶,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一伙计弓着腰站在掌柜旁边。 “即墨府能出什么事?在这烈城,还有谁敢在他们头上动土不成?”掌柜道,伙计在一旁道:“掌柜的,您忘了,自从即墨府大少爷娶了那个幽篁门出来的美人之后,即墨府出的事可不少啊。”掌柜摸摸下巴,道:“也是,也不知是怎样的天仙美人,竟能把即墨府弄的不得安宁。” 秋肃霆背着包袱,正欲出城,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以及行人的窃窃私语,他转身,两三百步兵打头,身后跟着大队的骑兵,迅速地向城外行进,引得两旁街舍中的百姓探头探脑,不知出了什么事。 秋肃霆剑眉微微一皱,即墨襄居然调动护城卫队去寻找忆语。他不动声色地出了城,施展轻功迅疾地来到圣女山顶,果见圣女山下,一队队的士兵正地毯式地在密林中搜索着。身形一跃,他轻盈如燕般隐入半山峭壁的石室中。 忆语绞着小手,有些焦虑地在石室中走来走去,忽见秋肃霆回来,迎上去问:“秋公子,城中情况如何?” 秋肃霆放下肩上的包袱,道:“城中还好,不过即墨府调了大批的护城卫队在山下找你,可能要躲几天才能出去了。” 忆语闻言,娥眉微皱,她走到床边,又回身走到书桌前,道:“不行,我心中实在不安,他不会放过我的,我不能连累你。” “我自愿的。”秋肃霆在她身后接话道,忆语转身,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如果我们出了平楚国,你想去哪里,忆语。”他微笑地问。 忆语愣住。 “一路走来,江山美景固然赏心悦目,但是没有人陪伴,终究还是寂寥的。”他看着她,眼神极为认真,“相信我,我一定能带你离开这里。” 眨眼,七天过去了。在山下搜寻的人马已将范围扩大,是时候下山离开了。 石室内,忆语坐在书桌前,仰着小脸,闭着眼睛,任由秋肃霆为她易容。 浅褐的色彩随着手指的推移渐渐覆盖了雪嫩的肌肤,指腹下传来细腻柔滑的触感,让他心跳加速,他强行压制住内心的躁动,专心工作着。 温暖的指腹带着一丝清凉,缓缓轻柔地在她脸颊移动,她的心弦为之一松,仿佛沐浴在秋日温暖的阳光下,他温热的气息柔柔地吹拂到她的额上,忍不住的,颊上浮上了两朵红云。 雪嫩的肌肤被化妆成不健康的菜色,秋肃霆擦净手指,端过一小碟浅紫色的散发着淡香的液体,食指轻沾一点,转身,却微微停住。饱满的唇嫣红湿润,娇艳胜过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片花瓣,勾起了他强烈的冲动,让他忍不住想一亲芳泽。他闭眼,使劲摇摇头,镇定了心绪,将那抹淡紫缓缓抹上她的唇瓣,遮盖了原先的色泽。 忆语袖中的小手蓦然轻轻攥起袖子,唇上那些微的麻痒竟让她有些情不自禁,长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起来。 涂抹完她的双唇,秋肃霆额上已冒出一层细汗,他放下碟子,舒了口气,道:“好了,你看看怎样?” 睁开水晕双眸,忆语看向镜中的自己,眼前的影像是一个穿着大花棉袄,潦草梳着发髻,面有菜色,嘴唇泛紫的普通女子,她忍不住捂住小嘴,半晌,道:“天,我自己都认不出我自己了。” 秋肃霆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道:“还是依稀可以看出一点原貌的。这里没有齐备的材料,否则,我倒真可以让你认不出自己。” 忆语在镜前转身,道:“这样已经够好的了,想不到你除了懂医术之外,还会这么巧妙的易容之术。” 秋肃霆看着她,道:“一会我们要冒险进城去买马和准备路上的干粮,进城之后,你最好,不要说话,也不要与人对视。因为,你的声音和眼神,实在与这幅外表不搭。” 忆语停下看着他,反应过来他是在夸赞自己,小脸不由又是一红,微微点了点头。 秋肃霆从墙上取下宝剑,随身带上金疮药和绛蕊雪莲炼制的解毒丸,推开石室的门,山下空无一人,“走。”他向她伸出手。忆语走近他,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第8章 识破乔装 城外,忆语看向城门,只见城门口蓦然多了好多士兵,拿着画像盘查着来往行人,尤其是女子,她心中一紧张,停下了脚步。 秋肃霆侧身,见忆语看着城门口,一脸犹疑,他伸手,牵住她有些冰凉的小手,微微一笑,道:“跟着我,别怕。” 看着他的笑脸,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踏实,跟在他的身侧,一步步向前走去。 士兵的盘查核对再次验证了秋肃霆易容术的精妙,踏上城内的青石街道,忆语微微松了口气,就在此时,“忆语……”身后一声熟悉的清冷呼唤让她瞬间僵直了身子,顷刻间,脑中闪过百千种情绪,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她终于还是连累他了,因为此刻,他正紧握着她的手。 秋肃霆也因为那一声呼唤身形一顿,不过他很快判断出那人起码在距他们十米之外的地方,这个距离,若是他一个人的话,身后那个人根本别想追上他,现在虽然多了一个忆语,但也够他一搏了。 他忽然伸手揽住忆语的腰,身形一拔,腾空而起,踏着道旁的屋脊,风卷残云一般迅疾奔远。 城楼上的即墨襄一愣,没想到来人轻功这般超凡脱俗,扯下披风,他跃下城楼紧追而去。城下守兵见此情景,无不冒出好大一颗冷汗,居然让即墨府要找的人就这样大摇大摆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还被即墨府的当家大少抓个正着,看来他们这公差也快当到头了。抹干额上的冷汗,守备队长慌忙整顿人马,准备将功补过。 转眼来到城外,看着十几丈开外那轻盈飞奔的身影和雪地上清浅的印记,即墨襄再次震惊于来人的内力与轻功,若不是带着忆语,恐怕他此刻只能依稀看到一个黑点。 见忆语被那男子夹在怀中却毫不挣扎,即墨襄心中又冷又痛,最后化为无边的愤怒。她失踪这几天,他几乎夜夜无眠,担心她在外面遇到猛兽,担心她在外面受冻,原来,她却是要跟别的男人私逃。眼中泛起嗜血的红光,他提气拉近距离。 听着身后的风响,秋肃霆知道带着忆语是不可能就这样逃脱了,一战在所难免。他缓下步子,将忆语往前一推,喝道:“你先走。”转身面向已然迫近的即墨襄。 “不……”忆语停住,看着即墨襄一身肃杀之气地追过来,不免为秋肃霆担心。 “快走,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很快会追上你。”秋肃霆道。 忆语摇着头,凛冽的寒风冻疼了她的脸,眼中泛起泪光,她知道,不管自己此刻是乖乖回去还是继续逃亡,即墨襄都不会放过这个帮助自己逃亡的男子的,她已没有退路。 就在即墨襄落地的那一刹,她转过身,拼命向几丈开外的密林跑去。 看着她踉跄逃跑的背影,即墨襄眼神一暗,她就这么急于逃离他吗?为什么?他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宠着她,为什么? 幽冷的目光放到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岁的男子身上,“是为了你么?”他平静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看着这个面色有些苍白疲惫的男人,秋肃霆认识到,他的确是深爱忆语的,可惜,用的方式不对。“不,是为了你。”他淡笑开口。 即墨襄双眸迅速蒙上煞气,聚力于双掌,出手便是杀招。秋肃霆不敢怠慢,闪身避开他的掌风,只觉耳边似被一阵劲风吹过,黑发丝丝飞扬,当下握掌成拳,架开他袭向心口的一记力劈。内力震荡,两人各退一步,眼中均为发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而闪过一丝讶异。 “你是谁?”即墨襄沉声问。 “带她离开的人。”秋肃霆答着,蓦然一爪抓向他的咽喉。即墨襄一怒,闪身侧步,肘部袭向他的腰侧。两人旗鼓相当,你来我往之间,只震得周围雪地上的积雪纷纷扬起,如一圈白色帷幕将两人包裹其间。 虽然未曾落败,但是秋肃霆深知自己不能恋战,若等到守城卫队追来,他和忆语决计走不脱。念至此,他虚晃一招,在即墨襄伸手招架时,蓦然后退,扬手,几个黑点向即墨襄照面而去。即墨襄忙侧身避过,就在这一刹,秋肃霆提聚全身真气,箭一般向密林窜去。 即墨襄一看雪地上,竟是几个铜板,大怒,双手凌空一抓,地上积雪竟被他凝聚成十股,聚集在他的指尖,在强大内力的压制下,变成雪晶,进而继续吸紧,最后变成十个锥形的冰凌,而从他凌空一抓到冰凌形成,只在眨眼之间。双掌一推,十点银光向快要隐进密林的身影激射而去。 一阵剧痛随着背上的点点冰凉泛开,秋肃霆稳住身形,脚下不停,急速点了自己身上几个穴道止血,心中暗道:“凌爪功,果然名不虚传。” 纷纷扬扬的雪片又开始从铅色的天空飘落,忆语踉跄的身影出现在秋肃霆的眼帘,他精神一振,飞身上前挟起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向密林偏西的方向逃去,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地方,可以供他们躲得一时。 密林西面挨着一座不高的小山,秋肃霆一路脚不点地,来到一株同根并生的树前,他脚步轻轻在树干上一点,翻过两棵树之间的缝隙,向后面的山体跃去,原本平整一片的雪面竟被他踏出一个洞,两人落入洞中。 刚踩到地面,秋肃霆迅速从地上抓了一把枯草,将刚刚两人踏出的空隙堵上,外面正在下着鹅毛大雪,不用多久又会一片雪白的。 洞中一片昏暗,忆语要点火,秋肃霆制止她,道:“等一会儿。”他屏息,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即墨襄追进密林,然而密林不似外面的雪原一览无余,他一时不确定他的方位。循着忆语的脚印追了片刻,脚印突然消失,天又在下雪,恐怕那几滴血也早已看不见了,看着雪幕下寂静的林子,他浓密的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外面隐隐传来马嘶声和人声,忆语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少时,外面的声音渐消,一片宁静。 秋肃霆点亮火折子,插在地上,然后靠着身后的石壁坐了下来。忆语环顾这个地方,才发现原来这不是石洞,而是这个小山的一个凹陷处,只因外面长满了长长的杂草和藤蔓,又被厚厚的积雪盖住,故而像个山洞。 她回身看向秋肃霆,只见他脸色苍白,额上有着冷汗。“你怎么了?受伤了?”她急急地问,秋肃霆抬头,微笑道:“我没事,可能刚才消耗了一些内力。”忆语有些怀疑,但是看看他的衣服,的确没有一处破损,还是干干净净的。 她在他身边坐下,凝眉,仅仅一个身影,他就识破了她的乔装,为什么又是身影,她的身影有何特别吗?如今,别说逃出平楚国,就是逃离烈城周围这片区域,恐怕都难。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她喃喃自语,“回圣女山的石室。”秋肃霆在一旁道。“回去?”忆语转头看他,秋肃霆点头,道:“烈城暂时不能去了,我们没马没粮,天气又这么恶劣,只能先回去。” 忆语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她仰头,看着这个不大的空间,问:“这个地方在外面丝毫也看不见,你是怎么发现的?” 忍着背后的伤痛,秋肃霆咧嘴一笑,道:“去年冬天在这里追一头獐子,不小心掉进来的。”想象着当时他的狼狈,忆语忍不住微微一笑。看着她明媚的笑容,秋肃霆心中暗叹:如果能一直看着她这样笑,即使要我秋肃霆去死,也值得。 没有月亮的雪夜,格外的黑暗,顶着刺骨的寒风,秋肃霆抱着忆语一路飞奔,咬牙强撑着回到圣女山的石室。忆语点亮屋里的灯盏,回头一看,却见秋肃霆一手撑着石壁,摇摇欲坠,脸色苍白的吓人。 “你怎么了?”她疾步过去扶住他,手心却传来一股湿黏,她缩回手,愕然看着掌心的那一片殷红。 秋肃霆趴在床上,背后冰凌造成的六个伤口都已上了药,用白布包扎起来了,失血过多让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忆语坐在床边,看着他有些苍白的睡颜,眼眶微红,多傻啊,为了怕她担心,竟然一路隐瞒伤势,直到石室才被她发现。想起他刚刚抱着自己飞奔那么长的时间里,背后一直在流血,她鼻子一酸,两颗泪珠滚落,为什么自己总是只会让身边的人受伤?什么时候,她才能让身边的人幸福、快乐呢? 这个男人,聪明的时候绝顶聪明,怎么傻起来,也傻的这么彻底呢?她抬起手轻触他光滑的面颊,心中突然一紧,她在心疼他?她在乎他?这种感觉,在即墨襄的身边她从未有过,难道,她真的喜欢上了这个才相处了几天的男子吗? 她怔怔地缩回手,可是,又有何不可呢?她喜欢他总是笑意盈盈的俊朗脸庞,她喜欢他素净儒雅的身影,她喜欢他率性而为的性情,她喜欢他享受自由的心情。真的有何不可呢?若是能与他一起赏遍天下美景,陪他采遍天下奇药,悬壶济世,自由自在,那样的生活,不正是她心中期冀的吗? 一年前的冬季,他也在这片雪原之上,为何,她遇到的不是他呢? 第9章 琉璃定情 次日,秋肃霆醒来,一睁眼,便看到趴在床沿的忆语,长密的睫毛微翘,眼角还残留着泪痕。他愣愣地看着那一抹泪痕,想到:难道是为我吗?心中一乐,忍不住抬手想替她抹去,谁知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一阵疼痛下,他狠狠吸了口冷气。 轻微的声响惊醒了她,睫毛微微抖了几下,她睁开了眼睛,对上他晶亮的黑眸,短暂的怔忪后,她忙坐起身,抹抹小脸,道:“你醒了,还疼吗?” 秋肃霆摇摇头,道:“小伤而已,不用担心。” “流了那么多血,你还说是小伤。”忆语有些难过道。 “真的不算什么,只是又要委屈你在这石室中多呆一阵子了。”秋肃霆有些歉疚的一笑。 “都是我连累的你。”忆语垂下小脸。 “还不如说是我的易容技术不过关,早知道,把你易容成山下那位老兄,或许就不会被发现了。”秋肃霆眼眉弯弯道。 忆语一怔,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那只熊,忍不住轻笑出声。 见她笑了,秋肃霆也笑了起来,却震动到背后的伤口,笑容顿时有些龇牙咧嘴。 忆语看着他,他就是有这种能力,和他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他总能逗笑她,让她想难过都难过不起来。 不同于圣女山石室的温暖融洽,偌大繁华的即墨府却是一片冰冷死寂,仆从们人人自危,就连主子们也不敢多发出一丝声音来,因为忆语的出逃,已经让那个原本冷漠的男人彻底化身为地域恶煞,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人头落地。 站在汐华苑的院门口,即墨襄定定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院落,想起她此时正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双拳紧紧握起,发出咯咯的声音。 少时,曲九静静地来到他身后,“查到什么?”即墨襄冷冷地问。 “启禀少爷,派出去的部下传回消息,查得此人是百州国有名的侠医,秋肃霆,其父,就是当年带着百州国挽澜公主辞官隐居的御医秋璇。”曲九毕恭毕敬道。 “人带回来了吗?” “启禀少爷,挽澜公主三年前去世,据说秋璇因无法救回自己的妻子而一夕白头癫狂,后来就离家出走,不知所踪。除了父母,秋肃霆并无其他亲人。” 即墨襄转身,“马上张贴海捕告示,全国悬赏通缉此人。” 转眼一月过去,期间,秋肃霆曾易容进城采购物品,看到通缉自己的告示,只淡淡一笑:“想不到自己还挺值钱,十万金。” 这一个月中,忆语呆在石室之内,不曾下山半步,却从不感觉到无聊,忆语心知,这都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心中,情愫暗生。 一个月的朝夕相处,秋肃霆发现,她的笑颜,她的眼神,她的细语,她的轻愁……和她有关的每一样,都深深吸引着自己,渐渐不能自拔。 他肯定,自己曾经一个人怡然自乐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果哪天她离开了,他整个人一定会如被掏空一般。怀着满满的爱恋之情和一丝羞怯,他决定向她表白。 看着坐立不安的秋肃霆,忆语微微凝眉,今天的他有些奇怪。在他第七次站起又坐下后,忆语终于忍不住问:“秋公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秋肃霆抬头看着她,少时,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似的走过来,在她面前的石凳上坐下,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道:“我有个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忆语点点头,一双大眼认真地看着他,最喜欢听他讲外面那些精彩的故事了。 “二十三年前,百州国有一个少女,出身高贵,姿容无双。那一年,少女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父母要为她挑选夫婿,少女却不愿自己的婚姻由父母做主,便提出了一个条件,父母认同的那些男子,要是那个的武艺能让自己甘愿认输,她才肯嫁。 少女的武艺其实一般,比武中,要是赢了,她便说对手太过懦弱,她不满意,若是输了,她又说,对手太过粗暴,不够怜香惜玉,她不喜欢。就这样,十几个父母精心挑选的对象都被她否认掉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男子,声称他不用碰到少女的衣角,便能让少女乖乖认输。少女大怒,与之交手。男子仗着轻功高绝,只避不接,一圈追逐下来,少女气喘吁吁。 此时,那男子突然射出一颗琉璃,点中少女的穴道,少女动弹不得,大骂男子卑鄙。男子一笑,再弹一颗解开她的穴道,少女便又追打上来,如此反复四次,少女愣是不认输。 男子见纠缠的久了,心生一计,弹出第九颗琉璃,点中少女的笑穴,少女顿时笑翻在地,男子问她认不认输,少女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连连道:‘我认输了,快解开我的穴道。’ 就这样,少女最终与那位男子结为连理,而那九颗琉璃,也被少女作为男子送他的定情信物,珍藏起来。” 忆语抬头看向墙上他的佩剑,却发现原先那九颗紫色琉璃已不见踪影。 她转过脸,却发现那九颗琉璃躺在他的掌心,浅绿的丝线串着那晶莹的紫色,美丽非常。 秋肃霆看着她,眼神无比真挚,道:“这九颗琉璃,是我娘临终前留给我的,她说,若是哪天我遇到了想要珍爱一生的人,就把这九颗琉璃送给她作为定情信物,因为,这九颗琉璃,的确让她得到了我父亲一生的独爱。” 忆语看着他深邃的眼神,小手微微攥起。 “忆语,你愿意,戴上它吗?”他充满希冀而又小心翼翼地问。 忆语看着他掌心那晶莹的紫色,握着的小手缓缓松开,她抬头看向他,嘴角绽开一抹微笑,轻点了点头,向他许下一生。 次日,忆语靠在秋肃霆的肩上,腕上系着那串琉璃,两人坐在石室门口,远眺山下的雪景。 “肃霆,你到处游历采药,岂不是让你父亲一个人在家?”忆语道。 秋肃霆叹了口气,握住她的小手,道:“我天南地北的到处游历,除了赏景采药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访我的父亲。” 忆语抬起小脸,不解道:“怎么了?难道是你父亲离家出走了吗?” 肃霆点了点头,微微靠在了身旁的石壁上,道:“失去母亲的第二天,我也失去了父亲。” 看着他第一次显露出忧郁悲伤的眼神,忆语不由轻轻握紧他的手。 肃霆低头看看忆语,又转头看向远处的雪原,决定将这段自己深埋心底的悲伤往事告诉忆语。 “我的母亲,原是百州国的挽澜公主,而我的父亲,是宫里的御医,名叫秋璇。和母亲成亲之后,早已厌倦宫闱内明争暗斗的父亲便带着母亲回到家乡隐居。第二年,母亲便生下了我。 三年前,我跟随父亲出去应诊,母亲一个人在家。傍晚回到家,发现母亲口鼻溢血,昏倒在地,父亲大惊失色,慌忙给母亲诊治,然而母亲的中毒症状,却不在父亲知悉的范围之内。 焦虑之中,父亲到药房取自己研制的可以驱除一般毒素的解毒丸,却发现自己最近一时兴起研制的毒药被碰翻在地,洒出的毒粉上清晰地留着几只猫爪印。 母亲喜欢养猫,家里一只白猫已经养了两年了。看着母亲手背上那一道已经乌紫变黑的抓痕,父亲泪如雨下。 常用的解毒丸根本解不了这种父亲新研制出来的毒药,而这种毒药的解药,父亲一直都没有抽出空来去研制。 母亲在二更时分清醒了片刻,知道自己已活不了,便把琉璃交给我,嘱咐我要好好照顾父亲,又劝父亲不要太难过,逼着父亲答应好好地活下去。 父亲从遇到母亲到现在,从不忍心拒绝母亲的任何一项要求,这次,他僵持了半天,最终还是妥协了。 就在他点头的那一刹,母亲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溘然长逝。 当天夜里,父亲把我赶出母亲的房间,他坐在母亲的床头,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持续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父亲竟然一夕苍老,满头白发。他一语不发地和我一起安葬了母亲,一把火将凝结着他数十年心血的药房焚尽,从此不知所踪。” “那这几年,你有他的消息了吗?”忆语问。 肃霆摇头,道:“他定是接受不了母亲就这样在他面前中毒而死,自己却束手无策的事实,从此不再行医了。” 忆语挽住他的胳膊,道:“不要太担心了,吉人自有天相。等我们逃离平楚,我陪你一起去找他。” 肃霆点头,道:“我父亲武功远在我之上,我倒是不是很担心他的安全。我只想尽快找到他,好好照顾他,帮助他走出心里的阴影。” 第12章 奇毒难治 九年后,百州国,春。 南藩洲王府,王府大门前高高的玉砌台阶下,停着十数顶轿子。威严厚重的鎏金牌匾下,府内的侍从不停地将一位位医师模样的人迎进送出。 亭阁林立,水廊曲折,山石嶙峋的王府花园,丫鬟仆从们急匆匆的穿来过往,不复往昔的清幽雅致。 隐没在一片青绿竹林中的苍寂园,因为其主人的爱静,向来是整个王府中最为人少的院落。可是今日,不仅房中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园中也站满了三两成群,低声议论的大夫。 一个十五六岁,一身素洁雪缎的清秀少年突然冲进院子,扫一眼园中的情形,好看的剑眉微微皱起,抬脚进了屋子。 “父亲,景苍到底怎么了?”少年看着床前挤成一团的大夫,问一脸沉静地坐在窗下,身着紫金蟒袍的中年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就是百州国四大藩王之一的洲南王,景繇。听到耳边的问询,他回过神来,转头看看白衣少年,问:“澹儿,你何时回来的?” “刚进门,就听过说景苍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啊?母亲呢?”景澹急急地问。 景繇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空洞,道:“景苍中了奇毒,你娘一时着急,昏了过去,已经让人扶回去休息了。” “中毒?”景澹微微一愣。 此时,床上的青衣少年在众多大夫的轮番折腾下,终于皱了皱英挺的剑眉,缓缓睁开乌黑的眼睛。短暂的迷茫过后,他侧过苍白俊逸的脸庞,看向床侧,深邃的眼眸瞬间变冷,抿起毫无血色的薄唇,冷声喝道:“都给我出去!” 大夫们齐齐一愣,因他终于醒转的喜悦笑容僵在了脸上。 “志虔,志诚,送各位医师到前厅等候。”深知自己儿子的脾气,景繇吩咐站在门外的两个侍卫道。 大夫们一声不响地退出了苍寂院,景繇和景澹来到床边,看着床上少年苍白而又冷傲的脸,“苍儿,你感觉怎么样?”景繇问。 “烦。”景苍皱皱眉头,“星河和月溪到哪去了?” “在外面,我去叫。”景澹转身来到门口,将园中那两个哭的梨花带雨的丫鬟叫了进来。 “主子。”两个丫鬟站在床侧,一脸的担心和自责,好像景苍中毒全都是她们失职造成的。 “擦地,通风。”景苍看也不看她俩,纤长苍白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两个丫鬟立马一个打水擦地,一个将室内的窗全都洞开,拿着一柄硕大的竹叶编制的扇子到处扇风。 看着景苍这个样子,景繇心中默默叹气,说起来,他现在这冷傲的性子,也都是他宠出来的。 自他出生,分外可爱的相貌就让他和夫人格外的喜欢,渐渐长大之后,文才武略更是彰显天赋,卓尔无双。 可能是一向被疼宠惯了,身边又没有可以与之匹敌的,十二岁的他就冷僻孤傲,对外人冷漠也就罢了,可是对他的亲生妹妹景嫣竟也爱搭不理的,整个王府之中,能称得上和他比较亲近的,只有长他三岁的景澹。 月前,名扬洲南的他受朝中五皇子姬傲之邀去国都盛泱游玩,三日前怏怏不乐地回来,景繇还未来得及问他出了什么事,不想他突发中毒症状,整个洲王府才陷入了如今这一片忙乱之中。 带着竹叶清新的空气灌进室内,景苍的眉头展开,转头看向景繇,问:“父亲,我还有的救吗?” 景繇眸色沉了沉,道:“当然,你好好呆着,不要胡思乱想。” 王府大厅,景繇坐在主座上,景澹站在他身侧,两人看着满厅皱着眉头窃窃私语的大夫,心里有些沉重。 少时,景繇清了清嗓子,厅中顿时安静下来,“诸位,本王爱子所中之毒,可有法解救?” 厅中众多大夫面上都显出惭愧之色,面面相觑一番后,还是王府的医师宋瑞走上前来,行礼道:“启禀王爷,属下实在惭愧,小王爷所中之毒,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适才属下与各位同行研究半天,也只得出暂时压制毒发之方,至于彻底清除毒素,属下们实在是无能为力。” 景繇心下一沉,这个医师原是百州国皇宫里的御医,自从跟在自己身边之后,就没有过治不了的病,解不了的毒,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 “王爷,宫中的御医总管李颙李大人从医数十年,治愈过无数的疑难杂症,对解毒也有一定的研究,王爷不妨派人将他火速请来,或许能救小王爷。”宋瑞建议。 景繇点头,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夜晚,景澹独自倚在水廊上,一袭白衣在月光的笼罩下散发出淡淡的清辉。看着月亮的影子投在湖面,随着粼粼波光一层一层的扭曲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仰头,想起这半个月在外面游历的生活,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多好啊,到处是欢声笑语,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鲜活,每一顿饭都显得那么弥足珍贵,一只两文钱的糖葫芦,就能换来灿如明月般的笑容。 相较之下,在这繁华的高墙深院之中,每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的日子,真的是犹如尸位素餐,无趣极了。 他微侧过脸庞,目光投向湖对面那片在月光中淡晕出一片阴影的竹林,想起那里面的人,心中,又泛起一丝酸涩和沉重。 景苍是冷漠孤傲的,这个事实,整个洲南的人都知道,然而,他为何会这样冷漠孤傲的原因,却只有他了解。 那是对这种尊贵却无趣生活的一种叛逆,与其说他对身边的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倒不如说他志不在此。他的冷漠眼神背后,总是跳跃着一丝狂烈的火焰,尤其是谈起百州国的政治及藩王之间明争暗斗的时候。 如今,他身中奇毒,生死难料,作为哥哥,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沉重的无力感几乎压的他要透不过气来。 “澹哥哥。”娇软的嗓音如夜风一般轻拂而来,打断了他的深思。 景澹回头,十岁的景嫣静静地站在那边看着他,玉白的小脸上,一双乌眸亮如星子。 “嫣儿,这么晚了不在房里,跑出来做什么?”景澹淡笑问。 景嫣侧头,对身后的两个随侍丫鬟道:“你们俩去那边等我。”两个丫鬟应喏,回到水廊尽头的岸上。 景嫣走到景澹身边,小小年纪,行动之间却全是一派风雅之姿,“澹哥哥,苍哥哥怎么样了?” 景澹笑道:“还好,今天怎么没有去看他?” “每次去都对我摆出一副冰块脸,才不理他呢。”景嫣撅起小嘴,转而又道:“虽然这么说,可是他毕竟是我哥哥,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出事。” 景澹笑了,道:“嫣儿,担心他就去看他啊,小小年纪,却总像个小大人一般,外面像你这么大的小女孩,都还追在哥哥后面撒娇呢。”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走了。”景嫣好像有些不高兴,转身走去。 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景澹愣了一愣,笑而摇头,府中兄妹三个,竟没有哪两个真正合得来。 看看一片沉寂的王府,昏黄的宫灯在花间柳下被风吹的忽明忽暗,他下了栏杆,踏着月辉向自己的澹虑苑走去。 三日后,景澹踏进苍寂院,见景苍躺在窗下的竹制藤椅上,身上盖着薄衾,脸色苍白,眼眸中有着罕见的落寞与不甘。 “景苍,今天感觉如何?”景澹笑如春风。 景苍回过头,看看他,道:“若是我死了,你就把这座苍寂院封院。”言毕,又转头看向窗外,似自语一般轻喃:“若是侥幸不死,我一定要再与他较量一番。” “若是封院,这满园的翠竹又给谁看呢?所以,你还是活着的好。”景澹与他一同看向窗外那片青翠。 景苍闻言,竟然笑了,卸去满脸的冷漠,似换了个人一般,道:“你是怕,若是我死了,你在这,会更无聊。” 景澹却不笑,道:“没有与你开玩笑,好不容易来这世上走一回,短短十二载你便要离去,也太可惜了。” 闻言,景苍眯起乌眸,道:“生无对手,活着又有何趣?可是如今,我也不想死。” “参见王爷!”门外传来星河月溪行礼的声音,景澹转身,见景繇领着一个看起来十分疲惫的老者进了门。 “李御医,这是本王的长子景澹,这位,就是身中奇毒的次子景苍,还劳李御医费神诊治。”景繇道。这位老者就是从盛泱披星戴月赶来的御医总管李颙。 “王爷无需客气,此乃微臣分内之事。”李颙与景苍景澹见了礼,便开始对景苍望闻问切。 仔细查看一番后,他转身对身后耐心等待的景繇景澹道:“王爷,这种毒,微臣曾见过,名叫红头雪蒿,幸而宋御医他们用药物暂时压制住了毒性的发作,否则,小王爷此刻应该已经呼吸衰竭,陷入重度昏迷中了。” 景繇大喜,道:“李御医既然识得此毒,必能治愈小儿了。” 李颙却摇头,道:“微臣惭愧,二十七年前,宫内的渝贵妃就曾身中此毒,当时,微臣束手无策,如今再见此毒,微臣还是无法得解。” 景繇面色一僵,问:“此种毒药,难道就无人可解?” 李颙道:“这种毒药,难解就难解在,服下解药之后,还需一位功力深厚者以自身功力加速中毒之人体内的新陈代谢,务必要在两个时辰内排尽中毒之人体内的毒素。解药,微臣倒是会配置,只是,微臣身无半分功力。” 景繇道:“那不难,王府中多的是武林高手,李御医配好解药,我挑几个功力深厚者来推功过毒就是了。” 李颙摇头道:“推功者必须也是一位医师,熟知人体内的各项器官代谢情况以及毒药在血液中离析出来的时辰,方能顺利完成过毒。当年,倒是有这样一个医术高明,武功高强的人救活了渝贵妃。” 景繇略一思索,道:“李御医是说,驸马秋璇?” 李颙点头,道:“只可惜,十三年前,挽澜公主逝世后,这位神医就下落不明了。微臣隐约听说他的儿子就是九年前闻名百州的医侠,或许他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也能解得此毒,不过,这几年,这位医侠似乎也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了。” 景繇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本王就决不放弃。” 三日之内,百州国的大街小巷便贴满了寻找当年医侠的告示,重金悬赏之下,很快就来了一个平楚国的人,声称他知道医侠的隐居之地。 第13章 幽谷求医 粼粼湖面倒映着巍巍青山,在和煦的春日下,一片静谧清幽。 山顶的断崖上,素雅春花环绕着一座青冢,墓碑前,站着一位三十几岁,脸庞温和,目光柔情的淡雅男子,他放下手中的一束桃花,柔声道:“忆语,我回来了。” 他对着青冢席地而坐,看着墓碑,嘴角含着微笑,道:“忆语,这次,我带着小影去了殷罗的金辉城,小影这个小馋鬼,对那里的荔香酥喜欢的不得了,一次能吃二十块。我也给你带了一点,你尝尝看喜不喜欢?”他从身侧拿过一个锦盒,打开,放在墓碑前的石台上,一股甜香散发出来。 “忆语,我们的小影已经九岁了,特别爱笑,有点小调皮,有点小霸道,可爱的不得了。还会偷懒,除了轻功外,什么武功都不肯学。 本来,我想,有我在,她不学也罢,但是,这次回来的途中,我被即墨襄的人发现了行踪,他向我下了战书,这一次,我不准备再躲了,他找了我九年,也该有个了解了。 九年前,我和他就是势均力敌,这次比武,生死难料,我实在担心小影,如果我不在了,谁来照顾她呢? 忆语,保佑我们的小影……” 山脚下依山傍水地建着三间宽敞的木屋,周围遍植香花,屋前有一株高大的老榆树,不远处的湖边,更是有着一片嫣红的桃林。 “好一个世外桃源。”景澹勒紧缰绳,由衷地感叹。身后跟着两辆马车,医师宋瑞、十几个侍卫以及景苍的侍女星河月溪。 景繇下了马车,看着不远处的那三间木屋,心道:“但愿他能救苍儿。”木屋门扉洞开,却不见半个人影。 “志虔,前去叫门。”景繇吩咐,“是。”身旁的侍卫答应一声,向木屋走去,走到距木屋大概还有十米处,一脚踏下去,草地下突然弹出两根铁条,牢牢地箍住他的脚踝。 跟在他身后走近的众人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在那扭来扭去,不由好生奇怪,“怎么了?”景澹边问边过来查看究竟,“小王爷请勿靠近,有机关。”志虔道。 景澹看到他脚踝处的铁条,心道:“好精妙的机关,只把人固定住,却不伤人,可见主人仁慈。”他看向木屋内,扬声道:“请问主人可在?” 没有回音,景繇道:“等一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人,是景苍最后的希望了。 身后,星河与月溪已经把景苍扶出了马车,让他躺在带来的竹编藤椅上,藤椅上方顶了华盖,四周垂着半透明的竹青色纱幔。 众人等了片刻也不见人,景澹转身对景繇道:“父亲,我去找找。”景繇点点头,道:“小心一些,避世之人,总有一些古怪脾气。” 景澹应诺,还未抬步,只见不远处的桃林中走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聚集到那个小身影上。那个小身影也看到了门前的情况,微微停了一下,就蹬蹬的跑了过来。 来到近前,却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麒麟箭袖,足蹬浅青色的缎面小靴,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怀抱一束半开的桃枝。 他黑如曜石的乌眸上下打量一下被铁条锁住的志虔,突然小嘴一咧,眯着大眼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自爹爹装了这个机关之后,前后捉到过两只兔子,三只老鼠,还是第一次捉到人呢,这位叔叔,莫非你不识字么?” 志虔见他不先为自己打开机关却在那里笑,虽说是个孩子,但心下还是忍不住着恼,道:“这机关凭空冒出来的,与我识不识字又何干?” 小男孩终于止住了笑,伸手一指另一侧的老榆树,道:“我明明在那里挂了警示牌啊。” 众人随他所指转过头去一看,差点没齐齐昏倒,只见在那棵粗壮的老榆树上大约十米高的地上,钉着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小小的写着两个字—“雷池”。 志虔抹抹额角的冷汗,道:“拜托,你挂的那么高,谁看的见啊?” 景澹上前,微笑道:“小弟弟,麻烦你先打开机关放他出来可以吗?” 小男孩仰头看看景澹,问:“你叫什么名字?” “景澹。”见小男孩粉嫩可爱的样子,景澹竟忍不住想要捏捏他粉扑扑的小脸蛋。 “诺,给我拿着。”小男孩将怀中的桃枝往他怀里一塞,径直走到那棵老榆树下,双臂抱住粗壮的树干,像只壁虎似的就往上爬,滑稽可爱的样子让景澹忍俊不禁。 爬了没几米,只听小男孩嘴里念念有词:“不好不好,万一被爹爹看到,又要罚我不准吃荔香酥了。”他倏忽跳了下来,脚一蹬地,拔地而起,直直窜入那高达二十余米的树冠处,高绝的轻功再次让众人目瞪口呆,连青纱里的景苍不由也微微侧目。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志虔脚踝上的铁条缩回了草地中,无迹可寻。小男孩也跳下了树,一蹦一跳的来到景澹跟前,仰着小脸道:“澹哥哥,桃花还我。” 景澹微微一愣,因他那声比景嫣叫的还要亲切的“澹哥哥”,不等他回过神,小男孩已拿过他怀中的桃花。看到一侧的景繇,他回过头看看景澹,再看看景繇,眯眼一笑,道:“这位一定是景伯伯了?” 见小男孩笑的灿烂,又兼冰雪聪明,景繇心生喜爱,忍不住俯下身子,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影,爹爹一直这么叫我的。”小男孩说完,探过身子看到他身后那被青纱笼着的藤椅,好奇地跑了过去,围着转了几圈,奇道:“这个是什么东西啊?小床吗?好漂亮!” 星河和月溪侍立在藤椅两侧,谨慎地看着他。 “里面还有人哦?”小男孩说着,白嫩小手就伸过去撩那纱帘,“休得无礼!”星河轻喝一声,挥臂挡开小男孩的手,看样子,却也懂得一些武艺。 小男孩嘟囔一句:“不让我看……”转过身欲走,星河刚刚松一口气,他却蓦然转身,边向纱帘内扑去边笑道:“我偏要看。” 因他身形奇快,星河月溪想要阻挡已来不及,情急间只揪住他衣服的下摆,殊不知这一扯,他向前的身形被阻,整个人扑倒在景苍身上。景苍大怒,不等他抬头,一掌打在他肩上,虽是中毒日久,体力不济,但这一掌还是让小男孩跌出三四米远。 景繇和景澹大惊,这小男孩极有可能是医侠的孩子,刚到人家门前,景苍便打了人家,这可怎么得了? 小男孩捂着肩从地上爬起,看看散了一地的桃花,眼眶一红,对着藤椅叫道:“敢打我?等我爹爹回来,有你好看!”他气愤地一跺足,转身欲走。 “小影。”景澹忙拉住他。 小男孩回头,眼泪汪汪的,撇撇小嘴,道:“做什么?” “那位哥哥生病了,病的很严重,心情不好,你不要生他的气。”景澹哄道。 闻言,小男孩果然神情缓和了一些,问:“真的吗?” 景澹点点头,看看他捂着的肩,问:“很痛吗?” 小男孩放了手,道:“还好,可是,我只想看看而已,那两个姐姐为什么那么凶?” “她们是替那位哥哥着急,小影不要与她们计较好不好?”景澹道。 “我看那位哥哥打人还是蛮疼的,道歉的力气总还有的,他要是给小影道歉,小影就不计较了。”小男孩嘟着小嘴道。 景澹回头为难地看向景繇,依景苍的脾气,肯道歉才有鬼呢? 景繇转身,沉声道:“景苍,你以大欺小,还不快向人家道歉。” “他自找的。”纱帘后传来冷冷的声音,气的景繇一怔。 小男孩闻言,哼了一声,扭身跑进木屋去了。 “父亲,这下可麻烦了。”景澹看着景繇道。 “命是他自己,他自己作践,别人也只能略尽人事。”景繇面色不善,眼睛里却藏着一丝忧虑。 少时,却见小男孩端了两个小板凳过来,他将凳子放到草地上,抬头对景繇和景澹道:“景伯伯,澹哥哥,爹爹不喜欢陌生人进屋,你们在这里坐一会。” 景澹道了谢,景繇眼中浮起赞赏之色:这孩子倒颇为知礼。 “小影,你原谅那位哥哥了?”景澹问。 “才没有,小影喜欢景伯伯和澹哥哥,不喜欢他。”小男孩扫了一眼藤椅,转身走开。 “小小年纪,倒是恩怨分明。”景澹浅笑道。 第14章 气到吐血 众人在门前等了半晌,迟迟不见医侠身影,心中不免焦灼。 时近中午,小男孩的身影出现在门前,黑盈盈的眸子看着门前的众人,若有所思。 “小影。”景澹对他招招手,小男孩走过来。“小影,你爹爹何时才能回来啊?”景澹问。 小男孩仰头看看高耸的山峰,道:“爹爹在山顶陪娘说话,有时候一天,有时候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景澹微微一怔,道:“那,小影可以去把你爹爹叫回来吗?” 小男孩有些犹豫,道:“和娘在一起的时候,爹爹不喜欢被人打扰……” “澹儿,我们再等等。”景繇道。 这时,藤椅那边却有了动静,“王爷,小王爷又毒发了。”星河急急道,景繇和景澹慌忙站起来到藤椅前,撩开纱帘,缺见景苍捂着胸口,四肢微微痉挛,脸色苍白,额上冷汗如雨,却倔强地抿着薄唇不出一丝声响。 一旁的宋瑞一边忙着给他把脉一边指挥两个侍女给他喂药,服了药之后,他渐渐平静下来,但微皱的剑眉还是泄露了此刻他正承受的痛苦。 宋瑞把完脉,示意景繇借一步说话,来到一侧,宋瑞拱手道:“王爷,小王爷的毒症等不得了,若是再得不到医治,小王爷只怕……” “直说无妨。”景繇道,“只怕,活不过三天。”宋瑞俯首道,景繇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小男孩看着围着藤椅忙碌的众人,咬了下唇,转身跑进屋里,少时,手里拿着一支寸余长的碧绿细管出来,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声悠长的哨声响起。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屋旁青山上白影闪跃,犹如鸿雁般直飞而下,轻盈地落在屋前,烟尘不起。 众人见了,无不惊诧,好精妙的轻功,好俊朗的男子。 白衣男子落地之后,对身后一大群人视而不见,只看着门口的小男孩道:“怎么了,小影?” “爹爹,我饿了。”小男孩顽皮一笑,跑过来腻在他腿边,大眼却冲不远处的景繇眨了眨。 “调皮,屋里不是有荔香酥吗?”白衣男子摸摸小男孩的发顶,宠溺之情毕现。 “请问,阁下可是秋大夫?” 听到身后的询问,白衣男子才转过头来,看着面前面貌温和,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尊贵气息的中年男人,礼貌地颔了下首,道:“在下秋肃霆,不知足下光临敝舍所为何事?” 景繇拱手道:“久闻秋大夫大名,在下景繇,小儿身中奇毒,特来求医。” 秋肃霆微微一愣,他长年在外游历,岂能不知景繇就是百州国四位藩王中实力最为雄厚的洲南王,虽素闻这位景王爷生性温和,平易近人,但眼下他竟以王爷之尊自称‘在下’,可见其子所中之毒定不简单。 “景王爷客气,秋某只是一介山野村夫,略通医术而已,只怕会辜负王爷千里求医之行。” “秋大夫,不管如何,劳你先看一下小儿的情况。”景繇侧身,引他去那藤椅之前。 秋肃霆顿了一下,此时,除了准备和即墨襄的比武以及照顾小影之外,他没有任何心情做别的事情,但是人家千里迢迢的赶来了,也不能叫人家白跑一趟,况且小影还在一边看着呢,总不能让她觉得自己的爹爹见死不救。 他走到藤椅前,撩开纱帘,看了一眼景苍,眉头深深皱起,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脉,转身向景繇拱手道:“万分抱歉,令郎的毒,在下无能为力,景王爷请回。”言毕,转头向屋里走去。景繇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 秋肃霆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转身,景繇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却听他唤道:“小影,你不是饿了吗?” 怔怔站在藤椅前的小男孩回过神来,转身向他跑去,两人一起消失在门后。 “父亲,这位秋大夫拒绝的也太快了。”景澹道。 景繇看着关上的木门,淡淡道:“吩咐下去,搭建帐篷,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住下。”景澹一愣,又听景繇自语一般道:“这个秋大夫,一定是能救苍儿的。” 夕阳下山后不久,天边铺满了金红色的晚霞。 秋肃霆打开门,看见屋前草地上出现了三个帐篷,眉宇轻轻一皱,一语不发,转身向屋后走去,一直守候着的景繇起身跟上。 来到桃林边缘,秋肃霆停了下来,头也不回道:“景王爷,与其在此和秋某纠缠,不如抓紧时间另请高明。” “秋大夫,令尊二十七年前曾治愈过中此毒者,身为一代名医的唯一传人,景某实在不能相信秋大夫日间所言。”景繇道。 “景王爷执意这么认为,秋某也没有办法。”秋肃霆起步欲走。 “到底是何难言之隐,使秋大夫这样执意不肯救治小儿?只要秋大夫能救了小儿,不管提什么条件,只要景某能做到的,绝不推脱。”景繇提高声音,句句诚恳。 秋肃霆身形顿住,就在景繇以为他要回心转意之时,却听他低叹一声:“不是秋某不肯救治,而是,不能救治。”言讫,衣影飘飘而去。 帐篷内,景苍躺在藤椅上,顶上的华盖和四周的青纱都已撤去。景澹坐在他身侧,眉头轻皱,眸中有着担心。 “人家既然已经拒绝了,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去求他不成?”景苍瞥了一眼景澹,冷冷开口。 “是,只要能保住你的命,哪怕给人家跪上三天三夜,父亲和我都会做的。”景澹抬头看向他苍白的脸,道。 “我宁愿去死!”景苍咬牙道。 “喂,你还拦我?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哦!”帐篷外突然传来清脆的童音,景澹起身,撩开门帘一看,却是一个穿着一身湖绿纱裙,披着及腰长发的小女孩,微微一愣。 小女孩仰头看到景澹,眉眼弯弯笑道:“澹哥哥,怎么了,这么快就不认识小影了吗?” 景澹回过神来,笑道:“原来是小影,进来。”小女孩伸手拉住景澹的手,转头对星河做了个鬼脸,进了帐篷。 看到躺在藤椅上的景苍,小影一下子蹦了过去,在景苍冷冷的目光中围着他转了几圈,嘻嘻一笑,道:“你这个凶鬼长得还蛮好看的嘛。” 闻言,景苍厌恶的闭上眼睛,不看她,一旁的景澹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景苍长这么大,哪曾被人这么无礼地打量过,还冠之“凶鬼”的名号,要换了平时,估计他早一脚把人踹飞了。 “喂,你给我道歉啦,快点。”小影伸出一根白嫩手指戳戳景苍的脸颊,景苍蓦然睁开乌黑的眼睛,眼中火光直冒。景澹忙一把扯过小影,生怕他再动手伤人。 “星河!”景苍冷冷地叫,“主人有何吩咐?”星河掀开门帘进来俯首道,“把她给我扔出去!”景苍狠狠地看着小影道。 星河看看景澹牵着小影的手,迟疑着没有动。“出去。”景澹道,星河只得诺诺地退了出去。 “你要帮她,你也出去。”景苍盯着景澹道。 “景苍,她只是个孩子,你何苦与她过不去。”景澹依旧笑容淡淡道。 小影突然挣开景澹的手,走到景苍的身侧,在景澹的目瞪口呆中伸手又戳他脸颊一下,然后在他仿似要杀人的目光中迅疾地闪到一边,道:“不让看,也不让碰,那你长这么好看的脸干什么?很生气哦,活该,谁让你要惹我,别以为你那样看着我我就会害怕。要不是看在你连动的力气都没有的份上,我早对你不客气了。” 景苍真的要被她气到吐血了,他蓦然掀开身上的薄衾,强撑着因为中毒日久而孱弱的身子就要起来。 “景苍,你不能乱动。”景澹忙按住他,景苍脸色惨白地瞪着一旁的小影,突然眉头一皱,一口鲜血喷在景澹的胸前,身子一软就昏了过去。 “景苍!宋医师,宋医师!”景澹慌忙向外冲去。小影呆呆地看着他嘴角蜿蜒的血丝,一动不动。 第15章 爹爹救他 帐篷里一阵忙乱之后,宋瑞对景繇道:“王爷,小王爷殿下是因为急怒攻心,加之身体虚弱,气血上涌,才致吐血。” 景繇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道:“下去。”众人退下,只留下景澹和小影。 “景伯伯,澹哥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小影在一旁轻轻扯住景繇的衣角,含着眼泪道。 景繇转头看她,嘴角勉强勾起一丝微笑,摸摸她的小脸,道:“不关你的事,你景苍哥哥,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会,会死吗?”小影怯怯地问,景繇愣了一下,却不知如何回答,他心里,从来都不愿承认景苍有可能会死,直到此时,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 “不会的,天黑了,早点回去睡觉。”景繇收回手,道。 小影垂着小脸,默默走到门口,又转头看看仍昏迷不醒的景苍,才掀开门帘出去。 “父亲,秋大夫还是不肯出手相救吗?”见小影出去了,景澹问景繇。 景繇心情沉重地点头,道:“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就是不答应救治景苍。” 景澹眼神抑郁,道:“如今怎么办?难道,就看着景苍等死吗?” “情势所迫,我景繇也不得不先礼后兵。”一向温和沉稳的男人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冷光。 “父亲是要……”景澹没有再说下去。 “为了景苍,我只能做一回不仁不义之事了,明日,挟持小影,逼迫秋肃霆救治景苍。”景繇道。 秋肃霆练完武回到屋中,却见小影蜷在椅子上,双臂环着小腿,小脸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小影?”秋肃霆以为出了什么事,忙抱起她查看。 “爹爹。”小影睁开哭的红肿的眼睛,鼻音重重地叫了一声,小手环住他的脖颈。 “怎么哭了?又想娘了吗?”秋肃霆擦着她白嫩小脸上的泪痕,问。小影一向爱笑,懂事以来,除了第一次带她出去采药时,她看到别的孩子有爹有娘,自己却没有娘,哭过一次,之后几乎从没流过眼泪。 小影摇头,吸吸哭的红红的小鼻子,道:“小影好坏,景苍哥哥都病成那样了,小影还去欺负他,害他气的吐血,小影好内疚。” 秋肃霆一愣,问:“他被你气的吐血?” 小影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道:“爹爹,你救救他?景伯伯说他不会死,可是他和澹哥哥分明担心的不得了。要是景苍哥哥真的死了,小影肯定会好内疚好内疚。” 秋肃霆安慰地抚着她小小的背,道:“他的毒很难解。” “小影跟爹爹去过那么多地方,爹爹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救不了景苍哥哥呢?”小影抹着眼泪问。 “这次不一样。”秋肃霆道。 “有什么不一样?”小影抬头看着他。 秋肃霆捧着她长的跟忆语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将她耳畔的黑发理顺,看着她乌黑的眼睛,问:“小影,要是哪天爹爹不在你身边了,你能不能像现在一样开开心心的?” “不能,爹爹不准离开小影。”小影止住了泪,嚷嚷道。 “小影长大了,会嫁人,有自己的家,一样会离开爹爹的啊。”肃霆心中难过,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道。 “什么叫‘嫁人’?”浓厚的好奇心让小影睁大眼睛问。 “嫁人,就是小影以后会遇到一个人,会比爹爹更疼爱小影,小影会和他生活在一起,就像现在小影和爹生活在一起一样。”肃霆耐心的解释。 “那爹爹也要和我们住在一起。”小影撅嘴道。 闻言,秋肃霆轻轻拥住她小小的身子,没有说话。 深夜,秋肃霆坐在小影的床边,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白嫩的脸颊有着健康的红晕,一头黑发整齐地铺散在枕上,细细的柳叶眉下,浓密纤长的睫毛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抖,小巧的鼻尖还有点红,鲜红的菱角小嘴微嘟,一只白嫩的小手放在胸前,微握成拳。 “小影,爹爹又怎么忍心离开如此可爱的你,看还看不够呢,可是,爹爹有必须要面对的事情。”他心中轻叹一声,起身来到窗口,看向夜空中那轮明月。 自从九年前他抱着小影逃回百州国始,即墨襄就没有停止过追杀他,这九年来,他带着小影乔装易容,东躲西藏,也确实够了,他不想让小影一生都跟着他这样居无定所,四处流离,所以,这次他不再逃避,决定跟即墨襄决一生死,即使,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忆语,我该怎么办?如果,我输了,小影该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爹爹,爹爹……”身后的小影突然叫了起来,秋肃霆迅速回身,却发现她并没有醒,皱着眉头,小脸上满是不安的神情,好像做了梦。 “小影别怕,爹爹在这。”秋肃霆摸摸她的额头,握住她的小手,她慢慢安静下来,梦呓道:“爹爹救他,爹爹救他,他吐血了……”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又沉沉睡去。 秋肃霆听着她的梦语,心下却微微一怔,看起来,今天景苍吐血一事,已经给她造成心理阴影了。 小影虽然有些小小的娇蛮霸道,但内心却是个极其柔软善良的孩子,他带着她在外游历的时候,不仅救了许多人,更救了许多受伤的飞禽走兽,就因为她的心疼。 如果景苍真的死在这里,这个阴影,极有可能会纠缠她一辈子。 其实,他不是不能救景苍,只是,解景苍的毒,会消耗他差不多一半的功力,与即墨襄的决战就在七日之后,届时,他绝对没有战胜的希望,如果他一死,小影又托付于谁照顾? 身为一个父亲,他很明白景繇此时心中的焦灼,只是,人都是自私的,谁也不可能为了别人的孩子而舍弃自己的孩子。 想起景繇在桃林边对他说的话,他心里突然冒过一个大胆的念头。素闻洲南王景繇宽厚仁德,今日所见,也的确温和可亲,毫无盛气凌人之势,如果,他救治了他的儿子,将小影托付给他照顾,是否可行? 他低头看向小影,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细嫩的小脸,心中犹豫不决。 第16章 医侠托孤 秋肃霆坐在小影的床边仔细思考了一夜,心中已有想法,但还是决定先和景繇谈谈。 他走出屋子,天刚微亮,四周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朦胧中。他径自走到帐篷前,星河与月溪脸上挂着明显的疲惫与谨慎,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烦请二位通报,秋某求见景王爷。”秋肃霆道。 不等两个侍女回答,门帘却已掀开,景繇走了出来,布满血丝的双眼表明他也一夜无眠。 “秋大夫起得好早。”他淡笑。秋肃霆点头,道:“景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沿着湖畔缓步走远,“景王爷心中,一定怨恨秋某见死不救。”秋肃霆停在一丛茂密的苇草前,道。 景繇站在他身侧,与他并排,道:“除非此时你我处境互调,秋大夫方能明了景某心中的感受。” 秋肃霆轻叹一声,道:“不论是在此之前,侥幸的话,或是在此之后,我都可以救治令郎,唯独,此时难做。” 不待景繇发问,秋肃霆突然转身,看着景繇问道:“景王爷认为,为人最重要的信条是什么?” 景繇心中奇怪他刚才的话,见他突然转移话题,不得不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道:“景某虽身为一方王侯,然而平生所信的,却是祖训的一个‘仁’字,仁者,方能为人。” 秋肃霆点头笑道:“素有耳闻。” 他转身,沿着湖岸走去,内心权衡着。 “不知秋大夫适才那句‘此时难做’是何意?”景繇跟在他身后,忍不住脱口问出。 秋肃霆停下脚步,半晌,转过身,看着景繇,道:“景王爷,秋某可以答应救治令郎,不过,秋某也有一事要求王爷。” 景繇一愣,忙道:“秋大夫请直言,只要景某力所能及的,绝不推脱。” 秋肃霆微仰头,目光悠远,道:“自从秋某学成医术以来,不曾拒绝过任何一位求医的病患,此番,之所以不肯为令郎医治,只因要解除令郎所中红头雪蒿之毒,起码需耗尽秋某一半的功力,而秋某有一位劲敌,七日之后便要来寻仇。 此战生死难料,本来人固有一死,秋某也无所畏惧,但如王爷所见,秋某膝下尚有一名幼女,若是秋某不幸身死,却又有何人可以照料她? 小影生性善良,昨夜因为令郎吐血一事,回来哭的很厉害,求我救治令郎。同是为人父母,若非情非得已,秋某又怎忍心让王爷承受丧子之痛? 秋某可以救治令郎,只求景王爷离开之时,将小影一起带走,若此战秋某侥幸不死,必去贵府接回小影,若三月之内,秋某还未到访,请景王爷代为照顾小影,直到她成年,不知景王爷可否应承?” 景繇彻底愣住,原来他拒绝救治是因为正面临着生死决战和骨肉分离,想起昨夜他对景澹说过的话,内心不由为自己的自私惭愧起来。 “秋大夫,景某随行带了不少武林高手,或许,可以帮秋大夫解决眼前的危机。”景繇回过神来,道。 秋肃霆摇头,道:“这是秋某的私人恩怨,必须自己解决,绝不假人之手。” 看着眼前笑谈生死却难舍亲情的男子,景繇心中生起敬佩之情,道:“秋大夫如不嫌弃,景某有一个建议。今日,你我结拜成异性兄弟如何,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必视小影如我的亲生女儿一般,我活在世上一天,便照顾她一天,我若不在了,必嘱咐景澹景苍接着照顾她。” 三日后,木屋前不远处的草地上,“澹哥哥,快放手,快放手,哦,飞起来了!”小影牵着一只鱼形风筝,如一只粉蝶般欢快的跑着。十五岁却已身形颀长的景澹站在原地,含笑看着她。 秋肃霆和景繇坐在门口,看着玩的不亦乐乎的小影。少时,秋肃霆低声道:“义兄,若是为弟不幸身死,请为我瞒住小影两年,两年的时间,应该可以冲淡一些痛苦。” 景繇眸色微沉,道:“义弟,为兄实在不忍心就这样冷眼旁观。” 秋肃霆淡笑,道:“这是宿命中注定的事情,无法改变,就如同十年前,我遇到小影的娘一样。” 下午,洲王府的马匹车辆已在屋外整装待发,屋内,秋肃霆蹲着身子,握着小影的肩,仍在不停的嘱咐她要坚持练武,要听景繇的话,要好好照顾自己。 “爹爹,为什么这次你去殷罗不带着小影,却让小影跟义父回家?”小影稚气地问。 “因为这次爹爹要去很久,那边一个病人病的很严重,要治愈他,少则几个月,多则要一两年,小影要是也去了,总呆在那里多无聊啊。”这一别,有可能就是天人永隔,想起再也看不见这可爱的容颜,秋肃霆心中痛的几乎在滴血,却不得不微笑着哄她。 “那,这么长的时间小影都看不到爹爹了吗?小影不要,小影要和爹爹一起去。”小影搂住秋肃霆的脖子撒娇道。 “小影乖,你看,小影都答应义父和澹哥哥要去王府做客了,做人要讲信义啊,不能说话不算数的。”秋肃霆退下腕上的琉璃,戴到小影细嫩的手腕上,道:“若是小影想爹爹了,就看看这串琉璃,好不好?” “那,爹爹要快点治好那个病人,快点来接小影,不要让小影想太久哦。”小影看着秋肃霆道。 秋肃霆点头,伸臂抱住小影,抱的紧紧的,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眼中抑制不住泛起泪光,他蓦然起身,牵着她的小手向外走去,道:“义父他们要等着急了,小影该启程了。” 门外,景繇和景澹都站在马车前,看着木屋,秋肃霆牵着小影来到两人面前,看着两人,半晌,才放开小影的手,对两人道:“拜托了。” 景繇牵过小影的手,抬头看向秋肃霆,目光深沉,道:“放心。你,多珍重。” 秋肃霆点点头,低头不舍地看着小影。 “后会有期。”景繇道,秋肃霆点头,心道:但愿。 “爹爹再见。”小影挥挥小手,脸上满是依依惜别之色。 “去。”秋肃霆笑着揉揉她的头发,看着景繇将她抱上马车,然后,一行人缓缓离开。 山巅,秋肃霆站在忆语的墓前,远眺山下那已走远的载着小影的马车,轻语道:“忆语,你不会怪我,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第19章 湘阴街上 秋肃霆与即墨襄大战一天一夜,于四月十三日凌晨,力竭而死,一代医侠就此消殒于世。 即墨晟将他葬在忆语墓侧,含着泪,撮土为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秋叔叔,语姨,如今,你们终于又可以团聚了。晟儿不知道你们和我爹之间,究竟谁对谁错,又抑或,根本没有对错可言。但有一件事情晟儿非常确定,那就是,我会代替你们,照顾小影一生一世!” 湘阴城,地处洲南的东北方,在洲南数得上是一座比较繁荣的城市。 景繇一行赶了十来天的路,有些疲乏,就在湘阴城郊的东芜别院里稍作调整。 湘阴城熙攘热闹的街道上,一身清雅的景澹摇着玉骨帛扇,俊面含笑,玉树临风,引得两旁路人频频侧目,他却浑然不觉,乌黑的双眸只看着前面不远处执着两支糖葫芦,惬意地左一口右一口的小小身影。 想他景澹有妹十年,却到如今才体验到有一个妹妹可以疼宠到底是什么感觉。比起举止优雅,仿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景嫣,爱笑爱吃,蹦蹦跳跳的小影无疑真实了很多,也讨他欢心了很多。 所以,这十几日,他愉悦地跟着她稚气的脚步一路走来,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细腻。而他的寸步不离,也让因景苍之事而提心吊胆的景繇放心了不少。 出了一回神,景澹抬头,却发现前面已不见小影的身影,而百步开外的酒楼前却围了一大圈人,叽叽喳喳不知在做什么,他紧赶几步,上前查看。 人群中间,一位十七八岁,花容月貌的少女正偎在一个衣着光鲜华丽的粉面公子怀里哭的妖娆万千,而那公子搂着少女的肩,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她。 两人前面,一个人高马大,侍卫模样的男人正交叉着双臂,脚底下踩着小影刚刚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冷声道:“小鬼,弄脏了我们苏姑娘的香裙,一句对不起就了结了?快回去把你那教女不善的老爹老娘叫过来给我们苏姑娘磕头道歉!” 小影抬起小脸,晶亮的双眸怒火腾腾,道:“你竟敢侮辱我爹爹和娘亲,你去死!”说着,蓦然抬起一脚狠狠踹在男人的小腿上。 男人没想到这粉妆玉琢般的小女孩竟然懂得一些武功,猝不及防间一阵剧痛从小腿传来,他恼羞成怒,两手抓向小影的肩膀想将她拎起来,一把玉扇横空袭来,携带着雄厚的内劲快如闪电般击在他胸前,当下将他震得横飞出去,眼看压到身后的那对男女,千钧一发之际,粉面男子搂着妖媚女子一个转身,堪堪避过。 景澹缓步来到小影身边,小影转头一看,愤愤一指那对男女,道:“澹哥哥,他们欺负小影,还侮辱小影的爹爹和娘亲。” 景澹淡淡扫一眼那女子沾着一点红色糖渍的雪白罗裙,目光落在粉面男子身上,嘴角泛起微笑,拱手道:“原来是京北的詹小王爷,幸会。” 听说那粉面公子竟是百州国四大藩王之一,京北京王府詹王爷的儿子,围观的人顿时散了一半,躲到不远处探头探脑去了。为何?京北詹王爷脾气暴躁众所周知,有其父必有其子,万一被迁怒,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如何担待得了? 粉面公子松开搂着的少女,拱手回礼,也淡淡含笑道:“素闻洲南王府景王爷有二子,长子景澹温文尔雅,次子景苍文武双绝,詹怀有幸见过景王爷,阁下眉目与景王爷神似,又兼温文尔雅,如所料不错,该是洲王府的景澹小王爷?” 此言一出,剩余的一半观众顿时作鸟兽散。废话,两虎相争,傻子才站在一旁看呢,要看,也得躲远点看。 景澹含笑点头,道:“舍妹无意污了苏姑娘的罗裙,景澹在此代她向詹小王爷道歉了,稍后,景澹另赔一件给苏姑娘如何?” 詹怀还未说话,身旁女子却轻拭着眼角柔柔弱弱地开口,道:“衣裙易得,只是不知小女这被破坏的心情,景小王爷却又如何赔得?” 她苏怜儿自幼家贫,受人欺凌,靠着父母给她的唯一财富—美貌而被幽篁门选中,两年摸爬滚打,在美女如云的幽篁门也只混得了一个媚雏的名号。 带着对与她一同出谷的另外三名媚雏,四名媚女以及十年才出一位的媚妃的忌惮与嫉妒,她迫不及待,出谷一个月便抓住了詹怀,这个她至今为止遇到的地位最高而又对她有好感的男人。 这次詹怀带她离开封地,原是要带她回幽篁门换取解药的,然而一路走来,随着见识的增长,苏怜儿心中却有了悔意,心想,如不是她这么迫不及待,说不定,她还能找一个更好的男人。 如今意外碰到洲王府的景小王爷,正好看看身旁这个男人是否有能力让她从此之后不再受人欺负。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对不起,她苏怜儿这只良禽,可要重新择木而栖了。 闻言,景澹微微皱眉,思虑半晌,道:“这样说来,却确实难办。苏姑娘心中可有什么方法可以补偿?只要在情理之中,景澹应承便是。” 苏怜儿一怔,想不到眼前这个地位丝毫不逊詹怀的景小王爷如此好说话。她回头看看詹怀,又转过脸来,对景澹嫣然一笑,道:“既如此,小女子就不客气了。小女素闻洲南芦镜湖碧波连天,风景秀丽,连百州的国君见了,都赞不绝口。景王爷更是为了方便赏景而在湖畔建了观芦别院,小女冒昧,想借观芦别院小住一月,赏赏湖景,不知,是否方便?” 景澹心下一顿,观芦别院乃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个别院,除了国君姬琨之外,父亲从来没有在那里接待过任何客人,这女子有此一求,想是替詹怀给我洲王府一个下马威了。 他淡淡一笑,道:“当然可以。” 这次不仅苏怜儿,连詹怀都微微一愣,苏怜儿这个要求,连他都觉得过分,景澹竟然一口答应,这景澹的微笑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两人眼中的疑惑和探究视若无睹,景澹犹自微笑开口,道:“既然詹小王爷和苏姑娘已经接受了景澹的道歉,那么现在轮到舍妹了,小影,你要怎样才能不生气呢?” 小影刚刚还在生气景澹一直在对别人说好话而不帮她,现在见景澹突然问她怎样才能消气,顿时来了精神。 伸出白嫩的手指,指着詹怀,对景澹道:“我要他赔我两支糖葫芦。” 又一指苏怜儿,道:“我要她真心实意地对我笑一个。” 最后指着被景澹打飞的那个男人,恨恨道:“他侮辱我的爹爹和娘亲,我要把他带回去,要他知道,爹爹到底是怎么教育我的。”爹爹说过,所有欺负小影的人,动嘴的掌嘴,动手的折手,动腿的断腿。念至此,粉嫩唇瓣里不由逸出两声奸笑,让景澹目瞪口呆。 他轻咳一声,压下几乎忍不住的笑意,直起身来,看向同样有些目瞪口呆的詹怀和苏怜儿,面色温和道:“詹小王爷,苏姑娘,不好意思,舍妹年幼,难免不知高低。依景澹看,前面两项就免了,但是詹小王爷的那位侍从,的确对家父家母出言不逊,料想定不是詹小王爷授意的,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詹小王爷应该不会为他求情?” 詹怀心下一凛,暗道:这个景澹果然心机深沉,先是假装宽容大度地答应了苏怜儿过分的要求,此时来这一手,若我不答应,便显得我小气不讲理,若是我答应了,自己的手下任由别人去调教,传出去,我京王府的颜面何存?父亲本来就不赞成我和苏怜儿在一起,若是因她而在洲王府的地盘受辱,回去之后只怕别想过安宁日子了? 詹怀拱手,道:“景小王爷,詹怀的手下多有冒犯,的确该罚。请景小王爷卖詹怀一个人情,不要将人带回,就在此地,令妹下令,詹怀派人执行,也免了詹怀治下不严之名。不知可否?” 景澹心道,父亲仁名在外,此时,实在不宜咄咄相逼,于是含笑问一旁的小影:“小影,既然詹小王爷都这么说了,咱们就不要将人带走好不好?” 小影挑挑眉毛,道:“我是不介意,只怕他们下不了手。” 詹怀心道,你一个八九岁的小屁孩,还能有多残酷的手段不成,当下也含笑道:“大家都在看着呢,绝不手软。” “你说的哦。”小影笑嘻嘻地看向那个脸色泛白的男人,道:“他那张嘴侮辱我爹娘,先掌一百个嘴巴。” 随着啪啪声不断响起,詹怀郁闷地看着悠闲啃着景澹刚买来的糖葫芦的小影,心道:一百个,这小姑娘一句话,我身边却要多个人头猪脑的侍卫。 少时一百个嘴巴打完,那男人的双颊肿的跟猪头似的,嘴角也溢出了鲜红的血丝。 小影淡淡的瞥一眼,道:“他那双手抓过我,给我折断。” 詹怀闻言,眉头微微一皱,这个侍卫也是一个高手,若不是遇到景澹,一般人很难一招把他放倒,折断双手,等于废了他的一半的功夫了。 他目光有些冷地盯着已经捂住耳朵的小影,在侍卫的求饶声中,一挥手,身后顿时传来“咔咔”的骨折声和男人杀猪般的嚎叫。 “嗯,最后一项,他那双脚,踩烂过我的糖葫芦,本来要砍了才解恨的。”小影喃喃自语,完全不知詹怀的目光已经开始隐隐闪动怒焰,一旁的景澹也有些心惊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九岁的她会有这么残忍的一面。 “但是想想也太残忍了。”随着她的话,詹怀和景澹的眉头都微微松开。 “就挑断他一条脚筋好了。”小影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抬头看向冷眼看着她的詹怀,眨眨眼睛,无言地问:“怎么还不动手?” 詹怀实在忍无可忍,他发现此刻他的丢脸程度丝毫不亚于当初答应让他们带走那个侍卫,他转头看向景澹,冷冷道:“景小王爷,会不会太过分了?” 第20章 争夺孤女 景澹也惊讶于小影的残忍,又听詹怀说过分,正想劝小影饶了那名受了掌嘴断臂之苦已不成人形的侍卫,还未开口,只听那名侍卫一声大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脚边一块带血的玉片,脚踝处鲜血淋漓,脚筋已被挑断。 几人一惊,四顾寻找出手之人,却见一百米开外,一个黑衣少年独自站在因行人四避而显得空旷的街道上,墨发飞扬,剑眉星目,面色平静地看着詹怀,道:“童言本无忌,何来过分一说,倒是詹小王爷,当众承诺在先,此时却要食言么?” 詹怀无处发泄的怒气正好被他打开了一个缺口,既然景澹不方便得罪,那么,只好拿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小子当替罪羊,出出这口恶气。 他冷然一笑,道:“詹某纵有不是之处,也轮不到你来挑断詹某侍从的脚筋,今天你若不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休怪詹某下手无情。” 黑衣少年平静无澜的眸子看了詹怀一眼,语气平淡道:“我不杀他已是给你面子,你还待如何?” 詹怀大怒,一挥手,身侧的五六名侍卫迅疾上来将少年团团围住。 景澹看着少年,心下微微疑惑,这人百米之外掷来玉片挑断那人脚筋,下手何其之准,劲力何其之大,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个预先察觉,可见这少年武功奇高,百州国何时出了这样一位?他竟丝毫不知道。正好趁詹怀挑衅之机探探他的来路。 小影手指点在唇上,歪着小脸看了少年半晌,突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哦,是你。” 少年如水的目光投向她粉嫩的小脸,嘴角出现一丝笑纹,点头道:“你还记得。”说着,对包围自己的侍卫视而不见,抬脚就向小影走去。 身侧一个侍卫大喝一声,一剑向他颈侧刺来,少年眉头一皱,轻轻巧巧地扭头闪过,一脚踢在侍卫的腰上,侍卫跌出五六米远,捂着腰爬不起来。 看着一起攻上来的五个侍卫,少年眼中显出不耐,身形闪跃之间,五个侍卫毫无招架之力地被他打翻在地,所用招数不过五招。 景澹心中微微一惊,这少年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而且出手都是极简单的招数,一招必定撂倒一人,没有一定的武功修为,绝难做到,在这一点上,他自认比这少年稍逊一筹。 詹怀的脸色难看至极,难道注定他今日出门不利?遇到的煞星一个比一个强。看着走到跟前的黑衣少年,他冷冷问道:“你究竟何人?” 少年并不看他,温和的目光落在小影那双乌黑的眸中,淡淡道:“平楚国,即墨晟。” 詹怀心中一凛,即墨一族在平楚国的地位比他京王府在百州国的地位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即墨府的当家长子即墨襄手中还握着平楚一半的兵权。吞下胸中的郁结之气,他恨恨转身,道:“我们走。” “怜儿恭送詹小王爷。”刚才还偎在他怀中哭的亲热的女子此刻却换上了一副陌生疏离的表情。出京北不久,这个男人一天之内便吃了两个瘪,再跟着他已经毫无意义。 “怎么,你……”詹怀看看苏怜儿,再看看她身后不远处的景澹和即墨晟,额角青筋暴露,咬牙切齿了半天,转身拂袖而去。 “小影,我终于找到你了。”即墨晟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眼中有着不容错认的感伤和激动。 “可是,上次我好像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啊?”小影不解地问。 即墨晟微微一笑,却不回答,抬头看向一旁的景澹,道:“小王爷,在下想拜见令尊,不知是否方便?” 景澹心中一疑,洲南王府与平楚的即墨一族向来并无交集,此次他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面上含笑道:“当然,即墨公子请。” 三人当下向城郊的东芜别院而去,“晟哥哥,你住在平楚国吗?”小影边走边问。 “是的。”即墨晟点头微笑。 “那,晟哥哥知道圣女山吗?”小影仰着小脸,大眼乌黑。 “当然知道,圣女山,离晟哥哥的家很近。”即墨晟想起第一次去圣女山的那个石室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情,眼神中又沁出忧郁。 “真的哦,那晟哥哥可不可以告诉小影,不是冬天的时候,圣女山是什么样子的啊?”小影小手揪住他黑袍的下摆,大眼闪闪发光,兴致勃勃地问。 即墨晟很自然地牵住她软嫩的小手,眼神清幽,声音如风道:“春天的时候,圣女上的雪还未化尽,雪层之下却已钻出小草,淡淡的白覆盖着浅浅的绿,白得透明,绿得清亮,随着春日的暖风,吹散了那层白,催长了那片绿,仿佛崭新的生命正在冲开积雪的桎梏,蓬勃生长。 到了夏季,浅浅的绿逐渐变得醇厚,浓密的绿草中,夏花妖娆,一片红,一片紫,一片黄,一片粉,如五彩的宝石洒落在纯净的绿绸中,在耀眼的的阳光中尽情地绽放,摇曳出夺目的身姿。 秋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清香,山顶的绿草开始变黄,层层向下,当山脚下的碧草还绿意盎然之时,第一场冬雪就飘落了,晶莹的雪片越积越厚,融化了那片黄,也掩盖了那片绿。只有山脚的那几株腊梅,点缀了满枝的花苞,瞻仰着雪白纯净的圣女山。”即墨晟仿佛忘记了身旁还有一个初次见面的景澹,兀自沉浸在对圣女山的无尽回忆中。 小影仰着小脸看着即墨晟那白净的脸,他乌黑的眸子水盈盈的,闪动着她看不懂却又不自觉会被吸引进去的光芒,优美的语言伴着他柔软的嗓音不断地从他那好看的薄唇飘逸出来,如春风般平静了她的心,挺直的脊背后,飘扬的发丝不时拂过她白嫩的脖颈,搔痒了她的脸。 他和澹哥哥给她的感觉不一样,澹哥哥,就像春日垂柳下的那一泓清池,安静,温和,美丽,闪耀着暖暖的粼光。而他,则像冬季峭壁上那一条冰凌,晶莹,孤傲,冷俊,散发着丝丝的寒气。但是,这样两个迥然不同的人,她却都喜欢的不分伯仲。 景澹静静地听着他描述圣女山,心中暗暗惊叹,都说人不可貌相,这位平楚国的世家公子刚出现的时候,毫无疑问是一个冷峻而又倨傲的形象,可是,如今他对小影的心不设防,却透露了他内心那种柔软而又细致的情绪,外表裹着冰霜,内心却生长着春草。 “晟哥哥,你描述的圣女山真的好美哦,可是小影只在冬天的时候去过,只看到过冬天时候的圣女山。”小影嘟着小嘴,有些遗憾。 即墨晟一笑,道:“如果小影愿意,晟哥哥可以带小影去看,现在,正好是春天,小影在那里呆一年,就可以看遍了。” “真的哦,嘻嘻,真的好想去。”小影笑的灿烂。 “多谢即墨公子的美意,只是此刻,小影却不能随即墨公子回去赏景。”景澹在一旁平静开口。 即墨晟抬头看他,表情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澜,道:“不瞒小王爷,即墨晟此次造访,正是专为此事而来。” “咦,晟哥哥是说,这次来是专门为了小影吗?可是小影之前并不认识晟哥哥啊?”小影不解地偏头,神情可爱。 即墨晟低头看她,道:“晟哥哥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小影了。” 东芜别院,景澹送完小影回房,便脚步匆匆来到客厅,景繇正在接见即墨晟。来到客厅,却见景繇皱着眉头,而即墨晟则看着他,似乎正在等他的回答。 少时,景繇开口,道:“即墨公子这次恐怕要白跑一趟了,本王曾答应过义弟,会替他照顾小影,直到他来接小影回去为止,所以,本王不会答应让小影跟即墨公子回去的。” “秋叔叔不会来接小影了。”即墨晟垂眸,声音低沉。 景繇和景澹齐齐一怔,少时,景繇回过神来,道:“你是说义弟他……” 寂寞晟抬头看向他,缓缓点了点头,道:“十五日前,秋叔叔在与家父的比武中,力竭而死。晚辈亲自将他葬在了语姨的墓旁。” 景繇紧紧攥住红木靠椅的扶手,眼中微有湿意,久久,他仰头,长叹一口气,道:“既如此,本王更不可能放小影离开了,本王要代替义弟,照顾她一生一世,这是,本王对义弟的承诺。” “晚辈只怕王爷好心未必能办成好事。”即墨晟突然冷淡道。 景繇看向他,心中略微不悦,道:“不知即墨公子何出此言?” “按王爷之言,是秋叔叔将小影托付给了王爷,而王爷也承诺了秋叔叔会好好照顾小影,故而现在不肯放小影随晚辈离开是吗?可是,晚辈第一次见到小影,却是在令郎的手掐在小影脖子上的情况下,如若不是晚辈及时出手,按当时的情形,小影很可能会丧生在令郎手下。如此照顾,要是秋叔叔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后悔当日的托孤之举。”即墨晟语气平静。 景繇脸上一阵尴尬,正不知如何应对,一旁的景澹道:“当日之事,我们已经调查清楚,是场误会,今后,我会时时照看着小影,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状况,还请即墨公子放心。” “九岁稚女,不知经得起几次这样的误会?当日晚上,晚辈上山去见了秋叔叔,如若晚辈当时将这件事情对秋叔叔讲了,不知王爷在秋叔叔心中可还有半点信誉可言。只怕,秋叔叔也会托晚辈从王爷手中接走小影。晚辈认为,如今,将小影交由晚辈照顾,才是合情合理之举。”即墨晟态度刚硬。 景繇想到当时如若他真的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秋肃霆,不知秋肃霆心中会如何怨他,心中愧疚难过,竟忘了答他的话。 景澹收敛了笑容,道:“如不是有着深仇大恨,又怎会行生死决斗之举,既然令尊与义父有着大仇,怎会容得下仇人之女在身侧安全长大,只怕,小影随即墨公子回去,危险更大。” 即墨晟道:“我自有地方安置小影,这一点,小王爷请放心。” 景澹淡笑道:“景某倒很想知道,即墨公子用什么保证小影的安全。” 即墨晟乌黑的眸光射向景澹,一字一句道:“用我的命,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决绝的神情让景澹一怔。 “义弟以性命相托,我决不能失信于他。这样,即墨公子,如今,本王也以性命担保,绝对好好地照顾小影,如果小影有半点不测,你来取本王的命,本王绝不还手。 本王答应过义弟,如果他遭遇不测,要替他瞒住小影两年,小影这孩子爱父至深,只怕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而且,义弟曾叮嘱本王,如果他比武失败,决不能告诉小影他的真正死因,为防小影被仇恨牵累而不能开开心心地生活。 义弟既然是与即墨公子的父亲比武而死,小影若跟即墨公子回去了,只怕很容易知道真相,不如留在本王这里。即墨公子,你认为如何?”景繇从沉痛中缓过神来,搬出了秋肃霆的遗言。 即墨晟陷入了沉思,的确,他可以确保小影的生命安全,可是,他不能确保一定能瞒住小影关于她父亲的死讯以及死因。 半晌,他抬头,道:“既如此,小影,还是交由王爷照顾。不过,晚辈想给小影派一个丫鬟,希望王爷不要介意。” 景繇心知他此举乃是监视他们对待小影究竟如何,自己胸怀坦荡,又何惧他?于是道:“当然不会。” 第21章 蝶戏景苍 娇小的人儿安静地坐在宽大的紫檀座椅上,小巧的下颌抵在光滑的檀木圆桌上,白嫩的手指一颗一颗拨弄着手链上晶莹的紫色琉璃,长睫下晶莹的黑眸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忧思。 准备与小影告别的即墨晟和陪伴前来的景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小影。”即墨晟轻唤一声。 女孩反射性地抬头向门口看来,乌眸一扫忧思,变得流光溢彩,鲜红的小嘴一勾,跳下椅子向两人跑来。 景澹浅笑着,几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准备去牵她,然而她却一把抓住了即墨晟的衣襟,仰着小脸急急地问:“晟哥哥,你是怎么认识小影的呀?小影一点印象都没有啊。”景澹收回空空的手,心中泛起令他陌生的失落。 即墨晟蹲下身子,双手扶住女孩单薄小巧的肩,微笑道:“故事很长呢,晟哥哥现在有事情要做,下次来看小影的时候,再讲给小影听好不好?”父亲在决斗中也受了重伤,虽说性命无虞,但是朝中的异动,他却暂时无力处置,三日之前,他便已收到家中传来催他回去协助他父亲的书信,为了接小影,他已晚出发三日了。 女孩眼中泛起失望,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问:“晟哥哥什么时候会再来呢?” “不久,到时候,晟哥哥还会给小影带一个玩伴过来。”看着她粉嫩嫩的脸颊,即墨晟早已压抑的童心被勾动起来,突然好想捏捏她。 “好。那我们拉勾。”女孩伸出细嫩的手指。 即墨晟失笑,修长的手指勾上她的,道:“晟哥哥不会骗小影的。” 站在东芜别院的南侧,即墨晟英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眼帘,小影才缓缓转身,看向身后两步之遥的景澹,怅然若失道:“澹哥哥,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爹爹说会来接我的时候,我忘了和他拉勾勾了。” 景澹心中一震,对她的疼惜漫延开来,脸上却漾开微笑,俯身牵起她暖暖的小手,边走边问:“从小到大,小影的爹爹可曾骗过小影呢?”小影想了一下,稚气地摇摇头,“既如此,又何须拉勾勾呢?”小影又想了一下,扬起了阳光般明媚的笑容,道:“对哦,爹爹不会骗我的。” 直到很多年后,景澹想起小影回答他时脸上绽放开来的那种属于信赖的耀眼光芒,都忍不住暗自心痛,因为,自从这种信赖破碎之后,她再没有信任过任何一个人,她绝美的容颜上,再没有绽放过这种光彩。 几日后,景繇一行已来到离洲南王府所在的翼城仅有百里之遥的云蝶城,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城内的街道两侧遍植花木,城外的郊野更是遍地香草野花,每年春夏交际之时,这里的彩蝶便如云一般,吸引着数以万计的游客到这里来赏蝶,其中,不乏出外踏青的皇亲贵戚。 这次,他们很巧地遇到了来此赏蝶的七皇子姬申,尽管除了景苍与宫里的五皇子姬傲偶有来往之外,洲南王府与宫中的各位皇子公主并没有太过密切的联系,但是,按照礼仪,姬申既然来到了洲南,他景王府就该尽地主之宜,景苍的冷漠傲慢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景澹不得不暂时撇下小影,陪姬申去赏蝶小酌。 景澹的暂离,只给小影带来了很短的不适应,因为,好动的她很快就被漫天飞舞的彩蝶迷得头晕目眩,上蹿下跳地投入到捕蝶行动中去了。 嗯,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热衷于跟着爹爹学轻功了?看看,手中这一大网兜各色各样的蝴蝶,哪个九岁的孩子能有她这样丰硕的成果? 她得意的仰起小脸准备回屋,却发现这个院子好像很陌生,不是她昨天住进来的那个院子。咦,莫非她刚刚上蹿下跳蹦到别人的院子里来了都不自知? 她好奇地推开那扇看起来优雅素净的竹门,来到屋中,转过帷幔,只见景苍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闭着双眸,剑眉却微皱。 哦,原来是这个讨厌鬼,这一路有澹哥哥陪着她玩,她几乎把这个差点掐死她的凶鬼给忘了。 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她蹑手蹑脚地走近他,正想有所作为,他却蓦然睁开了乌黑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她,“出去!”他抿着薄唇,字如冰珠。 小影皱眉,她发现,只要他一开口,准能惹她生气,莫非,这就叫做天生的克星!哼!想我秋雁影跟着爹爹多年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要是一再栽在你的手里,我还有何面目见我爹爹。小影恨恨地想着,脱口而出:“偏不,你能怎样?” 看,那掐过她脖颈的手又握起来了,呀,还握的那么紧,都泛白了。哼!他该不会又想掐她?不管如何,先报了上次的仇再说。 无视他怒气腾腾的目光,小影凉凉地开口,道:“喂,这次我来是送礼物给你的,不用这么凶,你先看看喜不喜欢?”说着,一大兜蝴蝶便朝他迎头倒下。 “该死的!”随着大堆蝴蝶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浓重的粉尘钻进他的鼻腔,他连连打着喷嚏,狼狈地从贵妃榻上跳了起来,窜到窗口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 “哈哈哈……”看着他一点都没有刚才慵懒优雅的样子,倒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猴子一样跳来窜去,小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就喜欢看他失了常态,就喜欢看他气红了俊脸。 忘了说了,她秋雁影生平有两件事情必须坚持,第一,绝不会让对她爹爹和娘亲无礼的家伙完好无损的活着,第二,绝不会在外面给她的爹爹娘亲丢脸。 上次被他掐脖子的事情,让她觉得给爹爹娘亲丢脸了,所以,这个面子她一定要驳回来。这二十几天,她虽没有去找他的麻烦,但却有天天在房中练习父亲给她随身携带的武功秘籍,今天正好有机会看看自己的成果如何。 “你又想死!”景苍看着满屋乱飞的蝴蝶,气的要死,每次她一出现,总能让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虽然自己比她年长三岁,与她动手有欺负她的嫌疑,可是,他真的控制不了自己啊,因为,她实在是太欠扁了。看看,她笑得多么得意,多么奸诈!这根本不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该有的笑容! 所以,他摈弃了心中欺负弱小的杂念,再次对她动手。 “哼!怕你不成!”小影身形一闪,躲过他利爪的攻击,一下跳到他刚才躺着的贵妃榻上,蹦了几下,“嗯,感觉还不错嘛!”言毕,又窜到窗台上,龇牙咧嘴地气他。 景苍终于知道,景嫣这个妹妹还是不错的,看看,跟眼前这个小鬼相比,她好的太多了。不行,他绝对不能忍受和这个讨厌的家伙一起住在洲王府内,他绝对会被她气疯的。 开始后悔将星河月溪赶出去赏蝶的同时,他身形一拔,向她窜去,意欲抓住她,谁知几日不见,她竟又灵巧许多,双脚一点便蹿出了他所能够到的距离。“喂,病好了武功怎么越来越逊啦?”她坐在院墙上,悠闲地摇晃着小腿。 景苍乌黑的双眸瞪着她,心中想着:算了,不气也罢,她只不过是个小毛孩,不值得我这样动气的。 双臂一伸,将窗户关上,他刚转身,就听见窗户发出砰的一声,接着,他的后脑勺上就被什么不明物体给砸了一下,在她的哈哈大笑中,他气红了双眼,她竟敢拿她的破鞋砸他,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毫不犹豫地窜出了窗户,向那光着一只脚丫的死丫头扑去。 第22章 大闹蝶城 景苍疯了!小影灵巧地偏头闪过身后呼啸而至的瓦片,一边在屋檐上飞奔一边想。他已经追了她一个时辰了,刚才的戏弄加上此时的挫败感让他简直就像一个疯子,甚至会拿起屋面上的瓦片来扔她,这根本不是正常的他会做的事情。 景苍的确疯了,他一向自负,虽然上次在盛泱输给即墨晟半招,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他比自己多练了三年功的结果,他相信,只要他更加勤奋,他能赶上他,甚至超过他。 可是今天,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真真切切的受到了伤害,前面快的像阵风,灵巧胜过猴子的死丫头,比他还小三岁,他如何解释一个时辰来连她的衣角都没摸着呢?充满胸间的挫败感让他一向冷静的脑中混沌的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一定要抓到她! 小影知道,若论武功,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在轻功上,她稍胜他半筹,所以,一定不能被他抓到,以他目前的疯狂程度来看,这次要是再落在他手中,绝对会比上次更惨,更何况,晟哥哥已经走了,她可不认为这次还有这么好命,能再遇到一个可以将她从他手中解救出来的高手。 拼命的跑,向着热闹的地方,越是混乱的地方,她才越能发挥她小巧轻灵的优势,这是她跟着爹爹四处游历的淘气中得出的最重要的结论。 于是,原本熙攘热闹的云蝶城大街上,由于两个迅疾如风的身影的飘过,一匹匹绚丽多彩的绸缎滚出了布庄的大门,路边的小摊七倒八歪,怨声载道,酒楼杯盘满地,掌柜及伙计急得直跺脚,青楼尖叫连连,愤怒的嫖客赤着上身徒劳地追打出来…… 啊,那家伙怎么像尾巴一样,甩都甩不掉!小影苦恼地皱着眉头,一边飞奔一边气喘吁吁地想,唉,真的好累,看来,没事她得多跑跑,增强一下耐力。 她回头看看身后紧追不舍的景苍,不由笑咧了小嘴,看起来他也好不到哪去,头顶上粘着一片菜叶,脸都青了。只是不知道是被她气青的还是累青的。 呼!她还笑!每次看到她这得意的笑容,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今天的脸已经丢够了,也该结束这无聊的追逐了,他深吸一口气,拼尽剩余的体力向前面那个稍显迟缓的身影扑去。 算了算了,真的好累,不知道投降他接不接受?爹爹娘亲,都怪小影以前不听爹爹的话,没有好好练武,如今又给你们丢脸了,下次小影一定再把这次的仇报回来,小影真的好累了,小影认输咯。念至此,她突然停下脚步,微笑转身。 这是怎么回事?甜美的笑容僵在脸上,小影睁圆了双眸,愣愣地看着景苍像一只劲跃的豹子,腾空向她扑来! 该死!她怎么突然停下了?这一跃他用尽了全力,想要半途收势那是万不可能,“闪开!”眼看扑到她身上,景苍疾喝! “啊。”小影回过神来,正在左看右看能往哪边躲,“该死的!”他怒喝一声,收势不及的身子已将她压到在地,粉面相偎,肢体交缠,姿势极其暧昧。 “好痛!”脊背磕到身下坚硬的石板,额头又被他的下颌撞疼,小影怒火中烧,挥起一拳揍在还未从她身上爬起的景苍的俊脸上。 第一次挨揍的景苍微微一愣,随即气的牙齿格格直响,“该死的你!”他毫不客气的伸手,一把掐住了她细嫩的脖颈。 又是掐脖子,他就不能换换花样么?小影恨恨地想着,像只泼辣的小野猫一般挣扎着,小腿乱蹬。 “唔……”景苍一不留神,竟然被她的膝盖撞到胯下,那一瞬的剧痛让他的手微松,剑眉深深地皱了起来。 小影见有机可趁,腾起一脚踹在他的胸上,迫他放开了仍然箍在她脖子上的双手,侧过身子便欲站起。 景苍眼疾手快,伸手钳住她的手腕,另一手迅疾地在她肩头一拍,“啊!”小影猝不及防,痛叫出声,他竟然将她的胳膊卸了下来! 她突然回身,迅疾无比,一口咬上他胳膊,狠狠的。景苍一惊,手掌抵住他的额头想要将她推开,她却突然松口,双脚一蹬,将他扑倒在地,用尚且能动的左手一边捶他一边又气愤又委屈道:“你不要脸,你欺负我……” 两人兀自在地上翻滚纠缠,却忘了现在的处境,他们躺着的地方,正是云蝶城最热闹繁华的临春街。 所以,“哈哈哈!”当景苍再次将小影压到在地,并再次掐住她脖子的时候,突然传来的爆笑声让他恼怒地抬头,然而,抬头的瞬间,他的脸上顿时布满黑线,距他们两三米开外,围观的群众自动形成了一个极圆的包围圈,有笑的有摇头的,但更多的,是对他的指指点点的。 小影也刚看到自己周围的情形,见这么多人在,她顿时无所畏惧起来,大眼一转,小嘴一撇,她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小影的胳膊好痛,小影的脖子好痛,你还算小影的哥哥吗?呜呜……我要告诉爹爹,告诉义父,告诉澹哥哥,你欺负我,呜呜呜……” 景苍低头看着脸上没有一滴泪却哭得天昏地暗,煞有介事的她,有些目瞪口呆,他甚至能在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间隙看到她投过来的算计眼光。 果然,弱势的眼泪总是能激起群愤的(虽然她没有眼泪),但是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怀疑这个看起来被欺负的惨兮兮的小女孩这委屈的样子是装的。周围的议论指责声明显高昂起来。 一个身着二色金云纹紫锦箭袖,头戴玉冠的翩翩公子拨开人群走上前来,微仰的俊脸上,一双狭长的眸中满是笑意,有趣地看着地上的景苍和小影,身后七八个侍卫以不容反抗的强硬态度,转瞬就将周围的围观人群驱个精光。 景苍抬头一看,脸更黑了,一松手便从小影的身上起来。 来人眼光促狭地看着景苍头上的那片菜叶,摇头笑道:“啧啧,我还以为看错了呢,竟然真的是你。”说着,别有意味地轻偏过头,看了一眼正用一只胳膊撑地站起身来的小影,道:“嗯,长得还行,年纪似乎小了一点。” “无聊!”景苍撇下一句,转身便走,来人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地看着一身狼狈的小影,道:“小妹妹,胳膊还痛吗?哥哥叫人帮你治好不好?” 小影抬头看向他,心中顿时升起不快,眼前这家伙刚刚替景苍解围,肯定与景苍是一伙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不是我哥哥。”她语气不善地回了一句,便低头检查自己右臂的伤势。 华服公子微微一怔,但并没有生气,现在他对这个小女孩十分的感兴趣,能把一向冷漠如冰的景苍气成这样,景苍居然还不对她下重手,这个小女孩的身份倒是十分的让人寻味啊。 身为医侠的女儿,虽然没怎么学到父亲医学方面的真本事,但是自己解决类如脱臼之类的问题,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扶住自己的右臂,大眼四周瞄了一圈,看到那些冷硬的墙壁,嘴角有些痛苦的抿了抿,还是算了。 明亮狡黠的目光回到眼前这个少年身上,她却灵光一动,噔噔的跑到他身侧,道:“站着别动哦。”然后,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左手将右臂往上一推,然后迅疾地往他胯上撞去。她虽已九岁,可是个子十分娇小,眼前这个少年修长的身材,让她的身高仅到他的腰。 “唔,死景苍!”右臂接上的瞬间,她咬住下唇,低咒了一句。 华服公子有些错愕地看着她的举动,然后哑然失笑,曾几何时,他居然充当了和柱子一样角色,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 听到笑声,本来就心情不爽的小影恼怒地抬头,厚,她就说这个家伙不是好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长了个倨傲的鼻子,高挺的过分,笑起来眯眯的眼睛像狼一样,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我警告你,不准这样瞪着我!”娇小狼狈的女孩气势汹汹的吼了一句,转身便走。 华服公子一愣,他哪有?他刚刚明明在笑好不好?“我没有啊。”他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澄清。 “我是说你的鼻孔。”女孩头也不回,稚嫩的声音却分外清晰的传来。 身后响起控制不住的噗嗤声,华服公子恼怒地转身,脸上有着隐隐的尴尬,身后的八名侍卫脸都垂到了脚尖,根本看不清表情,“走!”他怒喝一声,拂袖而去。 第23章 不习礼节 和景苍经过那样一番激烈的追逐扭打,小影回到别院之后,在丫鬟的服侍下沐浴完就赖上了床,呼呼大睡。 月明星稀,景澹一身白衣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雪白的衣角随着他沉稳的步伐轻拂幽径两侧的花枝,卷起团团清香。乌黑的明眸略转,径旁,一株玫瑰开的正艳,他扬手,一朵半开娇花顿时跃上他的指尖,他低头细闻,嘴角扯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提着纱灯守在门外的丫鬟见他突然到来,正要行礼,却被他伸手制止,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推开门,走近内室。 呵,这家伙到底是什么睡相啊?看到床沿上两只玉嫩的小脚丫,景澹微微愣了愣,上前一看,只见小影头朝床的里侧,横七竖八地睡在宽大的床上,小嘴微嘟,胸口起伏平稳,显然睡得正香。 他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将手中的玫瑰放在她的枕侧,俯下身子,轻柔地一手托住她的肩,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抱起,放置成正常的睡姿,才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 她有一头非常健康亮泽的长发,此时,它们就披散在枕上,如一大团墨云,映衬着她粉嫩如玉的娇靥。 多么可爱的娇人儿,他心中暗叹,修长的手指撩起一缕她的长发,看着它们如丝如水一般由他指间滑落。 今天与七皇子姬申一起回来,却在客厅意外的发现了五皇子姬傲和景苍,景苍的左颊明显青肿,他从姬傲促狭的调笑中得知了端倪,所以,一得空,便跑来看看这个罪魁祸首是否安好。 看起来,风水轮流转,今天的确是景苍栽了,因为此刻呼呼大睡的人儿看起来安然且惬意。 他敛眉,惊觉自己对她的关怀异乎寻常的强烈,明明听到侍女向父亲回报了她今天安好的情况,可是,他却还是忍不住亲自跑过来看看她,事实上,这一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不在身边。 再抬眸,眼神已经染上了复杂,她才仅仅九岁呵。 次日一早,小影穿一身绯红的纱裙,头上梳着两个可爱的桃髻,绑着两圈珠链,可爱如一个小精灵。 出了房间,隔着晨雾未散的花园,一眼就看到了花园那头青石屏障处悠然淡雅的熟悉身影,“澹哥哥!”她轻唤一声,飞快地向他跑去,绯红的袖子沾染着浸润花香的薄雾,咯咯娇笑着扑进他怀里。 听到身后的轻唤,景澹回身,看到那个穿过薄雾向他扑来的灵动身影时,他近乎本能地蹲下了身子,一把接住了她清新娇软的身子。 景澹身侧身着月白色水印竹影长衫,看起来风清毓秀的少年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嘴角泛起温润笑意,静静地看着这浓烈的有些过分的兄妹情意。 “澹哥哥,今天你还不陪小影吗?”小影扬起小脸,晶莹的乌眸盯着景澹犹如晨露一般干净的俊脸,问。 景澹笑了,为她此刻流露出来的对他的依赖。“小影,先来见过七皇子殿下。”他执着她的小手站起身来,对身侧的少年道:“殿下,这是舍妹,小影。” 小影转过身,这才发现身旁还有一个人,素雅的穿着和类似景澹的温润笑意让小影一时有些怔忪,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伸出白嫩纤指,指着少年的胸口,语气娇蛮道:“今天澹哥哥是我的,你不准跟我抢!” 七皇子姬申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娇蛮地指着并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跟他说话,看着女孩娇小的个子以及挑衅的眼神,他悠然失笑。 景澹对姬申道:“殿下,舍妹年幼,不习礼节,还望殿下莫怪。”语气中满是歉意,眼中却无一丝对女孩的责备。 姬申眯起因笑意而格外明亮的眼睛,道:“无碍,令妹活泼率真,倒是十分的令人喜爱。” 景澹微微颔首,道:“殿下谬赞。” 姬申含笑转身,犹自衣袂飘飘地向前厅走去。 景澹低头看向小影,嘴角浮现无奈笑意,牵着她跟了上去。 来到厅中,景繇,景苍以及五皇子姬傲已经在座,几人互相打过招呼之后,景繇正欲开口要小影来见过姬傲,却见小影一下放开景澹的手,神情振奋地跑到景苍身边,盯着他稍显青肿的左颊看了半天,然后,“哈哈哈……”放肆的笑声远远的传扬开来。 景苍额上冒出三条黑线,别过有些不协调却俊逸不减的脸庞,不屑看旁边那笑得几乎打跌的疯丫头。 “咳咳……痛不痛哦……”小影笑到呼吸不畅而咳嗽起来,小嘴开合之际,一只不安分的魔爪向他的左颊探去。 “啪!”景苍毫不客气地拍开那只快要伸到他脸上的小手,眼中是隐忍的怒气。 小影也不生气,揉着被他拍红的手背,笑嘻嘻地回到景澹身边,抬头看到姬申身边的少年时,微微一愣。 姬傲,即昨天在街上给景苍解围的华服少年,看到小影目光直直地向他投来,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昨日街上的尴尬景象还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可不想这种情形再次上演,尤其,是在七弟姬申面前。于是,他冷冷的眯起眼睛,倨傲地微仰着脸,想用冷峻的表情先将她吓住。 “喂,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用你的鼻孔瞪着我吗?”被他一如景苍的高傲表情激怒,小影愤愤地开口。 “噗……”正在喝茶的景苍突然喷了出来,“哈哈哈……”自从这个家伙昨天见到那一幕之后,就一直取笑他到刚才,这一剑之仇,报的倒是真快! 姬申低头品茶,嘴角却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景澹抿唇,对黑着脸姬傲拱手道:“殿下,舍妹小影年幼无知,童言无忌,冲撞之处,还请殿下宽宥。” 姬傲哼一声,别过脸去。主座上沉稳如常的景繇道:“五殿下,小影是臣刚收的义女,一应礼节皆未习得,请殿下勿怪。小影,快向五殿下道歉!”这个五皇子虽非当今皇上最宠,然而却是皇后所出,地位不比一般的皇子。 小影虽不愿,但是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既然义父开口了,她也不好违背,于是,“好,以后你再瞪我,我就当没看见,不说你就是了。” 听到如斯道歉,姬傲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他突然明白景苍昨天为什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失态地掐着这个女孩的脖颈了,因为此时,他心中也强烈地升起了这种奇怪的念头:他好想掐死她! 众人正为小影奇怪的道歉和姬傲恐怖的表情而不知所措,景苍突然心情甚好地开口道:“父亲,如果现在启程,我们还赶得及在中午之前回到王府。” 不错的提议,景繇立刻接过话道:“二位殿下既然来到了洲南,不如顺道移驾臣的府邸,让臣也好略尽地主之宜。” 姬申抬头,微笑道:“如此,姬申就叨扰了。” 景繇道:“殿下客气。” 姬傲狠狠地盯着小影,他算是跟这个丫头杠上了,为了扳回这口气,他也决不能这么便宜放她跑掉,于是,他气呼呼地起身,向门外走去。 第24章 初入王府 中午时分,景繇一行终于进了翼城,放缓速度向王府行进。 小影坐在景澹的马前,大眼四处看着,试图估量这座城市好不好玩。看上去一片祥和,除了风景秀丽之外,跟她以前去过的那些城市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收回目光,乖乖地坐着,马上就要到义父的家了,这个认知让她心里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离爹爹更远了似的。 来到城的正中心,高高的台阶和庄严肃穆的王府大门映入小影的眼帘,身形挺直面无表情的侍卫雕塑一般地从台阶下一直排到门侧,朱红色的大门前站着一位姿容高贵的美妇以及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见一行车马缓缓驶近,步履从容地从台阶上下来。 景澹翻身下马,展臂将小影抱了下来,面向已来到台阶下的美妇恭顺叫道:“母亲。”美妇脸上漾起堪称完美的微笑,轻声唤道:“澹儿。”声音柔和,犹如春风。 身后景繇已经下了马车,美妇便走上前去,浅浅行了一礼,“王爷。”女孩亦步亦趋地跟在美妇身后,跟着叫道:“爹爹。” 一声爹爹让小影浑身一颤,强烈的思念无可抑制的蔓延开来,她有多久没有叫过这两个字眼了,她也好想叫,好想她的爹爹就在她面前。 景繇脸上泛起温情的笑容,道:“玉蓉,嫣儿,先来见过两位皇子殿下。” 姬申身旁跟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厮,姬傲在八个护卫的围拱下走了过来,邢玉蓉与景嫣都行了礼。 景苍在星河月溪的陪同下旁若无人地独自进了府,景繇见状,无可奈何地微微摇头,转而又含笑邀姬申和姬傲一同进府。 景澹拉着小影的手,跟在邢玉蓉身后。 姬傲和姬申各自去王府给他们安排的院落小憩,景繇终于得空将全家人招至前院的蓅兰厅,将小影介绍给他们。 少时,家人全聚,连景苍都一脸不耐的来了,可见,心底对这个父亲还是有一点尊敬的。 景繇拉着小影的手,对身旁的邢玉蓉道:“夫人,这是我新收的义女,秋雁影。小影,来,见过你的义母。” 邢玉蓉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景繇做事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她纵使有疑惑,也从不多问,这是他们夫妻多年来相敬如宾的一大原因。 看着小影丝毫也不逊景嫣的娇美小脸,邢玉蓉眉角染上笑意,对仍赖在景繇身边的娇小女孩慈爱地招招手,道:“来。” 义母,就是娘吗?娘就是这个样子吗?梳着整齐的发髻,眼眉弯弯,对着自己招招手,亲切地叫自己过去,是这样的吗? 小影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九年来,爹爹总是独自带着她,身边出现的女人无一例外是病入膏肓的病人,待到她们能下床说话时,爹爹却早已带着她离开,所以,长这么大,她还从未与一个妇人这样亲近过,何况,这个妇人,还是她的义母,等于是,她第二个母亲,她一时不能适应。 见女孩只愣愣地看着她,却不动,邢玉蓉脸上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被雷打了吗?”不耐的声音传来,众人一怔,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左脸青肿的景苍,心中冒出大大的问号,这家伙向来是三天都蹦不出两语的,这次是怎么了?难道中了一次毒,连性格都改了?景苍却不理会众人,孤傲地转过脸去看向窗外。呃,这德性似乎也没改多少,众人重新将目光锁定在景繇身边的小影身上。 “义母。”小影喊了一声,声音却有些怯怯的,这不正常的反应不由让景苍又重新转过头来,景澹眼中也闪过疑惑,看着仍然站在景繇身边没有动的小影。 女孩怯怯的目光刺激了邢玉蓉的神经,就在她喊出义母的那一刹,邢玉蓉断定,这个女孩,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娘,因为,她那种怯怯的神情,不是源于害怕,而是源于,不习惯。 她起身,缓缓向小影走来,蹲下身子,执起女孩握的紧紧的小手,平视着她的眼睛,温柔道:“孩子,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当成你第二个娘亲。” 包裹着自己拳头的温暖手掌,看进自己眼眸的慈爱目光,以及那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温柔气息,瞬间融化了小影心里所有的陌生和犹豫,乌黑的眸子迅速盈满眼泪,然后颗颗下坠,“义母。”女孩再喊一声,咬住了红润的下唇。 女孩脆弱的样子让邢玉蓉本就慈善的心顿时柔软如水,自六岁起,景嫣几乎就从未在她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景澹和景苍身为男子,更不可能在她面前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可是,这个女孩的眼泪,却瞬间勾起了她掩藏已久的情愫,在这无所不有的王府中,至少还有这个孩子,需要一个娘亲的关怀。 她眼睛微湿,拿出锦帕轻拭女孩脸上的泪珠,然后将她拥入怀中。 景繇显然很满意现在看到的结果,是的,他必须让小影尽快成为这个家的一员,这样,他才对的起秋肃霆,才能实现自己的承诺。 “嫣儿,过来和小影打个招呼,从今以后,你也有妹妹了。”景繇道。 本来安静坐在檀木椅上的女孩微微一怔,然后听话地走了上来,站在邢玉蓉身边,看着她怀中的那颗小小头颅缓缓抬起,然后,一张涕泗横流的小脸映入她的眼帘,她眉头微微一皱,面无表情道:“你好。” 透过薄薄的泪光看到面前这个面容秀丽沉静,华衣锦裙的女孩,小影竟有瞬间的自惭形秽,她理所当然地拿过邢玉蓉手中的锦帕,擦净脸上的污物,然后轻唤一声,“嫣姐姐。” 景嫣点点头,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一向性子冷淡,所以众人也不和她计较,唯有小影,看着她转身那一刹留给她的高贵而漠然的剪影,心中隐隐感觉,她们不可能成为姐妹。 “澹儿,苍儿,嫣儿,从今后,小影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她刚到府中,会有很多的不适应,你们要时时的关心她。我准备在后院为小影盖一座宝雁楼,在此之前,夫人,小影就暂时住在你的院中。”景繇道。 邢玉蓉揽过小影的肩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喜悦,道:“再好不过了。” 第25章 宁静一夜 夜晚,格政院,景繇的书房,景繇和景澹父子俩坐在灯下对弈。 “父亲,依您看,现在这棋盘上的白子和黑子,哪方获胜的可能较多?”景澹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子,一边看着棋局一边微笑着问。 “棋盘上的棋子无所谓胜负,能赢的,只是下棋之人。”景繇从容落下一子,封住了景澹的退路。 “父亲,您这一招,可将我逼得无处躲藏了。”景澹摇头道。 “要躲不难,认输一条路而已。”景繇脸上露出了微笑。 “幸好只是下棋。”景澹叹一声,将手中的白子放回罐中。 “所以说,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涉棋,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别人手中的棋子,届时,可不是简单一句认输,就可以息事宁人的。”景繇端起了一旁的茶杯。 “父亲,姬申此人,怎么如何都不能看透?”景澹突然道。 “那就不要去看,这样的人,当你想看透他时,他会在你千方百计的过程中先一步看透你。”景繇轻抿一口。 “此番,二人同时来到洲南,只怕是与那件事有关?”景澹思虑着道。 景繇眼神一顿,放下茶杯,刚劲的指节轻击几下桌面,半晌,道:“人说,一个臣子,太久不犯错误,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错误了,澹儿,我们是不是太久不犯错误了?” 景澹低眉,是的,百州国的景詹束龙四大藩王,除了景氏之外,其他三位藩王几乎都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最直接的表现,便是其他三王都有女儿或者姐妹近亲在宫中为妃,比如说姬申的生母蕊贵妃,便是东海王龙渟的亲妹妹。唯有景氏,在这洲南偏安一隅,一枝独秀,加之这块土地肥沃丰饶,令不少朝廷重臣皇亲贵戚眼馋,近年来,皇上驾临洲南的次数由原来的一年三次降至为零,其中缘由,不难猜测。 “父亲,那我们现在就要做出选择吗?”景澹抬头,问。 景繇微笑,道:“不急,既然两位皇子都来了,那证明,朝廷不久就会有所动作,我们静候其变就是了。” 景澹点头,道:“是。” “澹儿,从秀山下到洲南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你自认对小影的性格了解有多少?”景繇突然转变了话题。 景澹低眉思虑一阵,道:“六成。” “喜好呢?” “四成。” “若是让你去买礼物寄给小影,她会认为这是她爹爹寄给她的几率有多大?”景繇问。 景澹微微一怔,道:“可能,一成。” “错,至少会有四成。”景繇道,景澹不解地皱眉。 “义弟对小影简直称得上是溺爱,定然是顺着小影的喜好给她买礼物,如果你自认对小影的喜好有四成的把握,那么,你该有四成的把握让你买的礼物使她认为是她爹爹给她买的,因为,那些细致入微的喜好,尤其是不经意的,唯有最亲的人才会知晓。你有把握吗?”景繇再问一次。 景澹抬眸看着他,然后,缓缓摇头。 “好好的回想一下这一个月来的一点一滴,我希望,在离家三个月的时间内,小影会收到她的爹爹从殷罗寄给她的礼物。”景繇道。 景澹心中计算着,洲南虽然离南方的殷罗很近,但是快马加鞭的话,往返也要二十天时间,他还有一个月可以使自己做更充分的准备,应该够了。“是,父亲。”他应承。 景繇突然叹了口气,道:“你不必急着回来,就在那里多呆一阵子。能瞒多久,就瞒多久,至少,此刻是万万不能告诉小影真相。所以,她爹爹已死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就算是对景苍和景嫣,也决不能露半点口风。今日所见,要想让小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景苍和景嫣都指望不上,只能靠你和你娘了。” “父亲,您也不要太过忧虑了,依孩儿所见,景苍对小影,也并不是那么糟糕。”景澹道。 景繇点头,道:“但愿。” 恩霖院,小影已经沐浴完,穿着一身淡粉色的缎面睡裙,披散着极腰的长发,环顾着罗幕轻拢,香雾缭绕的精致房间,她靠在圆形的月门上,小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华润的珠帘,神情有些落寞。 这里没有家的感觉,她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晶莹的眸子,微微叹了口气。她心里对家的定义,还停留在秀山下那三间小木屋上。这几年,她跟着爹爹去过很多地方,住过很多房子,但不管是华贵的还是简陋的,唯有那三间屋子,对于她来说,才是真正的家,仰脸,便能看见爹爹,抬头,便能遥望娘亲。 可是,义父、澹哥哥还有义母都对她这么好,她不该让他们感觉她在这里不开心,不是吗? 爹爹,手链上的琉璃,小影已经数完第四遍了,要数几遍,爹爹才会来接小影呢? 苍寂院,夜风凉凉地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竹叶的清新气息荡涤了心中一天的烦闷,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你怎么还不走?”冷漠而不客气的声音突兀响起,破坏了此刻窗前那个正在享受这番宁静之人的心情。 姬傲转身,恼怒地挑着眉毛,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在盛泱的时候,我可是对你十分热情。” 闻言,贵妃榻上的景苍皱皱眉头,侧身,单手支住额侧,继续假寐。 “喂,你这里也太无聊了,起来陪我到街市去逛逛。”姬傲道。 “星河。”景苍眼睛都懒得睁。 “主人。”门外的侍女悄无声息的来到榻前,跪下行礼。 “你和月溪引路,带这位高贵而无聊的皇子殿下去逛逛翼城的街市。”景苍懒懒道。 “景苍!”姬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叫道,“嗯?还有事?”景苍眼睛睁开一条缝,原本俊美的脸庞加上此刻慵懒的样子,竟让他显得有些女子般的娇媚,让姬傲看的一愣。 见姬傲不说话,星河低着头,恭敬道:“五殿下,这边请。” “下去!”姬傲冷冷喝道。 景苍睁眼,看见他的确有些愠怒的表情,轻轻挥了挥手,星河迅速地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你到底因何而来?”景苍问。 “为了一个词,地下兵城。”姬傲看着景苍乌黑无澜的眸子。 “嗯,倒是第一次听说。”景苍又翻过身子,仰躺着,看向窗外的星空。 “朝中有传言,说,整座翼城的地底下,都是空的,是你洲南王府的地下兵城。”姬傲边说,边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 景苍嘴角泛起不屑的微笑,道:“獐头鼠目,要挖我洲南王府的墙角,这个借口,编的未免太烂了一些。” “景苍,我欣赏你,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一个藩王,只因,你引起了众人的嫉妒,而你,又非最强势的那一个。”姬傲声音低沉。 “所以呢?为了迎合众人的目光,就必须藏头露尾,阿谀奉承,弯着腰做人?姬傲,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们景氏一族,祖上传下来的遗训是‘仁’,而非‘忍’。”景苍双眼看着窗外,平静道。 姬傲看着他,半晌,突然叹了口气,道:“我言尽于此,明日,我就要回宫去了,我在盛泱等着你。”说着,径自出去。 我在盛泱等着你。景苍反复体味着他这最后一句,片刻,嘴角突然一勾,道:“好啊,反正,我也怀念那里的热闹。” 深夜,姬申站在窗口,一袭白衣在夜风中微微卷动,白皙的脸庞映着月光,柔和而干净。 “殿下……”白天还一副书童模样的小厮此刻却是一身黑衣,目光冷遂,站在他身后,刚开口,却因姬申微微抬起的手而咽下了后面的话。 “嘘,不要说话,多么宁静的夜啊。”男子的嗓音温和如水,凉凉的和这晚春的夜风交缠着,消散开去。 第28章 盛泱之邀 午后,沁着丝丝凉爽的竹林庭院更显清幽,墙外的紫薇花开了,粉粉的一枝探在他的窗口。 贵妃榻上的人微皱着眉,满脸不耐地翻了个身。嗯,看起来,有所得必有所失,教训了那个一到午后就到他的竹林来乱踢竹笋的家伙的后果,就是要在这本可悠然入梦的时候忍受那绵延不断的魔音侵脑。 “……景苍,你这个大凶鬼,卑鄙的家伙,除了偷袭你还会什么?警告你快点把我放了,要不然,我砍光你这里的竹子哟……”恶狠狠的魔音。 “……苍哥哥,我的脚好痛哦,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快把我放了,要不然,我哭了哟,我真的哭了哦……”娇滴滴的魔音。 心里升起一丝恶寒,景苍不由自主地抚抚自己的胳膊,抖落那一层鸡皮疙瘩。 “……救命啊——澹哥哥救我——义父救我——义母救我——小影要被苍哥哥折磨死啦……” 该死的!景苍从榻上一跃而起,恼怒地向门外走去,那家伙竟然在那里用尖叫的,耳膜都快被她刺破了! 右脚被绳索吊在一棵竹子上,小影头朝下的悬在空中,无所顾忌的放声尖叫着,突然看到景苍出现在面前,顿时止住了尖叫,双臂乱挥道:“终于良心发现了,快放我下来!” 景苍却好整以暇地双臂交叉在胸前,看着她狼狈而又好笑的样子,冷冷道:“你再给我尖叫试试。” 小影停止了挥动,大眼巴眨巴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景灏,嘴角慢慢浮现一丝坏笑。景苍皱着眉头,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啐!”小影小嘴一嘟。 “噢,恶心!”景苍猫似的往旁边一跳,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哈哈哈,大凶鬼,我吹个哨子罢了,你紧张什么?”原来,小影只是模拟了一个吐口水的声音, 景苍的胸膛起伏着,这个顽劣的家伙总有办法让他形象全失,他扬起手,指尖夹着一片翠绿的竹叶,正想点住她的哑穴,身后突然传来星河的声音,“主人。” “什么事?”景苍的手还扬在半空中。 “王爷和王妃请您和影小郡主前往蓅兰厅议事。” 景苍眉头一皱:真是麻烦!转身向竹林外走去。 “喂,义父也有叫我……”小影在那四肢乱舞地冲他背影喊着,弄的吊住她的竹子一阵乱晃。 一道青影飞来,毫不费力地割断了她脚上的绳索,一声轻响,小影以一个小狗跪地的姿势掉在了地上,控制不住身体的惯性,又在地上滚了一圈。 “死景苍!”小影头昏脑胀地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灰尘和竹叶。 蓅兰厅,景繇夫妇,景澹和景嫣都在。景苍和小影踏进厅门时,就看到景繇夫妇笑意盈盈,景澹若有所思,景嫣则是一贯的不见喜怒。 景苍淡瞥一眼景繇手边茶几上的一卷圣旨,径直在景澹一侧坐下。 “小影,过来。”邢玉蓉看着因座位被景苍占了而微显怒意的小影,招招手让她过去。 小影听话地走到邢玉蓉身边,“义母。” “身上怎么这么脏?”邢玉蓉一边帮她把发丝里夹杂的竹叶取出来一边笑嗔。 “苍哥哥弄的,他把我绑在他的竹林里面,还弄竹叶青来吓唬我。”小影眼睛眨也不眨地编排着谎话。 明知道小影定是在夸大其词,邢玉蓉还是看向景苍,道:“苍儿,你太过分了。” 景苍哼一声,不作回答。 “好了,别的事情容后再谈,现在,却有一件关乎你们前途的事情,必须尽快确定下来。”景繇拿起身侧的那卷圣旨,道:“皇上重视文教武德,为了使百州的国家栋梁后继有人,特在宫中建了同修殿,邀各位藩王以及三品以上官员的幼子幼女前去和宫里的皇子公主们一同学习,男子需在十六岁以下,女子十四岁以下,方可进宫一殿同修。” 景繇扫了一眼四个孩子,除了小影正瞪大黑盈盈的眸子等着他说下去外,其余三人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我们洲南王府,你们四个,都在名单之内,三天内,你们各自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进宫去。” “我不!”一道稚嫩的童声突然扬起,打断了厅内各人的思绪。 “小影,这是好事啊,宫中所请的太傅教官,都是百州最好的,小影去了,会学到很多东西的。”邢玉蓉柔声道。 “可是,小影答应过爹爹,要在义父这里等他来接小影的。”小影道。 闻言,景繇和景澹心里微微一酸,景繇微笑道:“小影此番前去盛泱,是去学习的,爹爹知道了一定也会很高兴。等小影的爹爹来了,义父陪他一同去盛泱接小影可好?” 天真的女孩抿着小嘴认真地衡量起来:如果澹哥哥他们都走了,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很寂寞?爹爹一向希望小影多学点东西的,小影去了,爹爹应该会高兴。于是,她点点头,道:“好,小影听义父义母的。” 夜晚,景澹从景繇的书房出来,缓缓向他的澹虑苑走去,眉间有着淡淡的忧思。 皇上此举,无非是想把各位藩王的子女先监视起来,然后加以对比选拔,挑出忠于朝廷的那几个,至于不好控制的,下场不难预料。 这样阴险的用意,却打着无比宽厚仁慈的牌子,让人想拒绝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真可算‘用心良苦’了。 他仰头,看向夜空中那轮明月。不知殷罗的月是否也如他眼前的一般,这么圆,这么亮。 自己的殷罗之行已经夭折了,不知何时,才能心无牵挂地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吹一吹那不带政治气息的风,晒一晒那只为天地山川而洒的阳光。 叹一口气,再次将那正欲挣脱牢笼的自由之心牢牢禁锢,他迈进了那扇熟悉的月门。 恩霖院,“王爷,我刚刚去给小影整理行装时,看见了龙纹,这可是我们洲南王府的标志,是不是不太合适?”邢玉蓉道。 景繇微微一顿,道:“定是澹儿送给她的。” 他转身,走到窗前,面向窗外,半晌,长叹一声,道:“玉蓉,你记着,以后,不管我们洲南王府对小影多好,都不过分。” “如果,有一天,必须在景嫣和小影之中做出选择呢?”她只想知道尺度。 “小影,会是被保护的那一个。”景繇只犹豫了一秒。 邢玉蓉心一凉,微微泛疼,尽管只是个假设,但,景嫣毕竟是她亲生。 悠扬空灵的笛声,从苍寂院缓缓流散开来。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翠绿的竹管上舞动,剑眉下乌黑的双眸已然陶醉地闭起。 你在盛泱等着我是吗?我很快就来了。 第29章 郡主被掳 清透见底的溪水淙淙地流淌着,冲刷在光裸的小腿上,微微有些痒,景澹踩着脚下光滑的卵石,锦袍的下摆已经缚在了腰带里,裤腿卷至膝上,袖子湿了一大半,俊脸上溅满了水珠,狼狈的样子与平时的他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哇!这一条这一条……澹哥哥,快看,我抓到一条大的!呀!” 景澹收回在水里逡巡的目光,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小影,淘气的女孩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小手紧紧握着一条肥硕的鱼,不顾卵石硌脚,在水里又蹦又跳,水花四溅,晶莹的水滴在夕阳的斜照下闪着七彩的光芒,犹如彩虹,而彩虹里的女孩,笑颜如花,眼眸明亮,如初升的旭日一般,朝气蓬勃。 景澹微微愣神之际,女孩手里的鱼一跃,滑进水中,女孩惊叫一声,跟着扑了过去,清浅的溪水中,一人一鱼展开了激烈的肉搏。 景澹轻笑摇头,淌着溪水走近女孩,弯腰把那正在水里扭动的小小身躯抱起,道:“已经有三条了,够了,水凉,要生病的。” “哈哈,澹哥哥,我已经捉住它了。”怀里的女孩浑身滴着水珠,犹自紧紧抱着鼓起的裙兜笑的开心。 到了岸上,女孩一屁股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将裙里兜着的那条活蹦乱跳的鱼抖了出来,仰着湿漉漉的小脸看着一旁正在抬手抹去脸上水珠的景澹,犹自呵呵的笑了起来,道:“澹哥哥,你刚刚好笨哦……” 景澹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身为洲南王府的小王爷,自出生到现在整整一十五年多,若论起在水里与鱼做这般近距离接触,他的确还是第一次。那滑不溜丢而又灵活无比的生物,若不用武功,他就是抓不住,若是用了武功,一爪下去就碎成一块块的了,真是无奈啊。 “不过,看在你陪小影出来抓鱼的份上,我就假装没看见好了。”女孩站起身,绞了绞裙摆上的水,从草地里拿起景澹送给她的那把匕首,刷的一声拔出来,一边向鱼走去一边对景澹道:“澹哥哥,我们现在要烤鱼,我来杀鱼,你去捡树枝好不好?” 景澹额上冒出好大一颗冷汗,心道:怪不得她今天把龙纹带了出来,原来早就预谋好要用它来杀鱼的。用龙纹杀鱼,天呐,今天总算知道什么叫暴殄天物了。 龙纹锋利无比,天下无双,怕她伤到自己,景澹拦住了她,笑道:“我们换换,我来杀鱼,你去捡树枝好不好?” 小影偏头想了想,道:“好,反正以前也都是爹爹杀鱼,我捡树枝的。喏。”她把匕首给他。 景澹退后一步,有些不自然地拍拍腰间的长剑,道:“我用这个就可以了,匕首你带着,待会,或许可以砍砍树枝什么的。”唉,都说女人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武器何尝不是呢?龙纹啊,这就是你的命,茹毛饮血了几百年,如今,你也该吃吃素了。 小影小嘴微张地看着景澹腰间那把足有三尺来长的佩剑,心中暗道:没想到澹哥哥虽然不会捉鱼,却有拿这么长的剑杀鱼的本领,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就在景澹手心都快出汗的时候,她突然小嘴一闭,回过神来,道:“好,那我去了。” 看着她消失在身后的树林里,景澹终于松了口气。唉!离开洲南已经半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么累,这么,开心!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景澹转身看向那条环山而过的小溪。 上午,他们一行途经这里,小影一眼便看见了这条小溪,嚷嚷着要下来捉鱼,但景苍和景嫣明显对露宿野外没有兴趣,于是,景澹只能带他们到前面的惠城安顿好,然后独自一人带着小影来捉鱼。小影说,每到夏天,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找这样一条小溪,和爹爹一起捉鱼,然后看着爹爹把它们烤的香香的。 景澹看向草丛里那已不再活蹦乱跳,但腮还在一张一合的四条鱼,心中隐隐犯了愁。这鱼,该怎么杀啊? 他努力在脑海里回想着自己在餐桌上看到的鱼是什么样子,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一条完整的来。在王府,鱼都是被挑去了所有的刺,做成鱼丸或是鱼片的形状端上餐桌的,因为,在贵族阶层看来,一边吃鱼一边吐刺,是不雅的行为。 哦,有了,就在景苍中毒前的十几天,他曾经出去游历过一阵子,看到过街上的那些鱼贩们杀鱼,他们好像是先……再……然后就好了,应该很简单。他边想,边抽出腰间闪亮的宝剑,缓缓伸向某一条鱼的鱼头,雪亮的剑尖却微微颤抖。 半个时辰之后,景澹抬手抹抹额上的汗珠,总算大功告成了。他去溪水里清洗了宝剑,转身再看向草丛里那整齐排列在一起的四条鱼没头没尾没肚子的残尸,眉头不解地轻轻皱起,它们看起来,貌似比上岸的时候小了很多…… 对面山头早已不见夕阳的踪影,天边铺满了绚丽的彩霞,摇头挥去脑海中对于自己这么杀鱼是对是错的比较,景澹猛然心里一惊,小影怎么还没回来? 念头刚起,少年修长的身影已闪进身后不远处那片树林,放眼看去,没有人。“小影——小影——”他放声叫着,心想,小影该不会是追什么兔子之类的给跑到别处去迷路了。 声音在四周空旷的山谷回荡,却久久不闻心中渴盼的回音。景澹眉头渐皱。 走着走着,脚下发出啪的一响,景澹挪开脚,低头,却见脚下的草丛里散落着十几根枯枝,他蹲下身子,拿起两根断面格外整齐的树枝,这是龙纹留下的痕迹,这十几根树枝,一定曾经被小影抓在手里过。 不好的猜想浮上脑际,他站起身,四顾,“小影——小影——”耳边,还是只听到他的声音。 心中正焦虑,突然听到树林外传来一丝动静,他脚步急转,火速窜向声音的来源。却是府中随行的几个侍卫,此刻,他们正低头看着草丛里的那四条鱼,个个都错愕得嘴巴微张。 “你们怎么来了?”景澹皱眉,他们原该在景苍和景嫣身边守护的。 “报告小王爷,嫣郡主被人掳走了。”侍卫们抬头见到景澹,慌忙跪地行礼。 “你说什么?景苍呢?”景澹喝问。 几人见一向温和的景澹面色不善,心里不由也着了慌,嗫嚅道:“景苍小王爷已经令城中的官员封锁城门,正在挨家挨户的搜索。” 景澹眼神一暗,看起来,这惠城,可能要多呆一阵子了。 “你们几个在这周围仔细寻找影小郡主。”景澹交代完,翻身上马,向惠城方向而去。 进了重兵把守的城门,景澹抬头便看到景苍坐在骏马上,英挺的身影以及白皙的脸颊使他在人群中极为显眼。 他的身后,畏畏缩缩的跟着六七个官员,看穿着,都是这个城里的小官,一队队士兵正在挨家挨户的搜索,百姓们惶惶然地看着自己的家里被翻的凳倒桌翻,不敢发一言。 “有什么情况?”景澹驱马走近景苍,身后那些官员见了,慌忙又是一顿叩拜,堂堂洲南王府的郡主在他们管辖的城内失踪,这件事情在他们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眼里的严重性,不亚于天塌地陷。 “他们说,自去年入冬到现在,这周围一带不断发生类似事件,失踪的,都是一些貌美的幼女或是少女。”景苍一脸无所谓地说着,乌黑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景澹的马后。 “不用看了,小影,也失踪了。”景澹脸色凝重道。 景苍闻言,剑眉微微皱起。 “我们中午方到,现在才刚刚日暮,对方的动作,够快的。”景澹思索着,抬眸看向这座毫无特色的小小城池,心中却暗暗担忧,对方能在他毫无察觉之下将小影掳走,可见不是泛泛之辈。 第30章 风花血月 噗通! 哎哟,好痛,哪个王八蛋扔我?小影一边伸手揉着被摔痛的屁股,一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咦?房梁?她不是在树林里捡树枝吗?怎么捡到屋子里来了?啊!莫不是误闯了哪个狐仙的窝?她五岁的时候,最喜欢漫山遍野的乱跑,爹爹就跟她说,山林里有很多狐仙的地盘,人一旦闯入,就会被它抓住吃掉。 “不要!”她惊叫一声,倏忽坐起身来,却听到身后一片惊恐的抽气声,她转头,只见六七个女孩子抖抖索索地挤在墙角,大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她,大眼一转,咦?离那群女孩子不远处,还有一个女孩,一身洁白,安静而高贵地坐在那里,那神态,很熟悉。 房间里门和窗都关的紧紧的,外面天色昏暗,小影一时看不清她的脸,但是那股熟悉感驱使着她爬起身来,向那个一身洁白的女孩走去。 “嫣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影惊叫。 景嫣抬头,静静地看她一眼,淡淡道:“你不也是?” “对哦,我怎么会在这里?”小影摸摸仍然有些潮湿的头发,刚才,她在树林里捡树枝,澹哥哥在杀鱼,然后,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摸腰间,哎呀,澹哥哥送她的那把匕首不见了,可恶!谁拿走了她的匕首?! “开门!快开门!”小影跑到门边,将门擂的巨响,无奈门外已经上了锁,根本不可能挣开。 景嫣微微皱起秀气的眉毛,小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这是一个庭院,就在离关着小影她们那间屋子不远处的堂屋里,一个脸上蒙着纱巾的紫衣女子眉头微微一皱,问:“怎么回事?” 底下分两排站列的七个黑衣男子面面相觑了一下,然后,离紫衣女子最近的一个男子出列,拱手道:“属下去看看。” 正要出门,门外却又进来一个黑衣男子,拱手道:“紫衣仙使,属下又找到一名貌美幼女,如今,屋中已满十人。” 紫衣女子微微点头,正要转头与旁边一位男子说话,目光扫过刚刚进来的那名男子腰间,眼神却一凛,站起身走到男子面前,指着那把匕首问:“这是哪来的?” 男子顿时尴尬起来,支支吾吾道:“这,这是……刚抓到的那女孩身上的……” 紫衣女子娥眉一皱,扬手就是一巴掌,打的那名男子晕头转向。 “废物!连洲南王府的人你也敢动!马上把东西还回去,放了那个女孩,立刻转移!”紫衣女子果断道。 “是!”一听是洲南王府,男子的腿都软了,要是因为这件事情而影响到本门的发展,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紫衣女子率领那八名男子刚刚来到院中,就听见“砰”的一声,关着十名女孩的那间屋子的大门轰然倒地,几个女孩争先恐后地涌到门边,一看院内那蒙着面的九个人,又尖叫着退回了屋里,唯有一个浑身泥土,头发散乱,跟只花猫似的女孩走了出来。 “小贼,还不把你姑奶奶的匕首还来?”小影双手叉腰,右腿因为刚刚那踹倒大门的一脚还在微微发疼,仰着小脸不可一世地睥睨着面前那九个人。 她与爹爹在百州游历之时,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一个江湖女侠,就是以这幅架势,吓得那个小偷当街磕头如捣蒜,乖乖把偷去的东西交了出来。 紫衣女子愣了一下,身旁的男子悄声道:“紫衣仙使,那把匕首,就是从这个小鬼的身上搜出来的。” 紫衣女子瞪他一眼,拿过他手中的匕首,往小影面前一扔,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咦?”小影捡起那把匕首,心里还在想:怎么没有磕头呢?可能是我身高不够,不具有威胁性。嗯,还是等长大一点再说。 “嫣姐姐,我们走。”小影转身冲门里喊道,却不见景嫣出来。 “小鬼,我看在你是洲南王府的人的份上,放你离开,没叫你带别人走。”紫衣女子道。 “哦,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刚刚不磕头也就罢了,现在又在这胡言乱语,脑子坏掉了?在这个院子里,真正称得上是洲南王府的人的,除了嫣姐姐还有谁啊?”小影仰头瞪视着紫衣女子道。 紫衣女子顿时被她气到,微微握紧双拳,道:“快走!要不然,连你也休想离开!” “我要和嫣姐姐一起走,要是我一个人,我就不走!”小影双手在胸前交叉,学着景苍的样,好整以暇地看着紫衣女子。她知道,这个样子一定气人极了,因为当时,她就被景苍这个样子气的够呛。 “紫衣仙使,别跟她废话了,一起带走。”身旁的男子凑近她道,说实话,他还在觊觎小影身上的那把匕首,那可是吹发断金的利器啊。 “洲南王景繇有几个女儿?”紫衣女子问身旁的男子,男子略一思索,道:“景繇有两个儿子,但女儿,只有一个。” 小影见他们交头接耳,却听不清楚在讲什么,心中暗叫不好,悄悄地向门里退去。 “带上屋里那九个人,马上离开这里。”紫衣女子一挥手,八名男子顿时向屋里走去。 “嫣姐姐,快走!”小影冲进门里,却见景嫣仍然坐在墙边,一动不动。 “嫣姐姐,快走啊。”小影跑到她身侧,伸手去拉她。 “别天真了,你这样,就可以带我走吗?”同样落在陌生人的手里,可是,别人却只把小影当做是洲南王府的人,在爹娘以及两个哥哥心里,孰轻孰重,已经不用细想了。景嫣心中冰冷一片,漠然地偏过脸去。 小影微愣,就在此时,八名男子已经进到屋里。在女孩们惊惧的尖叫声中,小影唰的抽出手中匕首,挡在景嫣身前。 龙纹,竟然是景氏一族的传家之宝,龙纹!这是景澹十岁生辰时,父亲送给他的礼物。传家之宝,只有长子才能拥有,就是优秀如二哥景苍,也无缘得到。可是,此刻,她却在一个外人的手中,看到了它。景嫣的小手不由自主地紧握起来。 “你究竟走是不走?”紫衣女子踏进门来,看着小影雪亮的目光,不耐地问。 “你要放洲南王府的人,就放嫣姐姐走,她叫景嫣,我叫秋雁影,哪个才是真正出自洲南王府,你难道还不会分辨吗?”小影道。 紫衣女子眉头一皱,这么说来,这个不是景繇亲生的女孩,看起来,倒比正宗的藩王郡主还要重要似的,因为,她手里有着景氏一族的传家之宝龙纹啊,龙纹就代表着他洲南景氏,这一点,百州国谁人不知? 心中正衡量,外面却传来一阵脆如笛音的笑声,笑声中,女子浅浅低语:“一个洲南王府,就把尔等吓成这样,还妄想与我幽篁一争高下吗?” 那名紫衣女子浑身一颤,转身跃出门去,屋里的八名男子急急跟上。 月亮初升,淡淡的月辉映着堂屋屋脊上那五名白衣长纱的窈窕女子,风舞袖动之间,竟如月里嫦娥一般,看的八名男子眼睛发直。 “你是谁?”紫衣女子看向正中间那名散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子,语气难掩心中的慌张。 “唔,若是你有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我再告诉你也不迟啊。”女子掩着小嘴吃吃而笑。抬手俯腰之间,好比弱柳扶风,柔软无比,真正是窈窕多姿。 “少在那做些狐媚样子,看着恶心,接我一刀!”紫衣女子话音未落,手一抬,一道银光闪电般直射正中间那名女子,这一招,探探这女子在幽篁门到底是什么角色。 “哎呀,初次见面,无须客气,你还是自己留着。”白衣女子毫不慌张,素腕微翻,广袖迎风,轻纱飞扬,恰似迎风献舞,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就连紫衣女子都微微一怔。 就在这一怔之间,那把飞刀竟然已射到鼻尖,紫衣女子大惊,慌忙侧身避让,仓皇之间,狼狈万分。“啊!”她这匆忙一让,身后的黑衣男子躲闪不及,被射个正着,哀嚎一声倒了下去。 “呵呵,想不到你相思门倒也兴英雄救美这一套。”白衣女子又掩口笑道。 “渺云姐姐,赶紧干完活回去睡觉,你罗唣这半天,面对的又非贤人雅士,把人都罗唣困了。”白衣女子身旁梳着双髻的女子娇俏抱怨。 “哎呀,你这丫头,她还没死,你怎的就说出了我的名字,动手!”白衣女子一声娇喝,声如出谷黄莺,不等下面人反应过来,长纱舞动间,漫天的花瓣飘洒下来。 “风花血月!”扬风是花,落地成血,白纱卷着花瓣,浪漫妖娆,紫衣女子瞠圆了双眸,见一条白纱已经伸至自己头顶,刚想挥剑斩断,胸口已泛起一阵密密的细痛,她惊愕低眸,只见胸前衣襟已被鲜血染红,身体在剧痛中痉挛时,散发着花香的白纱已当面罩来,耳畔传来女子柔柔的叹息:“诸位慢走,小女子就不远送了。” 随着八具尸体倒地的闷响,院中一时沉静。 第31章 初到盛泱 小影在门边探着脑袋,刚才那番白纱翻飞,花瓣如雨的景象实在是太美了,以至于掩盖了死亡的恐惧。她抬头看向屋脊上那衣裙翩飞的身影,唉!好俊的身手,实在是让人自惭形秽。 正想着,突然面上拂过一阵香风,再抬头,屋里已多了五名女子。 相对于这五名仙姝一般的女子,屋里原先看着还有几分姿色的女孩不由都黯然失色,除了景嫣。 “唔,不错不错,幸好没有被她们掳去。”中间那名肌肤胜雪,目若寒星的女孩微微点头,一头极腰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轻扬,柔美万分。 小影看着女孩不比自己高多少的背影,心想:她的年龄,必也与我相差不远,却已有这般修为。如是想着,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惭愧。 “嗨,各位,幽篁门每年夏季在三国的国都遴选一次美女,今年在百州盛泱的遴选,就在两个月后,各位资质不错,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白衣女子说着,嘴角调皮的一抿,俊俏无双,心道:反正又没外人,乘机给幽篁门做做广告又何妨? 屋里的女孩早被适才外面的争斗吓坏了,目光闪烁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并无反应。 女子无所谓地转身,目光扫过景嫣,心中赞道:“嗯,这个女孩不错,容貌气质兼有,若是在幽篁门锻炼个几年,怎么的也能被封为媚妃。”嫣然一笑间,看到了门侧的小影,脸上花里胡哨的,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圆,亮晶晶的。 “秋雁影?”女孩脸上浮起春日暖阳一般的迷人笑靥,道:“很有个性,我记住你了。” 说着,领着后面四位女孩,翩然出门。 “渺云姐姐,两个月后我在盛泱等你哦。”小影突然冲女孩的背影叫道,因她记得自己的名字而兴奋不已。 渺云额头登时浮上三条黑线,惨了,要是被沧月姐姐知道我在这里胡乱泄露行踪,非罚我闭门思过不可。 抹抹额角的冷汗,渺云脚步一点,风一般疾掠而去,心中暗暗思量,今年,我还是去平楚选拔美女算了。 月明星稀,照得周围的树影灌木一片朦胧,逃出魔掌的女孩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抖抖索索地跟在小影身后,向惠城的方向摸索,一身雪白的景嫣静静地走在最后。 小影常年跟着父亲在外游历,对于辨别方向、在树林寻找道路的技能,自然优于一般的女孩子,她一边走着,不时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最后面那抹优雅的白影。 转过身,小影低低地叹了口气,嫣姐姐不喜欢她,她早就感觉出来了。但是,她却不怪她。因为,设身处地,如果是爹爹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孩,而且像宠自己一样宠她的话,想必,自己也会不高兴,会不喜欢她的。 抬头,树林外隐隐映入丝丝光线,好像有大队人马举着火把向这边靠近。“快隐蔽!”小影低喝一声,率先躲在了一旁的草丛中,谨慎地看着光线的来源,身后的女孩们也纷纷学着她躲了起来。唯有景嫣,看着前面那几个窜入草丛的身影,眼中露出不屑的神态,死则死矣,要她像猫狗一般地躲进草丛,却是办不到! 火光渐渐逼近,却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小影暗暗抓紧匕首的手柄,转头向身后看去,这一看,倒吓了一大跳,景嫣并没有躲起来,一袭雪白的衣裙在火光的照耀下极为扎眼地映着周遭墨色的树丛。 小影正待跳出去,却听见极为熟悉的声音在那喊道:“嫣儿,有没有看见小影?” 澹哥哥?小影一愣,随即从草丛中站起身来,看到了景澹明显松了口气的俊脸,他的身后,还跟着景苍,依然一副不屑的表情。 二十天后,景澹一行已抵达盛泱,在宏伟高大的城门口,姬申带着宫中的贴身侍卫迎接了他们。十三岁的皇子一身云青锦袍,雍容华贵的样子与当日在云蝶城的淡逸出尘截然不同,唯有那一脸温和的笑意却不曾改变。 景澹心知,若论起交情,他和姬申那几日之缘,绝不及景苍和姬傲相识数年,然而,姬申来了,姬傲却没有来。原因无它,当今皇后乃是西岭束氏一族的长房长女,而西岭束氏又一直与京北詹氏交好,姬傲,怕是正在奉命接待京北来的客人。 各位藩王以及重臣的子女在入宫前都要接受例如体检之类一系列的常规检查,而在这段时间,远道而来的贵客们自然是住在与自己家族比较亲近的朝臣家中,对于洲南景氏,韩威远的大将军府无疑是不二之选。 景氏与韩氏的交情,可以追溯到祖上三辈,那时候,韩氏是追随着景氏一同为姬氏南征北战,逐鹿中原的数支劲旅之中的一支,天下平定之后,景氏等四大家族封了藩王,而略低一等的韩式则被封了将军留在了盛泱,世袭至今。 虽然时隔百年,然而两家的来往却从未断绝,景苍与姬傲的相识,也始于一次来盛泱探望韩氏之行,在韩威远独子韩旸的介绍下,同样好武并且同样傲慢的景苍与姬傲一见如故,姬傲后来者居上,与景苍的交情竟然要比韩旸还要略胜一筹。 姬申送景澹一行到将军府,与众人闲聊几句,便回宫去了,并约好同修殿再见。 送走姬申之后,韩威远略微向景澹问了一下景繇夫妇的健康状况,因是辈分不同,便令韩旸好好招待他们。 将军府早已将整个西跨院收拾出来让景澹他们入住,虽是将军府,然而,府内景致却是优美秀雅,别具风格,可见主人并非单纯一介鲁钝武夫。 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众人都有些累,唯有小影还兴致勃勃。自从上次被掳事件之后,景澹几乎寸步不离她的身边,她也知道景澹哥哥实在是累了,于是,众人回到将军府为自己安排的房间休息时,她也一语不发地回房了,然而,不到半个时辰,淘气的女孩便悄悄溜出了西跨院。 穿过中庭小桥流水的秀致花园时,小影脚步微微迟疑,她突然想到,自己忘了带钱了。跟义父他们出来时,爹爹有给她一包金子,可是,现在溜回去拿,可能会被澹哥哥撞个正着,那样的话,澹哥哥又不能好好休息了。 “小心!”一声惊喝让小影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就在这一瞬,她纤小的身子被人猛拉一把,向后跌去,靠在一堵坚硬的肉墙上。 “咦?”小影不解地回头,对上一双陌生却又温和的眼睛,是这将军府里的公子,韩旸。 “怎么了?差点掉到池里去。”韩旸边问边皱起眉头,一副严肃的样子。 “哦。”小影吐吐舌尖,刚刚走神了。大眼一转,伸手牵住韩旸的袖子,道:“韩哥哥,给你个机会尽尽地主之宜好不好?” 韩旸眉角微微挑了下,刚刚在与景澹的寒暄之中,他大约知道这个影小郡主是调皮的,然而,却不知她会如此大胆,牵着一个可以说还是陌生人的袖子就要求对方尽地主之宜。 韩旸是府中的独子,自幼相交的无非也是宫中的皇子以及这盛泱的官宦子弟,除了偶尔去宫中见过几位公主之外,几乎没怎么与女子打交道,更别说这么小的女孩子了,一时还真有些担心自己应付不来,不过,人家远来是客,既然已经开口了,总不能拒绝,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应承。 走在熙攘繁华的东盛大街上,韩旸抬头看着前面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如泥鳅一般灵活的女孩,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看起来,陪女孩子出来逛街也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嘛,无非是跟在后面掏银子就可以了。 只是,在这人群中挤来挤去,让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的他有些不适应,身材修长的少年抬头看看前面攒动的人头,嗯,看起来,来参加这次盛泱之邀的,不仅仅是各位藩王的王子郡主们。 回过神来,发现前面已不见女孩娇小的人影,他却并不着急,等到需要付钱的时候,她自会回过身来找他的。 第32章 千里寻孤 是夜,将军府设宴为景澹一行接风洗尘,宴席过后,景苍景嫣各自回房,小影逛了一下午,也疲累了,早早地睡觉去了。 景澹和韩旸在中庭花园的凉亭内喝茶,淡淡的月光笼罩着初夏静谧的夜晚,花红柳绿的庭院在星星点点宫灯的点缀下,透着一种朦胧的风情。 景澹放下茶杯,看向圆桌对面一脸刚正的韩旸,歉意道:“韩世兄,委实抱歉,下午,小影那个调皮鬼烦到你了。” 韩旸浅浅一笑,百年的沉淀,这个将府的公子早已剥离了武人的鲁钝和冲动,豪爽中浸润着丝丝儒雅,道:“小王爷又何须客气,其实,有这样一个妹妹也挺好的。”率真而热情,这世上,即使是八九岁的孩子,可能也极少有人能这样活着了,洲南王府另一位郡主,便是最好的例证。 景澹点头,道:“是啊,和她在一起,眼前的世界好像简单了许多。” 韩旸拿起茶壶,为景澹斟满茶,自己也斟上,道:“一个人,有值得珍藏的童年总是好的。小影有你这样的哥哥,实是幸运。” 景澹微微一愣,随即想起小影的父亲,眸色稍黯,没有说话。 “少爷。”府中的管家来到亭下。 韩旸看了他一眼,对景澹歉然一笑,道:“抱歉。”下了亭子,管家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他脸色稍变。 管家急急地离开了,韩旸回到亭中,还未开口,景澹却站起身,道:“父亲曾嘱托,到了盛泱第一件事情,便是修书回去报平安。韩伯父及世兄的盛情款待,景澹一定只字不漏。” 洲南王府的确不出庸人,韩旸心中暗暗感慨,口中却道:“小王爷如是说,倒显得生分了。” 言出,两人都笑,景澹先行回了西跨院。 韩旸来到门外,数百人的人马早已整装待发,脸色沉峻的少年翻身上马,一声轻喝,杂乱的马蹄声立刻踏碎了夜的平静。 将军府西跨院。 “喂,我这里不缺木头,要是没事,赶紧回你的衶炔宫去。”景苍坐在窗前,手拿白绢,仔细地拭着手中的翠笛,满脸不耐地开口。 一直坐在几案边沉默不语的姬傲抬头,眼神短暂的迷茫之后,道:“今天宫中实在有事无法分身,所以没来接你。” 自他一进门,疲惫的脸色和满腹心事的神情就让景苍对他的近况略知一二了,洲南王府虽然和朝廷来往不多,但并不代表在宫中没有自己的人。 最近,百州国君迷上了幽篁门的一位媚妃,听说,近期就要纳入后宫封为贵妃。国君姬琨并非好色之徒,除了十余年前,朝中有过他与一位幽篁门媚女之间的传闻外,在他登上皇位至今的二十余年中,再没有其他风流韵事的传言。 此番,又是幽篁门的女人,而且,比十年前的媚女还要高一等级,不由得让某些人担忧,当今皇后,应该就是首当其冲的一个,毕竟,在青芒大陆这三国中,并不缺为了幽篁门的女人而废黜皇后的例子,最近的一例,便是九年前的殷罗,那位被废的王后怨愤难平,不到一个月便自缢而死。 好在,媚女媚雏年年有,媚妃却十数年才会出一位,最短的一次,也相隔八年。那个神秘的门派幽篁门,得到了三国皇室贵族男人的保护,却令三国皇室贵族的女人恨入了骨髓。 景苍转过身子,看着姬傲有些落寞的神色,道:“想不到,孤傲如你,也会有垂头丧气的一天。” 握在桌上的拳紧了紧,姬傲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今天心情好,算你有耳福了。”景苍执起笛子,抵在唇边,悠扬空灵的音律顿时漫泻开去。 姬傲听了半晌,突然起身,一语不发地向门外匆匆而去。 景苍闭起眼睛,他就知道,他越悠闲,他便越心神不宁,放不下就早点回去,杵在这里跟木头似的,真没趣。 越加悠扬清亮的笛声环绕在西跨院上空,宁静的夜却并没有热闹起来,反而显得更加静谧了。 景澹探笔蘸了蘸墨,倾耳细听了一会笛声,微微摇头,淡笑着继续修书。刚到盛泱,景苍那家伙便如此兴奋,看起来,他的确是比较喜欢这里。在这个深潭,有混杂的鱼龙,随着政治的波涛此起彼伏。 景嫣放下手中的书卷,透过案上缭绕的香雾看了看夜空中那轮残月,心中突然没来由的烦躁起来,起身将窗关上,闷闷地坐了下来,耳边的笛声却还是隔绝不断,她叹了口气,吩咐丫鬟准备浴桶。 小影翻了个身,朦胧的月光照在她熟睡的脸庞上,红润的小嘴蠕动两下,“爹爹……”一声梦呓,几不可闻地消散在一室的昏暗中,夜风撩进窗口,窗棂上那支风车突然轻轻转动起来。 次日清晨,当景澹他们还在将军府用着早膳的时候,城中那些耳聪目明的盛泱百姓已开始如平时一般,聚在茶楼里窃窃私语着自己最新得到的新闻了。 听说,昨夜,那个让百州国君目眩神迷的幽篁门媚妃遇刺负伤了。听说,昨夜,皇上驾临了皇后的寝宫。听说,昨夜,五皇子姬傲触怒龙颜,被皇上下令在衶炔宫禁足一个月。听说,昨夜,将军府十六岁的公子韩旸率人在城外截杀了在宫中行刺的贼人,立了大功…… 早膳过后,宫里来了御医,对景澹景苍等四人进行常规的身体检查,当然,对于这样的贵族,御医们也拿捏着分寸,无非是检查一下有无天花等传染性疾病,不消半个时辰,四人便都已检查完。这几日,几人只需等待宫中来人传唤,便可入住宫苑,进同修殿学习了。 景苍这个人就是这样,昨日姬傲来看他,他没好气地赶人走,今日姬傲刚刚被禁足,他倒上赶着入宫去看他了。 韩旸信步中庭,昨夜经过一番激战,今日的他却丝毫不见疲惫,依旧的风采奕然。清晨的微风中,花香浮动,他深吸一口气,胸间顿时清明许多。 “小影,你又淘气!”耳边传来景澹温和的斥责声。他绕过身旁繁茂的美人蕉,循声望去。 清池南面的秀竹旁,纤小白皙的茉莉开了一大片,而径旁,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身材颀长的青衣少年俯着身子,一身粉裙的娇小女孩仰着小脸,满怀青白相间的茉莉花枝,画面,说不出的和谐温馨。 “韩哥哥不会怪我的,他这里有那么多,我就折了几枝……”淘气的女孩分辨着,声音却越来越小,想来她也知道,这里不是洲南王府,不适宜太过随便。 “嗯,说的对。”韩旸忍不住接话,两人同时转过头来,女孩的脸上立刻浮现笑意,趁景澹不备,俯身又折下一枝。 景澹笑对韩旸道:“你若是这样说,她会给你折的一枝不剩的。” 韩旸道:“那也没有关系,喜欢就折,古人不是早就在那感叹‘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吗。” “就是就是,韩哥哥,你真有文采。”小影抱着大了一圈的花束,笑眯眯地仰着头。 “淘气。”景澹伸手揉揉她的发,沾染了一手的茉莉花香。 “少爷。”又是昨夜的管家,脚步匆匆而来。 “何事?”韩旸问。 “下人来报,刚刚出府的景苍小王爷在重威广场遇袭。”管家俯首道。 “什么!”韩旸和景澹同时惊问出声,互看一眼,韩旸道:“快去备马!” 重威广场就在皇城前,所有的皇亲贵戚,不管多高的身份,到了重威广场,都要下车步行入宫,以示对皇家威严的臣服,什么人,会在重威广场对雄霸一方的藩王之子动手呢? 景澹带着小影,和韩旸一起策马向重威广场疾奔,广场上有大队的皇城守军,料想不会出事。 还未到广场上,远远就看到广场上皇城的守军围成了一个圈,圈中,一蓝一黑两个身影纠缠翻腾,时分时合。 景澹认出那个蓝色身影乃是景苍,今晨他离府前,正是穿了一身蓝色锦袍,那么,所谓的遇袭,就是指眼前这一对一的争斗了。 来到近前,三人下马,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皇城守军,才发现原来七皇子姬申也在,姬申也看到了他们,于是缓步走了过来。 “七皇子殿下。”景澹和韩旸两人拱手行礼,姬申微微点头,笑道:“喏,景苍终于又找到一个可以匹敌之人,不让旁人插手。” 景澹和韩旸闻言,抬眸看向正在缠斗的两人,景苍的武功他们是知道的,在他这个年纪,的确算得上数一数二,而那个身形矫健的黑衣少年,似乎一点也不比他差,而且,招招狠戾致命,两人斗得险象环生,幸而未用兵器,否则此刻定然已经见红。 景澹心中暗忖,两人在这重威广场上争斗,终究不妥,待会朝臣们下朝见到这一幕,隔日不知会如何向皇上禀奏。 正待上前分开两人,又突然想起父亲那番臣子犯错论,心中迟疑,脚步也缓了下来。此时,景苍当胸一记力劈,终于迫得那少年旋身到几米开外,两人站定。 “秀山下,你究竟有无见过一个孩子?”黑衣少年脸色苍白,字字如冰。 “赢了我再说!”景苍傲然抬起下巴,摆出架势又欲上前。 一道影子晃过眼前,两人中间突然多了一个小女孩,景澹大惊,“小影!”疾步上前。 “你怎么会雁影缥缈?”小影抬着头,问那个黑衣少年,她的父亲曾说过,雁影缥缈乃是他们秋家的独门轻功,不传外人,可是,这个少年刚刚那个旋身,明明就是雁影缥缈中的旋风式。 她并不知道,秋家的这门独家轻功,原名,并不叫雁影缥缈,只是有了她之后,她的父亲才将这门轻功随了她的名而已。 黑衣少年扫了她一眼,对她的问话不知所云,当下也不做理会,只徐徐拔出腰间长剑,他向来没什么耐心,而剑,才是他最擅长也最常用来解决问题的武器。 “小影,过来!”景澹伸手去拉她。 “不,爹爹说过,这门轻功不传外人的,他刚刚用的,明明是雁影缥缈中的旋风式!”有爹爹有关的事情,她从不马虎。 黑衣少年闻言,拔剑的手突然停住,凛冽的目光重新落在面前娇小的女孩那倔强的小脸上,“秋肃霆,是你什么人?” 景澹心中微微一惊,身旁的小影却惊奇地问:“你怎知我爹爹的名字?” 黑衣少年身形一顿,刚劲的手一推,长剑回鞘,突然俯身拉起女孩的小手,道:“跟我走!” “且慢!”景澹伸臂拦住少年的去路。 少年抬眸冷冷地看着他,薄唇微翕:“让开!” “你不能带她走。”景澹说的肯定,凭直觉,他认定眼前之人和秋肃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他很有可能知道秋肃霆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千里迢迢来找小影。念至此,心中不由暗暗担心起来,一直瞒着小影的事情,此刻,一语便可道破。 “你是谁?是不是爹爹让你来接我?若是爹爹让你来的,我才跟你走,若不是,小影不跟你走。”被少年拽住小手的女孩这才反应过来,仰着头大声道。 少年低头,眼神微黯,“你难道不知道……” “放手!”景澹突然一掌袭向他牵着小影的胳膊,少年被迫中断了要说的话,抬手与景澹对了一掌,两人各自微退一步,景澹心中一惊,这少年的武功委实不弱,若是他单独遇到他,可能,还真拦不住他带小影走。 一旁韩旸看出了端倪,不管其中暗藏着什么样的玄机,景澹不想让这个少年带小影走,这是事实。于是,他上前,对少年道:“不管你是想得到什么,还是想证明什么,此时此地,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少年环顾一下四周的皇城守军,心知眼前这几个人都不可能让他将女孩带走,看女孩的样子,还并不知道她父亲已死,弄清其中缘由之前,他倒也不敢贸贸然就这样告诉她了。 “我会再回来找你。”他看向小影,语气沉着地留下这一句,旁若无人地向圈外走去。 小影回身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疑惑不已,可是一时又不知该怎么问,愣愣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景澹松了口气,还好,差一点就翻天覆地了。 姬申嘴角噙着悠然的笑,让人无从探究他内心究竟在想什么。 景苍一脸不爽,也不去皇宫了,转身上了马车向将军府而去。 第34章 打抱不平 来到盛泱二十几日后,景澹突然发现,原来,景嫣的性格和景苍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同修殿中,景嫣锋芒毕露,才华盖过了同殿的所有学子,一句“仰头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被朝野上下传的沸沸扬扬,一个十岁稚女,做出此等狂傲之句,那些恪守君臣之礼,讲究道德伦常的臣子们听后,惊讶之余,多是摇头。 不几日,景苍在校场上大败各位藩王之子及宫中的皇子们,当众说道:“可惜所遇之对手,不在国中。”暗指百州国没有他景苍的对手。 此言一出,朝中又是一片哗然,群情愤慨,纷纷斥责洲南王府实在是太过狂傲,言辞之中却又难掩嫉妒之情。百州国君却淡笑曰:“不意洲南俱是能人。”当下颁旨,赐景嫣“百州第一才女”,景苍“百州第一才俊”之盛名,赏银无数。 相较之下,景澹是默默无闻的,他只是日日陪着小影,微笑看着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在人前出尽风头。此时,他比较担心的是小影,因为,他发现,小影似乎越来越沉默了。 他心中猜测是因为离家日久,不见父亲之故,可是,这偏偏也是他的死穴,对此,他无计可施。每每看到小影那纯稚无暇的清澈大眼时,他实在是说不出安慰她的谎言。日复一日,他的担心与日俱增。 这日午后,景澹将刚刚写好的家书交给随行的侍卫,侍卫离开不久,他也来到院中。今日的院中格外的安静,姬傲禁足之期已满,景苍日日与他厮混在一起,而景嫣今天则是难得好心情地去花园散步去了,洲南院中只剩他和小影。 来到小影的窗前,他毫不意外地看到小影正趴在床上,手中拿着那串晶莹的琉璃,反复的摩挲凝视。少时,“爹爹……”女孩低喃一声,颓然地将小脸埋进了褥中,一动不动了。 景澹眼神一暗,再看女孩几眼,悄然转身离去。此时,他根本不敢想象,若是哪一天,小影得知她爹爹已死,而且,整个洲南王府都有意对她隐瞒这个事实时,会是何种情形。可能,她会恨透了他们。 通往盛泱的官道上,三骑一车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急行着。三骑中,一身黑色劲装的俊美少年一马当先,英姿飒爽地跑在最前面,身后,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侍卫,十岁左右的娇小女孩毫不逊色地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上,紧紧地跟在两人身后。而跑在最后面的宽敞马车,在四匹黑色骏马的整齐步伐中,与前面三人也只落后几丈的距离,风卷帘动,花香阵阵。 这三人,正是从平楚国雪都烈城来的即墨晟、朱峤和雪媛。 午时刚过,三人便来到了盛泱,城门口,韩旸一身石青色箭袖,牵着骏马,明眸含笑,拱手道:“即墨兄,恭候多时了。” 即墨晟翻身下马,脸色温和,却并无笑意,抱了抱双拳,道:“有劳韩兄在此久候。” 身后朱峤和雪媛也纷纷下马,与韩旸见了礼。一行便缓缓进了城。 龙栖园,坐落在盛泱南郊。这座盛泱最大也最豪华的客栈布局十分精妙,古色古香的建筑环湖而建,一楼是轻纱飘扬,繁花妖娆的水廊,二楼,是清幽别致的雅座,三楼和四楼,是百两一夜的奢华客房。 韩旸手执茶盏,站在西面的雅间窗口,看着湖心那座被初绽的粉荷环绕的凤翼小筑,绿色的琉璃屋檐如展开的凤翼一般飞翘,巨大的红柱旁,如水的轻纱卷着荷香,在夏日的微风中荡漾,轻柔的丝竹之声和着花香一起传来。 身后传来门扉的轻响,他优雅转身,眼光为之一亮。即墨晟一身秋香色云锦箭袖,身形颀长,乌眸红唇,加之行动间全然一派贵族的气定神闲,端的是丰神俊逸,无与伦比。 他浅笑开口:“看来,即墨兄此行,是来探亲访友的了。” 上次即墨晟随父来盛泱,终日一袭黑袍,他第一次在姬傲举办的宴席上看到他时,他也是如此。此番却一来就换了行装,看来,他要见之人,必定对他十分重要。 即墨晟点头,径直走到他身侧,看了窗外一眼,随即转过俊脸,对韩旸道:“即墨晟与韩兄只一面之缘,韩兄相迎之盛情,即墨晟有感于心。” 韩旸笑道:“韩旸与即墨兄一见如故,即墨兄如是说,却是生疏了。也罢,是我韩旸太心急了。即墨兄,既来了,不妨多住几日,看一看幽篁门一年一度的选美盛景。” 听到幽篁门,即墨晟不由微微怔住,脑中又浮现出十年前那张绝丽温和的脸庞,是啊,语姨那样出色的女子,也是出自幽篁门啊。 韩旸见即墨晟神色有异,以为是自己的提议不合时宜,遂笑道:“即墨兄如不喜欢,只当韩旸没提。” 即墨晟回过神来,道:“既是盛泱盛景,看看也好。” 安平宫花园小径,一身雪白的景嫣匆匆而行,身后两个丫鬟急急跟着,其中一人怀中还抱着一副画卷。 景嫣神色微恼,脸颊上却透着些微晕红,向来沉稳悠闲的步伐此时也有些凌乱。 琼花,本在春季盛开,可是那人,却遣人给她送来一副雪琼图,请她这百州第一才女鉴赏。 雪花和琼花相映成趣,惟妙惟肖,若是旁人看了,惊叹作画之人丹青之功高超之余,也许只会道:“画是画的好,只是也太不合情理了一些,雪花和琼花,怎会一处绽放呢?” 可是她景嫣是何人,怎会看不懂这画中的意思? 琼花晶莹素洁,嫣然绽放,凌驾于百花之上,天上的雪花看见了,以为遇见了知己,也不管这本是不适宜的季节,奋不顾身地飘零落下,只求在融化之前能一亲芳泽。 他身份尊贵,玉树临风,以一个皇子之尊如此含蓄的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意,换了别家女子,只怕早也芳心暗许了。只是,他却看错了她景嫣,心性高傲如她,岂是这区区一幅画就能打动? 虽年仅十岁,然而,不是人中翘楚,她却也看不上眼,虽然对方已贵为皇子,于她看来,却仍是少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她还不是特别清楚,然而,想起明日同修殿上再相见,不免尴尬,心中便不由地着恼起来。 “咦?这是谁家的女儿?生的这般美丽非凡。”耳畔传来轻佻的声音,景嫣心中更加不悦,皱眉抬头,发现自己的去路已经被阻。 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华贵的金线蔷纹红袍,满头墨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俊挺的剑眉下,一双狭长的乌眸邪魅地眯着,上下打量着景嫣。身后,跟着东海的小王爷龙秀。 景嫣被他无礼的打量气的小脸通红,低声喝道:“让开。” “啧啧,看,小美人害羞了。”少年转身,笑着对身后的龙秀道。 龙秀微微皱眉,道:“九殿下迟迟未归,只怕一会二殿下要怪罪龙秀。” “不会,大哥正有事情在忙呢,如今,我可也有事做了。”少年说着,伸出右手,探向景嫣小巧的下颌,腕上雕着负屃纹路的七宝金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景嫣倒退一步,睁圆了双眸看着面前这个轻佻而又大胆的少年,袖中的小手因气愤而握的死紧。 少年正欲上前,胳膊却突然被拉住,他不解地回身看向龙秀,龙秀放了手,道:“还请九殿下给龙秀一个面子,就此作罢。”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道:“你龙秀的面子,我又怎能不给?走。”转身先行。 龙秀看了景嫣一眼,转身跟上那少年。 “呿!你给我站住!”少年刚走几步,面前小径上突然窜出来一个女孩,小脸粉扑扑的,气喘吁吁但却声势不减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看着眼前女孩晶亮的双眸以及那因沾着几片树叶花瓣而稍显散乱的乌发,少年好心情地勾起了嘴角,迁就地俯低身子,道:“小妹妹有何见教啊?” “一边去!谁是你妹妹?你,马上给嫣姐姐道歉,否则,让你死的难看!”女孩一手指着少年的鼻子,气势汹汹道。 看这架势,想必大家都已猜到,来人正是小影,刚才,她正在花园正中的湖心高楼上玩耍,无意见到了这一幕,便一路飞奔至此。 少年见状,嘴角牵了几下,突然放声大笑,直道:“有趣有趣,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要道歉?” “嫣姐姐生气了,你就要道歉!”小影道。 “哦,那么,我现在也生气了,你先给我道歉。”少年眯着乌黑的眼睛,活像一只坏笑的狐狸。 “坏狐狸!不与你啰嗦!” 少年还在为她给他起的绰号愣怔,小影却已一脚踢向他小腿。 “好个刁蛮的小姑娘!”少年一个旋身,袍袖翻转之间,刚劲修长的手掌便轻飘飘地拍向小影的额头。 小影迅疾的一个仰身,娇小的身子一转,凌空一脚扫向他的面颊。 “嗯,身手还不错。”少年笑着,全不当回事,脚步轻移,黑发飘扬下,伸手便向女孩纤细的脚腕抓去。 一点红影破空袭向少年探出的手,少年信手拈来,却是一朵海棠,娇嫩的花瓣因受了内力震动而犹自轻颤不已。 “素闻殷罗国的九殿下宴泽牧风流倜傥,乃是爱花惜花第一人,今日所见,果然非同凡响。”一身温润的景澹站在十米开外,摇着折扇浅笑道。 宴泽牧眯眼,飘忽而又凌厉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笑如温泉而又深藏不露的少年。 “这安平宫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看来,宴某此番百州之行,倒是来对了。”他嘴角勾起玩世不恭的微笑,低头轻嗅一下指间那朵海棠。 “澹哥哥,不用跟他客气,他刚刚欺负嫣姐姐,现在又欺负小影。”适才交手,小影已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愤愤不平地站在宴泽牧和景澹中间。 景澹闻言,淡笑看向宴泽牧,宴泽牧却恍若未闻,只道:“唔,海棠要过季了,不香。”言毕,将那朵海棠掷于地上,抬步就要走。 小影双臂一展,拦在他身前,仰头道:“你还没有道歉。” 宴泽牧眉头不悦地皱起,道:“让开!” 小影双手叉腰,道:“怎么,许你挡别人的路,却不准我挡你的路吗?我说过了,今日你不道歉,要你死的难看。我虽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澹哥哥在这呢。” 景澹心中已暗自思量半天,适才宴泽牧的确对景嫣有轻佻之举,若就这样放他离开,的确面子上下不来。可是,人家毕竟远来是客,而且是宫中的贵客,若是在此地与其动手,只怕正好给了洲南王府那些对头们大做文章的机会。 父亲修书来,道“适时而忍”,忍,不难,难只难在“适时”二字,比如现在,就是忍也不是,不忍也不是的境地。 景嫣心中一片苍凉,自己受辱之时,却是龙秀这个外人给解得围,小影刚落下风,景澹便立刻出手相救,此时,只不过要为自己讨回一点尊严,可是景澹竟还愣在那里。王府的名声利益,在他心里,当真比她这个妹妹还要重要。 念至此,她心中微微恨起了小影,若不是她跳出来,也不至让自己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 “我宴泽牧活了一十三年,还不知道歉两个字如何写。”宴泽牧抬起下巴,傲然道。 小影鄙视地瞪他一眼,转身折下一枝柳条,在地上快速地划了几下,将柳条一扔,道:“不学无术,今日姐姐教你,跟我念,道歉!” “哈哈哈!”一阵狂笑打断了宴泽牧的惊愕和其余几人的忍俊不禁,抬头,只见景苍站在花径尽头,兀自拍着手大笑不已。 小影得意地瞄向宴泽牧,心道:“连苍哥哥都来了,不信你还不死?” 第35章 不管不顾 看着景苍缓步走近,小影抬头对宴泽牧道:“坏狐狸,这可是我们百州国君钦封的第一才俊,打遍天下无敌手,今日你欺了他两个妹妹,识相的,就赶紧乖乖的道歉,否则,哼哼……” 景苍微微瑟缩了一下,瞪了小影一眼,现在几乎都成条件反射了,每每听到她这奸诈无比的笑声,他就全身汗毛直竖。 宴泽牧抬头直视景苍,嘴角微勾,道:“是吗,那今日可越发有趣了。” 景澹闻言,心道:这宴泽牧心性之狂傲,只怕不在景苍之下,今日一战,只怕在所难免。 不意景苍却道:“这里人太少,我没什么心情动手,两日后,五皇子姬傲在同修殿大摆擂台,今日,我景苍来下战书,阁下敢接否?” 宴泽牧眯眼冷笑,道:“随时奉陪。” 景嫣的心跌落谷底,一个哥哥只顾王府大局,一个哥哥只顾自己的声誉,她还能靠谁? 此番,也正验证了她原先的想法,若是要得她景嫣芳心,必须是人中翘楚,唯有如此,她才永不必再受今日之辱。 小影跺跺脚,下个屁战书啦,现在她要的是面前这个死男人给嫣姐姐道歉。 她几步抢到景苍面前,正欲发作,“小影。”熟悉却又稍带陌生的轻唤让她不解地偏过头看向景苍身后。 身量颀长的少年明眸如潭,负着手英挺地站立在繁花绿柳中,如玉的面庞似笑非笑,无形散发的皓月般的光芒直教身周的一切的都黯然失色,包括他身侧的韩旸。 “晟哥哥!”她猫似地跳了起来,几步飞奔到即墨晟面前,“晟哥哥,你没有食言。”她扯住即墨晟的衣袖,笑的眼眉弯弯。 “自然。”醇厚嗓音响起的同时,少年抬手,长指微扫,拂落她发间的树叶花瓣,神色间,全不把其余人放在眼中心上。 随着他手掌的探近,一丝清淡却幽柔的花香沁入小影的鼻间,仿佛是繁花盛开的原野上拂过的一阵香风,让她微微沉迷。 景澹看着即墨晟和他身前的小影,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怅惘,仿佛冥冥中注定,只要他一出现,小影必然会离他而去。这种认知让他前所未有的难受起来。 景苍乌眸却眯了起来,近几个月,他勤修苦练,正愁国中无人是对手,突见昔日劲敌,好战之心砰然而动。 “这安平宫果然热闹,诸位这是一同赏花吗?”身后的韩旸见气氛似乎有些不正常,于是微笑开口。 一句话提醒了小影,她仰头,道:“晟哥哥,若是有人欺负小影和嫣姐姐,晟哥哥会不会帮小影和嫣姐姐讨回公道?” 即墨晟神色微凛,问:“谁?” 小影回身,小手一指,道:“喏,就是那只坏狐狸。” 宴泽牧实在是恼了,道:“注意你的言辞!” 即墨晟看他一眼,又低头问小影:“你待如何?” “他不肯道歉,晟哥哥也欺负他一下,当做扯平好了。”小影天真道。 即墨晟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宴泽牧面前,面无表情道:“你听见了?” “那又如何?”即墨,该是平楚国的贵族,这百州盛泱,果然热闹,宴泽牧心道。 “那就请。”即墨晟语气平静,身后的黑发却一丝一丝地扬起,如风吹一般。 景澹韩旸见他如此聚集真力,心中惊叹他功力深厚之余,不由也倍感奇怪。即墨一族久为平楚贵族,最近更是升格为平楚唯一的异姓王,裂土封疆。按道理来说,身为这种世家大族的唯一传人,审时度势,顾全大局的意识是该如本能一般生根于脑中的,可是,即墨晟怎会为稚女的一句话,就不管不顾地在这百州的宫中与殷罗的皇子大打出手呢? 究竟是他平静的外表下其实也藏着一颗无比狂傲的心,还是,小影对他的影响太过重大? 宴泽牧退后一步,道:“既然阁下不吝赐教,宴某自然也是却之不恭。”久闻平楚即墨一族家传绝学凌爪功非同凡响,今日正好见识一下究竟有多厉害。 龙秀见势不妙,来到两人中间,对二人左右拱手道:“九殿下,即墨公子,二位都是我百州的贵客,何必在此伤了和气?不如这样,今夜,我龙秀就在这安平宫大摆筵席,代九殿下向嫣小郡主和影小郡主赔礼,二位意下如何?” 即墨晟不语,宴泽牧却恼了,瞪他一眼,道:“谁说我要道歉?!”宽大的袍袖一挥,龙秀粹不及防间踉跄倒退好几步,一时面上尴尬不已。 “果真是个蛮子,欠教训!”小影在即墨晟身后叫道。 “彼此彼此!”宴泽牧剑眉一皱,突然一掌拍向即墨晟的肩,袍袖迎风间,这一掌看似绵软无力,掌风却将即墨晟鬓角的发丝逼得向后飞扬。 即墨晟面色不变,左手向后一扫,掌力将身后的小影轻飘飘推至景澹身边,身形突然拔地而起,瞬息之间,脚尖在宴泽牧腕上一踩,饶是宴泽牧反应奇快,收手如电,但腕上还是感到一阵剧痛。 不等宴泽牧反应过来,腾空而起的少年凌空一抓,双手指尖瞬间出现十个指甲般大小的锥形冰凌,在内力的驱动下快速地旋转着。 “凌爪功!”宴泽牧心中微微一惊,没想到他一出手便是绝招,情急之下,双臂抡圆,双掌缓缓合起,宽大的袍袖鼓荡不已。 十点晶光袭向宴泽牧的同时,两道赤色的掌风劈向空中的即墨晟。 “晟哥哥!”小影惊叫一声,即墨晟却浅浅一笑,凌空一个后翻,在景嫣前面三四步远的地方稳稳落地,绣着精致云纹的箭袖下摆一角有些熏黄发黑。 宴泽牧盯着即墨晟,肩头红袍上一处细微的破损处正渐渐被血液晕湿。 唰!短暂的静寂中,两人中间突然掉下来一大片焦黑色的枝条,众人抬头一看,原来适才两人中间那棵垂柳一半都已被烧成焦炭,风一吹,便掉了下来。 宴泽牧一语不发,转身拂袖而去。 “晟哥哥!”小影噔噔地跑过来,上下打量着即墨晟,焦急道:“晟哥哥,你有没有受伤?” 即墨晟摇头,牵起她的手,边走边道:“你要看的野花,我给你带来了。” 景澹、景苍和韩旸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心道:“宴氏的烈焰掌也算是厉害了,只是宴泽牧的武功修为不及即墨晟,所以才致落败。”目光扫及径旁几株如秋叶般枯败的月季,几人心中不免都暗暗惊叹,即墨晟凌空一抓,竟能将这些花朵枝叶中的水分全都逼出,并瞬间凝结成冰,这份内力,实在令人咋舌。 景苍眼神稍黯,已经不用比试了,他到底还不是即墨晟的对手。 景嫣侧脸,对身后两名侍女道:“走。”言毕,目不斜视地走过景澹和景苍面前,径直向洲南院而去。 景澹和韩旸来到洲南院时,只见院中多了一座一人高,玉盘做底,遍植五颜六色野花的微型圣女山,并不见即墨晟与小影二人。院中的管事禀报说即墨晟带着小影出宫去了,戌时前会将小影送回。 景澹默默无语,一旁的韩旸却道:“看起来,这位貌似冷淡疏漠的平楚贵公子,却是一位性情中人。” 龙栖园三楼,雪媛一身粉色的纱裙,长长的乌发挽成了两个桃髻,别着两串珠花,显得粉嫩可爱,然而一张稚嫩的小脸却紧绷着,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虑,小小的双足踩着脚下软软的地毯,徘徊不定。 自从三个月前,她从五十几名府中的侍女中被少主挑选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少主是有任务派给她的,只是,直到五天前,她才知道,少主是要她来保护陪伴一名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今天,她就要和这名在少主心中非同一般的女孩见面了,如果对方不喜欢她,她会被遣回平楚即墨府,而这一遣回,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少主了。 念至此,她的小手不由微微沁出了冷汗,是的,她很紧张,这三个月来,她日夜勤修苦练,加上少主的时时指导,终于可以接少主单手一百招而不至落败了,她不想让少主失望,不想让少主白费功夫,更不想……从此再见不到少主……可是,那个女孩子会喜欢她吗? 她咬唇,不得不承认,自从她懂事以来,除了第一次和少主说话,她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少主给她赐了姓,她现在全名叫秋雪媛,少主说了,如果影小姐喜欢她,那么,她将终身与影小姐为伴,所以,赐她和影小姐同姓。 “雪媛,少主叫你过去。”门外突然响起朱峤的声音,雪媛微微一颤,努力稳了稳纷乱的心神,向门外走去。 第36章 初见雪媛 雪媛跟着朱峤来到即墨晟的房门外,朱峤道:“少主和影小姐就在里面,你进去。” 雪媛迟疑一下,只听房内隐隐传来女孩稚嫩的声音:“……晟哥哥,你会很快回去吗?”熟悉而温和的声音道:“不会……” 雪媛伸出小手,轻轻扣了扣门,道:“少主。” “进来。”声音顿时变得沉稳。 雪媛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眼看到即墨晟颀长的身影站在窗边,犹如神祗的脸庞上竟然带着温和的笑,而他身边的檀木椅上,站着一位身着樱色纱裙的女孩子,这样正好与即墨晟一般高的女孩回过头来,晶亮的大眼中带着一丝好奇和笑意,漆黑如墨。 雪媛猛一回神,忙行礼道:“属下参见少主,参见影小姐。” 低头屏息之间,耳边传来一声轻响,然后,一双白色的缎面小靴映入了眼帘,少时,“晟哥哥,以后阿媛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行礼?” 即墨晟微微一顿,随即含笑点头,道:“当然可以。” 话音未落,一双雪嫩的小手便扶上了她的胳膊,雪媛在她的帮衬下站起身来,抬头,目光顿时被一张比春日阳光还要耀眼的美丽笑靥融化。 “阿媛,我叫秋雁影,你可以叫我小影,我们做个朋友。”小影伸出小手,笑的灿烂。 雪媛一怔,抬头看向即墨晟,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不给她任何指示。是的,他已经告诉过她了,从跟着小影的那一刻起,她可以不再听他的话,但一定要听小影的话。 “好。”雪媛伸出手,握住她绵软的小手,微微一笑。 小影眼珠一转,道:“晟哥哥说你的武功比我好,我们比试比试。”说着,突然一掌向她肩头袭去。 雪媛还没反应过来,本能地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利索地一扭,另一手押住她的肩,“哎哟。”小影受疼,忍不住痛呼一声。 雪媛此时方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忙放手,惶然地看看即墨晟,又看看小影,急道:“对不起,影小姐,我……” “不碍不碍,果然是身手不凡。”小影不等她说完,摆手笑道。 “晟哥哥,我喜欢阿媛,不过,你教了她这么厉害的武功,要是她以后欺负我怎么办?”小影一下腻到即墨晟身边,调皮道。 雪媛心中一凛,低着头不敢出声。 即墨晟却伸出手,道:“你现在学她刚刚那样扣住我的手。” 小影不解,但仍然听话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即墨晟微微一笑,问:“扣紧了吗?” 小影手下又加重三分力,紧紧地抓住他,然后点点头。 即墨晟摇摇头,手腕微微一动,小影只觉得掌中一空,低头,他的手早已抽出。 “咦?好奇怪,你怎么突然不见了呢?再来。”小影不由分说地两只手一上一下扣紧他的手腕,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 然而,似乎只在眨眼之间,他手又已经回到了他的身侧,她几乎都没有感觉到他抽出时的摩擦。 “晟哥哥,你怎么跟鱼一样,好像这样跐溜一声,就滑出去了呢?”小影抬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即墨晟笑了,道:“这叫缩骨功,小影想不想学?” 小影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道:“要,这样以后就没有人能抓住我了。” “很难哦。”即墨晟敛住笑意,他并不是吓唬她,想当初,他练这门功夫的时候,错骨之痛,几乎让他几次禁不住疼出了眼泪。 “我只学这一招就好了。”小影扬起小脸,又开始发挥她的懒人风格。 “好。”即墨晟浅笑,说实话,他还真不忍心看着小影受这练功之苦。 雪媛静静地站在两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可是,耳朵却不得不听进他俩的对话。 她知道少主所说的缩骨功,这只是少主学成的数门厉害武功之一,她也知道,练这门功身体会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痛。可是,她心底深处却禁不住地想,若是少主能这样手把手地教她,即使在练功过程痛死,她也甘愿。 “晟哥哥,你喜不喜欢荷花?”小影回到窗边,看着湖心那一片碧绿中的点点嫣红问。 即墨晟抬头,晶眸如水,“嗯。”他点头。 “为什么?”小影回身,仰着小脸问。 即墨晟一怔,随口道:“它干净。” “阿媛,我们来比试比试轻功。”小影轻轻一跃,站在窗棂上,转脸对雪媛笑道。 雪媛来到窗口,问:“怎么比试?” 小影眯眼远眺一会,道:“喏,你看到那朵荷花没?就是东边红柱旁那朵开的最大的那朵,我们来比赛看看谁能摘到它。” “好。”雪媛应承一声,脚尖一点,瞬间掠出窗外,身形矫健如燕。 “哎呀,居然抢先我一步!”小影笑着一跺脚,身形一纵,疾掠而去。 即墨晟负手站在窗边,看着两个女孩如两只比翼的雨燕一般,踏空前行,一路飞奔到凤翼小筑旁那片粉荷上。 论轻功,到底还是小影略胜一筹,虽然比雪媛晚一步出发,片刻之后,却已超出雪媛半个身位。 领先的女孩笑着转过脸来,调皮的挤挤眼睛,天真而又邪魅的模样竟然让雪媛微微失神,心神一乱,脚步随即踏空,向湖中坠去。 小影凌空一个旋身,长发飘逸,左手一把抓住雪媛的右手,脚尖在荷叶上一点,腾空上升两米左右,身子一斜,“阿媛,我摘了哦。”女孩娇笑着,右手向那近在咫尺的硕大的花朵探去。 “不准摘!”随着一声女子娇喝,一段白绫突然如蛇一般从凤翼小筑的粉纱中伸出,凌厉地向她探出的小手袭来。“小心!”雪媛大喝一声,右手使力将小影往后一拉,身子借势横扫过去,双足一蹬,欲将那白绫荡开,殊不知竟似踢到一根铁棍,脚掌疼痛不已。 “可恶!”小影蓦然放开雪媛的手,双手突然抱住那根正往回收去白绫,瞬间被拖进粉纱之中。 “小影!”雪媛一惊,双足一蹬荷叶,跟着扑了进去。 穿过层层叠叠的粉纱,见小影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雪媛松了口气,抬头,看向小影对面的女子,只见她一身如雪般的白衣,轻纱蒙面,面纱外的一双水眸似会勾人魂魄般,妖媚的目光在小影和自己的脸上逡巡。 “你凭什么不让我们摘花?”小影显然也因她的目光迷了一会神,半晌才开口问道。 “因为,这里的所有的东西,在八月一日之前,都已经被我们租下了。”女子的声音如音乐一般,十分清脆悦耳。 “连这花啊叶的都租下了?”小影不信地瞪大双眸。 女子轻轻点头,眼神竟是十分的温和。 “要是我偏要摘呢?”小影撅起小嘴蛮横道。 女子轻轻摇头,身后乌黑的长发随之如绸缎般飘来飘去,“小妹妹,小小年纪,可不能这么不讲理哦。” “是你们不讲理好不好,仗着有钱,就不让别人赏荷,再过一个月,这些花还不都谢了?”小影双手叉腰道。 女子正待答话,一阵幽冷清淡的荷香突然沁入鼻尖,女子神色一变,低声道:“你们快走!” 小影恍若未闻,吸吸小鼻子,道:“唔,好香哦,阿媛,你闻到没?” 雪媛仔细一嗅,点头道:“嗯,是有一阵荷香,奇怪,怎么让人觉得好像冷风一般。”刚刚还有些燥热,可是此时,周身却似浸在凉水里一般。 随着这股荷香渐浓,女子神色越来越惊慌,也不再管小影和雪媛二人,旋身红柱旁,毕恭毕敬地站着,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 “哇,好香好香!”小影四顾左右,似乎想找出这股奇香的来源。却见长廊那边,一抹白影如一缕云丝般,轻盈地向这边飘来。 小影和雪媛不由都瞪大眼睛,因为,那明明是一个人形,可是,却不是在走,而是在飘,两人都不能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奇妙的轻功,那么,只有一种的可能,那就是,那不是人。 两人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抹白影缓缓逼近,谁都忘了逃跑。 然而,似乎只在眨眼,白影已经来到视觉可以看清之处,那是一个身材婀娜,长发飘扬的女子,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然而,宽大袖口处若隐若现的玉手,如冰雪雕成一般,白皙剔透,毫无瑕疵,让人不难想象,这定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更奇怪的是,刚刚明明看到她在远处飘的,可是此时,她却是一步一步在走,曳地的白色长裙覆住了脚面,纤柔优美的身姿在长发轻纱的衬托下,更显得不似凡人。 离小影和雪媛三四米远的地方,银面女子突然停住,面具后的乌眸打量着小影和雪媛,少时,居然微微欠了欠身,似乎在向身边什么人行礼,然后素手一扬,粉纱一动,手中突然多了一枝盛开的粉荷,小影定睛一看,正是刚刚她和雪媛比赛要摘的那朵。 银面女子缓缓向两人走来,雪媛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小影,戒备地看着银面女子。 银面女子绕过她,将花枝递到小影面前。 小影还沉浸在对她究竟是不是人的判断中,一时竟不知道要伸手去接,而银面女子就维持着这个动作,如雕塑一般。 雪媛见状,悄悄碰碰小影的手,小影回过神来,见银面女子离自己这么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摆摆手道:“谢谢,我,我现在不想要了。”天啊,都不知面前这个人刚刚是不是在飘的,她才不要她拿来的东西呢。 谁知银面女子跟着上前几步,固执地伸着手,将荷花举在小影面前,一副小影不拿她誓不罢休的样子。 小影伸出小手,又抬头看她一眼,这才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缓缓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朵荷花。 花枝离手的一刹,女子轻飘飘转身,回到了原来那个位置,犹如侍立在主人身后一般。 小影和雪媛对望一眼,均是不明所以,那里明明只有那银面女子一个人好不好,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 终于,女子又开始杨柳扶风一般向前走去了,经过小影身边时,小影只感觉一股彻骨的寒冷蓦然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中暗暗奇怪,她适才靠近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冷啊。 自从银面女子出现,红柱旁的白衣女子就一直毕恭毕敬地跪在那里,银面女子经过她面前,袖子轻轻一挥,女子才站起身。 随着银面女子越来越远,那股幽冷清淡的荷香渐渐淡去,然而那一丝寒气却似乎还未散去,仍然让人脊背发凉。小影和雪媛再也呆不住了,两人互望一眼,同时身形一拔,冲出粉纱向湖边掠去。 第37章 横插一杠 回到房中,却见房门开着,即墨晟并不在房内。门外隐隐传来呼斗之声,两个女孩同时窜出门,从栏杆处向下看去。 这一看,可吓了一大跳,只见即墨晟正和一个黛袍男子纠斗在一处,那男子好厉害,双掌似乎带着火焰,红红的两片,每次掌风劈来,都如两团火焰一般,即墨晟都不得不回身避让,险象环生。 雪媛心中一纠,就要跃下帮忙,心中一颤,突然想起即墨晟的话,除非小影吩咐,她不得擅自行动。再抬眼,见朱峤也站在一侧焦急地看着,显然,是即墨晟不让旁人插手。 “晟哥哥!”小影叫了一声,即墨晟一分神,对面男子一掌袭来,饶是即墨晟反应奇快,袖子却被掌风袭到,着起火来,他一个旋身双臂一伸,火焰顿时熄灭,不远处的荷塘里却凌空飞来十股水柱,黛袍男子一见,连发两掌,长长的水柱顿时化为十道蒸腾的雾气,转眼消散不见。 “哼!”小影一跺脚,突然纵身向那黛袍男子扑去,雪媛反应不及,只得跟着扑了上去,黛袍男子头也不抬,凌空袭来一掌,即墨晟大惊,小影若是中他这一掌,不死也得重伤。正待上前营救,黛袍男子却乘机旋身上前,拦在他与小影之间,右掌向他当胸袭来,即墨晟又惊又怒,当下拼尽全力,硬接他一掌,砰的一声巨响,灼热剧痛自掌心蔓延到整条胳膊,即墨晟急点肩部几处大穴,阻止热毒扩散。黛袍男子也被震得倒退五六步,平静犀利的双眸也忍不住露出震惊的光芒。 同时,在空中猛然拉住小影裙角,挡在她身前的雪媛也重重的落在了地上,背上衣裙被烧开了一个掌印,背上的皮肤变的乌黑。 “阿媛!”小影惊叫着扶起嘴角溢出黑血,昏迷不醒的雪媛,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一个鲁莽的举动,竟会让雪媛代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 朱峤呆了一呆,急忙走到即墨晟身边,焦急地看着他的右臂,他的右掌已经也变得乌黑,“少主,你……” 即墨晟抬手制止他,平静地看着对面的黛袍男子,道:“宴氏的烈焰掌果然不同凡响,即墨晟技不如人,甘愿认输。” 黛袍男子微微一怔,方才领教了即墨晟的实力,心知若不是那两个女孩横插一杠,自己未必能轻易伤到他,见他这样认输,心中倒有些惭愧起来,手一扬,甩出两瓶解药,转身便走。 朱峤接住,忙忙地要喂即墨晟服下,即墨晟却看着黛袍男子的背影,挥了挥手,道:“去看看雪媛怎样了。” 傍晚,小影在即墨晟房内焦急地走来走去,少时,即墨晟推门进来,小影迎了上去,仰头问:“晟哥哥,阿媛怎样了?” “没事,她睡着了。”即墨晟道,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雪媛伤势十分沉重,刚刚他输了差不多七成的真力给她,才保住她一条小命。 小影低头,扭着自己的衣角,小声道:“我真没用,除了惹祸,什么都不会。” 即墨晟微微一笑,伸手揉揉她的发顶,道:“不准胡说。” “晟哥哥,刚刚那个人,是替下午那只坏狐狸报仇的?”小影突然问。 即墨晟一怔,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他们用的招式差不多。”小影小声道。 即墨晟淡笑道:“还说自己什么都不会,都会看别人出手的招式了。” 小影腻到即墨晟身边,挽着他的手,道:“晟哥哥,你为什么对小影这么好?原来,小影以为,只有爹爹才会这么宠着小影的,不管小影犯了什么错,都会帮着小影。” 即墨晟蹲下身子,握住她的双肩,平视着她,柔声道:“小影,你记着,这一生,不管你做了什么,晟哥哥都不会怪你,晟哥哥永远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为什么?”小影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即墨晟那虽有些苍白但却俊逸不减的脸庞。 “因为,等小影长大了,晟哥哥要娶小影为妻。”他看着稚气的她,认真道。是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寸步不离地照顾她一辈子,呵护她一辈子。 小影大眼眨了几眨,道:“晟哥哥是说,以后要和小影生活在一起,就像我以前和爹爹生活在一起一样吗?” 即墨晟点点头,知道此时不能在解释更多。 “那,小影要爹爹也搬来一起住,晟哥哥答不答应?”小影道。 即墨晟心中一痛,忍不住的目光也沉痛起来。 “晟哥哥,你怎么了?”小影只觉得他脸色有变,却不能理解他眼中的沉痛,究竟代表着什么。 “好,小影要怎样都行。”他别过脸站起身,在那样纯挚的目光中说谎,真是世上最煎熬的事。 小影不解地看着他侧影,不懂刚刚还好好的他,为何眼中突然有了泪光。 “晟哥哥,你为什么哭?”她不依不饶地转到他身前,看着他。 “晟哥哥没事。”即墨晟仰头,硬是忍住那股泪意,少时,才俯身,牵起她的手,道:“我们去吃晚饭,然后,我送你回安平宫。” “可是,我想等阿媛醒了再走。”小影急急道。 “今天她可能不会醒了,明天我再接你来看她就是了。”即墨晟牵着她边往外走边道。 龙栖园偌大的环楼共有四个楼梯,东南西北各一个,即墨晟和小影所在的西楼,也只有南角处一条楼道,两人刚走到楼梯口,只见一身红袍的宴泽牧怒气冲冲地向楼上走来,身后,那名与即墨晟比武的黛袍男子,却是一脸的无奈。 宴泽牧感到身前有人,抬头一看,怒气中又增一丝尴尬,面色更加难看。 即墨晟拉着小影在楼梯口稍站,让他二人先行通过。想起还昏迷不醒的阿媛,小影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两人,恨不能一脚把他们踹下楼去。 宴泽牧经过即墨晟身前时,突然停住,看着即墨晟稍显苍白的脸色,眼中情绪不停变换着。 “喂,好狗不挡道,还不让开!”小影野蛮地一脚踢向他的小腿。宴泽牧一时不察,竟被她偷袭成功,吃痛的后退两步,低头咬牙切齿地看着小影,道:“还真是命中犯克!” “谁屑于跟你这样的人命中犯克,这么大的人了,打不过人家还要回去找大人帮忙,我苍哥哥跟你差不多大,如果跟人比武输了,从来都不会找澹哥哥帮自己出气的,都是自己勤奋练武,争取以自身实力挽回面子的。”小影仰着头,眼神睥睨着他,不屑道。 宴泽牧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回头又狠狠盯了黛袍男子一眼,转身对即墨晟道:“你打我一掌,今天,你与家兄的比武就当从未发生。” “看看,明知我晟哥哥为阿媛疗伤体力不济了,假惺惺说,你打我一掌。如果你真要我们当今天什么事没发生,不如你受我一刀啊。”小影坏笑着,从腰间缓缓抽出龙纹。 宴泽临(即黛袍男子)脸色一变,几步跨上楼来,挡在宴泽牧面前,看着即墨晟,道:“你失去的真力,我补给你。”说着,一手向即墨晟肩上搭来。 “你做什么?”小影以为他又要伤害即墨晟,手执龙纹朝他便刺。 宴泽牧脸色一变,疾步来到宴泽临身边,神色间竟也是十分在乎兄长的安危。 即墨晟肩头微微一倾,卸开宴泽临搭来的手掌,同时一拉小影,旋身就是两米开外。小影刺了个空,回头不解地看着即墨晟。 即墨晟看着宴泽牧,道:“胜败乃常事,阁下若真是这般放不开,即墨晟随时奉陪。”说着,牵着小影转身向楼下走去。 宴泽临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处,低喃道:“即墨一族有这样的继承人,平楚之王,危矣。” 宴泽牧却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腿,低咒道:“死丫头,脚劲还真大!” 第38章 盛事将近 落日的余晖遍洒大地,映得少年周身仿似镀了一层金般,闪闪发光,英挺身影斜斜地投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如墨的长发在微风的轻拂下丝丝飞扬。 小影手执一支糖葫芦,歪着脑袋怔怔看着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大眼一眨,突然跑上前去,顽皮地一把揪住那飞扬的发梢。 即墨晟回身,微微一笑,道:“调皮。” 小影看着他转过来的俊脸,小嘴却一扁,大眼瞬间晕满泪光。 即墨晟笑容一敛,俯身抬起小影的小脸,问:“怎么了?” 小影大眼一眨,晶莹的泪珠顺着白皙粉嫩的脸颊滚落下来,“晟哥哥,我好想我爹爹。”女孩将手中的糖葫芦扔在地上,偎进即墨晟怀中呜呜的哭了起来。 即墨晟缓缓伸手,揽住那娇小柔软的身子,眸中,苦涩与矛盾却似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地生长。 “晟哥哥,你是除了爹爹之外,第二个背小影的人。”热热的气息呼在即墨晟耳边,趴在他背上的女孩亲昵地搂着他的脖子,语气中分明带上了倦意。 这一路走来,她说了很多话,关于她和她爹爹在一起的许多片段,女孩都记忆犹新。 即墨晟没有说话,背上的女孩很轻,可是他的脚步却分外沉重,是的,他在害怕,害怕等到真相揭晓的那一天,所有的美好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他只想让她开心,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只是,这样的愿望,此时想来,与奢望并没有区别。她那样挚爱依恋的父亲,在与他父亲的比武中死了,所有的人都瞒着她,看着她这样日日期待着已死的父亲来接她却不告诉她真相,等到无法再隐瞒的那一天,她会是何种表情,他不敢想象。 夜色朦胧,通往安平宫的是一条林间大道,月光中,背着女孩的少年身边飞满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仿似天上的繁星坠落了人间,众星拱月地围绕着沉稳前行的少年,只是,背上的女孩已然睡着,满腹心事的少年也无心欣赏这夏夜的美景,随着宫殿的临近,身旁的萤火虫也渐渐散去。 穿过安平宫的中心花园,远远就看到景澹在月下徘徊的身影,即墨晟眸色一沉,他对小影,似乎也不仅像对妹妹一样的关心。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景澹抬头,看到即墨晟和他背上的小影,脸色明显一僵,脚下跨出一步,却又停住。 “小影怎么了?”看着即墨晟面无表情地走到近处,景澹问。 “睡着了。”即墨晟淡淡道,抬步向院内走去。 来到小影房中,即墨晟坐在床沿,放下小影的腿,伸手轻轻分开她揽着他脖子的小手,“不,不要,爹爹……”女孩梦呓着,小脸贴在他温暖的背上,任性地踢动着小腿,小手紧紧揽着他的脖子不放。 即墨晟抬头看看景澹,景澹会意,出手如电,一指点在小影的昏睡穴上,女孩缓缓倒向了床褥,陷入了更深的梦境。 即墨晟站起,回身看着床上的女孩,白皙的小脸上犹自带着未干的泪痕。 “她很想念她的父亲,两年,只怕难以坚持。”他沉声道。 景澹皱着眉头,却无法集中心绪思考他的话,他只知道,小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样依赖的一刻,为什么,即墨晟只与她见过短短的两面,她就会这样依赖他? 即墨晟转身向门外走去,景澹怔了一怔,也跟了出去。 “……我派了一名侍女给她,过几日会搬来这里与她做伴……”少年低沉的嗓音如夜风一般轻柔,飘散在这静谧的院子里。 景嫣执着棋子的小手突然一僵,“去换盏茶来。”她吩咐身后侍立的侍女。侍女答应着退了出去。 她起身,莲步轻移,来到窗边,月光下,粉脸如玉,双眸似星。 少年颀长英挺的身影缓缓穿过院中小径,消失在假山那面,看着朦胧的月色,她微微出神。 “……小姐,茶来了。”身后传来侍女的声音,她猛一回神,目光正好对上斜对面同样站在窗前的景苍那探究的目光,她小脸蓦然一热,转身坐回棋盘前,却发现,思路已乱了。 次日,同修殿上来了新客。 宴泽牧一身淡金色的蟒纹箭袖,腰束墨绿色玉带,入乡随俗地将那一头长发束了起来,嘴角噙着邪气的笑,竟是十分俊逸逼人。 对于这位远来的贵客,各位皇族世家的子弟们多是客气的,而几位女孩子多少也为他的风采迷倒,无一不是笑脸相迎,除了景嫣和小影。 景嫣面无表情地翻着书案上的文册,目不斜视,似乎进来的只是一阵风,无关痛痒。 小影抬头一看,秀气的娥眉一皱,鼻子里哼一声,起身便离席而去。 景澹还不知昨天下午龙栖园发生之事,见小影反应如此之大,一时倒是十分不理解,尽管心中疑惑,脚下却是匆匆的跟了出去。 如此一来,百州洲南王府与殷罗皇室结下梁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其余三王和朝中传的沸沸扬扬,小影和景澹出殿的情形也被添油加醋,说成差点与宴泽牧动起手来,后来被众人劝阻,这才怒气匆匆而去。 本来这些人想借此事给洲南王府制造一些事端,出出近来心中的郁结之气,不想一直护弟心切的宴泽临却并不见多大反应,追究一事更是只字不提。而当事人宴泽牧似乎也好说话的不得了,每每听人提起此事,总是一笑了之。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心中暗咒着,只得作罢。 盛泱最近格外热闹,只因一年一度的幽篁门选美盛事即将在龙栖园的凤翼小筑进行,除了天价的龙栖园客房已经爆满外,城中其他的客栈也跟着沾了光,门庭前所未有的热闹拥挤起来。 而带来这些生意的人,除了陪同自己女儿来参选的望女成凤的父母之外,更有一些出生中层氏族但又喜好女色的子弟们,他们没有实力迎娶幽篁门培养出来的旷世美女,也没有势力为自己举行如此大规模的选拔美人的盛事,于是,花重金来观望幽篁门选美,伺机弄到一两个被幽篁门涮下来的美女,已是他们最大的成功了。 每年来参加这场盛事的美女,犹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天下无人不知,只要能进幽篁门,以前不管你是何种出生,冠上幽篁门的名头,你的身价就一夜飞涨了,出来之后,最低也能混个世家大族的妾,运气好的,甚至能成为宫中的妃子乃至皇后。所以,参加幽篁门一年一度的选美盛事,是很多女孩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唯一希望。 但是,不是每个来到盛泱的女孩都有机会进到凤翼小筑参加最后遴选的,在呈上名册之后,幽篁门会安排在盛泱城内进行第一次和第二次筛选,能通过这两关的女孩子,才能被准许进入凤翼小筑面见最终决定她们命运的人。 三国的皇室对每年在自己的都城进行这样的选美盛事向来是持保护支持态度的,一来,这些幽篁门培养出来的美女们的确让他们这些阅人无数的男人也觉惊艳和喜欢,二来,每年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给他们都城带来的经济收入实在是可观,而他们的都城也在这个时候显得最为繁荣热闹,歌舞升平,这些,无疑满足了他们这些当权者独特的虚荣心。 当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支持幽篁门,比如,这些贵族世家的女人们,就对幽篁门恨之入骨,只因,在男人的喜好和诡谲多变的爱情生活中,她们的出生和地位帮不上她们任何忙,自从有了幽篁门,有了那么多封号为媚女媚妃的女人,她们的婚姻和地位就无时无刻不在受着威胁,每每到了幽篁门放出那些媚女媚妃的时候,她们的心便也跟着颤抖不安起来。 曾有一段时间,幽篁门在选美期间,总会受到这样那样暗地里的阻挠和破坏,然而,幽篁门向世人证明了,她们不但培养绝世美女,更培养绝世高手,自从一个从事第一轮筛选的普通侍女,在殷罗的一条小巷里,从容解决了二十几位堪称一流的高手之后,这种暗中的阻挠和破坏便无声无息地黯淡了下来。 情势的发展往往十分有趣,如今,在每年如期举行的幽篁门选美盛宴上,你不仅可以看到国中有名的美女才女,更可以看到氏族贵胄的千金小姐。自此,幽篁门从大多数贵族女人的公敌,一跃成为了她们维护自身地位的希望。 此般情况下,小影不再是同修殿上唯一缺席的女孩了,京北来的那位詹姓小郡主和户部尚书的千金已接连几日不见踪影。 龙栖园西楼楼道上,宴泽牧正慢悠悠向下走着,心中却在想宴泽临这次究竟为何来盛泱。虽然他向父王请行的时候,说是百州盛泱设了同修殿作为培养国家栋梁的基地,作为友邻,好的政策措施应该互相借鉴学习。然而,这样的借口,却根本骗不了他。除了在他面前之外,宴泽临从不会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自然,也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自己这位行事果断,深藏不露的兄长。 最近几日,他似乎异常的忙碌,经常深夜出入龙栖园,至于他去做什么,去见什么人,他却一无所知。宴泽临将他保护的太好,总以为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不用知道太多,但是,他不知道,从他母亲自杀的那一刻,四岁的他也已经过早的成熟了。 砰! 心不在焉的他突然受到一股外力的碰撞,身形不稳差点跌倒,匆忙中他伸手扶住一旁的栏杆,恼怒地低头一看,却是小影。 气喘吁吁的娇小女孩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眼眸晶亮,小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但是抬头看到宴泽牧,还是忍不住笑容一敛,一脚踩在他脚尖,娇蛮道:“干吗撞我?” 宴泽牧简直要被她气晕了,他瞪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不可理喻!”整整衣袖就与她擦肩而过。 小影心情正好,也不与他计较,继续噔噔地向楼上跑去。 “晟哥哥!”她毫无礼貌地一下撞开即墨晟的大门,倒把正在宽大浴桶中闭目养神的即墨晟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起身,她却已跑进室内。 “晟哥哥,晟哥哥,咦?难道不在?”小影四处找着,屏风后的即墨晟有些尴尬,他现在可是未着寸缕,虽然知道小影还只是一名九岁幼女,可是,自幼养尊处优的他还不能习惯在人面前坦身露体。 “小影,你在外面坐一下,我马上出来。”他艰难的开口。 “晟哥哥,你躲在那后面干嘛?”好奇心浓厚的女孩并没有听话,而是闻声跑了过来。 哗啦一声,即墨晟刚想站起的身子忙忙地又浸入水中,看着已然转过屏风的女孩,俊脸微微泛红。 “晟哥哥你在洗澡哦,小影跑的好热,晟哥哥带小影一起洗好不好?”小影放下手中的盒子,好奇地走近几乎与她身高差不多高的浴桶,小手扒着桶沿踮起脚尖就要往里看。 即墨晟大窘,匆忙间只得伸手一按她额头,迫使她后退几步。 “晟哥哥,你捉弄小影?”小影擦着顺额头滑落的水珠,撅起小嘴。 即墨晟俊脸通红,道:“小影,你,先出去一下,等晟哥哥出来,再叫人换桶干净的水给你沐浴好不好?” “哦,可是,晟哥哥,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啊?是不是生病了?”女孩不但没有出去,反而又走近了他,抬起小手就往他脸颊上摸去,即墨晟一时僵住。 “哇,晟哥哥,你真的在发热耶,小影去给你找大夫。”女孩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即墨晟舒了口气,连忙从浴桶中跨出来,害怕女孩再次闯进来,手忙脚乱的穿着衣服,待到穿戴整齐,唇边不由溢出一丝苦笑,恐怕,这是他至今为止洗过的最狼狈的一次澡了。 第39章 又见故人 朱峤领着刚刚请来的大夫走在出龙栖园的路上,脸上还带着莫名其妙。明明是影小姐急匆匆地跑来说少主发热了,要他去请大夫,怎么刚才少主又一脸不耐地赶他们走呢?而且,看少主的样子好好的,并没一丝病态啊。难不成,是影小姐无聊逗自己玩? 心性纯良的少年摇摇头,不再多想。 即墨晟房内,小影宝似的捧着那个盒子,“晟哥哥,这是爹爹寄来的荔香酥耶,澹哥哥今天早上拿给我的。”她打开盒子,诱人的甜香立刻飘散开来。 即墨晟一怔,随即心中明了,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晟哥哥,你自己动手哦,我拿点去给阿媛吃。”小影捧了一手,蹦蹦跳跳地向门外走去,大夫说,阿媛还要十天左右才能下床活动呢,可见上次受的伤有多重了。 即墨晟伸手轻轻抚过那精致的盒面,突然叹了口气,这样对她,到底是对,还是错? 每次想起这个问题,他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他面色沉郁地起身,来到窗前,向外看去。 外面,一如既往的天朗气清,可是,这样的风和日丽,到底能维持多久? “少主。”门外突然传来朱峤的声音。“进来。”他并未转身,只淡淡道。 “少主,曲护卫来了。”朱峤来到他身后,低声道。 即墨晟蓦然转身,顿了一下,道:“你去阿媛房里,让小影暂时不要到我这来。” “属下参见少主。”朱峤离开不久,曲九便进来了,三十几岁的男子,看起来却如五十几岁那般的沉稳老练。 即墨晟趋近几步,亲自扶起他,道:“不是说过,没有旁人的时候无需多礼吗?”虽然自八岁开始,他所学之精妙武功全是即墨襄亲自教授,但曲九毕竟是他武学上的启蒙老师,对于这位同样寡言少语却比他父亲温和得多的长辈,他一直是尊敬的。 “谢少主。”多年跟随在即墨襄身边使这个男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尽管深知面前这位少主善良温和,但他还是恪守着家臣的本分,不敢逾矩一步。 “我本来准备过几日再回去,不想,倒劳烦曲师傅亲自跑一趟,看来,我该立刻启程了。”即墨晟道,语气中难掩一丝落寞。 曲九拱手道:“王爷是有意让少主回去接手王府在平楚的生意,不过,属下此番来盛泱,却不是催少主启程,而是奉王爷之命来护卫少主。” 即墨晟一顿,即墨一族的生意,向来是交给母亲和二叔即墨安一起打理的,父亲每年只在年前巡查一次,其余时间根本不怎么过问,如今,怎的想起让他来接手了? 近年来,为了瞒着父亲寻找秋叔叔的踪迹,他曾数次独自一人离开平楚,到处游历,父亲也从未担心过他的安危,此番却是为何特意派自己的贴身侍卫来保护自己? “朝中是否出了什么事情?”即墨晟问。 “朝中一切平静,只是听说,太子殿下也来了盛泱。”曲九声音沉静。 即墨晟剑眉一皱,没有说话。 曲九看着桌上那盒荔香酥,眼中微微泛起疑惑,据他所知,少主从来不吃这样的甜食,那么,又是什么人,能将这盒荔香酥放在少主的桌上? “……不进去也行,那你能帮我把荔香酥拿出来吗……”门外隐隐传来女孩清脆稚嫩的声音,曲九眉头皱了皱,突然回身打开门。 看到曲九,朱峤忍不住一脸懊恼地放开了捂着女孩小嘴的手,女孩不解地转过小脸,对上了曲九震惊的目光。 即墨晟知瞒不住了,伸手拿过桌上的盒子,来到门边,女孩眼睛一亮,跑来一下拿在手里,便和朱峤又重新回到了阿媛的房里。 即墨晟背对着曲九,他知道曲九现在心里在想什么,近来,父亲一直在寻找秋叔叔和语姨的孩子,为的,自然是斩草除根。小影长得太像语姨,任何见过语姨的人,都不会怀疑,刚才这个孩子,就是语姨所生,曲九,自然也不例外。 “王爷说,少主要是在盛泱有事,便不用着急回去,但回去了,要心无挂虑地接手家族的生意,不可再心生旁骛。”曲九俯首道。 他只字不提,即墨晟心中反倒不安起来,曲九对他的父亲有多忠诚,他很清楚,今天,他见到了小影,不可能没有动作。 转念一想,自己既已抱定以命相护的想法,又何惧他有什么动作,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小影。现如今,他比较在意的,倒是北堂陌,那个诡谲莫测的人,他到盛泱,又是所为何事呢? 阿媛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当初那一掌毕竟差点要了她的命,但是清醒之后,听朱峤说少主输了七成的真力给她,她便不觉得痛了。 不过小影却是因为此事认定要和她做一生一世的好姐妹了,光凭她舍得拿爹爹寄给她的荔香酥给她吃,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了。 “阿媛,你快点好起来,听说,七月十五这里会举行盛大的选美大会,我们一起来凑热闹多好。”小影骑马般坐在窗棂上,看着床上虚弱的女孩道。 阿媛转过小脸,外面耀眼的天光让她看不太清似乎已经融进了那片光芒之中的女孩,她眯着眼睛点点头,道:“其实我现在就可以下床了,只是大夫非说还要再等十天。” 小影掰着手指数着,突然嘻嘻笑了起来,道:“太好了,七月十三你就可以和我一起玩了。” 女孩转过头,心情甚好地看向凤翼小筑,心中想着,不知能不能见到上次将她们从魔掌中解救出来的渺云姐姐。 思虑未了,女孩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半晌,又伸手揉揉自己的眼睛,再看过去,惊讶地张大了小嘴。 只见凤翼小筑周围那片碧荷红花,一会枯萎成黑色,一会却又鲜艳欲滴,一会又枯萎成黑色,眨眼间,竟已这样反复了好几次。 “奇怪,难道是我眼花?”女孩自语着,小手一撑窗棂,纵身向那池边掠去,想看个究竟,身形还未落地,却见凤翼小筑的东南方向,一白一红两抹身影,如电光般一闪,瞬间消失。 想起上次那个飘来飘去的女子,女孩心中一寒,凌空一个旋身,又忙忙地逃回了阿媛的房间,再回头,发现那一池荷花正迎风摇曳,粉花碧叶的,如平常并无二致。 盛泱东南百里之外,有一座几十丈高的岩山,因其遍山岩石,寸草不生,故周围百姓称它为石山。 山巅一块丈余长,八九尺宽的巨岩上,站着一男一女。红袍男子迎着风,绝艳的脸上带着灿若星月的笑容,三尺长的黑发在山风中丝丝飞扬,袍袖翻飞,白皙修长的手中握着一圈闪闪发光的银白色软鞭。 面对着他站着的女子亦是长发飞扬,层叠的白纱云一般的在风中鼓动,纤细婀娜的身子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远远看来,直如误入凡间的九天玄女。 红袍男子看着女子脸上泛着冷硬光芒的银色面具,微微摇头,道:“如今,连这绝世的容颜,也只愿在他一人面前展露了吗?” “漓公子,你不该这样……”银面女子叹息般地开口,轻柔的声音与那丝丝风声混为一体,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她真的说了话,还是只是风声造成的幻听。 玉霄漓笑容一敛,面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凄怨,“沧月,我和他之间的事情,现今,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这么多年来,你可知我最困扰的事情是什么?我始终不明白,原本爱笑的你,为何会甘愿变得和他一般不知喜怒。” 自懂事以来,他和弟弟玉霄寒就一直与世隔绝地生活在再生谷的悠境之中,平常除了见到父亲以及照顾他们起居生活的父亲的贴身侍女之外,从来没见到过第三个人。 从小,他活泼爱笑,爱动爱闹,而玉霄寒则总是慵懒的像只猫一样,除了睡觉和练功,不哭不笑,话都很少说,就像一具活的尸体。 在他八岁,玉霄寒六岁那年,父亲给他们派来了一个小侍女,为何两个人只派一名侍女?因为,两个人中间,只有一个人能继承魅皇的位置,而另一个,则会被逐出幽篁门。这个小侍女,就是沧月,那年,她才五岁。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耀眼的女孩子,虽然事实上沧月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女孩子,但是他笃定,不会有人拥有比她还要美丽的笑靥。 曾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为了要这个拥有无双笑靥的女孩成为自己将来的侍女而暗暗发誓,一定要打败弟弟玉霄寒,成为幽篁门的下任魅皇。 相较于他,玉霄寒显得太懒、太静了。他是那样一个人,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做的事情,即使是父亲下令,他也照样不做。兴致来了,他可以不吃不喝地接连练上三四天的武,然后找个安静的场所再睡上三四天,悠境其实是一片不是很大的山谷,可是他就能找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安静的呆着。 他很少说话,就算跟父亲也一样,沧月刚来的时候,他的态度几乎可以用排斥来形容,有一次,沧月不过帮他整理了一下床铺,他发现之后,便再也不回来睡觉了。也是那一次,玉霄漓第一次看到沧月的泪,晶莹剔透。 可是,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沧月竟然还是比较愿意和他接近,甚至为了使他不那么排斥她而慢慢地改变了自己原本的性情,渐渐变得和他一样。 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能看到那般灿烂美丽的笑靥,想来,心中还是怀念和遗憾的很。 “漓公子,如今的他,已不是昔日的他,沧月劝你不要再以身犯险了。”小时候,三人在悠境中的生活虽然谈不上有多轻松愉悦,但是玉霄漓对她的照顾,却是不容淡忘的。 玉霄漓闻言怔了一下,他岂能不知,一旦被父亲认定为魅皇的继承人,就会将所有幽篁门的旷世奇功悉数地传授于他,若不是清楚这一层,他又何须寻求殷罗皇室的帮助? “我知道你偏爱用鞭,我亲自为你做了一条。”他脸上又泛起了笑容,递出手中软鞭。 沧月定定地看着他手中那圈在阳光下光芒四射的银鞭,半晌,“早在四年前,我已再不用鞭了。” 四年前,玉霄漓和玉霄寒争夺魅皇继承人之位,玉霄寒侥幸取胜,却坦承在途中曾受人帮助,他的父亲大怒,令门中对玉霄寒施了鞭刑,然后才命定他为下任幽篁门的魅皇。 作为下任魅皇的贴身侍女,她亲眼目睹了施刑的全程,从那之后,她再也拿不起鞭子了。 玉霄漓眼神一黯,道:“我倒要看他又在乎你到何种程度!”言毕,倏然扬手,银光闪烁间,鞭尾已触及沧月的面具。 第42章 你不可以 落地之后,阿媛抢前一步,谨慎看着已放开小影的黑衣少年,少年神情冷峻的脸庞是常年缺少日照的那种苍白。 “你究竟是谁?”小影已认出面前之人,正是月前在重威广场和景苍交手,后来又说要带自己走的少年,今日,他又用了雁影缥缈中的出云式,小影不由对他的身份又起怀疑。 黑衣少年还未说话,一阵衣袂轻响,即墨晟与景澹已落在几人面前,适才那声劈树巨响已惊动两人。 景澹看清黑衣少年,眉头先自一皱,黑衣少年看到即墨晟,却脸色陡变,双拳倏然紧握,目光阴狠地死死盯着他。 即墨晟被他盯得一怔,他与这少年素未平生,缘何他的目光竟似他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 少年终是松开了握得泛白的拳头,伸手一把拉过小影,喝道:“跟我走!”言讫,突然脚步一踮,眨眼便到了几丈高的屋脊之上。 即墨晟和景澹为这高绝的轻功齐齐一怔,同时腾身而起,却见一墨绿色身影已电光般闪至黑衣少年身后,伸手便取他背后大穴。景澹定睛一看,却是景苍。 少年似身后有眼,右臂搂住小影,俯身向后便是一记劲踢,景苍不意他不守反攻,身子一旋避了开去。而此时,即墨晟和景澹已至少年身侧,阿媛也跟了上来。 “你从何学的这轻功?”小影被他铁硬的胳膊箍的腰有些疼,但仍不忘问他这最最紧要的问题。 少年却惜字如金,紧抿薄唇警惕地看着对自己呈包围之势的景苍、景澹和即墨晟三人。 阿媛站在即墨晟身后不远处,焦急地看着被黑衣少年搂在胸前的小影,但即墨晟在此,她知没有自己动手的份。 即墨晟和景澹紧盯着少年,不敢贸然动手,虽然从这少年的神情判断,他不会伤害小影,但是他这样搂着小影,一旦动起手来,误伤却不可避免。 景苍站在少年身后,目光却越过少年看向对面的即墨晟。那日,他与这少年打成平手,但是与即墨晟的比试中,却输了半招,相较起来,他自然更在意即墨晟。 宴泽牧勾着嫣红的嘴角,悠然地翻身回到他的雅榭,懒懒地坐在栏杆前看着屋脊上的那几人。 夏日艳阳火辣,片刻的暴晒,已让几人觉得燥热起来,即墨晟缓缓眯起眼睛,耀眼的阳光下,俊美的少年如朵雪莲般纯净。 黑衣少年还是死死地盯着他,阴冷的目光甚至让人觉得身上的热气都被他驱散了一些。 静默中,少年突然右手一缓,将小影稳稳地放在一旁的屋檐上,小影仰头,不解地看着他陌生而坚毅的侧面,单凭这少年会她秋家的家传轻功这一点,她并不想他受到景澹等人的攻击,所以她乖乖地向景澹走来,只希望他们就此作罢。 不想在她抬脚的同时,少年暴喝一声,双掌成拳,挟带着雷霆之力突然向即墨晟当胸袭来,大有拼命的势头。 即墨晟表情不变,自他出现,这少年就一直隐忍着向他出手的意念,如今终于忍无可忍了,但他在出手之前却放开了小影,可见,他心中对小影持的却是保护的念头,单凭这一点,他便不想伤了这少年,所以他脚下轻移,瞬间闪至一边,却也避的甚是危险,这少年武功纵不及他,却也相差不远。 景澹心中一愣,情势突变,他与即墨晟也算是旧识,这黑衣少年武功不弱,此时大家同在这屋檐之上,他到底该不该出手呢? 景苍却冷冷地负起了双手,表明他不会参战,原因很简单,若是他与势均力敌的人交手,旁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参合进来,他会先一掌劈了那个多事者。 黑衣少年攻势凌厉,逼得即墨晟不得不出手。一白一黑两个身影瞬间纠斗一处。 阿媛睁圆了双眸紧张地看着即墨晟和黑衣少年,小手握得紧紧的,显然正在极力压抑着一种冲动。身影一闪,“不准你伤害晟哥哥!”小影娇喝一声,竟然一把抓住那黑衣少年的长发。 少年猛然一怔,而即墨晟正一掌劈向他的肩头,见他突然愣住,急忙收手后翻,纵是如此,少年还是被他内力雄浑的掌风掀的后退一步。 少年转身,目中悲愤地看着小影,半晌,“任何人都可以阻止我杀他,但是,你不可以。” 闻言,即墨晟和景澹心中一震,唯有小影不可以,小影为何不可以阻止他杀即墨晟?只有一个原因,即墨晟的父亲,杀了小影的父亲。 即墨晟的脸色瞬间煞白,而景澹则微微握起了沁出冷汗的掌心。景苍看着即墨晟和景澹因这句话而起的不正常的反应,眸中闪过一丝疑光。 “为什么?”小影看看旁边脸色苍白,目光沉痛的即墨晟,抬头问那黑衣少年。 “跟我走。”黑衣少年再次拉住小影的手。 “不准!”景澹厉喝,正待上前攻击少年。 “少主!”随着楼下一声惊呼,二十几人同时跃上了屋檐,将黑衣少年团团围住。 “少主,您没事?”朱峤来到即墨晟身边,强忍惶急道。半个月前即墨晟为阿媛治伤消耗了七成的真力,至今尚未恢复完全,刚刚他在楼下见众人对着楼顶指指点点,抬头一看,差点没吓出他的魂来,少主居然又在跟人动手了。 景苍眼光一扫即墨晟那边,突然脸色一变,道:“是你?” 曲九迎着他凌厉的目光,眼中波澜不惊。 景苍薄唇一抿,脚步急转,倏忽穿过人群一掌袭向他胸前大穴,曲九不慌不忙一指点向他的掌心,景苍半路变招,握掌成拳,狠狠向他心口袭去,不意曲九竟一掌抵住他的拳,景苍顿时只觉拳头似被他掌心吸住,进不得也退不得,曲九掌心抵着他的拳左右微晃,突然往前一推,景苍只觉右臂一麻,脚下失力,倒退数步。 抬头,眸中已是大怒,道:“今日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必要报当日被你下毒之仇!”言讫,身形一跃又攻上前去。 景澹先是奇怪景苍为何突然向即墨晟身边的人出手,后来又惊讶曲九武功奇高,此时听景苍说当日身中之奇毒竟是拜此人所赐,心下大惊之余便要过去助景苍一臂之力。 曲九身侧那二十几个侍卫本来见景苍不是曲九的对手,并无出手之意,如今见景澹又要攻上来,一个个顿时都警惕起来。 “堂而皇之在我百州盛泱对我百州藩王之子动手,欺我百州国中无人还是如何?”话音未落,屋檐上又多了二十余人,自是一脸倨傲的姬傲及他的侍卫。 双方一时剑拔弩张,景苍明明已渐处下风,却仍在那边叫道:“不要你帮!” “死犟!我偏要帮你!动手!”屋檐上地方狭小,又有各方的主人在场,所以双方侍卫都很自觉地纵身下楼,在楼下宽阔的柳堤上热热闹闹地打在一处了。 虽然对景苍所言曲九下毒之事心有疑虑,但即墨晟和景澹此时心中却还是比较在意小影,两人心中都有着一种深刻的恐惧,害怕看到小影得知真相那一刻的表情。 “你要走便走,小影你不能带走。”即墨晟平静道。 “你也配说!”少年字如冰珠,紧拉着小影不放。 即墨晟面色又是一白。“你快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带我走?”小影似乎也察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揪着少年的衣袖急急地问。 “离开这里我自会告诉你!”少年低喝一声,突然纵身而起,即墨晟和景澹原以为他要沿着屋檐直接飞跃到龙栖园以外,不料他却掉转身子,一路向园内的大门飞掠而去,而小影竟不挣扎,跟着他同起同落,两人的轻功出自一家,行动间分外默契一致。 即墨晟和景澹紧随其后,看着小影配合他一起逃走的行动,又是心惊又是心痛。 眼看就要掠出龙栖园的大门,即墨晟和景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向前奔去,欲在他俩掠出门前将两人拦下来。 黑衣少年却在大门内的台阶下脚步渐停,抬头看向门外,景澹和即墨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向门外看去,却见七八个和他一般打扮的黑衣少年护着一名挟着人质的少年正慢慢地退进门来。 景澹心中一惊,因为,那被挟着的人质,竟是景嫣,而门外握着武器却投鼠忌器的人众,正是洲南王府的侍卫们。 看着那八九个虽然身负轻伤,但行动力不减的少年,景澹心中略微焦急,这几人能从守卫森严的安平宫洲南院将景嫣挟持出来,并能全身而退,战斗能力委实不容小觑。 尽管雪嫩的脖子被锃亮的刀刃逼出了几缕血丝,身上素白的衣裙也已被少年身上的鲜血染红,景嫣却仍是高昂着头,脸上波澜不惊,毫无一丝身为人质的惊慌与狼狈,只在进门那一刹,目光稍微闪了闪。 “嫣姐姐!”小影惊呼一声,小手一甩便欲跑上前去,却被黑衣少年紧紧攥住,他转身,看向景澹,道:“出了城,我定不会伤你妹妹一分一毫。” 景澹看着景嫣,景嫣却并不看他,她心中,并不指望他能答应这样的要求,她和小影在他心中地位,早已有高低之分。 “你若这样威胁澹哥哥,我便不跟你走!”小影突然转身面向黑衣少年,坚决道。景嫣之所以不喜欢她,其中原因她并非不知,和澹哥哥及义父义母以及景苍在一起的时候,心中常怀着对景嫣的一份愧疚,总不能像跟爹爹在一起那么毫无顾虑。所以,她才会格外的想念爹爹,所以,她才会在即墨晟来到盛泱的时候,特别黏即墨晟而将同样宠她的景澹晾至一边。 黑衣少年看着小影,眼中情绪时而沉痛,时而迷茫,时而坚决,时而犹豫,片刻之后,他突然问:“这样你开心吗?” 小影一怔,随即缓缓地点点头。 黑衣少年突然有些失落的样子,怔了半晌,默然放开了小影的手,低叹一声,眸中湿湿的似有泪,说了声:“也罢!”便腾身而起,向门外飞奔而去,来到那八九个黑衣人上方时,双臂突然朝门外洲南王府的侍卫们一伸,随着嗤嗤声起,细密的银光向那些侍卫们当头罩去。 洲南王府的侍卫自然也不是酒囊饭袋,但自保之时,却也无暇顾及一行疾奔而去的黑衣少年,转身见景嫣安然无恙地站在门侧,便也作罢。 小影这边告一段落,可是屋檐上却还在斗得如火如荼,曲九定是未下重手,所以景苍至今仍能坚持与他一对一的争斗,两人旁边,还有一对纠斗在一起,细看,竟是姬傲和朱峤。朱峤是即墨晟的贴身侍卫,虽武功远不及即墨晟,但在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中,却也是一流的好手,与姬傲交手中,虽略逊姬傲一筹,一时,倒也未曾落败。 阿媛一直跟在即墨晟身后,此时见事已平息,便走到小影身边,悄悄扯一扯仍在出神的小影。 看看柳堤上乱成一锅粥的侍卫,以及楼顶上那斗得正欢的两对,即墨晟和景澹互看一眼,同时拔地而起,即墨晟跃上楼顶,而景澹则是奔向树下,无论中间究竟有何矛盾,混战,总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第43章 多事之地 西面楼顶上的雅榭内,韩旸轻轻放下撩起的白纱,转身对姬申笑道:“七殿下,今日这龙栖园倒是颇为热闹。” 姬申一手扶着栏杆,如水的双眸犹自看着大门方向,道:“也只是爱热闹的人热闹罢了。” “那七殿下是属于爱热闹的人,还是不爱热闹的人?”韩旸正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却突然转身,淡淡一笑,道:“姬申有何资格选择爱热闹抑或不爱热闹?能这样静静地看上一会热闹,已是偷来的闲了。” 韩旸点头,道:“也是,七殿下生来,便注定不是闲人。” 即墨晟令曲九带众侍卫退下,曲九自然不能违令。景苍还不欲罢休,却被景澹押住,景苍与曲九斗了多时,气力已竭,一时竟挣不脱,只得恨恨作罢,和姬傲一起又回到东面的雅榭之中。 景澹此时却已无心再在这里赏景喝茶,上顶楼与韩旸及姬申道了别,便急急地向安平宫赶去,景嫣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虽然性子冷淡,但十岁稚女受了那番惊吓,心中必也极其需要亲人的安抚才对。 即墨晟早知秋肃霆就是因为替景苍驱毒耗费了大半功力,才会在与他父亲的比武中力竭而死,今日猛然听说下毒之人竟是曲九,心中的联想自然多了起来,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径直回到自己的房内便让朱峤去叫曲九来见。 见园中争斗已散,刚刚仰着脖子看热闹的楼下茶客们终于也放松了僵直的脖子,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静候幽篁门选美盛会的开幕。小影和阿媛站在柳堤上,见四周的人一下走的半个不剩,心中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想起那个黑衣少年,小影顿时心中有些悒悒,对阿媛道:“阿媛,我有些累了,我们也回房。”阿媛点点头,两人便一起向二楼走去。 北楼上的雅榭内,一身银纹黑袍的北堂陌斜倚在铺着生寒雪绸的软榻上,身侧,是一名冰肌玉骨的女子,嘴角勾着颠倒众生的微笑,美眸轻眨,波影流转间便欲摄人魂魄。 北堂陌伸手抬起女子娇艳异常的脸庞,女子含羞看向他,他微显冰凉的指滑上她雪嫩的脖颈,轻轻的上下抚弄,女子顺着他的手势渐渐仰起头,闭上星眸,颊边微泛红晕。北堂陌却是眼神清亮,不含一丝欲念与情意。 “你说,究竟是姬琨太过懦弱,还是你在他眼里本就没有那么重要?”北堂陌冷冷开口,手下,却并未停止摩弄女子丝绸般光滑的肌肤。 女子睁眼,眸中有着一丝尴尬和迷茫,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柔情缱绻的时刻突然问这个问题。 他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容如冬日里映着阳光的冰凌,虽然光芒万丈,却仍是让人觉得寒冷异常。 “不要着急,稍后,便能验证,幽篁门的媚妃,究竟是否有那么大的魅力。”他突然将她面朝下摁倒在软榻上,嗤的一声,随着樱色薄纱的裂开,女子如瓷似玉的雪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即墨晟房内,曲九面无波澜地垂首站着,即墨晟却是面比纸白地跌坐在窗下的座椅上,握着桌角的手指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檀木中去。 “你明知道……” 曲九因他分外沙哑的嗓音抬头,却见即墨晟满眼是泪,一脸的悲痛欲绝。 “这样做不公平,父亲也不会喜欢你这样做。”这几年来,他跟着父亲,将秋肃霆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也知道红头雪蒿之毒只有秋家大夫才能解,便在上次盛泱之行时,特意对洲南王次子景苍下毒,再在洲南王求医无门时,告知其秋肃霆的隐居之地。所以,父亲才这样毫无悬念地赢了秋肃霆,追根溯源,终是他即墨府的人,害了秋叔叔,害了小影。 “属下只知道,属下不能让王爷冒那样的风险,即墨府需要王爷,少主,也需要王爷。”十年前,秋肃霆便与即墨襄势均力敌,此番,二人定的是生死之战,即使即墨襄能一时侥幸打败秋肃霆,只怕自己也是命悬一线。自从看到即墨襄和秋肃霆比武归来,重伤吐血的那一幕开始,他便不曾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即墨晟突然站起,背向着曲九,因为,他已忍不住泪流满面,“你出去。”他强忍着哽咽道。 曲九看一眼即墨晟稍显孤绝的背影,眸中神色一黯,转身默然地退出门去。 即墨晟低头,泪珠串串滴落,他双手抓住椅背,指节苍白,一声压抑不住的低泣终于溢出他的唇,消散在这静寂的空间。他痛苦地轻轻摇头,“小影,就算拿我的命来补偿你,此生,我即墨晟,也终是亏欠你的。” 雪媛房内,小影手中握着一块冰,坐在椅子上愣神,冰块在她手中渐渐融化,濡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那个少年会秋家的家传轻功,他以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晟哥哥,他说,全天下,只有她不可以阻止他杀晟哥哥。为什么呢?晟哥哥对她这样好,她难道不能对他好吗?他究竟为什么这样说?他几次要带她走,又是想带她去哪里?或是去见什么人? 小影想得有些昏昏的,不由轻轻闭上眼睛,甩甩头。这个黑衣少年于她来说,就像是一个谜,但是,每次他出现,他的神情和语气,都莫名的让她觉得心里难受,甚至有一度不自觉地想跟着他走,想知道他究竟会告诉她一些什么事情。 他这次,定然是抱着一定要带她离开的信念来的,因为,他甚至挟持了嫣姐姐。可是,他在听她承认在这里很开心后,就那样的走了。想不明白呵。 其实,她也没有自己承认的那样开心啊,爹爹不在身边,她再开心,能有多开心?只是,晟哥哥和澹哥哥都在一旁,她又怎能说,在他们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下,她不开心呢? 不知不觉,小手又抚上腕上那串紫色琉璃,她低头,看着因沾了水光而更显莹润的琉璃,心中暗叹了一声:爹爹,究竟是什么样的病人,能让你将小影丢在一边这么久,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呢? “小影,我从未见过少主对哪个人有对你这么好。”一直坐在窗边静默不语的阿媛突然道。 小影转头,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晟哥哥对我好。” 阿媛点点头,又不说话了。她看得出来,那个黑衣少年恨少主,非常的恨,而他又对小影说:“任何人都可以阻止我杀他,但是,你不可以。”她知道少主和小影之间必然是有渊源的,但是,她不希望这渊源是恨,她尤其不希望,哪一天,小影会变得如那少年一般恨少主,少主对她是那样的在意啊。 楼下突然骚动起来,小影滑下凳子,来到窗口,小手扒着窗棂向下看去,原来是早晨出去的那十几名幽篁门的侍女带着五六十名通过前两轮筛选的女孩回来了。 澄清的波光中,轻盈的舟筏载着身姿窈窕的女子,在那渐浓渐淡的荷影中摇曳缓行,虽看不清容貌,但就凭这幅画一般的景象,已够下面那些俗人瞪圆了贪婪的眼了。 “阿媛,你说,进幽篁门究竟有什么好?亲人不在身边,有什么意思呢?”小影喃喃道。 阿媛乌眸一眨,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可以依赖的亲人的,即使有,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将亲情看的那样重的。”比如她,就是个自幼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女,又比如即墨府,父母子女兄妹俱在,但是她从来都没看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至深的亲情。 “阿媛,那你有亲人吗?”小影转过脸来问。 阿媛抬头,道:“以前没有,如今有了。” 小影怔了一怔,随即明白,是啊,她们说好了要做一世的好姐妹的。“阿媛,等我爹爹来接我们了,我们一起跟着爹爹学医术,一起帮爹爹采药救人,一起游遍天下好不好?” 阿媛眼中泛起了光,这样的生活,是她从不敢想的,可是,如今,却有了希望,“好。”从这一刻起,女孩捧着一颗因激动而颤抖的心,开始全心全意期待那种温暖生活的来临。 姬申指尖撩开轻纱,瞥了一眼凤翼小筑前选妃一般的情景,眼神有些清冷。 “都说幽篁门富可敌国,攒了近百年的财富,他们还未够吗?”韩旸从盛着冰沙的墨玉托盘中端起一只酒盏,触指生寒。 “再多的财富,也不过做着这些取悦人的事情。”姬申转身,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润笑意。 韩旸抬头看他,半晌,向他举举手中杯盏,姬申又是一笑,道:“你该知道我从不饮酒。” 韩旸收回手,道:“今日担心喝酒误事的,还轮不到你我。”言讫,仰头饮尽。 姬申目光微微闪了闪,榭外突然传来龙秀的声音,“七殿下。” 姬申出了门,只见龙秀站在栏杆旁,白皙的脸庞有些红,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气息未平。“姑姑让我来看看你。”他道,语气微显急促,说话间,手却抬了起来,指间夹着一张纸条。 姬申展开一看,却是龙秀之父,他的舅舅龙渟的字迹,“多事之地,能避则避。” 他抬头,道:“此间也无甚好玩的,我与你一起回去。”说着与韩旸告了别,和龙秀一道出了龙栖园。 第44章 血染荷塘 尽管日头毒辣,但是环湖柳堤上还是站满了人,这些锦衣玉冠的公子哥们成群地聚在一处,目光直直地看着数丈之遥的小筑前那些还未进殿的女孩们,对她们或是丰腴或是纤细的身姿评头论足。 凤翼小筑里还是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如此低调的选美,不免让那些喜欢热闹排场的公子哥们多少有些兴味索然。 正摇头菲薄间,只觉头顶似有雁掠过,抬头一看,凤翼小筑那飞翘的屋檐上,已站了一名红袍飞扬的男子,怀中抱着一张琴,身姿飘逸如仙。 众人犹在出神,那红袍男子却端起琴,修长的指抚上琴弦。众人只当他要献曲,不意铮的一声,那断弦之声似把尖刀剜进众人的脑子,柳堤上及凤翼小筑前顿时哀嚎着倒下去一大片,少数不倒的也是脸色苍白,捧着脑袋摇摇欲坠。 雅榭中本在假寐的宴泽牧被这断弦之声震得脑仁一疼,起身撩开轻纱恼怒地向下面看去。 即墨晟也是脑中一疼,顾不得查看外面究竟发生何事,便向两个女孩的房间疾步而去,果然,两个女孩都已跌坐在地上,捂着脑袋直呼疼。 十几道白影瞬间翻上屋脊,与那红袍男子对面而立,为首的银面女子手中握着一把长剑,瞬也不瞬地看着红袍男子。 红袍男子一笑,道:“幽篁门选美盛会,作为故友,我来献琴一曲。”说着,指尖一挑,又是铮的一声。 原先倒地的,早已滚了起来,而原先未倒的,此时却是一个站着的也无了。这夹杂内劲、凌厉诡异的断弦之声,连顶楼雅榭上那几位都觉有些不支了,而他才断了两根弦而已。 即墨晟强忍着头痛,一手挟起一个,带着几近瘫软的小影和雪媛向龙栖园外疾掠而去。 银面女子看着红袍男子,渐渐握紧了手中的剑,道:“漓公子,你这是何苦?门主此刻并不在这。” “沧月,你要动手便动手,何必编这些谎话?你不该是这样。”玉霄漓皱着眉,手下又是铮的一声,这下,连银面女子身后那十几个白衣女子的脸色都泛白了。 沧月低叹一声,面具后的眸光却一冷,道:“既如此,请恕沧月得罪。”言毕,长剑一颤,如玉龙出海,寒光迫人地向玉霄漓刺来。 玉霄漓一笑,绝美中却有些凄迷的神色,左手抱琴,右手一扬,银光如蛇,瞬间缠上沧月的剑身。 沧月一怔,为这熟悉的手法,曾经,她也是这样夺人兵器的,这一招,叫做缠龙。她抬头,在她的记忆中,他从不使鞭的。 短暂的愣怔中,四周的剑气已海浪般重重压了过来。玉霄漓眼神微闪,银鞭一抖,竟然放开了沧月的剑,左手一扬,铮的一声,四周的剑气顿时被荡的四分五裂,适才围拢过来的白衣女子们也纷纷后退几步,心惊地看着玉霄漓。 其实,除了沧月,这些幽篁门的侍女们并不认识玉霄漓,每任魅皇的儿子们,只有被定为继承人的那一个,才能离开悠境进入再生谷,其余的,终其一生都不得进入再生谷,故而这些侍女们只知有玉霄寒,而不知还有一个玉霄漓。 七弦已断四弦,还有三弦。但是沧月知道,他的能耐,还远不止此。 “漓公子……”沧月低唤一声,突然一阵幽冷荷香隐隐飘来。 “他来了!”玉霄漓唇边勾起冷艳笑意,在沧月突然出剑刺向他咽喉的同时,身子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向后一仰,红袍翩飞间,身子几乎贴到了脚下的琉璃瓦,手中三弦齐断,强大的劲力冲击着人的脑波,十几名白衣侍女脸上顿显痛苦之色,沧月也不禁手腕一抖,剑锋削落几缕他飞扬的发丝。 三记断弦之声响起的同时,荷塘绿波之上突然升起一团白茫茫的雾气,雾气中隐约有人影绰绰,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就在白雾升起的一刹,四周楼中突然跃出上百名劲装男子,手中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出一片耀眼的光芒,身形矫健地向那团雾气扑了过去。 凤翼小筑前涌出二十几名白衣侍女,严阵以待,而碧波上那团雾气及其中人影,却渐渐消散了去。 沧月一愣神,耳边微风拂过,玉霄漓已越过她向那荷塘之上扑去,同时双臂一伸,十几道银光以电的速度疾射而去。 沧月大惊,虽然心知那也伤不了门主,可就是忍不住担心,脚尖一点,一剑向玉霄漓的背心刺去,这一剑,却再无犹豫。 雪亮的袖箭没入湖中,竟然波纹不起,玉霄漓心中一惊,背后有戾气袭来,他还未转身,左侧却又感受到炎炎焰气,他转头,果然是宴泽临,赤色的掌风正向沧月当胸袭去。 他心知宴泽临伤不了沧月,双足在波上一点,四顾寻找那清洌荷香,鼻间却突然荷香一浓,只见宴泽临发出的那两道赤色掌风竟然瞬间反噬,宴泽临大惊之下慌忙后退,足下匆忙,差点跌入湖中。 上百名劲装汉子刚刚和那些白衣侍女交上手,柳堤四周竟然又出现百八十名黑衣男子,如一支支离弦的箭般直飞过来,人影飞跃间,个个身手俱是不弱,白衣女子们心中顿时有些没底。 不意这些人一出手竟是要取那些劲装男子的性命,宴泽临、玉霄漓及白衣女子们心中都是一奇。 经这突发事件一闹,玉霄漓再转身,却发现那缕清冽荷香已消散无影,一丝也捕捉不着。 沧月却似突然得到了什么命令,腾身便向西方飞掠而去,其余白衣女子一见,也自快速脱身,紧随沧月身后,霎时衣裙翩飞,仿若一群轻盈掠去的白鹭。 玉霄漓和宴泽临一见,纵身便要去追,不意一片平静的荷塘上突然掀起丈余高的巨浪,扑头盖脸地向两人卷来,浪花中,十几只袖箭裹着冰寒之气向两人疾射而出,两人一惊,各自闪身避让,殊不知那剑刃飞过的水珠,溅到身上竟也似被人点了一指那般疼痛。 待袖箭飞过,浪花平息,两人再抬头,哪里还有半个幽篁门人的影子,宴泽临大恨,将一双拳握的死紧。玉霄漓眼神却有些迷离,四年不见,那人便已那般厉害,如此下去,他何时才能…… 想起背后那凌厉一剑,他的眼神却又黯然,一语不发地掠过波影树梢,消失在龙栖园外。 凤翼小筑前那两拨人却仍在缠斗,双方势均力敌,倒下的尸体数量也不分伯仲,看着黑衣人尸体腰间那狼头铜牌,宴泽临眼睛一眯,脚步一移便加入战圈。 雅榭中,景苍盘膝坐在桌旁,脸色有些灰。姬傲站在窗前,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比景苍还是要好一点。 “我派人送你回去。”他道。 景苍睁眼,冷冷哼一声,道:“没你的人护送,难道我自己就回不去安平宫不成?” 姬傲摇摇头,道:“你怎么总是这样,难道我是恶意吗?” 景苍斜他一眼,道:“你也好不到哪去?为何不走?” “我的戏还没看完。”姬傲看着窗外道。 景苍哼一声,重新闭上眼睛默默调息。 龙栖园门口突然列队跑来上千的宫中禁军,一名身着明黄色锦袍,略显消瘦的青年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中下了马,手持马鞭踏进门来。 他眯着狭长的眸,神情冷漠地扫视院中一圈,目光就定在正在混战的凤翼小筑上。 躺满了茶客的茶廊深处突然走出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来到青年男子面前,先是跪行一礼,然后低声向男子禀报着眼下的情况。 听完手下的禀报,男子只是略挥一下马鞭,身后大约三四百人的禁军就向凤翼小筑扑了过去。 男子侧头对身后的禁军统领低语几声,然后就缓步走上柳堤。一队队的禁军有条不紊地向楼上跑去,逐一房间搜查。 景苍在栏杆前瞥了楼下一眼,侧脸对姬傲道:“俗人!” 姬傲笑着道:“你不知道么?天下最俗的,莫过于我们这些皇家子弟了。” 北面的雅榭内,北堂陌站在栏杆旁,回身看着仍然半卧在软榻上,显得娇慵无力的绝丽女子,嘴角勾起冷笑,道:“最受宠的皇子,外加上千禁军,就是姬琨对你价值的评估了。” 那明黄锦袍的男子,正是当今皇上最宠的皇子,姬平。 女子脸色微微一白,垂下水眸。 姬平脸色沉静地在柳堤上缓步,对隔岸凤翼小筑上的厮杀视若不见,心中却有些讶然,脚下这些横七竖八的人,身上并无一丝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因何个个都只剩了一口气了? 思虑未了,只听楼中一片大呼小叫,姬平眉头一皱,正待上前查看,突觉上空似有什么物体坠下,他急退一步,仰头,还未来得及看清,一人却砰的一声落在他脚边,他定睛一看,脸色陡变,未待他反应过来,身后凤翼小筑上却又数声巨响,断肢碎肉雨点般四散飞溅,澄清的荷塘霎时映红。 姬平怔在当场,适才脸上的平静冷漠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震惊和无措。 楼上雅榭内姬傲的脸上也已全无笑意,随着巨响扬起的那阵血雾也将他惊呆了,五六百人,顷刻之间便灰飞烟灭,连那精致的凤翼小筑都坍塌了一半。 景苍看着那红得有些诡异的荷塘,乌眸黝黑,半晌,“好狠的手段!”语气中有心惊,也有一丝佩服。 北堂陌嘴角噙着满满的笑意,走出雅榭,抬头看看,晴空如洗,鼻间渐渐沁入一丝浓烈的血腥气,他举步,悠然下楼。 第45章 暴雨之夜 傍晚,盛泱的上空铅云翻滚,猛烈的风将沉积的暑气吹得一干二净,申时末,夏季特有的暴雨开始瓢泼而下。 城中干净的青石街道上早已没有半个行人,昏暗的天色,朦胧的雨幕,一切都显得有些哀戚。 一顶青面油纸伞在绵延不断的雨幕中缓缓移动,伞下,面色沉静的少年眸黑如墨,一手执伞,一手托着背后的女孩,一身云青锦袍纤尘不染,白色的青纹缎靴却被路上的雨水湿了一大半。 趴在他背上的女孩面色稍显苍白,两只小手绕过他的脖子,交缠在他的颌下,侧着小脸伏在他肩上,均匀而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际,有些微痒。 “晟哥哥,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少年以为女孩已经睡着,不意女孩突然咕哝道。 即墨晟眼神微微闪了闪,没有说话。 女孩接着道:“暖暖的,清清爽爽的。就像爹爹身上的那种味道。” 即墨晟垂眸,少时,微微侧脸,眸中有些湿气,道:“小影,从今后,晟哥哥代替你爹爹陪着你,好不好?” “不好。”女孩毫不犹豫道,少时,嘴角微微一勾,道:“小影要爹爹和晟哥哥都陪着小影。” 即墨晟转过脸,掩去眸中的纠葛,继续前行。 “晟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小影抻长了脖子,看着即墨晟俊美的侧面,问。 即墨晟勉强一笑,道:“说不定那风车早被雨淋湿了,你还非要跑这一趟。” 小影重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道:“晟哥哥送的,就算湿了,以后都不会转了,小影也要好好收着的,就像澹哥哥送我的匕首,小影虽然不怎么用到它,但是小影会一直带着的。” 即墨晟听罢,心中又难过起来。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了一切,你还会这么想吗? “晟哥哥,你是不是要回去了?”小影突然抬起头来问。 即墨晟的脚步微微滞了滞,点头道:“是的。” “晟哥哥,小影好像一直忘了问你,你是怎么认识小影的呢?”女孩偏着头,眸中闪着疑惑的光。 即墨晟心中一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难道,他要告诉她,她的娘亲,曾是他父亲的妻子?抑或,她的娘亲,因为救他而死,而他的父亲,又杀了她的父亲? “晟哥哥,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女孩伸手摸摸他的脸,突然叫了起来,“哇,晟哥哥,你的脸好滑哦。”说着,又缩回手摸摸自己的脸,嘻嘻一笑,道:“没有小影的滑。” 即墨晟松了口气,她毕竟才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一分心,就忘了刚才的问题了。 “晟哥哥,那客栈门前,怎么站了那么多的兵啊?”女孩突然直起身子道。 即墨晟抬头一看,原来这么快就到龙栖园的门口了,眼前,正如小影所见,站了许多执枪握剑的兵士,将龙栖园的大门牢牢把住,而中午还热闹万分的豪华客栈,此时却是一片死寂。 他带小影和雪媛离开之时,知道园中出了事,现在看来,这事还出的不小,至少,惊动了这百州的朝廷。 即墨晟抬步,正想往里面闯,“少主!”身旁突然传来一声低喝。即墨晟转头,却是曲九,雨笠蓑衣,长袍的下摆有点湿,想是在这雨中等了他许久。 “我要进去拿点东西。”即墨晟静静道。 曲九走近他,看了一眼他背上的小影,俯身道:“少主的随身物品,属下都已经给少主带出来了。幽篁门的媚妃,还有上千的宫中禁军都殒命在龙栖园内,如今,除了负责调查此案的百州官员,任何人都不准进入半步了。” 即墨晟眉头微微一皱,问:“雪媛窗台上那支风车拿了吗?” 曲九抬眸,又看了小影一眼,道:“没有。” 即墨晟转身,向台阶上走去。 “少主,属下知道,您要进去,没有人能阻得了您,但是,真是迈出了这一步,那么,只怕一些少主不想让王爷知道的事情,却再也瞒不住了。”曲九在他身后低声道,大雨滂沱,若非即墨晟耳力过人,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然而这几乎听不清的低语,却成功地止住了即墨晟的脚步。他知道,若是他这一硬闯,必然惹出事端,传回平楚,父亲追根究底起来,小影,确是藏不住了。听曲九这口气,倒似不准备将小影之事告诉父亲。 “晟哥哥,既然他们不让人进去,今天不拿也就算了,改日等他们放人进去了,小影再来拿。”女孩虽小,却也会替人着想。 曲九这次却不看她了,只低着头道:“少主,太子殿下在等您。” 半个时辰后,雨势渐小。盛泱城东郊的听蕉别院,即墨晟刚刚走进月门,廊下的朱峤忙撑着伞急急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少主,太子殿下就在里面。” 即墨晟不语,只略点一下头,便推开那雅致的门扉。 银纹黑袍的少年雕塑般地站在窗口,窗外被雨水冲洗过的巨大芭蕉映着屋内的灯光,碧绿油亮。 “参见太子殿下。”即墨晟微行一礼。 北堂陌转过身来,乌眸红唇,五官鲜明的脸上带着雨水般纯净的笑容。即墨晟稍愣,自10岁那年在猎场初见他至今,不论朝上朝下,甚至他被册封为王储的那一日,他也不曾见他笑得如此开心纯粹,不带一丝冷意,不带一丝诡谲。 “我的随从都死光了,只能麻烦你护送我回国。”他道,向来清冷的声音似乎也比往常温暖了许多。 即墨晟一怔,死光?他的随从,向来都不是泛泛之辈,竟然在这短短半日内死光? 摒去心中的疑虑,他颔首,道:“是。” “今日我见了盛泱最迷人的一幕,不虚此行了,只可惜你没有看到。”他缓步来到即墨晟身侧,嘴角仍维持着微笑的弧度。 “殿下若无事,还请早些休息,臣告退。”即墨晟微施一礼,转身欲走。 “你在怕什么?”身后的声音又回复到一贯的清冷。 即墨晟停下脚步,道:“臣只怕打扰了殿下休息。” “今夜,我不想休息,你也不用急着退下。”北堂陌看着他挺直的背影,乌眸眯了眯。 即墨晟转身,眸中有着隐忍的怒气,道:“你待如何?” 看着他因怒意而晶亮的眸子,北堂陌眼神有些迷离,怔怔道:“可笑世人,那些媚女媚妃,又怎及得上你万分之一。” 即墨晟眼神一凛,双拳倏然紧握,胸口因愤怒而起伏不停,身后的长发也无风自扬。 北堂陌眸光清亮起来,唇边又勾起那冷漠诡谲的笑意,“你喜欢那个小女孩?” 即墨晟一怔,抬眼看向他,气息稍微缓了缓。 “你似乎不方便把她带回家,要不要,我帮你把她带回去?”冷魅的少年眯起了眼睛,迎向即墨晟冰霜一般的目光。 安平宫洲南院。 雨已经停了,小影看看那空无一物的窗棂,心中有些黯然。 阿媛从屋外进来,手中握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道:“这些花被雨打折了,我就把它们摘了下来。” “放在窗棂上。”小影说着,闷闷地向门外走去。 “啊?”阿媛看看窗棂,又看看正消失在门外的小小身影,不解道:“难道不该插在花瓶里吗?” 站在即墨晟从平楚给她带来的微型圣女山前,小影蹲下身子,轻轻摇落面前一株野花上的水滴。唉!晟哥哥又要回去了,好舍不得。 “嗯!”身后突然传来某人故意清嗓子的声音。 小影转头,却见景苍负着手站在她身后,夜色中,他还真是出尘俊秀的可以和晟哥哥一较高下,如果他不是那样挑着眉毛不屑地看着她的话。 小影心中不快,也懒得理他,回过小脸继续摆弄野花。 一声轻响,眼前的花草间突然多了一支风车。小影定睛一看,正是即墨晟送她的那一支,她惊喜地一把抓在手里,转身看向景苍,却见黑发飘扬的少年已走得远了,夜风中只传来他呢喃一般的不屑轻哼“无聊……” 暴雨后的夜,格外的沉静。戌时末,曲九走出房间,远远看见朱峤还在月门外徘徊,他缓步过去,“少主还未出来?” 朱峤点点头,眸中有疑惑,也有担忧。少主和当今太子不合,那是连王爷都知道的事情,可是今夜,他却进去了有一个半时辰之久了。 曲九微微皱眉,抬头看了看映出烛光的窗户,便与朱峤一起在月门外候着。 少时,屋内突然传出一声花瓶碎裂的轻响,曲九和朱峤齐齐转身,却见即墨晟脸色苍白,怒气冲冲的开门出来,眉间浓重的戾气是曲九和朱峤从未看见过的。 两人微怔,即墨晟却一语不发地从两人面前过去了,“少……”朱峤反应过来,刚要去追,被曲九一把拦了下来,“你先回去。”他道,转身,走到洞开的门侧,俯首唤道:“太子殿下。” 人影一闪,北堂陌出现在门边,抬眸看了看月门外,唇边扬起一丝温暖笑意,抬起右手,手指捻沙一般的动作着,点点冰屑和着殷红的血一起从他的指缝落了下来。曲九心中一震。 “愣着干嘛?没看到本宫的手受伤了吗?”他轻启薄唇,清冷的语调和他唇边的笑意极不协调。 “属下马上去传大夫。”曲九行着礼,急急退下,手心却冷汗渍然。少主竟然对太子用凌爪功,要是追究起来,这就是行刺王储之罪,在平楚国,行刺王储,跟谋反没什么区别,那是要灭九族的大罪。纵然如今的即墨府权势熏天,却也顶不住这样滔天大罪的重压,少主此举,委实莽撞极端得很。 可是,少主一向沉着冷静,行止极有分寸,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少主这样不管不顾地对太子动手呢?而且看太子刚刚的样子,丝毫也没有怪罪少主的意思,这样的态度,放在一国王储和异姓王继承人之间,也太过纵容了一些。 月亮已从云层的边缘露出了半轮,银白的月光洒了一地,到处都泛着湿亮的光。曲九猛然停住脚步,原来,沉思中,他已走错了方向。 第46章 出大事了 今夜,似乎注定不会平静。 曲九送走为太子治疗伤口的大夫,刚刚回到自己房中,前院却又传来一阵喧哗声。 他皱眉,转身快速向前院走去。 院门前,朱峤正带着院中护卫与不速之客对峙着。待看清来人时,曲九不由微微一怔。 宴泽牧带着二十余人,手握雪亮的弯刀,脸色苍白,眼神如冰地看着朱峤,银白色的锦袍上满是大片大片的血渍,“你到底让是不让!” “不让!”朱峤斩钉截铁道,跟在即墨晟身边久了,性格多少也受即墨晟的影响,这个平日温和老实的少年,骨子里却是倔强硬气的很。 宴泽牧眼神一凛,道:“那这一战,就从这里开始……” “且慢!”宴泽牧正待率人动手,却被一声沉喝制止。朱峤回身,只见曲九面色沉稳地走了过来。 曲九来到一身煞气的宴泽牧面前,不慌不忙地先施一礼,道:“不知殷罗的九殿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多说无益,叫北堂陌出来!”宴泽牧喝道,神色间全无平日里嬉闹邪魅的荒诞,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伤痛和勃发的怒气。 曲九见他直呼本国王储的名讳,语气中没有一丝尊敬,心中不悦,遂冷声道:“平楚与殷罗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九王子深夜率人,杀气腾腾地来找我平楚的王储殿下,只怕不妥。” 宴泽牧冷笑一声,道:“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说得好!”扬手,一道阴影直袭曲九面门。 “你还敢偷袭!”朱峤叫道。 曲九抬手一抓,伸手制止朱峤的冲动行为,低头看向掌中的狼头铜牌,眉宇为之一皱。 “既如此,你平楚北堂陌的亲卫军,为何在龙栖园对我殷罗的部下痛下杀手!”甚至,连他的兄长宴泽临也在那爆炸中身受重伤,至今仍未苏醒,念至此,他不免又悲又愤。宴泽临对他一直呵护有加,可是,在兄长有难的时候,他却还在雅榭中自顾不暇,甚至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将重伤的宴泽临从那被血液浸透的荷塘中打捞出来。 其实对于下午龙栖园内那场血案,以及北堂陌唇边那少有的笑意,曲九一直是心存疑虑的,只是不想多想而已。如今,宴泽牧上门寻仇,逼得他不得不考虑此事,不过,此时此地,却不宜多说,因为,在那爆炸中丧生的,除了北堂陌的亲卫军、殷罗王子的百余名部下外,还有百州的几百名宫中禁军。 “我想,这其中定然是有误会存在……” “没有误会!”曲九话音未落,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他心中一惊,退至一边,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看着缓缓走近的颀长少年和他唇边那意味不明的诡谲笑意,宴泽牧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一字一句道:“没有误会,那你就是存心的。” 北堂陌修身而立,负着双手,高傲地看着一身狼狈的宴泽牧,冷冷道:“许你兄长为你报仇,倒不准我替他报那一掌之仇吗?” 宴泽牧浑身一僵,拧眉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只为报我哥哥打即墨晟那一掌之仇?” “不然,你以为我来盛泱是为什么?”北堂陌淡淡道。 朱峤和曲九闻言,心中太过震惊,以至于身子都微微一颤。原来,太子前往盛泱,竟是为了替少主报仇,那太子对少主,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不管你是为什么,我与你的仇,却是不共戴天,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世上,宴泽临是他最亲近的人,如今,却被眼前这个人害的生死未卜,还断了一手。下午初见兄长的惨状,他惊得差点晕厥过去,同时也明白了,这世上,他可以失去任何人,却绝不能失去宴泽临。他一直无所顾忌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宴泽临的保卫呵护,却忘了,宴泽临,同样也是需要他的保护的。 银光一闪,宴泽牧握起刀,身后二十几人与他动作一致,“亮兵器。”他看着赤手空拳的北堂陌和曲九等人,冷冷道。 “曲九,朱峤,你们退下。”远远传来少年沉稳的声音,曲九和朱峤回头一看,即墨晟正缓缓朝这边走来,月光下,出尘俊美的不似凡人,“少主……”两人担忧的低呼,不曾转身的北堂陌唇边却泛起一丝温和笑意。 “你是要护他了?”宴泽牧盯着即墨晟,喝问。 即墨晟平静地看着他,道:“既然一切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来解决。” “那就休怪我以多欺少!”宴泽牧心知一对一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如今背负着兄长的血仇,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请。”即墨晟道,眸中不含半点情绪,只在内心深处,藏着一丝沉痛。 朱峤和曲九在一旁大急,虽然心知少主武功高强,但是对方乃是寻仇而来,下的又是生死战书,一旦交起手来,那就是全力以赴,殊死搏斗,对方人多势众,看架势个个均是高手,少主即使三头六臂,怕也不能周全。 气氛在沉寂中紧张的犹如一根紧绷的弦,轻轻一碰便会断裂。 北堂陌看着即墨晟干净修长的背影,缓缓眯起了眼睛,他自然不会任由他以身犯险,但是,他的确非常喜欢此刻的这种感觉。 “九殿下!九殿下!”门外隐约传来的惊慌呼叫破坏了院门口这肃杀紧张的气氛,宴泽牧倏然转身,因为他听出这声音,乃是出自宴泽临近身侍卫元稹之口。 “你怎么来了?”他踏出门,看着元稹匆忙地从马上滚落下来,皱眉问道。 “九殿下,请您立刻回去,适才二殿下醒来了片刻,不见您在身旁,以为您出了事,一紧张,又吐血昏倒了。”元稹单膝跪地急急禀道。 “什么!”宴泽牧心中一惊,上前牵住马缰,脚步一顿,转身,眼神如刀地射向门内,“北堂陌,此仇,我早晚会找你报!” 安平宫东海院的北厢房内,宴泽牧看着床上重伤昏迷的宴泽临那惨白的脸庞,目光沉痛。龙秀在一旁轻声道:“适才二殿下醒了片刻,不见你,又昏过去了,我才派人去找你。” “御医怎么说?”宴泽牧看着他被白纱包裹的左臂,那下面,空空的,少了一只手。 “二殿下虽伤重,但性命无虞,九殿下可以安心。”龙秀道。 “我想和他单独呆一会。”宴泽牧眼中突然泛起了泪,强忍着道。 龙秀会意,挥退屋内所有的侍卫丫鬟,自己也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宴泽牧泪湿双颊,缓缓跪倒在床榻旁,“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你的手……”他浑身是伤,他不敢碰他,只得抓着床沿哽咽自语。 “哥,我好没用,不仅保护不了你,就连去为你报仇,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配做你的弟弟……”他低头,泪珠颗颗落在床沿之上。 也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何时趴到了床沿之上,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恍惚间,他只觉得有一只手轻轻抚了下他的发顶,略显沙哑的熟悉声音道:“还好,你没事……”闻言,他闭着的眼睫颤了颤,眼角又沁出了泪。 清晨,天微亮,阿媛习惯性地起床练武,刚刚来到院中,只见院门口的青石屏障处人影一闪,那身影十分熟悉,好像,是朱峤。她正皱眉细想,景澹却从院门口走了回来,看到小影房前的雪媛,稍怔了怔,缓步走了过来。 “阿媛,起得这么早。”他的微笑温润得犹如这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阿媛猛一回神,浅浅一笑,行了一礼,道:“小王爷早。”虽然小影让她像她一样称眼前人‘澹哥哥’,但是她终是叫不出口。 景澹微笑着,道:“小影那家伙必定还在睡觉,她旷课日久,今日该去上课了。” 阿媛抿唇一笑,道:“我去叫她。” 今日同修殿中的人却是少的可怜,小影左右环顾,苍哥哥来了,嫣姐姐没来,姬申来了,姬傲没来,户部尚书的千金来了,京北的那位小郡主没来,龙秀没来,还有那只讨厌的坏狐狸也没来。 阿媛在外面,小影也无心听课,想起昨夜景苍给她送风车一事,她小嘴一抿,拿起笔在纸上沙沙写了起来。 景苍正在沉思昨日在龙栖园凤翼小筑上那名红袍男子究竟是用的何种武功,桌上却突然多了一个小小的五角形纸条,他皱眉,拿起一看,眉更皱。一个笑靥如画的小女孩,拿着一支风车,对着一个被画得乱七八糟的背影叫着“谢谢!” 看着景苍那因为自己的大作而皱成一团的俊脸,小影心情大好地双手托着下巴,睁大眼睛看着先生在那里摇头晃脑的不知在讲什么,垂在凳旁的小腿也愉快的一晃一晃。 嗖的一声,脸颊被击中,一阵微疼,小影转头,看到桌角掉着一个五角星纸条,拿起一看,刚劲的字体,力透纸背地写着“幼稚!” 小影回头狠狠瞪向景苍,无奈他不抬头,瞪了也白瞪。女孩忿忿地收回目光,咬着笔头思索着回敬之词。 景澹看着小影和景苍互飞纸条,脑中却想着朱峤带来的即墨晟的口讯,“我们少主请小王爷在少主离城之前,看好影小郡主,不要让她出安平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即墨晟会派人来传达这样的口讯,难道,他的随行之中有人要对小影不利?可是按照即墨晟对小影的关心程度,即使有这样的人,他也会第一时间摆平那人,而不是派人来传这样的口讯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思虑未了,耳边却隐隐传来“呜”的一声号角长鸣,声音悠远绵长,响透了整个盛泱城。 同修殿中顿时一片寂静,连滔滔不绝的教书先生也闭了口,神情疑惑而凝重。 这是盛泱召集城外三支护城军队的号角,这数十年来,盛泱百姓从未听它响起过,因为,只有城中发生内乱,或是出现战争,朝廷才会用这样的方式召集这三支军队回城镇压叛乱或是保护皇宫。 短暂的茫然和疑惑过后,所有人的脑中不约而同的浮现了同一个念头,那就是,盛泱,出大事了! 第47章 任性妄为 午后,安平宫洲南院。 耳边恼人的蝉鸣似乎也被热辣的阳光烤的有气无力,花木葱郁的庭院里没有一丝人声。 小影翻个身,小手平放在身下沁着丝丝凉意的芙蓉簟上,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帐顶的精致绣纹。少时,又翻个身,看向身边平躺着的、大眼紧闭的阿媛。 “阿媛,你睡着了吗?”毫无睡意的女孩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你睡不着吗?”阿媛侧头,看向女孩晶亮的眸子。 小影双肘抵着床铺,撑起上半身,看着阿媛,道:“我总觉得奇怪,澹哥哥说城里乱,叫我们不要出去,可是他和苍哥哥却又迫不及待的出去。” 阿媛道:“他们是男孩子,武功又好,即使乱一点也没事的。我们要是也出去了,岂不是给他们添乱吗?” 小影撅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总觉得怪怪的,而且今天晟哥哥也没来看我。” 阿媛想起清晨院门口那一瞥,心中想着,也许不让小影出去,是少主的意思。便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看小王爷他们也够担心的了,我们就听话一次,晚上问问他们究竟是何种情况就好了。至于少主那边,可能是有事在忙。” 小影看着阿媛乌黑的眸子,突然嘻嘻一笑,道:“阿媛,你真好,会为别人考虑,不像我总是乱来。嗯,我要跟你好好学学,到时候爹爹肯定会很惊讶的。”说着又躺下来。 过了片刻,还是睡不着,“阿媛,你总是叫晟哥哥少主少主,晟哥哥在平楚,是像澹哥哥这样的身份吗?” 阿媛想了一想,道:“应该比小王爷更高一点。”是的,百州有四个藩王,而且每个藩王只有少量的护藩军队,而即墨一族在平楚却是唯一的异姓王族,手中更是掌握了平楚一半的兵权,作为即墨一族唯一的继承人,即墨晟在平楚的地位,的确远远高于景澹在百州的地位。 但是阿媛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儿,没有想得这么深远,她只是觉得,在百州,除了皇子之外,还有龙秀等人可以和景澹平起平坐,而在平楚,除了太子,即使是一般的皇子,对少主也要忌惮几分的,所以,她才会认为,少主在国内的地位要比景澹在百州的地位高。 “嗯,真是奇怪,晟哥哥究竟是怎样认识我的呢?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爹爹提起过他,可是,他又说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小影揪着自己的小辫子,若有所思。 阿媛突然想起龙栖园内那个对少主充满恨意的黑衣少年,心中没来由的一紧张,不知为何,最近,她总是将小影和那个黑衣少年联想到一起,每每想到这些,便害怕小影终有一天会如那黑衣少年一般恨少主。 “小影……”阿媛突然支起身子看着她,但是叫了一声之后,却又突然不知该如何继续。 “嗯?”小影侧头,见阿媛一脸认真,不由眨眨眼睛,问:“怎么了?” “你,会不会讨厌少主,甚至,恨少主?”她问得急切而又艰难。 小影怔了一下,突然就笑了起来,戳了一下阿媛的额头,道:“你在胡说什么啊?苍哥哥总是欺负我,我都没有讨厌他,晟哥哥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讨厌他呢?恨?恨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呢。阿媛,你能不能告诉我?” 阿媛松了口气,看着小影粉嫩的小脸,道:“恨不是好东西,一辈子都不知道才好呢。” 小影不解地看着阿媛,心想:阿媛比我大一岁,嫣姐姐也比我大一岁,为何她俩却好似比我懂很多似的?是我笨吗?爹爹,小影笨吗? 直到多年之后,她才了解阿媛此刻说的话。恨,的确不是好东西,在真切体会它的同时,她的世界,坍塌了。 两人在床上东拉西扯,也没睡成午觉,见外头日光渐消,便跑到园子里去玩。 今日的安平宫安静的有些异常,连来往的仆众都不见。 小影和阿媛坐在湖心高楼的顶层栏杆上,俯视着宫内的四个院落,半晌,小影突然叹了口气,道:“这里真无聊。” 阿媛倒没什么感觉,自从懂事以来,她就一直呆在即墨府仆众居住的外院里,这几日无忧无虑的生活,已是她认为最好的状态了。 “阿媛,你去过殷罗吗?”小影转过小脸问阿媛。 阿媛摇头,这次来百州,是她第一次离开即墨府。 “我去过,那里有万里的黄沙,夏天很热很热,那里的城市每一天都很热闹,街市上总是能看到很多黄金和珠宝,是个神奇的地方呢。爹爹,现在就在那里。”小影怔怔地看着底下澄清的湖水,有些出神。 “小影,你很想念爹爹?”阿媛道。 小影点点头,道:“从小,爹爹没有离开过我半步,可是这次,我已有好几月不曾看见他了,我好想他。”说着,眼眸儿红了起来。 阿媛无言,只轻轻握住她的手。 小影突然抬头,目光瞟向东边的那处院落,若有所思。 阿媛随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东海院,东海的小王爷龙秀与洲南院的几个小主子素来并无多少交集。 “阿媛,是不是我到哪里你都会跟我在一起,不管我去做什么?”小影突然转头问阿媛,神情极为认真。 “是。”阿媛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是少主交给她的任务,纵使丢了性命,她也要坚持的。 “那你,陪我一起去找爹爹。”乌黑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和期待,九岁的女孩儿抿着小嘴微微一笑。 月上中天,小影趴在窗棂上,看着院门方向,“阿媛,澹哥哥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啊?” 阿媛跑到门口,看了一眼静谧的院子,有些心绪不宁,“不知道啊,可能在外面有事耽搁了。” 小影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道:“算了,阿媛,我们睡觉,明天早上找晟哥哥去。” 半夜,不寻常的气息让一向警觉的阿媛突然睁开眼睛,转头,床边果然站着一个黑影,阿媛大惊,正想跳下床攻击那人,那人动作却比她快,伸手便点了她的麻哑穴,轻手轻脚地抱起她向门外走去。 来到院中,阿媛才看清,这不速之客竟是景澹,心中大疑。 出了洲南院,景澹才放下她,解了她的穴道,歉然道:“对不住,阿媛,这件事情必须单独跟你说,故而出此下策。” “小王爷,出什么事情了吗?”看着景澹凝重的脸色,阿媛问。 景澹看了她半晌,突然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必须离开小影,马上。” 阿媛一惊,却没有多问,只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不。” 景澹看着女孩坚决的神情,仰头看了看渐渐隐进云层的明月,道:“我知道你和小影感情好,可是,现在的情况下,你和她在一起,只会连累她。” 阿媛一怔,心中的镇定在一丝一丝的抽离,“是,是不是少主,出事了?”她无意识地捏紧了双拳,小心翼翼地看着景澹的薄唇。 景澹看着她,点了点头,道:“若不是出了绝大的事情,我洲南王府,难道,还保不住一个你吗?但是此次……” 绝大的事情……阿媛手心全是汗,会是怎样绝大的事情呢?如果这盛泱连她都容不得,那少主…… 她抬头,乌眸分外晶莹,“对不起,小王爷,阿媛,恐怕不能那样顾全大局了。我答应过少主,要和小影寸步不离,除非我死了或是小影不要我。” 景澹正欲说话,耳边轻微的响声让他眉头一皱,转过身去。 小影一身月白色的睡裙,披着乌黑的长发,一尘不染地站在他身后五六米远的地方,“我醒来不见阿媛……晟哥哥怎么了?” 次日,同修殿校场。 景苍挽弓如月,靶子的正中已被他射出一个洞,利箭穿孔而过,掉落在箭靶后方的沙地上。 接连射了二十几弓,他伸手,却没有箭矢递过来,转头一看,姬傲站在他身侧,而那箭童则垂首站在他身后。 景苍回身,看向远处的箭靶,不语。 姬傲挥挥手,身后的箭童立刻小跑着退下。 “姬申病了。”姬傲道。 “这件事情,皇上摆明了要二皇子将功补过,怎么,你想插一手?”景苍淡淡道。 姬傲负手,淡笑道:“我本来不想插手,但姬申这一病,倒病出我的兴致来了。” 景苍心知,上次在龙栖园,凤翼小筑前的四五百禁军是北堂陌带来的死士炸死的,但是死在楼中的另一半禁军究竟是何人所杀,至今仍未查明。当日,姬申随龙秀中途退场,如今,又莫名其妙突然病倒,的确惹人遐思。 “怎么,不要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这件事,可称得上近几十年来,盛泱最热闹的事了。”姬傲看着景苍毫无表情的侧面,道。 景苍掏出白绢,擦拭着手中的弓,道:“我对以多欺少的事情,从来不感兴趣。” 姬傲笑了,道:“我一直觉得,我的名要让给你才名副其实。景苍,究竟在什么人面前,你才能不这么傲呢?” 景苍不语,姬傲渐渐也收敛了笑容,自语一般道:“在政治面前,何曾有过公平?” 景苍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姬傲。 姬傲却不看他,只看着遥远的天边,道:“且看看,平楚这次,会派什么人来。” 夜,阿媛呆坐窗边,面无表情,却心急如焚。 王储和少主下榻的听蕉别院被围,整个盛泱都被护城队伍牢牢把住,那少主这次,能平安脱险吗? 少主是王爷唯一的儿子,王爷一定会来救他的。可是,连王储都被他们软禁了,这样的绝大的事情,能这样轻易的解决吗? 不知道少主有没有危险…… “阿媛,你还呆坐在那里做什么?”阿媛循声抬头一看,只见小影一身黑衣,脸蒙黑巾,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像一只纤细的黑猫一般站在门后看着她。 “小影,你这副打扮,要做什么?”阿媛站了起来。 “去看晟哥哥啊,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小影走过来,将包袱往桌上一放,对阿媛的记性差很无奈。 “不行,你没听小王爷说,那里把守的很严密,禁止任何人出入的,你这样去,备不住把你当奸细抓起来。”阿媛一把扯下她脸上的黑巾,道。 “我管不了那么多,要是我被关起来了,晟哥哥一定也会想方设法来见我的,如果你怕,我自己去好了。”小影撅嘴,拿起桌上的包袱就要走。 “我是怕吗?”阿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中溢满了泪,“若是,若是你为了看少主而出了事,少主会多么的伤心难过,去看一眼又怎样,还是救不了他!”她情绪激动地叫道。 小影微微怔住,少时,回身握住阿媛的手,道:“是的,我救不了晟哥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看看他。若是怕自己出事,连这唯一能做的也不去做,我会更伤心难过的。阿媛,我爹爹曾说过,有时候,我太任性妄为了,自离开爹爹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任性妄为过了。”说着,转身决绝地向门外走去。 没几步,突然有人从她手中将包袱夺了过去,小影皱眉转身,以为阿媛还要阻止她。阿媛眼眶有些红,道:“说过的,你做什么我都陪你去。” 第48章 如此足矣 从昨夜开始,盛泱城里已开始实行宵禁,酉时过后,除非有公务,否则,任何人不得在城内任意走动,违者按奸细论处。 听蕉别院在盛泱东郊,小影和阿媛不但要穿过设有层层关卡的城内街道,还要通过重兵把守的城门才行。 仗着轻功高强,两人一路飞檐走壁,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城墙下,在道旁一丛繁茂的桃树后潜伏了下来,偷偷看着灯火通明的城门处。 “小影,城门已经关了,城墙上也有士兵在巡逻,我们只怕出不去啊。”阿媛悄声道。 小影也没有想到城门处的把守会如此严密,大眼转了一下,道:“试一试。”说着,从阿媛肩上取下那个小小的包袱,动作敏捷地从中间掏出一只嘴巴被绳子系着的乌鸦来。 阿媛见自己背着的包袱里放的竟是只乌鸦,不由问道:“小影,你抓只乌鸦干什么?” “让它帮我们把人引开啊。”小影边说边从包袱里又拿出一件衣服来,阿媛认出,那是小影一条纱裙,不过,已经被墨汁染的乌黑。小影动作迅速地将裙子系在乌鸦的爪子上,然后捧着乌鸦小心翼翼地向城门处看去。 “阿媛,待会乌鸦一飞,我们就伺机翻过城墙去。”小影低声道。 “城门口和城墙上那么多士兵,未必都会被乌鸦吸引过去,小影,若是我们被抓住,只怕会为小王爷他们带来麻烦。”阿媛忧虑道。 “我一人做下的事情,与澹哥哥他们何干。好了,我要放乌鸦了!”小影言毕,手一松,那只乌鸦便拖着纱裙飞出了桃林。 “什么人!”城门那边立刻有了反应,一队士兵举着火把追着那酷似一个正在飞跃的人影去了,城墙上不少士兵也被这一幕吸引了注意力。 “走!”小影低喝一声,循着阴影处几下飞跃便来到了城墙下,抬头一看,原来正在巡逻的士兵正趴在城墙上饶有兴趣的看着下面的弟兄抓捕那个胆大妄为的夜行人呢。 “机不可失!”小影对身旁的阿媛低语,脚尖一点,正要拔地而起,忽听身后有人沉喝:“不想死最好别动!” 小影转头一看,大概离此七八米远的城门侧,一个少年骑在马上,挽弓如满月,箭尖正对着她。 阿媛拉过小影,挡在她身前,却被小影拨开,因为,她已认出了那少年,虽平时并无来往,但是同为同修殿的学子,他们照面不下二十次。 大队的守城士兵围了过来,而那少年也驱马走近,手中的利箭始终对着小影。 “我们已经插翅难飞,詹锐,你的箭,也可以收起来了。”小影怒气冲冲道。 原来这少年,就是詹怀的弟弟,来自京北的小王爷。 “哦,原来是洲南王府的影小郡主,我还以为是奸细呢。”詹锐的眼睛眯了起来,数月前,哥哥詹怀在洲南为景澹所辱,今日终于有机会得报此仇。 见他不为所动,仍然拿箭指着自己,眼神高傲,小影怒了,叫道:“既然你已认得我,还拿箭指着我,想挑衅还是怎的?” 詹锐冷冷一笑,不温不火道:“不好意思,詹锐公务在身,必须对影小郡主盘问一二,影小郡主,城中在执行宵禁,闲人酉时过后不得出门,你不知道吗?” 小影有样学样,也冷冷一笑,道:“我只是一名九岁稚女,懂得什么叫宵禁,我只知道,我养的鸟飞走了,我要把它抓回来。” 詹锐冷冷道:“影小郡主,这个借口,说不过去。违反禁令,可是要当奸细论处的,此等大事,难道洲南王府的两位小王爷就不曾叮嘱你?看来,要麻烦影小郡主随詹某走一趟了。” “詹锐,你少扯我澹哥哥苍哥哥。哦,我知道了,几个月前,你哥哥詹怀在澹哥哥面前丢尽了脸,所以你想公报私仇对不对?哼!我小影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是奸细,我是来抓飞走的鸟的,即使到皇上面前,我也是这么说,想怎么办,随你!”小影哼一声,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詹锐被她踩到痛处,一张还算俊俏的脸庞顿时一阵白一阵青,少时,才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来:“押走!” 诚如小影所说,她只是一名九岁稚女,就算违反了宵禁,也没有人会把奸细的罪名扣在一名稚女身上。但是詹锐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小影虽可脱罪,但她身旁的那名女孩,可是名副其实的平楚人,自从龙栖园事变之后,皇上对平楚国的人是深恶痛绝。在这非常时期,他洲南王府的人深夜带着一名平楚国的人想逃出城,单凭这件事情,可做的文章可就多了。 小影一听他要押她走,心中又是一怒,小手不自觉地就要摸向腰间的龙纹。阿媛忙抓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的动作。此时若再与护城军队动了手,事情将变得不可收拾,届时,即使有一百张嘴,恐怕也说不清楚了,因为,她是平楚国的人啊。 士兵们虽是依命上了前,但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动作,一来,两个女孩都很小,他们还从来没有押过这么小的犯人,二来,洲南王毕竟是平楚实力最为雄厚的藩王,这其中既然有洲南王府的郡主,他们一时还真不敢就贸贸然的粗鲁动手,若出了什么事,马上的那位小爷自然有京北的王爷来保,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直接动手而又毫无靠山的虾兵蟹将? “磨蹭什么,押走!”詹锐喝道。士兵们苦着脸,正要来拎小影和阿媛,身后又传来一声轻喝:“且慢!”心中本就在打鼓的士兵们如奉圣喻,立刻停下了手中动作。 詹锐不悦地回头一看,却是龙秀,一身雪白的骑在一匹黑马上,说不出的俊秀出尘。 “原来是龙小王爷,詹锐记得,龙小王爷负责的区域是在城西,怎么跑到我这城东来了?”詹锐淡淡道。 龙秀一笑,道:“宫中刚刚传出的谕旨,令我们巡城护军全力协助洲南王府寻找失踪的影小郡主及其侍女,我在城西遍寻不着,便跑来城东想向詹兄打探一下消息,不想詹兄已找到影小郡主。” 詹锐眸中闪过一丝疑光,道:“是吗?詹某可没有接到这样的谕旨。” 龙秀仍是浅笑,道:“詹兄难道还怕我假传谕旨不成?既然人已经找到,龙某就带人回去交差了。”说着,下马步上前来。 詹锐却还是策马横在路中间,并不让道。 龙秀一顿,遂笑道:“还是詹兄想亲自把人送回去?” 詹锐侧脸,看了一眼小影和阿媛,道:“影小郡主,你可以带走,但是她。”他指向阿媛,道:“她违反宵禁,又是平楚国人,我要带她回去审查。” “你休想!”小影拉住阿媛,恶狠狠瞪着詹锐道。 “影小郡主,我想不想,你说了不算。”詹锐冷冷道。 “阿媛是不是平楚国人,你说了也不算,你拿出证据来。”小影道。 詹锐一顿,雪媛是即墨晟从平楚带来的侍女,这一点,他也只是听线人说的而已,手中至今还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他就是想先将人控制起来,再搜集证据,时间不够的话,或者,伪造证据,只要坐实他洲南王府窝藏奸细的罪名就是了。 “你说她不是平楚国人,证据呢?”詹锐反问。 “证据在我这里。” 詹锐眉头一皱,今夜这东城门,也委实热闹了一些。 “澹哥哥!”小影早欢快地叫了起来。 景澹下了马,从容走近,温文尔雅地抱拳道:“感谢詹小王爷找到舍妹,其侍女阿媛,的确是我百州国人,詹小王爷若心存疑虑,景某可以回安平宫拿她的身份文凭给詹小王爷过目。” 詹锐眉头一皱,看景澹一脸坦然,不像说谎,难道情报有假?正在迟疑,身旁突然走来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对詹锐附耳一阵,詹锐眉头愈皱。但侍卫一退下,他的脸色便恢复如初,转身面向龙秀和景澹,脸上勉强带了些微笑容,道:“看来,是詹某误会了,令影小郡主受惊,詹某惭愧,景小王爷,请。” 龙秀还要率人继续巡城,景澹便带着小影和阿媛回了安平宫洲南院。 回到院中,景澹只吩咐侍女伺候小影和阿媛洗漱就寝,便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小影沐浴完,细想今夜在城门处的经历,隐约觉得自己差点闯了祸,心中不安,便独自一人去找景澹。 经过窗口,看见景澹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眉间隐隐有些忧虑,心中更是不安,轻轻的扣扣门。 景澹以为是送茶的侍女,随口道:“进来。” 小影进了门,景澹头也没抬,道:“放在桌上就退下。” “澹哥哥。”小影轻唤一声。 景澹听是小影声音,下意识地就要合上案上的信件,思虑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走到小影身前,蹲下身子,看着她,柔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呢?” 小影乌黑水润的眸子看着他,突然想到,自从晟哥哥来了这里,不,早在晟哥哥来盛泱之前,她就已经好久没有和他这样亲近了,可是,他那宠溺的神情,轻柔的语气却丝毫没变。 “澹哥哥,小影今天,惹祸了是不是?”她低头,柔顺的长发顺着她的脸颊丝丝下滑。 景澹一怔,随即抬手将她的长发捋到她的耳后,道:“没有,小影是想去看晟哥哥是不是?” 小影诚实地点点头。 景澹压住心中异样的酸楚感,道:“这次,小影可能不能与晟哥哥道别了。” “我知道。”女孩轻声道,“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回家就好了。” 景澹心中突然有些委屈,只有提起即墨晟,她才会这样的识大体。可是他却为了即墨晟送来的那个小侍女阿媛,去求了姬申,只因她那句:“要阿媛走,我也走。” 姬申很爽快,什么条件都没提,就在百州与平楚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为阿媛造了百州国的身份文凭。可越是这样,他洲南王府欠姬申的这份交情就越深,日后,到了偿还的时候,所冒之险,比之现在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却只有即墨晟一人而已。 罢了,说到底,也是他洲南王府欠她的,她并不欠他。他对她好,为她牺牲都是理所当然,可是,他却没有任何资格要求她为他怎样。 “澹哥哥,要是你与晟哥哥的位置互换,小影今晚还是会闯一样的祸的。”她突然道。 景澹心中一暖,有些不可置信的缓缓抬头。女孩脸白似玉,眼眸乌黑,一脸的真挚。 他喟叹一声,伸臂拥住女孩娇软的身子,心道:如此足矣。有你这句话,要我景澹做任何事,都无悔了。 第49章 小影失踪 三天后,安平宫洲南院。 “阿媛!阿媛!”小影大呼小叫地从门外窜进来,一脸的兴奋。 阿媛从桌上抬起小脸,这几日,由于担心少主安危,她休息的不好,面色有些苍白。 “阿媛!晟哥哥的爹爹来接晟哥哥回家了。”小影欣喜道。 “真的?”阿媛一下跳了起来,脸上的憔悴一丝也不见了,只剩下满满的喜悦。 “嗯!就是城门口不让进出,唉,我都没看见晟哥哥的爹爹长什么样。”小影懊恼道。 “呼!”阿媛舒了口气,总算没事了,王爷都亲自来了。“已经走了吗?”轻松之余,阿媛心中也不免泛起一丝疑惑,之前百州的朝廷那般的兴师动众,怎么会王爷一来就这么轻易的放人呢? “嗯,听说朝中的二皇子和五皇子会亲自护送他们到边境呢。”小影说完,扭身向门外跑去,边走边道:“我去看看澹哥哥在不在。” “二皇子和五皇子亲自护送?”阿媛秀眉微皱,这,不太可能,即使尽释前嫌,百州也不会热情到派两位皇子护送王爷一行到边境,其中定然有鬼。转念想想,王爷是那般厉害的人物,为他担心,无异于杞人忧天。不管事情经过到底如何,反正,少主脱险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同于洲南院的欢天喜地,百州国的朝堂上,气氛却压抑沉闷的犹如暴雨前夕。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请皇上圣夺。”护城总领禀报完,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朝堂上一时鸦雀无声,静的仿佛能听见每个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姬琨阴沉着脸,目光凌厉得让人担心下一刻他桌上的奏章就会被他灼出两个洞来。 众大臣心中惴惴不安,虽然对平楚国即墨襄的大名久有耳闻,但是谁都没想到他会大胆至斯,到百州都城迎接被困的平楚太子,竟然不来谒见百州的国君。 更不曾料到他会有如此大的能耐,面对百州的千军万马,竟然光凭掌力便把两位武功不弱的皇子给吸了过去并制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使得三支护城军队投鼠忌器,眼睁睁看着即墨襄从平楚带来的一百勇士护着平楚太子离开盛泱。为了两位皇子的安全,三支护城队伍不得不一路尾随,故而有了护送即墨襄一行回国之说。 传闻,十一年前,就是这个即墨襄,从姬琨皇家侍卫的手中夺了姬琨看中的那名幽篁门媚女,如今,他此举,又让百州朝廷颜面尽失,姬琨此次,还能如十一年前那般忍气吞声吗? 如果不能,那么,是否意味着平息了三十余年的战火,又将重新被燃起呢? “速召四位藩王来朝。”姬琨字如冰珠,起身拂袖而去。 召集四位藩王,皇上这是,真的想开战啊!念至此,有些怕事的大臣只觉得额上冷汗涔涔。 洲南王府,刑玉蓉在丫鬟的陪同下,正穿过庭院向格政院走去。 盛泱最近发生的事情,澹儿每次来信都写得极为详细,此种情况下,皇上突然召见,定然是祸非福,王爷此行,还真是让人揪心。 她抬眸,看一眼寂静的庭院,突然就叹了一声,这偌大的王府,少了那几个孩子,还真是寂寞非常。 来到格政院,见景繇正坐在窗下安静看书,但微皱的眉间证明他此刻的心思,并不在眼前的书上。 “王爷。”刑玉蓉轻唤一声,景繇突然抬头,见是她,便放下手中的书,伸手揉揉眉间,道:“夫人,有事吗?” “随行所需的物品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不知随行人员,王爷可有拟好。”刑玉蓉从侍女托盘中端起茶杯,放到他面前。 “让心虔和志诚跟着就好了,此行是去议事,不是拜寿。”景繇轻抿一口茶,问:“让你准备给小影的礼物都带齐了?” 刑玉蓉点头,道:“都备齐了,请王爷放心。” “景澹最近的几封信,说那丫头最近乖的很,此行,正好去查看查看景澹所言是否为真。”景繇唇边泛起笑意。 刑玉蓉也笑了,道:“澹儿又不是不知你最近要去,又岂敢说好话哄你,定是真的无疑了。” “乖就好啊,我只盼她能安安全全的长大,我才对得起……”说至此,他突然停住,抬头见刑玉蓉正看着他,不由清清嗓子,道:“夫人,给景嫣多准备一些她平日爱吃的点心,澹儿不是说她最近食欲不佳么?” 刑玉蓉情知他是要掩盖刚刚差点说漏嘴的话,当下也不多言,只道:“那好,我这就去准备。” 刚转身要走,只见府中管家疾步而来,先向门边的刑玉蓉行了一礼,进屋向景繇道:“启禀王爷,门外有一位老者求见王爷。”说着,呈上拜帖。 景繇一看,面色微微一变,抬头对刑玉蓉道:“夫人,你先去。” 刑玉蓉心中疑惑,但还是温顺地离开格政院回到后院。 “请客人到蓅兰厅,好生招待,我片刻就来。”景繇吩咐管家,管家一听,知是贵客,秉着命急急去了。 管家走后,景繇拧着眉在书房徘徊一阵,忽而眉头一松,抬脚就向蓅兰厅而去。 来到蓅兰厅中,只见窗前站着一位老者,身着月白色长衫,白须白发,背影清逸隽秀,端的是仙风道骨。身侧站立着一位黑衣少年,目光清冷地看着景繇。 “义父!”景繇唤一声,疾步上前。 老者转身,面目清隽,看样子,不过花甲。眼神清亮,但气色却不怎么好,似乎重伤未愈。 “景王爷……” “义父,请受景繇一拜!”不等老者说出心中疑惑,景繇纳头便拜。只因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秋肃霆之父,小影的爷爷,秋璇。 “景王爷,不可如此,快快请起。”秋璇说着,便要来扶,黑衣少年却快他一步,有力的双手搀上景繇的胳膊。 景繇却不肯起身,抬头道:“义父,这一拜,请您务必要受,也不枉景繇与肃霆结义一场。” 秋璇一个月前刚刚与即墨襄交过手,心知若是肃霆在正常情况下与他单打独斗,绝不至轻易落败,了解到肃霆之女小影被洲南王府接走照顾以及数月前洲南王府次子奇毒难治之事,心中已是明白七八分,但是肃霆与景繇结拜,他却委实不知,当下心中了然,亲自过来扶起景繇,道:“即使是肃霆,我也从不要他如此拜我的。” 景繇双目含泪,道:“只是景繇,却欠肃霆与义父太多,此生,真是无以为报……” 秋璇不等他讲完便伸手制止他,道:“肃霆的脾气我最了解,若非他自愿,又有谁能逼他屈服。几个月来,你们对小影照顾的无微不至,肃霆委实没有看错人。” 景繇听他如是说,心知多言无益,只得道:“义父,这几个月来我遍寻您不着,今日既然来了,不如就在这府中住下,让景繇代肃霆略尽孝道。” 秋璇摇头,道:“自肃霆母亲去世之后,这十余年来,我对肃霆未尽一点父亲该尽的职责,反而累的他四处奔波找我。此番前来,是想接回我的孙女小影,特来知会你一声。” 景繇一怔,心中甚是不愿,一来,他答应过肃霆要照顾小影一生一世,若是让秋璇将人接走,自觉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心中不安。二来,他也委实喜欢小影那孩子,有些不舍得。 但是他心中深知作为小影的爷爷,他要接走小影,自己绝无反对之礼,而且,肃霆已死这件事情,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不知将来要如何告诉小影真相,若是,让秋璇来告诉她,自己也少了一桩难事。 心中犹豫再三,抱拳道:“义父要接回小影,景繇自是从命,但是景繇曾答应肃霆要照顾小影一生一世,故而,可否恳请义父将隐居之地告知景繇,以便日后景繇去探视小影。” 秋璇微微一笑,道:“我时日无多,只想在有生之年尽一些做爷爷的责任,我一旦归西,照顾小影的重任,还是要托付于你的。” 一旁的黑衣少年闻言,眸中露出又是心痛又是愤恨的光来。 景繇也是微微一愣,迟疑道:“义父……” 秋璇道:“至于肃霆的死,我会告诉小影是病逝,望你也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景繇心知秋璇乃是如秋肃霆一般,担心小影为仇恨所累。当下点头道:“是。义父,景繇近日正要奉命前往盛泱,请义父在府中稍住几日,待景繇将小影带回交与义父。” 秋璇摆手,指着身旁的少年道:“这是我的孙儿,名叫夜灵,就让他随你一道去盛泱,他自知道接小影去何处。” 景繇见他心意已定,只得遵命。 正在此时,管家在门外求见,景繇问:“何事?” 管家道:“王爷,小王爷送了急信来。” “拿进来。”景繇微微皱眉,景澹一向沉稳,什么事情竟能让他送急信过来? 拆开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半晌,缓缓抬头,对秋璇万分抱歉道:“义父,景繇委实有负肃霆的重托……” 秋璇一听,心知此事必定与小影有关,他已失去唯一的儿子,这唯一的孙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了,当下急问:“小影如何了?” “犬子信中说,七日前,小影和她的一个侍女一起失踪了,遍寻盛泱都未曾找到。”景繇心弦紧绷,脑中有刹那的空白。 秋璇一怔,身旁的夜灵却是倏然抬头,双拳紧握。 第50章 此恨难消 夜,洲南王府。 景繇信步来到东园厢房的门口,抬手欲敲门,却又僵在空中。下午,秋璇乍听小影失踪的消息,面色一急,便吐出一口血来。思及,心中甚是愧疚。 特意让药房把府中唯一的一棵千年人参熬成了汤药,亲自送来,本来想许愿说一定将小影安全的带回,但是小影失踪已有七天,谁也不知此刻她是否安好,现在许愿,实有口头安慰的嫌疑,故而一时犹疑不决。 僵立片刻,正欲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夜灵站在门内,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景繇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尴尬,道:“我来探望义父,不知义父此刻情况如何。” “爷爷正在静坐调息,多谢王爷挂怀。”夜灵说着,却毫无让他进门的意思。 景繇见状,挥手让身后侍女将参汤呈上,又关切几句,便悻悻的回去了。 夜灵关上门,将参汤放在桌上,回身看向床上盘腿而坐的秋璇,眼中才流露出一丝关切的暖意。目光一转,又变成了恨。若不是即墨府那帮人以多欺少,以即墨襄的身手,怎能伤得了爷爷,此恨,实在难消! 自从从平楚回来,爷爷一直隐瞒着自己的伤势,若非今日被景繇一惊,吐出血来,他还不知爷爷竟伤重至斯,调理了一个月还如此严重。 今日爷爷说自己时日无多,多半是因这伤太过严重,损耗了他的身体。即墨襄委实太可恨了,不仅杀了爷爷唯一的儿子,让爷爷心痛如绞,如今,又重伤了爷爷,还在四处寻访义父肃霆的遗孤,抱的分明是赶尽杀绝的狠心,不杀此贼,怎对得起爷爷多年的抚育之恩。 只恨自己现在武功与那老贼相差太多,否则…… “夜灵……”夜灵正在发狠,突闻爷爷叫他,忙来到床边,只见秋璇脸色苍白,但比起下午的气色,已好了一些。 夜灵眼中一下泛起了泪,问:“爷爷,你怎样了?” 秋璇抬头看他一眼,轻叹:“你不该对景繇如此无礼。” 夜灵垂眸,是的,爷爷说过,将来还要靠洲南王府来保证小影的安全,只是,若不是他们带着景苍去向义父求医,义父,也许不会死。他虽与义父不曾见过面,但爷爷是待他如亲人一般,他也早已在心里将爷爷之子当做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转身到桌前,将参汤端来,道:“爷爷,这是他端来的,说是对您身体好。” 秋璇接过,一口饮尽,为了小影,他要千方百计的延长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 “爷爷,您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夜灵接过空碗,不想被他发现自己的心事,便着急要伺候他睡下。 “夜灵,你可还记得爷爷跟你说的话。”秋璇却并不如他所愿,半靠在床上,示意夜灵在床沿坐下来,摆明要和他好好谈谈。 夜灵在床沿坐下,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爷爷的叮嘱,夜灵不敢忘记。” “我只怕你记得,却做不到。”秋璇道。 夜灵一震,抬头,看着秋璇,神情变了几变,终于道:“爷爷,夜灵不敢骗您,夜灵的确做不到。但是夜灵一定遵从您的嘱咐,绝不对小影妹妹透露半个字。” 秋璇叹一声,道:“原来这些年,你还是未拿我当你的亲爷爷。” 夜灵大惊,噗通在床边跪下,含泪道:“爷爷,十年前您将夜灵从世仇的刀下救出,这么多年来无微不至地照顾夜灵,夜灵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岂能不把您当亲爷爷?夜灵若有伤爷爷心的地方,请爷爷看在夜灵年少无知的份上,明示夜灵,夜灵一定改正。万不要说这样令夜灵心如刀绞的话……”说到后来,眼泪已是如雨滑落。 见他这样,秋璇也是一怔,要知道,自从十年前他把夜灵从灭门之祸中救出后,这十年来,他从不曾在他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如今,他一句话,便让他哭成这样,可见自己的确是这孩子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夜灵虽与自己无血缘关系,但十年相伴,他也早已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孙儿,地位与小影是不相上下的。 秋璇伸手将他拉起来,道:“傻孩子,小影是我孙女,你是我孙儿,我怕她为仇恨所累,以身犯险,难道,我就舍得让你去这样做么?你也看到了,即墨府的实力非同一般,不论是你还是小影,都无法与之抗衡。我死后,你便是小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只望你二人能好好的,安安稳稳的活着,便死也瞑目了。” 夜灵早已将脸上的泪擦净,听秋璇如是说,心中对秋璇的感激敬爱之情更盛,为他和义父秋肃霆报仇的心也更盛,故而一时不语。 “夜灵,仇恨,实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东西。若非仇恨,你和你的家人,还好好的生活在一起,又何至如今天人永隔的境地。答应爷爷,不要让悲剧重演。即墨襄虽然杀了肃霆,但是我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之后,我也不恨他了。你义父,不是为恨而死,而是为爱而死,他死得甘愿。他只有一样放心不下,那便是担心小影在这世上孤苦无依,他日,我若死了,也只有一样放心不下,就是担心你或小影在这世上孤苦无依。你若不想我死不瞑目,便向我起个誓。” 夜灵看着秋璇,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他的心中实在是煎熬啊。五岁的时候,他亲眼看着仇人将父亲的头砍了下来,那时他就对自己说,若是自己此番能不死,他日必定用同样的方式将仇人的头砍下来,为父亲报仇。 上天见怜,千钧一发之际,让他遇到了爷爷,将他救出生天,当时,看着满园的尸体,刺目的鲜血,他没有哭,因为他在忙着记每一个亲人的死状,将来,他要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他的仇人。 他勤练武功,在与爷爷游历的路上,悄悄结交着和他一样有着血海深仇的少年,然后,结成团伙,逐一地报仇。去年,终于轮到他为自己报仇,带着他同样武艺高强的九个兄弟,血洗了仇人的庄园,报了压抑多年的血仇。 如今,眼下的情况,在他看来,与当年并无二致。他习惯了有仇必报,要他忘记夺走他亲人性命的仇人,他委实做不到。 但是,他也不希望爷爷为他担心,于是,他起誓:“我夜灵,向天起誓,有生之年,一定遵从爷爷的嘱咐,保守秘密,好好做小影的哥哥,绝不以身犯险。”心中却道:若是有一天,我有了可以和即墨一族相抗衡的实力,那么,再去找他们报仇,就不是以身犯险,也不违背这个誓言。 秋璇自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见他肯这样起誓,心中稍安,道:“好,此番,你就和景繇一同去盛泱找你小影妹妹,我在青湖等你们。” 夜灵点头,又担忧道:“爷爷,您要保重身体,我一定将小影妹妹带回来。” 同修殿被迫停课,因为,上课的人实在太少了。小影失踪,景澹和龙秀整日忙于寻找她,姬傲和景苍则被迫护送即墨襄一行,至今未归。 朝廷最近也发生了太多的事,谁也无暇来管这同修殿的事情,大臣们此刻最热衷的,就是悄悄议论四位藩王是否会赞同发动对平楚的战争。要知道,百州虽然物资丰饶,国力雄厚,但是论及军事,始终都是不及民风彪悍的平楚的,青芒大陆上无人不知,平楚的军队,是名副其实的虎狼之师。 三国鼎立,互相牵制才有了短暂的和平,由于忌惮另外两国的联合,任何一国都不会贸然的发动战争。近年来,位于南部的殷罗越来越显示出中立的态度,而百州和平楚又素有嫌隙,军事力量较弱的百州对狼子野心的平楚时刻戒备着,但是,摩擦还是毫无征兆的发生了。 大臣们都知道,此番,姬琨是铁了心要攻打平楚了,因为殷罗的两位皇子回国之时,姬琨不仅赠送了大批的珠宝骏马,更是派了一个使者团护送两位皇子回国。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使者团真正的任务,只怕不在护送皇子,而在游说殷罗加入百州的阵列,一起攻打平楚。若是在四位藩王表态之前,先取得了殷罗对于此场战争的支持,四位藩王自然也没有反对之理了。 本来游说殷罗一起攻打平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殷罗的二皇子差点死在平楚太子的手中,殷罗的王室再怎么偏安一隅,总不至于忍气吞声到此种程度。 可恨的是,平楚的骁战王即墨襄此番来百州,并未就龙栖园血案给百州朝廷一个说法,反而强硬地将平楚太子接走了。在这种情况下,前往殷罗的使者若是说二皇子宴泽临是伤在平楚太子手中,就成了一面之词,定会遭到殷罗国内反战人士的质疑和反驳,这样一来,游说成功的希望,实在是非常渺茫。 但是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新仇旧恨已磨光了姬琨的耐性,寻常百姓尚可为了夺妻之恨拼个你死我活,作为一国之君,为了两次夺爱之仇,发动一场战争,也无可厚非,这是他作为一国之主应享的权力。 第51章 我想骑马 景嫣一向是喜怒不现于形的,但是这几日,身边贴身伺候的两个丫头都看得出来,郡主最近不开心。 两人轻手轻脚捡着散落一地的棋子,心中暗暗揣度这次又是什么事情恼了郡主,上次郡主发火,是因为那个丰神俊逸的七皇子姬申,可是最近,这洲南院都没有外人来过啊,除了王爷。王爷也不是外人。 两人揣度不出个所以然,捡完了棋子,默默整理好棋具,侍立一边。 景嫣斜倚在窗边,一如既往的白衣胜雪,皓如明月的小脸却似乎清减了一些。 此刻,她正注目院中的那座微型圣女山,当初妖娆盛艳的野花早凋落了痕迹,只剩下葳蕤青草。 她喜欢那野花的气息,淡淡的,清冽的,却又是幽柔的,仿佛遍洒山麓的温暖阳光被清凉的风小心翼翼的包住,放到你的鼻尖,然后缓缓释放出来。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个浮动着燥闷的庭院,从那个刚与人交完手,在她面前五步处,背向她的少年的身上,她生平第一次捕捉到了这丝陌生却又奇异的让她感到豁然的气息,连同那清俊的背影,不可磨灭地刻在了她光滑一片的心上。 七日前,她的父亲来了,除了第一日匆匆见过一面,来了这许多日,他们连一起用餐的机会还未曾有过。 也是,即使朝廷无事,光是小影失踪一案,已够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忙碌心焦地忘了她这个亲生女儿,亲生妹妹了。 她垂眸,长密的睫毛颤抖着掩住了眼底的那抹热气和湿意,她不禁想,若是有一天,也有那样一位身上带着野花气息的少年,会为她的一句话,不管不顾,那么,此刻心中的伤痛,是否能淡一些,浅一些? 可是,她心中清楚的很,那样的少年,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淡然温和的气度下掩着无上的尊贵雍容,眼底,那似欲将人心神都摄去的黝黑中,却藏着一抹似乎与生俱来的忧郁,看得人心魂欲碎。 然而,这暗藏忧郁的绝世笑容,却早已刻上了别人的名字。那日,他站在花间柳下,笑得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口中轻唤:“小影。” 娥眉一皱,她发现,这两个字不知何时似乎已经幻化成了一把刀,每听一次,每想一次,心中便更痛一分。然而,这痛却似乎已经融进了她的生命里,将伴着她的每一次呼吸,永无止境地往复。 她忽然焦躁起来,胸中似聚集了很多气,鼓胀着,翻动着,就要冲破她的胸臆倾泻而出,却偏偏又冲不出,只让人觉得憋闷欲死。 她必须找一个发泄口,否则,她会被憋死的,可是,到底什么方式,能让她将胸中这口恶气尽情呼出呢? 日头西斜,收了狂肆一天的凌厉势头。 姬申坐在垂着轻纱的凉椅上,由四个侍卫四平八稳地抬着,出了蕊贵妃的倾情宫,穿过荷香未散的御花园,一路向延璃宫而去。 他斜倚在凉椅上,单手支着额假寐,轻纱拢不住的雍容和风姿便旖旎一路。 姬平和姬傲已经从边境回来了,两人没受什么伤,但面色却极差。这也不算什么,此刻,整个百州,没有人的脸色会比他们的父亲,百州的国君,姬琨更差。 四位藩王遵从皇命急匆匆来朝面君,字斟句酌的分析着当下局势的缓急厉害,尽管意见不尽相同,言辞却俱是模棱两可让人费解,而且出奇一致的绝口不提战争二字。 姬琨耐着性子陪他们以及满朝重臣打了几天的哑谜,直到昨天见到回来的姬平和姬傲,耻辱和失望终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耐心和好脾气,决定今日在朝上挑明他身为一国之君的最终态度。 不意京北和西岭两位藩王由于水土不服突然病倒,不能上朝。而洲南王景繇由于担忧失踪的幼女,也是病来如山倒,遣其长子景澹亲来告罪。朝堂上,只剩东海王龙渟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属于藩王的那方台阶上。 据可靠消息,姬琨上朝时,只扫了下面一眼,脸色便瞬间变了几变,难看至极。 按理说,在龙栖园和听蕉别院这两桩让姬琨怒意勃发的事件中,由东海撑腰的蕊贵妃这支力量最是安分守己,虽未能帮上忙,但至少姬申没有像姬平和姬傲一般给姬琨丢脸。而且事发之后,也只有东海王龙渟,一直是积极地拥护姬琨的决定的。 本来,此种情况下,姬申是该受到姬琨的新宠,超越姬平和姬傲两位兄长了。然而姬琨却并没有一丝表示。思前想后,姬申认为,整桩事情中,自己只做了一件本不该做的事,那便是,帮助景澹将即墨晟从平楚带来的侍女改成了百州国民的身份。 每位皇子身边,都无可避免的有敌人或者亲人的眼线,这件事情没能瞒过母妃和舅舅,他也就根本没指望能瞒过自己的父皇。 然而,舅舅和母妃的默许以及父皇的沉默,使得这件事情变得格外的正确和有价值起来。不喜交际的景繇,在担心失踪女儿的同时,能在等候国君传唤的侧殿内微带笑容地和舅舅龙渟愉悦交谈达两刻之久,单此一件事情,已够东海龙氏这一脉欣喜期待,而让京北和西岭心惊胆战了。 是的,如果东海能和洲南成为盟友,那么,不管是因皇长子已逝而代替皇长子得到父皇器重的姬平,还是有西岭及京北作为后盾的姬傲,都将无法和他比拟。本来,他也没有这样的把握,但是自从那次洲南之行之后,他发现,洲南王,实在是一个值得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拉拢的盟友。 鉴于姬傲和景苍的那份友谊,他和龙秀花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迎合景澹,如今,终于初见成效了。 至于为何选择默默无闻的景澹而放弃有百州第一才俊之称的景苍,原因很简单,百州实行的,是长子继位制。 正在沉思,耳边却传来极其熟悉的轻唤:“殿下。” 姬申睁眸,这才发现,原来已到他的延璃宫前了,他十二岁的侍读非墨,正隔着纱帘向他行礼。 “嗯,竟真的睡着了。”他伸了个懒腰,伸手拨开纱帘,双足落地,挥挥手让那四个侍卫将凉椅抬走,自己则一边向宫内走去一边道:“今日我乏了,什么也不想做,你来讲故事给我听。” 姬申在宫内宫外广布眼线,每日这些线人传进延璃宫的消息不计其数,全部汇集到他的心腹非墨那里,由他筛选过滤之后,禀报给姬申,这项活动,就是讲故事。 往常,姬申一说他要听故事,非墨都会郑重万分地跟着他去书房,然而,今天身后却没有他紧随的脚步声。 姬申心中微讶,侧身,瞥他一眼,却见他仍站在原地,神情有些愣怔。被他的目光一扫,他却突然抬起眼,静静道:“殿下,洲南的嫣郡主来了。” 这下轮到姬申一愣了,心绪百转千回,还未理出一个头绪,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沉沉响起:“来了多久?” “刚到,正在蘸花厅。”非墨垂下目光。 姬申转身便行,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住,想起刚刚非墨的话“洲南的嫣郡主来了”,他没有按规矩说求见,而是说来了,而他,竟也没有听出这话中的异处。想来也是,求见两字,用在那如琼花一般高洁的骄傲人儿身上,委实是不妥。 心念一转,自己对景嫣的心思,似乎从来也未曾在非墨面前表露过,这小厮,却是从何处得知景嫣对于他的与众不同了?嗯,看起来,六年的相伴,的确让当初那个天真懵懂的孩子脱胎换骨了。 如此也好,深宫之中,万人之上,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人,想来那滋味也不会好受,看姬平和姬傲就知道了。这两个人,一个疑心太重,一个心性太傲,身旁没有一个真正值得他们信任的人。他早就从每日必听的故事里面,知道了这两个人夜晚在寝宫的孤寂生活。 他就不同了,非墨从六岁起就跟着他了,他是他的侍读,更是他的玩伴,他器重他,信任他,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哪一天,有人告诉他,龙秀背叛他了,他也许会信,但若有人告诉他,非墨背叛了他,他死也不会相信的。 嘴角扬起一丝笑纹,他举步,继续向蘸花厅而去。 离蘸花厅的门只有几步之遥了,他的脚步却迟疑起来。说实话,此刻他有些紧张,脑海泛起紧张二字时,他却自嘲地笑了。 自十岁开始,他有了这座属于自己的宫殿之后,这两三年来,在这蘸花厅中,他接见过不少来拜见他的官僚阁臣,他们之中,不乏位高权重、心机深沉、奸诈狡狯者,他从未紧张过,每每总是以清澈的目光和无害的笑容令对方无所适从。所以,多年来,在姬平之下,他能和皇后所出的姬傲齐头并坐,并不是单靠蕊贵妃身后的势力就能做到的。 眼下,在蘸花厅等着他的,是这些年来他接见的唯一一个年龄没有他大的客人,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紧张,其中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身为贵妃之子,身份尊贵,内外兼修,虽不是父皇最宠,却有着不容人小觑的实力,无疑,他也是骄傲的,只是,他的骄傲,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 人往往就是这样奇怪,男子骄傲在外面,他会觉得厌恶,觉得他们狂妄自大,可是,当看到一个女子骄傲不输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时,他却觉得喜欢,觉得她与众不同。这十几年来,他只见过一个这样的女子,事实上,她还称不上女子,她只有十岁,她只是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景嫣。 他心里对她的喜欢,其实很纯洁,就像他喜欢一件上好的青瓷,喜欢一首隽秀的诗,喜欢一丝清新的风一般。虽然身为皇室子弟,心智比起一般孩子成熟的更早,然而感情却没有随着心智一起成熟,这不能怪他,皇宫中,最稀缺的,不是旷世珍宝,而是感情。因而,他对她的喜欢,是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的喜欢,却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也许有一天,会衍变成为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但此刻不是。 他喜欢她,放下皇子之尊,两次主动对她示好,却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这是他从未遇过,也从未想过的事情,如今,她又在这里了,想起那被拒的尴尬,他不由得不紧张。 然而,他从不是那种因为消极情绪就轻易退却的人,所以,当他迈进蘸花厅大门的那一刹,他的身姿,还是无与伦比的优雅从容,他的脸上,还是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 白皙如玉的人儿从窗边回过身来,外面的绿荫红花衬着她雪般的衣裙,莹白的光芒模糊了那些花叶的边缘,身边的一切都淡去了,唯有她,静静的,瞩目的站在那里。 没有行礼,没有微笑,她只是拿清清淡淡的眸光看着他,那悠远却又清澈的目光,让他觉得他和她之间似乎从未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这次,是他们的初遇。 事实上,这的确是景嫣第一次正眼看他。她在房里闷的要发疯,想找个人宣泄一下,不知为何,她没有想到父亲和两个哥哥,却想起了他。就在刚刚,她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才会来找这个被自己得罪了两次的天之骄子。然而看到他的一刹那,她却释然了,她不讨厌他,这就给了她此行足够的理由了。 “我想骑马,你可以教我吗?”她的声音如她的目光一般,清淡中透着纯净,静静的传入姬申的耳朵。 姬申一怔,不是为她这荒谬的建议,而是为她那与众不同的语气,有生以来,不曾有人用这样平等得几乎淡漠的语气和他说过话,这样的语气,让他联想起一个还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出现的字眼:朋友。 第52章 不该瞒我 景澹只觉得头痛欲裂。 小影已经失踪一个月零三天了,可是派出去的人还是毫无线索。 姬琨想发动战争,父亲虽然装病暂避风头,然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景嫣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刚刚贴身侍女却来禀报,说景嫣差她们去庭院摘花,回来屋中已不见她身影。 景苍昨日回来了,一脸的疲惫挫败和不甘,一语不发就将自己关进了屋子,可是如今,却又生龙活虎地在院中和夜灵打得天翻地覆。 父亲到盛泱的当日,他就知道了那个数次想从他手中将小影接走的黑衣少年的身份,夜灵,原来是小影爷爷收养的孙儿。他很冷漠,对他和他的父亲,向来都是一张冰块脸。他也不与他们住在一起,每隔几天,需要交换寻找小影的消息时,他才过来洲南院一次。 刚才,他忙着去查清景嫣的去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到来,等他回到洲南院时,这对曾在重威广场交过手,却未分胜负的冤家已经缠斗在一起了。 父亲来盛泱之后,并不和他们一起住在这安平宫洲南院,而是住在世交韩威远的将军府里,所以,在他到来之前,没有人阻止他们。 他之所会头痛欲裂,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到来之后,也没能阻止他们。景苍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拿夜灵当撒气桶,对景澹关于夜灵身份的解释充耳不闻。夜灵似乎也是怒意勃发,景苍出招狠绝凌厉,他比他还要狠绝凌厉。 两人俱是武功不弱,重拳厉掌,内力相拼,劲气四荡,直弄得一片雅致的院中飞沙走石,叶落花飞。 此种情况下,就是景澹,也不敢贸贸然上前将两人强行分开,因为一旦拼起内力,外人介入,不但伤己,更会伤了他们两个。一时心急如焚。 紧张观战,心焦思索对策之时,缠斗的两人又已过了二十余招,夜灵突发狠劲,一掌向景苍当胸袭去,这一掌,名为碧海生潮,掌力雄浑,掌式凌厉而又诡谲多变,正是当日在龙栖园将那棵巨柳劈成光杆的那一掌。 景澹隐隐听见风啸声,抬头看时,大惊失色,却已来不及上前阻止。景苍也是反应奇快,知自己接不住这一掌,身子一倾至地,单手一撑地面,已如巨蟒一般翻滚着从那掌风之下堪堪避过,却已是避得万分狼狈了。 砰的一声,五六米开外的那座微型圣女山受到掌力波及,突然四散裂开,碎石泥沙断茎铺过去一丈多远。 虽然知道此番一找到小影,夜灵就会带她去见她爷爷,她不会再住在这洲南院中了,可是这圣女山乃是她心爱之物,突被夜灵一掌毁了,他心中还是忍不住一惊。 不待二人再次交缠,他纵身跃入两人之间,喝道:“够了!有在这打架的力气,不如留着去找小影!”他心知,这一喝,即使打动不了景苍,也必能使夜灵清醒一些,毕竟,找到小影,才是当务之急。 不想这一喝,却使两人互相瞪视的目光都收了回去,然后,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两人同时背过身子,大步走开,一个出院,一个回房。转瞬之间,便只剩景澹一人站在那一片狼藉之中。 知道景嫣是入宫去了,景澹已不为她担心,要知道,在这非常时期,纵使是宫里人,也不敢贸然得罪洲南王府的郡主。没办法,先皇留下来的遗训,四位藩王中,只要有一位藩王反对,便不可发动战争。除了景繇之外,其他三位藩王都与王室沾亲带故,多少难免会受姬琨的要挟,唯独他洲南王府,没有任何裙带攥在姬琨手中。 当然,如今他洲南王府除了王妃之外,全都在盛泱,可以说生命自由都攥在姬琨的手中,但是,感谢眼下的局势,要知道,一位君王,在发动战争之前,会比任何时候都在意自己的明君形象,所以,景繇和其他两位藩王,才敢在这皇城之中,在国君的眼皮子底下,大喇喇地装病。 此刻,他只担心小影,那家伙,到底到哪里去了?此刻好不好?是和雪媛在一起,还是孤身一人?…… “哼!”思虑未了,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冷哼,景澹循声抬头,只见景苍站在窗外,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小影失踪,你好似一点都不担心。” 景苍闻言,脸上露出又惊又疑的古怪病情,道:“难道,你是真的在担心?” 景澹怔了一怔,道:“担心还有装的不成?” 景苍又恢复了他那不屑的表情,道:“不想你也会自欺欺人到如斯地步。那丫头和我们在一起,并不是真的开心,她自寻她的父亲去,你担的什么心?” 景澹一愣,随即摇摇头,道:“是你在安慰自己,她若是自己出走,为何房中物件一件未少,再怎样,也该知道要带换洗衣裳。” 景苍显然心情还是很糟,对着自己的兄长也毫不留情地发挥他的毒舌功夫:“愚蠢!谁说她房里一件东西未少?她一直插在窗棂上的那只风车你看见了么?她存心要走,又不想你知道她是自己走的,自然不会带衣服,只要带上银子,衣服哪不能买?” 景澹表情一滞,细想一下,是的,小影窗棂上那支即墨晟送给她的风车,的确不见了,若是她是被人掳走,又怎来得及去拿那风车? 若是她自己走的,那么,她只有可能去找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平楚的即墨晟,但是景苍和姬傲他们是被迫护送即墨晟一行直到边境才返回的,小影在他们走后不久失踪,若是她前往平楚,必定会与返回的景苍等人打照面,然而,景苍他们一路并没有看见小影,回到盛泱才得知小影失踪的消息。 那么,只有另外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前往殷罗找她的爹爹。 但是,小影一失踪,他立马请求官府的帮助,以盛泱为中心,一层层向外扩散,每一座城,每一条道都详加盘查,那时,他并没有想到小影是自己出走,一直认为她如上次一般被人掳走了,这番做法,只为了抓住那个掳走小影的人罢了。这般情况下,小影不管是被掳还是出走,都不可能穿过重重关卡,走出百州国境。 正疑虑,脑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惊得他忽然站起身来!他真是关心则乱,而且乱的失了分寸,大错特错!他竟然没有发现,小影失踪的那段时间,正是殷罗两位皇子回国之时!那时,宴泽临和宴泽牧就住在安平宫龙秀的东海院,小影要混入他们回国的队伍,何其之便。殷罗的二皇子重伤在身,姬琨又派了使者团护送二人回国,试问,一路上,谁敢将这支身份显贵的队伍拦下来搜查盘问? 时间已过去一月有余,宴泽临他们即使还未回到殷罗的都城金煌,必然也已在殷罗境内了。当初,小影的爹爹骗小影说他要去殷罗的金辉城为人治病,小影此番,必然是直奔金辉去了! 可是,她即使把金辉,甚至整个殷罗翻过来,也不可能找到她爹爹了,届时,她会怎么想?她会怎么做?她必然回秀山下找她爹爹,然后,在秀山顶峰上看见即墨晟为她爹爹修的墓,然后…… 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仿佛僵在了那里。 景苍看着景澹不正常的神色,脸上的不屑早已变成了沉思。景澹一向沉稳,很少失态,但是,小影出现的这几个月,他却已看到三次。 第一次,在重围广场,小影说只跟爹爹派来接她的人走,当时还不知身份的夜灵说:“难道你不知道……”景澹突然大喝一声“放手”并同时向夜灵出手,阻断了他下面的话。在此以前,谦恭有礼的景澹从未打断过别人说话。 第二次,是在龙栖园的楼顶,小影阻止夜灵杀即墨晟,夜灵说:“任何人都可以阻止我杀他,但是,你不可以”,当时他看到景澹握起的拳竟然在微微颤抖。 这次,显然是最严重的一次,他看到景澹额上的汗珠一颗颗冒起,凝结,再一颗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而他却浑然不觉。 三次,都和小影有关,为什么提到小影去找她的父亲,他会如此失态? 他突然想到秋肃霆一开始拒绝,后来又答应救治他,想到解毒之时游走在自己周身的雄浑内力,想到父亲突然和秋肃霆结拜,想到秋肃霆将小影托付给父亲,想到父亲和景澹对小影有求必应的宠溺,想到父亲上奏请求皇上赐予小影郡主封号,想到父亲在洲南王府大兴土木为小影建宝雁楼,想到小影已跟着他们将近半年而她那十分宠爱她的父亲竟然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甚至,连一封书信都未曾有…… 父亲和景澹的态度太过明显了,他们并不是短暂的代替秋肃霆照顾小影,而像是,要照顾小影一生一世。 秋肃霆救了他的命,父亲和景澹照顾小影,说起来也无可厚非,但是有两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其一,秋肃霆对小影的宠溺,有目共睹,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这样的父亲甘心将心爱的女儿托付给刚结交的义兄去照顾,并且看都不来看一眼? 其二,龙纹是洲南景氏的传家之宝,是他洲南景氏的权威象征,景澹是将来要继承父亲王位的长子,才有权力拥有这把匕首。可是,他却将它送给了小影,这个和洲南王府其实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而父亲和母亲竟然都没有反对。这证明什么,证明他洲南景氏欠着小影值得倾尽所有来报答的弥天大恩。这个弥天大恩,究竟从何而来?除了小影的父亲于他这个洲南王府次子有救命之恩外,到底还有什么恩? 最重要的是,他毒解下山后的几日里,龙纹便已在小影手上,证明这个时候,这个弥天大恩已经欠下了,难道秋肃霆对自己的救命之恩,真的值得他景氏倾尽所有来回报? “我要去找她回来……”景澹不知何时已擦净了脸上冷汗,此刻,正强自镇定地对着景苍欲说些什么,却因景苍的失神而只说了一半。 看着景澹眼中深沉的紧张和担忧,一个想法突然石破天惊地闯进他的脑子,他浑身轻轻一颤,只觉手足僵硬。 秋肃霆对他的救命之恩,洲南王府可以有千百种方式来报答,但是报答方式如此隆重而决绝,让他不由不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秋肃霆因救他,而死了!以命换命的恩情,足以弥天! 这种念头一起,原先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和困扰,全都迎刃而解,然而,不再有疑惑困扰的心头,却因为某种情绪而在惊惶地颤抖着,然后疼痛突如其来,如涟漪般一圈圈扩大,泛滥,瞬间,便苍白了他原本就白皙的脸。 但是下一刻,他突然坚忍起来,张握几下僵硬的手指,他抬头,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纠缠,半晌,他开口:“你是长子,此刻,你若离开,会引起姬琨和有些人的猜疑,我去找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转身便走,几步开外,却又停住,头也不回,道:“你们不该瞒我……”声音中竟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哽咽。说完,大步离开。 景澹怔在原地,他竟然知道了?刚刚,见他神色有异,原来,他正是在猜,而他猜的如此之准……其实,他何必去猜,猜着了,却又何必相信,父亲不让告诉他,只是希望让他活得轻松一些罢了。这以命换命的大恩,由他这个将来继承王位的长子来背负,便是整个洲南王府都背负了。 也许,这就是聪明人的命,人若是太聪明了,就别想过轻松日子…… 第53章 盛泱奇事 回城仅仅两天的洲南王次子景苍背着包袱连夜出城,由于夜深,城门已闭,他竟然弃马翻越城墙而去,半个时辰后,又翻墙而回,直到黎明前,才带着一个黑衣少年策马奔出刚刚开启的城门。这是奇事一件。 惊世绝艳的洲南王十岁之女景嫣,骑着当今皇上赏给七皇子姬申的绝品良驹赤龙,大摇大摆地从重围广场一路溜达到安平宫前,路人无不侧目。这也是奇事一件。 然而,这两件奇事加起来,也没有当天晚上发生的另外一件奇事造成的轰动之大,影响的范围之广。 刚刚回到盛泱的二皇子姬平,午夜时分,在自己的寝宫,毒发身亡! 国君震惊,朝堂震动,然而,负责调查此案的提刑大臣还未来得及详细盘问负责姬平饮食起居的宫女太监,噩耗却再次传来。 五皇子姬傲毒发昏迷,命悬一线! 宫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渝贵妃承受不住打击,昏迷未醒,这边皇后又昏倒了。 姬傲的寝宫挤满了宫里的御医,而其他皇子的宫里则挤满了护卫皇子安全的侍卫。 朝堂上大臣们议论纷纷,惶惑不安,不知何人能有这般能耐,在宫中连下毒手,毒翻了两位炙手可热的皇子。 也有大臣质疑,当今炙手可热的,有三位皇子,为何其中两位一个已死一个将死,而另外一个却安然无恙? 非常情况下,这看似合情合理的质疑,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比刀子还要命的利器。于是,蕊贵妃的倾情宫和姬申的延璃宫外,“保护”贵妃和皇子的侍卫便比别的宫中多了一倍。 几天内,百州的皇宫前所未有的混乱和不安,这种惶然紧绷的气氛,一直到十天后姬傲在众御医倾力抢救下醒来,才瞬间转变为无边的沉静,然后是惊天狂怒。 只因,这位死里逃生的皇子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即墨襄好狠!” 姬琨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要的足以说服整个百州向平楚开战的理由有了,代价却是失去了他宠了十年的爱子姬平。 然而君王无情这四个字很快在他身上得到了验证,因为,他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走出了丧子之痛,又开始积极谋划发动对平楚的战争。 十三岁的七皇子姬申毫不介意曾被怀疑,就在姬傲苏醒的当夜,写了一篇讨伐即墨襄的檄文,文情并茂,合情合理,有礼有兵。姬琨看完大悦,只字未改便令使臣执此文去平楚向平楚国君讨要说法,只因此文含义明显,若是平楚不令骁战王即墨襄以命抵命,那就休怪我百州大动干戈了。 不同于百州盛泱的风雨飘摇,浪起潮涌,万里之外的殷罗金辉却是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呃,如果这酷热的空气能稍微凉快一丝丝的话,就更完美了。 毒辣的阳光似乎要把地上所有的水分都蒸发出来,城中本来就不多的花花树树都被烤的垂头丧气,而躲在阴凉处的人们也还是无可避免的汗气蒸腾,不住咒骂这热得要人命的秋老虎。 暑气肆虐的城中,除了偶尔传来卖西瓜的小贩发出的有气无力的叫卖声,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当然,再糟的天气也不可能让整个世界都沉默,瞧,就在城东面那个面积很小的湖泊旁,那株被烤得蔫巴了却依然繁茂的柳树下,就坐着两个生龙活虎的身影。此刻,他们正用尽所有的力气,专心致志地……啃西瓜! 这是两个皮肤稍黑,但五官却十分精致秀美的男孩儿,如果你细看,会觉得他们很像阿媛和小影,如果你记性好,记得小影第一次出现在景澹他们面前的样子,你会不难想到,这两个男孩装扮的孩子,就是小影和阿媛。 少时,小影甩掉第九片西瓜皮,低头看看自己鼓起的胃,对刚刚啃到第六片西瓜的阿媛道:“阿媛,我想,我暂时走不动了。” 阿媛闻言,伸手抹一下嘴边的瓜渍,道:“你不是本来就准备在这里啃完西瓜,然后美美地睡一觉的吗?” “嗯,本来我是想找个更阴凉的地方的……”小影边说,边倒下身子,就这样睡在了有些杂乱的草地上。 看着她安然地合上睫毛浓密的大眼,阿媛放下了手中的西瓜。 她觉得,少主派她来保护小影,实是错了,她根本不够资格。 在龙栖园第一次看见小影,她原以为,自己能胜任这份任务的,保护一个武功比自己弱、养尊处优的小郡主,凭她的耐心和细致,绰绰有余了。 然而,直到这次随小影一起踏上寻父之路,她才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的离谱。这一路,根本是小影在保护照顾她。 那日,她和小影钻进宴泽临和宴泽牧带回殷罗的数十箱珍宝中两个相邻的箱子内,被他们带出了盛泱。她没有想到,一向活泼爱动的小影,除了晚上出来寻找吃的和解决生理需要外,竟能整天钻在箱子里一动不动,而且坚持了二十几天。倒是一向自认比小影更成熟理智的她,压抑不住对一路风光的好奇,屡屡探出藏身的箱子偷看,最终被人从箱子里给揪了出来。 她一被抓,小影自然也藏不住了,两个女孩儿抵不过那上百位武艺高强的侍卫,很快被押到了九皇子宴泽牧面前。 宴泽临打伤过自己和少主,而宴泽牧和小影又屡有冲突,在这异国他乡落入宴泽牧手中,按照小影那冲动的脾气,她直觉这次两人绝落不得好了。 不想,这次小影一点都不冲动,她先是神情诚恳地感谢了宴泽牧让她们坐了一路的马车,再可怜兮兮地表示她这次来殷罗,是来寻找她失散已久的父亲的,绝没有恶意,请宴泽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要为难她们,如果顺路的话,问他能不能把她们带到金辉城。 阿媛相信,就连宴泽牧也是不能相信这番中情中肯、委曲求全的话是从那个胡搅蛮缠的野蛮丫头嘴里说出来的,从他一惊一诧的表情和频频投向她的目光就知道了,他定是认为这番话是阿媛教她说的。 最终,他没有为难她们,但也没有好人做到底,将她们一路带到金辉城,而是扔给她们一匹马,然后带着队伍浩浩荡荡走了。 带着小影骑马赶路,是她这一路能为小影做的唯一一件事情。除此之外,和商贩讨价还价的购买日用品,在露宿野外的时候抓鱼烤兔,拆穿妄图骗女扮男装的她们去做的恶人的伎俩……数不胜数的事情,都是小影一力完成的。为何她不帮忙?原因很简单,她不懂,也不会。 她从小生活在即墨府的高墙深院中,她所熟知的,是如何伺候主人,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和身边同样身份的人处好关系。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侍女,少主之所以会选中她,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有武功底子。而跟在少主身边的时间,太短了。她只来得及将自己的武功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而少主,也只来得及教她这些。 可是这些,在跟着小影一路走来这平凡简单而又复杂的生活中,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她从未想过看上去不谙世事,粉妆玉琢的小影会懂得这么多,会吃得这么多苦。这一路,两人风餐露宿,辗转颠沛,有时,连她都觉得受不了,可是小影却一样的神色如常,似乎,这对于她来说是早已习惯的事情似的。她想,少主,定然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影。 快到金辉的那天傍晚,下了一场大雨,正在赶路的两人无处可避,淋得浑身湿透,也在那天晚上,睡觉之前,她终于忍不住问:“小影,你为何能习惯这样的生活?” 她还记得,当时,小影转过头来,看了她半晌,然后给了她一个甜甜的笑容,理所当然道:“我从小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啊。” 那天晚上,小影说了很多话。关于她和她父亲的,九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她却只记得四个片段,那就是:冷的时候,有爹爹温暖的怀抱;热的时候,有爹爹扇来的凉风;饿的时候,有爹爹香香的烤鱼;累的时候,有爹爹宽宽的后背。听了这四句,连她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的。 这一路,虽然没有她说的这四样,然而将要见到久别的父亲的喜悦和兴奋取代了它们,那夜,小影闭上眼睛的时候,嘴角的弧度是憧憬而期待的。 但是,寻找小影爹爹的过程,却不似两人一开始设想的那般简单,来了将近十天,这小小的金辉城几乎要被两人给翻过来了,可是却没有一点小影爹爹的消息。这一两天,小影虽然每天一大早仍然精神振奋地出去到处打听她爹爹的消息,但是她看得出来,小影脸上的憧憬和期待已渐渐被失望和沮丧取代了,就如现在,她睡着了,可是她细致的眉却是微微皱着的。 傍晚,分头行动的两人照例来到老地方—客栈的屋檐上交换消息。负责去各家医馆查探消息的阿媛还是一无所获,不免有些垂头丧气,等了片刻,只见小影急急地飞檐走壁而来,眉间隐隐有喜色。 “阿媛,今天有好消息!”老远她便叫了起来,阿媛脸色一喜,站了起来,高声问:“什么好消息?” 小影轻盈地在瓦片上落了脚,喜道:“我打听到这个月二十五号在崖城要举办一个珍稀药材拍卖会,以前,爹爹带我去参加过这个药材会,他们都很喜欢爹爹采来的珍稀药材的,我想,这次爹爹是不是也去了那里,所以我们找不到他呢?” 阿媛闻言,开始掰手指计算日子,小影一把拉过她的手,道:“不用算了,今天是十七号,这里去崖城只要三天日程,我们的时间绰绰有余呢!” 阿媛这才展眉笑道:“事不宜迟,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 第54章 误上贼车 次日,午后。 阿媛一脸郁闷地看着对面的小影。她原以为,这一路至今,她已经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小影,现在才发现,认识一个人,真是件永无止境的事情,就比如说,在一个时辰前,打死她也不会相信,才九岁的小影,竟然也会为美色所迷。 自离了盛泱,小影是事事仔细,处处小心,对陌生人的防备心极重。谁知,一遇上美男,什么防备戒心都没了,人家微微一笑,她就乖乖上钩。 如果说,你的马好好的在路上跑着,当一辆马车从你身边经过时,你的马开始抽搐,口吐白沫,然后倒地不起,你该怎么办?是的,只有走路。当你走着走着,发现刚刚经过你身边的马车正在路上停着,赶车的小厮未卜先知地知道你的马死了,问你要不要搭车?你会怎么想?没错,这肯定是个陷阱,千万不能上车。正常人都该是这个反应不是吗? 可是,当窗帘一掀,露出一张有史以来你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而且,是年轻的男子,而且,还带着颠倒众生的微笑,正常人会怎么办?阿媛还来不及想,就看见某个色女好像怕人家后悔似的,立马以干净利落的动作钻进了马车,然后向那个貌若天仙的男子奉上讨好的笑容,然后,就在人家豪华的马车上,在这个认识不到三秒钟的陌生人面前……大啖车上的水果点心。 这就是让阿媛郁闷的全过程,而且,此时还正在进行着。 “阿媛,你不饿吗?吃点……”小影嘴里塞满了香蕉,含糊不清地说着,将一盘精致的点心推到她面前,原本整洁干净的小几上已被她弄的一片狼藉。 阿媛摇摇头,心里却哀叹道:“小影啊小影,你稍微收敛一点好不好,人家主人一个字还没说,你自己先吃个不亦乐乎不说,还来招呼我,唉……丢脸矣……”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自己提前暴露,她们还能在宴泽牧的队伍里偷吃偷喝混个十几天,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手头拮据,省吃俭用的寒酸境地。 小影似乎洞穿了她的想法,抹抹小嘴,理直气壮道:“阿媛,你不用不好意思,这位貌美如花的大哥哥既然请我们上车,必然也是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的,我们才是十岁不到的小孩耶,看到美食哪有那么好的自制力。”不顾阿媛的目瞪口呆,她转过头,向那男子求证:“天仙哥哥,你说是不是?” 阿媛额上冒出好大一颗冷汗,这,像是看到美食就没有自制力的小屁孩说出来的话吗? 那男子却似乎心情颇好,刚才小影毫无形象可言地大啖水果之时,他一直用水光潋滟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她,此时,见小影问他,嫣红的嘴角微微一勾,道:“言之有理。”整齐的牙齿泛着如冰雪一般雪白晶莹的光芒,阿媛立刻看到小影似乎被那光芒闪花了眼,怔怔地看着那男子的如花娇颜,眼睛都不眨一下。 切!美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大男人,比女人还美,这也算了,还美得妖里妖气的,怎么看都觉得不爽,哪及得上少主,即使不笑也能让人神魂颠倒。 阿媛正在那腹诽,不意那男子突然转过脸来,道:“凭你们两个,还用不着我下i药。”言毕,又转过脸去看小影。 阿媛心中一惊,这妖里妖气的男人,竟看穿了她的心思,是的,她并非不饿,也并不是真的不好意思,而是怕这点心中有i药,小影既然已经吃了,那她就绝不能吃,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清醒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抬头看向那男子雌雄莫辩的侧面,心中暗暗揣测他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让小影和自己搭车,她们只是两个身无长物的小女孩,能有什么值得他花费心思呢? 心头突然一跳,以前在即墨府的时候,似乎听见过那些年长的仆妇们在那嚼舌根,说这世上有一种变态,专好折磨幼女的…… 那边小影终于回过神来了,笑嘻嘻地对那男子道:“天仙哥哥,我爹爹说,大恩不言谢,如果你能一路把我们带到崖城,那么,小影就不用对你说谢谢了。” 阿媛被她的谬论寒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腹诽,就听那男子在一旁淡笑开口,道:“你不用给我道谢。” “果真?!”小影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一旁的阿媛心里却暗自嘀咕:这好运来的也忒莫名其妙了一些。 “因为我根本不经过崖城。”男子淡笑的神情没变,小影和阿媛却同时愣了一下。 半晌,还是阿媛先找回理智,小声问:“那,请问公子你这是去哪里?” “回家。” “请问公子家在何处?” “相思门。” “这个……相思门又在哪里?” “殷罗和百州的交界处。” …… 短暂的静默之后,响起一声惊天怒吼,不过,这次换成了小影的声音。 “你根本不和我们同路,叫我们搭车做什么?”尖叫。 “我不知你们要去哪里,怎知自己和你们不同路?”微笑。 “那你不会先问一下?”尖叫。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们已经上车了。”微笑。 “那我们上车了你为什么不问?”尖叫,但音量明显低了一截。 “没时间。”微笑。 “你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会没时间?”尖叫。 “我是说你忙着吃东西,没时间回答。”微笑。 …… 小影呼呼地喘着气,她突然发现,这个刚刚还貌美如花的男子,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丑呢,丑得,让人忍不住想在他那张脸上狠狠揍上一拳,免得他碍了自己的眼。 “我要下车!”她愤愤道。 “劝你不要。”男子浅笑。 “你管得着哦,我要下车!”她又开始尖叫。 “你往后看看。”男子伸出晶莹雪白的指尖,替她撩开窗帘。 小影探出脑袋,往车后一看,一双圆眸差点瞪得掉了下来。 阿媛也忍不住撩开窗帘向后看去,这一看,吓得双腿发软,一下跌坐在凳子上,喃喃道:“狼!狼!好多狼!”足有一两百头体型硕大的灰狼在车后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撵着车狂奔,却怎么也拉不近距离。 “你,你的车后面怎么会有那么多狼?”小影也禁不住语气颤抖。 “哦,我的马一向喜欢偷懒,只有用狼撵着它,它才能跑快一点。”男子又是淡淡一笑,仿佛车后面的只是一群无害的兔子。 阿媛心中一寒,看起来,这个人,真的是个变态啊…… “既然你们打定主意要下车,我也不强留你们了……” “不不,呵呵,既然都上来了,不如跟天仙哥哥一起回家算了,顺便看看天仙哥哥的家,是不是也和仙境一般好看。”小影假笑着,抹抹额上的汗。这次见不到爹爹不要紧,要是下去了,只怕这辈子都见不到爹爹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到了这死男人家里,再报这误上贼车的仇也不迟。 玉霄漓浅笑着,他不过去金煌探望一下重伤的宴泽临,想不到归途中竟然有了这样意外的收获。他看到了,笑容堪比当年沧月的女孩子,看着她的笑容,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悠境,那个笑容曾与阳光一般灿烂的地方。 既然思念却又回不去,何不自己再造一个呢? 阿媛心里却疑惑不定,看眼下的形势,这男子分明是故意骗她们上车,自己和小影与这人素昧平生,这样贸贸然跟着他回家,实在祸福难料,不如…… 心念转动间,突然出手如电,一指向近在咫尺的男子的软麻穴点去。少主曾说,如果是偷袭,她这一招的胜率最高,若是这一招不能将对手制服,证明对手武功起码在他之上,因为,虽然她内力不足,这一指点上去,内力稍微深厚一点的稍加运气便能冲破穴道,然而这本是近身偷袭,在对手冲破穴道这一瞬间的时间,已足够她将袖中飞刀抵上对方的脖子。 阿媛这一招出得毫无征兆却又迅疾无比,男子此刻的注意力又不在她身上,她本想只要这一袭成功,就可以要挟他放了自己和小影。 不想电光火石之间,男子只轻轻一挥衣袖,阿媛便感觉一股气劲如海浪般扑面而来,一下把她压在马车壁上动弹不得,胸口憋闷不已。 “阿媛!”小影在阿媛出手时已经察觉,然而未等她惊叫出声,阿媛已被男子制服,可见这男子的动作有多快。 “有点透玉指的味道,你是平楚即墨府的人?”玉霄漓浅笑,似乎刚刚阿媛只是做了一个取悦他的滑稽动作。 阿媛心中一惊,越加觉得面前这男子高深莫测,就刚刚他一挥袖间压过来的劲力,她就可以断定他的武功绝对高出少主很多,而他又一眼看出了这一招是即墨府的透玉指,他,究竟是何人?是不是少主的仇人,抓了小影想要威胁少主呢? “喂,你以大欺小,白长了一副牲畜无害的笑脸了!”小影见阿媛面色不善,以为受了伤,转头就怒冲冲地冲男子叫道。 玉霄漓这次却收敛了笑容,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有些乏了,淡淡开口:“我不是很有耐性,你们需要做的,就是乖乖听话,否则,后果自负。” 小影气急,阿媛却已恢复了神色,微微扯了扯小影的袖子,双方实力相差太多,为今能做的,只能静观其变,看着男子到底想干什么。 玉霄漓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叹:到底不是她。她向来都是那样浅浅地笑着,天真中又带些羞涩的粉红,犹如晨露中第一朵盛开的睡莲,那样的安静娴雅…… 心中突然微痛起来,他又想起了龙栖园凤翼小筑前背后那凌厉的一剑。是的,他难以忘怀,因为,这是他心中的第一道伤。以前的种种,他可以说,她都是被迫的,谁让他没有成为幽篁门门主呢?可是那一剑,他知道她是自愿的,她为了保护,不,应该说,她只是担心玉霄寒,所以自愿地要杀他这个威胁了玉霄寒安全的人。 尽管知道这是她身为魅皇贴身侍女的职责,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心痛,那样凌厉的一剑啊! 第55章 如何忘机 “天仙哥哥,你家大业大,富可敌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外加美女一大堆,你到底把我们两个小屁孩抓回来做什么?”在经历了四天到处观光顺便搜集宝物然后发现这偌大的庭院像迷宫一样走不出去的过程之后,第五天,小影终于有空在红枫树下找到了玉霄漓,迫不及待而又可怜兮兮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是时,玉霄漓正在那如火的枫叶下小酌,他放下手中晶莹剔透的杯盏,抬起头,如水的双眸在小影的脸上逡巡一下,微微一笑,道:“我缺一个笑容可爱的侍女。” 小影看着他注视自己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指指自己的鼻尖,问:“你是说我?” 玉霄漓缓缓点头。 小影心中大怒,心道:我娘为了生我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我爹爹又这样宠着我将我养大,难道是为了让我来服侍你的吗?正待跳脚,转念一想,如今出去才是大事,且不与这个自大的臭男人计较。 脸上挂上讨好的笑容,她一下窜到玉霄漓身旁,道:“天仙哥哥,既然你想要我当你的侍女,那阿媛在这里也没有用,你可不可以放她出去呢?” 玉霄漓知道小影心中打得是什么算盘,无非是想让他放一个人回去好搬救兵。但他玉霄漓毕竟不是普通人,当今世上,除了幽篁门的那一位,他又惧谁? “好。”他很干脆地就答应了。 小影心中大喜,阿媛却有些放心不下,她若走了,留下小影一个人在这,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阿媛,事不宜迟,你今天就走,这一路多亏有你陪伴,现在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小影背对着玉霄漓,拉住阿媛的手,语气悲伤,神情调皮地说。 阿媛心知自己应该马上回盛泱去找景澹等人来救小影,但一方面却又实在放不下小影,一时左右为难。 小影回身,对玉霄漓道:“天仙哥哥,你不派人送阿媛出去吗?” 玉霄漓从身前墨绿色的石案上拈起一片火红的枫叶,道:“你把这个交给车夫,他自会带她出去。” 小影接过那片枫叶,心道:“早知这么简单,我和阿媛不早离开这了?”心念刚动,却见那枫叶的颜色慢慢变淡,由殷红变成粉红,粉红变成浅红,浅红变成淡粉,淡粉变成白色,白色变成透明,最后犹如一片蝉翼一般。 看着手心那片透明的枫叶,小影再次哀叹,如此出入庭院的通行令,也只有这个变态男人想得出来。 在去往马厩的路上,小影寻了一个隐秘的假山,拉着阿媛便躲了进去。 “小影,你在这里一切小心,我一定尽快回来。”还没站稳脚,阿媛便急急道。 小影摇摇头,道:“阿媛,你出去了,千万别再回来了,也不要叫澹哥哥他们来救我。这个男人会用狼群赶车,会把枫叶变成透明,谁知道他还会什么妖术,要是澹哥哥他们为了我而伤在他手下,那就不好了。” 阿媛大惊,道:“难道你叫我出去,自己却不准备出去了么?” “阿媛,你听我说,现在我们俩能出去一个是一个,他要我做他的侍女,只要我听话,他不会伤害我的,加以时日,让我摸清这里的情况,我一定能逃出去的,你就在澹哥哥那里等我。若是澹哥哥问起我,你就说我已经找到了爹爹,过一阵子便回去。” 阿媛摇头,道:“既然他已经给了通行令,不如我们一起乘车走。” 小影一笑,戳了戳阿媛的额头,道:“阿媛,我怎么从没发现你这么天真呢?他既然敢让我们单独去找车夫,这通行令中间必然也是有玄机的,车夫绝不会让我们一同登车。” “如果只能走一个人,那还是你走,我留下来,无论如何,我不要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阿媛固执道。 小影叹了口气,突然一指点在阿媛的软麻穴上,阿媛还来不及吃惊,便软绵绵地向地上倒去。 小影一把扶住她,嘻嘻笑道:“阿媛,可不能怪我哦,谁叫你不听话,想不到你在车里使得的这一招还蛮好使的嘛。” 阿媛心内震惊,小影瞧一眼,便能将这招透玉指学了个七八成,当初,她足足练了一个月左右,才有如今的火候。 阿媛还想再说什么,小影却一下把她背到背上,道:“如果是姐妹,就不要多说,万一我发生不幸,你也可以代替我承欢爹爹膝下。” 阿媛眼中满是泪,无奈浑身酸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凭小影背着她走出假山。 “不过说实话,阿媛,你该减肥了呢,好重哦……”小影仿佛毫不担心眼下的情况,笑嘻嘻地扭头跟阿媛说着笑话。 阿媛闭上眼睛,泪珠静静地滑落,天知道,此刻她有多么地恨自己,她辜负了少主对她的重托,她更是枉担了与小影的姐妹之名。 面无表情的年轻车夫接过小影手中的枫叶,看了几眼,目光一下便锁定在阿媛脸上,道:“上车。” 小影将泪流满面的阿媛放到马车里,笨手笨脚地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净她脸上的泪痕,戏谑地刮了下她微红的脸,道:“不羞,这么大了还乱哭鼻子。”又将一个包袱放在她身旁,道:“那支风车在里面,我知道你喜欢。” 阿媛直直地看着小影,用眼神哀求她不要让自己一个人出去。 小影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道:“再见,阿媛。”扬手放下了车帘。 马车踏上宽阔干净的青石板道,眨眼间便消失在院门外。 小影仰头,湛蓝的天空浮着几缕淡淡的云丝,明朗而干净。 爹爹,你曾说,自己做错了事情,自己要承担后果,小影这样做,对吗?可是阿媛哭得很伤心的样子…… 百州盛泱,忘机楼。 二楼雅间内,桌上摆着十几道精致而不油腻的珍馐,渺云挽着宽大的袖子,筷如雨点般拼命往樱桃小口中塞着食物,可惜好好的一个绝代佳人的形象就这样被她破坏殆尽。 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换做是谁,在不眠不休地接连奔行了五天五夜并且粒米未进的情况下,吃相都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但是,世上的人如果都是千篇一律的话,也不会有那许多故事了。比如说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沧月,同样是疾行了五天五夜粒米未进,可是她就能吃了几口便停箸,更恐怖的是,如果不是渺云百般哀求外加死皮赖脸,她根本不会同意停下行程弯道盛泱来休整。 想起从百州极北的幽篁门一路疾行到极南的相思门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可能,渺云心中便一阵恶寒。不过,这是门主继位以来第一次派沧月姐姐出来执行任务,也难怪她如此拼命了。 在狂吃猛喝了一通之后,渺云终于心满意足地抬起头,一手抚着自己过于鼓胀的胃,笑眯眯看着对面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沧月,道:“沧月姐姐,我都说了,这顿我请,你怎么还愁眉不展呢?白白辜负我特意挑了这个‘忘机楼’的心意。” 沧月抬头,看了一眼一脸不知忧是何物的渺云,心中突然有些羡慕她。 忘机忘机,乃忘记世俗心机之意,然而想起幽篁门那重伤未愈的人,她如何能忘机? 九龙涅盘鞭,原名叫九凤涅盘鞭,寓意一鞭下去,受刑之人相当于要承受九只凤凰涅盘时的痛苦,后来这绝世神鞭被幽篁门所得,并用作刑堂专门惩罚违反门规的魅皇的刑具,由于历代魅皇皆为男子,故而更名为九龙涅盘鞭。 四年前,玉霄寒在与玉霄漓争夺魅皇继承人的过程中得胜,却坦言在平楚的冰原之上自己曾一度昏迷,后被人救醒并喂食了一颗提神补气的丹药,才使得他能早于玉霄漓回来复命。 魅皇大怒,令刑堂对玉霄寒执行鞭刑,当时的玉霄寒虽未习得魅皇神功,但武功已是不弱,但三鞭过后,他昏迷了一个月方醒,直到半年之后,元气才完全恢复。 此次,他枉顾门规亲自出谷,他的父亲虽然已不在,但门规如山。回谷之后,他去刑堂领刑,她陪在他身边,看着那美丽却狰狞的鞭子呼啸着落在他身上,看着第五鞭时他喷出的鲜血,看着他身后那铁石心肠的刑主无动于衷地继续行刑…… 她将自己的手心掐出了血,才抑制住自己上去一剑结果那刑主的冲动。 七鞭,他抬手轻轻拭去嘴角的血丝,脚步踉跄地离开,如往常一样静静地卧在他的青莲池边。 只有她知道他伤得有多重,自从两年前,他将涅影神功练到第三层,可以隐去自己的形迹以来,每逢他心情不好,或是怕自己被打扰时,他总是将自己隐藏起来,就连她,也只能靠他身上的冷香来判断他的方位。 可是这次,他只是那样气息奄奄地卧在那里,如今,他的涅影神功已练到第五层,虽然还是隐不去身上的冷香和寒气,但是要隐去自己的形迹已易如反掌。她能看到他那虚弱无助的样子,证明他连最后一丝气力都没有了。 这次,他突然吩咐自己出谷赎人,她离开时,他还没有能坐起来,他一向忌生,在整个幽篁门,能近他身的,只有她一人,就连第二侍女渺云都从不准踏进他的横翠池半步,如今,他还那样虚弱,她又离开了,门中无人可以再照料他,叫她如何能放心? 所以,她才这样不顾生死地拼命赶路,因为她心急如焚呀,却忘了渺云这丫头的武功比自己弱一截,根本跟不上她的脚程。 “吃完了吗?”她问。 渺云点点头,突然睁圆乌眸,道:“沧月姐姐,你不会现在就要出发……”话音未落,沧月如云的衣角已消失在门外。 渺云急忙跟了上去,嘴里还不住念叨:“现在就走,我会得胃下垂呀,哎,沧月姐姐,你等等我,我要结账……掌柜你快一点啦!” 第57章 去见爷爷 初秋,夜凉如水。 他缓步走近,在她面前三步处停住,半晌,“沧月,你很憔悴。” 沧月垂着小脸,拭去脸上的最后一丝泪痕,道:“漓公子,请提条件。” “是不是我一日不提,你便一日不会走。”他问。 沧月倏然抬头,玉霄漓心中一痛,他在她目光中读出了她对另一个人的牵挂。 他叹了口气,问:“他为何去盛泱?” 沧月眼神一闪,眸中思绪翻涌。 若是在今夜以前,他问,她会坦然地告诉他,她不知道。因为,她的确不知道。他去盛泱之前,什么都没跟她说,去了之后,也什么都没做。 可是今夜,在这里,她看到他让她来赎的那个女孩之后,她忽然明白了,他去盛泱,必然也是为了这个女孩。在凤翼小筑,他还曾让她赠了一枝荷花给她。 她虽然明白了,却不能告诉眼前之人。 “我不知道。”她垂眸道。 玉霄漓静静地看着她,她低脸垂眸的样子,和几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晚风阵阵袭来,他突然觉得有些冷,有些疼,是的,不管她因何说谎,对于他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他终不是她真心相待的人。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欲给面前单薄的女子披上。 她抬眸,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无言地拒绝。 他苦涩一笑,掩着些悲凉,道:“这就是我的条件。”上前,扬手,为她系上披风。 金汤,位于殷罗与百州的边境,是殷罗引以为傲的要塞之一,因其不仅城防坚固,而且经济繁荣。 城中最大的客栈——朝夕楼的天字号房内,渺云坐在桌边,小手托着下巴,愣愣地看着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小影,半晌,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等她醒来再走的打算。 想起昨夜自己一时冲动,赏了这丫头一杯酒,结果让她昏睡一夜加半天还宿醉未醒,她就忍不住连连哀叹,现在,她该送这个醉鬼去哪里啊? 唉!既然马车已经雇下了,不如先上路算了,去百州总是没错的,要是过了中午她还不醒,她就把她扔到湖里去醒酒。 打定主意,她抱起小影,来到楼下,把她放进马车,自己刚欲上车,却听见身后一声低喝:“站住。” 渺云转身,神情冷漠的少年眸如墨玉,带着一丝倨傲冷冷地打量着自己。 见这少年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又甚是俊秀,渺云一时又起玩性,眯起眼睛懒洋洋道:“小弟弟,这样对姐姐说话,可是很没有礼貌的哟。” 景苍皱起眉头,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看起来绝对不超过十四岁的女孩老气横秋的样子,满心不耐烦起来,冷冷道:“放了她。” 他认识车里那个小醉鬼?渺云心里一乐,反正沧月姐姐也没说要送她去哪,在这里碰到认识她的人,倒省了自己许多事。 不过这少年满脸不耐的样子却委实让她着恼,目光一扫,瞥见他腰间悬着一块碧绿的环形玉佩,看样子,倒是个极品,嗯,就它了。 “我偏不放,你待如何?”渺云好整以暇地抬手捋了一下鬓边如云的秀发,睨了他一眼,娇媚万分,却也气人万分。 “那就休怪我无礼了!”景苍低喝一声,一掌向她右肩劈去,意在迫她让开。 “说的好似你有过礼似的。”渺云咯咯娇笑着,宽大的衣袖轻轻一挥,就将景苍的掌力卸了个七七八八,余下的,只如微风拂面了。 景苍一怔,再也想不到这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竟有这般惊人的武功修为,还未回过神来,却听那女孩子低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素手一翻,袖中突然射出一条白绦,蛇一般向他袭来,气势如电。 景苍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旋身闪过。再回身之时,却见那女孩衣裙翩飞如蝶,人已在几丈开外,唯有那银铃般的笑声隐隐随风传来:“我不远千里来救她,你赠我一枚玉佩相报,也是应当……” 景苍低头,果然腰间的佩玉已经不见,而她如何将它摘了去,他竟丝毫也不知,心下微骇。 夜灵和阿媛出了门,见景苍怀中抱着一个女孩,定睛一看,知是小影,心中不由又惊又喜,又见小影一动不动,不知是昏迷还是受伤,正待查问,景苍却突然将人往夜灵怀中一扔,语气颇为嫌恶地啐了句:“酒鬼!”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客栈。 唔,这一觉睡的好沉哦!小影眼睛还没睁开,就在床上展臂蹬腿的开始伸懒腰。 “小影,小影,醒了吗?”耳边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让她蓦然僵住了动作,然后,突然弹开眼睛,看到了床边阿媛那似乎受到惊吓的小脸,然后,大叫:“哇!我睡一觉就到盛泱了哟!” 阿媛拍拍胸口,道:“你吓死我了!”转身从桌上给她端来一杯水,道:“不用这么惊讶,我们还在殷罗,不在盛泱。” “哦。”小影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头还有晕,捧着阿媛递来的茶杯喝了几口,抹抹小嘴,问:“渺云姐姐呢?” “渺云?没看见啊。”阿媛一副不知道你在说谁的表情。 小影心里大疑,昨晚明明和那位漂亮的渺云姐姐在一起吃饭的,吃着吃着,她就睡过去了,然后一醒来,就看见了阿媛,渺云姐姐却不知所踪,怎么想,都觉得事情很是怪异啊。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小影问。 “我出门的时候,看见景苍小王爷抱着你啊。”阿媛道。 “啊?苍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他来找你的。” “那他人呢?” “回盛泱去了。” “什么?他来找我,却不带我们一起回去,自己先跑了?” “我们不回盛泱,和他不同路。” “咦?我们为什么不回盛泱?不回盛泱我们去哪?” “你哥哥说要带你去见爷爷。” “……我哥哥……爷爷……”小影只觉得越问越糊涂,脑子里似乎塞了一大团浆糊,胀得一个头两个大。 “阿媛,我越来越糊涂了,我们重新来过,就从你为什么不在盛泱,而在这里说起。”小影敲着脑袋,颇为困扰道。 阿媛叹了口气,道:“出来之前,你叫我不要去找景澹小王爷来救你,但如果我一个人回去了,他必然会起疑,追问起来,我又如何回答?再者,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陷在那里而自己在外面什么也不做啊,所以,我又回到金辉城,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爹爹,结果,没找到你爹爹,却遇到了来找你的景苍小王爷和你哥哥,然后,我就把他们带到了离那片森林最近的金汤,也就是这里了。我们昨天刚到,本来准备今天要去救你的,想不到刚出门就看到景苍小王爷抱着你。” 小影了然地点点头,道:“现在只有一点不明白,我什么时候有了个哥哥?”据她所知,爹爹和娘亲好像只生了她一个哦。 阿媛不语,事实上,当她知道那个黑衣少年是小影的亲人之后,心中便有一种深刻的不安。既然他是小影的哥哥,而他又是那般地恨少主,不管这恨是因何而生,必然与小影也脱不开关系。 小影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准备自己下楼去看个究竟,刚刚打开门,迎面便看到夜灵端着饭菜正从过道那头走过来。 “醒了?吃饭。”他淡淡说一句,便从小影身侧进了房,将饭菜放在桌上,回身看着她,虽不笑,但脸上神情却十分温和。 小影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思绪翻涌,怪不得他会秋家的家传轻功,怪不得他几次三番要带她走,原来,他竟是她的哥哥!她心里突然泛起了委屈,爹爹明明还有一个儿子,却不告诉她。为什么呢?难道这个哥哥不是娘亲所生,而是爹爹跟另外一个女人生的,所以,爹爹才不肯告诉她? 念至此,小影嗖的一声窜到夜灵身边,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仰头气鼓鼓地问:“爹爹现在是不是在你娘亲那里?” 夜灵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心中苦笑,这丫头的联想能力未免也太强了一些。 “我是爷爷收养的孙儿。”他表情未变,淡淡解释。 “哦。”小影面上一红,讪讪地放了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头招呼阿媛:“阿媛,吃饭了。” 门侧阿媛的额上冒出三根黑线,这小影叫的可真是时候,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下吃饭,她会食不下咽,消化不良的好不好。 好在她们开始努力扒饭的时候,夜灵很识趣地出门下楼去了。 吃完饭,小影和阿媛来到楼下,见夜灵站在一辆马车旁沉思,似乎正在等她们俩。 “哥哥,我们这就去见爷爷了么?”小影一下腻到他身边,亲密而自然。一旁的阿媛看得目瞪口呆,感情小影这家伙刚刚吃饭的时候,连之前的尴尬生疏也一下吃掉了? 夜灵显然有些不习惯,身体僵了僵,才点头道:“是的,上车。” “爹爹和爷爷在一起吗?”小影又问。 这下夜灵连表情都僵了僵,半晌才道:“在。” “真的哦!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他。”小影欢呼着,猴一般窜上马车,对还站在车外发呆的阿媛催促道:“阿媛,快点上来,我们要出发啦!” 阿媛实是见夜灵表情不自然,心中起疑,见小影催她,便轻轻甩头,心道:但愿自己是多虑了。 马车刚跑起来没多久,却又停了下来,“哥哥,怎么停下来了?”小影迫不及待地探头问道,想到马上可以见到爹爹和找寻已久的爷爷,她雀跃的心情便摁都摁不住,只恨没生一双翅膀可以飞回去。 夜灵道:“有人找你。” 小影顺着他的目光向道旁看去,却见一匹骏马在草地上啃草,而景苍则站在树荫下看着她,也不知站了多久,反正向来白皙的俊脸被日光熏的有些泛红。 她蹦下马车,神气活现地来到景苍身前,上下打量他一番,笑嘻嘻道:“苍哥哥,你脸红的样子,比你平日里不屑的死相好看多了。” 景苍剑眉皱了皱,似欲发怒,却又强行忍住,最后满脸不耐道:“你有什么话带给景澹?” 小影见他不耐烦,便咽下本来已到嘴边的话,反而假装很伤脑筋地皱起眉头,道:“让我想想哦。”说完,煞有介事地在景苍面前来来回回地徘徊起来,一会看天,一会看地,一会看树,嘴里还念念有词:“唉,像我这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爱无敌的妹妹一下子走了,澹哥哥怎么能接受得了呢?可是爹爹和爷爷在等我,我也不能不走啊。哎呀,我还有好多衣服和小玩意落在洲南院没有带走,一定要叫澹哥哥给我好好保管。哎呀呀,还有晟哥哥送我的圣女山也在那里,要叫澹哥哥记得帮我浇水。唉,我一向好学,这次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去同修殿上课了,还要麻烦澹哥哥帮我请假,请多少天呢?十天,半个月,一个月……哎呀,不管了,越长越好啦。唉,洲南院每一处都有我可爱活泼的身影,我走了,澹哥哥一定会很不习惯的,你叫他不要太想念我,有空了我会回去看他的……” 小影正说得起劲,却感觉有人在不住地扯她袖子,她转脸一看,道:“阿媛,不要捣乱啦,我在叫苍哥哥帮我捎话给澹哥哥呢。” 阿媛嘿嘿一笑,道:“我知道,可是捎话的人已经走很久了……” 小影这才抬头四周一看,果然已不见景苍踪影,气得直跺脚,怒吼道:“死景苍!我话还没交代完呢,他就跑得连马尾巴都看不见了!” 第58章 孺子可教 安平宫洲南院,夜。 温和的烛光下,少年面容稍有清减,却依旧温润如玉,修长的剑眉微拧,思虑了片刻,方才落下一子。 对面目光炯炯的中年男人却眉梢一挑,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篓内,端起一旁的茶盏,淡笑道:“澹儿,你今日的棋,下得可是有失水准。” 少年自然知道己方已成败局,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是父亲的棋艺又精进了。” 景繇看着一向沉稳内敛却又淡泊豁达的儿子眉间那淡淡的愁绪,眸中若有所思,却不说话。 景澹知自己今日有些失态,害怕父亲问究,便先自开口道:“父亲,西岭、东海和京北三位藩王皆赞同皇上对平楚用兵,唯独您一人反对,这样,我们承受的压力会不会太大?” 景繇看了景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杯,静默半晌,突然叹了口气,道:“澹儿,你淡泊宁静,无心政治,为父心里,是清楚的。” 景澹一向自认将自己的心性掩藏得很好,此刻突然被父亲一语道破,不由僵在了当场。 “只是,你知道为父一向胸无大志,平生所愿,不过希望我们洲南景氏,在我百年之后,还能这样安安稳稳地立足于洲南。你虽无心政治,可是你有着无可比拟的责任心和忍耐心,即使你不是长子,我也会选择你继承这藩王位。景苍,太不甘寂寞,太重情义,太傲,若是将洲南交到他手中,不是极盛,便是极衰,然此两种,于我景氏一脉,皆非幸事。”景繇声音低沉,眼眉间竟有一丝疲惫之态。 景澹心中沉重,低眉半晌,想着该说些话稍解父亲忧虑,不想还未开口,景繇却突然问道:“你可知为父为何力排众议,坚决反对皇上对平楚用兵?” 景澹怔了一怔,摇头道:“孩儿不敢妄猜。” 景繇站起身来,缓步踱到窗前,静立片刻,又缓步踱了回来,在棋桌前站定,对景澹道:“都说,君忧臣罪,君罪臣死。食君之禄而忧君之事,是为君之臣的分内之事,但是这个忧,也是有其法的。就如下棋,君主举棋不定时,臣子该如何给君主建议?棋局上,一步走错,大不了就是一个输字,可是,朝堂不同于棋局,一步走错,可能就是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关于这点,我对你说过不止一次了。” 景澹垂眸,道:“孩儿有负父亲重望,实在惭愧。” 景繇摇头,道:“有些事情,本来一早就要告诉你了,想不到为了小影之事,一拖,便是半年之久,如今,也是时候了。” 景繇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道:“我之所以坚决反对皇上对平楚用兵,是因为,皇上很快会明白,这仗,打不得。” 景澹抬头,眸中稍有不解。 看出景澹眸中的不解,景繇笑了,道:“你父亲不是未卜先知的相士,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有事实根据的。现在,我来逐一剖析这些事实,你来评断如何?” 景澹恭敬道:“孩儿不敢,请父亲教诲。” “我们,先从平楚着手。平楚当今的王,庸碌无能,朝政大部分都掌握在骁战将军即墨襄和丞相东方权手中,二十年前,本是平楚皇族宗亲的东方氏在取得了兵部尚书左丘白的支持后,成为了平楚一等一的贵族,权势熏天,连皇室中人都要对其忌惮三分。 当时,即墨氏、虞氏和巢氏三支由平楚开国起沿袭至今的贵族心里十分不安,因为以当时东方氏的权势,如果要逐一消灭他们,易如反掌。而且,这一天,必然会来临,不过时间早晚的事情,因为他们三家手中,握有平楚一半的兵权。 就在此时,即墨氏和虞氏突然联姻,联姻后不久,即墨氏当时的掌舵人,也就是即墨襄的父亲,即墨简被封为骁战将军,可以任意调动虞氏和巢氏手中的兵力,至此,三支贵族抱成一团,在即墨简的带领下,与东方氏形成对抗之势。 然好景不长,不过半年,即墨简便一病不起,百治不愈,虞氏与即墨氏已成姻亲,不管如何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然而巢氏却有些惶惶然,同一阵线眼看崩溃。 即墨简知自己大难不死已是幸运,这身体,无论如何也好不了了,于是当即将自己的爵位和即墨一族掌舵人的权力全都传给了未满二十岁的长子即墨襄。东方氏和巢氏本来对这位即墨家族新的掌权人很不以为然,然而经过朝堂上朝堂下几番较量,东方氏不仅没能沾一点便宜,反而损兵折将。加上即墨襄不知使得什么权术,将当今的皇上拢的服服帖帖,时间一长,东方氏便不敢再对以即墨氏为首的三支贵族妄动手脚。 近年来,即墨一族在即墨襄的带领下发展得很快,如今,即使没有虞氏和巢氏的相助,也足以和昔日不可一世的东方氏一较高下了,更别提他已升格为平楚唯一一位裂土封疆的异姓王。 这些平楚往事,只是我们必须要了解的一段历史。在这里,我们要研究的,是平楚新立的那位太子,北堂陌。 平楚的王,有十一个儿子,十五个女儿,这个北堂陌,排行十七,其母,是平楚浏兰郡郡守通过选妃向上呈献的美女,身份低微,入宫三年,生下北堂陌,于盛治十五年,也就是北堂陌六岁时病逝。 在平楚皇宫众多的皇子公主中,论身后的靠山实力,北堂陌只有一个在浏兰郡下面的安守县当县令的姨父,远远比不上东方权的女儿艾荣皇贵妃所生的八皇子北堂纵;论才华,他比不上他的十九弟,十三岁便在有数千平楚才俊参加的殿试中考得第一的北堂嵘;论恭孝,他也比不上不让先贤,当世表率的大皇子北堂庆。他不爱交际,默默无闻,平庸到几乎卑微,所以才能在无人护佑的情况下在虎狼环伺的深宫中安全地长大。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以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一跃成为了平楚的王储,澹儿,你认为,他是如何做到的?” “只有一种可能,他得到了即墨襄的支持。”景澹的思绪早已沉入了父亲讲述的事情中,是而景繇一发问,他几乎想也不想地开口便答。 景繇含笑点头,“但是,父亲,他那样的人,在那样的环境下,恐怕让即墨襄注意到他都很难,他又怎么能取得了即墨襄的信任和重视而又不被其他人发现的呢?”景澹问。 景繇道:“这,就是他的不寻常之处了。我想,关于这一点,没有人能查明白,不过五年前平楚的那次冬狩,倒是值得一提。当时,一举夺魁的北堂陌跪在圣驾前,平楚的王看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儿子,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北堂陌抬头,铿锵有力地回答:‘儿臣北堂陌,排行十七,今年十一岁。’据传,那时,即墨襄就在圣驾旁。” 景澹点头,道:“这就是了,我想,这必是北堂陌与即墨襄的第一次见面。北堂陌不甘平庸一生,于是冒死一搏,而即墨襄,正好也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加以扶持,否则,平楚的王一旦驾崩,平楚,可就是东方氏的天下了。” 景繇微笑,道:“言之有理,还有呢?” 景澹道:“北堂陌没有后台靠山,相对的,也就让即墨襄比较好控制。即墨襄既然能让北堂陌成为王储,证明他此刻的实力已在东方权之上。在平楚的王驾崩之前,北堂陌的表现是关键。所以,他这次来百州却不谒见皇上,反而采取强硬手段将北堂陌带走,实是不想坐实北堂陌破坏两国和平的罪名,回国之后在朝堂上比较好交代。” 景繇点头,问:“还有呢?” 景澹皱眉,思索一翻,道:“发往平楚的檄文中,说北堂陌在我百州都城滥杀我宫中禁军一事已是无可查证,可是说即墨襄毒杀我国皇子之事,却是有迹可循啊。即使即墨襄在平楚国位高权重,平楚的王不会因一篇檄文而杀他,可是东方权一方怎么可能会放过这次机会,他一定会极力支持发动战争,然后建议让当事人即墨襄将功补过,借战争来消灭这个心腹大患。” 景繇道:“分析的很有道理,不过,有一点你没有弄清楚。” “是什么?”景澹问。 “一篇檄文,不足以让即墨襄死,更不足以说明,毒杀我国皇子的,就是即墨襄。”景繇缓缓道。 景澹抬眸,迎上了景繇莫测高深的笑,“难道,另有其人?” 景繇不答,只道:“澹儿,我们来做一个游戏,我问,你答,如何?” 景澹虽不明所以,但仍点头应承。 景繇道:“三个月前,姬平带着一千禁军来到龙栖园,为的是找回失踪的幽篁门媚妃,结果,不仅媚妃横死,一千禁军也无一生还,此役,姬平可以说是一败涂地,难辞其咎,那么,他如何才能挽回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声誉?” “自然是将血案的始作俑者抓住,交与皇上发落。”景澹道。 “嗯,这一点,他做的不错,只是,这个始作俑者北堂陌,身份却非同一般,牵涉到两国的和平,所以,平楚派即墨襄来交涉。即墨襄其人,我想,在我百州,对他的脾气性格略有耳闻的,肯定不止你我两个。这时,五皇子姬傲为了争功,也在这件事情上插了一脚,若是事情处理不好,受益最大的,是谁?” “自然是七皇子以及其身后势力。” “事情,的确顺着某些人的心意发展了,在姬平和姬傲被迫随着即墨襄一行前往两国边境期间,七皇子这一派要巩固七皇子的地位,决定要冒险而动,我问你,他们会选择对谁下手?” 景澹思虑了一阵,方道:“姬平接连两次令圣颜蒙羞,要翻身已是极难,他们应该会选犯错较少的姬傲下手。” 景繇点头,接着道:“我们假设,姬傲在回朝途中已有毒发之症,一直隐忍不言,到了宫中才与其母皇后言明,皇后一族会作何反映?” “按常理来说,他们应该尽快救治姬傲,追查下毒之人。”景澹道。 “错了,他们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指使潜伏在姬平身边的奸细毒死姬平,同时恩威并施地将负责此案的提刑大臣收入自己的麾下,然后再上报姬傲毒发之事,让早已投靠己方的御医夸大姬傲的危险状况,最后将这盆污水全都泼到即墨襄头上。”景繇静静道。 景澹一时怔住,半晌方道:“可是,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姬平已不再是对他们最具危险的那个。” 景繇点头,道:“是的,所以,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接下来,提刑大臣和御医私下里会悄悄向皇上密报,说姬平乃是服毒自杀,毕竟,一路平稳的得宠皇子接连遭遇两次大挫,他是有这个自杀动机的。 皇上得知了真相,震惊之余,必然会问,五皇子姬傲中毒又是怎么回事?姬傲会抹着眼泪忏悔万分地对皇上说:‘儿臣办事不利,令父皇忧心,实在该死。二哥想不开先去了,儿臣也无颜苟活,想步二哥后尘,不想却被救起。儿臣不孝,既然死不成了,也不能让二哥白死,所以,儿臣才咬定是即墨襄下的毒,若非即墨襄,二哥又怎会被逼的服毒自杀,还请父皇为二哥和儿臣讨回公道。’ 如此一来,皇上不但不会怀疑皇后一族,反而会恨姬平的无能懦弱,感激姬傲冒着生命危险给他的这个向平楚开战的口实了。” 景澹怔了半晌,方自回过神来,道:“此计委实狠辣至极,不过这样一来,不白白便宜了对姬傲下毒的人么?” 景繇笑道:“除去了姬平这个后顾之忧,皇后一族和蕊贵妃一族,有的是时间和耐性来慢慢算账。现在,你再说说,平楚那边收到檄文之后,会有做出什么决定?” 景澹叹了口气,道:“既然人不是即墨襄毒死的,他只管要求我百州给出他下毒的真凭实据好了,实在不行,由平楚派人来一验尸体,如何中毒,又是何时中毒的,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如此要求,不但皇后一族和蕊贵妃一族的人不会答应,皇上本人也不会答应的。给不出真凭实据,又如何开战?” 景繇笑道:“孺子可教。” 第61章 就当扯平 斜靠在铺着厚厚绒垫的马车内壁上,即墨晟垂着如水的双眸,淡看指间那一枝粉艳的梅花,三月,梅花已快开尽了。 寒风席卷着车窗上的帘子,不时扑进来一些细如微尘的雪丝,他抬眸,微微叹了口气。 他终于知道父亲为何不上朝也不肯迁往百里之外的安里王府,而是日日坐在旧宅的汐华苑了,因为,语姨在那里。 两年半以前,平楚和百州平息了干戈之后,他前往洲南看望小影,却被告知,小影已被她的爷爷带走隐居,不知所踪。于是,他又来到秀山下,想拜祭一下秋叔叔和语姨,不料到了山顶一看,却是一片平地,既不见了秋叔叔的坟茔,也不见了语姨的青冢。 他原以为,两人的坟茔必定也是被小影的爷爷迁走了,故此也未多想。 两年多以前,安里的骁王府建好之后,全家都搬过去了,他的父亲执意要住在汐华苑不肯离开,而他,则是两年前经父亲推荐成为财政大臣后,为了上朝方便,才从安里王府搬回了即墨府的琉华园。 偌大的即墨府只住了他和他的父亲,日子久了,他渐渐发现了一些不寻常。他的父亲,几乎每天都要人送大量的鲜花到汐华苑去。 他心生疑窦,但又不想去招惹暴躁易怒的父亲,于是,有一次,他逮住了因为在父亲身边伺候而极少走出汐华苑的曲九。 曲九一开始不肯说,但听到即墨晟要亲自去探个究竟时,他却开口了。他终是疼爱即墨晟的,从他没有把小影一事透露给他的父亲就可以知道。 曲九说,他的父亲伤愈后,便亲自去秀山上将忆语姑娘的棺椁挖出来带回了即墨府,就葬在汐华苑中,每日送进去的鲜花,就是用来供奉在墓碑前的。 他知道他的父亲一直是爱语姨的,从四岁的时候,他就知道,可是,语姨因他的父亲而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父亲的爱,最终还是害了他最爱的女人。 自从知道语姨的墓就在汐华苑之后,他改变了对父亲一贯的看法。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只是,他的情太浓,太专,心爱的人死了,他便用自己所有的情,所有的思,以及自己的一生来祭奠自己的爱人,再无半分来分给旁人。他的父亲,实是一个用情至深之人。 当然,比起他的父亲,秋叔叔也是毫不逊色的,他甚至为爱而死。只可惜,他与语姨这对有情人,生前厮守的时间太短,死后,竟也不得同穴而眠,若是将来有机会,他还是要将秋叔叔和语姨合葬,毕竟,他俩才是彼此爱恋的一对眷属。 念至此,他不禁又想起了小影,三年不见,不知她此时可好?是否从丧父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了?是否已经长高了?是否依然笑颜如旧?是否……会记着他? 随着得得的马蹄声临近,他的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他伸手掀开窗帘,却见他的侍卫朱峤疾驰而来,胯下骑的,却是他的坐骑雪龙驹。他眉头微微一皱,下了马车,恰好朱峤也到了近处,动作迅疾地跳下马,单膝跪地行礼道:“少主,请恕属下逾矩!” “出了什么事?”朱峤虽年少,但一向谨言慎行,做事极有分寸,若不是出了大事,绝不会擅骑他的雪龙驹。 朱峤站起身,近身对即墨晟耳语一番,即墨晟拿过他手中的马鞭,翻身上马,道:“你先回府。”话音未落,人已在两丈开外。 朱峤却一脸崇拜地看着那已在雪幕中越显模糊的一人一骑,喃喃道:“雪龙驹雪龙驹,果然是快如闪电,迅若蛟龙啊,今日得骑此驹,今生无悔矣。嘻嘻!” 雪都烈城西面百里外的雪原之上,八骑一车正踏着积雪疾奔,一路雪尘飞扬。 少时,在后面护着马车的四骑中间有一骑跑到车前四人的最右面,顶着寒风对身旁的黑衣少年大声道:“夜大哥,后面有追兵,他的马比我们的快,顷刻便能追上,是不是先把他解决掉?” 夜灵回头一看,道:“你们护着孟平先走,这件事交给我!”说着,掉转马头,迎着追来的那人疾驰而去。 片刻,他勒住了缰绳,坐在马上冷冷看着孤身一人的即墨晟,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或许不是他的对手,但若是合他们九人之力,必定可以让即墨晟命丧于此。若换作平时,这倒是一个绝佳的报仇机会,只可惜,此时不行。 即墨晟平静地看着夜灵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从景繇的口中,他已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是小影爷爷收养的孙儿,是小影的哥哥,他的确有资格和立场来恨他。 两人对峙一会,即墨晟开了口:“小影好吗?” “不消你问!”夜灵冷哼一声,调转马头便疾驰而去,片刻,发现即墨晟还跟在他身后,他策马回身,怒喝:“你待如何?” 即墨晟还是平静如水地看着他,淡淡道:“你不让我问,我只好跟着你亲自去看一看。” 夜灵浓眉一竖,喝道:“先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命!”双脚在马镫上一踩,腾空一脚向即墨晟踢来。 即墨晟双臂交叉,格开他的一记劲踢,人也跟着飞身下马,还未站稳,夜灵已气势汹汹地再度攻上来,两人顿时缠斗在一处。 考虑到他是小影的哥哥,即墨晟非但不用重招,而且多是避让,并不还手,他这样,却让夜灵愈加恼怒,攻势越来越猛烈,逼的他不得不出手招架。 “告诉我!”争斗中,即墨晟疾喝。 夜灵抿唇不语,一掌碧海生潮向即墨晟当胸袭去,即墨晟不避不让,聚集真气,双掌平推,硬接了他这一掌。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雪地上顿时犹如被投了一颗炸弹,十米内的积雪连泥土纷纷扬扬溅起一丈多高。 夜灵后退两步,胸口一阵血气翻涌。秋氏的武功以轻盈迅捷见长,比起内力,终不及即墨氏的雄浑霸道。 “你知道,你没有时间跟我在这里纠缠。”即墨晟静静道。 “就算我死,你也休想从我嘴里得到小影的消息!”夜灵恨恨道,摆起架势准备再战。 看着夜灵冰一般凌厉的目光,即墨晟怔了一怔,突然叹了口气,道:“你走。”说着,有些落寞的回身牵马,他是在担心,终有一天,小影也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到那时,他该如何自处? 正在这时,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人在那大叫:“快看,在那呢,就是那个黑衣人……” 即墨晟抬头一看,是东方家的侍卫和家仆带着成队的佣兵追过来了,“你快走!”他侧脸低喝。 夜灵狠狠擦去嘴角溢出的血丝,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即墨晟站在道中间,轻抚着雪龙驹整齐的鬃毛,静静看着那群人毫无队形,大呼小叫地奔近。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东方家小少爷东方琏连个马都勒不住,喷着热气的马鼻子几乎要顶到即墨晟的脸上,被即墨晟拍了一下马头,那马才哀鸣一声,后退几步停了下来。 “喂,即墨晟,你为何故意放跑逃犯?”这风真他妈冷,几乎要把鼻涕都冻出来了,但是想到那与九公主并称平楚双姝的如花似玉的表妹,东方琏又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挺直了瘦弱的脊背,自以为盛气凌人地冲即墨晟喝道。 “我有什么留下他的理由吗?”即墨晟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是在对自己的马说话。 “我东方家要抓的人,没有理由你也要留的!”东方琏甩了甩马鞭,语气中颇有指责的意味。 即墨晟仿若未闻,英姿飒爽地翻身上马,目光平静却犀利地平视着东方琏。 东方琏被他看的心头一颤,却还忍不住暗暗奇怪,这即墨晟明明长得比自己府中任何一个都要美上万倍,怎么自己就一点也没有要把他掳回去的欲望呢?再看一眼这个貌美的少年,他顿时明白了,是的,他没有这个想法,也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还不想死。 仗着身后有几百个人为自己撑腰,他又外强中干地叫了起来:“即墨晟,你不替我们东方家抓人也罢,别挡道,快让开!” “你们不是同样也挡了我的道吗?你们为什么不给我让开?”即墨晟好整以暇道。 “嘿!让我们几百个人为你一个人让道,你吃错药了!即墨晟,再不让开,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待会几百个人一起跑将过来,将你踏成肉泥,啧啧,只可惜了你这如花似玉的容……”东方琏话语未完,突然一物闪电般向他扑面而来,以即墨晟的身手,他连反应都来不及,更别提避让了。只见他突然仰身躺倒在马背上,马受惊乱走几步,差点将他甩下马来。 “少爷!”身后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驱马上前查看东方琏的情况,却见他从口中拽出一条染血的马鞭,满嘴的鲜血,连门牙在内的几粒牙齿早已不见所踪。 “即墨池……你,你酱敢偷食我……”东方琏一手捂着嘴一手颤抖地指着即墨晟口齿不清地叫道。 即墨晟冷冷道:“你嘴太臭,水既然洗不干净,只能用血给你洗洗干净。” 东方琏又惊又怒,回身鲜血淋漓地喝道:“你们还等什么,给我上!” 话音刚落,他自己的身体却飞了起来,“少爷!”身后的侍卫和家仆刚刚开始惊呼,东方琏瘦弱的身体已落在即墨晟的马上,而他的喉咙,也被即墨晟卡住了。 凌爪功之所以威名远扬,是因为练到一定程度,它能隔空将人身上的血液都吸出来,让人血尽而死,而吸出来的血液在功力的推动下,又能凝结成坚硬凌厉的杀人武器,杀伤力极强。 即墨襄在百州从千军万马中将姬傲姬平两位皇子吸到近身并将他们制住和刚刚即墨晟在众目睽睽下隔空将东方琏吸过来所用的,都是凌爪功。但这并不表示即墨晟的凌爪功已练到和他父亲一样的境界,毕竟,姬傲和姬平是两位身怀武功,而且称得上是高手的皇子,和眼前这个耽于酒色,体质孱弱的东方少爷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你,你想怎样?”东方琏已完全没了刚才的气势,孱弱的身子在寒风和恐惧的双重作用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你不是要动手吗?”即墨晟低头看着他,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然而在此刻,这样的目光却让东方琏格外的害怕,他感到有点想尿尿的感觉。 “哪,哪里,我是和你逗着玩呢……”冷汗从他的额上冒了出来。 “即墨晟,快放开我家少爷!”东方家的侍卫忠心耿耿,想上来抢夺自家主人,却又投鼠忌器。 “除了他的贴身侍卫,其余人,都给我回去!”夜灵是小影的哥哥,为了小影,他也要帮他这一回。 对面阵营中一位资格看起来稍老的中年侍卫冷哼一声,道:“即墨晟,你可要考虑好了后果再动手。” 即墨晟低头,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对东方琏道:“看起来,有人要用你的命,来试试我的胆量。”东方琏当即被掐的口张目突,四肢乱舞,吓得那边的侍卫家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即墨晟稍一松手,东方琏立刻哭嚎着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废物,快给我滚回去啦!” 那帮人迟疑一下,终究还是策马往雪都烈城方向撤了回去,只留下五六个东方府的侍卫。 在大队人马熙熙攘攘地转身原路返回之时,那名中年侍卫以为有机可乘,趁着即墨晟低头查看东方琏状况之时,手指微动,两枚雪亮的透骨钉闪电般激射而来,听那暗器破空之声,这侍卫腕上,倒也颇有些力道。 即墨晟头也不抬,扬手便把东方琏像扔破布一般扔了出去,随着两声暗器入肉的闷响,东方琏闷哼一声,脸朝下跌在雪地上,不知死活。 “少爷!”侍卫们大惊,屁滚尿流地从马上滚落下来,围到东方琏的身旁查看他的状况。 即墨晟冷冷看了那名中年侍卫一眼,道:“东方权派人截杀我六次,今日,就当扯平!”言毕,双腿一夹马腹,长发飞扬地策马而去。 第62章 青湖医仙 四月的青湖,正是一派芳草迤逦、清溪桃花的大好春光。开满了杜鹃和大丽菊的山坡下,有几间爬满了蔷薇的木屋,屋前一树梨花开的如雪一般。 光线充足的木屋东间整齐而干净,窗下的木桌上放着一篮新折的桃花,木桌旁的青帐床榻上躺着一名二十岁左右的俊朗男子,榻沿旁却坐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女孩和一位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女。 女孩纤细白净的指搭在男子的脉搏上,皱着眉头,苦着小脸,时而摇头,时而叹气,将一旁那美貌少女看的心惊不已,床上那名男子却是嘴角带笑地看着那一脸愁闷的女孩。 在女孩叹完第八次气,将手从男子腕上收回的时候,一旁的少女终于忍不住急急问道:“小影妹妹,孟大哥他怎么样啊?” “糟糕,糟糕透了!”身材娇小的女孩站起身来,老气横秋地背着双手,低眉沉思。 “啊?这……”少女看看床上男子那分明很好的气色,再看看女孩的背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男子却轻轻拉过少女的素手,微笑示意她别担心。 少女终是不放心,轻声问道:“小影妹妹,孟大哥的伤,还是未好么?” 女孩倏然转过身来,摔着手苦闷至极道:“就是他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所以我才说糟糕透了嘛!” 少女一时怔住,喃喃道:“他好了……倒不好么……” 女孩双臂高举,仰头作哭号状道:“天呐!想我青湖医仙,一代杏林高手,幽居深谷,平时连个病猫病狗病狼病兔都碰不到,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上天见怜,终于给我送来一个重伤不治的孟大哥让我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结果……”说到此处,女孩突然低头,恶狠狠看着床上的男子,几步抢到床边,小手颤抖地指着他道:“结果,你却恢复得比兔子溜得还快,我还没医治够呢,你就已经比没受伤时更健康了,天理何在呀……”言毕,捶胸顿足。 少女掩口扑哧一下,美目如星看着表情生动的女孩笑道:“小影妹妹,孟大哥恢复得这么快,不正好证明你的医术高明吗,你还不满意?” 小影跺跺脚道:“我的医术高明,那是有目共睹的,哪还用得着他来证明……”说到此处,她突然停下了动作,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孟平身上扫来扫去,看得一旁的少女心里一阵发毛。 女孩奸笑着挨近床沿,娇声娇气道:“孟平哥哥,你看,我把你治得这么好,也没有收你的医资,我虽大人大量不图回报,但是,你是否也该有些表示呢?” 男子笑道:“小影妹妹开口了,我哪有不从之理啊,说。” “其实很简单啦,呵呵,爷爷去世前也教了我一身武功,我勤练三年,还没有地方施展呢。我知道孟平哥哥你是我哥哥的结拜兄弟,武功高强,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所以,哈哈,你能不能不要还手,让我打你一顿,看看能伤到什么程度。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治得比这次好得更快的……”小影话还没说完,那少女早急急地拦在男子身前,生怕男子会答应这个荒谬之极的提议。 男子轻轻揽住少女的肩,微笑道:“放心,小影妹妹心地善良,只不过逞逞口舌之快罢了,我真送上去给她揍,她还不一定下得了手呢。” 小影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大叫无趣,转身想出门,眼角瞥到桌上少女刚摘的那篮桃花,她唇边又泛起一丝坏笑,伸手拿过一枝,转过身子,道:“孟平哥哥,你身子既然已经好了,是不是该择日和燕子姐姐成亲了啊?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见过人家洞房呢。” 她说得若无其事,孟平和左丘燕那两个人的脸却一下子爆红,左丘燕一下从床沿站了起来,站在床侧,垂着小脸不知所措。孟平也是俊脸泛红,低声斥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小影一步窜到左丘燕跟前,挑情地用手中花枝去搔搔少女那灿若朝霞的艳丽脸庞,嬉笑道:“人面更比桃花娇,孟平哥哥,这一句,我可有乱说啊?” 孟平随着她的话看向少女那完美无瑕的侧脸,一时也被迷住,竟然忘了答话。 小影见把两人逗得差不多了,便准备收工出屋,还未转身,就听见屋外阿媛在那里大呼小叫:“小影,小影……” 小影小脸一垮,道:“看看,看看,好歹跟着医仙我也有好几年了,医仙我沉着冷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那家伙比我还大一岁呢,怎么就一点我的优点都没学去呢,每次叫人吃个饭都跟救火似的。” 阿媛刚刚踏进屋,就听小影在那里道:“知道啦,知道啦……” 阿媛头上顿时冒出n个问号,迷惑不解道:“你知道什么啦?” “不就是吃饭吗?阿媛,我求求你了,下次叫我吃饭不要这么惊天动地好不好?生怕全世界不知道我好吃似的。”小影边说边双手合十向阿媛拜拜。 阿媛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双手叉腰道:“每次吃饭前都找不到你人影,我不这么惊天动地,能叫醒躲在树林里睡懒觉的你吗?再说,你好吃还用我宣传吗,半个时辰前刚吃过早饭,现在又想吃午饭了哦。不好意思,你想吃,我还来不及做呢。” 小影一怔,身后孟平和左丘燕却轻笑起来。小影清清嗓子,道:“跟你开玩笑的嘛,阿媛,好歹你也是一代淑女,这样叉腰站在那里有损形象……咳咳,什么事啊?” 阿媛气鼓鼓地一扭头,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小影慢吞吞道:“老规矩,讲好消息就好了嘛,至于坏消息,你知道就好啦。” 阿媛气结,道:“夜灵哥哥和景苍小王爷都来了。”言毕,就要出门。 小影心里一紧,忙问:“那坏消息是什么?” 阿媛转身,道:“你不是说我知道就好了吗?” “呵呵,开玩笑的嘛,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好姐妹,心地善良的我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承担呢?”小影讪笑道。 “坏消息就是,他们两个人打起来了。”阿媛道。 小影松了口气,咕哝道:“我还以为坏消息是今天中午你不做饭了呢。” 阿媛挑眉,问:“你说什么?” 小影哈哈一笑,道:“苍哥哥一向好斗,哥哥最近也手痒的很,他们切磋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啦。” 阿媛也有样学样地哈哈一笑,道:“是啊,他们的确切磋的很好,连受伤的程度也差不多。” “什么?他们受伤了!”小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嗖的一声便窜出了门。 阿媛回身冲她的背影笑着喊道:“你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吗?” 娇小的女孩一边跑还一边回头辩解:“是啊,我没改色啊,我只是去阻止泰山崩溃而已……” 一刻之后,木屋西间。小影一边仔细地给景苍包扎着右臂上的伤口一边对身后的夜灵道:“哥哥,你和苍哥哥还真是旗鼓相当哩,一个伤在左肩,一个伤在右臂,阿媛,是我哥哥的伤口大些还是苍哥哥的伤口大些?” 阿媛给夜灵缠好绷带,啐道:“也只有你,还有心思比较他们两个的伤口大小。” 小影嘻嘻一笑,道:“哥哥,虽然我这里的金疮药大部分都是你拿来的,平时我也没什么用处,但你也犯不着亲自过来浪费。好了,苍哥哥,看看,我包的不错。” 景苍一把挥开小影的手,淡瞥一眼胳膊上那平整的绷带,放下袖子,没好气道:“笨手笨脚。” “什么?”小影一下跳起来丈把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景苍道:“你你,你这个没眼光的家伙,竟然敢说我青湖医仙笨手笨脚,要不是看在你远来是客的份上,立马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景苍不屑地哼一声,随即转头打量这个朴素整洁的木屋。 小影回身问夜灵道:“哥哥,你去过洲南了么?我义父义母,还有澹哥哥嫣姐姐可好?” 夜灵脸色一黑,一想到自己从盛泱开始就被景苍这家伙跟踪,却直到青湖才发现,心里就憋屈不已。 “假情假意!”夜灵还未说话,景苍却已在那里冷哼出声。 小影倏然转身,柳眉倒竖地看着景苍,跳脚道:“你这个毒舌的家伙,我又没问你,你不说话会死啊?” 景苍抬头,淡淡地睨着她,道:“你若真的关心他们,三年来,为何一次也没去探望他们?不是假情假意是什么?” 小影顿时被他问住,怔立片刻,不好意思地哈哈一笑,道:“你不知道,我青湖医仙平时很忙的,虽然,虽然这里没什么病人,但是这满山的飞禽走兽都仰仗着我呢,今天狼妈妈要我去接生,明天兔妈妈不在家我要去帮忙照看小兔,后天阿媛又调皮捣蛋用弹弓射伤了黄鹂,我又要为它治伤……总之,就是一日也不得闲啦。呵呵,再说,我只是一个十二岁的不懂事的小孩子,哪里认得去洲南的路呢……” 小影边说大眼边骨碌乱转,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大概自己也觉得这些借口太烂了,便扬起笑脸话锋一转,道:“苍哥哥,你远来是客,今天我亲自下厨,好好招待你。我这就做饭去……”讪讪地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什么,回身看着一脸悠闲的阿媛,催道:“走啊。” 阿媛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问道:“叫我干嘛?你不是说要亲自下厨么?再说我忙着调皮捣蛋呢,今天的黄鹂还没射……”话音未完,人已经被小影蛮横地拽出门去了。 第63章 共进午餐 木屋后面的小厨房内,阿媛烧火,小影掌勺。 阿媛塞了一把树枝在灶膛内,抬起被火光映得微红的小脸,看向锅台上的小影,道:“小影,你躲了这么久,如今景苍小王爷亲自找上门来了,你还准备躲么?” 小影揭开锅盖的小手僵了僵,蒸腾的热气让阿媛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得她低低道:“纵然不想躲,也必须要躲。”汤勺在锅中搅了搅,又重新盖上锅盖。 阿媛看向炉灶内的火苗,道:“我没有见过你的义父义母,但是景澹小王爷和景苍小王爷,确是真心对你好的。爷爷过世已有两年,夜灵哥哥又在盛泱参军,一年才回来两次,若是可以……” “不可以。”小影打断阿媛的话,阿媛一怔,抬头看向小影,小影一脸的沉静,全无半分适才的嬉皮笑脸。 小影看看阿媛,微微叹了口气,道:“义父义母,待我也是极好。但,正因为如此,我更不可以去找他们,因为,这种爱,这种幸福,本不该属于我,那是,嫣姐姐的。如今在世上,能让我无牵无挂理所当然享受关怀的,唯有你和哥哥两个人了。” 阿媛不语,小影顿了顿,道:“如果,今天来的是晟哥哥,或许,我会跟他走的。”阿媛说过的,晟哥哥是独子。 阿媛心中咯噔一下,既期待又不愿。期待,是因为三年来,她也是一直极想见少主一面的,不愿,是因为想起夜灵在龙栖园看向少主的那种仇恨眼神,她潜意识的不想小影和少主多有接触。“我们住的如此隐秘,他又如何能找得到。”她又往炉灶内塞了一把树枝。 小影低头,道:“也是。” 两人静默半晌,阿媛道:“景苍小王爷这次找到了你,知你在这里无依无靠,只怕你义父义母还有景澹小王爷不日就要来接你了。” “我会告诉他我在这里很快乐,说服他替我保守秘密的。只是,阿媛,连累你也陪我一起呆在这里,我心里很不安。”小影道。 阿媛脸色一变,不高兴道:“既然你这样说,这次我就跟夜灵哥哥一起离开好了。”说着,将火钳一丢,站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阿媛,不要生气嘛。”小影忙拦住她,眼中泛起湿气,道:“若是连你也走了,我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阿媛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没好气道:“不是说过做一世的好姐妹的吗?又说什么连不连累的废话。” 小影揉揉被她戳痛的地方,咕哝道:“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嘛,从一相识你就对我那么好,不能怪我不安心啊。” 阿媛一听,柳眉一竖,道:“你就是说我居心不良呗,好啊,枉费我真心实意的待你,你这家伙根本就不知好歹嘛!”说着,撸起袖子就要去揪小影的耳朵。 小影动作敏捷地往旁边一跳,伸手挡住阿媛道:“喂喂,注意了啊,你早就不是我对手了,不要逼我动手哟。” 阿媛双手叉腰,扬起小脸道:“看把你能的,谁不是你对手了,今天不分出个高低来,别想吃午饭!”言毕,突然探手向小影的衣襟抓去。 小影笑着闪至一旁,一边招架一边道:“是哦,厨房是你这个小厨娘的地盘,仗着有利地形,侥幸胜了我也是可能的……” 两个女孩登时就在小小的厨房里过起招来,做饭的事情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自然也没有看到厨房外静静离开的夜灵。 景苍踏着足下的茸茸软草,一步步向山坡上走去,清隽秀挺的背影与明媚春光溶为了一体。 来到山坡上,他掸去袖口沾上的几片大丽菊花瓣,侧头向西,看到了松树下的两座坟墓。在小影父母合葬的墓碑前,他伫立片刻,伸手撩起锦袍下摆,缓缓跪了下去。 夜灵仰头,目光越过盛开的杜鹃和大丽菊,看到了山坡上那个跪着的身影。其实,他心知,义父的死,怨不得景苍,为他疗毒,是义父自愿的,只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不怨他而已。 上次景苍陪着他一起去殷罗找小影,一路披星戴月,废寝忘食,已让他心中对他的怨淡了一些,今日自己之所以会和他动手,只不过因为他没经允许私自跟着自己来到了青湖而已。但眼下,他对义父这一跪,彻底地将他心中残存的怨冲刷的一干二净了。 听到身后清浅的脚步声,景苍站起身子,微微侧过脸。 “我想跟你谈谈。”夜灵道。 两人在松树下席地而坐,夜灵开口便道:“这个所在,我希望你替我和小影保守秘密。” 景苍没有说话,只仰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 夜灵见状,也不以为意,只接着道:“其实,我不是反对你和你的家人来见小影,毕竟,令尊是义父的结义兄弟,你们有权力来探望小影。我只是,不想让即墨晟找到小影,其中缘由,我想,你应该知道。” 虽然是仇人,但夜灵不得不承认,即墨晟的确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少年,不论是外貌性格,还是才学武功,他都无可挑剔。义父和爷爷的血仇,他是早晚要报的,但若是被蒙在鼓里的小影爱上了即墨晟,那事情就会不可收拾了。虽然现在小影才十二岁,但他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从殷罗回到盛泱的时候,景苍就从景澹的口中知道了一切,夜灵话中的意思,他自然是明白的。“你藏得了她一时,藏不了她一世。” “只要即墨晟死了,我自然不用藏她了。”夜灵话音里突然带了一丝冷意,他想起了上次在平楚雪原上的那一幕。只要再给他一次这样的机会,他绝对有把握把他杀了。 景苍唇边浮现一丝不屑笑意,道:“杀了小影父亲的是即墨襄,不是即墨晟。” 夜灵侧脸看他,冷冷道:“为了不再有人找小影报仇,我会把即墨一族杀的一个不剩。” 景苍不置可否,只站起身,淡淡道:“我父亲答应过小影的父亲,会照顾小影一生一世,这三年,没有小影的消息,他一直郁郁不乐,知道小影在这里,他一定会来接她的。” “小影不会离开这里。”夜灵看着他的背影道。 “……吃饭啦……山坡上的那两个……吃饭啦……”景苍循声看去,只见小影站在梨树下,对着他俩又是跳又是招手,叫的震天响。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力,旁人无权给她做决定。”景苍扔下这一句,抬步向山下而去。 一盘清炒青菜,一盘红烧兔肉,外加一份山鸡笋尖汤,四份碗筷。四人在木桌旁坐下,夜灵向木屋东间看去,小影善解人意道:“放心,他们的那份早就送过去了,啧啧,我才知道向来一本正经的孟平哥哥也会这么无耻,明明伤口上的血痂都褪掉了,居然还说自己胳膊痛要燕子姐姐喂他吃,燕子姐姐那叫一个温柔体贴呀……”女孩边说,边笑得暧昧无比。 阿媛见同桌的两个男人脸色都变了,忙用胳膊捅小影一下,小影回过神来,转脸一看,见景苍正一脸嫌恶地看着她,忙讨好地盛一勺鸡汤到景苍的碗里,道:“苍哥哥,这可是天下无双的大厨,也就是我,亲自做的哦,快尝尝,保管叫你魂牵梦萦,回味无穷。”说着,小手托起下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景苍低头轻抿一口,眉头皱了皱,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差!” “什么!”小影几乎又要跳起来,但是想到一会还有事情要拜托他,只得压住心中的愤怒,咕哝道:“没品位的家伙。”转头对阿媛和夜灵道:“我们吃,不要理他……” 话音未落,一只空碗已经滚到她面前,她一怔,转头看向景苍,问:“干什么?” 景苍不耐道:“盛饭,这还要问。”说着,一脸你是白痴的表情看着小影。 是可忍,孰不可忍?小影当即一下跳到凳子上,居高临下地指着景苍,气愤道:“你要我去盛饭,你不长手的哦。” 景苍放下手中的筷子,好整以暇地交叉起双臂,也不看她,只淡淡道:“不知哪个食言而肥的小人,说要好好招待我。” 小影的气焰顿时矮了八分,从凳子上爬了下来,但还是心有不甘,咬牙切齿地瞪了景苍半晌,才哼一声拿着碗进屋去了。 拿着饭勺,小影不怀好意地想,他们贵族不是向来讲究什么茶不满杯,饭不平碗的礼仪吗?今天我撑死你呀! 阿媛瞪着眼睛,张着小嘴,看着小影颤巍巍地捧着那碗饭出来,心中不由对小影的盛饭功夫佩服的五体投地,一碗饭,她愣是能堆得比泰山还要高。 看着放在桌上几乎能顶到景苍下巴的那碗饭,阿媛终于闭上了张了半天的小嘴,犹疑不定地问道:“那个,小影,锅里还有饭吗?” 小影转头,煞有介事地对阿媛道:“阿媛,什么是待客之道,你知道吗?那就是,就算今天我们三个都饿肚子,也要让苍哥哥吃饱,清楚了吗?” 阿媛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道:“受教。”夜灵唇边忍不住泛起一丝笑纹,又觉得不妥,忙低头喝汤来掩饰。 小影笑眯眯地看着景苍,娇声道:“苍哥哥,饭来了,快吃。”哼,这么多饭,撑不死你。 景苍面不改色地拿起筷子,姿态优雅地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随着那碗饭的高度越来越低,鸡汤的水平线也越来越低,小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最后,当景苍面前的饭碗碗底朝天,而景苍也优雅地喝完最后一滴鸡汤,怡怡然放下手中汤匙的时候,小影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歪倒在桌上,瞪着景苍不可置信道:“怪不得三年不见个子长高了这么多,这饭量也是增加了三倍都不止啊。义父义母把你养大真不容易……” 景苍此时似乎心情颇好,唇边泛起一个微笑,道:“承蒙夸奖。” 看着他那得意的样子,小影一下子昏死过去…… 第66章 香车公子 九公主北堂静磨磨蹭蹭地在艾荣皇贵妃身边坐下,见母亲还板着脸在那佯怒,便从怀中拿出那枝芍药,笑颜如花地塞到艾荣皇贵妃手中,讨好道:“母妃,我特意摘来给您的。” 看着自己女儿出众的姿容和那小女儿娇态,艾荣皇贵妃实在也生不起气来,将花往身旁的几案上一放,脸上早忍不住绽出了笑容,口中却斥道:“身为公主,当众嬉笑,毫无仪态,成何体统,你怎么不向你三姐姐和七姐姐学学。” 北堂静看了一眼身旁的三公主和七公主,抬头对艾荣皇贵妃道:“三姐姐和七姐姐天生是淑女,静儿天生不是淑女,人家想笑,您非要人家憋着,那多难受呀。” 艾荣皇贵妃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指点了点北堂静雪白光滑的额头,难掩宠溺地斥道:“你还有理了,明年你就及笄了,就你这个野丫头样,看到时候谁敢娶你!” 北堂静偎在艾荣皇贵妃的胳膊上,娇憨道:“没人敢娶?静儿还不嫁呢,静儿就一直赖在母妃身边。” 艾荣皇贵妃终是笑了,道:“说得好听,只怕到时想嫁起来,母妃拦都拦不住呢。”北堂静娇嗔一声,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艾荣皇贵妃的怀里。 艾荣皇贵妃抬头对吉妃等人笑道:“看看,哪有个公主样,都是被我宠坏了。” 吉妃也笑道:“九公主还未及笄,也就还是小女孩呢,且让她再自由一年。” 雪妃向来心直口快,道:“贵妃娘娘还愁九公主嫁不出去?您没看见,自打九公主进了院子,张学士家的公子和左丘少爷的眼睛就再没离开过她的身哩。”言罢众人又是一阵嬉笑,唯有九公主在那不依的撒起娇来。 看到九公主,几位妃子不由想起了艾荣皇贵妃姐姐的那位千金,和北堂静一起被誉为平楚双姝的左丘燕,听说前不久与府中的一位年轻侍卫私奔了。每每想到这件事情,才能让她们那嫉妒万分的心稍稍安慰一点,当然,这是一丝也不能表现出来的。 十九皇子北堂嵘素好交际,人缘极好,与院中各位官家子弟都是熟识的,故而一献完礼便立马被他们拉过去饮酒聊天去了,当然,此刻的话题,多多少少总会与和他一起出现的九公主北堂静有关。 整个御花园内,只有北堂陌一人孤孤单单坐于玉兰花树下,然而他的脸上却并无一丝的不自在,反而轻松闲适,恰似正在煮酒待友的山间隐士一般。 又过了片刻,门外的一声通传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政务院财政大臣即墨晟大人到!” 即墨晟平日不好交际,深居简出,御花园中除了那些和他同朝共事的大臣外,大多数人都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故此,诸位妃子公主和皇子,以及众臣的公子和千金们都纷纷停下谈话向院门处看去。 一袭紫色云纹锦袍衬托着少年颀长匀称的身材,及腰的黑发柔顺润泽,被一顶白玉冠绾的一丝不乱,白皙的侧面如刀刻玉雕一般完美。他从容地进了院门踏上回廊,并未转头来看院中的情形,院中诸人只能看着他高贵优雅的侧影,或嫉妒或羡慕。 众人都专注看着这个不是皇子但风度气势却胜似皇子的俊美少年,谁都忘了说话,直到即墨晟来到院中,不卑不亢地向北堂陌及艾荣皇贵妃行礼,才打破了这一院的静默。 适才叽叽喳喳说张家公子斯文李家公子俊雅的妃子们此刻倒不说话了,原因无他,这个少年一出现,不论是公子还是皇子,都给他比到九霄云外去了。堪称完美的俊脸上虽无笑意,但是颔首抬眸间都是风采无限,每一个简单普通的动作由他做来,都是如诗如画,让人百看不厌。若真要形容眼前这个天人一般的少年,或许唯有‘其艳如晚霞澄塘,其神如月射寒江’这两句可以差强人意了。 但思及即墨一族与东方一族的敌对关系,妃子们又怎敢将心中的赞赏当着艾荣皇贵妃的面说出口来。 而另一边的官家子弟包括北堂嵘在内那群少年,心中却或多或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的。平楚国民风彪悍,男子多好骑射,因此,车辇多被视作女人和年老多病者的专用品,像他们这般二十岁左右的青少年,是绝对不会弃马而坐车的。当他们听说十八岁的财政大臣即墨晟为了避免道路上女子争相观看,影响正常交通而一直是坐车往返朝堂和府邸之间时,无不笑倒,还给即墨晟起了一个讽刺意味极重的别号,叫“香车公子。” 然今日得见他的无上风采,又见周围那些平日极有教养的公主千金们也看他看得眼睛发直,目光呆滞,由不得他们不相信,关于即墨晟在街市上被众女子争相围观,并投掷鲜花玉佩,导致道路拥塞将近一个时辰而不得通畅,最后还是即墨府派了大队侍卫将那些围观者驱走的故事并非谣传。念至此,心中多多少少生出一丝似嫉妒似羡慕的情绪来。 而众少女的心中则是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同一个念头:“想不到这十八岁的财政大臣长相竟也是这般惊世绝艳,只是,看着似乎难以亲近了一些。” 北堂陌手中执着一朵初绽的紫玉兰,靠在椅背上悠然细闻,嘴角却不再有笑意。 呈上礼单之后,即墨晟与北堂纵客套了几句,便独自寻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敛眸不语,安静的犹如一尊玉雕。 东方权身周的几个大臣互递了几个眼色,那个自来了之后一句话都没说过的柯姓门客突然走出人群,径直来到即墨晟所坐的几案前,拱手道:“即墨大人,末官素闻令尊骁战王爷有一门家传绝学,名叫凌爪功,即墨大人少年有为,想必在武学上也颇有造诣,难得今日如此高兴,何不露两手给我等开开眼界?” 众人闻言,齐齐将目光看了过来。 即墨晟抬头,淡淡道:“在下这点微末伎俩,又岂敢在诸位面前献丑?” 那柯姓门客道:“即墨大人过谦了,大人若嫌空耍招式无甚趣味,就让末官斗胆僭越,陪大人练上几招如何?” 平楚国人皆好武,也素有在喜宴上比武庆祝的习俗,因此,那柯姓门客的提议,倒也没有什么失礼之处。众人一听有热闹可看,纷纷叫好。 即墨晟见北堂纵也浅笑不语,心知这趟麻烦免不了,便站起身来。 舞姬们早被挥退,柯姓门客在花坛前的空地上站定,道:“今日是八殿下的生辰宴,动刀动枪有失礼数。”他四周一看,右臂一扬,凌厉的指风凭空将三米外的一枝柳条折了下来,他执柳在手,对即墨晟微一抱拳,道:“大人,请选兵器。” 东方权那边的大臣见他露了这一手,心中皆知这柯姓门客乃是一流高手,便都面带微笑等着看好戏了。众少女见这门客如此了得,心中都不由为那玉人儿一般的俊美少年捏把冷汗。 即墨晟目光如水,扫了那门客一眼,道:“阁下既不吝赐教,在下也只有借花献佛。”说着,回身走到一株如云似霞的海棠树前,袖子一挥,指尖已多了一朵细嫩晶莹的粉色花朵。撷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由即墨晟做来,登时又迷倒芳心一片。 众人见他拈花,心中又惊又疑,柯姓门客手中的柳条,可做剑可做鞭,倒也称得上是一件武器,即墨晟摘这一朵嫩花,又算什么?暗器么? 柯姓门客看着即墨晟撷花走近,脸色不变,拱手道:“请。”即墨晟却不动,只伸出右手示意他先请。柯姓门客眼神一凛,右手一挥,手中柳条注满内力,笔直如剑,他低喝一声,脚下略转,直刺即墨晟咽喉,这一招既快且狠,交睫间便似要穿透即墨晟的脖颈,连一旁不懂武功的少女们也看出了其中的凌厉之势,心理承受能力较差的已忍不住掩口惊呼。 东方权眯眼,这柯姓门客乃是他新招募的一流高手,内力极其刚劲,此刻他手中的这枝柳条,比真枪真剑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即墨晟没有兵器在手,不管他用那个部位来招架,都不免要挂彩,除非他的内力比这门客更雄浑,以掌力荡开这枝柳条。但这门客经过避世高人指点,虽然年纪才三十有余,却有将近三十年的内力修为,即墨晟即使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武,也不可能有超越他的内力。 北堂陌抬头看向场内,执着紫玉兰的手却放到了膝上,指节刚劲如铁。 在柯姓门客距自己还有两米远时,即墨晟右手一扬,一物挟着闪电之势向那柯姓门客迎面疾射而去! “小心暗器!”一旁有大臣惊呼。 柯姓门客眼波一转,手中柳条化剑为鞭,轻而易举地将那扑面而来的暗器卷了下来,还来不及细看那是什么东西,脖颈上却突然感到一丝凉嗖嗖的细痛,伸手一抹,血迹殷然。 他低头看向鞭梢那萎缩得比指甲盖更小的干枯海棠花,心头大骇。 众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正在面面相觑,却见即墨晟转身面向北堂纵道:“殿下,臣失礼,请容臣提前告退。” 北堂纵见气氛已僵,便准了即墨晟的请求。 即墨晟英挺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院门外,北堂陌便站了起来,道:“嗯,八皇兄这生辰宴,果然热闹得紧。”说着,嘴角含笑看了一眼北堂纵和东方权,拈着紫玉兰怡怡然离席而去。 第67章 斯人有信 即墨府琉华院,书房内,即墨晟褪下指间硕大的紫宝石戒指,解下腰间蟒纹碧玉带,脱下紫锦云纹袍。阿峤端着托盘,在旁一一接了,忍不住嘻嘻一笑。 即墨晟披上一件云青色水纹锦袍,侧头看他一眼,淡淡问道:“笑什么?” 朱峤抬起亮晶晶的眸子,道:“听说今日御花园中为少主摆了好一台大戏,众多大臣包括丞相都粉墨登场了。” 即墨晟在书桌前坐下,摊开账簿,随口道:“你这小厮,消息倒得的快。” 朱峤从侍女手中端过茶盏,放到即墨晟手边,停在那不动。即墨晟看了几页账目,伸手拿茶,才发现朱峤还站在身侧,不由问道:“怎么了,还有事?” 朱峤道:“少主,刚才曲侍卫来过了。” 即墨晟目光闪了闪,问:“他说什么没有?” 朱峤挠挠头,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今年五月风大,不利郊游什么的。” 即墨晟看了看门外,垂眸道:“好,你去。” 朱峤刚刚走到门边,又听即墨晟在身后问道:“今日去王府情况怎样?” 朱峤回身,笑道:“还算顺利,还没进门就遇到了涵少爷,他请属下代他问少主好呢。” 即墨晟低低嗯了一声,一边提笔行文一边问:“琴取来了没有。” 朱峤一张还算俊俏的脸顿时皱成苦瓜状,几步回到即墨晟身边,道:“少主,您可不知道,为了取这张琴,属下在那里被王妃足足盘问了一个时辰都不止,您给属下想的借口根本不好使,王妃怎么都不相信您是自己要用,一个劲抓着属下问您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即墨晟有些头痛地伸手揉揉额际,问:“你怎么说?” 朱峤心虚地低下头,道:“属下被逼的没办法,只好说……说少主自会去跟王妃说的……”言毕,偷偷抬眼觑一下即墨晟。 “很好。”即墨晟抬头看他一眼,道:“四月将尽,你可以着手准备行装了。” “是。”朱峤见少主没有怪罪自己将麻烦又踢给他,心中轻松不少,立马精神奕奕地答应着出门去。 即墨晟侧头看一眼窗外落尽了梅花,却长出不少绿叶的梅枝,眸中闪过一丝迷惘,愣了一回神,方才转头继续查阅账册。 丞相府东方权的书房,东方权站在窗口,那柯姓门客站在他身后,少时,东方权转过身来,问:“你有何话说?” 柯姓门客面上闪过一丝愧色,道:“属下有负大人厚望,实在惭愧。依属下所见,这即墨晟虽年轻,但天赋异禀,武功修为极高,小小年纪便能将凌爪功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一般人,根本不是他对手。” 东方权看着窗外的园景不语,但心中其实是赞同这门客的说法的,扬手之间,便能将花朵中的水分全部逼出并凝成冰片划伤像这门客这般高手的脖子,这份能耐,的确不容小觑。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了。你是武林中人,依你看,可有人能制得住这少年?”东方权问。 柯姓门客皱眉思索一番,道:“我崤山剑宗的掌门宗主,自然是能轻而易举制服他的,不过,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潜心武学,已有十数年未曾下山了。至于其他门派,多是不想参和朝廷之事的……” 东方权越听眉头越皱,这样说来,难道还真制不住即墨家的这个小子不成? “不过,有一个人,也许能一招将他毙于剑下。”柯姓门客突然道。 东方权眼睛一亮,忙问:“是谁?” 柯姓门客拱手道:“回大人话,此人是我本门的一个师弟,如今,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却也是个武学奇才。他在山上跟着师父学了八年的剑法,造诣极高,后来又得了一把削金断玉的宝剑,更是如虎添翼,剑一出鞘便能夺人性命。他极爱财,有了这身本领之后,便经常瞒着师父下山替人做些杀人灭口获取酬金的勾当,一年前被门中其他师兄弟发现,告到宗主处。他便被逐出师门去了。” “如今可还能找到他吗?”东方权急问。 柯姓门客想了片刻,道:“当年我与他倒也有些交情,知道一些他的习惯,若是尽力去找,应该还能找到他。” 东方权大喜,道:“如此,还请贵客替老夫尽力一找,所有费用都由我丞相府一力承担,如能找到他,务必请他到我府上一叙。” 柯姓门客拱手道:“这次,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百州,洲南王府。 花园里,十三岁的女孩长发素裙,明眸皓齿,美如姣花,偏偏挽着一张硬弓,目光冷遂地看着远处的箭靶。 身旁的少年带着温润如玉的微笑,不停指点女孩动作的不到之处。 女孩拉着弦的手一松,准头是好的,不过女孩气力不济,箭支还未触及箭靶便落在了地上,女孩小嘴一抿,又拿起一枝箭。 身旁的少年伸手挡住她的动作,道:“嫣儿,今天你已练了一个时辰了,再练下去,待会可连提箸的力气都没了。” 女孩仰头,道:“我就再射这一支……”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妇人微带宠溺味道的戏语:“王爷,看看嫣儿这架势,你还说她是兴之所至,我看倒像是拼命呢。” 女孩和少年转过身来,见是父母大人莅临,便齐齐行了一礼。 景繇笑道:“世人都说唯有平楚女子才善骑射,百州女子弱不禁风。依我看都是妄语。” 刑玉蓉走到景嫣身侧,执起她的细嫩双手一看,只见掌心红肿不堪,有些地方甚至磨破了皮,不由又是心痛又是嗔怪道:“玩玩也就罢了,何故这么发狠?看看,好好的一双手弄成什么样子?”抬头又怪景澹道:“澹儿,你也不拦着点。” 景澹拱手认错:“母亲大人教训的是,嫣儿,你可听见了,下次可别怪我拦着你,我是母命难违。” 景嫣仰头微微一笑,灿若星月,道:“母亲,我求了好多天澹哥哥才答应来教我,您就别来坏我的好事了。” 刑玉蓉一边用手绢轻拭她手上些微汗气,一边嗔怪:“也不知你怎么想的,好好的诗书不读了,非来摆弄这些弓啊箭的。” 景嫣低眉不语,景澹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她的侧面。 一年前的秋天,即墨晟如往年一般来到府中问询小影的消息。那日下午,正好一群南飞的雁群掠过王府上空,景苍拿起弓箭,一弓射出三箭,即墨晟当即也连射三弓,将景苍的箭一一射落,速度力道和准头都无可比拟。景苍大怒,就在这花园内和即墨晟大打一场,后来还是景澹叫来景繇,才分开了两人。事后即墨晟道出了原由,只因小影全名叫秋雁影,他才看不得景苍射杀大雁。 依稀记得,景嫣是从那次即墨晟离开之后,开始学习箭术的。眼下四月将尽,五月,他又要来了。 景繇仰头看了眼不远处花柳掩映下的宝雁楼,轻轻叹了口气,已经三年了,小影音讯全无,这宝雁楼自建成至今,便一直空着。转头看向景澹,问道:“景苍有消息了么?” 景澹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摇头道:“还没有。” 刑玉蓉直起身子,面带忧虑道:“这苍儿也真是的,好好的去盛泱拜访朋友,也能失踪了,都半个月过去了还一点消息都没有,真真急死个人。” 景繇沉眸不语,景澹却安慰道:“父亲母亲,您们也别太担心了。我相信,景苍做事有分寸的。” 管家突然急急跑来禀道:“启禀王爷王妃,景苍小王爷回来了!”几人一听,忙迎到前院去。 无缘无故消失了十几日,让家人急得要死的罪魁祸首若无其事地将马交给侍从,手里执了一束雪白的梨花,悠闲地走进院子。抬头一看,见父母兄妹都站在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皱了皱浓黑的剑眉,叫了声“父亲母亲”,脚步停也不停地向他的苍寂院走去。 景繇和刑玉蓉登时被气到,景澹转身,冲他的背影道:“景苍,你消失了这数日,将父母大人急坏了,不该向二老告罪么?” 景苍头也不回,摆摆手中的梨花,道:“我饿了。” 气归气,因为他那句“我饿了”,整个洲南王府还是破例将用餐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 席上,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饭,即使心中有再多的不满和疑问,也不敢在这用餐时间说出来。最后,倒是一家之主的景繇沉不住气了,放下筷子,严肃问道:“你去哪了?” 景苍刚刚喝了一口汤,放下勺子的动作微微缓了缓,头也不抬道:“我找到小影了。”言毕,继续吃饭。 啪的一声轻响,景嫣手中的筷子掉了一只在桌上。这声轻响震醒了愣住的那三个人,却没有人关注从不失礼的景嫣为何会突然失态,都把目光盯在景苍身上。倒是景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有些不自在的景嫣。 “她在哪?” “她好吗?” 景繇和景澹几乎同时发问,景澹一怔,自觉失礼,低眸不语。 景苍顿了一顿,对景繇的问题不加理会,稍显不耐地回答了景澹的问题:“很好。” 席上一时沉默。看出景苍神色中的闪避之意,景繇也不多问了,只问道:“她爷爷安好?” 景苍皱了眉头,道:“不在了。”放下碗筷便离席而去。 刑玉蓉看看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摇头道:“这孩子……真是的。”转过身却发现,桌上的其余三人都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神游天外去了。 第68章 携琴相候 夜,洲南王府,格政院。 “他说,她不愿回来么?”景繇站在书架前,转过头来问景澹。 景澹颔首,道:“他是这么说的。” 景繇又回过头去,半晌不语,少时,又抬头,叹道:“我承诺过义弟啊……” 景澹低眉不语,心里,却也是难受的。 “小影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景繇问。 景澹抬头,道:“他不肯说。” “哦?”景繇拿下一本书来,顿了顿,转身回到书桌前,眉眼不抬道:“你命人捉些蛇到他园子里去。” “啊?”听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景澹不由有些瞠目结舌。 景苍那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蛇怕的要死,一看到那弯弯扭扭的丑陋生物,他就会眼睛发直汗毛直竖,什么骄傲啊风度啊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件事情,全洲南王府的人都知道,不过都秘而不宣罢了。 “这个,父亲,是不是不太妥当?”景澹迟疑道,他实在是怕景苍吓出病来。 “你要有更好的办法就去,总之,明天早上,我要知道小影的下落。”景繇淡淡道。 景澹怔了一怔,思前想后,要想迫景苍那家伙就范,上天入地也只有这一种办法。 苍寂院。 夜风沁凉,满园的青竹在月光下婆娑起舞,传来轻柔的沙沙之声,随着这稍显孤凉的沙沙声,夜色似乎更浓了。 景苍仰面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他的窗口也有蔷薇,只是,没有那一树如雪的梨花。想起梨树下那眼眸如星的女孩,他微微垂下了眼睫。他的竹林里又长出了春笋,只是,今后还有谁再敢来踢? “主人,大少爷来了。”门外传来星河的轻声禀报,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 景苍闭上眼睛假寐。 “景苍,小影住在哪里?”景澹的声音温润如水。 景苍一动不动。 “景苍,小影究竟住在哪里?”景澹的声音柔和似风。 景苍皱起了眉头。 “景苍,小影到底住在哪里?”景澹的声音不依不饶。 景苍暴起,万分不耐地喝道:“你还有完没……”话说了一半,却突然噤了声,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景澹手中那条扭动不安的生物。 看着景苍那呆滞而又恐惧的目光,景澹心里充满了罪恶感,但不得不耐心地再问一遍:“小影在哪?” “青湖。”…… 片刻之后,景澹脚步轻快地走出了苍寂院,将手中无毒的小蛇交给随行的侍从,含笑吩咐:“扔远一点。”侍从答应着去了。 景澹正想离开,身后园子里却传来一声景苍的惊天怒吼:“景澹,我饶不了你!”景澹摇头失笑,要不是顾忌他手中这条还没有一尺长的小蛇,按景苍的脾气,只怕早追打出来了,哪有怒吼了事这么便宜。浅笑中,他缓步走远。 嫣语楼,景嫣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庭中小湖,以及湖上那长长的水廊亭台。以前,她从没有想过,一个普通的地方,只因为某个人曾经来过,就会变得不普通起来,会变的,会让她魂牵梦萦。 这座湖心小亭,名叫溯洄亭,是她八岁那年,一时兴起胡乱写上去的。她的家人,包括她自己,经常到这亭中小憩闲叙,但是这些年来,她从未觉得它有任何的特别。 一切的变化,都源于三年前那个春末,她还记得,是五月中旬。那本是个如往常一般的春夜,毫无特别。她读诗读的有些倦,见皓月当空,便让侍女取来了琴,独自坐在窗前抚弄。 她弹了片刻,心中却烦闷起来,自己琴艺再好,无人品评,又有何趣?但若要她为别人抚琴,又有何人值得自己如此?即便是跟她算是有些交情的姬申,她也是不愿的。忧思一起,她失了兴致,纤手在琴弦上乱抚一翻,便抬起头眺望园中夜色。 淡淡的一瞥,却让她的呼吸窒了窒。刚才还空无一人的溯洄亭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少年,他静静地倚在亭柱上,她抬头望去时,他也正好转头向她这边看过来。 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夜风轻拂着他的长发,他的脸在月光下散发出如玉一般的光泽,他身材修长,只是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却给她一种强烈的忧郁寂寞的感觉。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心里隐隐的不安,还来不及细细追忆,那少年却回身沿着水廊缓缓向岸边走去,目光触及他背影的那一刹,她想起了他。 思及自己胡乱抚弹的琴声被他听了去,她脸红似霞,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去淬飨厅的路上,她惴惴不安,频频失态。然而,到了厅中,见父母兄长皆在,不见那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羞于去想,偏又不能忘怀。 那年秋天,十月中旬,他又来了。那夜,她没有抚琴,他在溯洄亭中坐了片刻,回去时,踏碎了一地的月光。 她不好打听,但她隐约猜到他为何而来。他走后,她开始夜夜弹琴。 之后的两年,每到五月中旬和十月中旬,她都能在溯洄亭看到他的身影。每次,她都在弹琴,她弹半个时辰,他便在那里坐半个时辰,她弹一个时辰,便在那里坐一个时辰。然后在她息音的时候,抬头与她对望一眼,再缓缓离开。 他每次都是下午到府,次日清晨离开,这三年来,她还从未看清过他的容貌,她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年前安平宫花园里的那一瞥。 今年,又将五月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期待那遥遥相隔的静处,本来,她还在想,今年,自己是不是该去那亭中与他打招呼。 然而,小影却有消息了。 她无法解释自己初闻这一消息时的心惊和慌张,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一下子乱了。 他要来了,她也要回来了,他本来就是来找她的。 宝雁楼就在她的嫣语楼旁,相隔不过几丈。若是她回来了,溯洄亭中的少年,抬头之时,会向哪边看呢?抑或,溯洄亭中,还会不会有他的身影? 她突然觉得痛苦万分。 那个人不在的这三年,父母关爱的目光,澹哥哥温润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苍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王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有序,她觉得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祥和而平静。 可是,今天在淬飨厅,看着父亲和两个兄长的神情,她知道,这种平静的生活,又将结束了。澹哥哥不会再有闲暇指导她箭术,母亲不会再那样全心全意地心疼她的手,父亲嘉许的目光也不会再落在她身上,还有他……或许,再不会那样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听她抚琴了…… 一切,只因为,那个人要回来了。 她不愿,可是,她无力阻止。 平楚,迎着初升朝阳那温暖柔和的光线,两匹骏马风驰电掣般冲出了雪都烈城高大的城门,马上少年那无与伦比的英姿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中午,两骑仍然速度不减地奔跑在犹如黄龙一般的官道上,短短一上午,两人距雪都烈城已有五六百里。 朱峤跑着跑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勒住马匹,回身一看,只见即墨晟早在他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他忙策马返回即墨晟身边,问道:“少主,出什么事了?” 即墨晟若有所思地看看身后那一望无际的山川平原,眉头蹙了蹙。“五月风大,不利郊游”,原来如此。 父亲竟然派了擅长追踪和搏杀的黑翎军来跟踪自己,看来,自己每年两次百州之行,已经引起父亲的怀疑了。 为了掩盖自己百州之行的真实意图,他费了不少精力,在百州设置了属于即墨家族的商贸团队,规模还不小,如此一来,他到百州,便有了很好的借口。这三年来,父亲的确也相信了。 这次,他突然派王府亲军来跟踪他,只怕是与自己与东方琏在雪原上那番纠葛有关。毕竟,若自己真的只是去百州视察市场,没有理由要隐瞒自己在途中遭到截杀的事情。 他抬眸,平静道:“没事,走。”言讫,两人继续赶路。 不日便来到百州的边陲小镇,两人在一家客栈小憩。次日出发时,即墨晟突然对朱峤道:“你将琴送去给嫣郡主,然后到这里与我会合。” 朱峤睁大了双眸,问:“少主,您,不去?” 即墨晟淡淡道:“我去巡察商铺。”黑翎军由忠于父亲的死士组成,只要父亲下令,这支杀伤力极强的队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任何一个选定的目标,这是一支太危险的队伍,不管小影有没有回洲南王府,他希望这支队伍能离洲南王府远一点。 朱峤看着少主疾驰而去的身影,疑惑地挠挠头,半晌才策马上路。 这几日,洲南王府格外的沉静,王爷夫妇和景澹小王爷都出门去了,景苍小王爷和嫣郡主又都是沉默寡语之人,王府自然也就沉寂下来了。 下人们只道王爷他们是去芦镜湖旁的观芦别院小住,景嫣心里却清楚,他们这是,接那个人去了。 一想到那人,她便什么兴致都没有了,扔下手中的书卷,她有些恹恹地伏在案上,似睡非睡。 “郡主,张管家禀报说门外有一位朱峤公子求见您。”侍女在珠帘后小心翼翼禀报道。 景嫣眉头皱了皱,脑海中并没有这个名字,遂道:“不见。” 侍女闻言出去了,稍时又回转,禀道:“郡主,那位朱公子说,他是奉他家少主之命前来赠琴,张管家请示郡主是否要受琴?” 景嫣一怔,抬眸看向珠帘后的侍女,问:“他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侍女转身出去,回来之后答道:“张管家说,这位朱公子往年一直是和那位平楚国的即墨公子同来的,应该是那位即墨公子的侍从。” 景嫣坐起身子,心里又惊又喜,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赠琴?他要赠琴给我么?他为何要赠琴给我?他赠的琴…… 可是,适才自己已说不见,此刻再出去,岂不尴尬? 思虑半晌,对侍女道:“你吩咐张管家,就说我身体不适,无法相见,让他代我好好招待他。将琴取进来,让张管家代我道谢。” 侍女答应着去了,片刻之后,抱着一张琴进来。 景嫣道:“放在案上。”侍女放下琴,正欲出去,景嫣又道:“让张管家好生款待他。” 侍女回身道:“回郡主,那位朱公子赠完琴,一刻也未多留便走了。” 景嫣又是一怔,半晌,垂眸道:“退下。” 侍女退下后,景嫣抬起小脸,看着不远处几案上那褐色琴套封口处垂下的浅金色璎珞,精致异常。 她很少心动,但无法否认,当她卸下琴套的那一刻,她心动了,正如三年前安平宫的那个午后。 一整块清透温润的碧玉底座上,弦色如霜。 她第一次知道,琴的本身,也能如诗如画般的美。眸光略转,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过琴首,那里,细细地刻着两个字“绝音”。这是一把有名字的琴。 夜,屋里没有点灯。月光洒进窗口,如霜的琴弦闪耀着梦幻般的光芒。 她静静地坐在窗前,注视着湖心的溯洄亭。 她在等。她不知道他今夜是不是会来,但她知道,这次他若不来,她要想再静静地为他弹上一曲,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夜很静,窗口的月光悄悄地变化着角度,在她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听到三更的更声,她垂眸,动作轻柔地将案上的琴装进琴套,转身的一刹,两颗晶莹泪珠悄无声息的滴落,在月光下飞溅起两朵小小的光晕。 第69章 皇城守军 自从三年前百州和平楚那场闹剧过后,京北、东海和西岭三王为了避免朝廷猜疑,对自己封地里的平楚商贩盘查的很严密。而即墨晟在百州设置商团的本意是把父亲的目光引离洲南,故而,他将自己的商团设置在了百州国都盛泱近郊的城镇内。 在他的周密安排和布置下,这个包括了药材、砖木、珠宝金器等各行各业的商队安然无恙地在这个堪称敌国的朝廷眼皮子底下扎稳了根,当然,这些商队中的各店铺,从掌柜到伙计,都是即墨晟从自己家族在平楚的庞大商团中精心挑选出来的。 每年五月和十月中旬,在去过洲南王府之后,他都会到这里来巡察一番,毕竟,现在百州和平楚之间,虽然不再剑拔弩张,但也绝对称不上友邦。既然是他将他们带到这里,他必须对他们的安全负责。故而,每次来巡察的时候,他不是住在商队所在的城镇内,而是住在盛泱,这个最利于探知百州朝廷动向的核心城市。至于为何选择五月和十月,那是因为五月和十月正好是春季播种和秋季收割过后的季节,百州朝廷会在每年这个时候征兵。 百州东南西北四位藩王会配合朝廷在自己的领地上征兵,在按制留下新兵数量的百分之十之后,其余新兵会立刻被带往盛泱城外那三支护城守军的大营进行集训。集训过后,三支护城守军留下大概占新兵总数两成的优秀士兵补充自己的队伍,其余的,则派往边防部队。 每年通过这两次征兵数量的多少以及派往殷罗与平楚边境边防军的比例,就可以看出百州朝廷这一年对自己这两个邻国的态度了。 夜灵与他八个弟兄就是在两年前春季招募时应征入伍的。夜灵的本意是想被派往百州和平楚的边境当边防军,因为不论两个国家表面有多平静,边境上小规模的冲突总是时有发生的,只有格杀冲突,才能让一个普通的士兵有机会往上爬。若是能在边防军队中混出名号,一旦百州与平楚开战,自己就能第一个杀进平楚境内,名正言顺地找那姓即墨的报仇了。 然而,很不幸的,他和八个兄弟虽然分别被分在虎翼军、勇捷军和威武军这三支不同的军队大营接受集训,但集训过后,九人都被留在了各自的军中,而且都因为身手不凡而做了新兵伍长,一个也未能被派往边境。 本来夜灵还有些郁闷,因为这三支皇城守军主要职责是守卫皇城和皇帝的安全,根本不可能离开盛泱去别处打仗,除非平楚国即墨襄的军队冲破边防军,各藩王的郡国军,兵临城下,自己才有机会与他交手。然而到那一刻,大势已去,单凭几人之力,又怎能灭得了他? 然,在军中呆了几个月之后,他又听到了于己有利的消息。原来百州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百州与邻国开战,边防军中有将领战死或是被俘或是战败,朝廷不会从人才济济的各藩王的郡国军中挑选替补将领,而是直接从三支护城守军中指派。 三支守军的军长担负着守卫皇城的重任,自然不会被派往边境去,所以,指派的章程是:三位军长各自推荐自己认为合适的部下,由兵部从推荐名单中挑选出最佳人选,然后由吏部调查该人的身世底细,社会关系等,为的,当然是确保此人确系百州国人而且对朝廷绝对忠诚。 调查无误后,兵部和吏部联合向国君上奏,国君批准后,下发任命书。接到盖着玉玺的任命书后,这个被选定的皇城守军军官,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也曾有文官指出,朝廷这一项不成文的规定,虽然杜绝了出现实力强大的藩王们插手边境防务,难以控制甚至与敌国勾结倒戈攻打国都的局面,但是舍弃郡国军中带领过大规模军队有过实战经验的将领而选择皇城守军中军长手下没有带领过军队打过仗的小小军官去做边防军的统领,实是在拿边防几十万将士的生命和百州的安全开玩笑。 对此,兵部尚书林坤是这样说的:守护我们的皇城和尊贵的国君陛下的护城军队,本来就是全国士兵的精英所在,这一点,在征收新兵时就已经体现出来了。而能在众多优秀士兵中脱颖而出,得到军长赏识而当上军官者,更是精英中的精英,作为国君脚下精英部队里精英中的精英,他难道没有资格去遥远的边境当一群土包子的统领么? 文官想要再驳,却发现,不但那群武夫在那握拳咬牙地吓唬自己,连国君都开始瞪自己了,于是,他很识相地闭上了嘴。 所以,只要能做到军长的下面的高级军官,比如说校尉、中尉和郎中令什么的,一旦和平楚开战,还是有机会到边防军那边去的,而且,一去便是大军的统领,对于夜灵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诱人的了。 但是,在和平年代,在人才济济的皇城守军中,要一级级往上爬,却是很不容易的,更何况,虽然夜灵等九人武功高强,身后却无凭无靠,在军营里,多少是被那些高官氏族子弟鄙视和排挤的。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成为军长身边的高级军官,除了能力、毅力和忍耐力外,运气似乎更为重要。 夜灵等九人从来都不缺能力、毅力和忍耐力,他们甚至有过人的观察力和行动力,但是,对于运气,他们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等待命运的眷顾。 勇捷军和威武军的军长分别与京北詹氏和东海龙氏有些或亲或友的关系,因为朝中那两位皇子的关系,这两支军队从上到下一直都有些看对方不顺眼,双方都想壮大自身的实力压倒对方的气势,因而,一些有势力背景的士兵在这两支军队中特别受到重视,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风气盛行,因而,夜灵那六位被编入这两支军队的弟兄日子不是很好过。 而夜灵和另外两个兄弟所在的这支虎翼军,其军长却是韩威远的亲信,韩威远身为百州的大将军,自然以忠于皇上和国家为宗旨,不能偏向任何一方,因而,这支军队的纪律和军风要比其余两支好很多,所以,夜灵才能在一年的不懈努力下,从伍长一跃升为管辖一百多人的卒长,另外两个兄弟也都升为了两长,手下都有二十几个兵,而且又正好编在夜灵统辖的一卒中,有大哥罩着,日子自然好过许多。 在不用备战的时候,每天,三支军队都要轮流派出一个卒去巡城,一方面协助城内衙门维持秩序,一方面为自己的部队耀武扬威。三支军队的军长虽然都要听命于大将军韩威远,但彼此之间却是互相独立的,因此,各军队的巡城时间也由各军队自己安排。 城中百姓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大清早,从城门口浩浩荡荡开来两支百余人的步兵,双方肩上分别扛着勇捷军和威武军的旗帜,个个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到了城门口,双方都想先于对方进城,双方的卒长相持不下,于是,双方开始互相对骂,吐口水,扔砖块,最后终于扭打在一起,将整个城门完全堵住,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 只要双方一开打,守卫城门的最高长官,也就是守门队长便习惯性地往城中的大将军府疾奔,不多时,大将军府的卫兵便列队跑过来,连踢带踹的将两方分开。因为护城守军都是韩威远的部下,勇捷军和威武军再嚣张霸道,也终是不敢动将军府的人的,挨了打受了踹,也只能将火气往肚子里咽。 久而久之,不管两支队伍在城门口打得有多难分难解,热火朝天,只要有人大喊一声:“将军府的人来啦!”两支队伍里的士兵加卒长便立马触电般地分开,规规矩矩地站回自己的队伍中,动作出奇的迅捷和规整。 然后,两百多人一窝蜂似地同时挤进城门,其龇牙咧嘴的艰难程度,不亚于便秘。进城之后,各自列着宽宽的的队伍并排而行,尽管街道旁的小贩们已经很知趣地将自己的摊位后移了几米,但那两队还是经常为了你踩了我的鞋我挤了你的胳膊而再次大打出手,弄得城中交通阻塞,鸡飞蛋打,百姓怨声载道。 中午,两队打得差不多了,觉得饿了,又一起收队回营吃饭去。 下午,虎翼军的巡城队来了,他们一般比较规矩,偶尔,还会帮着街上摊贩收拾一下混战过后的残局,因而,三支护城守军中,唯有虎翼军最得百姓拥护。 第71章 狭路相逢 又是五月,各地招募的新兵又开始一批批送进军营开始集训了,等到这一批新兵集训完毕,夜灵他们就不用再去巡城了,新编进虎翼军的士兵们会接替他们。幸而勇捷军和威武军那两个军营里的六个弟兄已经不怎么受气了,因为欺负他们最凶的那些新兵,也被夜灵他们揍得最凶,经过这一年多来每个月三次的暴打,他们总算学会了收敛和忍让。 今天是五月十五,是夜灵这一卒去巡城的日子,清晨,夜灵吩咐手下五个两长上午带士兵们操练,下午再去巡城。他自己则走进了军营西面的一个小树林,他跟孟平讲好,每个月十五,孟平会用信鸽告知他青湖的情况。四月份他刚刚带信鸽去青湖,今日,应该会有一只飞来这片树林。 他在树林等了半个时辰,头上传来扑棱棱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果然是一只信鸽,接住信鸽取下它腿上的纸条,展开一看,便怔住了。“五月十一,影妹随景氏出谷,阻无效。” 他放飞了鸽子,静静地站在树下。阻无效,小影终是出了青湖,出了那片与世隔绝的净土。 他心里突然有些无措起来。他答应过爷爷,要好好地照顾小影,让小影无忧无虑地长大的。两年前,爷爷去世,他离开了小影,来盛泱参军,心里并没有一丝顾虑,因为,他认为青湖是绝对隐秘安全的,他认为小影绝对不会离开青湖。即使是景苍跟踪他到了青湖的时候,他还是这样认为。可是,景繇他们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让小影跟着他们走呢?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小影心里还有那样一层顾虑。小影,为何会跟他们走? 不管经过究竟是怎样的,这结果却实在让他担心。在他看来,小影出谷,就等于暴露在危险之下,尤其,她信任即墨晟,这个杀了她父亲杀了她爷爷的凶手的儿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担心的了。该怎么办?他必须杜绝小影知道父亲和爷爷真正死因的可能,必须确保她能安全地呆在洲南王府。爷爷已经叮嘱过景繇,洲南王府那边的人应该不会泄密,那么,要暂时了却他心中的种种顾虑,只有一种办法——在即墨晟有机会更多的接触小影之前,杀了他! 可是,即墨晟远在平楚,而自己又在盛泱参军,该怎样才能杀他呢?和弟兄们再冒险去一趟平楚?不行,且不管去了之后有没有机会逮到落单的即墨晟,月前自己和弟兄们才帮着孟平和左丘燕从东方氏的爪牙下逃脱,现在平楚那边到处都是通缉他们的悬赏告示,此时去雪都烈城,无异于自投罗网,他不能让弟兄们为他做无谓的牺牲。 自己一个人去?单对单,他不是即墨晟的对手,这一点,他很清楚。 那么,只有在即墨晟来百州的时候在百州境内截杀他这一种可能了。当务之急是,他必须弄清楚即墨晟一年中什么时候会来百州,来百州的目的地是哪里,走的是那条路线。 看来,他需要告假去一趟洲南王府。 上午天还有些阴,下午却格外的晴朗起来。夜灵的士兵们列着整齐的队伍,精神抖擞地走进盛泱城门,看着面前一片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的景象,个个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有小兵小声嘟囔:“最近真是奇怪了,勇捷军和威武军那帮犊子们跑哪去了?连个影子都看不见,难道被揍怕了不成?真是扫兴!” 想来也是,每天吃饱了没事干,能痛痛快快地看谁不顺眼就暴揍一顿,揍累了还有美丽的小贩的女儿捧着水果点心来犒劳,再被冠以骁勇善战的名号,这样的日子,任谁都会怀念。 “两长,这城内最近怎么这样安静呢?让俺都有些不习惯了。”有一个伍长挨近裴骏(和夜灵同在一卒的两个弟兄之一)问道。 “怎么?手脚发痒了?”裴骏笑嘻嘻地问,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那伍长一愣,慌忙道:“属下多嘴。”急忙退开一边,心里暗暗嘀咕:“为什么每次看到两长的笑容自己心里就发寒呢?觉得,好像下一秒他就要拿刀子捅自己似的。可是,他明明在笑啊……肯定是自己的错觉!” 他不知道,他的直觉,是对的。在夜灵的九个弟兄之中,只有这个裴骏的凶残程度能和他们的领队夜灵一较高下。不同的是,在参军以前,夜灵一直是冷漠安静的,很少有笑容,多少能体现出一点他那冰冷的心性。 而裴骏则截然不同,每天的大多数时间,你都能在他脸上看到笑容,至于这笑容的含义,只有夜灵他们那几个人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不笑,证明他此刻心里很平静,不露齿的微笑,证明他心里正在压抑,完美的露齿微笑,证明他已经发怒了,狂放的哈哈大笑,下一秒,他一定用刀捅进你的喉咙。 在之前的几年中,十个人结成团伙逐个报仇的时候,也有弟兄因为心慈手软想要放过仇家的老弱妇孺的。每次,都是夜灵和裴骏两个人偷偷的潜回,在那些老弱妇孺还来不及逃散的时候,将她们杀的一个不剩,连襁褓中的孩子也不放过,为的,自然是若干年后不会再有人来找自己报仇。每次,那些被害者的惨叫声中,总是夹杂着裴骏的大笑声,诡异地回荡在夜灵耳边。 “再过一个月是贵妃娘娘的寿宴了,威武军不来滋事,勇捷军自然也是孤掌难鸣。何况,这几日城中的皇亲贵戚逐渐多了起来,他们也不敢顶风作案。”听着这轻柔温和的声音,士兵们不用看就知道是谁。陆清远(夜灵的弟兄之一),那个文文弱弱一副书生样的两长。 大家刚进军营的时候,见他长得白净文雅,斯文秀气,一点士兵样都没有,倒像个书生,便经常来取笑他。他也真是好脾气,一忍就是半年,直到一个下流卒长调侃说要和他同榻而眠时,他才勃然而怒,结果,一怒成名。 那日,那卒长一脸猥亵笑容,话还没说完,陆清远却突然拔出了剑,寒光如电,动作快的不可思议。那卒长愣了愣,低头查看一下自己,见自己毫无损伤,便大笑道:“哎哟,看不出你还有拔剑的能耐呐,我还当你手无缚鸡之力呢。”话音刚落,身旁看热闹的小兵们已惊呼出声:“卒长,您的眉毛……”那卒长后知后觉地伸手一摸,眉骨上十分光滑,一根毛都没有了。 自此,陆清远在虎翼军内声名远扬,不过,他出名,却并不是因为他的快剑,而是因为他刮毛的本领。因为那天之后,军营里便传言四起。 事情发生的当天,传言是这样的:“卒长话刚说完,但见寒光一闪,陆清远已经拔出剑来了,乖乖,就这一个动作,卒长两条眉毛没了。” 第二天,传言成了这样:“卒长话刚说完,但见寒光一闪,陆清远拔剑了,乖乖,就这一个动作,卒长的眉毛加胡子加头发,都没了。” 第三天,传言成了这样:“但见寒光一闪,陆清远拔剑啦,乖乖,就这一下,那卒长不但头脸上的毛被剃个精光,连腋毛胸毛都没能幸免。” 大概半个月后,传言终于定格为这一句:“陆清远一拔剑,那卒长就全身一根毛都没有了,那刮的叫一个干净啊!”…… 一个月后,有几个校尉和中尉因为要去参加一位朝臣儿子的婚宴,慕名来到虎翼军新兵营,请大名鼎鼎的刮毛大师陆清远为自己刮脸。 看着陆清远在那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一本正经地澄清谣言,夜灵和裴骏两个人笑得肠子都打结了。那段日子,每当九个人偷偷聚会的时候,总要把这件事情翻出来调笑一番,除了陆清远之外,八个人总是笑得前仰后合。看着几人笑的那个张狂样,陆清远总是这样威胁他们:“不许笑!还笑?再笑我拔剑了啊。”闻言众人更是笑得差点跌到地上去。 对于陆清远来参军,夜灵其实一直是反对的,因为正如他的外表,他的骨子里,的确是一个斯文儒雅的文人,而不是一个冷漠铁血的战士。 他出生于百州西岭的一个书香世家,只因为家里藏了一卷绝世古画而招来了杀身之祸。在他六岁的那年秋天,深夜,一伙强盗闯进了他们的山庄,杀光了他的父母亲人和庄中的所有仆从,抢走了那幅画。年幼的他被奶娘塞在灶膛内才得以逃过一劫。 七岁那年,四处行乞的他因为机缘巧合,成了崤山剑宗宗主白旭天的关门弟子,十三岁,他学成下山,找到了那伙强盗,以一柄快剑,将那百十人杀的干干净净,自己也身受重伤。 被恰好经过那里的苏遥(夜灵的九个弟兄之一)救了之后,他也加入了夜灵的团伙,跟着他们东南西北地逐一报仇雪恨。 他的剑的确很快,杀人不出第二剑,一剑封喉。但每当院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鲜血汩汩流淌的声音的时候,夜灵总是看到他怔怔地看着那一地的尸体和鲜血,眼底,有着最深的恐惧和痛苦。 两年之后,夜灵他们才知道,其实他的血仇,还没有报,真正要得那幅古画并且杀光他全家灭口的,竟然是他父亲最要好的朋友,那伙强盗,只是充当了杀手的角色。从强盗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家中发生惨剧后,他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寻找爹爹的这位朋友时,只找到一户空空的宅院,原来如此啊。这两年东奔西跑,他终于发现了父亲这位“好朋友”的踪迹。 了解这些情况之后,夜灵他们二话不说就要杀过去,行动的前一夜,陆清远突然找到夜灵,问他可不可以只杀父亲的这位朋友,放过他的家人。夜灵怔了几秒,点头答应。 当夜,十个人一起吃晚饭,在夜灵的安排下,他很不小心的“喝醉”了,弟兄们安置好不省人事的他,便赶到他父亲的那位朋友庄上。 两个时辰后,夜灵他们出了那户一片死寂的庄园,庄园内,只剩下满地血水,所有的尸体,都被擅长用毒的罗泯用化尸粉清理的干干净净。 陆清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看到桌上那颗人头和那卷古画后,什么话也没说,但夜灵却在他背过身去的时候,看到了他眼中的泪水。 他不适合战场,尽管,他有着驰骋疆场的能力,但他不具备那样的心性。他来参军,不过是因为弟兄们一起同甘共苦惯了。现在,谁都没有办法离开这支队伍而独自生活了,他们没有亲人,除了自己之外,这队伍中的九个人,就是自己在这世上所有的牵挂和念想了。 夜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其他几个还行,但清远,他一定要想办法说服他离开军队。 耳边传来隐隐的躁动声,夜灵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抬头一看,神经为之一绷。 即墨晟牵着一身雪白的雪龙驹,从街道那边迎面缓缓走来,一袭黑袍更衬托出他肤若玉质,目若星辰,再加上匀称颀长的身材,稳重贵气的行止,端的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美男图。那躁动声,正是道旁争相观看他的百州女子所发出的。 夜灵脚步滞了滞,看了看即墨晟的身后,双拳渐渐握紧,心道:“上天终于眷顾了我一回,这次,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即墨晟也看见了夜灵,但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便继续行路,仿佛不认识一般,显而易见,他并不想在这里与夜灵发生冲突。 夜灵自然也不愿在此地动手,这对他来说毫无益处,两人如素未谋面般擦肩而过。 走了大概有五十米距离,裴骏突然小跑到夜灵身旁,行了一个军礼,道:“报告卒长,属下要方便。”七八年的兄弟当下来,有些事情,已经不用口上去说了。 夜灵点头,道:“快去快回。” 裴骏应了一声,几步便消失在人群中。 第72章 心机深沉 盛泱忘机楼,三楼雅间。 詹锐坐在桌边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三年的时间,当日那个在东城门带着一脸高傲执行宵禁的少年褪去了当年的一些冷傲,却多了一丝不得志的忧虑。 这也难怪,这三年,他明白了太多的事情。原本,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身份、家世、地位、财富如今对他来说,都狗屁不是。因为,他只是一个连去家族郡国军中参军都会遭到已被封为世子的大哥猜忌的藩王次子。以前,他太天真,太幼稚了,以为身为藩王之子就是一种荣耀,如今,他才明白,身为长子,那才是一生一世的荣耀,而身为次子,那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悲哀了。 他不想呆在京北,整日生活在大哥詹怀的阴影和重压下,于是,他来了盛泱,想凭自己的能力混出一番成就来。却不料,在姬申和姬傲这两位皇子明里暗里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的阶段时,他藩王之子的身份再次为他的仕途带来了麻烦。 藩王,对于朝廷和皇上来说,本来就是个敏感的字眼,而所有的藩王之子中,只有他一人来盛泱谋差事,凭的,是百州诸多的规章制度中并没哪一条规定藩王之子不能在朝中为官。 作为藩王之子,从小,他接受了很好的教育,无论是文才武功,他都有资格在朝中或是军队里做事。 可是,每当他稍有起色时,支持姬申那方的官员便会立刻出来阻挠刁难,而支持姬傲那方的官员虽然知道京北和西岭一向交好,但涉及到藩王,他们就不得不慎重了,一旦被对方抓到把柄,冠上个勾结藩王扰乱朝廷的罪名,那他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更何况,詹锐不过是个不会继承藩王之位的次子而已,不值得他们为他以身犯险,所以,他们往往会以保护姬傲声誉为理由而袖手旁观。 由于上述的种种原因,致使他来盛泱两年,至今却还在闲混度日,虚耗青春,让他怎能不郁闷? 坐在窗边的少女转过脸来,满面笑容地对詹锐招手道:“锐哥哥,别再喝了,快来看。” 詹锐抬头,眼角眉梢已稍有醉意,瞥了一眼那少女,问:“什么事?” 少女微微敛了下笑意,道:“玉儿知道锐哥哥心中烦恼,却无力为锐哥哥排解,心中甚感愧疚。不过,今日这忘机楼,却委实没有白来。锐哥哥,你的机会来了。”这少女,正是那位曾和詹锐同在同修殿学习的西岭小郡主,束玉。 詹锐自嘲地冷笑一声,把玩着手中的杯盏,不乏颓丧道:“机会?现在还有什么机会,能让我詹锐起死回生呢?”在盛泱不得志,出来两年没有混出名堂来,他又没脸回去京北,现在正是进退维谷之际。此刻,他只盼姬申和姬傲两人赶紧分出一个胜负来,不管是谁赢,起码他不会再被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 束玉摇头,轻轻一笑,道:“锐哥哥,你不该是这样认命的人。多说无益,你若信我束玉,便过来。” 詹锐见束玉一脸认真,不由也有些好奇,起身走至窗边,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看,只见街道上一个俊美少年牵着马缓缓而行,身后跟了一群满脸钦慕之情的女子。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角,道:“我的机会?我看说是你的机会还比较恰当。” 束玉的笑忽然变得有些捉摸不定,道:“你若知道他是谁,你便不会这么说了。” 詹锐转头看她,她却只看着下面,点头道:“嗯,长得的确是非常出众。” “他是谁?”詹锐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哪怕给他一根稻草,他也会紧紧抓住的。 “当今圣上最恨谁?”束玉反问。 詹锐目光闪了几闪,没有说话。此时的他,一言一行都必须慎之又慎,一旦自己此刻的猜测之语被人听了去,自己在盛泱的前程,就会更加渺茫了。 束玉似乎洞悉了他想法,呵呵一笑,道:“我还会害你不成,放心,我问的这个人,不在国内。这样,我换一种问法:挟持我朝两位皇子,将制造了龙栖园血案的元凶祸魁强行带走的人是谁?” “即墨襄,这个名字,谁不知道。”詹锐不以为然道。束玉点头,笑而不语。 詹锐一怔,失口道:“这个少年,莫非是……” 束玉接口道:“没错,他就是即墨襄的独子,即墨晟。” 詹锐眉头一皱,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话,问道:“如果真的是,他怎会如此大胆,敢一个人来盛泱?” 束玉浅浅一笑,道:“不是有句俗语,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吗?姬平哥哥死在即墨襄手中,姬傲哥哥也差点罹难,由于洲南王的反对,我百州未能对平楚开战,为两位哥哥报仇雪恨,这口气,皇上可一直憋在心里呢。如果,你能以正当的理由杀了即墨晟,皇上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的。锐哥哥,你说,这是不是你的机会?” 詹锐低眉细想,的确是的。皇上恨即墨氏,那是举国皆知的事情,自己要是能杀了即墨襄的独生儿子,皇上一定会嘉奖自己的。虽然,这可能会引起两国的争端,但皇上不是一直想对平楚开战的吗?三年前,平楚没有动,百州想先动,却因为洲南王景繇的反对而没有动成。这次,即墨晟若是死了,手握平楚一半兵权的即墨襄又岂能善罢甘休?平楚国若是先发动战争,不是正中皇上的下怀么? 只是,若是自己贸贸然地杀了即墨晟,支持姬申那方的官员一定会借机攻击姬傲,届时,自己绝得不了好。必须像束玉说的那样,找一个正当的理由来杀他,可是,这个正当的理由,去哪找呢?而且,听说那即墨襄武功十分了得,他这个儿子恐怕也非泛泛之辈,自己一个人,未必有把握能杀得了他。 他突然抬眸看向那一脸笑意的少女,她既然能提出这个建议,心中,必定已有计划了。 他嘴角忽然挂上一抹微笑,向着少女作了一揖,道:“还请束玉妹妹指点迷津。” 束玉笑着推开他作揖的手,道:“锐哥哥如此,不是折煞玉儿了么?指点迷津一词,玉儿是万万不敢当的,不过玉儿倒有一些情况可以提供给锐哥哥作为参考。” 詹锐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道:“洗耳恭听。” 束玉正正神色,道:“据玉儿所知,在和平年代,一国的皇亲贵胄到另一国的国都去做客游历并非违制之事,作为受访的一国,是没有理由拒绝或者刁难的。除非,来访的一方有奸细的嫌疑,比如说,被发现偷了兵力部署图之类的机密文件,受访国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该人关押。当然,在捉拿奸细的过程中,若是奸细武力反抗,只要证据确凿,受访国也是有权力将他就地扑杀的。 另外,因为姬申和姬傲哥哥的关系,勇捷军和威武军一直多有不合,两军的巡城队几乎每天都在盛泱城内打架,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不是很好。蕊贵妃寿辰在即,威武军已经开始收敛势头,循规蹈矩起来了。勇捷军没了对手,也干脆将巡城时间安排在了晚上,草草地将盛泱城几大主要街道巡视一番便算是完成任务了。” 詹锐心中豁然,束玉的意思,自然是要自己将即墨晟当成是偷盗百州兵力部署图的奸细,借助和京北有些渊源的勇捷军巡城队的手,将即墨晟就地扑杀了。只是,这兵力部署图一直保存在大将军韩威远的手中,自己又如何能拿来栽赃即墨晟,从而使自己的抓奸行为有凭有据呢? 束玉忽然问道:“锐哥哥,你见过真正的兵力部署图吗?” 詹锐摇头,道:“那是何等机密的文件,我怎么会有机会见识?” 束玉笑道:“说的也是,是我糊涂了,我也没见过。呵呵,如果有人随便弄一张图,上面写上百州兵力部署图几个字,指不定我还会信以为真呢。” 詹锐心头一震,是啊,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自己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兵力部署图,自然也没有办法分清真假,只要随便弄一张地图,写上那几个字,便能顺理成章地栽赃了。即使杀了即墨晟之后,有人指出那张图是假的,自己也可以以此为由推脱责任。 念至此,他心底蓦然泛起一丝丝寒气。此举,委实险之又险,若是一切顺利,事后皇上又有心保自己,那自然是自己在盛泱翻身的一个绝好机会。可若是过程中出现一点差错,或者两国起争端时,朝廷为了某种理由而将自己交出去抵罪,那自己就是万劫不复了。 束玉必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否则,她心中有此计谋,这等讨好皇上的机会,她为何不留给他们西岭,而让给自己呢?追根究底,无非也是利用他罢了。成了,他西岭以及姬傲都跟着沾光,若是不成,身败名裂的,也只是他京北的藩王次子詹锐而已,与他西岭以及姬傲没有一点关系。可恨的是,此刻的他,偏偏甘愿为了这样的机会而去冒险一搏。 他抬头再看一眼那笑颜如花的少女,心中不由深深叹息一声人心难测。谁能料到,这个外表淑雅文静的十六岁少女,会有如此深沉难测的心机呢? 第73章 错失良机 夜,龙栖园。 即墨晟站在窗口,透过层层的垂柳看着湖心那飘渺朦胧的凤翼小筑。自那次血案之后,整个龙栖园已彻底地翻修一新,可是,三年前那客房爆满的盛况却再不复了。就如此刻,放眼望去,其余三面的客房,亮着灯盏的寥寥可数。 他低眸,手指轻轻抚过窗棂,想起了那个总喜欢将风车插在窗棂上的女孩,自那年盛夏雨中一别,转眼,便是三载了。 当时,也是在这龙栖园中,他说过,等她长大了,会娶她为妻。 不知现在的她怎样了,又是否记得他,记得他说过的话? 心仪的女子……送琴给景嫣,证明自己心仪景嫣吗? 他微微摇头,他只是觉得,景嫣的琴艺,配得上那把绝音琴,他要娶小影的决定未曾改变。 是的,不管自己以后是否会有心仪的女子,也不管小影是不是自己心仪的女子,只要小影不反对,他就一定会娶她,一定会好好地对她。 如果……自己不是小影心仪的男子,他想,他也会成全她的,只要她开心,只要她能过得好。 若是她愿意嫁给他,他会放下自己的一切,带着她远离平楚,隐姓埋名的生活。父亲不可能容忍秋叔叔和语姨的孩子生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这三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让他非常焦虑。还有两年,自己便满二十岁了,行完成人礼之后,自己就是无法改变的家族下任掌舵人,肩上将真正担负起决定全族人命运的责任,不可能说放下就能放下了。到那时,他再想带着小影远走他乡,会面临比此刻更多的麻烦和阻挠。虽然这几年来,他一直暗暗的培养着叔叔即墨安的次子即墨涵,但除非自己在二十岁之前消失的无影无踪,否则,他不可能有机会替代自己成为家族的继承人。 念至此,他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小影,你到底在哪里? 回身,他正想去灯下看一会书,耳际突然传来一阵衣袂轻响,以及众人蹑足靠近的脚步声。他微微蹙起眉头,此番盛泱之行,只怕不能如之前那般平静了。 他侧立在窗边,静静等待来人的突然闯入。门上却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楼中侍儿在门外道:“公子,小的是来送热水的。”声音压抑着一丝颤抖。 即墨晟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本来,他还想看看来者是谁,对方既如此藏头露尾,他连看的兴致都没了。手掌轻轻在窗棂上一撑,他颀长的身影轻盈如燕地掠出窗口,不起一丝风声。 并非他害怕不敌而临阵脱逃,他只是担心,龙栖园因他而再多一起血案。黑翎军只听命于父亲一个人,如果父亲对他们此行下的命令是跟踪和保护他,就算是百州的国君要对他动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痛施杀手的。 詹锐他们在门外静候半晌,不见里面有动静,詹锐眼珠转了几转,低喝:“不好!”一脚踹开房门,房内唯有烛光摇曳,哪里还有即墨晟的身影?他几步跨到窗边,窗外一片静谧。眼看到嘴的肥鸭飞了,他哪里能甘心,纵身下了楼,四处寻觅起来。身后的勇捷军巡城队面面相觑,让他们来抓奸细,奸细在哪呢? 今晚的月光极亮,虎翼军营地后面的小树林里,满地的树影里参杂着八条人影,他们各自倚着一棵树,朝着不同的方向。 “弟兄们都来了么?”夜灵透过层叠的树枝看着不远处营地里执着火把巡逻的士兵,轻声问道。 “云横巡城去了,收队后再过来。”和云横同在勇捷军营的魏汛懒懒地靠在树干上,借着月光修理着自己的指甲,手中的小刀在月光下寒亮无比。 “裴骏,说说情况。”夜灵道。 裴骏弹开指尖把玩的一片绿叶,道:“他住在龙栖园,我到柜上查过了,明天早上他会退房。” “晚动不如早动,依我看,今晚,我们就去做了他。”性子最躁的荆却接口道。 “不妥,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即墨晟,我们要扎根在军营里,这样做太容易暴露,要是一击不中,会更麻烦。”苏遥道。 “言之有理,即墨晟不那么容易摆平,合我们九人之力,能杀了他,但肯定也颇费气力,再说,罗泯还有伤在身。”裴骏侧过身子,淡淡道。 仿佛是验证他的说法,一旁的罗泯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抬起有些苍白的脸,道:“我的伤已不碍了,不影响行动。若是今夜不行动,那我们只能明天在城外截杀他了,但如果不能探清他明天会从哪个城门出城,我们没有办法安排截杀地点和时间。” “那就跟踪啊。”魏汛已经修完了左手的指甲,小刀灵活地在右手掌底一转,换到了左手。 “我想,他知道今天被我跟踪了,只是不知道我是谁而已。而且,他那匹马不是凡品,若是他察觉了我们的跟踪,又不想与我们交手,光是追上他,我们就要耗掉很多精力。”裴骏脸色平静道。 “若是他回国,必定是从北城门出去。夜灵,我们中间,只有你和他接触多一点,依你看,除了回国,在百州,他还可能去哪?”苏遥道。 “他也可能去洲南。”是的,他是可能去洲南王府探听小影的消息的,也正因为如此,夜灵才如此重视这次机会,若是即墨晟这次去了洲南王府,也许就会见到小影了。 “你们这都是在猜,也许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随便就从东城门溜达出去了怎么办?依我看,这次要杀他,还是今夜动手把握最大。”荆却一向讨厌拖泥带水,大家才讨论一会,他就不耐烦起来了。 “也许,我们可以赌一把,就赌他明天从北城门出城,我们在城外设伏。”魏汛右手的指甲也修完了,收起小刀,转头看向夜灵的背影。 夜灵怔了一怔,半晌,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时间了。今日我收到了孟平的飞鸽传书,说小影四天前跟着洲南王景繇离开了青湖。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我不想浪费。” “夜灵,你决定,不管是刀山火海,弟兄们都会跟着上的。”苏遥道。 夜灵转身,月光下,几双晶亮的眸子都看着他,其中反射出的真挚和决心,不用看也能感觉得到。他心里泛起一股暖流,瞬间湿了他的眼眸,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侧过脸问身边一直一语不发的陆清远道:“清远,你有什么建议?” 陆清远有些茫茫然地抬眸,见诸位弟兄都看着自己,眸光又瞬间变得清明,道:“你决定,我和弟兄们一样,跟你上。”心中却有些沉重,他对即墨晟稍有耳闻,听说他惊才绝艳,乃是世上少有的好男儿,而且,他的手上,也从未沾过夜灵已逝亲人的鲜血。思及此,胸口又堵了起来,手未沾血却死在他们手上的无辜之人,已经多得让他记不清了。 夜灵眸光黯了黯,陆清远那清亮的眼神,让他心生罪恶。看了他一会,他转头,环视一周,问:“别艳也没来吗?” 刚问完,却见荆却一脚踹向他身旁的那棵粗壮的大树,随着一声痛呼,树后面跌出一个瘦弱的少年,以一个嘴啃泥的姿势跌入浓密的野草中,在地上挣扎半晌,才抬起沾满草屑的俊俏小脸来,睡眼惺忪地问道:“要出发了吗?”其余几人见状,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温别艳,是他们十个弟兄中间最小的一个,今年才十四岁,平时好吃贪睡,由于他年纪小,长得又讨喜,大家都乐意宠着他。但是你要是真的把他当成是一个文弱的小男孩,那就大错特错了。八岁那年,他就能手提六十四斤重的大钢刀,将人一劈两半,十个人中间,属他的杀人方式最为残暴,也因为如此,其余九个弟兄给他起了个绰号“霸王刀”。 “出发你个头啦,你这小鬼,比人刚出生的婴儿还能睡,迟早在梦中被人砍死!”荆却上去弹了他一指头,怒气冲冲却又难掩嫉妒。罗泯等人又笑了起来,荆却这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莽撞汉子,却有个失眠的毛病,夜灵给他治了多少回也没效果,大家都猜测,要是荆却每天都能睡满三个时辰,备不住能改掉这个火爆的脾气。 “苏遥哥哥,荆大哥又欺负我。”温别艳泪眼汪汪地跑到苏遥身边,控诉荆却。看着他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众人心中再次暗暗感叹,别艳这小毛头在平日里真是一个十足的娘娘腔,实在很难让人把他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霸王刀联系到一起。 苏遥是十个弟兄中最温柔理智的,他摸摸温别艳的头,道:“好了,别闹了,现在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夜灵,快做决定。” 夜灵低眸,心中的斗争十分激烈。荆却虽然好冲动,但他说的不无道理,要杀即墨晟,今晚动手无疑是最有把握,可是,龙栖园在盛泱城内,即墨晟又武功不弱,在搏斗的过程中,很难保证不惊动旁人,更别说一旦杀了他,以他的身份,涉及两国邦交,在没有做好开战准备之前,朝廷一定会彻查此案,届时,自己和八个弟兄只怕会无所遁形。 当然,罗泯可以用化尸粉把他的尸体融化掉,但即墨襄的独子突然在盛泱消失,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此时如果百州与平楚开战,自己和八个弟兄都没有机会去边防军参战,杀了即墨晟却失去了和即墨襄正面交锋的机会,这是得不偿失的,毕竟,即墨襄才是杀了爷爷和义父的真正凶手。 但若是放走即墨晟,今后,可能再没有这样绝佳的杀他的机会了,若是因为他而使小影得知了她的父亲和爷爷的真正死因,其后果,也不是他所能承担的。 到底该怎么办? “云横来了。”魏汛突然道。 众人转头一看,一抹黑影正迅速地靠近,随着一股轻风扑面,几人面前已多了一个容貌俊朗眼神冷酷的少年,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大家怔住了,“即墨晟跑了。” 夜灵呆了半晌,似乎还不肯相信,问:“你说什么?” “勇捷军护城队刚刚进城,京北那个藩王次子詹锐就找到了卒长,说龙栖园有奸细,我们到龙栖园时,即墨晟还在楼上。小二敲门没有反应,詹锐破门而入,屋里已没有人影。搜遍了全城,连根毛都没找到。”云横说着,低头掸掸肩上,几人心中各有所思,也懒得再去调侃这个在月光下掸灰尘的有洁癖的家伙。 “看来是打草惊蛇了。”苏遥道。 “错失良机……”罗泯颇为惋惜地摇摇头。 “这个蠢货!”魏汛狠狠地骂道。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去把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詹锐砍了?”温别艳不知何时已擦干净了脸上的草屑,声音怯怯地问道。 荆却瞄他一眼,害温别艳忙躲到苏遥身后,不意荆却却道:“主意不错。” 裴骏侧脸看向夜灵,他一语不发,只暗暗地握紧了拳。 第74章 拉勾为誓 五月二十八日,洲南王府。 “哇!义父义母,这么大的楼,就我和阿媛两个人住哦。”小影站在宝雁楼前,仰着小脸,惊讶地问身旁的景繇和刑玉蓉。 景繇笑道:“是啊,这样随便你怎样调皮捣蛋,我和你义母都不会知道了。”三年不见,小影外貌还和三年前差不多,只个头稍微长高了一点,但性格却和三年前不大一样了。若要景繇说出到底什么地方不一样,他说不清楚,但感觉就是不太一样了。 小影小脸一垮,道:“义父,一路上我已经澄清很多遍了,那都是阿媛做的,我看在姐妹情谊上替她背黑锅而已,真正调皮捣蛋的是阿媛啦!” “你说什么?”一旁的阿媛气得小脸通红,指着她道:“哦,把自己说的那么伟大,那现在你的姐妹情谊到哪去了?” 害怕她透玉指的偷袭,小影一步跳开三米远,嘿嘿一笑,道:“眼看义父就要对我产生不可磨灭的不良印象,为了体现我对长辈的尊敬和坦诚,我也只好小小的牺牲一下与你的珍贵无比的姐妹情谊了。” 果不其然,小影话音一落,词锋上总是败她一截的阿媛只能借助武力来为自己讨回公道,撸起袖子就追打过来。 小影何其之贼,在阿媛撸袖子的空当就已经溜得人影都看不见了,阿媛动作也不比她慢多少,两个女孩儿瞬间就消失在院中的绿荫深处。 “小影这孩子,似乎比三年前更活泼了。”刑玉蓉在一旁微笑道。 景繇转身看她一眼,眸光闪烁不定。 看着他有些奇怪的眼神,刑玉蓉问道:“王爷,我说错了么?” 景繇摇头,微微一笑,道:“是好似活泼了一些。”他终于知道心中那说不清楚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了。是的,三年前的小影是活泼的,三年后,她活泼依旧,但,三年前眼中偶尔会一闪而过的思念和忧虑却一丝也不见了。这,就是他觉得三年后的她和三年前不大一样的地方。她似乎更开心更无忧了,这样的她,却让他忧虑。她不该是这样的,她那样依恋她的父亲,短短三年,真的够她将伤疗得如此之好吗? “景苍,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景澹的声音。 景繇和刑玉蓉转头一看,却见景苍站在一方山石后,脸上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道:“我刚好经过而已。”言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景澹不解地回身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进了苍寂院,这才向宝雁楼前走来。 “父亲,母亲,张管家说今日上午宫中的七皇子殿下来了,嫣儿是和他一起出门的。”景澹道。 景繇和刑玉蓉互视一眼,蕊贵妃过寿,再怎么也用不着姬申亲自来给他洲南王府送请柬,姬申此行,只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姬申和景嫣,难道真能配成一对吗?想来倒也不无可能,毕竟,景嫣性子如此冷淡,姬申能和她这般亲近,可见在景嫣心里一定是与众不同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选择靠向哪一边这个决定权,实际上就是掌握在景嫣手中了,再怎样,他们也不会为了家族的前途而去反对景嫣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景澹环顾一周,自语道:“怎么刚回来就不见小影人影?” 刑玉蓉笑道:“被阿媛打跑了。” 景澹摇头失笑道:“总算还有个人能治她。” 中午,小影和阿媛步进淬飨厅时,餐桌前就坐了景繇夫妇和景澹三人,她眼神微微闪了闪,很快扬起笑容,跑到桌边一看,喜道:“都是我爱吃的菜耶!” 刑玉蓉微笑道:“都已经三年没有吃了,快尝尝味道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只是今日时间仓促,没来得及问阿媛喜欢吃什么菜。” 小影大咧咧地在桌边坐下,道:“阿媛是青湖大厨,挑剔着呢,义母不用为她操心。” 阿媛瞪她一眼,对刑玉蓉温文有礼道:“雪媛多谢夫人眷顾,这几年雪媛与小影同吃同住,口味跟小影是差不多的。” 刑玉蓉点头,心中对这个稳重而不失天真的女孩很是喜欢。 饭吃了一半,小影突然含含糊糊地问:“义父,百州的女子是不是和平楚一样,十五就算是及笄,及笄后就可以嫁人了?” 景繇放下筷子,眼中浮起笑意,问:“小影问这个干什么?莫不是小小年纪就有意中人了不成?”眼光不经意地扫过景澹脸上,眼底的笑意更深。若是小影能嫁给景澹,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这样,他就可以实现对义弟的承诺了,他洲南王府,会照顾小影一生一世。 刑玉蓉也微笑着看向景澹,毕竟,小影和他的亲近,是有目共睹的。 景澹在这当口被父母大人一看,倒不好意思起来,俊脸微红,不吭声地继续用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小影从饭碗中抬起小脸,明亮大眼眨了眨,道:“小影不知道意中人是什么意思,不过,小影有婚约了呢。还有三年小影就及笄了,小影的意思是……”说到这里,她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嘿嘿一笑,有些扭捏道:“义父,小影听说,女孩子嫁人的时候,好像要准备什么嫁妆……” 景繇夫妇不明所以地互看一眼,景澹也抬起了头,看着小影,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疑惑。 阿媛低着头喝汤,心中却道:“刚到人家就捏出这般借口来骗钱了,嫁妆?婚约?想象力还真是……丰富加大胆!” 景繇看着一脸认真的小影,问:“婚约?小影,你说,你有了婚约?” 小影点点头。 “是不是爷爷为你定下的?男方是谁啊?”景繇问,心中暗暗奇怪,秋璇怎么会为还年幼的小影定下了婚约? 小影道:“嗯,三年前,在盛泱,晟哥哥说等小影长大了要来娶小影的,小影答应了。” “唔……咳咳……”阿媛一口汤呛到,忙用手捂住小嘴,低咳两声,却没有抬头。景繇和景澹脸色微变,刑玉蓉微有讶色。 怔了片刻,景繇笑了起来,道:“小影,婚约不是这么简单的,你说的,只是孩子的戏语,当不得真。现在你还年幼,等你真正有了意中人的时候,义父和你义母一定会为你准备丰厚的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的。” 小影看着景繇和景澹有些僵硬的脸色,她又坏坏地一笑,道:“不过,三年不见,也不知他变丑了没有。若是他变丑了,我就想办法让他反悔好了,这样也不算我不守信用。” 刑玉蓉笑道:“你啊,还真是童言无忌。有什么事饭后再说,菜都要凉了。” 几人闻言,都格外配合地低头继续吃饭,不过心中,却都揣了不同的心思。 午后,宝雁楼。 小影四仰八叉地躺在宽大的床上,睁着大眼看着帐顶的精致花纹,一手轻轻抚着自己胃部,嘴里嚷嚷道:“哎呀!吃的好撑哦!阿媛,你看看,之前三年你都虐待我,每餐饭都不让我吃饱,义父他们都说我瘦了呢。” 阿媛坐在窗边,胳膊支在窗棂上,小手托着下颌,看着身侧那支风车迎风急转,没有出声。 “哇,阿媛,你不会撑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影支起身子,看着阿媛柔美的背影道。 阿媛轻轻叹了口气,回过身子,一脸认真地看着笑嘻嘻的小影,道:“在我面前,你又何必假装开心?” 小影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坐起身子,垂下眼睫,轻声道:“你都看出来了。” “我们形影不离三年多,你开不开心,我能不知道么?”阿媛道。 小影轻轻地靠在了床栏上,看向床侧那架绿玉屏风时,眼中已染上淡淡的愁绪,喃喃道:“你知道的,我没有办法。” 阿媛低眉,是的,从景繇带着行李来到青湖,说要陪小影一起住在青湖的那一刻起,小影就没得选择了,跟他们回来,是她唯一能做的。 景繇他们的确是真心待小影好的,只是,小影的心思他们不知道。小影想跟他们亲近,却又怕伤了景嫣的心,不跟他们亲近,又觉得对不起他们这般真心实意地待自己好,左右为难的她,只能时时装出一副调皮使坏懵懂无知的样子。 可是,假的毕竟是假的。景繇王爷和景澹公子他们是何等的人物,时间长了,他们焉能看不出来?长此以往,只会伤害他们也伤害自己罢了。 “小影,你可愿听我一言?”阿媛抬起头问。 小影点点头。 阿媛走过来在床沿坐下,拉着她的手,道:“心里不要顾及太多,景王爷他们的本意,是要你开心的,他们真心待你好,你便也用真心去回报他们,这是你该做的。如果说,有人因为这样而伤心,那是她的心理没有放平衡,跟你没有关系。爷爷不在了,你爹爹和娘亲也不在了,你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与不舍,你不该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你只管,做回你自己就好了。“ 小影眼中泛起了泪,已经三年了,每每提到爹爹,她还是会忍不住泪流满面,那样疼爱她的爹爹啊,再也见不到了。爷爷去世之后,她的泪渐渐流的少了,只因爷爷去世前跟她说:“我只盼你能好好的,开开心心地活着。“ “阿媛”,她咬着唇,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在她一眨眼的瞬间落了下来,“阿媛,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吗?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永远在一起,做一生一世的好姐妹。” 看着小影那脆弱的样子,阿媛眼里也水雾迷蒙起来,她知道,夜灵虽然是小影爷爷收养的孙子,是小影的哥哥,但爷爷一去世,他就去了盛泱,对于小影来说,自己,远比夜灵更让她亲近和依赖。 其实,小影何尝不是她最亲近和依赖的人呢?自幼,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跟主人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但自从跟了小影之后,她发现,挣脱了心里那道长长的自卑和孤寂构架起来的枷锁后,生活,竟是如此的美好和愉悦。 在青湖的那三年时光,是她至今为止最轻松和愉悦的,在心情极好的时候,她有时甚至想问小影,为何对她这般的信任和依赖,是不是只是因为她是少主带来的,小影爱屋及乌,所以才会对她这般好。 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她又总是咽了回去,只因,她也分不清楚,自己对小影的关怀和信任中,是否也参杂了一些少主的因素。 但有一件事情,她很清楚并且很确定:她会一直对小影这样好下去,永不改变。 “好。”她握紧小影的手,郑重承诺。 “我们拉勾。”小影犹不放心,伸出小指微带孩子气道。 阿媛笑了,毫不犹疑地伸过手,和她拉勾为誓:此生,不离不弃。 第77章 不肯吃药 天还未亮,景繇和景澹却又来了。到了之后,却什么都没问,只是站在床侧,看了看景苍,眼里的红血丝证明他们这几个时辰不但没睡,而且熬得十分辛苦。 “王爷,小郡主医术超群,景苍小王爷,已经活过来了。”宋瑞起身,对景繇作揖道。 “真的?”景繇和景澹的眼睛同时一亮。 “不。”小影接口,宋瑞和景繇景澹一怔,小影抬头,道:“我爷爷的断续丸,能让垂死的人坚持十二个时辰,过了这十二个时辰,若是苍哥哥还活着,才证明他真的活过来了。” 景繇和景澹振奋的神情又淡了下去,但眼中已有希望在闪烁。宋瑞道:“竟有如此神奇的药丸?令祖父,必定是一位杏林高手。” 景繇接口道:“小影的爷爷,便是当年的驸马,秋璇秋御医。” 宋瑞一听,肃然起敬,道:“小郡主原来是秋御医的传人,难怪神乎其技。属下一向对秋御医崇敬有加,不知他老人家如今身体是否健朗。” 小影顿了顿,抬头平静道:“两年前,爷爷已经去世了。” 宋瑞怔住,少时,低眉暗叹:“可惜……” 小影却微微一笑,道:“宋医师,别的都容后再讲,还有十个时辰,我们务必要尽我们所能将苍哥哥救回来。” 宋瑞点头,道:“属下必定尽力。”言语中,再无一丝对这个十二岁稚女医术的质疑。 景繇心中暗叹:“义弟,你秋家对我景氏一族恩重如山,我景氏,只怕这辈子都还不清啊。” 小影转头,对身侧的景澹道:“澹哥哥,盛泱我不去了,我要在这守着苍哥哥。”她从小箱子中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景澹,道:“麻烦你把这个给夜灵哥哥,请他转交给荆却哥哥,每日睡前半个时辰服一颗,能治他的失眠。” 景澹接过瓷瓶,看了看小影,又侧脸看向床上的景苍。 “景澹,天快亮了,你且去准备,不要误了七皇子的行程。景苍的情况,我会派人送快信给你。”景繇道。 景澹闻言,只得依令出了苍寂院。 七天后,苍寂院。 “苍哥哥,你还不醒来啊?看起来,你不仅食量像猪,睡觉更像猪呢。人家猪都知道睡醒了自己吃,你却天天要我和阿媛喂,你比猪还猪!” “景苍,你这只猪,你还不醒,我就不给你吃了哟,活活饿死你!” “景苍,你还不醒?我把你后院的竹子全都砍光哦!” “苍哥哥,你这样昏睡着,全身都被我看光了,你不羞吗?你不恼怒吗?快跳起来打我!” 站在小影后面的阿媛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小脸泛红,正想教训她口不择言,门外却传来轻微的声响,她转头看去,却是景繇和刑玉蓉相携而来,制止了星河月溪的行礼,笑盈盈地放轻脚步走进门。 “景苍,你再不醒,我就,我就把你扒光了,晾到外面去晒,让全王府的人都看见,你听到没有?我说到做到哦!” 小影恶狠狠地威胁着,全然不知道义父义母已站在自己的身后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阿媛小脸通红,伸手去扯小影的胳膊。 “阿媛,你别帮着他,他该醒了!这个懒鬼,我就不信治不了他!”小影头也不回,学着阿媛的样子撸起袖子,上去就捏住了景苍的鼻子。 “小影,你做什么?他重伤在身!”身后阿媛惊叫道。 “有种你别醒!”小影全然不顾,看着景苍因为呼吸不畅而渐渐蹙起的剑眉,得意洋洋的坏笑。 “呼……”景苍张开嘴呼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苍儿醒了!”身后传来刑玉蓉激动的声音,小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转身看到身后的景繇和刑玉蓉,小脸一红,支支吾吾地问:“义父……义母……您俩什么时候来的……” 景繇笑道:“刚来。” 小影刚刚松了口气,不料阿媛却在一旁凉凉地补充道:“就在你说到把景苍小王爷全身看光的时候……”话没说完,早被跳过去的小影将嘴巴捂了个严严实实。 “义父义母,阿媛这两天忙糊涂了,老是胡言乱语。我们去煎药……”小影讪笑着,拉着阿媛飞也似的窜出了门。 刑玉蓉在床沿坐下,看向脸色仍有些苍白的景苍,担忧地问:“苍儿,你感觉好些了吗?” 景苍眨眨眼睛,想起那快得让自己来不及反应的一剑,以及剑身没入自己胸膛那一瞬的冰凉,轻声呢喃:“我竟没死……”声音因干渴而沙哑。 “星河,倒水来。”刑玉蓉转身对门侧的侍女吩咐道。 “现在不要多想,先把身体养好,别的事情容后再说。小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你一条命,不要辜负了她。”景繇站在床侧,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如往日般沉稳平静,但景苍还是听出了他语调中难掩的喜悦。 景苍的神情很快从迷茫中恢复冷静,他饮了口水,淡漠道:“我又没求她。”臭丫头,竟然敢说把他全身看光了,要是真的,他非把她眼珠挖出来不可。 刑玉蓉闻言,嗔怪道:“苍儿,你怎可这样说话?” 景繇冷冷道:“他要做忘恩负义之人,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夫人,我们回去。” 刑玉蓉本来还想和景苍多呆一会,见景繇生气,只得道:“你好好养伤。这次,小影于你有活命之恩,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是事实。”说着,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和景繇一起去了。 见父母出去,景苍沉静的目光瞬间又变得迷茫起来,活命之恩,又何止欠她一人? “阿媛,我们好像没什么银子了。”小影站在梳妆台前,掂了掂手中的荷包,愁眉苦脸道。 阿媛将一束鲜艳欲滴的蔷薇放进书桌上的白瓷细颈瓶内,眉也不抬道:“我们竟日在府中,也用不着花费,你要那许多银子做什么?” “问题是,我不想整日无所事事地呆在府中啊,这里的银子,只够我们俩每人吃十根糖葫芦而已。”小影在椅子上坐下,闷闷不乐道。 阿媛扑哧一笑,道:“我不吃,你一人吃二十根好不好?看看,眉毛都快皱成八字形了,丑死了!” 小影叹了口气,道:“本来这次去盛泱,九个哥哥,每个人面前去哭穷一番,再让将军府的韩旸哥哥尽尽地主之谊,一包银子就可以到手了。唉!可惜可惜,好好的敛财之行,就这么被那个大凶鬼给毁了。” 阿媛闻言,恍然大悟,指着小影笑道:“哦,怪不得听说可以去盛泱,你那么开心,原来,是想去搜刮钱财啊!你这个财迷!” 小影往桌上一歪,道:“真希望哪天,财迷可以变成财主。” 阿媛笑道:“那你赶紧嫁人,王爷不是说,要给你准备丰厚的嫁妆吗?” “对哦!”小影眼睛一亮,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倒把一旁的阿媛吓了一跳。 不管阿媛惊疑不定的目光,她七手八脚地将自己的头发梳理一番,将龙纹别上腰间,精神奕奕地对阿媛道:“阿媛,我们走!” “去哪里?我是开玩笑的啦,你还小,不能嫁人的。”阿媛扯住她道。 “嫁你个头啦,我们是去办正事,快点!”小影一指头弹开阿媛,向门外走去。 “办什么正事?”阿媛跟在后面疑惑地问。 “劫富济贫!”小影头也不回,声音底气十足。阿媛当即脚下一个踉跄,不用说,这个贫,一定是指她自己了,那她所谓的正事,就是指——去抢钱! “那个,小影,我突然有些肚子不舒服,这流芳万世的侠义之举,恐怕不能参加了。”阿媛慢吞吞地跟在小影身后,心中暗道:“想我阿媛,虽非名门之后,却也是一代淑女,怎么能去抢钱呢?不能去,一定不能去!” “阿媛,你忍一忍嘛!这么大的事情,我一个人做不来啦,既然你身体不舒服,那我负责任务艰巨的劫富,你负责最最简单的济贫,总好了?”小影转身,一脸认真道。 阿媛看着她认真的神情,眼睛眨了眨,心道:“莫非,她真的是要去做劫富济贫的好事?而非是我想的那样?” “那,我的任务主要是什么?”阿媛问。 “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啦!你只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我劫来的银两送回宝雁楼,放在梳妆台左边第三个抽屉里就行了。简单?你不要误会,这里只是个中转站,以后还是要拿出去分给那些穷人的。”小影义正言辞地说完,转身向院门处走去,嘴里催促道:“快来,阿媛。” “看看,看看,果真不出我所料。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我信你才有鬼!”阿媛一边看着小影的背影腹诽,一边弯下腰叫道:“哎哟,哎哟,我坚持不住了,小影,你自己去。祝你马到成功!”说着,转身便跑。 “喂,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家伙,说好要跟我同甘共苦的。不过是冒一点点风险,你就临阵脱逃了,你也不想想,这件事情的意义有多大!”小影一把揪住阿媛的长发,振振有词地念叨起来。 “喂,我这是为你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赶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旦迈出罪恶的第一步,想回头就难了!”阿媛一边从她手中抢救着自己乌黑亮丽的长发一边开导她。 小影紧抓着她的长发不放,道:“阿媛,你上辈子一定是尼姑。你别扯,这可是你的头发,快说,去还是不去?难不成,这辈子你也想做尼姑?” “……郡主,影小郡主……”两人正在相持不下,星河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小影淡淡地看她一眼,问:“你不在那伺候那个大凶鬼,跑到这来干什么?” 星河俯首道:“郡主,请您去看看小王爷,他不肯吃药。” “什么?”小影的眉毛一下挑得老高,叫道:“这个不知好歹的大凶鬼,让他死掉算了!阿媛,我们走。”言毕,拽着阿媛的头发就要离开。 “郡主……”星河在身后急急地叫。 “小影,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前功尽弃了。”阿媛帮腔道,现在,只要不用陪她出去打劫,让她做什么都行。 “放心,不吃药他也死不了了,只不过恢复的慢一些罢了,他不着急,你们着什么急……”小影说着,突然止住了话头,转过身,大眼骨碌乱转。阿媛心叫不好,看她这狡猾样,又不知在算计着谁了。 “星河,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小影柔声说着,脸上笑得好不开心,让人不敢相信,她就是那个片刻之前还在不耐烦地大叫“让他死掉算了”的人。 星河答应着去了,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影小郡主刚才笑得,委实太……和善了。 看着星河远去的背影,小影的嘴角浮现一丝奸诈至极的笑容,放开了阿媛的长发,道:“阿媛,我们不出去了。” 阿媛松了口气,刚想说:“终于良心发现了。”不料小影却接着道:“目标,就在府中!”说着,欢天喜地地向苍寂院跑去。 阿媛愣了半晌,道:“连重伤的哥哥也不放过,这个没人性的家伙!”说归说,脚步却还是不由地跟着她向苍寂院走去。 来到院中,见星河月溪都守在门外,而大门却紧闭着。阿媛心中一疑,大白天将门关的这么紧,那家伙肯定在里面不做好事。 推开门,只见面前人影一闪,小影端着药碗站在床侧,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而景苍则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满脸的气愤。 见是阿媛,小影松了口气,道:“关门关门!阿媛师太,快来喂大凶鬼吃药。”说着,又向东窗下的多宝格走去。 “小王爷他怎么了?”察觉到景苍杀人般的凌厉目光,阿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转头疑惑地问正在翻箱倒柜的小影。 小影嘿嘿一笑,头也不回道:“你的透玉指百试不爽呢,快点先喂他吃药,待会药就凉了。” 阿媛只得端过桌上的药,迎着景苍似欲喷火的目光,道:“小王爷,我什么都没做哦,我只是喂你吃药而已。” 景苍气得要死,那死丫头进来一句话没说,突然就一指点在自己的腰间,自己顿时浑身酸麻,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不明所以的星河和月溪出了门,将不能动弹的自己独自留在屋中,现在,他又只能被迫地咽下他最讨厌的药汁,那苦涩而浓郁的药味让他恶心欲呕。 死丫头,等我恢复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此刻,他所能做的一切,也只是这样在心中暗暗的发狠了。 小影忙活了好一会,一两银子都没找到,她直起腰,环视一周被她翻得一片狼藉的卧室,皱眉道:“义父那么有钱,怎么生了你这个穷鬼!一文钱都没找到!” 景苍闻言,立刻斜过眼狠狠地瞪过去,却刚好看到她从墙上把自己的那支玉笛拿下来,反复把玩了一会,自语道:“这个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咳咳……”他一激动,被药呛到,激烈地咳嗽起来。 “哎呀,怎么办?万一伤口再裂开就糟了,小影,你快过来看看。”阿媛急忙放下药碗,着急地看向他胸口的纱布,生怕有新鲜的血液沁出来。 小影转头瞥了景苍一眼,不慌不忙道:“啧啧,这么激动,这支笛子肯定很值钱。” 景苍忍住咳嗽,转头瞪视着小影,凶狠的目光传达着再明白不过的意思:“你要敢动它,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小影低头,细细的手指将玉笛在指间转动几下,一下没拿稳,玉笛向青石铺就的地面掉了下去,景苍心头一紧,酸麻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小影脚尖一踢,又将玉笛抓回手中,抬头嘻嘻笑道:“真好玩,我先玩几天再卖掉好了。嗯,我要去跟张管家打听打听,这城中哪家当铺出的银子最多。” 阿媛道:“小影,你就别刺激小王爷了,万一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小影得意洋洋地瞥一眼景苍,道:“放心,谁让他虚弱的连床都下不了?他要是一直好不了,就没人找我算账了,岂不更好?反正药也喂完了,阿媛,我们收工!”打开门,对门外的星河月溪道:“下次他再不肯吃药,记得来叫我。”星河月溪急忙答应,心中对小影敬佩有加,竟能让主人乖乖地把药吃了,能耐不小呢! 看着拿着自己的玉笛怡怡然走远的小影,再看一眼凳倒桌翻的室内,景苍真的想昏过去算了。 第78章 有客来访 景嫣在侍女的陪同下刚迈出嫣语楼,远远就看到小影和阿媛在池塘那头戏耍,小影手中抓着一支玉笛,在阳光下闪着绿莹莹的光芒。 她脚步顿住,怔立半晌,转身又回到楼中,侍女见状,在身后怯怯地问:“郡主,不去苍寂院了么?” “不去了,你们退下!”景嫣一边向楼上走去一边不高兴道。 来到楼上,景嫣将门和窗都关上,这才倚着床栏在床沿坐下,脸上,难掩失落。 为什么,连苍哥哥也对她那么好?只因为,她救了他的命么? 她抬眸,看向书架顶端,半晌,站起身,踮起脚尖将那把绝音琴抱了下来,转身在书桌旁坐下,将琴放在膝上,隔着琴套轻轻地抚摸着它,眼神迷蒙,心道:“这是不是,他的心爱之物呢?如果是他抚弄这绝音琴,不知会是何种风华。” 想着想着,便发起呆来,一直坐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她都浑然不觉,直到侍女在门外轻声唤她去淬飨厅用餐,她才回神。 放下绝音琴,她神色黯然地出门,全然没有想到,三年前,在盛泱延璃宫,也曾有人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心爱之物送给了她。 盛泱大将军府,韩旸坐在庭院花亭内,低着眉若有所思。耳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抬头,脸上迅速泛起微笑,看着信步走来的景澹,目光扫过他手上的家书,关切地问:“景苍怎样?” 景澹在他对面坐下,露出了几天来最为真心的一个笑容,道:“没有大碍了。” 韩旸似乎也松了口气,问道:“可知是谁人下的毒手?” 景澹收敛了笑容,道:“还不知,景苍一个字也不肯说。” 韩旸点头,以景苍那孤傲的性子,这等使自己大失脸面的事情,必然是不肯在人前提起的。 景澹道:“韩兄,景澹有一事相托。” 韩旸道:“你我之间客气什么,直说便是了。” 景澹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以及一封信件,放在石桌上,抬头道:“我知道,三支皇城守军的军营,是禁止外人擅入的。景澹受人之托,要将这瓶药和这封信件交给虎翼军的一名士兵,此事,只能劳烦韩兄帮忙了。” 韩旸问:“那士兵叫什么名字?” 景澹答道:“夜灵,如此,便有劳韩兄了。” 韩旸笑道:“举手之劳,何足言谢。” 夜,延璃宫书房。 “情况怎样?”姬申站在窗前,看着夜空中点点繁星,问。 “活了。”非墨站在他身后,垂着头,烛光将他瘦小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格外长。 姬申静默半晌,嘴里吐出冰冷的两个字:“废物!” 非墨抬头看了看他的背影,小声道:“殿下,若不是有人横加阻挠,他是能完成任务的。就这样杀了他,有点可惜……” 姬申倏然转身,眼神冷冷地扫过非墨的脸庞,道:“你在同情他?” 非墨急忙低头,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觉得,人才难得。” “人才?”姬申的声音充满讽刺,“最重要的一次任务,他却失败了,这样也能称作人才?” 非墨低头不语,只听得姬申狠狠道:“我恨不能杀他一千次!” 非墨跪下道:“殿下,是属下错了,属下知罪。”他竟忘了,这次刺杀行动对于殿下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不管成功与否,殿下都不可能让那个人活着。因为,一旦消息透露出去,殿下将万劫不复。 “罢了,下不为例。姬傲那边有什么动静?”姬申淡淡问道。 “姬傲这次很沉得住气,听到消息只是焦躁了两日,却并没有立刻奔赴洲南去探伤。听说,还在煞费心思地准备着给娘娘的寿礼。”非墨道。 姬申冷冷一笑,道:“可怜的家伙,已经身不由己了。” 少时,他回身,脸上又挂上了温润的笑容,道:“还有什么事情吗?没有的话你下去休息。” 非墨恭敬道:“殿下,今日那边传来了消息,说,虎翼军有洲南王府的人。” 姬申闻言微微一怔,问:“谁?” “夜灵。” 半个月后,景澹从盛泱返回洲南。 一个月后,景苍伤愈,跑到宝雁楼将小影一顿暴揍,抢回了自己的玉笛。 一个半月后,翼城开了一家名为“青湖药堂”的医馆加药店,穷人看病不要钱,十二岁的女大夫不但医术超群,听说还是王府里的小郡主。 两个月后,虎翼军的夜灵突然破格擢升为校尉。 八月,午后,骄阳似火,洲南王府的大门前来了客人。面貌清秀的少年翻身下马,向门外守卫递上拜帖,门卫持了拜帖向府内疾步而去。 庭院内,景澹手提一个食盒,被骄阳晒得微红的俊脸上带着浅笑,缓步向院门口走去。 “小王爷,有客来访。”守卫见了景澹,行了一礼,恭敬地呈上拜帖。 景澹接过帖子,目光扫过上面的名字,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殆尽。 青湖药堂,在翼城的城东方向,毗邻着自兹湖,虽在盛夏,但由窗口吹进来的风,却沁着丝丝凉爽。 阿媛在柜台上埋头查账,小影倚在一边,啃着苹果,眼睛盯着门帘,瞬也不瞬,不时地小声呢喃:“怎么还不来?” 阿媛道:“中暑的人少了倒不好么?哪有你这样的大夫,日日盼着有人生病上门。” 小影哗啦咬下一大口苹果,含混不清道:“谁盼着病人来了,我是说,澹哥哥怎么还不送冰镇莲子汤来。” 阿媛抬眸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景澹哥哥日日冒着毒辣的太阳来给你送汤,你不心疼,还理所当然地很,我真怀疑,你真有把他当哥哥?” 小影将手中的果核抛出窗口,拍了拍手,道:“我正是因为把他当哥哥,才要他这样日日来送啊,你没听到,城中的人都夸他孝上悌下呢,我这是牺牲小我,成全他人。多么难能可贵的美德,不懂得欣赏。” 阿媛重新低下头去看账本,同时不屑地撇撇嘴角,道:“歪理一套套的。” “好好,今天我就跟他说,明天不要再送了,你看他肯不肯。”小影跑到药柜旁,开始一屉一屉地查看哪些药材需要补充。 门外响起清脆的风铃声,有人开门进来了。 阿媛从账本中抬起头来,转脸一看,登时怔住。 “澹哥哥,你日日顶着太阳来给我送凉汤,太辛苦了,我心疼地喝不下了,明日开始,你就不要送了。”没听见阿媛招呼病人的声音,小影以为是景澹来了,便头也不回,手下忙碌着,阴阳怪气道。 身后没有声音,小影鼓起腮帮。哼!臭澹哥哥,居然没有说“不辛苦,我乐在其中呢”,难道真的不想给我送了吗?阿媛那家伙肯定又在那偷笑了。 小影大眼转了几转,接着道:“可是,阿媛又说,澹哥哥送的汤特别好喝,要不是有澹哥哥送来的凉汤,她说不定会天天中暑呢。唉!怎么办?”哈哈,诽谤成功! 倾耳细听半晌,阿媛那家伙居然没有跳起来反驳,奇怪!不好!难不成,她正忙着喝汤没空反驳?! 想起这个可能,小影倏然转身,嘴里嚷嚷道:“阿媛,你这个口是心非的……”目光扫到门帘后那修身玉立,一脸浅笑的少年,她也怔住了。 “小影。”少年轻唤一声。 小影瞬间回神,蹬蹬跑到少年身前,仰头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拉到窗边,似乎要借着窗外的光将他看个仔细。 “不认识我了吗?”窗下,少年的笑容比外面的阳光还要耀眼。 “乖乖!不得了!晟哥哥,三年不见,你怎么就长得这样好看了!”小影跳起来笑道。 即墨晟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仍笑着道:“三年不见,你怎的一点都没变呢?” “咦?人家长高了,这都没看出来!”小影不满道,转脸便笑着冲阿媛道:“阿媛,你看,晟哥哥长得好让人嫉妒哦。”话刚说完,却见阿媛满脸晕红,神色极不自然。 “糟糕!”小影低念一句,几步窜到阿媛身边,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道:“不会真的中暑了?” “我没事。”阿媛抽回小手,低了头,道:“只是有些热。” “嗯,这天的确太热了,我看,有必要考虑一下昨天义父的提议,去芦镜湖的观芦别院避避暑,正好晟哥哥也在这里。”小影笑道。 即墨晟浅笑道:“我不能多留,来看看你就走。”自己屡次造访洲南王府,虽然景澹他们都是以礼相待,但他们心里并不欢迎自己,这一点,他心里是清楚的。 “啊?”小影一下垮下小脸,道:“我们都三年不见了耶!你就不能多留几天吗?还是,家里有了放不下的人了?” 即墨晟一怔,扬起无奈的笑容,道:“你这家伙,小小年纪,懂的倒不少。” “晟哥哥长得这样好看,肯定有很多漂亮的姐姐喜欢你,你从她们中间挑了一个最漂亮的,是不是?”小影撅着小嘴,扯着他的袖子问道。 即墨晟摇头低眉,看着她玉白的小脸,道:“你忘了三年前我在龙栖园对你说过的话了么?” “没忘。那,晟哥哥就为了小影多留几天。”小影水汪汪地乌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道。 虽然心知她是装的,但是在她那样的目光注视下,任谁都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来,他也不例外。“好。”他应承。 果然,他话音还没落,小影的嘴角已忍不住泛起一丝奸计得逞的坏笑,迫不及待道:“你答应了,不准反悔哟。” 门外的风铃又响了起来,小影偏过头去,看到了一脸温润笑容的景澹。 “哇!澹哥哥,你姗姗来迟,该罚!”小影跳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食盒,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一边嚷嚷道。 景澹也不理她,走进屋内,对窗前的即墨晟拱手道:“好久不见,即墨公子。” 即墨晟也拱手道:“此番,又要叨扰景公子了。” 小影转过小脸,对窗前两人道:“都是老朋友了,还公子来公子去,真受不了你们。”不顾两人愣怔的神色,她又兀自转过头去,道:“阿媛,你怎么不吃呢。不会这么好,都留给我?” 阿媛也不言语,低着头闷闷地喝了一口汤。 景澹在身后笑问:“那依你看,我们该如何互称呢?” 小影咽下嘴里的莲子,食指按在小巧的下巴上,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番,道:“很多呀,比如说,阿晟,阿澹,小晟,小澹,晟晟,澹澹……啊!阿媛,你干嘛喷我一身啊!” 景澹和即墨晟缓了缓发绿的脸色,突然特别感谢阿媛忍俊不禁喷出的那口汤,再让那家伙说下去,还指不定叫出什么恶心的称呼来呢。 阿媛捂住嘴,笑得直咳嗽,道:“小影,拜托你嘴下留情,饶了景澹小王爷和少主。” 小影一边擦着身上的汤渍一边转过脸问窗边的景澹和即墨晟:“怎么?我想出来的称呼不比你俩现在的好么?” 景澹和即墨晟齐齐讪笑,道:“不相上下,还是不用改了。” “没品位的家伙们!”小影啐了句,转身继续喝汤。 “小影,今日委实太热,反正医馆现在也没有病患,不如早些关门回府去,好好招待即墨公子。”景澹提议。 小影喝下最后一口凉汤,抹抹小嘴,道:“澹哥哥,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虽然天气很热,医馆现在也没有病患,但我青湖医仙一向是吃苦耐劳,高风亮节的,怎么能天没黑就关门回去呢?要是待会有病人来找我,我又不在,耽误了治病良机怎么办?这有悖医德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做的。” 阿媛闻言,又开始不屑地撇嘴角,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每天早上,要不是自己生拉硬拽地将她从床上扯下来,指不定她睡到什么时候,现在竟然敢在这里说为了医德不能提前关门,不知道的人,还真要被她一脸医者父母心的模样感动呢。 景澹显然也是了解她底细的,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道:“哦,这样啊,即墨公子,我们不是大夫,不必顾及什么医德,我们先回去,府里的凉亭比这里凉快多了,中午放进冰窖的西瓜也应该凉透了。阿媛,你呢?” 阿媛将食盒收拾好,提在手中道:“我也不是大夫,没有医德可言,我跟你们一块走。”回头冲小影挤挤眼睛,道:“青湖医仙,您老慢慢在这候着,我会请景澹哥哥为你留个一两片冰镇西瓜的。” 看着三人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小影急得直跺脚,嘴里叫嚷着:“你们……你们……”又你们不出个所以然来。 三人走出了百十米远,即墨晟叹道:“想不到小影小小年纪,竟能如此蕙心纨质,克己奉公,实在难得。” 景澹和阿媛闻言齐齐低笑,即墨晟转头,疑惑道:“不是么?” 两人还未回答,身后却传来小影急切的叫声:“等等我,等等我!” 三人转身,看着小影飞也似地奔近。 阿媛好整以暇地问道:“青湖医仙,你怎可擅离职守啊?这有违你的医德哟!” 小影瞪阿媛一眼,又讪笑道:“眼看都成孤家寡人了,我还要医德做什么?” 三人闻言都笑,小影不好意思地扯着阿媛的袖子,道:“快走啦!磨磨蹭蹭都快晒成人干了。” 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地向洲南王府走去。 第81章 渺云姐姐 次日清晨,阿媛一觉醒来,发现小影又不在床上。“居然会比我早起,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她扭头看向窗外,却见窗外一片乳白,屡屡雾丝轻纱般飘进窗来,美不胜收! 她正暗自心醉,外面突然传来小影的一声尖叫,吓得她噌的从床上跳了起来,赤着脚就向门外跑去,刚刚跨出门槛,又听小影在那大喝:“大凶鬼!你这暴殄天物的家伙!仙女姐姐别怕,我来帮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阿媛刚刚睡醒的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皱皱眉头,循声望去。可惜雾实在太浓,她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知小影是在和景苍打闹,她也不担心了,回房将自己打理好,才慢悠悠地出门去找他们。 这观芦别院依山而建,占地极广,她与小影的房间在高坡处,乃是一个观景上房,拾阶而下时,古朴而精致的台阶旁不时有通往下方的岔道,此时浓雾弥漫,刚刚小影的发声之处她又未听得真切,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走。 正在台阶上凭栏眺望踟蹰,耳畔又传来景澹的一身沉喝:“景苍!你在做什么?还不住手!” 听清了声音来源,阿媛一边循声而去,一边掩嘴而笑,看起来,景苍小王爷今晨的运气好像不是很好。不过想想,只要是跟小影在一起,他的运气又何尝好过? 转过几丛巨大的芭蕉和一树盛开的朱砂木兰,迎面便见景苍提着剑怒气冲冲地走来,阿媛忙闪开一边,给这位凶煞让道。 转头看向花丛中那小片空地,却见薄雾中除了即墨晟、景澹和小影之外,还站着一位素衣翩然,貌美胜仙的少女,此刻,她正手捋一丝长发,嘴角含笑地看着景苍离去的背影。 景澹看了看景苍离去的方向,摇着头微微叹息,即墨晟垂着眸若有所思,而小影则扯着那少女的衣袖,仰着头一脸倾慕地看着那少女明媚的脸庞,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阿媛心中低啐一声,走过去和景澹即墨晟打招呼。 “阿媛,你记不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是一位武功盖世貌美无双的渺云姐姐将我从狐仙哥哥的窝里救出来的?”阿媛转头笑嘻嘻地向阿媛道。 阿媛看看那神情超然而又微带调皮的少女,问道:“莫非,这位,就是不但让小影日夜思念而且崇拜得五体投地旷古迄今绝无仅有天下只此一人的渺云姐姐?” 在小影点头如捣蒜的同时,那少女嘻嘻一笑,抬起素腕摸摸小影的头道:“小丫头,原来你对我评价这么高啊,不枉我三年来东南西北地到处找你。” “咦?渺云姐姐,你到处找我做什么?”小影疑惑地眨眨大眼,忽然又跳后一大步,道:“莫非,要我报答你的相救之恩么?” 渺云一怔,顿时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沧月姐姐说,要她找到小影,在暗中保护她直到她成年的,自己按耐不住寂寞,跳出来和他们同住同玩不说,还差点漏了馅,要是被沧月姐姐知道,指不定怎么收拾自己呢。幸好,这里只有她一人。 擦擦额上的冷汗,她看着小影戒备的样子,玩性又起,笑道:“是啊,怎么,你愿意一直欠着我的恩情不还么?” 小影为难地咬咬唇,道:“也不是啦,那,渺云姐姐,你想我怎么还呢?要是要钱,我是没有的……” 看着她一副抠门土财主的样,阿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家伙,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一个钱字! 小影大眼一转,顿时有了主意,笑嘻嘻地对渺云道:“渺云姐姐,我听说幽篁门富可敌国,美女一大堆,却只有门主一个男的,想必,渺云姐姐还没有意中人?小影我身无长物,唯有哥哥的数量还算可观,而且个个长相不俗,有权有势,还有钱哩!要不,我让一个给你做……那个……呵呵……就是那个啦……你看刚刚离开的苍哥哥怎么样?” 渺云和阿媛闻言都是一怔,景澹和即墨晟听闻眼前这女子乃是出自幽篁门,却都抬起头来,心中暗自揣测这幽篁门的女子为何苦苦地寻找小影。 “唉唉,我就知道那大凶鬼不讨人喜欢。那,澹哥哥怎么样?你看,他不仅年少英俊,温文尔雅,还是王府的小王爷哩,渺云姐姐要是跟了他,以后就是小影的嫂子了,嘻嘻!”小影窜到一边,挽住景澹的胳膊讨好地问愣怔的渺云。 阿媛只想直接昏倒算了,和这种家伙称姐道妹,在某些场合,还真得陪着她一块丢脸。 见渺云不说话,小影苦着脸来到即墨晟身边,试探地问:“渺云姐姐,你看,晟哥哥怎么样啊?我告诉你哦,他的武功比他的长相还好呢!本来,我是要留给自己的,但是为了报渺云姐姐的救命大恩,也只能忍痛割爱了!”说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即墨晟俊脸通红,求助的看向一侧的景澹,后者正一脸苦笑地看着他,眼神中的含义无比明显:“有这样的妹妹,我们做哥哥的,只能认命了!” “景澹小王爷,不知此时可有早餐可用啊?”阿媛没事人一般看向景澹,眨眨大眼问道。 “当然有,我带你去。”景澹忙不迭地带着阿媛转瞬消失在木兰花树后。 “哈哈哈!”渺云突然大笑起来,柔软婀娜的身子一阵随风杨柳般的乱摆,几乎笑得跌足。 小影瞠目结舌了一会,迟疑道:“渺云姐姐,那个……先不用这么开心……”我还没有征求过晟哥哥的意见呢。她在心里小声嘀咕,却不敢转脸去看即墨晟。 渺云捂着笑痛的肚子走到她面前,突然伸手一指弹在她额头上,喘气道:“小丫头,你太可爱了!”说着,看一眼一脸尴尬的即墨晟,兀自大笑着跟着景澹他们离去。 小影看着她衣袂飞扬的身影,捂着额头嘟嚷道:“怎么有跟大凶鬼一样的不良癖好?!” “你要把我送人么?”身侧突然传来即墨晟低柔而清亮的声音。 小影唬了一跳,磨磨蹭蹭地向旁边跨了两步,转身讪笑道:“怎么会呢?哈哈,我这是,这是,缓兵之计啦!你看,她不是走了么?” 即墨晟不语,只看着她,十二岁女孩稚嫩的脸庞上,有一双他看不透的美丽大眼。 “晟哥哥,我们吃早餐去。”小影似乎有些不习惯此刻的沉闷气氛,转过身小声道。 “小影!”即墨晟拉住她。 小影转身看着他,“当年,我在龙栖园的提议,你可愿意?”即墨晟低声问,乌黑的眸紧睇着她的晶澈大眼。 小影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着,“晟哥哥,你会爱上当时的我么?”她问得认真。 即墨晟一怔,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如果不是因为爱,那你为何要娶我呢?”小影低眸,语气中,却并无想知道答案的意思。 “以前小影不懂事,可是,现在的小影却知道,相爱的人才应该成亲,也只有相爱的人在一起,才会开心幸福。小影还小,不懂什么是爱,但小影将来也想嫁给和小影相爱的人呢。”就像爷爷和奶奶一样,就像爹爹和娘亲一样。 即墨晟立在原地,面有愧色。他只想到自己还有两年便要行成人之礼了,只想到可以留给自己和小影的时日无多,却不曾想过,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的,他这样做,无疑是在逼迫小影在懵懂之时做出她最重要的选择,这对她,是极不公平的。 幸而,小影比他想象的要成熟的多,刚刚这一番话,于他而言,犹如醍醐灌顶,让他幡然醒悟,报答语姨和秋叔叔对他的恩情,弥补父亲对于他们的亏欠,并非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他要走的路,可能很长很曲折。 “晟哥哥。”耳畔传来的轻唤让他倏然抬头,娇小的女孩站在那树紫色的木兰花下,目光闪闪地看着他。 “无论将来怎样,小影都记得你对小影的好。”女孩微微一笑,转身欢快地跑去,渐渐消失在晨雾的那头。 “无论怎样都会记得吗?”他低喃一句,眸中有着憧憬,还有更多的,不确定。 这一场浓雾,辰时末才被阳光驱散,景澹等人来到别院的观景台上,小影一抬头,不由叫道:“哇塞!好美哦!” 开满了各色野花的群山,环抱着犹如碧玉一般的芦镜湖,湖边,长着大片金黄的黄花鸢尾和粉红的唐菖蒲,彩霞一般,湖中,丛丛的芦苇和田田的荷叶相依相伴,粉红的、嫣红的、雪白的荷花将那一片绿点缀的灵动起来。 阿媛也是一脸的陶醉,唯有一旁的渺云,淡淡说了句:“差强人意。” 小影闻言,转身扯住渺云的袖子,问:“渺云姐姐,难道你还见过比这更美的地方吗?” 渺云撇撇嘴角,这算什么,连幽篁门再生谷的千分之一都抵不上,更何况,这天气还热的要死,哪有再生谷一年四季的凉爽宜人。念至此,她大眼一转,何不把这小丫头拐回再生谷呢?这样,自己既不用孤身一人跟着他们四处奔命,还可以顺便把照看她的任务推一部分给谷中的姐妹们。哈哈,妙极妙极! “是啊,那个地方,比这里美丽一千倍,而且一年四季都宜人如春,丫头,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那里生活啊?”渺云俯下身子,绝美的脸上充满诱惑。 “真的哦!太好了太好了!那,澹哥哥,晟哥哥,我们去叫上苍哥哥和嫣姐姐,跟渺云姐姐一起回去避暑!”小影高兴地跳了起来。 渺云额头上冒出好大一颗冷汗,道:“呃,那个,地方比较小,容不下那么多人。若是你想去,我可以带你一个人去。” “连阿媛都不能去么?那我也不去,一个人,就算那里是仙境,也不会高兴的。”小影撅起小嘴道。 渺云闻言一怔,阿媛心中却一暖,小影真的舍不得自己呢。 即墨晟和景澹心里却警觉起来,这个幽篁门的女子分明想把小影诱拐到幽篁门去,为什么?若是因为貌美,那景嫣比之小影是毫不逊色的,为何她似乎只对小影感兴趣? “澹哥哥,你好好招待渺云姐姐哦,我和阿媛去下面玩!”比起远远观望,小影自然更喜欢亲自去那美景中滚上一滚,拉着阿媛便飞奔下楼。 见小影和阿媛跑远,景澹收了收心神,走至渺云身侧,抱了抱拳,道:“渺云姑娘,恕在下唐突,冒昧问一句,姑娘不远千里来找舍妹小影,究竟所为何事?” 渺云转头看了看他,突然就笑了起来,灿若霁月流云的笑容里,少女轻语:“明明对我戒备得很,却偏要做出如此恭谨守礼的样子来问话,不觉得累么?” 景澹一怔,面上有些尴尬之色。 渺云又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于这丫头毫无恶意,若真起了歹心,即便我对她要杀要捉,你们又能奈我何?枉自担心罢了!” 晨间见她和景苍过招,景澹已知这女子身手不凡,但此时听她言语如此狂傲,心下却是按捺不住了,收敛了笑意,但语气还算平静道:“景某知道姑娘武艺不凡,或可在景某之上,但若真如姑娘所言,景某却并非毫无奈何,至少,还有一命可搏。” 渺云闻言,也收起了笑容,转脸细细地看他几眼,道:“明明生的一副淡泊之相,缘何如此作茧自缚?”转而摇头轻笑,道:“不够洒脱罢了。”轻轻跃下栏杆,不看景澹愣怔的神情,兀自拾阶而下。 即墨晟转身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泛起深思:幽篁门,究竟是怎样一个所在?语姨那样温柔淡雅的女子,还有这个狂傲不羁的女子,竟都是出自幽篁门。 第82章 夏有凉风 午后,丝丝凉风吹进窗口,一丛柽柳在窗外如云似雾地轻摆着,发出很轻的沙沙声。 脸颊传来细细的麻痒感,景苍皱起眉头,难道是苍蝇么?他未睁眼,手指却快如闪电地在颊边一捏,不管是何物,必定逃不脱他这雷霆一捏了。 不料,指间空空如也,颊边的麻痒感也消失了,耳畔传来少女的一声轻笑,听声音,竟已是近在咫尺。 他倏然睁眼,侧头,双眸不可思议地瞠圆。 渺云坐在离凉榻仅仅三尺之遥的窗棂上,白衣胜雪,笑颜如花,手里把玩着一支粉嫩的唐菖蒲,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景苍心下大骇,他一向浅眠,自十岁以来,绝少有人近他百步之内而不被他察觉,可是,这个女子,这个女子,竟然坐到他身边了他都未察觉!适才,若她不是拿花枝来搔他面颊,而是拿把刀来插他脖子,他也是毫无防备的。 看着他震惊的神情,渺云又呵呵娇笑起来,笑声中轻语如燕呢:“你武功如此不济,还不趁年轻赶紧勤学苦练,竟敢在这懒惫度日,虚耗青春,莫不是找死么?” 景苍瞪着她,半晌,冷冷道:“我死不死,与你何干?”金汤城,他被这女子夺去玉佩,翼城,他被刺客突然袭击,这女子以掌风荡偏了刺客的剑,才使他没有命丧当场,昨日,这女子强上他的马车,他无力阻止,今晨,他的一柄剑,连她袖中的一条丝绦都挡不住。他已彻底放弃了在她身上扳回面子的奢望。 “啧啧,还真是伤人的心呢!”渺云从窗棂上跳下来,走到他身侧。 他正想起身离开,却听到她在身后道:“你可想打败那日刺杀你的人?” 景苍脚步一顿,那人,出剑的力度和速度,是他平生仅见,他深知,自己光是要练到他这个境界,都不知要耗费多少年,若说要超过他,于此时的他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我为你寻了个剑谱,你照此练习,一年内,绝对可以打败他。”身后的少女说的十分轻巧。 他一向好武,虽不知这女子的话有几分可信,但终究还是转过了身,见女子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本薄薄的剑谱,看样子,却似崭新的。 “条件。”他的表情未见喜怒,薄唇却淡淡的逸出两个字。 少女巧笑倩兮地看着他,伸出玉指点着自己雪嫩的脸颊,问:“你亲我一下如何?” 他表情明显一呆,怔立半晌,转身便向门外走去,语气短促地哼了声:“无聊!” 见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少女一怔,脸上突然晕出一片嫣红,赌气地将手中剑谱往凉榻上一撇。 “胆小鬼!”少女轻轻啐了句,低头想想,娇靥上却又浮起笑容,自语道:“我就不信不能得偿所愿!”执着粉嫩的花枝怡怡然出门而去。 申时,太阳稍稍收敛了狂躁的势头,阳光虽还是灿烂,但照在身上,已不似中午那般灼热了。 小影怀抱着一束金灿灿的野罂粟,提着樱色的裙摆,在开满了藿香蓟和一年蓬的山坡上疯跑,花花叶叶沾了她一身。 “疯丫头,小心跌着!”五六岁的光景,每每她撒疯的时候,父亲总是紧紧跟在她身后,宠溺地吓唬她,而她,闻言总是来一个急刹车,让身后跟得过紧的父亲猝不及防差点跌倒,然后大笑着继续往前跑,却被父亲一下拉住领子拎到怀里。 如今,再没人跟在身后宠溺的吓唬她了,再没人阻止她疯跑了,再没人拎住她的衣领了…… 她抬起袖子,狠狠地擦着眼角,她不伤心,她不难过,她只是,想念爹爹了! 放下的裙摆绊住了她奔跑的脚步,她一下跌到野花丛中,怀中的野罂粟被压的零落不堪。 “疯丫头!跌死你!”耳畔传来一声冷哼,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拽住她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 她一怔,睁圆双眸倏然回头! 出尘俊秀的少年显然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面露惊色的后退一步,稳住了心神,皱眉喝道:“你干什么?诈尸啊!” 原来不是……是她傻了,怎么可能会是呢?爹爹已经……去陪娘亲了。 心下黯然,她的脸上,却慢慢浮现一丝微笑。爹爹,你听见了么?有人和你一样叫小影‘疯丫头‘呢,真好! 景苍见她笑得清澈,眼光闪了几闪,疑道:“莫不是磕坏脑袋了?” “苍哥哥,我才发现,有时候,你也蛮招人喜欢的。”她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讨好地仰着小脸笑道。 景苍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几次之后,突然伸手,一指弹开小影,面有嫌恶之色地掸掸袖子,哼了句:“恶心!”转身便走。 小影捂着额头怔立半晌,跺脚怒喝:“景苍!你这大凶鬼!我疯了才会说你招人喜欢!” 景苍脚步缓了缓,嘴角蓦然闪过一丝笑意,广袖一挥,指尖跃上一朵白花黄蕊的一年蓬,他细闻几下,步履轻快地下了山坡。 太阳转瞬挂到了山顶上,柔和的光芒给天地山川都披上了一层似红似金的轻纱,金鳞般的波光中,一叶小舟轻盈地绕过苇丛,从浓密的荷叶中划了出来。 舟尾,白衣胜雪的少女手执一根碧绿的长槁,娴熟地撑着小舟,舟头,樱色纱裙的女孩举着一片荷叶,清了清嗓子,唱道:“洲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略带稚嫩的尾音还未散尽,女孩便掉转身子,向着舟尾的少女咯咯笑道:“渺云姐姐,我唱的可好?” 渺云噗嗤一声,笑道:“哪有你这样的,歌还没唱完,倒急着讨人家的夸奖,我偏说你唱的不好又如何?” 女孩小嘴一撅,道:“看起来渺云姐姐的欣赏能力跟天仙似的外貌差很远呢!” 渺云一怔,随即笑道:“哦,倒挖苦起我来了是不?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小丫头!”说着就要用长槁来戳点小影。 小影还未来得及逃,只听不远处又响起清脆悦耳的歌声:“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随着歌声,嫩黄纱裙的女孩浮波掠影般踏水而来,轻盈地落在小舟上,小影一看,顿时乐了,转头对渺云道:“渺云姐姐,且慢动手,我好姐妹来了,可别逼她伤了你哟!” 渺云笑而不语,阿媛却道:“渺云姐姐,这家伙这么不知好歹,你怎么不把她颠到水里去呢?” 渺云闻言大笑,小影一蹦三尺高,弄得小舟一阵乱晃,叫道:“阿媛,你口口声声叫我色女,依我看,你才是不折不扣地见色忘义呢!渺云姐姐,你千万防着她口蜜腹剑,非奸即盗!” 阿媛一边撸袖子一边道:“看起来某人又欠收拾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小影将荷叶一撇,飞也似地向三丈开外的岸边逃去了。 阿媛还和渺云在那慢悠悠地游湖,岸边的小影气恼地跺跺脚,转身向别院走去,眼光一转,见景澹正安静地坐在靠近别院那侧的湖边水廊上垂钓,她小嘴一抿,欢快地向那边跑去。 待踏上那条木质水廊时,她手里已折了一大把星光草,白色的酷似飞鹭的小花让她雀跃不已。抬头,景澹斜斜地倚在水廊的一根柱栏上,指节修长的手中握着一枝浅绿色的钓竿,原本就温润的俊逸脸庞在夕阳的映照下更是柔和万分,他闭着眼眸,慵懒闲散的样子是小影从未见过的,然而,她却觉得,这样的澹哥哥似乎更真实,更可亲一些。 脚步顿了顿,她微笑转身,蹑手蹑脚地向别院走去。 去观景台的路上,有一处薰风水榭,周围是一方月牙形的清池,池中睡莲朵朵,或粉或白,远远看去,古朴别致,风雅隽秀。 小影心中一畅,提起裙摆便向那边跑去,转过一丛粉紫的无忧花,刚要踏上通往小榭的雕花小木桥,她又硬生生的刹住了脚步。 小榭中间,即墨晟和景嫣分坐石桌两边,正在对弈。绿树环绕,轻纱遮掩下的小榭显得有些暗沉,然而那两人坐在那里,却犹如两颗明珠一般,照亮了四壁,光辉无限。 小影退后几步,默默转身。下棋,她是不会的。 无法解释心中突如其来的失落,她侧过小脸,想再看一眼榭中那珠连璧合的两人,目之所及,却只是一树正盛开的馥郁小花和水榭旁如水卷动的轻纱。 心绪昏昏地走了一会,她心中暗叹:罢了罢了,嫣姐姐便是嫣姐姐,我便是我,人与人之间,又怎可比较?正好嫣姐姐和晟哥哥都不喜热闹,他俩在一起下棋解闷,岂不很好么? “丢魂了么?跌进湖里淹死你!”她刚刚感到脚下一绊,旁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前倾的身子拉了回来,她回神一看,脚下果然又是一方清池,掩映着丛丛翠竹。竹林里,是景苍的居处。 她转身,看着身后面容冷峻的少年嘻嘻笑道:“小影知道,苍哥哥才舍不得看着小影死呢!” 少年的表情怔了一怔,冷哼:“自恋!”转身就要走。 “好啦好啦,今晚我亲自下厨,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好?”小影看着他的背影叫道。 他脚步缓了缓,头也不回道:“算数!” 小影歪着头想了半天,才明白他是要她说话算数,当即腹诽:这个惜言如金的家伙,当真抠门的可以! 第85章 竹林夜战 观芦别院,阿媛从薰风水榭转了出来,边走边自言自语:“小影那家伙上哪去了,怎么沐浴完就不见人影了,晚饭也没吃……”话还没说完,就与迎面跑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啊,对不起对不起!”气息急促的少年忙连连道歉,阿媛听着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却是朱峤,风尘仆仆,气喘吁吁。 “阿峤,是你?你,这是怎么了?”阿峤久跟少主身侧,性格多少沾染了一些少主的冷静自持,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朱公子,朱公子!”不远处别院内的老仆颠颠地追了过来,气喘如牛道:“待老仆为你领路……” 朱峤却无暇回顾,只急急道:“阿媛,我有急事找少主,快带我去!” “好。”阿媛转身刚欲走,突闻西南方传来一声凄厉尖嘶,阿媛心中咯噔一声,暗思:莫非是小影? 当下一边向那边疾奔一边道:“阿峤,你问这老管家,我无暇顾你了。” 竹林里,玉霄漓、渺云和景苍突闻一声尖嘶,转眸一看,一个小小的白影正向这边疾奔,看样子,竟是丝毫也不懂武功。 来到近处,渺云一看,竟是景嫣,小脸通红,长发披散,目光惊惶,与平日那个气定神闲仪容高贵的郡主判若两人。 她径直奔到景苍身前,转身面对玉霄漓,“在我死之前,你不能杀我哥哥!”语气并不十分冷硬,但却十分坚决。 玉霄漓扫了眼她细嫩小手中紧握的那枝玉簪,浅笑抬头,看着景苍,一字一字道:“爱情,亲情。这样孱弱的你,却富有的令人嫉妒。” “嫣儿,你让开……”景苍不想连累不懂武功的妹妹,用仅余的力气想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景嫣倏然转身,盯着他道:“我可以看着你病死老死跌死淹死,但是,我不能看着别人将你杀死!为此,我宁愿赔上我这条命!” 看着景嫣眼中那炙热而决绝的光,景苍有一瞬的恍惚,这,才是他那一贯冷心冷情的妹妹的真性情。他眸中突然蒸腾起久违的热气,原本平静面对死亡的心中,开始万分痛悔自己的无能。 景嫣重新面对玉霄漓,平静道:“你能将我哥哥伤成这样,杀他自然也不在话下了,我无法阻止你杀他,也无法为他报仇,唯一能做的,便是与他一起死!”她退后一步,站在景苍身侧,将手中玉簪抵上自己雪嫩的脖颈,对景苍道:“哥哥,你继续!” 玉霄漓呆怔片刻,突然纵声大笑,笑声中,他广袖飞扬,长指微动,众人皆毫无察觉,唯有景嫣突然感觉全身一麻,动弹不得。 玉霄漓收了笑声,妖媚凤眼盯着景嫣,道:“多么感人的兄妹之情。只怕,你是有此心却无此胆?你不想看着他死,可万一待会我动手比你快怎么办?不如,你先自尽,以示情深。” 景嫣心下大恨,他分明暗中做了手脚让自己动弹不得,又趁自己无法开口反驳之时,出言侮辱,真真可恨!士可杀不可辱,自尽,难道只插颈这一种方法么?手脚不能动,我还可以咬舌! 正待有所动作,突闻一声大喝:“万万不可!”随声而来的,是三只雪亮的飞刀。 看着照面而来的三把飞刀,玉霄漓伸出右手,修长手指水纹般轻舞几下,那三把来势凌厉的飞刀突然如柳叶般轻飘飘地向地面落去,却在落地的瞬间,化作一堆齑粉,散落于草丛之中,无迹可寻。 飞奔而来的阿媛见状,心中大惊,抬头看清了那红袍男子后,又加一怔。玉霄漓却笑了起来,道:“原是故人。”如水美目四处逡巡一番,无视因为那声尖嘶而蜂拥赶来的别院护卫,问:“她呢?” 阿媛不语,默默走到景嫣和景苍身侧,伸手去拉景嫣执着玉簪的手,刚一碰触,发现景嫣的穴道被点,不知她被点的是哪个穴道,自然也无法替她解开,只得将她手中的玉簪抽了出来,转身戒备地看着玉霄漓。 玉霄漓看了她几眼,目光又扫到景苍和景嫣两兄妹身上,灿然一笑。道:“你们这般有趣,我倒不忍心杀你了。跟我回去。”说着,修长的双手向景苍和景嫣的肩上搭来。 “住手!”同一时间,却响起了三声娇喝。 身后响起轻微的衣袂轻响,玉霄漓头也不回,瞬间和景苍移形换位,一手拎住景嫣一手制住阿媛。 景澹一惊,忙收回攻势,扶住几欲昏厥的景苍。 渺云适才见玉霄漓要带走景苍,心中一急,疾喝一声,胸中又是一阵血气翻涌,无力地倚在了竹竿上。 “渺云姐姐,你怎么了?”小影扶住她的胳膊,急急问道。 “我没事……你去看看景苍。”渺云以袖掩着嘴角的血痕道。 “小丫头,见了昔日的主人,也不来拜见么?”阿媛也已被点了穴,玉霄漓负着双手,玉树临风地看着小影,一脸的浅笑。 别院的侍卫已将这片不大的竹林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但景澹没有下令,景嫣又受制于人,他们自然也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想不到像门主这样天仙一般的人,也会做供人驱使的飞鹰走狗。”见渺云景苍皆受重伤,小影自知自己过去不过是多添一个人质,故而站在原地冷声道。 玉霄漓表情一滞,脸上笑意渐褪,水样的眸光宛若实质地剜过来,让人激灵灵地打个寒战。 小影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着,继续道:“难道不是么?苍哥哥和嫣姐姐与你有何仇怨,你要杀他捉她,你敢说你不是受人指使,做人鹰犬?”说到此处,她又轻笑起来,道:“怪不得……” 玉霄漓并不生气,见这十二岁的女孩言辞锋利,洞察敏锐,倒觉得有趣起来,故而不发一语看她还说什么。 “三年前,和渺云姐姐一起到你处赎我的那个姐姐,你是喜欢的。否则,你不可能凭她一句话便放了我。原先,我还在奇怪,你和那个姐姐都是仙人之姿,又是旧识,却为何没有在一起,现在,我明白了,你哪配!”小影看着玉霄漓脸上神情渐变,嘴角又泛起微笑。 景澹闻言,虽不明白小影所说是否事实,但他却听出小影话中分明是想激怒这个红袍男子,抬眼看到红袍男子身侧的景嫣和阿媛,心中明了之余,不由大惊,放下景苍便欲向小影身侧奔去。 然而,他又如何能快得过玉霄漓,眼前红影一闪,小影便被他掐住脖子高高擎起,而小影身侧的渺云,在他靠近时欲挡在小影身前,已被他一掌推到一丈开外,倒在地上无力爬起。 “你想激怒我,你很聪明,选对了话题,想必,也预见了后果!”玉霄漓收紧手指,她的脖子细嫩得仿若一枝花茎,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折断,可是,念起之前沧月曾为了她亲自来相思门见自己,他却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小影并没有挣扎,只是看着玉霄漓轻蔑而艰难地一笑。她心里清楚自己与他相差的太多,此刻,她只希望景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抓住机会把景嫣和阿媛救到安全的地方去。 然而,景澹并没有如她所愿,他豹子般地向玉霄漓扑来,在接近的同时,袖中银光一闪,电光一般疾射玉霄漓额侧。 玉霄漓仰头,五寸长的锋利袖剑贴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他左手一翻,凌空一掌向一米开外的景澹当胸袭去。 然而,景澹并没有如他所料那般被他拍飞,他两掌齐挡,仅仅退后了一步,立刻稳住了身形。 玉霄漓稍愣,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年竟能接得住自己带有五层功力的一掌。 竹林外围的侍卫虽不敢贸贸然来攻击玉霄漓,但机灵的已将重伤的景苍、渺云以及穴道被制的景嫣和阿媛拖出了竹林。 “唰!”玉霄漓回头,发现被自己掐住脖子的女孩竟然还有力气将腰间的匕首抽出,趁自己愣神的当口,姿势不稳地向他当胸刺来,他左手轻轻在那锋口上一弹,雪亮的匕首落地,却并没有碎,他又是一愣,此时,身侧又是一道银光飞来。 景澹的袖中,原有两把袖剑。刚刚他挡了玉霄漓那一掌,虽然没倒,但已受了内伤,这一把袖剑的来势不如第一把那般凌厉,但他此刻距玉霄漓只有两米不到的距离,这把袖剑飞出,玉霄漓如不放开小影,决计躲不过! 玉霄漓遂了他的愿,突然松手放开小影,旋身后避。然而,却在小影的身子还未落地之前,侧身一掌袭向她的胸口。 景澹大惊,几乎本能地纵身一扑,拦在小影身前,拼尽全力抵挡玉霄漓那一掌。然而这一掌,却比方才袭向他的那一掌刚劲了许多,他的身子紧贴着小影的身子横飞出去。 自己的内力在飞速地流失,胸口仿若正在被一把尖刀剜开,然而,对方那汹涌浑厚的掌力,却没有随着他的抵挡和距离的拉长而减少半分。听到身后女孩那急促的低咳声,他突然感到绝望。 胸口的剧痛和渐渐麻木的肢体告诉他,他抵挡不了多久,当他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时候,这股强大的掌力就会穿胸而过,他会横死当场。然而,即使如此,穿过他身体的余力,也绝不是身后那稚弱女孩所能承受的。他终究,还是保全不了她。 他突然万分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和孤陋寡闻,他自认为,世上所有的高手他都有名册在目,他们的一举一动,也皆在他耳目的掌控之中。此番观芦别院之行,绝对是安全无虞的。故而,他没有带王府多年来秘密培养的死卫同来,若是有他们在,此刻,也许就不是这般必死的绝境,他们,至少能缠住玉霄漓片刻,让他有时间熟悉玉霄漓的武功套路和想办法应对这突发的局面。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他死不足惜,可是小影……他终究还是辜负了父亲对他的期望。 外圈的侍卫蠢蠢欲动,他心惊胆战,此刻,若是有侍卫贸然地扑过来,打破了他倾尽全力维持的这种平衡的话,他和小影会在顷刻间毙命。 惊心之余,他却又苦笑自己多虑了,此刻,没有人能救他们,他和小影,迟早都是要同死的。 “澹哥哥,对不起,我连累你了……”身后传来女孩的低语,语调有些艰涩,可见,刚刚被玉霄漓掐的不轻。 景澹心中苦痛,然而,他现在却是有口难言。 正当他绝望之时,耳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少主,你不能……” 呼声未完,他只觉背后一轻,小影似乎被什么人拉走了,他心中一松,只要小影没事,他死而无憾了,这人既然能将小影拉走,武功必定也不在他之下,此刻他们已距玉霄漓三四丈远,当能在众多侍卫的协助下保得小影安全了。 然而,他思虑未了,背后却又抵上一个身躯,速度之快,几乎让他觉得刚刚背上那一轻是幻觉。同时,他觉得加于自己身上的刚劲掌力也被背后之人吸去了一半,背后的身躯微微一震,两人同时落地。 外围的侍卫见诸位小主人皆已脱离了那红袍男子的掌控,侍卫长大呼一声,五六十人同时向那红袍男子攻去。 小影懵懵懂懂地抬起头,黑暗中她看不清将自己拥在怀中之人的脸,但他身上泉水般清冽鲜花般幽柔的气息却让她知道,他是晟哥哥。 “晟……”她还未呼出声,即墨晟却将她一推,转身向林中奔去。 “少主!”不远处,朱峤惊惶地叫着跟了上去。 她被他推得倒退几步,看着他因被竹林阻隔而显得模糊的背影,她微微发怔。从认识到现在,他不曾这样粗鲁地对待过她。身旁的景澹气息孱弱的轻咳声让她回神,转头一看,慌忙扶住堪堪欲倒的景澹,目光扫过他嘴角殷红的血迹,她几乎本能地将指搭上他的脉搏。 景澹却将手一缩,推她道:“你快走。”那红袍男子武功那般了得,院中这几十侍卫顷刻之间就会被他解决掉,而即墨晟……他眸光略有不解地投向混战一团的竹林深处。他完全可以带走小影置自己于不顾,也可以在自己背后抵上一掌来化解那道掌力,这样他不会受一丝一毫的内伤,不过自己会死于那掌力相撞的强大内劲之中罢了。可是,他为何拼着自己身受重伤而来与他分担那刚劲的掌力?自己于他,并无丝毫恩惠和交情。 “我扶你一起走。”小影扶住他的胳膊,目光却投向竹林深处。 景澹心中知她放不下谁,可是眼下这情形,却容不得她迟疑徘徊了,他只能道:“我可以坚持,你去看看景苍,他的伤比我严重得多,随时可能会死。” 小影怔住,目光闪闪地看着景澹,细密贝齿渐渐咬上自己的下唇,少时,她身子一旋,向林外跑去,跑没几步,腾身飞跃起来,瞬间便消失在景澹的眼前。 第86章 我还有你 四周的声音都淡了去,唯有风拂过树叶的声音,如此清晰地响在他的耳际,玉霄漓停下脚步,抬头,仿若第一次发现,原来,黎明前的夜,这样黑,这样静。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自己修长的指节,几个时辰前,在它禁锢中的那段脖颈,温暖而细腻,然而,脉动中传递出的,却是不同于表象的寒冷和战栗,就像悠境中的春日一般,阳光,是温暖而细腻的,但当你眯起眼睛想惬意享受这抹温暖细腻的时候,总会有一丝寒意未退的风,来把你唤醒。 他心中突然有些茫然和惆怅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来,为什么最终自己又要走,他甚至没有杀一个人。他原本,是要来杀景苍的。 那个少年,那样的弱,他几乎在第一次出手,就可以置他于死地,可是,他却没有。其中原因,他很清楚,因为,渺云在那里。 他大可以连渺云一起杀了,反正那个人于自己并无一丝感情,自己又何必顾及她的感受,可是,当渺云看着景苍落泪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晚,在他的红枫树下,那个人,也曾捂住小嘴看着他无语泪流。 他不知道她那晚的泪和渺云的泪有几分相似含义,然而他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们的泪,是一样的,所以,他手软了。 至于那个和她有着相似笑容的女孩,他原本是想杀了的,因为,她的话让他心如针刺,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发誓,这辈子,不会再让任何人刺痛自己,可是今夜,那个女孩却做到了,他很愤怒。 然而,那两个舍命相护的少年,多么的,多么的像他啊。若是那个人遇险,自己,想必也会如那两个少年一般,奋不顾身地去挡在她的前面。 他低头,指尖微颤,终是,逃不脱心中最痛的那一处啊。 他四岁的时候,玉霄寒两岁。他依稀记得,那个时候,他有着一张白嫩红润的小脸,眸子圆而亮。他学会说的第一个音节,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哥哥”,他们的爹娘,从他们小时候就不怎么出现,悠境中,经常只有年幼的兄弟两人还有父亲的贴身侍女,他们那仙人一般的爹和娘,很久很久才会来看他们一次。 玉霄寒八个月的时候就会走路了,那时候,他看到人就会跟着走,而他最常见到的人,自然是他的兄长,所以,那个时候他经常蹒跚地跟着他三岁的哥哥到处走,在悠境那绒毯一般的草坪上跌无数跤,可能因为不痛,所以他从来没有因为跌跤而哭过。 那个时候,他总觉得有个弟弟其实很好玩,只要回头一看,就会看到弟弟跟个小猫小狗一般在草地上滚成一团,短短的四肢在草地上磨蹭半晌,才能再次站起来。 一岁半的时候,玉霄寒会叫哥哥了,走路也再不会轻易跌倒,那个时候,他不再默默地跟着哥哥边走边跌了,总是“哥哥,哥哥”的叫着,跟着他到处跑,然而,他终究是追不上他四岁的哥哥的,所以,每当四岁的他随意往哪个草丛中,或者树后面一躲,玉霄寒就找不到了,愣愣地站在他失踪的地方,转着圈的四处看。有时,他心情好,会突然跳出来吓他一跳,玉霄寒总是一下睁圆眼睛,然后咯咯大笑着来牵他的袖子,可是他又跑远了,永无止境地追逐便再次拉开序幕。有时候,他不想逗他玩,便会趁他转身的时候,从藏身之处偷偷溜走,待到几个时辰之后,发现找不到弟弟了,回到当初他藏身的地方一看,弟弟还站在那里找他,他便会一指头将玉霄寒戳倒在地上,然后狠狠地又微带一丝嗔怪地骂一句:“笨蛋!”玉霄寒也从不生气,爬起来抓住他的袖子,咯咯地笑,叫道:“哥哥。” 原来,玉霄寒不是没有过笑若阳光的时候,只是,记忆太遥远,他遗忘了而已。 五岁的时候,他开始觉得有些不一样了。三岁的玉霄寒开始练武了,三岁的玉霄寒再不追着他了,三岁的玉霄寒再不叫“哥哥”了,三岁的玉霄寒再不笑了…… 如今,他突然忆起,一切的变化,好像都是从玉霄寒三岁的时候开始的。那一年,究竟还有那些变化呢? 哦,是了,他们那一年出现不超过二十次的娘好像再没有来过了,他们那天人一般的爹爹开始经常来了,玉霄寒不再束头发了,爹爹对于他的关注好像远远多于自己了…… 然而,玉霄寒对于他们的父亲,好像一直都是排斥的,八岁那年,他对父亲的沉默和漠视,终于触怒了父亲,父亲只是动了动手指,他便摔了个四脚朝天,当时,他也是嘴角溢血,极其缓慢地再次站了起来。父亲眼中有惊色一闪而过,站在父亲身侧的他知道,受了父亲这一指力道的他,原本不该再能站起来的。但从此之后,父亲却再没逼迫过他做任何事情,更不曾再对他动过手。 今夜的景苍,多么地像那天的他啊。 原来,他的心,一早就被触动了,注定他今夜再下不了辣手。 他仰头,无声地笑,这世上已不再有人对他有心有情,偏他仍然在多情中徘徊挣扎,一次次将自己伤得鲜血淋漓也不回头。 相思门不是一个温情的地方,但,它足可以让他将自己安静地藏起来,慢慢疗伤。 他回身,这一刹,周围却突然亮了起来,初升的旭日斜斜地照耀着他的背影,天边,霞光万丈。 他侧头,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中泛着玉般的光泽,映射出一轮无俦的剪影,然而,他却终究没有回头,只因,他的面上,泪痕交错。 洲南王府,重伤的景苍和景澹在小影和宋瑞的联手医治下已脱离险境,同样伤重的渺云却恢复的格外快,休息了两日之后便走了,那晚竹林夜战之后,即墨晟和朱峤都没了踪影,听苏醒后的景澹说,他们是有事回平楚国去了。王府加派了人手护卫,外表看来,平静祥和的王府,和平日并无太大不同,然而,府中的人却知道,这种平静,只是假象,只因,他们的嫣小郡主,不见了。 这日午后,小影坐在溯洄亭中,背靠着亭柱,愣愣地看着湖中的波光。她心里有很多心事,她不想让身边的人为她担心,所以,只有在这无人的时刻,她才能轻皱起秀气的娥眉,静静地思索一番。 身边的人为什么都不喜欢晟哥哥,她已不想再去想了,她只知道,晟哥哥和澹哥哥他们一样对她好,他没有做什么伤害她的事情,在她心中,晟哥哥和义父一家人占据同样的地位,他们都是,继爷爷、爹爹和娘亲之后,在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如今,最令她困扰的有两个问题,第一,到底是什么人,一再的要对苍哥哥下毒手,半年不到,竟然连续两次出手,看起来这个人非常急切地想置苍哥哥于死地,这个人是谁?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按道理来说,如果是冲着洲南王府而来的话,澹哥哥不是更具备被刺杀的条件吗?他才是长子,才是将来要继承藩王之位的世子啊。 而且,这个人竟然能请的动相思门的门主,那个似妖非人的男子,可见,这人的地位家世定不一般,到底是谁呢? 第二,嫣姐姐到哪里去了?那夜,情形太过混乱,大家都忙着照看重伤的景苍和景澹,直到次日清晨回王府时才发现嫣姐姐不见了,至于她是何时不见的,如何不见的,竟然没有人知道。是不是,那个相思门主将她抓走了呢?他本是来杀景苍的,又为何要抓嫣姐姐呢?如果是他抓的,却又如何去找他将人要回呢?他的住处那般隐秘,武功又是那样的惊世骇俗……如果不是他抓的呢?…… 小影仰头靠着亭柱,只觉得心中犹如被一团乱麻塞着,既堵又闷。 偏首看了看清池那头的苍寂院,她跃下栏杆,决定去看看景苍。 刚刚走到岸上,迎面奔来一个侍女,小影扬起笑脸,道:“凝玉姐姐,急急地这是要去哪啊?” 凝玉是景嫣房里两个侍女之一,平日严肃而内敛,很少有笑容,见了小影,却也不免抿唇微微一笑,道:“影小郡主,奴婢正是要去找您的。王妃那边传下了话,说嫣郡主有消息,请影小郡主勿虑。” “果真?嫣姐姐在哪里?她好吗?”小影跳了起来,她一直担心景嫣因她而无辜受累,今日突闻她有了消息,不免松了口气。 凝玉看着大眼闪闪发光的小影,心中却暗叹,每次提到影小郡主,嫣郡主总是不冷不热淡淡的样子,可是影小郡主,却是如此真心实意地关切着嫣郡主。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心性,却为何如此不同呢? “小郡主请放心,是嫣郡主亲笔书信回来,说她受即墨公子所邀,去平楚国游玩两天,不日就回府。”凝玉道。 小影微微怔了下,继而点点头,道:“哦,这就好了。澹哥哥和苍哥哥知道了么?他们也正担心呢。” 凝玉又是微微一笑,道:“奴婢这就去告知两位小王爷。” 看着凝玉消失在柳荫小道那头的纤柔身影,小影愣愣地站在太阳底下,回不了神。 嫣姐姐,跟晟哥哥回去做客去了…… 晟哥哥的家,离圣女山很近。 现在的圣女山,必定繁花盛开,晟哥哥曾说过的,“到了夏季,浅浅的绿逐渐变得醇厚,浓密的绿草中,夏花妖娆,一片红,一片紫,一片黄,一片粉,如五彩的宝石洒落在纯净的绿绸中,在耀眼的的阳光中尽情地绽放,摇曳出夺目的身姿”…… 她已好久没去过圣女山了,她从未见过夏天的圣女山,她也好想亲眼去看一下那夏花妖娆的圣女山究竟是何种风情…… 可是,晟哥哥并没有邀请她…… 想起在夕阳下被她揪住发梢,回眸浅笑的那个少年,想起背着她在流萤中缓步前行的少年,想起在暴雨中背着她回龙栖园寻找风车的那个少年,想起温柔细语说要娶她代替她爹爹照顾她的少年,想起竹林中将她狠狠一推的少年…… 她眼中突然沁出了泪,好像只在转身的一刹,曾经的晟哥哥便已离她很远了。今后,她再不能无所顾忌地赖着他依恋他了,再不能安然地伏在他肩上,遥想爹爹的温暖了,再不能牵着他的手在夕阳下缓步街道了,再不能…… 可是,晟哥哥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有何资格要求他一直一如既往的只对她一个人好呢?晟哥哥已经十八岁了,再过两年,便正是成年了,他,该有他真心喜欢的女子了。嫣姐姐是那样的优秀,并且,她定是喜欢着晟哥哥的。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嫣姐姐终于也有了一个可以亲密无间的人了,这样的她,应该不会再太介意多了自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却抢了本该属于她的不少关爱的妹妹。 晟哥哥,我庆幸当初没有答应你呢,虽然,虽然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难受,但是,总比让你将来也和我一样难受要好。 阿媛,幸好,我还有你。 第87章 强忍伤势 天还未亮,偌大繁华的安里骁王府还沉静在一片静谧中,早起的仆人们蹑足屏息地劳作着,为主人们的醒来做准备。 朱峤手提着一方精致的食盒,面色沉稳地从厨房一路向王府深处的蘅皋殿走去。平楚八月的清晨凉爽宜人,娇花芳草晨风汇织成一片极其迷人的气息,令人熏然欲醉,然而,却抹不平少年眉间那抹淡淡的愁绪。 路上不时遇上一些早起洒扫的仆人,因朱峤乃是即墨晟的贴身侍卫,在府中地位较高,这些仆人见了朱峤,不免要行礼一二。朱峤心不在焉地回应着,脚下却愈加加快了步伐。 蘅皋殿有东西两院,东院,是即墨晟的书房,西院,是即墨晟的寝殿,中间隔一座小小的花园,曲径相连。 朱峤进了院门,想也不想便向东院走去。 转过高高的门廊,轻轻推开雕刻精致的门扉,朱峤抬头,不意外地看见窗下亮着一盏孤灯,即墨晟已经穿戴整齐,端坐在书桌前,握着笔在那仔细着写,俊美的脸庞异常苍白。 朱峤皱了皱眉,那夜在竹林之中,他看出少主是故意要与景澹分担红袍男子那一掌之力的,为了将加于景澹身上的余力吸引过来,他甚至没有采取任何的抵抗,因而,他所受的伤,比景澹还要重上十分。 但是,因为黑翎军的尾随追踪,少主却不敢再在观芦别院继续逗留,负伤连夜赶往平楚国。一路的奔波加上严重的内伤,已让他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可是,为了避免引起王爷的怀疑,连累到作为贴身护卫的自己和洲南王府的安危,他一直极力忍受着,为了不在上朝时被人看出端倪,甚至还亲自去了宫中告病半月。 不用上朝,少主离开了雪都烈城的老宅,来安里的王府静养,说是静养,可是这三日来,哪一日不是人来如潮?他以少主身体不适为由挡掉外人的骚扰,可是总不能不让老夫人和夫人来看少主,故而,少主虽回来了三日,却还没有真正的休息过哪怕半天。和不常见面的老夫人和夫人在一起,少主谈笑如常,有这样一个出色而又孝顺的儿子(孙子),夫人和老夫人自然是喜不自禁,常常将少主拉过去一坐便是半日。只有他清楚少主清浅的笑容背后掩着多少的伤痛,只有他知道平常的一个举动此时要耗费少主多大的精力……可是,少主只是那样坐着,笑着,什么也不说。 他知道,这样的结果,少主一定是早就料到了。可是,夫人和老夫人,毕竟比王爷要好糊弄的多,所以,少主才会舍弃安静的即墨府老宅而跑到这车水马龙的安里王府来养伤。这样,也是为了避开王爷从而得以隐瞒自己的伤势。 有时候他真的忍不住想问少主,那影小郡主究竟有什么好,值得少主这样一次又一次枉顾身份巴巴地赶去看她,恨不得将自己的性命也给她才是应当。他只知道,在少主十五岁之前,这位影小郡主没有出现,少主的生活如所有王公贵族的生活一般,平静安逸,虽然少主比一般人都要来得刻苦和严谨,但起码,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寝食难安,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受伤,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处心积虑地去提防他手眼通天的父亲,没有任何人能逼他去做本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可是,十五岁之后,随着那位影小郡主的出现,少主平静的生活便一去不复返了。这三年来,即墨府内忧外患,王爷却鲜少露面,府中朝内一应事务全都交给少主全权打理,虽说少主乃是凤毛麟角般的俊才,可是,毕竟才是二十不到的少年,要将这诸多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每日,少主可以用来休息的时间加起来都不满两个时辰。再加上心里记挂着那位影小郡主,这不到两个时辰的宝贵时间内,又得抽出一个时辰来谋划如何才能瞒过王爷去看望她。有时候,他真的担心,终有一天,少主会支撑不住倒下。可是,他终究没有倒下,只是这一日日的煎熬,却也看得他心如刀绞。 世人都羡慕少主出身富贵,一代天骄,又有谁知道,这号称平楚第一贵公子的生活,连一个平常百姓都不如。起码,平常百姓,日日还可以安眠到天亮。 他敛眸,同时也敛去心中杂七杂八的思绪,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从里面端出一壶茶和一碗药汁来。 伺候即墨晟喝下了那碗药,看着他用茶涑去口中的药味,朱峤忍不住道:“少主,您何不多休息一会?此刻,老夫人和夫人都未起身呢。” 即墨晟放下茶盏,摇头苦笑,道:“日日早起惯了。我离朝半月,堆积下来的政务也要尽快处理才好。” 朱峤动了动嘴,终究还是按下了话头,他也知道,在少主这个位置,不能有一刻松懈,松懈,便等于败亡。 此刻,他倒又有些怀念少主去看影小郡主的时候,只有那个时候,才是少主笑容最多的日子,并且,似乎也只有那个时候,少主才能过上正常人一般的生活。 “阿峤,老宅那边有什么动静吗?”即墨晟一边翻阅底下官员递交上来的折子一边问。 “昨日属下回去时,并未看到曲护卫,只是,属下听说,府中来了客人,王爷正在招待,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属下也未敢久留,故而并未得见那位客人。”朱峤道。 即墨晟翻阅折子的手微微一顿,客人?这几年来,父亲的客人基本上只有一位,那便是北堂陌,而北堂陌几乎一年才会来一两次,其余的客人,都是由他来招待的。那么,昨日即墨府中的客人,会是北堂陌吗?父亲此时和北堂陌见面,又是所为何事? 想起北堂陌那个人,他只觉得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这几年,他对他虽然一直恪守君臣之礼,再未有过逾矩的言语动作,可是,他真的很不喜欢北堂陌看他的眼神,像是一盆烧的太旺的炭火,烤的人浑身难受。而且,若逢两人讨论政务之机,他必定要在他告退之前,问一下小影的近况,这着实让他恼怒不安又无可奈何。他知道他是在试探他,可是,他讨厌他用小影做饵。此番,他从百州回来便告病在家,不知北堂陌又会作何反映。 他一直知道,自己身边,除了有父亲和政敌的眼线,也有北堂陌的眼线,他知道清除不干净,故而,他只是谨言慎行着,并未显现出多大的排斥,可是此刻,他却突然醒悟过来,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凭什么在秋叔叔和语姨的坟前起誓,说要保护小影一辈子? 就如此次,阿峤匆匆赶到观芦别院,告知他原来父亲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先派了轻功绝顶的青领军探明了他的行踪,这才派黑翎军出动。他若再留在观芦别院,黑翎军必将查到他究竟为何而来,而小影,必定会被他们抓到父亲的面前去,他无力阻止这一切,他所能做的,只是连夜赶往平楚国,引开黑翎军。事实上,他并没有把握确定黑翎军会跟着他一起离开观芦别院,从而放过院中的那些人,他只是在赌。然而,他终不能一次次将小影的性命寄托在自己的赌运之上。 原来他一直走错了方向,他每年几次的探望,于小影而言,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除了观望和担心,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他最该做的,是尽快武装自己,培养属于自己的实力,使自己强大到让朝中的政敌、北堂陌甚至于他的父亲都望而却步,到那时,他才有资格去接近小影,照顾她保护她。 他心中一直替父亲步步为营的生活感到惋惜,殊不知,自己,也早已踏入了这没有退路的局中,放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死,或者坚强地走下去,赢得这盘棋。 为了小影,他一定要坚强的走下去,只盼,在他足够强大前,景澹他们能照顾好小影,使她安然无虞。 收回思绪,他又开始认真地处理奏折。 今年平楚北部的气候十分反常,六月,位于平楚东北的号称平楚第二条大河的洃河泛滥,淹没河岸两旁良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派去休整河堤的官员刚刚开始动工,八月,西北又传来了大旱的灾情。今年平楚,只怕又得花高价从百州采购粮食了。 看着手中的奏折,即墨晟仿佛看到了东北洃河两岸,浊浪滔天,目之所及,一片汪洋,良田被淹,屋舍坍塌,亲人失踪,逃过水淹的百姓食不果腹地聚集在高处,绝望地看着再也认不出原貌的家乡,不知该何去何从。而西北的秾稼平原上,烈日当空,土地龟裂,衣不蔽体的百姓们牵着老马瘦驴,汇成了一支支逃荒队伍,携家带口地一步步艰难地向南方迁徙,路旁,不时有因干渴或饥饿的老弱妇孺倒下,人们已被干旱和饥渴榨干了眼泪和精力,一边草草埋葬已逝的亲人一边默念他的幸运,终于可以不必再继续活着受罪了。然后,神情黯然地继续南下…… 即墨晟合上奏折,闭眼,压住眼中那股湿意。这一切,虽说都可以归结为上天的降灾,但他这个财政大臣,又何尝没有失职之处呢? 自从两年前接任财政大臣一职后,翻阅往年的档案,他就已经发现,平楚北部一直因为旱涝灾害而收成不佳,每年上交国库的粮食极少,他也曾想,应该采取一些措施来平衡平楚东北和西北的这两种极端灾情,那么,只有一种办法,那便是将由东北发源,横穿整个平楚中部的洃河改道,在它的半腰开凿出一条人工河道来,让它呈丁字形流向年年干旱的西北腹地,这样,不仅可以分流夏季洃河猛涨的洪水,更可以一举解决西北的因缺少水源灌溉而引发的旱情。 当时,他曾收集各方资料,仔细计算这番水利工程需要的花费,结果,他被自己算出来的数额吓了一跳,这项浩大的工程,光是资金就几乎要耗光平楚国一年的全部收入,还不包括人力在内。 当时,平楚与百州关系紧张,他又是初涉官场,虽有父辈荫蔽,却无政绩撑腰,在朝中讲话,难免声弱三分,故而,他只是降低了东北和西北地区的征税标准,并未向上建议兴修水利之事。 如今看来,这兴修水利之事,已刻不容缓,若不然,不用百州和殷罗来攻,平楚也必将在粮食欠收百姓流离内乱中日渐衰弱下去。 若是要向朝中建议兴修水利之事,必定会受到东方权一方的阻挠和干扰,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和计议方可行事,最好,能亲自去北方巡察一番。 只是,要将东北和西北如此广袤的地区的情况体察清楚,至少也得几个月时间,自己,又如何脱得开身?若是派别人去,派谁好呢?又有谁愿意去那旁人避之不及的灾地呢? 吱呀! 身侧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即墨晟闻声转头,却见朱峤正将紧闭的窗扉打开,天已亮了,薄薄的晨光洒在他的桌前,微风拂来,他竟觉得有些冷。 朱峤转身,见适才还在专心处理政务的即墨晟抬头看着自己,怔了一怔,忙道歉:“扰了少主,属下该死,请少主恕罪。” 即墨晟低头,唇间逸出两字:“无碍。” 朱峤正想蹑手蹑脚地出去,看看早膳是否已经准备妥当,身后突然响起即墨晟的声音:“阿峤,把书架上面的平楚河渠分布图拿下来。” “是。”朱峤很快就从一堆地图中将即墨晟要的那张图取了出来,将它平平整整地挂到了书桌旁的那面空白壁上,以便即墨晟抬头便能看见。 即墨晟站起来,抬步向那边走去,想看得更为仔细,刚走两步,身形顿了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条石青色的手帕,捂住了嘴。 朱峤看着手帕的边缘渐渐渗出一点艳色,急匆匆走过来两步,却又硬生生地刹住。 即墨晟僵立了一会,轻轻擦了擦嘴角,攥起手帕,头也不抬道:“你先出去,有事我再叫你。” 朱峤看着他殷红的唇,映衬他如雪的容颜,触目惊心,撼人心神,但他却无暇来惊叹主人的美,他只知道,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因为不能正常休息和找大夫来治伤,少主每天还要呕两次血,只在每天凌晨偷偷地喝一碗伤药,如此下去,少主的伤,何时才能好? 握紧双拳,他默默告退,出了蘅皋殿,他站了站,转身直奔夫人的怡心殿而去。 第88章 亲上加亲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我的晟儿啊……” “……娘,您先别着急,要是您急坏了身体,这可真是了不得了。你这奴才,少爷但凡有一丝不好,你便是一个死!” …… 即墨晟正在细看那张水利图,思索改道洃河的可行性,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喧哗,他皱眉,刚刚转过身,便见自己的母亲扶着祖母扑进门来。 十二年的光阴,使得当年在菽香厅门前怒斥忆语的楚妗楚老夫人苍老了不少,斑白的双鬓,布满皱纹的眼角,无一不倾述着时光的无情。这也难怪,虽然身为即墨一族的太夫人,但丈夫两年前已去世,权势熏天的儿子因当年自己排斥忆语一事对自己也无多眷顾,身在富贵然而更多的时候却只有孤寂陪伴左右,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委实不值得开心。 幸而还有一个因为不受丈夫疼爱因而有更多时间和自己做伴的儿媳,虞红络,时时来嘘寒问暖,才使她那孤寂空虚的心里稍微好受一些。 而正值中年的虞红络却是容光焕发,丈夫的冷落似乎没有使她受一丝影响,她保养得宜,精神饱满,完全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美艳贵妇的典范。显然,她早已接受了自己不可能再受丈夫宠爱这一残酷现实,而且,她也为自己找到了退路和依靠,那便是,壮大自己娘家的实力,抓住自己儿子的心。自己的儿子,也是即墨襄唯一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即墨襄的王位的,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优秀得让人眼红的儿子身上,因而,一听说他出了事,这个平时心事从不外露的贵妇竟掩饰不了内心的惶急,在推开门的一刹,脸色比身旁的楚老夫人更苍白难看。 即墨晟看着一脸焦急的祖母和母亲愣愣地站在门边看着自己,目光扫到站在门外不敢擅入的府中医师,心中已明白七八分。 压下胸中时时翻涌的血气,他扬起微笑,神色如常地向门边走去,道:“祖母,母亲,该是晟儿去向二位请安才是,您二位怎么跑到这来了?” 楚妗和虞红络回神,分别抓住即墨晟的两条胳膊,楚妗忍不住老泪纵横,道:“晟儿啊,晟儿啊,那奴才真真可恨,竟敢把你打伤……” 虞红络则急急地问:“晟儿,你怎么样啊?”转身对门外的医师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为小王爷诊治!” 即墨晟面上装出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来,对两人道:“祖母,母亲,晟儿不是好好的么?不要听那奴才胡吣,他焉能伤得了我?” 楚妗和虞红络抬头,见即墨晟言笑晏晏,的确不似那奴才所言重伤的样子,只是脸色苍白了些。虞红络担忧道:“即使没有伤,让大夫看看又何妨,娘看,你的气色似乎不怎么好。” 即墨晟拉住她探向他额头的手,笑道:“母亲,晟儿只是最近胃口不太好,没事。要是让大夫一看,没事也变成有事了,到时再让父亲知道了,晟儿恐怕得提前回雪都烈城了。” 即墨晟深知祖母和母亲都对父亲忌惮得很,为了隐瞒自己的伤势,不得不搬出父亲来压住两人,见两人面色果然一变,自己心中却不免愈加羞愧起来。 虞红络期期艾艾道:“既如此,那就让大夫为你配一些调理开胃的药如何?” 即墨晟点头,转而又问:“朱峤那小厮呢?” 虞红络道:“那奴才自称与你切磋武功时下手不知轻重,将你打伤了,我已下令将他绑在门外,待探明你的伤势再行论处,既然你没事,你的奴才,还是交由你发落。” 即墨晟微笑,道:“这小厮大清早地扰了您和祖母的清净,本该抽他几鞭才应当的,只是,晟儿身边只这一个使得应手的奴才,还请祖母和母亲看在晟儿的面上了,饶了他。” 楚妗和虞红络见即墨晟处处顾及自己的颜面和尊严,慈孝有加,心中喜不自禁,哪有不依之理,便说念在朱峤这奴才也是忧主心切的份上,当即便饶恕了他。 送走了楚妗和虞红络,即墨晟回到书房,看着门侧一脸羞愧的朱峤,微微摇头,转身向书桌前走去。 “少主,只要您能安心治伤,属下甘愿受那皮肉之苦。”性格倔强的少年见自己一番自作主张的行为非但未能为主人换来治伤之机,反而累的主人为自己费了好一番功夫来劝说两位夫人,心中又愧又急,故而含着眼泪梗着脖子冲主人的背影叫道。 即墨晟在书桌前坐下,抬头看着朱峤,静静道:“你跟了我这许久,心性却还如此纯良,委实难得。”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是我在这里被诊出受了重伤,难道还能瞒得过父亲去?且不论祖母和母亲会受牵连之罪,而你,万难再有活命之理。” 朱峤一怔,胸中泛起又暖又酸又涩的感觉,加重了他眼中湿意,十八九岁的男儿,却也不好意思当着主人的面这样流泪,他将头一偏,急急地窜出了门。 瞧着四下无人,他抹干奔涌而出的泪水。若自己不能设法帮助少主走出这困境,自己有何资格值得少主这样苦苦压抑伤势来为自己的性命考虑。若说眼下还有人能救得了少主,会是谁呢? 他皱眉静思,脑中突然跳出一个人来,然而随着这个人影的出现,他自己却也吓了一跳。这个人,自己该去找吗?少主愿意自己去找他吗?若是事后少主责怪自己怎么办?若是他趁机为难少主怎么办? 踌躇半晌,他将心一横,天大地大,没有少主的命大,只要少主能治好重伤,自己死又何妨?下定了决心,他转身向马厩奔去。 午后,日朗风轻,本是午憩的大好时光,然而,一向安静的王府后院雅清轩内却是一片丝竹谈笑之声,临水的小轩四周围着既能隔绝暑气却又不影响赏景的名贵雪蚕银纱,透过这如水一般的轻纱,隐约可见轩内情景。 楚妗倚在主座上,身侧站着两个貌美婢女,正轻轻地为其扇风,楚妗左侧坐着虞红络,右侧坐着一名同样衣着华贵貌美持重的贵妇,此时,三人正仔细看着桌上那尊足有两尺高,润泽光亮,晶莹剔透的玉观音。 少时,楚妗收回平静中夹杂着一丝贪婪的目光,看向右侧的贵妇,道:“此物如此稀有贵重,我又如何受得起?” 贵妇微微一怔,随即扬起笑容,微微颔首道:“老夫人过谦了,天下无人不知,在这平楚国,不论是地位还是佛心,再也没有胜过您的了。若是连您都受不起,天下,还有何人配有此物呢?” 左侧的虞红络接口道:“是啊,娘,艾莲大热天的巴巴给您将这稀有玉佛抬了来,您总不能再让她巴巴地又抬回去。你就不看僧面看佛面,收下了,也不枉费艾莲一番心意。” 楚妗笑道:“就你会说。既如此,那,老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当下令人将玉佛收下,又吩咐一番回礼之事。 童艾莲和虞红络对视一眼,虞红络抬头,对小轩西侧正贴着水纱贪看轩外景色的女孩叫道:“茵露,怎的一个人跑到那侧去了,跟姨妈讲话就如此无趣么?” 身着樱色纱裙,长发及腰的女孩轻巧转身,小小的鹅蛋脸上一双乌黑大眼神采逼人,红润薄唇勾着些许微笑,肌肤白润细腻,神情娇俏可人,却又自带一番不可言传的沉稳矜贵之态,看的三人心中不由都暗暗点头。 女孩敛衽行了一礼,微笑道:“茵露失礼了,只怪姨妈这府中景致太过诱人。”说着,步伐不疾不徐地向自己的母亲身侧走去。 童艾莲执了她的手,转头对楚妗笑道:“老夫人,你看看这小丫头,可不是被我宠坏了么,明明是自己贪玩,竟还怪罪起王府的景致诱人。” 楚妗细看虞茵露,只见她气度内敛而不失大方,神态庄重而不失灵气,生的一副富贵之相,心中暗暗喜欢,遂微笑对童艾莲道:“你这个女儿生的十分讨喜,听红络说,在琴棋书画上也颇有造诣,委实难得。” 童艾莲还未来得及自谦,虞红络却在一旁接口道:“是啊,若不是兄长和艾莲管束甚严,不肯令其抛头露面,那平楚双姝之名,还不知花落谁家哩。” 虞茵露看着三人提起平楚双姝时面上不自觉露出的那种既似嘲笑又似怜悯的神情,眼神黯了黯,垂下眸去不做声。 接下去,三人不免要就左丘燕私奔一事对东方权那方冷嘲热讽,这些平时举手投足间都要注重仪态的贵妇们言语尖刻起来,竟是丝毫也不自知,虞茵露在一旁听得难受,便趁三人谈得正起劲之时,偷偷离座,溜出雅清轩四下闲逛去了。 三人天南地北的闲扯,渴了,抿一口茶,这才回过神来。童艾莲回身一看,女儿又不见了,心中一气,面上又不好发作,只得赔笑道:“看看,稍不留神,这丫头又不知跑哪去了。” 虞红络放下茶杯,玉白的指在茶杯边缘摩了摩,道:“她爱看这府中景致,便由她去,我们大人的谈话,她也未必可听呢。” 童艾莲心中了然,微微一笑,又低头抿一口茶。 虞红络转头对楚妗笑道:“娘,依您看,茵露这小丫头,可做得您的孙媳妇?” 楚妗被她问得一怔,抬头又见她笑看着自己,心中顿时明了童艾莲今日突然到访送礼之事。虞红络这是,在为自己找后路呢。 仔细想想,却也无可厚非,丈夫已是指望不上,若是再不能抓住儿子儿媳的心,她的晚年,该是如何凄苦?如今的自己,不就是她将来的写照吗? 若是能让自己外甥女成为自己的儿媳,无疑为自己多找了依靠,将来,即使儿子对自己不好,至少,还有媳妇可以陪着说说话。 只是,自己虽是晟儿的祖母,却也没有那个把握能决定晟儿的婚事啊,毕竟,儿子即墨襄是那样厉害……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自己没有把握可以为晟儿的婚事做主,此刻,自然也无需来做这恶人了,自己答应了,若即墨襄不答应,或是晟儿不答应,虞红络也怪不到自己身上。 念至此,楚妗笑道:“茵露这孩子才貌双全,又是虞氏一族的千金,若是他日真能和晟儿喜结连理,亲上加亲,老身我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虞红络对楚妗这样的回答显然毫不意外,对童艾莲道:“艾莲,你也好久没见晟儿了,今日你来得巧,正好晟儿也在这府中。娘,不如,我们将晟儿叫来见见他舅母如何?” 楚妗含笑点头,虞红络当下便遣人去蘅皋殿请即墨晟,童艾莲则吩咐同行的侍女去将虞茵露找回来。 第89章 不得清静 即墨晟坐在书桌前,沉滞的伤势让他不似以往一般精神饱满,在这静谧宜人的午后,有些昏昏欲睡。可是,他从不午睡的,他也不确定自己若是一睡下,将会到何时才会醒,醒时,又将是何种情形。 他强打精神,一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手向右侧桌角的茶杯探去。杯盖乱响的声音让他怔了怔,睁眸,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杯中无茶,他收回手,坐直身子,语气如常地唤道:“阿峤。”无人应承,再唤一声,还是一室静谧。想起早间那仓惶奔出门的少年,他放弃了继续寻他的念头,站起身,向门侧走去,想叫门外的侍卫给自己送杯茶来。 打开门,门外的日光让他脑中眩了眩,他不动声色地扶住一旁的门框,支撑住自己差点向后仰倒的身子,镇定了心神,还未开口唤人,却见门外一个侍卫领着一名侍女疾步向他走来。看清了那侍女的模样,他心中哀叹一声,终是,不得清静啊。 雅清轩毗邻着一片人工湖,湖中,睡莲朵朵,或粉或白,甚至还有粉蓝色的,点缀于那碧叶清波之上,美得如梦如幻,虞茵露,正是被这一湖睡莲给摄去了心魂。 平楚国气候偏寒,即使是夏季,真正炎热的,不过几日时间,故而,极难种活荷莲之类的夏季水生花卉,即墨府有此一湖睡莲,恐怕不是单靠顶级的花匠就可以做到的。 虞茵露提起裙摆,走下绿草如茵的柳堤,蹲下身子,伸手轻撩那清可见底的湖水,果然,清凉里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温润,这即墨府果然是财大势大,为了这一池睡莲,竟可引温泉水来栽养。 虞茵露咋舌,收回手指,看着这一湖睡莲,心里这才知晓,缘何母亲这样一向眼高置顶的人,也上赶着让自己尽快冠上这即墨的姓氏。 对于自己那个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表哥即墨晟,虞茵露的记忆,只模糊的停留在六七岁的光景,她隐约记得,他有一双分外乌黑的眸子,皮肤很白,个子很高,不爱笑,跟谁都不是很亲近。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有五六年不曾见过他了,听说,如今的他风华绝代,文武双全,是连宫里那些皇子们都比不得颜色的人物,是名副其实的平楚第一贵公子,是许多少女的香闺梦里人。 她微微一笑,这样的他,必定很寂寞。站在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谁人可以与他做伴?世人只会羡慕他的尊荣和所散发出来的光辉,犹如仰望冬季照耀着阳光而光芒四射的圣女山山顶一般,只是,那高处的不胜之寒,鲜少有人可以体会。 她相信,每个少女的梦里,都有自己景仰的一段传奇,都有属于传奇的那样一个人。只是,她梦里的那个传奇人物,却不是这个声名如雷贯耳的表哥,而是另外一个人。听说,那个人不仅才华横溢,平易近人,而且性情温和,天真烂漫。他经常和平楚双姝之一的九公主一起微服出游,和天下佳人才子结交,一同饮酒作诗,游乐坊间。 只可惜,诚如姨妈所言,父母平素对自己管束太严,竟日极难跨出闺门一步,否则,她定然也能遇见他,以诗画结交,成为好友的。 十三四岁的女孩微微皱了眉头,难掩心中的失落和渴慕。 “小姐!”耳畔传来一声惊叫,将神游天外的她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起身,旁边却伸来一双手,急急将她扯离湖边,惊魂未定的声音继续在耳畔响起:“小姐,夫人到处找您,您怎的走到这湖边来了,万一一个失足可如何是好……” 虞茵露无奈转身,正想制止丫鬟的喋喋不休,眼角余光却扫到柳堤那侧缓缓走来的一人,到嘴的话梗在喉间,她转过头,仔细地打量那个人。 她承认,闲来无事时,她也曾在心中设想过千万个自己那个名扬四海的表哥的形象,然而,此时此刻见到他的真人,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象太过狭隘浅陋了一些。 她从来不知,一个男人的容貌,也可以美到让女人嫉妒的地步,她从来不知,如此美的容貌,竟能因为他本身的气质和风度,而剥离了它表面的惊艳,转而升华到对于人精神上的一种震撼,让人从心底泛起一种深深的悸动,然后,不知不觉地向他臣服下去。 即使她从未对她这位表哥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此刻也不由地看直了眼,怔住了神,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在侍女的引领下越走越近。 然后,看着他发现了自己的存在,以一种极淡极淡的眸光扫了过来,她来不及惊讶他那样浓黑的眸子里竟能散发出那样淡洌如水的眸光,便见他极轻地向自己颔了颔首,显然,他猜测到了自己身份,然而,却仍是那样的礼貌而疏远。 她看着他从自己的眼前走过,向不远处的雅清轩走去,垂眸,眼底泛起一丝自嘲的微笑,也是,动辄几年不见的表兄妹,初次见面,又怎能期望有何种的热络?再抬眸看向那已在水纱后显得朦胧的英挺背影,她心中泛起一丝似怅然又似憧憬的情绪来,究竟要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表哥这样的人物?但愿有那样的女子……定然会有那样的女子的。 雅清轩内,即墨晟和虞茵露互相见了礼,各自在母亲的身侧坐下。即墨晟敛眸,默默调息着胸中因为走了一长段路而翻涌欲出的血气,脸色十分苍白。 楚妗和虞红络两人却浑然不觉,童艾莲虽然察觉即墨晟脸色有异,但见楚妗和虞红络都不以为意,便只当自己多虑,几人继续谈论适才的话题,不时对两个晚辈交口称赞。 虞茵露盯着即墨晟,看他那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色和毫无一丝血色的双唇,明显他现在身体不舒服,可是几个大人却没有一个人问一句他现在是不是身体不适,看他的样子,好像也在强行压抑自己的不适似的。 她心中默叹一声,这个表哥,果然如自己所想,生活得并不好啊。 楚妗等人笑谈半晌,见两个晚辈并无只言片语,不由有些无趣起来,虞红络转头,问身侧的即墨晟:“晟儿,你觉得为娘刚才的提议如何?” 即墨晟不敢妄动,此刻但凡再有一个大一点的动作,他便有可能当众咳血。他静静抬头,适才他并无在听几人的言论,见母亲突然问自己,正在思索对答之策。 楚妗和童艾莲只当他正在考虑,都含笑看着他。对面的虞茵露知虞红络乃是在问即墨晟,将来娶她做妻如何。她未把几人的话当回事,自然也不觉得害羞,此刻,比起表哥的回答来,她倒是更关心表哥的身体,遂抢在即墨晟前面插言道:“姨妈,茵露与表哥几年未见,彼此都不是很了解,今日只一面之缘,你便问如此教人害羞的问题,却让表哥如何作答,便是问茵露,茵露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您就饶了表哥,不要为难他了。” 几人均不意虞茵露竟会抢在即墨晟之前说出这番话来,不由都微微一怔,即墨晟转头看着虞茵露,见她神色真诚自然,眼中微微露出赞赏之意。 虞茵露向他微微点头,接着向楚妗童艾莲等人道:“茵露早就听说表哥自担任财政大臣以来,日理万机,公务繁忙。今日表哥能拨冗相见,茵露已是幸甚,不敢占用表哥太多时间,姨妈,茵露看表哥今日似乎精神不太好,不如,让表哥早些回去休息,来日方长,今日所议之事,也不急在这一时要答案啊。” 楚妗和虞红络闻言,都转头看向即墨晟,见他果然脸色苍白,这才念及晨间他说近日胃口不好之事,心中也觉不该让他在这久陪,遂向虞茵露笑道:“到底是表妹心疼表哥。晟儿,你既身体不适,就且向你舅母表妹作别,回去休息。” 即墨晟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虞茵露一眼,缓缓起身,对童艾莲行了一礼,还未来得及开口作别,轩外却传来侍女的声音,“启禀老夫人,夫人,曲侍卫求见。” 楚妗、虞红络和即墨晟齐齐一怔,曲九久侍即墨襄身边,即墨襄在老宅,他是绝不可能一个人回王府的,如今,他在这里,莫非,即墨襄也回了王府? 虞红络突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若是被即墨襄发现自己今日的意图,他会怎样?她的目光在童艾莲母女身上扫来扫去,只恨不能找个地缝将这母女二人藏起来。 倒是楚妗还镇定一些,稳了稳心神,道:“传。” 少时,曲九沉稳地步进小轩,向楚妗虞红络等人行了礼,抬头看见即墨晟时,眼神闪了闪。 “曲九,可是王爷他回来了?”楚妗摆出她王府老夫人的架势,淡淡问道。 曲九颔首作答:“回老夫人,王爷仍在雪都烈城,并未回府。只是有一位小王爷的旧友来探访小王爷,王爷他无暇招待,遂命属下将人带至王府,望老夫人与夫人能代他好生款待这位贵客,以尽地主之谊。” 听说是即墨晟的友人,又得即墨襄如此重视,楚妗和虞红络都加了注意,楚妗问道:“客人现在何处?” 曲九道:“正在花厅等候,属下这就去将她带来。” 虞茵露来了兴致,是表哥的朋友呢,不知是男是女,又是何种风华? 即墨晟却微微皱起眉,脑中闪过万千思绪,最后只剩下沉沉的不安。 众人引颈而望,少时,却见曲九将纱帘一掀,语气甚为恭敬,道:“景小姐,请。” 白衣胜雪的女孩神态自若地踏进殿来,绝美的小脸上,一双如水的眸子在轩中众人脸上扫视一周,便定在即墨晟的身上。神色间既无初来乍到的羞涩与拘谨,亦无要知晓轩中诸人的身份之意,仿佛此刻她来到这里,为的,只是这样看一眼即墨晟而已。 看见景嫣,即墨晟高悬的一颗心落了地,继而升起一丝歉疚,想不到,竟然连累了她。 景嫣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神中心绪的转变,心中隐隐的痛了起来,他果真,是受了伤。那夜竹林中他将小影那一抱一护,她在林外是看见了的,景澹伤成那样,抵在他背后的他,又如何能幸免。看他这脸色,竟是未能好好治伤。可是,他心中却仍是牵挂那个人…… “即墨公子,景嫣冒昧来访,委实失礼了。”她垂下眸,微微施了一礼,不卑不亢,不冷不媚。 即墨晟回了神,忙道:“是即墨晟疏于迎迓,景姑娘莫怪。”说着,转身向景嫣一一介绍自己的长辈,景嫣一一行礼。 虞红络和童艾莲见这女孩与虞茵露差不多年纪,容貌气度比之虞茵露毫不逊色,行止间雍容之色甚至甚于虞茵露一筹,心中已是隐隐不快,但因不知这女孩来历,又见即墨晟对之礼遇有加,只得按下心中的疑问与不满,含笑回礼。 虞茵露看着与即墨晟站在一起,容貌和气度上非但毫不逊色,反而与即墨晟珠连璧合,相得益彰的景嫣,心中暗暗赞叹:世间竟有此等出尘秀雅的女子,只怕,也只有此等凤毛麟角般的可人儿,才入得表哥的眼。 介绍完了己方的亲眷,即墨晟对楚妗等人道:“这位是百州国洲南王府的郡主景嫣,是晟儿在百州结识的朋友。” 闻言,虞红络和童艾莲心中都松了口气,既然非我国人,她们便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将她从局中排挤出去。 虞红络面上浮起微笑,道:“景姑娘既然远道而来,不妨在府中多住些日子,正好茵露也在,你们两个女孩儿年龄相仿,正好可以做伴。”言下之意,是叫她不要粘着即墨晟。 虞茵露心中欣喜,她难得能出门,更难得见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又是如此出众的一个人,真叫她求之不得呢。 不意景嫣却淡淡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景嫣离家日久,恐父母挂念,既然今日访友已成,明日便想启程返乡,就不多叨扰了。” 虞红络一听,正中下怀,当即也不挽留,只吩咐下人精心准备晚宴,说要好生为她践行云云。 即墨晟从雅清轩回到蘅皋殿,却见朱峤已在书房伺候,他心中担忧不知景嫣有无对父亲提及小影之事,故而也无暇去问他去了哪里,他不问,朱峤也不说,主仆二人静默无语直至傍晚。 晚间,一家人貌合神离地用了晚宴,即墨晟实是有很多话想问景嫣,但联想到她是如何到的此地,一时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宴后,景嫣在虞红络的安排下,先回了客院休息,即墨晟也只得回到自己的蘅皋殿,整个晚宴期间,两人竟未能得空说一句话。 第90章 当众掳人 夜,即墨晟坐在书房,房中四角有巨大的灯盏,然而只因即墨晟一句“没有必要”而从未点亮过,桌角一如往常地亮着一盏孤灯,照亮了书桌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朱峤将热茶轻轻放在书桌一角,看着即墨晟执着笔,然而饱蘸墨汁的笔尖却半晌也未落到纸上,他知道,少主此时有些心绪不宁。 他看得出来,晚宴之时,少主其实是有话想要对景嫣小姐讲的,只是未尝得空,如今,已是夜间,男女有别,少主自然不可能不顾景嫣小姐的名节而贸然地去客院找景嫣小姐夜叙,只是,少主本来就有伤在身,此刻再多添心事,岂不于身体更不利么? 他在书桌边微微踌躇了下,轻声道:“少主,此时才酉时末,景小姐定然还未就寝,少主若有话,不妨让属下代传。” 即墨晟微微一怔,见贴身侍卫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也不掩饰,放下手中狼毫,认真考量起来。 半晌,却终是摇头,道:“你先下去。” 朱峤顿了顿,只得转身,出了他的书房。 即墨晟低头,景嫣是无辜的,自己又怎可为了除己之忧虑而再去烦扰她?他只盼,她被带往平楚的这段时间内,没有受到父亲的苛难便好了。 “少主。”门外传来朱峤的轻唤,将他扯离了自己的思绪,他抬头,看着门外朱峤的身影,问:“何事?” “景姑娘求见。”朱峤低声道。即墨晟一怔。 位于蘅皋殿东侧的院中,除了书房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厅,当初设计之时,便是为了方便即墨晟接待自己的好友的,只是即墨晟只在这府中住了半年不到便搬去了雪都烈城的老宅,因而,这小客厅还从未派上过用场,不意今夜,却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 景嫣随着朱峤踏进客厅之时,只见即墨晟手中执着一根白烛,站在东窗下那莲状的灯盏旁亲自在那点灯。 “少主,景姑娘到了。”朱峤边说边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白烛。 即墨晟转身,身后灿烂的灯烛为他苍白的脸色增添了一些暖意,他微微一笑,伸手让景嫣道:“景姑娘,请坐。” 景嫣点头,跟着他一起在桌边坐下,垂眸看着桌角的茶盏,竟不说话。 窗下的朱峤点完灯盏,觉厅中气氛有异,回身一看,却见即墨晟也正看着自己,遂俯首道:“少主,刚才仓促中未能将水果点心备得齐全,属下再令下人送一些过来。” 即墨晟点头,道:“去。” 见朱峤将门带上,即墨晟转头看向景嫣,正想说一些歉意的话,不意景嫣却突然抬头,看着窗外,道:“即墨公子,你这院中真静啊。” 即墨晟微微一怔,倾耳细听,果然是一丝声音都没有,十分静谧。不过,他的院中一向仆从甚少,平时自己又总有事情在处理或是思考,竟从未发觉自己的院中竟然如此静谧,如今被景嫣这样一提,倒觉静的有些空寂。 景嫣收回目光,看向几案那侧即墨晟的侧脸,微微一笑,道:“景嫣多言了。” 即墨晟回过脸来,道:“景姑娘所言甚是,的确是很静。” 景嫣目光闪了闪,看他的样子,竟是刚刚才发觉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如此空虚寂寞,那么已经习惯这种环境的他,内心又是如何呢? 她心中微微一痛,不忍再看他那黝黑深邃的眸子,微微垂下小脸,道:“景嫣此番平楚之行,得令尊令堂款待,景嫣无以为报,今夜,是特来向即墨公子道谢的。” 即墨晟看着她,听她此言,父亲倒似没有苛难于她,只是不知,这几日她在即墨府老宅,跟父亲又说了什么。 “王爷对景嫣礼遇甚厚,景嫣深知自己与即墨公子并不如王爷认为的那般熟稔,因而当王爷问及公子在百州的一些事情来,景嫣也常是无从答来,思及委实惭愧的很。他日,若是方便,还请即墨公子代景嫣向令尊致歉。”少女的声音无喜无怒,如夜风一般平和。 即墨晟松了口气,听她弦外之音,该是什么都未曾对父亲说。 他看了眼景嫣,沉声道:“景姑娘多礼了,家父脾气古怪,若有唐突之处,还请景姑娘看在即墨晟的面上,宽宥则个。” 景嫣抬眼看他,厅中烛火明亮,两人又是离得这样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色的苍白憔悴以及眼中的疲惫。她这样一个不懂武功不懂医术之人,都可以看出他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然而下午在雅清轩,他的家人竟还让他在那闲坐陪聊,难道,她们真的一丝都看不出来么?还是,她们并不是看不出来,而是因为种种原因假装不知道而已? 念至此,她心中一揪,疼痛丝丝泛开,其滋味,竟比当夜在竹林内看着景苍被那红袍男子所伤更为难熬。 那时,她同样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但是,她起码还有立场和权力可以选择陪景苍一起死,可是此刻,她能做什么?她不能关心他不能照顾他不能……她甚至不能问他一声,为何不去好好治伤,为何要在这强撑?……她什么也不能做。 她别过小脸,声音低低道:“时候不早了,景嫣告辞,公子也请,早些休息。”说着,便站起身来向门侧走去。 即墨晟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发怔,她今夜来访,说的两番话,正是他心中忧虑之事,除此之外,她却再无提及别的。她竟似,特意来宽慰他的。 “景姑娘……”他轻唤一声,却又惊觉,此刻,他真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 景嫣停住了步伐,微微咬了咬唇,逼回眼中那股湿意,转身,看着即墨晟,他站在那里,眼中的神色很复杂,让她觉得,他明明离得很近,却又遥远得不可触及。 “即墨公子,请你,万千珍重。”景嫣有些艰难地说完这一句,隐秘难言的少女心事,此时,竟不自觉地就要溢于言表,她有些仓促地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即墨晟愣愣地看着她渐渐消失在庭院那头的背影,有些回不过神。他虽已十八岁,但平素里需要他费心费神的政事家事让他无暇他顾,对于那些少男少女到了年纪自然而然会萌生的情愫也从未有过任何的体会和认知,可是刚刚,景嫣那压抑着关切却又隐隐有些痛苦的神情,却让他心中有些触动,只是,此刻,他仍然无法理解这小小的陌生的触动究竟是什么。 景嫣疾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无力的在桌边坐下,眼角,泪光潋滟。 再也无可否认,她喜欢他,自己的这一颗心,只怕这一生都要为他牵绊了。 下午初见,她便看懂了他眼中忧虑,所以,她才会一得空便急急赶往他的蘅皋殿,告诉他她在即墨府并未受委屈,也并未向他的父亲透露一丝一毫他的事情,以排除他心中所虑。 除了他,还有谁能让她放下一贯的高傲,只因为一个眼神,便坐立不安地只想着去向他澄清自己呢? 她虽不清楚他和小影之间究竟是何渊源,但她却知道,这次被抓到平楚来的,本不该是她,而是小影。因为,他的父亲,以为他是为了她而屡屡奔赴百州,这才将她抓来一看究竟的。 想起那夜他在竹林内将小影那一抱一推,如今又在这里隐忍伤势,她可以想到,也是为了小影。抱她,是为了在那掌力之下护她周全,推她,是为了不让尾随的父亲的手下看出端倪,从而连累了她。他的父亲虽然言语间并无任何情绪,但她可以看出,他是十分在乎这个儿子的,而他,似乎不想让父亲知道小影的存在,更不想让他的父亲知道他受了伤,或是因何受伤。 一切都是为了小影。 她默默攥起了拳头,尖利的指甲嵌进了掌心而不自知。 次日清晨,王府门口。 景嫣站在马车旁,看着即墨晟,他的气色并无一丝好转。她敛眸,清楚自己此刻除了离开平楚,让他心中稍安外,做不了更多。 “即墨公子,你请回,景嫣这就告辞了。”她静静道。 即墨晟点头,道:“路上珍重,待到了王府,还请代即墨晟向令尊赔罪。” 景嫣微微一笑,道:“公子何罪之有?”言讫,不看即墨晟的神色,转身上了马车。 即墨晟见状,也不多言,只吩咐府中护送景嫣的侍卫,沿途务必要护得景嫣周全。侍卫长领命,率众护着马车驶离了王府门口。 即墨晟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帘,心中升起一丝怅然,其实,他还想问候小影,并告诉她,短期内,自己可能不会再去看望她了。可是面对景嫣,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该让景嫣代传这样的话。 出神中,他不自觉地按住疼痛的胸口。朱峤在一旁看得暗自心焦。 耳畔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主仆二人同时抬头,向王府东侧的街道看去。 银纹黑袍的少年一马当先,身后跟着两个侍卫,风驰电掣般疾奔到府门前,又稳稳地勒住了马缰。 早在听到马蹄声之时,即墨晟已回了神,收回了按住胸口的手,此时,突然见北堂陌到来,他微微一怔,面色沉稳地拱手行礼:“微臣见过……” 话音未完,便觉一阵劲风扑面,他讶然抬头,却见北堂陌一掌已袭至自己胸前,来不及思索他为何一见面便突然发难,他本能挥臂去挡,不意北堂陌招式诡异地一变,本来快要拍到他胸口的右掌却又突然出现在他的左肩。若是换了平时,即墨晟定能避开这一掌,但此时他重伤在身,刚刚提气架挡他当胸一掌时,胸口已是血气翻涌,此时身形一缓,被他一掌击中肩头,受不住他这掌真力的震荡,他倒退两步,身躯微微一震,呕出一大口血来。 “少主!”朱峤惊叫一声,扶住即墨晟后仰的身躯,虽然眼前这一幕早在他意料之中,但亲眼看见少主这样受袭呕血,他的心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府门前的侍卫见状,都呆在了当场,太子殿下将小王爷打伤了,那么现在,他们是不是该去将太子殿下拿下呢? 还未等他们思量清楚,北堂陌出手如电,一把将此刻已无抵抗能力的即墨晟从朱峤手里拉了过来,语气冷鸷道:“跟我走!”挟着即墨晟上马便疾驰而去。 “少主!”朱峤大惊,再想不到太子竟会将少主掳走,当即提气纵身欲追。随北堂陌而来的那两个侍卫面无表情地挡在他面前,朱峤一心担忧那诡谲难测的太子会对少主不利,哪还管这两个侍卫是太子身边的人,大喝一声便与两人混战起来。 府前侍卫一看,太子将小王爷掳走了,这下可不得了了,一边派人去府中通知老夫人和夫人,一边冲下台阶,帮着朱峤一起对付这两个武功非同一般的侍卫。宏伟气派的安里骁王府门前登时一片混乱。 第91章 选中之人 雪都烈城,即墨府琉华园。 北堂陌坐在房间正中的圆桌边,侧着身子,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即墨晟,眸光阴晴不定。 少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响,他侧头,只见即墨襄负着双手踏进门来,他的容颜未见衰老,只是鬓边却有几缕白发,与黑发平整地束在一起,煞是醒目。 “王爷。”北堂陌站起身,语气并不热络,但神态却又不乏恭敬。 即墨襄只略点了点头,越过他,在床前站定,微微俯身,细细看着即墨晟苍白的脸庞,不语。 北堂陌在他身后淡淡道:“伤他的这个人,武功只怕不在王爷之下。” 即墨襄直起身子,头也不回道:“你知道多少?” 北堂陌看着他的背影,鲜红的嘴角微微一勾,道:“若是王爷放心,此事,就交由陌来处理。” 即墨襄转身,颔首道:“好。”说着便要离开。 北堂陌上前一步,道:“王爷,这一个月中,陌想借王爷手下黑翎军一用。” 即墨襄步伐微微顿了顿,一语不发出了门。 即墨晟迷迷糊糊醒来,睁眼四顾,却是在蘅皋殿内。窗扉紧闭,桌上亮着烛光,朱峤倚在桌边,一肘支在桌上在那打盹。 他好久没有睡的如此沉了,脑中浮现昏迷前那一刻光景,他挣扎起身,胸口略痛,但比之前已好了许多。 他刚刚掀开锦被,桌旁的朱峤却醒了过来,转头一看,忙奔了过来,又惊又喜道:“少主,您醒了。再多睡一刻,刚过三更。” 即墨晟抬头看他,却见他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竟似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似的。“我睡了多久?”他坐起身子,问。 朱峤无奈,一边将他的靴子递给他一边答道:“少主已昏睡了三天三夜了。” 即墨晟一怔,朱峤却给他倒来一杯热水,即墨晟接过,眼光不经意扫过他面颊,却瞥见他颈间两个乌青的指印,他目光滞了滞,低头饮了一口水,问道:“王爷来过了?”脖颈是一个人最最脆弱之处,作为练武之人,除非遇到武功比自己高强许多之人,否则,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掐自己的脖颈而不出手抵抗的。朱峤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他不敢夸口他的侍卫武功修为如何之高,但他坚信,一般人绝对做不到在不打伤他的情况下将他的脖颈掐成这样,除了他的父亲。 朱峤低眸,突然跪下,道:“少主,属下错了。” 即墨晟抬眸看他,也不追问,只道:“起来说话。” 朱峤站起,将自己如何自作主张去宫中找北堂陌,请他设法让少主名正言顺疗伤,北堂陌到来将少主打昏之后,如何将他送到雪都烈城即墨府琉华园,请宫中御医为之医治,自己又是如何被王爷逼问,曲九又是如何为缄口不言的自己向王爷求情等事一一告知了即墨晟。 即墨晟听后,半晌不言,最后只淡淡道:“你辛苦了,下去休息。” 次日上午,即墨晟服了药,心思又转到洃河改道的事情上,沉思良久,心里突然有了个设想,招来朱峤道:“你去请涵少爷过府一叙。” 即墨安虽为即墨襄嫡亲胞弟,但即墨襄对他却一向甚少眷顾,加之其妻霓姬生性贪财好妒,令虞红络十分厌恶,故而搬来安里之后,兄弟二人便分了家,楚妗随即墨襄一家住在王府之中,而即墨安一家却住在离王府大概二十里开外的豪华庄园之内。 平素两家关系并不热络,三年前即墨襄剥夺了即墨安在家族生意中的主管地位之后,两家来往更少。 如今,即墨安及其长子即墨宏打理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几家药材金器店,在即墨氏强大光环的笼罩下,生意倒也算兴旺。 两家人一般每年年终,才看在老夫人楚妗的面上聚上一聚,平日里却是形同陌路的。 不过但凡事情总有个特例,对于这关系并不融洽的兄弟两家来说,即墨安次子即墨涵,便是一个特例。 这个比即墨晟小两岁的少年自小便对即墨晟这个堂兄十分亲近,以前同住在雪都烈城的即墨府老宅时,他便喜欢时时的来找即墨晟玩,但因即墨晟一向少有闲暇,而虞红络又因厌恶其母而不喜他接近即墨晟,故而这许多年来,他与即墨晟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不过尽管不常见面,即墨晟对于这个因为喜欢亲近自己而常常受到其母其兄责难的堂弟却是颇多照顾,在他看来,生在富贵之家,看惯了勾心斗角,面对着权力诱惑,还能保持着一颗平和赤诚的心,委实是难能可贵。 即墨晟脑海中浮现出即墨涵的那天真中又微带些倔强的明朗脸庞时,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他想起半年前,即墨涵过十六岁生辰,他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将家族在平楚九十六家大型酒楼的主管权交给他作为生辰贺礼。刚满十六的即墨涵受宠若惊,也有些心里没底,但看到堂兄对自己如此信任和重用,他挺起胸膛,向他保证一定不负重望。 不意即墨涵甫一上任,便遭到了各省酒楼掌柜的质疑和抵触,其中,又以雪都烈城首屈一指的至尊楼楼主虞何夕为最。 虞何夕是虞红络族亲,之前虞红络和即墨安共同打理家族生意之时,他便是即墨一族在平楚九十六家酒楼的主管,后来即墨襄令即墨晟接手家族生意之后,即墨晟也未对家族商业团体中这些原有的人员架构做什么大的改动。 这些资历深厚,经验丰富的老掌柜们摄于即墨襄的威势,也清楚即墨晟迟早会成为直接统领他们的主人,故而,虽然即墨晟取代虞红络和即墨安在家族生意中的主管地位时,只有区区十五岁,却没有遭到这些老掌柜们的非议和抵触。加之即墨晟接手不久,便能通过各种渠道指出各行各业在经营中存在的弊端和隐患,以及某些店铺账目的不清之处,以一人之力将这庞大的商业团体管理得比之前更为细致和严谨,而且改革经营体系不足和处理霸乱市场行为的手段和力度,较之虞红络及即墨安更为果决独断,因为他不用向即墨襄请示,一切但凭他做主。 半年下来,他便肃清了平楚市场,完善了经营体系,规范了经营行为,理清了营业账目,将即墨一族商业团体的信誉度和营业额提升到了新的层次,故而全国的老掌柜和伙计们很快就对这位新上任的小主人心悦诚服了。 然而对于即墨涵,这些老部下们的态度则截然不同了。他是即墨安的次子,往日又无任何建树和功绩,其父都已退居二线,他又凭什么来掌管这九十六家酒楼呢? 当时,虞何夕甚至公然放话,说他手下随意一个跑堂的伙计,都比即墨涵更懂得管理和经营酒楼。 按即墨晟如今的权势,想压住这些老掌柜们的反弹,硬扶即墨涵上任并非难事,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想要的不是这样一个结果,他要的,是让这些老掌柜们也像服从他一般,心悦诚服地接受即墨涵的领导,故而,他与虞何夕打了个赌,将城中两家规模和常客数量都差不多的小酒楼分别交给即墨涵与他手下伙计来打理,以三个月为限,以最终营业额多少为凭,看看究竟哪方更为胜任。若是即墨涵赢了,虞何夕要带头承认即墨涵的酒楼总领之位,若是即墨涵输了,他就收回成命,继续让虞何夕代他管理这九十六家酒楼。 即墨晟自然也有护短的一面,他花重金将即墨涵的酒楼修葺一新,聘请了全国有名的厨师,提供了最新鲜最上层的食材货源,雇佣了最勤快最会讨客人欢心的伙计,下令酒楼一应菜品酒水仍是按原来的价格收费,然后,交给即墨涵去管理。 即墨涵果然不负所望,他勤于学习,思维活络,善于和伙计客人打成一片,他甚至能记住八成以上来过一次的客人爱吃的菜色和酒量,在扩大客源的方法上也是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第一个月末,即墨晟遣朱峤去探情况,朱峤乐颠颠地回来报告,说即墨涵的酒楼营业额比虞何夕伙计那边高出两倍不止。 第二个月中旬,情况似乎有些变化了,虞何夕伙计那边不知使了什么招,竟日的门庭若市,看那客流量,却比即墨涵这边多出好几倍,而且这兴旺热闹的景象竟经久不衰。 即墨晟接到禀报,又遣朱峤去探情况。 朱峤回来气愤填膺。原来,虞何夕不知从何处寻来二十几个美女,将酒楼里从端菜的伙计到算账的掌柜全都换成了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就连楼中负责洒扫的下等婢女,都有堪当流云醉(雪都烈城最大的妓院)里红牌的姿容,故而,十里八乡的男人全都慕名而来了。 即墨晟问:“阿涵那边什么反应?” 想起当时的情景,朱峤又有些忍俊不禁,说即墨涵那边的掌柜也建议即墨涵有样学样,仗着即墨晟的支持,定能寻到比那边更多更好的美女来,即墨涵当即把脸一板,眼一瞪,梗着脖子道:“输则输矣,我即墨涵开的是酒楼,又不是妓院!”朱峤边说,边站在即墨晟跟前,将即墨涵说话时那天真倔强不甘不屑的表情学了个惟妙惟肖。 即墨晟悠然失笑,摇头叹道:“罢了!” 即墨涵性子如此刚正耿直,纯稚无暇,他又何苦将他硬推到虚与委蛇、物欲横流的生意圈中去亵渎了他。 几日后,即墨晟收回了对即墨涵在家族酒楼一行中总领之职的任命,即墨涵并未有丝毫怨言,反而觉得自己辜负了堂兄的厚望而羞愧不已。倒是其母霓姬跑到雪都烈城的老宅去找即墨晟吵闹了几番,说他戏耍自己的堂弟,令即墨涵丢了颜面。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即墨晟心中愈加的笃定起来,这件事情,没有比即墨涵更合适的人选了,以他正直执拗而又善良热情的性子,一定会甘愿为了救民于水火而全力以赴的。若是再能取得朝廷的支持,不但可以成就这流芳千古、造福万民的壮举,于即墨涵本身来说,也将是一个极难得的磨练与成长的机会。 他站起身,缓步来到窗前,看着窗外的一片绿意,乌黑的眸微微眯了眯。 即墨涵是他的堂弟,是他信得过的人,是他选中的人,也将会是他培植的第一个,忠于自己的可用之才—— 嘻嘻,今天第二更啦!楼月有时间便多写一点,忙起来没时间每天更新,也请各位亲要多多理解哦。 第93章 声东击西 九月,百州的夜暑热渐消,凉爽宜人。 洲南王府庭院里植了几株大的广玉兰树,如今,碧绿的枝间缀满了银盘般大小的花朵,香气袭人,煞是好看。 宝雁楼,阿媛沐浴完,擦着湿漉漉的长发,推开房间的门,一眼便看到窝在衣柜旁的小影一脸贼笑,听见门响,忙不迭地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身后。 阿媛视若无睹地在窗边坐下,也不问她,兀自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 一声轻响,一锭足有十两的银锞子落在她面前的桌上,她擦头发的手微微一僵。 “嗯嗯,阿媛,想不到,你竟然还有这么多的私房钱,真不够意思,眼看我就要连糖葫芦都吃不起了,竟然一丝口风也不露,还藏得如此严实。喂,我说,值此危难之际,你就没想过要拿出来充公么?”小影一副拿贼见脏的神气表情,泥鳅一般挨近阿媛,拖长了语调阴阳怪气道。 阿媛怔怔地看着那锭银子,竟不说话。 小影满以为阿媛又会跳起来,大声指责她乱翻她的东西,然后撸起袖子来追打她的,不意阿媛一脸的怔忪,竟是连一丝怒意也无,当即心中奇怪不已,伸手推推她的胳膊,轻唤道:“阿媛?” 阿媛却倏忽转过头去,看向右侧嫣语楼前那一圃来自圣女山的繁茂野花,半晌,又转过头来,脸上微微地笑,道:“时间长了,我都忘记了。你拿去。” 小影娥眉微微一皱,伸手拿过桌上那颗银锭,翻来覆去看了几次,道:“这形状,倒好似与百州的不大相同呢。是你从平楚带来的么?” 阿媛低眉,少时,道:“是啊,我留着也无用处,早该拿出来了。” 小影看着她微微有些伤感的神情,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厚帛,一边擦着她的长发一边轻声问道:“阿媛,这是你对故乡的念想。每个人身边多少会有一两件寄托念想的物件的,就如爹爹给我的琉璃手链,若是哪一天我丢了它,一定会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不舒服。这锭银子你就好生收藏着。” 阿媛任由她轻轻擦拭着自己的湿发,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小影,你觉得,嫣郡主是受少主的邀请去平楚的么?”她突然问道。 小影微微一笑,手下不停,道:“不管是与不是,晟哥哥和嫣姐姐都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自己的家,这就够了。” “小影,你为何……” 阿媛还未问完,小影却突然打断她道:“阿媛,晟哥哥和嫣姐姐都是我在乎的人,如果他们是彼此有情的,我祝福他们能走到一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只能告诉你,我身边有你,就够了,我不奢求更多,也,不该奢求更多。” 阿媛想转头去看她表情,却听耳边一声轻笑,女孩适才还万分正经的语气又变得油腔滑调起来,道:“当然,若是哪一天你动了春心,我也会大笑一声送你走的。” “你这口不择言的家伙!”阿媛一下脸红似霞,刚转身,却见小影已逃至门边,阿媛伸手拔下窗边新折的广玉兰三片花瓣,素手一扬,洁白柔软的花瓣在她的劲力催动下如三颗小石子般向门侧那正在扮鬼脸的家伙袭去。 门侧人影一闪,阿媛只听门外传来那家伙哀哀的呼疼声,以及一声怕她听见却又憋不住的低咒:“果然最毒妇人心!” 阿媛也不去撵她,在窗边坐下,心中不能确信,少主会真的对景嫣动情么?若不是少主邀请的她,难道她是独自一人去的么?她一届弱女,又不懂武功,如何能安然无恙地去到平楚都城?但她回府之时,确有大队即墨府的侍卫小心翼翼地在旁护卫着,可见在平楚,的确是被依礼款待的。 小影虽然面上不说,但她却知她心中实是难受着呢。她相信在小影心中,少主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而今,她却再不能如之前那般毫无顾虑地接近他了。 想起夜灵和景苍对少主的态度,她心中不由默叹,或许这样也好,离得远一点,万一将来有什么不幸的消息,受的伤害也能小一点。 窗外传来如倾如诉的箫声,还是那首《西江月》,阿媛转头看了看溯洄亭中那熟悉的身影,不由暗问:“小影,你总是吹这首曲子,你究竟,是否也已了然了其中含义?” 次日清晨,迷糊间,阿媛只觉得有人在不断推自己的胳膊,她努力想醒来,可是眼皮却仿佛有千斤重,脑子昏沉沉的,一片空白。 挣扎了半晌,睁眼,却看见景繇夫妇以及景苍景澹都站在自己的床前,她还没有反映过来,就听景繇急急问道:“阿媛,小影呢?” “小影……”她迷迷糊糊地跟着重复一句,转头看向自己的身侧,偌大的床上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吸了口冷气,一下惊醒! 看着她脸上的惊色,景繇一颗心落入谷底,昨夜,果然中了偷袭者声东击西之计。那上百位攻击苍寂院和澹虑院的绝顶高手,竟然只是幌子,主谋者的真正目的是,小影! 自观芦别院血案发生以来,景繇就在王府各个子女的住院周围布置了数量可观的王府死卫,二十四小时轮流布控,以免再次发生不测。 昨夜,那上百名轻功和武功臻至一流的高手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偷潜入府,直奔苍寂院和澹虑院,见人便杀,手段狠辣凌厉。景苍和景澹重伤未愈,偷袭又发生在眨眼之间,当时情势那般危急,逼的景繇不得不调遣守卫在嫣语楼和宝雁楼周围的死卫就近支援,以保景澹和景苍的周全,昨夜两院激战不过半个时辰,偷袭者和死卫却分别折损了八成之多。半个时辰之后,王府禁卫军赶到,但却也未能留得住偷袭者中那几个武功绝顶者。 偷袭者退去后,王府忙着打扫院落和安抚人心,查看偷袭者尸体中还有无活口,直到天明,景繇才想起来看看几个女孩子,景嫣安然无恙,不意,宝雁楼中,阿媛昏睡,小影不知所踪。 至此,景繇才突然醒悟过来,景澹和景苍前阵子一再受刺,此时王府必定是将他们的防卫工作做的滴水不漏的,又有谁,会在此时,在不明王府情况下贸然地来刺杀他们兄弟呢? 醒悟之余,景繇不由又惊又疑,此人不知究竟是谁,竟然对人的心思琢磨得如此之准,他定是料定景澹景苍一再受刺,自己这个父亲必定是风声鹤唳,一旦那边再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除了护卫两个儿子的安全外,再想不到别处去。而他又对自己面临的对手如此看重,昨夜那一百多人,个个武功不俗,若是平常的侍卫家院,不消半刻就会被他们消灭干净。他派了如此多的高手前来,必是透析了他洲南王府中必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高手,故而,做的有备无患而已,试想,他昨夜若是少派一些偷袭者,抑或派武功稍低一些的偷袭者来,他景繇又怎会去调动景嫣与小影楼下的死卫来援助?小影楼下的死卫不离开,他如何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地将小影掳走? 思及此,景繇不禁微微捏了把冷汗,此人如此深不可测,不知他为何要掳走小影,与小影之间是缘是怨?只盼,他不要伤害小影才好。若是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麻痹,而令小影不得周全的话,他真不知以后自己还有何面目面对家人,面对世人,以及,黄泉下的秋璇与秋肃霆父子。 第94章 我记得你 小影轻叹一声,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酸痛,“哎哟,肯定是阿媛那家伙半夜把我踹到床下去了……”她支起身子,伸手揉揉眼睛,然后睁眸。 目之所及,一片漆黑,她伸出手指贴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却仍然什么都看不见。身下有些颠簸,她微微往后一靠,便贴上了什么冰冷的物体,伸手一摸,却是什么铁皮之类的东西,她利落地翻身,侧身贴着铁皮,一点点向前摸去,前行不到一尺,她却蓦然停住了动作。 这黑暗的空间里还有一个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离她很近。 她默默地蹲在地上,直直地看向那呼吸所在的方向。虽然看不见,但她确信,这个人,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个人。阿媛没有将呼吸控制得如此好的功力,义父一家人或是她的哥哥们不会将她就这样迷昏了扔在角落里。 她本能地去摸腰间龙纹,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睡裙,也就是说,她没有带任何具备攻击性的武器。除了衣裙之外,就只有手上那串手链。她想起幼年时爹爹给她讲的关于爷爷奶奶琉璃定情的故事,心中暗思,我能否用这琉璃制住他的穴道呢? 未待她细想,那人却开口了,“不要乱动,车内空间不大,小心我一不留神踏死了你。”声音清冷,音量也不大,却让她的脑仁儿微微发疼。她立刻清楚了自己与这人的差距。 她老老实实地贴着背后的铁皮坐下,半晌,道:“我记得你。” 对方没有出声,既没有表示不屑,也没有表示疑惑。 “你就是三年前在龙栖园,那一夜,和晟哥哥一起出现的那个人。晟哥哥带我离开之时,称你为,太子殿下。”女孩兀自道。 对方仍然没有出声,但呼吸明显波动了一下,小影微微一笑,是的,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只是平时,她自觉没有必要在人前耍弄而已。这一点,只有她的爷爷最清楚,因为,在那一年跟着爷爷学医习武的过程中,这惊人的记忆力加上她绝顶的领悟能力,让她进步神速。 她不但能记住人的相貌、文字、图案这些有形的东西,她也很擅长记住和分辨声音,气味等无形的东西。那一夜,这人在她面前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这已足够让她在三年后第二次听到他声音的瞬间,识别出他的身份来。 “唰!”一声轻响,耀眼的光束猛然从拉开的窗口扑了进来,小影微微眯眼,适应了从极暗到极亮的剧变之后,看清了坐在她对面的人。 他的眼睛狭长而乌黑,鼻梁很高,嘴唇很红,如血一般的红。他轻袍缓带,神情慵懒,甚至带着点惺忪,眸光淡淡地看着她,彷佛是一个悠然出游的世家公子,正在估量自己新买的这个小婢女,将来是否能出落成值得他花这些银子的姿容。 小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虽然三年前的那个夏夜,在柳树荫下的那次见面,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很深,但她直觉的感到,他比那时更难测深浅,更危险了。 窗外掠进一丝风,小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已不在百州了,起码,不在洲南了,洲南此时的风,没有如此的凉。自从景澹和景苍受伤之后,义父加强了对王府的防卫,他要将自己掳出府来绝非易事,不知昨夜王府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阿媛和义父一家人是否安然无恙。 北堂陌神情虽懒散,但那淡淡的眸光却甚为仔细地观察着面前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她脸庞精巧细致,大眼薄唇,皮肤细腻而白皙,身量纤细柔韧,纤手小足,将来若能长成,倒也是位颠倒众生的绝色女子。 绝色的女子他见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此时,更让他感兴趣的是她的记忆力和刚才的表现。 感谢自幼生长在虎狼之窝,他很小的时候便习惯了在夜里行动,他的眼睛也异于常人,在常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却能看的一清二楚,故而,十几年在深宫内的暗夜行动,他未曾被人发现过一次。 从她清醒的那一刻,他就开始静静地观察她。她几乎在睁眼的那一刹,就接受了自己已不在自己房中这个事实,并立刻开始探索这个新的环境,试图找到一些线索或是逃生之门。 自然,她终究还是年幼,一开始,心中也是有着慌张的,所以,未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存在,但,她反应也算是敏捷过人了,心中稍一镇定,便立刻发现了他的呼吸声,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判断出他是敌非友,这从她蹲在角落的姿势和摸向腰间的动作就可以看出,蹲的姿势,是为了方便弹跳而起,摸向腰间,定是要找随身的短剑匕首之类的武器防身了。发现自己并未带得任何武器在身边时,她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静止了自己的一切动作,敌不动,我亦不动。 当他最后出言威胁时,她的神情有片刻的愣怔,他原以为她感到危险,有些害怕了,不意她却是在脑海中识别他的声音,并最终指出了他的身份。 这女孩反应敏捷,聪慧过人,面对未知的危险时,有着一份常人难以维持的镇静和清晰的思维,想来这十二年,必定也有着与常人不同的经历,而且从她刚才翻身而起贴壁而行的动作来看,她还有不错的武功底子,如果,她不是和即墨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话,他想,他会收留她培养她,让她为他所用,当然,以她的性格,必定不容易就范,但那也不难,刚刚她惺忪之时唤的那个‘阿媛’,必是牵制她的死穴。 “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难怪他喜欢你。”他淡淡开口,神情,却有些阴冷。 小影被他打断了思绪,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轻笑一声,不无讽刺道:“想不到太子殿下还精通占卜推算之道。” 北堂陌眼神冷鸷地扫过来,冷声道:“你敢如此说话!” 小影不在意地与他对视着,道:“你无礼在先,难道还指望我以德报怨么?” 北堂陌眸光如冰,盯视之处,犹如被冰箭射中,寒冷刺骨。小影毫不畏惧。 “如果他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接近你,那么,我此行的意义,就更大了。”他蓦然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了一丝让人莫名所以的笑纹。 小影愣了一下,嘴角也微微一勾,神情和北堂陌倒有十二分相似,道:“我有一把匕首,是澹哥哥送我的,名叫龙纹。它非常的名贵、漂亮,也非常的锋利。它锋利到几乎不用碰到你的皮肤,就可以划伤你。我在练剑的时候,经常被它的剑锋所伤,而且,它还会留下永不能消退的疤痕。”她撸起宽大的月白色的袖子,白嫩的手臂内侧,果然有几道不易觉察的伤痕,细,却深。 “我常常不经意伤了自己,但我却不舍得扔了它,我知道,我只是没有掌握好它,一旦我寻到了掌握它的方法,它将会令我的敌人伤得更深,更重。”女孩抚了抚自己的伤痕,放下了袖子,直视北堂陌道:“不管你是出于畏惧还是无奈,抓我来威胁晟哥哥这种方法,与你的身份,不配,而且,无效。” 北堂陌幽深难测的眸光闪了几闪,终究在女孩清澈且凌厉的目光中别过脸,淡淡道:“这是你的想法。于我而言,身份地位都是浮云,找到解决问题的最真切有效的方法,才是生存之道。至于这个方法有没有效,你说了不算。” “如果我死了呢?”北堂陌回头,却见女孩嘴角泛起一个跟他一般无二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北堂陌点点头,道:“我相信你做得到,只是,不知那个阿媛,是会选择与你一起死呢,还是来替你报仇?” 看着女孩一下沉静下来的目光,北堂陌笑了,所以说,一个人若是薄情寡信,未必不好。 即墨晟站在郊外一座小山顶上,看着那十几个人策马疾驰,瞬间消失在平川尽头。 山风猎猎地席卷着他的衣角发梢,飞舞的发丝迷了他的眼。 “少主,您伤势未愈,还是早些回府去。”朱峤站在他身后,不无担忧道。 即墨晟点点头,回身,踏出一步,却又侧头看向平川尽头,心中默道:“阿涵,不管事情能否办成,你可要,活着回来。” 平楚的夏季刚尽,满目的青草已开始微微发黄,然而那发黄的草丛中,却仍零星地夹杂着几朵娇嫩的野花。 即墨晟看着那在狂风中微微发颤的野花,心中突然有些触动,弯腰撷了一朵,捏在指尖细看。 几步,便到了小山下,即墨晟刚刚从朱峤手中接过缰绳,便见一个黑衣侍卫策着马向自己疾奔而来,看清了侍卫黑袍襟口和袖口的银纹之后,他微微皱眉。 “即墨大人,太子殿下请您过府一叙。”到了近前,侍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道。 朱峤闻言眉头一紧,即墨晟却翻身上马,道:“前面引路。” 雪龙驹奔跑虽稳,但安里到雪都烈城一百多里的路程还是让即墨晟脸色微微发白。三人来到雪都烈城郊外一座不大的庄园前,即墨晟下马,抬头看着那格外高耸却毫无特色的院墙和门首,没有说话。 那黑衣侍卫下马,跑上台阶,也没见他做什么动作,那巨大的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侍卫立于门侧,俯首道:“即墨大人,请。” 即墨晟将手中缰绳交给朱峤,朱峤担忧地低唤:“少主……” “在门外等我。”即墨晟淡然吩咐,然后随那侍卫走进门里去了。 两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院门内,那巨大的门扉又自动关上,朱峤走近推了推,纹丝不动。 第95章 偶遇宿敌 这庄园外表其貌不扬,内里的布置却十分奇特。即墨晟转过照壁,迎面便是一方清池,这清池面积极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庄园的中间庭院,清池中间孤零零地建着一座亭子,而清池周围的回廊两侧,足有几十间一模一样的房间,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 即墨晟回身,方才还跟在他身后的那黑衣侍卫竟不见了,他刚刚打量这个庭院的时候,曾感觉身后有些异动,时间很短,他也没有在意,不意这么短的时间内,那侍卫竟凭空消失。 他再次转身看向院内,却见清池中间那亭子里多了一个人,银纹黑袍,唇红似血。 亭子的样式很古朴,亭子中间木桌和木凳的样式也很古朴,木桌上的酒樽和酒壶同样古朴。 北堂陌右手执壶,修长刚劲的食指上套着一枚龙形紫金指环,即墨晟认出,那是平楚国君的信物,以前,一直是戴在老国王那鸡爪一般的手指上的。 “你想喝热酒,还是冰酒?”北堂陌将面前的两只酒樽斟满,抬头问对面的即墨晟,目光触及即墨晟白皙的脸庞及墨玉般的黑眸时,眼神又略显迷离。 即墨晟心中不悦,微微低眸道:“臣不饮酒,殿下若无事吩咐,臣请……” 即墨晟话还没说完,北堂陌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摇食指道:“不着急。” 他回眸,端起一樽酒,道:“你伤势未痊愈,我看,还是喝热酒的好。”说着,将酒樽放到即墨晟面前。即墨晟没有动。 北堂陌微微叹了口气,道:“为何每次面对我,你总是这样不悦,我就那样令你憎恶?” 即墨晟倏然站起,拱手道:“殿下,请准微臣告退。”说着,转身欲走。 “洲南王府果真非同一般,近百黑翎军进去,竟然只活着出来了六人。”身后传来的清冷声音,让即墨晟蓦然僵住了身形。 转身,却见北堂陌放下已空的酒樽,伸出食指,慢条斯理地抹去唇边的一点酒渍,抬头,微微一笑,道:“我知道这条消息不足以吸引你,但是,我从洲南王府带回来的这个人,或许,你有兴趣一看。” 跟着北堂陌走在长长的回廊里,即墨晟心乱如麻。他知道北堂陌不会无缘无故找他,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北堂陌竟然会到百州的洲南王府去抓人,而且借用的是父亲的黑翎军。被他抓回来的这个人,不是小影就是景嫣。 该怎么办?北堂陌一向行事诡谲,不能按常理推断,他抓这个人来,到底是想迫自己就范,还是为的什么别的目的?他该怎么办?即使在没有受伤的时候,他与北堂陌不过能打个平手,此时,他伤势未愈,又是在北堂陌的地盘,北堂陌没有人质还罢,有人质在手,他即墨晟就不得不任他鱼肉了。 这个人质会是谁呢?不管是谁,他都不能不管。如果是景繇的子女之一,他必定也要倾尽全力去营救,他不能再看着小影为了他而失去身边至亲至爱之人,当日他之所以拼着受伤与景澹分担那一掌之力,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如果是小影,就更糟,他不但要将她毫发无伤地救出来送回去,还得提防被父亲的眼线发现。 “你注意力不集中,在我这里,这很危险,一不留神,就会要了你的命。”北堂陌在他身前五六步的地方站住,回过身淡淡道,脸上神情难辨喜怒。 即墨晟不语,收敛了纷乱的心神,继续跟着他前行。走不多远,北堂陌停了下来,伸手推开一扇门。在这环形的院内,你几乎无法辨认这是第几扇门。 踏进门槛,一股脂粉之气迎面扑来,即墨晟眉头微微一皱。他抬头,室内锦帐银屏,粉幔坠地,果然是一间女子的闺房。房内空无一人,东面墙边的精致小圆桌上却放着与湖心亭中一般无二的酒壶与酒樽。 北堂陌径直走到那桌边,回身看即墨晟,却见即墨晟还站在门侧,并没有动。 北堂陌唇角微微一勾,道:“我从不知你还有如此沉不住气的一面。”他转过脸,那一刹,神情又有些阴冷,伸手拉一下墙上那幅春兰图旁的丝线,画轴一下卷至最顶端,露出一个方形的巴掌大的小孔来。 即墨晟侧脸,从那个小孔看过去,正好看到隔壁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椅子,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身着月白色睡裙,长发披散,蜷在椅上,侧身对着这边,一动不动。 他看不清那女孩的容貌,心中正在微微起疑,眼角余光却突然扫到那女孩腕上一串紫色的手链,当即心下一动,竟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想看得更为仔细,不意北堂陌一拉丝线,那卷画又挂了下来,挡住了那个方孔,一并阻隔了即墨晟的目光。 北堂陌在桌边坐下,执壶斟酒。 “你想如何?”即墨晟站在原地,第一次正视他的脸,问。 “你想喝热酒,还是冰酒?”北堂陌抬头,迎上他目光的一刹,眸色黯了黯。 即墨晟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拿起他递来的一杯酒,仰头饮尽,辣却甘滑,果然是热的。 北堂陌却不喝,修长的指节轻击着桌沿,“你喜欢她?”声音轻而淡。 即墨晟垂着眸,侧面看去,唇粉,鼻挺,眉黑。他静默了很久,然后道:“是。”他不敢说爱她,但他的确是喜欢她的。 “你甘愿为她做一切?甚至,去死?”北堂陌抬头看他,眼神有些凌厉。 “是。”这次,即墨晟却没有犹豫。 北堂陌端起酒樽,清浅的绿色在那白玉制成的樽中微微晃动,“你刚刚的话,于我而言,无疑是个坏消息。”他放下酒樽,从怀中拿出一块石青色锦帕,擦净沾上稍许酒液的手指,抬头看他,道:“于你父亲,定然也是一样的。” “你如何才能放她?”即墨晟毫无表情,然北堂陌却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了他内心深处那种深刻的惶恐与不安。 “两件于你而言并不难的事情,你若答应了,我便放了她。”北堂陌再次拿起酒樽,一点点饮尽。即墨晟看着他。 “一,你父亲一直希望你我能亲如兄弟,今后,你不得如之前那般排斥我。”北堂陌紧盯着他。 “好。”即墨晟别过脸。 “二,你和我打个赌。一年后的今日,她若再落到我手中,我杀了她,你不能恨我。她若能不落在我手中,我助你一起护她,如何?”北堂陌的表情散漫下来,甚至带了点笑意。 即墨晟转头看他,他的眼中,盛满挑衅的光芒。 “我答应。”即墨晟站起身,很多事情,他不屑去做而已,若真逼到那个地步,他用心去做,未必会比他北堂陌差。 “还有一句,当然,这是题外话了,但我不得不说。若是哪一天,你比她先死了,那么,我保证,她会生不如死。”北堂陌悠然道。 即墨晟猛然回过头去看他,他却兀自转过身向门边走去。 刚刚明明看见小影在东面那间房间内,北堂陌却推开了西间的门,即墨晟随之踏入,见椅上的小影闭着双目,似在昏睡。 北堂陌伸手在她鼻前轻轻一挥,适才还在昏睡的女孩便立刻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 即墨晟就站在门侧,女孩只要稍稍转移一下目光,便立刻能看见他,然而她却没有,她直直地盯着面前嘴角勾着不明笑意的北堂陌,眼神并不凌厉,但很坚忍,仿佛内心正在对他许着某种毁天灭地的咒语。 少时,女孩滑下凳子,赤着足走到即墨晟身边,小手牵上他的手,道:“晟哥哥,我们走。” 来到门外,朱峤赶上前,看到小影,明显吃了一惊,嘴唇嗫嚅两下,终究还是将即将脱口的“影小郡主”四个字给憋了回去。 “你先去城内一趟,然后,到此地与我们会合。”即墨晟扬手将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丢给他,然后将小影抱上雪龙驹,策马疾奔而去。 朱峤将玉佩揣进怀中,跑出好一段距离,才掏出一看,玉佩的反面,赫然刻着一个“圣”字,他心下了然,加速向城内奔去。 胯下的骏马跑得既快且稳,风从耳畔呼呼地刮过,有些冷。少年长而黑的发丝随风轻拂着她的脸,让她睁不开眼。 北堂陌那人果然行事诡谲,他不知给她闻了一种什么迷香,让她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睁眼,就如同正在昏睡一般,然而意识却很清醒。他与晟哥哥在隔壁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晟哥哥说,喜欢她。晟哥哥说,愿意为她去死。 她咬住下唇,阻止自己哽咽和颤抖。 晟哥哥,今后,我再不要连累你了,再不要你为了我而被人威胁,向人妥协。我一定会自强,自强到,不再需要你的保护,甚至,可以来保护你,报答你对小影这一片真心。 即墨晟感觉到女孩贴在自己的后背,心里却并不轻松,刚才她清醒时的神情,很不正常,她的眼神,明明反射出一种要报复的光芒。这种光芒让他担心,他不愿小影和北堂陌多有接触,她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自懂事以来,他极少有觉得自己做错的事情。十二年前,他听父亲的话装病,害了语姨,这是一件。此时,他又醒悟了另一件,那便是,三年前他贸然地接近小影,连累了她。第一件错事,他已无可弥补,至于这第二件错事,他即使倾尽全力,也要阻止它继续恶化,他要保护小影,他一定要,保护她。 腰间突然一松,他心头一紧,刚刚要回头去看,肩上却突然攀上一双小手,然后,耳边响起了女孩清脆的声音:“晟哥哥,我们这是去圣女山吗?”女孩双足踩在马背上,上半身倾在他肩上,看着前方那依稀可见的高山问道。 “是,你快坐下,这样危险。”即墨晟一边放慢马速一边道。 “才不会呢,阿媛说,平楚的女子都是这样骑马的。”小影嘻嘻笑着,信口胡诌。 “不要听她乱说,这样容易摔下马去。”即墨晟开始勒缰绳。 “好好,我坐下,你不要停下来哦。”小影乖乖在他身后坐下。 “晟哥哥,我离开得突然,怕义父和澹哥哥他们担心,你能不能托人给他们捎个信去呢?”女孩在他身后声音小小道。 “放心。”即墨晟道,抬头,眉间却轻轻一皱,远处迎面跑来两骑一车,车前骑着枣红色骏马的那个人,有些面熟。 来到近前,双方都停了下来。 即墨晟抬头一看,原来是东方家那个柯姓门客,此人曾在北堂纵的生日宴上与他交过手,难怪看着面熟。 那柯姓门客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也甚为仔细地在即墨晟脸上逡巡着,脸上似笑非笑。 即墨晟此时身后带着小影,不想与之多做纠缠,执着缰绳就欲继续前行。 “即墨公子,自上次宫中一别,已有数月。那次蒙即墨公子不吝赐教,在下受益匪浅,一直铭记于心,苦练数月,正想再向公子讨教一番,择日不如偶遇,不知公子此时可愿再次赐教?”柯姓门客拱手,恭敬而守礼。 即墨晟面无表情道:“今日在下有事在身,阁下若想切磋,改日。”这门客武功不弱,与他同行的那人看来也是个中好手,此地正是雪都烈城城外荒郊之地,这门客有此一提,无外乎两个目的,一,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如传言一般被太子打伤了。二,若自己真的负伤在身,他与另外一人便将自己就地扑杀,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是刺杀的绝佳之地。这于与即墨一族一直针锋相对的东方氏可是大功一件。 即墨晟伤势已恢复了七成,本来也无所畏惧,可是此时,小影在身边。 柯姓门客将马头一调,竟阻在即墨晟面前,笑道:“上次即墨公子既能一招见分晓,今日,必定也耗不了多长时间,还请公子赏在下一个薄面。”东方权嘱托自己去寻自己的同门师弟来杀即墨晟,钱花了不少,自己也费了牛力才将人从乱刀之中救下,可就他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是让东方权看见,备不住会发多大的脾气呢。 今日在这里遇到这姓即墨的,看他的样子,明显有伤在身,若是自己能在此将他杀死,便可以向东方权交代了,届时,不仅有功无过,还能受到东方权的重用,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他身旁那劲装男子明显也听出了柯姓门客话中的含义,一手按上腰间的刀把。 即墨晟见避无可避,正在估量自己如何能缠住这两人,让小影逃生,却听身后女孩一声轻喝:“哎呀!罗唣死了!” 小影双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撑,轻飘飘落在离即墨晟三米开外的路旁草地上,怒气腾腾地瞪视一眼那柯姓门客,转头对即墨晟道:“晟哥哥,这人既如此欠揍,你就发发慈悲,赏他一顿耳光外加几个板栗算了。我不等你了,我自找伯母去了。”说着,脚下一点,几人还来不及反应,她便已风卷残云般消失在了远处,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柯姓门客和身旁那劲装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影消失的方向,再想不到这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竟会有如此深厚的轻功造诣,她这一逃,自己还怎么动手? 第96章 别无选择 即墨晟策马疾奔,不多远,便看到小影站在路边一块山石上,对着自己这边引颈而望,身后不足三里,便是圣女山。 一看见他,女孩双眸顿时亮了起来,小嘴却撅着,嚷嚷道:“我忘了我没穿鞋了,脚掌硌的好痛哦。”借着即墨晟拉她的手,她跳上马,安安稳稳坐在即墨晟身后。 转眼,来到圣女山下,即墨晟跳下马,回身对马上的小影道:“小影,我们先去石室休息一下可好?” 小影收回投于山顶的目光,看着即墨晟有些发白的脸色,点头道:“好呀,好久没去了,上面肯定都是灰尘呢。” 即墨晟将她抱在臂中,笑笑,没有说话。 三两下窜上峭壁,两人隐进石室。石室里很暖,即墨晟将小影放在床沿,小影四周一看,到处都干干净净,就连东墙角落里那蓝色的桔梗花都活着。她眉间泛起一丝疑惑,随即又豁然,转眸看向蹲在她腿边,正拿着锦帕擦拭她脚底污渍的即墨晟,眼中有着不容错认的感激。 “晟哥哥,谢谢你。”女孩轻声说完,微微咬住下唇。 即墨晟动作微微一顿,抬头,黯然道:“小影,我对不起你。” “晟哥哥,你没有对不起小影,是小影自己没用,保护不了自己,还连累了晟哥哥。哎,晟哥哥,你看,那里有我的一双鞋,上次和爹爹一起来的时候,爹爹给我买了双新的,我就把旧的留在这了,正好现在可以拿来救急。”小影指着墙角一双半新不旧的小鞋道。 即墨晟其实早就知道那里有她的一双鞋,每次他来打扫,都会将那双小鞋和被褥一起拿到外面去晒一晒,只是,时隔三年,她又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那双鞋,还合她的脚么? 他转身将那双鞋拿来,小影套了一下,笑道:“晟哥哥,我长大了耶,你看,这双鞋小了好多。”她滑下床,踩着那双鞋走了几步,红嫩的脚跟露在鞋外面,样子甚为滑稽。 “晟哥哥,这里是我家,你稍坐一下,我来招待你。”她回眸一笑,灿若霜霁,然后拖着那双鞋跑到西墙下,跳上石案,挨个查看石架上那些坛罐中的药材,幸好石室中比较干燥,爹爹早年存储在这里的药材还可用。 即墨晟来到石门前,远远看向雪都烈城的方向,朱峤该来了。 圣女山下,有一片稀疏的树林,九月,林内开满了黄色的野菊,从高处看去,只见金灿灿的一片。 即墨晟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他记得,十二年前,那一夜,凛冽的秋风下,浓烈的血腥中,就渗着一丝这样的菊香。在他到来之前,秋叔叔必定携着语姨,在这片金黄中徜徉过。 他眸中突然又有些酸涩,足尖轻点,腾身向那片野菊飞跃而去。 折了十几枝野菊,扎成小小的一束,他抬头,轻轻舒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轻松起来,他与小影难得有时间独处,又是在这非常之地,他不想让小影看出任何的端倪,今日在道上偶遇那柯姓门客一事已让他了解了,小影,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稚气无邪的小女孩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断,以及,自己的决策。 他微微侧身,仰头看向半山腰那间石室,石室门口,隐约立着一个月白色的影子,她在等他。 他正想上去,耳际却传来不寻常的轻响,他皱眉,有些不敢置信,那是轻功绝高者踏着草尖飞奔的声音,而且,正飞速逼近的这些高手,人数绝不低于二十。 在这雪都烈城的城郊,除了他的父亲,没有人会如此注意这座圣女山,更没有人胆敢肆无忌惮地白天派出这么多高手。 他突然觉得有些冷,在那院中,北堂陌,终究还是和他虚晃了一枪。 十二年前,也是在这个季节,也是在这里,他眼睁睁看着语姨中箭,他无力,也无法阻止。但今日,他绝不要活着看着同样的悲剧再上演一次。 他缓缓转身,他许久不见的父亲,就站在他面前三步开外,除了两鬓的几缕白发,他的容颜没有太多的变化,脸上,也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他的身后,站着三十位黑翎军,如同一只栖息山崖的雄鹰一般,散发着一种静止也掩饰不住的凌厉气势。 “父亲。”他微微颔首。 即墨襄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他手中菊花,道:“是个女孩?”声音轻而冷。 即墨晟只觉自己的心狠狠的收缩了一下,他了解他的父亲有多么的恨秋肃霆,他绝不可能放过小影。但,他还想尝试一下。 在身高上,即墨晟与他的父亲已相差无几,但此刻,他却要仰望他的父亲了,自从十二年前那一夜起,他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一个人跪下和站着的差距,竟是这样的大。 他直直地跪在他的父亲脚边,脊背挺得很直,“父亲,我求你,放过她,她只是一个孩子。” 良久,耳边除了轻微的风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即墨晟抬头,他的父亲面若冰霜,而眼神,比冰霜更冷。 “好,我即墨襄居然生了个会下跪,会哀求的儿子,很好!”他无声地笑,即墨晟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笑,原来,他的父亲笑起来,也是很俊朗的,如果,他脸上的煞气不是如此浓厚的话。 他来不及细看他父亲的笑容,便觉得的身子一轻,接着,胸口有剧痛袭来,当场让他呛出一口血,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已被他的父亲踹飞到了十米开外。 “你记着,下一次,但凡再让我看见你膝盖发软,不管是为了什么,我第一个杀了你的母亲,我即墨襄这一辈子,没有向任何一个人下跪过!”即墨襄疾喝,脸色有些泛青。 即墨晟拭净嘴角的血迹,挣扎着站起身,平视着他暴怒的父亲,静静一笑,道:“若你不是我的父亲,死又何惧,我要跪你?但今日,我即使是死,也要护她。先前这一跪,便请父亲原宥儿子不孝……” 话音未完,耳边便传来女孩一声惊呼:“晟哥哥!”接着,一个月白色的小小身影便从悬崖上直飞而下,熟悉的身法让即墨襄冷冷地眯起了眼睛。 “晟哥哥,晟哥哥,你还好吗?”小影急急地抓住他的手,搭上他脉搏的指却比他的更冷。 即墨晟低头看着她焦急的小脸,她脖颈纤细,瘦腰柳肩,她的眼睛那样晶灿,而嘴唇,却粉嫩的有些脆弱,她满头的长发在秋风中丝丝飞扬,乌黑而有光泽,她是这样小,这样充满活力,她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就如同身旁这些待放的花蕾一般,可是就在今日,就因为他,就要过早地夭折在此地了。而此时,她还在担心他的状况。 “小影,我对不起你。”他低眸,牵住她的手,想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他看到他的父亲凌厉而幽冷的目光正不停地打量着她,他不想她比他先死,他不要看着她被他的父亲杀死。 小影却没有如他所愿,她挣脱了他的手,突然回身,怒视即墨襄,却在看清即墨襄模样的一刹,微微一愣。她觉得,打伤晟哥哥的这个人,跟晟哥哥长得有几分相似,他们之间,应该是有血缘关系的,这个人,该不会是晟哥哥的父亲?可是,一个父亲,怎会对伤势未愈的亲生儿子下如此重手呢? 即墨晟犹疑地看着父亲一向静如死水般的眼眸中泛起了波澜,这陌生而汹涌的波澜将适才的凌厉和幽冷一扫而光,反而多添了一丝春日和风般的柔情,然而,这柔情却让他心里一阵阵发寒,这眼神,他不陌生,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有过这样的眼神,那是,父亲看着语姨才会有的眼神。而小影,长得很像语姨! 面前人影一晃,顷刻间,适才还在十米开外的即墨襄便已近在咫尺,眼中的柔情也变成了激动,伸手便探向小影稚嫩的脸庞,颤声道:“竟然是你……” 小影被他唬了一跳,本能地向后一退,靠到了即墨晟的身上,即墨晟借势将她扯到自己的身后,平视着即墨襄,道:“父亲,她今年十二岁。”她不是语姨。后面这一句,他却未敢说出来。 即墨襄明显地怔了一下,目光却仍然锁在从即墨晟身侧悄悄探出头来偷看他的小影那粉嫩的脸上,白皙刚劲的手指探向自己颈下,将身上那件黑色披风解了下来,递给小影。 小影目光闪烁地看了他几眼,突然往即墨晟身后一躲,闷声道:“晟哥哥,小影想回家。”不知为何,晟哥哥的父亲让她从心里觉得害怕。 即墨晟看着即墨襄眼中一闪而过的狂怒,护着小影后退了两步,他看得出来,小影的容貌救了她的命了,可是眼下的情况,依然非常糟糕,他的父亲,显然将小影当成了语姨的替身。更糟糕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小影非常容易知道自己与他们即墨一族的仇怨,那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啊。 “晟儿,人家远来是客,你怎的也不请她回府好生招待,如此怠慢,却是为何?”即墨襄收回目光,神色如常,淡淡道。 即墨晟拱手,道:“父亲教训的是,是孩儿疏忽了,孩儿这就带她回安里王府。野地风大,还请父亲先行。”他浑身紧绷,谨慎提防着父亲突然发难。 “你又何须舍近求远?”即墨襄淡瞥一眼小影,转身从容离开。即墨晟僵了僵,想来也是,只要父亲想动手,安里王府和雪都烈城的老宅,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一旦到了府中,他又如何能保证父亲不会性情突变,对小影突下杀手呢? 但如果现在他违逆父亲的意思,父亲一定会当场发难,他又有何能力来护全小影? 思前想后,他别无选择,只有带小影回府这一条路而已。 第99章 寒夜求医 一路平安,不日便到了洲南王府,景繇夫妇以及景澹早在府门翘首以盼,小影到时,景嫣站在门内,目光淡淡。 丰盛的晚宴过后,景繇夫妇顾及小影路上辛苦,并未留她多叙,早早地让她回宝雁楼休息。 甫一进屋,两人登时被面前大大小小的礼盒惊了一跳,阿媛数了数,共有四个,小影还在疑惑,阿媛已问明了楼中的侍女,原来这四个礼盒,乃是王爷夫妇及景澹景嫣给小影的生辰礼物,只因生辰当日小影并不在府,故而将礼物直接送到了宝雁楼中。 考虑到小影腿伤刚愈,不宜多动,阿媛便代她去拆礼盒。 景繇赠送的礼盒最小,盒中躺着一块金令牌,正面刻洲南二字,反面刻着一只虎,令牌不大,但拿在手中,却给人一种压力。“这,不会是王爷的藩王令。”阿媛自语着回头去看小影,却见她饶有兴趣地盯着第二个礼盒,对她的话不做理会。 刑玉蓉的锦盒中放着一套南海珍珠制成的首饰,粒粒皆有拇指盖般大小,光滑圆润,华光四射,从簪子到耳坠,无一不有,看样子,倒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景澹的盒中放着一件雪白的裘衣,阿媛看不出是何种动物的皮毛制成,但触手软滑,不类凡品。 景嫣的盒中是一套文房四宝,件件精致。 “嘿,财迷,最喜欢哪件啊?”阿媛回身,见小影张着小嘴,愣愣地看着她。她心中一疑,正待过去推她,却见小影突然将嘴一闭,咽了口口水,贼笑道:“阿媛,这下我们发了耶。” 阿媛只当没听见,这家伙天天嚷着要拿屋中的古董金器去卖,但这几个月来,屋中何曾少过一样? “景澹小王爷这件礼物却送的最好,眼看就要入冬了,有了它,这个冬天大概你不用老抱着火炉了。”阿媛兀自抚摸着那件裘衣道。小影平时活蹦乱跳,精力无限,但却有个畏寒的毛病。其母受伤早产,虽然秋肃霆自小便开始调理她孱弱的身子,然而多年下来,这个畏寒的体质却终究没有能调整过来。一到冬天,小影不但没有一丝练武者该有的御寒能力,反而比一般人更怕冷。即便青湖四季温差不大,但每年冬天小影基本上都是赖在火炉边渡过的,阿媛也是那时才知,小影特别怕冷。 小影趴在床上,撑着小脸,问:“阿媛,你果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么?” 阿媛回眸一笑,道:“我还骗你不成?” 小影垂下眼睑,半晌,道:“阿媛,不如你的生辰也随我,明年,我们一起过生辰可好?你年年送我生辰礼物,我却不送你,你岂不很亏?” 阿媛想了一下,道:“好啊,也许,我们真是同月同日生也未可知。去你的亏不亏,财迷!“ 次日一早,阿媛醒来时,床上不见小影,她登时又惊了一跳,刚从床上蹦起来,就见小影精神奕奕地推门进来了。 阿媛松了口气,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怎么的,你这家伙居然会起这么早?” 小影自诩潇洒地将手中玉箫转了几圈,道:“看看,怎样?” 阿媛定睛一看,原来小影将她送的那个木雕小人做了玉箫的坠子,如此名贵的玉箫,配上这木雕的坠子,十分的不伦不类。 阿媛噗嗤一笑,道:“亏你想的出来,快摘了,多不搭调。” “才不会!我的东西,我爱怎么怎么搭配就怎么搭配。谁敢妄言,一个字。”小影抿唇。 “什么字?”阿媛看着小影贼兮兮的目光,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小声问道。 “打!”小影笑着扑了过去。 “喂喂,你的腿刚好,不能乱动!哎呀,你来真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个女孩子顿时在床上吵成一团。 洗漱完,阿媛才发现桌上的礼盒少了两只,景繇夫妇送的礼物不见了。见小影又不在房中,她暗暗思量,这家伙不会真的拿去卖了? 下了楼,看见楼前突然多了一株雪松与一株腊梅,她心中一疑,昨夜回来时还没有这两样。招来楼中侍女一问,原是小影早上带着她们去格政院和恩霖园搬回来的。阿媛心中了然,不由对小影说服景繇夫妇将那贵重无比的礼物换成这两株植物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日子一下子又平和正常起来。 小影和阿媛每天仍然去青湖药堂义诊,景澹依然每天亲自给她们送饭。景嫣和景苍依然不爱说话,王府里依然平静祥和。 然而,外面却似乎不那么风平浪静。 听说,月前,殷罗国的兵马大元帅梅瑾被下僚揭发意欲谋逆,梅氏一族四百余口皆获罪被斩。同月,殷罗国六皇子宴逍被国君册封为太子,成了殷罗的皇储。 听说,在十一月的冬狩中,七皇子姬申在林场被刺,所幸未伤在要害,国君姬琨震怒,下令严查,整个盛泱从高官到百姓人人自危。 听说,平楚北部发生严重的灾荒,粮食紧缺,为购粮和赈灾,平楚丞相和财政大臣在朝上激烈冲突,甚至一度演变成朝下的流血斗争,最后还是国君亲自出面协调,才让双方停止了干戈。 洲南王府虽然偏安一隅,但作为一方政治势力,这些消息倒也为其带来了不少麻烦。殷罗国册立皇储,作为一国友邻,百州四个藩王要备上礼单交与朝廷让使者一同带过去祝贺。姬申遇刺受伤,四个藩王要备上礼物派专人前去探望慰问。平楚闹灾,四个藩王要向朝廷交纳比往年更多的稻谷食粮,以供朝廷邦交之用…… 于小影而言,影响却只有一个,景澹太忙了,不得不改由侍女来给她和阿媛送饭。 年关将近,洲南地处南方,并未落雪,不过天气却还是一日日冷了起来。景澹送的那件裘衣果然是极品,小影穿上之后,竟然丝毫也不畏冷,每天像一只白狐狸一样上蹿下跳。月前,她在青湖药堂后院辟了个小间,清闲的时候便躲在里面煮什么东西,有时恶臭刺鼻,有时却芳香袭人,阿媛很好奇,但她却不让阿媛靠近,更不让她沾手,只说在研究药石。阿媛知道小影做事一向有她自己的道理,也不强求,小影呆在后院时,她便独自一人在柜上看门,有病人来时才去唤小影出来。 可是最近,她却发现小影有些不正常起来,她开始经常走神,动不动就发呆,也不如以前那样活泼好动,竟日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一次,差点给病人配错了药。 阿媛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问她,她却总是说天气太冷了,然后发一个呆,便不再多言。 如此过了十几天,阿媛正想着是不是该去和景澹他们反映一下小影这不正常的境况,她却又突然活泼起来,青湖药堂的后院又开始一会恶臭一会奇香,有时候是既臭且香,阿媛在掩鼻的同时,心里却放下了一块大石,不管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只要小影能恢复常态,那就证明她已走出了那片阴影,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宽慰的呢? 腊月中旬,气候异常寒冷。这日傍晚,天已擦黑,阿媛搓着冻僵的小手,一边向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张望一边想着该去叫那个制造了一下午臭气的家伙关门回府了,她刚刚走到门边,想把那不断吹进寒风的门给关上,门外墙角却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天色昏暗,加之阿媛一开始并未料到门外会有人,那人影蓦然闪出,倒将阿媛吓了一大跳。 阿媛一边暗暗平复着受惊的心绪一边打量这个蓦然冒出来的人,是个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脚上一双渍满污垢的绣鞋堪堪欲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稍显惊慌地四处看着。 阿媛原以为来了个讨钱的小叫花,但看她那水汪汪的眸子和纤细的双手又觉得不像,这女孩容颜虽然憔悴,却不同于穷苦人家孩子的面黄肌瘦,衣袖破损处露出的肌肤透着白腻。 “这位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看她衣衫单薄地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阿媛起了怜悯之心,一边让她进屋一边给她倒了杯热水。 这女孩也不掩饰自己窘迫的境况,一进屋便腻到柜台前的炭盆边,蹲下身子极力的想温暖自己的全身。目光在柜台后面的药柜上扫来扫去。 阿媛将水递给她,她站起身,收回目光,轻声道:“谢谢。” “姑娘,你可是要抓药?”阿媛见她不停地看身后的药柜,便出言相询。 那女孩闻言,张了张小嘴,却欲言又止,似乎有甚难处,小手在茶杯上摩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的小物,目光闪闪地看着阿媛,试探道:“大夫,我是要抓药,只是,我现在身上没有银子,我能不能将这枚玉佩当药资押在这里,日后拿双倍银子来赎回,行吗?” 阿媛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布包起来的玉佩,打开一看,玉是好玉,洁白细腻,雕工也很精湛,刻出的画眉栩栩如生,只可惜,如此好的一枚玉佩,碎成了两块。 阿媛噗嗤一笑,欲将玉还给那女孩,不料那女孩却急急后退一步,神情甚为惶急道:“大夫,我知道这玉碎了,可是,它对我很重要,我一定会来赎它的,求求你赊我药,若是你也不肯赊给我药,那他就……就要……”说到此处,女孩凝语哽咽,泪珠儿似憋了许久似的簌簌而落。 阿媛忙掏出怀中手绢,一边给那女孩拭泪一边道:“姑娘,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青湖药堂本来就是义诊的,这玉对你既然如此重要,你就好生收着。你把药方给我,我给你抓药。” 女孩蓦然抬头,泪珠儿还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有些不可置信地问:“真,真的吗?” 阿媛笑道:“还哄你不成?”小手一伸,道:“方子呢?” 那女孩忙忙地止住了泪,收了玉佩,小心地藏入怀中,抬眼看着阿媛,道:“大夫,方子我还没有,你可以给我现写么?” 阿媛一愣,“病人不在,我如何给你现写?” 女孩道:“我给你描述,他受了刀伤,还有箭伤……” “等等,你先喝点热水,我去给你叫真正的大夫来。”阿媛头大地向后院跑去。 不一会儿,裹着雪白裘衣的小影打着哈欠从后面转了进来,抬眸淡淡地看了堂中女孩一眼,道:“是你要转述病情开方抓药?” 女孩忙不迭地点点头。 “那你说。”小影懒懒地爬上凳子,往柜台上一趴,支着下颌看她。 女孩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转眸看了看小影身侧神情温和的阿媛,才鼓起勇气,道:“他受了很严重的刀伤和箭伤,流了很多血,现在,现在额头很烫,我来的时候,好像已经昏迷过去了。” “哦。”小影点点头,仍然看着她。 女孩有些不明所以,期期艾艾地问道:“大夫,那个,可以开方了么?” “说完了?好。但是要开方,我还要了解得更详细一点,他几岁了,受伤之前有没有别的病症?他身上受了几处刀伤?几处箭伤?刀剑上是否有毒?流了多少血?一碗?一盆?还是一桶?伤口有没有发炎溃烂?额头究竟有多烫?像你手里的茶杯那么烫,还是像炭盆那么烫?暂时先问这么多。”小影从柜上拿过纸笔,看着女孩。 女孩小手绞着破烂的衣角,憋了半天,低头道:“大概,大概……” “请你不要用大概二字,治病救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你想救他,请给我准确的回答。”小影打断她道。 女孩抬起头,大眼中又开始眼泪汪汪,小声道:“我不知道……” 第100章 又是一年 临近年关,洲南王府日日朋来客往,整个辖地诸多官员都要来府陈述一年的政绩,郡国军那边也需进行一年一度的巡视考察,景繇景澹日日忙得不见人影自不必详述,就连一向爱躲清净的景苍,也常常不得不代替父兄处理一些家事政务。 小影阿媛进府时,景繇在书房处理政务,景澹景苍在客厅招待客人,两人便回了宝雁楼,匆匆吃完饭,交代侍女一声,说晚上要夜诊一位病人,便匆匆出了门。 来到王府拐角,却不见了那说要在府外等候她们的女孩,小影正在四顾,阿媛却唤了起来:“眉……”小影忙一把拉住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叫,阿媛不明所以,那女孩已从不远处的树丛中钻了出来。 “冻坏了,我给你带了件衣裳,穿过一次,你不要嫌弃。”阿媛看着女孩冻得发青的嘴唇,将手中的棉衣给她披上。 自称叫眉儿的女孩也不推辞,忙忙地穿上棉衣,道:“我们快走。” “急什么?先把饭吃了。”小影将手中的食盒递过。 女孩一怔,眼中泛起感激,接过食盒,轻声道:“谢谢。”却不吃,拎着食盒转身便走。 阿媛不解,欲叫住她,小影摇摇头,提起地上的药箱,和阿媛一起跟着那女孩向城外走去。 风很大,隐约有些月色,却也不够将野地的情况看得清楚。小影裹紧了身上的裘衣,对一旁的阿媛道:“阿媛,幸好你提醒我戴了绒帽,晚上可真冷啊。” “是啊,这旷野无遮无掩的,风也比城内要大一些。哎,小影,你看眉儿那般瘦弱,饱受饥寒的,怎的火把也不点一个便能走得恁般快,莫非她的眼睛能于暗中视物?”阿媛看着前方离她们大概有十米开外走得飞快的女孩道。 小影抬头看了看,道:“不见得,你看她步伐也是踉跄的,只怕,心焦那重伤之人倒是真的。” 当下两人也不再言语,继续跟着那女孩前行。 夜色越来越重,行进间阿媛已能清楚地感觉到小影在微微的颤抖,“小影,你还好吗?”她担忧地问,抬头看了看前方那毫无止步之意的眉儿。 “我没事。”小影搓了搓手,小跑起来,道:“走,我们追上她,问问还有多久才能到。” 三个女孩在旷野里走了大概一个时辰,来到一座山脚下,又跌跌撞撞七弯八绕地走了大概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十分隐蔽的小山洞前,远远看到那山洞口有些微弱的亮光,三人刚刚靠近,那亮光却一闪,灭了。 “请二位稍等一下,我先进去把火堆燃起来。”眉儿转身,言语间隐忍着一丝急促喘息,可见已经累极。 “好,你快些。”阿媛将小影有些冻僵的小手揣入自己怀中暖着,应声道。 眉儿低头弯身,钻入那小山洞中。 小影四顾一下,周围是黑黢黢的一片,心道:“这藏身之地好则好矣,只是药粮难以为继。” 思虑未了,洞中却传来一声轻响,小影倾耳一听,低呼:“不好!”几步抢入洞中,不意眉儿已在那疾呼:“轩哥哥,是我。” 小影小手按在龙纹上,慢一步进来的阿媛已亮起火折。 狭窄的洞穴中,面色苍白如纸,浑身血迹斑驳的少年手执一柄同样血迹斑驳的长剑,紧抵着眉儿的脖颈,眼眶血红,神情却有些恍惚,显然神智有些不清。 “轩哥哥,我是眉儿,我请了大夫来给你治伤。”眉儿小手轻轻按上他的剑锋,试图让他放松下来,然而少年却紧盯着她,岿然不动。 小影心中暗奇,这眉儿似与这少年十分熟稔,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救他,缘何这少年看她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坚忍而真切的恨意? 僵持了片刻,小影有些不耐烦,蓦然旋身靠近,一招透玉指将少年点倒,那少年果已是强弩之末,几乎在后仰的同时便晕了过去。 “轩哥哥!”眉儿惊呼着抢步过来扶他,小影一把接住他后仰的身子,让他轻轻躺回地上那片枯草,头也不抬道:“我需要热水。” 这少年身上所中刀伤箭伤暗器伤总共有二十余处,小影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看着被她包得如粽子一般的少年,心中暗思,不知是什么样的意志,让他支撑如此重伤的身体,竟没有死,若换做常人,在流了这么多血,伤口发炎高烧,衣食无继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撑到现在。 她就这样愣愣看着那少年,阿媛接连推了她两下,她才回过神来,转身,见眉儿一脸忧虑地看着她。 “放心,他还活着,明天一早,我会配齐所有的药给你送来,今夜,你只要保证他不要受冻就好。”小影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才好,将来若是……”眉儿热泪盈眶,小影却阻断了她下面的话,“你不用谢我们,明天将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今后,你不曾见过我们,我们更不曾帮助过你们。” 眉儿愕然,抬眸看着小影,竟忘了说话。 “阿媛,我们走。”小影起身唤阿媛离开。 “小影,你……”阿媛追上她的步伐,刚想问为什么。 小影却转过身,看看眉儿,又看看地上那少年,微微叹息一下,道:“今日的晚餐,你吃了,明日我会给你们带些食粮来,这几日,他只能喝些汤粥。” 走出山洞,“小影,他们这般窘迫的境遇,我们为何不能给他们多一些帮助呢?”阿媛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小影不语,半晌,才轻声道:“阿媛,你知道,此刻,我们一切的所作所为,都不仅仅代表我们自己,我可以救他们,但我不能不顾忌他们的来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怜悯之心而令义父,令洲南王府授人以柄……”话音未了,小影突然唰一下抽出腰间龙纹,低喝:“什么人!” 阿媛被她惊了一跳,抬眸看去,前方黑暗中果然有隐隐的一抹白光。 “哼!迟钝!”熟悉的不屑轻哼。 小影一怔,几步窜了过去,惊道:“大凶鬼?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景苍转过身子,黑暗中,小影看不清他的脸,但见他一双眸子在白色锦袍微弱的反光映衬下熠熠生辉。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随着某人的厉声质问,一个响亮的弹指毫无征兆地敲在小影光滑的额头上。 小影痛呼着捂住额头,阿媛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笑,生气的少年却兀自转身向山下走去。 小影算算时辰,自知理亏,遂不吭声,闷闷地跟着景苍向山下走去。 走了半晌,前面的少年却蓦然停住了脚步,小影一惊,以为他又要下毒手,忙忙地将拼命反抗的阿媛推到自己的身前。 然而停下脚步的少年却没有转身,冷冷地丢下一句:“你还欠我一顿饭。”言讫继续前行。 阿媛松了口气,躲在她身后的小影却暗暗皱起了眉。 来到王府门前时,街上的更夫刚刚敲过三更,门前有家仆在挑灯夜候。 一进门,景苍头也不回地向他的苍寂院走去。小影和阿媛跟在后面,小影裹了裹身上的裘衣,环顾一下静谧的院子,道:“终于到家了。” 远处传来极轻的关门声,两人循声望去,隐约看见澹虑院门前两盏灯笼在随风轻晃,红红的光照在白墙青瓦上,晕染出一抹极暖的色彩。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阿媛也仍在睡梦中,小影却已提着药材和粮食站在昨夜到过的山洞中。 地上的枯草仍在,血迹仍在,未燃尽的火堆也在,唯独不见了昨夜还在这停留的那两个无助之人。 小影执着火折,仔细地在洞中查看,一切都是昨夜的样子,似乎连里面这微带着一丝血腥气的干燥空气都不曾有一丝变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两个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在洞中走了一圈,小影蓦地灭了手中的火折,抬头看着洞外有些微亮的天光,轻轻叹息一声,将双手拢进袖中,慢慢走了出去。 爆竹声中,小影在洲南王府过了有生以来最热闹的一个春节。立春一过,天气很快转暖,姬申派人给景嫣送来两株含苞的琼花,景嫣令花匠将它植在花园中,小影每次经过,必定要驻足观赏一番,每次看到琼花,小影心中都不免要想起即墨晟,他说他喜欢荷花,因为荷花干净,可是干净的花,又岂止荷花一种?琼花不是一样冰清玉洁地干净么? 三月,洲南王府开始忙碌起来,原因无他,五月十五国君姬琨五十大寿,届时,不仅国内的四位藩王要前往都城为其祝寿,听说殷罗和平楚也会派使臣过来庆贺,这次寿宴,将会史无前例的隆重。 小影如往常一般为能去盛泱见到夜灵等人而兴奋积极地做着准备,她不知道,这次盛泱之行,在前面等待她的,是怎样的一个无底深渊。 第101章 景苍索药 四月上旬,景繇夫妇带着景澹小影等五个孩子启程前往盛泱,小影阿媛和景繇夫妇共乘一车,景嫣和景苍爱静,各乘一车,景澹与众侍卫一起骑马护卫。一行昼行夜宿,半个月便到了盛泱,景澹带着弟妹去安平宫洲南院入住不提,景繇夫妇则去了韩威远的大将军府做客。 早在洲南,景苍便听闻姬傲因为痴迷一事而屡屡被国君斥责,故而一到盛泱,他连安平宫也未进,直接去了姬傲的祌炔宫。 小影自然也是闲不住的,甩下行礼便拉着阿媛直奔城外的虎翼军军营。 不巧的很,夜灵刚好不在军中。小影本想去另外两个军营找温别艳和苏遥等人,不意那两个军营的士兵甚为蛮横,不准她们进入,一番争执无果,小影只得和阿媛回城去。 国君寿辰在即,城中随处可见一对对维护秩序的士兵,一切安然有序。听说这几日殷罗的太子就快到盛泱了,夜灵,正是率队出城迎接这远来的贵客去了。 小影和阿媛一人手执一根糖葫芦,在干净热闹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看着每家每户屋檐下悬着吉庆的红纱灯,小影突然有些颓丧起来。这几年,身边发生的事不少,可是不管是悲伤的,高兴的,真正和自己相关的,又有几件呢? 这盛泱城内,如此的繁华热闹,可是与自己又有何关系?若是,若是爹爹还在,此时,他们一定徜徉在某座人迹罕至的高山峻岭,采集各种罕见而美丽的奇药了。山涧会在耳际轻响,兔子会擦着你的脚踝蹿过,歌喉婉转的鸟儿会在树梢好奇地俯瞰你…… 于这人流熙攘的巷道中,小影突然觉得寂寞伤感得无法抑制,她偏过小脸,眨了几下酸涩的眼睛,余光却瞄见了不远处的龙栖园。 隔着如烟翠柳,她隐约看见门上贴着封条,窗扉紧闭,红柱碧瓦仿似也剥离了原有的光鲜,色彩黯淡了不少。 她收回目光,和阿媛继续前行,心中却想着,四年前,任谁都不会料到,那般繁华热闹的龙栖园,竟会有如此凄凉颓败的一日。自从爹爹去后,她真切的体会到,世事,终是无常的。谁又能知,今日这般繁荣的盛泱,若干年后,又会不会变得如这龙栖园一般呢? 安平宫,四大藩王的子女家眷都来了,夜间,隐隐有丝竹笑语隔着偌大的庭院传来,洲南院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小影坐在窗前,五彩的风车就在她的脸侧,她仰着头,静静看着夜空中那轮明月。 “小影,你有心事?”阿媛见她半晌不动,忍不住出言问道。 “阿媛,你可想念青湖?”小影没有回头,声音轻轻地问。 阿媛站起身,来到她身后,和她一起看向那轮明月,道:“想。” “等这次回去,我们跟义父说一声,回青湖住一阵子如何?”小影忽然回头,笑意盈盈地问。 “好啊。说不定还能吃上梨果。”阿媛笑道。 “你这馋猫,下次不准说我,我们是彼此彼此。”小影道。 “去你的,我哪能跟你比呀,馋鬼加财迷!”阿媛跳后一步取笑道。 小影懒懒地起身:“唉,财迷财迷,到现在为止一个子都没刮到呢,真气人。走,我们去看看大凶鬼在做什么,怎的恁般安分守己呢?” 两人刚刚走到门侧,门却哐当一声被人推了开来,小影和阿媛惊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景苍,脸色不善地站在门外。 阿媛正不解,小影却扑到门上,一边查看一边道:“这里掉了一块漆,二两银子,这里有个脚印,三两银子,哎呀呀,这里裂了一条缝哩,起码要十两银子才能修好……”她直起身子,掰着手指算了半天,小手一摊,道:“看在你跟我沾亲带故的份上,算你一个八折,十六两银子,拿来。” 景苍不语,自顾自地进了门。 “喂喂,这是我的房间呐,你又发什么神经?”小影追在他屁股后面叫。 “你在研毒?”景苍蓦然冒出来一句。 小影一怔,吞了口口水,讪笑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张银票轻飘飘落在房中的圆桌上,景苍回身,道:“我要毒性最烈的。” 小影磨磨蹭蹭地来到桌边,看了眼银票上的数字,突然飞也似的来到衣橱旁,翻箱倒柜地找出药箱,手忙脚乱地自药箱中取出一个指甲般大小的瓷瓶,甩给景苍,道:“口服,一个时辰内发作,状若麻风,三日内毙命,无药可解。” 景苍接过瓷瓶,转身便走。 阿媛关上门,看着桌旁拿着银票颠来倒去观看的小影,噗嗤一声笑了,道:“可真能瞎掰。” 小影收起银票,抬头看向阿媛,道:“听说这城内有个酒楼很有名呢,叫什么忘机楼,明日我请客,请阿媛大小姐去忘机楼大吃一顿。” 看着她的神情,阿媛收起笑容,迟疑问道:“不会是真的?” “我小影虽贪财,却不做欺心的生意,岂能给他一瓶假药?”小影散开长发,准备就寝了。 “可是,小影,你甚至没有问他要拿去做什么。”阿媛抢近几步,神情间难掩紧张。 “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小影无所谓道。 阿媛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镜中小影那稚气未脱的小脸。 小影自镜中看了阿媛几眼,终是叹了口气,道:“苍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想来你也是清楚的。按他的个性,想杀什么人,一剑过去,便了结了,他何曾屑于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此番,若不是遇到了为难之事,他岂能来找我讨药?若论起毒性猛烈,我给他的腐肌散,又怎比得上新近研制出来的见血封喉?他既要掩饰,我帮他掩饰,有错吗?阿媛?” 阿媛低眉,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半晌,道:“也不知何人,将会腐肌而死。” 小影梳理长发的手顿了顿,道:“阿媛,你可知我为何要研毒?” 阿媛摇摇头。 小影道:“我爷爷曾说,奶奶就是因为中了他研制出来的毒,才过早地离开人世的。从那后,他再不研毒了,爹爹也不曾研毒,我本来也不想研毒的。” 她低眉,放下手中的梳子,道:“可是,那次,被劫到平楚,我才发现,并不是有一身高超的医术,就可以救人,尤其是,救你在乎的人。有时候,你还需要高超的伤人甚至杀人本领,才可以救你想救的人。”想起唇角带血的即墨晟,她微微低垂了眼睑。 “你知道,现在的我,武功虽然比三年前有所长进,但这世上,武功超过我的,数不胜数,我不能不防患于未然。武功的修为,是永无止境的,我等不及,也没有那个恒心,所以,我只能研毒。”小影转身,面对阿媛。 阿媛定定地看着她,仿若又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她。 “阿媛,我学医,追根究底,是为了能救我所在乎的人,我研毒,不是为了杀无辜之人,但,一旦有人威胁到我所在乎的人,我会义无反顾。今日,我是为了苍哥哥,明日,我可能为了澹哥哥为了晟哥哥甚至,为了你。也许,会有很多人死在我所研制的毒药上……阿媛,这样的我,你还愿与我不离不弃吗?”小影看着阿媛,眼底深处,却有着一丝出于不确定的惶恐。 阿媛与她对视半晌,突然就叹了口气,道:“人与人的心性,又能有多少不同?若是有一天,有人威胁到你的生命,我也一定会痛下杀手的。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你去,将来不管你是魔是仙,我都只能与你为伍了。” 小影几步窜到阿媛身边,一下搂住她,道:“阿媛,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阿媛一指弹开她,笑道:“少来这套,明天多点几个好菜给我倒是真的。” “没问题。”小影仰头笑道。 次日上午,小影与景澹打了招呼,带着阿媛来到忘机楼。不过才巳时,忘机楼内却已宾客如潮,两人要了个二楼凭栏的位置,一边谈笑一边等着店内伙计上菜。 午时初,小影去楼下催菜,回来之后,目光闪烁地看着楼道口,阿媛顺着她目光回身看去时,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伴着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弟向三楼走去。 “怎么了,小影?”阿媛见小影的目光有些冷遂,不由出口问道。 小影转过头,笑道:“没事,我们快吃,下午去找韩旸哥哥玩怎样?” “韩旸?你不是又要人家尽地主之谊?”阿媛道。 小影嘻嘻一笑,道:“知我者,阿媛也。” 阿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韩旸最近也忙于布置城防和城内警戒事务,很少在府中,不过这次小影她们去得巧,正好韩旸在府中会见完一位外地来的朋友,刚要出府,便被小影给逮住了。 小影见他行色匆匆,倒也没有多耽搁他时间,只问这次国君大寿,平楚国有没有派使臣来,是不是晟哥哥他们。 韩旸告诉她,这次平楚的确有派使臣来,却不是即墨晟,而是八皇子北堂纵和丞相东方权之孙东方琏。小影有些失望,道谢之后便和阿媛回到了安平宫。 一夜无事,次日清晨,两人刚刚来到街上,便听市井百姓在那私语,说五皇子宫中出现了麻风病人,整个皇宫都在消毒戒严,禁止人员出入云云。 第102章 刺客之嫌 阿媛感到很奇怪,盛泱此刻如此热闹,又有如此多的熟人在此,小影怎的就突然又沉迷于研毒了呢?自那天忘机楼归来至今,已有三日,小影日日将自己关在一间小客房内,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而且,盛泱明明有那么多药店,她却偏偏要舍近求远,跑到盛泱周边的小城镇去买药,真是奇哉怪也。 王爷是日日不见人影的,景澹和景苍也各有应酬,夫人今日受宫中蕊贵妃之邀,带着景嫣入宫做客去了。阿媛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庭院内闲步,只觉得百无聊赖。 下午,小影终是从那小客房内走了出来,打着哈欠问一脸郁闷的阿媛:“阿媛,人都到哪去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我闭关这几日,可有错过什么好玩的事啊?” 阿媛本想不理她,见她这样,心生一计,道:“本来不想刺激你的,你却偏要问。其实也没什么啦,前天城内来了好多舞龙舞狮练杂耍的,可热闹了,又能吐火,又能吞刀,街道上掌声如雷经久不息呢。”看着小影瞠圆的双眸,阿媛心中暗笑,接着道:“昨天,那个殷罗的太子来了。哎呀,殷罗可真是有钱呀,你不知道,那太子坐的马车,都是白玉雕成的,金线织就的车帘上镶着各种各样的宝石,马车顶端八颗硕大的明珠在阳光下耀眼得不得了,像个小太阳一般,就连那拉车的八匹骏马,戴的都是纯金的铃铛呢。围观的百姓从城门一直排到重威广场。哦,对了,还有夜灵哥哥,率着大队的卫士,一马当先,威风得不得了呢。” “果真?”小影听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那还有假?”阿媛捋着鬓边长发,凉凉地再补充一句:“不过你是看不着喽。” “唉!”小影哀叹一声,愁眉苦脸地在阿媛身旁坐下,道:“只可惜这太子不是那只坏狐狸,要是他,备不住还能借他的马车坐坐呢。” “坐坐?依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阿媛斜眼看她。 小影见被戳穿,嘻嘻一笑,道:“心里有数就好了嘛,何必说出来呢,多不好听。走,我们去问问,那太子住在哪里。” 盛泱备有接待邻国使臣的行馆,就在重威广场的两侧,按其所向方位分为东云行馆和西霞行馆。 平楚国的八皇子一行入住东云行馆,而殷罗太子宴逍一行自然只能入住西霞行馆。两座行馆门前均是守卫森严,入住行馆的客人在他本国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百州朝廷自然不能视他们的安全如儿戏,稍有差池,便是能引起两国争端的大事。 此种情况下,小影和阿媛只能在两座行馆间的街道上转了转,未遇见夜灵,便打道回府了。 祌炔宫,夕阳斜斜地投影于宽大的窗棂上,殿内有些昏黄,轻纱漫卷下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衾的少年脸色苍白,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床顶,半晌,侧脸,看向窗前夕照中的秀挺背影。 “你为何还不走?”床上的少年突然道,声音中透着一丝无力和凄凉。 景苍回身,金色的光线照在他白皙的侧脸,泛出玉一般的光泽,他看着床上的姬傲,不动,也不语。 姬傲突然扯了扯嘴角,却终是没有笑成,道:“你的目的已经达成,还日日在这里守什么?你想看什么?” 景苍闻言,眸中并未现出多少惊色,只伸手轻轻拂了下窗棂,道:“你如何得知?” “你是何人,他是何人?你肯与他同桌饮酒,我便知,你存了杀他的心了。”姬傲转过脸,继续看着床顶,语气平静。 景苍看着他,不语。 姬傲却继续道:“我千防万防,未防到你会在花上下毒,更未料到,仅一面之缘,你便对他的性格琢磨的如此透彻,知道他看到美丽的花,一定会去触碰,而刺上的毒,会要了他的命。” 景苍回头去看窗外,道:“我景苍朋友不多,只你一个,我不希望这唯一的朋友也变成死人。” “死可怕吗?他们要杀我,尽管来好了!”姬傲突然坐起身,大声吼道,然后一阵轻咳。 景苍蓦然回身,看着他。 “殿下,殿下……”门外传来侍卫小心翼翼试探的叫声。 “滚,都给我滚!”姬傲跳下床,疯了似的拿起一张凳子向殿门砸去,随着一声巨响,一切又归于平静。 “你有气,可以冲我来。”景苍看着披散着头发,双手撑着桌子,一脸压抑的姬傲,静静道。 姬傲倏然抬头,看着景苍,半晌,突然过来扯着他的袖子,边走边道:“你来了多次,还未好好参观过我的寝宫,今日,我亲自带你看一看。” 景苍被他拽着,疾步在空旷的寝宫走着,他赤着脚,边走边为景苍介绍宫中那些摆设的价值和历史,件件都是无价瑰宝,一圈走下来,他似乎有些累,气喘吁吁地喝了口凉茶,抬头看着景苍,笑道:“什么都有是?” 景苍不语,只看着他。他忽然收敛了笑意,道:“你看,还缺什么?你这样见多识广,一定知道的,你说呀。不敢说?不屑说?多么显而易见,缺人,不是吗?什么都有的地方,唯独没有人,不是吗?”他捏紧了双拳。 景苍依然不语。 姬傲稍稍侧过身,眸中含泪,道:“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过如宫中诸多争权夺利的皇子皇孙一样,是个俗人而已。是啊,我也从不否认,我必须得争啊,我怎么能停呢?姬平皇兄的例子就摆在我面前。可是,你知道吗?这真的无趣极了,累极了,让人厌烦极了。” 他仰头,舒了口气,又环视寝宫一周,道:“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发现了,姬平皇兄那样的结局,未必是最坏的。死,倒是痛快,有一样东西,远比死更让人难以忍受。你知道是什么吗?孤独,永无止境的孤独,我们这些皇子皇孙们特有的孤独。” 他低头,右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道:“我第一次带他到我的寝宫来,他那样兴奋,说,从未见过这么多好看的东西,他喜欢拿我的帕子挨个的擦这宫里的所有东西,将它们擦得一尘不染。 他也喜欢窗外那些花,常常和花匠一起照料它们,然后在它们盛开时,将它们折来放在我的书桌上。 他有很好的嗓音,他轻唱的乡谣总能让我轻松入梦…… 我第一次感到,原来,我也可以不孤独。” 他抬头,看着景苍,一字一字道:“他那样的单纯,无欲无求,我是,真的喜欢他……”一句话刚说完,他身子微微一震,竟喷出一口血来。 景苍一惊,忙过来扶住他。 床上,姬傲已拭净了嘴角的血渍,推开景苍递来的茶杯,静默半晌,景苍起身,将茶杯放回桌上,正想离开,身后却传来了姬傲的声音。“他的名字,叫玉人,出自相思门。他说,他的主人答应他,只要姬申被封为太子,他就可以回去跟他的父母兄弟团聚。他问我,当太子有什么好?他问我,为什么我有父亲母亲,却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他问我,可不可以在我身边等到姬申被封为太子的那一天? 今天,是他十五岁生辰……” 景苍回到安平宫,想起姬傲的话,心情还有些沉重,或许,自己该来盛泱助他一臂之力,可是,他又放心不下小影,该怎么办? 沉思间,须臾已来到洲南院,抬头一看,却见有个人在门首探头探脑,他剑眉一皱,缓步走近。那人却也机敏的很,景苍刚刚靠近,他便回过身来,原是京北的詹锐,见到景苍,脸上顿时又摆出一副隐隐透着些幸灾乐祸的闲适表情来,对景苍微微拱了拱手,道:“景小王爷。” 景苍并不还礼,淡淡看着他,道:“有事?” “没事,恰巧路过而已。”詹锐说着,告辞离开。 景苍侧头看了看他迅疾消失在柳荫那头的背影,也未多加在意。 辗转反侧,三更已敲过,然景苍仍毫无睡意,正想起身去园子里走一会儿,门外却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声。 开门,见父亲和景澹已站在院中,院门处,举着火把的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小跑着鱼贯而入,霎时就将院子围了起来。 景苍来到景澹身侧,看着最后从院门处进来的那个人,银白色的软甲,玄色的披风,面色沉静,眼神深邃,竟是夜灵。 景繇景澹看着他走近,并不说话,身侧传来轻响,原是小影和阿媛也出了门。 “属下夜灵,向景王爷请安。”四大藩王在百州地位较高,一般的高官都要敬他们三分,夜灵等地位不是很高的武官,更是不在话下。 “免礼。不知夜校尉夤夜造访,有何贵干。”景繇淡淡道,面上看不出喜怒。 夜灵转头看了小影一眼,后者也正看着他,眼波平平。 “回王爷,事情是这样的,今日傍晚,东云行宫出现刺客,一名平楚来的使臣遇刺身亡。东云行宫和西霞行宫乃是属下管辖范围,此案,自然也交由属下来侦办。半个时辰前,属下接到密报,有人看到刺客逃进了王爷的洲南院,为尽快抓获行凶的刺客,确保王爷及院中家眷的安全,还请王爷原宥夜灵今夜的鲁莽之举。”夜灵颔着首,语气甚为恭敬,却也带着一丝军人式的冷硬。 景繇闻言,侧头对身旁的景澹道:“澹儿,去把院中所有人都唤起,到院中来集合,配合夜校尉查案。” “是。”景澹答应着就要去。 “且慢。”一旁的小影突然跳了出来,来到夜灵面前,仰头看着他,道:“夜校尉,你凭什么搜查我洲南院,是手中有证据,还是,仅仅听了别人的一面之词而已?” “此事关系重大,既然有人来高密,夜灵不能不慎而审之,还请影小郡主见谅。”夜灵面无表情道。 “如此说来,夜校尉果然是听了一面之词,便大张旗鼓地半夜来扰人清静了?”小影冷笑一声,忽然道:“我洲南院究竟有无藏得刺客,此时还不得而知,但你夜校尉半夜来搜查我洲南院,明日一定会传遍整个盛泱,我且问你,其间于我洲南名誉上的损失,谁来承担责任?” 夜灵看着她,不语。 小影转过身,道:“夜校尉公务在身,我也不想与你为难。但我洲南也不能白白就这样被人诬陷一场。这样,夜校尉,你说出究竟是谁人向你告的密,你便任意搜,反正义父都已经答应了。但你若不说出那告密之人姓甚名谁,想搜我洲南院,先过我这一关。” “在理。”景苍挺身,站在小影一侧。 “影小郡主如此激动,莫不是心虚么?”夜灵还未说话,院门出却传来一人响亮而微带讽刺的声音。 小影循声看去,只见詹锐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 “原来是你。”小影咬牙。 詹锐却不理她,兀自向景繇行了一礼,道:“景王爷一世英名,却不知奸人就在身边,小侄冒昧,今夜,便替景王爷清理门户。” 景繇怫然不悦,景苍早按捺不住,喝道:“你嘴巴放干净点,今夜若无奸人,非赏你四个耳刮不可!” 詹锐回身,道:“啧啧,景苍小王爷果然护妹心切,可惜,这个妹妹,不是你亲妹妹。” 景苍听出他言语中侮辱之意,勃然大怒,伸手便欲拔剑,景澹忙按住他,道:“且等了了眼前这桩公案再说。” 詹锐怡怡然走至夜灵身侧,道:“夜校尉,身后,是东云行宫东方少爷的随身侍卫,他说,刺客逃走时,肩后中了他的铁蒺藜,夜校尉只要看看,谁的肩后有铁蒺藜造成的伤口,谁便是刺客。” 一旁的阿媛一听,脸上微微变色。景澹见了,不由将目光瞄向小影。 小影仰头道:“这院中女客不少,你想看便看?我且问你,若找不出这肩后有伤的刺客,又该如何?” 詹锐俯身,盯着小影的双眸,道:“不用看那么多,因为,这个人,就是你。” 景繇面色微变。“你放屁!”景苍呛的一声拔出长剑,朝詹锐大步迈去。四周的士兵见状,立刻围上来几个。 “苍哥哥,他说我呢,又没说你。”小影笑着拦住景苍,转身对警惕看着景苍的詹锐道:“我知道,四年前你便看我不顺眼,但此番你委实欺人太甚,我虽未长成,但毕竟是女孩子,让你们这么多男人看我的肩,于我本身,是一件极损清誉的事情。若不让看,却又不能证明我的清白,这一切,皆是因为你造成。若我肩上无伤,你当如何?” “任你处置。”詹锐眯眼,这几天父亲和兄长来了,他正因自己一事无成而郁闷,好不容易让他得了这次机会,又是亲眼所见,他焉能被这丫头三言两语给吓住。等揪出了这丫头,洲南王府怎么也摆脱不了一个行刺邻国使臣,破坏两国和平的罪名,这于他京北和西岭,可是好事一桩。 “说话算数?”小影追问。 “自然。”詹锐信心十足。 小影回身,正想对夜灵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沉喝:“胡闹!” 院中的几人闻言都循声望去,只见景繇沉着脸,目光凌厉地看着夜灵和詹锐,冷声道:“我倒要看看,我景繇的女儿,谁敢动!” 第103章 小影杀人 在小影心中,景繇一直是宽厚仁义,温和可亲的,故而,此时浑身散发着威严迫人气势的景繇,竟让她看呆了眼,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阿媛,带小影回去睡觉。”无视满园的士兵和詹锐,景繇兀自吩咐阿媛。 “是。”阿媛疾步走来,扯着小影就往屋里去,小影本欲留下,但看到景繇的目光后,只能低了头,跟着阿媛回了屋。 看着两人消失在屋门后的身影,詹锐几乎急得要跳脚,转头向景繇口不择言道:“景王爷,你这是做贼心虚还是仗势欺人怎的?” 景苍忍无可忍,手中长剑划了道银光,直刺詹锐胸口。夜灵正站在两人中间,见状,抄起腰间剑鞘挡了下,袖子却被景苍刺出个洞来。 景苍横剑,盯着夜灵道:“你定要帮那疯狗了?” “你说谁是疯狗?”詹锐也动了怒,手按上腰间的剑柄。 “你。”景苍指着他的鼻子,后退几步,与夜灵错开距离,唤狗一般勾勾手指,道:“是爷娘养的就过来单挑。” “怕你不成?”詹锐拔剑就欲跳过来。 “景澹,去请京北王过来说话。”景繇负着双手,沉声道。 詹锐闻言,一下停下了进攻之势,看着景澹离开的身影,眼中倒显出些焦色来。 “景苍,你也回屋睡觉去。”景繇道。 景苍一怔,半晌,收剑回鞘,却不走,站在原地冷冷地盯着詹锐。 少时,京北王詹泊天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院中众人不免又要行礼一番。 詹泊天以脾气暴躁而闻名,半夜被打扰,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他稍显不耐地向景繇抱了抱拳,道:“景王爷,孩子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就好了,怎值得你我来干涉?” 詹锐松了口气,听父亲这话音,倒也似得了些消息,并不反对自己这般做。 景繇脸上泛起笑意,道:“詹王爷稍安勿躁,景繇冒昧相邀,并非为了眼前之事。景繇素闻京北山川秀朗,其中,又以西北的黄松山脉为最,景繇向往已久,极想就此次盛宴之机,与詹王爷同去京北,游览一番,不知詹王爷是否欢迎?” 詹泊天浓黑的粗眉几不可见的皱了皱,抬眼看着景繇,暗暗心惊。三个月前,他刚刚在黄松山脉发现了一处金矿,藏金量极丰,地点又隐蔽,他起了贪心,并未向朝廷禀报此事。藩王条例中明确规定,藩王在其封地上发现金银铜矿,要及时向朝廷汇报备案,开采出来的金银铜,朝廷得六成,藩王得四成。若有隐瞒者,按谋反论。 看景繇这样子,竟似对此事了如指掌一般,可是,此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他又如何得知? 詹泊天心中虽疑虑不定,却也深知此刻并非深思之时,当即拱手道:“当然,欢迎之至。” 言毕,走至詹锐面前,扬手便是一个巴掌,打得詹锐向一旁踉跄了几步,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畜生,你吃饱了没事干,竟敢来打扰你景伯伯的清净,还不快给我滚回去!”詹泊天竖着浓黑的眉,声如狮吼。 “父亲……”詹锐梗起脖子,还欲说什么,詹泊天又是一巴掌,这下,詹锐已不止踉跄那般简单了,嘴角有鲜红的血丝沁出。 詹泊天回身,对景繇道:“景兄,竖子无状,胡言乱语,还请原宥则个。” 景繇回礼,道:“本王焉会与晚辈过意不去?只是累了夜校尉白跑这一趟。” 詹泊天道:“这个詹某自会打点,天色不早,就不打扰景兄休息了。” 回身冲詹锐喝道:“还不走!” 詹锐眼神怨毒地看了他老子一眼,伸手一抹嘴角血迹,恨恨离开。 “哈哈哈!”景苍大笑着,慢悠悠踱回自己房中。 景澹送走夜灵等人,回身,发现景繇还站在院中。 “父亲,要不我去……”景澹看着小影的房间,说了一半却被景繇打断。 “天色不早了,回去休息。”景繇淡淡说了句,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景澹又看了看小影的房间,这才沉思着离开。 今晚的月光极淡,没有烛光的室内一片昏暗。 阿媛和小影背对背睡在床上,小影向着床外,而阿媛却向着床里。阿媛睁着眼睛,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枕沿摩挲着,少时,“小影,你真的杀了人么?” 小影睁开眼睛,“嗯。” 一阵近乎窒息的静默。 “在平楚,他曾想半道截杀晟哥哥。几日前,我在忘机楼认出了他。今天上午,我和你去重威广场时,我观察了东云行宫的守卫情况,晚上,在你沐浴的时候,我偷偷潜进行宫,向他的房间射了一枚尾端带着纸条的飞镖,镖上涂满了接触皮肤便可在半个时辰内致人死地的剧毒。他死了,因为他的好奇心。”小影静静道。 阿媛没有说话。 “多奇怪啊,我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尤其,当我想起晟哥哥的时候……” “前几日,你就是专门为他在研制这种剧毒是吗?”阿媛问。 “嗯。”小影闭上眼睛。 又是一阵静默。 “若是,今晚王爷不出面阻止,你肩上的伤,如何能瞒得过众人?”阿媛转身,看着身侧小影那纤细的轮廓。 “我只会让夜灵哥哥一个人看我的肩,他会保护我的。在他刚进来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他会保护我的。只要过了今晚,我买到材料,就能将肩上的伤口掩饰得看不出来,我不会连累他。”小影轻轻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地躺平身子。 “小影。”阿媛轻唤。 小影侧脸看向她。 阿媛抓住她的手,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下次,请你不要一个人去,好吗?带我一起去。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危险,好不好?” 小影握了握她的手,笑道:“傻瓜,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争的。” 阿媛撅嘴,道:“你答不答应?” “好,我答应,下次,请你阿媛大小姐去给我望风,行了?”小影无奈道。 阿媛松了口气。 “若是我不答应你又能如何?”某人欠揍的声音忽然响起。 阿媛伸手,正想去掐她,念及她身上有伤,又不敢动手,眼珠一转,戏谑道:“如果你不答应,明天我就去告诉景苍小王爷,说你喜欢他。” “什么,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某人居然也会害臊,翻身向阿媛扑来。 “喂喂,你身上有伤耶,还敢这样猖狂!”阿媛一把捉住她的手,叫道。 “再叫大声点,说不定詹锐那小子还没走远呢。”小影凉凉道。 阿媛一怔,小影得了空,一下将她压在身下,奸笑道:“你敢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啊!你这家伙!你使诈!”阿媛反应过来,低吼道。 “这叫兵不厌诈……”小影一把扯过被子,不一会,被中就传来阿媛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求饶声。 第106章 我说不行 小影随着刑玉蓉来到御花园,放眼望去,但见长廊回亭间,大片的牡丹姹紫嫣红,含蕊皆放,交错如锦,夺目如霞,灼灼似群玉之竞集,煌煌若五色之相宣。 花丛中,笑语晏晏,香风扑面,那些娉婷秀雅,仪态万千的夫人千金,妃子公主,小影多不认识,只得垂着小脸,任刑玉蓉牵着,穿花拂柳地走。 踏上一条白玉石砌成的小桥,小影抬眸一看,却见荷池那边的假山下,几十个锦衣华服,金钗宝髻的女子围着中间一个身着红色宫装,头戴金凤步摇的美妇谈笑,众人周围,花团锦簇,宫女如云。 小影皱了皱眉,垂首跟着刑玉蓉缓缓走近。 “臣妾刑玉蓉参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来到近处,刑玉蓉曲身向中间那红装美妇和她身侧银装美妇行了一礼,小影也跟着行礼。 皇后笑道:“景王妃请起,今日是赏花宴,只求大家玩得尽兴,就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了,贵妃妹妹,你说可是?” 身侧的蕊贵妃仰起堪比明月的笑脸,道:“姐姐所言自是在理的,景王妃快些平身。” 刑玉蓉却仍然礼数周全地起了身,入了座。小影坐在她身侧,只见众人皆看着自己,唯独蕊贵妃身侧的景嫣正转过脸看着身侧的一株白牡丹。 “景王妃,身侧,莫非是就是景王爷请封的义女,影小郡主么?”皇后侧过身子,看着刑玉蓉笑问,言行间全然一派雍容之姿。 刑玉蓉看看小影,道:“回娘娘话,正是。幼女好动,平日里王爷又甚宠之,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娘娘宽宥则个。” 皇后笑道:“本宫都说今日不拘礼节了,景王妃还有何顾虑?唉,羡煞景王妃有女如花焉,一个亲女是天上才有之容,一个义女又是地上绝无之姿,好福气啊。”底下众臣妇妃子一阵附和,唯有蕊贵妃含笑不语。 刑玉蓉忙颔首道:“皇后娘娘谬赞了,若论福气二字,天下还有何人能及您呢?” 皇后笑笑,道:“本宫前半辈子算是福气的,至于后半辈子的福气,却似这花香一般,还在空中飘呢,谁能断言有或是无?贵妃妹妹,你说,姐姐说的可在理啊?” 底下众臣妇妃子听出这话中的火药味,一时都噤声,假装赏起身旁的花来。 蕊贵妃刚刚端起几案上的香茶,闻言,又放下,转头微笑道:“姐姐,常言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谁又敢说自己以后会有多么福气呢?因而,妹妹认为,姐姐的话,很是中肯。” 纵是极会掩饰,蕊贵妃当众这般挑衅,皇后还是禁不住变了面色,侧眼看着蕊贵妃。蕊贵妃却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极为悠闲地轻抿了一口。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义母,我可不可以去那边玩?”小影别扭地扭扭身子,轻声对身侧的刑玉蓉道。 这句轻语,若在刚才言笑晏晏的情况下,是绝不会被听见的,然在此落针可闻之时,在场的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刑玉蓉轻轻按住小影的手,示意她不要乱动,那边皇后已经回过神来,心中暗苦,若非姬傲因一事失宠于君前,龙青蕊这个贱人焉敢这般放肆?好在那已死,战局还来得及扭转,当务之急,是竭尽所能帮助姬傲重得皇上宠爱才是。 念至此,她猛然想起皇上举办这次牡丹花宴的重要目的:和殷罗联姻,巩固自己的后方,以便更好的对付平楚。殷罗既然派新任的太子亲来,想必是有和百州结好之意的,如果殷罗太子能在这赏花宴上看中某位公主、郡主或是高官之女,百州与殷罗便能顺理成章地结成秦晋之好的盟国了。 她看了看龙青蕊身侧的景嫣,此女风姿卓越、清艳脱俗,实乃倾国倾城一佳人,龙青蕊这贱人对其礼遇有加,十分眷宠,想必心中早已将其定为儿媳之选了,如此一来,不仅为姬申觅得了良眷,更能拉拢洲南王,为姬申与姬傲王位之争再添一实力雄厚的后台,一举双得。 她正愁无计破坏,皇上举办的这牡丹花宴倒成了天赐良机,这园中众女,论姿色,再没有胜过景嫣的了,殷罗太子若要在此选妃,不看中她,又能看中何人?过了今日,便叫龙青蕊这个贱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看着小影,面上浮起微笑,转首对众人道:“说着说着,倒忘了主题了,今日乃是牡丹花宴,这园中牡丹甚多,你们都携上爱女,游赏去。” 众臣妇及妃子如蒙大赦,纷纷带着女儿姐妹向皇后告了安,各自赏花去了,只有极少数贵妇遣走女儿,自己却继续留下讨好皇后或是蕊贵妃。 “义母,让嫣姐姐陪您,我先去玩了哦。”小影对刑玉蓉附耳说完,跳起来就溜。 “仔细点,不要乱跑。”刑玉蓉急急叮嘱。 “哦。”小影答应的很快,溜得更快,眨眼就消失在花圃那头。 蕊贵妃执了景嫣的手,柔声道:“嫣儿,你可想去赏花?我叫申儿来给你引路可好?” 景嫣看了刑玉蓉一眼,侧首对蕊贵妃道:“贵妃娘娘,景嫣想在此多坐一会儿。” 蕊贵妃笑道:“你肯在这陪我自然最好不过了,只怕你无聊。” 一旁的皇后恨得牙痒痒,但转念想到稍后还有午宴可令两人见面,当下心绪平复了些,在宫女的扶持下站起身,对蕊贵妃道:“妹妹,你可去赏花?” 蕊贵妃淡淡道:“最近身子有些乏,不想动弹,只怕不能陪姐姐同去了。” 皇后一笑,道:“那妹妹就且歇着,景王妃,你陪本宫去游赏一圈如何?” 刑玉蓉起身,来到皇后身侧,道:“臣妇之幸。” 当下二人在宫女的围拱下离开不提。 院中牡丹品种繁多,为便于外国使臣的观赏,每株牡丹的花盆上皆贴了牡丹的品名,小影一路走来,记了不少牡丹的名字,什么玛瑙盘、御衣黄、九蕊真珠、颤风娇、观音面、姚黄、香玉、紫金盘等等等等。 走了一会,她抬眼看去,目之所及,都是牡丹,只说花的形状便有楼子、冠子、平头、绣球、莲台、碗形、盘形等等类型。花瓣也有莲花瓣、旋瓣、丝瓣、卷筒瓣、裂瓣、尖长瓣等等…颜色方面则更加多姿多采了,有红、紫、黄、白、绿等色,而只是红色又可分为深红、淡红、朱砂红、梅红、胭脂红、粉红、霞红等……真个是花光激艳,美不胜收。 她身置如云的花海中,却皱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果真是这样啊,哪怕身在仙境,没有亲朋好友在身边,也是不会快乐的。想起刚才景嫣不愿看见她的样子,她心中更加难过,坐在一株九转宝帐旁发起呆来。 这御花园占地极广,小影适才走过之处,只是花园东南小小一角,而就在御花园中心回廊上,宴逍倚在栏杆上,注目于栏下那一片盛开的牡丹,不语。 身旁的青衣侍卫名叫沈翼,他回身看看依稀可见的宽敞凉亭以及亭中的百州国君及官员身影,不无忧虑地道:“殿下,平楚八皇子等人都在亭中与百州国君一起赏花闲聊,我们就这样跑出来,不太好。” 宴逍收回目光,定定地看他一眼,转身便走,道:“我发现,你别的本事没有,烦人的功夫倒是一流的。” 沈翼心知太子是在着恼自己没能把那日后院见到的小女孩给他逮回来这件事,当下也不敢反驳,讪讪地跟在他身后,轻声道:“您不知道,您出亭子时,二国舅瞪着奴才那眼神,实在是……”他光用回想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我最烦听他们在那说那些虚伪的话了。”宴逍挥挥衣袖,脚下不停。 “可是殿下,您将来……”沈翼正想说“您将来登上皇位,也必须要学会说这些官面上的话啊。”不料话未说完,宴逍却突然止步回身,皱着眉头道:“你要再唠叨个不停,立马给我回国去!” 沈翼马上闭嘴,宴逍看了他一眼,继续走。 沈翼跟在他后面,心中暗恼:怎么又把殿下给惹毛了呢? 他抬起脸,往长廊两边看着,试图找些能令太子感兴趣的话题,目光扫过一方花圃时,他眼睛一亮,疾步追上宴逍,轻声道:“殿下,殿下……” “又有什么事?”宴逍万分不耐地转身。 “殿下,您看那边,那个人……”沈翼指着不远处的花圃,神情甚为振奋。 宴逍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身粉色宫装的娇小女孩托着腮坐在一株盛开的牡丹旁,不知在想什么,玉白的小脸竟还没有她头侧的那朵牡丹大。宴逍细看几眼,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撩起锦袍下摆就从长廊一侧的台阶走到下面去了。 小影伤了一回神,想起阿媛那句“只管做回你自己好了”,心中又稍有些豁朗。颊上有些痒痒的,她转头,却是那朵银盘般大小的牡丹随风轻摆,柔嫩的花瓣搔着了她的脸。她心下一动,阿媛不能进宫赏花,我何不将花带出宫去给她看呢?只是,这么多品种,却是不好带。对了,每一朵花我摘一片花瓣,既好带又不容易被发现。 她唇角扬起一抹贼兮兮地笑容,伸手便自身侧那株九转宝帐上扯下一片花瓣来,还未来得及塞入怀中,耳边便传来一声轻咳,她如闻惊雷般跳了起来,头上的两只玉蝴蝶因她激烈的动作而一颤一颤,恰如活的一般,煞是可爱。 宴逍好整以暇地负着双手,看着她,拖长了语调道:“这是何人啊?如此大胆,竟敢在宫中摘花?” 小影见是他,惊了一跳,四顾,周围无人,心中又暗思:这又不是在西霞行宫,我怕他作甚?当着他的面将花瓣往口中一塞,甚为艰难地吞了下去,然后扬起小脸,瞪着瞠目结舌的宴逍,双手一摊,蛮横道:“你哪只狗眼看见我摘花了?” “放肆!”沈翼喝道,正想过来拎她,但转念想到太子对这女孩似乎颇有兴趣,又不敢妄动。 小影伸出白嫩的小指掏掏耳朵,懒洋洋道:“放肆!大胆!大胆!放肆!你莫非是鹦鹉么?除了重复这两个词,就不会说点别的么?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沈翼气噎,宴逍却大笑起来,连道:“有趣,有趣。”俯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影无奈叹道:“你们主仆还真是一个德行哩,都只会重复一句话,懒得理你!”转身便走。 “哎,等等!”宴逍见她又要溜,心中一急,一把扯住她身后的飘带。 “喂,你做什么!”小影气恼,转身腾空一脚踢向宴逍胸前,宴逍一惊,慌忙放手。 “好个野蛮的小姑娘!”沈翼欺身上前,探手便来拎她衣领。 小影上身一仰,右脚突然踢向他的腋下。沈翼侧身,单掌成爪去抓她脚踝,小影一个怪蟒翻身闪开。两人当即你来我往地动起手来。 “别伤了她!”宴逍在一旁急急叫道。 小影不想在宫中惹事,沈翼却紧缠不放,十几招下来,一旁的牡丹已被两人打落两枝,因裙裾牵绊,小影行动间不如往日般迅捷灵敏,一不小心被沈翼擒住胳膊。 “该死的!”小影低咒着,正不知该如何脱身,一道掌风突然自身后向宴逍袭去。 沈翼大惊,丢下小影翻身后跃,及时挡在宴逍身前,化解了那道虽不十分刚劲但足可伤人的掌力。 小影回身,大喜:“苍哥哥。”跑到他身侧,才看见他身后还跟着脸色不是很好的姬傲。 景苍也不理她,冷冷看着宴逍和沈翼。 沈翼确认了宴逍无事,回身向景苍怒道:“你是何人?竟敢对我们殿下无礼,可知我们是什么人吗?” 景苍瞥了宴逍一眼,面无表情道:“我管你们是什么人。” 沈翼一腔怒火顿时被噎住,看怪物一般看着面前这皮肤白皙,面容秀美的少年。 姬傲走至双方中间,向宴逍拱手道:“误会一场,容本宫来为你们互相引荐,景苍,这位是殷罗的太子,宴逍,是我朝的贵客。宴逍太子,这位是我百州洲南王之子,景苍,身后,乃是洲南王之女,影小郡主。” 小影忽闻这宴逍果是殷罗太子,霎时小脸红得如道旁那株秦红一般,悄悄躲到了景苍身后。 宴逍向景苍拱手道:“景郡王,幸会。适才对令妹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本宫没有恶意,只想与令妹结识一下而已。” 景苍哼一声,道:“不行。” 宴逍,沈翼和姬傲齐齐一怔,半晌,还是宴逍先回过神来,有些不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行!”景苍目光极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 第107章 一时冲动 宴逍又是惊愕又是尴尬,一时竟有些无措的感觉,转身面向姬傲,道:“五殿下,你看这……” “景苍,你会不会太过分了,宴逍太子与小影结识一下又怎么了……”姬傲话还没说完,景苍却一把拉过小影的手,转身便走。 身后三人又是一愣,少时,姬傲回过神,对宴逍拱手道:“太子殿下,景苍这个人性格就是这般冷傲,失礼之处,还请你多多宽宥。” 宴逍看着小影被景苍拽着离开,神情有些怔怔的,竟忘了答话。 姬傲见状,只好告辞离开。 宴逍发完呆,回过神正想离去,眼角余光却瞥见道上因刚刚沈翼和7小影交手而落下的牡丹花瓣中,躺着一只碧绿的玉蝴蝶发簪,他弯腰拾起,拿在指尖,玉蝶蝶翼微微颤抖着,恰如刚刚在女孩发髻上扑闪一般,他唇角又泛起微笑,执着簪子缓缓走远。 通向御花园后门的长廊上,景苍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着,小影被他拽着,一手提着裙摆一边小跑一边叫道:“苍哥哥,你抓疼我的手了,苍哥哥……” 景苍充耳不闻,也不放手,最后小影不叫了,他却突然停下脚步,放了手。 小影揉着被他抓的通红的手,抱怨道:“大凶鬼,你又发什么神经啊?” 景苍回身,面色不善地盯着她,却不说话。 小影看着表情冷峻的他,想溜又不敢,磨蹭了半天,大着胆子伸手推了推他,小声道:“你怎么了?被点穴了?” 景苍突然一把攫住她的肩将她抵到道旁的天女木兰树干上,低吼道:“你难道一点不觉得危险吗?要是他看中了你怎么办?要是他向国君要求把你许配给他怎么办?你真当自己是浪蝶吗?到处拈花惹草!”他真的动了怒,激动中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将小影拎的只有脚尖着地。 小影被盛怒的他给吓到了,忘了肩膀处被他紧捏的痛楚,瞠圆了乌黑的双眸看着他,一边推他一边叫道:“哥哥!” 景苍一震,放开小影,缓缓退后几步。 小影仰脸看着他,小脸红红的,道:“你是我哥哥。” 景苍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就仓惶地背过身去,抬步欲走,却又停住。 “我不是。”身形颀长的少年最终丢下这句轻语,大步离开。 小影独自站在道上,看着少年消失在曲道尽头的英挺背影,微微咬住了下唇。 一个时辰后,当宫中的侍卫宫女在花园后面的道旁找到小影时,午宴已经结束了。刑玉蓉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生气,但看到小影可怜兮兮地说自己迷路时,又生不起气来,倒将特意为她留着的精致糕点拿出来给她吃,母女三人一起向皇后告安回了安平宫洲南院不提。 是夜,小影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阿媛本来就浅眠,身旁的人这般折腾,她自然也是不能入睡的,耳边隐约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她终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翻身对着小影,问:“小影,你又有什么心事么?” 小影脊背一僵,半晌,缓缓翻过身来,对着阿媛,道:“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阿媛本来又要打哈欠,但听小影语气又是怕羞又是为难的样子,倒来了兴趣,道:“你若不说,只怕今夜你我都别想睡着了,你说,我不往外说就是了。” 小影小手爬上枕头,手指在枕沿抠着,支支吾吾道:“今天,在宫里,苍哥哥他,他,想亲我……”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用唇语在说的,幸好这夜够静,两人又是头挨着头,阿媛还是听见了。她怔了一下,“哧……”不等小影来打她,她自己就用手捂住了嘴。 但小影还是能从她身体的颤动中知道她在偷笑,忍不住又羞又恼地来掐她,道:“你还笑,你这幸灾乐祸的家伙,我就知道不能告诉你!” 阿媛抿着唇,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来,伸手抓住小影的手,喘气道:“好了好了,我不笑了。那,后来呢?” 小影垂下眼睑,小声道:“我叫他哥哥,他就放开了我。可是,临走时他又说,他不是我哥哥。” 阿媛听了,沉默不语。 “阿媛,你说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啊?”小影反抓住她的手,语气中难掩焦急和为难。 “他本来就不是你亲哥哥啊,会喜欢上你,不足为奇。”阿媛道。 小影一怔,半晌,支吾道:“可是,可是,我真的把他当哥哥而已,他和澹哥哥,还有夜灵哥哥,于我而言,都是和亲哥哥一样的。” “可是,他们都不是你亲哥哥。”阿媛强调。 小影语塞。 “小影,从你那次失踪,我已经看出来,景苍小王爷的确是喜欢你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我以为,他会等你再长大一些再向你表露自己的心迹。”阿媛静静道。 小影没有说话,但阿媛可以感觉到她灼热的呼吸,可以想见,她此刻的脸庞,一定红得如苹果一般。 “小影,你真的不喜欢景苍小王爷么?我觉得他挺好的,而且,按他的性格,既然认定了你,一定会一生都对你好的,你真的不喜欢他么?”阿媛问。 小影小手捂住小脸,害羞至极地小声嚷嚷道:“阿媛,你在胡说什么呀,我不是讨厌他,可是,可是,我怎么会喜欢自己的哥哥呢?” 阿媛拉下她的小手,借着室内昏暗的光线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道:“小影,对于感情的事,我没有经历过,也不是很懂。我只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妹,你可以心里把他当亲哥哥,但你不能强迫他心里也只把你当亲妹妹啊。在你还没有弄清自己的心意之前,我劝你还是保持和以前一样的态度去对待他,否则,心里老是横着一个梗,你俩平日见面,岂不会尴尬?若是再让王爷和夫人察觉了,恐怕又要让他们平添烦恼了。” 小影思索一下,翻身躺平身子,道:“是啊,也许,今天苍哥哥只是太生气了,气昏头了……” 西霞行宫。 沈翼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昏昏欲睡地倚在寝殿的红柱上,闭着眼睛打瞌睡。 “沈翼。”一声轻唤,顿时将他从周公那里硬扯了回来,他睁开眼睛,茫然四顾一圈,才看到了窗下灯烛旁毫无困意精神奕奕的宴逍。 “殿下。”他揉着眼睛,摇摇晃晃走到宴逍面前。 “你说,我娶她做皇妃如何?”宴逍笑眯着眼问。 “殿下说谁啊?”沈翼思绪显然还未回笼,怔怔地看着宴逍问道。 宴逍瞪他一眼,反问:“你说是谁?” 沈翼眼光一扫,瞄到他手中那支翠绿的蝴蝶玉簪,不禁哀号道:“殿下,您自回来到现在就一直在看这支玉簪,已经四个时辰啦,这有什么好看的啊?” 宴逍执起那簪子,有意晃晃手指,看着那蝶翼一颤一颤的,浅笑道:“多好看啊。” 沈翼目光闪烁地看着宴逍,期期艾艾道:“殿下,您,不会就是说她?” 宴逍抬眸看他,道:“有何不妥吗?” 沈翼皱起脸道:“可是,殿下,她还那么小,这,不太合适。” 宴逍又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道:“她这般有趣,我即便等她长大又何妨?” 沈翼抓抓脑袋,小声咕哝道:“您愿意等是没事,只怕有人说您老牛吃嫩草哩。” “你在那嘀咕什么?”宴逍眼波一横。 “没有没有。”沈翼急忙摆手,道:“奴才是说,国舅爷不知准不准哩。” 宴逍哼一声道:“他不是说,只要我从百州带一位皇妃回去就行吗?又没规定皇妃年龄大小。” 沈翼一噎,当即腹诽道:“谁会想到殿下竟然会看中一个黄毛丫头呢?” 腹诽完,抬头看了看又有些神游天外的宴逍,他低声道:“殿下,与百州联姻非同儿戏,您可不要一时冲动过后后悔啊。属下觉得那影小郡主小小年纪,刁钻古怪,又会武功,加上那么一位妒夫般不近人情的哥哥,只怕,即使国舅爷没有异议,此事,也不是那么好办。” “不是有句古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么?我宴逍一片真心,就不信不能打动她,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就算呆在百州陪她一直到她及笄又如何?”宴逍信心十足。 闻言,沈翼额上又开始冒冷汗,但终究未敢再出言不逊撸虎须,只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既决心已定,那,下一步,是不是……” “睡觉,明天去安平宫。”宴逍转身向床榻走去。 “安平宫?去做什么?”沈翼问。 宴逍打了个哈欠,晃晃手中的玉簪,头也不回道:“物归原主啊。” 见宴逍终于要就寝了,沈翼松了口气,正想回房睡觉,身后却突然又响起宴逍的声音:“你刚刚说他哥哥像什么?” 沈翼愣了愣,迟疑道:“妒夫……” 宴逍看着他,嘴角微微一勾,突然就呵呵大笑起来,边笑边道:“你可真会形容……”挥挥手,道:“下去。” 沈翼莫名其妙地转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还直犯嘀咕:“明明就像妒夫嘛!” 第108章 手足之情 翌日清晨,景苍踏出房门,一眼便看见父亲伴着一个身着蓝青色锦袍的少年向院门口走去,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他眯了眯乌黑的眸,回身取上长剑,匆匆出门。 刚走没两步,便听得身后唤:“苍儿,一大清早的你早膳也没用,这急匆匆地要去哪啊?” 景苍回身,只见母亲和景嫣站在正屋门前,母亲手里捏着一支蝴蝶玉簪。 “我出去逛逛。”景苍说着,大步向院外走去。 “哎……”刑玉蓉见他表情不对,脚步匆匆追过来,却终是撵不上他,来到院门口时,正好景繇回身进门。 “王爷,你看苍儿一大早这凶神恶煞的,不知是要干什么去。”刑玉蓉不无担忧道。 景繇脚步顿了顿,道:“他已不是孩子了,一言一行还要我们做父母的来操心不成?” 刑玉蓉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景繇负着双手,微微皱着眉头走到院中去了。 安平宫外,宴逍皱着浓眉,边走边道:“沈翼,依你看,刚刚洲南王夫妇的神情可有古怪?” 沈翼思索了一阵,道:“没有啊,殿下,你是指什么地方古怪。” 宴逍停下脚步,看着沈翼道:“就是我问及影小郡主去处的时候。” 沈翼眼珠转了几转,道:“哦,好像是有古怪。您问到影小郡主去处的时候,那景王妃明明张口欲言,景王爷却抢了她的话,说不知影小郡主一大早跑哪去了,属下看到景王妃当时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宴逍点头,道:“那景王妃必是知道影小郡主去处的,景王爷不想让她说出来。景王爷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影小郡主的去处呢?” “因为他不想让你打她的主意。”身后突然传来清冷的男音。 宴逍和沈翼回身一看,景苍骑在马上,目光冷冷地看着两人。 宴逍微笑拱手,道:“景小郡王。” 景苍不吭声,只策马走近两步,沈翼见状,下意识地挡在宴逍身前。 景苍居高临下地看着宴逍,半晌,抬眸看着远处,道:“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否则……”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把腰侧的长剑横搁在马鞍前。 宴逍收敛了笑意,颇为不悦道:“景小郡王这是在威胁本宫么?” 景苍道:“你要这么理解,也无不可。” “岂有此理?自古婚嫁只有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你这个做哥哥的未免管得也太多了。”沈翼上前一步,横声道。 “我偏要管,如何?”景苍重新将目光锁定在宴逍身上,表情孤傲。 “我偏要娶她,你能如何?”宴逍梗起脖子,冷冷地瞪视景苍一眼,拂袖转身而行。 锵!长剑出鞘! 饶是沈翼反应奇快,但在手中佩剑与景苍的长剑相接时,他只觉一道银光蛇般缠上了他的剑身,紧接着虎口一麻,佩剑已脱手飞去,他心中一怔一惊,回过神来时,景苍雪亮的剑锋已越过他抵上宴逍的脖颈。 沈翼目眦尽裂,今日他和宴逍乃是微服从行宫后门溜出来的,宴逍身侧除了他未带任何侍卫,此时,景苍只需手一挥,便可置宴逍于死地。“景苍!你敢伤我殿下!”沈翼颤声喝道,却不敢妄动。 景苍恍若未闻,只盯着宴逍,一字一字道:“你刚才说什么?” 沈翼冷汗直冒,拼命向宴逍使眼色,无奈宴逍并不看他,他直直地与景苍对视着,也一字一字道:“我就是看中了你妹妹,影小郡主。” 景苍眸色如霜,一旁沈翼额上的汗已经开始顺着脸庞往下滑,宴逍却神色不变。 “你有资格。”景苍倏然收回长剑,淡淡道。 沈翼几乎腿软地几步跨到宴逍身前,急道:“殿下,您没事?” 宴逍拨开他,看着景苍,问:“你不再阻止我和令妹交往了么?” “我是说,你有资格和我决斗。”景苍收剑回鞘,翻身上马,看着宴逍有些愣怔的神情,接着道:“时间、地点和项目,都由你定。要打小影的主意,你须得先胜了我。”言讫,头也不回地策马奔去,只给两人留下几缕马蹄扬起的轻尘。 “这景苍也太狂傲了,真当我殷罗国中无人么?”沈翼捡起道旁的佩剑,忿忿骂道。 宴逍却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不语。 同修殿巨大校场旁,屋脊上,小影和阿媛并排而坐。 阿媛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转首对小影道:“小影,你看,景澹小王爷打得很好呢,苏遥哥哥也不错。” “哦,是吗?”小影回过神,抬眸向场内看去。 阿媛心中一疑,这家伙刚才还那样兴奋,此时怎么会走神呢?“喂,又在想什么?”阿媛用肘部拱拱她,问。 小影伸手,指着场内道:“阿媛,你看,跑在澹哥哥右边的那个少年,是东海的小郡王龙秀,正和苏遥哥哥抢球的那个,是西岭的小郡王束清宇,京北那个可恶的詹锐你是认识的,你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阿媛摇头,道:“不知。” “七皇子姬申的生母,是东海王的亲妹妹,而五皇子姬傲的母后,是西岭王的长女。京北和西岭素来交好。如今朝中诸位皇子中,有望成为皇储的,唯有姬申和姬傲两人。”小影道。 “你的意思是……”阿媛皱眉。 “义父一方至今没有表明要支持哪位皇子的态度,然皇上终究会老去,洲南势必要在两位皇子中选择一位,以表辅佐之意和忠诚之心。两位皇子身后的势力也是了解这一点的,因而,他们都希望抢在对手之前,拉拢义父。”小影道。 “小影,你究竟想说什么?”阿媛实在不解,她看击鞠怎的会想起这些事情。 小影转眸看她,问:“阿媛,你可知上次我给苍哥哥的那瓶毒药,他用在谁的身上了么?” 阿媛沉思一阵,道:“前些日,听说五皇子宫中出了麻风病人,莫非,就是景苍小王爷下毒所致么?不过景苍小王爷为何要对一般的宫人下毒呢?” “因为那不是一般的宫人,那个人,是令五皇子失宠于君前的。”小影认真道。 “你如何得知?”阿媛惊问。 小影笑笑,道:“道听途说加上联想而已。” 阿媛转过头,片刻,点头道:“是了,你曾说,按景苍小王爷的脾气,何曾屑于掩饰自己的行为,此番,他这样费尽心机,是为了既能除去朋友脚下的绊脚石,又不致伤到他们的友情。不过,小影,你琢磨这件事情干什么?” 小影摇头,道:“我想琢磨的,不是这件事情。而是,究竟是谁,几次三番想要刺杀苍哥哥。” 阿媛一怔,看着小影,小影也正看着她,半晌,她表情一惊,掩口道:“你是说……” “是的。我真笨,居然直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要杀苍哥哥的人是出于什么动机。”小影敲敲自己的脑袋,道。 “在王爷做决定之前,景苍小王爷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阿媛道。 小影点头。 阿媛握紧双拳,狠狠道:“可恶!” 小影又笑了,小手覆上阿媛的手背,道:“先别激动嘛,我这只是推测而已。我都能想到的,义父难道还能想不到?可是他至今没有采取行动,那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阿媛呆呆问道。 “没有证据呀!笨蛋!”小影一指头弹在阿媛额头上,站起身来,掸了掸裙裾上的灰尘。 “也是哦。”阿媛跟着站起身,见小影将要跃下屋脊,不禁叫道:“你上哪去?” “看皮影戏去。”小影跳下屋脊,哼着小曲向同修殿正门处走去。 “皮影戏?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哩。”阿媛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校场内正在激烈进行中的击鞠比赛,跟着小影出了同修殿。 一个时辰后,忘机楼二楼。 “哇塞,阿媛,快尝尝,这道奶汁鱼片真的不错耶,不枉我花了五两银子买它。”小影嘴里的鱼肉还未咽下就转头冲身侧的阿媛嚷嚷。 阿媛拿起筷子,却又停住。 “嗯?阿媛,你今天很不对劲呀。”小影将本来要夹来自己吃的一片鱼肉放到她碗里。 阿媛抬头,忧虑道:“小影,你这是引火烧身。” “去你的,我才没这么笨哩,引火烧身?我这叫敲山震虎好不好?”小影边吃边道。 “你少糊弄我,你不就想引出那纵火者,让王……”阿媛还未说完,却被小影夹来的菊花里脊给塞住了嘴。 “吃个饭都恁般啰唣,阿媛,我求求你了,有话咱回去再说行不行?大凶鬼给我的银子可就剩这最后一点了,今天这顿要是浪费了,你再想让我做东请你到这忘机楼来吃一顿,可不知何年何月了啊。”小影举箸点着阿媛的鼻子道。 阿媛将头一偏,看她一眼,乖乖将嘴里那片里脊肉给吃了下去。 西霞行宫。 锦衣玉带的中年男子负着双手,拧着浓眉,焦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 宴逍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赏玩一把刚从城中买来的纸扇。沈翼垂首侍立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出去,都给我出去!”中年男子终是忍不住了,粗着嗓门将殿内的宫女侍卫驱了个干净,然后转身,沉着脸看着宴逍。 “舅舅,你说,为什么这盛泱的纸扇做的比我们金煌好看?”宴逍抬眸问。 中年男子,即殷罗霖国公荀放的二弟荀靖闻言,脸色更沉了几分,伸手指着他道:“我告诉你,这绝对不行!洲南王的义女,十三岁……荒唐!简直荒唐!” “为什么不行?启程前,舅舅和母妃都说过,只要是我喜欢的就好,又没有规定年龄大小。”宴逍大声道。 “你……”荀靖简直要被自己这个外甥给气死,低头气呼呼地徘徊一阵,来到他面前,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联姻的涵义?你看中的这个女子,是要嫁到我殷罗,与你拜堂成亲,为你生儿育女,以稳固你的太子位的。这洲南王得不得百州国君宠幸我们姑且不议,我问你,这十三岁的影小郡主,能与你拜堂成亲,给你生儿育女吗?” 宴逍脸上浮起一抹红晕,转而又正色道:“我可以等,二皇兄比我大那几岁,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我急什么。” “你跟那个残废比?”荀靖瞪眼喝道。 “他不是残废,他是我同父异母的皇兄!”宴逍也梗起脖子,声音丝毫也不比他舅舅低。 “他是你仇人!若是你这位置让他夺去,他会杀了你!”荀靖俯低身子,看进他清澈的眸中,沉声道。 宴逍一愣,手中纸扇啪一下掉落在地,倒将一旁的沈翼惊了一跳。 荀靖看了看沈翼,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坐到一旁喝了口茶,清清嗓子,道:“我看,百州国君第十一女,青麓公主品貌无双,又正值韶龄,为最合适之人选。” 半晌不闻回应,荀靖侧首看向一旁的宴逍,却见他眸中含泪,也正定定地看着他。 “我一直都不明白,二皇兄和九皇弟自幼没了母亲,二皇兄正值意气风发之时,又飞来横祸残了一臂,去年,其舅梅瑾一家更是遭逢灭门之灾。他们境遇如此可悯,为什么,为什么你和大舅就不能在父皇面前为他们美言几句,反而帮着那些落井下石的大臣们将他们兄弟二人远远发配到那样的不毛之地去受苦,为什么?”宴逍边说边落泪。 荀靖怔了一怔,别开目光,道:“梅瑾谋反,皇上不降罪他们兄弟二人已是大幸,难道,你以为他们还能跟你一样继续留在宫中安享皇子的尊荣么?他们兄弟二人素来对你不冷不热,你却可怜他们?” 宴逍抹了一把泪,道:“少了他们,尤其是九皇弟,宫中闷极了,无趣极了,谁稀罕那空荡荡的尊荣。” 荀靖霍地站起身来,欲训斥他,但看他梗着脖子扭过脸的样子,又压下了到口的话,顿了一会,抬步向殿外走去。 打开殿门,他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道:“我适才的建议,你好好考虑考虑。” “除了她,我不会带任何女人回去!”身后传来少年果决的声音,荀靖倏然转身,却只看到宴逍大步走向内殿的背影。 第111章 天塌地陷 “小影真的是喝醉了?”刑玉蓉刚进门,景繇便急问道。 刑玉蓉转身,见父子两人都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遂点头道:“是喝醉了,回去倒在床上便睡着了,连鞋都不知道脱。听阿媛说,两人刚才在湖心高楼上喝酒赏月,小影喝多了一点。” 景繇愣了愣神,道:“醉了便好,但愿,明日醒来,只当是做了场奇怪的梦,抑或,什么都未曾记得。” 夜凉如水,天地间,寂静得落针可闻。 “……我景氏一族,欠着小影以命换命的弥天大恩……” “……他若救治景苍,便无把握可以胜过前来寻仇的宿敌……” “……既不忍见我承受丧子之痛,又担心今后小影无人照料……” “……与我结拜,将小影托付于我……” “……我们离开不久,他便死于与即墨襄的决斗之中……” “……这样一位笑谈生死,却难舍亲情的父亲……” “……我如何能不倾尽所有来护佑小影……” ……… 床上的女孩紧蹙着细致的娥眉,被脑海中零散飞过的言语片段折磨得苦不堪言。 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冻在了坚冰之中,冷硬僵直。 脑中越发昏沉,幼时与父亲嬉戏玩耍的记忆,秀山下恳求父亲救治景苍的对话,青湖中与爷爷相依相伴的日子,王府中左右不是谨小慎微的生活,迫不及待地轮番倾轧着她脆弱的神经,让她头痛欲裂。 身体渐渐热了起来,又一阵一阵的冷,仿佛有人站在她的床侧,端着冰水一遍一遍往她身上浇,让她几乎要颤抖起来。 “……父亲死于与即墨襄的决斗中……父亲死于与即墨襄的决斗中……” 混沌中,唯有这一句,反反复复地在她脑海中回响,好像不吵醒昏聩的她誓不罢休。 她倏然睁开眼睛,这一刹,刚刚还在耳边乱响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夜,一如既往地寂静。 四肢僵硬而又酸软,渐渐变成一种麻木的奇异感觉。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紧紧地捂着,胸口闷裂欲胀。耳边传来阿媛均匀的呼吸声,她听了无数遍,耳熟能详的,沉睡的呼吸声。 她张嘴,长长地吁了口气,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支起稍稍恢复正常知觉的身体,下了床,幽魂般穿过室内,出了门。 今天是百州国君五十岁寿辰,盛泱城彻夜欢饮,夜灵带着部下巡逻至三更过后,才安排好在东西行宫守夜的士兵,回到自己的住处。 打开门,还未踏进室内,察觉到黑暗中异常的气氛,他按剑沉喝:“什么人?” 室内没有动静,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后,他紧盯着窗下背对着朦胧月光的那抹白影,缓缓拔剑。 “夜灵哥哥。”剑将出鞘,那白影却突然低低呢喃了一句。 “小影?”夜灵愕然,为她半夜突然出现在自己房内,也为她那句犹如第一次喊他“夜灵哥哥”般的陌生语调。 他迅速进门,关门,点灯,然后,看着坐在窗下,小手撑着额侧,神色沉静得有些古怪的女孩。 “小影,你怎么会在这里?”夜灵站在原地,低声问道,要知道,他这住处的外面,可也是布满哨防的啊。 女孩摇摇头,伸手拎起他桌上的茶壶,一边倒水一边问:“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她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一般。 夜灵一怔,仔细看着她,脑海中迅速地猜测,判断,却无从选择。他没有说话。 女孩也不看他,兀自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啜饮了半杯,双手捧着杯子,自语一般道:“怎么不说话?以前,爷爷跟我说,因为缺一味奇药‘天南星’,我爹爹是死于阴痫的呀。你忘了么?” “小影,你……”夜灵心中升起不安,正想问她到底怎么了,却又被她打断。 “我爹爹,才三十出头,不想记性便如此不好了。自己在平楚的石室中明明存有这味可以救命的奇药,他却想不起来,以致害了自己性命。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女孩低头看着杯中自己的影子,虚弱地一笑。 洲南王府对于去年小影被掳一事极其保密,所以,夜灵还不知去年秋季小影的那段遭遇,听小影这般说,心中还在暗暗奇怪,她何时去过了平楚。奇怪之余,又觉得应该说些安慰她的话,以免她对父亲的死往别处去胡思乱想,故而,他镇定了心绪,道:“或许……” “或许,他不是死于疾病,而是因为救治了景苍,功力不济而死在了即墨襄的手上!”小影接口,缓缓抬头,看着一脸震惊的夜灵。 见夜灵愣怔,她又笑了起来,道:“多可笑呀,去年,我在圣女山石室内发现了一味我不认识的草药,我将它带回了百州,在毒经上,我发现,那竟然就是‘天南星’。从那时起,我就想来找你问个究竟,终于,今年我有了机会,有那么多次,我想来找你,却又那样的惴惴不安,只怕听见我不想听见的答案。却不想,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而已,你们,我唯一拥有的你们,这么多我信赖着,依恋着的人,早就知道了……” “小影,我们之所以瞒着你,是不想让你太难过了,至于你的血仇,我会替你报,我是你哥哥,这是我责无旁贷的事情。”夜灵见小影已然知道,明白再掩饰下去毫无意义,索性就将话挑明了讲。 小影放下杯子,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道:“我今夜来,不是为了向你确认这件事情,也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做决定。”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夜灵的双眸,一字一字道:“爷爷去找过即墨襄,是不是?” 夜灵又是一怔,他对别人,可以无心无情,可是爷爷……想起他,那些艰辛的,悲伤的往事,毫无阻隔地一一从他眸中滑过,等他想起小影还看着他,已来不及去隐藏。 看着夜灵那黑如深渊的眸子,小影的心也沉入了无底的深渊。怪不得,爷爷直到去世,也不肯让她为他把脉,他也在隐瞒,隐瞒她该知道的真相,她该了解的一切! 她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袭来,稍稍后退一步,单手撑住了一旁的桌子。她到底不是四年前那个九岁的小女孩了,初闻噩耗,能做的一切,便是不省人事地昏倒。 “小影,你不要忘了,爷爷临终的遗言,要你好好的,开开心心地活着。”夜灵看着小影的神色,心中深感忧虑,因为,这样的神色,他不陌生,他相信,他那九个曾身负血仇的弟兄们,也不会陌生。 “谢谢你提醒。”小影稳住心神,抬步向门侧走去。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夜灵担心她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故而不想放她一个人离开。 小影没有说话,走到他身边。夜灵正想开门,却见身旁的小影突然直直地向前栽去。 “小影!”他急忙一把扶住她,不让她倒地,却在拥她入怀的那一刹,浑身一麻,软软倒下,动弹不得。 女孩眼神如雪地站在他面前,低眸看着地上的他,道:“这一招,是他即墨一族的武功,透玉指。”言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灵心中一凉,她竟会用仇人的武功来对付他,她想告诉他什么?无非是,一旦踏上了报仇之路,她将,无所不用其极。 深夜的盛泱,寂静如一座死城。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着睡裙的十三岁女孩披散着长发,失魂落魄地走着,泪珠永无止境般在她玉白的小脸上肆虐,还未落地便纠缠进她飞舞的发丝里,消散在沁凉的夜风中。 她好像突然丧失了视觉,她的眼前,不再有街道,树木,屋舍,目之所及,只是漆黑的一片。 树杈里,墙角处,她碰得头破血流,殷红的血顺着她白皙的脸颊一直蜿蜒到她的脖颈处,恰似一条悲伤的小溪,流不多远,便到了尽头。 她伸手,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仰头,闭眼,喊不出声。 她原以为,得知她永远不可能见到娘亲的那一刻,她的心最痛。 她原以为,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一刻,她的心最痛。 她原以为,看着爷爷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的心最痛。 她原以为,看见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景苍的那一刻,她的心最痛。 她原以为,告别秋风中嘴角带血面如皓月的少年的那一刻,她的心最痛。 ……… 她不知,原来,于心而言,痛无止境,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刻,是否会比这一刻更痛。这世上,又是否有那样一刻,让这颗心承受了最痛,以后的每一刻,都会比这一刻不痛一些。 她不知,此刻,自己的这颗心,是否已是最痛?她只知,但凡再痛一分,她便无法承受。 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睁开眼,黑暗中,她看到了她的父亲。 白衣翩翩,朗眉星目,卓然而立,笑眼如月。 “爹爹……”她呓语般叫着,伸手去摸。 指尖传来的,只是一片冰冷的虚无。 看着眼前父亲的幻影,她又一次泪如泉涌。 爹爹,你可知,曾经,你给了小影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充斥着洒不尽的阳光和赏不尽的美景,风是暖的,雨是甜的,人是善的,心是真的。 爹爹,小影知道,你最爱小影,一如小影最爱你。同时,你又以一颗慈善之心温润着小影之外的那些人和事。你要救景苍,小影支持你,可是,小影不愿你以一人之死换我与景苍两人之生,小影只愿与你同死,与你同去见娘亲,我们一家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爹爹,你为何留下小影一个人,为何留下这样一个由谎言和欺骗构架成的世界给小影?让小影认仇人作亲作友,在他们怜悯的目光下,披着可悲外衣为一个又一个谎言或悲或喜? 爹爹,你可曾想过,谎言的梁柱禁不得小影真正去依靠,轻轻一碰,便断了。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世界的天塌地陷。 爹爹,你可知,此刻,小影的眼前一片漆黑,小影的世界,再不可能有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了…… …… 晨鸟啁啾,阿媛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唔,果然是喝点酒睡得沉一些。”她轻喃着,侧首一看,身旁空无一人,脖颈处却传来细细的痛。 “奇怪,那家伙昨夜醉得如死猪一般,怎会醒得比我更早?”她一边在脖颈上的痛处摩挲一边下了床。 来到镜前,她仰起脖子,看到脖颈处那一条细细的,溢着几缕血丝,明显是利刃相逼而造成的伤口时,微微怔住。 不待她细思,门外却隐隐传来一阵躁动声,“小影,阿媛。”和叩门声一起响起的,是刑玉蓉难掩焦急的声音。 阿媛披上外衣,开门,陡然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大帮人又让她微微怔了怔。 景繇看了看她身后,比刑玉蓉更为焦急地问:“阿媛,小影呢?” 阿媛让开,一边让他们进屋一边道:“我也不知道,我刚刚睡醒,她不在房中。” 景澹,景苍,夜灵以及景繇夫妇闻言俱是一惊,进屋一看,又都沉默了,唯有景澹走至屋内圆桌旁,拿起桌上那把龙纹,缓缓转过身,看了看阿媛的脖子。 阿媛见状,不由伸手摸摸脖颈处的伤口,心弦颤抖地转过头去看景繇,问:“王爷,出,出什么事了?” “你引以为傲的死卫呢?都这般境地了,还要藏头缩尾吗?”景苍倏然转身,对景繇冷声道。 景繇抬头看他一眼,微微转过脸,沉沉叹了口气。 “景苍,你怎么对父亲说话?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可能带死卫来吗?”景澹正色喝道。 景苍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冲出门去。 夜灵看着景繇,语调冷硬道:“你何必去青湖接她!”言讫,拂袖而去。 “景澹,派人通知司钺(洲南王府死卫统领),不惜代价务必把影小郡主找回来。”景繇有些无力地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吩咐道。 “是!”景澹握紧手中的龙纹,正要出去。 “一定要保密。”景繇伸手撑住了额头,似乎有些心力交瘁。 直到景澹出去,阿媛都怔怔地回不过神来。“一定要把影小郡主找回来”,小影走了吗?小影丢下她一个人走了么?为什么? 她突然转身奔向橱柜,小影的衣服都在,小影的药箱也在,打开药箱,里面的几个小瓶子不见了,还有那本自平楚回来她就从不离身的毒经也不见了。 她关上柜门,环顾室内。墙上,小影的玉箫还在,窗棂上,那支风车也还在。小影,就这样走了吗?除了毒药,什么都不带,连她都不带?她百思不得其解。 “你可以回去了,告诉即墨晟,小影都知道了。”半晌,景繇抬头,站起身,边向门外走边道。 “知道什么?”阿媛看着他的背影,不确定地问。 景繇脚步顿了顿,转身,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少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对一旁的刑玉蓉道:“给阿媛准备一些盘缠。”说着,便出了门。 “夫人,小影到底知道了什么?她为什么不辞而别?”阿媛几步跑到刑玉蓉身边,激动地伸手抓住她的袖子,问。 刑玉蓉拭了拭眼角的泪花,看着阿媛,道:“你和小影姐妹一场,此事,也无需瞒你。小影之父,并非病故,而是因为救治苍儿,失了功力而死于与即墨襄的决斗之中。昨夜,王爷在屋内与我说起这事,不想被小影在屋外听了去。” 阿媛脑中“轰”的一声,仿似一盆冰水当头淋下,顿时就僵在当场。 第112章 忠义难全 西霞行宫,荀靖看着前面兴冲冲地捧着一盆黑牡丹大步向寝殿而去的宴逍,微微皱起眉头。 实在是不明白,三天前明明还为了联姻之事暴跳如雷,甚至连太子都不想当了的人,怎么隔日心情就突然好了起来?甚至连击鞠比赛输给平楚之事,他都没有太大的反映,只淡淡来了句:“哦,输了,那我们可以回去了么?” 还有今日,本来是去宫中向百州国君辞行的,他不知是脑子一热还是怎么回事,居然主动向百州国君承诺,殷罗永不会与百州为敌,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两国永远保持和睦友好,互通往来的友国关系。听得百州国君龙心大悦,当下赠了他一盆黑牡丹,据说,这黑牡丹,全天下,一年只产两株而已,而且,只有他百州才有。他毫不客气,捧了就走。 唉!说实话,他这个从小被娇惯了外甥,实在不是当太子的最佳人选,都十八岁了,什么事都还是任性而为,毫无心机。幸而那两个人已被赶出皇宫,梅瑾也已经死了,否则,他哪里会是那两个人的对手? 不过,这次百州之行联姻未成,为防万一,回去还是要将那两人斩草除根为好,免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按他这个外甥的秉性,若那两个人侥幸不死,哪一天又回来了,备不住他还能将自己的太子位拱手让人。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他觉得,这种事情,宴逍绝对是做得出来的。 轻轻叹了口气,他几步撵上宴逍,道:“殿下,那,我们后日便启程回国?” 宴逍倏然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忽而一笑,挥挥手道:“你去准备,越快越好。”言毕,转身大步离开。 荀靖愣了一愣,眼中的疑惑更深。怎么看,宴逍近几日的表现都很不正常啊。看起来,有必要把他的随从沈翼找来问问了。 宴逍来到寝殿门口,沈翼本来倚在廊柱下晒太阳打瞌睡,见宴逍来了,忙振作起精神跑上前来,行了一礼,欲帮他拿手中的花盆。 宴逍宝似的护着那花盆,不让他碰,只问:“秋儿在里面吗?” 沈翼讪讪地缩回手,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罕见的黑牡丹,道:“在。” 宴逍正想推门,想想又不妥,迟疑一下,伸手敲了敲门。 “殿下,这是您的寝殿。嘻嘻,殿下居然也会敲门。”沈翼在一旁笑道。宴逍瞪他一眼,他忙捂住嘴,低下头。 一个小侍女开了门,垂首站在一边。宴逍踏进寝殿,举目四顾,没有人影。“秋儿?”他将牡丹随手放在桌上,转入内殿去找她。不一会儿,他怒气冲冲来到门外,揪过沈翼吼道:“秋儿呢?你不是说她在里面吗?” “殿下,她的确在里面啊,我一直守在这里。”沈翼委屈地叫了起来。 “你把她找出来给我看!”宴逍扯着他就要往里面走。 “我在这里。”一直侍立门侧的小侍女突然低声道。 门口两个拉拉扯扯的男人顿时僵住了动作。宴逍回身一看,明明是一个面容十分陌生的小侍女,可是那声音,又的确是秋儿的。当下好奇心起,将她拉到近前,捧起她的脸仔细看了半晌,啧啧称赞:“真是天衣无缝,秋儿,你……”话说一半,抬头往门外一看,只见沈翼在那探头探脑,他当即回身,将门砰的一声关上。 内殿,窗下。小影卸下了脸上的面具,看着面前那株黑牡丹,不语。 宴逍坐在她对面,目光却越过牡丹看着她的小脸,原本光滑的脸颊和额头上,多了几条长长短短的伤痕,虽然不是很深,但也让人看得很是揪心。 “秋儿,它的名字叫‘青龙卧墨池’,听说有牡丹之王之称,你喜不喜欢?”见小影神情怔怔,他开口向她介绍这株牡丹。 小影摇摇头,道:“我不喜欢它的颜色。” 宴逍有些失望,讪讪将花盆从桌上移至地上,抬头见小影不语,一时竟也找不到话来说。 “那日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静默中,小影突然开口道。 想起她那天的话,宴逍脸上顿失神采。那天,她一身狼狈地悄悄来到西霞行宫找到他,拜托他将她带出百州国,她不愿欠他恩情,因而,愿意为他做一件事情作为交换。当时,他答应了她的请求,而至于交换的事情,他说要考虑考虑才给她答复。她如此急切地追问,当真,是不想与他有太多瓜葛了。 他站起身,毫不掩饰自己的心中的烦恼,在小影面前徘徊起来。 小影静静地看着他。 少时,他停步转身,接触到小影的目光,面颊微微红了,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那你可以跟我回家吗?” 小影侧过脸,没有说话。 宴逍面上一急,忙忙地凑过来解释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看你一个人……如果你跟我回去,我绝对不会总是去烦你的,我会给你单独的空间,不准任何人去打扰你,随便你做什么,也随便你,什么时候离开……”说到后来,他神色又有些黯然。 “那你带我回去做什么?”小影看着他,眸中藏着丝不解。 宴逍垂下眼睑,在一旁坐下,半晌,道:“如果,偶尔我叫你陪我一起说说话,你会介意吗?” 两日后,易容后的小影混在殷罗太子随行侍女的队伍中,就在夜灵和景澹的眼皮底下,出了盛泱,一路向南。 平楚,雪都烈城,即墨府。 夜已三更,深长的院中一片静谧,昏黄的石灯隐在花间柳下,朦胧了这本该一片漆黑的夜。 寂静中,远远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随着跫音渐近,前后院相连的月门外转进来两个身影,一路向琉华园而去。 “少主,已过三更了,您还不休息?”进了琉华园,朱峤见即墨晟停也不停地直向书房走,不禁跟在后面急急道。 “我如何睡得着?”即墨晟推开书房的门,头也不回道。 朱峤当即闭嘴,自从今日接到北方传来的消息,他就知道,少主又要开始费神操劳了。真不知这涵少爷到底怎么想的,即使再气愤,也不能一剑将那关河总督——堂堂朝廷三品大员的脖子给抹了呀,他是没事,脖子一梗,大不了一死了之。可少主呢?少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可要救他,谈何容易? 为了赈灾事宜,少主和东方权在朝上朝下已是水火不容,明争暗斗不断。七月份,太子北堂陌要过二十岁寿辰,寿辰一过,将真正成为手握生杀大权的平楚皇储,东方权一族若是不想坐以待毙,必不可能无动于衷看着他安安稳稳地过寿,到时,又不知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朝中已然是风雨飘摇,涵少爷偏偏在这个时候也来凑个热闹,真真是多事之秋啊! 朱峤心中暗暗叹着气,动作麻利地点好灯烛,磨好墨,泡好茶,站在一侧看着即墨晟批复折子。 即墨晟批好一个折子,抬头见朱峤还侍立一侧,道:“你下去睡。” 朱峤看看桌上那十几本等待批复的折子以及一旁厚厚的账册,忍不住道:“少主,这些折子您明日批也来得及,何必非要赶在今夜批完呢?” “明日,我要亲自去一趟关河。”即墨晟摊开另一本奏章,伸笔蘸了蘸墨,垂眸看着折子,道:“下去,我这不需要人伺候了。” 朱峤张了张嘴,但看着他玉雕石刻一般的侧面,又欲言又止,怔立片刻,终究还是转身,轻手轻脚出去了。 斗转星移,转眼,夜已过,天色微曙。 即墨晟合上手中的账册,伸手端过桌角的茶杯,喝了口冷茶,侧首看向紧闭的窗扉。微亮的天光已映透了那张薄纸。 他起身,打开窗户,深深吸了口微凉的空气,负着双手静静看着仍有些朦胧的庭院。 昨天,北堂陌已经和他摊牌了,只要寿辰那天,他助他顺利受封太子金印,他将全力支持他在平楚北方一应赈灾事宜。 拿东方权与左丘白的人头来换灾地数十万民众的活路和未来,他自然是愿意的,他只是有些不明白,父亲还在,北堂陌为何非要得到他的支持?依他想来,北堂陌寿辰那天,父亲一定会出席的,毕竟,北堂陌是他一手扶持的,值此境地,他不可能看着他自生自灭而袖手旁观。 这一战,本胜负难分,但东方权求胜心切,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为八皇子争得了去百州为百州国君贺寿之机,想借此机会得到百州朝廷的支持。此时,那八皇子一行定然还在回国的路上,父亲和北堂陌只要将他控制住,东方权和左丘白还有什么还手的余地? 这些,本也不值得他多虑,只是不想,阿涵竟然会将那关河总督给杀了,东方权一族若是以此作为反攻的端口,父亲和北堂陌自然不会在乎阿涵的生死,但他不能不在乎。所以,他要赶在阿涵被押送回朝之前,赶到那里,一不做二不休,先将后方打扫干净再议。 阿涵去灾地已有大半年,听说,他与灾民一起修建堤岸,疏浚洃河,一路打劫那些监守自盗,私吞朝廷赈灾银两的贪官污吏,将得来之银用以赈灾和帮助那些灾民重建家园,已深得当地百姓的拥护。 此番,他不仅要将他从牢中放出来,还要令他重回灾地,带着百姓一起抗灾,因为七八月,洃河每年的泛滥之期,马上,就要到了。 耳畔响起极轻的叩门声,他单手抚上窗棂,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朱峤急匆匆地迈进书房,看到窗边一夜未睡的少主,又急忙敛住气息,轻轻将茶盏放在书桌上。 “什么事?”即墨晟虽未回头,但听他的动静,也知道肯定有事想要对他说,而且还是急事。唉,还有什么事,能比阿涵这件更急呢? 朱峤抬眸看了看他的背影,咬咬牙,算了,想瞒也瞒不住,该来的总是要来,早说晚说都一样,遂道:“少主,阿媛回来了。” 即墨晟倏然回头,那一瞬,朱峤从他眼中看到了交织着疑惑担忧惊讶疲惫等多种情绪的复杂眼神。“请她进来”,最后,他终是一如往常地淡淡说了句。 阿媛很快被朱峤带了进来,脸色憔悴,风尘仆仆。看到即墨晟,她很恭敬地行了一礼,一如四年前一般。 即墨晟看着她的神色,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问:“你为何而来?” 阿媛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眸看着即墨晟,道:“小影都知道了。” 见她没头没脑地来这一句,朱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待问清楚,眼角余光却瞄到少主如遭雷击一般僵在窗前,面无表情,眼中一片迷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少主这副模样,当下心中又惊又疑,也忘了去追问阿媛。 足有半刻之久,即墨晟才恢复了常态,微微垂眸看着窗外那株黄杨,问:“她现在情况如何?” 阿媛神色黯然,道:“她走了,杳无音信,不知所踪。” 即墨晟失神地略点了点头,又过了半晌,转身对朱峤道:“阿峤,你去给阿媛安排住处。” 朱峤还未应承,阿媛却向即墨晟跪了下来。 “阿媛,你这是为何?”即墨晟站在原地,眼中稍有错愕。 阿媛仰起头,眸中含泪,道:“少主,阿媛自幼被弃,如不是被收入府中,阿媛早已饿死在荒郊野外,阿媛实是欠着府中活命之恩与抚育之恩,您是府中主人,换言之,阿媛便是欠着您这莫大的恩情。只是,今生,阿媛可能无法报答少主这份恩情了,请少主受阿媛一拜!”说着,双掌着地恭恭敬敬向即墨晟磕了三个头。 “起来说话。”即墨晟看着她,眼波不兴。 朱峤见阿媛不动,便要来扶她,阿媛却不肯起,犹自跪着道:“少主,四年光景,阿媛和小影早已亲如姐妹,阿媛答应过她,此生,要和她不离不弃,不管她做什么,阿媛都会陪着她去。”说到此处,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花终是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伸手一抹,忍住哽咽,接着道:“自古忠义难两全,如今,小影和少主如此立场,阿媛选择与小影一起,自然无法再继续忠于少主,请少主原谅。” “阿媛,你在胡说些什么?”朱峤听不下去,低声斥责道。 即墨晟却轻点了点头,道:“今日你这一拜,你与我即墨府已是两清,今后,无论你如何对我,都不算是不忠。” “谢少主。”在朱峤惊愕不解的目光中,阿媛站起,转身,便要离开。 “阿媛,你去哪里?”朱峤追着问。 “我去找小影。”阿媛头也不回,低声道。 朱峤立在门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转头来看少主,却见他一手扶着桌子,动作极缓地坐了下来,怔忪片刻,伸手撑住了额头。 第113章 故人何在 六月二十一,朱峤带着北堂陌的手谕,率领一队黑翎军赶到关河,将即墨涵从牢中救了出来,对那些胆敢质疑或是反对的官员,不论大小,一律格杀。 七月三日,北堂纵突然于回国途中失踪,朝廷派去接应的人只看到上百具尸体和一地的鲜血。 七月十八日,北堂陌二十岁寿辰,病体沉重的平楚国君在朝堂上亲自将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太子金印授予了他,满朝文武无一异议。 七月底,八皇子北堂纵和丞相之孙东方琏毫发无伤地回到了雪都烈城。 八月中旬,即墨涵被封为司川郎中,平楚开始大刀阔斧地在北方疏浚洃河,开凿河渠,兴修水利。 九月,圣女山下,一片菊黄。 身着暗纹银袍的少年手中执着一支玉笛,缓缓走过那片及膝的花丛。 秋风轻撩着他的墨发衣角,他忽然于那片金黄中驻足,徐徐转身,仰望身后那座高耸巍峨的圣女山,然后,斜倚在身后那棵稀疏挂着几片黄叶的树干上,横笛抵唇,缓缓吹奏起来。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不远处,有少女脆如莺啼的声音随着他的音律轻唱。他渐渐收了音,垂下眼睑。 长发轻纱的绝美少女手执一束野菊,步履轻快地来到他身边,拿花束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毫无反应,轻笑一声,道:“去年,就是在此地,小影在即墨襄的掌下,对我大喊‘别伤他’。” 景苍背过身去,冷冷道:“你说过一遍了。” 少女嘻嘻一笑,追着他的步伐道:“可是,时隔一年,听到我说第二遍,你依然会吃醋。” “无聊!”少年不悦地哼一声,拂袖而去。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升起一丝光彩,追上去道:“喂喂,你就不问问我今天为何而来吗?” 景苍不语,不回头,脚下不停。 少女停步,站在原地,撅着小嘴道:“我有了她的消息。” 本来行动如风的少年登时停下了步伐,转身,看着少女。 少女却转身,一边走一边道:“早知你这样对我,我才不来找你。” 走了三四米,不闻身后有动静,少女轻轻皱起眉,自己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少年,“你不想知道?” 面容白皙俊秀的少年静静地立在秋风中,道:“不管她此时身在何处,这里,终归是她的终点,我就在这里等她。”言讫,头也不回地走远。 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少女眼中猛然升起一层水雾,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为了要他主动靠近,她不惜说谎,可是,终不可得。 她抬袖拭去眼中多余的水分,再次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喂,就凭你这点微末武功,也妄想能在这等到她来?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家,省得她来了,第一件事,便是替你收尸。”少女与他并排而行,凉凉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景苍不耐地皱起眉头。 “我偏要说,你能如何?想动手么?正好让我看看这一年你有多大长进。”渺云脚步一旋,拦在他身前,挑起下巴看他。 “你真的很烦!”景苍抽出长剑,毫不犹豫一剑刺向她肩头。 看着这一剑既快且狠,是她给他那本剑谱上的招式。她心中一痛,抿唇扬袖,想给他一点教训,不意刚一聚集真力,胸口便一阵剧痛,她一分神,射出袖子的丝绦失了原来的内劲,被景苍一剑斩断,景苍稍愣,但快如电光的剑招却来不及半途收势,剑锋过处,点点鲜红飞溅。 渺云后退几步,垂首看着自已已被鲜血染红一大片的袖子,不语。 “你,有伤在身?”景苍从未想过她竟然会伤在自己的手下,如今见自己刺伤了一个女子,心中不免一阵惭愧。 渺云抬头,看着景苍,眸中情绪难辨,缓缓点了点头,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道:“是,就在这。” 景苍又是一愣。 渺云却转身兀自走去,边走边道:“天下为何有那样多的痴男怨女……你自求多福。”言讫,几个飞纵,不见了身影。 雪都烈城,即墨府琉华园。 五更,天还未亮,即墨晟站在屏风后,任朱峤为他穿戴。以前,这些事情他都是亲力亲为,不假人之手的,但自从月前他系错一次玉带和忘记佩戴那枚宝石戒指后,朱峤便自动接手了早上为他穿戴这一任务,以免他失礼朝堂。 虽然即墨晟在处理政务和家族事务时,一如既往的专心致志,有条不紊,但朱峤仍可从他难得闲暇之时发觉他的失魂落魄,这种情况,自那日阿媛来过之后,便开始了,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朱峤本以为,少主会派人出去寻找影小郡主,不意,少主并未这样做,只是日日除了上朝之外,足不出户地留在府中,时时关注着王爷的动向,这让朱峤十分的疑惑。 少时,穿戴完毕,即墨晟转身,俊美的脸庞在烛光中散发着玉一般的光泽,英挺的身影投映于东墙上,完美,却也孤独。 他抬手看了看指间那枚硕大的宝石戒指,浓黑的眉睫掩住了他黑玉般的眸子,让朱峤无从判断他此刻的心情。其实,这也不用判断,无论是何种情绪,总不会是高兴便是了。 朱峤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将侍女刚刚送来的早膳摆上桌子,轻声道:“少主,可以用早膳了。” 即墨晟坐下,吃了一块木樨糕,喝了半碗莲子膳粥,便从朱峤手中拿过茶盏涑了口。朱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近,少主胃口越来越差,人也日渐消瘦,若长此以往,可怎么是好?此时此刻,他真的比任何一刻都希望那影小郡主赶紧有消息,不管是生是死,总比让少主这样一日日担心下去要好。 “阿峤,午前你将马备好,下朝后我要去一趟圣女山。”临出门,即墨晟淡淡吩咐。 朱峤应承,目送马车载着少主消失在未明的晨光中。 平楚的国君缠绵病榻,已多日不曾上朝了,这几日,都只有北堂陌这个太子代理监国,在天泽殿中听取朝臣的上奏。 秋季,是平楚一年一度的阅兵大典举行的日子,因而,最近的朝堂上,武将们十分活跃,而作为武将之首的兵部尚书左丘白却没有太多的表情,竟日一副恭谨的模样。丞相东方权也收敛了往日在朝堂上只手遮天的势头,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太子北堂陌自代理监国以来,似乎变得比之前更懒散了,朝臣上奏之事,多是推给相应的机构去查办决策,绝少发表一己之见,不过今日,太子倒是亲自颁了个旨意,那便是,将二品以上文官的朝服,由蓝色改为紫色,二品以上武官的朝服,由赭色改为红色。 下朝后,即墨晟回到府中,朱峤一如往常的伺候他更衣。 “马备好了么?”即墨晟除下指上的戒指,问一旁的朱峤。 “回少主,备好了。”朱峤端着托盘接了他的戒指,答道。 “今日府中情况如何?”即墨晟低头整理着袖口,语气淡淡地问。 朱峤顿了一顿,道:“府中亦无事。” 即墨晟抬头看了他一眼,朱峤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 即墨晟端了杯茶,来到窗前,看着窗外不语。 朱峤看了几眼他的背影,终究憋不住,走至他身侧,道:“少主,晨间,表小姐来过了,是来找您的,不过,曲侍卫将她打发走了。” “表妹?”即墨晟脑中浮现出雅清轩中那浅笑嫣然,善解人意的女孩,侧首问朱峤:“可知她来找我所为何事?” 朱峤垂首道:“属下还未来得及问,曲侍卫来了,不知他与表小姐说了什么话,表小姐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即墨晟沉默了一阵,转身放下茶杯,拿起桌上的马鞭,向府外走去。 在横穿烈城通向城门的主道上,即墨晟被虞府的车辇挡住了前行的步伐,一向矜贵持重的虞府夫人童艾莲下了车辇,失态地抓住即墨晟的袖子,惶急道:“表少爷,你救救我家茵露,救救她……” 第114章 只为等她 太子宫,北堂陌轻袍缓带,坐在庭院中的花亭内,手执书卷,一脸的闲逸。 花亭内玉石铺就的地上侧卧着一个十六七岁面若粉荷的娇美少女,时值中秋,她身上却只裹了一件纱裙,肩和大腿都露在外面,十分乖巧地侧卧在北堂陌的椅边,仰头看着北堂陌。 虞茵露站在花亭下的台阶旁,面色沉静地看着那地上的少女,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 北堂陌静静地看了几页书,右手突然垂到椅子的扶手外。地上的少女见状,忙支起上半身,轻轻将他微凉的手从自己的襟口塞进去。 虞茵露她未料到北堂陌会当众做出这种举动,当下小脸爆红,忙忙地收回目光,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刚刚,说什么?”静默中,北堂陌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倒将因看到刚才那一幕而心慌意乱的虞茵露吓了一跳。 她抬头,见北堂陌已放下书卷,左手端着一樽铜爵,那少女小脸酡红。 她窘迫不堪,正不知将目光投向哪好,北堂陌却已失了耐心,不悦道:“本宫在问你话。” 虞茵露定了定心神,抬眸,努力将目光锁在北堂陌的脸上,鼓起勇气道:“太子殿下,臣女请您收回要立臣女为侧妃的旨意。” 北堂陌眯起狭长的眸看着她,缓缓举起酒樽,饮尽樽中的美酒,向后靠在椅背上,表情邪魅,却不语。 虞茵露禁不起他诡谲目光的打量,再次垂下小脸。 “理由。”半晌,他重新执起书卷,鲜红的薄唇里逸出两个字。 “臣女心中,已有心仪之人。”妙龄少女低垂着螓首,轻声道。 “哦?”北堂陌似乎来了兴趣,抬眸看着她,问:“是谁啊?” 虞茵露一怔,她本以为,太子听到自己如是说,该是震怒才是,不想他却饶有兴趣地问自己心仪之人是谁,这,让她如何作答? “怎么,不好说?”北堂陌语气又阴冷起来。 虞茵露仍然垂着小脸,心中暗自思慕某人,本就是少女隐秘难言的心事,闺友之间,或许还可以耳语相告,但面对北堂陌这样一个可以称得上是陌生人的男子,让她如何启齿? “退下!”北堂陌不悦地冷哼一声,靠回椅背继续看书。 侍立一旁的宫人闻言,便要来带虞茵露离开。 虞茵露心中一急,若是就这样走了,今日这一趟,便白来了,而自己,最终还是要成为这个喜怒无常的太子的侧妃,抬眸看一眼他椅旁那衣衫不整的少女,她咬唇,推开宫人来扯她的手,大声道:“太子殿下,臣女心仪之人,是您的皇弟,十九殿下。” 北堂陌抬眸,看了她半晌,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意,对宫人道:“去,把十九皇子找来。” 虞茵露一怔,心中似有蚂蚁爬过,霎时就焦躁起来。自己与十九皇子素未谋面,只因自己对他单方面的思慕,难道就要令他在太子面前受责么?念至此,她顿时生出一种欲一逃了之的冲动。 思绪昏昏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突然传来一声充满朝气的男音:“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是他,是他来了么?虞茵露心中一揪。若是平时,只怕她早抬起头去将那自己百闻而未得一见的倾慕之人看个仔细了,可是此刻,她只觉脸上似火烧般灼热,深深将头低垂着,连眸光都不敢向旁边扫一下。 “俱是兄弟,就不必多礼了,十九弟,为兄孤陋寡闻,差点将你的美眷作了自己的侧妃。”北堂陌笑着走下花亭,来到北堂嵘面前,单手拍上北堂嵘的肩道。 北堂嵘疑惑地抬头,拱手道:“臣弟不知皇兄何意?” 北堂陌勾着嘴角道:“你堂堂一个男儿,倒还不如一个女子直爽。”转身来到虞茵露面前,伸手勾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道:“虞小姐,快快抬起头来,你的意中人好似还没有发现你也在此呢。” 虞茵露急退一步,挣开他无礼的动作,目光不经意扫到一旁满脸疑惑看着自己的俊朗少年,小脸又红又白,只觉此生未有过如此尴尬的一刻。 北堂嵘向身旁的北堂陌又一拱手,道:“皇兄,臣弟与这位姑娘素未谋面,缘何皇兄称她是臣弟的美眷呢?” “哦?”北堂陌表情惊讶地转身看着北堂嵘,道:“可是,她明明说,她的意中人是臣弟你,因而,请我收回立她为妃的旨意啊。臣弟难道真的丝毫不知情?” 北堂嵘一怔,转头看向虞茵露。 “原来是单相思啊。”北堂陌又步上花亭,在椅上坐下,目光在亭下两人之间扫来扫去,半晌,道:“既如此,虞小姐,本宫欣赏你的大胆直言,给你一个机会,如今,你的意中人就在你面前,你问他一声,他可愿娶你,若是他愿娶你,本宫自然没有强娶弟媳的道理。若他不愿,那你之前所求之事,便没了理由,本宫只当无今日之事,你安下心来,回府待嫁。如何?” 虞茵露听他如是说,一颗心反倒沉静下来。心道:自己今日进宫,不就是想为自己的幸福放手一搏吗?如今,倾慕之人就在眼前,自己如再不对其倾诉自己的爱慕之心,今后,只怕再无机会了。即使,即使他不为所动,但自己已努力过了,心中也再无遗憾,唯叹今生无缘而已,死了为他火热的这颗心,无论嫁给北堂陌,或是嫁给他人,亦无太大区别了。 主意已定,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北堂嵘,轻声念道:“鸠雨细,燕风斜,春悄谢娘家。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 钏金寒,钗玉冷,薄醉欲成还醒。一春梳洗不簪花,孤负几韶华。” 北堂嵘见她如此倾吐对自己的思慕之意,一怔之下,面上一红,看着少女晶莹的眸子,竟有些手足无措。 两人正相对无语,亭中的北堂陌却道:“好词,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妙句。十九弟,意下如何?” 北堂嵘正为她词中的凄婉之意而心动,见北堂陌出言相询,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启齿,毕竟,自己与这少女才是初见,但听这少女词中之意,对自己却是思慕已久,若是任她嫁给北堂陌,只怕真如她词中所言,白白辜负了韶华,但若应了她,又有些莽撞,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正在为难,却来了救星。一宫人急趋至花亭下,禀道:“殿下,即墨大人求见。” 北堂陌眸光一灿,倏尔又恢复平常,执起铜爵,淡淡道:“有请。” 看着锦衣玉带的俊美少年从花园那头缓缓向自己走来的瞬间,北堂陌缓缓眯起了黑眸,仰头将铜爵中的酒一饮而尽。 即墨晟来到花亭下,并未分神去看身旁的虞茵露,拱手行礼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十九殿下。” 北堂陌颔首,对亭下的虞茵露和北堂嵘道:“你们都退下。” 两人俱是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又都揣着一丝惴惴不安,行礼退下。 见两人行远,即墨晟再次拱手,道:“殿下,臣……” 北堂陌却伸手制止他继续讲下去,他走至亭前,看着面前有些消瘦却俊逸不减的少年,道:“毋庸赘言,你难得主动来找我,无论你有何请,我都会准你。” 即墨晟听他这般说,心中一堵,却不得不领他这份情。 “不过,我却有个条件。”北堂陌负起双手。 即墨晟抬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储脸上,依旧是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的人在圣女山下秋围,你陪我同去看看,他们收获如何。”北堂陌仰头看向天际的几缕浮云,目光深远道。 离圣女山还有两三里远,迎面的秋风中却已隐隐渗了一丝血腥气,即墨晟皱了皱眉。 身侧的北堂陌嘴角噙着一丝闲散的笑意,仿若只是出来踏秋赏景的游人。 来到圣女山下,即墨晟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金黄的野菊被点点血色晕染,而就在这绯红诡异的菊花丛中,数十个黑袍侍卫正全力进攻一个白衣少年,阳光下,翻飞的衣袖袍角闪烁着点点银光,那是北堂陌的贴身护卫队。 北堂陌派出的,从来都不是泛泛之辈,但那少年的剑术似乎更高一筹,左提右纵,剑气如虹,可见,白衣上所染的点点血渍,并非是他自己的。 即墨晟剑眉深深皱起,景苍伤了北堂陌的近身侍卫,平楚朝廷便能有一百个理由将他关押甚至是扑杀,眼下,他是没有落得下风,但寡不敌众,凭一己之力,他又能撑多久? 即墨晟转头看向身侧的北堂陌,北堂陌并没有看他,指尖撷着一朵染血的菊花,随口道:“怎么,又有所求?” “殿下,此人乃微臣故友,还请殿下手下留情。”即墨晟颔首道。 北堂陌转过头看看他,道:“你心知这一战迟早难免,又何必多求我一次?” 即墨晟转首看着不远处的激战,不语。 北堂陌感觉身边的他绷紧了身子,淡然开口道:“看在你的面上,就让他多活几日。但你记着,今日,你欠我一份情。”言讫,低头嗅嗅指尖那朵野菊,策马回头,一声尖啸,狂奔而去。 身后本来正在激战中的黑衣侍卫闻声,毫不犹豫地脱身跳出战圈,随着北堂陌风驰电掣般遁去。 景苍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中,目光如雪地看着即墨晟。 即墨晟翻下马背,走近他。 “离开,你本不该来这。”他看着他手中滴血的剑锋,平静道。 “我想留便留,想走便走,不用你来废话。”景苍低头拭净剑身,冷冷道。 “你若继续留在这里,只怕等不到她来。”即墨晟收回目光,看着他脸颊上几点鲜艳的血沫。 “那是我的事。”景苍转身,摆明不想与他多说。 “既然已经以身犯险,你何不此时动手。”即墨晟看着他的背影道。 景苍停住,半晌,微微侧过头,道:“即墨晟,我从不恨你,我只是讨厌你。我在这里,只为等她。她若想杀你,我必杀你,万死不辞。” 景苍的背影已消失在稀疏的树林后,即墨晟仰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仿佛看到了那日,那株朱砂木兰下,一身樱色的女孩微笑着道:“晟哥哥,无论将来怎样,小影都记得你对小影的好。” 小影,我不奢望你能记得这句话,但这句话,足可慰我一生。若杀了我能让你从此放下仇恨之心,我,甘之若饴。 第116章 牢狱之灾 十月初,殷罗太子宫。 宽大高耸的屋脊上,已穿上丝袄绸裙的女孩伸展着四肢,成大字型躺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眯着眼睛,任由阳光晒暖她的四肢,晒红她的脸颊。 来到这座宫殿已经三个多月了,这三个多月中,除了两次出去采药之外,她不曾松懈过一天。她和即墨襄交过手,她知道自己和他的差距,她仔细估量着能将他杀死的各种方法和胜算,而昨天,她终于研制成了为他而准备的第七种毒药,毒性不是最烈,也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致人死地,但是,它有两个至关重要的特点,不能被内力逼出体外,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配制出解药。中了此毒的人,会死得极其缓慢,极其痛苦。而今,她只剩一件事情需要去做了,那便是,研制出一种凭她之力也可以伤到即墨襄的暗器,只要即墨襄中了她的暗器,必死无疑。 可是,她一向不擅长使用暗器,又要怎样的暗器,才能以连即墨襄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伤到他呢? 这个问题困扰她已久,不过今日,她却不准备为此而烦恼,因为,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只想这样无忧的,单纯的度过这一天,正如十三年前在她逝去的母亲身边一般。 自她懂事以来,每次生辰,都有人送她礼物。九岁之前,是爹爹,九岁以后,是…… 阿媛,想起这个名字,她的心就不由地颤抖起来,她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吐露心事的人啊,她在这个世上最最依赖的人啊,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再念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会心如刀绞。 她憎恨她的虚伪和欺骗,她憎恨她如此真心待她,她却依然可以无动于衷地将她骗得如此彻底。那夜,她手执龙纹,抵着她的脖颈。她正睡着,一如以前睡在她身侧那般沉。她沉静的睡颜在她眼中幻化成了一张嘲笑的脸,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一刀割断她脖子的欲念,可是,泪却滑了下来,心却软了下来,手却抖了起来。 放下龙纹的那一刻,她告诉自己,她会忘了她,永不再记起她,永不要见她。 可是,这三四个月来,她却无一日不要想起她。在九岁到十二岁那四年最痛苦难熬的岁月里,她的身旁,只有她。她在身边的感觉已成了呼吸和心跳那般自然而必不可缺的存在,她真的无法忘了她。夜晚,烛光中每每回首,看到墙上只有自己的身影时,寂寞和思念之痛便潮水般将她淹没了,可是,她终不可回头,亦不愿回头,一如她不愿再面对景繇一家和即墨晟一般。 如果说阿媛是划在她心上让她无法承受的第一刀,那即墨晟,无疑是令她痛不欲生的最深的那一刀了。曾那样令她惊艳和依恋的那个少年,圣女山下嘴角带血面如皓月,在她心中激起层层波纹,让她既冷且暖的那个少年,让她时时忆起,却又理不清对他究竟是何种情绪只想羞涩躲避的那个少年,竟然是,竟然是她杀父仇人之子,杀父仇人之子?! 她皱起眉头,长睫微微抖动几下,长长地吁尽胸口的疼痛气息,睁眸,侧身,单手支着额侧看向下面庭院。 头戴皇储金冠,一身华贵的少年执着一根三尺余长的玉杖,玉杖顶端系着一根丝线,线上悬着一片鹿脯。那少年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甩着那根玉杖,地上浑身雪白的小犬追着那片鹿脯,随着他的动作上下左右扑腾得好不欢快。四周宫女见状,无不掩嘴吃吃而笑。 小影的目光却盯着那少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羡慕。 是的,她羡慕他,父母健在,生活无忧,虽身在帝王之家,但身旁无可与之匹敌的争位之人,他活得简单而纯粹,随心所欲。 人与人的命运,或许,真的注定有着天差地别。他随意挥洒的这些日子,在她心中,却是不曾拥有也永不可得的。可是,这样的他,却喜欢她。 这三个多月来,他果真遵照自己的承诺,从不来烦扰她,也不准任何宫人来烦扰她,只在她走出房门伸懒腰的那一瞬,兴冲冲地跑过来问她,可不可以陪他一起去看一支舞,可不可以跟他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可不可以和他一起用晚膳……然后不顾宫女和侍卫异样的眼光,兀自牵着她的手,趾高气昂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让他本就快乐的日子更加鲜活起来,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作用,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但是,她却无法让这种日子继续下去,过了这个冬天,她就会离开,或许,永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她相信,没有她,他一样会开心地活下去,他的世界那样的多姿多彩,少了她这一种颜色,并不会留下太大的缺憾,不是吗? 本来,她想安安静静度过这个可能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然后去平楚找即墨襄报仇,她知道,以她和即墨襄的差距,她不可能杀了他还可以全身而退。而且,她也不认为一旦报了仇,自己还有什么继续活着的理由,世间于她而言太孤单了,她想去找爷爷、爹爹和娘亲。 但是,事与愿违,她没想到,仅仅七天之后,自己便被关进了殷罗的天字号死牢之中,等着被砍头,理由很简单,她有谋杀太子之嫌。 穿着脏破单薄的囚服,她手足冰冷地坐在牢房一角的石床上,身体扛不住牢中阴冷的寒意,一阵阵的发抖。 四天前,是宴逍生母的四十寿辰,宫中放烟花相庆。看着那在空中光芒四射的烟花,她脑中突发奇想,问宴逍要来了烟花的制作方法和材料,用了两天时间做出来一颗巴掌大的皮质圆球,里面放了数百根细密的毒针。在一间空房内放了几十只麻雀和老鼠,然后引燃圆球上的导火索,往房内一丢。随着“嘭”的一声轻响,无数细密的针穿过窗户上的薄纸飞出窗外,躲在门外的她推开房门一看,屋内方才还活蹦乱跳的麻雀和老鼠都成了一地死尸。 她暗暗舒了口气,有了这样的武器,只要她把握好抛出的时机,即墨襄绝对难在同时射出的几百根毒针中全身而退,而至于她自己,就算与他同归于尽,她也甘愿。 不曾想,意外,就在她刚刚离开那间屋子去找工具来收拾那些动物尸体的空当,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宴逍见她最近见麻雀就抓,便命人给她捉来一笼子麻雀,亲自提着来找她。来到那间屋中,可能是震慑于眼前看到的景象,也可能是出于好奇,他捡起了一只麻雀的尸体,麻雀羽毛中的那根针,刺破了他的手指。 她惶急地查看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他,还未来得及采取任何救治他的措施,耳旁便传来了宫女尖利的惊叫声。 太医来的很快,比之更快的,是来捉拿她的卫兵。 仰头,她靠上身后冰冷的墙壁,轻轻叹了口气。她并不担心他会因此而送命,在宫内实验,她也担心会误伤路过的宫女太监,因而针上涂抹的,并非最烈最难解的毒药,宫内的御医应该能为他解毒才是。她只是担心自己,不知自己能不能等到他醒来,抑或是,就这样背负着血仇糊里糊涂地送了命。 还有三天,她便要上断头台了。 深夜,周身似被浸在冷水中,她思绪昏沉,不知是出于瞌睡还是即将被冻昏。朦胧间,耳畔传来一阵躁动喧哗之声。她强打精神,睁开双眸,细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吵嚷声,隐约中,只听得很多人在那喊:“殿下,太子殿下,您不可这样,身子要紧……殿下……殿下……” 是他来了,一如她所料,只要他醒来,一定会来救她的,她很笃定。只是,她未料到他会来的这样快,看起来,这宫中的御医,解毒的本事很有一套呢。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抬头,看向牢门外。随着一阵光影摇晃,面容苍白的少年急匆匆地闯进她的视线,身着睡袍,长发披散,裹着不知是谁匆忙中给他胡乱系上的御寒披风。 他不顾身后众多医官侍卫的阻拦,两手抓着牢门上的柱子,一个劲地往牢房里瞧着,半晌,终于看清了石床上的小影后,回身吼道:“该死的,还不给我把牢门打开!” 狱长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道:“殿下,此乃重犯,没有刑部的批文,微臣实在不能……” 不待他说完,宴逍转身就将沈翼的佩剑抽了出来,对着牢门上的锁链就是一阵猛砍,转瞬便将那铁链劈断,他一脚踹开牢门,大步跨进牢内。 见一国的皇储以万金之躯踏入死牢,身后一班侍卫宫女都是一副惊吓欲死的表情,唯有沈翼紧跟着也走了进去。 “秋儿,秋儿,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宴逍急匆匆走到小影身边,一边查看她的情况一边道。 小影扶着墙站起身,摇摇头道:“我没事。” “这也叫没事?他们这帮该死的竟然敢给你穿这样难看的衣服,把你关在这么脏的地方,我一定给你报仇!”宴逍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裹住小影,恨恨道。 拉着小影的手走到牢房外,宴逍瞪着面前畏畏缩缩的一大帮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进去!” 众人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进去?去哪? 等他们明白过来时,几十个人都已被驱入那小小的牢房中,鬼哭狼嚎起来。 太子宫,宴逍让御医确认了小影没事,这才离开了小影的房间。小影刚刚睡下,便听院内隐隐传来喧哗之声,隔着门扉,她听得不是太清,只听得宴逍的声音在那嚷道:“……我自愿给她试毒,你也要管?……” 喧哗声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小影轻轻地翻了个身,看着眼前摇曳的烛光,她知道,自己不可以再继续呆在这里了。 第117章 辞别宴逍 次日一早,天微亮,宴逍翻了个身,耳边持续不断的类似珠子碰撞的声音让还未完全醒来的他皱起了眉头。 朦胧的睡意让他忍耐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一把掀开厚重的床帏,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竟然敢在这惬意的秋晨扰他清梦。 他的寝殿中间有一道用夜明珠串成的珠帘,在没有月亮的晚上,这道珠帘能营造出月辉遍洒,满室皎洁的环境来,而在白天,这道珠帘也就是上百串散发着淡淡莹辉的珠子了。 身穿夹袄绸裙的女孩梳着可爱的双髻,悠闲地沿着珠帘慢慢踱着步,一只小手一路拨弄珠帘,那珠子碰撞的声音,就是由此而发。 “秋儿,怎么会是你?”在女孩回眸看向他时,宴逍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自小影跟他回来这么久,从来都未踏进过他的寝宫,也从未主动来找过他,一天中,他只要能静静地看上她一会,就已经很满足了,她这样主动的靠近,简直让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女孩毫不避讳地穿过珠帘,来到他的床前,仔细看着少年有些惺忪却又有些惊喜的年轻脸庞,少时,轻笑一声,道:“床太大了也不好啊,容易让人睡觉不安分,大清早长发散乱如疯子一般。” 宴逍一怔,回过神来,脸上又有些赧然的神色,双手动作生涩地爬梳两下头发,讷讷道:“也不会那么乱……” 女孩见他因为自己一句戏言竟真的害起羞来,不由又呵呵大笑起来。 宴逍抬头看着她明媚如春日暖阳一般的笑颜,方才的羞赧早一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痴痴看着她如月的眼眉,喃喃道:“真好,我又看见你笑了。” 小影闻言,却渐渐收敛了笑意,她有些不自然地望了眼窗外,突然转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快些起来,我们一起出宫去。” “你要和我一起出宫去玩?好啊好啊,我一会就好。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金煌了,每一个有趣的地方我都知道……”宴逍忙不迭地掀开锦被,一边自己穿靴一边兴高采烈道。 “我要走了。”珠帘一响,阻隔了女孩原本就纤细的背影,也一并模糊了她的声音。 宴逍拿着靴子正往脚上套的手却因这句模糊不清的低语倏然僵住。 今天的阳光依旧灿烂,金煌城外通往北边的官道上,沈翼远远地跟在宴逍后面,看着小影牵着马往前走,而他的太子殿下就那样痴痴地跟在马屁股后面走了一里多地,却毫无停下的意思,心里暗自担心,太子殿下不会就这样跟着她一直走下去? 小影牵着马,默默地走,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可是那个眼神纯稚的少年却依然跟在她的身后不愿止步,她在想,是不是该直接跳上马绝尘而去?犹豫半天,她终是转过身,以一种懒懒的表情,懒懒的语气道:“嘿,夜枭,送到这就够意思了,你回去。” 宴逍跟着她停了下来,却只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憋了半天,道:“秋儿,你还会再回来吗?” “不会了。”小影不愿与他那样的眼神对视,转过身牵着马缰就想走。 袖子却突然被扯住,她挣了几下,没有挣开,只能再次转身面对他。少年的脸上充斥着希冀,眼神却有些惶急,问:“秋儿,如何才能让你留下来?” 小影看着他,想起初次见面他一笑起来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的明朗脸庞,再看看现在这副急切失落的样子,心中突然就酸楚起来,自己才与他认识多久?他竟这般舍不得自己离开。这世上,终究还有这样一个真心在乎自己的人。 她放开马缰,向他走近两步,突然轻轻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胸前,听着他骤然加剧的心跳声,感觉着他猛然僵直的身子,闭上了眼睛。 真心待我的人啊,原谅我,这已是我能给你的一切回报了。 眼睛有些酸热,青涩的少年也依然保持着僵直的姿势而没有任何动作,她放开手,轻轻退后一步,未敢抬眸看他一眼,低声道:“如何都不能。你,多保重。”言讫,动作矫捷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宴逍,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你却不知,我不是你可以留恋的人,我秋雁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再扬鞭,头也不回,渐行渐远。 宴逍在飞扬的黄尘中情不自禁地向前追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胸前仿佛还留着她温热的呼吸,可是她的背影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他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心中好空好难过,眼一眨,两滴泪便潸然而下。 不同于城外生离死别的伤感,城内金碧辉煌的贵妃宫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宴逍的生母明贵妃虽已过四十,但一向擅长妆扮的她看起来却只若三十刚出头的少妇一般。不同于一般殷罗女子的热情奔放,体格苗条细眉大眼的她总是柔柔弱弱,温温润润,如同溪底一块光滑晶莹的鹅卵石,在这丽人如云的宫中,她这扶风细柳般的娇态显然深得龙心,故而入宫二十余年来,身边嫔妃你盛我衰,你来我往情况不断,连国母都换了两任,她却一路高升,如今,与国母宝座只一步之遥了。 按道理来说,儿子被立为皇储,哥哥位高权重,自己在宫中又无可匹敌之对手,作为女人,尤其是宫中的女人,她无疑是成功的。她的眼睛应该用来赏花赏月,她的双眉该是如远山一般淡定舒展,她的唇角应该弯起弦月般完美的弧度,她的纤足应该在最名贵锦裙的轻拂下,悠闲地于那镶金披银的辉煌宫殿中徜徉…… 然而,事实却远非如此。此刻在殿内往复徘徊的她,皱着精心描绘的细致娥眉,抿着嘴角,眼神中充满忧虑,纤长细白的双手不时紧张地交握一起,却因指上硕大宝石戒指硌痛了手指而又不得不分开。她习惯迈着小小的步伐,慢悠悠的走,可是,此时心中的焦虑竟能让她那小小的步伐迈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发间金钗上缀着宝石的流苏都随着她的动作前后甩动起来。 殷罗的国君,定然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 足有两盏茶的时间,她终于停下脚步,看着身旁不远处端坐在几案旁,头发花白,长眉入鬓的男子道:“大哥,到底该怎么办?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啊,这,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我正为相思门出来的那个贱人头痛,此时,逍儿那边万不能再出一点岔子了。” 霖国公荀放,任何人见过他一眼之后,就绝不容易忘记他。他的特点,就在于那两条既黑且长,斜飞入鬓的浓眉,恰如两把出鞘的利剑,悬在他深邃的眸子上方。当年,就有很多人看过这两道眉毛之后,说,他荀放,远比那一副文弱样的梅瑾更适合当殷罗的兵马大元帅。一语成谶,虽不中,亦不远。如今,他虽不是兵马大元帅,但现任的兵马大元帅愿意给他舔脚趾。 听了明贵妃的话,他放下手中的茶盏,道:“逍儿那孩子的性格,你这个当母亲的还不了解吗?七岁的时候,比他小一岁的宴泽牧送给他一架底座坏掉的木马,他爬上去,没摇两下就一头栽下来,摔得头破血流,伺候他的宫女太监吓昏过去两个。后来,你请皇上责罚宴泽牧,你还记得当时他是什么反映吗?” 明贵妃怔了一下,道:“当然记得,他拿了我的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说宴泽牧告诉他,这样自杀最快,要是我们胆敢为难宴泽牧,他就自杀。” 荀放笑了起来,摇头道:“这个混小子,这么多年来,只有个子见长,这臭脾气和幼稚的性格,是一点也没变。” “那也总得想个办法啊,那丫头竟然会使毒,这次幸好还有得治,下次万一碰到一个难治的可怎么办?”明贵妃皱着眉在他对面坐下。 “无非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而已,掀不起多大的浪,我已在他宫中安了人手,不会再有问题。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尽快给他找个太子妃,既然百州之行联姻未成,那我们可以在国内给他举行选妃大典了。等他有了喜欢的女人,哪还会有心思去管那小丫头,到时,我们就……”他没有说下去,只轻轻捻了下手指,恰似正在捻死一只蚂蚁般。 明贵妃点点头,道:“有理,那,大哥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荀放抿了口茶,道:“你看你三妹的幺女黛眉如何?” 明贵妃思索着道:“黛眉和逍儿乃是表兄妹,亲上加亲自然是好,只是,我听说自去年黛眉离家出走,归来后好像身体情绪都不怎么好啊。” 荀放道:“身体是早就让宫里的御医给调理好了,至于情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若是有了爱情的滋润,哪还有不好的道理?我们只要把她和逍儿放在一起,慢慢的,自然心也会靠近的。” 明贵妃道:“如此最好,眉儿那孩子清秀可人,天真烂漫,又十分爱笑,我一直也是极喜欢的。明日我就去和皇上说。”说到此处,神色却又微微有些黯然。 荀放眼尖,问:“怎么?还有什么烦心的事么?” 明贵妃叹了口气,雪嫩细指轻轻在桌沿摩挲着,道:“近来,每次去见皇上,相思门那个小贱人总是陪伴圣驾左右,看皇上对她的样子,倒和十几年前对幽篁门那个女人的态度有些像,我是担心,哪一天,我会不会也落得和梅皇后一样的结局。” 荀放还未说话,外面却有奴才求见,宣进来一看,正是荀放安插在太子宫的眼线,听完他一番禀报后,荀放对明贵妃道:“这事,你先稍安勿躁,容你我日后再仔细计议,为兄先为逍儿解决了后患再说。”说着便起身大步离去。 平楚,在雪都烈城以北一百五十里处,有一片绵延高耸的崇山峻岭,而在这片崇山峻岭中蜿蜒而过的,是平楚最大的河流——怒江,这条江终年水流汹涌,奔腾不息,因此得名。 在怒江南岸,有一处赏景圣地,名叫喙崖,位处最高险的凤凰山青岚岭上,这处断崖,从远处看,突出了山体,一直伸至怒江上方,恰似鸟嘴一般。 凤凰山周围的百姓都说这喙崖乃是观看怒江宏伟壮观景色的最佳之地,不过,却很少有人胆敢亲临这险要之地,去领略一下那由险要处所衍生出来的绝佳风景。 今晚,是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几颗寒星在秋日高远的夜空中忽明忽灭,风有些大,十月的平楚,这样的夜晚,一般人没事是很少会出门了。但也就在今夜,那险要的喙崖上却来了客人,而且还不只一个。 两个韶龄女子,没有月的黑夜,很难看清她们的容貌,但就凭那随风飞扬的轻纱长发以及因此而勾勒出来的婀娜身姿来看,这两人绝非一般的姿容。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两人,正是幽篁门再生谷谷主玉霄寒的第一侍女和第二侍女,沧月和渺云。 两人并排站在喙崖的最前沿,看着脚下黑沉沉的怒江,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江水怒吼声,久久不动。 “沧月姐姐,你知道吗?白天的时候,从这崖顶往下看,江上的雾气好像一层软绵绵的丝绒,让人好想往下跳,然后美美地睡一觉。”渺云看着黑不见底的崖下道。 沧月转过脸看看她,半晌,道:“渺云,最近你情绪好像特别低落,上次那场大战,你受的伤也未痊愈,我这次特意来找你随我回谷修养。” 渺云摇摇头,忽然问:“沧月姐姐,上次你那一剑,明明可以刺中那相思门的门主了,为何最后,你却刺偏了方向?他甚至都没有抵抗。” 沧月别过脸,道:“他毕竟是门主的哥哥,我,不能杀他。” 渺云忽而一笑,道:“仅是如此吗?” 沧月沉默了一阵,最终道:“今天我不想讨论这个,你跟不跟我回去?” “不回去,我要去找那个小丫头。”渺云伸了个懒腰,语气又变得轻快起来。 沧月轻轻叹了口气,道:“谷中也并非歌舞升平,你却为了她整日在上面逗留,有时候,我一个人真有些分身乏术,这次找到她,你问问她,若她愿意,你便带她到谷中来。” 渺云点头,道:“记住了。” 沧月转身,边走边道:“谷主的涅影快练到第九重了,后面的一段时间,我要在谷中为他护法,你在上面自己保重。” 渺云怔了一怔,道:“放心。” 沧月脚步迟疑片刻,似乎还欲说什么,却终没有说出口,身形一杳,恰如一朵随风轻扬的柳絮一般,轻飘飘地向山脚处遁去,眨眼间便消失在渺云眼前。 渺云回身,独自在那寸草不生的崖石上坐了下来,抱着膝沉思了一夜,于次日灿烂的晨光中,才带着一脸散漫笑意步履轻快地下了山。 第118章 有了线索 洲南王府,景澹匆匆穿过中心庭院奔向格政院,刚走至恩霖院前,却见刑玉蓉牵着景嫣出门。 “母亲。”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向刑玉蓉行了一礼。景嫣站在刑玉蓉身旁,目光淡淡。 “澹儿,你这行色匆匆的是要做什么去啊?”刑玉蓉问。 景澹抬眸,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小影有消息了,我正要去禀报父亲。” 刑玉蓉眸中惊喜之色一闪而过,却还是语气平静道:“太好了,你父亲此刻不在府中。既然已经有了消息,着人将她带回来就是了,现在,你不如陪我和嫣儿去街市上逛逛。” 景澹怔了一怔,转眸看看一旁静默不语的景嫣,道:“好。” 晚间,格政院书房。 “父亲,没想到小影故技重施,易容跟着宴逍去了殷罗的宫中,难怪这几个月我们遍寻不着。我们搜寻的重点都放在了盛泱以北,她却去了南方。”景澹站在景繇身旁道。 景繇低眸沉思了半晌,问:“消息可靠吗?” 景澹道:“他们手里都有小影的画像,小影在殷罗死牢中整整呆了两天,他们辨认得十分仔细,应该没错。” “小影此时在何处?”景繇问。 “晨间收到的消息是,在金煌以北八十里处的普辉,小影自前天出了金煌后,在那里已逗留了两天。”景澹道。 景繇静默一会,道:“让司钺加派人手跟踪保护,务必要确保她的安全。” 景澹一愣,问:“父亲?我们……不能将她带回来吗?” “带回来?带回来做什么?锁着她吗?她若愿意继续和我们在一起,又怎么会不辞而别?当初,义弟让我们瞒她两年,而今四年过去了,又如何?或许,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瞒她。”景繇皱起眉头,抚了抚额头。 景澹闻言,垂下眼睑,不语。 “澹儿,现在,于小影,我们能做的虽然有限,但我们必须倾尽全力,记住了。”景繇道。 景繇抬眸,在父亲沉静的目光中,郑重地点了点头。 殷罗金汤,朝夕楼。 二楼临街的客房,阿媛坐在窗口,看着楼下熙攘的街市。风车在她右手边的窗棂上轻转。 门外传来叩门声,阿媛倏然回身,警惕看着门扉,双手捏紧袖中飞刀,问:“谁?” “阿媛,是我。” 听见陆清远清亮的声音,阿媛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顿时平静下来,疾步过去开了门。 “陆大哥,先喝杯茶。”阿媛去圆桌边倒了一杯茶,放到窗边的几案上。 陆清远点点头,和阿媛一起来到窗边落了座,刚喝了一口茶,便听阿媛在对面急急问道:“陆大哥,有消息吗?” 陆清远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阿媛,微微摇了摇头,道:“毫无线索。” 阿媛面色一急,道:“小影若要进殷罗,金汤乃是必经之地,这里的人都未见过她,难道,她不曾来?” “不一定,我曾听夜灵说过,小影会易容之术,她若是易容而来,我们拿她的画像去让人辨认,又怎么会有结果呢?”陆清远道。 阿媛闻言,出了会儿神,垂眸不语。 陆清远见她那样,不由出言安慰道:“阿媛,你也别太担心了,既然我们都找不到她,那些对她不了解的人理应更找不到她才对。” 阿媛抬头看着他,道:“你说得对,她那样聪明,轻功又好,别人要抓她,没那么容易。”言讫,又转头去看窗外。 “阿媛,你为何总喜欢将风车插在窗棂上?”陆清远见她眸中抑郁,想找些别的话题让她不要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 阿媛收回目光看了看窗棂上那支风车,道:“不是我喜欢将它插在窗棂上,是小影喜欢。以前,不管她到哪里,总会带着这支风车,将它插在我们住的房间的窗棂上,如今,她不知在哪,我看着这风车在窗棂上,就感觉好像她还在身边一样。” “阿媛……” “我没事,陆大哥。只要她好好的活着,我就这样找她一生又如何?如果一生的寻觅能让她相信我不曾骗过她,我心甘情愿。”眸光潋滟的女孩擦了擦眼角,扬起了笑靥。 “如果你要找一生,我陪你一起。”陆清远道。 阿媛一怔,微微垂下泛红的小脸,嘴角却弯起些许幸福的弧度,然十四岁的女孩终究是羞涩的,她转脸看着窗外,故作没事一样问道:“陆大哥,你出去这半天,就没有听到什么有趣的消息么?” “有趣的消息?嗯,好似也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都是一些市井流言。哦,有些人在悄悄耳语,说什么殷罗的太子在自己的宫中中了毒,殷罗可能又要换皇储了,不知是真是假。还有……” “你说什么?”陆清远正在回忆刚刚出去听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意阿媛突然转过身打断了他的话。 “你刚刚说什么?殷罗太子在自己的宫中中了毒?”阿媛追问。 陆清远不明所以地点点头,道:“外面是有这样的传言。” 阿媛倏然站起,皱着眉头徘徊一阵,眉头一展,双手握紧道:“是了,我怎么没想到,小影会故技重施呢?要想顺利出盛泱到殷罗,还有什么能比跟着殷罗太子回国的队伍更安全无虞呢?一定是的,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阿媛,你说什么?你说,小影跟着殷罗太子去了殷罗的宫中?”陆清远问。 阿媛点点头,道:“我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有三点理由值得我们去金煌碰碰运气。一、小影失踪的时间,正好是殷罗太子回国的前几天,她具备这个时机。二、四年前,我和小影曾藏在殷罗二皇子回国的队伍中躲过一路的检查顺利到达殷罗,此番,小影完全有可能故技重施。三、自去年秋天开始,小影就一直在研毒。” 陆清远思索半晌,道:“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启程去金煌。” “好。”阿媛似乎一刻都等不及,陆清远还未走,她便起身收拾行李去了。 “阿媛。”陆清远站起身,唤她。 阿媛转身,不解地看着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少年。 陆清远迟疑一阵,从怀中摸出两块玉佩,俊脸微红道:“我在街上买了两枚玉佩,你看,喜欢哪一枚?” 阿媛看着他掌心,巴掌大的一柄玉梳,分成了均匀的两块,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这是…… 女孩脸上似抹多了胭脂,那片绯色从脸颊一直漫延至耳根。 最终,她伸出纤纤细指,自他掌中拿了一枚,转身便跑到了房中的屏风后。 普辉城外的林间小道上,铺满了金黄中又微带些红色的落叶。 娇小的女孩骑着骏马,风驰电掣般在那道上狂奔,马蹄踏起片片枯叶,恰似一阵风卷过一般。 身后传来暗器破空之声,正策马狂奔的女孩突然身子一斜,侧趴在马腹上,三枚暗黑色的透骨钉紧贴着马头疾射而过,钉在几米开外的树干上。 女孩眸光一冷,从马鞍上滚落下来,就势在地上滚了一圈,侧身藏于一棵大树后,从背上抽出一张弹弓,对准身后那三个黑衣人前方的一棵树干,弹出一颗指节大小的弹丸,弹丸击树之时,正好那三个黑衣人路经,十几根细密的毒针毫无声息地四散射出,三个黑衣人策马跑了两米左右,纷纷坠马。 女孩抬眸看看远处涌来的十几个黑衣人,一言不发地屏息提气,纵身去追那匹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她微微侧头,却见那十几个黑衣人正和不知从哪冒出的七八个灰衣人厮杀在了一处。 终于现身了,自从金煌出来,她就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今日看来,这批暗中跟踪的人却是保护她的,不过如今的她,不想借任何人的势来自保,也不想欠任何人的情。 她追上那匹仍在疾奔的马,“哈!”狠抽一鞭,骏马吃痛,疯了一般狂奔起来,将那厮杀的人群远远抛在了后面。 半个时辰后,司钺等人在山林北边的一条小河边找到了这匹马,却不见女孩的身影,他抬眸看看四周的山川密林,浓黑的眉微微皱了皱,双臂一展,身后八个灰衣人立刻散开八个方向,于那草木茂盛的林间仔细搜寻起来。 小影却已折回普辉,找了间不起眼的客栈住了下来,乔装易容一番,于次日清晨,骑着一头毛驴,从普辉的另一侧踏上了去北方的路。 第119章 兄弟相聚 十一月中旬,平楚已经开始落雪。 皇上病重,每年一度的秋季阅兵大典也因此而取消。 即墨府琉华园,即墨晟立于窗边,仰头看着细雪纷纷扬扬自空中飘落,几缕雪丝被风吹进他的眸中,一阵冰凉,他眨了眨眼睛,回过身,在书桌前坐下。 今年为购粮赈灾和兴修水利,年初尚且丰盈的国库而今已空大半。看皇上这病势,只怕难熬过今冬,一旦驾崩,举行国葬和新皇登基大典又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明年一开春,北方又要动工开凿河渠……如何算,这钱都不够用。 若是这两年平楚能与百州保持而今这样的和平局面,那平楚举国艰苦两三年,也能度过目前这困境,但若一旦爆发战事,亏空的国库可是有可能成为亡国之因的啊。 他再次站起身踱到窗口,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园景,想起了两日前在太子宫与北堂陌对酌时北堂陌说的那番话,“且放宽心,等父皇驾崩,我给你填满半座国库……” 为了使大多数百姓能过上安乐日子,他是不介意对个别人残忍,尤其是,像东方权这样身居高位却不忧天下疾苦之人。但正在北方进行的那项可以造福千秋的浩大工程,并非三两个月就可以竣工的,他必须为长久之计做谋划。 世间都说幽篁门富可敌国,并且不依附于任何一国,如果,能找到它的所在,以武力迫它臣服于我平楚,或许,不失为一个好的计划。 他伸手,修长的指节在原木窗棂上轻击着。 如果真如想的这般容易,幽篁门又怎能安然无事地存世百年,凭留那许多神秘和绝艳色彩让世人艳羡? 他微微摇头,转身在书房缓缓踱起步来。来到西墙下,他抬头,看着墙上那幅三国简图,目光扫到百州南部标着洲南二字的版块,不由又想起小影来。 不知她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 他好想去找她,向她解释一切。可是,他不能,他怕再次连累了她。 虽然,他知道她最终还是会来,但他只盼在她见到他父亲之前,先遇见她。他不能看着她杀了他的父亲,一如不能看着父亲杀了她一样。那么,所有的恩怨,就让他来了结。 杀了仇人,不如让仇人如自己一般终身活在追念亲人却永不可见的痛苦之中,于他的父亲而言,也许,儿子的死,是这个世上唯一值得他痛苦的事了。他知道这样对父亲来说很残忍,可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毕竟,小影也正这样痛苦着。欠下的债,迟早是要还的。不是吗? “少主。”门外传来朱峤的轻唤,他瞬间回神,继续看着那张地图,沉声道:“进来。” 朱峤推开门,一脸喜色道:“少主,您看,谁来了。” 即墨晟回身看向门口,体格健硕,面色黝黑的少年大步迈进门来,绒帽大氅,肩头落在一层细雪,他圆亮的眸子一锁定在即墨晟身上,脸上立马露出一个欣喜万分的笑容,两排整齐的牙齿在他黝黑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愈加洁白起来。 “二哥!” “阿涵!” 两人同时向对方走去,却在离对方两步之遥时,同时止步,只看着彼此。少时,即墨晟伸手一拍他的肩,笑道:“好小子,挖河渠挖到了煤不成,弄得这般黑。” “咦,二哥,你别说,还真的挖到了煤,不过我这般黑,却与煤无关。”即墨涵笑着,言语间,少了分稚气,却多了分沉稳。 “过来坐下说话。”即墨晟拉着他,两人一起在窗边的几案旁坐下,朱峤早端来了茶,为两人倒上后,便侍立即墨晟身后。 即墨晟看着即墨涵将一杯茶一口喝干,亲自拿过桌上的茶壶一边给他倒茶一边笑问:“何时回来的?家里去过了么?” 即墨涵抬头道:“刚回来,没时间回家了,与二哥聚一下就走。”言讫,又将茶杯端起一饮而尽,用手背随意抹了抹嘴角的水渍,举止间哪还有一丝世家公子的样子,倒像个豪爽的北方大汉。 朱峤憋着笑,抢在即墨晟前面又给他将茶杯斟满。即墨涵看了他几眼,忍不住问:“阿峤,你笑什么?” 朱峤忙摆手道:“没笑什么,没笑什么,涵少爷,您请继续。” 即墨涵随着他的手势看了看面前精致的茶杯,抬头对即墨晟笑道:“二哥,我现在粗鲁的很。唉!不知何时开始,自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只觉得这样说话做事心里才舒畅。” 即墨晟点头,道:“人要觉得活得舒畅不容易,何况是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怎样好便怎样做,没错。阿峤,你吩咐下去,中午我和涵少爷在书房用膳。” 朱峤应承着出了门。 即墨晟仔细看着即墨涵,原本稚嫩的少年,不过一年多时光,便似成熟了好几岁,想来,这一年多在北方灾地的日子必是诸多煎熬。 “阿涵,这一年多来,受了很多苦。”即墨晟道。 即墨涵闻言,忙不迭地摇头道:“二哥,你这样说,可让我惭愧得紧。我在北边,不过做些身体力行的活,要论辛苦,万不能及你为了支持北方浩大工程所付出辛劳的万分之一。何况,弟弟我年少冲动,做事鲁莽,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即墨晟伸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只道:“阿涵,你知不知道,信任,是一种最难建立却最容易被打破的东西。当初,你以一人之力使那许多流亡到中部的灾民自愿跟着你回到一片哀鸿的故土,倾其所有日以继夜地为抗灾而战,自给自救。我相信,这绝非你说的挖两锨土,种两棵树那般简单就可以做到的。如今,你在北方有了根基,你定要好好把握,万不能将这莫大的功勋推给别人,以免蹉跎了自己的前程。” 即墨涵只觉他话里有话,一时又未能明白究竟何意,不由呆呆看着即墨晟不语。 即墨晟喝了口茶,抬头见他那傻样,不由笑道:“你无需思虑太多,等北方那项工程竣工了,你自然明白我的意思。现在,我倒要问你,如今,工程进行得如何?” 见他问起工程,即墨涵顿时来了劲,道:“如果可以一年挖到头,明年一年,或许就可以竣工。只可惜,北部自十月末就开始落雪,每落一场雪,那土就硬一分,而今,更是如生铁般难以掘动了,至少要等过了明年四月才可以再次动工。如此,我算了算,大概还需要两三年的时间,可以将那河渠挖到你在图上标的那个位置。当然,至于那些细的支脉,还要慢慢来。” 即墨晟点头,与他预计的差不多,只是这个经费啊…… “二哥,这次我回来,一是为了多采购一些防寒的被服,二,就是将你要的人送回来。我准备明日就启程回北部,你要不要先看看我给你带来的人?”即墨涵并不知即墨晟心中所忧,在即墨晟低眉思索之际开口道。 “不了,阿涵,你我兄弟聚少离多,难得今日有空,不如就你我二人好好叙叙,手下的人,叫阿峤安排好住处就可以了。”即墨晟道。 即墨涵笑而点头,道:“好啊。” “少主。”门外传来朱峤的轻唤。 “进来。”即墨晟放下手中的茶杯。 朱峤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封浅金色封皮,四边却描着淡粉色精致花纹的帖子,那是宫中的请柬。 “少主,宫中送来了请柬,说九公主明日行及笄礼,邀您赴宴。”朱峤呈上帖子。 即墨晟却不接,道:“把帖子给曲总管,叫他在府中挑个合适的人带着贺礼去就可以了。”自八月份始,曲九已被父亲任命为即墨府的总管,安里骁王府同样也是他的管辖范围。 朱峤怔了一怔,答应着下去了。 门刚关上,即墨涵便在那笑着道:“二哥,听闻这九公主姿容无双,乃是我平楚双姝之一啊,如何也打动不了二哥的心么?” 即墨晟看他一眼,摇头道:“阿涵,你记住了,不管是对一个人,还是对一件事,永远都不能只看外表。” 次日上午,雪都烈城依旧笼罩在一片细雪纷飞中。 即墨晟于北城门外送别了即墨涵,回首看到远处的圣女山,思及自己已好久未曾去那石室中打扫,当下便掉转马头,一路向南城门奔去。 出了城门大概二十余里处,四周乃是一片荒郊,寂静中唯听马踏积雪的轻响,细雪仍在落,即墨晟却渐渐放缓了马速。 雪龙驹小跑出近百米,即墨晟猛然勒住缰绳,回头向身后看去。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一道银光闪电般向他脖颈横削而来,那速度快得简直让人来不及看,又发生在他毫无防备之时,饶是即墨晟反应奇快,身子一倾,自马上直直地斜飞出去,落地之时,肩上的鲜血已是淅沥而下。 他无暇查看伤口,抬头看向站在他雪龙驹旁的白衣人。 他身形瘦长,看样子,年龄应该不超过三十,一袭白袍一尘不染,手中松松执着一柄寒芒四射的剑。 他一击未成,似乎也有些不可置信,站在原地打量着即墨晟,不动,不语。 怪不得东方权答应他,只要杀了面前这少年,将会给他一辈子吃用不尽的金银,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看这少年的身手,一般人想要伤他都难,更遑论杀他。 不过,这次他接这笔买卖,却并非完全为了钱财,为救过自己性命的同门师兄报仇,也是一大原因。东方权告诉他,柯师兄是在百州盛泱被此人派人给毒杀的,今日,他先替师兄了了这桩恩怨,待拿到赏金之后,再去盛泱替自己报仇! 念至此,他表情未变,握着剑柄的手指猛然一紧,身形变换前行间,剑影万重,竟让人分不清哪一柄是真的,而哪一柄是影子,目之所及,仿若有上百把利剑正同时向自己刺来。 早在他手指一紧之时,即墨晟急退数步,右脚跺地,地上的雪末顿时如纱一般扬起,他右掌往下一压一翻,那片雪末登时凝成十几片薄冰,旋转着向白衣人袭来。 白衣人来势不减,只在薄冰近身之时,身子突然向前一倾,脚一蹬地,如一支离弦的箭般,几乎平贴着地面向即墨晟射来。然而随着他下沉的身势而扬起的黑发却被那十几片薄冰削去大半。 即墨晟这一招虽未能阻滞他进逼,然终是破了他那几百柄剑的幻影,故而,当他的剑刺到时,即墨晟一个旋身,左手中突然多了一把晶亮的冰剑,叮的一声,两剑相击,即墨晟那把冰剑虽有他的内力注入因而刚硬如铁,却仍是在相击的瞬间被白衣人的利刃削去了一小段剑锋。 袍袖翻飞,两人于细雪中激烈交战,交睫间,便是你死我活的杀招。 即墨晟不善使剑,然面前这白衣人的剑法却是既快且密,他除了勉强接招和避招之外,根本无暇施展别的武功来与他相抗衡。有生以来,即墨晟还从未遇到过这样险而又险的场面,稍不留神,立马会丧身于此人剑下。 然他终非常人,虽明知自己在剑术上不是此人的对手,但他沉着镇定,间不容发地躲过白衣人每一个凌厉的杀招,静静等待着他招数用尽,再寻求反攻之机。 激烈的厮杀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即墨晟没有分神,白衣人的剑势却微微一滞,被即墨晟一剑荡开,这还是两人交手以来即墨晟占得的第一个上风,机不可失,回剑的同时,脚下微转,身形跟上白衣人的后退之势,一掌袭向白衣人胸前。 白衣人似料到他一占上风便会立刻反攻,当即横剑于胸去挡他的掌力,却不想即墨晟这一掌并未因他的阻挡而减弱半分,反而如一把尖刀般穿过他的横挡的剑身剜入他的胸膛。他身躯一震,急退数步,咬牙,却阻不住嘴角那缕血丝蜿蜒而下。 即墨晟也不迫他,站在原地看着他。 “好功夫。”白衣人缓缓抬手拭去嘴角的血丝,看着即墨晟道。 即墨晟不语,受他那样一掌却仍能不倒,这人的武功修为,确是不俗了。 “不过”,白衣人执起剑,左手手指缓缓抚过那三尺长的剑锋,眸光一冷,喝道:“最后一招,才是胜负之分!” 扬手间,剑气如风,竟将他身周三米内的雪丝荡得干干静静。 即墨晟从未见过这样凌厉而气势磅礴的剑招,饶是他退得快,左臂和左腿上却被无形的剑气划下了十数道伤口。 他心内一惊,若让他逼近自己三米之内,那,无异于凌迟之刑,这一身皮肉还不都被他一片片剐下来? 正心焦无计可施,耳边笛声一顿,只听少年清亮的声音轻喝道:“过了五十招还无胜望,你且闪开!”言语中,颇有嘲笑之意。 即墨晟觉着声音耳熟,然他还不及细想,便见自己眼前蓦然斜斜刺进一柄剑来,一招便将白衣人那密不透风的气阵给破了,墨绿色的身影在银光的围绕下直直向白衣人扑去,随着一阵叮当乱响,未几,白衣人的剑便掉在了地上。 白衣人捂着鲜血淋漓的虎口,惊愕地看着面前面容俊秀的少年,失声道:“你没死?!” 少年笑着点头,道:“所以,你该死了!”身形一旋,反手一剑。 收剑回鞘时,少年看了看几米开外一身狼狈的即墨晟,转身向一侧走去。 他身形刚刚移开,身后白衣人的脖颈处突然溅起一阵血沫,大睁着不甘的双眼,直挺挺地扑倒在地,抽搐数下,没了动静。 “景苍。”即墨晟上前几步,对着身着墨绿色锦袍的少年叫道。 少年却头也不回,边走边道:“不要自作多情,我自报我的仇,与你无关。” “圣女山峭壁上有一石室,你要等,便去那里等,她若来了,必定先去那里。”即墨晟执着马缰,冲已然走远的少年大声道。 景苍步伐微微顿了顿,转身,却只看见细雪中策马远去的一个朦胧背影。 他握了握手中的剑,仰头,任雪丝在他面颊上融化。 小影,我不知为何自己会这般笃定,笃定即使你知道了一切,也不会希望他死。 小影,若是我和他之间必须要死一个,你,会选择让谁活着? 他低头,自嘲地微微一笑。也许,这是他景苍今生最怕知晓答案的一个问题了。 第122章 清冷除夕 洲南今冬仍然没有落雪,洲南王府一如往年般人来客往,但这热闹似乎也仅限于表面而已,整个洲南王府笼罩在前所未有的冷清之中。 后院湖心的溯洄亭,正对着嫣语楼,嫣语楼中的主人,此刻正坐在溯洄亭中。 洲南冬季的风,一向不大,但寒意还是一丝丝地渗透着人的四肢百骸。 景嫣披着银色的貂绒披风,手中捧一个精致的暖手炉,静静坐在铺着厚暖绒垫的石凳上,目光无焦距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湖面。 还有三天便是新年了,景澹和景苍先后写来家书,说不回来过年了。今年的除夕,在淬飨厅用餐,在蓅兰厅听曲守岁的,会是她有生来人数最少的一次。 十日前,姬申派人送来了从殷罗引进的烟花,有十箱之多,父亲说,要在除夕之夜燃放的。但是看父亲这两日这般的忙碌,只怕难得闲暇下来,除了休息之外,也无暇去管这些小玩意了,毕竟,团聚之夜,家人却并未团聚在一起,父亲和母亲心中,多少会有些遗憾和伤怀的。 看看湖对面空无一人的苍寂院和澹虑院,她甚至有些记不清上次听到景苍的冷哼和看到景澹的微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们兄妹,有好久没有好好的聚过了,久到,几乎就要忘却他们是亲兄妹。 微微叹一口气,她低眸,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暖炉顶端的那圈玛瑙。 心有些痛,她知道自己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眼眸如夜一般黑的少年。她从不知,自己竟会想念一个人到如此地步,想念到,夜夜在梦中捕捉他的身影,想念到,以为时隔两年,这亭中,仍然会残留着她所眷恋的他的气息。 自去年那日骁王府前一别,已有一年多未曾见他,而他,也毫无音讯。她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若是宝雁楼中那个人还在的话,他绝不会一年多都音信杳然的。 念至此,她原本摩挲着玛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紧紧抠住了它。她不明白,她到底哪里比不上她,为什么所有人似乎都更在意她,更心疼她,就连她的亲生父母和哥哥们都不例外,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她眼中,她不过是个除了懂点医术之外,一无是处的人。可就是这个一无是处的人,让她从十岁开始至今,将近五年时间的生活,变得乱七八糟。为什么她就有这样大的能耐,能让周围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呢?难道,是她长得讨喜么? 她蹙起眉,细想。是了,不管何时,不管何地,不管面对何人,她都是一副讨好的笑靥。 原来如此。 她放松了手指,一并放松了僵硬的身体,然而眸光却一点点冷了起来。 平楚圣女山,地上的积雪已有尺余深,天空却仍不知疲倦地飘着鹅毛大雪。冷冽的风将这些雪花卷成一团一团,狂烈地往屋舍上,树木上,大地上砸着,天地间白茫茫混沌一片。 圣女山峭壁上石室的门突然砰的一声大开,伴着风雪扑进来的,是一个裹着大氅身材娇小的女子。 正坐在床沿吹笛的景苍噌的站了起来,手指紧捏着手中的笛子,由一开始的震惊戒备中放松下来后,有些激动,却也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尚未从裹得密不透风的大氅中露出头脸来的女子。 “呼!还真是冷得要命!冻死我了。哎呀,这地方可真暖和,喂,你怎么找到这好地方的?”渺云卸下大氅,将拎着的食盒放在地上,一边拍着裙角的雪沫一边环顾着干净整齐的室内问道。 景苍怔在原地,竟不是她?!一颗心从希望的高峰跌落到失望的谷底,面上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表情。 “喂,你哪来的这么多我看着就生气的表情?你别躲在室内不知野外寒,再不表示欢迎我一脚踹你出去信不信。”见景苍半晌不语,渺云终于转过头去看他究竟是怎么了,一见他的表情,她心里就明了了,她不是他等的那个人,他失望了。 景苍回了神,闷闷地在床沿坐下,低眸不看她,神情甚为落寞。 见他那样,渺云收起心中的失落,扬起笑面,拎着食盒轻快地来到桌边,道:“怎样?一个人遥遥无期地等待难受。看我对你多好,你那般心肠冷硬地对我,我却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度过这除夕之夜,看看,这菜和酒都出自烈城至尊楼哦,花了我近百两呢。”渺云边说边将酒菜都从食盒中端了出来,见菜还冒着热气,又暗自欣喜自己将沧月姐姐所授九诀神功中的遁字诀练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要知道,从至尊楼到圣女山,可有近百里的路程呢,盏茶时间不到她就来到了这里。 “有她的消息么?”床沿的少年眉眼不抬,低低地问了句。 渺云摆放酒盏的手微微顿了下,压下心中奔涌欲出的酸涩,抬眸笑道:“有,你想知道?” “你果真有?”景苍抬眸,白皙的俊脸竟是瘦了一圈。 渺云兀自在桌边坐下,举起酒盏,看着景苍,道:“自然,幽篁门是什么样的所在,你不会没有耳闻?” 景苍起身,坐在渺云对面。渺云给他斟了杯酒,又细细地看他一会儿,笑道:“忍着不问,岂不很难受么?” “我只听说幽篁门敛财很有一套,至于别的本事,倒真的没有什么耳闻。”景苍淡淡道。 渺云刚刚喝了半杯酒,听到他如斯评断幽篁门,差点没将嘴里的酒喷出来。 她放下酒杯,瞪着景苍道:“幽篁门只是个敛财的所在?你,你简直……算了,俗人俗见,不与你计较。” “若不是,你倒拿出反驳我的证据来。”景苍端起酒杯,语气一如往常般无所谓。 渺云一怔,随即了然地笑道:“想得到她的消息,就用激将法来对付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哩。” 景苍端起的酒杯又放了下来,道:“既如此,你来做什么?”言讫,起身离桌。 渺云瞠目结舌,半晌,道:“你这人,怎的这般无情?难道,我都不能作为朋友来看看你么?” “我景苍的朋友,至今为止只有一个,他在盛泱。”景苍走至门边,欲开门送客。 渺云又惊又气,未曾料到的尴尬让她忘了委屈,心中腾腾地燃起好大的怒火,心诀默念,瞬间无声无息来到景苍身后,一指将他点住。 来到景苍身前,她仰头看着少年惊愕且气愤的目光,扬起冰雪般洁白无暇的绝美小脸,双眸因怒火而熠熠生辉,道:“我对你客气,你以为我当真拿你没奈何?” 说完,在少年面前来回徘徊几步,似乎在思索惩治他的办法,少顷,身子一旋,回到桌边,自斟自饮起来。 三杯之后,她终于想起自己的委屈,无声地落起泪来。她抬手胡乱地擦,却如何也擦不尽,忍住哽咽,她端起酒壶,对着壶嘴喝。 一壶酒尽,她咳嗽两声,平静了心绪,抹净脸上的泪痕,落寞道:“再生谷中无岁月,我渺云长到一十七岁,未曾体验过与人共度世间节日之快乐,本以为此番能得偿所愿,未料,终不可得……”说到此处,眼中泪光又开始闪烁,她起身仰头,叹了声:“也罢!”身形如风地掠出门去。 冷风夹着雪片从门外扑面而来,景苍只觉全身一松,穴道已解。他原地怔立片刻,缓缓移步到门口,抬眼望去,一帘厚重的雪幕,哪里还有半点那少女的影子。 他关上石门,回到床沿,看了眼桌上已冷的酒菜,低眸,横笛抵唇,通透悠扬的笛声再度响起。 新年的第一天,雪停,阳光灿烂。 青岚岭喙崖上,寒风呼啸。 渺云站在崖边,低头看着崖下,深冬,江上消失了雾岚,但峭壁上原本葱郁的树木覆上了厚厚的白雪,犹如大片大片的云朵般,遮盖了大半的江面,让人难以窥见冬季的怒江是如何的汹涌奔流。 她抬头,极目远眺,层叠的青嶂都成了大大小小的玉峰,洁白晶莹,美不胜收。 凛冽的风毫不温柔地扬起她一身轻纱,漫卷着她乌黑的长发。迎着风,她仰头闭目,张开双臂,任寒冷浸透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肤。 景苍,你会比这深冬的寒风更冷吗? 即使你回答是,我也心甘情愿被你冻死。若不这样,那由初见便萌生的思念,又该去何处了结? 身后传来衣袂迎风之声。她放下双臂,目光沉静地看着远方。 “渺云姐姐,可找到你了。”熟悉的娇滴声音却让原本不动如山的她惊了一跳,转身,瞠目看着面前凤眼薄唇的紫衣少女,道:“娆娆,你怎么出来了?” 娆娆抚抚双臂,苦着绝美的小脸道:“你以为我愿意啊,这破天气冻死人了。可为了找你,风阁的二十个姐妹都被迫出来了呢。” 渺云眉头一皱,问:“为找我?谷中出了什么事?” 娆娆看看四周的风景,心不在焉道:“就是沧月姐姐叫你回去代她给谷主护法。”说完,啧啧赞道:“这样美的雪景,在谷中倒是见不着,渺云姐姐,你可真会享受哦,我们还以为你在外面多辛苦哩。” “给谷主护法?!”渺云受惊过度,一蹦三尺高,弄得崖边的积雪纷纷扬扬向崖下飘去。 娆娆掩住耳朵看着渺云嗔道:“渺云姐姐,你也不用兴奋成这样,耳朵都快被你震聋啦。” “兴奋你个头啦!我这点武功怎么给谷主护法啊。况且我从来没见过谷主,更不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万一他一个不高兴一掌拍过来,我指定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天呐,沧月姐姐怎么想到把这么惨绝人寰的任务推到我头上啊?咦?不对呀,上次她明明说她要亲自给谷主护法的,怎么又要换我?”渺云哀号半天,终于因为心中的疑问而停了下来。 娆娆松开捂住耳朵的手,道:“因为她受伤了嘛。” “什么?”渺云又是惊得一蹦三尺高。 娆娆懊恼地再次捂住耳朵,等着渺云又一番天怒人怨的长篇抱怨,不料渺云蹦完之后,只是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她,然后凑过身来,期期艾艾地问:“那个,是不是,谷主走火入魔,失手将沧月姐姐打伤的?” 娆娆捂着耳朵,摇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前两天相思门来犯,沧月姐姐力排众议,独自出去应战,以一人之力打退了他们耶。” 渺云一怔,惊道:“你说相思门?他……他们找到了我幽篁门的入口么?” 娆娆道:“这倒没有,他们还在二十里外,沧月姐姐得到消息,就立刻出去迎战了。” 渺云低头,心中千头万绪,相思门怎么会跑到离再生谷入口那么近的地方?沧月姐姐怎么会受伤,由上次看来,那相思门主还不至于能伤了沧月姐姐,即使能,只怕他也下不了手,难道,半年不见,他又练成了什么高深的武功,又或者,他又招募到了绝顶高手?…… “……渺云姐姐,渺云姐姐!”渺云被耳畔一声大吼震回了神,转头,见娆娆一脸哀怨地看着她,道:“渺云姐姐,你还在这冻死人的破崖上呆多久啊,你要不走,我可先走了。” “我跟你一起走。”渺云道。 两人走了几步,渺云又放缓了步伐。娆娆回头看她,问:“怎么了,渺云姐姐?” 渺云抬头,道:“可我在上面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娆娆笑道:“放心,沧月姐姐派了摄部的姐妹接手了你在上面的任务。” 渺云这才放心,两人几个起落,消失在雪岭之外。 第123章 请你让开 二月,平楚依然冰封万里,百州也还春寒料峭,然殷罗却已春暖花开。 殷罗中部某片山峦深处浓密的树林内,小影躺在一棵大树高处的枝干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那一剑将她伤得太重,若非阿媛自作主张给她服了一颗断续丸,她几乎支撑不到城内的医馆,更不可能在那样一位医术普通的大夫手中捡回这条命来。 由于失血过多,在阿媛的精心照顾下,她躲在这片山林中养了三个月的身体,却仍然会因为跃上这样的高度而脑中晕眩。 轻轻叹一口气,她侧身,低眸,看着底下不远处一丛嫩黄的迎春花,思绪却回到了三个月前。 她实在不知道阿媛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又是如何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将重伤的自己弄到城内去治伤,治完伤后,又是如何将昏迷不醒的她转移到这样一个隐蔽的所在,而这三个月中,她又是如何做到日日给她炖那么多滋补身体的膳食…… 心中的疑问和不解,似乎比地上刚刚冒出的草芽儿还要多。 然而这三个月中,两人却不曾交谈过一句,唯有她从昏迷中醒来,拒绝吃阿媛提供的食物时,阿媛说了句“要想报仇,首先,你得活着”,从那之后,两人再无任何只言片语。 转眼,三月已过,她早就可以自己行动,然阿媛却依然天天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的生活,她的心里,日渐煎熬。 她知道,这三个月来,阿媛的心里定然也无时不在承受着煎熬,昔日亲如姐妹无话不谈的朋友,突然就成了咫尺天涯外的一个人,心中,又如何能好受得了? 虽然,她早已不怨她,不排斥她,可是,她却不能再与她相伴。她所要走的路,是崎岖而艰险的一条不归路,她一个人走就好了,阿媛,该有自己的生活。 昨天晚上,临睡之前,她说,她要走了。 阿媛没有说话,静坐一会儿后,起身默默地为她收拾行装。衣服、药箱、玉箫,还有景苍送给她的那个玉坠,她都带来了。玉箫上原本挂的那个木制小人不见了,换上了景苍送她的那个玉坠。 收拾完后,她就出了她们隐身的那个小山洞,一夜未归。 今日清晨,她踏出山洞时,发现洞外的树上拴着一匹马。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她本来就不希望阿媛跟着她,不是吗?而今,她在等待什么呢? 她照顾了她三个月,她该跟她道个谢,抑或,她要走了,她该跟她道个别。 诚实一点,她不过还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可是,见了又如何? 既然她选择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她又何苦非得面对面忍着哽咽地离别呢。 这样离开也好,这样离开也好。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从树上跃下,牵过树下的骏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在她离开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阿媛骑着一匹马,追着她的马蹄印,跑出了那片山林。 清秀的少女身形瘦弱,脸上的神情却十分的沉稳和坚定。 小影,不管你去哪里,我总会在你身后。 在去平楚之前,有两件事情小影必须先完成。第一,她从宫中带出的硫磺火药都随着她的马匹一起丢了,少了这些做不成毒针丸,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再弄一些。第二,她必须挑选一件称手而又厉害的武器以作防身之用,否则,只怕她还未到达平楚,就已死在他人之手。 而要完成这两件事情,她先得承担更大的风险,因为她必须进城去探听消息。 不得不承认,这次,她的运气委实不是很好。这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城,她刚刚踏进城门,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来歇一歇,迎面,便看见了她极为熟悉的一个人,对方,对她也极为熟悉,而这次的她,没有易容。 景澹只是听死卫来报,说这一带好像经常能看见一个酷似阿媛的女子出没,所以,便来碰碰运气。今日,他也刚刚来到这位于大山脚下的偏僻小镇,刚刚在一家简陋的客栈安顿下来,不想,出门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苦苦寻了一冬却毫无音讯的人,世间,真的有这般巧遇。 九个多月不见,她瘦了一些,苍白了一些。而今,她就那样静静地与他对面而站,眼神平静,面无表情。行人从两人之间穿梭来往,两人却似雕塑一般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着眼前温润如晨露一般的少年以及他眼中的激动与深情,小影突然感觉心中酸涩得无以复加,这股酸涩顺着她浑身的经脉四处流窜,很快就酸了她的鼻子,红了她的眼睛。 澹哥哥,自她第一次离开秀山,离开父亲始,第一个给她亲人般照顾与温情的人,第一个让她最依恋最不舍的人,第一个以春日暖阳般的可亲形象让她铭记于心的人…… 最终,却也是第一个将她引入这个谎言世界的人。 她仍记得,那日,两人送别即墨晟之时,她曾说,当初爹爹答应要来接她时,她忘了和爹爹拉勾为誓了。当时,明知真相的他竟然就可以那样笑着说:“爹爹曾骗过小影吗?如果不曾,那又何须拉勾呢?” 好一个澹哥哥啊,她曾那样信任他,一如信任她的父亲。可是,想起那时,此时,她又该以何种表情来面对他? 她默然转身,脸上挂着泪牵着马向城外走去。 看着她怆然转身的瞬间,景澹的心似被狠狠划了一刀,疼痛蓦然袭来,竟让他有些难以承受。 曾经的几年里,不管何时,不管何地,只要看见他,对面的女孩总是一脸微笑,神采飞扬地向他飞奔而来,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喊着:“澹哥哥。” 如今,这一声“澹哥哥”已成了他记忆乐章中最美的那一个音节,可是,对面的女孩再面对他时,却只有含着泪默默转身了,这让他,情何以堪? “小影!”他匆匆追了过去。 女孩并不急于逃离,他也并不急着去拉住她。她牵着马在前面一边流泪一边走,他揪着心凝着目光在后面亦步亦趋。 城外一条无人的林间小道,两侧的迎春花开得正艳。女孩走至此处,终是停下了脚步。 景澹站在她身后几步处,等着她回身。 女孩抬袖拭尽了脸上的泪痕,仰起头,却没有回身,用有些暗哑的声音道:“当初,你们既然没有干涉我父亲走他选择的那条路,而今,又何必来干涉我走我选择的这条路?我父亲自愿为景苍解毒,换得你们洲南王府锦衣玉食抚育我这许多年,点滴恩情早已还清。今后,你我之间,只当陌路。” 听她如是说,景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似被人狠狠掴了两掌,然心中除了愧疚和疼痛外,别无其他。 “小影,你父亲,你爷爷,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都不希望你走上这条路。所以,我们才会……”景澹艰涩开口,说了一半,却又被小影打断。 “不必多言,我听得够多了。我不怨你们,但也不想欠你们。你们但凡还愿为我考虑一些,就请任我自由。”小影说着,翻身上马就欲离去。 “既如此,你是否介意多一个喜欢你的人与你一起来走这条路?”景澹突然拦在她的马头前,抬头看着马上的女孩,一字一句道。 他已鼓足了勇气,可马上的女孩却只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即用冷淡的语气道:“不介意,更不需要。景公子,请你让开。” 看着这样冷漠的她,景澹彻底地怔住了。 女孩似乎不耐他的愣怔,掉转马头向城内疾驰而去。 女孩的身影渐渐因为距离的拉远而模糊,景澹突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他该怎么办?留也不是跟也不是,放她就这样离开更不是,怎么办? 焦急和失落几乎充塞了他整个脑子,让他的思绪无法正常运转,正左右不是间,身后却响起一阵马蹄声。 这阵马蹄声让他微微回了神,提气纵身,疾步如飞地向城内赶去。 然他身后策马赶来的阿媛看到他的身影后,却放缓了马速。皱了皱细致的娥眉,与他错开了一段距离后,她才再次挥鞭,向城内跑去。 第124章 山道遇险 绵密的山峦峰回路转,仿佛永远都跑不出去一般。 小影执着缰绳,在狭窄的林间小道拼命狂奔,右肩上衣襟已被鲜血染红。 她不知身后那拨黑衣人是否和上次捉住自己的那批是一伙的,亦或是上次那批死了,北堂陌又重新派了一批过来。 但不管是哪一批,指定是被身后的景澹给截住了,否则,她不可能跑出这么远了身后还没有追兵。 今日,她才刚刚现身,便立刻被他们发现了踪迹,这样看来,不易容,她根本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去到平楚,可能,连这殷罗都走不出去。可若要易容,她必须去城内购买材料,一样会被他们发现,该怎么办才好呢? 思虑未料,座下疾奔的骏马却突然身子一倾,惨嘶一声向前栽去。小影猝不及防,一下被甩出五六米远,摔得全身骨痛,头晕目眩。然还未起身,便见数点银光向着自己罩面而来,来不及多想,她就地疾滚,避了开去。几声轻响,四只寒光闪闪的银镖钉入了她适才躺过的地面,而最后一只,离她的脖颈只差寸许。 她惊出一身冷汗,翻身而起,拔出腰间匕首,举目四顾,却不见人。她的马前腿被绊马绳绊断了,躺在不远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除此之外,四周没有一丝动静。 她独自站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两侧是浓密的树林,除了一望无尽的绿,她看不到任何移动的东西。心一横,她收回目光,向自己的马跑去。刚一迈步,两枝箭突然从左侧凌厉射来,她机灵地一个后翻躲过,心中大怒,与其这样胆战心惊地被这些藏头露尾的鼠辈暗算,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反正已是没有活路。 这般想着,她纵身便向箭支射来的方向扑去,还未入林,又是两支箭矢迎面射来,这次,她看见了射箭之人,一身青衣,站在一棵藤蔓纠结的树旁,若不细看,还真看不见他。 她身子后仰成弓状,一把抓住那两支箭的箭身,未料那射箭之人弓力那般惊人,她本想接箭,却反而被那两支箭的劲力拖着向后飘去。 惊骇之余,她慌忙放手,还未落地,青衣人的另一支箭却又已无声无息射至身前,她避无可避,旋身用腿去踢,她倾尽全力的一踢却只使那箭偏了一点点方向,本来要射中她咽喉的,而今,擦着她的脖颈飞了过去,留下三寸来长的一道划伤。 屡射不中,那人似乎也失了耐性,一弓架起六支箭,瞄准小影。 小影盯着他,这六箭,定然是将她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想不到,她秋雁影大仇未报,今日,却要死在这个不知名的人手中,连为何要死都不知道。 与其被人杀死,不如自杀。 她忽的扬起手,匕首向自己脖子上一抹,仰面就倒在了地上,脖颈上鲜血淋漓。 那青衣人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弄懵了,僵立片刻,细看路中间那刚刚自杀的女孩,见她唯一的武器,那把染血的匕首都已经脱离她的掌握掉在她身旁几步开外了,料想她即使装死,也不再具备什么攻击力,故而放下箭,向路中间走去,看看她是否真的已死。 刚刚走出密林,还未来得及细看路中间的女孩尸体,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躁的马蹄声。他抬头向山路那边看去,一人一骑出现在他的眼帘,并正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靠近。 他再看一眼路中间那脖颈处已被鲜血染红,一动不动的女孩,伸手从背上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弓瞄准正在靠近的另一个女孩。 看到小影的马倒在路边,阿媛勒住了缰绳,抬头,却见小影仰面躺在路中间,而她身旁站着一个青衣人,正搭弓瞄着自己。 阿媛一怔,痛苦漫无边际地泛开,嘶喊一声:“小影!”从马上腾跃而起,向青衣人这边扑来。 青衣人眸光一冷,手一松,利箭呼啸而来。 阿媛眼睛都不眨一下,脚步不停,身子突然向旁边一倾避开,双手齐扬,四把飞刀旋转着向青衣人射去。 青衣人未料到后来这女孩武功竟在地上那女孩之上,措手不及间,手腕被飞刀割伤一处。 他向前几步,再次一弓六箭,对着以搏命之势向自己扑来的女孩,刚要松手,突觉背后有异动,他刚要回身,背上已跳上一个人来,胳膊一下缠住了他的脖子。 阿媛看着小影突然从地上腾跃而起跳上那青衣人的背,一时又惊又喜,更加迅疾地向青衣人奔去。 小影手中没有武器,青衣人决定暂时不去管她,兀自拉开弓对着阿媛。 阿媛手中还有两把飞刀,就在青衣人松开弓弦之时,她也扬手射出这最后两把飞刀,然后拼尽全力向路旁的密林逃去,那六支箭已将狭窄的山路罩成了一条死路。 阿媛的飞刀来势同样凌厉,几乎就在青衣人松开弓弦的同时便已射到身前,青衣人松手的一刹便欲就地滚到,顺势将背后的女孩甩下来,不想刚欲有所动作,脖颈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当即哀号出声,同时用肘部狠狠向背后女孩击去。 但他已晚了一步,背后的女孩早在他发出哀号之时便已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同时,他这一停顿,阿媛那两把飞刀毫无阻碍地没入他的胸膛和肚腹。 他捂着鲜血狂涌的脖颈,缓缓转身,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满嘴满脸都是鲜血的女孩,这个女孩,刚才竟如一头野兽般,用牙齿咬断了他的颈动脉。 “呿!”小影眸光如冰地与他对视着,将嘴里他的血肉吐了出来。 看到这一幕,他终是抽搐着扑倒在她的面前,鲜血很快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 小影抬眸向不远处看去,阿媛倒在路边,一支箭射穿了她的大腿。 忍着身上的伤痛,她疾步向她走了过去。 阿媛怔怔地看着她靠近,看着她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犹如从修罗场上走下来的一般,说不出话。 她蹲下身子,看着她中箭的腿,道:“你忍一下。”转身便去她倒在路边的马那里取药箱,取了药箱后,见那马还在不停地喘粗气,再看看它断了的前腿,她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些粉末在马嘴里。待她走到阿媛身边时,那马已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取出金疮药,绷带,她剪开阿媛腿上的衣裙和亵裤,查看半晌,道:“没伤到骨头,但拔箭会很痛,你忍一下。” 不闻阿媛应声,耳边却隐隐传来拼命压抑的哽咽,她抬头侧眸,却见阿媛咬着唇,黑眸定定地看着她,泪如雨落,那神情,竟和当日她得知了父亲和爷爷死亡真相时有些相像。绝望,心死般的绝望。 “你若不想看见这样的我,就不该跟着我。”她一把折断箭尾,在阿媛的轻颤中冷声说到。 “你若还要赶我走,就不要救我。”阿媛突然伸手阻止她的下一步动作,声音沙哑道。 小影看着她咬出血丝的下唇和满脸的泪痕,心中突然烦躁起来,站起身道:“你要死,随你!”转身欲走,几步之后,却又停住,站在原地,心里乱的很。 “死,总好过比死更难受……”阿媛低头,再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影回身看着她,冷静下来后,嘴里的血腥味反而浓重起来,她扶着一旁的树干,剧烈地呕吐,可自从早间至今,她粒米未进,无物可吐。干呕几声后,她吐尽嘴里的血水,缓缓在离阿媛几步远的树根下坐了下来,愣怔片刻,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百州,洲南王府格政院。 景繇看罢景澹写回的家书,眉宇纠结地将它放在了桌上。 平楚的北堂陌竟然会派杀手来杀小影?为什么?难道,为了讨好即墨襄?可他为什么要中途出手?待小影到达平楚后再动手不是更有利更方便么? 或许,与即墨晟有关,毕竟,在平楚,唯一不希望小影死的,就只有即墨晟一人。 现在不是深思这些的时候,据景澹信中所述,想要小影命的,似乎不止一拨人,而他在与北堂陌的人交手后,由于负伤未能继续跟上小影,而今,小影再次失去了踪迹,他必须抢在那些人之前找到小影。 景澹信中对自己的伤势虽未详述,但景繇知道定然伤得不轻,若非迫不得已,他不会写家书来向自己求助。但殷罗毕竟是他国,他景繇即使在百州手眼通天,也不能不管不顾地派大批人马进入殷罗去找自己的义女,但若要他坐视不理,更是万不可能,到底怎样才能两全其美? 他皱眉负着双手在书架前往返徘徊一阵,突然停住。 或许,他可以从郡国军中挑选一队精兵,乔装混进殷罗去找寻小影,将她强行带回来,不管她心中对他洲南王府恨也好怨也好,他不能再继续任由她这样以身犯险了。 但他这一举动一旦泄密,后果不堪设想,追究起来,至少也是一个擅动军队,破坏两国和平的罪名,那是要灭族的大罪。 虽说泄密的几率不大,但他总不能将妻子儿女的性命拿来做赌注。究竟该如何是好? 他徘徊一阵,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殷罗太子宴逍…… 思虑未了,耳畔传来叩门声。 他皱了皱眉头,伸手拿过桌上的信件塞进书架,沉声道:“进来。” 送茶的侍女推开门,行了一礼,脚步轻快地向桌边走来,身后却跟着刑玉蓉。 “王爷。”刑玉蓉走至景繇身侧,似有话要说,又拿眼去看奉茶的侍女。 侍女退下后,景繇问:“夫人,有什么事吗?” 刑玉蓉张了张嘴,咽下本来到口的话,问道:“王爷,小影有消息了么?” “没有。”景繇端过桌上的茶盏,语气淡淡道。 “那,澹儿和苍儿是不是可以回来一趟?” 刑玉蓉语气中藏着的一丝小心翼翼让景繇不由抬头看向她,问:“怎么了?” 刑玉蓉面上绽开一抹温柔笑容,道:“是这样的,四月,便是嫣儿的十五岁生辰了,若是澹儿和苍儿不在家,嫣儿这及笄礼,只怕不算圆满,王爷,您看……” 景繇怔了一怔,道:“信我会派人去送,至于他们回不回来,我就鞭长莫及了。夫人,近来澹儿和苍儿不在,我又常常政务缠身无暇他顾,府中的一应事体,辛苦夫人了。” 刑玉蓉微微一笑,道:“那是我分内之事,如今,只盼这几个孩子都能安安稳稳地回家来,就好了。” 第126章 改朝换代 二月二十上午,平楚宫中传出皇帝病危之讯,太子北堂陌悲痛父之将逝,无心早朝,片刻不离守候在病榻之前。 二月二十黄昏,雪都烈城四个城门的守城护军悄悄换了一批。 二月二十深夜,四支千人军队悄悄摸进城来,埋伏在皇宫周围。 二月二十一日清晨,丞相东方权之孙东方琏被发现一丝不挂淹死在房内的浴桶之中,东方权得讯,几欲昏厥。悲痛之余,急匆匆来到兵部尚书左丘白家中,两人一同入宫探病。 刚到宫门前,惊闻皇帝驾崩,左丘白遂不入宫,往宫外去调遣那四千军队。东方权带了十几个暗藏兵刃的家仆向皇帝的亲和殿而去。 来到殿中,满目素缟,哭声一片,皇帝的病榻前,却只跪着北堂陌,艾荣皇贵妃和北堂纵,东方权见殿内殿外均是自己人,霎时凶相毕露,喝道:“太子北堂陌阴谋篡位,毒害皇上,泯灭人性,罪恶滔天,来人呐,将他拿下!” 身后的家仆得令,从腰间抽出软刃逼上前去。 艾荣皇贵妃闻言,脸色煞白地回过头来,满面泪痕,急道:“父亲,你这是做什么?” “贵妃娘娘,你还明知故问什么,你的父亲,正在帮你的儿子夺位呢。”北堂陌头也不回,一手搭上榻上皇帝的胳膊。 东方权见他不慌不忙,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一时心中倒有些起疑。艾荣皇贵妃身旁的北堂纵却等不得了,伸手去袖中拔短刀。 “稍安勿躁,听完父皇的遗言再动手不迟。”北堂陌突然道。 殿中诸人闻言均是一怔,齐齐抬头向龙榻上看去,果见刚刚明明已经咽气的皇帝又开始微弱地喘息起来,眼睑抖动似欲醒来。 东方权怔在当场,家仆们转身看着自己的主人,既然皇上未死,那这太子还能抓吗?北堂纵的手僵在自己的袖中,艾荣皇贵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巾落地都不自知。 然而那皇帝眼睑抖动几下之后,突然吁出口长气,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东方权见状,再也顾不得这次皇帝究竟死或没死了,喝道:“动手。”语音未落,自己的脖颈却被人给卡住了。 看着鬼魅般突然现身在东方权身后并卡着东方权脖子的即墨晟,艾荣皇贵妃和北堂纵有片刻的愣怔,众家仆见主人遇险,也顾不得北堂陌了,纷纷围拢到东方权和即墨晟面前。 “蠢货!别管我……”东方权叫骂未了,榻前的情形却又发生了改变。北堂纵只觉腕上一痛,回眸看时,自己原本藏着短刀的袍袖已裂,腕上鲜血淋漓,而那把他原来想用来刺杀北堂陌的短刀锋利的刀刃,正抵着他自己的脖子。 “八皇兄,你一向文质彬彬,看不出,你也爱玩这等危险的玩意儿,我很好奇,你用什么方法来测试这把刀锋利与否?我喜欢用人的脖子,就像这样,一刀切下,以费力大小来判断,较费力的,便不是好刀,不太费力的,才值得一用。”北堂陌眯着乌眸,看着北堂纵苍白的脸邪邪地笑。 艾荣皇贵妃看着那把雪亮的刀刃将北堂纵白皙的脖子逼出了血丝,颤抖着双手想来拉扯北堂陌的袍袖又不敢,战战兢兢道:“太子殿下,看在您和纵的手足之情上,请您饶了他。” 北堂陌笑而不语,北堂纵道:“母妃,你不用求他,今日落在他手中,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不,不,纵儿,太子殿下,您自当您的皇上,我们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是,只请您饶我们一命,是奴是仆,我们伺候您。”艾荣皇贵妃跪在北堂陌身侧,流着泪卑微地乞求道。 “贵妃娘娘,你这副样子,可是有失身份。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们了?”北堂陌缓缓收回抵着北堂纵脖子的短刀,笑得意味不明。 艾荣皇贵妃和北堂纵同时一愣,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北堂陌,你心里清楚,即使你杀了我们,也做不成皇帝,一旦你踏出这个殿门,立马会被左丘白的人马拿下,留着我们,你或可有一线生机。”东方权已由一开始的惊慌中镇静下来,尽管脖子仍在即墨晟手中,但仍底气十足道。 “多谢相告。”北堂陌皱着眉低声道,似乎心中也正为此事焦虑,右手却倏然一扬,雪亮的短刀急速旋转着,闪出一圈圆月般的寒芒,掠过殿中那几个手执软刃的家仆脖颈,深深扎入大殿对面的坚实红柱内。 “那这几个人,于我而言是毫无利用价值的了。”随着北堂陌的轻语,十几个家仆脖颈处同时射出一股血箭,或前或后地扑倒在地,发出一阵闷响。 艾荣皇贵妃惊叫一声,别过脸去。北堂纵心一沉,他从不知,北堂陌竟有这般高的武功修为,这样看来,即便方才短刀不被他夺去,自己的刺杀之举,也是毫无胜望的。 北堂陌叹了口气,在龙榻上,在他刚刚死去的父亲身侧坐了下来,看着他父亲枯瘦的面容,道:“筹码,我想只要一个就够了。贵妃娘娘,你是长辈,我把这个决定权留给你。你说,丞相和八皇兄比起来,哪一个用来救我脱困更好?” 艾荣皇贵妃闻言,抬头看看自己的儿子,又侧头去看看自己的父亲,只觉自己的神经一再被拉紧绷直,但凡再加一份力道,自己便要昏厥过去了。她流着泪,浑浑噩噩地抬头面向榻上的北堂陌,张口欲求。 北堂陌却冷冷道:“不要再让我听到哀求的话,更不要拖延时间,我不是很有耐性,何况,说不定下一刻兵部尚书的人就杀到亲和殿外了。” 艾荣皇贵妃此时方知什么是‘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滋味,正心如刀绞,北堂纵突然道:“母妃,儿先走一步,请母妃原宥。”言讫,迎头便向龙榻前的柱子撞去。 艾荣皇贵妃大惊失色,一把揪住他的锦袍下摆,尖叫道:“不要!”东方权也惊得浑身一抖。 艾荣皇贵妃那一扯虽晚了些,却也及时,北堂纵在柱上碰得头破血流,却未死。 “纵儿,你怎么样,纵儿……”艾荣皇贵妃抱着北堂纵的头,一边给他擦脸上的血一边泣不成声。 北堂陌低眸,仔细看着地上无助痛哭的母子俩,仿佛觉得甚是有趣,看得津津有味。 耳畔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嚓一声,他脸上笑意一敛,抬头看向东方权,却见他已歪着脖颈倒在即墨晟脚下。他眸色一黯,目光触及即墨晟俊逸却毫无表情的脸庞时,情绪却又平静下来,索然无味道:“你倒比我更没有耐心。” 艾荣皇贵妃抬头一看,尖嘶一声:“父亲——”脆弱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她眼一闭,昏倒在北堂纵胸前。 北堂陌徐徐起身,向殿外走去。 亲和殿外,遍体尸体中,站着两排黑翎军,台阶下,曲九肃然而立,身侧士兵捧着一方托盘,盘中是左丘白双目怒睁的头颅。 见北堂陌出现在殿门处,殿外众人齐齐下跪,大呼:“拜见太子殿下。” 北堂陌低头,仔细看了看左丘白死不瞑目的面容,嘴角微微一勾,抬头看着左前方天泽殿屋脊上庄严厚重的鸱吻,道:“皇上,驾崩了。” 语音甫落,悲声四起。 即墨晟站在北堂陌侧后方,抬头看向天空,澄净的天空碧蓝刺眼,然而原该灿烂的阳光,却显得有些惨淡。 二月二十二日,平楚正式向外公布皇帝驾崩,举国默哀。 二月二十三日,皇储北堂陌定原丞相东方权谋逆罪,东方一族五百多人悉数获罪入狱。同时,定原兵部尚书左丘白附逆之罪,移灭其全族男丁,单留其孙左丘玄一人并令其继承祖父之位。 二月二十五日,平楚为其先帝举行国葬,同时,东方一族五百多人皆被押往宫门西侧的刑台斩首。雪都烈城一面白幡蔽日,一面血色殷红。浓烈的血腥味久久萦绕在烈城的大街小巷,经久不散。 三月十日,平楚新君登基。 三月十一日,御笔钦封原财政大臣即墨晟为丞相,令其总领三省一台一院。 至此,在这个冰雪消融的季节,平楚正式拉开了它新朝代的帷幕,而直到新君登基却犹未能冲刷干净的刑台仍残留着暗红的血渍,似乎无言地向人们昭示着,自今往后,平楚历史的底色,将不会再如冰雪一般的纯净。在北堂陌的统领下,它注定要浸染暗红的血渍。 三月下旬,即墨府琉华园。 朱峤推开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内,看着书桌前埋头批阅折子的少主,再看看书桌两侧堆积如山的文案,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自从平楚换了新君,少主当上丞相之后,几乎无论何时踏进书房看到的都是眼前这幅景象,为了节约时间,少主甚至免了他进入书房的一切礼节。但此番,他却不得不打扰少主了。 “少主。”他轻唤,唯恐惊了正聚精会神处理政务的即墨晟。 即墨晟倏然抬头,愈加清瘦的脸庞让他的双眸显得更黑更大,倒将朱峤吓了一跳。 即墨晟放松了表情,放下狼毫,边揉太阳穴边道:“是你啊,什么事?” 朱峤道:“少主,百州洲南王府给您寄来了信件。” 即墨晟动作一顿,道:“念。”他委实是累了。 朱峤却道:“少主,只怕不妥,这信件上写明了要您亲启,是,景嫣郡主寄来的。” 即墨晟微微怔了下,伸手拿过朱峤呈上的信件,拆开一开,信很简短,笔迹非同寻常的端正秀美,句里行间字字斟酌。邀他四月十九去洲南作客。 看完之后,即墨晟沉默良久,半晌方道:“阿峤,去和曲总管说一声,备一些礼品,你代我去一趟洲南王府,就说我政务冗杂,实在无暇分身,替我向景王爷夫妇及嫣郡主致歉。”前朝留下的遗案和问题颇多,他要尽快将它们处理好。更重要的是,小影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他不能离开。 朱峤探头瞄了瞄那简短的信件,问:“少主,给谁准备礼品啊?又以什么主题呢?” 即墨晟道:“给嫣郡主,让曲总管比着上次送给九公主的礼单准备。”景嫣信中虽未写明究竟何事,但料想定然不会无事而请他过府作客,若是有事,也只会是她自己的事,因为若是别人过寿或是有何喜事,她信中不写明,他空手而去,是为失礼,况且,若是别人之事,只怕她也不会亲自写信邀他去。至于她自己,弱龄女子,除了及笄之外,还有什么事能值得邀请远客来访呢? 景嫣十五岁,那小影应该十四了,明年,小影便也及笄了,不知他能不能去贺她及笄之喜? 回想初见,娇小的女孩在巷道中为他所救,却不领情,那既怒且嗔的可爱表情,至今仍鲜明地留在他的脑海中。日月沉浮,转眼,五载已过,而今,那女孩再见他,不知会是何种表情…… “……少主,少主。”即墨晟一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朱峤唤了他数声他才听见,抬头,朱峤问:“少主,那礼品准备好之后,属下是不是立刻启程呢?” 即墨晟收起信件,点头道:“嗯,马上启程,路上也不用太赶,四月十九到达洲南王府就可以了。” 朱峤出了书房后,一阵失望,他还以为是那影小郡主终于有了消息,少主可以把心放下了,原来不是。唉,这影小郡主怎的这般让人揪心呢?相较之下,倒是那嫣郡主较会替人着想,想上次她来府中,少主正说不便打扰她,她倒自己找来了,多么直爽而有个性的女子,而且,她的容貌也远非那影小郡主可比,少主究竟为何非盯着那影小郡主不放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127章 厚积薄发 这委实是一匹漂亮的马,马脖上套着迎春与牵牛编织成的精美花环,辔头上还簪着两朵鲜艳的月季,手执一束粉桃的女孩坐在它背上,诗意盎然,只是太过清瘦了些。 小影转过脸,看着自己胯下毫无特点的骏马。 自从知道父亲和爷爷真正的死因后,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世界是单调而灰白的。但此时才发现,原来,鲜活的色彩从未远离自己,只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头顶传来一两声清脆婉转的鸣叫,她仰头去看,千丝万缕的柳条遮住了她的视线,除了一川烟柳,她什么也看不见,但那鸟鸣声却那样清晰,仿佛只要拨开眼前两三条柳绦便能看见那有着婉转歌喉的鸟儿。 可就是看不见。 “小影,你听,那鸟儿叫得多好听。”阿媛转过头来,脸上有惊喜的笑。 除了瘦了一些外,她似乎和以前一般无二,整日一副无忧无虑闲适的样子,让小影不禁怀疑,当日在那山道上,抱着自己哭得肝肠寸断的那个女孩,真的与眼前之人是同一人么? “嗯。”她应了一声,策马继续前行,近来这一路上倒是平静了许多。 “要是能常常听到就好了。”阿媛跟在她身后轻声道。 “你可以选择为它留下来。”小影短促地说了句,挥鞭跑了起来。 阿媛微微一怔,不及多想便追了上去,腿上的伤还未完全好,这样一跑,疼得很,她咬着牙,默不作声。 傍晚,前方还是一片绵延的山林,并无城镇屋舍,两人只能在林中露宿。 阿媛一瘸一拐地捡了树枝回来,发现小影已燃起了篝火,烤着一只兔子。见阿媛回来,她也没有抬头,拿起阿媛捡来的树枝往篝火上一阵乱丢,篝火顿时大燃起来,隐隐飘来兔肉烤焦的味道。 阿媛在她身侧坐下,看着她不耐地翻动着兔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小影,你为何如此焦躁?” 小影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 “你终究不想与我同行,所以,后悔那天最后还是救了我,是吗?”阿媛追问。 “你该是有了你自己的生活,为何执意要跟着我,这对你毫无意义。”小影看着跳跃的火苗不断舔舐着枝上的兔肉,皱着眉头道。 阿媛收回目光,与她一同看着篝火。她知道,小影定是看见了自己腰间悬的那枚玉佩,以前的她,是没有这个习惯的。小影,终究还是在意自己的,她能发现自己每一个细小的改变,可见,她在她心中,位置并没有改变。 “小影,自我懂事,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我不知我父母是谁,不知他们是生是死,更不知他们因何而死。我也不想去探究,因为我相信,他们生下我却未能养育我,心中定然怀着一份歉然,定然希望我好好的生活,不要为他们所累。小影,在你之前,我从未体验过失去,因为我生来便一无所有,你是第一个让我舍不得放不下的人,那日,你抛下我独自离开,我才知道,失去的感觉,竟是那般的痛苦,痛苦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弥补。小影,此生,没有人能比你对我更重要,以前是,将来也会是。所以,不管你理解与否,接受与否,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我死。”阿媛道。 小影翻转树枝的手微微一顿,将兔肉从火上拿了下来,查看它的生熟程度,同时语气淡漠道:“我已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阿媛低眉,道:“我知道,我能理解。如果我承受了那般多的痛苦之后,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如以前一样。小影,我不会干涉你任何事情,我只想做你的影子,不管你到哪里,我愿和你如影随行,不管你追逐的是现实的痛苦还是理想的快乐,这一路,请你不要将心捂得那样紧好吗?哪怕当做……最后的狂欢。” 小影怔了一怔,扯下一条兔腿,递给身旁的女孩,道:“给我讲讲那玉佩的故事。” 阿媛接过兔腿,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玉佩,心中突然酸涩起来,然她压抑了这股酸涩,平静道:“他是一个对仇恨有着独到见地的人,我想,你不会喜欢他的观念。” “既然你认为他见地独到,我听一听又何妨?”小影撕下一片兔肉,看着身侧的女孩那稍稍有些抑郁的眸子道。 阿媛一愣,接触到小影探究的目光,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烤的金黄的兔腿,轻声道:“他说,人一旦知道了仇恨,便会满心都是仇恨,不杀死至恨的那个仇人,他永不会甘心。但是,一旦报了仇血了恨,他也未必就能一身轻松,满心欢喜。人自怀揣着悲伤踏上仇恨之路以后,除了更多的悲伤和仇恨,什么也不会得到。纵情杀戮,遍尝仇人之血,得一时之痛快,这些,于死者何益?于生者又何益?人死不能复生,唯留未死之人半生都于噩梦中频惊而已。” 小影默默地将兔肉塞进嘴里,不语。 阿媛看看她,叹了口气,道:“我曾觉得他说得极为在理,但细想,他必定也是经历过仇恨和报仇这一过程,方才悟出的这番道理。也许,没有体验过仇恨的人才能接受他的这一观念,而在身负血仇的人心中,报仇,才是天地间最正义最合理的意念。什么事都没有一成不变的,就如以前,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杀人,并且以那样坚忍不拔地意志去杀,毫不畏惧。但人好似总有别无选择的时候,当我射出飞刀的时候,即使佛祖来和我讲道理,我也停不下来了。”说完,便低头啃起兔肉来。 “你把我前年的生辰礼物弄哪去了?”小影突然冒出来一句。 阿媛刚刚咬了一口兔肉,还未来得及咀嚼便停下来看着小影。 小影一手叉腰,用串着兔肉的树枝指着她道:“以前,某人不是总以淑女自居,不齿我坑蒙拐骗巧取豪夺的行为吗?怎么,几个月不见,某人自己不仅自学成才还道行如此高深了哦,偷梁换柱不说,还能若无其事自得其然,果真是凡事没有一成不变的呀,不仅变,还变得惊天动地惊世骇俗。喂,我说,别以为你嘴里塞着块兔肉我就没办法让你开口招供。” “咳咳……”阿媛一激动,嘴里那块兔肉瞬间滑到喉咙口,顿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噎得咳了起来,然眼中,却有了明亮的笑意。 次日清晨,两人再跨马启程时,阿媛腰间不见了那块玉佩,而小影的腰间,却多了一个木雕小人。 四月十九,洲南王府格外热闹,才貌双全百州第一的嫣郡主及笄之礼,让那些有资格没资格前来贺喜的人生生将洲南王府门前挤了个门庭若市。还未娶妻又稍有家底的青年们不约而同地做起绮丽的梦来:若是能娶到那天人一般的嫣郡主,便是宫中的公主,也不羡慕了。 因而,这一天,不仅洲南所有的名门望族无一缺席,盛泱及其他三个藩地的许多世家大族也都慕名而来,偌大的洲南王府还是第一次这般人满为患。 然而,晌午前姗姗来迟的那个人,却惊破了大多数青年那因得见嫣郡主无双玉容而做得正美妙的梦,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国君跟前平分秋色的两大得宠皇子之一,姬申。 当地位尊贵,玉树临风的他带着满面温润笑意踏进王府的那一刻,许多世家大族的子弟们便都带着相形见绌的自觉黯然退下了。 然洲南王府的主人们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会来,毕竟,他对景嫣的心意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洲南王夫妇与其长子景澹一天都带着和善的笑容殷勤待客,倒是今日的主角嫣郡主表现却有些奇怪,上午,她神情淡然却又带着一丝期盼,到了下午,这抹淡然却变成了黯然,期盼似乎也成了失望。她甚至连晚宴都没有参加,只说自己身体有些不适便早早回了她的嫣语楼。 关上门窗,她独自坐在床沿,眼前终于清明了起来,耳边也终于清静了起来,然而她的鼻子却开始一点一点泛酸。 她觉得好委屈,及笄之礼,家人都未到全。苍哥哥没有回来,只托人捎了礼物回来,而他自己,却仍留在平楚。她不知道他究竟在平楚做什么,家人从来不对她讲这些事情,她也不想听,凡是与小影有关的事情,她都不想知道,不想听。可是她却还是知道,苍哥哥久居平楚不归,定然是为了小影,因为自从她离家出走之后,苍哥哥便也走了。 她觉得心好痛,她好想见即墨晟,只要一面就够了。足有半个月,她寝食难安,权衡着要不要写信邀他来做客,最终,抵不过心中的思念,她写得有些迫不及待,只怕来不及送到他手中。今日,一大早她便精心打扮坐在堂中,看着门外进来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得眼睛都酸了,她也不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他。 忍受着耳边绵延不断的阿谀之音,她执意地等着他,她认为他会来的,毕竟,她亲自写去了书信,虽未写明,但凭他的心智,定然能猜到为何邀他前来做客。她想,他既然有心听她抚琴,有心赠琴给她,那在他心中,她必然还是有一定位置的。 然而,最终等来的却是他的侍从。眼前的景象,耳边的声音霎时都模糊起来,她失望得无以复加。听着他的致歉之词,她想,平楚新君刚刚登基,他也刚刚升任丞相,或许,真的是政务繁忙无暇分身,是她强人所难了。她想,也许,他会将自己的心意加之在礼物之中。但听完唱单侍者冗长的报单之后,她突然好想哭。他送的礼物很多,很珍贵,但,却与他洲南王府往日送给宫中那些公主们以贺及笄之喜的并无太大不同。 他与她的关系,难道和他洲南王府与宫中那些公主们的关系差不多么?那是一种,不得不应酬,却从不会真正放在心上的关系。 可是她的心,却只会为他一人而暗自跳动了。 他无意于她,两人又相隔着千山万水,她只觉自己的思恋无处安放,自己的命运无所期待。 她趴在床上痛哭失声,恨不得将那犹自想着他面容的心撕成两半,放到溯洄亭下的湖水里去荡涤一番,洗去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极端的绝望和痛苦中,她又想起了小影,那个深烙她心中挥之不去永不能忘的魔障。他曾派人不远千里地给她送来过一支风车,而她总将它插在窗棂上耀武扬威,时时提醒着她,他待她有多么的用心。他甚至送给她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叫阿媛的女孩,对她如此之好,和她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比真正的姐妹还亲,她已经那般幸福,那般什么都不缺,可为什么每个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而她,这洲南王府真正的郡主,却竟日困守在这楼中寂寞度日,无人过问。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到底有哪一点不如她?为什么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她既然抢走了她的父母兄长,为何上天还要将即墨晟也分给她?既然她一早就有了即墨晟,又为何还要来抢走她的家庭她的亲人?为什么她景嫣样样都比她强,却注定什么都抢不过她?甚至还要在宫宴之上因她而受辱? 她为什么要走?她为什么不干脆去死?她死了,父母的心,两位兄长,还有即墨晟的目光,就都能重新回到她身边了。 她不是很爱她的父亲吗?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却不去死,只在人前时时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博取同情,做作得令人恶心。可为什么身边的人都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呢? 此番,她离家出走,叫所有人都为她揪着心,他日,在外面过不下去时,必定又会带着一副可怜相随她的某位哥哥回到这府中来,心里窃喜着,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你们非要我回来”的无辜样子来,届时,只怕父母兄长会对她更百依百顺了。 她走了,还有阿媛陪在她身边,自己就在家中,可身边有谁呢? 不,她不能再继续无言忍受这命运不公的待遇,该她拥有的,她要自己去抢回来,这是她的家,她的父母亲人,她不准那个跟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野丫头再来染指,她要扞卫自己该有的幸福。 若是再让她回来,明年,她也及笄了,届时,即墨晟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为她而来的。那她呢?她该怎么办?继续呆在这个孤城一般的楼上看着她与她的家人,她的心爱之人在她的家中言笑晏晏,载歌载舞么? 不,她决不能忍受,她会疯掉的,她一定会痛苦得疯掉的。 她蓦然攥紧床上的锦被,十指泛白。 她要毁了这个强加在她生命中的魔障,她要毁了她,不惜一切代价毁了她! 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的怨恨,便在这温和的春日黄昏,在这静谧的精致小楼中,厚积而薄发了。 第128章 最后狂欢 五月的殷罗,天空碧蓝澄净得犹如一块毫无瑕疵的水晶。 殷罗东北的稀树草原上,繁茂的野花与葳蕤的青草交织出一幅如梦如幻的锦绣图案。 阿媛和小影骑着骏马,自由自在地奔驰在这广袤而美丽的草原上,只觉得心儿似乎飞出了胸膛,和那些展翅高翔的雄鹰一起,无拘无束地遨游于广阔的天际,舒爽得每一根发丝都要舞动起来。 两人终是跳下了马,一前一后疯了一般在及膝的花草中奔跑,一边跑一边尖啸,直到筋疲力尽,一起仰面躺倒在软软的草甸上,闻着由鲜花青草和泥土交汇而成的自然气息,边喘边笑。 气息甫定,两人看着湛蓝的天空,任身侧的花草在微风中轻拂自己的身体,再没有了言语。 纵情狂欢,也终只有这样片刻。停下了肢体的动作,两人的心却无法与身体一起平静下来。 天地如此广阔奇妙,只要带着一颗自由之心,无论去到何处,终归会找寻到快乐。 可是她们踏上的这条路,在终点等待她们的,却并非快乐,而是血腥,是死亡。因而,这沿途的快乐,却似更烘托了终点的残酷和无奈,让两人无法真正的高兴起来。 但令两人无法释怀的原因,却不尽相同。 在小影心中,阿媛是无辜而自由的,她有权享受这自由奔跑于天地间的无忧无虑的快乐。而她如今踏上这条注定无法回头的血腥之路,全是因为她,她不想她这样,却又无可奈何。每次想起到最后,阿媛可能会陪她一起死,她就无比的痛苦。她放不下这仇恨,这沉重的代价也应由她一人来付,阿媛何过之有?难道,只因放不下自己这唯一的朋友,她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不行,她绝不要拉着她来为自己执拗的恨殉葬。阿媛说,她是她此生最最重要的人。反之也一样,而今,这世上,还有谁能比阿媛在她心中的分量更重?难道,她真的要拖着自己这唯一的朋友,不,应该说,亲人,一同去赴死吗? 不,除了即墨襄,她不要任何人再为自己而失去生命,尤其是阿媛。她要好好地活着,她要代替她,去完成那采遍天下奇药,赏遍天下美景的未竟心愿,她,该有自己爱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幸福生活。她可以陪她走完这一段路,但不可以陪她走到终点。 她一定要设法阻止她。 而阿媛心中纠结的却是,看小影刚刚奔跑的样子,她的内心,明明还藏着对生命和快乐的向往,可是,对父亲和爷爷的深爱却让她别无选择地一头栽进了仇恨的深潭而无法自拔,该怎么办?她还如此的年轻,如此的前景无限,难道,自己真要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完这条不归路吗? 她看得出来,这次平楚之行,小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了,因为这一路走来,她对世事毫不留恋,唯独对她,似乎还存着一丝担忧,然而这一丝担忧,却让她更加确定她给自己设定的结局。她自己已不抱生的希望,只担忧会连累身旁的她罢了。 那夜,在篝火旁,她对小影说起陆清远对仇恨的那番理解之时,她多么希望小影能有所动,然而,小影并没有。为了怕她再次拒绝自己的跟随,她只好顺着她的心意自己否定了那至今她仍奉为至理名言的言论,但同时,她却也深刻地害怕着,害怕跟在小影身边,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更多的希望和快乐,承受更多的痛苦和血腥。她不怕与小影一起面对,她只是担心,自己一旦死在小影前面,又将让小影再承受一次刻骨铭心的痛。而且,只怕这会是必然的,因为,只要她活着,她绝不会让小影死在她面前。 遥望前景,小影要承受的痛,只怕永无止境。要杀即墨襄,她无可选择必须要面对即墨晟,那他们俩,究竟以何种立场何种心情来面对彼此呢?再看见即墨晟,只怕小影的心中,会比死更难受,可是,她终究无法逃避。而即墨晟看着小影与他父亲之间必须要死一个,或者必须同归于尽,他又该是何种心情呢?这种痛苦,只怕小影也将会感同身受。她对即墨晟硬不起心来的,正如对她一般。 这段路程,可能真的称得上是最后的狂欢了,因为过了这片草原,进到那片大山深处,找到那位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兵器之神李铸,求得了称手的兵器和硝石火药,她们便要直奔平楚的雪都烈城,再没有什么值得她们再在路途上耽搁了。 可她是如此的不舍啊,能和小影相伴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遥想当初,若是没有和小影走出青湖,该多好,小影还将无忧无虑地做着她的青湖医仙,而她,也能陪在她身边一同享受那阳光和煦鲜花遍野的悠然生活。 和小影一同去报仇,一同面对那还未可知但必不美好的结局,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很决绝。但这决绝中,却也缠绕着一丝牵挂和怅然。 在巨贸,为了追上小影,她和陆清远不辞而别,不知他会怎样为自己担心。她和陆清远虽相聚的时间不长,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委实是为他所动的,可如今,她却后悔了。 她没有将来可盼,可她为什么还要接受他的玉佩?她若死了,却叫他去何处寻找另一半玉梳,来完整他的爱情和生活? 或许,将来,他会得知她的死讯,但,他能不为此而痛苦吗?她不该,不该给他留下这注定将永远成为遗憾的记忆,不该让这消失的另一半玉梳针一般永远刺进了他的心里。 只可惜,世事不可重来,命运不可回转。 若真的可以重来,她会拒绝他吗? 也许……依然不会。 念至此,女孩的嘴角微微泛起了笑。就自私这一回,我并非骗他,只是我有我命中注定的选择,所以,负了他。但想我阿媛活了这一十五载,小影给了我友情和亲情,而今,我也体验过爱情了,此生,再无遗憾。 身旁突然一声异动,惊得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坐起身来。 小影眼光一扫,一个白影从青草中窜了过去。她当即弹跳而起,跟着扑了过去。 阿媛站起身,看着扑倒在草丛中的小影利落地翻身起来,手里已是多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兔。 阿媛看那兔子很小,长得又可爱,不禁迟疑问道:“小影,你不会又要吃它。” 小影嘻嘻一笑,道:“是啊,你真聪明。看它这么小,肉质一定很嫩,可以生吃呢。怎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尝尝?” 阿媛瞠目,刚想开口替那兔子求情,小影却将兔子往她怀里一扔,笑道:“看你那傻样!送给你。” 阿媛惊喜地接过兔子,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将兔子放在膝上,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小影在她身侧摘野花,边摘边道:“阿媛,你今年及笄了。” 阿媛抬头道:“要到十月呢。” 小影摘花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下,道:“我看,不如定在九月,你九月生日,我十月生日,这样你连月份也比我大,是不是美死了?”阿媛抚了抚兔子的背,道:“可是,我还是想跟你一起过。” 小影低眸,道:“其实,每次我过生日,我都会想起,九年前的这一天,十年前的这一天,十三年前的这一天,我娘亲为了生我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所以,我都没有办法真正的高兴起来。给你过及笄礼的时候,我不想想起这些,我想好好地,开开心心地为你庆祝及笄礼,你说好不好?” 阿媛怔了一怔,点头道:“好。”心里却道:小影,若真能换得你片刻的高兴,我怎样都无所谓。 小影闻言,身子一旋来到她身侧,笑着问:“那,及笄礼你想要什么礼物啊?” 阿媛笑道:“随便你送什么,我都照单全收。” “哦——”小影了然地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思索着道:“及笄,也就是成年了,成年了,就可以嫁人了,那我送个男人给你好不好?” 阿媛面上一红,斥道:“你再胡说!”抡起膝上的东西就要砸她,一看是兔子,往旁边一撇,亲自扑了上去,一边挠她痒痒一边道:“叫你胡说,看我怎么收拾你,大色女!” 小影被她挠翻在地,一边笑着挣扎一边反驳道:“又是你自己说什么都行的……哈哈哈……你不要担心,我一定找个色香味俱全的……哈哈……送给你……” 阿媛柳眉一竖,拿起一旁散落在地的野花边往她发髻上乱插边道:“还色香味俱全呢?看我今天不把你收拾成色香味俱全……” 两人兀自在草地上翻滚打闹,惊跑了一旁的白兔都不知道,唯有那清脆的笑声,银铃般传遍了这日暖风轻的草原。 两日后,两人终于跑到了这片草原的尽头,看着面前似乎无边无尽的高耸的群山,阿媛皱了眉头,道:“小影,你看,只怕你我的生辰,都要在这片山岭中过了。” 小影捋了捋因风吹而从发髻上散落下来的发丝,道:“那李铸住的这般隐蔽,可外面的人为什么还知道他住在这里呢?而且,我们问了那么多人,凡是愿意告诉我们的,都说他住在这片山岭中,依我看,不是他自己或家人经常出来,便是熟悉他的人经常会出来。” 阿媛点头道:“有理,也许这深山中还住着别的人家,我们可以去打听一下。” 两人计议已定,便牵着马向那不见天日的浓密山林中走去。 第129章 新君新相 平楚新君北堂陌登基之前,因为宫外那被骁战王悉数歼灭的四千军队以及对东方一族及左丘氏的大肆杀戮,这位新君留给平楚军民的印象,是残暴而狠戾的,然而最近,这种印象却慢慢淡了,广大臣民对他们新的统治者又有了新的看法。 北堂陌登基之后,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预料的那般,会将之前与他争位的八皇子北堂纵借故打压,使其永不得翻身。相反的,他不但给北堂纵封了王,划了相应的封地,还尊其母艾荣皇贵妃为德恕太后,令其在宫中安享尊荣。 不仅如此,对于宫中别的皇子公主,他也极尽宽容,皇子们他纷纷给他们划了封地,让他们自立门户,未出嫁的公主们也仍可留在宫中,一应待遇与之前无异。 四月,在朝上,他亲自将皇冠上那颗足有鹅卵般大小价值连城的翡翠摘了下来,号召全朝的官员以及整个平楚的所有世家贵族为北方正在修建的水利工程捐资,使这项浩大的工程能尽早竣工,以便实现整个平楚从南到北的共生共荣。 至此,百姓们都说,这个新君还是挺好的,衣被群生,豁达大度,敬老慈幼,厚德载物,比已故的先帝,也就是他那一生都无所作为的父亲好多了。 只有即墨晟心里清楚,北堂陌其人,与这四个赞美之词,只怕是沾不得多少边。 他没有杀北堂纵和艾荣皇贵妃,而将他们母子分开两地,为的是像操纵木偶一般地操纵他们。一边放下,另一边势必会吊起,他就是要这样,令他们母子俩永远为对方牵挂,永远因为对方所掣而痛苦,而至于主宰他们的他,想怎么折磨他们,便能怎么折磨他们,这样的结局,不是比直接杀了他们更有趣么? 他给了那些皇子公主们与原先一样的荣华富贵,却时刻紧盯着他们的一言一行,让他们终日生活在胆战心惊中,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招致无端灾祸,只得小心翼翼地臣服在他的脚边如老鼠一般悄无声息地生活着。 世人只知他在朝上号召全体官员及世家大族为北方的水利工程捐资,却不知,在他拟定名单中的每个家族,都至少要捐出全部家产的一半,有藏匿谎报家产或是声张违抗者,他便会以各种罪名来灭族抄家。 但,最终即墨晟却还是要谢他,他这一举措虽专横残暴,却让北部那项浩大工程得以顺利地继续进行,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换得了多数人的生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该是称得上衣被群生的。 捐资一事刚告一段落,他又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了。他以官府机构冗员,理政效率低下为名,废除了很多原来历朝均有设置的文官职位,而在每一省的衙门中都增设了少商部,专门用来管理这一省的商贸,将原先散落民间或贵族手中的商贸权统统收归国有。此外,他亲自修改完善了兵部和刑部的体系和制度,增设了不少属于武将范畴的职位,严格规定了调动军队的程序。 显而易见,这是一位重武轻文的君主,而这样秉性的君主,一般都好征伐杀戮。 在皇帝这一系列的政治举措下,平楚几乎所有的贵族都不同程度地蒙受了巨大的损失,除了即墨一族外。 北堂陌终究还是有被人猜对的时候。在他刚刚当上太子之时,通达世故的军臣百姓都说,一旦他登上皇位,在背后支持他的即墨一族的势力将如日中天。 而今,事实证明,他们没有猜错。平楚一半的军权,仍牢牢地掌握在骁战王即墨襄一人手中,即墨一族在平楚庞大的商业体系,他也不曾染指。除此之外,他还授予了年仅二十的丞相即墨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令他和他一起凌驾于所有的制度和权柄之上。故而,新君才登基不久,即墨晟在民间却悄悄的有了小皇上之称。 曾有一位三朝老臣在朝堂上向北堂陌哭谏,说赋予丞相的权力太大,于朝政不利,于平楚统一的政权不利,于新君在子民心中的树立独一无二的威信不利,请求国君削减丞相的职权。 北堂陌听后,却只是懒懒地摆摆手,道:“朕知道了,你退下。”那老臣还待坚持,北堂陌道:“看来爱卿为我朝尽心尽力,事主三代,而今,真的是老迈了,竟连朕的话都听不见。该是挂冠归田,安享晚年的时候了。” 次日,那老臣没来上朝,到晌午前,才被家仆发现吊死在自己的房中。对于这老臣是失意自缢还是被人谋杀,朝上民间多有猜疑,但自此往后,再无人胆敢妄图撼动即墨晟那令人眼红的地位了。 对即墨晟本人而言,北堂陌这一系列的改革和赋权,带给他的唯一变化便是:他更忙了。 以前,他还可以将文案折子带回府中去处理,而今,下朝之后,大多数时间,他不得不在宫中的政务院呆到日落西山才能回府,有时,甚至还要秉烛办公。他不喜欢拖沓,每一本递到他案上的折子,他都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它处理好。世人均只看到权力所带来的荣华和尊贵,却鲜少有人会想到,在这权力赋予的责任背后,需要付出多少的精力和心血。 政务院就像是一座不停运转的机器,零碎的案件顺着四通八达的官道从全国各地送至这里,由几百个文官分批整理好后,再送到即墨晟手里,经他修改完善或是批准后,再顺着官道送到各府衙的长官手中,由他们去颁布实施。 而政务院的结构,设计得也正合这一比喻,四方形的宫苑内,外侧的四排厢房是较低级别的文官的办公场所,他们对送到都城的各省文案进行第一轮的检查整理,然后送往宫苑正中那座名为政事堂的大殿内较高级别的文官手中,由他们进行第二轮的整理和初级的批示或建议,当他们案上已经处理完的折子满十本时,就要送往大殿正中靠北,三面是门,背靠殿后的那间书房内,请丞相审阅并作最后的决策。 在即墨晟任丞相之前,这些文官每日的生活是自由而惬意的,丞相从不会在政事堂久呆,也从不会催他们上交折子,于是,他们也就优哉游哉起来,每天装模作样地去政务院闲聊一会,草草地批几个和自己稍有关系的折子,至于其余的,就放在一边积灰,日子久了,便当陈年旧案付之一炬。 即墨晟升任丞相仅仅半个月,这些文官们便惊觉,自己的悠哉日子到头了。一开始,看到签收后超过三日才送到他手上的折子,他要斥责,后来发展到,若有文官没有将当日送抵宫中的文案处理好便私自归家,罚一月俸禄,而今,罚奉超过三次者,直接罢官。 头上顶着如此重压,众多文官们却无一人胆敢喊屈,毕竟人家三朝老臣都只因为说了一句丞相的不是而死得不明不白,他们这些不受国君待见的文官要敢顶撞丞相,不是嫌自己脖子长得太结实了么? 因而,日日只得埋着头在政务院拼命办公,归家后躲进自己的卧房内将所有的窗户门扉都关紧了,才敢一边累得直骂娘一边让侍女或小妾给自己舒展筋骨,并在心里暗暗地将丞相即墨晟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 但时间一长,当这班文官们习惯了这样的忙碌,习惯了又快又好地处理完手头的文案,习惯了每一抬头便能从为了方便他们递交文案而洞开的门扉处看到里面或凝眉沉思或奋笔疾书的丞相的侧影,当他们因为效率提高而不必很晚回家的时候,他们的心中,不管情不情愿的,又都对这位新丞相有了新的看法。 撇去他得天独厚的出生和皇上的宠信不谈,就事论事,他的确是一位克己奉公,兢兢业业的好丞相呢。 念至此,他们的心中又不约而同地萌生了一种新奇的自觉:如此说来,那配合他这样勤奋理政的我,岂不也是一位克己奉公,勤于政事的好官了?以前,这样的恭维听得多,自己却从未有过这样的自觉,而今,随着这种自觉的萌生,他们的心中,又都泛起了无数陌生却又舒服的,类似一种叫自豪情绪的喜悦泡泡。 这日傍晚,即墨晟在政事堂处理完案上的最后一本折子,将书桌收拾好,起身伸展了下有些酸痛僵硬的四肢,缓缓向书房外走去。 刚刚迈出门槛来到外间,“丞相大人。”身旁突然响起的轻唤将他惊了一跳。 他处理政务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断思绪,因而令外间那些文官处理完自己的文案离开之时不必跟他告退,而他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政事堂的,便习惯了这离开前空无一人的寂静,今日这一惊之下,他又自觉有些好笑,即便有一两个文官自愿留下比他晚走,也不足为奇。 转身看清眼前人时,他微微一愣,拱手道:“十九殿下。” 一身浅紫波浪纹官服的北堂嵘几步来到跟前,笑得明朗,拱手道:“丞相大人,惊扰了,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即墨晟怔了一下,这才忆起,月前,已经封王的十九皇子北堂嵘未经许可擅离封地,来到雪都烈城与其旧日在街巷的琴师书友一起饮宴玩乐,被北堂陌发现并捉住。次日,北堂陌在朝上问众臣此事该如何处置。北堂嵘背后无靠山,昔日,与北堂纵之妹北堂静又过往甚密,故而臣子们猜测皇上这次不能轻饶了他,便纷纷进言,说北堂嵘枉顾政策法规,理应严惩。 北堂陌听了半晌,突然点名即墨晟,要他替自己做个决断。 即墨晟当下说,北堂嵘乃是皇亲,他身为臣子,断不敢代皇上为此事做决断,不过倒有一个建议可供皇上参考。十九皇子北堂嵘私离封地潜入都城,的确有违法度。不过,究其动机却很单纯,并无大逆不道之谋,念其经纶满腹,才高八斗,望皇上看在人才难求之份上,法外开恩。可令其在朝中任事,将功补过。 北堂陌当朝应允,授北堂嵘中书令一职,令其在政事堂向丞相领责,职在替皇上草拟圣旨,组办每年选拔人才的春闱和秋闱,协助丞相一起处理文案和督察官员。 北堂嵘欣然受命,当夜便赶回自己的封地交接事宜去了。 即墨晟忙了月余,竟将此事忘在了脑后,今日见他出现在这里,方才忆起,当下回礼道:“十九殿下客气了,你我同朝为官侍君,若说互扶互助,那是自然,要论关照,却委实愧不敢当。” 北堂嵘见他说得诚恳,便一笑免了这些俗礼,道:“即墨公子,以前你我少有来往,我却愧受你两番相助之恩,今日在此等候,实是,特地来向你致谢的。” 即墨晟微微皱眉,不解道:“两番相助?我何曾……” 北堂嵘这次却笑得有些赧然,道:“那日,在太子宫花亭下,我与令表妹虞小姐正进退维谷,即墨公子突然出现,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也使我有幸得以与虞小姐相识,故而,即墨公子于我的两番相助之恩,是确有其事,非我错认。” 即墨晟看着他的表情,心中了然,当下便也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无心插柳,无功受禄了。举手之劳之事,十九殿下既已谢过,便无需挂怀了。” 两人寒暄几句,天色已是不早,便各自作别。 宫门前,北堂嵘看着那在广场渐行渐远的英挺背影,心中泛起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以至于他牵着骏马却一直伫立在道边静静地看。 即墨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幼喜欢交际,接触的人不在少数,但不管是贫贱的抑或高贵的,不管是平庸的还是睿智的,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给他这样奇怪的感觉。 他给人的印象,是高傲而冷硬的,但当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却又能从他的一言一笑中感觉到他切实的柔软和温和。站在他面前,你会因为他无形散发的冷峻迫人气息而想要远离他,但他事必躬亲以身作则的处事风格,却又让人相信,他其实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他的嗓音总是那样的清爽柔和,一如他的眼神也总是那样的淡漠疏离。 或许,可以这样来形容他。他像是平楚四月刚刚溶化的冰雪,足以滋润万物却仍带着让人不能接受的温度。他像是盛夏刮过草原的风,有着花草交织的醉人气息却也带着令人窒息的狂烈。他像是初冬天空聚集的第一层铅云,人们期待从那飘下的洁白雪花却也憎恶它挡住了持续一秋的灿烂阳光。他更像一把高悬却仍未开封的宝剑,已然有了使万众俯首的气势,却还未划开那一道开天辟地的锋芒。 他怔怔地立了半天,回过神再抬头,广场上早已空无一人,他自嘲地一笑,又叹一口气,心道:北堂嵘,你何时也开始喜欢妄自揣测了,你才与他见过几次面,有过几次交谈,便这样自以为是地去揣度人了。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终非是你可比的。 第132章 石室求援 费力地将两个黑衣人的尸体拖到悬崖边,看着他们掉进下面河流中溅起的那两个浪花,阿媛和小影坐在崖边,短暂的静默了。 曾何时起,杀人在她们心中,竟成了这般自然和容易的事情,曾何时起,她们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剥夺别人生命的时候,心中已不再有一丝的犹疑和恐惧,曾何时起,她们已变得这样冷血无情…… 阿媛低着头,双手一个劲地在裙裾上擦着,手指上的血迹早已擦尽,皮肤已经擦得发红,她却毫无停止之意。 小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阿媛却很快地站起身来,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小心地靠近那间屋子,还未迈上台阶,便听屋内隐隐传来卡啦啦的声音。 “阿媛小心,可能有机关。”小影拉住阿媛,回身捡起一块石头往屋内抛去,石头从门口一直滚到最里面的墙边,屋内却毫无反应。 小影小心地跳进屋内,四顾,屋内有两张八仙桌,十几张凳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右侧间看上去应该是厨房,左侧间里面好像有个足以睡十个人左右的大通铺。 “阿媛,看来我们这次很走运。”小影道。 “可是这屋里什么都没有。”阿媛四处看着,没有一丝特别值得注意的角落或特征。 “这屋里肯定有通往别处的关口,否则这十几个人难道在这里看河么?”小影走到墙边,四处敲听着,阿媛也有样学样,刚走到另一侧墙边,屋中右手边的那张八仙桌突然砰的一声向后翻倒,连带的掀起了桌下那块石板,露出一个正方形的洞口来,隐约看到有整齐的石阶通向地下更深处。 “小影,会不会是陷阱?”阿媛站在洞口,看着黑漆漆的下面道。 小影咬唇,道:“不管是不是陷阱,既然对方发出了邀请,我们若不去,岂不输了胆色么?” 阿媛闻言,伸手拿过另一张桌上的油灯,从身上取出火折子点亮,执在手中就欲下去,却被小影劈手夺了过去。 “你做什么?”阿媛回头,看着身侧的小影问。 小影身形一转,抢到她前面,一边迈下台阶一边道:“我反应比你快嘛,当然该我走在前面比较安全。” “自恋!”阿媛撅着小嘴,跟在她后面进入了那个地洞。 两人刚下去不久,头顶传来嘭的一声,那洞口又被桌子封上了。 小影吐吐舌尖,道:“这下没有退路了。” 这石道明显是人工开凿的,十分狭窄,连阿媛和小影如此瘦弱的女孩都不能并肩而行,其高度也只比阿媛的身高略长而已,成年人进来,定需弯腰低头才行。 “小影,我说这开凿石道的人也够懒的,既然都费了这功夫了,何不把它开凿的宽大一些,让人进来走着也舒服啊,弄得这般憋屈压抑,让人多难受。”阿媛跟在小影身后,借着那油灯有限的光线打量着四周道。 小影呼吸着这石道内干燥混浊的空气,道:“若这石道尽头果真是李铸的住处,那这个看守他的人,可委实没有给他什么礼遇。” 走了只二三十米的样子,前方出现了一道铁门。 小影上前,仔细看了看,门上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的锁孔或是机关,伸手敲了敲,声音浑厚,她转身,看着阿媛道:“阿媛,完了,我们要像老鼠一样闷死在这过道内了。” “怎么?这门打不开么?”阿媛挤上前,在门上上下摸索。 “这么厚重的铁门,我真怀疑里面是关的人还是神了,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批宝藏而已。”小影一边在门侧的两壁上仔细寻找一边道,不愿放弃任何的希望。 “肯定有开门的方法,否则,平日里他们进来怎么打开这扇门呢?难道,叫里面的人开不成?”阿媛说着,在门上轻拍了几下。 手还没放下,那门却轰隆隆响着缓缓向顶部的石壁内缩去,突来的变化将两人吓了一跳。定下心来后两人从升起的门内向里一看,一个瘦长的男人出现在她们面前。 两人正在愣怔,那男人却道:“我等你们很久了,进来。”说着,转身向室内走去,脚踝上臂粗的银色链条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哗哗的响声。 小影和阿媛互望一眼,跟着他走进室内。 这个石室足有十丈见方那么大,石室的右上角放着一座大熔炉,旁边是一个盛着水的巨大铁缸,左上角是那道铁门,右下角堆着有些很粗的铁管和铁轮,左下角是一个铁柜,柜门关着,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石室中间靠北却有一张桌子,桌上整齐地放着笔墨纸砚,规尺,还有大量的图纸文稿,石室右壁上隐约有个石门的样子。室内的空气干燥而闷热。 “你是何人,如何得知我们会来?”小影与那男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谨慎问道。 男人已走至石室右面的墙边,一边推开石门一边语气有些失望道:“我早知你们会来,但,也未料到会是你们。” 小影和阿媛为他这奇怪的话一懵,正不明所以,却听那男子对石门那边柔声道:“阿荥,关门。” 门内传来男童沉稳中略带稚气的应声,只听咯哒一声,小影和阿媛身后那道铁门又缓缓落下,直到严丝合缝。 见那男子自己能控制这道门的开关,又能为她们打开上面屋里的地道入口,小影心中微微起疑,难道,这男子竟是自己将自己关在这的么?念至此,她一把拔出腰间匕首,脚下轻转便来到男子身后,匕首抵上他腰间,低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小影……”阿媛心中觉得这样做不妥,便欲去阻她,刚迈一步,便见石门那边一道银光闪电般向小影的脖颈削来,不由惊叫:“小影小心!” 小影也是乍然看到那银光突然袭面而来,本能地将头一偏,银光过处,几缕青丝悄无声息落了下来。 阿媛大惊,捏住飞刀便欲去射那男子,却听那男子急急道:“阿荥住手!”话音方落,那原本一袭不中,又从后方削向小影脖子的银光突然方向一偏,几乎擦着小影的脖颈又收回到石门那边去了。 阿媛又惊又奇,握着飞刀几步跨到小影身侧,按住小影执着匕首的手道:“小影,稍安勿躁。” 小影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方才若不是那男子喊停,自己已丧生在那道诡异的银光之下,当下便收了匕首。 男子转身,看着身后余悸未消的两个女孩,道:“二位放心,李某不会半点武功,更无加害二位之意。二位既然来到这里,又不知我李铸之名,莫非,只是无意闯入?” 小影和阿媛闻言又是一怔,半晌,小影方反应过来,惊喜道:“你果真是兵器之神,李铸?”言讫,又觉自己措辞不妥,当即不好意思地一笑,补充道:“李叔叔?” 男人点点头,转身便向石门那侧走去。 小影收起匕首,一边跟进去一边道:“李叔叔,晚辈秋雁影,适才多有得罪,万乞原宥。” 这间石室却很小,只有四丈见方,石室内放着一张铁床,一张石桌,一面铜镜,铁床上面两米左右有一个小小的气窗,四壁上亮着灯盏,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正对着石门的床上坐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童,长期缺少阳光照射的小脸有些不同寻常的白,一双眸子却黑亮黑亮的,如两颗黑宝石一般,目光沉静地看着小影和阿媛,眉眼之间,与这瘦长男子有七八分相像。 “若你们真是为我李铸而来,我李铸,便有罪了。”男子叹了一声,在桌边斟了两杯茶,抬头对小影与阿媛道:“喝点茶。” 小影和阿媛毫不扭捏地走近,道谢之后,小影道:“晚辈不明白李叔叔的意思。” 李铸看了她一眼,转头对床上的男童道:“阿荥,看着。” 男童十分乖巧地应了一声,将小手伸到床沿之下一按,石壁上那透气的小孔中光线一暗又一亮,屋中那铜镜中顿时出现了地面上方那屋舍前的景象。 小影和阿媛正在惊奇,李铸却在一旁问道:“你们为何而来?” 小影回过头,拱手道:“李叔叔,您是兵器之神,自然能猜到晚辈是为何而来。” 李铸抬眸看着她,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眼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睿智。他收回目光,淡淡问道:“来求兵器之人,无外乎三个目的,救人,杀人,自保。你是哪一种?” 小影目光微微一暗,道:“杀人。” 阿媛捧着茶杯,垂眸饮了一小口茶。 李铸沉默了半晌,道:“我帮不了你。”说着,回身在床沿坐下,十分怜爱地抚摸那男童的头发,男童很乖地偎在他怀中,黑盈盈的眸子看着桌边的小影道:“你们走,我爹爹,不喜欢为杀人的人造兵器?” 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相依相偎的情状,爹爹的影像蓦然又清晰地浮现在脑中,小影心中泛起一阵无法言语的痛楚,酸涩很快梗了她的喉,她端起桌上的茶,一口口饮着,没有说话。 “来求兵器的人,心中想着要去杀人,其实,只是捧着侥幸去冒险而已。因为,这世上最夺命的,不是兵器,而是人心。再厉害的兵器,总有它不可及之处,人心的狠,却无所不能至。心若是狠到了极处,草木万物都可用作夺人性命的武器,反言之,心若是善到了极处,再厉害的兵器,在其眼中不过是鸿毛柳絮罢了。”李铸看着男童清澈的眼,轻声说道。 “爹爹,阿荥懂呢,阿荥要做心善的人。”男童许誓一般道。 李铸笑着点点头,抬眸看着小影有些挣扎的目光,问:“你可有父母亲人?” “曾经有。”小影道。 “曾经有,那你此刻,自认是无父无母之人?”李铸淡淡地问。 小影心中一怒,但细想他的话,却又觉得是自己失言,便道:“此刻,他们虽不在人世了,但仍是我父母,我岂能自认无父无母。” 李铸点头,又问:“你可有朋友?” “身旁便是。”小影看着阿媛道。 李铸又是轻轻点头,再次低眸看着怀中的男童,道:“你自认有疼爱你的父母亲人,有生死与共形影不离的朋友,而且你还自由自在,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那么,你还要杀人做什么?” 小影一怔。 “你或许会说,你心中有仇,有恨,难以消磨。那么,此刻,你拉着你的朋友一起陪你陷在这死地,断送了本该美好的将来,你心中就坦然了么?”李铸的声音清淡依然,听在小影耳中却句句刺耳。 “你不来此地,或许还能安安稳稳走出这片山林,你既来了,杀了他们的人,你就别想再走出去了。”李铸抬眸看着她,眼中是淡淡的惋惜。 小影双拳蓦然一紧,一旁的阿媛却道:“前辈,你若无法帮助我们,即刻便放我们出去。” 李铸沉默了一会,道:“你们想尽力一搏,也无不可。”说着,伸手便要去那石壁上开启铁门的开关。 “且慢!”小影突然站起道。 阿媛和李铸皆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小影看着李铸道:“李叔叔,晚辈走也走得,却不想带着疑问走,请问李叔叔方才那句‘我早知你们会来,但,也未料到会是你们’是何意思?” 这次轮到李铸微微一愣了,他沉默一阵,却不语,仍是一下一下轻抚着那男童的黑发。 “晚辈自幼失去了母亲,与父亲相依长大,适才见李叔叔与令郎相偎之景,心中甚是感慨。若有任何晚辈能帮上忙的地方,请李叔叔直言,晚辈和阿媛虽是女流,但若是已无可能活着走出这片山林,便只求死得其所了,竭力一搏,未必不能成事。”小影说完,转头去看阿媛。 阿媛坚定地点点头,与她一起看向李铸。 李铸看了看两人,沉默片刻,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也罢。”回眸看着男童道:“阿荥,你可愿用自己的性命来冒险,给这两位姐姐一条活路?” 男童点点头,道:“爹爹,阿荥愿意,阿荥是心善的人。” 李铸欣慰地一笑,眼中却含着些泪,转身对小影和阿媛道:“余事无暇详述,我李铸别无牵挂,唯独放心不下这一个幼子,李荥。二位若能将他带离此地,使他今后能隐姓埋名地安然度日,我李铸便是欠了二位天大的恩情。” 小影看看男童,又看看李铸,道:“李叔叔,您方才不是说,我与阿媛逃不出这片山林么?若是你要将令郎托付给我们,我们却不能答应,怕护不住令郎周全。” 李铸摇头,道:“我早已为他思量好退路,只是他双腿不便,又不通武功,无人相助,只怕他无法上岸。两位若愿与他同行,必能逃出这里,但,若被人发现,只怕今后也会为二位带来无尽的麻烦。” “既如此,你何不亲自带他走?”小影疑惑道。 李铸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铁链,苦涩一笑,道:“他若继续和我一起,今生,只怕再无宁日了……” “爹爹,他们回来了。”正说着,一旁的李荥突然道。 三人顺着他的目光回身看向铜镜,果见八九个黑衣人扛着米粮肉食等物出现在屋舍门口。 “就他们几个人,我和阿媛去把他们解决了,带你们父子一起走。”小影目光一狠,转身便要往外去。 “山林外围全是他们的人,你走不出去的。”李铸拿起一把铁锤,将墙上那控制铁门升降的机关捣毁,急急道:“这铁门能阻挡他们一阵,趁此机会,我们要快些做准备。” “事情有变。”阿媛看着铜镜惊道。 李铸和小影回身一看,果然,门口突然又出现四五十个黑衣人,几下就将方才那几个黑衣人杀死,一半留守屋外,另一半进了屋子。 小影阿媛俱是一惊,后来的这帮黑衣人身手好生了得,合她们二人之力也决计打不过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李铸却无暇细观,俯身掀开垂至地面的床单,拉出一条与那床一般大小的铁船来,那铁船船底很厚,船的正面是铁,船身上却包裹着似棉非棉的东西。 李铸抬头,神情紧张地看了一眼铜镜,对小影和阿媛道:“此船可助你们顺着河流逃出这片山林,具体操作方法,阿荥知道。船身中有一些珠宝玉器,你们只要给阿荥留下一两件便可,其余都归你们。还有,阿荥身上所穿之软甲,并杀伐与自卫于一体,是我这三载心血所集,你们若能顺利逃脱,也归你们……” 话语未完,只听外面石室传来一阵当当的巨响,那帮黑衣人已在设法破门了。 李铸一把抱起李荥,道:“你们三个且在外室暂避一下,待我炸开石壁,你们便走。” 到了外间,那铁门上的轰击声格外清晰,听得几人一阵心惊肉跳。 李铸想将李荥放在室中的桌上,小影却道:“我来背他。”李铸点头,将李荥放在小影背上,男童虽小,体重却与小影相差无几,小影负着他,只觉分外沉重。 李铸却片刻不停地回到了内侧的石室,并关上了石门。阿媛手执飞刀,站在小影身后,全神戒备地盯着那铁门,生死,只在这一刻了。 第133章 逃出生天 时间随着铁门上的轰击之声一分一秒地过去,屋中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小影的鼻尖渗出了一层细汗。 “小影姐姐,你别担心,我爹爹一定能做到的。”静默中,背上的男孩突然开口道。 小影心中一暖,此情此景下,这男孩竟还来安慰她。 她侧脸,微微一笑,道:“嗯,你爹爹定能做到。” 话音方落,内室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小影和阿媛浑身一颤,如此巨大的爆炸声,那李铸他…… 铁门上的轰击声因这声巨响而停了片刻,然后,门缝下传来一阵撬凿之声。 小影和阿媛无暇顾及铁门那边的动静,匆匆推开石门跑到内室一看,却见李铸正勉强地从墙角站起,身前那块铜镜被砸得凹凸不平,铁船却在那张铁床的掩护下丝毫无损。石壁果然已被炸开一人多高两人多宽的一个缺口,隐约可以听到崖下河流的奔腾之声。 “前辈,你还好?”阿媛上前扶住李铸,殷殷问道。 “我没事,你帮我把船推过去。”李铸掩着嘴角道,阿媛眼尖地发现他极快地抹去了嘴角的一缕血丝,当下心中一阵难过。但也知时不与人,便帮着他将那船推到石壁被炸开的缺口处。 李铸抬头,对小影和阿媛道:“快上船。” 小影背着李荥,和阿媛一起上了那铁船,回眸道:“李叔叔,你真的决定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李铸摇摇头,道:“我不能走。” 伸手抱过小影背上的李荥,紧紧地拥在怀中,极力压抑着悲情,道:“阿荥,爹爹跟你讲的话,你可要记住。” “我记住了,爹爹。”李荥小脸埋在他父亲胸前,乖顺道。 “记住就好。”李铸脸上蓦然挂下两行泪来,然他却极快地抹去了,将李荥往船中一放,看着小影和阿媛道:“拜托了。” 小影眼中也泛起了泪,道:“放心。” “多谢。”李铸点点头,又看看李荥那在天光下显得尤其苍白的小脸,手在船舷处轻轻一按,船舷那边突然弹出一块拱形的铁板来,瞬间将三人严密地封在船舱内。 三人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下的船板微微移动几下后,一阵失重感使得三人不得不抱成一团,极力地稳住身形。头顶的铁板上传来一阵十分密集的叮叮之声,应是飞镖箭支一类的东西射在上面所发出的声音,很短的时间后,身下一震,然后开始载沉载浮地摇晃起来。 船舱中很黑,很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是谁,呼吸开始长长短短的不规整,然后,演变成哽咽,再演变成低泣,肝肠寸断的低泣。 阿媛伸手摸向李荥所在的方向,男孩好好地坐在那,颊上湿热,却并没有在抽泣,阿媛微微一怔,将男孩抱到自己身侧,搂着他,伸手又去摸另一边的小影,触到她轻颤不停的肩,她却又收回手,静默片刻,兀自也垂下泪来。 小影抱着膝盖,无法抑制地哽咽抽泣。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春日,想起临别前爹爹那紧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的一抱,想起她跟着景繇登车前爹爹那格外水润的目光…… 原来如此啊…… 可是当时,她却万万也想不到,这便是与爹爹的最后一面了。 今天,看着同样的场景活生生的再次在她眼前上演,曾经拥有的幸福和不可复得的痛楚潮水般将她淹没了。 叫她如何能忘记这至深的亲情,叫她如何能忘记这刻骨的仇恨? 即墨襄,她一定要杀! 三人由一开始的担惊受怕中安静下来,又各自哭了一番,又乏又累,竟都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阿媛第一个醒来,只觉得船舱中有些憋闷,船摇晃得也没有一开始那般厉害了,便轻推一下偎在她身上的男孩,轻声唤道:“阿荥,阿荥,醒醒。” 小影和李荥都被她唤醒,睁眸一看漆黑一片,一时还有些发怔。 “阿荥,这船舱你会不会打开啊?”阿媛问道。 “我会。”阿荥说着,侧过身子小手向一边的船舷摸去,随着一声轻响,头顶的那块铁板顿时不见,四周却仍是漆黑一片。 三人仰头,空中暗沉沉的一片,几颗寒星闪烁,却没有月亮,原来已到了晚上。 小影四顾,只见一片水域开阔,远处,起伏暗沉的轮廓中,隐隐有几点亮光,似是有城镇。 她收回目光,道:“那些黑衣人一定会顺着河流来追我们,白天登岸目标太大,如此黑夜,正好给我们上岸做掩护。阿媛,你和我用手将这小船划到岸边去。” 阿媛正待应声,李荥却道:“小影姐姐,这船上有桨,就在船舷外面,你伸手去摸,有一个铁环,将它拉起就是了。” 阿媛和小影闻言,各向船的左右舷摸去,果真拉出两条桨来,两人不曾划过桨,折腾一番后,终于顺利将小船划到了岸边。 两人一刻不停,阿媛背上李荥,小影照着李荥的提示从船板下拿出那箱珠宝,三人便借着夜色的掩护向北方逃去。 也许是那小船顺流而下速度极快,让那帮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无法顺利地寻踪追截,小影和阿媛带着李荥一路有惊无险,一个月后,已来到百州的东海境内,时至八月,天气炎热,三人夜行昼宿,行程慢了一些,却有利于掩盖行踪。 这一个月中,李荥再没有流过泪,对他的父亲李铸也绝口不提,日日只是很乖地配合着小影和阿媛的一切行动。小影发现他的腿从膝盖往下是金属做的假肢,问他这腿是如何断的,他也不讲,只笑着摇摇头。对于小影和阿媛来说,李铸父子为何会被囚在那深山的石室之中是个谜团,她们走后,石室中又发生了什么是个谜团,而今,八岁的李荥对他的过往如此讳莫如深的态度也是个谜团。 李荥不愿提起,她们便也不问,毕竟不是什么赏心乐事,多问无益。不过她们倒是计划好了如何安顿李荥,她们准备将他送到青湖去,托付给孟平和左丘燕照顾。李荥虽然双腿残废,但日常生活他基本都可以自理,不会太麻烦孟平夫妇。 八月底,三人来到青湖,却只见左丘燕一人在家,原来今年开春,孟平便离开她找寻小影去了。 小影将李荥安顿在她和阿媛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又去山坡上拜祭了爷爷、爹爹和娘亲,下来后,倚在那一树梨果下发呆。 左丘燕摘了菜回来,见小影倚在树干上发呆,便走过来,问:“小影,真的不能留下吗?” 小影摇摇头,道:“我有未了的心事。” 左丘燕一时沉默。 小影转过脸看她,笑着问道:“燕子姐姐,你和孟平哥哥成亲了吗?” 左丘燕有些羞涩地点点头,道:“日月做媒,天地为证。” 小影笑道:“真好。”转眸看向木屋西侧的那一笼鸽子,道:“待我走后,你便飞鸽传书给孟平哥哥和夜灵哥哥,就说我回来过了。叫他们不用为我挂怀,只要照顾好李荥,便如同照顾我一般。” 左丘燕转头看了看屋中,又回过脸,不无难过道:“自你失踪后,大家都很担心,夜灵哥哥和洲南的景澹小王爷都来过不止一次,什么未了的心事使你一定要走,不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呢?” 小影抬眸,目光悠远而又坚定地注视着山坡上那棵老松,道:“一件,不完成,便永不会甘心的事。” 左丘燕微微停顿了一下,正待再语,却见阿媛从厨房走了出来,看到两人在树下,顿时又停住脚步。 左丘燕提起脚边的篮子,低声道:“我先去做饭。” 小影转身看着她的身影,又抬头与阿媛对视一眼,抬手摘了几个黄中带红的梨果,缓缓向屋中走去。 来到房中,见李荥正从她拿在桌上的一大堆小玩意中挑出一条九连环在那看,她脸上泛起微笑,走到桌边,将梨果放到他面前,坐在他身旁问:“喜欢这里吗?” 李荥转头看了看窗外,又回过头来,眸子黑亮地笑着,道:“喜欢。” 小影笑着伸手摸摸他的头顶,道:“你真好养。” 坐在他身边,向窗外眺望了一会儿,心中突然有些伤感,回头看着李荥那纯稚的表情,小影低眸,从怀中拿出那枚翠绿的坠子,执起李荥的小手,道:“阿荥,你爹爹救了我的命,本来,我该在这里好好照顾你,可是,姐姐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今后,你若遇到什么危险或是困难,你便拿这个坠子,去洲南王府找一个叫景苍的人,他会帮你的。” 李荥接了那玉坠,看着小影不语。 “记住了吗?”小影问。 “记住了。”李荥看着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真乖。”小影笑着捏捏他白嫩的脸颊,停了片刻,便向房外走去。 盏茶之后,阿媛因为洗菜时不小心弄湿了衣襟,回房来找衣服换,看到李荥手中的玉坠,不由微微怔了一下,走近问:“阿荥,这玉坠哪来的?” 李荥抬头,道:“小影姐姐临走给我的。” 阿媛一愣,突然转身向门外疾奔而去。 跑了将近一个时辰,时近中午,小影又热又渴,便勒住马四顾,不远处有条小河,她驱马过去,跳下来蹲在岸边,正欲用手掬水,不知哪飞来一块石头,哗的一声正落在她面前,水花溅了她一脸一身。 她大怒,转身正欲破口大骂,却在看见牵着马一脸气愤的阿媛的瞬间,变成一脸笑意道:“哇塞,阿媛,你怎么那么聪明呢,就是这溅水洗脸法美则美矣,还是略嫌粗暴了一些。” 阿媛却不笑,沉着脸道:“你少来这套,说好今年要给我过生日的,又想扔下我独自开溜。” 小影抹着脸上的水珠,有些心虚地讪笑道:“谁想开溜了?我这不是去给你买礼物,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阿媛牵着马走近,道:“我不需要惊喜,我只要跟着你。” 小影收敛了笑意,转身,蹲下,掬水洗脸。 阿媛走至她身侧,道:“我知道,你不想欠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觉得欠你。可我不管这么多,我只知道,除非你一直在我眼前,否则,我这颗心便无时无刻地悬着。” “你在我身边,我这颗心就得无时无刻地悬着,这让我觉得很累。”小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看着水面道。 “你腰里有匕首,给我一刀,我就不会再跟着你了。”阿媛静静道。 小影无语。 片刻之后,两人骑着马,一前一后,顺着这条河向山尽头跑去。 第134章 恨意再生 百州盛泱,延璃宫。 姬申刚刚从蕊贵妃那里请安回来,便见他的近侍非墨在宫门口候着,他一语不发地向书房走去,非墨立刻跟上。 “有什么消息?”姬申在书桌前坐下,摊开一本折子。 非墨近前,一边给他磨墨一边道:“殿下,属下探得消息,殷罗和平楚那两帮人从芒兮山脉出来后,并没有各自回国,而是顺着天阔河寻踪而下,找李铸的儿子。” “李铸的儿子?”姬申抬头。 非墨道:“是的,那日,在芒兮山脉深处关押李铸的石室外,众人看到从石室内掉到河里的那个巨大铁蛋,后来在天阔河的分支口被找到,是一艘制作精巧的铁船,李铸定是将自己的儿子藏在这艘船里让他逃生了。” 姬申放下手中的笔,思量着问:“他儿子多大了?” “据可靠消息说,应该在七岁到八岁之间。”非墨磨好了墨,轻轻将墨锭搁下。 姬申嗤笑一声,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这样一个小孩,难道李铸会让他带着那绝世神兵的制作图纸到处跑吗?” 非墨俯首道:“殿下,李铸将自己的儿子送走之后,便将石室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炸得粉碎,由此可以看出,他是十分舍不得这个儿子出事的,否则,他大可不必在被囚三年后才出此举。故而,属下认为,李铸可能教了他的幼子这绝世神兵的制作方法,以后万一被人认出,还可做保命之用,他清楚三国朝廷有多看重他发明的这件绝世神兵。” 姬申再次拿起笔,道:“那你就再去找找看。七八岁的孩子,能走多远?躲在那艘铁船中的,只怕不只那孩子一人。依我看来,殷罗霖国公那边才是关键,他关了李铸三年,不可能一无所获。”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问道:“其他几方情况怎样?” 非墨禀道:“五皇子的人还在继续寻找那李氏遗孤,洲南王府那边,好像真的只是在寻找影小郡主,会出现在芒兮山脉边上的小镇,可能真是巧合。” “我不相信巧合,你派人去调查清楚。若是洲南王府真是为了那神兵而去,那我们就不得不加快动作了。”姬申眉眼不抬道。 非墨领命。 “没什么事情你就下去。”姬申吩咐。 非墨拱手,道:“殿下,还有一事。” “说。”姬申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道。 “殿下,寻找那位影小郡主的部下传来了消息,说,在东海发现了她和她侍女的踪迹。”非墨道。 姬申笔下一停,却不语。 非墨观察着他的神色,道:“殿下,我们是自己行动,还是……” “景嫣既然托付了我,我自然要卖她这个人情。”姬申道。 “是,属下立即派人去洲南邀请嫣郡主。”非墨会意。 “你亲自去。”姬申抬头看他。 非墨一怔,随即眼中带着些激动,领命道:“是。” “你不用激动,我之所以派你去,不是为了让你有机会亲自替林青(殷罗山道上截杀小影的那个青衣人)报仇,此行,你只有两项任务,除此之外,不准你擅自动手。第一,嫣郡主此行的一切行动保密工作要做到滴水不漏。第二,保护好嫣郡主的安全。清楚了吗?”姬申看着他,目光淡淡道。 非墨眼神微微一暗,但仍俯首道:“属下遵命。” 姬申合起写了一半的折子,道:“去拿张请帖来。” 非墨很快便取了来,看着姬申写到嫣郡主三字时嘴角那自然泛起的笑纹,忍不住开口道:“殿下,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若不是十分想讲,便不会有此一问。说。”姬申此时心情似乎比方才又略好了一些。 “殿下,属下难得见您如此为一个女子用心,但,依属下所见,那嫣郡主的心,却似乎并不在殿下身上。”非墨道。 姬申手微微一僵,笔下一顿,一个字就点成了一个墨团,“重新去拿一张来。”他放下笔。 非墨答应着去了。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书桌笔架上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笔。 他自然也能感觉到景嫣的心不在他身上,那日去参加她的及笄礼,她心不在焉,看见他也没有亲自来招待,只在晚间有求于他时,才来见了他一面。可是他委实想不通,整个百州,没有谁比他和她走得再近了,她的心不在此处,又在哪里呢? 非墨拿了请帖来,他却不急着写了,只问:“你说她的心在哪?” 非墨俯首,道:“属下不知,也不敢妄猜,但属下委实怕,今后,殿下会因她而心伤。” 姬申淡淡冷笑,道:“会吗?她升到顶,在我心中,也不过排第二。普天之下,值得我姬申全心全意顶礼膜拜的,唯有一样。” 他没有说下去,非墨却在心中替他念出了那个词:“权力!” “上次你说,她曾派人去请平楚的即墨晟来参加她的及笄礼?”他突然话锋一转。 非墨道:“是,整个洲南王府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属下花了重金才买来这条消息。及笄礼那一天,即墨晟也的确派了他的侍卫来。” 姬申站起身,缓缓踱到窗口,看着窗外那一池开得鲜艳的荷花,自语一般道:“即墨晟……倒是个人物。” 非墨看着他英挺贵气的背影,没有说话。 姬申突然转身,道:“给你第三个任务。归来后,你告诉我,她的心究竟在哪。” 洲南王府,嫣语楼。 已近秋节,外面却依然骄阳似火,热得燥人。 房中很凉爽,八个冰盆在角落里、凉榻下无声无息地融化着,释放出缕缕冰爽之气。 凉榻旁的小几上放着来自宫中的请帖,景嫣恹恹地侧躺在凉榻上,细致的黛眉微皱。 姬申请她,必是小影有消息了。记得几个月前自己拜托他帮忙寻找小影时,心中是很坚决和笃定的,可是此刻,心中为何又犹豫起来了呢? 是的,她希望能找到她,毁了她,使她再不能介入她的家庭,介入她的生活。可是,她却从来也没有细思过如何毁了她,如何才能算是毁了她呢? 废了她的武功,让她再不能和景苍飞檐走壁地嬉闹? 砍了她的双手,让她再不能亲昵地挽着景澹的胳膊? 割了她的舌头,让她再不能那样娇滴滴地喊“义父”“义母”“晟哥哥”? 还是,杀了她,让世间再没有这个人? 不管是哪一种,只要她想,姬申的人都能为她做到的,她知道。 脑中悄悄地设计着各种场景,使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掌心一层冷汗。 风从窗口吹了进来,门口的珠帘一阵轻响,她突然忆起珠帘外还侍立着两个婢女,顿时竟生出一种心事被洞察的惊慌和恼怒。她猛然坐起身子,冲着门口大声叫道:“别站那!走开!都给我走远点!” 两个侍女一阵惊慌,确定主人是在对她们吼叫后,便委屈地低了头,乖乖向楼下退去。 景嫣微微地喘着气,不懂为何自己如此紧张。 “嫣儿,什么事啊?竟然发这么大的火?”耳边突然传来的轻语将她吓得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她紧攥着自己的袖口,瞠圆了乌眸看向房门处。珠帘一掀,却是刑玉蓉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捧着托盘的侍女。 刑玉蓉抬头看向窗边凉榻上的景嫣,只见她小脸微白,一脸惊色,怔了一下后,疾步走过去,一边在榻上坐下一边伸手摸向她的额头,担心问道:“嫣儿,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是不是生病了?” 景嫣努力平复下心绪,勉强一笑,道:“母亲,我没事,刚刚做了个噩梦而已。” “傻丫头,做梦也能惊成这样,看看,出了这么多汗。”刑玉蓉放了心,一边嗔怪一边轻轻地拭着她玉白的额上那层细密的汗珠。 “母亲,您怎么来了?”景嫣有些急迫地问。到底心中有鬼,做什么都不安生,只怕被旁人瞧出端倪来。 刑玉蓉转身,从侍女的托盘中拿出一个冰碗来,道:“七殿下的侍卫不是带了宫中的甜瓜来么,天气太热,只怕放坏了,我便想着让人送只冰碗给你,后来一思,你父亲巡视军队去了,这府中除了你我母女,也无人可以做伴,便亲自来看看你。” 景嫣看着那碗中,青中带黄的瓜片切得极薄,覆在那冰块之上,水润透彻,丝丝沁甜。 刑玉蓉看到桌上那张请帖,转眸微笑问道:“如何?想好要不要去了么?” 景嫣猛然听她问起,心中又是莫名其妙的一阵紧张,遂摇头道:“还未想好。” 刑玉蓉看看外面耀眼的阳光,道:“这样的天气,赶路去盛泱,委实有些遭罪。”停了片刻,她又微微叹了口气,执着景嫣的手,道:“澹儿和苍儿在外已久,只你一人在家,你虽不说,我与你父亲却都知道,其实你孤单得很,也寂寞得很。难得你与七殿下还谈得来,他既诚心邀你,你去盛泱散散心也好,总比,竟日闷在这府里强。” 景嫣看着刑玉蓉,却不言语。 刑玉蓉握了握她的手,眼中有些牵挂的失落,却仍安慰性地一笑,道:“待什么时候,你两位兄长都回来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景嫣垂下小脸。自从上次从盛泱归来之后,父亲和母亲一直避免在她面前提起小影,但她知道,他们一日也没有忘却过她,景苍和景澹从未离家这么久,他们心中在牵挂景苍景澹的同时,定然也会牵挂她,盼望景苍景澹归来的同时,定然也会盼望她一同归来。自己的孩子久不在家,他们做父母的就不无聊,不寂寞了么?而这一切,却只因为那一个人。 不,她不希望她再回来了,她不准她再回来。 “母亲,我去。”察觉到心中那蓬勃生长的恨意,她抬头,向刑玉蓉微微一笑,轻声道。 第135章 阿媛及笄 东海境内有一条极美丽的河,名叫星津。河面并不宽阔,但河水极清,倒映着两岸的巍巍青山,蜿蜒迤逦,别有一番幽情。 星津河畔,一片野果丰硕的山林内,有一间用树枝和苇叶搭成的小棚子,阿媛和小影就住在里面。 当初带着李荥从殷罗逃往百州时,在殷罗和百州的边境,小影和阿媛碰到一队在两国间做贸易的商队,并从他们手中买得了少量的火药。将李荥送往青湖安顿好后,两人来到此处躲了起来,好让小影研制她的毒针丸,这一躲,就是半个月。 毒针丸研制好后,小影却暗暗地愁了起来。毒针丸有了,李荥的那件集防御与攻击为一体的软甲她也拿来了,已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再继续拖沓,可是,她终不能带着阿媛一起去冒险,她必须想办法甩开她。 这几个月和阿媛在一起,她又体验到了那种熟悉的温情和快乐,想起要和她诀别,她好痛苦,痛苦得不想去想。她甚至一度这样想过:为了阿媛,我要活着,她离不开我,我也同样离不开她。可是,她心里清楚,此行,她是要去杀即墨襄,杀平楚只手遮天的骁战王爷,她不可能活着回来。 她不怕死,可是,她却怕这生生离别的痛。 昨夜,和阿媛一起躺在草棚里,听着外面夜枭的叫声,她想起了阿媛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人自怀揣着悲伤踏上仇恨之路以后,除了更多的悲伤和仇恨,什么也不会得到。” 要说内心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泛起战栗,那是骗人的。她想报仇,她也怕得到更多的悲伤和仇恨,她认为,唯有自己独自踏上这条仇恨之路,才能避免这个她深深为之惊惧的后果,因为她会以自己的死,来作为这条仇恨之路的终结,人死了,便不会感觉到更多的仇恨和悲伤了。 她不能承受在报仇的路上失去,尤其是,失去阿媛,她会悲得痛不欲生的,她会恨得毁天灭地的。 听着身侧阿媛那均匀的呼吸声,她眼角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最后,她决定,明天一早,离开这里,带阿媛去最近的城镇为她庆祝及笄之喜。庆祝完后,寻找机会单独离开,易容返回洲南,绕道从西岭再到京北,最后进入平楚。 次日一早,天刚亮,阿媛醒来,见小影已站在草棚外,她坐起身子,揉着眼睛道:“小影,你起来这么早干吗?” 小影回身,笑着道:“阿媛,起来收拾一下,我们进城去给你过生日。” 阿媛一怔:“过生日?” 小影见她一脸懵懂,忍不住窜进草棚,一边戳点着她的额头一边道:“喂,某人答应我将生辰定在九月的,难道又要反悔不成?” “没有啦,只是现在我们身无分文的,去城里做什么,就在这过好了。”阿媛边躲边道。 小影小脸一垮,道:“说起这个我就后悔,那么一大箱金银珠宝,我怎么就全部留给那小子了呢?”说着,挤眉弄眼地用手在空中抓捏了几下,“就算拿一两件也好啊。肯定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在发生作用。” 阿媛见她动作滑稽,忍不住扑哧一笑,问:“怎么说?” “我绝顶聪明的小影,也因为跟你在一起,变得近傻者蠢了嘛。”小影说完,动作迅捷地逃到草棚外面,看着阿媛贼笑。 阿媛却不去追打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道:“你少来这套,要不要拿他的那件软甲你都挣扎矛盾了好几个晚上,你以为我不知道?” 小影哼一声,道:“才没有呢,我那是因为见那软甲穿着太过难看,有损我天姿国色的形象,这才矛盾的。”眼珠一转,又凑过来问:“你想要什么礼物啊?” 阿媛看她一眼,怀疑道:“怎么?难道你还有私房钱藏着?” “私房钱我是没有的,不过,我有这个。”小影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支玉箫来,滴溜溜地在指尖转了一圈。 “你要把它卖了?”阿媛瞪圆眼睛。 “对啊,反正我现在也不吹它了,带着累赘。”小影无所谓道。 “那你把它送我,就当是我的礼物。”阿媛知她极爱吹箫的,不忍见她一时之气将心爱之物卖掉。 “那可不行,你又不会吹,要它干吗?再说了,我说过要送个色香味俱全的男人给你的。你说这青楼里为何就没有男妓呢?唉,够伤脑筋的呢……”小影愁眉苦脸絮絮叨叨地说着,听得阿媛小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最后终于忍不住一边向她扑来一边恼怒地大叫:“你这家伙,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小影这张嘴还是完好无损地在津河镇的当铺里与掌柜讨价还价,并最终说服掌柜以三百两的价格收了这支玉箫。 背着沉甸甸的银子,小影兴高采烈地和阿媛在热闹的街市上闲逛,逛到一个挂满珠花首饰的小摊前,阿媛停下了脚步。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心里就算藏着再多的事,也抵不过爱美的天性使然。 小影转眸,见不远处有个装饰考究的玉簪铺子,便对阿媛道:“阿媛,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去买两串糖葫芦来。” 阿媛回头,见前面不远有个卖糖葫芦的,便不疑有他,点头道:“好。” 小影磨磨蹭蹭走到那卖糖葫芦的身边,回头看看正和摊贩说话的阿媛,身形一闪便进了那玉簪铺子。 阿媛正在看一朵珠花,身旁突然传来一句略带惊讶的熟悉轻唤:“阿媛?” 阿媛回头一看,不由怔住,这人不是别人,竟是朱峤。她回头看了看,不见小影身影,对朱峤道:“你怎么在此?快些走。” 朱峤顺着她目光向那边看了看,道:“你为何这般紧张?少主派我来找影小郡主,你没和她一起?” “你不能见她,你快走。”阿媛急了,伸手推他,却见他身后围拢过来十几个人,都是即墨府的侍卫。 “阿媛,怎么回事?”朱峤皱眉,挥退身后那十几个人,盯着阿媛问。 阿媛实是怕小影看到她跟朱峤在一起,咬咬唇,一把扯过朱峤躲进街市旁的一条小巷里。 小影在那铺子里挑挑拣拣,最终相中一支通体翠绿,顶嵌南珠的玉簪,花了二百二十两买下后,边往外走边想,不知阿媛那家伙要高兴成什么样。 出门一看,那珠花摊前却不见阿媛身影,她心中一紧,难道这一会功夫,便出了什么情况?当下将玉簪放进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按着腰间匕首四处寻找起来。 小巷中,朱峤听完阿媛的解释,两道浓眉深深皱了起来。 阿媛从巷口看了看外面熙攘的街市,道:“阿峤,你走,回去,告诉少……”她顿了顿,接着道“告诉即墨公子,他不用来找小影,小影自会去找他的。” “即墨公子?”朱峤重复一句,抬头看着阿媛,冷冷道:“阿媛,少主的宽容,使你此刻忘本忘得问心无愧是么?所以你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如何谋划对付王爷,如何谋划对付少主,并与她为伍?” “不,她没有要谋害少主,她,只是想报父仇而已。”阿媛急急道。 “有区别吗?”朱峤冷冷一笑,“上次在圣女山下,少主为了她被王爷打成重伤,你以为,少主能和你一样,眼睁睁看着她去谋害王爷而袖手旁观吗?只怕到时,受伤最重的,又将是少主。” 阿媛咬唇,无言以对。 “少主如何对她你最清楚,既然她不念旧情,狠心绝情要对少主和王爷不利,那我也不必对她客气了。”朱峤冷声道。 阿媛一震,抬头看着朱峤,摇头道:“你不能伤害她,她不会伤害少主的,你相信我。” “你早已不值得我信任了。”朱峤说完,正欲推开她出去,头上突然一阵风响,他正想抬头,一把匕首已抵住他的脖子,一阵细痛传来。 阿媛看朱峤脖子上出了血,当即惊叫:“小影,不要!” 小影不理她,眼眸如霜地紧逼着朱峤,冷漠的表情让阿媛担心她随时会用那把匕首划开朱峤的脖子。 她心怦怦地跳着,想去拉小影的胳膊,又怕刺激到她,只能跟在她身后紧张地问:“小影,你不会伤害他的对不对,他是无辜的。” “无辜?你没听见他刚才的话么?他要杀我。”小影冷冷道。 “他只是担心你会伤害他的主人,你告诉他,你不会那样做就好了。”阿媛殷殷道。 “不,他说得很对,不管是谁,只要对我报仇不利,我都会杀了他的,即墨晟也一样。”小影面无表情道。 阿媛怔住。 “秋雁影,你这冷血动物,少主瞎了眼才会那样真心待你。”朱峤恨声道,喉结滚动间,刀刃处又溢出几缕血丝。 阿媛默默靠近她,突然出手如电,一指点在朱峤腰间,朱峤浑身一软,睁着眼向后倒去。 小影倏然转过脸,目光冷遂地看着阿媛。 阿媛眸中含泪,道:“小影,你说过今日要为我庆祝生辰的,我不希望我有生以来过的第一个生辰,浸着血色。” 小影看了她半晌,终是回过脸,看着地上的朱峤,道:“你回去告诉即墨晟,他父亲带给我的伤害,他终其一生也弥补不了。再见面,他不必对我心软,我也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言讫,一下跃上一旁的屋顶,抓起屋脊上的包袱转身便疾奔而去。 阿媛迟疑地看看地上的朱峤,咬了咬唇,终是转过身跟着小影匆匆遁去。 第136章 伤到极处 星津河畔的山林里,两个女孩骑着马,一路狂奔,白色的身影箭一般在那片绿色中穿梭。 小影咬着牙跑了半天,见甩不掉阿媛,便勒住马,站在原地等她。 阿媛奔近,下了马,脸上泪痕未干地与小影对面而立。 小影看着她有些委屈却强忍着的表情,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冷着脸道:“你接受不了这样冷酷无情的我,就不该再继续跟着我。” “不,小影,你不冷酷无情,方才就算我不拦你,你也不会杀他的,你更不会对即墨晟下手。我知道。”阿媛肯定道。 “我会的。”阿媛语气中的肯定让小影心中尤其难过。 “你不会。”阿媛反驳。 “我会的。”小影眉头微皱。 “你不会!”阿媛坚持。 “我会的我会的!”小影突然捂着耳朵大叫起来。 阿媛见她那样,心一软,不想继续与她争执,伸手欲去安抚她。小影却突然抬头,后退一步,目光闪烁地看着阿媛,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以为你能感动我,能说服我放下仇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有真正地忘记过即墨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将他的那支风车藏在包袱里?你口口声声说只要能陪着我就别无他求,心中,只怕无时无刻不想着劝我放过即墨晟他们父子!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休想!” 阿媛的泪又流了下来,她泪眼迷蒙地看着小影,忍住哽咽道:“是的,我希望能说服你放下仇恨,自从你知道了仇恨,以前的快乐,都变成了痛苦,以前的朋友亲人,都变成了仇人陌生人。小影,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天堂和地狱,只在你一念之间。我希望你能继续呆在天堂,希望你能继续好好地,快乐地生活,你知道吗?看着你在仇恨中日复一日地煎熬自己的心,我有多么难过。不要骗自己了,你根本硬不起这颗天生柔软的心来。” “你住口!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给我天堂,那便是我的父亲,如今,他不在了,世间于我而言,永远不可能再变成天堂。你以为他不在了,你便可以取代他在我心中位置?别做梦了!没有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今天,话既然都已说清,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后,我不想再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小影说着,取过马上装着银两和那支玉簪的包袱,往阿媛胸前一扔,道:“你我两清了。” 阿媛惶然地去扯小影的衣襟,小影突然转身,大吼道:“我叫你不要再跟着我!” 阿媛被她吼得一怔,小影却趁机点了她的软麻穴,不顾倒在地上的阿媛那近乎哀求的悲伤目光,小影决然地转身,翻上马背,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身旁的树木不断地倒退,风迎面吹来,前面的路还看不见尽头。小影握着缰绳,泪流满面。 阿媛说的没有错,是她,承受不了心底那块柔软被人戳中的痛楚,她身上还背负着父亲和爷爷的血仇,这样的柔软让她自觉愧对自己,更愧对他们。他们那样的疼她爱她,而她,竟还对杀害他们的凶手之子心存留恋。以前,她一直在回避,在自欺,从不正面去思考这些。今日,被阿媛一语点破的刹那,愧疚和羞耻撕裂了长久以来她小心翼翼编制维护的盔甲,当深藏其中的私欲和侥幸暴露在天光之下时,她颤抖得无处可躲。 阿媛心善是对的,她没有仇恨,她也没有理由陪着她一起假装心肠冷硬,然后夜夜在梦中煎熬,所以,她该离开她了。她刚刚及笄,她可以去找那个送她玉梳的人,好好地、快乐地度过她的一生。她知道,今日那一番话,必定是伤到她了,可是,她却不后悔,只因,长痛不如短痛。 她抹干脸上的泪,如今,阿媛也不在身边了,再没有什么可让她放心不下,她该正式踏上她要走的那条路了。 这样想着,扬起的马鞭却又落不下去。 她就那样将阿媛点倒在林中,万一有野兽或是坏人经过怎么办?穴道起码要一个时辰才能解开,这一个时辰内,她毫无防御能力,会不会有危险? 可若是此番再回去,只怕今后再也甩不掉她了,届时,又该如何是好? 她策马站在路边,左右为难。 思虑未了,耳畔却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抬眸看去,却见一个黑衣蒙面人正朝她奔来,她心口一震,立马进入戒备状态。 那黑衣人却在离她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看着她,也不出声,只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 小影看到那支通体碧绿,顶嵌南珠的玉簪,顿时大惊,刚欲出声询问,那黑衣人却调转马头疾奔而去,她无暇细想,对阿媛的担心占据了她的一切思维,促使她策马回缰,紧追而去。 两刻之后,她看到前面那黑衣人方向一转,向一旁林木葱郁的山上跑去,她跟着追上。随着山势越来越陡峭,马已不能骑了,她跳下马,施展轻功去追那黑衣人,追了片刻,那黑衣人在前面一丛灌木旁一闪,不见了踪影。 她跟着转过那丛灌木,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平坡。可当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时,她只觉得四肢百骸突然开始强烈的酸麻,每一个细胞都颤抖欲裂,忘了跳动的心梗在了她的喉间,脑中一片空白。 坡上有三四个黑衣人,坡上还有一个十字木架,一个女孩,被六把飞刀,深深地钉在那木架上,垂着头,不知死活。她认得那飞刀,她也认得那女孩。那女孩,就是阿媛。 仿佛只眨了下眼,又仿佛已过了一世之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和知觉。心像是放在火上烤,她一语不发,突然就向阿媛那边扑去。 一个黑衣人突然出列,探手就想揪她的衣领,她唰地拔出腰间匕首,闪电般旋身,那黑衣人的胳膊上便多了一条血口子,她又向阿媛靠近了几步。 那几个黑衣人见她武功不弱出手狠戾,当下又出来一个,两人一起对付她。 小影不知阿媛是否还活着,心中焦急得几乎忘了自己的一切,更忘了自己的武功套路,见有人拦她,只知道握着匕首本能地在那一阵疯刺疯砍。背后突然袭来一阵剧痛,膝盖处也被人踢了一脚,疼痛欲折。她跪倒在地,呕出一口血,抬头,默默地擦尽嘴角的血丝,刚欲再次跳起,突见刚刚引她来此的黑衣人已站到阿媛身侧,拿一把短刀抵着阿媛的脖颈,冷声道:“她还没死,你最好不要乱动。” 她顿时静了下来,目光如刀地看着那黑衣人,一字一字道:“要杀要剐,你冲我来,放了她。” 黑衣人却不语,露在面罩上方的眼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周围一时沉默。 小影看着阿媛身上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再这样耗下去,她会失血过多而死的。心中刀扎一般地疼着,她握紧了双拳,大叫:“你究竟想怎样?” 黑衣人还是不理她,神色间,似乎在等什么人。 焦虑和痛苦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逐渐累积到了极致,既然她跳起来阿媛也是死,继续这样耗下去阿媛也是死,不如让她和阿媛一起死。她是真的绝望了,要是眼睁睁看着阿媛在她面前这样一点一滴地死去,还有什么能支撑她继续活着,继续去报仇? 让她和阿媛来世再做姐妹。 她闭上眼,握紧手中的匕首,刚欲自刎,身后却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她浑身一颤,迅速回头,如果阿媛还有一线生机,她就决不放弃。 白衣白裙的纤柔女孩如一朵纤尘不染的云一般,缓缓从那片绿色中走近,透过斗笠上那半透明的白纱,隐约可见那倾城的容颜。 小影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连同自己的这颗心,在看清这女孩容颜的时候,瞬间结冰。她觉得浑身僵硬,可这僵硬的躯体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女孩淡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她,不紧不慢优雅地走着,来到她和阿媛的中间,才停了下来,看着阿媛,背对着她,少时,又转过身子,看着她。 “景嫣……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手中的匕首掉在了地上,小影颤抖着,语不成声。 景嫣仔细地看着她。方才她刚刚看到阿媛的惨状时,有片刻的惊惧和负罪感,但此时再看小影,看到她愈加秀美的容颜,看到她竟还能用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来质问她,看到她眼中深沉的悲痛和绝望,她却突然有点想笑。 秋雁影,你终于也体味到失去的感觉了,你终于尝到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硬生生夺走的那种痛苦了。非墨虽然自作主张对阿媛下此重手,但看起来,效果却是十分令她满意的。但,这还远远不够。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都没说什么,我只夺你这一样,你就受不了了?”景嫣似乎比她还惊讶,惊讶她的承受能力如此不济,惊讶她的器量如此狭小。 小影抬头怔怔地看着她,半晌,突然就笑了起来,边笑,边流泪。“我,夺走了你的一切?”她语调破碎,仿佛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却又肝肠寸断。 景嫣看着这样的她,心中既烦躁又厌恶。她讨厌她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她更讨厌,已经这样狼狈无助的她,却还那样的娇美动人,楚楚可怜。 “你想怎样?”小影的声音突然冷若冰霜,像是一把冰剑,一下刺进景嫣的心中,让她极度的不舒服。 看着地上雪亮的匕首,她心中突然有了个主意。这个念头刚刚冒起时,她有一刹的心惊胆战,但,对小影的厌恶让她迅速压制住了这股心惊胆战,不假思索道:“你一刀,换她一刀。”说着,就往一边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住,补充道:“记住,是脸上,别划错了地方。” 小影嘴角泛起冰冷的笑意:景嫣,你已将我伤到了极处,你以为,此时,此地,自毁容貌于我而言,还值得一提么?那是你才在乎的东西! 她操起地上的匕首,没有一丝犹豫地划过自己的右脸,鲜血立刻淋了下来,她却眉头也不皱一下,直直地看着阿媛身侧的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看着她决绝的举动,有片刻的愣怔,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伸手拔出了钉在阿媛右手腕上的飞刀。 疼痛让昏迷的阿媛微微一震,然而失血过多却让她意识回拢得很慢。 小影已划下了第二刀,黑衣人拔下了阿媛左腕上那把刀。 阿媛彻底被疼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抬起雪白的小脸,睁眼的第一刻,便看到了令她心魂欲碎的一幕景象:半边脸颊鲜血淋漓的小影正拿刀划向自己的左脸。随着她左颊上那道狰狞伤口的出现,她右肩处的飞刀也被拔了出来。 再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痛,在小影停也不停地再次举刀划向自己面颊的时候,她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不!”同时,双手向后抵住木架,用尽全力往前一挣。 木架上留下三把鲜血淋漓的飞刀,她扑倒在地。 “阿媛!”小影惊叫着,扬手将手中的匕首向那正欲再次将阿媛拎起来的黑衣人掷去,被黑衣人挥刀挡过,旁边的几个黑衣人迅速向小影逼了过来。 “好了。”一直站在不远处背对他们的景嫣突然开口,“我们走。” 说着,自顾自向山下走去。那几个黑衣人倒也不敢违背她的命令,丢下小影和阿媛,跟着她一道走了。 小影一站起,胸口一阵被重锤击打过的痛,喉间的血腥味浓重起来,她也顾不得,踉跄着几步跨到阿媛身边,翻过因剧痛而浑身轻颤的阿媛,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最后一颗断续丸,塞进阿媛的嘴里,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跪在她身边,用牙咬,用手扯。 阿媛看着小影那皮肉翻卷,不堪入目的小脸,只觉得心痛欲死,眸中泪水狂涌着,微弱地喊:“小影……” “阿媛,别说话,你没事的,你会没事的,你没事的……”小影不断地重复着,费力地将衣服撕成一条一条,颤抖着双手将阿媛那不断溢血的伤口包扎起来。 阿媛无声地哭了起来,哽咽着叫:“小影……” 小影蓦然停住,抬眸看着她那毫无人色的小脸。 阿媛眼神绝望,惨白的嘴唇兀自抖动着道:“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小影的泪一下涌了出来,不停地流进颊上沟渠一般的伤口,和着鲜血一起从她颌下滴落。“不,阿媛,是我害了你。你一定要坚持住,只要你挺过这一次,我再不提报仇了,我再不离开你了,我们一起回青湖去……快乐地生活……”她哽咽得语不成声。 阿媛看着她,微微摇头,道:“看着你这样……我已生不如死……” “不,你会好起来的,我也会好起来的,我马上带你去镇上治伤……”小影低头,急急地包扎着她的伤口。 “小影,不要忙了……陪我说说话……”阿媛颤抖着手,轻轻碰着她的手。 “不,等你治好了伤,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说。”小影一刻不停。 阿媛刚有些清明的眼眸又模糊起来,小影是大夫,如何会看不出她已无生望,她只是不愿相信,不愿接受。 她奋力地眨去眼中的泪光,轻声道:“镇上好远……我怕疼,坚持不到……” 小影一怔,抬眸看向她,道:“你胡说。” 阿媛勉强勾了勾嘴角,道:“小影,我有一件事情……要求你……”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小影将浑身是血的她扶起来,背到背上,屏住一口气,站了起来,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口内鲜血狂涌。 她咬牙,不顾眼前金星乱冒,一步一步往前挪。 阿媛头搁在小影瘦弱的肩上,感觉她身体的颤抖,撕心裂肺地痛。但她知道,她若不死,小影便绝不会放弃。 “小影……你对少主的怨……和恨,就让我替他背负了……他是真心……要你好的,像……像我一样……”她艰难道。小影是喜欢少主的,她知道。 小影眼中未干的泪再次汹涌起来,心中极度的痛让她感觉不到唇被咬破的痛,她只听到自己声音沙哑道:“好,我答应你。” “还有……要是我死了……你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不要为我报仇……不要为我一直……难过……我不要成为……你痛苦的根源……”阿媛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得寸进尺。”小影哽咽着道。 “你答不答应……”阿媛不肯放弃。 小影重重地点头,哭着道:“我答应……”刚刚说完,又吐出一口血。 阿媛舒了口气,不说话了。 小影心中一颤,微微转过头,鼻音浓重道:“阿媛,阿媛,你不要睡,你跟我说话啊……” “……你送我的……玉簪……真漂亮……”再开口,阿媛的声音已变得细如蚊蚋,断断续续。 “嗯,我特意挑的,我知道你会喜欢。”小影吸了下鼻子,不间断的泪珠已将脸上大片的鲜血冲刷出几道沟壑来。 “我……怀里……那枚玉……佩……你替我……还……还给他,……叫他……别……别等……我……”比发丝更细的声音到了这里,戛然而止,小影只觉得背上一沉。 她停住了脚步。不,不会的,她服了断续丸,她还能坚持十二个时辰,不会的…… 她才走出了十几米而已。 “阿媛,阿媛,阿媛。”她轻轻摇晃着背上的她。 她不应声,只从她酸麻的臂中慢慢地向下滑去。 她极其艰难地蹲下身子,让背上的她轻轻落地,然后转身看着她。 眉目清秀的女孩面色雪白,惨白的嘴角蜿蜒着一缕鲜红的血丝,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如同睡着了一般。 目光扫过她紧握成拳的右手,她轻轻分开它,一颗墨绿色的药丸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她仰起头,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眼睛,在地上坐了下来,抬起阿媛的头,让她搁在她腿上,伸手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丝,轻声道:“阿媛,既然你想睡,就睡,我守着你。” 天很快就暗了,夜空暗沉一片,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有微微的风吹过,却让小影觉得仿佛置身于隆冬的平楚圣女山山下,冰冷彻骨的风从每一根汗毛拼命地往身体里钻,遍体刺骨的痛。 黑暗中,她大睁着眼睛。她和阿媛从初遇至今的每一个片段,不停地在她眼前飘来飘去,她盯住一个看,刚刚看清,画面却开始出现裂缝,然后砰的一声,碎成无数纸片。她转眸去看另一个,又碎掉,再看,再碎掉。 她的眼睛开始发酸,发痛,她闭上眼睛,感觉却突然变得灵敏起来,两颊上刺刺的痛,胸口闷闷的痛,膝盖上阵阵的痛。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痛字,痛得她冷汗直冒,痛得她生不如死。 再睁眼,天却亮了。她僵硬着脖子,缓缓低头去看阿媛,见她犹闭着双眼,便伸手推了推她,道:“阿媛,天亮了。” 隐约看见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抬头看着自己,问:“小影,你起来这么早干吗?” 她使劲眨一眨眼,再看,熟悉的容颜却依然沉睡着,她睡得那样沉,仿佛今生都不会再醒来了。 泪珠颗颗坠落,心痛得无以复加。仰头,天空碧蓝,澄净透明得刺眼。她闭上眼睛,对着天空,野兽般地放声尖叫起来。 第139章 相依相偎 石室中,景苍强抑着悲伤,手忙脚乱地对气息微弱的小影进行了一番救治后,看着她依然紧闭的双眸和青紫的手足,怔然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没有照顾过人,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照顾人。 此生,他未曾有过如此心焦无措的感觉。 脑中找不到一丝清晰的头绪和思维,他只能循着本能去做。 将自己和床上的女孩都脱得只剩亵衣,他上了床,背靠石床里侧的石壁,将女孩抱在怀里,将她冰块一般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再用被子将两人裹起来,然后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双足。 瘦骨嶙峋的女孩没有一丝的温度,让他感觉,他抱着的好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冰,一块,还有一丝呼吸的冰。 可是,他却不感觉到冷,他低眸看着她那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伤口处褪去了血痂新长出来的凹凸不平的粉红的嫩肉,只想问她:还冷不冷?还疼不疼? 她静静地偎在他怀中,不叫不闹不挣扎,这般柔弱乖巧的模样,是他自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的。以前,他也曾暗暗地憧憬过,若是哪一天,和他在一起时,她也能如和即墨晟在一起时才会表现出的那般柔顺乖巧,该有多好。可此刻,他却更希望她能如以前一般跳起来,命令似的对他大叫:“大凶鬼,有人欺负我,你帮不帮我?”…… 终不可得,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只要她不是虚弱到了极致,终不会对他这般柔顺乖巧的。 可调皮又有什么错?顺着自己的心意决定去留又有什么错?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又有什么错?为什么,竟有人要将她伤成这样,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他抱紧她,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难道,这是上天对他景苍的报应么?报应他这一十七年来冷情冷性,不关心人间冷暖,不管他人疾苦的生活方式?报应他父母兄妹俱全却还整日困守着自己的寂寞而不与他们分享家庭温情的不知感恩?报应他遇事总是一意孤行,随性妄为而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的狂傲心性? 所以,才要将他唯一渴望亲近唯一小心珍惜的人弄到如斯境地? 可是这不公平啊,为何是她,为何不是他,本该是他的啊。 他一直认为流泪是多余的,泪水解决不了事情,也冲刷不去内心的忧伤,所以,自他懂事以来,他几乎从不落泪。 可是今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本能,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流血,也或许,是这温热的泪流进了心里,又化作冰冷的悲伤之血,流进了他生命的伤口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脸上的泪痕早已纵横交错地干涸了,他的身体也因为一直保持着这个坐姿而僵麻了,寒风仍在门外呼啸着,除此之外,天地间似乎消失了一切的声音。 静寂中,他却感觉到了一丝风,细细的,温热的,柔和的,拂过他的脖颈,如同寒冬过后从天边吹来的第一丝春风,蕴含着无限的生机和希望。 是她的呼吸,清晰而有力起来了。 太好了,只要她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正这样想着,怀中的女孩却微微地动了起来,小脸轻轻在他胸前蹭了下,然后又不动了。 他心中一阵紧张,不知刚刚她那一蹭,他的衣服会不会磨伤了她脆弱的脸颊?低头细看,没有蹭破,也没有血丝。 他松了口气,看着她因呼吸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他俯下脸,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她依然光洁的额头上。 不管明日她醒来后会如何对他,至少现在,她还是依赖他的。如果说生命中只剩下最后这一刻相依相偎的时光,那么,他要清晰地记得每一分每一秒,并将它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刻进自己的灵魂里,永不遗忘。 是谁的心跳如此沉稳有力?像是黑暗中父亲轻哼的歌谣,安抚着她躁动的心绪,让她昏昏欲睡。 是谁的肌肤如此平滑温暖?像是一块被阳光晒暖了的玉,只握在手心,便似浑身都感觉到了那抹温暖润泽。 是谁的手指如此热烫温柔?像是偷取了阳光热度的风丝,调皮地在她的脚趾足心轻柔徘徊,有些痒,然那丝温暖惬意的感觉,却沁进了心里。 是爹爹还是阿媛? 不,他们两个都已离我远去了,都已不在了,我一定是在梦中,在梦中,他们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在梦中,我又感觉到了只有他们才能给我的温暖和安心。 如果是这样,那我情愿永远都不要睁开眼睛,永远都不要醒来了。世间好冷,好痛苦,而梦中,好暖,好舒服。 身体逐渐回暖的女孩这样想着,任由自己沉入了更黑甜的梦乡。 如果不是因为极度的饥饿,她想,她还不愿醒来。她讨厌饥饿的感觉,感觉到饥饿,证明她有继续活着的需求,可是她还活着干什么?这讨厌的饥饿,将她硬生生地从梦中,从爹爹和阿媛的身边,从那温暖宜人的世界里给扯了回来。 她缓缓地睁开眼,在意识还未完全回拢之时,她已心惊胆战起来。 这不是梦! 她醒了,可她还能清晰地听见那规律的心跳声,清晰地触摸到那热烫的肌肤,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只手握着自己的脚。 在梦中她感觉到的那股温暖,是切实存在的,而且,此时,仍然存在着。 她正偎在一个活生生的人怀中! 意识到这一点,她几乎一下就窜了起来,只因,她不认为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她这般信任,这般心无挂碍地亲近。 离开了那温暖的怀抱,四周的冷意让她很快清醒过来,她一眼瞄到床边正躺着自己的匕首,一手抄起匕首一手退下了刀鞘,转身便将匕首抵上了身旁人的脖子,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景苍脖子上的血很快流了下来,沿着匕首雪亮的锋刃,滴滴落在他敞开的,雪白的亵衣上。自见到她始就不曾合过的眼中血丝遍布,然目光却仍清亮地看着她,带着一丝痛惜。 他看出来,如果他是个陌生人,她那一转身,便是抱着一刀就要割断他脖子的意念的,不问缘由,不问来历。她只是看到了他,愣了一下,同时也放轻了手中的力道,所以,那匕首才在划破他皮肤的的瞬间,勘勘停住。 他本该高兴的,因为,她看到他便停住了,她对他下不了手呢。可是,不知为何,他高兴不起来,看着她阴冷而充满戾气的眼睛,他高兴不起来,他感觉到心疼,他只想知道,什么事让她变成了这样?又是谁,让她变成了这样? 咽下喉间的苦涩,他尽量使自己语气平静地开口:“小影,你若不杀我,就先把衣服穿上。” 小影看看他的眼睛,目光下移,看着刀锋上淅沥而下的血珠,不松手,也不语。 “外面冷,你会着凉。”他补充道。 小影微微一怔,突然觉得很好笑,而她也真的就笑了起来。收回带血的匕首,她跪在床上,先是无声地笑,然后笑出了声,最后越笑越大声,然而这笑声中,却带着太多悲凉的韵味。 她难道不该笑吗?因为救他,她失去了挚爱的父亲,而他的妹妹,又害死了她唯一仅有的阿媛,让她痛苦得几乎要死去,而今,他坐在这里,竟然担心她会着凉?是的,她早就着凉了,凉在心里,凉在生命里,这一生,她都不可能再痊愈。 无可否认,景嫣让她恨上了他们景家的人,所以,她才会在枕霞关杀了景澹的手下并伤了景澹,虽然,她明白那只是景嫣一人所为,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不迁怒,她做不到那样恩怨分明,在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想过,杀掉景嫣所在乎的所有人,让她知道,什么才叫做“被夺走一切”。 上次,面对景澹,她心里隐约闪过这样的念头,可她终究下不了这个手,过后她曾想,也许,这就是她与景嫣的不同之处了,景嫣的心够狠够辣,所以,她还保有着她所在乎的一切,而她的心太软太绵,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夺走她的一切,只留下无穷无尽的痛苦和孤独。 而今,面对景苍,她更下不了手。 自从知道爹爹是因为救他而放弃了自己生的那一线希望,她心里对他,便有着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她觉得,他的生命,有她爹爹的一半,换言之,就是她爹爹将自己一半的生命给了他。所以,他才会如爹爹一般叫她“疯丫头”,所以,他才能和爹爹一般给她仿佛能温暖她灵魂的温暖。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很荒谬,她更知道,他就是他,跟她爹爹完全没有一丝关联,可是,她对他,就是下不去手。她想,他曾是她爹爹冒着生命危险救回来的人,她又怎能杀他? 不想再次面对他的目光,也不想去想之前他是抱着何种心情温暖自己,更不想去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兀自转过身子,冷冷道:“穿上你的衣服,出去。” 对于她这一年多来的遭遇,她什么也没说,看起来,她也不想说,但是,他已从她的笑声中听出了太多。如果说,那是一块痛入骨髓的伤疤,那么,他不会去揭,但既然她不杀他,那么,接下来的路,他要与她同行。 所以,他默默地穿戴整齐,拉起被子披在她背上,拿锦帕轻轻拭去脖颈上粘腻的鲜血,然后拎起石案上的水壶向门外走去。 “我叫你走。”床上的女孩眉眼不抬,静静道。 他装作没有听见,拎着壶出门,少顷,又披着一层细雪拎着壶回来,熟门熟路地将水壶放到了石案下那块带有拉环的石板下面。 “我叫你走!”女孩突然大叫起来,同时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他。 接触到她的目光,他有片刻的愣怔,而后,苦涩从心底漫无边际地泛开。然他终不想逃避,迎着她冰凌一般的目光,他缓缓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年零四个月,不仅仅是为了见你一面。” “那你想怎样?让我感激你?还是,我身上还有什么你感兴趣而没有拿走的?”女孩突然伸手,将床上她所能拿到的一切都抓起来向他砸去,边砸边歇斯底里地叫:“出去!不要来烦我!” 景苍直直地站着,任她砸,待她手边无物可砸时,低头,弯腰,将散落在身前身后的物品一一地捡了起来,迎着女孩的冷笑,重新放到床侧的小桌上,然后,拿起墙上的玉笛,转身,消失在石门外。 屋里安静了下来,石案下的水壶“嗤嗤”地冒着白气。她这才感觉真的很冷,扯着身上的棉被,她将自己裹得很紧很紧,鼻端,却沁入了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气息,一丝,让她无法控制地忆起昨夜温暖的气息。 第140章 以情换情 景苍讨厌平楚的冬季,冷得不似人间该有的天气。 他静静地走在雪都烈城一片雪白的街道上,或许是因为他单薄的穿着,或许是因为他玉般的容颜,来往路人无不对他侧目。 心中牵挂着石室中女孩的情况,他差点忘了自己来这街市上是为了什么。一阵冷风夹着雪丝扑面而来,他回了神。 抬眸往两侧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间装饰精致的两层小楼,门口挂着一块匾——暖绒阁。他抬步走了过去。 一进门,屋内暖意融融,登时让人松弛了被寒冷拉紧的神经。满面笑意的小二一边打量着他一边迎了上来,弓腰行礼道:“这位公子,此间,乃是女子冬衣坊。” 景苍点一下头,自顾自走到一边,看着满架各种各样的狐裘貂绒。 小二见状,跟在他旁边殷殷道:“不知公子要给何人挑选冬衣,不妨将对方的年龄体型告诉小的,让小的给公子介绍几件上好的如何?” 景苍皱皱眉头,不悦道:“不用。” 小二只得讪讪闭嘴,跟着他,心里暗犯嘀咕。 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中意的,景苍看了看大堂东面的楼梯,抬步就要上楼。 小二忙拦住他道:“对不住,这位公子,楼上有女客,公子此刻上去,只怕多有不便。” “那就劳你上去通禀一声,她若衣衫整齐,我上去又何妨?”景苍道。 “这个,这个……”小二神情犹疑,站着不动。 景苍面色一冷,字如冰珠道:“我可向来没什么耐性。” 小二觑他那架势,虽不知他来历,但想也必不好惹,当下哈腰道:“请公子稍等。”说着,蹬蹬向楼上跑去。 少时,又蹬蹬下来,恭请他上楼。 景苍来到楼上,抬眼一看,便知这楼上裘衣的品质,比楼下不知好了多少。举目四顾,清亮的目光便一下定在这楼上除了他之外的另一位客人身上,一位,年方韶龄的清丽女子。 那少女一开始见他一上来便直直看着自己,心中又惊又疑,细看才知他只是盯着自己手中拿的这件裘衣。 银色的绒毛油一般的顺齐光亮,襟口和袖口的白绒风毛长而软密,看着都觉温暖。 “你把那件裘衣拿来我看看。”景苍伸手一指,对身旁的小二道。 小二额上冒出一滴冷汗,那件裘衣可是拿在客人手上呀,这位大爷当那双手是衣架子么,当下弓腰道:“公子,您看,那件裘衣已被人相中了,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公子不妨再看看别的如何?” “这裘衣既然还在你楼中,便还是待售之物,何来夺人所好一说,是你去拿来,还是要我亲自去拿?”景苍冷声道。 小二还未说话,那少女身侧手捧大氅的小丫鬟倒叫了起来:“嘿!烈城何时出了你这么蛮横的一号?欺负我家小姐是弱女子怎的?你可知……” 丫鬟还未说完,那少女却扭头轻喝:“琪儿,不得无礼!” 丫鬟倒是十分听话的立刻闭上了嘴,但脸上既委屈又气愤的神情也是不容忽视的。 少女捧着那件裘衣走至景苍身前,一旁小二为难的对那少女道:“虞小姐,您看这……” 少女微微一笑,道:“人与人之间向来有有缘无分一说,我想,人与物之间也亦然。”说着,将那裘衣递给小二。 小二接过裘衣,行礼道:“多谢虞小姐。”又抬头看向一旁的景苍,道:“公子,裘衣在此,您看。”语气中却显然多了一丝不屑的意味。 景苍淡淡看了少女一眼,道:“给我包起来。” 小二收了裘衣,问:“公子您是付银票还是现银呐?” 景苍一语不发向楼下走去。 少女行至楼梯口,看着他清隽的背影,嘴角倒露出一丝微笑来。 半个时辰后,虞府,兰泽园。 丫鬟琪儿抖落大氅上的几片雪丝,又从奉茶侍女手中接过热茶,来到里屋,看着窗下的小案边正执着笛子仔细观看的少女,撅着小嘴道:“小姐,你也太好说话了,明明是你先看中的那件裘衣,为什么要让给那个无礼的家伙?” 虞茵露浅浅一笑,道:“很简单,我看中它,是因为它美,而那位公子看中它,却是为了情,相较之下,我又怎能与他去争?” 琪儿瞪大黑盈盈的双眸,问:“小姐,你怎知他是为了情?” “他自己穿得那般单薄,却来到女子冬衣坊挑选裘衣,除了情这一字,还有何物能让人忘我到如斯程度?”虞茵露抬眸看着她温和道。 琪儿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随即又叫道:“即使这样,他也不该与你争啊,一点风度都没有。” 虞茵露摇头,道:“我若是与他一般穿着单薄,他必不会与我争的。他定然是想,我少了这件裘衣,也不会受冻,而他为的那一位,却是十分需要这件裘衣的。” 琪儿失笑,道:“小姐,我都不知该说你太善良呢还是果真心思缜密,总之我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小姐,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虞茵露放下手中笛子,拿起茶杯轻抿一口。 琪儿眼光扫过案上那支通体翠绿的笛子,道:“小姐,你裘衣没买成,倒花了八百两银子将他这支破玉笛买回来作甚?即便你想学吹笛,我们也尽可去挑一支上好的新笛啊。那掌柜面上还假装卖了你多大人情似的,背地里不知笑成什么样呢。” 虞茵露又拿起那支笛子,摇头笑道:“此言差矣,你可知那掌柜为何那般舍不得将这笛子卖于我?” 琪儿撇撇嘴角,道:“定然是看小姐有钱,想多敲一点呗。” 虞茵露仰头看她,笑道:“你呀,就不会将人往好处想想。那掌柜若不是看在虞府的面子上,又岂肯让我用八百两银子就买走了这支笛子?” 琪儿在一旁低声嘀咕道:“那是因为你此番出去就带了八百两,若是带了两千两三千两,你定然也会都拿出来的。” 虞茵露点头,道:“没错,不过,即使是两千两三千两五千两,那掌柜终也是卖得心不甘情不愿的。” 琪儿瞪大眼睛,道:“不会?他真当这是宝哦。难道野蛮人手里的东西也比别人值钱不成?” 虞茵露笑道:“这次你倒说对了,这支笛子啊,的确是个宝,你可知它值钱在何处?” 琪儿细看一番,摇头道:“琪儿看不出来。” “当然,用钱来衡量它未免落了俗,但为了让你这小丫头对它的珍贵程度有个大致的了解,我只能说,这支笛子,就算买个十间八间暖绒阁,都绰绰有余。”虞茵露道。 “啊?”琪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因为,它不是一支玉笛,而是一支,用翡翠雕成的笛子。”虞茵露看着掌中那碧绿澄净如一条清溪般的笛子,语气沉静道。 “什么?小姐,你说这,这是一块翡翠?”琪儿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她虽是丫鬟,但作为富人家小姐身旁的丫鬟,再孤陋寡闻,也知道翡翠是极值钱的,上好的翡翠,甚至无法用金银来估算价值。如果说这支碧绿通透得几乎透明的笛子是一块完整的翡翠,那得值多少钱呀,光用想就激动得心儿怦怦直跳。 “小姐,这次你可占大便宜了。”她按着胸口,心中暗笑道:怪不得那掌柜捧着八百两银子还哭丧着脸,难得做如此亏本的生意,情有可原嘛。 虞茵露看她一眼,嗔道:“贫嘴。” 琪儿喜过之后,又疑道:“那人看着蛮横,难道竟是个傻瓜?拿如此珍贵的笛子来换那一千两不到的裘衣?” 虞茵露轻轻抚摸着笛子,道:“你看这笛子,光滑圆润,没有一丝污浊,也没有一点棱角,这不是单靠高超的打磨雕刻工艺就可以做到的。这支笛子定然已跟着它的主人很长时间了,而且,它的主人定然也十分爱惜它,时常抚摩擦拭它,所以,它才会有今日这般完美无暇的光泽度。若不是境况窘迫逼人,它的主人,又岂会舍得拿它来交换别物。由此可见,那位公子不止有情,而且,此情很重。” 琪儿偏着脑袋,思索着道:“小姐揣测的许也不全对,若真如小姐所说,那人必也是知道此物价值的,他又那般窘迫,何不将此物卖了,那不是什么都有了么?” 虞茵露站起身来,道:“错了,如果他那样做,那他便什么都没了。那般心性高傲之人,岂肯让世人用钱财来衡量他的心爱之物?他这是以情换情,这支笛子,是他对自己的情,而那件裘衣,是他对心中挂念之人的情。对方一时和暖,甚过他几年珍爱之情,想来,都令人觉得既感动又感伤。” 琪儿回身,看着坐在床沿上正用丝绸将那笛子包起来的少女,笑道:“小姐,依我看,是你自己心性如此,看别人便都觉得合该如此。你与那人只一面之缘,竟能为他说出这许多好话来,小心十九殿下若知道了,可是要吃醋的。” 虞茵露闻言,嫩颊微红,却仍道:“你又错了,他若遇见此人,必然也是一定要与他结交的。琪儿,帮我找个妥当的盒子来,将这笛子装好。” 琪儿领命出门,不一会便捧了个比笛子稍长的锦盒过来,道:“小姐,如此珍宝,束之高阁不可惜了么?” 虞茵露将笛子小心放进盒内,笑道:“谁说我要束之高阁?我是想要完璧归赵,只是不知这公子落脚何处,姓甚名谁。” 琪儿听闻她要将这笛子还给人家,先是一愣,后想到自家小姐清高秉性,便又释然了,道:“那人既用得起这般珍贵的笛子,定然非富即贵了。若真如小姐推测,如今他境况窘迫,那我们只需差人去打听一下,近来,都有哪些富贵人家没落了,再从中找寻此人。” 虞茵露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尽会出馊主意。”转而又思索着道:“你我鲜少出门,对这些世家子弟也无从了解,依我看,此事还需找十九殿下帮忙才行,他交游广泛,兴许知道此人此物也未一定。” 琪儿点头,转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突然跳了起来,叫道:“小姐,你不是说今日与十九殿下约好了未时一起去九公主的宫中赏梅的么?” 虞茵露一怔,随即也跳了起来,道:“对啊,我差点忘了,琪儿,快帮我收拾一下,我们这就出门。” 第141章 混入王府 安里,骁王府后院下人住的厢房内,小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张陌生的脸微笑着出现她眼前。 她心内一惊,伸手便向腰间摸去,腰间空空如也,她这才想起,自己换装易容,本来想混进即墨襄的王府,不想却昏倒在院墙外了。 那陌生女子年纪不大,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相普通,皮肤却很白净,她见小影突然睁大眼睛缩起身子,以为她害怕,遂道:“小妹妹,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刚刚昏倒在外面,我们将你抬进来的。” 小影睁眼看了下四周,怯怯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抿唇一笑,道:“这里是骁王府的后院,我是这府里的婢女,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啊?” 小影心内一喜,原来自己因祸得福,竟被她们给抬进王府来了,那么眼下她所需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名正言顺地潜伏下来,伺机行事。 念至此,她垂下眸,轻声道:“我没有家……” 女子微微一怔,随即又问:“那你可还有可以投奔的亲朋好友?” 小影微微摇头,道:“我们是从北方逃难来的,爹娘弟妹都在途中失散了。” 女子皱着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小影抬头看着她,低声道:“姐姐,你能收留我么?我个子虽小,但洗衣做饭,端茶递水我都会的,只要能给我一个安身之地,一口饱饭吃就可以了。” 女子看看她,面露为难之色,正待说什么,外面却传来了唤声:“青苗,青苗,这死丫头,又跑哪去了?” 女子忙站起身,向门外道:“娘,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门已被推开,一个身体壮实的中年仆妇进了屋,一边掸着肩上的雪一边冲青苗斥道:“你这死丫头,又躲在这里偷懒,还不快给我干活去,老娘忙得四脚朝天,你倒会躲清静。” “娘,我知道了,马上就去。娘,你看,这小姑娘醒了。”名唤青苗的女子指指床上的小影道。 中年仆妇这才看见床上的小影,但也只扫了一眼,道:“哦,醒了,那就让她回去。”说着,转身就要出去。 “哎,娘,娘,你等一下嘛。”青苗忙拉住她。 中年仆妇不耐地转身,问:“还有什么事?拖拖拉拉的。” “娘,这小姑娘是从北方逃难来的,家人都失散了,无处可去。娘,你看,我们能不能留她在这府中做事啊?”青苗试探问道。 “你这死丫头,自己还没顾过来呢,管闲事倒挺起劲,你当这骁王府是什么地方?什么人想进来就进来?就是倒夜香的下等奴才,那也是要查明身份背景的。快快,不管她有没有地方去,这骁王府总不是她待的地方。”中年仆妇摆摆手道。 “娘,你最近不总在念叨说,还有半个月是小王爷的生辰,曲管家为节约花销不准府中大张旗鼓的添置下人,人手不够用吗?如今送上门一个,你怎么倒还不要呢?再说了,她一个小姑娘家,还能是什么歹徒不成?堂堂骁王府连个小女孩都不敢留,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青苗扯着她娘的胳膊,说得振振有词。 中年仆妇神情似有些动摇,但扫了一眼床上的小影后,又颇不乐意道:“看她不点大,又瘦得跟豆丁似的,能干什么呀?我还不如去买个身强力壮的,也物有所值些……” “哎呀娘,人再瘦小,拣菜洗菜什么的总能干?再说她不要钱,只要给她一床被子盖,一口饭吃就行了。娘,你要不收留她,这样冷的天气,她出去了不是被冻死就是被卖到流云醉去,那娘可就担个见死不救的罪名了。”青苗摇晃着她娘的胳膊道。 中年仆妇还是有些犹豫,沉吟不语。 “张嫂?张嫂?”外面隐约传来另一个仆妇的声音。 “好了好了,那就……让她先呆着,待小王爷的生辰过后再做定夺。”终年仆妇推开青苗的手,一边应着声一边向外面走去,临出门又转头叮嘱道:“马上来厨房帮忙,听见没有?” 青苗笑着应道:“知道了娘,马上就来。” 小影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小王爷的生辰,小王爷?是即墨晟么? 申时三刻,即墨晟从政务院出来,回到即墨府,一下车,便见府前街道上人影翻飞,剑光闪烁。 他皱了眉头,示意府门外守卫驱散四周围观的百姓,这才喝道:“莲棹,住手!” 池莲棹收剑回身,衣襟上多处破损,血迹斑斑。 他正待开口,即墨晟却伸手制止了他,只看着雪中清颀如一株修竹的景苍,向府门内道:“景公子,请府中叙话。”说着,自己先步上台阶。 身后少年却不为所动,冷声问道:“即墨晟,小影呢?” 即墨晟倏然转身,看着景苍,也许是心中情绪翻腾太快,眸中的光彩也跟着瞬息万变,半晌,他道:“我不知道。” 景苍一语不发,提着剑转身便走。 即墨晟回到琉华园,心神不宁。 池莲棹已大致的处理好自己的伤处,侍立在他身边等候吩咐。 朱峤因为上次的事差点被即墨晟赶出即墨府,经池莲棹几番求情,即墨晟总算答应让他继续留在池莲棹的手下做事。府中的人都奇怪一向得宠的少主贴身侍卫怎么突然落到如斯境地,但这却让池莲棹明白了一件事:对于主人交办的事宜,下属所需要做的一切,便是执行。如若他一旦有了自己的主张,那么,他就不配再继续跟随主人了。 即墨晟徘徊一阵,问:“莲棹,今日府中除了刚才那件事外,可还曾发生什么事?” 池莲棹摇头,道:“属下今日一天都在府中,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事发生。” 即墨晟又问:“今日可曾看见曲总管?” 池莲棹略一思索,道:“见到一次,晌午前,他曾亲自去厨房为王爷传膳。” 即墨晟眉头又皱了起来,沉默片刻,道:“传令备马,你和我一道去一趟安里王府。” 小影因是初到王府,一应规矩皆未习得,故而这第一日便未去厨房劳作。青苗让她与自己共住一屋,晚上再给她讲在这府中为婢应当遵守哪些规矩。 青苗出去之后,小影便下了床,推开窗户向外面瞧瞧,雪还在落,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影眼珠转了转,欲出去探探情况,又怕这府中防卫森严,万一走错地方被人发现会功亏一篑,当下按住心,待晚上再行动。 关上窗户,还未来得及回到床上,门却开了,小影回身一看,青苗正用手护着一碗粥跨进门来,抬头见她站在屋中,不由问道:“佳茗,你起来做什么?快些上床躺着。” 小影微微一笑,道:“青苗姐姐,我没事了,本来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事情可做,又怕走错了地方,你回来可好了,等一下你带我一起去。” 青苗将碗放到床头的小案上,笑着道:“没看出来你这小丫头倒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主儿。你穿得这般单薄,能去哪呀?只怕你走到一半又冻昏在路上,到时,又要烦我将你背回来。”说着,一边向一旁的衣柜走去一边道:“先趁热喝了那碗粥,我找找有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小影谢过之后,端起那碗飘着几个红枣的热粥,看着青苗蹲着的背影,心里一暖,又是一痛。她这般善良热情,多像阿媛啊。 青苗翻了好一阵也没找着,不由站起身来双手叉腰,自语道:“上哪去了呢?我记得应该还有一件的啊。” “青苗姐姐,没有就算了。我想,几步路还不至于会冻成怎样。”小影在她身后开口道。 “几步?”青苗转身,笑看着小影道:“你这小丫头真是没见过世面呢。”转而又思索着道:“难不成,会在娘的屋里?” “青苗姐姐,你先去忙,就不用再为我的事情费神了,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已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待会要是张大娘再找过来,只怕又要骂你。”小影道。 青苗摆摆手,道:“你不用怕我娘,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这会呀她只怕正被张管事训话呢,所以我才能溜回来。哎,佳茗,我看你说话斯文,行止文弱,想必以前,也是殷实人家的女儿?” 小影心中微微一惊,垂眸道:“青苗姐姐说笑了,我若是殷实人家的女儿,今日又如何会沦落至此?以前在家乡的时候,父亲乃是一位私塾先生,在父亲的熏陶下,稍微认得几个字而已。” 青苗点点头,又笑道:“你能识文断字,在厨房这样的地方劳作,倒是埋没了你。” 小影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姐姐又说笑了,而今,求得温饱已是不易,还谈什么埋没?” 青苗听她小小年纪语出伤感,一时心中倒有些触动,愣愣的没有说话。 “青苗姐姐,刚刚你说我没有见识,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我们村上有一户大财主,我听说,他们家的宅子,有二十亩地那么大,我想,即使是二十亩地,那从住的地方到厨房,只怕也走不了几步。”小影眨着大眼,假作疑惑道。 青苗怔了怔,突然就大笑起来,边笑边用手指着她,道:“二十亩地……大财主……呵呵呵呵……你这小丫头,你想笑死我呀……” 小影不语,只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少时,青苗终是忍住了笑意,一手指点着她的额头,道:“小丫头,以后人前可不准这么说,被人家笑话是小,万一被人告你个对上不尊,那你就惨了。” “青苗姐姐,我哪里有对上不尊啊?”小影急忙问道。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的主人又是谁么?”青苗问。 小影道:“我记得刚醒来的时候姐姐你跟我说这里是骁王府,但主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青苗压低声音,道:“你可听好了,现在你所在的这座王府,可不是一般的王府。你还年幼,家处偏僻之乡,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平楚,只有一位异姓王,这骁王府的主人,便是我们平楚这唯一的一位异姓王爷,骁王爷。王爷位高权重,手握平楚一半兵权,小王爷未满二十却已是朝中丞相,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手遮天的人物啊,你竟然敢拿你家乡的土财主来跟这两位主人相提并论,岂不是对上不尊么?二十亩?这骁王府里随意一方鱼池荷池也不只这么点大啊。” 小影瞠圆了双眸,道:“那,那,这么大的府第,厨房到住处必然隔得很远了,新做出来的菜送到主人那不会冷掉吗?” 青苗笑道:“放心,你能想到的,这建造王府的人也早想到了,这王府的院落分三进,除了后院这一个大厨房外,中院还有一个小厨房,那才是专门为住在中院和前院的主人们准备膳食的,我们后院的大厨房,通常只负责采购和清洗小厨房所需要的食材,然后在指定的时间将洗净的食材送过去而已。” “哦。”小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看着青苗嘻嘻一笑,道:“青苗姐姐,你一定在这府中很久了,偌大的王府也一定都逛过了。你可不可以给我讲讲这王府究竟如何之大,如何之美,主人们的住处又是如何豪华宏伟,让我再长长见识呢?” 青苗面上突然微微有些赧然,道:“不瞒你说,我自幼便跟着娘在这后院做事,但十几年来,我连中院都没有去过,更别提看到主人的住处了。想来,也许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为什么?”小影禁不住好奇问。 青苗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道:“这府中规矩甚严,各个院中的奴婢仆人只能在自己劳作的那个范围内活动,没有主人的允许,是不可以进入到别的院子,也不可以与别的院子的下人交头接耳,私相授受,否则就要严惩。像我们这样在后院劳作的婢女,在这府中只能算作下等家奴,又怎么会有机会进入到中院和前院呢?那是府中的管事以及主人房里的高级侍从才有的福分。” 小影心下微微一紧,又道:“青苗姐姐,若按你的说法,这王府占地如此之广,府中的仆从必然也数不胜数,谁又分得清哪个是前院哪个是后院的?如若你悄悄溜了去,也未必会被发现?” 青苗忙道:“佳茗,你初来此地,莫不可生出这等大胆的念头来。这府中虽大,但你想要好好活着,第一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己。我方才已跟你讲过了,这府中主人身份是何等的金贵,但凡有一点闪失,不仅身旁伺候的仆从要脑袋搬家,院中负责守卫巡逻的卫兵们也是难逃一死的。所以,这院落虽大,仆从虽多,但每一道月门都有武功高强的侍卫守门,每一条走廊甬道都有守卫日夜巡逻,他们认得他们负责的院中的每一个仆从,一旦看到生面孔就会抓起来盘问,盘问中若有一丝可疑,那就会有生命危险的。佳茗,记住了没有?” 小影心中一阵阻塞,这府中守卫如此森严,她该如何行事?心中再焦虑,但表面还是很诚恳地点点头,道:“青苗姐,我记住了。” 青苗想了想,道:“本来准备晚上再给你讲这府中的规矩,但既然话已说到这里,我干脆现在就给你讲完算了。在厨房工作,只要手脚麻利,认真心细,不会有什么麻烦。除了刚刚我给你讲的那一点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的你千万要记住。那就是,除了不可以对主人的住处有好奇心之外,对主人本身,更不可以有好奇心。我们在后院,遇到主人的机会极少极少,但若是哪一天不小心遇上了,你千万不可抬头去看主人的容貌,过后更不可以对别人说主人长相如何,穿着如何,知道吗?” 小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道:“青苗姐,难道,主人也会到后院来吗?” 青苗的神色突然有些黯然,半晌方道:“偶尔也会来的。这后院,有一片荷池,夏天的时候,池中长满了美丽的睡莲,池边有一座雅清轩,主人偶尔会来此赏莲。” 小影见她神情消沉,料她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之事,本不欲再问,但为了将这府中情况摸得更多一些,她还是开了口:“青苗姐,莫非,这主人来后院赏莲,也会给我们带来危险么?他们是不是会带很多侍卫来?我们稍一靠近就会被抓起来么?” 青苗摇摇头,又低下眸去,半晌,拭了拭眼角,声音带上了一丝沙哑,道:“其实,只要我们时刻谨记我们自己的身份,不做那非分之想,就什么事也没了。”抬头,见小影正看着她,她愣了一愣,勉强一笑,道:“过去的伤心事,本不欲再说了,既然你问起,我便告诉你,希望也能给你长个记性。” 她转眸欲看看窗外,窗户却紧闭着,她只得又转过头来,看着小影,道:“这后院浣衣坊本有个婢女叫做静莲,是我三姨家的表姐,托了我娘入这王府谋了浣衣这样一个差事。我们表姐妹自小感情就好,闲来无事时,她常来我房里和我一起绣花聊天。两年前,她刚刚十五岁,长得唇红齿白,很有几分姿色,我三姨便在外面给她说了一门亲,男方家住烈城,是个经营药材的商户,家境也算富裕,我三姨便和我娘商议着,说是让她在这府中做到年底,为自己存些银钱当嫁妆,然后就让我娘去和张管事说,放她出府嫁人。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未曾想,那年的夏天,却出了件任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情,白白地害了她的性命。” 说到此处,青苗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落下几滴泪来,忙掏出手绢擦了去,接着道:“那一日,也是个寻常的夜晚,刚刚掌灯,我在屋中熏蚊子,她来了,进门就将窗户和门关了个严实,扯着我神神秘秘地说有事情要和我讲。我见她脸红似霞,眼神闪烁,便同她一起坐到帐中听她说事。未料她一开口便将我惊了一跳,她说,她午后在后院莲池边见到了小王爷,说小王爷如何的风华绝代,雍容华贵,说此生从不知世间还有如他这样天人一般的男子,即使在最美的梦中也未曾梦见过。我听她说着,越听越是心惊,最终忍不住捂住了她的嘴,对她道:‘表姐,还有半年你便可以出府嫁人,过你的好日子去了,还有半年,你莫不可以做这样不切实际的梦,不管小王爷是否有天人之姿,你需明白,他于你而言,就是天上的人,此生,你够不着他’。她怔了片刻,推开我的手,默默去了。 有好几日,她不曾来找我。我很担心她,想将此事告知娘,让娘去劝她,但我又想,或许她如今已然想通了也不一定,若是叫娘知道,免不了让她又遭一顿数落,于是,我便想去浣衣坊见了她再说。刚出了这个院子,便听说浣衣坊有个婢女犯了事,被抓走了。我担心是她,急匆匆向浣衣坊跑去,没几步,便见娘一脸惊惶地奔了过来,看见我,一把抓住我哭道:‘完了完了,静莲那孩子,此番可出了大事了……’ 原来,静莲自我这回去之后,竟日的精神恍惚,常常丢下自己的工作到莲池边转悠,晚上睡觉也不安分,常说些莫名其妙的梦话。有一日,和她同屋的婢女被她闹得睡不着,起身想去推她,谁知竟从她嘴里听到了小王爷的名讳,那婢女当夜便去坊主那告发了她,坊主见事情涉及小王爷,不敢等闲视之,当夜便带人来盘问她,却从她的枕下搜出一方绣着小王爷画像的手绢来。 因此,坊主将她和手绢一起交到府中张管事手中,张管事又去请示了王妃,听说,王妃很是恼怒,令张管事将静莲重杖二十,当夜便赶出了王府。十五岁弱女,如何禁得起二十杖,次日一早,我娘便得到了消息,说静莲还未到家,在路上便伤重而亡。我三姨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幸好膝下还有一子,才未随着我那可怜的表姐一同西去。”青苗说到此处,忍不住又拭起泪来。 小影听完,忍不住浑身紧绷,心中想着:好一个规矩森严的王府,好一帮身份金贵的主人啊。有钱有势便可主宰一切,地位低下的女孩念叨两声名字,绣一副肖像便是死罪,凭什么?除了那一堆烂钱几条忠狗,你们究竟高贵在何处? 爹爹,爷爷,阿媛。那样善良的人都死了,而这些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人却住着这样豪华的府第,享受着仆从环拥锦衣玉食的优渥条件自在地活着,为什么?都说上天是公平的,可是它究竟公平在哪? 青苗拭完眼泪,抬头一看,却见小影垂着小脸,双拳紧握,目光如刀,心内似被泼了盆冰水般一惊一凉,迟疑唤道:“佳茗,你怎么了?” 小影蓦然回过神来,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抬头,目光忧伤道:“青苗姐姐,你不要太伤心了,或许,是你表姐命中有此一劫。” 看着小影稍显稚气的表情,青苗定下心来,心道:刚刚定然是错觉。她微微一笑,道:“或许,不提那些往事了,我去我娘屋里看看,我记得有一件我以前穿过的小棉袄,或许能合你身。” 刚刚站起,却听门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青苗正疑惑这时候谁会来,门一开,却是她娘进来了。 “娘,你不会又专门回来抓我的?”青苗苦着脸道。 “你这死丫头,又躲在这偷懒,我待会再跟你算账。”张嫂横她一眼,冲床边的小影招招手,道:“丫头,你跟我走。” “哎,娘,你要带她去哪?你不是又要将她赶出府?”青苗忙几步窜过去扯住她娘的袖子道。 “我说她都没你这么着急,你兀自在那紧张个什么?这丫头走了运了,张管事刚吩咐下来,说前院要招几个短工,这丫头的条件正好符合。”张嫂边说边冲小影道:“你快来呀。” “果真?”青苗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道:“短工?那小王爷寿辰过后,她们都会被辞退吗?”说着,有些不舍地看看小影。 张嫂道:“这你娘我就管不着了,她若真是有福之人,几天内得了张管事的赏识,能留下来也不一定。”低头又对来到她身侧的小影道:“届时,你可不要忘了这后院还有救了你命的母女。” 小影仰首道:“大娘放心,佳茗定不敢忘。” 张嫂道:“倒是个明事理的。”当下扯了她便走。 小影回身,冲门内的青苗挥挥手,算是作别。 第142章 计诱小影 蘅皋殿书房,池莲棹面有难色道:“少主,属下与那位姑娘素未蒙面,对她的容貌体态一无所知,只怕会认错了人。少主,您何不让朱峤来办此事,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呢?” 即墨晟站在灯烛旁,温暖的烛光映在他玉白的脸上,池莲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镀金一般的半个侧面。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此事还是由你来办较好,她若来了,也未必用真面目示人。你记住两点,第一,看她腕上有无一串紫色琉璃手链,第二,”他抬起右手,指着自己虎口处,“她这里有一粒黑痣,不大,你需仔细看。” 池莲棹看着即墨晟刚劲白皙的手,微微一怔,俯首道:“是。” 即墨晟伸手轻轻贴在灯罩上,感觉手心那些微的暖意,突然低低叹了口气,转身道:“若是发现了她,你让张中将她安排到我的书房来,但不能让她察觉是故意为之。另外,办完这件事,你就不用去烈城的老宅了,我会将你的人马调来这里,你负责蘅皋殿和乾安殿外的警戒,在我回来之前,她若有所行动,你不必阻她,暗中保护她即可。” 池莲棹领命,即墨晟走到门旁,刚欲推门,却又停住。池莲棹站在他身侧,问:“少主还有何吩咐?” “你吩咐下去,自今日起,无论我在不在,蘅皋殿的地暖就不必关了。”即墨晟说完,推门出去。 次日一早,雪停了,太阳还未升起,小影跟在那个被人称作张管事的中年男子身后,一边走一边向两侧张望,她需要观察一下这府中的路线和守卫情况,她的软甲和毒针丸还藏在府外,若能留下来,她要悄悄潜出府去将它们拿回来。 这王府果真如青苗所讲一般,大得没边没沿,小影放眼看去,但见这里一座宫殿,那里一座宫苑,外加廊桥曲折,花木葱郁,直教人不辨南北,而且每一处院门每一条走廊甬道都有侍卫把守,防守如此严密,只怕就算是一只老鼠,也难悄然潜行。 怎么办?如此看来,就算她留了下来,也绝对没有机会能出府去拿她的武器,空身一人,即使她能接近即墨襄,也杀不了他。该怎么办呢? 思虑未完,耳边却传来张管事不悦的低喝:“你还想往哪去啊?” 小影猛然抬头,见张管事已停在道边一小厅门前,而自己因为心中有事,走过那小厅数米之遥仍未察觉,忙低头疾步走到那厅门前。 张管事见她低头不语,冷哼道:“别以为能进前院就是天大的好事,稍不留神,天大的好事便立马变作了天大的祸事。”说着,抬步跨进小厅,扬声道:“这话,你们可都给我记住了。” “是。”厅中站成一排的少女齐齐应声。 张管事侧头对身旁有些发愣的小影道:“还不去站好。” “是。”小影细声细气应了一声,站入队中。 张管事未发一语出了门,留下少女们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意思。 少顷,门外传来脚步声,适才还交头接耳的少女们立刻安静下来,恭恭敬敬地站好,看着张管事和一个相貌清秀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池莲棹略略扫了一眼厅中的十个少女,问:“都在这了?” 张中恭敬道:“第一批招的,都在这了。” 池莲棹犀利的目光自那些少女面上一一扫过,看到最边上的小影时,登时停住。这女孩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和身旁其他女孩那暗压着雀跃兴奋的安静全然不同,她内心似乎并无波动,对于她这种年纪的女孩来说,这样的表现似乎有些不正常。 想到这个女孩有可能就是少主要他找的那个女孩,他内心微微有些激动起来,低眸扫了眼她垂在身侧的手,腕上并无任何的手链。他按下心中的激动,告诉自己,凡事不可能那般顺利。 “让她们各自奉一盏茶来。”池莲棹在厅中的桌边坐下,吩咐一旁的张中。少主说,那女孩虎口处有粒黑痣,他需仔细观察。若是这批中间没有,那,还要继续招人。 这些相貌清秀的女孩显然极其想留下来,行动之间小心翼翼,唯恐出一点差错,但她们不知道,坐在桌边的男子根本无心留意她们到底做得是对是错,他漫不经心却又仔细瞩目的只有一个地方,而当他耐着性子等到最后一个女孩端着茶向他走来时,他的目光停住了。 这女孩虎口处有一粒黑痣,不,那简直不能算作是痣,因为它只有芝麻般大小,若不是少主提醒,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它。 会是她吗?少主说那颗黑痣不大,他需仔细看,就是说这颗痣吗? 如果说,就是这颗痣,就是这个女孩,少主竟然连她手上如此细小的一颗痣都能注意到,那这个女孩对于少主而言,又究竟是何等重要的人物呢? 他抬眸,奉完茶的女孩早一声不响地退了开去,低眉顺目地站着。 他沉默了一会,起身向门外走去,走过张中身旁时,示意他随自己一同出门。 少顷,张中折回厅中,给厅中十个女孩指派差事,小影和另外三个容貌妍丽的少女被派往了蘅皋殿。 下午,纷纷扬扬的雪花又开始飘落,即墨晟从马车内出来,守候在府门前的朱峤早打了伞过来,主仆二人一起向琉华园走去,一路无语。 进了琉华园的书房,即墨晟解下身上的大氅,这才问:“王府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朱峤接过他的大氅挂好,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道:“少主,午前莲棹就传了书信回来。” 即墨晟接过一看,纸上只一个字——得。 看到这个字,即墨晟有些微愣,不敢相信事情竟会如此顺利,但莲棹做事一向稳妥,他没有理由怀疑他会看错。 他缓缓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一时倒有些心绪繁杂。她果真进了王府,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为报仇而来,他需给她一个了断,然后再将她送走,可是,如何才能将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呢? “少主……”正思索着,耳边却传来朱峤有些迟疑的声音,他抬头看他,自从上次被逐之后,此番再次回到他身边伺候,往日那个行事果断性格坚韧的少年言行间少了一分冲动,多了一分斟酌。 “什么事?”他问。 朱峤低声道:“今日属下在府中看到了红翎军的首领。” 即墨晟心中一震,红翎军? 父亲手下的家将中,黑翎军的首领是最常看见的,因为黑翎军除了负责长途袭杀的任务外,还是父亲的贴身卫队,其次是负责收集情报的青翎军首领。白翎军和红翎军的首领是最不常看到,因为白翎军负责的是在父亲关注的人身边卧底,而红翎军,这支人数一万的军队,论单个的杀伤力,他比不上黑翎军,但论起整体的杀伤力,他可以和十万之众的皇城守军一教高下。早年,父亲用它来对付朝上的政敌以及国内与他对立的势力,当日,在宫外悄无声息地解决左丘白以及他那四千精兵的,也是这支军队,但如今,国内还有谁值得父亲再次调动这支久未启用的军队呢? 联想到自己二十岁生辰在即,而小影又藏身于安里王府之中,父亲于此时召见红翎军首领,他一时有些焦灼。 如果,父亲让红翎军来负责生辰当日骁王府的秩序,那,他必须在生辰之前,带小影离开王府。 夜,蘅皋殿后面的小厢房内,一张足可供五六个人同卧的通铺上,小影裹着被子独自睡在靠近西墙的那一侧,两个女孩坐在床沿,和另一个坐在妆台前梳理头发的女孩聊着天。 “南菊姐姐,原来,你竟是锦相商行南大掌柜的小姐啊,那,姐姐这般优越的出身,怎的还纡尊降贵来这骁王府为婢呢?”长着一双明眸大眼,自称碧水的女孩问那镜前慢条斯理梳理头发的女孩道。 南菊皮肤白嫩,容貌妍丽,加之神情体态自带一种矜贵之气,的确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丫鬟。 闻言,她淡淡笑了笑,带着一种高人一等的骄傲,兀自垂下眸子看着自己柔亮的发丝,问:“你可知,这蘅皋殿是谁的住所么?” 碧水和她身旁的锦衣互视一眼,又同时看向南菊,摇头道:“我们第一天入府,又未曾得见这蘅皋殿的主人,如何得知?即便看见,也是不认得的。南菊姐姐,莫非你知道?” 南菊摇摇头,道:“还是不说的好,省的说出来,你们惊喜过度,扰我一夜睡不着觉。” 碧水一愣,惊喜过度?能如此顺利地入这骁王府为婢,已让她们这些平民家出来的女孩子惊喜过度了,还有什么能再让她们惊喜的呢? “南菊姐姐,你话说一半,不是存心吊我们胃口吗?只怕你说了倒还好,不说,我们免不了胡乱猜测,倒真的要扰你一夜睡不着觉了。”碧水道。 南菊呵呵一笑,放下梳子,道:“你倒威胁起我来了。唉!有时,多好的身世,都不及人家运气好。”说着,转眸去看裹在被中背对自己的小影,眼底带着一丝不服之气,声音却依然轻柔道:“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当朝的丞相是何许人?” “这个谁不知道,是骁王府的小王爷,即墨大人。”碧水道。 南菊浅笑不语,碧水怔了半天,突然瞠圆双眸,道:“南菊姐姐,莫非,这蘅皋殿的主人,就是,就是……”她话还没说完,已激动不已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好像快要窒息一般。 一旁的看起来性格内向的锦衣也禁不住喃喃道:“天呐,怎会有这等奇遇?我们一届平民,怎会有幸来侍奉丞相大人?” “南菊姐姐,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正因为这个,才放下身份自愿进府的啊?”碧水已激动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南菊的袖子问道。 南菊挥挥手,道:“张管事是我的亲姨父,难道他还会骗我不成。不过,虽然进来了,却也是白高兴一场,不能近身伺候,在这殿中远远观望,只怕比在府外远远观望更是心焦呢。”说着,眼角又瞟向小影。 碧水和锦衣缓缓回过神来,今日四人被分到这蘅皋殿,唯有那个其貌不扬,目不识丁的佳茗得了在书房伺候茶水的职位,也就等于说,只有她一人有机会近身伺候那个传说中天人一般的少年丞相,如此想来,真是不甘呢。她有什么资格?既不貌美,又无才学,天才刚刚擦黑,她便独自卧于被中不与她们三人交谈,莫非,觉得自己有了攀高枝的机会,就不屑与她们为伍了么? “南菊姐姐,如此说来,妹妹倒真是替你不值呢?也不知那人又是何等身世,竟能以蒲柳之姿进那内殿伺候。”碧水斜眼看着小影的背影,凉凉道。 “所以我说,身世再好,不及人家运气好。” …… 三人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小影却已无心再听,新得的消息让她的心乱了。这蘅皋殿,竟是即墨晟的住所,而她,竟成了他书房的侍婢!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说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昨日自己混进王府,前景一片渺茫,今日便成了即墨晟的近身侍婢,这无疑将她的漫长的报仇之路缩短了很多,将她遥不可及的仇人一下放到了她的面前。难道,是爹娘的在天之灵在保佑她吗? 可是,即墨晟在平楚身份如此尊贵,她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外来女孩,怎么就这般轻易地成了他的贴身侍婢?后院张嫂的推荐就如此管用吗?还是即墨晟武功高强,所以,手下人并不担心她一个女孩子能对他造成多大的威胁? 还有,他即墨府财大势大,即使这前院少了十个使唤丫头,从哪调不来这十个丫鬟,反而从府外招这些没经验的新人来伺候,想来岂不怪哉? 可若说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也委实令人想不通啊。她易了容,摘下了腕上的手链,上午来挑选她们的张管事和那个青年男子她从未见过,他们没道理会识破自己的身份。即使即墨晟招短工这一招是为了引诱自己前来,那青年男子和张管事又凭什么确定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呢? 除非,她自到了平楚就被跟踪了。 不过,上述种种都只是她的猜测,她想,她需要先证实一下,不管如何,了解了对手的动向,她才能决定自己的下一步走向。 念至此,她爬起身子,看向那三个女孩子。三个女孩子刚刚定然还在拈酸吃醋地说她的不是,见她突然转身看来,一个个神情都有些不自然。 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子啊!她心中低叹一声,面上却浮起一个有些害羞有些勉强的微笑来,柔柔开口道:“各位姐姐,你们刚刚说的,佳茗都听见了,也觉得很有道理。佳茗只是一个从北方逃难而来的孤女,没有身世可言,更没见过什么世面。听姐姐们所言,这殿中主人的身份竟是如此尊贵,佳茗倒有些紧张了,万一佳茗伺候不好,只怕就如张管事早间说的,会闯下天大的祸事。南菊姐姐,张管事既是你的姨父,佳茗可否请你帮个忙?” 三人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倒有些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了一番,南菊正正神色,道:“什么事?你且说说看。” 小影坐起身子,垂眸道:“佳茗自幼生活在穷乡僻壤,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我们村里的里正了,适才听姐姐说,这殿中主人竟是平楚的丞相大人,佳茗心里实在是害怕,只怕到时连茶杯都端不稳。南菊姐姐,既然主人还未归来,你能否去请张管事将你我的位置调换一下?佳茗觉得,比起在书房伺候茶水,在院中洒扫的工作更适合我。” 三人又是齐齐一愣,少时,南菊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一看到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她还有机会得偿所愿接近即墨晟,所有的矜持和骄傲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影抿唇,道:“南菊姐姐,佳茗真的不想去书房伺候。” “好,我明天就去跟张管事说。”南菊迫不及待地应声道。 小影点点头,心中却想,若是那张管事肯为两人调换位置,那此事或许真是巧合,若他不肯,那么…… 第143章 有所行动 十二月十五,小影失踪的第三天。 平楚隆冬的午夜,空气仿佛都冻成了冰,令人呼吸维艰。 雪停了,一轮银月挂在天际,广袤的雪原似披了层银纱,随着风的的曲线起伏绵延。 一个人,迎着冷风,独自行走在这空无一人的雪原上,脚步虚浮。 他走了很久,久到四肢都开始麻木僵直,却仍是不停,他知道前面不远就是圣女山了,可是此时的他却有些害怕回去,只怕推开门,还是一室清冷。 他很后悔,他后悔那天独自去烈城而留下她一个人,他明知她是要来寻仇的,他竟然还离开她,如今,她再次行踪成谜,生死未卜,而他,比之前更加煎熬。 风在耳畔冷冷地呼啸,雪在足下咯吱地响,他想,这便是这世界上最为孤单寂寞的声音了。 思虑未了,空气中却传来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风声不似方才那般的纯粹,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它的舞动而猎猎地响,他抬头,前方不远处的雪地上,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正如一棵劲松般立在冷水般的月光中。 他停住了脚步,判断对方是敌是友,如此寒夜站在这圣女山下等他,定不是凡人凡事了。 那人似不愿与他站在这寒风中多做耽搁,见他目光投来,卸下头上的帽子,语气低沉地唤道:“苍儿。” 景苍一愣,惊愕道:“父亲?” …… 石室内,景繇与景苍叙了一会儿话,谈到小影的现状时,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景苍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年多不见,他竟似苍老了许多。他虽平日和父亲并不亲近,但他却知,父亲其实是非常关爱他的。 “父亲,您何必亲自来?”沉默了半晌,最终他说出的,却只有这句话。 景繇叹了口气,眼眶突然有些湿,道:“为父前半生未曾失信于人,本来想,后半世也绝不会做背信之事。想不到……”说到这里,他心痛地皱了眉,搁在桌上的拳紧了紧,接着道:“即使我拼尽一切,也要将小影安全地带回去。” 景苍低眉不语,半晌,道:“父亲,将您带来的人交给我。洲南需要您,母亲也需要您。小影之所以会落至今天这个地步,追根究底,都是因为我,所以,该为她拼尽一切的,是我,不是父亲。” 景繇摇摇头,站起身子,缓缓走到东墙下,看着那方小小的书桌,道:“最近,我总是梦见义弟肃霆,梦中,他虽看着我不语,但我知道,他定然是在怪我,我没能按照约定好好地照顾小影。景苍,为父自从景澹口中得知小影已然毁容,悔之甚深,此番,你我父子联手,势必要将小影救出险境。至于洲南,还有你母亲、妹妹,有景澹在。” 景苍看着他的背影,知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多言,只道:“父亲,小影失踪当天,我去找过即墨晟,他说没有见过小影,我想,小影也许已改装易容,潜进了即墨府,伺机动手,只是,这即墨氏有两座府第,不知小影究竟在哪一处。” 景繇转身,看着景苍清瘦的面颊,道:“苍儿,为父知道你一向孤傲,但此番为了小影,为父不知你能否迁就一二。” 景苍抬眸看他,少时,垂眸道:“我知道了。” 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以即墨晟为人质,让即墨襄投鼠忌器,只是他不屑这样做,可如今,小影已是生死难料,他还计较什么呢?无论将来被人说卑鄙也好下作也好,都不会比小影的命更重要。 十二月十六下午,即墨晟处理完当日的政事,出宫之前,将接下来几天的一应政务全部委托北堂嵘处理。 自从得知小影就在安里骁王府,他竟日的寝食难安,他不能再等待父亲做出反应然后再去应对,这一次,他要先下手为强。什么生辰宴,什么授权仪式,他都不管了。 回到即墨府,带上朱峤,主仆二人冒着风雪骑马向安里而去。 刚刚出城,便见雪白一片的大道上,一人一马伫立道中,静静地等着他,他勒住马,与拦路之人对面而立。 朱峤看着景苍,自从他来到圣女山,对少主就没有过好脸色,这次他主动找来,神情又如此阴冷,只怕来者不善。 即墨晟心知他必定还是为了小影之事,如果小影愿意跟他回去,又怎会潜进王府?所以,他并不打算将小影交给他带走。但此时他也不宜和他在此纠缠,万一事情传到父亲或北堂陌耳中,他会失去所剩无几的那几天准备时间。 “如果你愿意来我家做客,我十分欢迎。若是为别的事情,请恕即墨晟无暇奉陪。”沉默中,即墨晟淡淡开口,乌黑的双眸在四周冰雪的映衬下更显得深不可测。 景苍看看他,突然调转马头,微微侧首道:“既如此,前面带路。” 朱峤心中一气,但见身旁的即墨晟似乎情绪都未曾波动一下,只得按下心中的不快,随着即墨晟继续向安里跑去。 来到骁王府,即墨晟本想唤张中来为景苍安排客房,景苍却执意要与他同住一个院中,即墨晟只好令朱峤带他去蘅皋殿,而他自己则来到乾安殿那边与池莲棹会面。 乾安殿旁的侧厅内,即墨晟问:“自她入府至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池莲棹俯首道:“少主,我已按您的吩咐将她安排在蘅皋殿的书房内伺候茶水,这两天府中一切正常,属下派人日夜监视蘅皋殿,她并没有轻举妄动。” 即墨晟徘徊两步,心中暗暗起疑,小影心思缜密,知道蘅皋殿是自己的住所,她不该没有动作,难道,她有所察觉了? “最近府中的警戒人员有没有变动?”他问。 池莲棹略略思索了一下,摇头道:“没有。” 即墨晟点头,道:“你安排好部下,随时准备实施我们的计划。” 池莲棹领命。 即墨晟回到蘅皋殿时,景苍和朱峤正站在院中,景苍一脸的冷漠,朱峤也是一脸的不悦。 “朱峤,你怎可令客人站在院中?”他低声呵斥。 朱峤几步走到他身侧,看着景苍道:“少主,这位景公子想参观这殿中的每一处,属下不敢擅自做主。” 即墨晟看着景苍,道:“景公子若想参观,不要说这小小的蘅皋殿,便是整个安里王府,也无不可,请。” 景苍看着细雪中的他,虽然同为男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即墨晟从外貌到气度,堪称完美。小影想报仇,但面对这样的他,她能硬的起心肠来吗?只怕,她再不会如对他一般绝情地来对这眼前之人。 念至此,心突然空空地泛起疼来,一瞬间,他什么兴致都没有了。不达成目的,小影不会跟他走,既如此,他又何必去找她?他只需守在即墨晟身边,等到小影出现的时候,拿即墨晟要挟即墨襄就是了。即墨晟内功或许胜过他,但他的剑术,不如他。 不顾即墨晟犹自伸着让他的手,他蓦然转过身子,大步向他的房间走去。 朱峤见他就这样一语不发地走掉,忍不住低咒道:“这人怎的这般无礼!” 即墨晟缓缓放下手,看着景苍修长的背影消失在院中那一片梅树后,垂下眸子,少时,习惯性地向书房走去。 朱峤陪他在书房呆了近一个时辰,天色渐暗。 朱峤看了看手中拿着书卷却魂不守舍的少主,低声道:“少主,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属下去为您传膳?” 即墨晟抬头,愣怔地看着他,少时,突然收回目光,道:“你去后面看看她们用过饭没有,如果用过了,叫她来书房。” 朱峤一怔,小影在府中的事情,少主之前已经知会过他,虽然经过上次的教训,他再不敢妄自对小影动手,但也正因为上次的事情,他对小影在少主身边这一事实更感到心惊胆战,那女孩很可能会伤害少主,而少主,却只想竭力地保护她。他甚至想,即使那女孩拿刀插向少主的胸膛,少主或许都不会抵抗,而他此时要做的,能做的,却是去将那女孩带到少主身边来。 忍着心中的焦虑和矛盾,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待会儿她来了,你在门外守着,我不叫你,你不要进来。”身后,即墨晟低低吩咐。 朱峤脚步顿了顿,眉宇纠结地闭了闭眼,转身俯首道:“是。” 朱峤来到蘅皋殿后院的小厢房内时,四个女孩正在吃晚饭。朱峤略略扫了一眼四个女孩,目光立刻定在小影身上,她虽易了容,但她的身形没有变,他认得她。 小影见朱峤突然来到,空悬数日的心一下沉了下来。上次南菊求张管事为她俩调换位置未成,她就猜测她之所以能来到蘅皋殿一定是即墨晟的安排,这三日过得十分平静,本来她还在疑惑即墨晟究竟想做什么,今夜朱峤突然到来,倒让她吃了颗定心丸,他们终于按捺不住,有所动作了。 由于这蘅皋殿空着的时候多,殿中除了她们四人,并无别的侍女,平日里有什么事情,都是张中直接来吩咐她们,今日张中没来,来了这样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除了小影之外,其余三人并不认识他,见他突然出现,都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朱峤看着低着头默默扒饭的小影,语气淡淡道:“你们就是新招的婢女吗?” 这几天,碧水和锦衣早已对富家出身的南菊惟命是从,故而朱峤一发问,两人都默不作声,只看南菊来答。 “正是,请问公子何人?”自他出现,南菊已在心中暗暗揣测他的身份,见他发问,便端庄有礼地作答道。 “少主回来了,你们哪个是在书房伺候的,吃完饭赶紧换上衣服跟我走。”朱峤将目光从小影身上移开,转身面向门外。 一听说即墨晟回来了,南菊等三人一颗心几乎都跳到了嗓子眼,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即墨公子,神话一般的少年丞相啊,如今,就在这殿中,与她们也许只百米之遥,多么令人激动兴奋啊!可是,可是…… 三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正放下饭碗走到内室去换衣服的小影。凭什么,只有她可以见到他?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入府的这三日,三人几乎从没见过她洗脸,可是,也不知她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连南菊的亲姨父都不肯为两人调换位置,如果位置可以互换,如今该去见少年丞相的,就该是她南菊了。想到这里,南菊那一口整齐的银牙几乎都要咬碎了,可是却又无可奈何。 小影换好侍女的衣服,又在袖口暗藏了一枚针,不看外屋那三个女孩几乎能将她生吞活剥了的目光,静静地来到朱峤身后。 朱峤心中正在激烈斗争,他想,若是他出其不意将小影杀了,永绝了少主的后患,那么,即使要他死,他也无怨无悔了。 可是,想起上次少主那沉痛的目光,他又下不了决心,如果,自己此举让少主避免了受到身体上的伤害,却给少主造成了永远也弥补不了的心伤,那他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思虑未了,那女孩却已来到他身后,他看着身后那静默无语却又纤小瘦弱的女孩,终是放弃了内心的挣扎。 正如少主所说,他的事情,该由他自己做主,作为部下,他该做的,只是两个字,服从。 小影跟在朱峤后面悄无声息地走,随着远处那一点温暖灯光越来越近,她的心中却有些慌乱起来。 她反复告诫自己,那个人,只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除此之外,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脑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以前两人在一起的一幕幕,那些,短暂却又美好如梦的记忆,随着脚下一步步向那里迈去,越来越清晰。 她心中冷冷地沮丧起来,她原以为,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她的心中再起波纹,可来到平楚之后,先是景苍,现在又是他,让她的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无法平静。她不得不回想这几个月来她杀过的那些人,回想湿黏的鲜血溅在自己脸上手上时心中的那种感觉,麻木,空白,将恐惧包裹得密不透风。那时候,她的心静止了,不是因为平静,而是因为冰封。 不堪回首的经历终于让她的心渐渐的冷硬起来,不再慌乱跳动。她目光沉静地从朱峤手中接过端茶的托盘,一步步向那映着灯光的书房走去。 第144章 书房相见 推开书房的门,室内的温暖和烛光一起扑面而来,小影迈进门槛,踩在暖绒的地毯上。 身后,朱峤默默地关上门,站在门外,呼着白气,微微仰头看向夜空中那轮冰壶般的银月。 小影在门后微微停顿了一下,端着托盘转过红柱旁的帷幕,抬头,看到了坐在窗下书桌前的那个人。 此刻,他也正抬头看着她。 橘红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玉白的脸庞显得温暖而柔和,两年多不见,他的眸似乎更黑了,犹如两潭深渊,能将一切映射其上的光芒通通吸进去。 他就那样坐着,静静地看着她,而他的手,却捏紧了掌中的那卷书,以至于将那书卷都捏得变了形。 小影站在原地,看着他,忘了自己究竟该做什么。 自从上次在圣女山下分别以来,她一直是思念他的,知道父亲和爷爷真正的死讯后,她竭力让自己不再去想他,可此刻,只这一眼,她便知,自己对他的思念竟不曾改变。 以前,每次见面,他总是柔和地笑着,让她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今夜,他没有笑,因为他在紧张,也正是这一丝紧张,将她强行从以往的记忆中拉了回来。他是她杀父仇人之子,到现在,她都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又不得不接受。 回忆的美好和现实的残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一刻,她突然不知所措,她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对他? 阿媛必定是一早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所以她说:你对少主的怨和恨,让我替他背负了…… 阿媛,和她亲如姐妹的阿媛,永远为她着想的阿媛,因为她,已经死了,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 她低眸,端着托盘,一步步向即墨晟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脆弱的心随着步伐紧缩着,窒息着。 “我来找你父亲复仇。”将托盘放上书桌的同时,她眉眼不抬地开口,语气冷漠。 即墨晟看着她通红的手,心里丝丝泛疼,他没有见过她易容的样子,易容后的她,掩盖了原本秀美的容颜,可是他却希望,如果脸上这层面具,就是她真实的样子,该有多好。这样,他就不用去想象她面具后的脸庞和她曾经经历的苦痛。 “我教你。”他抬起头,看着她依然熟悉的水盈双眸,平静道。 小影一怔。 即墨晟伸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她颤抖了一下,此刻皮肤上传来的热烫感觉像是一块烧红的碳掉进了她的心里,让她的心翻搅地痛,她将手往后一缩,他却紧握不放,她眸光渐冷。 “小影,以前,你总是问我,我是怎么认识你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看着她手心和指上的伤痕,他语气艰涩道。 小影目光一缓,看着眉眼不抬的他。 “我第一次看见语姨,也就是你娘,是在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季……”他握着她的手,语调压抑着一丝悲伤,娓娓道来。 两刻之后,他终是将对她隐瞒了许久的往事都道尽了,听完了一切的女孩并没有任何的反应,他抬眸看她,却见她目光直直地看着桌角的灯盏,一动不动。 她被事实彻底地惊呆了,她的脑海一片混乱,她的母亲,竟然是,竟然曾是即墨襄的夫人,这可能吗?这是真的吗?父亲从来没有跟她说起过这些。 父亲先抢走了即墨襄的妻子,即墨襄再杀了父亲,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是因为爱,即墨襄杀死父亲是为了报夺爱之恨,那究竟是她的父亲错了,还是即墨襄错了? 她的脑中从来未曾这样混乱过,关于她的母亲,父亲只跟她讲过,她是一个很美,很善良的女人,而今天,即墨晟却对她讲得太多了,多到她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她脚步机械地向后退去,直到脊背撞上身后的书架,一本书掉落在地上,轻微的声响震醒了她。 她突然充满恨意地看向即墨晟,冷冷道:“你骗人,你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这个骗子!” 即墨晟看着她目光中的恨意,心中难过,但仍与她对视着,道:“这十四年来,我一直在为我父亲与你父母之间的恩怨而纠葛。你曾问过我,今天,我只是给你我的回答,你可以选择不相信。如今,我已不想去弄清他们之间究竟谁对谁错,也许,是命运错了。无论如何,我即墨氏终是亏欠你的,小影,你既要报仇,我给你了断。” 小影看着他不语,双手还残留着他的温暖,不知是因为心中极度纠葛煎熬,还是因为这一丝温暖,她微微发抖。 “你要想找我父亲报仇,只有一个办法,杀了我。如今,在这世上,只有这一件事情能让他痛苦一生。”即墨晟看着她,眸黑如夜。 小影心口一震,手指不由自主地抠紧了身后的书架格子。他找她来,就是为了让她杀了他,让他父亲痛苦一生? 想来也是的,他死了,即墨襄会痛不欲生,而如果她杀了即墨襄,痛苦的却只会是他了。可是,她怎能杀他? “小影,我曾在你父母坟前起誓,今生一定要代他们好好地照顾你,如今,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旁人永远都无法替代的。小影,我只有一个心愿未了,我希望你报了仇之后,能心无挂虑地好好活着,而不是死在我父亲手下,所以,我请求你,在你报仇之后,跟我的部下走,他们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若你能答应,我也算对你的父母有个交代了。” 小影抬头看着他诚挚的目光,心似被利爪挠过,她屏了一口气,问:“所以,以前你对我的好,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即墨晟被她问得一怔,是吗?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他习惯将她放在脑中,他习惯为她着想,他习惯挂虑她好不好?都只是因为他在她父母坟前的一个誓言吗?他从不曾细想过,如今蓦然想来,竟发现想不清楚。 见他愣怔不语,小影的心一寸寸冷了下来。原来是这样啊。可是他凭什么带着这么多秘密就这样一脸坦诚地闯进她的生活,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他们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可她已然那般地依恋他,若是哪一天,她已再也离不开他,再得知这样的真相,她该怎么办?她又该如何的痛苦? 他曾让她那样感动,那样的期待,原来,一切都不是出自他的内心,不是出自他的本性,他只是在尝试着弥补,弥补他永远也弥补不了的伤害而已。 他根本,不是真心地喜欢她。 原来,身边的人都只是在尝试着弥补她,没有一个人是因为自己的真心而对她好,喜欢她。只有阿媛,可阿媛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真心在乎她的人了,她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间,还不如路边的一棵野草。 突如其来的悲伤和孤独感化作潮涌般的泪水,想要决堤而出,却因为她的强行压抑而堆积在她的眼眶里。 “你凭什么给我做决定,我又为什么要成全你?我就是要你父亲以命偿命,我是生是死与你无关,你痛苦与否也与我无关。”她看着即墨晟,一字一句道,她的心已彻底死了,不再畏惧任何人的伤害,也不在乎伤害任何人。 即墨晟看着她,心中既冷且痛,他不知她的神情为何有了这般突然的变化,前一刻,他看出她还在考虑,还在犹豫,可此时,他看到的只剩冷冷的决裂了。她开始强烈地排斥他,同时,似也抱了必死的决心。 这让他心惊胆战,他不要她死,无论如何,他不要她死。他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朱峤的声音:“少主,夫人来了。” 书房中的两人齐齐一愣,即墨晟看了看小影,起身向房门口走去。 小影拿起托盘,站到墙边,只听门口即墨晟道:“娘,您怎么来了。” 中年妇人稍显娇媚的声音道:“晟儿,你怎么回府了也不来看望你娘,好几个月不见,娘都想死你了。” 即墨晟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道:“是孩儿的疏忽,请娘恕罪。” “晚膳用过没有?如果还没用,就跟娘一起来,还有十日便是你二十岁生辰了,既然你现在有空,有些事情还要跟你好好商量一下。”妇人道。 即墨晟犹疑了一下,道:“娘,您先回去,我换身衣服就来找您。” 妇人不知又续续地叮嘱了些什么,小影已无暇再听。她只知,这是一个儿孝母慈、其乐融融的家庭,而她现在,正在筹谋着如何让他家破人亡。奇怪的是,她心中没有一丝的负罪感,因为她,早已因为他们而家破人亡了。 即墨晟很快回来,见小影站在墙边,停下了脚步。 他这才发现,女孩真的很小,身高堪堪到他的胸,她垂着脸,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无声地告诉他此刻的她和以前的她是多么的不同,以前的她,在他面前,何曾有过这样安静沉默的一面? 他心中泛起怜惜,很想如以前那样轻轻拥住她,可思及之前她那冰冷的目光,他又抬不起双手来。 “我不会给你机会去冒险。”他说着,突然出手如电,一指点在她的腰间,这一招透玉指,快得无声无形,她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瘫软下去。 他毫不费力地抱起她,抬步向门外走去。 来到寝殿,他将她放在他宽大的床上,蹲在床边,轻轻褪下她的鞋袜,然后给她盖上被子。 小影全身酸麻,动弹不得,只能任他摆布。 做完一切,即墨晟直起身子,看着她宛若实质一般的冰冷目光,良久,低低叹了口气,放下厚重的床帏,转身走去。 随着一声关门的轻响,偌大的寝殿陷入一片静寂,小影开始竭尽全力地挣扎,可她的功力与即墨晟相差太远,根本挣不开他点的穴道,片刻之后,她细汗直冒,筋疲力尽。 她大睁着眼睛,寝殿内太静了,静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如不是因为她听见自己微微的喘息声,她几乎要认为自己丧失了听觉。 这张床很大,她躺在上面,只占了小小的一块面积,她忽然又想起了阿媛,她和阿媛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大的床,每年的冬天,这样的寒夜,她和阿媛总是挤在一起,互相抱着睡觉,阿媛身上好暖,就像是一个大暖炉,和她在一起时,她从来不会被冻醒。可自从她死了之后,每天夜里,她都会被冻醒,再暖的床,也无法取代她的温暖,可是这温暖却随着她一起埋进了那冰冷而黑暗的土里,再不可得。 阿媛说,不要为她一直难过,可是她真的办不到,只因这世上,再没有人如她一般真心待她了,她从没有像此刻一般的孤单绝望过,黑暗和寂静幻做了一张孤独的大网,而她,正被困在网中央,避不开逃不脱,只能慢慢地煎熬至死。 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她的眼角,顺着那冰冷的面具缓缓渗进她的双鬓,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蘅皋殿东厢房,景苍坐立不安。他知道自己关注即墨晟的一举一动没有错,可是,为什么眼见他抱着一个人去他的寝殿会让他这样的心焦难耐呢?即便那是小影,也必是她愿意的,否则,即墨晟又如何能这般轻易地找到她? 可一想到小影在即墨晟的寝殿里,他的心中便似有一只手不停地在挠,让他烦闷焦躁得直想去找即墨晟打一架。 他很想去找她,可找到她之后,他又该跟她说些什么,在即墨晟的寝殿里,他能跟她说些什么? 他焦躁地在屋里转着圈,目光瞄到桌上的那个包袱时,他突然下定了决心,管他那么多,他不要小影继续留在这里,他要带她走,她要报仇,他跟她一起去,她要回家,他带她回家。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不管结局如何,让他陪着她一起面对。 他抓起包袱,拿起剑,推开门就向即墨晟的寝殿走去。 第145章 雪夜混战 墨萱殿,虞红络和楚妗老夫人正为即墨晟即将到来的二十岁生辰而兴奋喜悦,即墨晟坐在一边,心不在焉。 良久,突然听见虞红络在叫他,他茫茫然地抬头,却见虞红络又是疑惑又是不满地看着他,问:“晟儿,今天是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嫌娘和祖母烦呀?” 即墨晟勉强一笑,道:“哪能啊?不过今天我的确有些累了,祖母,母亲,反正还有十天时间,这些事情以后我们再议。” 虞红络嗔怪道:“只有十天了,这是你的二十岁生辰呀,如不将它办成全国最风光的,岂不辱没了你。你这孩子,总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 即墨晟道:“有祖母和母亲在代孩儿上心,孩儿还有什么可不放心呢?” 闻言,楚妗和虞红络心中一畅,楚妗道:“红络,既然晟儿已经累了,就让他去休息,小小年纪就做了丞相,的确够他累的,难得他回来,我们就不要累着他了。” 虞红络点头,道:“母亲说的是。”转头又对即墨晟道:“晟儿,你先回去,我和你祖母再聊一会。” 即墨晟如蒙大赦,告退后急急向蘅皋殿而去。 行至半路,张中却迎面而来,行了一礼,禀道:“小王爷,府外有一位景小姐求见。” 景小姐?即墨晟微微一怔,随即道:“你去准备一间客房。”说着,向府门而去。 骁王府宏伟的府门外,扫尽了积雪的青石大道上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站着一个女子,锦帽貂裘,姿容无双。 即墨晟迈出门槛时,景嫣正好转过身来,玉白的小脸上,水润的双眸在府前灯光的映照下亮如星子。 看到即墨晟迎上来,她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轻声道:“即墨公子,景嫣唐突造访,打扰了。” 即墨晟以为她是来找景苍的,当即道:“景姑娘客气了,里面请。” 景嫣却转身,自车上取下一架琴来抱在怀中,这才跟着即墨晟向府内走去。 即墨晟本想带她去见景苍,见她怀中抱着琴,便道:“景姑娘,你长途跋涉,想必是累了,我已让下人为你准备了客房,你先休息一夜,明日,我再备宴为你和景公子接风。” 景嫣因为见到他而暗自鼓动的心微微一顿,愕然问:“我二哥也在府中?” 即墨晟缓下脚步,转身看她,目光扫到她怀中那把琴时,突然有些明白了。他点点头,道:“也是今日刚到。” 景嫣心中乱了起来,从景澹口中她得知,景苍在平楚等小影,可他此刻为什么会在骁王府中?他和即墨晟一向不合,绝不可能是和她一样来祝贺他生辰之喜的,那他为何而来?难道……小影也在这府中? 思虑未了,耳边却隐隐传来轻喝之声:“什么人?” 两人循声望去,不远处的蘅皋殿前,身形颀长的少年右手提着剑,左手牵着一个身披银色裘衣的娇小女孩,和府中巡逻的卫队遭遇了。 即墨晟心中一紧,大步向那边走去,蘅皋殿门内,浑身血迹斑驳的朱峤踉跄地追出来,众侍卫一见,立马将景苍和小影围了起来。 景嫣怔怔地站在道上,浑身一阵阵地发冷。她看不清那百米之外女孩的容貌,可她认得她的哥哥,能让她性情孤傲的二哥牵着手的,世上只有一人,而这个人,是她的梦魇。想起自己对她所做的一切,再看看如今的情形,她脑海一片空白,浑身酸软得几乎抱不住那把她极其珍爱的绝音琴。 小影一眼便看到了景嫣,她离她只百米之遥。想起阿媛就是因她而死,她心中冷痛狂怒起来,一下摔开景苍的手,紧紧地攥起了拳。 景苍看着越走越近的即墨晟,蓦然空落的手心让他心中泛起苦涩,她果然还是在意他。 众侍卫见即墨晟走过来,很自觉地空开了一个缺口,让他得以和景苍对面而站。 即墨晟目光越过景苍的肩,对朱峤道:“叫莲棹来。” 朱峤忍着一身的伤痛,迅疾地向乾安殿而去。 “你不能带走她。”即墨晟看着景苍,语气沉着道。 “所以,你我需做个了断。”景苍横起剑,他不想放她,她不想杀他,那么,就让他这个自作多情不合时宜的人来打破这个困局。不管对错,他对得起自己。 即墨晟看着他冰峰一般的目光,知道这一战已无可避免,他抽出身旁侍卫腰间的佩剑,低喝:“都散开!” 在景苍向他刺出第一剑的时候,池莲棹已飞步赶来,看到即墨晟和景苍正激烈交战,微微愣了一下。 “带她走!”即墨晟厉喝,一分神,左肩被景苍的剑锋划过。 池莲棹微一迟疑,随即绷着脸来抓小影。 小影一个旋身闪开,充满敌意地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刀光剑影中的两个少年,再看一眼不远处抱着琴一脸惶急看着即墨晟的景嫣,冷冷地回过身子,向着府门的方向飞跃而去。 池莲棹立刻跟上。 景苍这一次毫不留情,即墨晟因挂虑小影的情况,从池莲棹出现到小影离开,眨眼时间,他的身上多了三四条伤痕。 景苍的剑术到底还是胜他一筹,但他此刻还不能死,因为他还不能确保小影的安全,所以,见小影一离开,他立刻改变招数,他的凌爪功已练至八层,翻掌之间,指尖便凝成了细长如短刃的冰片,他不想杀景苍,所以,在景苍的剑缠住他的剑的瞬间,他扬手,将五枚冰刃射向他的右肩。 景苍不避不让,搅飞他的剑后,脱手一掷,剑锋直刺即墨晟左胸。即墨晟没料到他会选择这样两败俱伤的方式,惊愕之余,来势如电的剑锋已刺入他的胸膛,他伸指夹断了剑身,剑锋却已入肉两分。 景苍的身子微微一震,后退了数步,因为即墨晟所射出的那五枚冰刃已全数没入了他的左肩,一阵冰冷刻骨的剧痛。可他却觉得畅快,只有这样的痛,才能冲淡一些他心中的痛。 不顾鲜血淋漓的肩头,他身形一旋,操起即墨晟被他卷飞的那把剑,还欲再战,不死不休。 景嫣却急急地跑了过来,看看即墨晟左胸上的那截断剑,再看看景苍手中那柄泛着寒光的剑,含泪叫道:“哥哥,你要杀他,便将我也一起杀了!” 即墨晟和景苍齐齐一怔,景苍转眸看着她,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景嫣的泪落了下来,强抑着哽咽道:“你们这是为什么?值吗?”为了小影,为了那个容貌已毁的女孩,值吗? 景苍直直地盯着她,看着她惊惶悲伤的目光,微微颤抖的身子,他蓦然转过身。府中的侍卫见他伤了即墨晟,已将他的退路层层封住。 他提着剑,迎着那些侍卫,冷漠地向府外走。 侍卫们一边后退一边频频看向即墨晟,然而后者并不下令,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走出了骁王府。 鹅毛大雪又开始从夜空飘落,景苍站在骁王府外,于凛冽的寒风中四顾,他无法得知小影此时去了何处,只好先回圣女山和父亲会合。 不知是谁将前院打斗的事情告诉了虞红络,虞红络一脸紧张地赶到蘅皋殿时,即墨晟早已包扎完毕,正要出门。 “晟儿,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啊?娘听说你受了伤,是不是真的?”她拉住他的袖子急急地问。 即墨晟此刻却没有心情和时间陪她絮叨了,只道:“我没事,娘,您先回去休息,我出去一下。”说着,不等她反应便向府外大步走去。 虞红络拉他不及,看着他消失在雪幕中的身影,眉间升起忧虑。 即墨晟来到府门外,朱峤早已牵着雪龙驹在那等他,他翻身上马,向安里以北疾奔而去。 主仆二人跑了大概一里,迎面突然过来一匹飞骑,身着黑装的精瘦男子看见即墨晟,从马上利落翻下,跪地禀道:“少主!” 即墨晟勒住马,认出是池莲棹的手下,问:“情况怎样?” 男子抬首道:“少主,那女孩杀了我们十七个人,池队长也受了伤,如今她向烈城去了,池队长请示少主,可否强行将她制住?” 即墨晟心中一颤,低喝:“跟我来!” 雪越下越大,若不是即墨晟熟悉这带的道路地形,几乎不能于这暗夜中辨明方向。今夜似乎注定不能平静,跑了十几里后,即墨晟再次被人挡住了去路。 迎面飞驰而来的十个人似乎也没有料到在这里会遇上他,但辨认出即墨晟后,他们毫不犹豫地逼近。 “即墨晟,小影在哪?”夜灵厉声问道。 “我正要去找她。”即墨晟十分镇定。 夜灵目光不停地在眼前这三人的身上扫着,他看得出来,即墨晟和他的侍卫身上都带着伤,而另外一个黑衣人,武功平平。 他权衡着,最终,还是决定先找到小影再说。他右手一扬,身后九个弟兄立刻散开,将即墨晟等三人围在中间,只要保持这个队形,即墨晟三人就逃不出他们的掌心。 即墨晟浑然不觉,策马继续向烈城方向而去。 几人经过圣女山下时,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突然卷在寒风中扑面而来,雪下得太大,又是晚上,他们根本无法看清五米之外的景象,但即墨晟心中觉得不对劲,循着血腥味跑去。 圣女山下那片稀疏的树林中,横七竖八的尸体上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寒风狂烈地呼啸着,却仍吹不散那呛鼻的血腥味,即墨晟下马,查看地上的尸体,夜灵等人警惕着四周,这雪地上痕迹杂乱,四周的树木也多有劈开斩断的痕迹,不久之前,这里一定进行过一场激烈的厮杀。 陆清远和苏遥两人下马查看一番后,抬头道:“大哥,有洲南王府的人。” 夜灵一怔,那边即墨晟却已翻身上马,循着地上模糊的脚印寻踪而去。他终是知道了父亲为何调动红翎军,原来,他竟是用它来对付洲南王府的人。 几人循着地上的痕迹跑了近半个时辰,风中突然传来激烈的厮杀声,几人不约而同地放缓马速,向那厮杀之处慢慢靠近。 雪太大,又没有月光,几人只能看到前方一大片人影翻腾跃动,刀剑相撞,劲气横扫,却看不清交战双方到底是谁。 混乱中,一声女孩的尖喝模糊地传入几人的耳中,即墨晟心中一凛,正要下马,夜灵却突然飞身向他扑来,第一招便是碧海生潮。 即墨晟一心担忧小影的情况,未曾提防,听得朱峤尖嘶:“少主!”方才匆忙回身,却来不及躲闪,只能硬接,他本来就有伤在身,虽功力浑厚挡住了夜灵这一掌的气劲,左胸的伤口却再次迸裂,当下便仓惶落马。 裴骏等人见夜灵此时对即墨晟出手,心知时机已到,当下一起围了过来。朱峤自马上横剑跃起,不管不顾地向离即墨晟最近的夜灵扑去! 一阵劲风夹带着冰雪之势剑锋般向裴骏等人扫来,饶是他们武功了得,在这股比刀剑更为凌厉的劲风面前竟是无力抵挡,纷纷后跃闪避,却还是不同程度地受到这股劲力的激荡而浑身震颤,当下大惊,不知何人武功如此高强?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几十个红翎军已围了上来。 即墨晟片刻不停地向战圈而去,他必须找到小影,因为,他的父亲在这里,小影随时有毙命的危险。 他目力有限,一时之间,面前晃动的只有厮杀的人群,他看不见那娇小的身影,也看不见他的父亲。焦急中,一柄剑突然削颈而来,他迅疾地后仰避过,正要反击,身旁一柄剑却抢在他前面刺了过去,池莲棹体力透支的声音在耳边急促响起:“王爷和女孩在西北方向!” 即墨晟无暇顾及他还能与景苍纠缠多久,身形一旋便奔向西北方,刚迈两步,突然听见一声女孩受伤的惨呼,他内心一颤,不顾胸口的剧痛,屏息提气,向声音来处飞跃而去! 第146章 断崖诀别 即墨晟赶到时,他的父亲正和另外一人拼着内力,目光扫及倒卧在不远处雪地上的那个小小身影,他心神俱裂,几步过去抱起她,女孩口鼻溢血,气若游丝。 景苍在听到女孩惨呼时也迅疾地摆脱了池莲棹的纠缠,却在赶到时因为看见父亲和即墨襄拼内力而微微迟疑了一下,故而比即墨晟晚到一步,此时,只能拼尽全力去追抱着小影迅速离去的那个背影。 一声口哨响起,迅如闪电矫若游龙的雪龙驹立刻从那混乱的战圈中向飞奔的即墨晟跑来,来到即墨晟身边时,它稍稍放缓速度,让即墨晟顺利地攀上马背,然后又全力向北方奔去。 景苍本来就有伤在身,再加上交战了许久,气力已竭,如何追得上风一般的雪龙驹,当下也不逞强,回身找了匹马,追踪而去。 雪龙驹奔跑极稳,让即墨晟可以分神查看小影的伤势,娇弱的女孩似被两道气劲相碰震伤了心脉,已然命悬一线。 即墨晟心如火煎,他到底还是晚来了一步。他一手抱住她一手抵在她的背心,竭力将自己的真气输入她体内,虽然知道她伤重至斯,凭他之力根本不可能救得了她,但他决不能放弃。 女孩很快有了反应,却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喷出一口血。 “小影,你的仇还没有报,你不能死!”他心痛地抱紧她,恨不能长一双翅膀向北飞翔,到了烈城,有池莲棹的部下接应他,只要能顺利渡过怒江,他就可以找个地方全心全意为她治伤了,可是,她必须能撑到那个时候才行。 雪龙驹全速奔跑,蒸腾的汗气还未来得及散发便凝成了霜,在马毛上逐渐结成厚厚的一片。即墨晟伤口还在流血,被血浸湿的衣服被寒风一吹,也结成了硬硬的冰块,不断摩擦着他的伤口,使他全身沁出一股冷汗。 小影的伤势极重,他必须不断为她输入真气来维持她那若有似无的一线呼吸,故而到达烈城之时,他已面无人色。但他必须坚持,还有一百五十多里的路程要赶。 在烈城部下的带领下,即墨晟抱着小影迎着风雪向怒江方向疾行,雪龙驹虽是万中挑一的良驹,但在这般恶劣的天气中全速奔跑了这么久,它也有些气力不济了,喘气声越来越粗重,速度也慢了下来。 来到怒江旁的崇山峻岭下时,人和马都已经筋疲力尽,时近黎明,风雪不停,天地间黑暗混沌得像是世界末日。 “少主,天太黑,风雪太大,我们没有办法给怒江对岸的兄弟们发信号让他们接应,您看怎么办?”下马之后,一黑衣男子凑近即墨晟大声道,即使如此近的距离,凛冽的寒风还是将他的声音撕扯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 即墨晟看一眼四周,知他说的是实情,又低头查看怀中的女孩,心突然一沉,她的手脸冷的像冰块,他感觉不到她脉搏的跳动了。 “找地方隐蔽!”他疾喝,惶急地抱着她向山上跑去,来到一个背风的雪坳处,他坐下身子,将仅余的一点真气全数输入她体内,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将她紧紧包住。 “少主,您……”几个黑衣男子见即墨晟在如此酷寒中脱下外袍,纷纷要脱自己的外衣给他穿,即墨晟却道:“想办法生一堆火。” 几人领命,四散找枯枝去了。 即墨晟摩挲着小影冰冷的双手,却发现,自己的温度跟她相差无几,他俯下脸,极力感受她微弱的呼吸,心中极度的冷痛和煎熬让他微微失神。 小影快死了,而他,救不了她。 这个认知让他撕心裂肺般痛苦起来。世人都说他的父亲是冷心绝情的,他曾想,自己是否也沿袭了父亲这冷淡的秉性,所以对周围的一切人事都无多留恋。可此刻,他却强烈地疼惜她,他舍不得她,如果可以,他愿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她一线生机,可世上有谁可以来为他和她做这笔交换? 火堆很快燃了起来,突来的温暖和光明让即墨晟脑中眩晕了片刻,他耗尽了真气,在这样的酷寒中,他几乎也被冻僵了。 半个时辰后,风雪渐息,天色将曙。即墨晟低头去看怀中的女孩,血渍干涸在她的嘴角,呼吸虽不平稳,却有力了一些。他心中升起希望,抱起她,道:“上山。” 即墨晟从来没有感觉到走路会这样吃力,在积雪过膝,树枝横斜的山坡上,每一步几乎都要耗尽他的全力,零下十几度的空气中,他穿着单薄,然而全身却不停地冒着汗。他的部下几次提出要替他抱着受伤的女孩,他却坚持不肯。 他们正在攀爬的这座陡峭山坡,正是最为险峻的凤凰山青岚岭,它虽最为高耸险峻,但青岚岭上的喙崖,却是整片山脉中离对岸最近的一处断崖。他们已在喙崖与对岸的巨松上搭建索桥,可让人自上而下地滑到对岸去。但对岸的那棵巨松也是斜横在怒江上空,所以,对岸必须要有人接应,否则,滑过去的人很难顺着那光滑如镜的峭壁攀上崖顶。 刚刚攀爬了一半,身后却突现追兵。 即墨晟遥望着那熟悉的队形和疾奔姿势,心知昨夜那场混战必是父亲占了上风。他将小影交给身边的部下,道:“你们带她先走,若是有人比我更快到达喙崖,你们就斩断绳索。” 几个黑衣人小心翼翼接过小影,拼尽全力向一片苍茫的山顶跑去。 即墨晟看着父亲率着红翎军来到了山脚下,又见他们后面几里之遥,另一批行动迅捷的人马正迅速靠近,他调转身子,竭力向山顶跑去。 风带来了不远处的厮杀声,他咬牙,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山顶攀爬。待他终于攀上喙崖时,来不及调整急促不堪的呼吸,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银纹黑袍的男人唇红似血,一脸悠闲地负手站在喙崖之上,身后对岸一望无际的雪白山岭衬着他黑色颀长的身形,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他的几个部下早已不见踪影,裹着他外袍的女孩倒在崖边,无力地睁着眼睛看着他。 他心弦颤抖,此刻,只要北堂陌轻轻一脚就能将小影踢下崖去,失了真气的他绝对来不及去挽救。 他面似雪白,一步步向小影走去。 北堂陌看着他胸口那片犹如怒放牡丹一般的殷红血渍,有些失神道:“她醒了,你好似一点也不高兴。” 即墨晟停住了脚步,他知道,按小影方才的状况,绝不可能自己醒来,除非北堂陌也给她输入了真气,催她醒来。他已不想去问他如何知道这里,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只知道,父亲就在身后,随时可能追来,而他,要小影活着。 “你若能助我救她,今后,我但凭你差遣,绝无不从。”他看向北堂陌阴晴难测的目光,平静道。 北堂陌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似无奈地摇摇头,道:“我知道,她是你唯一的软肋。说实话,我也不想让她死,可你的父亲想让她死。”他举步向他走来,经过他身侧时,诡谲一笑,道:“其实,比起你的惟命是从,我更期待,没有她的你,会变成什么样。” 景苍和夜灵追了上来,身后跟着池莲棹,三人都是浑身浴血,来到喙崖,与北堂陌正面相遇。 景苍一眼扫到崖边的小影,见她气息奄奄,心中大急,挥剑就向北堂陌削去。北堂陌姿势诡异地后滑数步,大喝:“护驾!” 雪白一片的岭上,厚厚的雪层灌木后,突然跃出近百的御用卫队,团团围了上来,景苍和夜灵再次投入战圈,而池莲棹却迅疾地向即墨晟靠了过来。 见池莲棹靠近,刚被即墨晟扶起的女孩眼神一下清明起来,右手一翻,一柄弦月般的雪亮利刃出现在她的指间,她毫不迟疑地将之抵上即墨晟的脖颈,气息孱弱地低喝:“不要……过来!” 不远处北堂陌眉宇微微一皱,女孩的刀刃离即墨晟颈部大动脉太近,他不敢冒险,他也不需要冒险,女孩已是强弩之末,她支撑不了多久。 池莲棹绷着脸,微微后退一步,紧张地看着小影。 感觉到女孩靠在他身上的身躯微微颤抖,即墨晟垂眸,低语:“小影,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动手,不要带着遗憾走。 女孩不语,也不看他,只警惕地看着北堂陌和池莲棹。目光稍移,她看向不远处正在苦战的景苍和夜灵,他们正在死亡的刀锋下竭力挣扎,鲜血在飞溅,分不清谁是谁的。她的目光渐渐模糊,模糊中,她想起了昨夜,昨夜,她见到了即墨襄,她曾和他近在咫尺,她有一百次一千次的机会向他抛出毒针丸,要了他的命。可是,只因为景繇在那里,她迟迟下不了手,最终在犹疑中伤在了他们双掌相击的劲力碰撞之下。 她知道她报不了仇了,正如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她想起了李铸的话,他说,世上最厉害的不是武器,而是人心。只可惜,那时她没有好好地体味他的那番话,一意孤行的她因此而失去了阿媛,最终,还是因为自己柔弱的心性而注定报不了父亲和爷爷的血海深仇。 阿媛说的是对的,自她带着痛苦踏上仇恨之路后,除了更多的痛苦和仇恨,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如今,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将要解脱了,可是却有那么多人因她而付出了生命,或者,正在付出生命。 多傻啊,只那么一念之间,那么多人跟着她前仆后继地扑向了痛苦的深渊,所为的,只是内心那份虚无缥缈的负累。 该结束了,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他们,茫茫尘世苦痛无边,她只活了十四载,却早已累了,倦了。耳畔涛声滚滚,这怒吼奔腾的江水,能否洗尽她这十四载的红尘忧伤,让她一身轻松地去见爹娘,爷爷和阿媛呢? 指一松,雪亮的锋刃重新收入软甲的袖间,她垂下眸,心口的剧痛让她突然觉得疲累得无以复加,恨不能立刻死去。 北堂陌见状,身形一绷就要上前,却有人比他更快,凌厉的指风化作五枝冰箭,势不可挡地射向那还来不及将手从即墨晟脖颈处移开的女孩。 察觉到身侧突来的劲风,即墨晟本能地将身体一侧,挡在女孩身前,内劲幻成的冰箭穿胸而过,失了真气的即墨晟扛不住那强大的后劲,身体被推向崖边,被他护在胸前的女孩因此滑落悬崖,神智混沌中,他匆忙伸手紧紧拽住女孩纤细的手腕,扑倒在崖边。 即墨襄见即墨晟挡了他那五道指劲,心内一震,正待上前查看他的情况,景繇却已追上前来。 双方的人马从山下一直打到山顶,尸横遍野,能坚持到山顶的,已是双方的顶尖高手。 景苍眼见小影掉落悬崖,心中一惊,背上立刻被北堂陌的人砍了好几刀,鲜血飞溅,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回身,朝着悬崖的方向,他拼尽全力杀出血路,向正走向即墨晟的北堂陌扑去。 景繇已经受了伤,带来的死卫也所剩无几,脚下这方异国他乡的冰冷断崖,极有可能成为他们父子的葬身之地,只可惜,最终,他还是没能护住他的义女,小影。 景苍身受重伤,加之厮杀了一夜,气力已竭,哪里是北堂陌的对手,故而两人交手不过两招,便当胸中了北堂陌一掌。北堂陌欺身上前,正待一招将他毙命,冷不防身侧突然又跳出两人,一个是陆清远,而另一个,却是百州的五皇子姬傲。 景苍来不及思量他为何会突然出现,拭尽了嘴角的血渍,站起身向崖边扑去。 池莲棹正为重伤的即墨晟而担忧,见景苍迫近,立马挡在他身前。景苍看出即墨晟也已是强弩之末,小影悬在他手上,随时可能掉下去,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焦虑迸发了他最后的气力,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横起剑,他再次投入你死我活的厮杀。 惨烈的厮杀中,每一个人都在煎熬,从山下到山上,仿佛已隔了一世之久,可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而已。 灿烂的阳光照在广袤的高山雪原上,光芒四射,晶亮刺眼,如摒去这一方残杀不看,游龙般的怒江两岸,纯洁美丽得像是仙境。 湿热的鲜血已浸湿了即墨晟身下的那方岩石,他的脸比映着阳光的冰雪更白,他唇角的血却比天边漫卷的朝霞更红。 他的气力早已透支,所有的意志,所有的信念都集中在他手心那截细细的手腕上,他牢牢地抓住她,却没有力气将她拖上来。 小影的神志已然昏聩,她无力地任由他提着,几近麻木的身体让她根本感觉不到肩膀和手腕上尖锐的痛,阳光照在脸上的温度将她的思绪稍稍拉回了一些,她眯着眼,看向上方正别过脸去吐血的少年。 他为何要别过脸去,她都快死了,难道,他还怕弄脏她的脸吗? 湿黏的鲜血顺着他的右臂缓缓漫延到她的臂上,犹如一条红色的丝绢,将两人的手紧紧缠在了一起。 “小影,我不是,不是因为……那个誓言。”即墨晟看着她有些迷离的眼睛,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听见,但他必须要说,因为他怕此时不说,便再没有机会了。 小影听见了,可她却已无力思考,她仰着头,模糊的眼帘中,只看见天空碧蓝,阳光万丈,一切都清澈透明得仿若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一般。 恍惚中,原来她已走到尽头了,许久不敢忆起的童年,在这一刻,分外清晰地回到了她的胸膛。 她很想笑,可是心中却无限悲伤,所以她弯起嘴角,眼角却流下了泪。 这一生,太短暂太匆忙,却又太漫长太煎熬,她无暇思考这一路走来她到底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也无暇判断这一路她走错了几步,又走对了几步。 眼前那熟悉的容颜突然变得很远,很多带着血的,或不甘或惊恐的面庞杂乱地挤入她的脑海。那是她与珍贵记忆一起深藏的血腥梦魇,在她将要解脱的这一刻,迫不及待地纷至踏来。 她闭上眼睛,阿媛,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她睁开眼睛,即墨晟的脸突然又变得清晰无比,刹那间,她明白了今生最深的痛苦之源,那便是:爱不成,恨不能。 罢了,她脆弱的生命承载不住这许多的情和债,就让一切痛苦的、美好的、悲伤的、幸福的、光明的、阴霾的过往和记忆,随着她最后一丝呼吸,一起吹散在这雪原清冽的风中,消融在这奔腾的江水之中。 活着的人们,请你们忘了我,因为我,也将永远的忘却你们。 心中清澄一片,她想要乘风归去,但他却紧抓不放。她看着他,嘴角突然浅浅的泛起一个微笑,这个微笑无比明澈,无比纯粹,犹如春天最柔和的那缕风,又如冬天最纯洁的那片雪。 即墨晟稍愣,他原以为,此生,他再也见不到她这样笑了,心中泛起一股暖流,她这是,原谅他了吗? 还来不及感动,掌中突然一空。 女孩用他教给她的那招缩骨功,摆脱了他的掌控,如一片凋零的叶,轻旋着向崖下波涛翻滚的江面坠去。 攥紧右拳,他厉嘶一声:“小影!”左手在崖上一撑,上半身探出悬崖向下翻去,想跟她一起走。 “少主!”离他最近的池莲棹纵身一扑,牢牢抱住他的身子,止住了他的下坠之势。眼前人影一晃,一道墨绿色的身影已然从两人面前纵身跃下。 姬傲看到,惊喝:“景苍!”丢下北堂陌跑到崖边向下看去,却只看到墨绿的身影迅疾地没入汹涌的波涛中,眨眼不见。 他脑中一空,跌坐在崖边。 第147章 世外重生 平楚史册有记:洪武(北堂陌的年号)元年十二月十七日,帝与骁战王于凤凰山雪岭之上赏景,为百州五皇子与洲南王率人所袭,帝轻伤,丞相重伤,幸宫中禁军及时赶到,将刺驾贼人悉数擒获。 洪武二年一月三日,百州与平楚交涉未成,两国和平相处了四十三年后,终于再燃战火。 四月十三日,平楚兵部尚书左丘玄率三十万大军与百州四十万郡国兵会战于平楚南部的落马关,歼敌十九万七千,折损兵将八万九千多人。 五月二十二日,百州七皇子姬申代父亲征,深夜率奇兵突袭左丘玄营帐,致主将左丘玄重伤。 五月三十日,平楚骁战王之子即墨晟率十万精兵于落马关外的流翠平原冲散姬申的三十万大军,与落马关内的二十万大军分进合击,激战三天三夜,歼敌十万三千人,势不可挡。姬申被迫率余众退回枕霞关内。 七月十六日,平楚北部再发洪灾,国君苛征军费与赈灾款项,导致全国中上级贵族强烈不满,爆发了平楚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贵族起义。 八月二十九日,百州的二十万殷罗援军到达枕霞关,于八月三十日再次挥师北上。 十月一日,平楚在内忧外患中苦撑了一个月后,终于宣布投降,双方代表于十月十一日在平楚落马关签订了平楚历史上第一份投降协议书——落马协议。 协议中,双方签订了如下条例: 一,平楚须将扣留的所有百州人质安全送回百州,不得鞭笞苛待。 二,平楚将流翠平原以南的赤嵌、成皋和蔡州三省领土割让给百州。 三,平楚需在三年之内赔偿百州军费黄金三百万两,赔偿殷罗军费黄金一百万两。 …… 半年后,幽篁门再生谷,浣纱湖。 清澈的小溪在灿烂的阳光下流金淌玉,溪中没有鱼,只有数不尽的圆润的或白或黑的晶莹卵石。 溪边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时至四月,人间早已是芳菲季节,谷中虽感觉不到气候的变化,但这花草树木却仍是按时枯荣,叫人好不惊奇。此时,这梧桐树上长满了巴掌大小的油绿小叶,娇嫩新鲜得犹如孩子的小手。 这树如此粗壮高大,枝叶繁茂,以至于即使你抬头看得眼酸脖子疼,都不能确定那浓密的绿荫中是否藏着人。 一位看起来四五十岁,发髻整齐,面容娟秀的妇人步履轻盈地从远处那一片云般的轻纱中钻了出来,径直走到树下,看了看树下那块平滑的大青石上放着的七八颗白色卵石,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仰头唤道:“小影。” “嗯?”树冠上传来一声困意浓浓的回应,少顷,翠绿枝叶中探出一张睡眼惺忪的小脸来,虽伤痕遍布,却仍迷糊可爱。 她眯眼看了看数丈之遥的树下,看清来人后,明澈的双眸突然弹开,欣喜道:“婆婆,你回来了!”边说边像只小猴一般,顺着光滑的树干跐溜滑了下来。 妇人慈爱地看着粘上来的女孩,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回来不见你,就知道你躲在这里睡懒觉。小心哪天睡迷糊了被大鸟叼走了都不知道。” 女孩嘻嘻一笑,道:“被叼走了也不坏啊,起码还可以去云中飞上一遭。” 妇人看着她的笑容,眼神突然有些感伤起来,伸手轻抚着她脸上凹凸不平的伤痕,怜惜道:“你这孩子,笑起来就跟你娘一样。” 女孩似乎没有看见她眼中的感伤,依旧笑得云淡风轻,道:“婆婆你又哄我了,娘肯定比我漂亮。” 妇人一怔,随即执了她的手,道:“来,我给你买了一些东西,看看喜不喜欢。” 浣纱湖精致的小院坐落在一排巨柳之下,院中连主管杨婆婆在内一共住了二十一个人,小影的房间,就在杨婆婆房间的隔壁,听说,很多年前,她的母亲也住在这间房里。 房内铺设很简单,一座绣床,一架屏风,一排书架,一方书桌,一张小几,两把椅子,还有一架琴。 杨婆婆说,她的娘亲是她抱回来养大的,她就像她的亲生女儿一般。 杨婆婆说,她的娘亲会弹琴,会作诗,十四五岁的光景时,和她一样喜欢活蹦乱跳。 杨婆婆说,她的娘亲每天浣完纱后,也喜欢呆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玩,但她从来没有爬到树上去过。 杨婆婆说,她的娘亲自从十六岁被带出浣纱湖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 杨婆婆说,得知她娘亲的死讯时,她痛不欲生。 杨婆婆说,她和她娘亲长得一样,真好。 小影坐在小几旁的椅子上,看着几上那支打磨精细的玉箫。杨婆婆说,这是渺云带给她的。 想起渺云,她想起了十四个月前,平楚冰冷的断崖上那一刻。 她挣脱了即墨晟的手,不停地往下坠,往下坠,寒冷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她被彻底淹没,失去了一切的知觉。她想,她终可以死了。 可不知过了多久,她竟又因为极度的疼痛而醒了过来,第一眼,便看见了渺云。 心似正被剜开,四肢百骸火烧般的疼,她痛得浑身颤抖,她发不出声音,直直地看着一旁双眼红肿的渺云,心中绝望得无以复加,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让她继续在尘世中痛苦挣扎?为什么不让她结束这多舛的命运? 渺云无语地看着她,少时,突然落下泪来,道:“景苍跟着你跳进了怒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浑身一僵,混沌的思绪消化不了这突然的消息。 “你说,他还能活吗?她们捞起了你,却任由他被冰冷的江水冲走。”渺云自语一般的喃喃着,泪如滚珠。 她头有些痛了起来,不,不要告诉她这些,她不想听,不想知道,不想接受。 “你几乎已经死了,若不是再生谷,你到哪里也不可能活过来。你说,是不是他用他的命换了你的命,所以,她们才能赶在你死之前,将你带到这里?”渺云有些机械地垂眸看她。 她闭上眼睛,她浑身疼得厉害,没有心思听她讲话,却不得不听。 “是不是很痛?痛就好了,痛证明你还活着。你不想活,就代他活着。若不是为你,他不会死。”说到‘死’字,她双唇颤抖,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孩子般的号啕大哭起来。 她在她毁天灭地的哭声中因为极度的疼痛而再度昏厥。 再次醒来时,耳边没有哭声,渺云也不在,但她的眼角却有泪。 全身宛若新生般的轻松舒畅,她坐起身,转眸,一窗浓绿。 湿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在它滴落时,她伸指接住。 看着指尖那滴晶莹剔透的泪,她却微微地笑了,既然不能在爱不成恨不能的多情中默默地死去,那她就无心无情地活,看这残酷命运,还能如何地折腾她。 弹开那颗泪珠,一并地弹开所有的前尘往事,她循着她娘的足迹,成了浣纱湖一名默默无闻的浣纱女。 知道她是忆语的女儿,杨婆婆欣喜若狂,她接纳她照顾她,将她母亲在这小院中十六载的纯真岁月一点一滴地告诉她。 她将手伸进怀中,摸出一枚玉质温润的半圆形玉佩,摩挲着上面那几道细致的刻痕——情深。 杨婆婆说,她将娘亲抱回来时,娘亲的襁褓中本来有这样一枚玉佩,只是在娘亲六岁时的一天,突然告诉她这枚玉佩掉进了梧桐树下的那条小溪中。从那以后,两人在溪中找了不下数十次,却一无所获。 她去年二月来到浣纱湖,八月得知此事,花了六个月时间,翻遍了那条小溪中的每一块卵石,终是找到了它,它直直地嵌在两块白色卵石中间的隙缝中,若不将那两块卵石移开,根本看不见它。 也好,她丢了父亲留给她的琉璃,却得了娘亲留给她的玉佩,这样,爹爹与娘亲和她的维系,她还可以握紧在自己的掌心。 玉佩上有个小孔,她用丝线将它穿起来,贴身戴在脖颈上。 浣纱湖四季温润,每天经过这里的风和云都是清清淡淡的,每天洒向这里的阳光也都是柔柔和和的,这里的人似乎也受了环境的影响,每个人都云淡风轻,彼此之间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远,见面便如风和云的相遇,微微一笑,擦身而过。 她和杨婆婆是这浣纱湖中特别的一对,正如很多年前她娘亲和杨婆婆一般,当年,她们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而今,她们不是祖孙,却胜似祖孙。 她喜欢这样的气氛,一如她喜欢这里的气候,她不懂,这再生谷究竟位于何处,为何一年四季竟能保持恒温?不过她很快就决定单纯地享受这里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她很少再为好奇而疑惑,更不会为了疑惑而去探究。 天色很快黑了下来,这里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能看见月亮,而每逢有月光的晚上,就能在小溪对岸看到成片的拜月花。那是一种很奇特的花,在月光下,它们闪着蓝莹莹的光芒,月亮是什么形状,它们便是什么形状,每到月圆之夜,它们每一朵都大如银盘,如同千百轮圆月掉落了人间,美得如梦似幻。 但在白天,它们却只是一大片叶片卷曲,花苞形如蚕蛹的丑陋植物了。 杨婆婆说,这拜月花只有再生谷中才有,别处的环境,养不活它。她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来此之前,她从未见过这种花。 今天,她得了一支箫,不去想渺云为何突然送她一支箫,她很想吹奏一曲,为风,为月,为拜月花,也,为了脑海中那极力想忘却却仍在固执徘徊的记忆。 她携了箫,怡怡然出了房门,走向远处的梧桐树。浣纱湖的夜一向静谧,她不想扰了别人的清梦。 熟门熟路地在那块大青石上落座,背抵着身后光滑粗壮的树干,她执箫抵唇。 还是那曲《西江月》,她只会吹这一首。 箫是好箫,箫声百折千回,于静夜里听来,只觉如泣如诉,萦绕不绝,如回风流月,清丽难言。 一曲吹毕,她仰头看着月亮,如斯静夜,如斯柔风,与几年前的那一夜如出一辙,那一夜,梨花如雪,有人横笛抵唇,为她吹奏了一曲《月出》。 心中点点刺痛,似有草芽儿尖尖地顶着她的血肉,想要破土而出。 她低头,圆润的卵石触指生寒,她拈起一枚,扬手投入面前的小溪中,噗通一声。 对岸半圆形的拜月花突然齐齐一颤,犹如受惊的小兔般,抖动着它奇异的花瓣,左右轻摆,似在张望这异常的动静出自何处,有没有危险。 “哈哈哈……”梧桐树下的女孩笑得前仰后合,自从去年三月份发现拜月花这一奇特之处后,她已乐此不疲地玩了一年多。 扬手,再投一枚,再笑,再投,再笑。 白天放在青石上的七八颗卵石全都投完了,她微微捧着腹,嗯,笑累了,该回去睡觉了。 第151章 欲与君识 月华如水,箫声渐歇。 小影坐在木兰树下,静静地看着莹光朦胧的湖面。 自初次见到那个名叫玉霄寒的少年至今,月亮已升降了十五回,然而,一直在她脑海盘亘不去的问题却还是那一个:那少年究竟是人是妖? 美貌还是其次,关键是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以及时隐时现,卧波寝莲的行状,她真的不认为是人可以做到的。 但上次却也只来得及问来他一个名字,她不过眨了眨眼,那少年便真的如梦一般在她眼前消失了。 从那以后的十几天中,她不曾再见过他,她几乎以为他真的只是她午睡时的一个梦,一个过于真实、绮丽的梦,而这个梦,却在昨夜于清醒中再现了。 昨夜,皓月清风,霜河如练。如镜湖中,身影绰约的少年踏波而行,月华下,其瑰姿绰态犹如轻云蔽月,回风流雪,无法尽述。一扬发一丝清风,一落步一朵涟漪…… 她于自己的视线中深深地沉醉下去,沉醉下去,待到如梦方醒时,湖上已不见他踪影,但她却决定了,不管他是人是妖,若她不能离开这里,她便要他来做伴。 不知是什么羽毛般落在了她发上,她信手拈来,却是一片淡紫色的木兰花瓣,细闻,仍有暗香萦绕,她心思一顿,转身回到屋中。 少时,又出门来到湖边,将那花瓣小心翼翼放入湖中,纤手拨起涟漪,看着它于那波光中晃晃悠悠向湖心漂去。 又过了三天,斯人杳无踪影,小影有些失望,想想,也罢,许是人妖疏途,他不出现也好。 第四天夜里,她入睡没多久,又被一阵清越的箫声惊醒,她起身看向墙上,箫不见了,当即下床出门,循声而去,却只在湖畔草地上看见一支箫。 她捡起箫,四顾无人,心中登时生起气来,对着湖面道:“玉霄寒,你既已学会了还把我留在这里做什么?留我在这里却不出来见我又是为何?我知道,你若不是妖便是这再生谷的谷主,可这与我何干?我受够了你的戏弄,这箫你既喜欢,便拿去!”说着,将玉箫往湖中一掷,转身气呼呼回屋去了。 辗转反侧一夜,大清早起来她便开始发狠心:今天哪怕踏遍这里的每一寸地方也要找到出去的窍门!她真的是受够了,比起在这里受人囚困戏弄,她愿意再死一次。 毫不客气地将桌上的早餐席卷一空,她大步踏出门准备执行她伟大的脱逃之计,却在出门的一刹停住了脚步。 湖边立着一个人,如羽长发,如水轻纱。 是玉霄寒。 她立着没有动,说实话,她还在生气中。 那人却缓缓转过身来,只这轻轻一旋身间的风情,便将她心中的恼恨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花痴般的空白。 她暗恼自己没用,努力告诉自己要平静,平静,然而,看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只觉得手心冒出了细细的汗。 他走得很慢很轻,似乎走这几步路于他而言是件极艰难的事情,但他绝美的脸上却至始至终没有表情。 终是到了近处,小影忍不住抬头看着他,他眼神有些躲闪,直直地站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动作,然而一丝丝清冽的荷香却慢慢地逸散开来。 闻到这缕荷香,小影暗暗惊诧,竟然是他? 黑蝶羽翼般的眼睫扑扇了好几下,他终于向她伸出了手,手中执着一支玉箫。 她低头看着他比玉箫更为莹白洁润的手指,又抬头看看一声不响的他,问:“做什么?” 他看她一眼,眼神中突然有些慌乱,那神情,犹如一个做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小孩,正不知如何是好似的。憋了半晌,方才低低道:“给你。” 冷硬的字眼,平和的嗓音,认错的态度,于此刻,奇妙地组合在了一起。 小影看着他,愣了片刻,突然抬起下巴,道:“不要。” 少年扬起眼睫,清澈如碧空的眸子看着她,眼神有些茫然,好似不明白她的意思。 唉!有这双会说话的眼眸,他还真是有资格寡言少语呢。小影心中低叹着,嘴角却扬起一丝微笑,道:“我不收回送出去的东西,你若不想要,就扔了。” 少年的眸光微微闪了闪,迷茫中又渗入一丝疑惑,然后,在小影的目光中,一语不发地缓缓转身,风一般走远,未几不见。 小影的微笑僵在嘴角,这家伙……太特立独行,太不善表达,太没有礼貌,也太……神出鬼没了。 不行,他牵动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和怜悯心,这样一个天仙似的人儿,配上这古怪的性情,不是暴殄天物么?她要接近他,改造他。 然而想的容易,事情的进展却说顺利也不顺利,为什么说顺利呢?那是因为从那天早上开始,她三天两头就可以在湖边看到玉霄寒的身影,多了和他见面接触的机会。为什么又说不顺利呢?那是因为虽然见面次数多了,但他的态度还是以疏离和躲闪为主,将近一个月下来,他对她说的话还不超过十个字。 但她却对他越来越有兴趣了,因为她发现,这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绝美少年,每每无意中显露出来的,竟是孩子般的稚气眼神和羞怯性情。这不得不让她称奇,她一直听说,幽篁门再生谷中只有魅皇一个男人,这玉霄寒别处都极符合外界关于幽篁门魅皇那神乎其神的传说,唯独这性情……委实让人捉摸不透也无法理解。 又过了两个月,事情在不断重复的他逃她追,他退她进,他躲她找的往复中,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这天上午巳时初,小影摘了三个大莲蓬,在湖边席地而坐,兴致勃勃地剥,莲子大如青枣,清甜中略带芬芳,不负她这几个月的苦苦守候。 刚剥了两个,湖对岸隐约出现了一抹白色身影。 小影知道是玉霄寒,这些日子,随着他出现次数的频繁,这样的时辰在湖边看到他已不足为奇。 她淡淡瞟了一眼,低下头继续费力地剥莲蓬。 这样远的距离,未等她近前,他轻轻一个转身就消失不见了,虽然她对他还是有着好奇,但她也早学乖了,这种情况下,她一般不会再为他白白耗费体力。与其去撵一个影子,这样坐着剥莲子不是更有趣吗? 好不容易又剥出一个,她一边咬一边抬头,想看看他走了没,今天却有些奇怪,他不仅没走,倒好似还离她近了一些。 她微微怔了怔,也不多想,这家伙古怪得很,也许,是今天自己没有像往常一般跳起来撵过去他觉得奇怪。 哼,自恋的家伙,别以为你长得美我就会一直想要亲近你,长得美的少年我见得多了,比如说…… 心中浮现出那三个字,连带的浮现出那个人的时候,她的动作微微僵了一下。 为何还会想起他,为何还会将他记得如此清楚?她说过要忘记以前那十四载岁月,而他,无疑是那段岁月中最该被她遗忘的,可,为什么还会再想起? 也许,她从来就不曾忘记过他,他一直在她心里,一直在她的记忆深处,他就像一颗被她深埋却生命力极强的种子,但凡她心中流过一丝暖流,吹过一缕和风,他便破土而出。 可如今,这颗种子的发芽,除了给她带来顶破血肉的痛之外,再无其他了。 命中注定,她和他即使不刀锋相向也该陌路此生。但她却别无选择,除了将他深深掩埋,然后在每一次有所感悟的时候想起他之外,她束手无策。 或许,这便是她命中的劫,想也痛恨也痛,不该记得不能忘却。 她垂下眸子,认真地剥着莲子,心似生了两道门,极力地将所有情绪都牢牢地锁在里面。 鼻尖传来一丝熟悉的清冽荷香,她动作顿了顿,微微偏过头去。 美玉雕琢般的人儿站在她身旁不足两米处,晶莹的眸中闪烁着些微的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指。 她的指尖正捏着一颗剥好的莲子。 她很不解,向来,只要她一靠近,他要么消失要么一飘过去几丈,总是躲她远远的,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他竟会主动靠近? 她看着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指,转而嘴角勾起笑容。哦,原来也是个馋鬼呢,想是被这莲子给勾来了。 她晃晃手指,笑着看他:“你想吃?自己过来拿。” 他站着不动,目光从她指尖的莲子转移到了她的脸上,不过眼神却由一开始的好奇变成了疑惑。 这家伙,除了消失之外,永远别指望他能对你的任何动作和语言有任何反应。 小影收回目光,低头咬下一小口莲子,假装陶醉道:“哎呀,好甜哦。”说着,眼角一挑,斜睨着他,道:“真的不想吃吗?” 玉霄寒神情僵了一僵,眼神有瞬间的迷离。 她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正疑惑,他却走了过来,在她身旁不远处轻轻坐下,动作轻柔飘逸如一朵云飘落。 她歪着头看着静静坐下的他,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 玉霄寒看出了她的疑惑,也不语,只看了看她手中的莲蓬。 她明了,一边剥莲蓬一边想:也许,人长得美的确是有好处的,看,他一个眼神不就让我乖乖地给他剥莲子了吗?想想真不甘心呢,不过,为了伟大的改造计划,就暂时忍一忍。 少时,一颗圆润如月,晶莹如珠的莲子又出现在她的指尖,她看向他,道:“把手伸出来。” 这次他倒是十分听话,乖乖地伸出手,她心中暗喜,好兆头。一看他的手,却又差点没气昏过去。 掌心朝下?!这奇怪的家伙习惯用手背接东西么? 她双肩一垮,无奈道:“拜托,劳您驾将您的贵手翻过来可以吗?” 玉霄寒眼中闪过一丝赧然,按她的吩咐更正了自己的手势。 小影伸过手,将莲子往他掌心一放,看着他修长玉洁的手指,忍不住暗暗嫉妒:一个男人,长这么好看的手干吗? 心中还未念叨完,却又发现了奇异的事情。那颗莲子并没有落到他掌心,而是浮在他掌心上方一寸左右的空气中。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她瞪大了眼睛大惑不解。 玉霄寒却似比她更疑惑,他垂着眸,乌黑眼睫扑闪扑闪地看着那颗莲子,仿佛研究什么精密武器似的看了半天,那莲子突然往下一沉,似是穿过了一张无形的纸一般,终是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他伸手将那颗莲子捏起来,又抬眸看向小影。 小影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突然往后一缩,迟疑道:“你,你不要告诉我,你不会吃。” 他眼中微微闪过一丝羞赧,又似有些委屈似的,垂下眸去不语。 小影真想仰头呐喊,天呐,她到底遇上了一个什么人啊! 少时,小影指尖捏着一颗莲子,对着面前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他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呀,莲子都不会吃)道:“你仔细看着哦。” 说着,拿起莲子就要往嘴里送,额上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一颗冷汗,曾几何时,她竟然沦落到要来教人吃东西?可能是她医者父母心的高尚医德又在作怪了。 面前的少年却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一双美得天妒人怨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中是稚童般的好学和认真。 被他这样看着,她心中不由自主地隐隐躁动起来,这种躁动很快化作一股热气冲向她的面颊。感觉到自己异常的热度,她有些慌乱地咬下一口莲子,还未来得及嚼便不小心滑到了喉咙口,噎得她一下咳了起来。 她别过脸,很是狼狈地咳了几声,终是将那一小块莲子吞了下去,回过头,却见玉霄寒正将莲子往他那粉桃一般的唇中送。 “且慢!”她疾喝。 玉霄寒似被吓到,抬头时,一向澄澈如水的双眸异常的波光潋滟。 唉!其实她也没有多丢脸,不管是谁,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终是难以保持平静的。她心里暗暗地宽慰了自己,微微一笑,道:“刚才那是个错误的示范,我们重新来。” 第152章 如谜一般 玉霄寒竟是真的不会吃莲子! 或许和他有关的很多事情都如谜一般难以捉摸,但他吃莲子时的表情却一点也不难捉摸,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咀嚼,看着他新奇的眼神,小影心中不禁想,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又是什么样的生活让他对于吃莲子这样一个寻常的举动做出如此不寻常的反应呢? 他吃的极慢,像是第一次学会咬和嚼,一个莲子,他竟吃了一刻之久。这一刻中,她一直静静看着他,恍惚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幼年,那时,自己在吃东西的时候,父亲也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含笑看着她,仿佛看她吃东西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是啊,幸福。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抱着这样一颗柔和的心去照顾一个人了,她不想去追忆,但她知道,已经很久很久了。 于她而言,他还只是个陌生人,她只是为他剥了一颗莲子,可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这样慢慢地,静静地将那颗莲子吃完,她心中竟奇异地升起一股类似感动的暖流来,这股暖流在她心中缓缓流淌着,渐渐氤氲了她的双眸,她在一片朦胧中低头,看着手中的莲蓬,却没有心思再去剥它了。 沉默有顷,她抬头,玉霄寒正看着她,吃完了一颗莲子,他的唇色似比方才鲜艳了一些。 她微微一笑,问:“我可不可以见一下渺云姐姐?” 中午过后,不曾再见到玉霄寒。 夜晚,她刚刚要入睡,屋里却突然来了客人。 是沧月。她刚进门的时候,稍显苍白的脸上带着清晰可辨的焦急和恼怒,却在看到小影的一刹,无声无息地淡化了所有的情绪,最终只剩下一丝冷漠的疏离。 屋里没有点灯,因为月光极亮。 小影坐在床沿上,看着月光下闯入她房间的女子,犹如看着从月亮上下来的仙子。 “你不可以给他吃东西。”静默中,绝尘美貌的女子突然声音清冷道。 小影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道:“只是莲子,他只吃了一颗而已。” “不可以。”沧月字如冰珠道。 小影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怒气,道:“我没有逼迫他。” 沧月目光一滞,随即渐渐黯淡下来。她自然知道她没有逼迫他,普天之下,又有谁能逼迫他? 眸中突然酸涩,她缓缓侧身,月光描绘着她优美的侧影,她的侧影隽丽得如同一阕佳词。 “我求你。”她的声音如同夜风一般飘进她的耳朵,极轻极缓,也,极无奈,无奈中隐着一丝伤感。 小影怔住,为了这一个“求”字。在她看来,面前谪仙一般的女子,不是会用这种字眼的人,可她若用了这字眼,可见的确已经心焦无力到极处了。 但她为什么会这样?只因为她让玉霄寒吃了一颗莲子吗?那又如何?莲子并没有毒,难道,会伤到他吗?若真的会伤到他,她不过是这再生谷中救回来的一名小小浣纱女,她相信这个叫沧月的女子扬手之间便可杀了她,可她竟来求她? 这,到底是为什么? 沧月没有给她答案,在她疑虑之时,她悄无声息地走了,就如掠过她窗前的一丝风一般。 接下里的五六天里,她没有再看见玉霄寒,也没有看见沧月,但第七天下午,她回到自己的屋中时,却见渺云正坐在她的窗前。 听见她回来的动静,窗前的女子略略回过头来,昔日绝世倾城的容颜竟是清减了不少,双眸有些浮肿,可见近日定然大哭过。 小影刚刚勾起的笑意了无痕迹地平复下来,她记得,以往,每次见到渺云,她总是一脸漫不经心地绝美笑意,可如今…… 她心知她是为了谁,可那个人,是她穷尽一生也不愿再忆起的。不愿忆起他将她抵在树干上时看着她的那双炽烈乌眸,不愿忆起他将她紧拥怀中时曾给予她的温暖,不愿忆起当日的他,如何追着她下坠的身影一起扑向冰冷的怒江,更不愿忆起她在坠落之时,心中是否有他。 “早接到了你要见我的消息,只是我出去了一趟,故而今日才来。”渺云敛了敛眸中的情绪,声音淡淡道。 小影看着她,她本想问问她关于横翠的事情,可她这样的神情,让她开不了口。 渺云又转头去看窗外,“前天是他的忌日,我去祭他。”她微微顿了顿,接着道:“崖上,也有人在祭你。” 小影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缓缓落座,轻轻哦了一声。 渺云没有回头,只问:“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小影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没有说话。 “女人的心,像一个浅浅的湖,情到浓时,湖里盛不下那许多的泪,所以,女人总喜欢哭。而男人的心,却像一片无垠的海,再深的情,再多的泪,你也别想在他的眸中看到一分一毫。” 小影低头轻轻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不愿去想她说的是谁。 渺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找我什么事?” 小影抬头,看向窗外那依然浓绿的草坪,浅浅一笑,道:“上次你送了我一支玉箫,我还没有谢谢你。”或许,知道少一些,对自己未必不好。 渺云趴在窗棂上,背对着她,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越想逃,只怕越逃不了。” 小影整着衣袖的手微微一顿。 “真正无心无情的人,选择直接面对自己的过去现在乃至将来,不论悲喜。你不是这样,你害怕知道,害怕去想,害怕面对,这只证明,你还记着,想着,痛着,喜着,甚至,恋着。”渺云转过身子,眸光如水地看向她。 她很想躲,可这一刻,她无所遁形。 渺云站起身子,道:“既然你在逃避过去,那你找我来,必是为了现在了。这个地方,名叫横翠池,能在这里出现的人,除了你我,一个是再生谷的谷主,也就是幽篁门的魅皇,还有一个,是他的第一侍女沧月。你在这里过得与世隔绝,这不正是你所想要的么?”言讫,衣袂翩翩而去。 小影呆坐屋中,她知道,渺云怨她,渺云爱着景苍,但景苍却为她而死了,所以,渺云怨她。 她何尝不怨她自己,自己死便死了,何苦连累他人?而今,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连带地伤了多少人的心? 她也不想啊,她如何会想到景苍竟会跟着她跳下悬崖?即墨晟都没有跳,她如何能想到景苍会跳?那个总是欺负她,总是不理她,却又,总是帮着她的景苍…… 心中翻江倒海般地痛,她伸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进而狠狠地扯着自己的长发。闭上眼睛,她告诉自己,她不难过,她不想哭,那已经是过去了,永远成为过去了,再不可能挽回了,痛也枉然。 她静静地坐了一下午,又坐了一夜,第二天,耀眼的阳光射进她的眸中,她才回过神来。她如往常一般站起身来,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她接连睡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再在第二天的早上,面带微笑走出她的小屋,去湖边呼吸清新空气。 看着面前的如画山川,她点了点头,渺云说的没错,这就是她想要的。尘世中太多的情,太多的痛,也太多的泪,她的心湖太浅,承载不了,所以,她愿意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或许,不会有太多的喜,但起码,也不会有太多的悲。 她在湖边静坐了一上午,午前,她刚刚准备回屋,玉霄寒的身影却又出现在不远处。 他似乎一眼就看见了她(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要不看见她也难),然后,极快速地靠近。 她坐着他站着,所以她需仰起头来看他。 他极仔细地看着她,少顷,眸中有些欣喜的样子,轻轻在她面前落座。 小影不解地看着他,他这是怎么了?上次可以说是被莲子吸引过来的,可今天她什么也没做啊,他这样主动靠近又是为什么? 他毫无要和她说话的意思,只是坐在她对面,目光极清澈极柔和地看着她。 想起吃莲子的事,她问:“中午可以一起用餐吗?” 他微微愣怔了一下,然后极轻地点了点头。 两刻之后,小屋内,小小的桌旁,小影和玉霄寒对面而坐。 小影瞪大了乌黑的眸子看着玉霄寒面前那白雪似的玉盘内放着的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罐和两只细颈小玉瓶,玉罐内盛着白中微微泛着些粉红,似水又不是水,似胶又不是胶,似膏又不是膏的东西,细闻,水果的清芬中带着丝丝药味。 她看了半天,抬眸,看着对面玉雕一般安静的少年,问:“我可以尝尝吗?” 玉霄寒点点头,注目于她面前的饭菜。 小影伸手拿起那玉盘中雕刻精致的长柄玉匙,于那玉罐中轻轻挖了一点,送入口中,细品,甜不像甜,咸不像咸,苦不像苦,又很滑润,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教人不想再吃第二口。 “这就是你的午饭?”她放下玉匙,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这么一点东西,只怕孩童都食不果腹,他一个男子,如何能填饱肚子? 玉霄寒却点了点头。 “每天都吃这个?”她皱着眉头。 玉霄寒还是点点头。 她觉得自己有些想晕,天天吃这个,谁受得了啊? “为什么?”她实在是不解,他不是再生谷的谷主吗?不是富可敌国的幽篁门的魅皇吗?魅皇天天就吃这种难吃至极的东西? 玉霄寒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开口:“只有这个。” …… 小影无语地拿起筷子,又抬头看他,却见他正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碟醉红云,色泽红润的西红柿被切成了极薄的圆片,铺在一层白砂糖上。 又是那种因好奇而跃跃欲试的眼神。 她又想叹又想笑,他为何总是像个性格内向的孩子呢? 看看他面前的那一罐,她很想与他分享自己的饭菜,可脑海中却又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夜沧月的样子,以及她那一句无奈至极的“我求你”。 难道,玉霄寒真的不能吃常人能吃的这些食物吗?为什么呢?他看起来除了不爱言语以及容貌绝美外,与常人并无太大的不同。 她有些犹豫,不知到底该如上次一般随了他的心愿,还是为沧月的那句“我求你”而坚持到底。 她抬眸看着玉霄寒,他眼神执着,好像非得尝一尝才肯罢休。 罢了,她知道压抑自己有多么痛苦,同时,她也想一探究竟。 “你若答应下午和我呆在一起,我就和你分享我的午饭如何?”她抛出条件。 玉霄寒似有些犹豫,抬眸看了看她,转而低头,伸手去拿自己面前玉盘中的玉匙。 小影以为他放弃了,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岂知他刚刚拿起玉匙,却又立即放下,抬头道:“好。” 小影托着下巴,看着那双世上少有的修长美手笨拙地摆弄着那两只竹青色的筷子,他已摆弄了将近一刻时间了,却毫无要请她帮忙的意思,她甚至可以看见他玉白色的手指上因筷子摩擦而起的红痕。 真是娇弱的人啊!她心中暗叹一声,伸手从他手中拿过筷子,道:“罢了,等你学会,可能该吃晚饭了。” 她夹起一小片西红柿,举到他面前。 他眸光闪了闪,看着她不语。 她挑眉,“你不是要吃这个吗?” 他垂下乌黑的眼睫,面上隐隐透着一抹粉润,缓缓地探过头来,轻轻将她筷尖的西红柿含了去。 看着他垂下的眼睫和格外粉润的脸颊,小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举动实是太过亲昵了,可……谁叫他自己不会用筷子呢? 虽是这样安慰自己,但她的颊上还是不可避免地飞上两朵红云,有些忙乱道:“喂,我饿了,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吃。”说着,埋头扒饭。 玉霄寒抬眸看她,眼神中多了一丝极浅显却又极难懂的光芒。 午饭过后,玉霄寒要练功,小影陪他坐在草地上,她想知道,吃了他原本不吃的东西,他究竟会怎样? 他盘腿而坐,双手随意地放在膝上,闭着双眼,长发委地,仿似睡着了一般。小影蹲在湖畔拨弄湖水,不时地扭头去看他。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很正常。 一个时辰后,她隐约有些困,便来到他身侧,准备和他一起梦周公去,然而,她刚刚在他身边坐下,就发现了异常。 他皱着眉头! 自从第一次遇到他到现在,他的眼神经常变换,但他几乎从来没有过表情,可此时,他竟然皱着眉头? 她心中隐隐的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却不敢轻率地去碰他。 情况似乎恶化得很快,不过眨了几下眼,他的脸色便接近惨白,四周冷冽的荷香突然一下浓郁起来,他睁开眼,眉头皱了皱,突然向一旁倒去。 “玉霄寒!”见他这样,她几乎一下跳了起来,几步跑到他身边,一边搭上他的脉搏一边看着他,急道:“你怎么了?” 他闭着眸不语,似正和巨大的痛苦努力对抗着,白玉似的额上冷汗滚滚,滚滚的冷汗中,盛开了一朵妖艳之花。 就在他左眉的上方,指面般大小,五叶形状,似花非花,似火非火,平时,这一方额头应该是被他翠羽般的发丝所覆盖的,可此时他躺着,发丝滑到了一边,故而让她窥见了这一朵极美却极妖的印记。 她无暇去细看他那从无到有,颜色分分加深的艳红印记,因为她触到的脉搏让她彻底乱了心神。 他的脉搏细,虚,颤,犹如一个病入膏肓即将垂死的人一般,但却诊不出任何的病症。她放了手,怔怔看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但她委实为他担心。于是,她重新将指搭上他的腕,刚要触及的一刹,一股极其强大的气劲突然扑面而来,犹如当胸给了她一掌,她当即被震开十几米远,整条手臂由短暂的麻木后,开始剧痛不已,她咳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沧月坐在她床边。 清醒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立刻回笼,她记得昏厥前右臂传来的剧痛,那是筋骨寸断的感觉,她的右臂是残废了,可此刻,她却没有丝毫的感觉,胸口也不痛。 她试着动动右臂,右臂毫无痛楚,完好无损,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根指头的灵活与力度。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记得那扑面而来的强大气劲,那剧痛如此清晰,不可能是做梦,可她的右臂怎么会完好无损呢? 沧月看着她,眸中无喜无怒。 她于迷茫中回过神来,默默坐起身,低声道:“对不起。” 沧月突然背过身去,一边向外走一边道:“以后你无须顾虑了。” 小影不解地抬眸,女子的身影却早已消失在门外。 第153章 情愫暗生 自那天之后,小影不曾再主动接近过玉霄寒。 于她而言,玉霄寒就是一个谜,一个美丽却禁不起探究的谜,她可以看着他,但她不能试图更了解他,因为,她不想伤了他。 但他却日渐的活跃起来,活跃到,几近调皮。 他会在每天中午自作主张地跑到她房里来看着她吃饭,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坐在她对面睁着一双水盈盈的乌眸,流光溢彩地看着她。 自恃面皮较厚的小影常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食不下咽。但她立场十分坚定,不管看着她的那双眼眸有多摄人心魄,也不管其间流露出来的目光有多真诚可怜,她绝不多看他一眼,更不会再夹菜肴给他吃。 但他依旧每天都来,毫不厌烦。 这天中午,她在他的注视下食不甘味地吃了一小会儿之后,终于不胜其烦地抬头,语气凶恶道:“喂,从我来到这里到现在,每次都是我在讨好你,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连吃饭也不让我安生,我说,你若想吃,尽管可以去找沧月姐姐啊。” 玉霄寒一怔,随即有些无措地收回目光,少时,站起身缓缓出去了。 小影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心中突然升起一丝罪恶感。他明明是个大人,可她心中为何会有一种欺负孩子的感觉呢? 错觉,定然是错觉。 她低下头,因担心他再次折回而快速地席卷着桌上的饭菜。 但他却没有折回。 下午,小影在房中百无聊赖,世间现在肯定还是冬天,这横翠池气温虽然没有变化,草啊叶也都绿着,可木兰花和湖边的荷花凋谢之后,山水间似少了鲜活的色彩,虽更清透,却难免有一些沉闷。 或许她不该将他赶走,有他在,起码不会这样孤单无聊。 她暗暗叹了口气,踏出门去。 他站在湖边,湖边竟然又有了荷花! 不过,却是透明的。花叶茎干都如水晶塑成的一般,在阳光的映照下光芒四射,如梦如幻。 她有些愣怔,他却回过身来,眼眸闪闪发光,神情间有些欢喜有些担心,似在问她喜不喜欢。 小影几步跑到湖边,看着那花叶透明,活灵活现的冰荷,不可置信地惊叹道:“天呐,跟真的一模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 玉霄寒没有说话,只回过身向着湖面,也没见他做什么动作,水面上却慢慢伸出一条冰凌来,冰凌的表面水波流动,渐渐地在冰凌顶端又幻出一片荷叶来,那荷叶如此逼真,连筋脉纹路都清晰可见。 小影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片冰荷如同从水中长出来一般,待它形成,她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伸手便要去抓玉霄寒的袖子,口中叫着:“好神奇,你可不可以教我?” 玉霄寒却似害怕被她碰到似的倏忽后退。 小影的手僵在半空中,眸中尴尬。 玉霄寒垂下眸,乌黑的眼睫一眨,轻声道:“怕伤了你。” 小影这才忆起上次搭脉之时扑面而来的那股气劲,遂收了手,却仍轻问:“可以教我吗?” 玉霄寒抬头看她,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转眼,三月已过,横翠池边的茸茸草坪上竟冒出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花,似是一块翠绿的丝巾一夜之间被人绣得花团锦簇。 小影喜不自禁,散发赤足,于那软绵芬芳的草地上滚成一团,累了,方才俯卧其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端坐湖心睡莲上的玉霄寒。 这三个月,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她从未想过,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幽篁门魅皇,平日生活的一切,便是练功和睡觉。 她从未想过,练功原来可以这样轻松,这样一日千里。但凡她气力不济或是玄关堵塞时,他一手伸来,所有的困难立除,故而这三月,她学会了他的化冰掌和九诀神功中的引字诀,而今,她也可以轻易地在湖边种冰莲了,只是她化出的冰莲,总是没有他的细腻好看。 她从未想过,原来日子也可以这样单纯的过,每一日,两个人都抱着赤子般的心情,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考虑对错,不必考虑悲喜,纯澈得就如这湖中的清水一般。 她问他,为什么他能时隐时现,卧波寝莲? 他说,因为他学了涅影神功以及九诀神功中的绵字诀。 她问他,为什么她不能碰他而他却能碰她? 他说,他习惯用玄寒罡法护体,每次他助她打通玄关时,他都要先散尽周身的罡气,方能不伤到她。 她问他,为什么他不能吃寻常人能吃的东西。 他说,他也不知道。 她问他,那次他左眉上为什么会出现一个似花非花似火非火的印记,而平日里却看不见? 他说,情绪波动时那个印记才会出现。 她问他,为什么他愿意不辞辛劳地教她武功? 他低眸不语,两颊粉润,左眉上淡粉色的印记若隐若现。 …… 她侧过脸,将有些热的脸颊轻轻贴在草地上,鼻尖正对着一朵指面般大小的黄色小花,一缕幽香沁入心脾。 四周突然水汽氤氲起来,她知道,他又在净湖了。 每月中旬,他都要坐在那片睡莲之上运功,整个横翠池在他的功力催动下变得雾气缭绕,他的劲力似波纹一般,将乳白色的雾气浓缩成掌心般大小的一团黑气,扬手一弹,将之弹上高耸入云的悬崖之顶。 她想,这湖这般澄澈,必定跟他每月这样辛勤地净湖有关。 玉霄寒,玉霄寒…… 我究竟该离你近一点还是远一点? 我想靠你近一点,却害怕你身后谜一般的身世,我想离你远一点,可,接近你的愿望已如这鼻尖的幽香一般沁入心脾,不可抑制。 她转过脸,将另一面有些燥热的脸颊贴在凉润的草地,眼前,是一朵紫色的小花。 人要能如花一般该有多好,雨露滋润了它,它便绽放出最美的一面来回报,即使数月之后,等待它的终是不可避免的枯萎,但它已经鲜艳过了,芬芳过了,她无悔了,何况,明年,这花与露的相逢还有期可待。 他像极了一滴清透纯澈,温润如玉的露,但她,能像这朵花一般吗?他又是否希望她如这花一般呢? 思虑未了,鼻尖突然沁入一丝浓烈的荷香,接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 她心中一怔,除了练功之外,他一般不会碰她,现在又是怎么了?想着,急忙爬起身转脸去看他。 玉霄寒收回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见她看来,又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我以为你昏了。” 小影抿嘴看着他,少时,突然“哧”的一声笑了起来。 玉霄寒注视着她明媚的笑靥,眼波流转,光华四射。 小影于他清溪桃花一般的眼神中渐渐止住了笑,捋了捋长发,道:“我要学绵字诀。” 玉霄寒神情顿了顿,随即扬眸,轻轻一点头,站起身沿着湖缓缓走去。 小影看着他清隽如仙的背影,没有动。 他走了几步,回身看她。 小影跃起,跟着他一起向湖对岸的如黛青山走去。 随着离那山越来越近,小影又开始感觉到身周的气温迅速下降,她停住脚步,看向左前方的玉霄寒,道:“前面太冷了,我受不了。” 玉霄寒停住,回眸看了看她,面颊上突然粉润起来,他垂下眸,如水轻纱如羽长发无风自扬,清冽的荷香渐渐浓郁起来。 少时,他伸过手,轻轻拉住她的腕,他的手柔软如绵温润如水,小影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肌肤下面血脉饱润的流动,只这一瞬,她面上便也红润起来。 荷香渐渐淡去,他牵着她往前走,小影却只觉全身似被包在一团温润的棉中,舒爽惬意,毫无怯寒之意。 他牵着她走至青石嶙峋的山脚下,突然如一朵被风吹起的柳絮般,轻飘飘地向山顶飘去,而她则似被一团强大的气劲托着,随着他的动作与他一同轻逸飞升。 随着高度的上升,四周渐渐被薄纱般的雾岚所笼罩,渐浓渐淡的白雾蒙住了她的视线,她转头去看身边的他,她和他之间似隔了一层轻纱般朦胧,轻纱那边的他长发飞逸,眉目如画,左眉上,一朵绯色的印记衬得他的面容清艳绝伦,如梦如醉。 她的心骤然剧跳起来,有些仓皇地回过脸,只怕他于此时回眸,觑见了什么。 少时,眼前的白雾稍淡,前面出现了一个半圆形的巨大黑洞,洞旁一片雾气苍茫,教人不能看清它的全貌。 玉霄寒却停也不停地牵着她一同隐入那洞中。 洞中一片漆黑,睁眼似瞎。 俄顷,一点微亮映亮了她的眼睛,她抬眸寻找那光亮来处,却见头顶约四五丈高的壁上,一片晶光闪烁,却看不清究竟何物。 玉霄寒再次如驾云雾般缓缓腾空而起,牵着她一同上升到那晶光之处,她定睛一看,那壁竟不是她想的那般是石头的,而是透明光洁如薄冰一般的质地,里面似置了火烛,映得那晶面之上的图形文字一片清晰。 九诀神功,绵,弹,吸,遁,化,刚,引,揉,散。每一个字后都有九幅人像图,却并无文字解释。 她侧眸看了看玉霄寒,他也正转眸看过来,微亮的晶光下,他的双眸光芒四射,似满天的星光俱都落入了他的眸中,眨眼之间,足可令天地黯淡。 “看着图形,记住此刻真气游走的穴道及次序。”只有在练功之时,才会听到他说出如此长的句子。 小影点点头,回过头去看那壁上图形,一缕真气从他掌心缓缓注入她的体内,勾动她体内有限的真气,汇成极为明显强大的一股,自丹田出发,游走过她的奇经八脉,最后又归于她的丹田之内。 如此进行了八次,每次大同小异,却又异得精妙难言。待看完散字诀的最后一幅图像时,她只觉得浑身经脉通畅舒络,体内真气游走自如,身轻如燕,此生,还从未有过如此轻松自得的感觉。 她转眸看向玉霄寒,他的眸中却微显疲惫之色。她心中一暖,又是一紧,轻声道:“我们走。” 玉霄寒点点头,牵着她落了地,向洞口走去。 来到洞口,小影无意间往下一看,却在薄雾中隐隐看到下面似云一般的雾岚中似乎有一个塔状物,高高尖尖地穿云而出,碧绿如玉。 “咦?玉玉,这里还有塔哦?”她新奇地问。 却不闻身旁之人有反应,她转过脸去看他,却见他正一脸怔忪地看着自己,目光定定。 她回过神来,只觉脸上阵阵发热,却仍仰首一笑,道:“我给你起的新名字好听么?” 玉霄寒突然回过脸去看着下面,小影只看到他白玉似的耳垂也红了,似抹多了胭脂,艳而莹润得如同红宝石一般。 良久,他才低低开口,道:“那不是塔,是七星出云。” “七星出云,那是什么东西?”她也不敢看他,只盯着那翠绿的塔尖问。 他不再言语,牵着她一同向那高塔一般的东西飘去,她心中默运绵字诀的劲道,果真有身轻如绵,随风飘逸的感觉。 片刻便迫近了那高塔,她定睛细看,竟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植物,巨大笔直的茎干直指天空,比浣纱湖的那棵梧桐树不知大了多少,却无一根分枝,椭圆形带银边的绿叶鳞片般镶在那光滑的茎干上,最下面的叶片足有竹席那般大小,越往上越小,杆顶的那两片叶子如团扇一般大,叶边的颜色不同于下面那些叶子的银色,而是纯透的金色。两片金边绿叶手掌般小心翼翼地托着正中间那朵拳头般大小的花蕾,花蕾表皮是透明的,里面蜷缩层叠的花瓣散发着淡淡的莹光,远看就如一颗夜明珠一般。 “好漂亮,不知这朵花要是开了会如何惊天动地的美。看这样子,应该不用多久就会开了?”小影兴致勃勃地转头去问玉霄寒。 玉霄寒左眉上又出现了那朵绯色印记,他回眸看了看小影,柔声道:“后年七月会开。” “后年?”小影瞠圆了双眸,看着那鼓胀得仿佛随时会绽开的花蕾,不可置信地重复。 玉霄寒点点头,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小影垂下眸,心想,和他一起等这朵花开,也许就是她生命中最美的日子了,最美的人,最美的花,最美的,心情。 自那以后的日子中,小影的心就如那朵七星出云一般,在等待绽放的期望里蠢蠢欲动却又饱含羞怯。 但她终是不再抗拒和逃避自己的真实感觉,她喜欢横翠池的山,喜欢横翠池的水,喜欢横翠池的草,喜欢横翠池的花,更喜欢横翠池的人——玉霄寒。 自她学会了绵字诀,她常常在横翠池上空如随风柳絮般惬意舞动,任微风扬起的发丝轻轻抚过她的脸,如同抚过她的心一般麻痒。 玉霄寒每晚初更都携着箫来找她,他还是更喜欢听她吹。 于是,每个月华如练的晚上,她和他都会同坐在那块光滑的大青石上,一起倾听那如泣如诉却又如风如月的《西江月》。 时光如同小溪一般,欢快地流逝着,他们刚刚数完草地上的野花,仰头,淡紫如霞的朱砂木兰又盛开了。 第156章 情深伤寿 两年多以来,整个洲南王府从上到下都以为景苍已经死了,他们甚至在翼城以东的景氏祖坟中为景苍建了坟茔,在景氏家族的祠堂中替他立了牌位。 可如今,他竟然完好无损地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除了个子更高和眼神中那原本没有的一丝陌生和茫然外,他几乎毫未改变,亲切熟悉得仿佛从不曾远离,只是出门游历了一段时间,而今终于返家了一般。 看着景澹带着他走进门的那一刹,刑玉蓉激动得双手颤抖,锦帕掉落了都不自知,近乎机械地站了起来,直直看着景苍,终究忍不住扑上前去,一把握住景苍的双臂,仰脸看着他,语气颤抖道:“苍儿……”泪如雨落。 景澹也是眼眶泛红,对一脸迷茫的景苍道:“这是我们的母亲。”又抬头看向床上勉强坐起,似悲似喜的景繇,道:“那是我们的父亲。” 景苍看看刑玉蓉和景繇,又看看景澹,心中默想:这便是我的家,我的家人了。 对于这一点,他有着本能的确定,自从踏入府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个地方自己曾经呆过,而对于面前这三个人完全不同于别人的感觉,让他更加确定这个事实,即使他想不起来任何一丁点细枝末节。 所以他循着自己的真实感觉,表情沉静道:“母亲,父亲。我回来了。” 一句“我回来了”,让景繇瞬间落泪。 他伸手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道:“苍天见怜,苍天见怜啊!” 片刻之后,历经生离死别而最终团聚的一家人终是抑制住了心中的激动之情,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景苍被刑玉蓉拉着坐在床沿上,看着景繇有些灰白的脸色,道:“父亲,你的气色好像很不好,怎么了?” 景繇看着他,两年半不见,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可他孤傲的性子和总是夹杂一丝淡漠的语气却丝毫也没变。他唇角泛起淡淡一丝微笑,道:“陈年旧疾了。苍儿,你失去了记忆,这两年多来,你一个人在外面都是如何度过的啊?” 景苍见他明明病入膏肓的样子,却对自己的情况轻描淡写,心中忍不住起疑,但念及今日自己刚刚回家,以前的事情又都想不起来,当下也不追根究底,见父亲问他在外面的经历,便老实作答道:“当年我掉入怒江之中,醒来时已在江边崖下的一个溶洞之中,两位前辈救了我,因我记不得自己的过往,便在溶洞中与两位前辈做了两年多的伴。今年四月初,两位前辈一同逝世,我离开溶洞来到距怒江不远的雪都烈城,恰巧遇到即墨晟,他认得我,派他的侍从将我送了回来。” 景繇微微点头,低声道:“真是绝处逢生啊。”言讫,气息断续,呼吸维艰。刑玉蓉忙道:“澹儿,快去叫宋瑞来。”景澹答应着急匆匆出去。 景繇又躺了下来,眼睛却只看着景苍,道:“苍儿,你今日刚刚到家,路上辛苦,就不要在这陪着我了,且去休息。以前的事情,让景澹日后慢慢告知你。” 景苍看着神色灰败的他,站着没动,心中思绪翻腾,只恨理不出一点点的头绪来。 刑玉蓉见状,站起身道:“苍儿,你父亲也有些累了,你且让他休息一会儿,晚些再来看他。”说着,招来仆从领景苍去他的住处,景苍这才告退出门。 少时,景澹领了府中的医师宋瑞来给景繇诊脉,景繇摇摇手推脱了,他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 宋瑞出去之后,景繇对景澹道:“澹儿,不要将小影的事情告诉景苍,忘了就忘了,忘了也好。当日他会随着小影跳入怒江,想来对小影那孩子不是一点半点的喜欢,告诉了他,反而令他徒增悲伤而已。” 景澹心中苦涩,但仍点头应承。 景繇脸上疲色渐浓,便闭上眼睛不语。 就在刑玉蓉和景澹以为他睡着时,他却突然又睁开眼睛,看着景澹道:“澹儿,你需令人常常去打扫宝雁楼,务必使它如主人在时一般。不管小影恨不恨我们,认不认我们,是生是死,是来是去,我们洲南王府,永远是她的家,永远给她留着房间。” 心中的苦涩化作苦悲,景澹重重点头,道:“我记住了。” 傍晚,景澹带着景苍在府中闲逛,两人走至后院湖心溯洄亭,便在亭中小坐。 景苍背靠着亭柱,抬眸静静看着亭子对面岸上那两座并立的小楼。 景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岸上,指着嫣语楼道:“那是我们的妹妹,景嫣的住处,这两年来,她一直在盛泱求学,极少在家,这次父亲病重,家里已写信去催她回来,再过五六天你便可看见她了。” 景苍点点头,清水般的眸光一转,看着嫣语楼旁的宝雁楼,问:“那是何人的住处?” 景澹眸光稍黯,道:“父亲曾收养过一个义女,此楼便是为她而建。” 景苍沉默了一会,又问:“她如今在何处?” 景澹转眸看着西墙外的天空,声音如风道:“几年前,她的家人接走了她。”言毕,微微出神。 身旁的安静让他猛一回神,回头,景苍正一脸探究地看着他,他有些不自然地一笑,道:“我只是在忧心父亲的病。” 其实,需要忧心的又何止是父亲的病?自从两年前父亲从平楚回来后,因身体抱恙一直闭门谢客,而他甫一接手整个洲南的一切兵务政务,难免顾此失彼,朝中以及一直觊觎洲南地广民富的其余三个藩王早已蠢蠢欲动,只是碍于父亲还在世而未敢轻举妄动而已。一旦父亲有任何不测,洲南必是风雨飘摇。 这两年中,父母曾不止一次向他提过娶妻成家之事,只因为战事和他的推脱而一拖再拖,如今,父亲一旦去世,还未成家便继承藩王之位的自己必定成为朝中政敌及其他三个藩王的攻击对象,当今皇上本来就对他洲南景氏心存忌惮,此番,只怕积蓄已久的狂风巨浪会一起扑向新任藩王根基未稳的他。他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可他要保护自己的家人,保住洲南这块景氏祖辈世代累积沿袭的基业。 不知当年父亲新即位时,是否如他此刻一般? 肯定不是的,父亲就像一座山,一座在任何狂风暴雨中都岿然不动的山。 可如今,这座庇护着所有景氏族人,庇护着整个洲南百姓的擎天巨柱倾塌在即,而他,能接替父亲继续撑起这一片天吗? 他心里真的没底。 “父亲因何而病?”静默中,景苍突然问。 景澹怔了怔,低眸道:“两年多前,平楚和百州曾爆发过一次战争,你可知道?” 景苍点头道:“略有耳闻。” “父亲就是在那场战争中受伤致病,经久不愈。而你也是那时失踪的。”景澹偏过脸看着亭下的粼粼波光,声音淡淡而略带伤感道。他不是故意骗他,他只不过希望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能活得轻松一些,至少,在他恢复记忆之前,可以活得轻松一些。 景苍垂下眸子不语,少顷,又抬头道:“我们去看看父亲。” 之后的几天内,景繇的精神倒是好了一些,景澹和景苍常陪伴榻前,父子三人都小心翼翼地珍惜着这所剩无几的相聚时光。 在闲谈中,景苍从父亲口中确认了救了自己的那两位前辈的真实身份,当他提及飞星传恨枪法与悲生掌法时,父亲难得一见的激动了起来。 据景繇所说,百年以前,在百州开国之际,东海龙氏手下曾有一员猛将,姓金名银汉,在当时三国争雄的战争中,曾以一套四十九路飞星传恨枪法勇冠三军,所向披靡,为龙氏一族建立了不世功勋,一度成为三国中妇孺皆知的一代名将,其声望比起当时同为战将的韩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听祖辈们说,一代骁将金银汉,却是一位情种,在百州建国之后,他不留恋功名利禄,挂冠归田,娶了自幼青梅竹马并一直在家乡等候着他的女子,从此归隐江湖,不知所踪,只留下那样一段叱咤风云的神奇传说被世人一直耳语至今。 若真如景苍所言,那位五十几岁自称金姓的前辈会全套的飞星传恨枪法的话,那他必是金银汉的后人无疑。 而提起悲生掌法,景繇记得在他十二三岁的光景,百州曾出现过一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武学高手,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只知他外号“玉面魔君”,曾以一套悲生掌法在三国中兴风作浪,做下血案无数起,被他灭门的江湖宗派更是数不胜数。当时,三国朝廷都颁下了海捕文书捉拿此人,却只因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而一直未得。 过了几年后,忽而听说玉面魔君约了以剑术见长的崤山剑宗宗主刘砺在京北的弄山之巅决战,朝廷便派人暗中前往,意欲将这做下无数血案的凶手捉拿归案。不意到了约定之日,弄山之巅却只见前来赴约的刘砺一人,玉面魔君自此便似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 说到此处,景繇心中暗暗奇怪,金银汉的后人怎会与玉面魔君一起藏身于平楚怒江之侧的溶洞内呢? 景苍的一番话让人茅塞顿开。 原来,四十二年前,玉面魔君沙无垠在一次经过京北以西偏远山脉时,偶遇金银汉第七代传人金江之妹金泉,两人一见钟情。金泉因怕其兄得知沙无垠的真实身份而阻挠两人在一起,便偷偷随沙无垠一起离开了自己的家人和故乡。 沙无垠娶了金泉之后,狂性不改,继续纵横江湖,于血雨腥风中险躁度日,后金泉怀孕,苦劝沙无垠收心忍性,沙无垠不听,金泉负气离开。 金泉走后,沙无垠心中甚是不安,到处找她,后在百州西岭终于找到了金泉,是时,金泉已为他生下一女。 沙无垠十分高兴,金泉趁机抱着女儿要求沙无垠放下杀心,带她和女儿一起去隐居,过安稳的日子,沙无垠犹豫不决。 不料就在他找到妻女的当天夜里,自诩名门正宗的崤山剑宗百余名弟子在门中长老的带领下追踪而至,誓要杀了沙无垠为武林除害。 沙无垠的悲生掌法何其了得,百余名崤山剑宗剑术高超的嫡传弟子竟都奈何他不得,混战中,有人捉了金泉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逼沙无垠自戕。 金泉不忍见沙无垠为人所逼,便趁相挟之人疏忽之机,自刎而死。沙无垠抢了女儿和妻子的尸体逃出生天。 虽有稚女待哺,但杀妻之恨却委实难消,数月后,沙无垠将女儿托付一农户抚养,自己约了崤山剑宗宗主刘砺决战弄山之巅,意欲为妻子报仇。 不意就在决战前三天,金泉之兄金江突然找到了沙无垠,要他将自己的妹妹交出来。金泉已死,沙无垠如何交的出,加之内心悲恨交加,言辞激烈,两人便打了起来。 这一战,历时一个月又十三天,从百州西岭一直打到平楚怒江之侧的凤凰山上,两人才终于筋疲力尽,却犹不甘心,耍不起招式的两人便坐在崖边拼起所剩无几的内力,只看谁先不支倒地。 却不知,紧要关头突然来了一人,见两人正在生死之际,乘火打劫地劈了两人一掌,两人当即功力尽散五内俱伤,翻落悬崖掉进怒江之中。 幸而这两人都曾是一代武学高手,意志不比常人,逢此巨难皆都未死,而是爬进了悬崖下的一方溶洞之内,只是两人功力尽失,奇经八脉又都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已不能再练武功,也无法从两侧峭壁,底下激流的溶洞内脱身,故而,两人在里面一呆便是近四十年,若非景苍掉入江中正好被这两人捞起,世间,只怕永远也无人知晓这桩谜案了。 在溶洞内两年多的日子里,这两人分别将自己的绝技,飞星传恨枪法和悲生掌法教给了景苍,拜托景苍出去之后帮他们寻找和照拂当年被沙无垠寄养的女儿及其家人,并以玉佩为证。 在景苍应承之后,两人自觉在世上再无牵挂了,便双双碰壁而死。 听完景苍的讲述,景繇低眸看着景苍手中那块玉质温润的半圆形玉佩,上面细细地刻着两个字——伤寿。 景繇轻轻咳嗽两声,气息稍促道:“情深伤寿,果真不假。” 第157章 子承父业 或许是景苍的死而复生,让两年多来一直缠绵病榻,日渐孱弱的景繇精神大振回光返照,这种回光返照也加剧了他生命之烛的燃烧,就在景苍回来后的第七日,景嫣回来的当天下午,他再次吐血昏迷。 刑玉蓉及景澹兄妹三人都守在他的床边,一步不敢稍离,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不行了,再睁眼,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景嫣是骑马回来的,两年多的岁月催放了她无与伦比的容颜之葩,同时,也在她的眼底刻上了一丝稍显阴冷的坚忍。 她劲装未换,眼眶红肿地伏在刑玉蓉的膝上。她刚刚大哭了一场,此刻一安静下来,连日奔波的疲累一起蜂拥而来,令她昏昏欲睡。 刑玉蓉坐在床沿,憔悴不堪的面上有着一丝麻木的僵硬,定定地看着昏迷中的景繇。 景澹伏在床头,紧盯着景繇微微起伏的胸口,心中充满了对那丝起伏突然停止的担忧。 景苍似受不了此刻屋内沉静压抑的气氛,独自站在窗前,仰头看着天空,碧蓝的空中铺着鱼鳞般的云层。 半个时辰后,景繇突然微启双唇,薄薄地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刑玉蓉和景澹齐齐探过头去,却谁也不语,景嫣也醒了过来,回身看到景繇时,眼中的泪又开始不断重复积聚与滴落的过程。 景繇看着景澹,突然道:“其实我不放心啊……” 景澹鼻翼翕动两下,握着他的手,强忍着眼中泪光,道:“父亲,我会尽力的,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尽全力的。” 景繇有些艰难地微微点头,抬眸看向窗边的景苍,唤道:“苍儿。” 景苍几步走到床侧,低头看着景繇,眸中沉静,沉静中夹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悲伤。 景繇放开景澹的手,对他招招手。 景苍只得在床沿坐了下来,将手放到父亲骨瘦如柴的手中,看着他不语。 景繇将景澹的手与他的覆在一起,看着他黑曜石一般的双眸,道:“苍儿,不管你忘了多少,记得几分,也不管你今生能否再忆起。你记住,身边的,终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家人。所以,不要远远站着,走过来,伸出手,帮帮你的兄长。” 景苍眼中突然泛起了泪,他看着景繇,语气沉稳道:“放心,父亲。” 景繇果真放心地舒了口气,又转头去看景嫣。 景嫣拭了下眼泪,哽咽道:“父亲,不要这么早离开,我们需要您在。” 景繇道:“嫣儿,事有不可为,凡事不要强求,为父最不放心你的,便是这一点。”景嫣垂首,掩泪不语。 景繇最后看向刑玉蓉时,眼中倒是泛起一层泪光,声息虚弱道:“夫人,我顾不得你了,我景繇失信于人,这便赎罪去了……” 刑玉蓉泪如泉涌,边摇头边道:“王爷,切莫这样说,你尽力了,这是天意难违,天意难违啊。” 一旁的景嫣抬头,细密的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景繇微微摇头,道:“大丈夫言而无信,诺而不守,誓而不遵,愧立天地间。”言罢,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溘然长逝。 洲南王景繇一生信守承诺,仁名在外,去世之后,前来吊唁者不绝于途,堵塞道路,及至出殡,整个翼城白幡蔽日,城中百姓无不素衣相送,万人空巷,哀声震天。 转眼五月将逝,六月将至。 洲南王府于丧主之痛中渐渐安静下来,不,应该说沉寂下来。 刑玉蓉病了,景嫣竟日在床前照顾。 景澹子承父业,成了真正的洲南之主,整日忙于纷杂的政事兵务,又要各地巡查,极少在府。 景苍去城内逛了几次,脑中仍是空白一片,便整日呆在苍寂院足不出户。 倒是有人修了书信给他,说是他在盛泱的朋友姬傲,说近来无暇分身,得空便来看他。 此人他曾听景澹对他提起过,景澹也说,此人是他唯一的朋友,只可惜,现在除了这个名字之外,他对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再无丝毫其他的印象。 日子平静下来后,他开始逐渐出现幻觉。 他喜欢吹笛,但近来每次将笛拿在手中时,总觉得笛上似乎少了个吊坠,关于那个吊坠,他脑中有个朦朦胧胧的样子,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吊坠究竟存不存在,若是存在,又到哪里去了。 有月亮的晚上,但凡他午夜梦回,睁开眼的一刹,总是依稀看到窗下软榻上睡着一个女孩,月光下,她的睡颜朦胧而美好。他一惊,睁大眼欲细看,软榻上除了一层皎洁的月光外,却再无其他。 他窗前的蔷薇花开了,他常枕着这丝花香午睡,午睡时,耳边似隐隐约约听见后院竹林内有女孩在尖叫,至于叫些什么却又听不清楚,他不耐地着侍女去查看,侍女回来说后院竹林内并没有女孩,也不曾听见什么尖叫声。 午后,他喜欢打开通往后院竹林的竹门,倚在门框上静静注视那一片绿意朦胧,簌簌作响的竹林。有时,他看着看着,便会看到竹林深处似有一个身穿淡樱色纱裙的女孩在蹦蹦跳跳,不时停下脚步踢着什么,他心中莫名奇妙出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去阻止她,于是便走进竹林。 迈进竹林,四周寂静一片,浸着竹叶清芬的凉风轻轻地吹拂着他的发丝衣袂,他避着地上尖尖的竹笋,于一片迷茫中四顾,耳边突然传来“呿”的一声,似有人向他吐口水,他急忙抬头去看,头顶竹影婆娑,天空湛蓝。 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到无法自已的悲凉感觉,让他有些无力地向后靠在竹竿上,默立片刻,狠狠敲起始终空白一片的头脑来。 次日,本来在外巡查各地的景澹突然回来了。夜晚,探视过病中的母亲,从恩霖院出来后,兄弟二人在溯洄亭置酒小酌。 新月如钩,冷冷地悬在碧海一般的夜空。 景苍仰头望着那弦月,又低头看了看灯光朦胧中静谧一片的庭院,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突然问:“这院中曾热闹过么?” 景澹于沉思中抬眸,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宝雁楼,低声道:“曾经。” 景苍回眸看着他,向他举了举杯,二人对饮一盏后,景苍执起酒壶,一边替景澹斟酒一边道:“大哥,你像是淡泊之人。” 景澹微微一愣,抬首看着景苍,月光下,他的脸极清俊,极沉静。 “我说的不对?”景苍扬眉。 “不,只是以前,你从不叫我大哥。”景澹静静道。 景苍低眸,道:“是吗?”转而又抬眸,道:“那便从今夜起。” 景澹举起杯,道:“我敬你一杯。” 景苍不动,只问:“为何?” 景澹端着杯,诚挚道:“谢谢你活着,谢谢你回来,谢谢你,这一声大哥。” “想来以前你对我甚好,而我必定对你不好。”景苍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下,一干而尽。 景澹微微摇头,放下酒杯,看着湖面那扭曲的月影,有些怅然道:“曾经,我想,这世上,唯有欢乐和自由才值得让我带着无上激情执着追逐,我原以为,此生,我将永不止步,却不知,自己的一颗心,早就系在了她飞扬的发丝之上。” 他怔了片刻,回过头来,看着景苍道:“后来,我才知道,世事无常,心中的向往永远是天边的那弦月,可望而不可及。而我活在世上,除了仰望那弦月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该去为之努力,那便是,保住现在我所拥有的,我的亲人,我的家族,以及,需要延续下去的血脉和尊严。” 景苍微拧着眉头看他,没有说话。 景澹为两人斟满酒,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明日我要去一趟盛泱,府中的一切就权且交给你了,来,我再敬你一杯。” 景苍端起酒杯与他共饮,放下酒杯后,眉眼不抬道:“我代你去。” 景澹倏然抬头,反应过来后,摇头道:“不行。” 景苍抬眸看着他,道:“我虽不记得从前,但我知道,若论宽容忍让,我必不及你,但若论逞凶斗狠,你定不如我。既然树欲止而风不静,再避让容忍也无济于事,唯有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罢了。” 景澹再摇头,道:“你失了记忆,这代表很多原先你清楚的人和事,现在未必能看得清了。我不能让你涉险,皇上圣旨中既然招我去见驾,便该由我去。府中有你,我放心。” “圣旨也不能逼迫因父亲去世而悲伤过度病倒在床的人千里迢迢赶去见驾?我虽失了记忆,但我没有丢失原有的判断力。你且在床上躺几天,其余的事情就交给我。”景苍道。 景澹还欲再语,景苍突然道:“府中有我你真的放心么?” 景澹被他问得一愣,脑中不由自主忆起几年前父亲说过的一段话:“……景苍,太不甘寂寞,太重情义,太傲,若是将洲南交到他手中,不是极盛,便是极衰,然此两种,于我景氏一脉,皆非幸事。”思及此,眉间微微抑郁。 一旁的景苍却已站起身来,单手扶着亭柱,衣袂飘飘地向着湖面道:“也正好去见见我盛泱的朋友。” 景澹看着他的背影,道:“我还是不能放心你……” 景苍回首,忽而一笑,道:“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不是常听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么?” 景澹一时无语。 景苍看了看岸边一亮一暗的两栋小楼,突然问道:“她是谁?” …… 第158章 情窦初开 小影发现,横翠池的花期似乎特别长,那株朱砂木兰四月便已绽放,如今时近八月,却还是一树灿烂。 她想,或许是这花也留恋此刻的美好。 老花未谢,新花又放,七月,池畔开出了洁白如玉的荷花,八月,那几丛石榴又繁花闪耀,烈烈如焚。 她摘了一片硕大的荷花花瓣,盛了几朵艳红如霞的石榴花,红白交映,红得越发鲜艳,而白的越发纯洁。 她来到木兰树下,将之放在大青石上,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看着这只载着花的洁白小船,心中又开始浮想联翩。 这火红的石榴花,不就像此刻的她么?而那洁白的荷花,也是像极了他。 想起这几个月两人在树下度过的美好时光,她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她想起那次,两人面对面坐在这棵树下,她硬要他跟着她做一样的表情,嗔笑怒骂,他没有一样学得像样,最终,她假装生气,他看着她,脸上却渐渐泛起委屈的神情,又惹得她忍俊不禁。 唉,若是哪天她也能让他一展笑颜,不知又会是怎样的绝代风华。 抬头看了看天色,嗯,申时将过,他就快来了。 她忙忙地走进屋内,准备今日的功课,这是她伟大改造计划进行的第一百零一天,今日的主题是:对诗。 粗略地拟了几个题目后,她走出房门,一眼便看到玉霄寒坐在木兰树下的草地上,指尖正捏着一朵石榴花在嗅,嫣红的石榴花衬着他如雪似玉的容颜,惊心动魄的美。 抬头见她出现,他放下石榴花,眸中的欣喜清晰可见,只是不笑。 小影心中轻轻叹息一声,幸好他不笑,如果他一笑,她定然会被他迷了魂去。 转念又想,迷了魂去又如何?她不是……已经被迷了么…… 双颊隐隐有些燥热,她清清嗓子,在他面前盘膝而坐,扬起小脸看着他道:“玉玉,我知道在武学修为上,天下只怕鲜少有人能望你项背了,但君子贵在内外兼修,为了避免你在重武轻文这条歧路上继续迷失下去,作为朋友,我有责任力挽狂澜,利用有限的时间,助你在文学修养上再上层楼。所以,今天我给你安排的活动是:对诗。有意见可以提哦。” 玉霄寒目光柔如春水般看着她,摇了摇头。 小影不知为何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双颊泛红地微微低眸,道:“兰叶春葳蕤。” 玉霄寒蝶翼般的眼睫扑闪一下,道:“桂华秋皎洁。” 小影有些诧异的抬头,这家伙真如此文思敏捷么?竟是不假思索。 当下又出一句:“我心素已闲。” 玉霄寒清水般的眸光在她面上一掠,又转头看看一侧幽湖远山,道:“清川澹如此。” 小影心中暗暗称奇,从未见他读书,原来,他也诗经满腹么? “高松来好月。” “空谷宜清秋。” “我醉君复乐。”小影一语出口,立马觉得不对,这一句,竟是从心而发,当下有些赧然地去看玉霄寒。 玉霄寒也正看着她,缓缓道:“陶然共忘机。” 小影一怔,一丝温暖的清润缓缓从心底泛开,陶然共忘机,陶然共忘机。他说得多美,多好呀。 只是,他是让她忘机之人,那她是否也是让他忘机之人呢? 他的眸光总是如清水一般,偶有不同的光影掠过,却也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她真的猜不着,勘不透。 可是,她那样的想勘透,哪怕只一个肯定的眼神,便能让她扑扑乱跳的心脏安定下来。 所以,她垂下双眸,轻声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玉霄寒眸光微微一滞,垂下眼睫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却站起身跑到湖边,施展绵字诀,双颊躁红地在湖上漫起步来。 他定然对不准,猜不着。可,他若问她,她真的能当着他的面念出下一句来吗? 不,她会不好意思的,光用想都觉得脸似火烧一般。 唉!她一定是疯了,为何要他对这一句呢?或者,她可以胡诌一句来蒙混过关。 正胡思乱想,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唤:“雁影。” 她转身,却见他正站在她身后,心神一乱,竟忘了自己是站在水波之上,脚下一个踏空,噗通一声直直地落入水中。 温润的凉意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稍稍降低了她脸颊上的温度,她小手捂住脸颊,在清澈的水中摇头,心里微微呻y:“真是丢脸死了。” 稍稍转过身子,向岸边的一株荷蕖潜泳而去。 到了那伞一般巨大的荷叶下,她浮出水面,藏在那荷叶后,又羞又气,暗恼自己为何一再地失态。 却久久不闻他有动静,她心中暗思:莫非他走了? 回转身子,小手轻轻拨开遮住自己的荷叶,悄悄向湖心看去。 黄昏朦胧的光线中,站在水波上的少年如同一轮初升的月,熠熠生辉,光华皎洁。 少年见她看来,清湛的眸子光芒流转,突然唇角浅浅一勾,微笑起来。 一笑,便是一个梦境,梦境中,脉脉清芬夜朦胧,翩翩照影若惊鸿,淡淡远山春含雪,淙淙清溪飞溅玉,不羡神仙不慕尘缘,伴君一醉天上人间。 她想,这样美的梦,为他沉醉又何妨?梦一般的岁月,便该梦一般过。 她从荷叶后出来,轻舒双臂向他游去。 他垂着长长的眼睫,低眸看着她鱼一般游近,然后突然从水中轻跃而起,晶莹如玉的水珠四散飞溅,顺着他水一般的轻纱颗颗滴落湖面,圆起一片涟漪。 小影仰头看着他,他虽已不笑,但表情却如春日暖阳一般的温和,左眉上,妖艳的如花印记正嫣红着。他曾说,情绪波动时这印记才会出现,那此时,他情绪在为谁波动,又是为何波动呢? 她心中朦朦胧胧却又真真切切地喜悦着,伸手比着自己的左眉,低声问道:“这里,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他玉般的脸颊微微飞红,春日里天边桃花那般的颜色。他垂下眼睫,轻纱长发无风自扬,清冽的荷香渐渐浓郁。 她伸手,缓缓探向他额上的那朵妖艳之花。 他闭着双眸,乌黑纤长的睫毛蝶翼般轻颤着。 柔柔拂开额上黑亮的发丝,她轻轻抚摸着那火一般的印记。 温,润,滑。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以往,不管是远远的还是近近的看他,她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那样的幻觉,觉得他的脸就是一块白璧无瑕的美玉雕刻的,是光滑而冷硬的,所以,他从无表情。 可今天,他笑了,他脸上的肌肤是柔软而温润的,他是真实的。 她有些失神地移动手指,轻轻抚向他总是如丝一般亮滑的长发。 苍黑色的发丝在她粉色的掌心柔亮得近乎晶莹,水一般在她的皮肤上流淌着,一丝丝流进她的心中,她的心湖逐渐涨满起来,心中有一种情绪,不舒不快。 她喜欢他,喜欢他谪仙般的容颜赤子般的心灵,喜欢他粼粼的眸光淡淡的身影,喜欢和他一起凌波微步月夜听箫,喜欢和他共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若能这样和他相守一生,哪怕这一生只剩最后一天,她也欢欣雀跃。 玉霄寒闭着眼睛,内心的轻颤让他呼吸有些不稳,但他极力控制着。她的指像是拂过眉际发丝的微风,若不是那丝不同寻常的温度,他几乎惬意得想要睡去。他从未被人这样触碰过,他不知道,是不是被人轻抚就是这种类似轻颤的感觉。 脖颈上突然像是挂上了一个什么东西,他睁开眼睛,一眼便看到了女孩格外红润的脸颊。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颈间,女孩却急急地阻住他,道:“不要摸。”他低头想看,女孩又急急道:“不要看。” 他看向女孩有些躲闪的眼眸,问:“为什么?” 女孩侧过身子,道:“你对出下一句才准看。”说着,头也不回地向岸边飞掠而去,独留他一人立在湖中。 是夜,月上中天,在床上辗转的人却犹自毫无睡意。 黄昏的记忆太难忘,她的心至今没有平静下来,每一想起,她就双颊发烫。但她却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她甚至想让这一刻铭记一生。 想起铭记一生,她下了床,来到门外的木兰花树下,将那块大青石翻转过来,在它同样光滑的底部细细地刻上两行诗,再将它放正。 仰头,碧空孤月,光华灿烂,让她不由自主想起那人犹如春梅含雪般的绝世一笑,当下心潮涌动,在木兰树下并膝而跪,双手在胸前合十,虔诚地仰望着月亮。 苍天,我不知你是否真有一双看尽人间悲欢的眼,也不知你是否真有一双拨弄凡人命盘的手,但我感激你,感激你在将我按进黑暗泥沼之后,又将我放进这样清澈的水中来涤荡,让我在有生之年,能有这样纯洁幸福的一刻。 我知道,我本该堕入血腥的地狱永不翻身,但你终是怜悯了我一回。我珍惜着你给我的美好,一如我背负着你曾赋予的罪恶,若是生命的历程如同山峦的起伏,我请求你,让我此时站在高山之巅,哪怕最后还是要坠入无尽的深渊,但我已看尽了生命的美好,我会无怨无悔去赎罪。 这一夜,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月光下长跪不起,感激上天的眷顾,乞求上天的垂悯,却忘了最最重要的一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 第162章 燕九其人 宽敞的马车内,脚下铺着绣工精良,花团锦簇的宫毯,前后各有一张与厢体同宽铺着明黄色软滑丝绸倚着靠枕的华丽座椅,两张座椅之间,有一张铺着茜红色印纹绸布的小几,几上一把雕着飞鹰的细颈金壶,一只高脚金杯,外加五片形如竹筏色如雪玉的碟子,碟中盛着各色精致糕点及洗净切好的水果,果碟旁倚着一把柄上镶着翡翠的小金叉。车顶镶嵌着一大片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温润的光辉让这奢华的车内成了个令人可为之前仆后继忘乎所以的富贵之梦。 小影眸色清明地在男子对面的座椅上坐下,抬头看向对面一身宝蓝色隐葵纹锦袍,指尖撷着一朵粉色藤月,嘴角含着笑纹表情邪魅的男子。 他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适才在外面看见的小麦色肌肤此刻在夜明珠光辉的映照下又浅了几分,仿若淡色的阳光一般。 他有两道远山一般的长眉,冷,险,峻。长眉下狭长的眼角却微微上扬,显得妩媚,两颗琥珀色的眸子如两轮倒映水中的太阳一般,泛着迷人的温暖光芒。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地融合成一种极美的风情。薄薄的唇,色淡如水。 她看着他那狭长的眸子,朦胧中只觉得似曾相识,但她又确信,这般色彩纯粹的琥珀色瞳孔,她以前从未见过。 正为心中那似曾相识的朦胧感觉犯疑,那男子却又笑着道:“一上车便猛盯着我看的人,你是第一个。怎么?我长得特别像你的深闺梦里人么?” 小影被他轻佻大胆的言语噎了一下,忙连连摆手道:“岂敢岂敢,公子乃是人间绝色,小女子蒲柳之姿,不敢妄想。” 那男子闻言,眸中笑意深了几分,看着她不语。 小影也不拘束,笑眯眯道:“我叫清歌,敢问公子贵姓?” 那男子却不答,只问:“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的清歌么?” 小影神情不变,依旧微笑道:“正是。” 男子点头,嘴角的笑意始终未变,道:“在下姓燕,单名一个九字。男人一般都称我阿九,而女人,一般都喜欢唤我九少。” “哦。”小影了解地点点头,伸手拿起几上的黄金酒瓶,抬眸笑道:“幸会。”言罢,斜倚在身旁软厚的靠垫上,小口慢饮。 燕九见状,向后靠在椅背上,长腿交叉,眯着眼兴趣盎然地看着小影,问:“一壶够么?” 小影抬头看他,笑笑,道:“差强人意,不过燕公子如果能额外惠赐,当然更好。” 燕九嘴角一勾,道:“清歌姑娘既识得这金沙醇,必定也该知晓它的价值。” 小影点点头,环顾车内一周,道:“所以我在这里看见它毫不惊奇。” 看她类似单纯的模样,燕九失笑,道:“我也是极爱这酒的,不管去哪里都要随身备着。” 说到此处,他身子突然微微前倾,神情极为魅惑地低声道:“就像情人一般。”言讫,笑得妖媚。 小影淡淡看他一眼,道:“若能得情人如这酒一般,定是人生一大快事。” 燕九的目光像是一条色彩斑斓蜿蜒游窜的蛇,将小影丝丝缠住,笑得暧昧道:“若我说,我就如这酒一般,你可愿做我的情人?” 小影噗嗤一声,笑着看他,道:“我有何不可?一只怕你高看了我,二只怕你付不起这代价。” 燕九懒洋洋地靠回椅背,道:“你的性格和你的歌喉一样迷人。若你出自幽篁门,我是绝对不会为了你而付出高昂代价去换取解药的,但,若是你跟在我身边,愿意为你效犬马之劳的男人会数不胜数。” “是吗?”小影喝完最后一滴金沙醇,放下酒壶,微微一笑道:“听起来很诱人,却也很麻烦。我宁愿过得清苦,也不愿招惹麻烦。燕公子,多谢你的款待,告辞。”说着,推开车门飞身下车,外面天色已暗,她站在道边,对着渐渐远去的华丽马车挥挥手,徒步前行。 几日后,小影来到了翼城,甫进城,便听闻了景繇的死讯,当下心中又惊又悲。想想从前,景繇夫妇和景澹景苍对她委实是极好的,只可惜当日她被仇恨蒙住了双目,只知怨恨而不知感恩。 出了幽篁门之后,她已得知三年前爆发的那场战争,细究原因,追根溯源,一切竟都是为了她。她若不去平楚寻仇,义父景繇就不会带人去救她,五皇子姬傲也不会去,景苍也不会死。怒江之侧不发生那样的混战,义父和姬傲就不会被平楚朝廷所制,两国之间也就不会因此而引发战争。 都是她一念之差,造成了永不可挽回的大错。 义父景繇身体一直很好,怎么短短几年就病死了呢?想起那年冬季,他为了保护她而拼尽全力与即墨襄内力相抗的样子,她不禁悲从心来,想来,义父如此早逝,必也和她有关。 日间,她去过了自兹湖畔的青湖药堂,在那里为她和阿媛的过往哭了一番,又来到洲南王府的院墙外,徘徊半晌,终是无颜进去。 日暮时分,她来到城外的景氏祖坟,找到了义父景繇的坟茔,跪倒在碑前痛哭失声,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双目红肿地离开。 一回到城中,便见城中官兵甚多,城门巷口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警卫森严,盘查甚密。街头百姓议论纷纷,说洲南王府昨夜被匪人袭击,丢失家财无数,新任洲南王遇刺受伤云云。 小影在洲南王府门前徘徊不前,犹豫着是不是进去探望一下义父的家人。新任的洲南王,应该是说澹哥哥,澹哥哥受伤了,不知伤得严不严重。 正犹豫不决,府门前突然出来一个少女,对门前两个将领模样的男子吩咐几句,两名男子便领命而去。 小影抬眸,那少女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目光相遇的一刹,小影听见了自己的心剧烈跳动的声音。 是景嫣。 那年发生在星津河畔的血腥往事,因阿媛的逝去而格外痛苦格外清晰的记忆,在这一刻,随着那张脸的出现,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让她瞬间心痛欲裂。 她不怪她迫自己毁容,可她不该杀了阿媛,不该杀了阿媛啊!她恨的是她,阿媛何辜? 她看着那转身向府内走去的婀娜背影,紧紧地攥起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而不自知。 她知道,自己此刻要杀她,易如反掌。 可是,想起景苍,想起义父,想起阿媛那句“不要为我报仇”…… 她默默地转过身,近乎僵硬地挪步走开。 心中的苦闷悲伤融合着淡淡的怨恨无奈,混成一股极难受的情绪,闷闷地梗在她的心间,无法排解。 耳边却传来一声极为耳熟的低哑醇厚男音:“巧啊。” 她抬头,车窗后,燕九琥珀色的眸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二话不说走过去,打开门,跳上车,在他对面坐下,有些无力道:“我答应你。给我金沙醇。” 这一次,他给了她整整一坛,她只喝了一半便不省人事。 醒来时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她下意识地抚着额头想要起身,头皮上却传来一丝细痛。 她回头,看到床榻里侧单手支着脸颊侧卧,长指缠着她一缕发丝放在鼻尖轻嗅,表情邪魅如狐的男子时,她有片刻的愣怔。 少顷,她回过神,一把抢过他指间的发丝,怒道:“你做什么?” 燕九毫不以为意,看着她媚笑道:“你忘了么?一坛金沙醇,换你做了我的情人。”说着,又伸手来撩她的发丝。 小影一闪避开,道:“我今日心情不好,你别惹我。” “啧啧,果真如金沙醇一般,暴烈如火啊。”他神情慵懒地坐起身子,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滑下床,道:“放心,今夜我有人陪,不会来动你这个醉鬼。” 小影不理他,站在桌边喝水。 一条手臂突然蛇一般缠上了她的细腰,炙热的呼吸吹得她耳根微微发痒:“但愿你热情起来,也能如火一般。” 未等小影发作,他已大笑着出了门。 未几,隔壁便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女人吟叫声,小影细听半晌,只觉着声音十分奇特,似痛苦似愉悦,诡异的很。 甩甩犹自昏沉沉的脑袋,她爬上床,拉过锦被捂住耳朵,闭眼睡去。 次日一早,出发时,燕九的马车前多了大约三里多长的商队,小影心中奇怪,也不去多想。 爬上马车时,只见燕九正拥着一个身材丰满容貌艳丽的少女在那调情,少女偎在他怀中,衣衫不整,两颊酡红,星眼朦胧。见突然有人进来,忙不迭地扯着滑落下来的纱裙。 燕九却阻住她,柔声哄道:“不要慌,她也是我的情人。”声音沙哑得暧昧。又抬眸笑嘻嘻地对有些愣怔的小影道:“她味道很好,令我有些欲罢不能呢。你不介意?” 小影耸耸肩,无所谓道:“当然。”拿过小几上的金壶翻身攀上马车顶。 情人之间就是这样吗?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时就会这样吗?数年的颠沛流离,让她根本无暇也无从去了解男女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此时她委实想念玉霄寒。她想,玉霄寒果真是不喜欢她的,因为若非迫不得已,他几乎连她的手都不碰。 身下车厢内传出的女子极力压抑的声音很快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喝了一口金沙醇,抬眸四顾,道旁青草迤逦,杨柳如烟。 曾记得,九年前,她离开父亲随着义父一行来洲南时,一路风景,便是如此。想不到,九年的岁月蹉跎,这洲南的春光半分未改,人间却已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幸好她此刻不想说话,她只想喝酒。 道旁不远处有株嫣红的桃花,她一道掌风过去,引字诀默念,一枝粉桃便到了她手中。 车内的动静越来越大,以至于坐在车顶的她都被震动的车体弄得微晃,她不耐,轻盈一跃,坐到车前那一男一女中间的车辕上。 两人为她随风摆柳般的身形惊了一跳,回过神来,男子继续挥鞭赶车,少女却转过头来对她微笑。 小影用桃枝指了指身后车厢,皱眉对那少女道:“你不烦么?” 少女双颊微微一红,低声道:“习惯了。” 小影愣了一下,又呵呵笑了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属下名叫追月。”少女道。 小影摇摇头,道:“不要对我自称属下,我不是你主人。” 少女道:“小姐既跟了我家少爷,便是追月的主人了。” 小影一笑,道:“你知我能跟他多久?” 少女道:“哪怕只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中,你还是追月的主人。” “你还真是迂腐呢。”小影转过头,看着前面步伐整齐,精神抖擞的雪白骏马,赞道:“这几匹马不错。” 追月点头道:“这马名叫雪龙驹,整个青芒大陆上总数不超过十匹,听说,平楚的丞相即墨晟也有一匹。” 小影神情微微一滞,半晌方道:“看来你家少爷身份却在一国丞相之上了。” 追月嘻嘻一笑,道:“小姐这回可说错了,我家少爷并非朝廷中人。” “哦?”小影侧头,欲听她讲下去。 追月也不吊她胃口,接着道:“盛泱有个龙栖园,不知小姐可曾听说?” 小影点头道:“略有耳闻。” “我家少爷,便是那龙栖园的副园主。”追月道。 “哦?”小影微讶。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极轻的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滚落地上。 小影翻上车顶循声看去,却见方才被燕九搂在怀中的少女衣不蔽体地滚落道旁,一动不动,渐渐被前行的马车远远地抛在后面。 她微怔,身下的车厢内却传来男人慵懒而带着一丝诱惑的轻唤:“清歌。” “你为何杀她?”小影翻进车厢怒冲冲地问他。 燕九似受了惊吓般忙不迭地轻拍自己的胸口,脸上笑得随意,道:“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腻了,自然不想继续带着她。” “腻了?你不是喜欢她才跟她那样?”小影瞠眸。 燕九一怔,突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几乎打跌,指着小影道:“喜欢?呵呵呵,亏我以为你是个情场高手,不意却是个清纯玉女。” 小影气结,恨不能一巴掌打掉这个眼睛笑眯成一条缝的男人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愉悦。明明是这样可恶的一个人,可即使是嘲笑,竟也这般光华璀璨。 燕九忍住了大笑,突然一手撑在小几上欺身上前,高挺的鼻子几乎顶到小影的鼻尖上,小影甚至可以在他的呼吸之间闻到女人肌肤残留在他唇上的幽香。 “你幸好遇到的是我,别人不可能教你这些。我告诉你,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必定会和她那样,但男人和一个女人那样,却不一定因为喜欢她。至于和你那样的男人到底是真的喜欢你还是仅仅为了情欲,需要你自己去分辨。” 第163章 随遇而安 燕九竟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那天,当他说完那番情欲真爱论后,她二话不说一拳上去,他竟就那样被她揍翻在座椅上。 她有些愕然,她原以为他武功应该不错的,谁知,却是白长了一副高挺匀称的好身材。 打完他之后,她离开了他的马车,独自向盛泱而去。她想去盛泱,她想去看看夜灵他们。记得,那年冬季,那个雪夜,他们也去了平楚,参加了那场混战。也是……为了她。 但是在两天后,她重新回到了燕九的马车上,她不可抑制地想念金沙醇。 燕九左颊青肿,见她回来,依然笑得妩媚开心,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看着他的样子,她记忆中猛然浮现出另一个左颊青肿的少年来,那时,他冷冷地别过脸,不看她,她大笑着伸过手去想触摸他的脸颊,他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开她的手…… 心底冷冷地痛,她拿过几上的酒壶,翻上马车顶。 燕九还是那样,妖媚,淫邪,眠花宿柳,但一路上对她却客气了许多,再未触碰过她,连一句露骨的话都不敢讲,估计是被她打怕了。 她开始习惯与他同行的日子,起码,一路上有她喜欢的酒,也有人陪她说话。很快,盛泱便近在眼前。 一进城门,燕九这家伙就格外兴奋起来,竟然打开马车门向街道上的盛泱百姓微笑打招呼(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子),而这些百姓似乎也都认识他,不停欢呼“快看哪,是龙栖园的九少回来了,九少回来了……” 小影不屑地撇撇嘴角,这可恶的家伙居然有这么好的人缘,真是苍天无眼! 华丽的马车在一路的欢呼声中终是来到了龙栖园门前,燕九和小影下了车,那男子和追月则赶着车绕向龙栖园的侧门。 除了门前多了四个守卫外,龙栖园的外观和几年前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甚至更破败黯淡了一些。 小影站在门前,看着眼前这座熟悉的建筑以及四周的街道,心中莫名的酸涩。这里,保存了她太多的回忆,离开这里之后,她从不去触及,可如今再次站在这里,她才明白,她,无处可避,只能任那曾经无比美好却被她亲自撕碎的过往浪潮一般淹没她。 夕阳中被她揪住发梢回眸浅笑的少年,街道上和她一起吃糖葫芦一起奔跑的女孩…… 再不可追,再不可得…… 这一瞬,她几乎就要哭出来,耳边却传来某人柔媚到让人寒毛直竖的语调:“清歌。” 小影寒了一下,也好,将泪意赶跑了,她回眸瞪他:“不准这样叫我!” 燕九明媚一笑,带着些许惋惜摇头道:“真是个冷酷的人呢,唉!”言讫,转身向园内走去。 小影抿唇跟了上去。 踏进园内,小影一抬眸,登时愣住。 这这,这真的是龙栖园吗? 古木参天,繁花灼目,青藤缱绻,芳草迤逦,顾盼间,美景满目。既有干净宽敞的玉砌大道,也有曲通幽处的卵石小径,既有别致秀雅的亭台,也有宏伟气派的楼阁。 顺着蜿蜒的小径绕过青帐一般的花木,眼前豁然开朗,却又撼人心神。 昔日的凤翼小筑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远看呈“丰”字形的高大建筑,上中下三层超出底部用以支撑的楼基三倍有余的大厅犹如串在木签上的糖葫芦一般高悬着,仿若轻轻一推便能将其整个倾覆。从三层大厅之间延伸下来的四架木梯犹如美人腰间垂下的丝绦,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跨过清池支撑在岸上,暗色的栏杆上缠绕着翠绿欲滴,白花如星的藤蔓,微风过处,花叶随风摇曳,远远看去,就似那四架木梯在随风轻舞一般。 小影还沉浸在这“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的奇妙景象中,燕九却已一刻不停地踏上了通往最上层大厅的木梯。 小影跟着迈上那美丽的木梯,低眸四顾,却又发现了新奇的东西。 木梯下的清湖中,长满了圆形托盘般的巨大叶子,这些叶子密密麻麻地飘在水面上,叶片边缘居然是竖起的。 她从未见过这种水生植物,当即问前面的燕九:“姓燕的,那是什么?” 燕九停下脚步,回身看她,顺着她的目光看看湖中的绿叶,抬头,笑得邪魅:“叫声好听的我就告诉你。” 小影秀眉一拧,燕九慌忙一边后退一边举手道:“拜托别再来了,我这可是为你着想,再来一拳的话,待会儿会有很多人找你拼命的。” “那你还不说?”小影丝毫不介意欺负他这种人。 “这叫霸王莲,是一种域外的莲花。”燕九道。 霸王莲…… 小影低眸看着那碧绿的莲叶,心中不由自主地想,玉霄寒喜欢卧波寝莲,横翠池如果种上这种莲花…… 不,这莲花比不上他那一片睡莲的素雅出尘。 她摇摇头,甩去心中对那一片天地,以及,对那个人的思念,抬头去寻那讨厌鬼的身影,却不知他何时早溜了,只剩她一人独自站在梯上。 当即抬步继续前行。 还未到那厅门前,便听里面一片女子的娇声软语: “九少,你怎么才回来呀,人家想死你了……” “九少,有没有给我带好玩的东西,快拿出来……” “九少才不会给你带呢,要带也是给我带,九少你说对不对?” “臭美你就,九少,快点呀,再不拿出来我们可就搜身了哟。” …… 小影来到门边,看着燕九一脸无奈地被四五个花枝招展的少女围在中间,抬着双臂一边任她们在他腰间袖里胡乱摸索,一边苦笑道:“真的没有带,都被路上的那些小妖精给拿走啦。” 女人们一听,都不依地嘟囔起来: “九少,你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亏得我们这么想念你……” “什么小妖精啊?比我们好看么?” “就是,九少,我就不信那些野女人会比我们更会伺候你。” “哼,肯定是那些野女人乘隙而入,勾引了九少……” 燕九一边安抚那几个女子一边忙不迭道:“晚上再给你们解释,现在快去迎接加入你们的新成员。” 众女人一听,短暂的惊愕过后,又不依不饶地吵了起来:“什么新成员?是男是女?是不是路上的小妖精?” 燕九在女人们的吵闹声中侧首斜睨一眼门口的小影,眼波似含情又似调戏,笑道:“人就在那,你们不会自己看么?” 几个女人这才舍得将目光从燕九身上移开,转而投向门边的小影。 小影震惊于这几个女子天姿国色般的美貌,却也懒得去看她们那或奇怪或不屑或嫉妒的复杂眸光,抬起下巴对燕九道:“姓燕的,我累了,有房间么?” 燕九还没说话,几个女人却受不了的跳了起来,一时间,她成了千夫所指,“你,你竟敢称九少为姓燕的?”一个身材尤其高挑苗条的美女气得语气颤抖,其余几个也俱都一副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的样子。 燕九搂住几乎就要冲上来撕扯小影的几个女子,看着小影笑得幽魅:“我习惯了。”又俯脸对怀中的几个女子道:“你们可千万别去惹她,她很凶的,我都不是她对手。” 几个女子目光虽不甘,但总算安静了下来。 燕九问:“宣园呢?怎么不见他人?” 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和如春风般的声音:“这位姑娘,何故倚在门外不入内呢?” 小影回身,看清身后那个气宇轩昂眉目温润的青年男子时,微微一愣,这男子好眼熟,在哪见过? 目光微微一斜,瞄到跟在他身后,微颔着小脸,容貌清艳的女子时,她想了起来。 多年前,在洲南的那个冬夜,她曾和阿媛一起跟着一个名叫“眉儿”的女孩去救了一个重伤的少年。 眼前光华无限的这两人,便是当年山洞中困顿不堪的那两人。 她带了面具,眼前这两人显然没有认出她来,男子看她的眼神全是陌生,而眉儿也只是稍带羞怯的礼节性地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宣园,这可是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带回来的镇园之宝,名叫清歌,你可不要亏待了她。她现在想去休息,赶紧派人给她安排一个房间,依我看,就安排在我隔壁那一间好了。”燕九那家伙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对那男子道。 小影不满地回眸瞪他,他慌忙解释道:“我旁边那间可是这园内数一数二的上房,少说也要五百两一夜的,让你住你还不高兴么?不信你问宣园,他是这的园主,哪边的房间好他最清楚了。” 被称为宣园的男子点点头,微笑道:“清歌姑娘,阿九说的没错,那一层除了楼中自己人之外旁人是不会上去的,比较安静。” 小影看着旁边笑得跟狐狸一样的妖媚男子,心中叹一声:罢了,人生本如飘萍,随遇而安。 当下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园主安排了。” 一旁的燕九立刻委屈嘀咕:“对别人那么和善,对我就那么凶。” 小影充耳不闻,宣园对厅内一位个子娇小身穿月白纱裙的女子道:“宁月,你带清歌姑娘去看看她的住处。” 适才还对她满脸怨妒的女子此刻却一脸娇俏笑容地迎上来,道:“清歌,跟我来。” 小影一怔,心道:这里的人,还真是变脸如变天啊。 那房间果如燕九所说,是数一数二的上房,室内的奢华铺设毋庸详述,单是卧房内落地的妆台前那可以照见全身的巨大铜镜,周边都镶着红绿宝石,雕着金边花纹。 小影看着镜中荆钗布裙却纤细窈窕的少女,呆立半晌,突然伸手轻轻触摸着镜面,心道:“这就是我么?我何时长得这般高了?我的身形何时起了这样变化?为何我一点都没有察觉这样的改变?除了脸上面具,单是这副身体就好陌生啊。” 她在铺着绒毯的镜前席地而坐,缓缓伸手抱住曲起的膝盖。 她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那她这颗饱含着伤痛与期望的心,又该寄托何处呢? 第164章 海牙奇花 四月末,百州东海最东部的海牙山脉,一处极偏僻的山坳中。 姬傲爬到高山之顶,站在景苍身侧,随着他的目光向远处看去。 目之所及,蜿蜒起伏的山峦上铺满了或红或白的艳丽花朵,红的似血,白的似雪,犹如天上的彩霞飘落了人间。 半人高的植株顶端缀着花瓣薄如蝉翼的明艳花朵,微风过处,花枝摇曳,竟如妖艳的女子在随风起舞一般,摄人心神。 花朵中间,间或长着球形的果实,细嫩的绿茎似承受不住那果实的重量,微微垂下了头。 “天呐,这里真美!”纵然身为皇子自小见惯了各种美人美景,但如今站在这彩霞之巅一般的山顶上,姬傲还是忍不住由衷的赞叹道,只觉得连日来星夜奔波的劳累一扫而空,胸臆间疏朗而畅快。 景苍却微皱着俊挺的眉,看着身边那色彩妖艳的花朵不语。 几个月的多方侦查,才得知东海的海牙山脉乃是黑风王朝在百州的一个秘密据点。一个月前,他和姬傲带着一千禁卫军自盛泱秘密出发,直扑海牙,一路遇到阻挠诱惑无数,前不久,百州甚至传来景澹遇刺的消息。 他知道,黑风王朝想要阻止他们去海牙。但他不是医师,若景澹果真伤得严重,他折回也没有用,之前听景澹说过,洲南郡国军向来反应灵敏行动迅速,定能保洲南王府一时无虞。 他心中虽有些担心景澹,但黑风王朝此举委实激怒了他,使他更加势在必得。所以他佯装与姬傲分开,带着三百兵士折回洲南。暗地里却从东海南部沿着海岸线直袭海牙,当姬傲还在路上被那些人纠缠时,他已来到海牙山脉的脚下。 这里驻了一百多个黑军(黑风王朝的徒众)和上百户百姓,他灭了那些黑军,救出那些被他们控制的百姓,搜查走访了一日,除了这漫山遍野的鲜花,他什么也没找到,思之岂不怪异么? 姬傲刚刚才赶到这里,从眼前的美景中回过神来,便问景苍:“怎样?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景苍从身前撷了一枝白色花朵,道:“一百多个黑军,反抗凶顽,被我悉数歼灭。除了这遍山的花,一无所获。” 姬傲听见竟然是这种结果,一时也有些意外,便问:“他们驻扎在这,难道是为了这些花?” 景苍回身,捻着手中的花枝问他:“这种花你认得么?” 姬傲细看一番,道:“没见过。” 景苍看看山下,道:“听那些百姓讲,这花名叫虞美人,据说这花有药用价值。” 姬傲蹙眉,道:“黑风王朝控制了殷罗百分之三十的商贸命脉,要多少财富没有,竟会在乎这些花的药用价值?多大的药用价值,值得黑风王朝劳神劳力地来看守?” 景苍道:“我们带一些回去,让宫中的御医辨认辨认。” 姬傲道:“也只能如此了。” 当下命手下士兵割了一些,一众便离开了海牙折回盛泱。 是夜,姬傲一行在山林内露宿。 营帐内,景苍和姬傲置酒小酌。 几杯过后,姬傲道:“黑风王朝果真行事诡秘,几个月的探访筹谋,却还是无功而返。” 景苍摇头,道:“我总觉得奇怪,此番我们行动甚是隐秘,而他们几乎在我们一踏出盛泱便开始不停地阻挠纠缠,他们的消息为何得的这么快?” 姬傲闻言沉思,良久方道:“景苍,此番回去,我想,我们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盛泱为好。家里还未肃清,如何去肃清外地?” 景苍点头,道:“你我身边定然有他们的耳目。这黑风王朝,果真是势力庞大,无孔不入。知道它越多,它的秘密仿佛就越多,越来越有趣了。” 姬傲道:“我突然忆起一件事,之前没有怎么注意,但此时想来,我倒不得不去注意它了。” 景苍抬眸看他。 姬傲接着道:“朝中有个谏议大臣,名叫陆清远。此人乃是前年秋闱高中的状元,文武双全,品貌皆佳,父皇十分中意他,欲招他做驸马,却被他以身有婚约婉拒,父皇心中不快,这才封了他谏议大臣这样一个闲职。 不过这人却也恪尽职守,自任职以来,时常上疏,听闻有不少良谏父皇还采纳了。这人一直默默无闻,但去年他的一次上疏,却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我犹记得,他那次上疏好像是建议父皇敕令查封龙栖园,说龙栖园以声色犬马贿赂拉拢各层官员,浊乱世风,且其园主来历不明背景隐秘,其目的和身份都十分可疑。 你或许忘记了,那龙栖园本是盛泱的一家高级客栈,八九年前因园中发生了严重的血案而被朝廷查封,直到前年才重新开张,且自开张始每年向朝廷缴纳的税金比一个县还要多。 陆清远这一上疏,朝中便有许多官员出面替龙栖园辩解,说龙栖园只是一个景色优美的供人娱乐休息的园子,其园主原本是在殷罗南部做宝石买卖的生意人,并无半分可疑。 事情沸沸扬扬闹了许久,但最终父皇并没有理会陆清远的这一上疏。 而今想来,这龙栖园的确十分可疑,出入之人除了高官贵胄便是世家大族,而且,除了我百州之外,每年还有不少平楚及殷罗的官员富人慕名而来。但这龙栖园却还有规矩,不是熟客介绍,你再有权势再有财富都进不去。 一个做生意的人,立下如此规矩岂不怪哉?有如此排场如此人脉岂不怪哉?那园主姓宣,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人,竟有如此大的人力财力能运作起那样繁华的一个龙栖园,岂不怪哉? 姬申一向行事小心,不爱声色犬马,但他却也频频出入龙栖园,我觉得,这龙栖园,定然有我们还不知悉的一些吸引力,方能使他也如此。 再联想,这龙栖园的兴起,不就比黑风王朝的兴起早了仅仅几个月么?” 景苍听完,低眸深思,半晌,道:“如此说来,这园子倒果真不简单……”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隐约的喧哗骚乱声,景苍和姬傲走出帐篷一看,远远看到一点火光,招来身边侍卫一问,原来是有一个士兵的营帐突然着了火。 景苍和姬傲过去查看时,士兵们早已将那烧的只剩个架子的帐篷上的火扑灭,帐篷里十个士兵却都已烧成了焦尸。 景苍深深地皱起眉头,这样的火,绝对不可能将人烧成焦尸,何况此时才是初更,这十人不可能睡得这般沉,连起火都不醒来。 他转头问一旁围观的士兵:“可曾听见或看见什么异常的动静?” 士兵们似乎看到这样的火竟能将十个人烧成焦尸而感到有些惊惧和疑惑,听到景苍的询问,愣了一下,方才齐齐摇头,说没有听见或看见任何异常。 景苍回眸看了姬傲一眼,后者也正一脸深沉和严肃,眼中迷惑。 “这十个人近来可曾有什么奇怪的言行举止?”姬傲问一旁的士兵。 士兵们又是齐齐摇头,半晌,只听一个声音低低道:“只是今日殿下让他们割了那山上的花……” 景苍和姬傲闻言都是一震,姬傲转首看向景苍,目光中的含义无比明显,定是黑风王朝,那花,定有古怪。 景苍看着他的目光,突然神色一滞,低促道:“糟糕!上当了!” 姬傲不明所以,景苍却无暇耽搁,一边向自己的营帐跑去一边道:“五百人立刻出发,五百人驻扎在此。” 姬傲跟着景苍带着部下星夜兼程,赶到海牙山脉时,已近凌晨。 两人看着白天繁花一片,此刻却满目焦土的山峦,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景苍渐渐握紧了拳,道:“好个黑风王朝,果真好周密的安排,好狠的心性!” 姬傲犹未反应过来,问:“怎么回事?” “我在解救那些百姓的时候,就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只是不知奇怪在何处,刚刚我才想明白,那些人,根本不是百姓。近百户的人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没有一个孩子,一个孩子都没有,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为了赢得我们去而复返这之间的一个时差,他们竟能冷眼看着同伴被屠杀而无动于衷,而那些被杀害的黑军竟然也没有一个向他们求救。黑风王朝,果真好纪律,好手段!”景苍恨声道。 姬傲这才恍然大悟,同时,心中又隐隐的泛起寒意来,自己面对的,竟是这样强大而诡秘的一个对手,他真的是毫无把握,毫无胜算。 看着光秃秃焦黑一片的山坡,他道:“景苍,你回洲南看看。” 景苍回眸看他,眼中有着不甘。 “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急于这一时。你大哥受伤,你早该回去看看他了。我在盛泱等你。”姬傲道。 第165章 得窥真容 飞扬如翅的屋脊上,月似银轮,银轮中,一抹纤细隽丽的背影。 戴着面具的女孩眼神有些麻木地看着那轮圆月,长发丝一般飘拂在夜风中,月辉下。 少顷,她仰头闭眼,露出一小截雪玉般的脖颈来,泪如流星从她眼角陨落。 陆清远,原来是陆清远。 阿媛,你可知,原来他一直在等你,一直期待着能与你再相逢。 温别艳和魏汛死于那年的混战,清明,我去城郊的青冈拜祭他们,遇到了正被人围攻的陆清远,助他一起打退了那些凶悍的匪人,同时,也看到了他腰间的那枚玉佩。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回来了,所以,到了晚上,我才潜入他的府第,将你的玉佩放在他的书桌上。 他看到了,疯了一般到处找你,唤你。 我看到他站在黑夜的暗影里,看着玉佩泪如雨落,却没有一丝声音。 我从不知道,原来男人会那样哭,为了爱,男人是那样哭的。 阿媛,他爱你,他至今仍很爱你。可是,你却就那样离开了,因为我,你们永远不能再相见,永远无法将这份爱情继续下去了…… 看着他那样,我比他还要痛彻心扉,我根本就是这天下最可恨,最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人,除了给我身边的朋友和亲人不停地带来死亡和痛苦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景苍死了,义父死了,温别艳死了,魏汛死了,还有你……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的。 可我为什么还活着,这样的我,为什么还活着? 阿媛,如果可以,我好希望你能借我的身体复活,让我代替你去死。这世上已没有人在乎我,却有人怀着那样一颗真挚炽热的心在等你。阿媛,我好为你遗憾,我好为你不值得,我好为你痛惜…… 泪如决堤的洪水,瞬间便纵横满面。她举起酒壶,辛辣的酒液呛着了她,她也不顾,她只希望能更痛苦一些,因为她心中的痛苦已无法排解。 身下的琉璃瓦冰凉,她已经醉了,却挣扎起身,摇摇晃晃地站在屋檐上,朦胧的眼已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只是模糊一片。她的手在夜风中乱舞,却抓不住任何的温暖和依靠,但最终她还是自己站稳了。 仰头看着天际那片模糊的银辉,她突然凄凉地笑了。她懂了,这便是给她的罚,她孤独,她无助,她无人在乎,只能一日日一夜夜独自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和痛惜中凄苦度日,这便是她今生该赎的罪。 父亲疼她宠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可她还渴望已经逝去的娘,所以,最后连父亲都离她而去了,这是一种罚。 阿媛知她伴她,真心实意地待她,可她却觉得恨更重要,所以,她永远地失去了她,这是一种罚。 景苍欺她护她,隐秘含蓄地喜欢她,可她却更喜欢即墨晟,所以,一个是她仇人之子,一个为她而死,这是一种罚。 在尘世中沾染了一身罪恶血腥的她,竟然还可以去到横翠那样的仙境,见到玉霄寒那般的天人,可她不知满足非要恋上他,所以,只能再次被驱逐回这十丈红软中继续随着世事沉浮或悲或痛,这也是一种罚。 但凡上述种种罚,哪一样不是她自寻的,她可怨谁,她可怨谁? 唯有怨她自己。 所以她可以哭可以笑,却不能避不能逃。若还有痛苦,希望它来的更猛烈一些,哪一天,她的这颗心痛得麻木了,真正死去了,她便解脱了。若还有快乐,希望它来的更真实一些,等它离去时,她也可以痛得更畅快一些。 就这样,这便是,她对此生,唯一的期盼了。 醉醺醺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隔壁一如既往的地动山摇,声浪滔天。她有些难受地伏在桌上,想,燕九那种人,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愿意向他投怀送抱?他有哪一点值得喜欢?他的这种生活态度么?还是,那种事,原是一种快乐?即使无关情爱,也是本能的一种快乐? 胃里翻腾着,她摇摇晃晃地来到书桌前,对着画罐里一阵吐,吐完后,浑身无力地坐倒在地毯上,少时,往后一仰,就这样睡去。 醒来之时,天光耀眼,不知时辰,只知头痛胃痛。 最近她喝酒喝太多,饭菜却吃得少,看来,她成功地虐坏了自己的胃。 她皱着眉起身,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昨夜有上床睡么?她有些疑惑,身边却突然传来一个慵懒声调:“醒了?” 她一惊,回头看向声音来处,窗外刺眼的阳光让她一阵难受的晕眩,阳光中身形挺拔的男子浑身似镀了层金,平日里看见就讨厌的妖媚笑容也格外的灿烂。 她只怔忪了一下,目光便锁住他手上那张薄薄的皮。 燕九见她看着,就势捏着朝她晃了晃,道:“它自己皱起来的,我怕你难受,便帮你拿下来了。做得很精致,在哪买的?” 她转过目光,一边下床一边道:“谁让你进我房间?” 燕九吊儿郎当地靠过来道:“你以为我愿意啊?要不是你房里的酒气酸气臭气飘到我房里熏得我睡不着,我才不要踏进你这脏兮兮的房间呢。” “面具放下,你可以走了。”小影在铜镜前坐下,看着镜中面色苍白的女孩长发散乱,娥眉微皱,却犹显楚楚可怜之态,一时有些愣怔。 “嘿,再怎么说你也是我情人啊,虽然你一向不怎么讨我欢心,但你这个样子若是被别人看见,真的会丢我的脸。喂,我说,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站在她身侧,看着镜中的她喋喋不休。 小影一把抓过他手中的面具,皱着眉道:“你好吵,快滚,别来烦我。” 燕九似乎对她这样的语气颇为喜欢,笑眯眯道:“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喂,你还是带上面具比较好,起码,那人皮的色泽比你自己的肤色要健康一些……” 小影不耐地回身瞪他,他慌忙跳开几步,仍是笑嘻嘻道:“我是来提醒你,有价无市的金沙醇你已经喝了好几大坛了,虽说你是我的情人宣园不会来管你要酒钱,但我会觉得欠他人情。所以,有空多来厅中唱唱歌陪陪客,当做还债。” 小影回过身,有些无力道:“知道了。” 见她那样,燕九眼中突然划过一丝异色,却快如闪电一般,转瞬不见。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住问道:“阿媛是谁?” 小影猛然转身看他,他笑得邪魅,道:“你喊了一整夜,我很嫉妒。” 小影收回目光,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他倒也不拖沓,噙着笑意转身便离开了她的房间。 午后,小影百无聊赖,想起早上燕九的话,便想着的确要去还园主这几坛酒钱,她不想欠任何人。 自她来到这里的第二天,燕九便派人给她送来了许多胭脂水粉,衣服首饰,只说是给他装点门面。来了近一个月,她一直在城内游荡,故而还从未动过这些东西,今日既然要去厅里,为了不要过分引人注目,她想,穿着打扮上她还是尽量跟这里的女子接近一些为好。 随手挑了件水蓝色裙角有银丝挽云纹的长裙穿上,再将长发用玉簪松松挽起,她在镜前轻轻转身,脖颈修长细白,削肩如柳,肤若凝脂,柔光若腻,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她看着镜中女子因腰部收紧而凸显线条,突然有些赧然,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浮现出这种奇怪的情绪,但她无法控制。 在这奇怪的羞涩情绪下,她耗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走到湖心独一楼的一层大厅,门口立着两个容貌清秀的少年,见她走近,彬彬有礼地替她推开门。 奢华似乎是这龙栖园的一大风格,这圆形的大厅内自然也不例外,小影已经懒得去为每一处精致昂贵的铺设装饰所惊叹了,只略略看了下这厅内的格局。 最外圈是一周玉石铺就的环行过道,过道内侧是一座座被奇花异草隔开的躺椅。躺椅向内是一湾清浅的水池,池中白玉雕莲,黄金作蕊,有斑斓的鱼儿游动。清池那边则是一圈雕刻精美的单桌宽座,面向大厅正中那两层圆台,底下的圆台呈荷叶形状,而上面那层圆台则呈莲花形状。 彩绣辉煌的大厅顶部垂着一颗颗亮晶晶的东西,不知是何物,但看上去却似满天星斗一般。 大厅正中的圆台上正在跳舞的女子一袭大红丝裙领口开的很低,浓密金色的蜷曲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丝丝都仿若流淌着火般热情的小溪,浓密的睫毛、魅惑的眼神、性感丰厚的双唇,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万种风情。她妖冶完美的身体正随着下层圆台上那些乐姬的演奏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和速度或扭或抖,教人只需看上一眼便觉得诱惑无边。 厅内的人并不很多,大概有十来桌的样子,其余六七成的桌椅都还空着。目之所及,都是陌生面孔。她下意识地寻找着燕九或是园主,最终在一个不甚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他的身影,细看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个人,她却认得,大将军府的韩旸。 燕九好像没有发现她的到来,慵懒地执着金色的酒杯斜靠在座椅上,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圆台上的舞蹈,不时转过脸去和韩旸说话。韩旸的面色却不似他一般悠闲,隐隐透着一些沉重和焦虑。 小影发现,此刻的燕九虽然还是一副随意闲散的神态,却绝对不是之前和她在一起的那种感觉。那种慵懒随意,让人联想起猫儿看着已在它爪下的小鼠时的样子。 她想寻个座位先坐下来,不意刚一走动,韩旸的目光立刻向她投来,他身旁的燕九自然也随着他的目光转过脸来,看见她后,他有一瞬的愣怔,随即脸上又泛起那种令人寒毛直竖的媚笑,放下酒杯颇具挑逗意味地向她招招手。 小影恶寒一下,心道,刚才定然是自己多想了,这死男人明明还是这副烂样。 她不想与他过近,不理他的手势,只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随意挑了个座坐下。不意还未坐稳,那曾令她全身起鸡皮疙瘩的语调又软尾音又长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清歌——” 声音虽有些低哑醇厚,却压过了悠扬的丝竹之声,一时间,厅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声音出处,再顺着出声之人的目光看向她。 她正为被众人瞩目的境况感到气恼,那男人却若无其事地妩媚笑道:“过来陪我。” 若不是戴了面具,小影此刻的脸一定爆红。不要误会,不是羞红的,而是气红的。 这死男人竟敢这样侮辱她!她倏地站起身,拎起身后椅子呼的一下向他削去。 众人皆被她这粗暴的举动惊了一跳,耳边的抽气声清晰可闻。 燕九笑容不变,他身侧的韩旸却突然站起,一把抓下那来势凌厉的椅子顺手放在桌旁,冷声道:“姑娘好大的火气。” 小影还未出声,燕九便笑着道:“就是她这股火气对了我的胃口,阿旸,稍安勿躁,想来她是不喜欢我的措辞。” 言讫拍着那张被小影削过去的椅子,妖媚笑道:“清歌,来,坐这,我陪你好?” “你真的是欠收拾!”小影低咒一句,欺身上前要揍他,不意面前一闪便多了条人影。 宣园拱着手微笑道:“清歌姑娘,请消消气,楼中有条规矩,即不可动武。” 小影见他一个园主如此谦和地来打圆场,自然也不好意思强来,转身便拂袖而去。 第166章 再见景苍 独一楼几乎每天晚上都很热闹。 小影开始在那圆台上唱歌,每次她唱歌,厅中总是很安静。她总是随性哼唱,因而,无人可以给她伴奏,偌大的厅内,除了她清透的歌声便只有细细的呼吸声。 她不喜欢被那么多人看着,因而很少唱。她仿若深山清涧一般的歌声似乎也不太适合独一楼那般奢华的地方,不适合独一楼中那些身份显贵的人,所以,很少有人会点她。 每次她去唱,都是因为燕九,每次唱完,宣园都会派手下给她送来许多金银,一个月不到,她便还清了酒钱。 日子一天天无喜无怒地过着,她原本可以离开的,可她不知自己能去哪。 这里有很多令她讨厌的地方,但这里也有许多令她不舍的地方,比如说,这里的热闹。 这热闹虽与她无关,但会让她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自己还没有被世人抛弃的安慰,感觉自己还活着。 再比如说,眉儿的箜篌。眉儿的箜篌委实弹奏得很好,有一种类似金沙醇般能让人暂时忘却心中苦闷的功效,不同的是,金沙醇冲淡痛苦的方式,像是烈火燎原,痛至极致产生麻木,而眉儿的箜篌,却似清水过境,轻轻冲刷心田,非常的温润。 她明明更喜欢眉儿的箜篌,但奇妙的是,她可以不听眉儿的箜篌,却不得不喝金沙醇。她对金沙醇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依赖,一日不喝便觉得浑身难受,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酒瘾。 所以,最终,她还是没有离开龙栖园。 没事的时候,她喜欢坐在独一楼飞翘的屋脊上,或饮酒或浅眠,空度着花一般的岁月。 六月下旬的一天黄昏,绿色的琉璃瓦经过一天的酷晒有些烫,她突发奇想要放风筝,便拎了一壶酒一只风筝上了屋脊。 她一向喜欢鱼形风筝,喜欢看鱼儿游在天空,有时她想,或许就是这种不肯面对现实的心性,才使她落至今天这般境地。 斜靠在飞翘的脊角,她将牵着风筝的线系在右脚的大脚趾上,手中执着酒壶,仰头看着空中似在悠哉游哉的鱼,她依稀记得,上一次放风筝,已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在秀山下的草地上,父亲看着,她与景澹一起放的。 她大口地灌进金沙醇,也许,今夜她又要在屋脊上醉卧整夜,月光做衾了。 刚喝两口,不远处的屋檐便传来了动静。 她扭头一看,一身华贵锦衫的燕九正动作利落地翻上来,金红色的衣角一片华光闪烁,这个奢侈的家伙,为了保持衣裳的平整垂顺,每一件衫袍的下摆都缀着宝石。 小影扫他一眼,无可否认,这家伙的身材的确很好,她几度怀疑,他真的不会武功么?如果不是练武,他何来这样一副挺拔健硕的傲人身段? 时间长了,她也懒得去猜测了,他会不会武,身材如何,与她何干? 燕九拍净锦衫上些许灰尘,抬头看向她时,笑容妖媚得足可令天下最妖娆的女子自叹弗如。 她看着他清峻的眉和刚直的鼻子,心中暗思:“这家伙要是不笑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极冷魅。”不过她想她应该是没有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测的,因为这家伙几乎每时每刻脸上都带着笑容,即使不笑,脸上神情却也是似笑非笑的。 “嘿,我就知道你在这。”他步伐轻快地走近。 小影回过头,微微晃了晃小脚,仰首看着天空的风筝。 “哎呀!”他惊呼一声冲过来,半蹲半跪地攫住她的脚,他掌心的温度让她惊了一跳,“你干什么?”她一边怒喝一边就要将他蹬开。 他却紧紧握住她纤小的脚,几下解开缠在她大脚趾上的线圈,回眸不满地看她:“你可真是不会爱惜自己。”说着,温热的长指轻轻摩挲着她脚上被线圈勒出的血痕。 小影一怔,为他难得一见的正经和严肃,刚刚他看过来的眸光,闪烁着一种她极想念却又好久不见的情绪,是什么呢? 未等她想明白,那捧着她脚的男人却又起妖媚语调:“啧啧,这双脚可委实长得诱人,连这月牙形的胎记都长得这般粉嫩可爱。若说这世上有许多男人愿意被你这双脚踩死,我也绝不会怀疑。” 小影一脚蹬开他,道:“既如此,不如你就做第一个?”她肯定神志不正常,竟然会为他刚才一个模糊的眼神而出神,这每天换一个女人的死男人会有什么正经的眼神? 燕九被她蹬倒在琉璃瓦上,毫不生气,笑嘻嘻道:“好呀,那,今晚,我在房里等你来踩。” 小影柳眉一竖,扬手就欲用手中酒壶去掷他,燕九忙举起双手道:“别别,砸坏了我不要紧,浪费了金沙醇岂不可惜么?” 小影仔细看看在夕阳映照下犹显得英俊的他的脸,心中暗暗叹声可惜,收回目光淡淡道:“走开。” 燕九爬起身来,笑得极为自得,道:“我就知你下不了手。” 小影懒得跟他歪缠,道:“再不走我踹你下去。” “好了,不与你开玩笑了,今晚酉时你来厅中唱歌。”燕九道。 “今天我没心情。”小影喝了口酒,看着天边的霞光。 “等你来了就有心情了。”燕九忽然语调有些古怪道,小影转头去看他,却只看到金红色的袍袖一闪,一只修长刚劲的手搭在檐边,未几,那只手也不见。 晚间在客房过道上遇到眉儿,她说一会儿要去厅中演奏,她便跟去听。 站在长梯上便看到一层大厅内华光璀璨,那些吊在大厅顶部的银色小球状物体果真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每夜都将厅内映得亮如白昼。 踏进厅内,今夜大厅中的客人较以往要少一些,但小影扫了一眼之后,不可抑制地僵在了门侧。 尽管数年不见,尽管他长高了许多,尽管他成熟了许多,尽管他清逸眉目间清冷的神情陌生了许多,可她依然认得他,一眼便认出了他。 内心震颤得无法言喻,震惊过后狂涌的喜悦和悲伤让她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继续好好地站着,所以她稍显僵硬地转身,强抑着内心的激动,步伐不稳却又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一踏上岸,她立刻提着裙摆跑了起来,却不知要跑向何处。龙栖园内道如蛛网,她于那花木葱茏的小径上跑了半晌,小径尽头,却长着几枝修竹,月光下,绰影婆娑。 她慢慢走过去,伸手轻轻抚了抚那光滑却微凉的竹竿,眼中的泪一下涌了起来,她背转身倚在竹上,闭上眼,泪如雨落。 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太好了…… 她明明非常高兴,非常激动,可她不知为何此时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哭,或许,是她太久没有这样真切地高兴过了,已经忘了该怎样去表达自己的喜悦。 但她也很想笑,景苍回来了,有生之年,她还有机会去弥补他报答他。若说一种痛便是扎在她心中的一根刺,许多年来,她往自己心中扎了很多根,今天,却是第一次将扎进去的刺拔出来。 或许,伤口不会很快愈合,但她起码不会在呼吸之间便嗅到疼痛的气息。 少时,她嘴角含笑地睁开泪眼,看着朦胧的月亮。 是他,是他回来了,她没有看错? 她抹干眼角的泪痕,提着裙摆又向独一楼跑去。 一层大厅的圆台上,眉儿正在演奏箜篌,仍是那首清新淡雅的《湘妃竹》,小影抬眸向景苍所在的方向看去,却见宣园正坐在姬傲身旁与他谈笑饮酒,而景苍的身边,坐了一位面容甜美神情娇俏的少女。 那少女紧挨着景苍,言行间似与他十分亲昵,景苍却端坐不动,时而因姬傲的询问而转头说几句话,不理那少女。 少女却似全然不在乎他冷漠的态度,面上满满的喜悦,仿佛坐在他身边就已经是一种幸福。 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涌动,她转动目光去寻燕九。 难得看见燕九在这厅中不和男人一处却和女人一起,不过看他身边那位美女倒的确有令他放弃和男人交谈转而和她调情的资格,美貌还是寻常,关键从头到脚那股妩媚风情当真是无与伦比。 哦,原来只有她是一个人而已。 因厅中坐得并不满,她便寻了张座椅坐下,双手支在桌上托着下颌专心听眉儿弹奏。 上天其实待她也不薄啊,她从未想过今生还能有与景苍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刻,但上天赐予了她。虽然此刻两人形同陌路,但她心中真的高兴。 她身旁不足五米处坐了两个年轻公子,看样子,该是这城中的富家子弟,两个人她都不认识,但他们的谈话内容却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啊?她你就别打主意了,京北的郡主,又是幽篁门出来的媚妃,你有那财力娶她?”脸长的那个对身旁那一身棕绿色锦衫的男子道。 “媚妃?怪不得这般非同一般。啧啧,真是可惜,又被九少捷足先登,要不然,就算倾尽家财,我也要将她弄到手。”棕绿锦衫的男子饮了杯酒,忍不住又往燕九所在的角落瞄了一眼。 长脸男子嘿嘿一笑,道:“张兄,你家里已有九房美貌姬妾,听说里面也有一个幽篁门出来的,就不要得陇望蜀了。” 棕绿锦衫的男子叹口气,道:“别提了,她只是个媚雏,再说玩了几年早腻了,哪比得上这位千娇百媚的媚妃啊。” 长脸男子闻言,眼珠转了转,端着一杯酒道:“其实啊,这媚妃也不算什么……” 棕绿锦衫男子一愣,随即指着他笑道:“好大的口气,莫非,你老兄得到过?” 长脸男子忙道:“我哪有这福气?不过,我听说,就在去年,幽篁门还放出来一位媚后呢。” “媚后?”棕绿锦衫的男子声音蓦然拔高了几节,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看看四周,见无人关注,便压低声音问:“你说,那极难一见的媚后?” 长脸男子点头,道:“千真万确。” “啧啧,能被幽篁门封为媚后,定然是艳绝天下的绝世美女了,要是能让我看上一眼……”棕绿锦衫的男子一脸的心驰神往。 “别做梦了,媚后还能轮得到你见,你当宫中那些主子都是和尚啊?”长脸男子泼冷水。 棕绿锦衫的男子倒真的被他泼醒了一些,问:“这样的消息你如何得知?我听说的只有一位媚妃两名媚女以及五位媚雏啊。” 长脸男子神秘一笑,看看四周道:“这可是绝密,你没听说的多了,你知道幽篁门出了叛徒么?” “叛徒?”棕绿锦衫的男子疑惑地重复一句,摇了摇头。 长脸男子颇为自得道:“这可不是谁都能知道的,我和你老兄交情匪浅,便让你长长见识。这个叛徒,据说是幽篁门一位长老的曾孙,听说,他的曾爷爷是自幽篁门创立以来就伺候魅皇老祖宗的。据他说,这幽篁门不仅有绝世美女和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还有数不胜数的武功秘籍,其中,有一种神功叫做什么,涅影……对,就是涅影,练这门功夫的人能让自己的身体消失于无形。你想想,这是多么神奇的功夫啊,现在江湖上得到这消息的各大势力和朝廷中人都疯了一般寻找着再生谷的所在。” “真有这事?”棕绿锦衫的男子听得眼睛放光。 长脸男子道:“这种事我还能胡编不成?” 棕绿锦衫的男子颇为兴奋地与他对饮一杯,问:“既然这人是从幽篁门出来的,他怎么不知再生谷的具体所在呢?” 长脸男子颇为惋惜地叹口气,道:“要是这么容易被出卖,幽篁门就不是幽篁门了。你不知道,这幽篁门中有一个部门叫做什么‘阵堂’,非常擅于布置各种奇阵,且一有情况便随时改变阵法及其生门,你若破不了这阵,即使再生谷就在你眼前,你也看不见它。” 棕绿锦衫的男子听闻,道:“依我看,那些江湖势力即便找到了也是白搭,不是说那幽篁门中绝世高手甚多么,再加上那传说中是妖非人的魅皇,常人能耐之何?” 长脸男子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很多江湖中人也是像你这种想法,他们之所以还去找,不过是抵不住那么多的诱惑罢了,心里其实怕的要死。不过我听说,要灭幽篁门,只需杀了一个人即可,不用费那么多功夫。” 棕绿锦衫的男子顿了顿,嗤笑一声,道:“魅皇死了,他们不能再选一个么?” “不能。”长脸男子接话,棕绿锦衫的男子微微愣了一下,看着一脸神秘的长脸男子。 长脸男子卖弄似的道:“你不知道,这历代魅皇必须是嫡传,少了他,再生谷的所有神奇都将化为腐朽,旁人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切,所以说,只要魅皇一死,幽篁门必垮无疑。” 棕绿锦衫的男子颇为不解道:“依你说,那魅皇必定掌握了诸多高绝的武功,又有那许多高手护卫,一般人如何能杀得了他?” 长脸男子道:“你说的对,也不对,据说,那魅皇的确是举世罕见的武功高手,世上没有人能与他匹敌,相对一般的练武之人来说,他简直就是武学上的奇迹,不死之身。不过,相传他有一处致命的缺陷,若有人能找准他这一缺陷,杀他比杀只鸡还简单。” “什么缺陷?”棕绿锦衫的男子兴致勃勃地凑近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据说,世间知道他这一缺陷的包括他自己在内也不超过三个人,一个是那叛徒的曾爷爷,还有一个便是他的贴身侍女。”长脸男子道。 “啧啧,真是神奇啊,唉,李兄,若是哪一天幽篁门被人攻破了,你一定要先通知我,若能去那传奇的地方看看那只活在传说中的人,我这辈子便也值了。”棕绿锦衫的男子道。 “且安心等着,想来,这一天也不会远了。”长脸男子举起酒杯。 …… 第167章 诸多巧合 听完那两个陌生男人的交谈,小影心中因见景苍活着而泛起的喜悦又无声无息地淡了下去。 幽篁门有危险,玉霄寒……他有致命的缺陷…… 她怎么不知道呢,她和他在一起在那么久,为何没有发现? 脑海中突然想起他奇怪的饮食和那次吃了西红柿之后的惊人反应,难道,那就是那缺陷所致么? 她无法想象玉霄寒会被人杀死,这种想法让她神经紧绷,冷汗直冒,那样出尘完美的一个人,他简直是上天的杰作,是世间一切美好的象征,他会被人杀死么…… 不不,尽管他不喜欢她,可她绝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算计他。 她微微侧眸看了眼那长脸男子,心中已有主意。 宴收夜阑,小影悄无声息地尾随那长脸男子,一路行至韩威远的大将军府,看着那男子走进府门,小影微微意外,想不到这男子竟是出自大将军府,据她所知,韩威远只有韩旸一子,那这年轻男子又是什么身份? 管他什么身份,只要他知道她想问的就可以了。 自从出了幽篁门,尤其是上次助陆清远击退那些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时,她才知道,玉霄寒教了她如此厉害的武功。 一国的大将军府,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警卫森严,于常人来说,无异于铜墙铁壁。可有了九诀神功中的遁字诀,翻越天险也只如履平地,天涯也只咫尺。 仿若一阵微风掠过,她已翻越院墙进了府中庭院,在树影的掩护下,她蹑行如猫,不多时便找到了那长脸男子的房间。 是时,他正压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小影站到床侧他都未察觉。 小影却不想多看他们的丑态,出手如电,一指点昏那女子一手卡住那长脸男子的脖颈,挥灭屋中烛火的同时,一把将他拖到床下。 躺到地上了那男子似乎还如在梦中一般,半晌没有动静,小影手下用力,那男子方挣扎起来。 小影见他手脚有力,似乎武功还不错,为了避免弄出大的动静,便也将他穴道点住,男子这才算安分了下来。 屋中漆黑一片,小影稍稍放松了手上的力道,那男子立马喘着气问:“你是谁?想干什么?” “幽篁门的叛徒在哪?”小影开门见山。 男子有片刻的愣怔,随即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影也不与他多罗嗦,一手卡紧他喉咙,一手抓起他手臂一拗,随着“咔”的一声,男子想叫又叫不出,痛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再说不知道我扭断你脖子。”小影语气冰冷,稍稍放松了卡着他脖子的手。 男子痛得直吸冷气,抖抖索索道:“在,在龙栖园……” “长什么样?”小影问。 “不知道。”男子刚说完,觉察小影又要扼他喉咙,忙嘶声道:“我真的不知道,关于他的事情,都是舅舅和表哥讲话时我偷听到的,我真的没有见过那个人。” 小影沉思一下,道:“今晚的事你最好守口如瓶,但凡让我听到一丝风声……”她止住话头,弹了弹他那条断臂。 男子立马点头如捣蒜,道:“绝不敢,绝不敢泄露半点。” 小影封住他的哑穴,身形一纵便消失在窗外。 刚刚出了将军府,便见府门洞开,一身劲装的韩旸带着两三百人策马向城东方向而去。 小影心绪一转,尾随其后。 来到东城外郊区的一个树林边,韩旸一行停住了脚步,几十个士兵四散去周边望风,其余士兵则下马入到林内,未几,每人拎着两三个人头出来。 上马之后,一刻不停跟着韩旸又重新返回城中。 小影心中疑惑,不过此刻她更关注龙栖园中的那个幽篁门叛徒,回城之后,径自回了龙栖园。 夜深了,即使是繁华的龙栖园,到了此刻也不免灯火阑珊。 站在独一楼的屋脊上,她环顾着四周的客房。那人就在龙栖园,她该如何找到他,为玉霄寒灭了这个祸害呢? 听那男子所言,韩旸父子应该对这人是有一定了解的,或许,她该想个办法从韩旸入手。 在屋脊上冥思半晌,她提气轻纵,飞鸟般飘向自己房间的窗户,悄无声息地翻进房内,还未站稳,耳边突然传来某人稍带困意的慵懒语调:“清歌,怎么这么晚回来?” 她微微一惊,转头,表情魅惑的男人穿着睡袍,长发披散,襟口露出一大片平滑的胸肌,正斜倚在她的床头眯着眼看她。 她心口一跳,又是一怒,一跳乃是女人见到勾动心弦的男人时的本能反应,一怒则是她经过脑袋思考后的结果。 “你这副样子在我房间干嘛?”她怒斥,却不敢正面看他。她虽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残酷厮杀,可那些并没有泯灭她作为女子与生俱来的羞涩。 燕九浅浅一笑,道:“等你踩啊,我等得好久好无聊,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睡着了。” “踩你个头,快滚!”小影有些慌乱地走到梳妆台前,离床榻远远的,他此刻的样子竟让她隐隐觉得危险,不明缘由的,就是产生了那一丝担心的感觉。 身后传来那男人幽魅的轻笑声:“你这个样子会让我误以为你对我动心了,在害羞。” 小影刚刚抽下发髻上的玉簪,听他如是说,冷声道:“别臭美了,那是永远不可能的。” 房中一时静默,小影抬头看了看铜镜,那男人坐在床边,眼睛闪闪发光,只是房中没有点灯,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真的不可能么?你我明明是一种人。”男人轻声道,语气虽仍是轻佻,但隐隐多了一丝苍凉的味道。 小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男人却站起身踱到窗边,月光下,他身形颀长,长发飞扬,衣袂飘飘,别有一种风情。 她想,那么多女子愿意对他投怀送抱,也许也是可以理解的。除去他糜烂的生活态度不言,他的确具备足可令女人心动的所有特质。 正看着他的背影遐思,他却突然转过身,月光下,他的笑容纯粹而微带神秘,道:“你可以试试像我这样活,也许,那会让你比现在开心很多。” 小影冷冷地别过脸,道:“愚蠢的想法。” 燕九突然欺身过来,小影瞠圆双眸看着他突然近在咫尺的脸,鼻尖沁入他身上那种淡淡的属于男人的气息,心突突地跳,但终究没有躲。 他一笑,道:“瞧,真的有用的,此刻,你的注意力在我身上,不在过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小影看着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觉得今夜的他完全不同于以往在她眼中的样子。 燕九站起身,云淡风轻地笑着,道:“有些过分了?起码,在你面前,我这张脸还是真实的,而你在我面前又有几分是真实的?” 小影仰头紧盯着他,不语。 他与她对视着,良久,突然噗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小影睁大双眸,不知他在搞什么鬼。 燕九捋着因他激烈的动作而随风四散的长发,看着小影笑道:“你定然奇怪过,像我这样花心的男人,为何还有那么多女人愿意主动投怀送抱是不是?” 小影不语,算是默认,同时也奇怪他怎么突然将话题转到了这上面。 “你知不知道,你疑惑的眼神非常可爱,若是将你脸上那层皮揭掉,肯定会更可爱。”他看着她幽魅笑着,双眼放光。 小影见他又恢复了以前的死相,心中厌恶之情顿起,遂转过身子冷冷道:“我困了,没事的话滚回你的房间去。” 身后的男人看着镜中的她,没有动,只笑嘻嘻道:“我觉得你会愿意接近我。因为我有一项少有人能及的长处,便是能根据女人们不同的喜好变成不同类型的男人。嘿,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刚刚故弄玄虚令你疑惑的那种你喜欢吗?” 小影眉头一皱,拿起手边的胭脂盒转身便向他掷去,怒喝:“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燕九早一跳躲开,一边向门外逃去一边道:“嗯,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这是心事被猜中后的恼羞成怒。” 小影站起身追去,门外却只留下一串他特有的带点诱惑意味的低醇笑声。 稍作整理后,小影爬上床铺,一躺下,便觉得枕上还有一丝残留的他的气息,她扬手将枕头扔下床,面向床里躺下。 未几,突然又坐起身。 燕九,他究竟是什么人? 傍晚,他叫她去大厅唱歌,她不想去,他说“等你去了便会有心情了”,她去了,看见了景苍。 晚上,她刚刚得知了幽篁门的叛徒就在龙栖园,他又说“我觉得你会愿意接近我”,没错,身为龙栖园的副园主,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人的藏身之处。 再往前想,翼城并不在殷罗通往盛泱的必经之路上,景澹遇刺的那天早上,她却正好在翼城外碰到了他。 真的都是巧合么?会有这样的巧合么? 如果不是巧合,那燕九无疑对她太了解了,不仅知道她此时的一举一动,对她的过去也是了如指掌,这……让她想来便觉得毛骨悚然。 燕九……他究竟是什么人? 龙栖园……究竟是个怎样的所在? 她在这里两月有余,为何却觉得,一丝都没有看透呢? 第169章 对面不识 古语有云:冤家路窄。果真不假。 小影看着将眉儿堵在门口的三名男子,为首的那一个,正是她的老对头詹锐。 眉目虽圆熟不少,却依然可憎,不同的是,昔日那总是微带戾气的阴险表情已变成诡猾的痞态。 没错,数年混迹于百州国都盛泱,这个京北出来的郡王眼看入仕无望,经过多方尝试,终于觅得了适合他的生存方式。 碍于他藩王次子的特殊身份,那些高官贵族们虽不会尽力来捧高他,却也不会刻意地来打压他,所以,他秘密地组织了属于他的一小股势力,本着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处事原则,在这盛泱的街市间争得了属于他的立锥之地。平头百姓们和过往的客商奉养着他和他的喽啰们。 “几位莫非都是聋子么?”小影来到眉儿身侧,抬头便如斯道。 小影戴着面具,容貌不如眉儿清艳,詹锐看也不看她一眼,倒是他身旁的一个男子狗仗人势地叫了起来:“哪来的黄毛丫头,竟敢对我们郡王无礼?你说谁是聋子?” 小影慢条斯理道:“三位如不是聋子,怎么能不知道好狗不挡道的道理呢?” 眉儿见小影一语既出,面前三个男人脸色微变,心中担心惹出事端,便扯扯小影的衣袖,低声道:“清歌,我们回去。” “我倒想走,不过看这三位的态度,好像不太愿意放我们走,尤其是,不想放你走。”小影似笑非笑地看着詹锐道。 詹锐终于正面看她了,不过,是抬着下巴的。 “你既然有此眼力,就该知道在我面前聒噪,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你这般普通的姿色。”他冷冷道。 小影点点头,道:“我自然知道。不过,你好似不知道,尔等如果不想死,最好现在给我滚开,否则,你付出的代价将远不止于此。” 双方发生口角时,旁边已悄悄聚拢过来不少围观之人,听小影如是说,詹锐若不教训她,面子上如何下得来,当下一挥手,道:“今日爷爷便叫你学个乖!” 身边两个男子应他的手势伸手便要来抓小影,小影将眉儿往旁边一推,双手闪电般向前平伸,一把抓住两个男子的手腕,一拉又一推,两名男子只觉手臂断筋碎骨般地痛,当下齐齐嘶嚎一身,软倒在地打起滚来。 詹锐目光一凛,道:“看不出你倒是人物!”说着一爪抓向她脖颈。 “你却不是什么人物!”小影身形一闪,右手柔软无比地在他爪前一挥,再往门框那边一带,引字诀已成。 詹锐只觉一股柔而韧的气劲仿若绳索一般缠住了他这一抓之力,大惊之下来不及挣脱,眨眼间本来袭向小影脖间的手已深深抠入那坚实的门框中,一阵剧痛自指尖传来。 小影却犹不罢休,趁他被她的引字诀所制之时,突然跃起一膝撞在他腰间使他后退几步,旋身一脚飞踢,将他踢倒在店铺门前的街道上。自出手迎向詹锐那一抓至将他踢开,所有动作均是一气呵成快如闪电,不是习武之人几乎无法看清形势究竟是如何这样转变的,因而,围观人群中有躲闪不及的被撞翻好几个,惊惧之下忙爬起来急急躲到安全地带,却仍不舍得放下这热闹不看。 小影那一脚并没有丝毫留情,因而詹锐挣扎半天,方才勉强站起,抹了下嘴角的血丝,恨声道:“算你狠,有种留下姓名!”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问我姓名。”小影负着双手慢慢踱到他跟前,语气轻蔑。 詹锐面色一僵,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小影脚下一旋,拦在他面前道:“我有让你走么?” 詹锐恼怒非常,但也知道再打下去只会吃亏更多,当下忍气吞声道:“你还想怎样?” “刚才让你像人一样好好地走,你不走,现在想走了?却没有这般便宜的事,除非你像狗一样,爬着走。”小影一字一句说得云淡风轻,詹锐的脸却黑成了锅底。 “欺人太甚!”詹锐忍着伤势一拳袭向她胸口。 小影见他这一拳来势甚为凌厉,遂不避不闪,只在他快要触及她身体时突然伸掌抵住他拳头,默运弹字诀。 詹锐身躯一震,被反弹回来的他自己的气劲震翻在地,右臂以及整个右肩都痛至麻木,忍不住痛苦低吟。 “如何?要我废了你双腿你才肯爬么?”小影俯视着他。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小影此刻定然已被詹锐给生吞活剥了。 “士可杀不可辱!”詹锐咬着牙狠狠道。 “你也算士?”小影甚是惊讶地反问一句,低头想了想,道:“成全你这一回也无妨!”说着,一掌袭向他的天灵盖。 “清歌!”眉儿见她要施杀手,忍不住惊呼,围观之人也惊惧地纷纷退后几步,屏息看着。 却有人不怕惹事出手阻拦。 小影刚刚出手,一红色物体突然夹带着闪电之势袭向她的肩头。她半途变招,抓过来一看,却是个红线织就的如意。 她微恼,抬头看向如意来处,却微微怔住。 身着浅冰绿色锦衫的出尘男子正负手站在不远处的道上,身旁,一摊的如意红艳如火。 围观的百姓正为事情的突变而愣怔,转而看到如此出众的一个年轻男子,混杂着惊叹与赞美的窃窃私语之声四起。 男子眉目清冷眸光淡漠,却让小影觉得分外亲切。 景苍,重生后的第二次相见了。 詹锐已趁机爬了起来,看着缓步走近的景苍,皱眉喝道:“谁要你救?” 景苍如水的眸光淡扫他一眼,转而又看向小影,不温不火道:“谁说我是救你?杀人偿命,我不过觉得这位姑娘给你这种人抵命不值。” 小影心中一乐,呵呵,景苍这家伙果真死性不改,说话永远都这么冲。 詹锐面上一阵难堪,转身恨恨离开。 小影也懒得再去拦他,只看着景苍嫣然一笑,道:“如此说来,公子是为了救我?”话一出口后悔不迭,景苍曾和她一起生活了数年之久,她如今虽然长大了嗓音稍有改变,但景苍未必就听不出来。 她并不想让景苍知道她还活着,因为她无法用与他一样的感情去回报他,她……还喜欢着玉霄寒。 她伤过他一次了,不想再伤害他第二次。 好在景苍似乎一点都没有认出她的声音,连眼神都不曾闪过半分疑惑,只淡淡道:“身手不错。”言讫,与她擦身而过,走向她身后的“一扇清风”。 小影微微意外,转身看向他高大了许多的身影时,心中竟泛起酸涩。她明明想要这种对面不识的结果,但她不知道为何看着他淡漠的与她擦肩而过时,心里竟会那样难受。 或许,只能说,她虽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她对他还有深刻的兄妹之情。 “清歌,我们回去。”出神间,眉儿已走至她身边,挽着她的胳膊道。 “嗯。”小影点点头,望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嘴角漾起一抹微笑。 小影带了一支风车回到龙栖园,将它插在窗棂上,回身坐在窗边,看着它微微出神。 少时,她习惯性地起身去桌上拿金沙醇,桌上却并无酒壶。 她一怔,自她来了这两个多月,每日中午和黄昏都会有人将金沙醇送来她的房间,今日为何没有? 她出了房门来到隔壁,砰砰地敲燕九的房门,房内却并无动静。 她转身下楼向独一楼走去。 今日独一楼一层大厅格外热闹,小影刚刚踏进厅门时,被圆台上正在上演的一幕吓了一跳。 云娜(跳艳舞的那名金发女子)和她同样拥有一双天空般湛蓝眸子的情人呼烈正在台上逗弄一头足有半人高的硕大黑狼。 小影从未见过个头那么大的狼,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匹小马,偶尔露出血唇的獠牙简直就像一柄柄尖利的匕首一般。 小影看着云娜妖娆地趴在那狼背上与它亲昵厮磨,只觉臂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当下别过目光去寻燕九的身影。 燕九却似早就看见了她,见她终于向他看来,便笑着指指身旁的空座,再指指台上,示意她坐过去看表演。 小影眼光一扫,瞄到他左手边正坐着姬申,微微迟疑了一下,便顺着过道走过去。 刚刚坐下,那死男人的头便凑了过来,低笑着道:“看我多体贴,座位都给你留好了。” 小影不理他,拿起桌上的酒壶就欲倒酒。 “别,那不是金沙醇。”燕九阻道。 小影怀疑地看他。 他幽魅笑着:“你当这里每一张桌上,每一柄壶中都是金沙醇么?错了,即使在盛泱,真正能每次来都喝得起金沙醇的人也屈指可数。” 小影挑眉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却笑着坐直身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小影立刻嗅到了金沙醇的酒香,当下眸中微显恼怒之色。 他端着酒杯眼神妖媚地斜睨过来,道:“这是我付过帐的。” 小影放下酒壶便欲起身,那男人却又轻笑道:“去也没用,园中的藏酒今日告罄了,下一批至少要七天后才能运达。” 小影仔细看他,思索着是否去向宣园求证一下这条消息。 “嘿,你亲我一下我就把这最后一壶让给你如何?”某人低柔得欠扁的声音在她耳畔幽幽地响起。 小影娥眉一皱,突然一掌袭向他的右肩,然后在他下意识地向左倾斜身子躲避之时,一把抄过他桌上的纯金酒壶,迎着四周投来的惊讶目光,怡怡然向厅外走去。 直到看不见她身影,燕九才回过头来,迎上身旁姬申充满探究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很可爱,不是吗?” 第170章 只是为你 金汤城外,相思门。 红艳如霞的枫树下,有一张墨绿色的石案,石案上,有一架淡青色的琴,琴弦上,有一双白皙纤长的手。 这双手很会弹琴,长指跃动间,一串音符一串珠玑。 琴声如泉水叮咚般响了片刻,突然又如刀剑相撞般激昂起来,飞溅的音符像是无形的剑,削得树上的枫叶如雪片般飞扬,最后终于一声裂音,弦断了。 面容清瘦却绝艳的男子抬眸,看到面前临风而立的素衣女子时,嘴角勾起一丝有些脆弱的微笑,道:“幸好你来了,否则,我真不知该何以为继。” 沧月看着他,自从上次在再生谷外交手过后,已有三年多不曾相见,他不见苍老,却瘦了许多。 时值七月,他却还披着一袭锦缎厚重的银白披风,一片枫叶落在他肩上,像是洇开的血渍。 她缓缓走近,在石案对面落座,看着他比雪更白的脸色,沉默了片刻,道:“你既料到我会来,定然也清楚我为何而来了。” 玉霄漓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玉嫩的脸,微微苦笑,道:“沧月,何时你才能不为他而来找我一次?就像探望旧年的朋友一般?很难么?” 沧月低眸,语气中不带丝毫感情,道:“我有我的职责。” “你还要为他空耗多少年青春?直到他死么?如果是这样,我不介意为你解脱。”他突然激动,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无意识的一紧,弦又断了几根。 沧月看着他唇上也消失了最后一抹颜色,心中隐隐有些触痛,但她忍着,只道:“我会死在他前面。” 玉霄漓目光隐忍地看着她清绝的小脸,良久,身躯微微一颤,嘴角一缕血丝蜿蜒而下,他双手扶住石案,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向一旁倒去。 沧月惊了一跳,下意识地绕过石案一把扶住他的肩,看着他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色,呐呐问:“漓公子,你……怎么了?” 玉霄漓微微垂下首,黑亮的长发披散了一肩,一并掩住了他雪白的容颜,沧月只听得他的声音低低的微弱地传来:“上次我错手伤你,我一直很痛悔……” 沧月一怔,扶起那已无声无息的男子,果然已经昏厥了。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夜,沧月立在窗口,仰头望着夜空的那弦弯月,想起那句词,心中微微黯然。 身后突然传来风一般的呢喃:“我又梦见你……” 她转身,玉霄漓已醒了,正眼神迷离地看着她,却在她转身一刹,目光变为清明。 她走至他床前,目光抑郁,刚刚替他把脉时,他真气逆行,经脉俱伤,明显是强练何种厉害的内功所致,情况十分危急。 “他在盛泱龙栖园,你去。”他转过脸,淡淡道。不想在她这样的目光中继续狼狈下去。 沧月轻轻眨了下眼,道:“漓公子,我曾劝过你,你不可以练涅影。” “若有完整的内功心法,我为何不能练?还是在你心中,他能的我都不能,所以,他是胜利者,而我,永远是失败者。”玉霄漓突然转过脸,情绪激动。 “漓公子,你内伤很重,不要激动。”她轻声道。 玉霄漓看着她眼中自然流露的关切之情,心中一暖,平静了下来。 “沧月,幼时的记忆虽已遥远,却难忘是吗?你还在乎我。”他看着她,眸中全是希冀。 沧月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不语。 “我知道我好不了了,或许,这次你一走,你我便成永诀。你再不必为他而关注我提防我。”他有些苦涩有些不甘。 沧月抬头看他,眼神似欲分辨,可又开不了口。最终转变为沉沉的哀伤,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只是,我有个多年的心愿一直梗在胸间,不偿不快。沧月,临别在即,你可不可以成全我?”他认真地看她。 沧月没有逃避他的目光,但她也没有说话。 他悲凉地一笑,微微摇头,叹道:“此情此景下,你终究还是在提防我……”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遥遥的似没有焦点一般投向窗外,似自语又似呢喃道:“你当我真的那般在乎幽篁之主的宝座么?你当我当真欲致我一脉相承的手足于死地么?我不过是为你,只是为你……” 沧月微微一怔,多年来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情感之芽在这一刻突然顶破胸臆,痛得她后退好几步。 “沧月,我只想最后再看你笑一次,就如你刚来悠境时那般的笑,可以吗?”他很期待,苍凉地期待。 沧月看着他,恍惚间,仿若看到了那年那地,那棵红枫树下,肤若玉质眉间却微带英气的小小人儿拈着一片火红的枫叶,笑着看她,道:“嘿,你是哪个沧哪个月啊?”…… 一言一笑仍历历在目,清晰得犹如昨天的记忆一般,可交睫间,却已二十一年过去了,他竟从未忘记过…… 泪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她急忙捂住嘴,近乎仓皇地夺门而出。 玉霄漓绝望地闭上眼睛,眼角,泪慢慢地滑。 …… 再生谷,横翠。 玉霄寒指尖撷着一朵红艳如火的石榴花,坐在粉紫如霞的木兰树下,垂着眸。 最近他有些疑惑。 他不记得雁影离开有多久了,好像有好长时间不曾见她了。可是,她走的时候他的冥息大法练到第七层,如今,他刚刚练到第九层,难道,这中间他真的花了几年的时间么? 她最后出的那句诗,他想了很多下句,可每次都觉得不是很合适,加上无法向她询问正确与否,至今,他脖颈上挂的那个东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他真的很疑惑,他救了她的命,恢复了她的容貌,教了她她想学的武功,还了她自由。他为她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他明明已经报了恩,为何,心中却前所未有的难过起来了呢? 他一向不善于思考这些,只想了一会,便觉得头昏胸闷,站起身走到池边,看到粼粼波光中那浅白色的睡莲时,又想起那次她在水中向他游来时的样子,那时候,她的脸像极了洁白晶莹的睡莲,最美的那朵。 游泳,与水那般亲密的接触,他还从未有过。 他踏上波光,低眸看着自己在水中模糊的倒影,带着一丝新奇,慢慢收起功力让自己缓缓沉入水中。 没有功力的支撑,他直直地向湖底沉去,鼻子无法呼吸,眼睛有些涩痛,惊慌无助的感觉如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咳咳……”他猛然冲出水面,坐在他的睡莲上呛咳不止,心砰砰直跳。 “谷主。”耳畔突然传来微带疑惑的一声轻唤将他惊了一跳,抬头,却见沧月站在岸上,正眸色沉重而微带不解地看着他。 他双颊一下嫣红,像是一个因当众出丑而害羞的孩子般,一晃便没了踪影。 但沧月知道他并没有离开,遂道:“谷主,奚琳已经有下落了,请谷主发落。” 空气凝滞了一会儿,玉霄寒清透的声音低低传来:“奚长老风烛残年,你命人将他捉回来陪伴奚长老便是。” 沧月领命,却没有如往常一般立刻离开。 迟疑了半晌,她十分艰难地开口:“谷主,沧月想求您一件事,求您,救漓公子一命。” 玉霄寒又突然出现在睡莲上,眸光清澈,问:“他怎么了?” 沧月垂眸,低声道:“他强练涅影,以致真气逆行,经脉倒转,命在旦夕。” 三日后,相思门。 玉霄漓倚在红枫树下,惨白的面色与鲜红的枫叶形成惊心动魄的鲜明对比。 他闭着眸,呼吸浅浅。 二十九年,仿若弹指一挥,转眼,便到了尽头。 回首,前尘尽成空,竟没有一丝可值得骄傲或是留恋的美好记忆。 其实,他何尝想这样,他何尝不想去珍惜去拥有,只是,费尽千辛终不可得。 他要的多么?他贪婪么?他不过想要那个人,那抹笑,可命运却还是决定让他这样孤独而不甘地走。 是他自作孽,明知涅影内功心法不全却仍强行练习,他想证明什么?他不过想证明给那个人看,其实,他并不比玉霄寒差。 可,最后他还是一败涂地,他甚至悲哀到令她不能好好地离开,她搵着泪夺门而逃,是在可怜他。 天知道,那一刻,他宁愿她对他一如既往的冷漠。 鼻尖隐约沁入一丝淡淡的荷香,他思绪停顿了一下,倏然睁眸。 轻纱长发的女子如从画中走出一般,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怎么可能再次折回? 还未出声,沧月轻轻往旁边让了两步,玉霄漓抬眸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人时,浑身不可抑制地僵住。 玉霄寒,他分别了十三年的弟弟。 心绪起伏间,他突然有种想要遁地而逃的冲动,噌的一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沧月。 玉霄寒却似被他突然的反应吓到,轻轻后退了好几步,看向他的眸中有着淡淡的惊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来羞辱他? 可惜他只问了一半便口内鲜血狂涌,伸手撑住了一旁的树干,堪堪欲倒。 “漓公子,你不要误会……”沧月趋步向前伸手想搀扶他,却被他不着痕迹地挥开。 沧月转眸去看玉霄寒,身后却已没有他的踪影,她回头,却见玉霄漓已昏倒在地上,玉霄寒则坐在他身旁,一手贴在他胸前。 两个时辰后,金汤城外森林边缘。 沧月站在玉霄寒身旁,感觉着他身周的丝丝寒气和浓烈的荷香,心中微微愧疚。 她知道,既要彻底废除玉霄漓体内涅影的根基,又要保存他原有的功力,还要倒顺他的真气修复他的经脉,必定耗去了玉霄寒极大的真气和体力。 自从他练成了涅影和玄寒罡法,他已能将周身的寒意和荷香收控的一丝不露,如今,他这般情态,想来已是虚弱至极。 玉霄寒眉间隐着一丝疲惫,抬眸看着天边绚烂的彩霞,不动不语。 霞光鲜艳地映在他的脸上,他于黄昏的风中绝尘而立,仿若下一刻便要羽化成仙。 “谷主,我们回去。”她隐忍了很久,终是忍不住开口打破此刻的宁静。他这般虚弱,世间于他又如此险恶,他不能多加逗留。 “沧月。”他轻轻地转过身,轻轻地唤她。 沧月一怔,二十一年了,她从未听过他主动叫她名字,当下心中情绪翻腾,又惊又悲。 玉霄寒却似完全没有发现她情绪的波动,只问:“有她的消息吗?” 犹如热流中猛然浇入了一股冰泉,她微微俯首,道:“我去找。” 第171章 来晚一步 燕九并没有骗她,龙栖园真的没有窖藏的金沙醇了。 这两天,她十分痛苦,四肢百骸像是有蚂蚁在啃,又酸又麻又痒,一种让人只想用头狠狠撞向墙壁的感觉,疯了一般的渴望金沙醇。 深通医理的她在痛苦之余开始隐隐怀疑,这可能并不是单纯的酒瘾发作,倒更像是中了一种毒,一种,不在她知晓范围内的毒。 不过这两天她的胃倒好了许多,园中侍者每天清晨会给她端来一碗粥,说是眉儿吩咐的,喝下那碗粥后,她不但胃里暖暖的很舒服,浑身的酸痒感觉也会淡很多。 三天过后,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熬过了那个痛苦的临界线,再想起金沙醇时,浑身虽然还会难受,但已不像断酒的第一天那般痛苦难忍。 这天清晨,她难得一起床觉得神清气爽,便思量着该着手在园中搜寻那幽篁门叛徒的踪迹。 下了楼来到园中,一抬眼便被独一楼畔清池中的景色所吸引。 巨大的圆形绿叶旁,绽开了一朵朵纯白的莲花,清晨的露珠光芒四射地在荷瓣上微微滚动,如美人颊上的泪珠。 她突然想哭,这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的场景让她心里好酸,或许,她终究不配陪他一起看那片纯净的睡莲。 “嘿,昨晚将魂丢在这湖中了?”耳边突然响起的调侃声将她惊了一跳,同时也将她黯然的心情驱了个干干净净。 她转眸,太阳还未升起,但看着眼前男人这双眸子时,你会产生一种正看着初升朝阳的错觉,只觉得耀眼的,暖暖的。 她实在是很怀疑,他几乎每夜都在她隔壁折腾到三更半夜,怎么早晨起来还能这般精神奕奕?难道他一点都不累么? “喂,与其每次都这样着迷地盯着我看,何不干脆和我更亲近一些呢?你知道,对你的亲近我向来都是求之不得的。”见小影愣愣地看着他不语,幽魅的笑容又挂上了他的嘴角,他压低声音补充:“不管是温柔的还是暴力的。” 小影翻了个白眼,正欲转身离开,但眼光一扫见他肩头衣襟有些水渍,好像是经过什么树丛花木被叶上的露水打湿所致,心中又不由怀疑,这么早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去见幽篁门那个叛徒? 当即嘴角漾起一抹轻笑,脚步轻快地走近他。 对于她这般前所未有的善意靠近,燕九倒好似没有丝毫的疑惑,噙着笑意悠然看她。 “燕九,我发现一个问题,虽然每次都可以在你身边看到金沙醇,但我却从来没看到你喝过它,为什么?”她突然问了个与眼下情境毫不搭界的问题。 “那是因为你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太少。”燕九神情如常,连眼神都未变一下。 “哦。”她点点头,转而又道:“最近我觉得有些无聊,你可不可以介绍一个长得英俊,又年轻,又没有妻房,又专情,又有权,然后每次来都喝得起金沙醇的人给我认识?” 燕九闻言,双眉一挑,叫道:“那怎么行?你是我的情人,我把你介绍给别人,不是自扇耳光么?喂,我说,你面前不就正站着一位完全符合你所有条件的翩翩佳公子么?为何视而不见反而要费尽周折去找?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整个盛泱,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甚至是将来,都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你。” 小影看着他,边摇头边道:“啧啧,这脸皮上的功夫你真是练到家了,恐怕即便拿斧子来劈都不会红。你符合?只专情这一条就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了。” “我哪里不专情嘛!”小影话音甫落,燕九立刻又委屈又不满地叫了起来,“你见过我同时和两个女人在一起么?” 小影额上冒出一大颗冷汗,看怪物似的看他一会,点头道:“也是,你真是太专情了,一天换一个,天天不重样。”言讫转身欲走。 “嘿,清歌,留下来陪陪我,我心情不是很好。”燕九在她身后唤道,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哦?你也会心情不好?真是令我惊讶。”小影停住脚步回眸看着他莫测高深的脸,接着道:“不过我实在找不出我需要留下来陪你的理由。” 燕九似笑非笑,道:“我刚刚杀了个人,都是为你。” 小影眉梢一挑,看着他不语。 他笑了起来,道:“你不是嫌我晚上吵,跟宣园说想换房间么?园内的房间一向是不够用的,除了你之外,我又不想让他人在我卧榻之侧酣睡,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难道这也要我负责么?要是老兄你找的女人能稍稍控制一下音量,那我就不用换房了,你更不用杀人了。天,我真是受不了你,竟然能用这种烂借口来掩饰你杀人的真实目的,你为何不说,或许又是你腻了,或是怕麻烦,所以你杀了她。”小影睨着他道。 燕九的笑一瞬间变得幽魅,他极为潇洒地负起双手,道:“真聪明,要是你我能生个孩子,定然是才貌兼备,人中龙凤。” 小影眯起眼冷冷地看他,道:“怎么?还在梦中么?要不要我帮你清醒清醒?” “好啊,只要你过来亲我一下,我会立刻笑醒。”他向她张开双手,油腔滑调道。 小影正待过去一脚踹飞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温和的男音:“二位早啊。” 小影转头一看,原来是宣园,一身玉色隐如意纹的长衫映着清晨格外鲜亮的绿荫,倒是出尘得很。 他见小影看来,礼貌性地冲她点点头,随即扬首道:“阿九,有客自远方来,你和我一起去招待。” 燕九笑着看向小影,道:“宣园,我想,她现在还舍不得放我走。” 小影柳眉一竖,袖子一挥,道:“赶紧走,滚越远越好。”言讫,转身不看他。 “原来你也会害羞。呵呵,别着急,等我办完事马上来找你。”燕九全然不顾还有宣园在场,兀自语调诱惑地说着欠扁的话。 小影忍无可忍,豁然转身,却见他早轻笑着和宣园走上木梯去了。 待那讨厌的男人终于消失在眼前时,小影顺着池畔的甬道慢慢散起步来。 他刚刚说他杀了一个人,是真是假呢?又是谁呢? 他说是为了她,语调虽不正经,但她却不得不对其中的真实性抱有几分怀疑,燕九这家伙向来是可恶又难以捉摸的。 若是真的与她有关,那么,在整个龙栖园中,她只希望一个人死,那便是幽篁门的叛徒。 若是燕九真的杀了人,会是他吗?又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傍晚的时候,她得到了答案。 是时,她正坐在独一楼的飞檐上思索下一步自己该做什么,眼角突然瞥到白影一闪,她迅速回头去看,一身雪白长裙的女子笑得万物失色,一边向她走来一边欢快地打招呼:“嘿,小丫头,你好呀。” 小影有些愕然,她此时带着面具,既没说话也没动作,渺云如何认得出她? 渺云从她眼中读出了疑惑,她轻盈地在她身旁坐下,笑着一点她的额头,道:“别以为脸上蒙着张皮就可以糊弄所有人,也不想想我渺云是谁。” 小影还是不解,呐呐道:“我身上有什么特别好认的标志么?” 渺云见她那样,笑得花枝乱颤,指着她道:“你难道不知道,内行的人是根据皮肤的色泽和光度来判断女子在幽篁门中的地位的么?你以为横翠池边那一年你是白呆的哦。” 小影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及臂上肌肤,十分的光洁细腻,她抬头,问:“难道别的女子不是这样?” 渺云翻了个白眼,一副快要昏倒的样子,一把抓起她的手,指着她的手臂道:“你以为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有这样珍珠般色泽的肌肤?天呐,你究竟有没有在跟人接触啊?” 小影辩解:“我有啊,只是我没有注意这些。” 渺云无奈道:“算了,懒得跟你计较。不过我今天真的高兴,喂,你请我吃饭。” 小影知道她定然是为景苍依然活着而高兴,当下道:“好啊,不过这园中的饭菜贵得要死呢,不如我们去忘机楼。” 渺云摇头道:“你这家伙,原来出来之后混的这么寒酸啊,算了,这顿我请你了,就在这园中,走。” 龙栖园四合形的长楼一楼一半是赌坊一半是汤池(雅间式有美女在里面伺候的那种),东楼和南楼的二楼是饭馆,西楼和北楼的二楼则是茶室。三楼至四楼是客房,五楼则是园中主人和歌姬舞伶以及主人朋友的住处,小影的房间就在东楼的五楼。 渺云今天果真是十分高兴,点了一大桌的菜,多到小影都不敢去计算待会她该得掏多少张银票来结账。 渺云全然不顾,拿起酒壶为小影和自己斟满了酒,端起酒杯道:“小影,第一杯,我想为景苍的重生而干,你觉得如何?” “该。”小影端起酒杯,与她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之后,渺云看着小影,忍不住呵呵而笑,道:“我犹记得,那年在金汤朝夕楼,某人喝了一杯酒到第二天都不省人事,如今,倒似喝水一般了哦。” 小影微微一笑,道:“那时觉得很浓,现在只觉得很淡。” 渺云看着她的神情,笑容渐消,道:“你似乎不开心,怎么了?” 小影摇摇头,又是一笑,道:“没有啊,对了,你这次是不是为那个叛徒而来?” 渺云点头,神情有些凝重,道:“沧月姐姐本来叫我把他活着带回去,可惜我晚来了一步。” “他死了?”小影皱眉。 “就在今天早上,有人在城东树林发现他的尸体。唉,这下不知道该怎么向沧月姐姐解释,其实我昨天就到了,只是为了去看景苍,没有立刻来这里。”她懊恼地撑住额头。 小影心内一惊,如此说来,难道真是燕九在早上……杀了他? 早不动手晚不动手,选在此时动手,究竟是巧合还是因为他们已经得知了幽篁门的人要来找他? 这龙栖园,果真是多呆一日,便多一分凶险的感觉。 “都怪那个死公主,要不是因为怕连累景苍,我早一把扭断她的脖子了。不过景苍这家伙也奇怪,也不知是不是失忆的关系,他竟然能容忍那死公主的纠缠。”渺云懊恼半晌,又咬着牙恨恨道。 小影倏然抬头,不可置信道:“你刚才说什么?景苍他……失忆了?” 渺云却比她更惊讶,反问:“你难道还不知道?” …… 第172章 极品男人 原来景苍失忆了,难怪那天在街上听见她的声音,他竟然没有一丝反应,原来是这样。 失忆了……也好,不记得她,就等于不记得痛苦了,这样很好啊,他可以重新开始他的人生,不必为过去所牵绊。 “不知道此番回去之后,沧月姐姐还准不准我再出来。”渺云有些忧虑道。 “你想与景苍一起?”小影问。 渺云坦诚地点点头,并没有一丝羞涩的表情,道:“没有了关于你的记忆,他就是我的,我要将所有缠着他的女人都赶得远远的。还有就是,帮他一起保住他洲南的基业。” 小影一怔,问:“洲南怎么了?” 渺云看她一眼,叹道:“怎么你出谷快一年了,倒还似过得与世隔绝一般,你难道不知,你的义父景繇一死,其余三位藩王和皇上都想对洲南下手么?” 小影心弦猛然一紧,她果真还是在乎的,她对义父一家人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她对景嫣的恨而消磨殆尽。 “那……景苍此刻在盛泱岂不是很危险么?”她下意识地联想了很多。 渺云道:“如今看来,皇上倒似还没有动手的意思,景苍与五皇子姬傲交好,加上那死公主整天黏着景苍,皇上似乎更想招景苍做驸马,只要景苍永远留在盛泱,他自然也不必担心洲南能逃出他的掌心了。” 小影想起那日在独一楼看到的景苍身边那名少女的样子,自忖道:“景苍会喜欢那名公主吗?他会不会为了洲南,为了景澹而向皇帝屈从呢?” “自然不会,要是那样,他就不是景苍了。不过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到宫里去杀了皇帝老儿。”渺云扬起小脸道。 小影看着渺云一脸的凶悍,忍不住噗哧一笑,道:“渺云姐姐,你还真是口不择言。” “为了景苍,我真的会这样做。”渺云认真的语气让小影微微呆了呆。 少时,小影收回目光,道:“快吃菜,这么贵的菜,浪费了岂不可惜。” 渺云拿起筷子,笑道:“不会浪费,今晚让你见识见识我的食量。” 这顿晚餐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有余,在这段时间内,有个问题一直盘亘在小影的胸口,可几番努力,终是问不出口。 其实,她好想问她,玉霄寒他……还好吗? 不过想想问了也等于白问,他如何会不好呢?定然是好的。 真的看不出身量苗条的渺云竟然这么能吃,一大桌的菜,小影只吃了几筷,其它都被渺云扫进了肚子。 饭后,渺云撑得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只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道:“丫头,帮忙结账。” 小影便开了门唤来过道中随时等候吩咐的侍者,不意侍者却说,九少吩咐过她们这桌菜不用结账,说小影乃是他的情人,小影与朋友相聚,这顿饭理应他请的。 渺云一听便跳了起来,惊讶地问:“你有了情人?” 小影急忙挥退侍者,对双眼睁得溜圆的渺云道:“别听他胡诌,不过是我出来后在路上认识的一个人,如今我在这楼内卖唱,便是他介绍的。” “你卖唱?”渺云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是啊。”小影无所谓地笑笑,道:“其实挺自由的,我喜欢这种生活。” 渺云并没有逗留很久,戌时初便匆匆走了。 送走渺云之后,小影回到房中,独自坐在窗口。 她想,她需要做一些改变,她牵挂玉霄寒,牵挂幽篁门,她也牵挂景苍景澹义母,牵挂洲南王府。尽管原因不尽相同,地位却不分伯仲。 也许,她可以将幽篁门玉霄寒先放一放,那般神奇的所在,那般厉害的人,或许一开始她的牵挂就是一种多余。 也许,她该为洲南王府尽一份力,为了它曾给予她的慈母般的庇护,兄长般的陪伴。 她虽不常去独一楼,但她知道,龙栖园就是整个盛泱的消息传播中心,她正处于一个有利的位置。 但如果想更有利,她想,她必须试着接近燕九。因为她发现,宣园并不常在独一楼露面,去独一楼的客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奔着燕九去的。燕九定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吸引力,才能使这么多的达官显贵,乃至皇子重臣,对他这般趋之若鹜。 只是,接近那个诡魅且风流的可恶男人,一定会是件挑战她忍耐极限的可怖事情。 次日午后,有仇人上门。 西岭王府的世子束清宇带着詹锐来到园中,请宣园将当众行凶的歌女清歌交出来。 园中侍者来叫小影去对质,小影自是不惧他,当下随着侍者来到独一楼畔的池边。 詹锐一见她便暴跳如雷,面色阴毒地对束清宇道:“束兄,当日当街行凶的便是此人了。” 束清宇看了小影一眼,转身对宣园拱手道:“宣园主,我知道贵园一向是奉公守法,按规矩办事的,小王本也无意打扰贵处的清净,不过此番关乎人命,还请宣园主让小王将此凶犯带走,以免今后官府派人来抓,影响过大。” 宣园回了礼,淡淡笑着道:“清歌乃是楼中的歌女,在下身为楼主,有责任保护她的安全,当然,若是詹郡王所言属实,在下也绝不会包庇她。束郡王要想将人带走不难,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在下自当放行。” 束清宇还未说话,旁边的詹锐冷哼一声,道:“我这条至今不能动弹的右臂难道还不足为证么?不知宣园主还想要如何确凿的证据,是不是要将那两个死人抬来给宣园主过过目啊?” 宣园看看詹锐的右臂,仍是微笑着道:“有人死了,詹郡王的右臂伤了,那只能证明,有人杀了人并打伤了詹郡王。在下要的是,证明那个杀人伤人的凶手就是园中歌女清歌的证据。” 小影在一旁看着宣园那不紧不慢的态度,心中暗暗着笑,想不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宣园,也会有如此气人的一面。 “你!”詹锐果然被气到,当即就要跳起来,却被一旁的束清宇按住,束清宇拱手道:“宣园主所言甚是在理,是束某刚刚失言了。只是有人死了,又有目击证人指正贵处的歌女清歌为杀人凶手,官府立了案,必定是要将嫌疑人带过去审问一二的,如果歌女清歌真是清白的,不日便能回来,若歌女清歌果真是那杀人害命的歹人,宣园主此举,便也算为贵园除了一害。不知园主意下如何?” 束清宇说的合情合理,宣园一时有些犹豫。正在此时,众人头顶突然传来一串刚睡醒般的慵懒声调:“要将我的人带走,怎么就没人想问问我的意见呐?” 众人抬头一看,身着银白色锦衫的燕九正似笑非笑地从木梯上走下来,行动间,隐约听见衣角宝石相碰的琳琳声。 小影发现,燕九一出现,方才还势在必得的束清宇凌厉的表情瞬间便软了一大半。而詹锐的目光则是疑惑间带着一丝陌生,想来以他的身份可能还没有资格与燕九多有往来。 燕九在众人的注视下懒懒地走到岸上,转眸看到詹锐时,脸上惊喜之情顿现,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哎呀,是你啊,来,咱们好好叙叙旧。”言讫,不顾旁人乃至被他拽着的詹锐那惊诧的目光,几步就拖着他隐入了甬道那头的浓荫,消失在众人眼前。 众人正不明所以,两人却又从甬道那头出来了,燕九走在前面,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意,而詹锐跟在他身后,勉强维持的平静表情背后藏着一丝隐约的窃喜。 燕九径直走向小影,不无疼惜道:“哎呀宝贝儿,你受惊了,来,我带你好好压压惊去。”说着伸臂揽向她的肩。 小影正待躲开,却听身后詹锐在那道:“宣园主,真是对不住,是我认错人了。束兄,我们走。”…… 小影满腹狐疑,走了半晌,突然觉得有些别扭,回过神来一看,燕九右手搂着她的右肩,由于两人的身高差距,她几乎就是窝在他怀里在走。 当下又气又羞,一把将他推得远远的,怒喝:“你敢占我便宜?” 燕九一愣,随即双手一摊,万般无奈道:“天呐,搂搂肩也叫占便宜啊?我说清歌,你是不是太敏感了,连简单的一个搂肩的动作也会让你有反应?” “当然,那会激起我愤怒的反应。”小影语气凶恶道。 燕九见她根本没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为了不讨打,只好接着她的话道:“好好,就算是占便宜了。可你将人家打得满街当狗爬,要不是有我出来给你说好话,人家能那么轻易地放过你吗?就算当做你对我的感谢总不过分?” 他这样一说,小影心中狐疑又起,詹锐那家伙向来阴险,他究竟跟他说了什么,竟能让他有那种窃喜的表情? “喂,你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她问。 “你想知道?”他问。 “废话,不想知道我问你干吗?”小影瞪他一眼。 燕九嘴角泛起诡魅的笑意,左右环顾一下,对她招招手道:“这可是绝密,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小影看他笑得长眸眯眯的跟狐狸一般,心中暗暗警惕,但转念一想,料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当下走到他身前,洗耳恭听。 燕九笑着俯下身子,几乎贴着她耳朵道:“我跟他说,只要他不再追究,我就送他和束清宇每人十个容貌身材一流,伺候男人的功夫也一流的绝世美女……” 他的气息热热地拂过她的耳根,一阵痒,她急忙退后两步,一边蹭着耳朵一边不可置信地看他。 看着她可爱的动作及惊疑的目光,燕九爽朗地笑出声来,边笑边道:“不用为我的慷慨太惊讶,我行事一向如此。” “是啊,遇到你之前,我还从不知道无耻和自恋能如此完美的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得到这般充分的体现,燕九,你可真是男人中的极品。”小影啐道。 燕九笑得更加灿烂,道:“能被你称为男人中的极品,我荣幸之至。” 第174章 以牙还牙 二更,延璃宫中灯火幽明。 一身夜行衣的小影如一片轻盈的羽毛,翻过正殿寝殿之后,无声无息地落在书房的屋脊上。 揭开一片琉璃瓦,她向正下方看去。 姬申坐在灯下的书桌旁,近侍非墨站在他身边,由于距离远,他们的说话声又轻,小影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如下对话: “……平楚似有意要赎回落马协议中割让给我国的那三个省,如今,平楚朝内正在拟定出使我朝的官员,殿下,属下猜测,只怕又会是那个即墨晟。” 片刻沉默后,响起了姬申的声音:“他若来了,她便也该来了。” “殿下,请恕属下斗胆,属下觉得,殿下对嫣郡主似乎有些太过纵容了,凭他洲南此刻的处境,殿下若想要她,一句话便能如愿,殿下您何苦这般委屈自己,处处讨好?” “你以为你懂的,我会不懂?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我为她已费了这么多心力和时间,若到最后还落个心不甘情不愿,得到了她又有何趣?我就不信,我等不到让她主动来求我的那一天。” “殿下,燕九那个人奸诈似狐,您看,他会不会趁平楚与我国交涉之机,有所行动?” “就算他有行动,于我而言,总不是什么坏事。不过,他这个人太过难以捉摸,我倒是真的需要防他一手,非墨,我让你打听的事有何进展?” “回殿下,燕九这个人就像条泥鳅,属下派人严密监视了他五个多月,竟没有抓到一丝把柄。只有一件事情,让属下觉得有些不一般。” “什么事?” “三个月前,燕九如往常一般去殷罗采买货物,他回来之时,带了一个女人。” “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姿色平平但武功很好的女人,属下侦得,这个女人曾当街打伤了詹锐和他的手下,后来束清宇带着詹锐去龙栖园要人,是燕九亲自出面保的她。” “有这等事?这个女人,是不是他的手下?” “不是,而且这个女人和燕九关系似乎不是很好,但燕九却十分的纵容她,所以,属下才觉得有些不一般。”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他身边的确有那么一个女人。嗯,没错,燕九对她,看似随意,但却隐约有丝宠溺的味道在里面,你有没有查出这个女人的来历。” “还没有。” “你继续去查,或许,要抓住燕九的尾巴,还要靠她。” “是。” 非墨应承之后,沉默半晌,又有些犹豫地问:“殿下,您在龙栖园花了这么多的精力,寄托了这么大的希望,万一哪天,燕九他输了,那岂不是……” “他不会输的。”非墨还未讲完,姬申便打断他道,“若是他这样的人还会输,那天下,还有什么人能赢?” 非墨回到自己的住处,在灯下静坐了一会,正待宽衣睡觉,眼角突然瞥见似有影子一闪,他迅疾回身,身后已站了一个个子娇小,脸蒙纱巾的黑衣人。 “你是什么人?”他全身戒备,能穿越重重守卫来到他房中,不是泛泛之辈。 小影冷冷一笑,道:“找你索命之人!”言讫双手一翻,六柄雪亮的匕首在内劲的催动下转成六轮圆月,素手一收一扬间,室内寒芒大作。 姬申闻讯赶来,看到被六把飞刀钉在墙上,满身是血的非墨时,直惊得目眦欲裂,一边吼手下的侍卫去传御医一边走近面色苍白如纸的非墨,问:“怎么回事?” 非墨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姬申道:“好厉害的武功,殿下……您要小心……” “是谁?”姬申只觉得怒气飚升,竟敢到他的宫中来动他的人,而且还是非墨,这个他最最亲近最最信任的心腹。 “五年前,我曾用如此手法对付影郡主的侍女阿媛,此人,必是她们之中的一个……殿下,您和嫣郡主……要提防……”过度失血和极度的疼痛已让这个武功不错的男子接近死亡前的迷离。 姬申怔了怔,回身向门外怒吼:“去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刺客给我找到!” 等到御医来时,非墨的脚下已积了一大滩血泊,御医们战战兢兢地查看了一下那六把飞刀所刺的地方,商议一阵,一起来向姬申禀道:“殿下,请恕微臣无能,这六把飞刀刀刀扎中动脉,一旦拔出,血液必定狂涌而出,无法止住,人会在顷刻间毙命。” 姬申面色一沉,怒道:“你们这么多人,难道就只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御医们被他森冷的语气吓得一个激灵,一起跪下道:“请殿下恕微臣实在无力回天……” 姬申失控地抬脚踹倒几个,气急败坏道:“废物!一群废物!” “殿下……”非墨在那虚弱地叫他,似有遗言要交代。 “滚!都给我滚!”姬申狮吼般驱散满屋的御医和侍卫,看着血人一般的非墨,不语不动。 “殿下,她既存心来寻仇……岂会给我留下生机……殿下,非墨本来还等着……待您登基之时,能叫您一声皇上……岂料非墨福薄,竟等不到那天……” 姬申倏然转过身,背对着他,语调压抑道:“你别说了。” “殿下,您得天独厚,文韬武略,乃是天纵之才……少了非墨,也没什么……非墨只不放心,殿下终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叫你别说了。”姬申轻喝。 非墨果然沉默,半晌,低低道:“殿下……非墨跟您这么久,没有求过您什么,现在,非墨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姬申转身,看着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片刻不曾稍离的侍卫,不语。 非墨眸中含泪,看着姬申,道:“殿下,非墨求您……杀了我。” 姬申眸中闪过一丝惊色,站着没有动。 非墨道:“殿下……自古,君王无情,非墨只是您的仆从……您若对非墨都下不了手……今后,如何能君临天下?” 姬申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心中滋味无法言喻。 “殿下,死在您手中……非墨才能瞑目……”非墨紧盯着他,极力维持自己最后一丝清醒。 姬申看着他,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就在泪水快要夺眶而出时,他突然出手,一把扭断了非墨的脖子。 看着死去的非墨嘴角那丝隐约的笑意,满脸泪痕的他眼中的那抹悲伤瞬间转变为仇恨。 “且等着,我一定为你报仇。”他手一挥,拭干脸上的泪痕,转身向门外大步走去。 景苍骑着骏马出了重威广场,刚刚过了西霞行宫的地界,突然看到一旁的屋脊上一抹黑影风卷残云一般飞掠而过,交睫间便已在十丈开外。 高绝的轻功顿时激起了景苍的好奇好斗之心,他弃了马,跃上屋脊,追着那抹似风一般的身影疾掠而去。 两人一路纵上掠下,飞檐走壁,如影随形,一直追到忘机楼南侧的一条小巷内,小影突然回身,一招袭向追踪之人的脖颈,然而转身的刹那看到竟是景苍,连忙收势后翻。 景苍见她出手又收手,心中疑惑,但这场景却又让他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觉。 小影有些愕然,想起他已失忆,心中又平静下来。 她解下脸上的黑巾,笑嘻嘻地走近景苍,仰头道:“嘿,你跟着我做什么?” 景苍看到她,眼中微微闪过失望,没有说话。 小影噗嗤一笑,道:“你的眼神告诉我,若我是个男人,你就要与我比试比试,可对?” 景苍眸光淡了下来,正如他此刻的语气:“你说得对。”声音的温度,几乎比这深夜的风还要凉上几分。 他说完,转身便欲离开。 “嘿,你我几次相遇,也算有缘,哪天有空来龙栖园,我请你吃饭。”小影脚步一旋,拦在他面前道。 景苍因她的阻拦而脚步停了一停,随即淡淡道:“不必了。”说着,绕过她大步离开。 小影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背影,耳边却隐隐回响起阿媛的一句话“……只怕他对别人,再没有对你这么好了……” 以前的他,的确是这样,可如今失去记忆的他,还是不能再对别人好么?真的不能么? 小影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是三更过后,龙栖园一片沉寂。 她毫无睡意,携了一壶酒登上独一楼屋檐,饮至半酣,看着朦胧一片的月色,她仰面躺倒在屋面上,呵呵笑着,呢喃道:“回不去,回不去啊……”灌了一口酒,呛得泪眼迷蒙,又哽咽道:“回不来,回不来啊……” 折腾了半晌,终是睡倒在清风月华下,失了把持的酒壶咕噜噜地滚下屋檐,咚的一声落入楼下的湖中。 次日清晨,她被热醒,甫一睁眸,刺目的光线让她倏然坐起,头晕目眩地闭目半晌,睁开眼睛,却发现膝上落着一袭黑色披风,领上镶着两粒圆润晶莹的红宝石扣子,看上去品相极好,只是不知是什么料子制成的,表面摸上去冰凉如玉,柔滑如丝,内里却又暖融似春。 她抓起披风沉思,不知是谁半夜给她遮盖露水,想起还有人如此关心她,心中泛起些微感动。 看这披风的精致程度,倒有些燕九的风格,只是,自她认识他以来,他每天一身锦衣华服,至今为止她见过了一百余套,却从未见他有过黑色的衣服,会是他的吗?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若是他……还给他便是了,谁要他多管闲事。 小影拎着披风回到客房,敲燕九的房门,屋里没有动静。 她回到自己房内,胃里有些难受,她想起以往厨房给她送来的粥,便来到厨房,却被告知会煮粥的那位大厨已经被燕九带着一起上路了。 她一听便愣了,燕九这家伙也太夸张了,不过出去一趟,竟还要带着自己的厨师? 第175章 雨夜忧思 事实证明,燕九比她想象的还要夸张,因为他不但带走了厨师,还带走了园中的当红舞姬,呼烈的情人——云娜。 小影还没来得及将他从头鄙视到脚,便变得忙碌起来。 由于云娜不在,原先没有她出名的园中舞姬和歌伶的登台机会便比平时多了许多。 小影并不排斥这样的变化,甚至有些欢迎,因为,她想尽快将燕九替她免掉的那桌酒菜钱还给他,如果默认了他的那番举动,岂不证明她承认是他的情人? 哼!要她做他的情人,他先死过几回再来谈。 她开始改变自己的歌唱风格,因为她发现,唱一些比较悠扬欢快的歌,能让她的心情也变得如歌声一般悠扬欢快,唱到高兴时,她甚至会边唱边跳,由于身负出自幽篁门的绝顶轻功,她常能于无意间做出一些常人所不能的飘逸动作,几次下来,她竟名声大振。 龙栖园中歌舞升平,盛泱城中却是草木皆兵,七皇子的贴身侍卫被杀,引发了不少人的猜度和揣测,宫内民间一时谣言四起。 有人说,这是支持五皇子的那一派所为,有人说,这是平楚的奸细所为,有人说,这是洲南王在给皇帝警告,也有人说,这其实是七皇子设计的苦肉计,为的是陷害五皇子…… 但城中在戒严盘查了十几日后,突然传来消息,说是黑风王朝的人干的,目的是为了报上次七皇子围剿其同党之仇,并抓获了十几个作案的刺客,于菜市口枭首示众。 小影心中冷笑,她走之时,那侍卫并未咽气,她不信他猜不出她是谁,她故意留他一口气让他可以对姬申说出她的身份,为的,自然是让景嫣得到消息,从而寝食难安。 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她免了景嫣的死罪,这份活罪,她却非受不可。 此事刚刚平息下来,京北那边又传来惊闻,说是京北王长子詹怀突然暴病而亡。朝中顿时又掀起轩然大波,詹怀身亡,那就表明,一直流落盛泱的京北王次子詹锐就可以代替其兄继承藩王之位,而这位郡王在盛泱时,得罪他的人远比讨好他的人要多,此番发生如此巨变,不得不让某些人暗暗捏把冷汗。 小影漠不关心,除了和洲南王府有关的事外,她什么也不关心。 燕九不在的这半个月,龙栖园独一楼中的客人明显少了许多,闲暇之时,小影偶尔会想,如果说玉霄寒是横翠的魂,那燕九或许就是这龙栖园的魂了,少了他,龙栖园虽还是一样的繁华一样的喧嚷,但总让人觉得像是缺了一些实质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外表华丽的空壳,经不起细细品味。 每每想到这些,她总会暗笑自己,真的是近墨者黑了,她竟也会想念那个臭男人在身边的日子。 这日傍晚,小影如往常一般坐在独一楼的屋脊上俯瞰园中。 七月的龙栖园,绿荫如云,繁花似锦,其中最奇特的要数那株几乎与独一楼齐高的火凤树,绿荫下盛开的花朵像是一只只栖息枝上的凤凰,红艳夺目。 尽管奇花满目,她却还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横翠的那株七星出云,不知当它盛开时,会是何种风华。只可惜,她等不到,看不到…… 思及,心中十分黯然。 “啊,九少!九少!你回来了……”一声娇软的尖叫让她瞬间回神,九少?是燕九回来了么? 随着那声尖叫而乱哄哄响起的女子声音确定了她的这一判断,她微微捂住耳朵,这些女人难道就不觉得乏味么?每次都上演同一个戏码,她不用下去看都知道,那帮人肯定又围着燕九撒娇并搜身了。 无聊透顶! 她忍耐了半晌,正待起身离开,檐边却攀上来一只手,接着,燕九那比夕阳灿烂十倍不止的笑脸便出现在她面前。 他一边风度宛然地爬上来一边埋怨:“宝贝儿,我走的时候你不来送我也就罢了,我回来你也不出面迎接一下,心也忒狠了。” 小影危险的眯起眼睛,冷冷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燕九低头拍了拍锦衫上蹭到的灰尘,弄得衣角缀着的宝石一阵叮当乱响,抬头之时,手一扬向小影抛来一件东西,也不答她的话,只道:“谁让你不来接我,好东西都被她们抢光了,就剩这件她们看不上的,给你。” 小影见那物飞来之时一片宝光闪烁,还以为是件什么无聊的贵重玩意儿,接到手中才发现原来是把镶着宝石的精致小弩。 小弩设计得十分精巧别致,倒是勾起了小影的兴趣,她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查看起来。 在她查看的空当,燕九已来到她身边坐下,语气暧昧地问:“是不是很后悔没有跟我出去啊?相思之苦很难熬?” 小影懒得理他,只把手往他面前一伸。 燕九佯装不明所以的一愣,问:“什么?” “箭呢?”小影不耐地开口。 燕九仰头思索好一阵,转过脸来笑嘻嘻道:“哎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或许你亲我一下能帮我找到一些头绪……” 话还没说完小影的巴掌已经竖起来了,他忙从身后拿出一小桶箭头雪亮的短箭来,无奈叹道:“我指定是上辈子欠了你。” 小影拿过他手中的箭,不理会那句话在她心中搅起的莫名波澜,装好箭支,对着那棵火凤树扣动了机关。 破空之声刚刚响起,火凤树上便传来笃的一声轻响,那短短的箭支竟穿过那腰粗的树干掉落在树的另一侧,其速度和力道委实惊人,小影一时愣住。 身旁的燕九却叫了起来:“哦,你真是暴殄天物,这火凤树整个青芒大陆上只此一棵,你若将它射死,只怕你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还宣园的债了。”言讫又嘻嘻地笑道:“不过若是你肯求我,我也会考虑替你承担一二的。” 小影站起身,拍拍裙上的尘土,道:“这就不劳您费心了,它若真死了,我会自己赔的。”言讫,转身欲走,回身,却见燕九仍望着她在笑,笑容神秘而……微带一丝宠溺…… 她将小弩往他身侧一扔,啐道:“什么破玩意儿,我不稀罕!”转身便飞身下楼。 回到房中,只觉心中闷闷的难受,便倒在床上,不想一觉醒来已是酉时末。 楼中侍儿来唤她去独一楼唱歌,说有人点她,她问是谁,侍儿道是宫中的五皇子。 撷着一枝雪白的木芙蓉来到独一楼一层大厅,景苍果然也在,身旁,依然坐着上次看到的那名少女,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黏在景苍的身旁,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景苍右侧的单桌旁。 燕九果然不同凡响,刚一回来,这厅中便人满为患,不仅姬申姬傲两位皇子同时到场,连韩旸、束清宇以及新近丧兄的詹锐也满面春风的登堂入室了。 燕九正搂着詹洛调情,而宣园则陪着一名面生的客人在那小叙。 小影摒去心中乱糟糟的杂念,决定好好地为景苍唱一首。 自她开始改唱欢快的调子后,她便有了搭档,眉儿。 她爱听眉儿的箜篌,眉儿爱听她的歌喉,两人一拍即合,默契无比,此时,眉儿已在大厅中间的一层圆台上等候。 她撷着花枝怡怡然地登台,在眉儿的伴奏下,轻歌曼舞却毫不做作地唱了一曲《骤雨打新荷》,词曰: 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曲音低回,舞姿翩跹,一曲毕,赢得满堂彩。 小影曳着裙裾下了台,浅笑向景苍身旁的过道走去,经过时,将那枝木芙蓉遗在他的桌上,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厅。 心中不知为何烦闷,回房之后,她喝了一壶酒,步履不稳地下了楼,趁着夜色在浓荫密蔽的园内乱逛,走着走着,还是来到独一楼畔的清池边,看着在灯光下粉白如玉的莲花,她知道了心中的苦闷之由。 她想念横翠,想念玉霄寒,想念那里美丽而无忧的生活,可,她回不去,见不着,这便是她此刻的苦闷之源。 有时候,她甚至羡慕眉儿,虽然此刻她不能与宣园相携,可她毕竟曾经得到过自己所爱之人的回应,而且现在也仍能看着自己所爱的人。 可她呢? 她不仅自作多情而且泥潭深陷,每每看到美好,唱到美好,想起美好,她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她想念他,她好想见他。 可是…… 他只是为了报恩,只是为了报她父亲的相救之恩而已…… 而且,他已经报了。 只是这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却让她难以忘怀,纷乱迷茫。 她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才能得以解脱呢? 她踏上那圆圆的霸王莲叶,有些虚软地躺在叶心,颓丧中,耳边隐隐响起曾听过的一句话“……你可以试试像我这样活,也许,那会让你比现在开心很多……” 会吗? 她苦涩一笑,蜷起身子。 半夜,胃部针刺般的疼痛将她唤醒,意识清醒的那一刻,只听窗外一片噼啪之声。 竟是真的下起了雨。 如此暴雨,不知又能惊醒多少梦中之人。 忽想起,那一年,有一把伞,有一个人,曾伴着她一起顶着这样的暴雨来到龙栖园外,雨汽湿润冰凉,而他的背却极宽极暖,他步伐沉稳,不紧不慢,仿若能就那样背着她一直走下去,风雨再大,也不会让她淋到分毫。 至今回想起来,她似乎还能感受到他那杜蘅微沁的温热气息。 只是,这曾经让她无比眷恋的气息和感觉,此刻,却像是一把火,深深地烧灼着她的心,让她痛苦万分。 幸好,胃的痛微微的分了她的心。 她攥着薄衾,听着窗外混沌的雨声,泪与雨同落。 第178章 黯然神伤 燕九懒懒地倚在她的门扉旁,手里握着一束青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睛里闪跃着一丝复杂难懂的光芒。 “别那样看着我,我最讨厌你那样看着我。”小影瞥了眼他手中的青莲,兀自转过身去。 “我知道,男人太直接的爱恋目光一般只会激起女人的两种反应,一种是含羞做怯,另一种,便是佯怒嗔骂。”燕九晃晃悠悠地走到东墙下她的书桌旁,将花枝随意地往那盛着大半清水的洗笔罐中一插,就势靠在桌旁,笑道:“还真像个蝶精。” 小影深知想叫他正经说话那是痴人说梦,便佯作没听见,只道:“这个玉冠可不可以送我?我喜欢。” “喜欢它能让你开怀一笑?”燕九邪邪地睨着她。 “燕九,我不猜你,你何苦来猜我?”小影不悦道。 “你对莲花的香气很敏感?”燕九又问。 小影大怒,抓起台上的盒子就要去砸他,他忙举起双手告饶,道:“看在明天便要献舞的份上,莫不要将我这张脸砸坏。” 小影又好气又好笑,将盒子往妆台上一扔,道:“不想挨打就快滚!” “你刚才不是说要这个玉冠么?你这一身饰物在献完舞后都要当场拍卖,你若真想要,到时去竞价就是了。”燕九道。 “什么叫拍卖?”小影转身,有些好奇。 燕九立马露出一副‘看,还是要请教我的’的得意样子,道:“拍卖就是由物品的主人出一个最低价,想得到它的人在这个最低价的基础上往上加价,谁出价最高,物品便归谁。” 小影了解地点点头,又问:“那这个玉冠的最低价是多少?” 燕九魅笑着走过来,抬手就伸向她的脸颊。 小影急退一步,戒备道:“你做什么?” 燕九无奈道:“开价之前,我不得先给你讲讲它的出处及价值么?” 小影将玉冠摘下来,递给他。 燕九拿了玉冠,煞有介事道:“此物名曰‘云雉双凤雪玉冠’,产玉圣地云带山上好的雪花玉,殷罗素有‘琢玉名将’之称的雕刻名家车篌的引退之作,玉质晶莹剔透,所刻双凤栩栩如生,不论质地还是雕工,都堪称极品。 但这还不是它最珍贵之处。众所周知,玉带山地处极寒,一年四季冰封万里,以盛产寒玉而出名,但此玉,却是出自那极寒之处的稀有温泉之中,玉质温润如泉,天下只此一块,常戴此冠,不仅有装饰之用,更有助于提神补气,护肤润发,是女子柔肤驻颜,永葆青春的稀世珍品。故而开价是,二十万两。” 小影瞠目结舌,愣了半晌,又看看那两根翎羽,问:“那……这翎羽是送的么?” 燕九憋着笑,道:“哪有这等好事,这翎羽是与玉冠分开卖的,开价十万两。” 小影怔了怔,倏然抬头晶眸一瞪,道:“燕九,你捉弄我是不是?两根羽毛也要卖十万两,你抢劫啊?” “喂喂,我看你才想抢呢。”燕九捧着那玉冠退后两步,抚着那翎羽道:“你知道这翎羽的来历么?它是殷罗南部沙漠深处一种名叫云雉的神鸟尾部的羽毛,而且只有雄鸟才有,早在三十几年前这种鸟就灭绝了,现在存世的只有这两根翎羽而已,你说它值不值钱?” 小影想想,似乎是挺珍贵,但转念一想,即使珍贵也不用卖得这么贵啊,遂抬头反驳道:“即使它很稀有,但它只是两根羽毛而已,又不能吃又不能救命,谁会花十万两来买它?” 燕九嘿嘿地笑得邪魅,道:“你怎知没人会买它,我告诉你,有钱的男人会争着抢着要的。” 小影不信,问:“为什么?” “因为,这羽毛有一种神奇的功效,男人只要用它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上轻轻搔两下,便能让女子春心萌动,骨酥筋软,不仅主动宽衣解带,还投怀送抱,任其恣意……”话还没说完,小影早羞红了脸,顺手拿过一旁的一卷画轴便追打过去。 燕九见状,将玉冠往她床上一扔,大笑着转身便跑。 小影一路追至楼下园中,突然失了他的踪影,四周静寂一片,月色朦胧。 小影心中暗暗奇怪,这厮怎么跑得这般快?怕是躲在花木中了。这个色胚,竟敢对她讲那样不堪入耳的话,她非教他知道她的厉害不可。 一路寻寻觅觅地走了小半个园子,还是没有他的踪影,她暗叹一声罢了,算他运气好。看看月上中天,便打算回房睡觉。 鼻尖却又沁入一丝幽冷的荷香,她停住脚步,四顾,确定了这抹香气不是她的幻觉后,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是他吗?会是他吗?是不是他来了? 她循着香走向一株巨大的芭蕉,站在芭蕉前时,心中又是怀疑又是希冀,以至于她半晌都不敢伸手去拨开那挡住她视线的叶子。 若真的是他来了,那她……该如何的欣喜。 不……她要先问问他为何要赶她走,赶她走了又为何再来找她?然后再欣喜。 她咬着唇强抑着心跳轻轻拨开那片巨大的芭蕉叶。 看到的却只是一地斑驳的月光,她呆了一呆后,蹙起鼻尖细闻,哪里还有荷香? 心中突然极度失望,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黯然。她垂下手,默默转身。 是她傻了,他怎么会跑来看她?他若想看她,就不会赶她走了。 走了几步,到了独一楼的池边,她突然自嘲地笑了。 其实她何必去怨他,早在九年前,在这池边,他不就用他的行动告诉了她,他只是为了报恩了么?那时她才九岁,与他素未谋面,他却出手相救。她不信即墨晟会爱上九岁的她,难道玉霄寒就会么? 除了报恩,还能因为什么? 她垂眸,黯然神伤,少时,突然转身衣袂翩跹地向房中跑去。 都不爱我又如何?大不了余生就与燕九这样的人为伍,起码,她可以尽情肆闹而不必担心自己会动心动情,更不必对他负责。 八月一日,龙栖园贵盛锦绣,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小影恹恹地坐在窗边,看着院内楼上到处都一派豪族风流,忍不住暗暗惊奇,不过是个园子的三周年庆典,竟能整出这般皇亲国戚过寿辰般的排场来,这龙栖园果真是不俗啊。 不过她却不准备出去凑热闹,因为昨晚的事,她还没有彻底甩开阴霾的心情,她和燕九的表演在酉时,她还有很多时间。 回身看到妆台上的玉冠,想起昨夜燕九的话,心中厌恶之余却也升起一丝好奇。 她坐过去,扯过那翎羽搔搔自己的脖子,痒得笑倒在地。爬起来后,心中暗啐:这个色狼,就知道他是糊弄人的。 然而,心中浅浅的伤感却徘徊不去。 楼中压抑,园中人多,她出了园子一路逛到忘机楼,要了个包间,临窗独饮。 龙栖园曲径通幽的甬道上,景苍和姬傲正悠悠漫步。 “即墨晟看起来武功不错,我要找机会与他过过招。”走着走着,景苍突然道。 姬傲愣了一愣,随即失笑,道:“九年前你在与他的比试中输了半招,一直耿耿于怀,想不到失忆之后却还惦记着这事啊。” 景苍站住,回头看着姬傲道:“我与他是旧识?” 姬傲惊愕,问:“你家人不曾告诉你么?” 景苍摇头,道:“只字未提。” 姬傲心中一疑,道:“怪哉,那你知道你曾有个义妹名叫小影么?” 景苍想了想,道:“景澹提过一次。” 姬傲心绪微转,想起那年景苍跟着小影跳入怒江的情景,似乎有些明白了景家人对他刻意隐瞒此事的用意,当即一笑,道:“其实他与你也就是见过几面,他每次来都是看望你的义妹,你通常不太理他。” 景苍看着姬傲,清亮的目光充满探究。 姬傲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勉强笑着问:“怎么了?” 景苍突然收回目光,道:“没什么。”言讫,继续漫步。 姬傲跟在他身后,道:“此时即墨晟来我朝商议赎回三省一事,委实令人头痛。” 景苍淡淡道:“我们能想到黑风王朝可能趁机生事,难道平楚国君就想不到么?” 姬傲道:“早在九年前你我就同北堂陌打过交道了,他那个人,作风狠辣而且蛮不讲理。” 景苍道:“既然明知如此,你还担心作甚?” 姬傲一怔。 景苍回过身,道:“如果避免不了,唯有直面而已。” 姬傲蹙眉道:“话虽如此,但每每想起四年前那场战争,常心痛于百姓罹难,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 景苍仰头看看天,道:“除非天下只有一国一君,否则,战争无可避免。” 姬傲拍着道旁一株高大的火焰木的树干,叹息一般道:“说的是,只是,当今这局势,又有哪一国能灭了其余二国,即便能,这过程又要以多少人命为代价呢。” 半晌不闻景苍的声音,他转眸看去,却见景苍仰着头直直地看着东面的一幢楼。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并无异样,不由问:“怎么了?看什么呢?” “你看那扇窗户上是不是有支风车?”景苍问。 姬傲抬头细看,五楼的一个房间窗户上的确插着一支风车,便道:“是啊,怎么了?” 景苍不语,又看了半晌,终是摇摇头,道:“没什么。” 走了片刻,正好碰到园中的一个侍儿,景苍便指着那窗户问他是何人的住所,侍儿回答说是清歌姑娘的房间。 侍儿走后,姬傲揶揄道:“嘿,你不会真的看上那个歌女了?” 景苍冷哼:“胡扯!” 第179章 不如不见 小影一个人在忘机楼自斟自饮,不觉竟醉趴在桌上睡着了,待到醒来,照在她面上的已是夕阳。 她睡醒了,酒却未醒,付完帐走在街上,摇摇晃晃没个定形。经过身旁的行人见她一个女子醉醺醺走路东倒西歪,无不指指点点,咬耳窃笑。 小影袖子朝那些人一扫,语音不清地喝道:“笑什么笑?没见过女人喝酒么?再笑把你舌头割掉!喂……你看什么看,仔细眼珠子。” 路人见她形骸放浪言语粗鲁,料定不是什么好货,便也躲远了去指点。 小影一个人在因旁人退让而宽阔许多的石板路上晃得好不欢快,边走边模糊地想,自己喝的这般醉,还怎么跳舞,扮一只醉蝶么?呵呵,不知跳砸了宣园会不会想掐死她?应该不会,宣园是个好男人。至少,目前看上去是…… 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越近越慢,到了她身后渐渐停了下来。 小影继续晃悠悠地走,毫无让路的意思。 “这位姑娘,请让让道。”耳畔响起年轻男子礼貌却冷硬的声音。 小影充耳不闻,继续在宽阔的街道中央踉踉跄跄脚步不稳。 “这位姑娘,请你让道。”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比方才多了一丝不耐。 “让道?笑话,这道难道只有马能走,人却不能走么?我偏是不让,你待如何?”小影头也不回,语气却十足无赖。 “你……”男子的声音似欲发飙,却在说了一个字后没了下文,接着,另一道较温和的男音响了起来:“清歌姑娘,需要帮忙么?” 见有人唤她名字,她晃悠悠地转过身子,却在回身的刹那瞳孔缩了缩。 即墨晟,景嫣,雪龙驹,赤龙。他们并排着,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光华无限,在他们耀眼的光芒中,她不敢逼视,她看不清其他的人,只觉得眼前炫白一片。 他们并排着,投来冷而淡漠的目光,是那样的相似。 哦,她好像更醉了,站都站不稳了。抬头对面前的姬傲微微一笑,道:“你谁啊?带我一程。” 姬傲失笑,向她伸出手。 小影拉着他的手,努力了两次才攀上马背坐在他的背后,将头往他背上一靠,闭着眼睛踢踢他的腿,有气无力道:“走。” 马蹄在石板上敲出铿锵冷硬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心中翻江倒海般难受,她想哭想吐,但她极力忍着。她想,世间最煎熬的,或许也莫过于这般感觉了。 好不容易折腾到自己的房间,她吐得天昏地暗,却没有哭。 吐过之后,清醒了许多,她仰面躺在地上,默默地想:为何每次痛苦的总是我?只是我? 微微侧脸,她看到墙角的冰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起未融尽的冰块贴在自己的额上,脸上,让晶莹的水珠代替以往的泪痕在脸上交错纵横。 不,我也有光华的,我也可以不痛苦,我也可以不在乎,若是,若是有人再让我痛苦,我便也让那人更痛苦。 她振作精神,沐浴更衣,然后坐在镜前,细致地给她那张人皮面具上妆,即便是假的,她也可以让它清丽动人。 独一楼的二层大厅比一层大厅小一些,装饰布置却更为豪华,小影到时,厅内灯火不明,唯有向着月亮的那扇圆形窗户开着,皎洁的月光投在大厅中央椭形圆台上那座花影斑驳的巨大屏风上,映出了另一轮圆月。 燕九难得穿了一身颜色素雅的长衫,坐在那月中抚琴,有夜风溜进殿中,调皮地轻撩他的长发。 他琴艺高绝,偌大的厅中除了他清冽悠长的琴声外,落针可闻。 小影于这绝妙的琴声中沉醉了片刻,便如一只真正受到蛊惑的蝶般,从大厅入口展开双臂,穿过大厅上空姿势清逸地向他飞去。 她想,当时她瑰丽的身姿定然让人惊艳,因为当她出现时,她清晰地听到厅中发出“哗”的一阵惊叹声,就连燕九,在抬头之时表情都滞了一滞。 这就是她的光华了,她想。得到证明之后的她格外自信随意,这一次,她和燕九的配合无比默契,像极了一对缱绻缠绵的恋人,在月下花前翩翩起舞。 她的肌肤在月光下晕出玉般的光泽,她的项链反射的光芒如同繁星一般在一片暗沉的大厅内旋转,她的舞裙比天边最灿烂的晚霞更绚丽,她纤细的腰肢比她头顶的翎羽更柔软,她翩跹的舞姿比真正的蝴蝶更飘逸。 厅中的安静使得屏风后伴奏的乐声格外悠扬,而当她突然跃起,以一双纤美柔白的玉足在燕九的掌心旋转轻舞时,厅中再次发出了惊叹声。 黑暗与月光的交错加深了这支舞的韵味与美感,当她再次展翅向厅外飞去时,竟听见有女子在叫:“别走啊……” 祉延,果真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子啊。 她微微回眸,却只看到修身玉立的燕九一脸怅然地站在月色中,心中不由暗啐:表情那般逼真,也太会演了! 一曲舞毕,厅中的灯烛重新亮了起来,坐在即墨晟左侧的姬傲礼节性地偏首向即墨晟道:“跳得不错。”此番即墨晟来百州,因姬申在战场上与即墨晟交过手,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皇上便派他负责接待即墨晟。 即墨晟点点头,道:“别出心裁。” 姬傲又转头去看左侧的景苍,却见他仍目光定定地看着已被清理得空无一物的台上,表情呆滞姿势僵硬,当即低声道:“景苍,你怎么了?” 景苍不动不语,似没有听到。 姬傲只好伸手轻扯一下他的袖子,他震了一下,倏然回过头来,却将姬傲吓了一跳,而他此刻的眼神更为奇怪,就像汹涌翻滚的浪潮一般,变化莫测。 “景苍,你怎么了?”他有些担心地问。 景苍不语,回过头伸手欲去拿桌上的酒杯,动作却太过僵硬仓促,不仅带翻了酒杯,连杯旁的酒壶也一并倒了,清澈的酒液顿时溢了一桌。 他怔了怔,突然稍显急促道:“我出去一下。”言讫,转身逃离一般大步向厅外而去。 一旁的祉延见状,与姬傲对望一眼,立刻起身跟了上去,但不一会儿,便一脸委屈地返了回来。 小影回到自己的房中换完衣服,坐在镜前思量着是不是再去厅中,她知道即墨晟和景嫣必定在,而她…… 想到难受处,她不由狠狠地啐自己:秋雁影,你这个言而无信的懦夫,你说过能不在乎,不痛苦的。 少时,有楼中侍儿来取她的舞裙及饰物,道:“清歌姑娘,九少在等你呢。” 小影迟疑了一下,心道:也罢,至少,有燕九在,她不至于落得形单影只。 来到大厅时,一身艳装的云娜和英俊的呼烈已在台上展示即将被拍卖的宝物,她略略扫了眼台下,有许多熟面孔,但更多的是生面孔,整个大厅座无虚席,唯有坐在宣园左侧的燕九身旁还有一张空着的椅子。 燕九左侧的詹洛今夜打扮得格外光彩照人,但比起即墨晟身侧的景嫣,却仍是生生地逊了一筹,唯有那股慵懒妩媚之态略胜之。 小影一路看过去,却见祉延身旁也空着一张桌子,心下正疑,耳畔却传来一声慵懒轻唤:“清歌。” 声音不大,台上云娜正在介绍宝物的声音也并没有因这声突兀的轻唤而停下,但这一瞬间,厅中九成的人都转过脸将目光投向她。 小影心中再次为燕九的影响力而微惊,随即脸上绽开一抹受众人瞩目的自信笑容,莲步轻移向燕九走去。 怡怡然地在燕九身旁落座后,她转过头向一旁的宣园点头致意。燕九却在这时动作暧昧地凑到她耳边,道:“刚才你那一笑真美。” 小影回过头,拿起桌上纯金的小叉叉起一小片西瓜,淡淡道:“承您夸奖,不过可否请你在说话时不要将狼爪搭在我的椅背上?” 燕九低笑着收回手,斟了一杯酒,问:“来一杯么?” 金沙醇的酒香沁入鼻尖,小影却轻抿着口中的冰镇西瓜,道:“戒了。” “哦?”燕九讶异地挑眉,眼角含笑地问:“为什么?” “腻了。”小影眉眼不抬。 “不错的借口。”燕九端起酒杯细闻着酒香,道:“不过依我看,即使你想要那玉冠,也不必如此自苦?” 小影不搭理他,她此刻有些饿,专注地吃着他桌上的瓜果点心。 他的气息却又迫近,在她耳边语音沙哑而低柔道:“上次你不是说想找个有钱又英俊,有权又专情的男子做依靠么?今夜在这厅中可真有一位完全符合你所有条件的男子,只要你有本事让他爱上你,便要什么有什么了。” “是吗?”小影小口咬着一枚奶白枣宝,似是不怎么感兴趣。 燕九却不肯放过她,在她耳边继续吹着热气道:“别不信,你往五皇子姬傲的左侧看。” 小影抬眸懒懒地看过去。 无可否认,她其实一直想看他又不想看他,燕九的提议,她完全可以不加理会,但她知道他说的是他,所以她听话地去看了。 他已不是她记忆中所熟悉的那个贵气内敛令人惊艳的可亲少年,他的神情沉静了许多,眉目却比原来锋利了许多,虽仍是超凡脱俗的美,但这种微带凌厉威慑气势的美,却已让人无法带着欣赏的心情用目光静静去描绘,似是还未恋上,便已预知了那一旦恋上必定接踵而至的深沉的痛。 他身姿舒意而不失优雅地坐在那里,比夜更黑的眸子时而看看台上,时而又因交谈而转过去看向姬傲,眸光流动间,似天际倾泻的月华,清光无限却也,清冷无限。 他不笑,唇角温和,一言一行礼貌而优雅,但这礼貌而优雅中却无形地渗出一丝丝淡漠与疏离,只让人觉得,与他虽近在咫尺,但两人之间却似隔着千万层冷湿的浓雾,永远也无法触及他真实的一面。 她心中泛起苦涩,曾几何时,他已变成这样?在她的记忆中,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这时,他左侧的景嫣突然面含微笑地对他说了句什么,他脸上竟也绽开些许犹如流云霁月般的绝美微笑,举起酒杯向景嫣微微一照。 神态,是如此亲密…… 她还未来得及难受,却已被他腕上的那抹紫色流光夺去了全副心神。 她的琉璃手链! 如何会在他的腕上?! 惊痛比疑惑更快淹没了她的心,她紧紧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他要与谁一起她管不着,可是,他不能,戴着她的手链,与景嫣在一起! 第180章 一波三折 小影正满怀心伤地思索如何能将那串手链取回,燕九却在一旁取笑道:“怎么?只一眼便看呆了?” 小影收拾了情绪,没好气道:“你眼瞎了,没看到他已经有女人了么?” “只要你愿意,你能胜过她的。”燕九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飘忽。 小影抬头去看他,却见他邪邪一笑,道:“我一直对你有信心。” 小影眯起眼睛,道:“燕九,我看是你看中了他身旁那位美女,所以才极力想让我去做这棒打鸳鸯之事?” 燕九连连摇头,道:“啧啧,清歌,原来你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影学着他邪邪一笑,道:“小人之心,许是我有,但君子之腹么,这个,于你而言,却有过誉之嫌。” 燕九笑得开心,道:“你这回委实是看错了我。他身旁那女子容貌虽美,但一看便是无聊无趣之人,你虽看不上我,但我却不是来者不拒。” 小影哼一声,啐道:“你就往自己脸上贴金。”言讫转头去看台上。 这厅中拍卖的东西还真是无奇不有,不仅有各种稀世珍宝,绝世骏马,武功秘籍,竟还有已经解了情魔泪之毒的幽篁门媚女媚雏,某处豪华宅院的房契,乃至于某某人的绝密档案。 小影看了一会儿之后,脑中只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世上,好像什么都可以卖,而且,都卖得出去。 凡是搬上圆台的人事物品,开价最低的十万两,最高的一百万两,而几乎每件物品都有人要,而且最终成交价总不低于开价的两倍,其中,又以那些不知是什么人的绝密档案成交价最高,往往会被两个人争到开价的十倍不止才会最后拍板。 大厅的外侧立着一圈手执掌形玉牌的侍儿,每当一件拍卖物标了底价之后,有意要买的客人只要招招手,就会有一名侍儿来到他身侧,以举牌为信号来竞价,每举一次牌便是加价五万两。客人若觉得无法承受时,可以挥退侍儿,表示放弃竞价。 不多时,小影看中的那顶“云雉双凤雪玉冠”便被端了上来,连那两根翎羽在内开价三十万两。 很快有人开始往上竞价。 “嘿,六十万两换一个吻如何?”燕九在一旁语音低低地诱惑。 小影凉凉道:“不想死就给我闭嘴!” 燕九遂不言语,未几,那玉冠以六十万两的价格被詹洛购下。 小影心中好生疑惑,问他:“你如何得知最后成交的价格?” 燕九笑道:“我不知道谁知道?” 小影一怔,我不知道谁知道,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一场自愿的买卖交易,而是由他暗中操控的么? 思虑未了,她戴过的那条名为‘碧落’的项链已被端了上来,开价五十万两。 姬傲瞥一眼不远处正与人谈笑风生的姬申,转头对即墨晟笑着道:“即墨公子,你看这厅中,是否嫣郡主最配这条项链?” 即墨晟抬眸看看台上那条碧蓝澄净的项链,转眸问景嫣:“喜欢么?” 景嫣怔了怔,随即双颊泛起似喜还羞的红晕,只映得酡颜欲醉,娇艳动人,轻点了点头。 即墨晟略一招手,一个机灵的侍儿立马小跑到他身边,开始举牌竞价。 姬申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不多时,与他隔了五六张桌子的东海世子龙秀也开始竞价。 价格很快被抬到了一百一十万两,龙秀面色渐渐开始犹豫。 小影低垂着眸,听着那一声声喊价的声音,心知,他以往对她的好,早已被人取代。如是想着,恨不能立刻施展遁字诀逃出厅去。 但她忍着,且让她看看,他对她究竟在乎到何种程度,让她彻底地痛一回也好,今后,纠葛或许能少一些,牵挂也会少一些。 她用尖利的指甲一点一点戳着自己的掌心,希望那细而尖锐的痛能稍稍释放一些她心中的苦闷。 “嗯,看起来今天我能得到一个吻。”身旁的燕九突然颇为自信地自语道。 小影抬眸,不解地看他。 他幽魅一笑,盯着她的双眸道:“你不觉得那是条足以令所有女人痴狂的项链么?” 小影看看台上那华光四射的项链,再看看台下同样华光四射的景嫣,心中隐痛,轻点头,道:“或许。” “用它换你一个吻如何?”燕九抿着唇笑看她。 小影本欲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调侃一般的语气:“你舍得?” 燕九俯过脸,淡淡的酒香与他隐隐的男子气息让小影醺然欲醉,只听他声音低柔如风丝吹过她的耳际:“这怕是要成为我今生最亏本的一笔生意了。” 小影转眸去看他,他却已噙着笑意抬头看向台上,此时,价格竟到一百八十万两,龙秀已挥退了侍儿。呼烈正待公布项链的最后得主,一道慵懒的声音却如夜风过境般幽幽响起:“三百万两。” 厅中突然安静,然后,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 小影于众人瞩目中转过眸子,独独地迎向景嫣的目光。 景嫣却只淡淡看她一眼,随即高傲地转过脸去,轻声对即墨晟道:“即墨公子,君子不夺人所好,那位姑娘既如此钟爱那条项链,便让给她。” 即墨晟也是淡淡地看了燕九一眼,听完景嫣的话后,微点了点头,挥退身侧的侍儿。 云娜强抑着嫉妒捧着装有项链的锦盒向小影走来。 小影方才并没有答应燕九,但此时她若是伸手接了这锦盒,便证明她默认了,那她便欠燕九一个吻。 万般不愿中,她的心冷痛起来,冷痛中又隐隐泛起一丝恨,在这丝恨的催动下,她面带微笑地从云娜手中接过了那方锦盒,然后优雅起身,于众目睽睽中步履轻盈地向即墨晟走去。 众人表情皆是又惊又疑,唯有燕九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撑着腮,似笑非笑,仿若在等好戏上场一般的表情。 小影在即墨晟桌前站定,与他相隔不足三尺,心中莫名涌动的情绪让她压抑了性格深处的些微迟疑与软弱,她望着即墨晟始终不曾稍变的沉静目光浅浅一笑,道:“即墨公子,小女子久闻大名,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公子无上风采,一时情难自已,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一语既出,满厅之人无不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虽说这平楚丞相即墨晟文韬武略,人物俊美,众人早有耳闻,女子对他心生渴慕之心也非什么奇事。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一个女子公然说出这番思慕之言,也未免太不懂矜持,太不知羞耻。 更何况,任谁都看得出即墨晟身旁那洲南的郡主与他关系很不一般,而且,这向即墨晟大胆示爱的女子手中,还捧着九少刚刚买给她的三百万两的项链。她这番行为,委实是不合常理,匪夷所思。 当下便有不少人去偷觑燕九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眸中甚至还含着一丝笑意,心中不由疑窦顿起,便都屏息等着看事情如何发展。 即墨晟在小影开口时神色微微一变,低眸将目光投于她的右手,扫了一眼之后,神色又恢复正常,听完小影一席话后,语调平静地拱手道:“即墨晟不才,蒙姑娘抬爱,感激万分。不过,姑娘既然已有伴侣,还请姑娘为他自重,请回。” 小影不走反笑,道:“即墨公子,岂不闻情这一物,易付难收么?我知公子已心有所属,也无意与她争抢,适才公子欲买这条项链送她,而我却只想得一件公子的随身之物聊慰多年思慕之苦,故而欲以这条项链换公子腕上那串琉璃,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此语一出,厅中一片哗然,众人再想不到,一个女子竟会无耻大胆至斯,更为燕九感到不平,但燕九不出声,众人心中再愤懑,也不敢贸然说出口来。 即墨晟眸色暗了几分,平静的语调中掺入几丝冷漠,眉眼不抬道:“姑娘言行有失仪度,还请自重。” 小影大笑一声,道:“我不知何为仪度,我只知,我看中的,便一定要得到!”言讫,突然出手如电抓向即墨晟的右腕。 厅中众人齐齐一怔,一惊想不到这女子竟敢伸手去抢,二惊想不到这女子出手速度竟如此之快,武功不弱,三惊即墨晟武功竟如此高强,电光火石之间,竟已退至一旁的过道中,那般快的动作,发丝衣袂却都未飘动一下,内力与自控力可见一斑。 愣怔的静默中,姬傲首先回过神来,站起便冲宣园叫道:“宣园主,贵园便是如此招待宾客的么?” 宣园还未说话,燕九笑睨着姬傲道:“五殿下,稍安勿躁。清歌宝贝不过是调皮罢了,你们几个大男人,与一个小女子为难,不脸红么?” 姬傲一怒,正待反驳,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发生了。 只见站在过道上的即墨晟身形一僵,那串琉璃手链便自动的从他腕上滑落,凌空飞向小影,在小影一把接住时,即墨晟身形又是一松,恰似被人点穴又解穴一般。 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愣住了,包括即墨晟自己,他倏然回身,却只见过道转角处一盆云雪石斛的叶片微微摇动,似被人衣袂拂过一般,道中却无影无形。 燕九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侍立外圈过道内的一个侍儿。 侍儿立刻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众人仍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疑惑着,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 小影愣愣地看着那几片晃动的细长叶片,心中有莫名的浪潮在翻涌,是他?他真的来了。 可他来做什么?帮她夺了这手链,还是为报恩么? 心中抑郁,然而嘴角终是泛起了笑,她扬声道:“即墨公子,看来天助我也。”说着,将置于即墨晟桌上的锦盒拿起,往一直目光隐含鄙视之意看着她的景嫣面前一推,目光淡淡从她面上扫过,道:“送给你了。”言讫转身欲走。 “请你拿走。”清冷中隐逸高傲的声音,出自景嫣之口。 小影回身,用眼角睨着她,道:“怎么?刚才不是还很喜欢?” 景嫣微微偏过绝美的脸庞,仿若与她交谈于她自己而言是种极大的侮辱。 很好,还是这般的傲慢。景嫣,为何在你眼中,我看不到一丝的内疚与抑郁,你难道从来都不为你对阿媛做过的一切而后悔难过么? 极短的时间内,小影眼中的杀意一闪即逝。 她抬眸看向即墨晟,嘴角泛起甜甜的纯稚的笑,道:“即墨公子,你可想拿回你的手链。” 即墨晟依然面色沉静,道:“若姑娘愿意奉还,在下自然求之不得。” 小影指尖挑着那串手链,边看边道:“若是即墨公子愿意纡尊降贵为我做一件事,我便将此物奉还如何?” 即墨晟道:“道义之内,无有不从。” 一串小小的手链竟能令平楚大权在握,声名显赫的即墨晟做出如此承诺,厅中众人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惊诧。 小影摇摇手指,道:“别跟我讲道义,道义离我太远了。一句话,你要是替我杀了她,我便将手链还给你。” 众人见她手指着景嫣,又是一惊。 即墨晟皱了皱眉:“理由。” 小影轻笑:“我嫉妒她长得比我漂亮,嫉妒她身世比我好,嫉妒她亲人比我多,嫉妒喜欢她的人比喜欢我的人长得俊美,够了么?” 即墨晟冷漠道:“只因嫉妒便要杀人,小人行径。” 小影仰天一笑,道:“如此说来,便是不肯了。即墨公子如此爱她,焉知她就不曾因为嫉妒而杀人?”言讫,瞥一眼满目惊色神情微变的景嫣,将手链戴上自己的手腕,转身出了大厅。 第181章 花前月下 下了木梯来到岸边,她情不自禁地于夜色中四顾。 偌大的园子在园景宫灯的映照下树影婆娑,花色朦胧。 偶尔有一两对游人在不远处的花木暗影中朦胧隐现,却都不是他。 不管他因何而来,她想见他。已经很久了,她很想念他,像想念生命中曾有过的最美时光一般地想念他。 她沿着湖一路寻找,一圈下来,夜已渐深,独一楼中的客人已开始三三两两地向客房或是园外散去。 她黯然,她只想远远地看他一眼罢了,也不可以么? 不自觉触及腕上的手链,她心中突然一阵无法抑制地痛,回身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回到屋中,她没有点灯,只默默坐在窗边看月,今夜的月亮很圆,空空的圆。 她发现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她忘了带酒回来,今夜,若没有酒,她不可能成眠。 起身欲去找,书桌上有月光的一角,微微反射的莹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走近,看到那块半圆形的玉佩时,心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玉佩下面还压着一张纸,她拿起那张纸,月光下,清浅的字迹如同横翠的山水一般,透着与众不同的轻灵秀逸。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日,她怀着无限的憧憬与向往将它刻在横翠的那方青石上,今日,他还给了她,连同她的玉佩。 她双手冰凉颤抖,薄薄的一张纸,似有千斤一般,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压得她骨断筋碎,血肉成泥。 他……终于有了回应…… 却又是……这般决绝。 许久以来心中那朦胧存系的情丝,断了。 她蓦然咬住自己的唇,拈起玉佩指尖的凉,一点点沁入她的心中,盛夏的夜,她却冷得生出只要能寻得一丝温暖她便愿穷尽一切的渴望。 她低眸看着腕上的琉璃与掌心的玉佩,泪珠滚下的瞬间,她却笑了起来。 好,好,送不出去的心,回来了也好。 痛,痛,这是教你,如你这般的人,不配再想情爱,不配再想幸福。 她攥紧玉佩,幽魂一般地下了楼,她想去找酒的,可不知为何却走向园中无人处。 昏昏沉沉中,撞到一人。 踉跄后退两步,还未抬头,便听得熟悉的戏谑语调:“哎呀,这是怎么了?即使被即墨晟拒绝,也不用这般伤心过度,还有我啊。” 还有我啊,语调戏谑,可此时听在小影耳中,却是分外亲切。 她抬头,看向长身玉立,一脸笑意的燕九,他的手中,还捧着她刚刚丢在景嫣桌上的锦盒。 她愣了一愣之后,微微地笑了,道:“你说得对。”脸上,泪痕未干。 这回燕九倒是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他便笑意幽魅地问:“对在何处?” 小影看着他,他曾说,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她,他说的对啊。 燕九,多好呀,永不会受伤害,在他身边,她也永不必担心为他所伤。 他们就像屋檐与风铃一般,屋檐永远压不倒风铃,风铃也永远坠不塌屋檐,它们相依相伴,不过图个热闹亲近而已。 心中这样想,眸中的泪却不停地满溢,她强抑着,看着他手中的锦盒,问:“要送别人么?” 燕九扬了扬手中的锦盒,道:“你说这个?你忘了拿,我替你拿回来而已。何来转赠一说?莫非,你想赖账么?” 小影抬眸,泪光闪烁地看着他,道:“不。” 燕九眸中的笑意瞬间变得悠远,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小影的手,拉着她转身便走。 是时,园中行人已少,轻柔的夜风中,只有他迈动步伐时带动的衣角宝石互碰的琳琳声,隐隐于稍显慵懒的夜色中幽幽漫延。 他步伐很大,虽是不疾不徐地迈步,被他拽着的小影却是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 他走了很久,久到小影为了琢磨他究竟要带她去何处而渐渐消磨了刚才抑都抑不住的泪意。 然他最终停步之处,却是几棵榕树下开满了淡粉色月见草的一小片空地,空地内侧立着一座藤蔓缠绕的湖石,湖石脚下一方小小的清池,池面上飘着几片或大或小的圆形芡叶。 燕九将手中的锦盒往花丛中一抛,双手握着小影纤弱的双肩,缓缓将她抵到树身上。 小影这才发现,原来他这般高,以至于当她被他圈在树与他胸前时,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是如此的明显和强烈。 心中突然不安,她仰起头来看他的脸。 园景宫灯朦胧而慵懒的光线映在他脸上,他正低眸看着她,眼神温和。她第一次这么近地仔细观察他,他此刻不笑,脸庞极是俊逸,隐隐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可就是想不起来。 她正凝眸沉思,他的脸却突然靠近。 她本能地伸手抵在他的胸前,制止他继续靠近,抬眸看到他淡色的唇,心中突然紧张,接着又是一阵大窘,强抑着呼吸的波动艰难开口道:“你……”却说不下去,她自己承诺他的,不是吗? 她垂下眸子,心中煎熬。 真的要被他亲吗?真的要……被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亲吗? 适才她自暴自弃,想借此来麻痹自己,可现在稍稍镇静下来,又觉得委实是难以接受。 正有些手足无措,耳畔却传来他“哧”的一声轻笑。 她惊讶抬头,却见他早已退后了一些,连同握着她肩的双手也收回去了。脸上的笑随意而又神秘。 她正欲问他意欲何为,他却突然开口道:“变个戏法给你看。” 言讫,也不待她应答,兀自转身去将四周花间柳下的宫灯通通吹灭。 少了宫灯的光线,枝繁叶茂的榕树下登时黑暗起来。 他回到她身边,借着穿透树缝的微弱月光,她看见他的双眸如宝石一般闪闪发光。 “我们自己来营造一个花前月下如何?”他笑意盈盈地问。 小影不语,只微带不解地看着他。 他转过身,轻轻打个响指,道:“开。” 语音未落,满天繁星便洒落了人间,不,应该说,洒落了花间。黑暗中,蓦然亮起了萤火虫般的点点荧光,荧光渐明渐亮,逐渐形成一簇簇美丽的火苗,每一簇火苗都如花rui一般点缀于粉色的月见草花心,微弱的光亮正好描绘出一朵娇花的形状,放眼看去,仿若朵朵娇花凌空浮于黑夜中,美极,幻极。 燕九幽魅一笑,长衫翩飞地走过花丛,娇粉的月见草在他衣袂轻拂下轻颤着,火苗却犹是不灭。 他站在池边,扬袖向池中轻轻一拂,那一片片芡叶突然泛出蓝色透明的荧光来,有圆形的,半圆的,弧形的,那月亮般的光泽与形状,让小影蓦然想起再生谷的拜月花,当下悲从心来。 “月之变幻莫测,我令它一夕之间于这小小的池中尽现,你可喜欢?”颀长的男子回眸浅笑。 小影却兀自看着那蓝莹莹的芡叶不语,半晌,咬了咬唇,抬起含泪的双眸,问:“有酒么?” 独一楼屋脊上,小影喝了一壶金沙醇,已有七八分醉。 燕九没有喝,只坐在她身边仰首默默地看着月。 小影见一壶酒尽,便扯扯身旁燕九的衣袖,问:“喂,还有没有?” 燕九回身看着她已有些迷离的眸光,忽而一笑,道:“不是戒了么?” 小影怔怔看他半晌,突然伸手捉住他的下巴,呵呵笑道:“你别晃,我已经够头晕了。戒?嗯,我的确想戒了它,因为我发现,它里面有东西,燕九,我没说错。” 燕九缓缓伸手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没错,那你还喝?” 小影皱着眉抽出自己的手,有些不稳地撑住身下的琉璃瓦,道:“别抓着我,热死了。”倏尔又抬头,晃晃手中的酒壶笑道:“刚才我很难过,可现在不难过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你,还是因为它。” “难过?能不能告诉我,为谁?”燕九笑觑着她,眸中情绪难辨。 小影摇头,叹道:“是我自寻烦恼,不提也罢。”言讫,又醉意朦胧地抓住燕九的衣襟,仰着头双眸似闭非闭道:“燕九,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从来都不难过,你为何能那样刀枪不入?你的心,是铁的么?” 燕九任她揪着,悠悠笑道:“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心,这胸膛虽阔,里面却是空的。” “嗯?”小影似是不信地将惺忪的双眸睁开一条缝,然后,突然往他胸前一靠,将脸颊贴上他的胸膛,少时,在他怀中呵呵笑道:“骗人……明明在跳的……”言讫,半晌没有动静。 燕九一手揽住她的肩背,一手拨开她脸上的发丝,伸手轻轻揭下她脸上的面具,看着醉卧怀中的女孩那堪比明月的睡颜,半晌不语。 少时,他伸出指尖,轻轻抚了下她细长的眉,眉目间突然漾出些许柔情来,微微俯下脸亲向她红嫩的唇,刚刚要触及,他却突然停住动作,右手轻翻,拇指与中指轻碰,如弹落一粒尘埃般向着空中一弹,一点火星微亮,电光般转瞬便射出十数丈远,岸边树荫后有一人躲闪不及,闷哼一声滚落在地,随即片刻不敢稍停地爬起身来,踉跄着隐去了。 燕九始终没有抬头,只微微错开与小影的距离,看着她沉睡的脸,道:“问我从不难过的秘诀么?好,我告诉你。我每时每刻都筹谋着如何令带给我痛苦的人比我更痛苦,所以,我没时间去难过。”言讫,他轻轻抱起她,站起身,带着一身的月华清风对她浅笑:“以前看着挺机灵,缘何越长大却越痴了?” 第182章 祸起午宴 小影如往常一般带着头痛胃痛宿醉而醒,厨房似料事如神,早早送来了暖胃的清粥。 用完早膳,小影坐在镜前梳妆,看着一夜之间蓦然多出的手链和玉佩,心中五味陈杂,难以名状,草草整理完毕便出了房间。 是时天光刚亮,楼中还很安静,小影一路行至园中,渗着薄雾的清润空气让她心旷神怡,连胸中的抑郁之气也去了大半一般,她心情甚好地于清晨的凉风中缓步,远远却看见前面似有一人行色匆匆。 细看,却是眉儿。 “眉儿。”她唤住她。 眉儿倏然转身,见是小影,便迎上来道:“清歌,起得这般早。” 小影笑问:“大清早的,看你行色匆匆,要去哪啊?” 眉儿脸上微显焦虑之色,道:“昨日我突然腹痛,没能参加晚上的宴会,过后才听闻平楚的丞相即墨公子也来了,而且不日就要离去,我想在他离开前请他帮忙接续断玉。” 小影怔了一怔,随即点头,道:“那你赶紧去。” 眉儿应了一声,脚步匆匆地出了龙栖园的大门。 午前,小影正在房中闲极无聊地翻看一本诗集,突有楼中侍儿来报,说是有客来访,正在西楼的茶室等她。 她心绪转了转,想起昨夜一曲舞毕,祉延在那大呼“别走啊……”心中顿时着笑。说实话,她觉得祉延这丫头开朗纯稚,性格喜人,十分的招人喜欢,但若论她和渺云谁更适合景苍,她心里却又不希望景苍与祉延在一起,只怕景苍最终会为皇帝所牵制。 来到西楼二层,推开雅间,她抬眸一看,登时微愣。 一身墨绿色隐竹纹锦衫的男子傲立窗边,听得门响,便于那一窗浓绿中徐徐转过脸来,剑眉星目,肤色如玉,眸光轻掠,便如清泉泻玉,清华无限。 不是祉延,却是景苍。 她在心底暗暗为他的清俊叹息一声,随即往门框上一倚,挑眉看着他道:“哎哟,记得上次见面,小女子好心好意想邀景大公子共进午餐,却被景大公子无情并不屑地拒绝了。不知今日景大公子纡尊降贵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原以为自己一顿抢白,定能惹得他失了仪度,恼羞成怒。不意他却表情温和,眼底似压抑着什么,语气沉静地开口:“今日冒昧前来,正是想请姑娘践行当日相邀之约。” 小影一怔,问:“你说什么?” 景苍眼角带了些微笑意,道:“我说,请清歌姑娘略尽地主之谊,请我吃饭。” 小影目瞪口张,身形一斜,踉跄进门,抬头犹疑地看着他,直觉他今日有些不太正常。 景苍也不躲闪,神色如常地任她打量。 半晌,小影终究将小嘴一闭,嗫嚅道:“那个,上次,你不是说不必了么?” 景苍负起双手,浅浅一笑,道:“我后悔了。”看着小影再次愣怔的可爱神情,又反问:“不行么?” 龙栖园有一大一小两个厨房,大厨房,是为园中客人及舞姬歌伶们准备膳食的,而小厨房,则是专门为宣园与燕九而设。 时值正午,小厨房内三名顶级厨师看着小影在那窜来窜去,忙得不亦乐乎,无不是一脸的焦色。 “清歌姑娘,好了没有啊?眼看就晌午了,你这样占着厨房,一会园主和副园主吃什么啊?”为首那名姓袁的厨师盯着小影转来转去的灵活身影焦虑道。 “好了好了,再煮一个汤就好了,你们快帮我去把那笋尖洗干净。他们两个大男人,饿个一时半会有什么要紧?快洗啊。”小影一边将草菇西兰花盛进菜碟一边指手画脚。 三个厨师面面相觑,唉声叹气地去了。 半个时辰后,南楼的二层雅间,小影志得意满地看看满桌的菜,一边暗夸自己手脚麻利一边对端坐桌边的景苍道:“景公子,请。” 景苍扫了眼桌上,道:“区区五道菜,便让人等的饥肠辘辘,看来,外界传闻这园中厨师艺冠天下,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小影心中一堵,当即腹诽:吃便吃,还嫌快嫌慢的,这大凶鬼的臭德行看来是一点也没变啊。面上却讪笑道:“是啊是啊,那三个老家伙动作慢着呢,洗个笋尖都洗那么久……不过,正所谓好饭不怕晚嘛,景公子,请用请用。”说着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 景苍拿起汤匙,姿势优雅地喝了一小口山鸡笋尖汤,垂着眸,半晌不语。 小影仔细觑着他,见他喝了一小口汤后便沉默不语,忍不住唤道:“景公子……” 景苍闻言抬头,似是神游方归,一双眸子清亮无比,然而那清亮的眸光之后,却似隔了另一个世界,如鲜花绽放之春,又如冰雪覆盖之冬。 小影见他神色有异,遂迟疑问道:“怎么了?” 景苍轻缓开口:“此汤是楼中大厨所烹么?” 小影眼珠转了转,道:“是啊,有何不妥?” 景苍却轻轻一笑,叹息一般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好。” 小影一颗心落了下来,暗暗咕哝:要是知道他这个挑剔的家伙会如此褒奖,我就承认是我做的好了。 心不在焉地陪着他吃了一会儿饭,见气氛有些压抑,她没话找话,问:“喂,上次你既然已拒绝了我的邀请,为何今日又要反悔?” 景苍放下筷子,用锦帕擦了擦唇角,神色不变道:“因为昨天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 ‘啪’的一声轻响,小影筷尖的一块鸡肉掉落桌上。她怔怔地与景苍四目相对,他眼中那抹清澈的黝黑几乎要将她吸进去。 她蓦然收回目光,莫名慌乱,慌乱中,她强作镇定,强迫自己挤出一丝不在意的笑容,道:“你……”开玩笑的。 可惜话语未尽,门却突然被推了开来。 小影回身,看到拎着两只纯金酒壶笑意盈盈站在门外的燕九,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景苍眉头不悦地皱起,眸光冷冷地扫了燕九一眼。 屋中两人俱未出声,燕九却笑着兀自大喇喇地迈进门来,道:“听闻因有人要宴客而亲自下厨,霸占厨房,以至于时过晌午在下却无饭可吃。二位饭菜如此丰盛,不介意多置一副碗筷?” 小影还未说话,景苍微带不屑的清冷语调却已接着燕九的话音绝然响起:“介意!” 燕九却犹如未闻,在小影身旁稳稳坐下,将酒壶放到桌上,浅笑开口道:“洲南景郡王,好大的火气。幸而在下带得薄酒两杯,冰镇过的,正好给景郡王解暑降火。”说话间,已有楼中侍儿给他添上了碗筷。 景苍眉眼不抬,冷着脸道:“请你出去!” 燕九扫了眼桌上,喜道:“哟,宝贝,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嗯,赶紧让我尝尝味道如何。”说着,拿起筷子就伸向那碟牛柳炒白蘑。 还未触及碟边,一阵劲风扫过,燕九手中那双镶金丝的象牙筷突然化作一片齑粉,被掌风扫落檀色的桌面,铺开面粉般薄薄的一层。 而燕九执筷的手指却完好无缺。 小影心中惊了一惊,如此掌法…… 燕九却大笑出声,轻拍了拍双手,转过眸看着景苍,道:“阁下好内力,好掌法,可惜却独独缺了份果断。你留着燕某这双手,燕某必然还是要留在这里吃饭的。”言讫,转身向门外唤道:“侍儿,拿双筷子来。” 景苍豁然起身,行动间便要于燕九不利,小影却与他同时起身,因与燕九离得较近,身形一转间已将燕九拦在身后,抬眸笑道:“景公子方才好意,清歌心领了,请景公子手下留情,切莫伤了清歌的心上人。” 景苍一怔,眸光变了好几变,皱眉问:“他是你的心上人?” 小影仰首直视他的双眸,道:“正是。” 景苍眸光突然冰冷如剑,轻喝:“如此,我更要杀他!”言讫一掌袭向小影当胸,小影大惊,当即默运化字诀推掌去接,两人双掌相碰,小影却未感到丝毫内劲,心中正奇怪,忽听身后哐当一声,门外却传来一声惨叫。 转身一看,却见燕九跌倒在地,正一边爬起身一边道:“我早跟宣园说过,圆形的凳子容易滑倒,他偏不信……” 小影见他无事,愈加迷惑不解,门外过道中却传来惊呼之声,她抬眸一看,赫然看到墙体上一道掌形窟窿,透过窟窿,可见过道内人影晃动。 燕九却老早跑过去打开了门,往过道内一看,跺足道:“哎呀,我叫他去取筷,不想却害了他性命!”转身又对景苍道:“你要杀我,下手便是了,何故伤害无辜?” 景苍看着他,冷冷眯起了双眸,能躲开他那一掌,此人的武功,不在他之下。 小影闻言出门来到过道内,见方才侍立门外的侍儿果然口鼻溢血地倒在地上,伸手一搭脉搏,已是咽了气了,当下心下大忧。 燕九走到小影身边,很是痛心道:“死了?来人啊,快快去报官,就说龙栖园出了人命案子了。” 小影正待相阻,景苍却已走了出来,瞥了眼燕九,对小影道:“姑娘今日之盛情,容景苍日后再报。”言讫,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小影回到房中,坐立不安。杀人偿命,按景苍的脾性,自己做下的事绝不会赖,即便有五皇子护他,但在党派争斗中,此事必然会被放大,说不定还要将整个洲南都扯进来,届时,谁能全身而退? 再加上一个不明敌我,不知深浅的燕九从中作梗…… 越想越焦躁,同时也暗怨景苍为何此时还这般冲动任性,丝毫也不顾念景澹与洲南的大局。 但思及他出手时的神情以及那一句“如此,我更要杀他”,心中情绪却又翻腾不休。 他还是为她,为何?他已失了记忆,已不记得她,可为何会再次喜欢上她并为她不管不顾,就如四年前一般? 难道,天注定,他和她今生就是要纠缠不休么? “清歌姑娘,有位客人点名要见你。”心中正烦恼不休,耳畔却突然传来侍儿的声音。 “谁?”她有些不耐烦地问。 “是平楚的丞相,即墨晟。”侍儿在门外低声道。 “不见!”她几乎想也不想道,对于即墨晟,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怨怼。 侍儿刚刚离去,她的房门又被推了开来,她恼怒地看着倚在她门框上笑得风轻云淡的燕九。 “你很烦躁。”他心情甚好地开口。 “对,都是因为你这个祸根!”小影恨恨道。 燕九闻言笑得更欢,慢悠悠地踱进房来,道:“方才你还不是用我这个祸根当盾牌,将那景大公子激得好不生气?若非那雷霆一怒,我又岂当得了使一洲郡王身陷囹圄的祸根啊?” 小影被他说得又气又郁闷,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按在窗前,道:“你不准使人去告他!” 燕九低眸看看将他华美的衣襟抓成一团皱的白皙小手,道:“这算是求我,还是逼我?” “求又如何,逼又如何?”小影紧盯着他的眸子。 燕九笑着仰头,似有些无奈,随即又低眸看向她,一字一字道:“求尚可,逼么……燕九自认为,此时此刻,普天之下,还没有人可以逼得我燕九。” 小影看着一脸轻松随意的他,渐渐松了手,侧过身,不吭声。 燕九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襟,语气微带酸意道:“你既如此在乎他,当时又何必假情假意拒绝他?” 小影背过身子,道:“出去。” “看看,对我多狠心,眼看利用不着,便一时也不愿与我多呆。”他浅笑着转至她的身前,又道:“其实,你只要对我好一点点,别说不去告他,即使让我派人八抬大轿将他抬出来,我也愿意。” 小影抬眸,问:“何为‘好一点点’?” 燕九笑了起来,低眸看看她腕上的琉璃手链,道:“将你心爱之物,借我赏玩一月如何?” 第183章 争风吃醋 小影中午刚刚将手链给了燕九,黄昏便在街道上听街头巷尾在议论,说是龙栖园跌死了一名侍从竟也惊动官府。 既然说是跌死,那景苍定然是无事了。 次日上午,盛泱城内又起传言,说是昨夜有股贼人潜入西霞行宫行刺平楚丞相即墨晟,即墨晟无虞,但手下侍卫却死伤十几个。 此事传入宫中,国君听后龙颜大怒,认为在天子脚下发生此等案件大大地折损了皇家的威严与颜面,当即就将负责警卫西霞行宫的虎翼军中尉夜灵投入了大牢,只等查明案情再做论处。 八月的中午,烈日当空骄阳似火,酷热难耐。 延璃宫蘸花厅背靠清池,巨树环绕,清凉安静。但站在窗边的景嫣凝脂般的鼻尖却还是沁着一层薄薄的细汗。 少时,一身月白忍冬暗纹缎衫的姬申风度翩翩地进来,抬眸看到景嫣站在窗前,唇边泛起一丝微笑,问:“缘何站着?” 景嫣回过清湛的眸子,眸中略略闪过一线责怨,不悦道:“你为何那样做?” 姬申收回目光,在一旁的案边坐下,伸手取过案上茶盏,不语。 “我问你为何那样做?”景嫣不依不饶。 姬申放下茶盏,抬眸迎上她的视线,静静道:“不是你说,要想逼那人现身,非夜灵不可么?” “除了刺杀即墨晟,你没有更好的办法?”景嫣侧过清绝的面颊。 “他没有死,连一丝伤都不曾受。”姬申看着她道。 “这怕不是你的本意,否则,他的贴身侍卫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了。”景嫣冷冷道。 “他若伤了死了,效果会更好。”姬申面无表情道。 “他若伤了死了,我绝不会放过你!”景嫣眸光如雪。 姬申盯她半晌,突然笑着转过头去,手在桌边轻轻抓握几下,叹息一般道:“为你,我失去了非墨……” 霍的站起身来,面向景嫣道:“既然一切都是白费,自今日起,便各顾各。非墨的仇,我姑且不报,你这一段恩怨,我也不再插手,且看看,有她在,即墨晟会不会爱上你。”言讫,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景嫣看着他在艳阳下渐行渐远的身影,直气得握紧双拳,面色发白。 衶炔宫竹园凉亭,景苍手拈一片竹叶倚着亭柱看着刚刚从国君那里回来的姬傲,问:“受训了?” 姬傲喝了杯凉茶,摇头道:“没有,父皇只令我督查此案。”言讫眉峰微蹙。 “令你督查此案?莫非有线索与黑风王朝有关?”景苍执起栏杆上的茶杯,缓步走近。 姬傲点头,道:“有人看见其中一个黑衣人颈部有焰形刺青,你知道,那是黑军的标志。” 景苍淡淡一笑,道:“哦,刺在颈部,生怕别人看不见么。” 姬傲闻言微愣,抬头看向景苍,道:“依你之见?” “即便真是黑风王朝的人,也绝对是被旁人借用。此案与往日黑风王朝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景苍道。 姬傲细想一下,道:“对,黑风王朝每每作案,必定将现场付之一炬,但昨夜西霞行宫却是星火未起。” “不仅如此,黑风王朝如要对西霞行宫动手,其目的必在即墨晟,不杀即墨晟,一切都是白费。你细想历年来黑风王朝在三国中做下的大案,哪一件没有达成目的?又有哪一件留下过证据或是证人?所以我说,此案,不是黑风王朝所为。”景苍自斟了一盏茶,若有所思。 姬傲道:“真是扑朔迷离,整件事情,唯一确定且难脱干系却又一无所知的,只有虎翼军中尉夜灵。我甚至想,是否是这夜灵得罪了什么人,所以遭人这般算计陷害。可又一想,若真要陷害夜灵,将即墨晟杀了岂不更好?” 景苍抬眸道:“你说错两点,第一,即墨晟不是待宰的鸡鸭,岂是旁人想杀就能杀得了的?第二,此事若真是为了陷害夜灵,那么,会费尽心思不顾一切去救夜灵的,又有哪些人呢?这些人,会不会才是此事策划者的最终目标呢?” 姬傲眨了眨眼,击掌道:“茅塞顿开,来,景苍,我们再仔细研究研究。” 景苍却站起身,迎着沁凉的风丝舒展了一下四肢,道:“你自己慢慢研究,我要走了。” 姬傲愕然,道:“烈日当空,你去哪啊?” “龙栖园。”景苍浅浅一笑,抬步便走。 小影心怀忧虑在房中徘徊不定,即墨晟遇刺而夜灵被关押,不论此事是何人所为,夜灵终逃不掉一个疏忽职守之罪,需设法保他才行。 若胁迫即墨晟令他上疏朝廷,说是他的旧敌来寻仇,与百州卫军无关,不知可行否? 想想不妥,平楚与百州素来交恶,即墨晟又曾在流翠平原大败百州大军,若是由即墨晟出面为夜灵开脱,说不定会让朝廷疑心夜灵与即墨晟暗中私通,反毁了夜灵的前程。 可若是坐视不理,一旦平楚那边闹将起来,非要百州给个说法,而百州这边又抓不到真正的行凶之人,只怕夜灵会成为替罪羊而大劫难逃,该怎么办? 小影越想越焦躁,忍不住伸手抓住自己的头发。 头皮上一阵细痛传来时,她有了主意。 来到独一楼一层大厅时,厅中人不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议着什么。 小影眸光略略一扫,看到了正与詹洛同坐调笑的燕九,她缓步走过去,在两人面前站定。 燕九的手还未从詹洛的肩上收回来,微笑着神情不变地抬起头来,而在他怀中的詹洛却面露不悦。 “喂,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小影瞥了詹洛一眼,对燕九道。 燕九扬眸笑道:“没看见我现在正忙么?” “爱来不来。”小影转身便走。 身后不闻他的脚步声,却只听见詹洛咯咯娇笑着道:“九少,你也太不给面子了……” 小影独自来到园中浓荫密闭的一架茑萝下,娥眉微皱,此事若是少了燕九的帮助,实施起来会困难许多。 气恼燕九之余,她又稍有警觉,曾几何时,她遇到困难,第一个想起的人竟会是燕九了? 或许,他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但,他毕竟不是她什么人,他有何义务要帮她呢? 如此一想,心里倒平静了许多。 除了燕九,她还有办法!当下撷着一片绿叶仔细地思索起来。 “清歌。”耳畔突然响起的一声娇唤将她惊了一跳,抬眸,却见眉儿撑着一把碧色的遮阳伞,小脸被四周蒸腾的暑气熏得粉粉的,站在阳光下微笑看她。 而她身旁,眸黑如墨,修身长立的俊美男子,赫然是即墨晟。 “清歌,即墨公子屡次拜访都未能见到你,今日我擅自引他来见,你不会怪我。”眉儿神情有些不好意思。 小影心知眉儿是为了报他接玉之恩故而如此,遂道:“当然。” 眉儿松了口气,道:“那你们先聊着,我去叫侍儿送些瓜果凉茶来。”言讫撑着伞缓缓而去。 小影扫了即墨晟一眼,一指对面檀木长椅,道:“请坐。” 即墨晟道谢之后,走到藤架下方,身姿端正地在小影对面坐下。 小影轻捻着指尖绿叶那细嫩的茎,眉眼不抬地问:“不知即墨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在下冒昧,此行,实为请姑娘赐还手链。”他的声音醇厚中透着清亮,十分悦耳,也十分,熟悉。 小影微微怔了怔,弹开指尖的那片叶子,笑着抬眸,道:“即墨公子忘了么?那夜,小女子已经给过公子机会了,公子自己不要,不知此时,又想小女子如何赐还?”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黯淡了他身后一架的花叶,他眉睫漆黑,肤质如玉,唇红齿白,看一眼,便可撼人心神。同时,他棱角刚毅,长眉似剑,高鼻如山,只一眼,便也可压人气势。 他就像圣女山,秀丽之极,却无人可用柔美二字来形容它,因为它也无与伦比的巍峨与挺拔。 就是这样一个人,此时,却收敛了一切可能无形展现的威慑气势,眼神诚挚而微带柔和地向她拱手,道:“清歌姑娘,那夜在下说过,凡在道义之内,在下无有不从。在下认为那夜姑娘不过是戏言罢了,真正嫉妒某个人,又岂会当众说出?在下真心诚意想要回那条手链,还请姑娘不要为难。” 小影笑了起来,道:“不过是一串琉璃罢了……”转眸看了看一旁细嫩的红色茑萝花朵,忽而转过脸来问:“即墨公子,你可知这茑萝还有一个别称么?” 即墨晟微微摇头,道:“抱歉,素无研究。” 小影撷了一朵,道:“它也叫新娘花。即墨公子,你是平楚的王公大臣,身世富贵,前途无量。若小女子想成为你的妻,你也答应么?” 即墨晟顿了一顿,漆黑的眸子诚恳地看着她,道:“若姑娘非要这样做才肯将手链归还,在下可以答应。但有一点在下必须与姑娘言明,名分,富贵,权力,我都可以给你,除此之外,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小影笑着点头,道:“了解,若是我要公子你娶那夜坐在你身旁的女子为妻呢?” 即墨晟原本柔和的目光突然丝丝凝住,半晌,道:“姑娘有意戏耍在下么?” “不,我是说真的。”小影并不躲闪,眼中带着一丝戏谑。 即墨晟眸中微微掀起波涛,但很快又被他压抑了下去,他垂眸,道:“此事,在下做不到。” “为何?你怕她不愿嫁你?”小影问。 即墨晟抬眸,道:“在下已说过做不到,请姑娘不要强问。” 这时,耳畔突然传来脚步声,小影抬眸一看,原是园中的侍女端着托盘送瓜果茶水来了,与侍女同来的,还有景苍。 他看到花架下对面而坐的小影和即墨晟时,微微怔了一下,看着小影浅浅一笑道:“看来在下来的不是时候。”话虽这样说,他的人却还是停也不停地径直走入了花架。 侍女们将瓜果茶水在架下的短案上摆放完毕,便退了下去。 景苍对即墨晟拱手一礼,道:“上次劳即墨公子着人千里相送,景苍在此谢过了。” 即墨晟回了一礼,道:“景公子客气。” 寒暄过后,空气一下静滞得有些尴尬,小影仰首道:“即墨公子,你看,小女子有客来访……”话虽未完,逐客令已下。 即墨晟当即站起身来,道:“既如此,在下改日再来拜访。告辞。” 小影浅笑点头:“恕不远送。” 即墨晟的身影一消失,小影脸上的笑容立马也消失,她不悦地看着景苍,问:“你又来作甚?” 景苍不语,只慢条斯理地在她对面坐下,垂眸良久,突然抬首笑得灿烂。 啊,这家伙笑起来真好看!小影心中暗叹一声,又是一疑,皱眉问:“你笑什么?” “你为我赶走了他,我高兴。”景苍很是惬意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淡笑道。 一朵茑萝正好探在他的耳旁,从小影这个角度看去,恰似插在他鬓边的乌发上一般,煞是滑稽,当即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景苍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不住地低眸看自己衣着,伸手摸自己的脸颊,可怎么也没发现有何不妥,迟疑问道:“你笑什么?” 他的神情和动作却让小影更加乐不可支,她伏在案上笑得肚子痛,才渐渐平静下来,刚刚止住笑,她便倏然坐起,看着景苍道:“高兴个头,你雷打不动地杵在那,我不叫他走难道叫你走?你会走吗?” “不会。”他答得理所当然,伸手便要去端案上的茶杯。 小影探手便抢了过来,道:“喂,你当我的茶这般好喝?说,来干嘛?” 景苍收回手,看着她道:“上次的午饭被那个苍蝇一样讨厌的家伙给搅了,没吃成,你不准备重新请我么?” “什么?”小影惊愕,景苍却又笑了起来。 小影犹疑地看着他,心想:这家伙既然失忆,必定是脑袋受到了碰撞,该不会磕坏了?怎的如此爱笑? 当下清清嗓子,道:“要不是你怒不可遏地跳起来,那日之午餐,又怎么会吃不成呢?你当我金银多得用不掉啊?说请客就请客。” “我不喜欢他,有他在,我食不下咽。既然你不肯请我,那我请你。”景苍趁她愣怔的当儿,伸手将他的茶杯拿了回去。 小影愣了一愣,忽而一笑,道:“我说过我有情人了,你别再惹事了好不好?” “我不准你喜欢他。”景苍喝了一口茶,眉眼不抬道。 “嗯?”小影怀疑自己听错了。 景苍抬眸,目光沉静却又坚决道:“有我在,我不准你和他在一起。” 小影心中微微一震,仔细看他。这样的语气,他,真的失忆了么? “景公子,希望你清楚,我们这才是第三次见面。”她试探道。 “不错,但既然我喜欢上了你,便不准你与他一起。”景苍不假思索道。 小影无奈,问:“景公子,你认为感情可以强迫的么?” 景苍道:“自然不能,但同样也不可以逃避。” 小影脸上失了笑意,道:“景公子何以认为我在逃避?” “我只不信,你会真的喜欢那个当众搂着别的女人的男人。”景苍道。 小影还未说话,便听得外面一声怒喝:“她就是喜欢我,要你多嘴!” 小影转头一看,顿时瞠目,只见燕九带着十数个打手模样的壮汉横眉竖目地站在花架外,俨然一副前来捉奸的妒夫模样。 景苍冷冷地哼了一声,放下茶杯不屑理他。 见状,燕九长眉倒竖,几步跨进花架,怒发冲冠地指着景苍道:“你这厮,几次三番趁我不备来勾引我的情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还没说完,一只茶杯已罩面削来,看那呼啸而至的气势,若被砸到,燕九门牙不保。 小影慌忙跳起身欲去接那茶杯,说时迟那时快,站在燕九身后的呼烈身形一旋,茶杯已被他稳稳接在手中,连一滴水都未溅出。 小影暗暗心惊,那边景苍却已站了起来,指着燕九的鼻子冷冷道:“你再敢说一声她是你情人?” 燕九抿着唇后退几步,退到那群打手中间,这才大声道:“她就是我情人,怎样?” 景苍大怒,欺身上前便欲揍他,却被呼烈拦住去路,那边燕九已经惊慌且夸张地叫了起来:“快快,谁打死他我有重赏,奶奶的,在我的地盘我还斗不过你?” 众打手闻言一拥而上,小影在一旁急叫:“别杀人!” 话音未落,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众人已被他几脚踢飞,只剩一个呼烈还在与他纠缠,却也是避让的多。 景苍的目标是燕九,奈何呼烈阻在前面,光避招不接招,身形又奇快,景苍短时内竟也打不着他,登时被他缠住。 那边燕九四顾着,指着一个被踹到屁股正从地上站起来的壮汉道:“快记下来,洲南景苍损坏御赐花盆三个,价值六万两,名贵兰花八株,价值二十四万两,还有,哦,那里,压断珍稀黄金香柳幼苗一棵,价值二十万两……” 小影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觉得有些头痛,遂走出花架来到燕九面前,仰头道:“你闹够了?” 燕九伸手搂向她的肩,又嗔又怨道:“谁让你背着我与他私会?” 语音刚落,只听那边景苍一声怒喝,接着炙热的气浪排山倒海地向两人扑来,两人一时反应不及,被气浪压得向一旁栽去。 第184章 无处安身 却说景苍看到燕九伸手去搂小影,心中大怒,当即用六成功力施展悲生掌法第五式,普渡众生。汹涌的气劲以他为中心海浪般层层向四周翻涌,呼烈离他最近,受到的冲力也最大,当即倒退数步面色发白,身后的茑萝花架也应势而倒。 景苍却脚下一旋迫近燕九和小影,伸手揽住小影的腰以免她与大地亲密接触。 燕九却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直摔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呼烈一声不响地过来扶起他。 燕九站起身,低眸扫一眼自己满是尘土的锦衫,恼怒的抬起头来。 那一瞬,小影惊异地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那丝光亮,犹如劈开暗沉黑夜的一道闪电,挟带着风雷之势划过他的眼底,那样的强悍与凌厉,那是真切的怒意。 她定睛欲看得更仔细,他却已经怒不可遏地叫了起来:“景苍,我要与你决斗!” 景苍冷冷一笑,不屑道:“你?随时奉陪。” 燕九哼了一声,低头拍了两下身上的尘土,突然又抬起头来,高声叫道:“还不把你的狼爪拿开!” 被他这样一叫,小影才发现原来自己还被景苍搂在怀中,当即面上微微一热,推开他的手站开几步。 燕九面上的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一些,却仍怒视着景苍道:“三日后,我在城外青冈下大摆擂台,不来是狗。” 景苍冷傲地负起双手,道:“不如说,输的是狗。” 燕九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小影在耀眼的阳光下眯眼看着他消失在曲道尽头的背影,心中暗暗忧虑,这家伙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是夜,小影正在房中准备今夜的行动,楼中的侍儿突然来唤她去独一楼大厅唱歌,她心中奇怪,以往这个时候都是云娜在厅中跳舞的,怎么这几日总是来叫她去唱歌?遂问:“云娜姑娘呢?” 侍儿道:“云娜姑娘已经病了好几日了。” 小影一愣,前几日看着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想了一想,道:“烦你替我向园主告假,就说我也病了。” 侍儿看看她,犹疑地去了。 侍儿刚刚离开,小影便一身轻装出了龙栖园,先后潜入负责夜灵一案的监察御史府中,西霞行宫以及韩威远的大将军府,直到二更时分才回到龙栖园自己的房中。 刚刚转过楼道口,便见燕九一脸悠闲地靠在她的门口,笑意盈然地睨着她,问:“去哪了?” 小影有些疲倦地捋了下头发,道:“不劳过问。”说着走过他面前,推开门进了房。 身后那厚脸皮的男人神态自若地跟着走了进来。 小影在妆台前席地而坐,一边解着头发上的束带一边懒懒地问:“又要干嘛?” 他习惯性地倚在窗前,眸光闪烁地看着她道:“有人告诉我,你是媚后。” 小影的手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拿起梳子,一边梳理长发一边道:“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系,若是我得了媚后,全天下的男人都会羡慕我的,当然,除了幽篁门的那一位。”他笑。 小影细思他这句话,一股莫名的酸涩突然从心底泛开,令她心情顿坏。她将梳子啪的放回妆台上,转身看着燕九道:“要是你来就为了说这些废话,不如赶紧滚回去睡觉。” “嘿,我说真的,我愿意带你回去解情魔泪之毒,你觉得如何?”燕九半面脸颊映着月光,半面脸颊隐在黑暗中,小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有些诡魅。 小影向后懒懒地靠在妆台上,盯着燕九半晌,突然笑叹道:“唉,我还以为你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原来,你也有孤陋寡闻的时候。” 燕九笑意不变,道:“请赐教。” 小影轻描淡写道:“难道,你不知道,媚后是不用服情魔泪的么?” “哦,原来你没有中毒。”燕九恍然大悟似的道。 小影不解地看他。 他邪邪一笑,道:“怪不得你与我在一起这么久都没有毒发。” 小影怔了一怔,抓起妆台上的胭脂盒就向他砸去,怒道:“自恋,快滚!” 燕九极是灵巧地偏首一闪,那胭脂盒贴着他鬓边的发丝飞出了窗,他笑着道:“看看,又恼羞成怒了,清歌宝贝,不要这么冲动啊,砸坏了我你又要后悔。” 小影柳眉一竖,道:“不准这么叫我。” “那你要我怎么叫你啊?宝贝?”燕九笑得欠揍。 小影忍无可忍,站起身扑过去便欲给他一拳,不料手刚扬起却被他一把抓住,“嘿,别激动,你还欠我一个吻呢。”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垂着首表情邪魅。 她挣了下,竟挣不开,看着光影交错中他格外俊逸却也格外神秘的脸庞,她莫名地紧张起来。 “你做什么?”她艰难开口,连自己都听出了话语中的谨慎与不安。 他握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胸前,盯着她乌黑的眸子道:“我很为难。” 她看着他在暗夜中闪闪发光的眼,没有说话。 “我答应过你不动景苍,可他却一再来惹我,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微微俯下身子贴近她的面颊。 “你究竟是谁?”感觉到自己根本无法从他的掌控中挣脱时,她真切地紧张起来。 “你为何在意?或者说,为谁在意?”他问。 她眨一下眼,突然奋力挣扎,然而他却似气力已尽,她全力一挣,却使自己踉跄后退好几步。 她稳住身形后,犹疑地看他。 他无奈地甩着手,笑道:“想我燕九一向自诩面对女人时力大无穷,想不到今天还是被你跑了,唉,白演半天的戏。” 小影怀疑地看着片刻间便判若两人的他,不知道哪一个更为真切。 燕九却笑着懒懒地看过来,问:“喂,今天上午你来找我什么事?” 小影突然感觉整天被他这样翻来覆去的耍弄真的很烦,当即皱着眉挥挥手道:“没事,快走。” “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清歌宝贝,你真的不准备留我么?”他轻笑着走近。 “快滚啦!烦死了!”她抬脚就去踹他。 燕九一闪避过,讨饶道:“好好,我马上走。不过,我可不可以亲完再走?” 小影柳眉一竖,他立马一言不发地窜出了门。 一夜烦闷,辗转至天明时分,她才昏昏地睡去,一觉醒来却已是午后。忙跳起来去街市上打听消息。 街上果然有人在议论,说是西霞行宫行刺一案竟有线索指向七皇子姬申,又有人揣测,说五皇子姬傲负责督查此案,他要制造些证据出来对七皇子不利,太容易了。 小影心中暗笑,看起来,那个监察御史还蛮会办事的,如今,只等着大将军府出面去保夜灵了。 昨夜,她往韩旸的房间射了一张纸条,写了‘丢卒保车’四个字,今日韩旸听到消息,应该会明白那四个字的意思。但韩威远的大将军府和虎翼军一向以中立自居,将军府暗中支持姬申,在姬申没有胜券在握时,他们定会极力表现自己的中立立场,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在姬申有嫌疑的情况下让虎翼军中卫夜灵去做那替罪羊,所以,他们一定会出面保夜灵。 如今,她可以回龙栖园安心的等消息了,如此计不成,她还有最后的杀手锏,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那么做,因为那样做,对夜灵的将来未必会好。 夜幕时分,她独自坐在独一楼的屋脊上,环顾灯火朦胧的偌大园子,心中突然萌生了去意。 是的,她想离开这里了。 虽然这里热闹,惬意,自由,可这里也危险,神秘,难测。 她能感觉到有人盯着她,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每时每刻。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注视和记录,她没有秘密。 如果像以前一样只是她自己,她无所谓。可,景苍竟然又喜欢上她,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若在这里多停留一日,景苍必定也会在这里多纠缠一日,而她不想他这样。 如果她远远地离开,让他找不到她…… 可她又能去哪? 她苦恼地仰躺在屋面上,看着天际的那弧弦月。 天地之大,竟没有她的安身之处,她到底该怎么办? 神游天外时,她又想起了再生谷,她不敢再想横翠,她只是想念浣纱湖,想念那里的拜月花,那里的梧桐树,还有那里无忧无虑的生活。 岁月流逝着,不知那里的一切是否依旧? 而玉霄寒…… 他还会坐在那块大青石上断断续续地吹《西江月》吗?他是否会在吹箫的时候想起她?是否会在看月的时候想起她? 该是不会,他……并不喜欢她。 她伸手遮住眼睛,仿佛那样就可以看不见过去。黑暗静谧中,她想起了阿媛,她想起她们曾说,等到及笄后,就一起离开洲南王府,两个人相伴着看遍天下美景,采遍天下奇药,悬壶济世,逍遥一生。 当时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人,却只剩下她一个。 她一个人能去完成这一心愿么?不,她一定会不停地想起阿媛,不停地后悔和痛苦。 或许,她可以去一个她不认识的地方,找一个不知道她的过去,却真心喜欢她的男人,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不,她不确信自己是否还能真正的去爱一个人,她一直自认为很喜欢玉霄寒,对即墨晟,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是,她的情魔泪却没有发作,有好几个夜晚,她都纠缠于究竟是她没有真情还是情魔泪徒有虚名的困惑中。不知渺云何时再来,再看见她,她一定要问问她。 想起即墨晟,她想起了昨日两人的对话,他愿意为了那串手链去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但却坚决不肯娶景嫣,为什么呢? 他为何那般在乎她的那串手链?他为何不肯娶景嫣?难道他不喜欢景嫣,可他们在一起时分明与众不同的亲密。 若说他不喜欢景嫣,可他同样也不喜欢易容过后的她,他能为了那串手链答应娶她,为何就不能答应娶景嫣呢?何况,任谁都看得出来,景嫣喜欢他。 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点她却确定,那便是,他也不喜欢曾经的她,她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季在平楚他书房里的那次会面,他说,他对她好,只是因为曾在她父母坟前起誓要代替他们照顾她一辈子。 他在尝试着弥补,而他做到了。他在怒江边的悬崖上为她所做的一切,让她原谅了他。她不怨他了,因为她明白,他与她一样痛苦,他们,都被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折磨着。 他想拿回那串手链,她在思考要不要还给他。 她想,那年,当她从他手中挣脱时,他所抓住的或许就只是这串手链了,这串手链,或许就是曾经的她能给予他的唯一慰藉。 既如此,便,还给他。毕竟,他也曾带给她那么多温暖而美丽的记忆,就当,是她偿还他的。 第187章 李荥被劫 小影与景澹等人在王府内心似火煎地等了三日,一直不见有人带解药来换李荥,眼看景苍症状一日日加重,直急得寝食俱废。 第四日,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渺云。 她要将景苍带走,景澹起初不肯,渺云承诺能治好景苍,景澹无奈,只好一试。 景苍被渺云带走之后,小影本欲将李荥带走,但怕朝廷疑心洲南王府私自将人藏起来意欲不轨,便让李荥请求景澹上疏朝廷,说他李荥愿为百州朝廷效力,请朝廷派人来接他去盛泱,然后她再于半道劫人。 从景澹上疏朝廷,到朝廷派人来接走李荥,一切都很顺利,可意外,却在李荥刚刚离开洲南地界时,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那是个寻常的秋夜,李荥在朝廷五百官兵的护送下已来到隶属盛泱管辖的安亭县境内。 三更时分,小影身着夜行衣,悄悄潜伏到李荥下榻的官署围墙外,环顾四周,一切安静而正常。 她敛息摒声,正待翻越围墙潜入院中,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 纷乱的人声如沸水一般地翻腾起来。 她心中暗叫不好,翻上围墙一看,官署的庭院内已乱成一锅粥,有两间屋舍内隐约有火光明灭,但只一眨眼,那火光竟已冲天,整个屋舍霎时都被火焰吞噬,热浪袭人,难以靠近。 门外,大队的士兵蜂拥而进,却都只能站在那片仿佛能燃尽一切的火光前焦急张望,混乱中,有人在那焦急地叫:“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李荥的房间……” 她心思急转,这火不正常,正常的火不可能眨眼间便气势冲天。按着心中滔天的忧虑,她举目四顾。 火光摇曳中,四周朦胧一片,没有丝毫异常。 这可怎么办?那火那般大,人根本没有办法靠近,更别说进去救人了,若是李荥真的在里面…… 她紧紧抠住掌下的瓦当,看着那艳红的火光不语。 次日,许多百姓闻讯前来围观,她也混在其中来探听消息。 那两间屋舍以及里面的一切都被烧成了灰烬,人们都说,可能又是黑风王朝在造孽。 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安亭县后,她做了个决定。 她要去找黑风王朝,全天下只有李荥能根据他父亲留下的图纸造出那件绝世兵器,那帮人既如此关注李荥的行踪,那他们必是不舍得杀他的,李荥,极有可能被劫走了。 她不确定是否真的是黑风王朝劫走了他,但他们的嫌疑最大。 打定主意,她立刻掉转马头向南而去,在盛泱的时候,她听说黑风王朝源自殷罗,她要去殷罗。 幽篁门再生谷,风阁清风台。 “呵呵,渺云姐姐,这就是你中意的男子啊,长得还可以嘛,看这小脸白嫩白嫩的,可不可以借我摸一下?” 啪! “娆娆,你又皮痒了是不是?再不把你的狼爪收回去我砍了它!” “哈哈哈,看渺云姐姐那护犊样,渺云姐姐,我听说他比你还小一岁,你确定你没有把他当弟弟?” “哎,渺云姐姐,你见过谷主的,我们谷主跟他比起来怎么样?哪个更好看些?” “你这不白问吗,没听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啊,渺云姐姐当然会说,他比较好看啦!” “嗯嗯,有理有理,哎呀呀,大事不好,他的脸色变好了,可渺云姐姐的脸色怎么变绿啦?嘿,渺云姐姐,你该不是以身相许给他去蛊的?” “你们这帮臭丫头,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别跑!” 景苍在满耳的聒噪声中厌烦地皱皱眉头,睁开了眼睛。 “嘿,渺云姐姐,他醒了!” 语音方落,他的眼前突然多出七八张娇花一般的面庞来,最靠近的那张,自然是渺云的。 他伸手抚了抚额头,无奈道:“又是你。” 几个女子齐齐一怔,随后爆发出一阵娇笑声,娆娆笑得直不起腰,指着面色不善的渺云道:“渺云姐姐,他好像不怎么领你情呀!” 渺云重重地“哼”了一声,盯着景苍道:“没礼貌的家伙,我救了你你知不知道?” 景苍坐起身环顾一下风轻日暖的四周,淡淡道:“我又没求你。” 渺云顿时气结,一旁的少女们起哄道:“哦,渺云姐姐,原来你也有吃瘪的时候哦,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只是你自愿吃瘪不打紧,我们可不愿跟着你一起被他小瞧,反正他伤也好了,不如让我们替你教训教训他?” 渺云手一拦,道:“不用,我自会让他知道我的厉害!景苍,今天你不给我道歉我就……” “兀自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渺云话还没说完,突然响起的一串清冷女音却让几个少女纷纷垂首顺目,态度恭谨地退到一旁。 渺云倏然转身,看到站在不远处白色纱幔下的沧月时,脸上顿时绽开一抹讨好的笑容,几步窜到她跟前,道:“沧月姐姐,你看他真的好了,谢谢你哦。” 沧月淡淡扫了一眼景苍,面无表情道:“既然好了,即刻送他出去。” 渺云一怔,正待说什么,沧月却转身便走,边走边道:“你跟我来。” 渺云无奈,只好跟着她步下高台。 眼看离众人远了,沧月停了下来,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道:“你替我把这封信送去相思门给漓公子。” 渺云拿了信笺,见渺云神色凝重,忍不住问:“沧月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沧月道:“再生谷被黑风王朝盯住了,有情报说相思门与黑风王朝似有瓜葛,我向漓公子求证。” 渺云怔了怔,又问:“若真有瓜葛又当如何?” 沧月垂眸不语,半晌道:“休要多问了,你快去快回。” 渺云应承,又有些不放心地看看不远处的清风台,终是转过身匆匆而去。 送走渺云之后,沧月心事重重地走在去横翠的路上,刚到松鹤岭的地界,去路突然被一位八九岁的伶俐女童挡住。 沧月认出这是谷中长老奚雀的侍女,遂问:“青鹿,奚长老找我么?” 名唤青鹿的女孩神情娇俏地点点头,道:“沧月姐姐,奚长老请你去山居一叙。” 沧月顿了顿,便随着青鹿一起向道旁一株老松走去。 转过老松,面前豁然开朗,弧度圆润色泽青翠的山岭下,几间木色小屋,屋前一方清池,池上一座圆台,四周青烟袅袅,有幽琴如泉响。 沧月缓步走至那池中的圆台上,向着正坐在矮几前品茗的鹤发童颜的老者便要行跪拜礼,老者忙道:“沧月,不必多礼,过来坐。” 沧月只得停住,欠了欠身,道:“谢长老。”然后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青鹿给沧月面前的竹杯斟上茶,奚雀便示意她退下。 木台上只剩下两人时,沧月抬起头来,神情稍显歉疚道:“奚长老,奚琳的事我……” 话未说完,奚雀却伸手制止她,笑着道:“休提,他自作孽,旁人又能如何保他?沧月,此番我叫你来,是要交代你一些事。” 沧月恭敬道:“长老请讲。” 奚雀低眸看着茶杯中清浅的绿色,道:“我且问你,最近谷主情况怎样?” 沧月垂眸,眉间又起忧色,道:“谷主他正在修炼冥息大法第十层。” “有无再吐血?” 沧月怔了怔,抬眸看向奚雀那洞若观火的双眸时,点头道:“有。” “唉!”奚雀忧心地握起双手,道:“人算不如天算呐!” 奚长老在谷中辈分最高,一向老成持重,如今却也露出这般忧心之色,不免让沧月心中更加忐忑,道:“奚长老,最近谷主他神情恍惚,饮食不进,空若谷的医师们均都诊不出他的病症,您看,这会不会是冥息大法练至最后关头的情状?” 奚雀闻言一怔,随即站起身向着清池摔手道:“糟矣糟矣,这明明是情多成疾啊,当初就不该放那女子离开。” 沧月又是心惊又是不解,问:“长老,您缘何这般心焦?” 奚雀回身看看她,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失了常态,便又回身坐回几前,道:“沧月啊,我寿不过两月,但心里却又委实放心不下谷主,所以不得不急啊。” 沧月一惊,睁大眼睛,轻喃道:“长老,您说什么?” 奚雀悠然一笑道:“没什么好惊讶的,今年,我已经一百四十四岁啦,再不死,岂不要成人精了么?” 沧月突然紧张,不自觉地攥紧衣角道:“长老,您如今在这,还能镇住他们,若是您不在了,那……谷主怎么办?” 奚雀点头,道:“所以我要在死之前把有些事交代给你啊。” 沧月看着他,眸中隐隐含泪,不语。 奚雀叹了口气,环顾一下四周,问:“沧月,你可知幽篁门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沧月被他问得一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奚雀回头看她,笑着道:“你不说话是对的,因为说了也是错。当今世上,还有谁能知道这幽篁门到底是怎么来的呢?世人将它传的神乎其神,只当它是个世外奇人创立的门派,可事实上,在百年之前,幽篁门,只是一个贵族的后花园而已。” 沧月既惊且疑,定定地看着他,凝神倾听。 奚雀看了看她的神情,笑着摇头,道:“这样的说法,只怕世人听了,都是与你一样的表情,但这却是事实,沧月,今日我便与你讲讲这幽篁门的历史,我不讲,谷主只怕终生也不会讲出来,可如今,我却必须让你知道,因为在这谷中,我只相信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害谷主。” 沧月微微颔首,道:“谢长老信任。” 奚雀仰头望天,半晌,道:“如今回忆少时,只觉得仿若已是前世一般。那时,玉氏一族本是平楚的四大开国功臣之一,其族长玉蛮文武双全,人物俊美,能征善战又兼谋略过人,深得当时平楚国君北堂尧的器重,地位也远在即墨氏,虞氏以及巢氏之上。 玉蛮二十八岁娶国君之妹容舒公主为妻,婚后不久便被派往北地剿灭一个传说中善使妖术的部族。不到半年玉蛮就凯旋了,据说那个部族因为顽抗而被屠戮殆尽。 此后不久,容舒公主有孕,而玉蛮却突患怪病,卧床不起,玉氏一族寻遍天下名医也诊不出他究竟身患何疾。某一日,玉蛮沐浴时发现自己的背部有一朵似花非花似火非火的绯红印记,大惊失色并吐血昏倒。 醒来后,只说是那个妖族的族长对他施了咒,咒他子子孙孙都将因为他的罪孽而被刻上属于他们妖族的印记,生生世世都无法隐藏自己的致命死穴,而且子子孙孙都将身体孱弱,福薄寿短,形同废人。 举家惶惶中,容舒公主诞下一子,白嫩如雪容貌无双,只是生来臂上便有与玉蛮一般无二的妖艳印记。 玉蛮而立之年方得爱子,虽有诅咒阴影梗在心头,却仍喜不自禁,遂取名玉祺,着人日夜看护,仔细护养。 那小公子一天天长大,果真是比普通的孩子孱弱娇嫩,受凉跌倒之类的小病小灾,于他而言皆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更令人惊异的是,他不能如常人一般进食,所有的食物都只能弄成汤给他喝,这一点,你陪伴霄寒多年,想必早就知道了。 这小公子虽然身体孱弱无比,可容貌却是天下无双,五六岁的时候,就有许多王公贵族慕名而来,只求一观。长到八岁时,小公子的身体情况突然恶化,卧倒在床昏迷不醒。 玉蛮心急如焚,召集平楚所有出名的医师共同会诊,可众医师得出的结论却只有一个,小公子的身体是先天不足,无法治愈。 心如死灰中,有医师建议,不妨为小公子开辟一方药池,用泡药澡的方式来慢慢调理他的身子。玉蛮当即允诺,立刻在府中大兴土木,为小公子特地开辟了一个修竹蔽日的后花园供其静养所用,并在这座园子的院门上亲笔题写了‘幽篁门’三个大字。” 第188章 幽篁历史 奚雀说到此处,停下喝了口茶,继续道:“幽篁门中的药池,汇集了天下最珍惜最好的药材,小公子终日泡在这药池中,身体果真比原先好了不少,竟还可以读书写字。玉蛮便想着,既然爱子能活动,何不教他祖传的绝学,九诀神功和七箭破日呢?一来可以让他用练功来强身健体,二来也不致让这两门不传外人的功夫断了延续。 小公子资质过人,常人需得三月方能学会的东西,他三日便可熟练掌握,玉蛮喜不自禁,暗想那妖族的诅咒也未必就那样可怕。却不想,小公子虽已八岁,其血肉骨骼却如初生婴儿一般的娇嫩,故而第一次教他七箭破日时,小公子甫一拉弓,掌心手指皆被弓弦磨破,血流不止。 数十位名医竟没有一位能止得住那不停溢出的鲜血,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公子仅仅因为手心磨破的伤口而命在旦夕。 紧要关头,有一奇人带着一朵奇花来献,说那奇花可救得小公子的命。玉蛮令人引那奇人进园,那奇人果真用那朵花救了小公子的命,玉蛮当即将其奉为上宾,并询问那花的出处。 那花,便是十年一发芽,十年一开花,百年一结籽,有天种之名的七星出云。 当时,那人并未告诉玉蛮那七星出云的所在,只说若没有七星出云,小公子决计活不过二十岁,若想让小公子活命,便备齐多少金银珠宝,他十年后再带花来献云云。 那人走了之后,玉蛮一面派人四处寻找七星出云,一面思量着小公子一受伤便会血流不止,必须想个什么办法令外物外人伤不到他才好,三年后,他终于觅得了一门适合小公子练习的绝世神功的秘籍《玄寒罡法》。 小公子仅仅花了三年便练成了,只可惜因为身体孱弱内力不足,那护体的罡气并不能真正抵御武功高强者的袭击,玉蛮便又想,利用药物来增强他的功力。药池中增加了能提升功力的奇药后,小公子的皮肤却又受了不那猛烈的药性而发生溃烂,于是玉蛮又找奇药来给他护肤养体。 在玉蛮如此小心翼翼地呵护下,小公子有惊无险地长到了十五岁。 我奚氏本是玉氏一族的家将,我父追随玉蛮几十年,深得玉蛮信任,于是那年,玉蛮便让十三岁的我去监管小公子的饮食起居。 我到小公子身边不久,玉家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也就是这件事情,彻底改变了玉氏一族的命运。 我还记得,那是个寻常的夏日,平楚的夏日一向不是很炎热,修竹蔽日的幽篁门中更是清凉非常。小公子正在写字,园中却突然来了位身份非同一般的客人,那是当时平楚的太子殿下,北堂徵。 时年二十,尚未婚配的北堂徵一见小公子,惊为天人,在园中如痴如醉地看着小公子不愿离去,直到日暮时分方恋恋不舍地离府回宫。 次日,宫中便传出了圣喻,令小公子进宫去做太子殿下的伴读。 玉蛮忧心太子对小公子不利,便以小公子病体孱弱为名,拒不奉诏,并拒绝任何人再来探视小公子。 是时,玉氏一族由于玉蛮经年久病,无力打理族中各项事务,加之十几年来为了小公子遍寻奇药几乎将家财耗尽,玉氏的实力已大不如从前。 但当时国君对玉蛮还是颇多拂照,太子虽然心痒难耐却不敢硬来,便以重利引诱玉蛮的夫人容舒公主,令其用母亲的身份劝说小公子。 容舒公主自然知道玉蛮对儿子的重视程度,但同时她也为玉氏一族及自己的前途担忧,她料想太子喜欢小公子玉祺,必不会伤害他,于是便设计,想在小公子的饮食中放入迷yao,将其迷昏后偷送入宫。 小公子每日的饮食都要经过三位医师的检验方可送去给小公子食用,而我则要负责全程监督,那日,我见三个医师神色不自然,心中生疑,便悄悄去向玉蛮反映。 玉蛮赶来时,几人正小心翼翼地将昏倒的小公子往宫轿上搬,玉蛮大怒,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对容舒公主大发脾气,扇了容舒公主一个耳刮,却不料容舒公主站立不稳摔倒时太阳穴正好磕在椅子的扶手上,就这样磕死了。 玉蛮心知此番国君定然饶不了自己,他本来身体不好,年近半百,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却担心自己一旦身死,小公子将受人欺凌,于是当夜便带着小公子和一些愿意跟随他的家将忠仆们跑了。 玉蛮带着众人在平楚与百州的交接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两年,小公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就在此时,当年他派出去寻找七星出云的人却带回了消息。 原来,这七星出云就是当初他消灭的那个部族的圣物,就长在离那个部族不远的山峦中。 玉蛮当即带着所有人来到了那片山峦,紧靠着那株七星出云定居下来,从那以后,便慢慢形成了如今的幽篁门,而小公子玉祺,就是传说中的第一代魅皇。 后来,玉蛮的隐居之地还是被朝廷派出缉拿他的即墨氏给发现了,那一场混战,不仅使玉蛮伤重而死,连家传绝学七箭破日的秘籍也被他们夺去,紧要时刻,玉蛮一位擅长布阵的家将,也就是如今阵堂堂主凌安的祖上,布下奇阵阻挡了即墨氏的兵马,这才救下了小公子和那株七星出云。” 沧月听罢,沉默半晌,道:“那如此说来,那横翠池……” 奚雀道:“你以为它是天然的湖泊么?它是百年前玉蛮令人为小公子开凿的药池,你所认为的水,其实是各种奇药的药汁,一开始,它的颜色是黑色的,药味冲天,自安定下来后,每一代魅皇都不断尝试着澄清它,所以,才有了如今的样子。很多百年前还能找到的奇药,如今已经再也找不到了,所以,横翠池里的每一滴药汁,都价值千金。现在,你明白了为何只要一滴来自横翠池的水,就可以使那些媚女媚妃们脱胎换骨了么?” 沧月点头,道:“奚长老,那次你说普天之下,只有谷主才能练成涅影,也与这药池有关么?” 奚雀微微摇头,道:“这门功夫,其实是玉祺之子玉琅自创的,因为历代谷主体质皆孱弱无比,所以于正常人来说,这门功夫,其实只适于五岁以下的小孩那般柔弱的骨血经脉才能练,身体健壮的成年人根本无法适应这门功夫那至柔至缓的内力于自身经脉造成的违逆及冲突,所以,不但是玉霄漓,除了谷主之外,任何人练这门功夫都将落得真气逆行经脉俱损的下场。 当初,我疑心奚琳可能与外界有联系,所以,故意将涅影的一部分修炼方法假装无意地让他知道,我想,既然有人暗中觊觎我幽篁,不如先下手为强,让他因为贪念而自受其害。不曾想,却差点害了大公子玉霄漓的性命。” 沧月垂眸,沉默不语。 奚雀沉叹一声,道:“回想当初,为了维护玉氏这一支孱弱的血脉,付出了那般沉重的代价,不曾想,这支血脉却可能只能延续至这一代了,唉,我死了,如何有脸去见我的老主人玉蛮啊。” 沧月一惊,抬眸看着奚雀,却不知如何开口。 奚雀望着她,道:“我曾说,历代玉氏的传人身体都极其孱弱,但大公子玉霄漓却不是这样,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沧月点头,道:“是有疑惑。” 奚雀道:“不仅你疑惑,大公子刚刚出生的时候,我们都很疑惑。自玉祺开始,历代玉氏的第一个孩子,必定是男孩,而且身上必有那枚似花似火的红色印记。玉祺二十二岁就死了,他的儿子玉琅是个武痴,不仅自创了涅影,还得到了素有天下武学之尊之称的冥息大法的秘籍。所谓冥息大法,其实是糅合了辟谷与龟息在内,调匀并提升奇经八脉的力量,规避并减弱身体受外界干扰伤害,从而达到延缓衰老之目的的一门武功,尤其适合身体孱弱的历代魅皇修练。 玉琅十九岁才开始修炼这门武功,他只修炼了四层,便比他的父亲多活了六年,他二十八岁逝世,逝世之前,他留下遗嘱,以后历代魅皇从懂事开始必须先修炼此功。 玉琅的儿子玉暝落三岁开始修炼冥息大法,他活了三十二岁,去世之前,他的冥息大法修炼至第五层。 玉暝落的儿子,也就是前任谷主玉澄两岁多便开始修炼冥息大法,二十岁的时候便修炼到第六层,只是他娶妻之后,便再也无法继续修炼了。 然而他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大公子玉霄漓生下来时,身上并无印记,这是从玉祺开始就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玉澄一开始怀疑夫人的忠诚,但再生谷内只有他一人是男的,我们这些部下都在再生谷的外围,轻易无法进去。 疑虑中,夫人又生了第二胎,就是如今的谷主。谷主刚出生时,身上也没有印记。当时玉澄便想,或许是隔了这许多代,那妖族下的诅咒终于失效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按照祖辈的遗训,大公子三岁时,他便开始教他冥息大法,小公子两岁时也开始练习冥息大法。很快,他便发现了两个儿子的区别,两岁多的小公子,只练了几个月,修为便超过了已修炼了一年多的大公子。 玉蛮自玉祺身上早已得出结论,从自己被那妖族施了诅咒之后,子嗣虽然身体孱弱,但资质和容貌却都堪称绝顶,常人需要几十年修炼的武功心法,玉祺几年便可掌握。玉祺之后的几代子孙,确实个个风华绝代,天赋过人。 所以玉澄暗地里特别关注小公子玉霄寒。 终于,在小公子三岁的时候,玉澄在他的额上发现了与自己身上一般无二的印记,不同的是,他的印记是如胎记一般一直映于皮肤表面,而小公子的这枚印记,却是时隐时现。 这印记看着美艳,其实,却是历代魅皇的死穴所在,任其武功再高,只要这枚印记被人轻按一下,便会立刻毙命。 从玉祺到玉澄,几代魅皇的印记都是长在身上,有衣服遮盖,外人无法窥见,可小公子玉霄寒的印记竟然长在脸上,那代表着,所有了解玉氏这段历史的部下们一眼便可看见他的死穴。所以,玉澄才令小公子不准束发,为的,其实就是遮掩这枚致命的印记。 自从这枚印记开始显露,小公子的身体便也一天天开始呈现出玉氏传人特有的孱弱,从那时起,玉澄便经常悄悄带着小公子离开悠境,到横翠去疗养。 而大公子玉霄漓却与常人无异,虽然容貌与资质稍胜常人,但比起小公子来却相差甚远,那时,玉澄其实就已经决定传位给小公子了。” 沧月不解,问:“长老,既然漓公子与常人一般健康,那老谷主为何不传位给他,令他保护身体孱弱的弟弟不是更好吗?” 奚雀摇头,道:“随着幽篁门在天下声名鹊起,原来忠于玉氏的那些家将之后,其实早就开始觊觎幽篁门所积累的财富和武功秘籍了,只不过,历代魅皇虽然寿命不长,但存世时却绝对是天下无敌的绝世高手,加上阵堂凌氏一直忠心耿耿,他们才不敢妄自蠢动。 但历代魅皇所练的四门武功,冥息,九诀,涅影和玄寒罡法,于正常人而言,涅影无法修炼,修炼九诀神功,至少需要二十年时间,而玄寒罡法和冥息大法,每一样要修炼至十层,没有四十年的功夫是万万办不到,也就是说,大公子玉霄漓光是要将这两样都修炼至最高境界,就需要七八十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内,如果谷中发生叛乱怎么办? 再者,大公子自小就不怎么与小公子亲近,老谷主也担心大公子在权力财富的诱惑下,终会对小公子不利。 所以,谷主只能将大公子驱逐出幽篁门,传位于小公子。” 沧月又问:“既然谷主早就决定要传位于小公子,为何后来又要让他们兄弟二人比试呢?” 奚雀道:“这是老谷主行的一个险招啊。小公子玉霄寒虽然自小身体比常人孱弱,但比起他的父亲和祖父辈来,已经是好了很多,加之他练功奇快,十岁时便已将冥息练至第五层,玄寒罡法练至第六层,所以他行走跑跳看起来与常人并无大异,见此,老谷主便想让他们兄弟二人通过比试争位,从而迷惑部下,让他们以为两个公子都是正常人,他们无隙可乘。 岂料,比试中,虽然老谷主为小公子设置的路程比大公子短了一半,但小公子却还是在归途中因为体力不支而昏倒在平楚的雪原上,事后老谷主令人对小公子执以鞭刑,其实也是为了迷惑众人。他心中,是十分庆幸小公子还能活着回来的。” 沧月凝眉道:“长老,既然历代魅皇身体都很孱弱,那为何幽篁门还要专门为魅皇设刑堂,并将那九龙涅盘鞭拿回来作为行刑之用呢,那岂不是很危险么?” 奚雀再次摇首,道:“谷中之所以设刑堂,其实追根究底,也是不想让魅皇出谷受到世人的瞩目和伤害而已。历代魅皇是身体孱弱,但他们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孱弱。 这九龙涅盘鞭天下闻名,用它来做行刑工具有两个好处: 第一,此鞭能震断人的奇经八脉,但它却不会如普通的鞭子一般让人皮开肉绽,这就避免了在行刑过程中让魅皇流血的危险,再者,这鞭到玉暝落那一代才被立为行刑之物,而那时,魅皇已经开始修炼冥息大法,有了冥息大法的根底,这鞭子其实根本伤不了魅皇的身体,只不过如正常人被柳条抽了一顿,很痛而已。 第二,那些刑堂的人不了解其中奥秘,他们只知道,不管武功多高的高手,如被人用十层功力抽上一鞭,不死也残,而魅皇竟能受几鞭而不倒,其武功修为已不在常人所能想象的范围之内,这样想着,便会心生惊惧,轻易不敢行叛乱之事,故而,这根九龙涅盘鞭,实是为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而设的。” 沧月道:“可是,我曾亲眼看到谷主因为受了鞭刑而嘴角溢血。” 奚雀道:“那正是他身体孱弱的表现,常人如被柳条抽打一顿,最多痛出两行泪来,但他却不能承受。幸好这冥息大法可以维护他的周身经脉,否则,练武之人不可避免的受伤吐血,只怕也会要了他的命。” 第189章 内忧外患 沧月沉默了片刻,道:“奚长老,您之前说有事情要交代我。” 奚雀点头,道:“沧月,自玉祺开始,我便负责保护和照顾魅皇,而他们也像尊重长辈一样的尊重我,因为每一位魅皇的寿命都不会太长,所以,前几任魅皇,我最多让他们拖到二十岁,便一定要他们娶妻生子,可如今,谷主已经二十七岁了,我却一直没有催过他的婚事,你可知为何?” 沧月微微摇头,道:“不知。” 奚雀叹息道:“因为那株七星出云。七星出云十年一发芽,十年一开花,百年一结籽。历代魅皇虽然都在努力寻求自强的办法,但都离不开这株七星出云,如没有七星出云的花作为辅助,每一个十年对于他们来说都可能是无法逾越的一个坎。明年,七星出云又要开花了,但这次的花,谷主不能吃,因为,明年,是这株七星出云的第一百年,它要结籽枯萎了。” 沧月一惊。 奚雀接着道:“现任的谷主,与以往任何一届都不同。除了那致命的印记时隐时现之外,他练功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届魅皇都要快。他十六岁练成九诀,十八岁练成玄寒罡法,二十二岁练成涅影,二十六岁将冥息大法练至第九层。我原想,这七星出云自此次结籽到它再度开花,一共要三十年的时间,谷主已快安然度过这第一个十年,如若他能将冥息大法练至第十层,晚一些娶妻晚一些生子又有何妨?岂料,他还是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说到此处,颇为痛心。 沧月不自觉地捏紧了双拳,半晌,艰难地开口道:“去年谷主练冥息吐血时,长老曾提议他娶那秋氏女子为妻,可他拒绝了,若是他果真动了情,又如何会拒绝呢?” 奚雀道:“当时我也是如你这般想,我想,他可能果真是为了报恩故而如此。那女子走了之后,他又将冥息练上去两层,更确定了我的想法,但如今看来,只怕他那次拒婚,并非因为不喜欢那女子。” 沧月不解,问:“除此之外,还能因为什么?” 奚雀微微垂首,叹了口气,道:“玉祺因年少时险些害于其母之手,自在此处建了再生谷后,他便立下家训,历代谷主一旦得嗣,立弑其母,以防其将来为害少主。” 沧月震惊地瞠圆了双眸。 奚雀道:“虽然不是每一位母亲都会害自己的孩子,但玉祺之后的每一位魅皇还是遵守了这条家训,所有的魅后在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都会被魅皇亲手杀死。其中,要数前谷主的夫人活得最长了,她一直到谷主三岁,额上显现出印记时,才被前谷主杀死。而这些魅后的尸体,都被葬在横翠冷山背后的冰沼中,再生谷中,除了我与历代魅皇之外,无人知晓这个秘密。” 沧月只觉得自己的心似被冰水侵蚀,语音有些颤抖地问:“谷主知道这些,也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杀害的么?” 奚雀点头,道:“历代魅皇即位后,学习祖上定下的家训时,都会知道这一点。” 沧月觉得有些头晕,谷主那般纯稚和善良,他是如何面对这个事实的,他又是如何承受这个事实的?她不敢想,而今,对于他的疏离和沉默寡语,她似乎可以理解了。 奚雀道:“我看得出,谷主心思单纯而善良,他只怕不仅仅是不愿娶那女子为妻,他可能根本就不愿娶妻。如今,他已然动情,根本不可能将冥息练到第十层了,即便我违逆主人擅自将这一条从玉氏家训中剔除,他一旦娶妻生子,还要二十年七星出云才能再次开花,他的孩子,又如何能在没有七星出云的情况下活到二十岁呢? 我欲待让他晚一些娶妻生子,可我如今却已是风中残烛,只怕等不到那天了。他的冥息未能练得圆满,我既担心他不知何时会如他的祖辈一般孱弱而亡,又担心我死之后谷中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会与黑风王朝里应外合,使这一方澄净天地再无宁日。所以,我决定,在我死之前,为他,肃清内患。” 沧月静静抬眸,问:“奚长老,我该做些什么?” 奚雀道:“我意诈死,引刑堂堂主淳于谋和摄部首领杜鹃来祭,阵堂凌安会提前在松鹤岭布下阵法,伺机将其困于阵中,饥渴而亡。只要此二人一死,再要清剿其附逆势力,易如反掌,只是,在动手之前,你需设法取得那条九龙涅盘鞭,刑堂堂主淳于谋武功高强,他若执鞭在手,谷中众人只怕多要伤在其手。” 沧月轻轻皱眉,道:“这鞭乃是谷中圣物,淳于谋如何肯轻易交出。奚长老,您看,可否由您出面,让谷主去取?” 奚雀道:“不可,淳于谋甚是机敏,城府极深,若是谷主去问他拿鞭,他立刻会想到是我要对他动手,只怕他要逃走。他对我幽篁内部机要太过了解,若让他逃出谷去,对我幽篁门极其不利。” 沧月低眸思索一番,轻声道:“那,如何是好?” “趁他不备,偷。若被他当场拿住,你便用此鞭杀他。”奚雀道。 沧月怔了一怔,轻点了点头,道:“沧月谨遵长老吩咐。”又问:“此事,是否要知会谷主一声?” 奚雀道:“不用了,谷主若是知道,必不忍心杀此二人,我们还是先斩后奏。” 沧月颔首,道:“是。” 正在此时,青鹿疾步走到池边通往圆台的通道口,也不靠近,只大声道:“长老爷爷,钧部的玳瑁姐姐请沧月姐姐前去为媚妃解情魔泪之毒。” 奚雀看着沧月道:“非常时期,小心行事。” 沧月点头道:“是。”向奚雀告退后,跟着青鹿出了松鹤岭,钧部的玳瑁果然在道边候着。 沧月一边走一边问:“是哪一个?人在哪里?” 玳瑁跟在她身侧道:“是百州京北的詹洛,我依你之前的吩咐,令其在再生谷东南的妄门等着。” 沧月问:“谁伴她来的?身份查清了么?东西可有验过?” 玳瑁道:“陪她一起来换取解药的男人名叫燕九,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显示,他的身份是盛泱龙栖园的副园主,擅经商。十朵雪芝都已验过了,并无不妥。” 沧月顿了顿,道:“雪芝有价无市,詹洛出谷不足两年,此人能觅得十朵,可见不是普通的生意人,你马上去阵堂请堂主凌安在妄门外候着,以防有变。” 玳瑁答应着匆匆去了。 妄门看上去是片景色秀丽的松林,其实却是再生谷东南部一个与谷内不能连通的阵门,松林内有座简单的亭子,沧月来到林内时,只见詹洛神情慵懒地倚在亭内的圆桌边,而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却站在亭边向着再生谷所在的西北部望着,却在她出现的一刹突然转身看向她,然后脸上绽开一抹男子看见美女后心情为之一振的灿烂笑容来。 沧月垂了眸,静静走过去,刚刚登上亭子,便听詹洛娇软的声音在那急急道:“雪芝已经被你们的人拿走了,你快替我解毒。” 沧月还未出声,却听长立一旁的男子道:“不着急。” 詹洛一怔,沧月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男子的笑容犹如那透过松叶洒落下来的细碎阳光,格外明媚温暖。他看着沧月,极为礼貌地拱手一礼,道:“这位姑娘,在下用十朵雪芝,可以换得一颗情魔泪的解药是么?” 沧月看着与自己相隔不过十步的他,平静道:“是的。” 男子走近两步,双手低垂,笑着道:“那么,姑娘可以将解药交给在下带走么?” 詹洛在一旁又惊又疑地叫了起来:“九少,你……” 沧月扫了眼他被袍袖遮住的双手,道:“可以。” 男子又走近两步,缓缓抬手道:“如此,请姑娘惠赐。” 感受到身周骤然提高的温度,沧月盯着男子的手,暗自聚集真气,正待先发制人,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音调清亮的轻唤:“沧月。” 沧月凝神屏息,并未因为这声呼唤而回头,倒是她面前的男子抬眸看了眼来人之后,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收回了刚欲伸出的手。 在四周的空气重新恢复常温时,亭中已多了两人,玉霄漓和渺云。 玉霄漓看着男子,悠然一笑,道:“你也在这里。” 燕九眉眼弯弯,笑得自然,道:“是啊,幽篁门的解药真是贵呢,十朵雪芝才能换得一颗。” 渺云戒备地打量了他和詹洛一番,来到沧月身旁,道:“沧月姐姐,将解药给他们打发他们走好了,兀自站在这罗唣什么啊?” 沧月点头,抬眸看向燕九,问:“公子是要带走么?” 燕九哈哈一笑,道:“与姑娘开玩笑的,请姑娘为媚妃解毒。” 沧月也不多说,素手一翻,莹白如玉的食指指尖已多了颗珍珠般的胶状物,不待众人细看,她细指一弹,一点荧光直射詹洛眉心。 转身迎面看见玉霄漓,两人默默无语地对望一眼,沧月正待告辞离开,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高亢如雁鸣一般的啸声。 她微微一震,身形一杳便成了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渺云紧跟其后,眨眼间便消失在松林外。 燕九转身,似笑非笑地对詹洛道:“你先去林外的车上等我。” 詹洛看了看比燕九更为丰神俊逸的玉霄漓,曳着裙裾扭着腰肢风情万种地去了。 她刚刚走出视线,燕九的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慢悠悠在桌旁坐下,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玉霄漓转身看他,道:“我知你准备了很久,但我却改变主意了。” 燕九眼神凌厉地盯过来,两颗琥珀色的眸子犹如九月的艳阳一般,焰光耀眼让人不敢逼视,“你让我错过了再不可能会有的最佳时机!” 玉霄漓伸出修长雪白的手,轻轻抚上一旁碧青色的亭柱,道:“你曾允诺应我一件事。” 燕九看着他衣袂翩翩的清颀背影,没有说话。 “我希望你有生之年,不要再来幽篁门生事。”玉霄漓淡淡道。 燕九怔了一怔,突然如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一般哈哈大笑起来,少时,笑容一收,豁然站起向亭外走去,经过玉霄漓身侧时,他脚步微微一顿,侧首道:“自此,你我两清了。” 第191章 探望故友 金秋十月,天高气爽,小影一路餐风露宿,十月末来到金煌时,已是疲惫不堪。 由于当初离开龙栖园时心中想着是要带李荥一同生活的,故而身上带了些往日积攒的金银出来,到达金煌后,她宿在了首屈一指的碧辉园中。 几年前和宴逍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她知道宴逍是极爱出来四处游荡的,宿在碧辉园,一是想探听黑风王朝的消息,二,也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故人。 黑风王朝是碧辉园中众酒客最喜爱的话题,他们日日聚在这里讨论它的神秘和残忍,或明或暗地表达着自己对它的敬畏或惊惧,却很少有人提及它具体的所在地,小影在碧辉园中住了十天,却也只隐约探听到黑风王朝的老巢在殷罗南部一片神秘的荒野中,紧邻沙漠。 怀着对这一消息是真是假的疑惑,在入住碧辉园的第十一天,在碧辉园装饰考究的大门前,小影看见了宴逍。 同样的,几年时间,使他个子拔高了许多,原本偏圆的脸型也瘦长了一些,身旁依然跟着沈翼。 她的突然窜出让沈翼紧张得“呛”的一声拔出长剑,却被宴逍按住,宴逍看着面容陌生的她,礼貌地问:“这位姑娘,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么?” 小影看着他依然干净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夜枭,不记得我了么?” 宴逍表情一僵,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手中握着的一柄饰着红珊瑚与绿松石的玉如意突然啪的掉在脚下的石板上,他上前两步,突然一把握住小影的双肩,惊喜得仿若不知该干什么一般,道:“秋儿,秋儿,是你吗?你还活着!” 沈翼一步不敢稍离地跟着宴逍,警惕地看着小影。 小影仰首一笑,道:“你还带着这只鹦鹉啊?不嫌他烦么?” 宴逍怔了怔,突然就笑了,两颗尖尖小小的虎牙让他原本趋于成熟的脸染上一抹稚气,却也显得干净而明朗。 看着这样的笑容,小影心中微微感慨,原来,也有美好可以承受住岁月带来的种种艰辛与磨难坚强地保留下来的,比如说,宴逍的笑。 小影心中正感慨万千,宴逍却拉着她的手,欢喜无限道:“秋儿,能看见你太好了,跟我回去,我要好好招待你。”说着,拽着她就走。 小影还未来得及阻止,一旁的沈翼却叫了起来:“殿下!” 宴逍被他叫得一怔,随后又似想起什么似的,讪讪放了手,看着小影道:“对了,秋儿,我成婚了,她叫绯儿,我跟她提过你,她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你愿意跟我去见她吗?”他的神情有些赧然,微带一丝惆怅,却又是真诚而自然的。 小影扬起一抹笑容,道:“好啊。” 在宴逍太子宫花团锦簇的宫苑中初次见到他的妃子绯儿时,小影有刹那的愣怔,面前的女子身材娇小,笑容婉约,眉目间竟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她心中似惊非惊,只庆幸自己今日未用真面目来赴会。 三人在园中花亭坐下,闲谈间,小影得知,这女子竟非殷罗的王公大臣之后,而是来自民间,是宴逍自己选的,半年前两人才刚刚成亲,如今,腹中已有三月胎儿。 宴逍对她极是体贴,看得出来,宴逍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 小影由衷地祝福了他们,随即,提起了黑风王朝的事。 她只是想从宴逍口中得知一些关于黑风王朝更具体的细节,毕竟他曾亲自带人去围剿过他们,不料一提起黑风王朝,原本谈笑风生的宴逍便瞬间沉默下来。 小影不解,宴逍却不愿多谈,只说,他曾带人去清剿过他们一次,那段经历,是他此生最可怕的梦魇,他不想一再地去回忆它。 见他这样说,小影也不便强迫,三人小聚过后,小影便欲告辞离开。 宴逍却挽留她,说七日后他离朝多年的二哥和九弟要回来了,届时宫中会大办宴会,热闹非凡,他请她多玩一些时日再走。 绯儿是个以夫为天的女子,她见宴逍一再挽留小影,便在一旁帮着挽留,盛情难却,小影答应了。 随后的几日,小影在宴逍的宫中过得悠闲,日日只是和绯儿一起在花园里面赏菊,绯儿擅女红,绣的菊花如真的一般。她见小影喜欢,便为她绣了一条丝巾,粉紫的底色,青色的菊,极为雅致漂亮。 宴逍一般白天都不会在宫中,黄昏时分才会回来,有时更晚,等他回来后,三人便一起用餐,一起赏风弄月,吟诗作对。宴逍总有讲不完的趣闻,常把两个女子逗得忍俊不禁,绯儿较文雅,笑时喜欢抿着唇,小影则没那么多顾忌,有时实在逗极了她甚至会捂着肚子笑趴在桌上。 宴逍和绯儿都真诚地将她当做朋友,和他们在一起时,小影心中没有负累,自从阿媛死了之后,这许多年,她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温馨而又愉悦的感觉,于是,她格外珍惜。 第七日,宴逍一大早就出去和众大臣一起迎接他的二哥和九弟去了,绯儿由于是女流,又有孕在身,则被恩准留在宫中不必去迎接。 绯儿却还是好奇,遂遣了个宫女前去探看情况。 午前,小影和绯儿刚刚离开花园回到殿内准备用膳,那宫女神色匆匆地回来了。 绯儿问她为何如此匆忙,宫女道是吓着了,说那九殿下竟是披麻戴孝独自一人扶着二殿下的棺椁回来的,见了皇上与贵妃也不跪拜,只默默地站着,出迎的众大臣及皇子公主们当场就愣了,皇上和霖国公的脸色犹为难看,眼看着就要降怒于九殿下,不料太子殿下一声哭喊,兀自跑下台阶伏在了二殿下的棺椁上。 当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宫前的气氛一度凝滞,她看着紧张,就偷偷跑回来了。 绯儿听完却一急,急忙又叫她回去再探。 小影宽慰绯儿一番,心中却暗思,这宴逍可真是性情中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同为宫中的皇子,他竟能与自己的兄弟有如此的深情厚谊,这想起来都令人匪夷所思,在世人眼中,宫中的皇子们不都是为争大位尔虞我诈,互相残杀的么?譬如说,百州的姬申和姬傲。 也许,姬傲死了,姬申也会做出这种情态,为的自然是博得一个敬老慈幼,温柔敦厚的美名,但她坚信,宴逍绝不是这样的。 半个时辰后,小宫女回来了,说众臣和太子殿下以及九殿下都到前殿去了,无法探知情况。 绯儿惴惴不安了一下午,戌时时分,宴逍才双目微肿地回宫来,由于天色已晚,小影不便再多逗留,便由绯儿伴着他一起回寝殿休息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内,宴逍似乎比以前更忙,宫中一会儿为二皇子出殡,一会儿为九皇子设宴,好一段时间都喧喧嚷嚷不得安宁,小影几番想告辞离开,却都被宴逍和绯儿挽留了下来,尤其是绯儿得知她懂医术后,时时向她请教保胎养生之法,如此,小影在宴逍的宫中一住便是二十几天,十一月末的殷罗,天气渐寒。 小影在宴逍的宫中与绯儿做伴,虽日日过得清闲悠哉,却也甚是无聊,加上李荥还生死不知,她便渐渐呆不住了,于是便在十一月底坚决地向宴逍夫妇辞行。 宴逍夫妇见她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强留。宴逍只道明日他请了九皇弟来宫中做客,请小影过了明天再走。 小影心想,九皇子,不就是宴泽牧么,当年也曾受他赠马之恩,后来听说他们兄弟二人因为国舅梅瑾谋逆一案颇受牵连,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见他一面也无妨,于是便答应了。 次日清晨,小影将自己的行囊收拾好,来到园中,绯儿已在那指挥众宫女布置花亭,园中的菊花开得正艳,有几株鲜艳如火的早梅也开了,宴逍的意思是,午宴就设在这花亭内。 本来就精巧雅致的花亭很快被布置的暖意融融,将蜜饯点心之类摆放好后,绯儿携着小影来到那几株早开的梅树下赏梅,绯儿的父亲是位秀才,绯儿从小受其父熏陶,极爱绘画诗词,因时辰尚早,便令人取了笔墨来,就在那梅树下作画一幅,笔力矫健,形神具备。 小影看得啧啧称赞,她的父亲会作画,但她父亲作画的时候,她还太小,看不懂,景苍也会作画,他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作过,但他房里挂的几幅画都堪称极品。这绯儿一届女流,作的画竟丝毫也不比景苍差,小影拿着她那幅墨梅,情不自禁吟道:“梦里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凛冰霜。” “如今白黑浑休问,且作人间时世妆。”突然传来的沙哑低醇的男音让小影一惊,心中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时,她稍带惊诧地偏首看去。 燕九和宴逍并排出现在通往花亭的甬道尽头,他难得穿了件淡色的华丽长袍,却也是浅金色绣螭纹的。 两人站在那边看着梅树下的两个女子,脸上都是笑容,不同的是,宴逍的笑明朗干净而微带稚气,而高他半个头的燕九,眉眼弯弯笑如阳光,既不幽魅也不邪气,完美纯粹得无懈可击。 看着此刻熟悉中微带陌生的他,小影心中隐隐的生起一丝不安。燕九,原是宴九,宴氏第九子也。难怪她心中总是对他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若不是他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她决计不会错认了他,但九年前初见面,她记得他的眸色还是黑的,如何会变成琥珀色? 不同于她的疑惑与揣测,燕九,不,应该说宴泽牧却已和宴逍一同神情悠和自然地走了过来,宴逍指着绯儿和小影道:“九弟,这便是我的皇妃,绯儿,旁边这位是我的好友,秋儿。” 宴泽牧微微一笑极为迷人,谦和地作礼,道:“皇嫂好,秋儿姑娘好。” 绯儿双颊微微飞红,悄悄移到宴逍身侧,轻声道:“九殿下不必多礼。” 小影看着他,没有做声。他礼貌周到神态自若,仿似在这里看见她毫不惊奇,仿似从来没有见过她,今日只是两人初遇,就如他和绯儿一般。 他与之前大相径庭的态度和作风让她心中更加不安,宴泽牧,殷罗失势的皇子,盛泱龙栖园呼风唤雨的副园主,他究竟是…… 接下来的午宴,小影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言一行都与她所认识的那个燕九大不相同,若非他那独一无二的声音,她几乎要怀疑是有人易容假扮的他。 相对于宴逍的激动与真情流露,他显得太沉静太云淡风轻了,仿似裹了层完美的皮囊,不管你从哪个角度去审视他,他都是做的恰到好处,可不自觉的又给人一种冷冷地不真实的感觉。 一顿饭吃得言笑晏晏却貌合神离,真正开心的,只怕只有心思纯稚的宴逍一人,绯儿在生人面前有些羞怯,大多数时间她都微颔着首,只有在应和宴逍的某句话时,才会抬头浅浅一笑。 午宴过后,宴泽牧回宫了,小影拿了自己的行囊,向宴逍夫妇辞行。 宴逍夫妇坐了车一直将她送到金煌城外,小影牵着马,看着身后相依相携的两人,想起几年前宴逍在此送别她的凄凉情景,只觉得沧海沉浮,世事无常,心中却又生起美好的憧憬,但愿世事都如宴逍一般,永远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该多好。 只是不知以后他当了殷罗的皇上,会有怎样的变化,而宴泽牧的归来,又将给他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数? 但愿会是好的。 她停住脚步扬起笑靥,道:“宴逍,绯儿,就送到这。这段时间,打扰你们了。” 宴逍看着她不语,眸中有些微的不舍,绯儿拉住她的手,道:“秋儿,千万别这么说,有你在的这段时间我很开心,我真希望你不要这么快走。” 小影笑了,低头看看她微微鼓起的小腹,道:“切莫牵挂,待你们的小宝宝出生了,我定来看他。” 绯儿被她说得有些羞赧,含笑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一旁的宴逍道:“秋儿,你一个女子孤身上路,千万要注意安全。” 小影点头,笑道:“放心,宴逍,此番来殷罗看到你和绯儿,是我这几年中最开心的一件事了,看到你们这般恩爱,我真的很为你感到高兴。不过,你可不要看绯儿温柔就欺负她,过几个月我会回来看望绯儿和宝宝的。” 宴逍笑了,道:“好,我们等着你。” 小影翻身上马,对两人道:“就此别过了,二位珍重。” 宴逍拱手,道:“你也保重。” 小影点头,执着缰绳一挥马鞭,不多时便消失在飞扬的黄尘中。 第192章 盛会前夕 十二月二十五日,平楚即墨府琉华园。 接连飘了十几日的鹅毛大雪使整个院落都覆盖在厚厚的雪层下,晶莹洁白一尘不染。 身披玄色大氅的即墨晟刚刚从外面回来,看到园中一株红梅枝上都是积雪,便停下了脚步,看了片刻,伸手轻轻一挥,枝上积雪如扬尘般随风飘荡起来,犹如少女扯开的一片白纱,如云似雾,而那树红梅却如火如荼般地灿烂起来。 他进了书房,朱峤接过他手中的大氅,道:“少主,药已经熬好了,现在给你端进来么?” 即墨晟点头,道:“去,顺便叫莲棹进来。” 少时,朱峤和池莲棹一起来到书房,即墨晟喝了药漱了口,对朱峤道:“阿涵说今日要来看我,你去府门前迎他一迎。”朱峤答应着去了。 即墨晟指指他书桌旁的椅子,道:“莲棹,坐。” “谢少主。”池莲棹端端正正地坐下,看着即墨晟等他发问。 即墨晟轻咳了几声,方才抬起头来,问:“莲棹,月前我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池莲棹略略思索一下,眉头微皱道:“少主,属下已经侦得那金沙醇确实于人身体有害,普通人一旦喝了此酒,很短时间内便会上瘾,而且这种酒瘾发作起来也与一般的酒瘾发作不同,它会让人浑身酸痒无力,犹如万蚁蚀骨一般教人生不如死,由于此酒奇贵,有些人为此耗尽了家财,一旦酒瘾发作又无钱购买,这些人宁愿触墙而死也不愿受那生生折磨的苦楚。 所以属下认为那酒中定有古怪,便顺藤摸瓜查那金沙醇的出处,在查到盛泱龙栖园时,线索便断了,再也无法追查下去。” 即墨晟低眸沉默,半晌,道:“上次我去盛泱时就看出那龙栖园非同一般,果真如此。” “少主,如今金沙醇已是我国各大酒楼中首屈一指的好酒,如此下去,只怕身受其害的人会越来越多,而且,这金沙醇我国无法自制,如此一来,每年我国都将花大量的金银向百州购买这种有害无益的酒。”池莲棹道。 即墨晟点头,随即在桌上铺开一卷白绸,笔走龙蛇,写完后,拿过桌角的印章,在上面刻上血红的一印,随即卷起交给池莲棹,道:“你即刻执我的命令去找至尊楼的虞何夕,令他半个月内务必保证我即墨一族的酒楼内再没有一滴金沙醇,违者严惩。” 池莲棹接了指令,道:“少主,如此一来,只怕许多酒客会去酒楼闹事。” 即墨晟道:“叫他自行解决,若有意见让他来找我。” 池莲棹领命而去。 即墨晟站起身来到窗边,一阵寒风夹着雪沫扑面而来,他禁不住又是咳嗽一阵,抬眸望着窗外那株在冰天雪地中怒放的腊梅,沉默一阵,转身回到桌边,铺开一本折子,提笔仔细书写起来。 未几,院内传来轻微的踏雪之声,他停下笔墨,亲自过去打开书房的门,果然看见即墨涵和朱峤刚刚来到门廊下,即墨涵瘦了一些,肤色白了一些,身形却更挺拔健壮,见到即墨晟,像是捡到宝一般喜笑颜开,亲热万分道:“二哥。” 即墨晟笑道:“步伐匆匆,就知道是你。”说着,引他进门。 即墨涵一边跟着他走进内室一边解开身上的大氅,道:“二哥,这园中积雪如此之厚,你怎的也不令人清扫一下。” “终日也没几个人走,扫它作甚,顺其自然。”即墨晟和他一起在燃着地暖的长榻上坐下,朱峤早奉了茶来,静静侍立在即墨晟身侧。 即墨晟抬头看着即墨涵冻得微红的鼻头,笑道:“此番回来过年,感觉如何?” 即墨涵摆摆手道:“除了能见到二哥你比较令人开心外,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关河自由自在。” 即墨晟端起茶杯,道:“哦,在这里又如何不自在了?” 即墨涵皱着眉头甚是厌烦道:“回来了一日,倒有两个半日都在听他们在耳边聒噪什么娶妻之事,要不然我早过来看你了。” 即墨晟失笑,道:“你也到年龄该娶妻了,对了,昨日我还听阿峤说此番你从关河带了一个女子回来,如何,叔叔和叔母不满意?” 即墨涵抬头盯朱峤一眼,大有怪他多嘴之意,回首看向即墨晟时,面上倒有些不好意思,道:“二哥切莫取笑,那女子,实是我的侍妾,平时较讨欢心,这次一时心血来潮便带她同行了。” 即墨晟掩口咳嗽几声,放下茶杯道:“这有何可取笑的,你若真喜欢她,将她扶正了便是了。” 即墨涵抓抓脑袋,欲言又止有些为难的样子。 “怎么?她出生不好?”即墨晟问。 即墨涵急忙摇头,道:“二哥,我的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若是喜欢起来,我管她是什么出生。只不过,喜欢归喜欢,还没有那般喜欢,哎呀,我也不知该如何说。” 即墨晟笑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讨论这事了,看你这么大的人,竟然还像个毛头小伙般提及此事便满脸通红。” 即墨涵甚是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见即墨晟又掩口咳嗽,不由问:“二哥,怎么了?” 即墨晟道:“没事,偶感风寒而已。阿涵,羚山铁矿那边情况如何?那两个私运铁矿的人抓到了么?” 即墨涵皱眉道:“一提此事我就来气,那两个贼人,竟似不知躲入了哪个老鼠洞,我将关河以北整个地区篦梳般彻彻底底搜查了三遍,都没找到那两个人的踪影,他们的亲戚倒是都抓起来了,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将偷去的那许多铁卖给了谁,气死我了。” 即墨晟点头,道:“跑了便跑了,明日皇上若问及羚山铁矿,你不要提及此事,只说铁矿的产量与质量便可。” 即墨涵点头,道:“知道了。”喝了口茶,眸光一转,又道:“二哥,最近,我在外面听了不少传言。” 即墨晟淡淡问:“什么传言?” 即墨涵有些迟疑,手指在杯沿摩挲了片刻,道:“五个月前你出使百州未能赎回落马协议中被割让的那三个省,回来后你便严格限制了输送给百州及殷罗的铁矿数量,而皇上又在几个月前在羚山之侧建了那样一座规模宏大的炼兵厂,日夜不停地锻造兵器。外界都在传言,说皇上要对百州动武了,而你,支持皇上。” 即墨晟垂眸,手指轻轻触及腕上的那串紫色琉璃,沉默片刻,道:“此事的确是我一时意气用事,怨不得旁人猜测。皇上对百州用兵,那是早晚的事,只不过这次百州拒绝将三省领土还给我朝,皇上定然会将兴兵日程提前。纵我不愿,圣意难违。” 即墨涵无语,他心中也清楚,上次平定贵族起义一事,因为即墨晟兵谏,朝上朝下对他已是颇有微词,暗地里说他即墨氏大权在握,富可敌国,如此公然地违抗圣意,是有喧宾夺主,篡位自立之意了。 幸而即墨晟平日为人处世一向低调,这种流言在宫内民间流传了一阵后,便无声无息地黯淡了。 自福河开凿完工后,今年平楚北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皇上明日在宫中举办庆祝盛宴,文武百官齐聚,若是皇上真的准备在明年开春兴兵的话,明日,便是最好的探测百官心意的时机,届时,自己是赞成好,还是反对好呢? “二哥,若是皇上明日真的在宴会上询问百官关于向百州用兵的意见,你说我该如何表态为好?”对于官场上的事,即墨涵是一窍不通,明日那样的盛会,他也是第一次参加,所以必须得向即墨晟讨个主意。 即墨晟抬眸,道:“放心,他不会问的,他若问你,也只会问关河以北的情况,你如实禀报就是了。” 即墨涵面上一惑,有些不解。 即墨晟解释道:“他已经决定的事,不会去询问旁人的意见,即便问,也只会去问他料定会反对的人。” 即墨涵豁然,如此说来,皇上即便问,有即墨晟在,也绝不会问到他即墨涵的头上来,因为他即墨涵可以违逆任何人,但绝不会违逆他的二哥,即墨晟。 即墨涵一直逗留到戌时末方才离开,他刚出门,池莲棹又来了,见了即墨晟,禀道:“少主,百州洲南有消息回来了。” 即墨晟从案上抬起头来,道:“说。” 池莲棹道:“这几个月景澹招募了不少门客,其中不乏有识之士,而郡国军中的众将领似也渐渐归心了,如今洲南的局面已渐趋稳固。时近岁末,景嫣已从盛泱回到洲南,但景苍却去了殷罗南部。” “殷罗南部?他和谁?”即墨晟问。 “他孤身一人,如今只怕已进入黑风王朝的地界。”池莲棹道。 即墨晟微微皱眉,问:“可知他为何而去?” 池莲棹道:“外面盛传李铸之子李荥为黑风王朝所得,为此百州五皇子姬傲曾在朝上受到百州国君的斥责,责令他必须尽快肃清国内的黑色势力。景苍此番孤身犯险,只怕与此有关。” 即墨晟沉默不语。 池莲棹静静观察了一会他的脸色,忍不住道:“少主,既然洲南大局已定,属下是不是可以将人马调回来了?” 即墨晟抬眸,顿了顿,道:“你派人跟着景苍,若是他这次能平安回百州,你便将人都调回来。” 池莲棹颔首,道:“是。” 第194章 蛮不讲理 殷罗最南部的一片旷野上,小影独自骑着马顺着一片衰草的荒凉小道向西走着,前几日,她打探到在西南部有一座名叫“宛月”的城池,据说十几年前就是殷罗国君赠予幽篁门的,这座城似乎离黑风王朝的领地很近。 风有些大,却不太冷,自从她从再生谷出来之后,畏寒的毛病似乎好了许多。 她将脖间被风吹散的紫色纱巾围好,拿起鞍旁的水壶,抬眸却看到不远处的山岗下有一片雪白,像是一片梅花林,连日来霜草连天的荒原已让她腻味极了,如今见有梅林,精神一振,放下水壶策马向山岗下奔去,准备在梅树下好好小憩一番。 未料刚刚来到梅林边缘,梅花丛中那抹墨绿色的身影就让她呆住了。 听到马蹄声,满怀梅枝的景苍转过身来,看到马上披着白色披风的小影时,笑着道:“冷风来何处香?忽相逢缟袂绡裳。” 小影看着他堪与白梅媲美的笑容,面无表情地从马上跳下来,仰首道:“你怎么在这里?” 景苍走过来,道:“是啊,怎么你也来了这里,好巧,是不是?” “巧你个头!你不是说回去过年了么?”小影没好气道。 半个月前,两人在金煌以南的粹宝城相遇,小影不愿与他同行,遂趁他不备跑了,没想到却在这里又遇上他。 “嗯,我觉得家里做的饭没有你做的好吃,再加上你不是还欠我一顿饭么?所以掉转方向一路往南了,想不到还真让我遇到你,果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景苍还未说完,小影却跳着脚叫了起来:“谁说我还欠你一顿饭,那次你自己不吃怪谁?哼,再说我扁你哦!” 景苍灿烂一笑,道:“不说就不说,反正你不请我我就跟着你。” “你!”小影磨牙半晌,心道:“算了,我此去凶险,有他跟着终是不便。”遂问:“是不是我请了你你就走?” “嗯。”景苍点头。 小影道:“走,我请你!”说着转身欲走,景苍却叫道:“慢着!” 小影回身,很是不耐道:“又怎么了?” 景苍指着她颈间的纱巾,问:“哪来的?” 小影低头看了看,道:“朋友送的!” 景苍怀疑地问:“哪个朋友?” 小影小脸一扬,道:“你管的还真多哩,干吗告诉你?” 景苍的表情瞬间变得奇怪,将怀中梅枝一抛,手一伸,不悦道:“拿来我看看。” “不给!”小影转身欲走,不料景苍突然探手向她颈间抓来,赌气道:“你不给我却偏要看!” 小影没想到他会伸手来抢,匆忙中急忙挥手去挡,景苍的动作却比她更快,在她手指刚刚要戳中他掌心时,突然手势一变,蛇一般伸至她颌下,一把将那丝巾扯了下来,不知是不是气昏了头用力过猛,竟将小影小夹袄的盘扣扯落两颗。 小影低头一看,登时大怒,叫道:“死景苍!你又找打!” 景苍瞪着被他扯坏的小夹袄,握着丝巾后退一步,道:“凶什么凶,赔你就是了。” “你赔我一顿打!”小影尖喝着,捏着马鞭就去抽他。 景苍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小影双足蹬地,踏着梅花去追他,两人在雪白的梅林上空追打嬉闹,卷起落英纷纷,恰似飞雪流云,妍丽难言。 几年不见,景苍的轻功竟进步不少,但比起小影来终究差那么一点点,八圈下来,景苍突然一个收势,转身道:“好了好了,不打了!” “哎,别停啊!”小影正全力以赴准备追上他,他的突然收势让离他极近的她来不及反应,低呼着直直扑入他的怀中,将他冲得后退好几步重重撞在背后的梅树上,震得满树梅花雪片般飞扬。 小影小脸贴在他胸前,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鼻尖沁入混含着梅香的他的清爽气息,脸上突然一躁,忙不迭地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抬头,却正好望入他黝黑清亮的眸中,他清俊的脸庞在满树白梅的映衬下秀逸得动人心弦。 她有些慌乱地低垂双眸,后退两步,胳膊却被他握住。 她不抬头,看着他衣摆上沾染的几片梅花,低声道:“放开我。” “明天是除夕。”他缓缓松开手,道。 她微微一怔,抬头道:“没心肝的家伙。” 景苍白皙的面颊上有些许可疑的粉红,听到她的话,表情微愣。 “你难道没有家人么?居然也不回去过年。”小影转过身向林外走去。 景苍跟在她身后,问:“那你呢?” “我没有……”她甩甩马鞭,话说一半突然停住,他,该不会是为了她才不回去的。 然,终究是继续头也不回地向林外走。 两人都上了马,出发前,小影看看自己敞开的领口,恶声恶气向一旁的景苍道:“拿来!” “什么?”景苍装糊涂。 “纱巾!”小影叫道。 景苍神情变了变,突然从袖中拿出那条紫色纱巾,几下将它撕扯成了一团破纱,啐道:“什么破纱巾,难看死了!” 小影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负气的举动,直到他扯完了她才回过神来,看着落在道旁枯草上的那团碎纱,她气愤地大叫:“景苍,你这不讲理的家伙!气死我了!”说着,一鞭向他抽去。 景苍却缰绳一抖瞬间窜了出去,笑着回头道:“我赔一条好看的给你。” 两人一路疾奔,直到酉时才在道旁的一座山脚下发现一家猎户,便去借宿。 这对姓李的夫妇很好客,由于屋舍有限,便让小影同他们十一岁的女儿共住一屋,而景苍则被安排在西面一间堆杂物的屋子里。 自从阿媛死后,小影再没有和谁同床睡过,今夜突然与人同盖一床棉被,到底是睡得不安稳,子时左右便醒了。 她下了床,想穿了衣服去外面透透气,却怎么也找不见自己的小夹袄,心中暗道奇怪,因怕惊了床上的女孩子,便也没有仔细翻找,裹了披风出了房门。 今夜无月,来到院中,只见四周一片暗沉,唯有安排给景苍的杂物间还有亮光。 小影心中暗笑,就知道这个有洁癖的家伙在那样的屋里是决计睡不着的,如此深夜,且去看看他不睡觉在干吗。 她蹑手蹑脚来到他的窗下,里面寂静无声,她欲捅破窗纸看看,又觉不妥,迟疑半晌,正待离去,却听里面传来某人气息短促的一声低咒:“该死的!”似被虫子咬到一般的语气。 她心中着笑,好奇心让她顾不得那许多了,悄悄捅破窗纸往里一看,顿时愣住。 景苍坐在桌前,桌上放着她的小夹袄,他正一边捏着手指一边满脸懊恼地瞪视着小夹袄,一脸要抓狂的样子,半晌,他平静下来,左手拿起小夹袄,右手捻起一根针,凑近桌角那豆般大小的灯光笨拙而又小心翼翼地穿刺起来,不时因为被针尖扎到而一惊一乍,那认真却又滑稽的模样让人觉得既好笑,又可怜。 小影收回目光,顺着墙角慢慢地滑坐下来,心中泛起的暖流让她双眸微湿。 景苍,失忆了都对她如此之好的景苍,她真的,不能试着去接受他,爱上他么? 到底有什么横梗在他和她之间?是即墨晟?还是玉霄寒? 可是这两人分明都不是因为喜欢她而对她好,她还在期待什么? 即便他们是她心中永远的奇葩,可这两朵奇葩都不是为她而开,也注定永远都不可能有结果。 那她还放不开什么呢? 是她自己在自己心中打了个结,将自己困在其中了,如今想来,她对景苍的排斥和疏离,是多么的冷漠和绝情啊。 或许,她可以试着去…… 不,不可以。她此行,是去找李荥的,若她坚持要护佑李荥,她可能永没有安稳日子过,她一人无所谓,可她不能拉上景苍。 若是将来,将来能安定下来的话,再说。 她站起身,正待离开,门却突然吱呀一声开了,表情紧绷的景苍动作迅捷地迈出门,转眸看到她,双颊突然通红,悄悄地后退几步挡住门,有些不自然地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小影抬头看看他,道:“我梦游,不行啊?” 景苍呆了一下,忙道:“行,当然行,那你慢慢游,我要睡了。”言讫,嗖的一声窜回屋内,然后屋内灯光一灭,陷入一片黑暗中。 小影看着那紧闭的门扉,微微一笑,带着些酸涩,慢慢向自己的屋内走去 第195章 除夕之夜 次日一早,小影看到了那件盘扣被缝得七歪八扭的小夹袄,她拿起它,感动,却也觉得分外沉重。 她只担心,他的这份深情她将无以为报。 离开那家猎户后,两人还是一路向西,下午未时,一座孤零零的城池出现在二人面前,那便是宛月。 从远处看,这座城池的城墙高耸,四角有了望台,不似普通的城市,倒似一座要寨一般。 两人毫无阻碍地入了城,只见城内街道宽阔却没有一摊一贩,道路两侧全都是规模气派装饰考究的酒楼和妓院,间或夹着几家赌坊,街面上没什么人,安静得近乎诡秘,像是一座华丽的空城。 两人牵着马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小影转头向景苍道:“嘿,这里的饭菜你敢吃么?” 景苍道:“有何不敢?只要你敢请。” “那走。”小影轻轻一笑,就要向一旁最近的酒楼走。 “慢着。”景苍拉住她。 “哈哈,就知道你挺不住,怕啦?”小影取笑。 景苍摇头,看着她道:“今天是除夕,我不想与别人一起过。” 半个时辰后,两人十分顺利地在城南方向租得一间小院,院内很整洁,有木桌木椅,还有一圃的黄菊。 不同于院中的素洁雅致,小小的厨房里的情形却显得有些让人头大。 小影手里拿着一条白底蓝色碎花的围裙,经过两刻的围追堵截,终于成功将景苍堵在了厨房的死角里。 “说,到底穿是不穿?”小影一脸凶相地逼问。 景苍皱眉看着她手中的围裙,目光要多嫌恶有多嫌恶,嚷道:“打死我也不穿!” 小影咬唇,正欲发飙,却在看见景苍那一脸的倔强表情时眨了眨眼,转身将围裙往一旁的盆架上一丢,道:“爱穿不穿,反正待会弄脏的也不是我的衣服。”说完,窝进灶下生火取暖去了。 景苍见她突然走开,倒有些无所适从,磨磨蹭蹭地走到灶前,环顾一下灶上的锅碗瓢盆和案上的鲜鱼蔬菜,不确定地问:“真的,要我做?” “嗯。”小影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头也不抬。 厨房里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影听见水哗哗地响了起来,心中暗想,这家伙竟然没有提出抗议,莫非真会下厨?不可能啊。且等着看看。 嚓嚓嚓! 砰! 哐当! 啪! 咚! 淅沥沥! 哗哗! 小影皱着眉头,根据这一连串的怪响努力想象着此刻灶上正在上演的情形,不料房中却突然安静下来。 她好奇地探出头想一看究竟,却见案上的菜乱成一团,砧板掉在地上,一只碗摔碎在砧板旁,菜刀不见踪影,而某位锦衣华服的大少爷正弓着腰挽着袖子一只手探在水缸中不知在摸什么。 她突然觉得有些头痛,因为她发现即便穷尽自己的想象力,也实在想不出他究竟是怎么把这里弄得这般乱的。 她从灶下走出来,长叹着道:“天呐,景大公子,请问您做饭如何做到水缸中去了?” 景苍明显惊了一跳,从水缸中收回湿淋淋的手臂,白皙的手中还握着一柄水瓢,讪讪道:“鱼跑进去了。” 她探头往水缸中一瞧,果见刚买的那条鳜鱼在里面摇头晃脑游得好不欢快,遂道:“咦,奇了,怎么还有肉丝在里面?” 某人在一旁小声道:“计诱未成。” “哦,那菜刀怎么也跑进去了?”她继续问。 “偷袭未成。”某人更小声道。 小影收回目光,环顾一下一片狼藉的四周,再看看面前比自己足足高了大半个头的男子汉,啧啧道:“果真是战绩显着啊!” 景苍双颊有些红,悻悻道:“有些紧张……” “紧张你个头!还不赶紧烧火去!”小影夺过他手中的水瓢,火大的一脚将他踹进灶下。 半个时辰后,大功告成,小影一边端着菜往外走一边冲灶下叫道:“景大公子,不要添柴了,把鳜鱼端出来。” 当她在院中的小木桌上布置碗筷的时候,景苍端着鱼出来了,小影转头一看,捂住肚子撑着桌笑得直不起腰来。 景苍莫名奇妙,将鱼摆上桌后,掸掸肩上的灰尘,问:“怎么了?” 小影指着他笑着道:“你莫非是将脸伸到灶膛里去了么?” 景苍闻言,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灰,霎时俊脸又是一红,真真弄得是红中带黑,黑中带红,滑稽之极。 小影忍着笑踉跄地走到他跟前,从袖中拿出手巾仰着头替他擦。 他一动不动,黝黑的眸子只看着她。 看到映在他眸中的自己这张虚假的脸,她笑容渐收,收回手垂下眸,转过身道:“还是去洗个脸。” 景苍眸中闪过一丝失落,顿了顿,转身向屋内走去。 待他一身整齐地从屋内出来时,小影已为两人斟好酒,景苍落座,小影举起酒杯道:“喂,吃完这顿饭我们可要各奔东西了。” 景苍点头,道:“吃完这顿饭,我去黑风王朝,你呢?” 小影心中一震,抬头道:“你疯了?” 景苍浅笑,向她照一照杯,道:“开玩笑的。我敬你一杯,谢你为我做菜的辛苦。” 小影喝得心不在焉,一杯饮尽,景苍执箸夹了块细白的鱼肉,细品一番,抬眸笑道:“这鱼做的真好,若有机会可不可以教我?” 小影自斟一杯酒,眉眼不抬道:“你学了作甚?改行当厨子?” “谁配吃我做的菜?”他突然道。 她抬头,却见他稍显调皮地一笑,道:“自然,除了你。” 来不及惊讶他居然也会有调皮的神情,她心中一动,又莫名其妙地一痛,嘴角却自然而然弯起取笑的弧度:“铲子还没学会拿呢,架子倒端起来了。” 他一怔,大笑。 她偏首看看一旁的金菊,道:“还是第一次,伴着菊花度过除夕之夜。”心中却不由想起,横翠,有谁伴着玉霄寒一起度过除夕之夜呢?是睡莲,还是沧月? “……清歌。”耳畔的轻唤让她猛一回神,转眸,却见景苍正看着她,眸中情绪难辨,却终是浅浅一笑,道:“你走神了。” 小影点头,举杯道:“我自罚一杯。”刚要喝,却被他伸手拦住,她不解地抬头去看,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眸中情绪,只听他道:“我引不起你注意,却要你自罚,不合道理。”言讫,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影心中一阵歉疚,微微低了眸,少顷,低声问:“景苍,你为何喜欢我?” 他沉默有顷,不答反问:“你为何不喜欢我?” 她抬眸,他轻轻一笑,掩着些落寞,道:“其实差不多的。” 她摇头,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你遇到我之前,我已有了喜欢之人。” 他垂下眼睑,身后,一轮新月正缓缓升起,洒下一地清冷的光辉。半晌,他抬头,道:“清歌,今夜我们不谈这些好么?” “好。”她淡淡一笑,伸筷去夹菜,入口,才发现,菜已冷了。 他从腰间拿出笛子,轻轻抵到唇边,于月色中缓缓吹奏起来。 仍是那首《月出》,笛音清越优美,调子却听着比几年前梨树下的那段沉抑低回了许多。 月色中,横笛吹奏的清俊少年显得那般沉静和安详,微冷的夜风轻撩着他的发丝,将那淡薄的月光丝丝割碎。 她于那细碎的月光中沉迷,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个情景。 淡紫如霞的花树下,长发如丝容颜似水的少年沐浴着月光静静地坐在她的身侧,听她吹那一首《西江月》…… 转眼,一年半过去了。 可,他的样子竟没有丝毫的模糊。 她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 玉霄寒,你可知我如此想你,如此想你。 时隔一年,你将玉佩还给我,你是不是已经努力地尝试过,最后发现,真的没有办法喜欢我,所以,以此来向我表明你的心迹。 可我宁愿不知道,这样,心中还可存有一丝希望,虽渺茫,但却不至断绝。 玉霄寒,你可曾,也在离别后的某个月夜,模糊地想起我? 耳边的笛声突然一顿,他的音裂了。 她回身,抬眸去看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有些尖利刺耳的笑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令人无法辨认那笑声究竟来自何处。 小影皱眉,喝道:“何人在笑?这般难听,还不住口!” 笑声一杳,院中突然飘来一团黑雾,一绝色妖娆的女子一身黑纱,赤着双足袅娜地自那团黑雾中现身,熠熠生辉的双眸勾魂摄魄地扫视二人一眼,目光立刻盯在景苍身上,咯咯娇笑道:“原来公子不仅笛吹得好,长得也好,何必在此为这心不在焉的女子枉费情思?不如跟我走,我定然不会冷落于你。” 景苍面色一冷,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哈哈哈,难得难得,紧那罗,你可又有事可做了!”随着娇软的轻笑,一名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娇柔少女踏着丝绦轻飘飘地落在黑纱女子身侧,站定后,一阵浓烈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香味扑面而来。 “嗯,征服他这样的男人才有成就感,香神,收起你的香气,把他熏晕了就不好玩了。”被称为紧那罗的女子妖媚地勾着嘴角,盯着景苍的目光犹如盯住猎物的蛇一般。 小影掩着鼻子,看着景苍道:“景苍,这两个人一个声音难听,一个味道难闻,我不喜欢。” “不喜欢叫她们走便是了!”景苍说着,突然掀起一掌向那两个不请自来的女子拍去,袍袖翻飞间,气劲似海浪般涌出。 两个女子身形一杳,眨眼间已飘出四五丈距离,香神看着紧那罗笑道:“要动手了,打坏了没办法向主人交代,怎么办?” 紧那罗笑得好不妖娆,道:“罢罢,先带回去再说。” 景苍气恼,脚下一旋便去攻那紧那罗,只听紧那罗尖叫笑道:“哎呀!扑过来了!”言讫,竟然不顾景苍凌厉的杀招,迎面投向景苍的怀抱。 小影见她姿势诡异,心下大惊,双脚在地上轻轻一蹬,身子拔地而起向景苍那边扑去,眼前人影一闪,一股浓烈到几乎让她背过气去的香味涌入她的鼻间,瞬间呛散了她刚刚聚集的真气,她咳嗽着落地,那名叫香神的女子柔若无骨的双手蛇般向她的肩头搭来,她身子向后一仰,双手顺着她的手势往后一带,那女子控制不住果真被她的引字诀带扑到身后,她旋身,一掌袭向她的后心。 岂料那女子反应奇快,落地之后,也不回身,脚底似抹了油一般跐溜一声滑出几米远,回首便是一掌。 小影这次学乖了,屏住呼吸,双掌一握一推,揉字诀弹字诀已成,那女子被反弹回去的自己的气劲逼得向旁侧一跃,眸中略微惊讶,低喃道:“九诀,幽篁门?” 小影不理她,脚下急踩几步,探手袭向她的脖颈。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景苍那头胜负已分,紧那罗捂着胸口倒退几步,嘴角血丝盎然,却仍妩媚一笑,道:“好狠心人也!” 香神知小影身负九诀之后,竟不敢轻易接招,旋风般闪过一边,对紧那罗道:“走。” 紧那罗点头,两人齐齐跃上院墙,转瞬不见。 小影转身看向景苍,正想问他有没有事,脑中突然一阵晕眩袭来,登时站立不住。 她强撑着向景苍看去,却见他眸中也是一样强撑着的迷离目光,道:“那女子的香味……” 一语未完,两人同时晕倒在地。 第196章 不再恨他 醒来,锦帐低垂,香温被暖,然入目的一切,却都彰显着陌生。 想到陌生二字,她忍不住暗自苦笑,如今这天下,又有几处地方于她而言不是陌生。 强撑起酸软异常的身体,她撩开锦帐向屋内看去。 檀色的屏风外,窗明几净,琴棋书画件件雅致,屋内空无一人,窗外偶有风声掠过,却只显得这一方天地愈加静谧。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低头看看自己,手链和玉佩都在,衣服却换过了,绵软而合身。 她走到门边,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寒意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然后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雪,厚厚的,洁白的,如云一般的积雪。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平楚才会有这样的雪,而她昏倒的那一刻,还在殷罗西南端的宛月。 这是什么地方?景苍呢? 她警惕着,全身戒备地踏出了门。 园子很大,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四周寂寂无声,她踏出院门,回身一看,“宝罗院”,她摇摇头,没有印象。 抬头四顾,面前的这座园子更大,正中心有个湖,湖边道旁一株株梅花开得如云似霞,将满地的白雪点缀得温暖起来,花影雪色中,一幢幢亭台楼阁犹如琼楼玉宇,纤尘不染。 天色已有些昏暗,她低头,踩着仿似没有人走过的厚厚积雪,顺着湖走去。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仿佛这只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园子,没有主人,可是…… 有的道上却还残留着几串浅浅的脚印,证明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走过。 她折了一枝红梅在手,茫然地走着,道旁出现了一座亭子,心芳亭,她走进去,站在临湖的一边环顾四周,四周并没有守卫,也就是说,她可以随时随地离开这里。 她疑惑地皱了眉头,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人迷昏了她,将她带来这里却又不关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景苍又在哪呢? 耳畔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似有人踏雪走近。 她循声望去,梅花疏影里,两个身影正慢慢靠近。 她戒备起来,面向来人站在亭侧不动,身后那结冰的湖面便是她的退路。 随着那身影越来越近,她的心渐渐不安起来,她看不清他,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让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那身形,那行走间的风姿,有些熟悉…… 短短一段距离,他好似走了很长,长到她已经数不清自己的心跳,又仿似很短,不过眨了下眼,他已来到亭下。 漆黑的发,漆黑的眸,如雪的肤色,如雪的气质,静静一个停步,便似一轮圆月乍现,瞬间驱散了这昏沉的暮色。 如此惊艳却又如此冷冽,只有,即墨晟! 她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地瞠圆了双眸,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醒来后第一眼,竟然看到了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他。 更令她不安的是,看她的第一眼,他向来沉静的双眸中掀起的那股滔天情潮,仿似她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绝世珍宝,被他在某个无意间,突然看到了。 他身形僵直,站在雪地中直直地看着他,风卷起了他的发梢和衣角,却无法吹乱他眸中那股不容错认的巨大狂喜,狂喜中,掺杂着深刻的伤感,欣慰,愧疚,痛悔……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眼神可以在一瞬间表达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这样的眼神,让她后知后觉地惊颤起来,她缓缓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微凉,光滑,触感如此真实。 她的面具,被人揭掉了。 她突然想逃,想逃得远远的,不叫他看见,也不要看见他,可不知为何,她的身体如此僵硬,以至于,在他那样的目光中,似乎轻轻转过身都难于登天,他的目光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她深陷其中,逃无可逃。 空气凝滞了,呼吸凝滞了,时间也凝滞了,令人窒息的对望中,却是他微微垂下眼睫收回目光,然后,轻轻侧首,对一旁的朱峤道:“你先去。”语调有些僵硬,却还算正常。 朱峤没有半分迟疑,转身急速离开。 天地间仿似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抬头看着她,一步步迈上台阶,登上亭子,缓缓走到她身前。 她垂着眸,无法正常呼吸,寒冷的空气中,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微微颤抖。 一件厚重的貂绒大氅,带着残留的他的温度,沉沉的披上她瘦弱的肩,将她整个身子包裹其中。熟悉的声音伴随熟悉的气息一起沁入她的脑海:“小影。” 这一声唤,如此亲切,却又如此沉重,仿似承载了他所有曾悲痛过,曾怀念过,曾牵挂过的记忆,最终碾碎糅合成这两个字,就这样轻轻的,却又重似千斤般地从那原本清亮的嗓音中沉沉逸出。 听到这一声唤,她有瞬间的眩晕,时空错乱地在她脑海中来来去去,让她分不清今夕究竟是何夕,他和她这样对面站着,仿似一切都不曾改变,却又似改变了很多很多,有什么东西缺了一角,再也补不完整,又似有什么东西多了一块,再也剔除不掉。 面前不足盈尺便是她曾经十分熟悉十分怀念的强健而温暖的怀抱,她想不顾一切扑入他怀中痛哭一场,还未行动心却已痛得像在滴血。 她狠狠地咬着唇,抑得住哽咽,却抑不住泪。 泪如雨落。 心中却仍在想:他有何错?他委实是对我好的啊。难道,也要像失去义父一样等到失去他的那一天,才能静下心来在眼泪中追思他的好吗? 不,就在此刻。也许,她永不能放任自己再近他多一些,但,她该让他知道,她不恨他了,她记得他的好。 她背过身去拭尽了脸上的泪,然后缓缓转身,她原本想微微一笑,但知道自己笑不成,索性就吸吸微红的鼻头,轻声道:“晟哥哥。” 即墨晟看着她潋滟的双眸,天色依旧昏沉,但这一声“晟哥哥”,却驱散了他心中压抑已久仿若永生都挥之不去的阴霾,温暖阳光洒落心田的感觉,美好得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强抑着心中翻腾不休的情绪,道:“外面冷,我们进屋。” 小影轻点了点头,无比乖巧。 他的书房,整洁,简单,温暖。 小影窝在暖暖的长榻上,与他对面而坐,面前样式简单雕刻精致的小案上,雪白如玉的瓷杯中,热气氤氲,茶韵悠长。 她始终低着头看着那杯中浅绿色的液体,心中似有蚁爬,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有些凝滞的气氛。 良久,听见即墨晟道:“四年了,我竟不知,你活着。”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下却似有积淀了许久的东西在暗暗汹涌。 小影抬眸,将目光定在他颈侧的一缕黑发上,轻声道:“幽篁门救了我,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 即墨晟微微一怔,问:“那你是不是也服了情魔泪?” 小影摇头,微微一笑,道:“没有。她们救我,是为了报我父亲之恩。” 即墨晟沉默。 小影抬头看了看他沉静的表情,低垂的睫,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他对景嫣浅笑的情景,心中隐隐颤抖得痛。 她强行抑住,问:“晟哥哥,我如何会在这里?” 即墨晟抬眸,瞳孔黑而沉,“昨日,你昏倒在我的马车前。” 小影娥眉微微一皱,问:“只我一个人么?” 即墨晟点头。 小影低眉,心中疑惑又起,少时,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即墨晟道:“正月十三。” 小影一惊,失声道:“正月十三?” 怎么可能?除夕她还在殷罗最南端,可短短十二天,她竟穿越了两个国家来到了平楚,是什么竟有这般惊人的速度? 即墨晟见她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小影抬头看着他,脑中百转千回,问:“晟哥哥,最近,你有什么行动么?”有人既然费尽心思非要让她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即墨晟面前,必定是她的出现能改变一些事情,于那个人有利,若能知道这件事,那她说不定可以猜出那人是谁。 即墨晟表情沉静,道:“没有什么行动。” 小影有些怀疑,即墨晟却问:“小影,如何一直不见阿媛?” 心似被刀尖扎中,瞬间疼痛难忍,她看着他,想起那天龙栖园中他风华无限的笑靥,她微微一笑,道:“她嫁人了。”言讫,伸手端起茶杯,茶,香,却更苦,一直苦到心里。 他没有多问,两人沉默一会,他白皙、骨节修长的指,握着一串紫色琉璃,轻轻放到她面前的案上。 她一怔,蓦然抬头。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幽柔,“若知清歌便是你,我早当物归原主了。” 她低眸,伸指拿起那串手链,紫色的莹润在她如雪的指尖轻轻流淌着,流光中,一点细微的瑕疵映入她的眼帘,她心内一紧。 燕九骗了她!这一条,才是真的。 她抬头,眸中抑了一丝愤怒,问:“他如何为难你?” 即墨晟微微摇头,道:“他没有为难我,我以为你知道。” 她攥紧手链,看着他,可他的神情委实无懈可击,良久,她低低叹了一声,道:“晟哥哥,今后,请你不要再为我,受人要挟。” 门上突然传来轻叩,只听朱峤在门外唤道:“少主。” “进来。”即墨晟转眸,看着朱峤进了屋。 朱峤并没有看小影,直接向即墨晟禀道:“少主,朱程二位将军来了,您看……” 朱峤话说一半,即墨晟却伸手打断了他,道:“你叫他们先回去,一个时辰后再来。” 朱峤扫了小影一眼,答应着正要退下,即墨晟却道:“慢着。”抬眸看向小影,问:“你想吃些什么?我叫他们送到你房里可好?” 小影点点头,道:“随便。” 第197章 解散幽篁 从即墨晟的书房回到自己的住处,小影在灯下细细地比对着两串手链。 燕九委实是做的精致,就连那丝线的颜色和绳结的系法都一模一样,要不是那点细微的瑕疵,根本无从判断这两串手链究竟哪一串才是她父亲留给她的。 她收起手链,眉头微蹙,不知燕九让即墨晟用什么作为交换条件才将这串手链给了他?虽然即墨晟不肯说,但她知道必不如他说得那般简单,否则,燕九哪里用得着费这心思? 如此想着,心中越发不安起来,她这次莫名其妙被人带到他面前,不知又是因为什么,他定然有事瞒着她。 既然他不肯说,那她就去城中探探,说不定能得到些许线索。 计议一定,她火速出门,还未到前院,却见不远处长廊尽头有两人缓缓走来,她忙隐入一旁的梅株后,于缝隙中细看,原来是朱峤和池莲棹二人。 只听得池莲棹道:“明天就是出发之日了,想不到少主突然改变主意,不知要改到哪一天。” 朱峤沉声道:“我看少主是不会去了,不仅他不去,他还会阻止皇上继续打幽篁门的主意。” 小影心中一惊,幽篁门? “为什么?前两日少主不是还跟朱程二位将军就剿灭一事作了详细计议么?”池莲棹疑惑。 朱峤冷哼一声,道:“为什么,今日少主见了谁?” “你是说,那个长的很像昔日影郡主的人?” “像?她就是影郡主。”朱峤道。 池莲棹停住脚步,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当日,她那般重伤,又掉进了怒江,根本不可能活。” 朱峤冷冷道:“我虽不知她是如何活下来的,但我确定那就是她。一看少主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又回来了。” 池莲棹沉默片刻,道:“朱峤,你当心了,我从你的语气中听出了你对她的介怀和排斥。你别忘了你曾因为对她动手而被少主驱逐过。” 朱峤微微怔了怔,叹了口气,道:“我控制不住,一看见她,就好像看到了少主的软肋。前几年,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少主虽久久无法释怀,但我心里踏实,因为我相信没了她,再没有人能奈何少主。可她竟然又活着回来了。” 池莲棹道:“你也别太笃定了,今日的少主不是昔日的少主。” 朱峤道:“你是没有看到少主的样子,我笃定,即使是今日的少主,依然愿意为她倾尽一切。” 池莲棹思索一阵,道:“如今,只怕找出究竟是什么人将她送到少主这里更重要,这个人对于她对少主的影响力一清二楚,若是少主的对头,这可是大大不利。” 朱峤皱眉道:“有她在,任何人都可能威胁到少主,这就是我为何始终接受不了她的原因。” 池莲棹微微沉默,少顷,道:“她若是对少主还有一丝情义,为何不离少主远一些?” “情义?我看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理所当然的很,备不住哪一天又想起她的父仇,冷不防在少主心窝上捅一刀也不一定。”朱峤恨恨道。 池莲棹忙道:“噤声,若被王爷的人或是少主听到可不得了。” 两人当即停止对话沿着长廊走远。 小影黯然地回身,果真,他还是…… 她咬咬唇,双足在雪地上轻轻一点,向宝罗院飞掠而去。 远处,朱峤和池莲棹从廊柱后走出来,向这边看一眼,池莲棹问:“你说,她会怎么做。” 朱峤看看那隐入夜色的纤细背影,道:“我想,她会立刻离开。” 池莲棹道:“若被少主知道,你我免不了一顿罚。” 朱峤道:“我情愿。” 两刻之后,小影果真如他们所愿,独自掠出了即墨府,一路向圣女山飞奔而去。 来到圣女山上的石室,她点亮桌上的油灯,环视室内,看到床角几双崭新的绣鞋时,登时怔住。 她拿起一双,做工精致,色彩鲜艳,大小,正合她的脚。 她缓缓在纤尘不染的床沿坐下,当年,她赤脚而来,留在这里的旧鞋不合她的脚,想不到,他记得,即便认为她死了,他依然来打扫这里,并为她准备了合适的绣鞋在这里。 虽知不可能,但他还是一直希望她有一天能活着回来的。 晟哥哥…… 泪眼模糊中,她仿若看到他蹲在她脚边,拿着锦帕轻轻为她擦脚底的泥,仿若看到,满地菊黄中,他嘴角带血,目光忧伤地看着她,仿若看到他眸色沉沉,轻声道:“小影,我对不起你……” 晟哥哥…… 你如此歉疚,如此自责,如此委屈,可是,你何曾对不起我? 她仰面躺倒在石床上,任泪水无止尽的顺着她的眼角滴落,濡湿床铺。 朱峤说的没错,她该离他远一些啊,这样,才能尽可能少的连累到他。尽管,她心里其实…… 但她清楚,她不可以,她也做不到,她始终无法忘怀,即墨襄,杀了她的父亲,爷爷。 她可以原谅他,但她,不能放任自己去爱他。 她想,如果,他是喜欢景嫣的,那么,就让他们在一起,他住的地方,太静,太静了。 而阿媛,她相信,她必定也是希望他能快乐,能幸福的。 所以,从今天起,放过景嫣。 心很痛很痛,像是有人在强行拔除已在她心中根深蒂固的一株幼苗,痛得血脉几乎要逆流。 但她又能如何?她自己种下,自己要拔的,再痛也只能忍着。 折腾了大半夜,终究是安静了下来,却依旧睡不着。 原来,即墨晟原本是要带兵去剿灭幽篁门,她想,若是她在殷罗听到这个消息,定会惊出一身冷汗来,且不论他的兵马是否能冲破幽篁门精妙的阵法,单是想象他与玉霄寒过招的情景已够她心惊胆颤了。 这个关头,有人将她送到了他的面前,并揭掉了她的面具,有意让两人相认,那么这个人必须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清楚她和即墨晟的过往,知道只有她能阻挡住即墨晟的兵锋。 第二,有能力在十二天内把她从殷罗最南端送至平楚雪都烈城。 第三,了解她和幽篁门,或者说,和玉霄寒的关系,知道她只要听到这个消息,必定会竭尽全力地阻止。 她搜遍脑海的每一处,也只得出一个结论,只可能是幽篁门的人。 或许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知道她和即墨晟以及幽篁门的关系,比如说燕九,但,要笃定她一定会阻止即墨晟对幽篁门用兵,还必须知道她对玉霄寒的感情,她想,这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只有两个人知道,那便是,玉霄寒和沧月。 而且,幽篁门一直是制造奇迹的地方,十二天,将一个人从殷罗运到平楚,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是天方夜谭,但对于幽篁门来说,只不过是众多奇迹中的一种罢了。 再者,宛月,不也正是幽篁门的地盘么? 虽然知道他们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可心里不知为何会这样难过。 玉霄寒,为了自保,将她送回即墨晟身边……他果真对她,没有一丝留恋…… 念至此处,只觉得万念俱灰。 罢了,罢了。 她起身,转眸看到床角的那几双绣鞋,用布巾将它们包了起来,想了想,终是褪下手上那串真的手链,将它放在绣鞋曾放过的地方,心道,就当,留个纪念。 既然是一切是幽篁门所为,那他们该不会伤害景苍才是,刚刚听朱峤池莲棹所言,即墨晟已放弃对幽篁门用兵,那么,她也可以离开了。 …… 进入一月后,横翠便整日笼罩在七星出云的馥郁和莹光中,七星出云一共有四十九片花瓣,每个月开七片,七个月完全绽放,每十年的这个时候,阵堂中的众人总会特别忙碌和辛苦,因为方圆五十里内都可以闻到七星出云的芬芳,而到了晚上,它闪亮如天边的一颗星,极易将外人引来,所以,阵堂必须时时改变阵法,混淆人的方向感和距离感。 今年再生谷的气氛比任何一年都紧张,不仅因为淳于谋和杜鹃两个叛徒的叛变,更因为探得了平楚要派即墨晟带兵来犯。 这几日,渺云整日忧心忡忡,沧月姐姐已经出去五日了,还不见回来,若这时有什么突发情况,她该如何应对? 第六日,她受到了玉霄寒的召唤。 忐忑不安地来到横翠池边,看着池畔的那抹水色身影,她有些微紧张,虽说为他护过法,但除了见过他的容貌外,她对自己的这位主人一无所知。 “渺云见过谷主。”她在他身后轻声行礼。 他轻轻回身,秋水盈盈的眸中有些不适应,长睫一扇,他微微别过轮廓优美的脸,问:“渺云,你可知谷中财物存于何处?” 渺云微微一愣,俯首道:“知道。” “你命人将它们取出来,分给谷中众人。”他的声音像是轻柔悦耳的风,然而渺云还来不及欣赏便愣住了。 他掀起乌黑的眼睫看看渺云愣怔的神色,接着道:“然后,叫他们散了。” 渺云失魂落魄地走在通往风阁的走廊上,迎面沧月正疾步而行。 渺云抬头看到,忍不住扑了上去,急道:“沧月姐姐,你可回来了。” 沧月见她神色不对,眉头一簇,问:“发生什么事?” 渺云道:“谷主要解散幽篁门。” 沧月脚步匆匆来到横翠,看到波光上那抹淡雅的身影时,放缓了脚步和气息,站在池边轻轻行礼:“谷主。” 玉霄寒远远地回眸,语音轻轻:“你回来了。” 沧月颔首:“是。谷主,即墨晟已放弃攻打再生谷。” 玉霄寒问:“他想如何?” 沧月道:“他不想如何,他说,因为幽篁门于秋雁影有救命之恩,他终生不会与幽篁门为敌,请谷主放心。” 玉霄寒垂下眼睫,掩住眸中微微的失落。 沧月犹疑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谷主,听说您要解散幽篁门。” 玉霄寒轻轻点头。 沧月凝眸,问:“为什么?” 玉霄寒沉默有顷,轻声道:“你该知道,我活不了多久。” 沧月心中一窒,疼痛瞬间袭来,竟让她有些站立不稳,她紧攥着双拳,嗫嚅道:“谷主,您的冥息还有最后一层了……” “我练不成了。”他无比平静地道出这个事实。 沧月垂下眼睑,只觉得天地黯黯无光,只剩下昏茫一片。 短暂的静默过后,只听得玉霄寒声如清风道:“你们这么多人,为我一个,不值。” 沧月抬眸,还未说话,玉霄寒却目光柔柔地看过来:“沧月,你也走,去,哥哥那里。” 沧月一震,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却在她的目光中缓缓转过身去,踏着波光慢慢地向更深远处走去,背影那般飘逸清隽,却也那般孤独无助。 沧月咬着唇,抑着满眼的泪,垂首慢慢退出了横翠。 第198章 突起杀机 相思门。 枫树下,宴泽牧与玉霄漓正小酌闲聊。 宴泽牧拈起飘落案上的火红枫叶,仰头看看满树艳红,笑道:“你这棵枫树可是个宝,竟能一年四季红艳不褪。若是女人也能这般容颜不改就好了。” 玉霄漓轻轻放下酒杯,雪白的脸庞有些消瘦,道:“女人的容颜何曾改过,改的,不过是男人的心罢了。” 宴泽牧仰头而笑,道:“你定然是爱过。” 玉霄漓浅浅一笑,掩着些苦涩,端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晶莹的酒液濡湿了他的唇,艳丽异常。 宴泽牧修长的指撷着叶片转动半晌,道:“我的来意,你该知道,开个价。” 玉霄漓静静抬头,问:“你舍不得詹洛?” 宴泽牧嗤笑一声,眯着狭长的眸问:“你这样看我?” 玉霄漓道:“你钱虽多,对女人却一向吝啬,我只不过不信你付了十朵雪芝的代价,只为了陪她走一趟幽篁门而已。” 宴泽牧轻轻叹口气,将枫叶拍在案上,道:“她太蠢了,我只好把她安排在姬傲身边。” 玉霄漓无奈地摇摇头,问:“这次要什么样的?” “有胸无脑,风骚入骨的最好,十个。”宴泽牧道。 玉霄漓皱眉:“你这样对付你的父亲?” 宴泽牧挑眉,惊道:“我有父亲么?我怎么不知道?” 玉霄漓看着他不语,见状,宴泽牧又微微一笑,温良至极的,缓缓道:“他不是就喜欢这个么,我不过想尽孝而已。” 玉霄漓垂眸,道:“三天后派人来领。” “怎么,要白送我?”宴泽牧笑眯眯一脸悠闲。 玉霄漓眉眼不抬道:“我承诺过你哥,竭力帮助你。” “上次在再生谷外你我已是两清了,再怎么说,你是我哥的朋友,我若占你便宜,怕我哥会骂我没出息。”宴泽牧云淡风轻道。 玉霄漓抬头看了他一眼,少时,问:“即墨晟突然息兵,是你从中斡旋的?” 宴泽牧眉梢一挑,一脸无奈地微微笑,道:“要不然怎么办?你不让我去再生谷生事,我不想违背自己的承诺,又不想让北堂陌趁机钻空子,只好出此下策。” “你用什么办法?”玉霄漓问。 宴泽牧懒懒地靠回椅背,道:“抱歉,这个,恕我无可奉告。” 玉霄漓沉默有顷,道:“听我一言,即便有一天你得到了涅影,你也绝不可以练。” 宴泽牧伸手端过酒杯,放在鼻尖细品酒香,道:“你弟弟是人?只要他是人,他能练成的武功,我同样可以练成。” “既如此自信,你四处寻找嘲风又是为何?据我所知,他虽是医界怪才,武艺颇佳,但你一旦练此功走火入魔,他绝对救不了你。”玉霄漓道。 宴泽牧弯起色泽迷人的眸子,看着玉霄漓道:“你又激起我对你弟弟的兴趣了。” 玉霄漓盯着他,良久,道:“我希望你不要用自己的生命冒险。” 宴泽牧又笑了起来,道:“放心,对我的命,我比任何人都珍惜。”缓缓将杯中酒饮尽,他将杯子往石案上重重一放,摇头道:“烦死了,正需要用人的时候,李荥那小子竟又自戕,害我不得不拨出一部分人手去找嘲风,也不知那小子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要是他就这么死了,就太可惜了。” 言讫,抬眸看看玉霄漓,道:“我听说,再生谷中有一株旷世奇花,叫七星出云,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功用,今年正是开花之期,你能不能帮我走动走动,让我把它买下来。” 玉霄漓淡淡看着他,道:“我第一次见你肯为了一个人花如此大的代价。” 宴泽牧幽幽一笑,道:“百万金,千万金,万万金,只要能买到的,终还是便宜货。” 玉霄漓不语。 宴泽牧继续道:“当然,若是你不肯帮我走动,我也只好请你弟弟亲手将花送到我手中了。” 玉霄漓眸光一冷。 宴泽牧笑道:“别紧张,我宴泽牧答应过的事,何尝赖过?不过,他若自愿来找我,你总不能怨我。” 二月,小影在马不停蹄地跑了一个半月后,终是进了殷罗的国境。 她实是疲惫极了,准备在金汤朝夕楼休息一晚。 自从离开平楚进入百州,一路听到的消息让她心里十分不安。 听说,月前景苍在殷罗粹宝杀了一名黑风王朝的护法,自己也失去了踪迹。 她十分担心他,除夕之夜,幽篁门的人将他和她迷倒之后,将她弄走,难道却没有告诉他?莫非他果真去了黑风王朝?他会不会遭了黑风王朝的毒手? 即使疲惫万分,但在如此忧心如焚的情况下,她还是没有休息好,次日起床时,面白如纸双目浮肿。 顾不得那许多,她买了一些水粮继续上路。 二月的殷罗,迎面而来的已是春风。一路如茵嫩草如星繁花让她灰暗的心情好了许多。 中午时分,她看到道旁有一棵刚刚冒出嫩芽的大杨树,便勒住缰绳下了马,在树下席地而坐,打开包袱取出饼来,啃了几口,抬头看看满目灿烂的春色,却觉得难以下咽起来。 景苍现在也不知情况怎样,是生是死。虽听说黑风王朝从不为被人杀死的部下报仇,但他杀死的毕竟是一个护法,其余的七大护法四大隐侍甚至焰帝未必就会袖手旁观。 若是,若是他真有不测…… 她突然后悔除夕那夜没有好好待他,他必定伤了心,否则,不可能吹笛还吹裂了音。 想着想着,眸中便沁出泪来,正伤怀,耳畔却隐隐传来车架的辚辚声。 她抹干泪光,抬眸看去,熟悉的四驾马车正从那一片嫩绿的春光中缓缓驶近。 车辕上依旧坐着追月和那名英俊男子,到了近前,追月看着她浅笑不语,那边金丝银缕的车帘却卷了起来,探出一张比春光更为灿烂的笑脸来,道:“嘿,清歌,好久不见。” 小影盯着宴泽牧那狭长如狐狸一般的眸子,想起即墨晟,想起宴逍,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杀机来。 她想杀他。 她自己也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自非墨以后,还没有人能这样引起她的杀机,即便除夕之夜在宛月遇到的那两个女子,也没有引起她这样强烈的杀机。 为什么? 因为她本能地意识到,他非善类,他若活着,将来必是祸害。 “喂,兀自看着我发呆作甚?想看就上车,看得更为仔细一些。”他脸上又出现那种她熟悉的邪邪的笑意。 以往,她看到他这样笑,总会觉得他是故意在逗她,可今天再看到这样的笑,却觉得心中一阵发寒。 权衡有顷,她拎着包袱爬上马车,在他对面坐定,看着依然锦衣华服,一脸漫不经心的他,淡淡问:“如今,我是该叫你燕九呢,还是宴泽牧?” “随你,你怎么叫我都喜欢。”几个月不见,他的肤色浅了一些,眸子却更亮。 小影别过脸,扫了眼小桌上的珍馐佳肴,打了个哈欠,往宽大柔软的座椅上一蜷,道:“到底是你会享受。” “今天怎么没有戴面具,风尘仆仆地要去见谁啊?”他看着她,笑眯眯地问。 小影趴在抱枕上,懒懒道:“你若请我上车就为了问东问西,那我只好马上下去。” 宴泽牧笑道:“好,我不问,你爱怎样便怎样。” 小影换个姿势,背对着他抱着抱枕闭上眼睛,她身量娇小,这不长的座椅竟也可做得她的一张小床。 车内顿时静默下来。 春日午后的风柔柔地吹进来,像是幼时母亲在身边轻哼的摇篮曲,很快便让人醺然欲睡。 小影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等到他的呼吸均匀而悠长时,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回身,果然,他斜倚在座椅上,一手撑着额头,闭着双眸表情恬静。 小影看着他沉睡的脸,右手不自觉地向腰间匕首摸去,刚刚碰到刀把,却又停住。 真的要杀他吗? 她仔细地看他的脸,这张脸极为年轻,线条坚毅却又柔和,远山一般冷眉下,睫毛不长,却极密极黑,即便睡着,唇角的弧度却仍微微上扬,似正在做着何种美梦,这是一张俊逸而又充满朝气的脸。 她看着他,脑海中浮现出龙栖园中那段岁月,那是段特别的记忆,不快乐,却也不难过,而组成这部分记忆的,是那总是光怪陆离的场景以及从不生气的他。 她忆起他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笑容蓦然打断她的忧伤,忆起他那不正经却总是微带宠溺的眼神,忆起她离开时,他用低醇却悠扬的语调唱“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她垂下眼睫,犹豫不决。 矛盾中,她想起了九年多以前,她在盛泱第一次看见他,那时,他和他的兄长那般情深义厚,回朝后却遭逢巨变,如今兄长又去世了,不知这几年他是如何过来的,想来这一路走来必也不平坦。 唉!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岂能因为心中对他有所怀疑有所忌惮就害他性命?也许,他不过也是在挣扎着想走出一条求生之道而已。 如此想着,她渐渐放松了因蓄势待发而紧绷的身体,抬眸向窗外望去。 青色的山峦起起伏伏曲线温柔,偶尔几丛艳得耀眼的鲜花从眼前一闪而过,立马被疾行的马车远远的抛在后面,远处传来的鸟鸣声空灵而婉转,勾起她深藏记忆深处的童年的美好,只是,如今想来,只觉得辛酸的模糊。 眨了眨酸涩的眼,她微微低垂了眼睫,转头,却正好对上宴泽牧若有所思却又洞若烛明的目光,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 他不知何时醒了,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无声无息地睁开了双眸。 见她看来,嘴角勾起微微的笑,坐直身子伸个懒腰,叹息一般道:“妖精。” 小影心里正有些莫名的不安,听他如此称呼,忍不住蹙眉抬头看他。 他却突然起身,长腿一跨身子一转便挤到她这边的座椅上来,原本宽大的座椅因为他的加入而变得拥挤起来,小影被夹在他和马车的车壁之间,辗转不得。 登时大怒,伸手抵住他挨近的身子叫道:“你又发什么疯?” 宴泽牧抓住她柔腻的小手,毫不介意地利用自身的体型优势压制住她,勾着嘴角道:“暴戾多疑的性子,却偏偏长了副单纯可爱的模样,我很好奇,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关你什么事?”她怒视着他,立马就要武力挣扎,他却道:“别慌别慌,你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吻呢。” “项链我还给你了!”她叫。 宴泽牧紧逼着她,握紧她不停地想要抽出的小手,微笑道:“你我都心知肚明,三百万两买的不是那条项链,而是让你反击的机会。机会你用了,如今却想赖皮?” 小影安静下来,盯着他深邃难懂的双眸,心中一阵慌乱,她挣不开他的钳制,她竟挣不开! 他俯着脸,眸中笑意盎然,道:“看来你同意了我的说法,不过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有些害怕,其实亲吻一点都不可怕,它甚至称得上美好,尤其,当另一方是我的时候。” 小影秀眉一拧,开始奋力挣扎,她的手腕纤细,他极其轻松的用一只手禁锢住她,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在她肩颈处一点,小影只觉浑身一麻,立时瘫软下来。 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武功,今日这一招,委实让她措手不及,就这样生生着了他的道。 极度的惊愕与紧张让她瞠圆了乌黑的双眸。 他轻轻一笑,终是放开了她,并向一旁移开一点,将她的身子扶正,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坐在座椅上,道:“看,你若早这样听话,我又何苦费这番功夫。”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平静下来,冷冷地问:“你究竟想怎样?” “吻你。”他不假思索,转而又颇为苦恼地皱皱眉头,道:“不过我太不喜欢强迫女人,也从未强迫过,所以我想,最好说个什么事情稍稍分散一些你的注意力。” 小影浑身动弹不得,听到这样的话,也只能皱皱眉头表示反抗。 他认真地思考一番,转眸看她,突然伸手向她白嫩的脸颊探去,小影心一揪,正待出言拒绝他的靠近,却听他道:“你是不是在找景苍?” 小影一怔,他的指顺利地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柔如春风般划过那片细嫩的皮肤,轻轻捋弄起她鬓角的细发来。 心中虽紧张,但小影知道此时挣扎也是徒劳,索性直直看着他,问:“你如何得知?” 他的指转移到她的眉上,轻轻描绘着那优美的弧度,道:“我不仅知道你在找他,我还知道他在哪,如何才能救他。” 第200章 人间炼狱 三月初,小影再次抵达孤城宛月。 还未靠近,道旁的几具殷罗士兵的尸体就让她绷紧了心弦。 她下了马,走近仔细查看,尸体已经僵硬,死去应该有两三天时间了。 她起身看看远处那城门大开的孤城,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安。 一路走去,路上的尸体越来越多,不仅有殷罗士兵的尸体,还有许多黑衣人和灰衣人的尸体,他们无声无息却又形状凄惨地躺在那里,无言地向她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的惨烈厮杀。 她仔细看着那些身着灰色衣服的尸体,她对他们很熟悉,这样的衣饰,她在普辉城外的树林内见到过,在枕霞关外景澹的身边见到过,他们,是洲南王府的人。 她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心惊胆战地继续前行。 越靠近城门,尸体越多,还是这三种人,不同的是,黑衣人的尸体和殷罗士兵的尸体占了十之七八。 她忍着呛鼻的血腥味和淡淡的尸臭,站在洞开的城门口向城内看去,只一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满眼都是尸体,满眼都是血腥,人的肢体如尘埃一般,铺满了城内的大街小巷,楼亭台阁,那般拥挤,几乎让人无从下脚。 各种死状的人们层叠在一起满脸血色与不甘,僵硬的肢体和表情仿佛在向天呐喊,他们死不瞑目。 她突然强烈地恶心起来,只是从昨夜到如今粒米未沾,无物可吐,极为难受地干呕几声后,她抬起头,艰难地抬步踏进一片死寂的城内。 她别无选择,她要看看,景苍是不是…… 虽然心中强烈地排斥着这种想法,但心中也强烈地担心着。 她紧张地抓紧胸口的衣襟,满目惊惧地在遍地尸体中逡巡着。 若说上次她和景苍第一次来时觉得这里是座空城,那么,此刻的宛月,便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死城。 街道上原本整齐的青石板道块块碎裂,路边的花树枝条凌乱,酒楼妓院的门廊上满是刀剑痕迹和数不胜数的暗器,门碎窗破,女人们也没能幸免,一个个穿着鲜艳的衣裙狼狈地扑倒在台阶或是挂在栏杆上,结束了她们依然年轻的生命。 放眼望去,死亡的黑色笼罩着这一方天地,没有一点点生命的迹象。 小影踏着脚下已然干涸的紫黑色血泊,忍不住泪水满溢。太残忍,太残忍了,这么多活生生的人,一夕之间全都丧命于此,他们都有父母有亲人,他们的亲人,该如何地哀痛和思念他们啊。 若是将人世间所有悲伤的眼泪都汇集起来,或许会比海更深更广。 两旁屋檐下失了主人的灯笼和沾染了鲜血的锦旗仍随着风轻轻摇摆着,相较于它们,那些沉静不动的人们格外地令人悲伤和心痛。 小影带着满心的惊惧和哀伤昏昏然地走着,面前的景象越来越惨不忍睹,前方明显是个格外惨烈的战场,两旁的楼阁都坍塌了大半,废墟中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她呆呆地站在这个被尸体堵住的场地旁边,无法想象当时究竟是如何残酷的情景。 她抑住想要转身而逃的冲动,强迫自己在那几乎看不清面目的尸体中寻找着,毕竟,能将楼阁都震塌,在此交战的双方定然武功十分高强。 殷罗的士兵大批地倒在这里,其中,有一些穿着比一般士兵华丽,像是宫中的禁军。 她皱着眉头,一点点看过去,当她目光落在一个面朝下扑倒在地面,手中还紧握着一把剑的背影时,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跳过去蹲在他身旁,轻轻翻转过他的身子。 果真是沈翼! 浑身上下只有脖颈一处细而深的伤口,已经停住了呼吸。 她心中一阵慌乱,沈翼在这里,那宴逍呢? 沈翼是他的贴身护卫,如今,沈翼命丧于此,那宴逍怎样了?是否也已遭遇了不测? 她与沈翼交往不多,但想起以前在盛泱与他拌嘴时他那又气又怒的生动表情,再看看如今他毫无生气的灰白的脸,禁不住悲从心来。 她将他轻轻放在地上,举目四顾,心中再也无法平静,当即提气纵身,沿着血腥的街道向着另一侧城门疾奔而去。 冲出那被鲜血泼红的城门,她再次怔住。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花野,红色的,白色的,粉色的,妖艳而娇嫩的花朵长在半人高的植株顶端,随着春风摇曳出一派明艳的春光,美丽得像是仙境。 她迷惑而茫然地四顾着,如何也想不到城门外竟是这样一副美丽自然的春光,所有的血腥和杀戮似乎到了城门就戛然而止,面前这片花野纯洁干净得纤尘不染。 她别无选择,只得走进这片花野,一边走一边四顾,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 四周寂寂无声,甚至连虫鸣鸟叫都不闻,让她不禁怀疑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还是,只是如再生谷一般的阵法,目障而已。 走着走着,一回头,竟连宛月城都看不见了,娇艳而幽魅的花似一片无垠的海洋,将她困在了正中。 她压住心中的惊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走一边踩踏脚下的花枝。 她感觉自己是朝着一个方向走的,可一个时辰下来,她的面前竟然又出现了她踩踏过的那条小道,她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天色已开始渐渐昏暗,她饥渴交加,连日来马不停蹄地赶路也让她疲惫不堪,此时知道自己被困于阵中,只觉得浑身一阵无力,便席地而坐,想稍作休憩之后再做打算。 身体平静下来后,脑海又开始翻腾起来,刚才看见的血腥场景一幕幕地在她眼前闪过,她痛苦地垂下脸闭上双眸,微微摇头。 为什么总要有这么多的杀戮和血腥?这个世界为何就不能和平一些,清净一些,美好一些,就像横翠一样,凡尘不染,天地清明? 难道,就因为横翠在这世上独一无二,所以,那段岁月才那般难忘,那个人才那般难忘么? 胃又痛了起来。 她蜷起身子,将下颌搁在膝盖上,不再胡思乱想。 或许是太累了,维持着那并不舒服的姿势,她竟睡着了。 一觉惊醒,睁眸一看,四周漆黑一片。 她也不惊慌,慢慢站起身四顾,远处有一丝亮光,细薄得如针眼一般,在她眼中却犹如一盏明灯,瞬间点亮了她的希望。 她提聚真气,向那线光亮处极速飞奔,只怕它突然灭了。 两刻之后,她终是来到了那光线透出之处,这是一条仅可供一人通行的狭窄石缝,两侧石壁绵延无边,高逾几十丈,这条石缝是唯一通往对面的一条通道。 借着对面映射过来的微弱亮光,她举目观察着这险要的地形,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是走至半道上面有巨石滚落,人绝无活命之理。 她屏住呼吸,足下生风,快速向那狭窄的石缝内窜去,却是畅通无阻地到了对面。 穿过石缝,她抬头,立刻被一只形状凶猛的巨鹰吓到。 具体的说,那是只巨大的雕刻在一座圆形的宫殿顶端的石鹰,但它的样子过于凶猛,两只钢爪紧紧抓住宫殿的顶端,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地展开,锋利的喙冲着地面,两只巨大的眼睛是两团燃烧的火焰,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从地狱飞出来的恶鹰,正狰狞地盯着你,但凡你敢妄动,下一秒它那巨大的喙就会将你一口吞噬。 映射在石缝中的光亮,正是来自它那两只熊熊燃烧的巨大眼睛。 小影迅速镇定了心绪,向那座巨大的堡垒一般的圆形宫殿跑去。 谨慎地慢慢登上那高高的台阶,四周寂静无声,她踮起脚伸手抓住那冰冷的鹰头铜环,深吸一口气,用力将那巨大的门扉拉开。 随着一阵嘎啦啦的沉重闷响,她迅速地往旁边一跳,同时将腰间匕首拔出,全神戒备地看着门内。 门内同样寂寂无声,她顿了顿,身形一转,贴在另一半未开的门扉旁向殿内看去,借着头顶那鹰眼的火光,她惊奇地看到门内竟然是面石壁。 心中虽惊疑不定,但她还是迈进门槛,向两边望去,似乎都是漆黑的过道。 她从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点亮,一步步向右边的过道走去。 过道狭窄,两旁都是高不见顶的墙壁,她满心疑惑,前面还是一片漆黑,不知尽头在哪,尽头处,又有什么样的场景在等待着她。 她吸一口气,步伐沉稳。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极近的脚步声,仿若从天而降一般,接着一阵凉风掠过她的颈后,她本能地一低头,同时旋身一脚。 刀剑落地的哐当声和人重重摔倒的闷响同时响起,她眼神一凛,手持匕首欺身上前便要结果他。 “恶魔,你们这些恶魔!”她还未动手,那人却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爬起身就向她冲来。 她为他的声音一怔,就在一愣的空当,那人已疯了一般冲过来将她扑倒,她手中的火折被他一冲,甩出去老远,过道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那人显然不会武功,将她扑倒后,双手一拢将她的脖子狠狠掐住,压在她身上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她回过神,奋力扯开他紧掐着她脖子的双手,喘息道:“宴逍,是我。” 他没有反应,继续挣扎着要掐她的脖子,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她觉得不对劲,抬起一脚将他踢倒一旁,反身按住他,道:“宴逍,我是秋儿!” 他身体僵硬,静默了半晌,竟开始轻轻哽咽,语音颤抖道:“秋儿?……” “是我,宴逍,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边说边伸手触摸着他的脉搏,确定他只是惊吓过度,并没有受伤。 “他们都死了,他们好残忍,他们都是魔鬼……”他颤抖着语无伦次。 小影放开他,循着刚刚火折飞落的方向一路摸去,终于被她找到,她轻轻一吹,火折重新亮了起来。 她执着火折回到宴逍身边,却见他眼神涣散,头发散乱,浑身血迹,狼狈不堪,不停地喃喃:“都死了……好残忍……都死了……” 她心内一焦,伸手拍拍他的脸颊,道:“宴逍,醒醒,看着我,宴逍!” 他猛然一颤,眼神惊惧地看过来,目光落在小影脸上时,微微一震,半晌,满眼含泪地问:“秋儿?” 小影见他那样,心中十分难过,双眸微湿地点头,“是我,宴逍,你怎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却突然拥住她,哭着道:“你没事,太好了……” 小影一愣,本想推开他,可手刚刚触及他因哭泣而起伏不停地胸膛,顿了一顿,又放下了,静静地陪着他一起落泪。 他哭了片刻,终是放开了她,一边拭泪一边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小影拭去脸上的泪痕,微微摇头,咬着唇道:“我在来的路上看到沈翼……就知道你一定出事了。” 他闻言,眸中泪又泛了上来,无比心痛地皱着眉,道:“半个月前,九弟回到宫中,说探明了黑风王朝的老巢,请父亲准他带兵来剿灭黑孽。我听说你和景苍被黑风王朝控制了,便与他一起来,不料,在宛月城中了黑风王朝的埋伏,我和九弟的军队被冲散,沈翼也为了保护我而……”说到此处,他的泪雨一般地落。 小影眼中泪光闪烁,半个月前,正逢霖国公荀放行刺圣驾一案发生之际,他遭逢如此巨变,竟然还想着来救她,这份情谊,她委实是难以报答。只是,半个月前,她尚未到达这里,又是谁告诉他她被困黑风王朝呢? 他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道:“当夜的情形过于混乱,我见沈翼死去,自己也差点昏聩,贴身的十几个禁军护着我一路逃到这里,却在这里又遭逢黑风王朝徒众的围剿,后来,我看见了景苍,他护着我与那些黑衣人厮杀,我昏昏沉沉,何时被他推出战圈都不知道。等到清醒过来,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在走,我以为是黑风王朝的人,就……” 小影的心一落,又是一提。 景苍果然在这里,只是,如今他的情形又如何了? 她环顾左右,又看看面前神情委顿的宴逍,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宴逍,此处凶险,你又不懂武功,我先带你出去躲起来,待我找到景苍,我们三个一起离开。” 宴逍抬眸,缓缓摇头道:“你不要管我了,如今九弟也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这次未能剿灭黑风王朝,若他也不能活着回去,我独自活着回去又有什么意思?秋儿,你快去找景苍,当时殿内几十个黑衣人围攻他一个,只怕他应付不了,只可恨我身无半点武功,不能帮他,说来救他,却反而连累了他。” 小影听他这般说,一时心急如焚,但也不能丢下他不管,遂道:“宴逍,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绯儿和孩子考虑。你若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却叫她们母子去依靠何人?宴泽牧不见踪影,但也未必就丢了性命,你且忍耐一时,一切待离开这里再说。” 宴逍似有所动,小影一把拉起他,道:“走,我先带你出去再说。” 循着刚刚小影进来的过道,两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半晌,却怎么也不见那两扇巨大的门扉。 小影手心渐渐沁出薄汗,她被困在这里不要紧,但千万让宴逍出去啊,他还有妻子和孩子要照顾,他还有好长一段锦绣人生可以与家人共度,莫不要因为她而害了他。 如此想着,心中便分外焦躁起来,恨不能在墙上砸出一个洞来让他逃生。 又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她快要绝望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片亮光,在墙壁上映射出一道门的形状。 她心中一喜,拽着宴逍快走两步,来到那洞开的殿门处往里一看,登时怔住。 巨大的圆形大殿内,四周是层层通向底部的台阶,壁上燃着上百支巨大火把,亮如白昼的大殿内,到处是死尸,到处是泼洒的鲜血,刺鼻的腥臭呛人欲呕。 宴逍早已背过身去呕吐起来,小影却顾不得,因为她在遍地死尸中看到一个人,他拄着一柄刃口破损的剑,浑身血迹斑斑,面色苍白如纸,半靠半坐在一处没有死尸的台阶上,闭着双眸静默不动,不知生死。 “景苍!”她惊呼一声,顾不得脚下破碎的肢体粘腻的鲜血,冲进殿内向他跑去。 身后宴逍也捂着胸口跟了进来。 景苍突然睁开双眸,第一反应便是横剑而起,却在看到向他飞奔而来的女子时,石雕一般怔在原地。 第201章 手足相残 小影见景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愣了一愣之后,猛然想起他失忆了,而自己还从未以真面目在他面前出现过,他可能不认得自己,遂在他面前站定,看着他憔悴不堪的脸,道:“我是清歌。” 他布满血丝的眸中情绪复杂,有些僵硬地伸手,轻轻向她脸颊探来。 她没有躲,当他的手指切切实实抚上她柔嫩的脸颊时,他紧绷的神情一松,直直地向后倒去。 她早已看出他精力透支,刚刚的精神是强打出来的,此刻他心情一放松,巨大的疲累和虚脱立刻侵袭了他,所以他浑身无力地瘫软了。 她一把扶住他,让他慢慢坐在台阶上,身后宴逍也小心翼翼地避着满地的尸体过来了,看着景苍极差的面色,问小影:“他要不要紧?” 小影抿唇不语,伸手欲切他的脉,景苍却将手一缩,也不看她,摇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累。”神情却似有些遗憾。 小影看着他明显受了伤的面色,微微咬唇,道:“我们出去。”转身一看,四壁严丝合缝,哪里还有他们刚刚进来的石门? 宴逍轻轻“咦”了一声,不解地看向小影。 小影四顾一番,道:“宴逍,我们找找这墙上是否有机关。” 宴逍点头,和小影两人分开两边,沿着那厚重的大理石砌成的墙壁摸索起来。 正茫无头绪,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石壁相磨的声响,小影回身一看,大厅对面的墙壁上突然开了一道石门,大队的黑衣人行动迅速地涌了进来,神色冷冽地沿着门的两侧站成两排。 景苍突然站起,几步跨到小影身旁,护在她身前与她一起看着石门入口。 宴泽牧,一袭干净而华丽的浅金色牡丹纹锦袍,披着一袭如夜色般浓黑的披风,颈下两颗红宝石纽扣殷红如血。 他双目明亮如炬,嘴角噙着幽魅而神秘的微笑,带着君王般的高傲魔鬼般的气质,闲庭信步一般悠悠然地步下台阶,身后跟着一男一女。 看着这样的他,小影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暗暗地心惊,却说不出究竟为何。 那边,宴逍却大喜过望,叫道:“九弟!”疾步迎了过去。 小影蓦然地想出声拦住他,却见宴泽牧脸上也浮现出一个亲切至极的笑容,伸出双臂道:“六哥。” 极短的时间,兄弟二人便双臂交握惊喜万分地重逢了。 小影看着宴泽牧满脸笑容地握着宴逍的胳膊,心中轻轻舒了口气,是她多疑了。 然而下一幕的情景却让她呆若木鸡,反应不及。 宴泽牧轻轻一松手,宴逍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在尸堆中,大睁着双眸,唇角带血,无声无息。 她僵立了几秒,大叫一声:“宴逍!”几步飞窜到他身边,探手一搭他的脉搏,顿时浑身僵硬。 他的心脉已被震断。 他……死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宴泽牧明明只是握住了他的胳膊而已。 她看着他无神的双眸,苍白的脸颊,只觉得难以接受。他刚刚还和她一起寻找墙壁上的机关,憧憬着一起离开这里回金煌去,他就快做父亲了,即将临盆的妻子还在宫里等着他,可如今…… 胸口一阵剧烈绞痛,她机械地站起身,抬眸看着与她近在咫尺的宴泽牧那笑意不改的熟悉脸庞,艰难地,一字一字地问:“为什么?” 宴泽牧浅笑着,语音轻轻:“他自己要来送死,我只好成全他。” 小影盯着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笑容这般冰冷,这般血腥,彷如一把锋利的冰刀,不经意间便深深刺进你的心里,让你痛到骨髓里,凉到骨髓里。 这她曾看过无数次的笑容,这曾无数次打断她忧伤的笑容,这曾让她以为他永不会生气动怒的笑容…… 原来,却是这世上最致命最惨绝人寰的诱杀武器。 “焰帝陛下,这两个人交给属下来处理。”他身后那看来三十出头的艳丽女子眯着双眸道。 焰帝?! 他,是黑风王朝的首领,焰帝?! 小影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晕眩中,很多事情慢慢地清晰起来。 霖国公荀放为什么会莫名奇妙地行刺皇帝,他为什么要保宴逍母子,宴逍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很简单,若听由国君将宴逍母子治罪,朝中诸多支持荀氏一族的老臣必定会出面担保,国君不一定会杀了他们母子,既如此,这顺水人情何不就由他来送呢? 再者,不管荀放刺驾一事最后查的如何,他想永绝后患,必须要杀死宴逍,怎样才能做到不露痕迹呢?只有借刀杀人。 他必定是从上次在宴逍宫中的午宴看出了宴逍和她之间的些许端倪,知道只要告诉宴逍她有难,宴逍必定会来救。 如此,宴逍主动请求跟着他一起来剿灭黑风王朝,众臣如何会怀疑前一天还在极力保宴逍的他会借机杀死宴逍呢?更有谁能想到,极力主张剿灭黑风王朝的殷罗九皇子,就是黑风王朝的首领焰帝? 这一招,既帮他博得了不计前嫌宽容大度的美名,赢得了人心,又使他巧妙地借黑风王朝这把刀除去了他的王位竞争对手宴逍,也许,回朝之后他还会宣布已经剿灭了整个黑风王朝为宴逍报了仇,暗中却将黑风王朝的众多手下换了身份,正大光明地入驻殷罗的皇宫,继续为他效力。 所谓一石三鸟之计,不过如此。 而自己,就是被他用景苍做饵引来的另一个饵,她这个饵引来的,便是她唯一仅剩,真心相交的朋友——宴逍。 巨大的伤痛和惊怒在她胸中翻腾着,终于冲破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她喉头一甜,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无力地向一旁倒去。 一直紧跟她身旁的景苍忙扶住她几近瘫软的身子。 感觉到景苍的扶持,她稍稍清醒过来,压下心中巨大的悲痛,她意识到此刻还不是允许自己软弱的时候。 她强撑着站住身子,握住腰间的匕首,倔强而冰冷地抬头看向他,道:“动手。” 宴泽牧摇着头,微微退后两步,让开一边,依然浅笑盈盈道:“你我说好的,你让我亲,我便帮你来救他。”他似笑非笑扫了眼景苍,继续道:“我宴泽牧从不赖账,尤其,从不赖风流帐。你们走。” 小影心头一凛,他如此言辞,景苍岂能不怒? 果然,她正要转眸去看身旁的景苍,却只见寒光一闪,景苍惊怒至极地喝道:“混蛋!”剑光如雪,带着朔风般的呼啸声凌厉地向宴泽牧刺去。 小影大惊,景苍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他如此动怒急攻,只会伤得更重,当下脚下轻点紧随而上。 却见宴泽牧倒剪双手不慌不忙微微后仰,转眼便鬼魅般飘上了十几层台阶,他身后那名女子抖开一条银链,瞬间蛇一般缠上景苍的长剑,而她旁边的那名男子却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条丈余长的形状奇特的长鞭,挥舞间竟还发出龙吟般的低鸣,朝着景苍的背上狠狠招呼下来。 小影心中大急,一切皆发生在交睫之间,根本不容人多加思索,她将手中匕首狠狠向那女子掷去,迫得她旋身避让,同时本能地扑向景苍的背后。 景苍被困数十日,多处受伤体力透支,难免反应迟钝,听到身后异响,待他转身时,那狰狞的长鞭已落在小影的背上,他只来得及厉嘶一声:“小影——”展开双臂接住小影急速坠落的身子。小影表情痛苦至极,刚刚落在他怀中便昏了过去。 那女子和男子还待欺身上前,台阶上的宴泽牧却淡淡道:“住手。” 女子和男子毫无异议的立刻住手。 宴泽牧垂眸看着抱着小影坐在地上的景苍,嗤笑一声,道:“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你这样的男人,只配殉情。”言讫,转身悠悠然出门而去。 殿内的黑衣人抬了宴逍的尸体,跟着他很快便融进了门外无尽的黑暗中。 景苍紧抱着小影,为小影微弱的呼吸而心慌意乱,而宴泽牧的话更似一把无情的利剑,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自尊和着鲜血一起缓缓地流淌出来。 他心痛欲死,无力反驳。他说得对啊,他保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还是这样。 这次,甚至是她为了保护他而命悬一线。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他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门外再次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去看,如今她已经这样,他生死都无所谓了,或者说,他此刻已经生不如死。 “少爷!”耳畔传来一声惊呼,却是洲南王府死卫首领司钺的声音。 景苍茫然地抬起头,满面泪痕,看着面前突然多出来的几十人,怔怔地问:“你看,她还能活吗?” 司钺低头看着他怀中的女子,伸手一把脉,女子全身经脉尽断,死在顷刻了。 他默默地抬头,看着景苍道:“少爷,我们回去,大少爷很担心你。” 景苍眸中的泪又开始汹涌,他垂下头,低低道:“你们都出去。” 司钺怔了怔,担忧地低唤:“少爷,此地……” “我叫你们都出去!”他猛然如受伤的野兽一般低吼起来。 司钺扫了眼遍地的尸体,无奈地起身,率领众人退出了门,守在殿外。 景苍盯着小影那苍白的脸庞,她的伤疤不见了,长大后的她这般美丽,今天,他才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样子,可这一面,竟成了永诀,至今,他都觉得恍如梦中一般,无法接受。 他颤抖着手轻拭着她唇角的血丝,哽咽着低喃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走得远远的?为什么?” 控制不住的泪雨一般落在她的面颊上,他拥住她瘦小的身子,懊恼痛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面前的台阶上,总也好过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她一点点死去。 小影最初因为剧痛而昏去,隔了这段时间后,竟又慢慢醒了过来。 她痛苦地皱皱眉头,睁开双眸,看见景苍抱着她痛断肝肠般地落泪,忍着仍不停侵袭她意志的剧痛,轻唤道:“景苍……” 景苍一怔,抬头看向怀中的她。 小影看着他泪痕交错的清瘦而苍白的脸,心中又难过起来,低声道:“景苍,我这样做,不是因为爱你,我把你当成我的哥哥,我至亲的朋友,所以,你不要这样难过。” 景苍闻言更加心如刀割,悲伤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小影抿唇强行咽下翻涌的血气,抬眸看着他,问:“你何时恢复的记忆?” 景苍眨去挂在眼角的泪珠,艰涩地开口:“那天,龙栖园中,你在宴泽牧掌中跳舞,我认出了你足上的胎记。” 小影心中一阵苦痛,他忘记了一切,父母兄妹,至亲好友,都不能唤回他失落的记忆,而她足上那枚连她自己都不怎么注意的月牙形胎记,却能令他瞬间找回了遗忘的过去。果真如景澹所说,生命在轮回中荡涤了一遍后,她却仍是他唯一不忘的记忆么? 好难过,若能不死在他怀中多好。 心中如剑刺斧斫,她的唇角却轻轻地漾起一抹微笑,道:“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奸猾?白白地欺瞒我这许久。” 景苍看着她昙花一现般的笑靥,心中苦痛,眸中又湿了起来。 一阵剧痛袭来,她微微皱眉,闭了闭眼,再睁眸,看着景苍道:“景苍,你听我一言,渺云很好,我死后,你试着去接受她好不好?” 景苍不语。 她再问:“好不好?” 他突然拥住她,在她颊侧哽咽道:“不,我只要你,只要你。”言讫,一阵男人悲伤至极的压抑低泣。 小影嗅着他衣服上传来的淡淡血腥味,听着他极力压抑的低泣声,再也忍不住悲从心来,泪水满溢,她哽咽着低语:“我死过一次了,你能承受失去我一次,就能承受失去我两次,真的,不难的……” “不,我从未失去过你,你一直与我的记忆同在。”他微微松开她,看着她道。 小影看着他坚忍却又倔强的神情,不知如何是好。 胸口一阵剧痛,翻涌的血气强势地冲出她的咽喉,溢出她的唇角,她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了。 景苍慌乱而又心痛地擦拭着她唇角不停溢出的血液,擦着擦着,突然自己的身躯也微微一震,吐出一口血来。 小影悲伤地看着他沉痛无边的眸子,他的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求生意志。 她闭上双眸,心中纠葛片刻,又睁开双眸,轻声道:“大凶鬼,我们来赌个誓好不好?” 他默默地拭去自己唇角的血迹,看着她黑盈盈的眸子,问:“如何赌?” 她勉强微微一笑,道:“若是,这次我能活下来,以后,我会试着接受你,爱你。若是,我死了,你要坚强地活下去,为我找宴泽牧报仇,我要你……提着他的人头到我坟前来祭我。好不好?” 景苍定定地看着她水蒙蒙的眼睛,不说话。 即便他不懂医术,但他也看出,她伤得极重,若非奇迹出现,她绝不可能会活了,她这样说,分明是怕他会如上次一般为她殉情。 可,要他在没有她的世界孤零零地活,真的好难,好难。 “怎么,你笃定我会死么?”她轻轻撅嘴,假装不满道。 “我答应你。”短短的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觉得那样沉重,重到,几乎连最顽强的生命都无法承受。但他却因为不忍心让她过分牵挂,而,独自承受了。 小影松了口气般微微地笑了,转眸,看到满地的死尸,想起宴逍就死在此地,强烈的痛苦又海浪般席卷而至,她抑着眼泪,道:“景苍,带我出去好不好?我不要在这里……” “好。”他答应着,极力支撑起已然虚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脑中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他踉跄几步,终是稳住了身形,抱着她,艰难却又十分沉稳地,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司钺等人见景苍终于出来,以为他要跟他们一起回去了,通通围了上来,却在看到他怀中的女子和他木然的表情时又停住了步伐。 景苍抱着小影,一步步地移,还未走到石缝,便已无力为继,他慢慢地放低重心,席地而坐,让小影平稳地躺在他怀中,在鹰眼朦胧的火光中低眸问:“这里好吗?” 小影艰难地微微点头,转眸看向一直跟在景苍身边的司钺等人,轻声道:“我好像看到晟哥哥身边的人……” 景苍抬眸望去,果见王府的死卫中还混杂着五六十个黑衣人,而司钺身边站着的那名男子,正是池莲棹。 池莲棹见小影重伤至斯,心中正在犹豫回去该如何向即墨晟汇报,如今见小影和景苍皆看着他,似是有话要说,便走至近前。 小影看着他,微微一笑,道:“谢谢你。” 池莲棹颔首,道:“影郡主客气了,在下不过奉命行事。” 小影轻声道:“我知道,你回去……告诉晟哥哥,洲南很好,景苍很好,请他今后……不必费心了。” 池莲棹看看她濒死的脆弱容颜,听她这番话,分明是担心即墨晟为她所累,想起上次在平楚,他与朱峤设计逼走了她,心中有些愧疚,轻轻点了点头。 小影接着道:“还有,不要告诉他……你见过我……”说到此处,她的神情已是极为痛苦。 池莲棹看着她,突然意识到,他和朱峤可能都误会了她,这个至死都在为少主考虑的女子,并不是故意要成为少主的负累的。 小影痛得无法忍受,还未来得及等到他的回答,便慢慢合上了眼睑。 耳边传来景苍悲伤绝望地呼唤,一声声像是要烙进她的灵魂里,却依然拦不住她越来越昏聩的意志,渐渐的视觉消失了,嗅觉消失了,听觉也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安静黑暗中。 然而心中却渐渐生出一丝不舍来,她就快死了,可她好想再见一见她舍不下的那些人,她想再看一眼即墨晟,想再看一眼景澹、义母,想再看一眼夜灵陆清远他们,想再看一眼绯儿,对她说声对不起,想再看一眼玉霄寒,再看一眼渺云…… 可眼前一个人影也不见,哦,人不能太贪婪了,只能看三个么? 那就即墨晟、景澹和玉霄寒。 三个也不行么? 那只看即墨晟和玉霄寒好不好? 只能见一个? 那……… 请让她,再看一眼玉霄寒…… 第202章 网开一面 石缝上方的峭壁顶端,一身红色长裙的云娜嘴角噙着戏谑的笑意,看着石壁下面,对一旁的呼烈道:“那男子定然十分爱那女子,听听,叫得多么凄惨。” 呼烈看着石壁下因为距离远和夜色昏暗而显得一片模糊的影绰人影,面无表情道:“不懂主上为何单单放过这拨人。” 云娜咯咯地娇笑着挨近他的身子,一手妩媚地搭上他的肩,在他耳边呢喃道:“主上的秉性你还不了解么?这帮人定然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主上才暂时放过了他们。” 呼烈面色深沉,无心与她玩笑,扬眸看着夜色朦胧的远处,道:“也不知玉霄寒何时会来。” “急什么,主上说他会来,他便一定会来,我们等着便是了。”云娜转身,看着两侧石壁顶端排列得整整齐齐聚精会神盯着底下石缝的部下们,突然道:“你不会担心我们制不住他?” 呼烈转眸看她,道:“别忘了,淳于谋和杜鹃都说,他绝对是天下无双的绝世高手,普天下没有可与之匹敌者。” 云娜笑着伸手抚过他坚毅的下巴,道:“想不到你也会有胆怯的时候。那两个家伙的话你也信?若不是他们自己先吓破了胆,又怎会如丧家之犬般四处乱窜?再说,即使那玉霄寒三头六臂,我们有涅影网,又有主上亲自坐镇,有什么可担心的。” 呼烈低眸,云娜说的不无道理。单是那张涅影网,就够玉霄寒受的了。 这张网是一年半前主上令人四处收集冰蚕火鼠,用其丝毛混织而成,再涂上百岁红蛛腹部的剧毒体液,放在沙漠深处暴晒了九九八十一天,使其毒汁完全渗入网丝,就变成了一张不畏水火,坚韧无比的毒网,任何人只要进入这张网中,不管你手中的兵器有多锋利,不管你武功有多高,只要网口被封死,你就休想逃出来,更关键的是,只要皮肤触到网丝,网丝中的红蛛毒液便会侵入皮肤渗入血液,眨眼间便能让人骨酥筋软,瘫软如泥。 因这张网的网丝比发丝还细一半,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难以被发现,又因这张网是专门为会涅影的玉霄寒而制作的,所以,焰帝就给这张网取名为涅影,意在以无形制无形。 如今,这张网已成布袋状张着口置在了狭窄的石缝内,涅影并不能使人的身体真正消失于无形,若玉霄寒真如焰帝所说会来黑风王朝的大王鹰宫送药,这条石缝就是他的必经之路,只要他不慎撞上这张网,便会立刻因网丝上的毒液而现形,到时,将网口一收便算大功告成了。 只是,不知他何时会来,还有底下那帮人,若是他们现在想通过石缝因而碰上那张网可如何是好呢? 不过以如今的情形看来,他们今晚是不大可能会移动地方了。 他正想着,耳边一阵衣袂轻响,有人如蝴蝶一般轻飘飘落在了他和云娜身旁。 他转眸一看,却是追月,她是焰帝出行最常带在身边的护法之一,见她突然来到,料定是焰帝有所吩咐,便与云娜俯首听令。 追月道:“二位,主上要连夜回金煌,请二位收网与他同行。” 呼烈和云娜齐齐一怔,云娜首先抬头,问:“那玉霄寒怎么办?主上不要七星出云了么?” 追月眸色微冷,道:“这个主上没有交代。” 云娜自知失言多问,当即垂首不语。呼烈却已去叫部下收网了。 追月转身欲走,云娜心中一动,追上她问:“追月护法,你可知那宫前垂死的女子是谁?” 追月顿了顿,头也不回道:“清歌,她受了淳于谋一鞭。”言毕,双臂一展,风卷残云般消失在夜色中。 云娜回身,咬着唇怨妒地看着下面,不甘地捏紧了双拳,心道:原来如此! 但她终是不敢违抗焰帝的命令,片刻之后,她随着呼烈等人一起无声无息地退离了此地。 不知过了多久,小影又恢复了一些神智,只是实在没有力气将眼睛睁开。不知是什么时辰,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浑身没什么知觉,但鼻尖却沁入一丝极好闻的花香,就是这缕沁人心脾的香味,唤回了她的意志。 朦胧中,她感觉有人轻轻捏开了她的嘴,然后,一线清泉落入她干涩的喉中,那温柔浸润却又清透甘美的感觉让她想起了横翠,想起了玉霄寒,浓郁的芬芳在她嘴里氤氲,意志越来越清晰,她颤抖着眼睫,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朦朦胧胧一片如雾般飘逸的白。 “……霄寒……”她迷迷糊糊地呢喃一句。 抱着她的景苍微微一震,适才见她气息孱弱地昏迷过去,他惊悲过度,加上身体虚脱,一口气接不上,竟也昏了过去。 司钺等人本想将小影从他怀中移开,无奈他抱的太紧,几人努力了一番,终究怕动作太大伤了那一息尚存的女子,只好作罢。 如今,小影一有动静,他也醒了,低眸看向怀中的女子时,却见她双唇微微开合着,梦呓一般地唤:“霄寒……霄……寒……”气息竟似比方才强了一些,呼吸间,气味芬芳。 司钺等人因为疲惫也在浅寐,此刻纷纷醒来,嗅到空气中那不同寻常却又让人心旷神怡的香味时,又惊又疑,忙招来放哨的部下,问他可曾有什么异常情况。 部下回答说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只是影郡主突然开始梦呓起来。 司钺池莲棹见适才濒死的女子此刻竟还有力气低语,都有些惊奇地围了过来。 景苍伸手轻轻捋着她颊边的头发,刚刚还冰凉的肌肤此刻已有些温热,她的气色比方才好了许多。 司钺等人也看出了端倪,心中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有部下质疑:“影郡主在唤谁呢?” 景苍唇边浅浅泛开了一丝劫后重生般的疲倦笑容,不管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她在唤谁,只要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半个月后,金煌临牧宫。 追月无声无息地从洞开的宫门进来,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静无声,只地下两只鎏金大鼎里焚着安息香,那淡白的烟丝丝缕缕,似乎连空气都是安静的。 她抬眸四顾,却见宴泽牧一身黛色睡袍,长发披散,支着额头闭着眼睛斜倚在窗下的长椅上不动,长椅一侧的乌金木小几上,放着他用惯的金壶和金杯。 此刻才戌时不到,他很少这么早就寝,追月捧着折子静静地跪在地上,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是退出去呢?还是将他唤醒。 正犹豫,浑身突然没来由打了个冷战,抬头,却见他已睁开双眸,目光清明的,毫无情绪地看着她。 追月忙俯首行礼道:“殿下。”慌乱中,语音有些颤抖。 “嗯。”他轻哼一声,扫了眼她手中的折子,重新闭上双眸,薄唇微动,道:“念。” 追月压下刚刚因被他静静盯视而产生的惊慌情绪,极力稳妥地摊开折子,轻声道:“龙众有报,平楚丞相即墨晟已下令全国禁止买卖和饮用金沙醇,平楚没有任何一个客商敢再从他手中拿货,本来要运往平楚的三千坛金沙醇如今全部积压在京北詹锐的府院内。 阿修罗有报,平楚与百州在流翠平原开战一月有余,因平楚十万铁骑装备精良,人勇马健,加上备有能自动连发,穿透力极强的新式武器臂弩,战斗力无与伦比,百州节节败退,如今蔡州一省已被平楚夺回,百州的三十万大军在御北将军寇平的率领下退守成皋。 姬琨欲派一位监军去监督寇平作战,东海和西岭正为监军人选的指派争论不休。京北詹泊天拒绝了詹锐放弃姬傲改为支持姬申的提议。 另,姬申给殿下写来了道贺信,并在信中婉拒让百州士兵使用殿下提供的止痛伤药。 迦楼罗有报,已在平楚北部千凌山脉附近发现鬼医嘲风的踪迹,李荥的伤势目前仍然稳定。 呼烈有报,因百州与平楚开战,两国的肉牛产量大幅减少,请示殿下是否可以用猪羊代替牛喂养黑狼军。 香神有报,荀放在狱中死活不肯招认,宴逍死后,明贵妃在皇上面前边哭边为荀氏申述,皇上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 另,云轩公子也命人从盛泱捎了口信回来,请示殿下是否可以赦免黛眉小姐的父母。 云娜传回消息,说昨夜在巨贸的雷营中,淳于谋武功被废,那条九龙涅盘鞭也不知去向,疑是玉霄寒所为。” 追月念完后,抬头看向宴泽牧,却见他闭着双眸,呼吸平稳,似乎睡着了一般。 她合上折子,正想蹑手蹑脚地出去,耳边却突然传来男人有些慵懒的声音:“洲南那边什么情况?” 追月微微一愣,思绪飞快地运转着,俯首道:“景澹又招揽了十几名门客和一位姓蒋的勇士,正致力于洲南的布防和练兵事宜。有情报显示,他似乎有意要投向姬傲的阵营。景苍和清歌因为伤势较重,在王府死卫的护卫下正在我国的粹宝城养伤。” 宴泽牧依然闭着眼睛,连睫毛都未曾抖动一下,静默半晌,道:“去叫邀月进来。” 邀月与追月是堂姐妹,不同的是,追月是宴泽牧比较信任的护法,而邀月则是他比较宠爱的侍妾。 不一会儿,一位绿裙曳地风华绝代的美人便袅袅婷婷地来到临牧宫宽敞的大殿内。 “殿下。”她站在离宴泽牧七尺开外的地方,温柔地欠身行礼。 宴泽牧睁开眼睛,看着面前女子艳如春花皎若秋月的容颜,微微一笑,伸手道:“过来。” 邀月极为听话地走过去,将柔软纤嫩的指放入他的掌中,然后倚着他的长椅缓缓靠坐在他的腿边。 宴泽牧看着掌中如葱似玉的手指,眉眼不抬道:“似有一段时间不见了。” 邀月轻轻道:“两个月又十一天。” 宴泽牧抬头,看着她水光潋滟的乌眸,嘴角微勾:“记得这般清楚,在怪我么?” 邀月浅笑摇头,道:“邀月不敢,从跟着殿下的那天起,邀月就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宴泽牧微微挑眉,道:“哦?说说看。” 邀月神情娇柔地低眸,轻声细语道:“殿下不是会为女人驻足的男人,爱上殿下的女人,能做的一切,便是等待。在等待中爱,在爱中等待。” 宴泽牧眼波沉静如水,只缓缓俯下身来,伸手抬起她的下颌。 邀月顺势抬眸看着他,他不笑的样子冷峻而邪肆,眸中并没有太多感情,但神情还算温和,他正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卷上好的水墨,仅此而已。 气氛凝滞了片刻,他突然微微俯下脸来。 她瞠圆双眸。 他一僵,停住动作,少时,又微微后仰,恢复了常态,看着她淡淡问:“怎么了?” 她双颊绯红,低声道:“殿下从来……不亲邀月的……” 他眸光闪了闪,道:“多想了。”撇过脸伸手从几上拿了酒杯,淡淡道:“去床上等我。” 第203章 不想分开 这是个空旷的地方,四周雾蒙蒙,凉飕飕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也没有声音。 小影有些茫然地四顾着,不知自己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迟疑地移动着步伐,不知该往哪里走,脚下却突然一绊,她跌倒在地。 回眸一看,却是宴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她忙爬起来,扶起他叫道:“宴逍,宴逍!你醒醒。” 他无声无息。 她颤抖着手指正想去探他的鼻息,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痛苦至极的女人的呻y声。 她倏然回头,却见身怀六甲的绯儿正捧着肚子蜷曲在她身后。 “绯儿,你怎么了?”她转过身将她翻转过来,惊见她面色青白,七孔流血,目光怨毒地看着她,一边吐血一边声音暗哑道:“你害了我的丈夫,害了我的孩子,你害了我们一家……” “对不起,绯儿,我真的不是故意……让我看看孩子怎么样了……”她含着眼泪,一边说一边想去切她的脉,低眸一看,却见她的双手已经没有了,只剩两段断肢。 她惊得坐倒在地,正待问她是谁将她害成这样,身旁却又传来一声闷响,她扭头一看,是景苍,胸口插着一柄利剑,大睁着双眸盯着她,不甘道:“对不起,小影,我……没能为你报仇……” 她浑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胸口憋闷欲死,哭都哭不出来。 就在此时,四周的浓雾突然尽数散去,一抹黑影出现在不远处。 披着黑色披风的宴泽牧,噙着幽魅邪肆的微笑,悠悠然地向她走来。 她机械地看着他走过之处熊熊燃起的冲天火光,犹如看着地狱的冰山一角。 他在带着火焰的炙热走到她身前,微微地俯下身来看着她,浅笑着轻声问道:“说,你还在乎谁?” 看着地上的景苍、宴逍和绯儿,她的血液似冻成了冰坨,可四周的热浪却又让她体验到了烈火灼身般的痛苦。 她直直地盯着死神一般的宴泽牧,突然有些不受控制般撕扯起自己的头发来,她痛苦已极,不知如何排解,她就要疯了! 胸臆中有一股怨气刀剑般顶着她的血肉想要破胸而出。 极刑般的痛苦中,一个念头渐渐强烈起来:宴泽牧,她要杀了他! “啊——”她尖叫着,突然从地上弹跳而起向他冲去…… “小影!”一声大喝,让她浑身一颤,倏然睁开眼睛。 景苍摁着她的双手,正一脸焦虑地看着她。 她屏了一口气,遏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刚刚只是在做梦,然后舒了口气,道:“我做梦了。”嗓子却有些干哑。 景苍似是松了口气,放开她,道:“我知道。”然后转身去桌边给她倒了杯水。 头皮上有明显的刺痛,她抬起双手,看着手心中被她扯下来的长发。 景苍已来到她的床边,看了看她手心的断发,有些心疼道:“伤成这样,刚刚好转便又自虐起来了。” 小影转眸,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眸,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涩,嘴里却啐道:“你不自虐?请问这眼睛红成这样是怎么回事呢?” 景苍也不答话,单手扶起她,将水杯凑到她唇边。 小影喝了几口之后,想起自己此番死里逃生,最近这一阵却总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每次醒来,景苍总在她身边,这家伙本来伤也不轻,这般不注意休养总是不好,需得想个什么办法让他相信她已没有大碍,不用他日夜守护了才好。 便道:“景苍,我觉得我大好了,待会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景苍怀疑地看她,她筋脉尽断,后来不知是什么奇遇,竟又慢慢恢复了,但至今不过半月有余,他不信她能好的这般快。 “不要逞强。”他转身将水杯放回桌上。 小影看着他瘦削了许多背影,心中有些疑惑,除了她第一次醒来时他面上有惊喜之色外,这几次醒来,却总觉得他心事重重,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不知为何。 景苍在桌边停了一停,回身道:“渺云在外面。” 言讫转身出去,片刻之后,渺云进来了。 仍是一身云一般的白色纱裙,脸上稍有疲色,全无笑意。 小影撑起酸软的身子,问:“渺云姐姐,你如何会在这里?” 渺云看她一眼,在床侧轻轻落座,微微垂眸,道:“他恢复了记忆。” 小影怔了一怔,问:“他告诉你的?” 渺云点头,眸中突然泛起一层水光,转过脸看向窗外,道:“他说了很多。” 小影看着她的神情,心中有些煎熬,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少顷,渺云似控制了情绪,重新转过脸来,看着她道:“我这次是为寻谷主而来,最近你见过他么?” 小影一愣,不确定地问:“你是说,玉……魅皇他不见了么?” 渺云娥眉微微一皱,问:“你没见过他?” 小影摇头,心中突然有些失落,低眸道:“没有见过。” “他为你而来,你怎会没见过他?若你没见过他,你这绝命的伤又是如何好的?”渺云有些不信她的话。 小影倏然抬头,怔了半晌,嗫嚅道:“你说什么?” 渺云仔细看着她的眸子,确定她不是在说谎后,沉沉叹了口气,道:“大概二十五天前,有人利用幽篁门收集情报的渠道向再生谷传了一条消息,说你被困在殷罗宛月城以南的大王鹰宫,身受重伤,只有七星出云才能救你的命。收到这条消息的当天晚上,谷主和那朵还未完全盛开的七星出云便一起不见了。” 小影彻底愣住,二十五天前……她还没有到达宛月。 知道她正在赶往黑风王朝的,只有宴泽牧。 他用她做饵,不仅要引来宴逍,还想引来玉霄寒,他想干什么?难道他未卜先知知道她会在大王鹰宫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故而提前通知玉霄寒来救她么?他不会这么善良。 再者,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他为什么要传消息给玉霄寒?他凭什么确定玉霄寒会来?换言之,他怎么知道玉霄寒和她的关系? 难怪她那样重的伤竟然奇迹般地没有死,还恢复的这般迅速,那晚,在大王鹰宫前,是玉霄寒来了? 七星出云,不就是曾经让她满怀憧憬地想和他一起等它盛开的那朵花么?他说过的,今年七月会开。 却已经因为她,而被他折下了么? 自她苏醒以来,她见到的只有景苍。若是玉霄寒真的来过,那么,现在他在哪里?他没有回再生谷,他又去哪了呢? 想起宴泽牧的深不可测和狠戾残酷,她突然深刻地担心起来,他这般设计引玉霄寒来,一定有他自己的目的,玉霄寒会不会,遭了他的毒手? 不,不会的。 她猛然抬起头来,看到渺云有些探究的目光时,又强行压抑了溢于言表的忧心,轻声问道:“真的没有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么?” 渺云收回目光,道:“三天前,幽篁门的一个叛徒在巨贸被废了武功,他的武器九龙涅盘鞭也被拿走,据沧月姐姐推断,可能是谷主所为。但当我们赶到那里时,却毫无他的踪迹。” 小影有些黯然,果真是他救了她的话,他为何就不肯让她见上一面?怕她看见他后,会纠缠他么? 不,从她清醒的那一刻,她已决定要和景苍在一起了,生死之际许下的诺言,不可违。 她想见他,不过想告诉他,她父亲于他的恩,他早在第一次救她的时候就已经还清了,今后……不必再关注她了。 他和她,原本就不该有交集。 她低着头,微微咬着唇。 “沧月姐姐还在等我,既然你没有见过他,我这就走了。你好好养伤。”渺云说着,站起身欲走。 “渺云姐姐!”她急忙唤她。 渺云回眸。 小影攥着胸前的锦被,问:“渺云姐姐,当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情魔泪真的会发作么?” 渺云眸光都未变一下,道:“当然。” 小影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雪白衣角,心中似蒙了一层乌云。 她自觉为了玉霄寒,即墨晟和景苍纠葛万分,原来,她至今竟然谁都不爱么? 摇头甩去脑中混乱不清的思绪,如今,有两个人让她十分担心,一个,自然是救了她又不知所踪的玉霄寒,另一个,是宴逍的遗孀,绯儿。 想起宴逍,她又撕心裂肺地痛苦起来,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死去,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那样善良而纯真的他,只怕至死都不会相信,他真心相待的九弟,竟会亲手杀他,也不会明白,他为何要杀他。 不知他在临死的一刹,会不会后悔为了她而抛下妻儿,身陷险境并最终命断黄泉。 但她却深深地后悔,她后悔那年春天,不该为了金沙醇而爬上宴泽牧的马车,她后悔那年秋天,不该为了探听黑风王朝的消息而去金煌找宴逍,就让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即便,他最终还是会死在宴泽牧手中,但至少,他不会因她而死。 六年前在盛泱,一笑起来就露出两颗小小虎牙,纯真而又热情的少年啊! 他的笑容还那样的清晰和温暖,可他的身体却已经冰冷了,而且,还将永远的冰冷下去,再也暖不起来,笑不起来了。 她低头咬着锦被,无声地,泪流满面。 等到景苍进来时,她已收拾好情绪,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景苍给她端来一碗粥,她吃了小半碗,终是没有龙栖园的好吃。 关于她和渺云谈话的内容,景苍只字未问,收了碗筷便欲出去。 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 景苍转眸看她。 “能不能答应我两件事?”她问。 “你说。”他重新在床沿坐了下来。 “第一,以后不要再孤身犯险,不管为了谁。”她看着他。 他垂眸,斟酌片刻,点头答应。 “第二,你先回洲南,三个月后,我来找你。”她道。 “不行。”这一次,他想也不想便直接拒绝。 “为什么?”她皱眉。 “我不想和你分开三个月。”他答的直接。 她一怔,随即双颊慢慢地燥热起来,垂下小脸,道:“你也总不能每天都和我在一起。” “从今天起,我只会在两个地方。”他道。 小影抬眸,问:“哪两个地方?”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坚定道:“你身边,和,寻你的路上。” 第204章 离她近些 小影知道她和景苍应该尽快离开殷罗回到洲南去,如今殷罗已是宴泽牧的天下,他要对他们不利,轻而易举。再者,平楚和百州正在交战,百州国内必定也不太平,她想,景澹应该希望也需要景苍在这个时候回到洲南。 但,她的心里又委实牵挂着玉霄寒和绯儿,尤其是是绯儿,如今宴逍不在了,荀氏一族又获罪入狱,宴泽牧会不会趁机斩草除根,将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一起杀了呢? 若他想这么做,有谁能阻挡得了他?殷罗的国君么? 凭他的手段和能力,只怕那殷罗的国君也早已掌握在他的股掌之中了。 还有,据景苍说,李荥并不在大王鹰宫,那他又在哪里?在谁的手中?如今情况怎么样呢? 至于玉霄寒…… 她始终坚信,他不会那么容易被伤害的,宴泽牧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在粹宝养伤的这段时间,她始终被心中这纠错矛盾的情绪纠缠着,不能释怀,同时,她心里非常清楚,她奈何宴泽牧不得,而且在如今的局势下,她不能向任何人求助,不管是景澹还是即墨晟,他们此刻都需要竭尽全力地应付他们面临的当务之急——战争。 她想,既然燕九是宴泽牧,是焰帝,那么,龙栖园的园主宣园,眉儿,以及里面那许多侍儿和舞女,定然也有另外一重身份了,不知宴泽牧是否有这份胆量,让龙栖园继续在盛泱开着,若是如此,她可不可以从龙栖园下手,找到一些宴泽牧的弱点呢? 这也是当今唯一可行并值得一试的方法了。 三月下旬,小影和景苍与司钺一行开始启程返回洲南。 四月初,一行来到巨贸,小影和景苍到底是重伤刚愈有些体力不支,便决定在巨贸休息一天再赶路。 四月似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平静,首先,百州京北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京北王詹泊天在王府中遇刺身亡,其子詹锐上表朝廷后,继承了藩王位。 接着,又传来平楚丞相即墨晟在巡视羚山铁矿之时受到黑风王朝几大高手袭击的消息,据说双方厮杀惨烈,至于最终结果如何,却是众说纷纭。 最后,是关于前一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霖国公荀放行刺圣驾一案的消息。据说,殷罗朝廷最终查明了霖国公是因为被黑风王朝用黑风摄魂给迷住了心智,才做出刺驾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而且,他还交代了当年捏造罪证陷害兵马大元帅梅瑾的罪行。 国君本欲将他治罪,不料九皇子胸襟宽广,竟上疏请国君看在荀氏一族多年来为辅佐国君尽心尽力的份上,饶荀放一命,只将荀氏三族都流放便可。 因九皇子剿灭黑风王朝立下大功,国君十分倚重他,便批准了他所奏之事,还当朝夸奖他不计前嫌,胸怀天下,听说,不久就要立他为皇储了。 听到第一条消息,小影觉得疑惑,听到第二条消息,小影忧心不已,听到这最后一条消息,小影却是死也不相信。 宴泽牧连自己的亲兄弟宴逍都不肯放过,他会放过陷害了他母亲一族,并害的他们兄弟二人流放在外九年的荀氏? 不过和景苍在一起的时候,她却是一刻也不愿露出焦虑的样子来的,比如说此刻,她满怀心事,却仍浅笑着和景苍手牵着手在巨贸繁华喧嚣的街市上四处游荡。 景苍说还欠她一条纱巾,要买给她。 但他甚是挑剔,逛过了好几个卖纱巾的店铺都看不中,街市上人多,他们二人本来相貌就很出众,每一驻足便有人围观,久而久之,景苍渐渐不耐。 小影却于那熙攘的人群中频频回头,她总觉得人海中似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可每次回头,穷尽目力也看不见自己熟悉的面孔,便想着,也许是自己多疑了。也可能,是宴泽牧派来的暗哨。 时近中午,她终是被一脸懊恼的景苍拖进了一家酒楼,在一张临窗的座位坐下后,小影笑着问:“嘿,你那是什么表情?” 景苍皱着眉头道:“偌大的城市,好看的纱巾一条没有,人却多得要死!” 小影噗嗤一下,道:“你自己挑剔不说,我看到有几条就挺好看的。”嘴里说着,想起那条被景苍扯碎的纱巾,心中又暗暗地担忧起绯儿来。按日子推算,这几天,应该就是绯儿临盆的日子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就在小影和景苍所在的酒楼对角的一间茶室,沧月和渺云坐在当街雅间的窗口,看着酒楼的大门。 渺云盯了一会儿,转头面向沧月道:“沧月姐姐,我们一定要这样跟着他们么?” 沧月目光在街面上四处扫动着,缓缓道:“谷主不在宴泽牧手中,不在再生谷,除了她身边,我实在想不出他还能去哪。” 渺云微微皱了眉,道:“谷主如果施展涅影的话,即使我们盯梢一年,都不可能发现谷主的。” 沧月顿了顿,转过眸子来,道:“你觉得难熬么?要不,你先回谷去。” 渺云垂下眸子,半晌,眸中微有泪光,道:“他从不曾喜欢过我,即便难过,也是我自找的。” 拭拭眼角,倔强地抬起头来,道:“不过,现在他和那丫头在一起,我也无话可说,谁叫他们相识比我早呢?我迟到了,只有认输。” 沧月微微有些发怔,抬起水漾的眸子看着渺云,有些失神地问:“相识早又如何……” 未等渺云反应,她却又已兀自撇过脸去看窗外了。 是夜,夜已经很深了,喧嚣的街道变得一片沉寂,星星点点的灯光也已尽数灭去,天地间,只有那一轮残月是亮的。 沧月独自一人在小影入住的客栈旁的小巷内徘徊着,如雪的衣裙在夜风的轻拂下,如一抹皎洁的月光,驱散了夜阑时分的暗沉。 她无法安睡,因为她不知道这样的夜,他一个人,在哪,如何度过。 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将近一个时辰,她的鼻尖突然沁入一丝若有若无的荷香。 她浑身一僵,抬眸四处看着,四周空无人影,无声无息,然而,他就在附近的感觉却是那样强烈。 她猛然转身,呼吸微微一窒,然后,松了口气。 他安静地站在巷口,在他的光华下,连天际的那弯残月也黯然失色,黑暗混浊地在他四周无边无尽的蔓延,却侵蚀不了他一分一毫,他明亮皎洁一如当初。 她心中一阵激动,想几步便跑到他身边,然而刚一抬步,却变成了无声无息地轻迈。 她走近他,强抑着心中又是激动又有几丝委屈的心情,垂着眸行了一礼,轻声道:“谷主。” 他没有答应,只微微伸出手,如雪似玉的手中,一圈火红的鞭子,九龙涅盘鞭。 她稍有不解地抬头。 他眼中藏着一丝不自然,垂下漆黑纤长的眼睫,轻声道:“送你。” 她一怔,半晌,方才伸出有些颤抖无力的手,接过那条鞭子,再行一礼,道:“谢谷主。” 他抬起明亮的眸子,道:“你们不愿离开再生谷,便回去。” 沧月心中一紧,压抑着惊愕的情绪,问:“谷主,您不和属下一起回去么?” 他轻轻摇头,丝一般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水流一般在他肩头前襟滑动。 沧月抿了抿唇,艰难地开口:“您要,一直跟着她么?” 他微微点头。 沧月攥紧了手中的鞭子,沉默半晌,有些艰涩道:“谷主,您也看到了,她已有了……别人。” 他再次垂下眸子,不过这次的表情却有些落寞,低声道:“只要能近一些地看见她笑,近一些地听见她说话,我就会很高兴了。” 沧月抬头看着他,疼痛伴着苦涩,一点一滴顺着她的血脉,从她的心里一直流进她的眼睛里。 这不正是,她对他的感觉么? 可他浑然不知。 她看到他为别的女子这样,她心痛欲死。难道,他看到他在乎的人和别的男子亲密相伴,竟不会觉得心痛么?还是,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心痛? 他说看到她笑,听到她说话,他就会高兴。难道,他竟不在乎她为谁而笑,而她说话的内容又是什么? 他甚至为了她亲手毁了那即将结籽的七星出云,从他摘下七星出云的那一刻起,这世上将再没有七星出云了,而他,永远也等不到它再次开花了。 他完全没有了希望,可他竟然还高兴着。 她有些绝望地垂眸,泪,潸然而下。 耳边传来他有些疑惑的声音:“沧月,你怎么了?” 对啊,还不曾有人在他面前哭过呢,他不知道她在哭,他还在问她怎么了? 她爱着他,她担心他,她为他难过,所以她哭了。 他不知道,她也不想告诉他。 所以她轻轻拭干眼泪,忍着哽咽,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他没有声音。 她仰起头看看他,他适才脸上的落寞早已被好奇代替。 她又垂下眸子,轻声问:“谷主,您真的不再过问谷中的事了么?” 他想了想,道:“有生之年,我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沧月,你也去做些你喜欢的事情,不要再跟着我了,谷中其他人,也一样。” 她心中一阵绞痛,他不需要她了,他在驱逐她,可她依然放心不下他,离开了横翠,若是他伤着了怎么办?若是他受凉了怎么办?这些于他而言,都是要命的事情。 而且,他不能吃寻常的饭菜,虽然冥息能让他辟谷一个月,但他若常常饿着,身体只会越来越差,离开了再生谷,有谁可以给他提供他能接受的膳食呢? 但眼下,她不可能劝得他回去,该怎么办? “谷主,你既喜欢她,何不将她带回再生谷去,如今奚长老不在了,刑堂也不在了,你可以不管那些家规……”她话还未说完,却猛然感觉他退后了一大段。 她抬眸,只见他面色苍白,胸口微微起伏着,额上的发丝中微微露出一抹艳色,似正在极力压抑着何种令他惊恐万状的情绪。 “谷主……”她担忧地轻唤一声,想靠近他一些看看他怎样了。 他却突然转身,倏忽不见,空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再看不见他的身影。 第205章 爱来不来 景苍发现这两天小影有些不正常,那日在巨贸,出发前渺云突然现身,不知对小影讲了什么,她便开始日日的左顾右盼,心不在焉起来。 他本不想过问她与渺云之间的事情,但几日下来,她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神游天外的样子,终于让受到忽视的他忍不住了。于是,这日,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宿下后,他来到她的房间决定问个明白。 “小影,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竟日的心不在焉的。”两人一见面他便开门见山地问。 小影怔了一怔,突然觉得有些愧疚。 她说过要试着接受他的,可,自从渺云告诉她,玉霄寒一直在暗中跟着她后,她的一颗心便立刻飞走了。想起玉霄寒可能就在离她极近的地方看着她,听着她说话,而她却看不见他,这种感觉真是让她寝食难安。 却忘了,不管玉霄寒救她几次,对她如何,终不是因为爱她,他只是在报恩,如此而已。 而面前这个眉间刻着一丝忧虑一丝不满的霸道男人,才是爱她的。 她怎能为了一个不爱她的人,冷落了这个在生死之际仍不肯对她放手的男人。 所以她微做苦恼状,皱着眉头道:“挺大的一件事呢,本想自己解决,不告诉你的,可……” 景苍见她这样,倒不着急了,在她房间的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等着她的下文。 小影看着他一副十拿九稳胸有成竹的死相,心中暗啐:看看,总是这般自信自傲,还真是死性不改呢。 于是话头一转,道:“可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告诉你的好。”说着,站起身便要向外走。 他微微一愕,忙站起身拦住她,态度强硬道:“告诉我。” “偏不!”她仰头,眼看又要跟他杠上。 不意他僵了一僵后,态度又软了下来,道:“我想知道。” 小影见他竟然也会放下姿态,心中有些感动,便也不与他拿乔了,道:“月前,在去黑风王朝的路上,我不慎丢了马匹和行囊,身无分文,无奈之下,我在一个名叫袁集的小城内,从一家富户借了一匹马和十两银子,说好要去还他的,只是这一路行来竟给忘了。” 他听完,英挺的俊眉挑了两挑,突然伸指“嘣”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冷哼道:“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放在心上盘桓多日?没出息的家伙!”眼中却有占了便宜般的明亮笑意。 小影捂着额头愣了半晌,直到看到他假装悠闲脚步却有些匆忙地向门外逃去时,方才大喝一声:“死景苍!你这弹人额头的怪癖就不能改改!”边叫,边拔腿追打出去。 半个时辰后,小影在街市上买了一支用竹子打磨而成的箫,十分欣喜地拿在手中反复把玩着。 走在她身旁的景苍瞥了两眼之后,突然伸手一抢,道:“什么破玩意儿,看得这般喜欢?” 拿在手中看了几眼后,皱眉道:“这般粗糙,也不怕磨破了嘴。”言讫,作势要扔。 “喂,你敢!”小影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气势汹汹道。 “你干嘛非得在这买?府中好箫多得是,等到了洲南,你随便挑就是了。”景苍见她不舍得,看着竹箫的表情又厌恶几分。 小影眸光微微闪了闪,对于回到洲南,她心中还横着两个坎,第一个,是义父的死,她总觉得,义父的死定然和她脱不了干系,她自觉没脸去面对义母和景澹。第二个,便是她必须得面对景嫣。虽然,在圣女山的石室内,她已决定为了即墨晟而放过景嫣,但她心里并没有原谅她,要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只怕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种剜心的折磨。 可,这其中苦楚,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尤其,不能让义母、景澹和景苍看出端倪,她不想再让他们因她而受到一丁点伤害。 罢了,想太多也没有用,且行一步看一步。 她因心中飞闪而过的思绪而失神了片刻,然后陡然回过神来,将手一摊道:“我偏喜欢这一支,赶紧拿来。” 景苍不给,只看着她。 她伸手欲抢,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深深地看进她的眸,目光那般清澈那般认真,似乎想把她真实的情绪从她眸中剜出来一般。 她心中有些慌乱,却没有躲避。 他看了片刻,终是收回目光,将竹箫放回她的左手,然后牵着她的右手沿着街道缓缓走去。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被他这样牵着,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感觉,但在内心深处,不安却比表面的安宁更加激烈地涌动起来。 想想两人从冲突着初遇,到携手的如今,一晃,竟已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让她无暇去注意他是如何喜欢上她,又是何时喜欢上她。 但至今为止,她却仍只是在试着接受他,还只是,努力地在尝试而已。 唉!究竟怎样才算爱呢?爱又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个晚上,小影在房中辗转难眠,三更时分,她终是驱走了心中一切繁杂的想法,携了那支竹箫偷偷出了入宿的客栈,悄悄向城外僻静处走去。 她不想再这样心有挂虑地走下去了,如果玉霄寒真如渺云所言在她身边的话,她要他现身,她要和他说清楚。 今夜月光皎洁,她来到城郊稀疏的树林内,正在寻觅可以坐下吹箫之处,一缕海棠花的芬芳吸引了她。 转眸四顾,隐约看见不远处有株海棠树,月光下,花色不是很鲜亮,却别有一种朦胧的美。 她走过去,在树下寻了块稍微平整一些的草地,盘腿而坐,仰头看看满树的花影,将竹箫轻抵唇边,吹奏起来。 一曲《西江月》,在她的唇边指尖如倾如诉,如怨如慕地于那本就缱绻的月色下迤逦开去,静谧的郊野,因她的箫音而变得更加幽丽起来。 缓缓地收了最后一个音,她仰头,一片花瓣正好轻轻地落于她的额头,她伸手拈在指尖细看,却是很晶莹的颜色,那细嫩纤弱的感觉,让她想起了他的唇,鲜嫩得几近脆弱的色泽。 她低眸,轻轻吹落那片花瓣,举头四顾,四周仍是静谧一片。 “玉霄寒,你在吗?”她轻声问。 她的声音消散在夜色中,四周无声无息,唯有那轮并不圆满的月亮在树梢俯瞰她。 她垂下螓首,有些失望又有些不死心地继续道:“如果在,你可不可以出来,让我见你一面?” 冷月清风,唯有海棠花,一片片无声地落着。 她紧攥着手中的竹箫,咬着唇默默地静坐良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眼时,她有些自嘲地笑了。对于他,她不知在心中说过多少个罢了,原来,还是不能释怀。 她站起身,轻轻拂去衣裙上的花瓣和尘埃,准备回城中的客栈去。 刚刚迈出一步,却又停住,僵了片刻,她缓缓回头,看向左后方。 看到静静立于海棠之侧的人影时,她几乎忘了该如何心跳,如何呼吸。 将近两年了,她终于,又看见了他。 黑夜根本掩不住他的风华,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只觉得除他以外的一切都黯淡了,模糊了,她的眼中,只能看到光华无限的他。 他好似……瘦了一些。 她这样想着,心中却陡然一惊,忙收敛了四处逸散的心神,转过身面对着他,张了张口,却猛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该和他说什么。 来此之前思考绸缪了好久的话,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似长了翅膀一般,扑棱棱地不知道飞到哪片云外去了。 “嘿……好久不见……”气氛僵滞了片刻,她终于憋出了这句话,然而刚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好久不见,只是于她而言是这样。 不意他却轻轻点了点头。 她微愣,心还在扑扑地跳着,不自觉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问完,她恨不能狠狠地敲自己两下,为何一见他就尽说些蠢话?为何在这里?这样的问题,指望他如何回答呢? 他垂下眸子,似在认真地思考她的问题。 她静静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似这一刻是极难得的机会,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这样放心大胆,毫无顾忌地用目光去描绘她所恋着的一切优美,而不必担心被他发觉。 也许,这也将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样想着,心中莫名地忧伤起来,她收回目光,决定为了不更加忧伤而放弃执着。 他却在此刻开口,声音清而纯,犹如那片清润的月色一般,道:“我想四处走走,四处看看。” 她抬眸。 他正看着她,面上微微有些羞怯的神情,问:“我可以与你们同行吗?” 小影心中一阵怜惜,又一阵涩痛。 怜惜,是因为觉得他常年独自一人住在横翠,终究也觉得孤寂了,所以,他决定要出来走走逛逛? 涩痛,是因为他说“你们”,这证明,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和景苍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而他,并不在乎。 其实她不是早就知道他不喜欢她了么,还在这纠结什么? 其实她又何必在乎他喜欢不喜欢她呢?她想起他的时候并不悲伤痛苦,她看到他的时候便觉得赏心悦目,这样难道不好么? 他就像她不期而遇的一道美丽风景,尽管这风景并不只为她一人存在,但却已在她心中留下了永不褪色的美好记忆,这样就够了。 他说想与她同行,其实在他刚刚说出口的时候,她未经思考便想答应他了,与他同行,只用想象便觉得会是段美丽的旅程。 可,想起景苍,她又有些犹豫了。他会愿意让玉霄寒和他们同行么? 她垂着眸咬着唇,小心翼翼道:“我……我需要征求他的意见。” 半晌不闻回音,她抬眸,眼前哪还有他的人影? 正不解地四顾,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却让她惊得差点跳起来,“你在和谁说话呢?” 她倏然转身,瞠圆了双眸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景苍,结巴道:“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景苍四顾着缓缓走近她,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 “我……”她有些无措地握着竹箫,一时语塞。 她能告诉他,她深更半夜跑到这来,是为了见另外一个男人么? 正犹豫,他却道:“刚刚那个人呢?不能让我见么?” “嘎?”她惊了一跳,迟疑地问:“你……看见了?” 见小影一副萎缩遮掩的样子,景苍狐疑更深,忍不住粗声粗气道:“快点叫他出来,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呃……小影看着他一副前来捉奸的妒夫模样,一时有些头大,心想:完了,本来还想征求他关于带玉霄寒同行的事情的,如今这还未见面,他就恨上人家了。 正待跟他解释,身旁却传来轻轻一句:“我在这,你别为难她。” 小影循声看去,原来玉霄寒并没有走,仍站在海棠树旁,此刻,正有些陌生有些畏惧地看着景苍。 景苍的表情明显呆了一呆,回过神来后,眸中又闪过一丝有些复杂的情绪,语调冷硬地问:“你是谁?” 玉霄寒眸中的神情有些无措有些躲闪,似乎不适应被人如此语气不善地逼问。 小影见状,脚下轻移拦在两人中间,仰头对景苍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要这样恶声恶气嘛。” 景苍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收回目光看着小影,问:“他来干嘛?” 小影见他神情有所软化,便试探道:“他独自出来游玩,因不认识路,想与我们同行一段,你说好不好?” 景苍低眸看着小影诚恳到几乎可怜兮兮的眼神,忍着不悦,问:“他叫什么名字?” “玉霄寒。”因等着他的答案,小影急忙回答了这个她认为不相干的问题。 景苍面色变了变,突然“哼”一声,转身便走。 小影错愕地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有些犹豫地问:“喂,哼是什么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景苍闻言脚步一顿,然后转过身几步跨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拽着边走边道:“爱来不来!” 第207章 如此脆弱 景苍突然离席后便再没有返回。 他不在,玉霄寒的神情倒是稍微轻松了一些,转过晶澈的眸子温和地看着小影。 “你……”小影本想问他怎么会提起即墨晟,迟疑片刻之后,终是问不出口。 心中却微微地感伤起来,为了报恩,他不但要几次三番的救她,就连她的另一半,他也要亲自为她甄选么? 想告诉他,他已不再欠她,不需要弥补她,可他之前又说,与她同行只不过想到处看看,到处走走而已,她若那样说,又有些不合时宜。 心情纠结,自然也没了胃口,她抬起头,问:“你还想吃什么吗?” 玉霄寒轻轻摇头,只看着她。 她垂下眸,低声道:“那我们走。” 两人来到楼前时,只见楼前停着两辆马车,行人早已被司钺他们驱至两三丈之外了。 想起刚才景苍那怒气冲天的样子,小影有些担心地问司钺:“有没有看见郡王?” 司钺俯首道:“郡王正在车上,郡王说三人同乘一辆马车太挤,故而让属下特意为这位公子另外置办了一辆马车。” 小影看看后面那辆多出来的马车,再转眸看看身旁的玉霄寒,用商量的语气问:“玉玉,你坐那辆马车好不好?” 玉霄寒十分好说话,见小影问他,用很短的时间考虑了一下之后,便点了点头。 看着他上了那辆马车,小影才钻进景苍的马车,抬头一看,那家伙坐在车内,也不把窗帘卷起,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小影悄无声息地在另一边坐下,卷起窗帘,迎着微微的风,看了景苍几眼,低声问道:“喂,还生气呢?” 景苍默默地抬起头来,脸上全无怒意,倒是十分认真的神情。 小影正在疑惑,他已在那问道:“小影,我是不是真的很凶?” 小影一怔,反应过来后,捉弄之心又起,遂忍着笑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道:“是啊,否则我怎么会叫你大凶鬼呢?” 景苍眸光闪了闪,低下了头,半晌,有些无措地挠挠头发,甚为苦恼道:“其实我不是这样的……如果是别人,我都懒得理他们……”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突然似懊恼了起来,道:“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来招惹你,让你气得又跳又叫,那时候,你总是和景澹在一起而不理我……” 小影难得看到他也会有孩子气的举动,本来想笑,可是听到他的话后,却如何也笑不起来了。 景澹,那个常常陪在她身边的景澹,对她称得上是溺爱的景澹,也曾,伤在她的手下…… 她此番回去,如何面对他…… 心中沉沉地叹息一声,她抬起眸,看着一脸懊恼沮丧的景苍,微微一笑,道:“好啦,跟你开玩笑的,你不知道么?就因为你凶,你才是景苍啊,若你哪天不对我凶了,你就不是那个我很早以前就认识的景苍了。” 景苍抬起眸,定定地看着她,有些为难道:“可其实,我是想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的。我想……也许,我该改改自己的脾气。” 小影心中有些触动,但面上却仍笑着道:“改?如何改?我可无法想象你若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对我说话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备不住,比现在更让人害怕呢。” 景苍被她说的一愣,转而又有些黯然地低下头去。 小影顿了一顿,伸手轻轻按上他的手背,认真道:“别犯傻了,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景苍低头握住她的手,细细地看着,半晌,道:“不管如何,我以后不会再对你凶了,即便要凶,也对别人凶,比如对那个娘娘腔的玉霄寒。” 小影一愣,随即轻轻叹口气,道:“他救过我三次,若不是他,你早已看不见我了。” 景苍一副心知肚明却不肯承认的模样,恨恨道:“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早把他赶走了。” 小影无奈,道:“他很少与人接触,你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衡量他的言行,其实他对你全无恶意的。” 景苍哼一声,道:“我才懒得去计较他的言行。” “那你为何这般排斥他?”小影不解。 景苍垂下眼睫,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含含糊糊道:“谁让你叫他玉玉……” 小影一呆,随即笑了出来,边笑边道:“那以后我叫你苍苍,好不好?” 景苍倏然抬头,面有嫌恶地叫道:“我才不要!” 自从三人不再同乘一辆马车后,发生摩擦的机会明显少了很多,每次用餐,玉霄寒只喝一点汤汤水水的便好,小影还暗地里想过,要是景苍这家伙跟他一样好养就好了。但几天过后,小影明显发现玉霄寒的脸色有些不正常了,清透如玉的白中,细看,隐了一丝微微的青。 她有些心焦,几次三番想给他把把脉看看是不是生了病,但景苍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她一直没能找到单独与他相处的机会。 这天晚上亦是如此,和景苍走在回房的路上,她有些心烦意闷,想着是不是直接告诉他,她想给玉霄寒诊诊脉。但玉霄寒这两天除了脸色有细微的变化外,一切正常,她又担心景苍会多想。 犹豫来犹豫去,直到房门口她都没能开口,只好又作罢。 无精打采地推开房门后,她抬眸一看,顿时惊了一跳,回过神,忙将房门关上,看着突然出现在她房里的女子,思绪急转间,已隐约料到她的来意,遂道:“沧月姑娘,你是来接他的么?” 出尘绝美的女子脸上的神情有些憔悴有些黯然,看到小影后,她极力压抑了自己的情绪,道:“沧月不请自来,还请秋姑娘不要见怪。” 小影愣了一愣,忙道:“当然不会,你请坐。” 说着,去桌上拿起茶杯给她倒水。 沧月看着她,轻声道:“秋姑娘,不必麻烦了,沧月此番冒昧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说完了即刻要走。” 小影抬眸,看着她眼中的认真与诚恳,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壶。 沧月垂了垂眼睫,抬眼看着她,道:“谷主他自幼独居横翠,甚少与人接触,不懂人情世故,此番独自出谷不愿我等跟随,却与姑娘同行,若有与人冲撞之处,还望姑娘帮着解释一二,莫令人与他为难,沧月感激不尽。” 小影点头,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沧月感激地点点头,接着道:“姑娘在横翠住过,想必对谷主的日常饮食也有了解,他吃不得寻常的东西,所以,沧月带了些许金银和他的食材过来,烹制调和的方子也一并带来了,望姑娘能为他聘请一位可靠之人,打理他的日常饮食。若姑娘允许,我也可派人过来,只是,不能让谷主知道。” 小影道:“金银你带走,食材和方子留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当尽心尽力照顾他。” 渺云点点头,道:“既如此,若他在姑娘身边,我每月会送一次食材过来。” 小影应承:“好。” 沧月垂下眸子,沉默半晌,抬起头来轻声道:“最后一件事,也是最最重要的事,沧月,想郑重地拜托秋姑娘。” 小影见她神情严肃,眸中似有千万个放心不下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令她微微心惊,却仍不由自主道:“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诿。” 沧月道:“秋姑娘你当知道,这世上贪婪之人多觊觎我幽篁门,谷主此番孤身在外,委实是险而又险。幸而世上并无几人识得他的真面目,故而,沧月想请姑娘帮忙隐瞒他的身份,切勿让他以幽篁之主的身份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以免给他招来无尽的祸端。 再者,这世上的天气和温度与横翠截然不同,谷主所练之玄寒罡法本可让他保持身周恒温和避免受到外界伤害,但与姑娘一起,因怕罡气伤到姑娘,他常常会弃之不用。沧月恳请姑娘能劝他用罡法护体,避免受凉中暑,流血受伤,这一点,请姑娘千万要答应沧月。” 小影见她说着说着,眼中竟泛起了泪,心中大惊,忙道:“我一定劝他,我一定会说服他的,你不要如此担心。” 沧月这才似稍稍放下了一颗心。 小影虽是答应了,但心中却深深疑惑,受凉中暑,流血受伤,这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是很正常的事,缘何她如此为玉霄寒紧张,忍不住道:“沧月姑娘,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姑娘赐教。” 沧月心知她要问什么,虽有千万个不想让她知晓,可如今这情况下,不让她知道又怕她不当回事,实在是,没有办法。 “秋姑娘但问无妨。”她垂下了眸子,心中纠结万千。 “受凉中暑,流血受伤,于正常人来说不过是平常之事,姑娘为何如此担心谷主?”小影问。 沧月微微抬起头,看进她的眸中,一字一字道:“别人无妨,但谷主,他会因此而……死去的。” “什么?!”小影惊得倒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沧月。 沧月继续道:“哪怕是手指上的一个小小伤口,他都无法承受。他不用玄寒罡法,每一刻都面临致命的危险,秋姑娘,此乃我幽篁绝密之事,我虽知你不会伤害谷主,但你身旁之人未必不会,所以,我希望,若有机会,你可劝得他重回幽篁。” 小影站立不稳早跌坐在凳上,半晌,方才有些机械地问:“为什么……他会这样?” 沧月垂眸,道:“其中缘由,请恕我此时不能奉告,他日若有机会,你亲自问谷主。” 送走沧月之后,小影呆呆地坐在灯下。 沧月说的是真的吗?玉霄寒他……真的如此脆弱? 她展开沧月给她的食材清单,十六种珍稀药材,八种奇花异果,在横翠看到的那小小一罐,竟浓缩了这么多。 如果他不是真的这般脆弱,他为何每天必须吃这么多的药? 想起一点点的伤害竟然会危急他的生命,她坐立不安。 虽然知道他并非外界传说的妖,但她真的无法将他当成一个正常的人来看待,她无法想象他会生老病死,在她内心深处,他当作为这世上所有美好与纯洁的象征,与天地同在的。 可事实,却是如此残酷,原来,他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的心纠结着,紧缩着,再也无法忍耐下去,她快速出门,向他的房间走去。 时近三更,房内却无人,她不知他是不是又施展了涅影,所以在他房内轻声唤他,他不在。 她出门,看着半夜朦胧的月色,心中微微忧虑。 夜深人静,她不能到处唤他,只好下了楼,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找遍了客栈前后,没有他的身影,她出了客栈,走上暗沉的街道。 这个城不大,她逛遍了半个城的大街小巷,都没有找到他,看看天色,却已经四更了,她叹了口气,准备回客栈去。 就在离客栈不远的一条小巷内,她却看到了他。 是时,他孤零零地站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微微仰头看着那檐下亮着的一盏红色灯笼,一动不动。 昏黄的灯光映在他水色的薄纱和苍黑色的发上,幻出一种迷离而朦胧的光泽。 看着这样的场景,小影心中却微微发涩,他必是没有体验过寻常人家这般普通的温暖。 她疾走两步,还未靠近,他却突然不见。她忙低唤:“玉玉,是我。” 他如波纹中的倒影般慢慢地又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不同的是,这次他转过了身子面对她。 她缓缓走近他,仰头看着他绝美却缺乏表情的脸,昔日让她觉得冷硬如玉的肤质,此时看来却是吹弹可破。 她低头,伸手就向他的腕探去,她仍记得上次他吃完西红柿后那细弱濒死般的脉搏,今夜,她想好好探究探究。 刚刚要碰到,他却突然往后一缩。 小影抓了个空,抬眸看他,他却垂眸不语,似有心事不想被她发现。 他这是……不愿被她碰触。 小影眨了眨眼,压住心中的涩痛,微微一笑,问:“嘿,你想去哪里玩?” 玉霄寒抬头,水盈盈的眸中有着淡淡的疑惑,似是不懂她的话。 小影道:“你不是说想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么?心中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玉霄寒看着她,少时,问:“你去哪里?” “我去洲南,我的义父家。”小影道。 玉霄寒不语。 小影看看他,道:“要不,我带你去我义父家做客,然后再送你回再生谷去?” 玉霄寒垂下眸子,沉默有顷,低声道:“不用送。” 小影怔了怔,突然眸中一热,落下泪来。 第208章 意外之邀 玉霄寒见小影突然泪流满面,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僵立了半晌,轻声问道:“你,你很累么?” 小影因被他排斥而难受至极,控制不住哭了出来,正不知待会该如何收场,被他如此一问,一时倒有些愣怔。 她轻轻抬起头,不敢置信他不知道她在伤心。 玉霄寒目光清澈而柔和地看着她,缓缓伸出手,白皙无暇的长指轻轻地划过她的面颊,沾染一抹晶莹的泪。 他细细看着自己指上的那抹水光,半晌,抬起头来,问:“为何你们都会累,我却从来不累?” 小影收回目光,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忍住哽咽道:“每个人都会累的,只是你没到时候。”只是你,还没有遇上可令你伤心的人。 玉霄寒愣了一愣,看着她不说话。 小影很快收拾好情绪,仰起头,问:“嘿,想不想做游戏?” “什么游戏?”他就似一个孩子,很快便被转移了注意力。 小影四顾一下,道:“你等我一会儿。”言讫,飞跑几步,消失在巷道深处。 不一会儿,她脚步轻盈地回到小巷中,他果真还在那屋檐下等着她。 她走近他,微微一笑,道:“这个游戏名叫猜宝。”她伸出手,摊开手掌,右手掌心是一方手绢,确定他看到后,她双手一合,道:“现在你猜,我手里是什么?” 玉霄寒眸中疑惑,道:“你刚才不是……” “嘘!”小影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道:“不是随便猜的,有赌注的哦。” 玉霄寒更加不解地眨眨眸,似乎不懂她为何必输的赌局还要设赌注,问:“赌什么?” 小影螓首一偏,调皮道:“输的人需应赢的人一件事。” 玉霄寒看着小影,眸光很微妙地变了变,问:“什么事?” 小影道:“随便什么事,但答应了一定要履行哦。” 玉霄寒稍稍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小影道:“那你猜。” 玉霄寒看看她合拢的手掌,道:“一方手绢。” 小影嘻嘻一笑,道:“错了。”说着,在玉霄寒的注视中,轻轻地将合拢的手掌展开一条缝,一只雀鸟的头灵巧地探了出来。她小手一转,捏住雀鸟的两只爪子,将另一只手拿开,原来的手绢竟变成了一只活生生的鸟。 玉霄寒惊奇的表情十分可爱,但见他睁大了双眸,很是不信地盯着她手中的雀鸟,又看看她的另一只手。 小影将另一只手摊开,掌心空无一物,表明她并未将原先的手绢藏在另一只手中。 他左看右看,半晌,抬头迷惑不解地问:“为什么?” 小影手一松,那只雀鸟扑棱棱地消失在夜色中,她拍拍小手,仰头笑着道:“秘密。不过你输了,你需应我一件事。” 玉霄寒怔了怔,轻轻点头。 “从现在起,你就如当初在再生谷一般,用玄寒罡法护身。”小影轻声道。 玉霄寒看着她,眸中情绪难辨。 小影目光闪了闪,调笑道:“我是担心,你这般貌美如花,万一被人劫走了,我还要劳心劳力地救你,我这叫,防患于未然。” 玉霄寒面上倏然一红,垂首低眸,不敢再与她对视。 小影收敛了笑容,转过身子看看天色,道:“哎呀,没多少时间就要天亮了,我得回去睡一会儿,你回不回去?” 身后玉霄寒低低地嗯了一声,当下两人便一前一后向客栈走去。 黎明前的街道分外的静谧,两人脚步轻盈,踩在平滑的青石板上,竟是声息全无。 小影微微垂着首,一步一步前行,玉霄寒看着她的长发在夜风中丝丝飞扬,默默地跟在后面。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步,却直到客栈门口,都未能拉近。 从此后,三个人两辆马车,一路相安无事,不日,来到了殷罗的边境小城金汤。 金汤过去不到百里就是洲南的地界了,一行人连日赶路有些疲乏,便决定在金汤朝夕楼稍作休息后再启程,殊不知,这一耽搁,竟耽搁出事端来。 这日中午,小影熬好了玉霄寒的药膳,端着去他的房里找他,他不在。 她转身来到景苍房中,想问问景苍有没有看到他,不料景苍也不在。 她满心疑惑,怎么一到金汤两人就都不见了,会不会出什么事? 皱着眉头下楼,却正好看到司钺,问他可曾看见景苍,他的回答让她愣了一愣,他说,午前,景苍和一名女子一同出去了。 心思急转,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问他可曾看见玉公子,他说没有。 小影抬头看了看天,五月的殷罗,艳阳高照。 想起玉霄寒房里的那罐药膳,所用之药材无不价值千金,若是浪费了实在可惜,便决定如那日晚上一般去找找他。 走在不算拥挤却十分热闹的街市上,她举目四顾,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于是暗思,即使他想出来走动走动,也不会在这里的,这里人太多了,而他,怕生。 她停下脚步,略略观察了一番四周的地形后,走进一条僻静而幽深的小巷中。 这条小巷通向金汤城的东面,走在空荡的巷道中,隐约可见小巷出口处的绿意逶迤,那该是他喜欢的地方。 然而,她并没有成功地到达她的目的地,在离小巷出口大约还有百十米的地方,去路被一个人拦住了,一个,她曾经认识,此刻却并不想看到的人——追月。 想起她的主人宴泽牧,她几乎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全身戒备,冷冷地盯着她不语。 追月却还是老样子,有些害羞地微微一笑,道:“清歌姑娘,我家少爷想跟你叙叙旧呢。” 小影心中百转千回,燕九,宴泽牧,焰帝,每一个他于她而言都是不同的身份。燕九,曾是她的朋友,宴泽牧,曾是宴逍的弟弟,而焰帝,却是杀害宴逍的凶手。她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在这团如乱麻般复杂的感觉中,恨是唯一清晰的。是的,她恨他杀了宴逍,恨他无情至斯,恨他将她变成了为他杀人的那把刀,同时,她也清楚的知道,她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认为我跟他还有旧可叙。”她冷冷地说完,转身欲走。 “清歌姑娘,我家少爷平素最恨他中意的姑娘喜欢别的男人胜过喜欢他,你若真的为找那两人而不去见他,他会非常非常生气的。”追月在她身后轻轻柔柔道。 小影心中咯噔一下,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她在找人,而且知道是两个男人,难道,景苍与玉霄寒的失踪,竟与他有关? 随着追月沿着城东的河岸走到一栋单独的小楼时,她紧张了起来。 她马上就会见到宴泽牧,可她发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心中最强烈的感觉竟然不是恨,而是,怕。 她不怕他杀她,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地怕他。 想起景苍和玉霄寒可能落得和宴逍一样的下场,她就禁不住浑身颤抖,在这种担忧的情况下,即便是要去见阎王,她想,她也会去的。 所以,她收敛了一切干扰她心神的情绪,垂着眸跟着追月来到二楼, 追月替她推开门,侍立一边,浅笑道:“清歌姑娘,请。” 小影暗暗地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踏入房内。 房中的摆设出奇的简单,整个地面都铺着青翠欲滴的竹席,正中间放着一张墨色的玉桌,桌上雪一般的瓷壶一座,瓷杯两只。 房间不大,三面都是窗,宴泽牧身着一袭绣着大朵金线牡丹的青色锦袍,雍容华贵地站在北面的窗口,小影一进门,他就微微回过头来,笑容亲切眉眼如月,如旧年好友相见一般的打招呼:“宝贝,你活着可真令我高兴。” 追月早已将门从外面带上,小影抬眸看着他仿若初见一般的慵懒笑意,看着他背着光显得格外英俊的脸,想起大王鹰宫他杀死宴逍前的那一幕,心突然无可抑制地痛了起来。 这样迷人的笑容,为何要染上那般血腥的色彩,而且,还是至亲之血。 “宴逍是重情之人,你想当太子,我想,他不会与你争,你为何要杀他?为何要杀他?”她强抑着心痛,强迫自己冷冰冰地喝问他。 “你恨我?”他不答,眯着狭长的眸反问。 她不语,只看着他,算是默认。 “在我回答之前,你可不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宴逍不过是你的朋友,我杀了他,你便如此恨我。那么,我实在是很好奇,你用什么理由去宽恕杀害你生身父亲的即墨襄?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你都能原谅,如何就原谅不了我?”他不笑,但嘴角却微微地向上勾着,似嘲笑,又似……怜悯。 小影心中大震,竟被他问得脑海一片空白。 是啊,她为什么原谅了即墨襄,又为什么不能原谅他?难道在她心里,父亲还不如宴逍重要吗?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很痛苦,你原不想原谅他的,可是,你无法控制地爱上了他的儿子,即墨晟。你舍不得伤害你的心上人,所以,只好选择忘记自己的父仇,并告诉自己,你是仁慈的,因为仁慈,你宽恕了他。”他缓步走近,边走边道。 “你住口!”她突然抬头厉喝。 他的话让她觉得自己丑陋险恶,不堪入目。她……不是为了私欲而放弃了复仇,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 混沌的脑子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使她的小脸血色尽失。 “嗯,不必感到羞耻,没有几个人能坦然直面自己最最隐私的一面突然被人揭穿,而你,不过是个纯真的女孩子而已,更是情有可原。”他抿着薄唇微微一笑,然后,在玉桌边席地而坐,伸手拿起茶壶斟茶。 斟完茶后,抬头看到她愣怔不语,眸中尽是痛苦,不由微微一笑,道:“世上最悲惨之事,无外乎生活在永不能解脱的痛苦中。宴逍他爱你,但他也深知他永远得不到你,而容貌与你相近的妻子,也永远代替不了你。我觉得他过的很痛苦,看在兄弟的情谊上,我替他做了选择。这,便是我杀他的理由。” 小影倏然抬眸,万分不信地看着他,半晌,从齿缝中颤抖地挤出一句:“你疯了……” “疯?你没有疯过么?你不觉得彻底疯狂的感觉实在是很好么?有时,它甚至好过跟绝世美女上床的感觉。我相信你定然曾经疯过,但疯的不够完整,所以,对于很多事情,你至今都看不穿。于彻底疯过的人而言,极致欢愉,万般苦楚,在他眼中都不过尔尔了。” 宴泽牧轻轻抿了口茶,抬头见她双眸微凝,有些失神,浅笑着放下茶杯,道:“比如说,你明明不想来见我,但为了确定景苍和玉霄寒的情况,你却又来了。你有没有想过,我若真要对他们不利,你来了又能如何?以武力阻止我?我确信你还做不到。与我谈条件?你知道我感兴趣的筹码是什么吗?你毫无准备,毫无把握,就这样贸然地接近一个实力强于你而又令你痛恨的人,这种事,即便是在醉酒的情况下,我也是做不出来的。” 小影原先被他迎头一棒打得晕头转向痛不可抑,后又被他一惊不可置信僵在当地,如今被他踩在脚下一般的轻视嘲讽,她倒是平静了下来。 她冷冷一笑,道:“你说的都对,不过我爱谁恨谁,如何处世与你何干?我不过是草芥一般的小小平民,岂敢与你这位殷罗堂堂皇太子相提并论?今日你纡尊降贵与我见面,不会只为一一细数我这个平凡女子的所有缺陷?“ 宴泽牧盯着她因怒意而熠熠生辉的黑眸,突然噗嗤一声,笑得一手撑在竹席上斜了身子,道:“你我相识一年,今日方见你真的生气,实在是可爱。”神情语气与方才判若两人。 小影不为所动,只冷冷地看着他。 “相较之下,那日你在马车内却没有真的生气,我可不可以认为,那时,你其实是喜欢我的。”他懒懒地睨着她,表情邪魅。 小影一听此言,顿时像被踩痛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一脚向他踢去。 第209章 不辞而别 小影这一脚委实没有丝毫的心软,宴泽牧如被她踢中,即便脖子不断也必严重扭伤。只可惜,她的动作虽快,却仍是慢宴泽牧一拍,在她的脚刚刚要触及他太阳穴的一刹,他慢悠悠地伸手,却在瞬间就握住了她的脚踝。 小影咬唇,心诀默念便欲用弹字诀弹开他的掌控,不意还未动作,便觉一股劲从被他钳着的脚踝处顺着她的小腿蛇一般蜿蜒而上,轻巧却又狠狠地击在她膝下的软麻穴上,她右腿一麻,登时失了平衡,跌坐在他身旁的青席上。 小影心中大惊,他竟能这样控制自己的劲力! 怪不得,他仅仅握住宴逍的胳膊,便能震碎他的心脉,事实上,有这样的功夫,只要你被他的手碰到身体,不管是哪个部位,你便有生命危险,在这种邪恶的功夫下,不管你有没有死穴,都不重要了。 宴泽牧却似完全没有看到她眼中的惊愕,他慢条斯理收了手,浅笑着道:“九诀其实是一门很精妙的功夫,如果你功力再深厚一些的话,它足可让你畅行天下。你功力如此之浅便练成九诀,定是靠外力相助,只可惜,有形无实。” “你为何不杀了我?”小影盯着他,这个男人的可怕,超过她的想象,但到目前为止,她所看到的,也许,还仅仅是他的冰山一角。 “杀你?我怎舍得杀你?”宴泽牧睨着她淡淡一笑,伸手将为她准备的那杯茶端到她的近手处,道:“不管你如何看我,恨我还是想杀我,在我眼中,你却还是龙栖园那个笑不由心,哭不由心,娇蛮可爱的清歌。” 小影扭过头,实在不愿看他此刻眸中那莫名流动的情绪。 “你若真的那般恨我,非杀我不可,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个方法。”他的声音突然离得很近,小影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呼吸间拂在她颈上的温热气息。 “女人要杀我,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除了跟女人上床之外,我几乎从不放松自己,所以,我一向认为,若是将来真的被人杀死,那也一定会是在床上。” 他的声音极尽挑逗极其魅惑地响在她的耳边,小影眸光一冷,本想反手甩他一个耳刮,但料想必不能得逞,欲出言辱骂他,又觉辱骂对于他这种人来说简直无关痛痒,又气又恨之下,只得道:“若是你对我的尸体感兴趣,你倒可以想象一下。” 身后的他有片刻的沉默,少时,他的声音慵懒而又淡漠地再度响起:“我知道,你从不缺男人。景苍,玉霄寒,即墨晟,甚至景澹,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他们都会甘之若饴,不过,要在这么多男人中间选择一个,是不是有些困难?” 小影浑身紧绷,几乎将自己的手心掐出了血,才强行抑制住自己想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的冲动。 她有些机械地站起身,难以忍受再这样毫无意义地继续与他交谈下去,留在这里,她也占不到他一丝便宜,所以,她只能走。 不管景苍和玉霄寒此时情况如何,她相信,凭他们俩的武功,宴泽牧未必就一定能控制得了他们。即便真的被他控制了,如他所言,她一个人,救不了他们。 她刚刚迈出一步,却听见他道:“你想不想见李荥最后一面。” 她浑身一僵,如被雷劈中。然后,倏然转过身来,苍白着脸,问:“你杀了他?” 他低眸慢饮一口茶,道:“他的动作比我快。” 小影眸间一疑,什么意思?难道,李荥他……真的自杀? 想起那夜在洲南王府两人小聚时他说的那番话,她满心惊惧,她原以为有她在他不会真的轻生,可事实上,却是因为她动作慢而使他再度身陷狼窝,他必是扛不住他们残忍的手段而生不如死,所以才…… “你不知道,那小子年纪虽小,性格却坚硬如铁,我实在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只好说,要请你去劝劝他,没想到,他那般不愿意见你。”他浅笑着抬头,甚是有趣地看着小影,道:“我原以为,你们该是关系不错的老相识呢。” 小影捏紧了双拳,心中既惊且痛,原来,李荥他是害怕连累她所以才自杀的,宴泽牧,果真是好狠的手段,天下,竟似没有瞒得住他的事情,连她和李荥的关系,他竟也知道。 “哦,我真不该告诉你这些,你恨我不要紧,可我实在不愿看到你如此恨自己。你知道,我不想让他死的,我费尽心思保得他一息尚存,四处为他寻觅良医救他性命,最后却在即墨晟的手里功亏一篑,不但没能带回也许能救他性命的鬼医,我还痛失两名得力属下,这笔账,你无论如何也不该记我头上。”他抬头看着她,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压下梗在心中的气,极力让自己语调平静地问他:“你想怎样?” 宴泽牧笑了笑,道:“这个问题真的让我苦恼了好多天。即便看在你的面上,我也该尽力将李荥救回来对不对?但即墨晟实在是太凶悍了,要从他手里夺人,于我而言代价太大,太不合算。我本想,若是用你去换人,即墨晟必定二话不说立马将我要的人送到我面前,可今日见到你,我却又舍不得这么做了。所以,我决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李荥最后一面。不过我这次来金汤是为访友,没有将他带着,若你想见他,必须跟我回金辉。” 小影顿住,她必须去看看李荥,看看他情况到底怎样,是否还有救,但她心里同时也挂虑景苍和玉霄寒,他们现在,到底在哪呢? 宴泽牧缓缓起身,边走边道:“你知道挂虑太多有什么不好么?” 小影看着他的背影,不语。 他伸手轻轻推开东面的窗子,回身看着她笑道:“挂虑太多,往往落得一方都不能保全。” 他转头看着窗外,道:“只可惜你在这里挂虑他们,他们却正各自与别的女子在一起。” 小影有些微愣。 他回过眸,睨着她,嘴角微勾道:“怎么?不敢来看?” 小影微微咬唇,走到东面窗口,向窗外一看,原来这小楼对面是一座茶楼,从窗口看去,茶楼二楼的西北角那间茶室窗口,一男一女正凭窗而坐,男的,是景苍,而那女子,从背影来看,却是渺云。 她收回目光,退后一步,抬眸问:“玉霄寒呢?” “相思门的门主是他的哥哥,这一点,你还不知道。如今,我想他们兄弟二人正为了一个女人而左右为难呢。”宴泽牧笑意明亮地看着她。 哦,原来如此。 小影心中豁然明朗,明朗中,一丝酸楚慢慢地溢了出来。 想来,玉霄寒和沧月,是为了相思门的那个男人,而彼此难以面对的。 她正暗自有些心伤,身旁宴泽牧却问:“那日在马车上,你原想杀我,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 小影一震,抬眸看他。 “那时,你必已从即墨晟那里得知我用假的手链唬了你,我没想过,你竟会为这件事情而想杀我,但你最终放弃,却也不在我预料之中。看来,那时,你对我的确是有感情的。”他浅笑着,有些得意。 小影反应着他的话,他竟然知道那时她是从即墨晟那里回来,而且,他也知道她与玉霄寒的关系,那么,她在宛月被迷昏之事,是他所为的可能性,要远远大过幽篁门了。 也许,那时,是她错怪了玉霄寒,他虽不爱她,但至少,也不会那样对她。 念至此,她冷静地抬眸,道:“我对燕九的确有感情,我虽不忍心杀他,可他却还是死了。”言讫,转身便走。 走到门侧,不闻他有动静,她回身,却见他有些怔然地立在窗边,眼神似是茫然似是深邃。 她懒得去计较,只冷冷道:“你不走么?” 景苍未时回到朝夕楼,一个人在房中呆了片刻之后,去找小影,却被告知小影自中午出去之后还未归来。 想起至今不见踪影的玉霄寒,景苍心中微微黯然,也许,真如适才渺云所云,他和小影的十年,比不上他和小影的一年。 可若是爱真的与时间无关,为何他却觉得,每一天,都要比昨天更爱小影一点,以至于,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就觉得自己越自私,自私到,甚至想永远将她囚禁在自己身旁而不放她离开。 他知道这一路走来,她虽与他亲近许多,可这一切只是因为大王鹰宫前,临死之际,她对他许下了诺言。事实上,她还是不爱他,她看玉霄寒的眼神和看他的眼神,是完全不一样的。虽然她极力压抑着,但他仍然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同。 其实,他很想与玉霄寒一较高下,可这一路走来,他却发现自己的这个想法完全没有着力点。玉霄寒,那完全是个他不了解,也捉摸不透的人。他看得出他对小影并非完全无情,可他却又毫不介意小影与他在一起,从他的语气中他听出,他甚至赞成小影与即墨晟相爱。 他不懂玉霄寒,他并不跟他争,可他令他深深的不安,他相信,他也同样令小影深深的不安着,揣测着,揣测着这个被她装在内心深处的男人,对她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曾说,他嫉妒她唤他玉玉,可其实,他更愿意她这样叫他,在他看来,玉玉和曾经的大凶鬼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而那次她梦呓中所唤的霄寒,才是令他真正嫉妒的。 那样饱含深情和思念的呼唤。 如此想着,心情便愈加低落了,他默默地在窗边坐下,看着外面万里如洗的晴空。 这一路,他也曾想过,既然她喜欢玉霄寒,便……成全了她,何苦将她困在自己身边? 每次握着她的手,他都无限欢欣,可他知道,她并不如他一般的高兴,想到她也许并不喜欢被他牵着手,心中的欢欣便转化为同等的痛苦,痛苦中,容易萌生放手的念头。 但每次想到她不在身边的日子,他便觉得生活会如无云的天空一般,空得寂寥,空得无边无际,令他生出深深的绝望一般的惊惧来。 他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他用尽所有的心力仍然不能让她爱上他,那……许是上天注定,今生,他只能做守望她的那个人。 酉时,玉霄寒独自回来,像被景苍欺负过的小孩一样,一看到景苍的身影便躲得远远的。 戌时,用晚餐的时间早就过了,还不见小影回来,景苍有些急了,带着司钺四处去找她,不见踪影。 有人来朝夕楼送信,小影的字迹,说是去袁集还那富户的债,让景苍带玉霄寒先回洲南。 景苍心中起疑,他早就令人去袁集还了小影提及的那笔债,只不过没有跟小影说,可此时一行已到金汤,她却突然不辞而别去办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想来岂不奇怪? 当下留下一部分人护送玉霄寒去洲南,自己则带着司钺等人回头去追。 她中午出去,能走多远?只要昼夜兼程,定能追上她。 第210章 风云际会 小影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目昏昏,四肢酸软,似是昏睡了很久,撑起身子,脑海中浮现出昏倒前的一刹,只觉仿若梦魇一般。 她转头打量着身处的这个小小斗室,不确定脑海中的片段是不是真的只是梦魇,然而不经意抿唇时传来的疼痛,却提醒她,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 跳下床打开门,发现这是宴泽牧关押李荥的那个宅院,院内静静的,放眼看去,没有一个人。 她心内一震,忙向李荥的房间跑去。 李荥却好好地躺在床上,呼吸虽弱,但一息尚存。 她在他的床沿坐下,静静思索,不知宴泽牧此举又是何意。 少时,她一咬牙,管他什么目的,事已至此,若不能和李荥一同逃离这里,便和李荥一同葬身此处,总不会有比这更坏的结局了。 念至此,她背起李荥,快速出门。 次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金辉城以西八十多里处的一座高山之巅,长着一棵亭亭如冠的巨松,松下,宴泽牧执着一柄单筒望远镜,看着山脚下的旷野上。 五千人排成一个极其严谨的千面搜杀阵,列阵的每位兵士都一手执刀一手执多棱银盾,在阳光的折射下,一人幻化为四,四人幻化为八。宴泽牧在山顶看着虽然还是五千人,但在阵前即墨晟和景苍那不到一千人的队伍看来,挡在他们面前的,至少有两万人。 双方僵持已近半个时辰,宴泽牧看出,景苍有些焦躁起来了,而他身旁的即墨晟则比较沉稳,静静地似在等待着什么。 正对着即墨晟和景苍一方大概二里多远,有一处几十米高的断崖,下面是一片碎石滩,宴泽牧抬起望远镜向那边看看,断崖上仍空无一人。 他放下望远镜,抬头看了看太阳的高度,微微侧过脸问身旁的追月:“人怎么还没来?” 追月俯首,道:“云娜刚刚来报,昨夜她数度停下来与我们的人交手,故而耽误了行程。” 宴泽牧眉头一皱,顿时不悦,追月忙补充道:“他们发现有姬申的人在暗中窥探,所以不得不假戏真做。” 这回,宴泽牧连眼神都冷了,手一挥,道:“再去探。”追月答应着去了。 宴泽牧回过身,遥遥地看着山下。 他最喜欢的一个隐侍,微风,是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年龄不超过三十,此刻就站在他身旁,一脸微笑地望过来,道:“殿下似心有遗憾。” 宴泽牧轻轻舒了口气,淡淡道:“你可知我遗憾什么?” 微风轻轻一笑,神采无限,道:“即墨晟和景苍都现身了,若是玉霄寒此刻也在视线之中,殿下当会觉得更有趣。” 宴泽牧转眸看过来,嘴角的笑意邪魅,道:“微风,和你在一起时,我常常感到万分遗憾,为何,你不是女子呢?” 微风颔首,并无丝毫勉强地浅笑道:“属下也常有此憾。” 少时,追月回来,禀道:“殿下,至多还有一刻,他们便会抵达那面断崖。” 宴泽牧点头,追月却并不退下,而是低声道:“殿下,姬申来了。” 宴泽牧本因微风而扬起的眉梢恢复了平常的弧度,道:“知道了。” 追月刚刚退至一边,不远处的树荫后果然转出两个人,为首的自然是玉树临风的姬申,身旁跟着一名侍卫。 姬申面带笑容走至近前,道:“宴兄,小弟昨日方到,听闻宴兄今日在此练兵,为求一饱眼福,不请自来,还请宴兄海涵。” 宴泽牧本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到他如是说,脸上倒是泛起一个和善至极的笑容,道:“如此甚好,下面那个人,你还认得?” 姬申顺着他的目光向山下略略看了一下,道:“下面两个人都是姬申旧识,不知宴兄指的那一个,是指哪一个?” 宴泽牧笑着道:“自然是那个令你战场失利,情场失意的即墨晟。” 姬申闻言,面色微变。 宴泽牧回眸看他,冷冷一笑,道:“你认为,我要你杀他,是为了从中渔利?你百州如有自信与平楚对抗,此时你就不会站在这里。我出手杀他,北堂陌要为他报仇,必定也需先踏平你百州,这与你直接杀他结局有何不同?给你亲手报仇的机会你不要,你防我什么?你以为,只凭龙秀之母是我母族远亲,我就一定要扶持你么?” 姬申被他夹枪带棒的一席话说得脸色青白,怔立半晌,正待托辞离开。宴泽牧却又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姬申勉强一笑,道:“哪里?简直字字珠玑。不过,宴兄既然正在办理正事,我就不多叨扰了。” 宴泽牧斜眸睨他,道:“既然来了,便看看再走,即使输,也要知道自己为何会输,如何能赢。” 小影负着李荥,浑身血迹斑斑,筋疲力尽地奔跑着,突然发现前面是面断崖,急忙收势停住,心道:“果真是天要亡我!”绝望中抬眸向远处一看,登时愣住。 困惑了一夜的谜题,于此时,豁然解开。 怪不得身后那批人一夜对她只追不捉,他们是,故意要将她逼到此处,故意,要让即墨晟和景苍看到她。 看着面前旷野上对峙中的力量悬殊的双方,她心中又恨又悲,恨她自己那夜为何因宴泽牧的行为而发愣,为何不一刀结果了那个恶魔,悲的是她终是再次连累了景苍和即墨晟。 宴泽牧有备而来,即墨晟和景苍即使再有能耐,孤身在此,岂能不遭宴泽牧的毒手? 念至此,心中的绝望和悲凉竟比方才更甚十分。 旷野上,景苍已是耗尽了耐心,扭头不耐地对身旁的即墨晟道:“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即墨晟侧头看向一侧的高山,道:“还不是时候。” “什么才算是到时候,若是小影在这段时间有什么不测,谁能负责?要等你等,我不等了!”景苍说着,策马就要率人冲上前去。 即墨晟一手拦住他,冷静道:“你焉能确定小影此刻就安然无恙?若是,她已经……你这样只是无谓牺牲。” 景苍剑眉一皱,道:“闭上你的乌鸦嘴!”转而又冷哼一声:“我看,你是被这么多人吓怕了,亏得还是上过战场的人。” 即墨晟并不反驳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的敌阵,静静道:“稍安勿躁。” 景苍被他不紧不慢的态度一激,正待发怒,身旁的司钺却突然道:“郡王,你看那边的断崖?” 景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一看,看到被一群黑衣人包围逼迫至崖边的纤细身影时,一颗心登时如被掐住,一口气就这么梗在喉中吐不出来。 极短的时间后,他猛然回过神来,也不多言,扬起马鞭便向面前的敌阵冲去,司钺与霍顿立刻跟上。 即墨晟也看见了断崖上的那抹身影,眸色微微暗了几分,却仍然沉稳地侧过身,伸出右手,道:“拿弓来。” 池莲棹立刻递上硬弓。 他一手执缰一手执弓向前跑去,雪龙驹几个轻跃便追上了景苍,此时,距敌阵只有两百多米的距离。 跑至距敌阵一百五十米处,即墨晟放开缰绳,挽弓如满月,英挺的身姿与飒爽的英姿极其美妙的融为一体,竟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危险,反而有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他向着敌阵正中连射两弓,弦上无箭,然松弦之时,却有呼啸声风一般远去。 一旁的景苍正在奇怪,耳边却传来惊呼之声,抬眸一看,原本严谨的阵型竟似被人砍了两刀一般,近两百的敌兵呈直线状倒了下去,其余人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惊慌中无法维持原先的阵型,一时间,景苍等人只觉面前一阵银光闪烁,闪烁中,原先阳光折射的幻影纷纷消失,呈现在他们面前,只有几千人而已。 “一群鼠辈!”景苍反应过来,抽出长剑就冲入敌阵,剑光如雪中,盾碎人亡,马蹄到处,如砍瓜切菜,竟是所向无敌。 另一边,即墨晟却并不恋战,蒋勇和许诸两员猛将为他开道,池莲棹率人隔开两侧的袭扰,他快速地冲开敌阵向那面断崖靠近。 山上,宴泽牧手执着望远镜,一边观战一边道:“好个即墨晟,真是个劲敌。幸好这样的人世上只此一个,若再多上几个,我还有日子过么? 啧啧,景苍那家伙是吃了春药还是怎的,如此兴奋,竟把我的人当菜瓜切,真真可恨! 哎呀,他身后那名勇士是谁?老天,他那把大刀可算刀中至尊了,真乃万夫不当之勇。”他说至此处,突然一把扯过身旁的姬申,指着战场中那名一挥刀便砍光一大片的男子问:“你可知他是谁?” 姬申眯眼看了半晌,道:“素闻洲南郡国军中有名擅使大刀的猛将,名叫霍顿,可能就是此人。” 宴泽牧哦了一声,笑道:“景澹可真是暴殄天物,为了一名女子,竟让这样的猛将孤身犯险。啧啧,可惜了,可惜这样人却不为我所有。” 他顿了顿,转头对微风道:“实行下一方案。” 微风颔首,走向不远处的一名旗兵,旗兵得令后,用手中的青旗和红旗做了几个手势后,正与景苍等人交战的兵士们突然全数散开向断崖下跑去,一路丢盔弃剑,却捡起了早已藏在草丛中的连弩。 景苍与即墨晟等人顿时都成了箭锋下的标靶。 崖上的小影已被黑衣人包围,进退不得,如今看到崖下如此局面,真是心焦如焚,便想,与其在这等着被别人救,不如自救。 经过一夜打斗奔跑,她气力已竭,不过这片刻的休息又让她恢复了一些,她暗暗估量断崖的高度及其中可以落脚的地方,虽然她此时纵下未必能挽回局势,但多少总能分散一些崖下敌兵的注意力。 如此想着,她深吸一口气,趁黑衣人不备,突然纵身一跳向崖下坠去。 崖上的黑衣人大惊,慌忙跑到断崖边向下望去,也有几个轻功甚好的跟着她纵了下去。 而崖下,即墨晟和景苍几乎同时从马上跃了起来,对瞄准自己的几千只箭头视而不见,极力向正在下落的小影扑去。 众矢齐发,箭矢如雨般向空中的两人射来。 池莲棹司钺等人惊呼着,同时下马向崖下的弩兵扑去。 千钧一发之际,即墨晟突然伸手搭住景苍的肩膀,在没有着力点的情况下将他奋力往前一推,使他脱离了矢雨的射击范围,自己却已是躲无可躲。 “少主!”池莲棹厉喝一声,僵在当地,却只见本在空中的即墨晟突然不见,唯余一身衣物轻飘飘地缓缓下落,箭矢呼啸着穿衣而过,留下无数破洞。 箭雨过后,那被射了无数破洞的衣物还未落地,却凌空一个轻旋,即墨晟又好好地站在了他面前,除了肩头有些微血迹之外,他安然无恙。 山上的宴泽牧叹道:“若非亲眼所见,怎知世上还有将缩骨功练至如此神奇境界之人。” 这片刻的耽搁,景苍的部下和即墨晟的部下们已和崖下的弩兵厮杀在一处,场面混乱不堪。 而因被即墨晟推了一把而得以更快到达小影跃下之处的景苍,却还是比人慢了一步。 小影刚刚落至半山腰,就被人当空劫走了,留给他的,只是那几个跟着小影一同跃下的黑衣人。 看着一手牵着小影一手揽着李荥行云踏空一般远去的水色飘渺身影,松了口气的同时,他又暗暗着恼起来,登时就将一腔醋意发泄到那几个落到他身边的黑衣人身上。 与此同时,沧月和渺云也率着几十个白衣女子赶到,见人已被玉霄寒救走,当下便跟着玉霄寒一同走了。 即墨晟见小影已经获救,一边挥当着乱飞的箭矢一边对景苍道:“你护送他们,我来断后。” 景苍见残兵已不多,便带上自己的人马追玉霄寒一行去了。 跑了几步,又突然心有不甘起来,他为何要听即墨晟的命令? 想起之前箭雨中他那一推,心中又暗道:罢了,反正,都是为了小影。 山上,宴泽牧放下望远镜,展开双臂,追月立刻会意地上前,为他系上那席黑色披风。 宴泽牧穿戴整齐后,转身挑眉看着姬申,道:“今日便让你过过坐壁上观的瘾。”言讫,足下生风,倏忽已到山下旷野中。 即墨晟回身看到他,眸中毫无惊诧之意。 宴泽牧淡淡一笑,缓缓抬起右手。 剩余的一千多个士兵立刻停止了交战,即墨晟的人此刻才发现场上的异常情况。 “十年前,盛泱听蕉别院,你曾说要替北堂陌为龙栖园一案负责,不知今时今日,此话还当真否?”宴泽牧微微抬起下巴,问。 即墨晟不动如初,语音淡淡:“自然。” 宴泽牧微笑,道:“很好。”抬眸看向他身后。 即墨晟扬声唤:“池莲棹!” 池莲棹几步来到他身侧,道:“属下在!” “我命你,即刻率部下返回平楚。” 池莲棹一愣,看看宴泽牧,欲说些什么,但最终却还是闭上嘴,带着满脸不甘的蒋勇许诸等人缓缓退离。 宴泽牧再次抬手,崖下那千余名士兵立刻向一旁的山上跑去。 偌大的旷野上,除了死人之外,只剩他和即墨晟二人。 却说小影被玉霄寒沧月等人护着逃出好远,前无拦截后无追兵,但心里却渐渐不安起来。 她担心即墨晟和景苍,想回去看看情况,却又怕帮不到他们反而成为他们的累赘,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焦万分。 玉霄寒似看出她踌躇所在,遂将怀中李荥交给沧月,道:“你护着她们先走。” 沧月接过李荥,犹疑地看他。 玉霄寒转眸对小影道:“我回去看看。”不待她应声,转身离去。 小影阻拦不及,想叮嘱他小心一些,但沧月在身旁,她又说不出口,只得满目忧色看着他消失在眼前。 适才绿草萋萋的旷野已成了一片火海,冲天的火焰围成一个极圆的圈,将宴泽牧和即墨晟包围其中,他们两人并未过几招便直接拼起了内力,两人双掌相接的一刹,身周的火焰如被狂风扑斜,瞬息之间尽灭,满地的灰烬席卷飞扬,遮蔽天日,如同一场黑色的雪。然没有多久,两人之间便弥漫起一股极其妖异的白气来,如云似雾,似山间被风吹散的岫岚,徐徐倾泻,绵延不断,从山上望去,彷如起了一场浓雾,缓缓将生死相拼的两人笼在其中。 追月看至此处,微微松了口气,转头对微风道:“殿下应是能胜的。” 宴泽牧劲气如火,即墨晟如不用极寒的内劲相抵,必不能与之对抗。山下这徐徐而起的白雾,应是两股内劲相抗之下化成的极烫的蒸汽,宴泽牧有水火不侵的披风护体,自是不惧,但即墨晟,如此高温下,看他能支持多久。 微风却不如追月一般乐观,即墨一族的武功向来以内功霸道见长,即墨晟又是个极善忍耐极有定性的人,如此倾尽全力的较量下,但凡他的内功胜过宴泽牧一分一毫,宴泽牧便可能落败。 同时,他心中也有些奇怪,对付自己的敌人,宴泽牧一向是不择手段不讲公平,为何此次对付即墨晟,他却选择如此胜负难料生死难测的对决呢?这与他平时的性情大相径庭啊。 一旁的姬申眯着眼睛,若是宴泽牧此番真的能杀了即墨晟,于他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但此时看来,结局难料。 几人正各怀心事地观望,山下的雾气却突然淡了,四周的空气湿润起来。 追月眉间一紧,不好,即墨晟压住了宴泽牧的焰气。 再看向重新映入几人眼帘的对决者,只见即墨晟衣袍鼓动如被狂风侵袭,而宴泽牧肩后的那席披风已被劲力催动得向上翻起。 焦黑一片的地皮从两人脚下开始海浪一般向两边翻卷滚动,一层又一层,没多久,两人所站之处已高出周围一米有余。 姬申侧眸,对一旁表情紧绷的微风道:“如何?还不助你主人一臂之力么?” 微风淡淡地看过来,笑得云淡风轻,道:“我家主人一旦出手,绝无不胜之理。” 你道他为何如此自信,只因宴泽牧有一门江湖上少有听闻的邪派武功摧心大法,对手只要被他沾到肢体,他便可使自己的劲力直袭对手心脏,一招毙命。 即墨晟的功力与他不相上下,故而直到此刻两人还未分出胜负,但再拼下去两人必定气短力竭,疲惫之下,只要即墨晟稍有分心,等待他的,便是震碎心脉的一击。 正在此时,一旁追月突然失声惊呼:“不好!” 微风抬眸一看,登时大惊失色,只见即墨晟身后突然凭空多出一个人来,正缓缓伸手探向即墨晟的肩。 即墨晟和宴泽牧倾力相拼,身周的劲气何等刚猛骇人,这也是他们不敢迫近观看的原因,可那个人竟能安然无恙地站到即墨晟身后,并欲介入两人,这只证明一点,此人的武功,在即墨晟和宴泽牧之上。 微风和追月当下腾空跃起,向山下扑去。 然而却还是晚了一步,宴泽牧看到即墨晟身后突然多了一人后,心中难免微微一震,即墨晟却全神贯注,丝毫不以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那丝呼吸为意,抓住宴泽牧心神闪烁之机,将自身所剩之功力通过双掌蓬勃推出,宴泽牧当即不支,倒退数步,即墨晟也微退一步。 “殿下!”追月和微风来到宴泽牧身侧,见宴泽牧似乎并未受伤,心中又惊又奇,也松了口气。 宴泽牧扫了眼即墨晟身后那俊美似仙的男子,看着即墨晟冷嗤一声,道:“可笑我竟当你是个值得一较高下的对手。” 即墨晟听出他话语中嘲讽之意,但对于他身后突然冒出之人,他也并不知情,当下转身看向来人,欲问他的来意,却在看清身后之人之时,微微愣住。 站在刚刚被杀戮蹂躏,被焦土覆盖的战场上,看到如此不染凡尘素净纯透的一个人,不免让人生出如在梦中一般的感觉。 玉霄寒似乎有些不太习惯被他如此打量,当下退后几步,眼睫微垂,轻声道:“雁影在等你。” 即墨晟再次微微一怔,然后转过身,对宴泽牧道:“今日之事,我实不知情,你若心有不甘,他日你我寻个无人之境,再行了断。” 宴泽牧目光在即墨晟与玉霄寒身上游离片刻,突然仰天一笑,道:“算你有种。请!” 看着那两人快速消失在旷野尽头,微风在宴泽牧身旁拱手低语:“殿下,请让属下为您善后。” 宴泽牧冷冷地抬起左手,道:“不必了,今日让他活着离开此地,已是我的失败。再令尔等去截杀他的话,我便是一败涂地了。” 微风当即俯首不语。 山上,姬申看着即墨晟于视线中渐行渐远,微微叹了口气,幽幽道:“看来,这场仗,有得打了。” 第211章 情困 离开金辉的当夜,一行人宿在金辉百里以外的一座小城,小影刚刚将李荥安顿好,司钺来请她下楼用餐。 由于事起仓促,这一路虽有即墨晟玉霄寒景苍同行,但直到此刻,她还没有时间跟他们正面相对,如今猛然要同桌进餐,倒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低眸看看一身狼狈的自己,她略略收拾了一下,坐在镜前梳理长发时,看着下唇明显被咬伤的痕迹,她有些黯然地放下了梳子。 究竟什么时候,她才能自己保护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她才能远离这么多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简单而无忧地生活? 玉霄寒说,横翠适合给李荥疗伤,那她,是不是也要跟着一同去呢? 如果她去了,景苍怎么办? 还有即墨晟,不远千里以身犯险,只为救她,她,又该如何谢他? 沉思半晌,理不出个头绪来,她想,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她毕竟不是宴泽牧,每走一步,都会将接下来的三步五步七步都设计好,她没有那样的城府,更没有那样的心智。 但今后,她想和李荥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隐居下来,离宴泽牧远一些,离这纷杂凶险的世道远一些,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已经明白,她阻止不了他们来关切她,她所能给他们最好的回报,就是照顾好自己,不要带给他们更多的麻烦,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收拾好情绪,出门下楼。 来到楼下的小厅,看到餐桌前只坐着即墨晟、玉霄寒和景苍三人时,她又有些发怔,她原以为,沧月和渺云也会在的,细细一想,沧月渺云是玉霄寒的属下,在这种情况下又岂能与即墨晟景苍同桌? 厅中很是静默,听到她推门的声音,三人齐齐地转过脸来,即墨晟表情温和,景苍有些不悦,只有玉霄寒,看着她轻轻绽开一抹水莲般清澈纯美的笑容来。 也就是这抹笑容,缓解了她因同时被三人注目而产生的紧张情绪。 她低了低眸,强迫自己微笑着走过去,轻盈落座。 四方的桌子,她左手边是玉霄寒,右手边是景苍,对面是即墨晟。 气氛似乎因她的到来而显得有些尴尬起来,她扫了眼桌上丝毫未动的酒菜,抬眸在三人脸上扫了一眼,微笑着问:“怎么都不吃呢?干坐着作甚?” 玉霄寒垂眸不语,即墨晟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正欲说什么,却只听景苍已在一旁冷哼:“等你!磨磨蹭蹭。” 小影一怔,笑道:“是我的不是。”说着,执起酒壶,为三人斟上酒,将自己的酒杯也斟满,端起酒杯,对即墨晟和玉霄寒道:“晟哥哥,玉玉,这第一杯酒,我敬你们,你们千里相救之恩,早已不是一个谢字可以担得,所以,今日,我不言谢,只敬酒。” 即墨晟心中一震,她单敬他和玉霄寒,而将景苍排除在外,她这是…… 心中有莫名的情绪蓦然翻腾起来,难受至极。 然还是面带浅笑地端起酒杯,目色深深看向她,道:“你身上有伤,小饮一口。” 小影看着面色稍白的他,看着他漆黑如夜一般的眸,听到恍如当初一般低沉柔和的关切音调,眸中突然有些湿热起来,忙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掩过了,道:“只饮这一杯,不碍的。” 转眸去看玉霄寒,却见他正端着酒杯低眸细闻酒香,只闻一下,却突然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转过脸来,见三人皆看着他,双颊腾的一下便红了。 小影笑着道:“玉玉,你若不善饮酒,就小饮一口。”说着,向两人一照杯,自己先干为敬。 放下酒杯,见即墨晟也已饮罄,转眸去看玉霄寒,却见他唇色鲜红,细直的长眉几乎皱成了倒八字,吞毒药一般将一小口酒咽下去后,表情十分痛苦地问小影:“是不是坏了?” 小影忍俊不禁,伸手拿过他的酒杯,道:“好了,不要喝了,喝点汤。”转过头对正一脸不屑看着玉霄寒的景苍道:“嘿,别发愣了,我有伤在身,你代我多敬晟哥哥两杯。” 景苍扬眉,道:“你说的,醉了我可不负责。” 小影看了看一脸温和的即墨晟,道:“反正就这一壶酒,我就不信你俩还会醉了。” “那可不一定。”景苍说着,表情有些古怪地看着玉霄寒。 小影顺着他的目光转眸一看,登时有些发愣。只见玉霄寒面泛桃花,双眸湿亮,眼神朦胧,双手扶着桌沿,身形不稳,倒有七八分醉酒的样子。 他本就是天人之姿,如今再添上几分迷离柔媚的醉态,真真让人生出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慨来。 “玉玉,你没事?”小影担心地问,他不过就喝了一小口,怎么会醉呢?该不会又起什么反应了? 玉霄寒迷迷糊糊转过脸来,双眸似闭非闭,轻声道:“头有些昏……”话音未完,身子突然一斜,扶着桌沿的右手一滑,登时将被小影端至一旁的酒杯碰落地上。 想起沧月说过的他不可受伤之事,她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双手一扶稳住他继续下滑的身子,玉霄寒却似已没有多少意识,顺着她的动作偎进她怀中,闭着双眸似睡非睡。 小影大窘,抬眸见即墨晟和景苍皆有些愣怔地看着她,本就粉润的双颊不由更形嫣红,有些尴尬道:“他好像真的醉了,我送他回去休息,你们先用餐。” 说着,有些费力地扶起玉霄寒,不料他根本站立不稳,身子一倾整个压在她身上,她原本见他卧波寝莲,下意识地认为他很轻,这一压过来,皱眉踉跄的同时,明了以往的猜测原来都是错觉。 正在有些无力转圜的时候,一双手从旁边伸来,稳稳地扶住玉霄寒,将她从重压下解脱出来,她抬眸一看,原是即墨晟。 他稳当地扶着玉霄寒的肩,道:“我来。” 好不容易将玉霄寒小心翼翼地送到楼上房间,小影给他盖上薄衾,站起身正欲向即墨晟致谢,一只手突然伸来将她的手抓住。 她惊了一跳,转头一看,却是玉霄寒,醉颜酡红,并没有醒,如雪似玉的手似自己有意识一般牢牢握住她的手背,传来温热一片。 她一愣,随即想起即墨晟就站在她身后,脸上一燥,伸手便欲将他的手拂落,刚刚触及他的指,却听他梦呓一般地呢喃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僵住了动作,抬眸看他,心中似有洪水决堤而出,汹涌澎湃,撞在她的心头,又冷又疼。 想问他,记住它作甚?说出来作甚?你本就不在乎的啊。 心中每有煎熬,她总是忍不住下意识地咬唇,本就有伤的唇经她一咬分外疼痛,令她瞬间清醒。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从他掌中挣脱出来,压下几乎要让她呼吸不畅的汹涌情绪,转身,仰头看了眼即墨晟那并看不出太多情绪的脸,微微垂下眸,轻声道:“晟哥哥,你先下去用餐,他……身体不是很好,我去唤沧月来照顾他。” 两人一前一后向门口走去时,小影只觉即墨晟突然一个停顿,有些不解地抬头一看,却见景苍正站在门外。 三更,小影独自坐在房中,捧着头。 她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连番的奔逃和打斗让她疲累已极,但却还是毫无睡意。 今天于她而言是个十分特别的日子,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要同时面对即墨晟、玉霄寒和景苍三个人,事实证明,她根本没有办法应付这种突发情况,好好的一顿晚餐,被她弄得一团糟,到最后,谁也没有吃成。 她十分烦恼地揪住头发,她已经决定要接受景苍,可为何还是不能坦然地面对即墨晟和玉霄寒呢?难道,她是个三心二意的坏女人么? 或许,或许,她只是感激他们,她只是,忘不了他们而已…… 是的,一定只是这样…… 刚刚找了个借口让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脑海中却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玉霄寒的那句呓语来,登时又陷入另一片猜不透理不清的迷茫中,她烦躁地起身向门外走去,她需要找个地方让自己好好清醒清醒。 六月的殷罗,已颇有夏季的气势,沁凉的晚风吹在面上时,令人惬意万分。 客栈中几乎没有房间还亮着灯,黑寂寂的一片沉静,天上有月,圆圆的像是一个圆满的梦。 她翻过客栈的院墙,她记得,在这间客栈的西面,有一条清澈的水渠,渠边有砖石码成的护栏,坐在上面观月正好。 披着皎洁的月辉,她脚步轻盈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飘忽如一抹幽灵。稍稍拐过街角,看到那条水渠的同时,也看到了站在渠边的那个人。 他负着双手,迎风站在护栏边,微微仰头看着天上的那轮月。 雪亮的月光将他颀长的身形孤独地延展在他身后的青砖墙上,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却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眉间的寂寞。 他的衣角发梢在晚风中轻扬,若有似无的轻撩,却勾起了她记忆最深处的那丝缱绻。 她记得,那年,她曾毫无顾忌地从他背后紧紧地环着他的腰,贴着他的发丝,于那泉水般清冽鲜花般幽柔的气息中尽情泪流,一遍遍告诉自己,她不愿轻易地放开他,不愿将他拱手让人…… 岂料,世事之翻覆,比月之圆缺更残酷难测。 有时,她甚至想,若是那时能那样和他共乘一骑,永不停息地跑下去,跑上一生一世,跑到天尽头,也能算作命运对她的一种眷顾。 但命运对她一向无多眷顾,尤其在她和他之间。 将来,不知是怎样的女子,能有那样的幸运,可以满怀爱意地从背后环住他,贴着他的发丝轻声倾吐对他的一腔思恋。 眼前突然变得模糊,她慌忙转身,泪在那一刻仓促滑落,烫烫地像是掉进了她的心里,引来一阵窒息般的紧缩。 她想悄然离开,身后却传来他低沉轻柔的轻唤:“小影。” 她身形一僵,眨出眼眶中积聚的泪花,再挥袖拭去脸上的泪痕,控制住微有哽咽的呼吸,然后转过身子,看着月光下他亮如星子的双眸,微微一笑,道:“晟哥哥,我打扰你了。”察觉到嗓音的低哑,她低眸抿唇,悄悄清了清嗓子。 即墨晟眸光有些担忧地暗了暗,道:“没有,你来了我很高兴。” 听他如是说,她只好走了过去,因刚刚流过泪,怕他看出端倪,所以她只稍稍抬眸看着他的肩头,问:“伤口还痛不痛?” “小伤而已,无碍。”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她没有束发,满头长发墨一般铺散着,挡住了些微月光,让他看不清她有些低垂的脸。 “晟哥哥,谢谢你。”沉默片刻后,她突然道,一说完,立刻咬唇。 “不,小影,你永远不要谢我。若说要谢,也是我该谢你。”谢谢你宽恕了我的父亲,谢谢你,将那串手链留给了我。 或许是他的语调无意中泄露了太多的情绪,她不自禁地抬起头,却正好陷进他渊一般的眸光中。 “你知道的,我只是,希望你好。”他轻轻道。 只是,希望你好。 他的声音如夜风一般柔至无形,飘进她的脑海后,却让她瞬间浑身发软,突然就生出一种想要坐倒在地大哭一场的冲动。 她将渐渐湿润的目光下移,看向他宽阔的胸膛,控制不住想要偎进去低低啜泣的意念,让她痛苦万分。 她可以在他怀里哭一场吗?就算是,最后一次纵容自己? 不,不可以,他的怀抱就像一片深海,她怕自己一旦陷进去,便再也游不上来了。 那她可以在他面前落泪么? 抱歉,她已经控制不住了。 即墨晟看着她突然无声地落起泪来,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意,然而心中却渐渐生出一种悲凉的无力感来。 她那般纤弱,教人只想轻轻揽她入怀,好好地抚慰她,告诉她,他永远在,她不必泪流。 可他却举不起臂伸不出手,就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命运给了她和他太多的牵绊太多的阻碍,他明白,那许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消除无法逾越的,所以,即便她和他近在咫尺,即便他心中汹涌的情感几乎要溃堤而出,他却永远只能如站在天涯一般,遥遥地看着她。 女人的泪从心里往外涌,雨一般落进男人的心中,浇灌出痛彻心扉的千疮百孔。 煎熬中度过的时光总是难以计量长短,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自己止住了泪。 拭干了脸上的泪痕之后,她轻吸了下鼻子,抬起头看着他,道:“我知道,我会努力的,晟哥哥,你也要努力呀。” 即墨晟看着她潋滟的双眸,点头道:“你若好了,我便好了。” 小影心中一酸,再次垂下眸。 即墨晟忙岔开话题,道:“因朝中有事,明日我要赶回平楚了,我让池莲棹留下来护送你们。本想明日早上再与你告别,今夜既然见了,便在此时。” 小影抬起头来,道:“不用了,我这边有玉霄寒和景苍他们就够了,晟哥哥,我知道你正在用人之时,不必为了我……”说到此处,突然说不下去。 即墨晟轻轻摇头,道:“我不放心。小影,你若坚持要带着李荥,只怕今后的生活不会太平,幽篁或许救得了李荥,但做长久想,绝对护不住你和李荥。我很为你今后的处境担忧。若是你愿意,我知道一处绝佳的避世之地,可让你和李荥避得一时。” 小影本来也正为此事担心,她自然不希望自己和李荥就此留在幽篁门而给玉霄寒带来无尽祸患,听即墨晟如是说,当真是求之不得,当即道:“果真?这几日我正为此事烦恼呢,真是太好了。” 即墨晟道:“那是一座大海上的小岛,环境气候都很宜人,离百州也近,只是因其在海上,鲜有人至,生活在那里难免要孤寂一些。” 小影听他强调离百州很近,心知他是指方便景苍去探望她,当下心中五味陈杂,然面上终是浅浅一笑,道:“孤寂也总比危险来的好些。” 第212章 成婚 因为战事,景澹与祉延的婚事被迫后延两个月。 四位藩王商定了出兵数量及先后顺序后,又由国君钦点京北郡国军上将军端木为征虏大将军,统领八十万郡国军开赴枕霞关以北,与寇平合兵一处,人数逾一百二十万。 十月中旬,寇平和端木派出六十万兵力,分三路进击成皋,平楚将领楚阳率二十万兵力坚守成皋首府天下城,拒不出战。与此同时,左丘玄率领三十万军队绕过蔡州与成皋以南,偷偷进军到赤嵌西面,突袭百州大军侧翼,将作为前锋的二十万百州军队与后面的四十万分隔开。 楚阳也在此时率兵倾城而出,与左丘玄的军队对百州二十万前锋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百州士兵长途奔袭体力已竭,不敌平楚士兵以逸待劳体力充沛,二十万前锋,被平楚军队在成皋境内歼灭两万多人,俘虏五万有余,其余皆成溃军,丢盔弃甲,四散逃逸。 左丘玄与楚阳的军队合在一起有五十万之众,百州后面的四十万军队见前锋已折,知再攻必败,便又退回了赤嵌。 由百州郡国军为主力发动的第一场战斗,难堪地以失败告终。 十一月初九,百州洲南王景澹迎娶祉延公主。 百州刚刚战败,整个国内的气氛都很低迷,故而从去盛泱迎亲到回到洲南成亲,在遵从皇家礼仪的原则下,一切从简,整场婚礼既隆重热闹,却并不铺张浪费。 众宾客到洲南王府贺喜之时,并没有看到景澹之弟景苍的身影,不少人便暗暗揣测,说祉延公主本是要指给景苍的,后来却嫁给了景澹,景苍心理不平衡,所以,连兄长的婚礼都不参加。 而洲南王府的人,包括老王妃和郡主在内,好像都有意无意地印证了众人的这种猜测,礼仪性的笑容背后,总隐藏着一丝深刻的担忧。 只有洲南王景澹,完全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新郎形象,除了喜悦之外,看不出半分其他情绪。 酒宴散后,夜阑人静。 景澹来到新房时,发现喜娘和丫鬟都一脸焦急地站在房外,见他过来,喜娘抢先一步来到他面前,行礼道:“王爷,王妃不让奴婢们房内伺候,还有诸多礼节没有完成,您看这……” 景澹抬手制止她的聒噪,道:“无碍,你们先下去休息。” 喜娘一怔,抬眸看到景澹温和却隐隐透着威严的目光时,答应着唯唯诺诺退下了。 景澹推门进房,一抬眸,只见床沿新娘的盖头已自行掀开,娇若粉荷的少女面颊上有泪如珠。 听到门响,她有些惊慌地抬起头来,看到一身喜服俊朗非凡的景澹时,眸中微微闪过一丝失望,而后,深沉的哀伤席卷而来,泪珠滚落得更凶了。 景澹轻轻关上房门,走向她。 再离她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祉延突然惊惧地往床内一缩,叫道:“你别过来!” 景澹依言停住脚步,顿了一顿之后,从袖中拿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递给她。 祉延看着自己面前那方雪白的帕子,抬起泪眸看看他,咬着唇道:“我不爱你,也不愿嫁你。” 景澹乌黑深邃的眸子柔和地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只受伤的小兽般,静静道:“我知道。”握着帕子的手仍伸着。 祉延因他平静的态度而怔了一怔,然后,缓缓伸手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帕子,却在垂首拭泪时哽咽着小声道:“我想见景苍。” 景澹收回目光,转身在一旁的椅子上端正落座,仍是平和道:“现在不行。” “只看一眼便好。”祉延楚楚可怜地抬起头,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这一要求有多荒诞。 景澹的脸上,包括眸中,全无怒意,只有天空一般的平静,而他说话的语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歉意:“他此刻不在府中,你若想见他,只能等他回府之后。”月前,景苍突然失踪,遍寻不着,他急得几乎要崩溃。五日前,他收到景苍的来信,知道他偷偷入了郡国军,并以一名普通士兵的身份,跟随大军去了赤嵌。 虽然心中仍有千百个不放心,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独自承受下来,一面担心着景苍,一面还要宽慰母亲,说景苍是去探望小影了。 祉延此刻似乎也觉察到了景澹的宽容与忍让,用帕子拭尽了脸上的泪痕,她吸了吸鼻子,道:“我不要求你对我多好,只请你凡事不要强迫我。” 景澹低眸微微沉思了片刻,抬头看着她道:“祉延公主,作为洲南之主,我很感谢此番你为我洲南所作的牺牲,为此,我绝不会在任何事情上强迫你,拘束你。只有一件事情,是我今夜想与你商量的,不管你心中有多不愿嫁我,我希望你能看在已是洲南景王妃的份上,答应我。” 祉延抬眸,他真诚的目光实在让是让人难以拒绝。“什么事?”她问。 “自先父过世后,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因为洲南军政民各项事务繁杂,平时我能在母亲膝下尽孝的时间已是很少,如今,更不愿看到母亲再为我操心。所以,我请求你,至少,在我母亲面前,可以与我亲近一些,不要让她看出,你我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可以吗?”景澹问。 祉延怔了怔,心想,他的母亲,不就是景苍的母亲么?景苍的母亲,我自然是不会令她难受的。故而轻轻点头,道:“好。” 景澹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道:“谢谢。”正在此时,门外却突然传来略显焦急的低唤:“王爷!王爷!”男人的声音。 景澹眉头微微一皱,此时来唤他,定是出了大事。 他站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还未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转身道:“你一天没有进食了,一会儿我派几个服侍的人过来,你想吃什么便与她们说,吃完了早点休息。” 祉延一愣,他却已打开门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格政院议事厅,灯火通明。 景澹已褪下了喜服,换了一身紫蓝色的袍子,坐在主座,下面两排依次坐着郡国军中的主要将领和府中较受他倚重的门客。 就在刚才,府中来了东海的一位使者,说两日前海牙山脉以南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上百艘平楚的大型战船,此时正在平潮郡一带强行登陆,人数不下十万,请洲南发兵帮助东海一同御敌。 本来东海派出二十万军队支援北线之后,本部还留有二十万左右的兵力,抵御这远道而来的十万人应是绰绰有余了,但此事急就急在,平潮郡东面不到百里便是百州最大的金矿——安南金矿的府库所在,据使者带来的龙渟亲笔书信所述,库中正有将近两百万两的黄金准备在近期上交国库,平楚此时从海上来袭,分明是奔这批黄金来的,若是被劫去,不但百州用以支援战争的军饷将难以为继,更是大大充实了平楚的实力,于此时正在进行的战事是大大的不利。 景澹夤夜召集众家将和门客,便是想就此事集思广益。 因为平潮郡距洲南很近,从翼城出发,最多两日路程便可到达,比从东海首府闵河发兵更为快捷,龙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差人前来求援。 驻守翼城之东的将领司徒南建议不要理会东海的求援,即便要驰援,也晚些时候再去,理由是东海与洲南虽同为藩王,但立场一向并不一致,东海此举分明是想借平楚敌军之手削弱洲南的实力。再者,景澹此时正是新婚,无暇分身也是正常。即便此事最后不能善了,但平潮郡和安南金矿毕竟在他东海的管辖之下,皇上怪罪不到洲南的头上。 门客萧汾与司徒南意见相左,他认为,东海与洲南虽素来立场不合,但同属一国,外敌来犯,国家危难,洲南若为一己之私而坐壁上观,不仅有损景氏祖先留下的“仁”字遗训,更会为世人指责遗臭。何况,如今洲南已与皇室结亲,更应事事谨慎,以身作则,以大局为重,方能避免侍势而骄之嫌。 司徒南又说,他们文人只懂得满口仁义道德,哪知世事险恶守业艰难,平楚既然不远千里派这支队伍深入敌后偷袭安南金矿,证明此支队伍定是平楚的精锐之师,锋芒正锐,洲南此时驰援,与敌军正面交锋,死伤必然惨重。即便击退了平楚敌军,黄金依然归国库所有,安南金矿依然归龙渟所有,洲南除了损兵折将,得不到任何利益。 萧汾辩驳说洲南此举虽得不到实际的利益,但仁义忠诚之印象将深植天下民心。再者,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百州整体国力被削弱,洲南一枝独秀又有何用? 两人你来我往,竟成争论之势,慢慢的其余人等也各自依附自己赞成的一方而开始指责另一方,厅内分裂成阵营鲜明的两方。 洲南郡国军主将宋如戟一直一言不发,看着厅内逐渐喧嚷起来,皱了皱眉头之后,侧首去看主座上的景澹,却见他眸光微凝,正低眉沉思。 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向厅中口沫横飞的众人,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宋如戟见状,沉声道:“请诸位稍安勿躁,一切,还是听凭王爷做主。” 厅内安静下来,景澹在众人目光中沉静开口,道:“区区十万兵,就敢来犯我安南金矿,平楚这是欺我国内无人啊,不打何为?萧汾,你即刻替我修书一封,让东海使者带给他们的龙王爷,请其尽快调兵截断敌军退路,我洲南将于正面,予敌军以迎头痛击。” 萧汾领命快速离去,景澹转首对宋如戟道:“宋将军,调兵遣将一事,我就全权托付于你了。” 宋如戟怔了一怔,拱手领命:“遵命!” 第213章 定情 夕阳下,金色的波浪千里迢迢地从天边涌来,赴这崖下的死亡之约。 小影坐在大石上,泪珠在眼眶凝聚,又在风中消散,往复不歇,就如那崖下的波浪一般。 她双手分别捏着那两块原本该朝夕相对却天各一方几十年的玉佩,景苍的陈述就像一个悲伤的故事,可这个故事却与她有关,因为他讲的,是她的外公外婆,以及,她的舅公。 这是天意,她原本将情深送给了玉霄寒,却被他退了回来,是因为伤寿在景苍那里,冥冥中,他是否是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家人为她选择的夫婿呢? 可是,情深伤寿,情深伤寿,这四个字,给人的感觉并不是情人间的柔情蜜意,倒像是一个诅咒,而父亲和母亲,外公和外婆的生离死别,英年早逝,又似验证了这个诅咒,让她看着这四个字,便从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来。 “景苍,你说,我的外公外婆为何要在玉佩上刻这四个字?”她看着玉佩,轻声问。 “有何不妥么?爱情,本该如此。”身旁的景苍静静道。 小影侧眸去看他,夕阳下,他的轮廓像是一株清颀的竹,修长刚劲,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着气质,于烈烈海风中侧过脸来深情地凝视她。 她的思绪突然一下飘得很远,原来,这许多年,她一直未曾这样回过头来好好地看他一眼,在她的脑海中,他还是初见时那娇贵却又蛮横的富家少爷,是蝶霞城与她满大街追逐打闹的小郡王,是苍寂院竹林内暗设陷阱将她吊在竹上的大凶鬼。 可其实,他早已不是了。眼前的他,只是一个爱着她并正等着她有所回应的深情男人。 “若是,能天天这样与你相依相伴,看夕阳入海,看晚霞似锦,即便少活几十年,又如何?”他轻声道,双颊有些红,分不清是霞光映在脸上,还是…… 她收回目光,静默片刻,终是微微倾过身子,将螓首轻轻偎上他的肩,抬眸看着远处已有一半消失在海天交界处的夕阳,不再说话。 几经生死,半生飘零,本以为此生便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只是天上一抹无影无形的雁影,除了孤单终老再没有第二种选择,却不想,上天见怜,在她来到世上的第十九个除夕之前,她这颗几经摔打伤痕累累的心,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着落。 身旁之人如此爱她,若她还不知足,还不知回报,此生即便孤苦至死,她也怨不得天,怨不得人了。 …… 景苍这家伙真是死性不改,前一刻还将她系着玉佩的红绳嫌弃得如狗屎一般,可下一刻看着她将那系着红绳的玉佩往他脖子上挂时,却又笑得如傻瓜一样。 听李荥说她最近练功练得很勤,他问她想不想学她外公和舅公的武功。 悲生掌法虽厉害,但贵在需内功雄厚方能发挥此套掌法的威力,小影自知内力浅薄,便先学了金氏一族的四十九路飞星传恨枪法。 枪法精妙多变,小影只学了两天便悉数掌握,第三天便是除夕,景苍和小影在包饺子时,不知是谁起得头,两人又陷入到底是景苍教的好还是小影学得快的问题争论中,两人都不是谦让的主儿,争着争着便动起手来,直弄得厨房面粉横飞,菜馅遍地。听到声音赶来查看究竟的李荥还未进门便被漫天的面粉撒了个灰头土脸。 不过到了酉时,三个人还是高高兴兴地在堂屋吃上了饺子,尽管面皮厚薄不均,菜馅也多少不等,对于李荥来说,这却是他有生以来吃到的第一碗饺子,只觉分外美味。 晚餐的气氛本来挺温馨融洽的,可不久,景苍便被饺子中突然冒出来的一枚铜板磕痛了牙,当他把那枚铜板从嘴里吐出来时,脸上神情单用精彩二字根本不足形容。 李荥还在奇怪饺子里怎么会出现铜板,那边小影却早已跳到门边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了,边笑边道:“不要紧张,那铜板我正面反面都刷了十八遍的,请放心享用……” 话还没说完,景苍早恼羞成怒地扑了过去,小影尖叫一声,身形一旋便消失在门外。 看着两人打打闹闹地跑远,李荥低头默默地扒拉着饺子,想让小影早日离开海岛的念头却愈加强烈。 月色如莲,盛放在海的深处,一朵一朵,随着荡漾的涟漪起伏不定。 断崖之上,小影和景苍并排而坐,衣袂翩飞,长发交缠,分不清谁是谁的。 景苍一手执壶,一手执杯,第九次斟酒时,小影伸手按住了他。 他不解地回头看她。 小影也已喝了不少,略有醉意地微微一笑,道:“怎么?今夜准备不醉不归么?” 景苍轻轻躲开她的手,将她手中的酒杯也斟满,看着她道:“我早已醉了,此时,不过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小影有些晕乎乎地抬头,月色下,他的双眸深而亮,像是面前的那片海,一不小心便会教人溺毙其中。 她却不再躲避,迎着他的目光有些娇憨地问:“醉了不好么?为何要自醒?” 景苍凝视着她,轻声道:“醉了固然是好,我只怕,自己的控制力不够好。”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小影有些躲闪地收回目光,默默地喝下杯中之酒,也不抬头,低低地问:“战争何时能结束?” 景苍转过头,看着海面,自饮一杯,道:“或许很快,或许,很久。” “明日走后,何时再来?”她问。 景苍沉默了一会,沉声道:“我不想常来,相对于每一次相聚的美好,每一次离别的痛苦似乎更深。” 小影抬头看他,想到他明日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忍不住泪就泛了上来,“我担心你。”仰着眸,忍着泪,她道。 景苍一怔,看着她眸中的泪,半晌,道:“如果你愿意,等到战争结束,我回来,陪你一生。” 小影不语,只看着他。 “你愿意么?”他再问,语气中夹杂了一丝不确定的心慌。 小影眨眸,两行清泪滚落的同时,她轻声道:“我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 景苍浑身僵直,幸福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手中的酒壶和酒杯早因失了掌控而滚落崖下。 他一把握住小影的手,激动不已,望着她的双眸,情潮起伏间,他指月为证,许下承诺:“小影,有生之年,我景苍,绝不负你。” 次日辰时,小影与李荥再次来到迎候他的沙滩边,送别他。 望着小影颈间的青色纱巾,他眸中笑意明亮,站在船舷潇洒地向两人挥手作别。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带了一大堆,去的时候却轻装简从,只带了十几个昨夜剩下的饺子和李荥送他的一幅画,据说,是一杆铁枪的设计图纸,看得出来,他很喜欢。 小影看着他渐行渐远,心中微微怅然,虽然没有太多离别的伤感,但她知道,今后的日子中,将不可避免地多出一种愁绪来,名字叫做,等待。 二月,平楚和百州在休战了两个月后,再燃烽火,中旬,两国大军在成皋激战七日,百州军队大败,退出成皋,同月下旬,百州整军反攻,又是大败,退守赤嵌。 三月初,平楚发动了对赤嵌的全面攻势,八十万平楚大军从左中右三面,分进合击。端木和寇平连忙集合六十万军队,以城池为据点,进行反击。 这场激战,历时一个半月,惨烈异常,双方的鲜血和尸体几乎铺满了赤嵌的每一寸土地,当充满了血腥气息的春风拂过这片土地上的残破城池时,百州大军丢下十六万同胞的尸体,退回了枕霞关内。 这场赤嵌大战,百州虽然大败,却有一个人,在这场惨烈的激战中名扬三国。 那是四月初的一天夜里,平楚素有幼虎将军之称的青年将领陈戈趁着夜色率领五万精兵突袭与赤嵌首府南郡成犄角之势的卫城高楼,当时,负责守卫高楼的正是郡国军中洲南拨出的那十万兵。 平楚新近发明了一项十分厉害的攻城武器,远程铁箭巨弩,粗如椽梁的箭支顶端锋利无比,穿透力极强,再厚的城墙,十箭之内,必被射塌。平楚正是靠这铁箭巨弩屡屡破城,无往不利。 此番也不例外,当城头的卫兵发出警报后不足一刻时间,高楼西面的城墙便被巨大铁箭射塌了一个缺口,大批的平楚铁骑蜂拥而来。 洲南此番派出的军队以耐力较强的步兵为主,骑兵只有两万,平楚突袭的骑兵却是个个经验丰富,骁勇异常,一进城,便是一场砍瓜切菜般地血腥屠杀。 幼虎将军陈戈使一柄长达四尺,沉重无比的双刃青龙钢刀,一马当先,势如破竹,青光过处,洲南将士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仅仅两刻时间,陈戈便斩杀了洲南统军派出的五位将领,沾着洲南将士血肉的铁蹄从城门一直杀到了统军所在的高楼衙府右侧的四马大街上。 就在这条因只能供四匹马并排通行而得名的狭窄街道上,景苍拉开了自己一生血腥征杀的帷幕。 当陈戈看到并非将领装扮的景苍手执一杆银枪带着上百人的骑兵向他冲来时,他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中,挥起的长刀甚至还带着一丝自信到几乎随意的慵懒。 然而,这一刀下去,他并没有如意地看到应势而起的血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弧月般的银光。 他的长刀还未结束斜劈的动作,腾身跃起的景苍却已将自己的枪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方位刺入了他的脖颈。 他僵住了,他身后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平楚将士也僵住了。唯一没有僵住的,是景苍。 他脚尖在陈戈的马头一点,肘部下沉,一下将他挑至空中,反手夺下他的钢刀,电光般向他正在下落的尸体掷去,钢刀当胸穿过陈戈的身体,在平楚将士愣怔的沉默中,将他带飞五六米远,“咚”地一声插入街口的一棵大树树干上。 平楚的骑兵们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洲南的将士们却爆发出一阵欢呼,精神振奋地向群龙无首的平楚骑兵冲杀而来。 这些平楚的骑兵们定然与陈戈一样,从未想过自己会要后退,所以,才选择了四马大街这样一条无法转圜的进攻线路,而这条他们本想用马蹄踏碎的街道,却因为景苍的出现,变成了他们的不归之路。 很短的时间内,陈戈被杀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正在厮杀的双方立马在精神上分出了胜负,平楚的骑兵们开始慌张无措,而洲南的士兵们却开始无比的振奋。 天明时分,平楚的骑兵在留下了他们的主将和五千多尸体之后,狼狈地逃回了他们的阵营,四马大街的那棵树下,尸积如山。那些都是想要将陈戈的尸体抢回去的平楚部将,可惜的是,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将那把钢刀从粗壮的树干中拔出来。 陈戈的死,成就了景苍的威名,那一夜后,景苍这个名字,连同他所使用的四十九路飞星传恨枪,响彻了正被战火蹂躏的广袤土地。 只可惜,凭他一人之力,终是难挽狂澜,就在高楼之战后不到半个月,平楚大军攻破了南郡,寇平和端木率领百州大军退回枕霞关。 第214章 绸缪 自从百州大军退回枕霞关后,双方的兵马便都消停了下来,百州没有反击的意图,平楚也没有进攻的动向,但双方的大军却仍针锋相对地囤积在边境线上,仿佛只要哪方的矛头再伸长一点,便会因戳到对方的士兵而再次引爆战争。 此时平楚的雪都烈城,却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原因无他,国君北堂陌亲自为十九皇子北堂嵘与虞氏一族的千金小姐虞茵露主婚,你说场面和气氛该当如何? 喜宴就办在北堂陌刚刚赐给北堂嵘的荣王府内,一国亲王与三大贵族之一的虞氏联姻,有皇上主婚,有丞相即墨晟撑腰,荣王府内自然是高官遍地,名流锦簇,就连千里之外的关河总督即墨涵也为了参加表妹的婚礼而赶回来了。 虞茵露并非即墨涵的嫡亲表妹,不过因为他与即墨晟关系不错,虞茵露才唤他表哥而已,即墨涵也不是一个懈怠公务四处游荡的人,对于他此番离开关河来参加北堂嵘与虞茵露的婚宴,即墨晟有些不解,却也无暇细问,因为他心中装着一件更为要紧的事,那便是,北堂陌究竟退不退兵,何时退兵。 北堂陌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多饮了几杯,晚宴开始没多久便推说有些头昏,由宫女侍卫伺候着出府登上龙辇回宫去了。 他走后不久,即墨晟便向北堂嵘辞别,也出了荣王府。 刚刚回到即墨府,朱峤站在门前,告诉他皇上来了,正在心芳亭等着他。 一样的黄昏,一样的地点,一样的人,从情景到气氛都分外的熟悉。 不同的是,亭中对面而坐的两人,均已不是几年前的性情。 北堂陌似乎真的有些醉了,单手支着额头撑在桌上,看着即墨晟的眸光有些迷蒙。 即墨晟看着这样的他,不知他此时到府又是为何。 正在猜度,北堂陌却轻轻一笑,拿起桌上的茶壶,一边斟茶一边道:“不是有话要说么?” 即墨晟一愣,知心事已被他勘破,便拱手道:“皇上,蔡州、成皋与赤嵌三州悉已夺回,臣请问皇上何日收兵?” 北堂陌慢饮一口清茶,抬头淡淡睨他,道:“朕何时说过夺回三州便要收兵?” 即墨晟似早料到他会这样说,答道:“皇上不曾说过,但臣认为,皇上该收兵了。” 北堂陌轻笑一声,摇头道:“开始。” 即墨晟有些沉闷地顿了顿,道:“如今大军集结边境,虽不作战,但每日所耗之粮饷并不比作战之时少半分,长此以往,百姓不堪重负。春耕在即,臣认为,皇上应返兵于田,让百姓有喘息休养之机。” “你料定百州大军不会趁我平楚收兵之机大举进攻?”北堂陌眉眼不抬地问。 “百州国君姬琨生性懦弱,此战从去年爆发至今,历时一年有余,百州连战连败,损兵折将,若皇上先行收兵,姬琨必求之不得,绝不会再主动发兵来攻。不知皇上以为如何?”即墨晟沉静道。 北堂陌闻言不语,只站起身,有些脚步轻浮地走至亭边,伸手攀上亭侧的梅枝,转首笑问:“你可知今夜谁最高兴?” 他话题岔得远,即墨晟一时未能跟上,有些微愣。 北堂陌笑了起来,道:“自然是北堂嵘。”言讫,脚下不稳身形一晃,伸手向即墨晟的肩头搭来,说时迟那时快,即墨晟身形一转,已从他的掌下离开,同时伸手在他肘下轻轻一扶,借力将他带坐凳上,在一旁站定,冷冷道:“皇上醉了。” 北堂陌仰头看着暮色中出尘俊秀的他,眼神略有痴迷,点头道:“的确。我心中不快,我地位在他之上,可此生,却还未有如他一般高兴的时候。” 即墨晟不语,稍显冷硬地别过头。 北堂陌拊了拊额头,道:“晟,我希望你找个女人,这样,也许你就不会有这么多精力和我对着干了。你觉得九公主怎么样?” 即墨晟冷声道:“臣不敢高攀。” 北堂陌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道:“谈何高攀?我知你心不在她身上,难得她喜欢你喜欢得要死,你便勉为其难收她做个侧妃。你这样凤毛麟角一般的旷世英才,至今膝下无一子嗣,你的父亲已开始为此担忧了。” 即墨晟一愣。 北堂陌抬起头来,双目似清明似惺忪,道:“在你纳妃之前,只要百州没有异动,你纳妃之日我便撤回大军,就当贺你新婚之喜,如何?” 殷罗临牧宫,宴泽牧刚刚去探视过他重病缠身的父亲,此刻正在内殿由两名美貌宫女伺候他更衣。 追月悄无声息来到内殿门扉旁,行礼道:“殿下,云轩少爷求见。” 宴泽牧系好玉带,淡淡“嗯”了一声,道:“叫他进来。”还未走出内殿,便见宣园行色匆匆风尘仆仆而来,当然,宣园与燕九一样,只是个假名,他的真名叫做梅云轩,梅瑾第四子,梅氏灭门案中唯一的一条漏网之鱼。 宴泽牧屏退殿中宫人,看着梅云轩笑道:“今日不请自来,莫不是月余不见想我了?” 梅云轩却全无玩笑之意,劈头就问:“阿九,你是不是将荀氏三族都喂了黑狼军?” 宴泽牧怔了一怔,随即终于想起来了一般“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梅云轩眉头深深皱起,道:“阿九,你答应我会放过黛眉双亲的。” 宴泽牧在窗下的桌边坐下,道:“是啊,不仅他们,连荀放我也放过了,为了免除他们徒步远涉之苦,我甚至还赠送了车马给他们。谁叫他们半路想跑,跑便跑,偏生命运如此不济,正好跑到黑狼军的领地,你叫我怎么办?” 梅云轩站在殿中,既痛苦又不愿相信般地偏过头看着宴泽牧,痛声道:“阿九,你何故如此残忍?” 宴泽牧送到唇边的酒杯停了停,随即仰头一口饮尽,放下酒杯,斜眸睨过来,道:“表哥,你是不是觉得,相对而言,当年梅氏一族死得太痛快了。” 梅云轩浑身一颤。 宴泽牧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到他面前,盯着他,道:“若是连你也不赞成我这样做,我只好等将来到了地下,亲自去向舅舅讨个公正了。”说着,将酒杯递给他。 梅云轩接了酒杯,僵立半晌,有些艰涩地道:“那黛眉的父母……” “哦,我不过想看看她究竟爱你到何种程度,怎么,她走了?”宴泽牧背过身,语气平静。 梅云轩不语,只将手中酒杯握得死紧。 “由此可见,你在她心中还不是最重,这样的女人,走便走了。”宴泽牧站在窗前,回过身向他照一照酒杯。 “可是,她……已有了我的骨肉。”梅云轩眉间忧虑道。 宴泽牧愣了一愣,忽而笑道:“如此甚好,至少,你不必担心她会自尽。” 梅云轩抬头,看到宴泽牧一脸近乎悠闲的笑意时,欲言又止。 宴泽牧低眸看着杯中清浅的液体,淡淡道:“云轩,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只要你摒弃杂念全力助我,待天下尽在你我之手时,你还怕她能逃出你的手心么?” 梅云轩隐忍道:“争霸天下,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我担心的是,在此之前她该怎么办?” “除了自求多福外,没有别的选择。”宴泽牧目光冷凌地抬眸。 梅云轩被他凌厉的目光钉在原地,无法拒绝无法反驳。 他却突然极其温和地笑了起来,放下手中的酒杯,道:“云轩,我在皇宫东面造了一座点将台,前日刚刚落成,你来时可有看见?” 梅云轩怔了一下,思索片刻,道:“略略地看了一眼。” “走,我带你去台上小酌,这座台有个绝佳的妙处,你知道是什么吗?高,高耸入云,不仅能看到金煌全貌,就连城东百里外的九龙河都能尽收眼底,登点将台,如临天下。”宴泽牧走过来,拍着他的肩向殿外走去,梅云轩无奈,只得先放下所有心结,陪他一起登台观景。 日暮时分,宴泽牧打发了梅云轩,独自回到临牧宫,没多久,追月也来了。 大多数时候,宴泽牧习惯边用膳边听属下汇报情报,这个习惯养成于他刚刚组建黑风王朝开始打拼天下之时,因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如今,他早已不必非得这样,但若无特殊情况,他却还是保持着这个习惯。 追月站在他身侧三尺远的地方,捧着一本折子字字清晰:“……四月十七日,也就是百州大军退回枕霞关的第三日,景澹以母亲病重之名将景苍召回了洲南。 四月十七日夜,雷霆率雷营到达枕霞关侧的边镇朔冬,已按殿下吩咐化整为零潜伏下来,另,据报,雷霆最近已能使自身隐于雾气之中,但练功之时已出现吐血症状,他似乎并没有停练之意。 四月二十日,平楚十九皇子北堂嵘与虞氏家族虞茵露成亲,据报,当夜,北堂陌曾与即墨晟在宴后赴即墨府小聚。 四月二十一日,姬申按照殿下指示,将虎翼军的夜灵升为副将,并将他的几个异姓兄弟从其余两个军中调到了他的麾下。 四月二十四日,百州库存的大量作战兵器被查出质量粗劣,工部尚书郑庸被投入大牢,百州国君姬琨派七皇子姬申亲自负责审讯,恰逢郑庸瘾发,手脚颤抖,言语模糊,称非要喝了金沙醇才能交代。姬申派人去龙栖园取金沙醇,龙栖园告知其存酒已罄,园主正赴殷罗运酒。当夜,郑庸因不堪毒瘾折磨在牢中触墙而死,姬申气得赤手劈断牢柱两根……” 刚刚念到此处,一旁的宴泽牧突然咳嗽起来, 追月转眸看去,却见他掩着口放下酒杯,笑道:“如此笑话等膳后再说。” 追月领命,美眸在折子上上下扫了几眼,接着道:“詹锐传来情报,说百州似有休兵之意,而平楚军队的情况也十分稳定,不像要继续进攻的样子,向殿下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做。 微风传来消息,前日下午,第五艘战船已建造完毕,于昨日上午下海试航,一切正常,如今,征海军已在着手打造第六艘战船。 云娜和香神先后传来讯息,说这几个月洲南、雪都烈城以及再生谷外均没有发现和秋雁影或是李荥有关的任何消息,请示殿下是否继续蹲守暗访?” 听到此条,宴泽牧刚刚伸出去的银箸顿了一顿,随即搁了下来,用右手边银盘中的锦帕拭了拭唇角,道:“看来此番委实是不想被我找到了。唉,都怪我吓着了她。也罢,让她们先回来,她要躲,就且让她躲个痛快。” 他转过脸,看着追月淡淡吩咐:“有两件事你马上布置下去,第一,替我传信詹锐,让他联合众将弹劾寇平,不管用什么借口,总之让他从边防军总统领的位置上下来就行。寇平手下有名偏将叫做……杜军,对,就是那粗鲁暴躁的家伙,你告诉詹锐,不管付什么代价,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将此人扶上边防军总统领的位置。事成之后我有重赏,若事不成,他这个京北王于我而言便毫无用处了。 第二,马上调动我们分布三国的所有暗卫,令其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秦黛眉,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不可惊动云轩少爷。” 追月领命,又有些不确定地轻声问道:“找到黛眉小姐后,是……” 宴泽牧宛若实质的眸光冷冷地睨过来,嗓音轻哑道:“还要问我么?” 追月忙低头,抑着一丝心颤,铿锵道:“属下明白!” 第216章 信任 五月二十四日,左丘玄奉命率领四十万大军开始攻打枕霞关,百州与平楚再次兵戎相见。 战争刚一爆发,百州七皇子姬申建议国君撤去杜军暂代边防军总统领之职,改由勇捷军中选出的副将诸葛曚上任,统领枕霞关内的三十万边防军与郡国军统领端木一起抗击平楚。 六月上旬,一直在洲南西部容城练兵的景苍回到洲南王府,身后跟着他在营中的勤务兵袁立。 听闻景澹正在格政院与众门客议事,他想先回苍寂院换身衣服再去恩霖院看望母亲,不料刚刚走到后院,就看到刑玉蓉、景嫣和祉延都坐在溯洄亭中赏鱼。 三人自然也看到了他,刑玉蓉甚是欣喜,招招手让他过去。 无奈,他只得去到亭中,向母亲行了一礼。 自景繇去世之后,刑玉蓉一年中总有半年卧病在床,短短几年,便消瘦苍老了不少。 她拉着景苍的手让景苍稍坐一会儿,景苍见祉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本欲离开,但看着拉着自己的瘦骨嶙嶙的手时,他又迟疑了。最终,他还是在刑玉蓉身旁坐了下来。 自他到来至他坐下,景嫣一直沉默不语,小脸苍白憔悴,瘦了一圈,言谈间,他得知她三日前刚刚回府,回来后便卧床不起,饮食不进,今日,是被母亲强行拉出来散心的。 他不知她此番平楚之行究竟发生了哪些事,但即墨晟纳妃对她的打击,他是心知肚明。 他本就觉得她和即墨晟没有可能,如今即墨晟成亲了,于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盼她能早日从作茧自缚的情网中走出来。 坐不多时,景澹来了,兄弟二人月余未见,便一起离开溯洄亭来到景苍的苍寂院小叙。 景苍换了身衣服,与景澹同坐在和风习习的窗下,开口便问:“枕霞关那边战况如何?” 景澹略略皱眉,道:“不容乐观,尤其在作战兵器这块,我百州和平楚相差太多,交战时,我方士兵的刀戟根本不堪一击。” 景苍问:“既如此,朝廷为何不加紧锻造精良兵器?” 景澹道:“没有足够的铁,你知道,我百州铁矿稀少,历年来,煤和铁有将近五成都靠从平楚引进,两年前,平楚就开始削减输入我国的煤铁数量,如今,国内根本没有足够的煤铁来重新锻造兵器。月前,听说朝廷花重金从殷罗购进了一批兵器。” 景苍握紧拳头,道:“看来,平楚是早有预谋。” 景澹沉默有顷,道:“你知不知道,两年前,削减输入我国煤铁数量的政令,是即墨晟颁发的。” 景苍一愣,问:“在来盛泱协商买回赤嵌等三州土地未果之后么?” 景澹点头。 景苍道:“想不到,和他,终究是要兵戎相见。” 景澹道:“目前我最担心的并不是他,而是宴泽牧。前不久,他在金煌造了一座高逾百丈的点将台,布告天下,以重金厚禄广征天下能臣猛将,与此同时,他奖励生产,高价从百姓手中收购粮草马匹。上述种种,其目的无不耐人寻味。” 景苍沉思一阵,道:“母亲说龙栖园的那名女子还在府中,从她口中可曾得到什么消息?” 景澹叹息,道:“她自苏醒后便整日以泪洗面,饮食不进。祉延与她有过数面之缘,我便让祉延去劝说她,渐渐倒真的好了一些。她说,龙栖园的金沙醇中含有一种名叫瘾浆的东西,人一旦饮用上瘾,便再也离不开了,而且这种东西对人的身体极其有害,长期饮用会造成四肢无力神智匮乏,而且若瘾发之时不能立时满足,便会生不如死,痛苦万分。” 景苍心中一惊,龙栖园每日来往之高官达贵何止上千,如此说来,整个盛泱的上层岂不都被龙栖园给控制了? 心惊之余,他问:“无药可解么?” 景澹道:“有,不过方法只有宴泽牧才知道。而且,她还提及一个情况。”说到此处,他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看景苍。 景苍见他神情有些不自然,觉得奇怪,问:“什么情况?” 景澹顿了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她说,清歌,也就是小影初到龙栖园时也是整天喝金沙醇的,不过后来她却戒掉了,疑是宴泽牧给了她解药。” 景苍愣怔。 景澹问:“小影从未向你提及此事么?” 景苍收回目光,半晌,摇了摇头,道:“没有。” 景澹不语,少时,道:“如此看来,工部尚书郑庸之所以在牢中触墙而死,只怕也与这金沙醇脱不开关系。若是,能知道那解药是如何配制的就好了,否则,一旦宴泽牧万事俱备乘火打劫,我百州,将自盛泱开始彻底地失去抵抗能力。” 景苍沉默,景澹的言下之意,是让他去问小影了,但此事小影从未和他提过,又关乎她和宴泽牧在龙栖园的过往,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叫他,如何开口去问她? 可眼下,这明明是唯一一条可以将盛泱从宴泽牧的魔掌中解救出来的可行之道,若他碍于颜面不去问小影,一旦宴泽牧发兵攻打百州,一切就都来不及了,他就成了百州的罪人。 纠葛良久,他道:“有机会,我问问小影。” 晚上,刑玉蓉、景澹夫妇以及景苍景嫣一同在淬飨厅用了晚膳,晚膳过后,景苍正欲回自己的院子,景嫣却叫住了他,说,有话要对他讲。 两刻之后,景苍表情愣怔地回到自己的屋内,坐在窗下,不动不语。 五月二十,平楚安里的一座庄园内,小影,和一名美貌男子,衣衫不整地纠缠床榻间…… 如何听,都觉得像是一个谎言,可……若非亲眼所见,从未见过玉霄寒的景嫣,如何能描述出他的容貌衣着? 五月二十,即墨晟大婚,小影和玉霄寒…… 去年除夕,她刚刚对他许下承诺啊,她刚刚开始……正面地回应他…… 心似被从中间剜开,痛得他想高声嘶叫,他霍的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银枪就来到后院竹林。 月影婆娑的竹林内,寒光如霜。 修长的男人衣袂翩飞,手中银枪舞得如寒风过境,又似梨花片片,枪头过处,如流星疾逝,闪烁的星光中,遮天蔽月的绿竹成片地倒下,月光失了阻碍,皎洁地照在他的身上。 他抿唇,枪法一转,强大的气劲随着银枪走向倾泻而出,如朔风回旋,遍地尖细的竹叶雪片一般扬起,在他的枪刃碎成更细的叶片,飞霰般四散激荡。 如此持续了良久,他终于疲倦,凌空一个旋身,反手将手中银枪重重掷出,银枪如入夜时洒向人间的第一抹月光,带着肉眼捕捉不及的速度呼啸而去,横穿所有挡住它去向的修竹,最终“锵”地一声插入竹林边缘的一块青石中。 他喘息着,有些踉跄地后退,靠上一株绿竹,定定地看着被他毁得一片狼藉的竹园。 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对待过这片自己珍爱的竹园。 他仰头望月,舒泄了痛苦的心中不再有愤怒,呼吸着沁着竹叶清新的夜风,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平静中,他开始认真地思考。 他与小影相识至今,足足十一年了,她的性格,难道他还不了解么? 她若决定与他携手,绝不可能背着他与别的男子纠缠,或许,五月二十,她会因为即墨晟成亲而去安里观礼,但她绝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与玉霄寒缠绵床榻。 再者,这样的场景竟然刚好被景嫣看到,除了遭人设计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他都应该感到惭愧而非愤怒,他因为种种原因不能陪在她身边,不能时刻保护她,到如今,竟然还因为片面之词而怀疑她,他有何面目自认非常爱她?若连最最基础的信任都不能给她,他有何资格在月光下信誓旦旦地向她起誓,此生,绝不负她? 他懊恼地伸手轻击着自己的额头,心中默念:景苍,你何时才能不这么冲动,何时才能处变不惊? 根据景嫣所言,小影也是看到了她的,那么,她必然会联想到景嫣会将此事告诉自己,她会不会因此而心有负累呢? 他要去海岛一趟,告诉她,他相信她胜过相信任何人,任何流言都休想教他背弃对她的誓言。 刚要回屋准备此事,脚步却又停住。 既然,他笃定此事乃是有人设计,那设计此事的人会是谁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件事造成的直接后果显而易见是破坏了他和小影的感情,按常理,他应该立刻气冲冲地去质问小影了。 如果他去质问小影,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 思前想后,只有一种可能。 小影与李荥在一起,他去找小影,若有人尾随他,便可找到李荥的藏身之处。 而普天之下,知道他与小影之间的感情,又知道小影和李荥在一起的,除了他和小影之外,只有三个人——宴泽牧、即墨晟和玉霄寒。 玉霄寒也是被设计的对象之一,即墨晟不可能那样对待小影,剩下的,只有宴泽牧了。 先前,李荥在宴泽牧手中自尽,宴泽牧救不活他,便任由小影将他带走,如今,李荥在再生谷捡回了一条命,宴泽牧又想再从小影手中夺回他了。 宴泽牧,你果真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啊。 他冷冷一笑,转而面色又凝重起来。 近期内,他不能去找小影,但他必须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写信去宽慰她?好似不太合适,毕竟,他不知道小影心中对此事究竟是如何想的。 该怎么办呢? 他伸手扶上一旁的修竹,沉思半晌,不得良方。抬眸,看到自己掌下的竹竿时,他倒是有了主意。 第217章 出逃 七月中旬,海潮比任何时候都汹涌。 小影独自坐在断崖上,汹涌澎湃的海浪从远方涌来,决绝而又别无选择地碎在她脚下的石滩上,扬起的水沫随着狂烈的海风细雨一般扑面而来,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襟。 从安里归来已近两个月了,她心事重重。 两个月的时间,她仍然想不明白宴泽牧为何要这样做。如果说,他想找到李荥,暗地里跟踪她就是了,他为何要导演那样一出戏,来破坏她和景苍呢? 景嫣一向恨她,此番回去,定然会添油加醋地向景苍描述她所看到的一切,不知景苍会作何反应,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会怀疑,抑或,会恨她? 他会不会因此来岛上找她,向她求证此事或是,向她讨要解释? 她如何跟他解释?只怕,如何也解释不清。 哦,如果他此时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无颜见他,尽管她并非自愿落得那般境地,可,毕竟,那是她自找的。 自去年除夕一别至今,又有半年过去了,她和景苍久未见面,如今,又发生这般误会,只怕,他会极其地伤心难过。 仰起头,她看着碧蓝的天空,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会不会从此不再来了呢?他会不会如玉霄寒一般将她那枚名为情深的玉佩给退回来呢? 不管怎样,都是她对不起他…… 她伸手捂住脸。 即墨晟成亲了,玉霄寒谁也不爱,景苍……或许再不会来,今后,只有她和李荥在此相依为命了。 心中既苦闷又惆怅,她移开双手,迎向那携带着水汽的海风,在一片咸涩的空气中闭上双眸。 “小影姐。”身后突然传来李荥的声音。 她收敛了情绪,回眸看他,却见他手中捧着一只长条形的锦盒,微微笑道:“有人送礼物给你呢。” 小影一怔,今天是六月十五,即墨晟的船又来了。 她早已开始在岛上种植蔬菜,放养鸡鸭,岛上的存粮也够了,也曾让给他们送物品的人回去告诉即墨晟,今后不必每个月给他们送衣送粮了,可那些人却仍然每个月都来。 小影接了锦盒,心中暗思,他新婚不久,怎么会给她送礼物? 李荥下去后,她打开锦盒,却见一支青绿的竹箫静静地躺在一尘不染的白绸上。 她心中又奇怪又不解,伸手拿起那支竹箫,看样子,倒像是新近雕刻的,打磨得十分精细,细闻,似还有一丝竹叶的清新,倒不失为一支好箫。 只是觉得不像是即墨晟送她的,没来由的,心中就是这样的笃定。 她轻轻地翻转着竹箫,眸光轻扫间,发现竹箫尾部竟然还刻着一行小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她怔忪,这字迹,她认得,景苍的。 眸中突然泛起了泪,她又想哭又想笑,手执竹箫贴上心口,抬眸遥遥地看向大海深处。 他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什么也没提,什么也不问,只是告诉她,他心依旧,他,相信她。 小小的八个字,彻底拂去了笼罩她心头多时的阴霾,破云而出的阳光,似比以往任何一天的都更灿烂。 如此的胸怀,如此的赤诚,令她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更令她,幸甚至哉,夫复何求。 枕霞关城防坚固,诸葛曚率军抵死坚守,双方僵持一个月后,都有些疲乏,六月三十日,左丘玄率军退回赤嵌暂作休整。 诸葛曚刚刚松一口气,又惊闻噩耗。 就在六月二十八日,一支近十万人的平楚军队,绕过了高耸入云的天峙山,渡过了湍急如瀑的峨江,突袭京北西北的安海郡,并以此为据霸占了安海郡之侧的黄松山脉中段。 詹锐一听当即就傻眼了,黄松山脉中段有他父亲在世时开采的一个大金矿,因其背靠东海,北面又有天堑一般的天峙山和峨江,父亲从未想过有人能攻占安海郡,故而没有特意往安海郡增派护矿的军队,因其地点隐秘,也没有像朝廷汇报。 如今平楚突然占据安海,如果百州的军队来援,便会发现黄松山上隐匿的金矿,届时,必定掀起轩然大波,而他,该如何应对? 自两年前第一次在龙栖园见到宴泽牧,他说,只要他不要忘记他的恩情,他便能助他坐上京北世子之位,之后没多久,他的兄长詹怀便死了。 去年,宴泽牧要他劝说父亲放弃姬傲改而支持姬申,父亲不答应,没过几天,父亲便也在自己的卧房暴毙,他终于坐上了京北王的大位。 但京北的贵族和军队对他这位新任的藩王并不满意,若非有姬申和宴泽牧的势力在背后撑着,他几乎连调兵遣将都做不到,此番,私吞金矿一事一旦被揭开,为求自保,姬申与龙氏一族必定与他撇清关系,而宴泽牧虽然权势熏天,但他毕竟是殷罗的太子,又能如何来保他? 看来,这次他真的是在劫难逃了,该怎么办? 走投无路中,他还是决定向宴泽牧求助,两年多的时间,让他对宴泽牧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性,总觉得无论什么事,只要向宴泽牧求助,就必然会柳暗花明,拨云见日。 这次,果然也不负他所望,没几天,他便接到了宴泽牧的回信,信中宴泽牧给他仔细剖析了时下的局势,告诉他百州与平楚此战必败,一旦枕霞关失守,第一个被平楚侵占就是京北,如今,黄松山金矿一案已让百州再也容不得他詹锐,看在两年来他表现还不错的份上,他愿封他为忠信侯,并在殷罗国都金煌附近划一块富饶的封地给他,要他在三日内点齐自己的人马,带上自己的家产,三日后,他会派船从海上将他接走。 詹锐大喜过望,看完信件便立刻开始召集忠于自己的人马,黄松山金矿产金量极丰,数年下来,他京北积聚了富可敌国的财富,要在三天内将这些金银财宝悉数装箱整理好,委实让詹锐手忙脚乱了一番。 第三天,三艘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船只果然停泊在宴泽牧与詹锐约定好的地点,詹锐带着自己的人和家产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大船。詹锐和跟随他的五万余人都没有装满一条船,而其余两条船,竟然装满了从京北王府带出来的巨额财产。 当三艘巨大的船只开始乘风破浪地行驶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上时,詹锐站在高山之巅一般的船头,迎着海风看着阳光灿烂的海面,只觉自己的前途也如那太阳一般,一片光明。 七月七日,端木率领四十万军队正行至位处枕霞关与安海郡中间的冬城,枕霞关那边突然传来急报,说左丘玄并未率大军退回赤嵌,而是埋伏在了离枕霞关不远的莽山之侧,他刚刚率人离开枕霞关驰援安海郡,左丘玄便立刻发动了对枕霞关的猛烈进攻,如今情势万分危急,诸葛将军请他迅速回兵相援。 端木大恨,当下派一名副将葛从率领十五万兵力继续向安海行进,自己则率领二十五万军队火速回援。 葛从途经京北首府之侧的卫城芙城时,听说京北王詹锐逃了,当下又惊又疑,便让大军在芙城驻扎下来,自己则率领两万精兵进入首府天禄查看究竟。 一到京北王府,果然发现里面家徒四壁,人去楼空,除了酒窖中的三千坛金沙醇外,什么也没留下,葛从又气又恨,一边派人飞马传信给朝廷和端木将军,一边让士兵搬了那三千坛金沙醇返回芙城。 第219章 求亲 金汤相思门。 红枫树下,墨绿的石案上放着一把白色的琴,宴泽牧微垂双眸,修长的十指熟稔地挑拨着琴弦,演奏一曲大漠孤烟。 或许是他指下流泻的音调太过悠远低沉,太过苍凉悲惘,以至于坐在他对面的玉霄漓微微地失了神。 曲终,宴泽牧抬起头来,微笑道:“想当初,你一个调一个调地教我弹琴,如今,竟也能为我弹的琴而出神,我很荣幸。” 玉霄漓回过神,看着他道:“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宴泽牧收回双手,淡淡笑道:“不瞒你说,此番,我的确有求于你。” 玉霄漓收回目光,道:“我实在想不出,如今还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你?” 宴泽牧一怔,随即大笑,道:“即便你是讽刺,我也只当恭维听了。”顿了一顿,道:“你知道我手下有四名隐侍,都是我最得力的部下,其中有一名对武学十分痴迷,爱才心切,我将你给我的涅影赐给了他,最近,听说他似乎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今日,我是特地来向你求教解救之法的。” 玉霄漓看着他,宴泽牧目光坦然地与他对视着,毫不避闪。 “你还不死心?”玉霄漓面无表情。 宴泽牧淡淡一笑,道:“你知道,你弟弟救活了李荥,这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这算是威胁我么?”玉霄漓眸光一冷。 “哪里?威胁你,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宴泽牧摇头否认,道:“只是,我极少对一门武功如此感兴趣,这几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一日不能达成,一日便觉得心中不快。” 玉霄漓沉默,半晌,道:“对此,我真的无能为力。” 宴泽牧仔细地观察他,确定他不是在说谎。他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慵懒地伸展一下四肢,道:“也罢。”言讫又转眸睨着玉霄漓笑得幽魅,道:“那名女子可真是人间绝色,如果你们兄弟都不要,我可是要抓住机会了。至今为止,我身边还没有一个女人有她那样的姿色。” 玉霄漓抬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最好收起这个念头。” 宴泽牧哈哈大笑,道:“如此舍不得,那你倒是珍惜机会呀。”说完,带着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慢慢走了。 他刚离开,沧月便突然出现在玉霄漓面前。 玉霄漓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自上次一别之后,她不会再到他这里来了,因为,上次,她当着玉霄寒和他的面,说,她愿跟随玉霄寒左右,终身不嫁。 沧月神情显然也有些不自然,她近乎局促地站在那里,接受着他稍显愣怔的打量。 玉霄漓终于回了神,他站起身来,招呼朋友一般地微微笑,问:“你怎么来了?” 沧月抬起乌眸,脸上写着疲惫,她顿了顿,轻声问:“漓公子,他来过吗?” 玉霄漓笑容淡了一些,道:“没有。” 沧月一愣,急道:“两个月前,他说要来找你,至今未归,难道你也不曾见他么?” 玉霄漓凝眉:“两个月前?他因何要来找我?” 沧月神情滞了滞,微微别过头,有些压抑道:“既然你不曾见他,我去别处找。”言讫,便要离开。 “且慢。”玉霄漓叫住她。 沧月站住,却没有回身。 “路上可有人跟踪你?”玉霄漓问。 “有。”沧月毫不迟疑地回答,然语气间却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玉霄漓道:“他既是在来找我的路上失踪,我与你一同去找他。” 八月中旬,景嫣独自一人去观芦别院避暑散心,祉延因与她性格不是很相投,就留在府中与眉儿为伴。 没过几天,七皇子姬申也到了观芦别院。 八月的观芦别院,正是一片天蓝水碧,繁花似锦的大好风光。 观景台上,景嫣懒懒地斜倚在栏杆上,手中执着一柄湘妃临波的团扇,双目无神地看着不远处的芦镜湖,全然不理一旁的姬申。 姬申沉默一阵,伸手拿起腰间的玉箫,缓缓地,悠扬地吹奏了一曲《西江月》,清越的箫声和着凉爽的微风缓缓在两人身侧盘旋,景嫣的眸中渐渐泛起了泪,握着团扇的指节苍白。 一曲吹毕,姬申道:“景嫣,我恋你十年,到如今,你终是不肯回过眸好好地看我一眼,早知如此,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令你看出我的心迹,若你我只是朋友,你会否对我好一些?” 景嫣闻言,垂下泪盈盈的眸子,没有说话。 他有些凄凉有些自嘲地一笑,道:“直到此刻,你依然在为他落泪……” 顿了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也罢,今日,你我做个了断。” 景嫣抬眸看他,他目色沉沉,似惆怅似无奈,与她四目相对,道:“这最后一刻,我还是决定将选择的权力留给你。”说着,伸出手,将手中玉箫递给她,道:“你若决定远离我,便砸了它。我彻底死心,回去之后便听我母妃的安排,迎娶户部蔡尚书之女,此箫只为你吹奏过,理该断在你手。” 景嫣低眸看着他手中晶莹剔透的玉箫,心中开始挣扎。 真的要拒绝他吗?他恋她十年,她并非不知,只是她的心一直被即墨晟占满了,所以没有办法顾及他,可如今,即墨晟成亲了,而且,他选择用那种拒绝方式,狠狠地、丝毫不留情面地伤害了她。 她对他的爱,从那一刻,已变成了深深的恨,这种恨,丝毫不亚于她对秋雁影的恨,但此刻,她拿他们二人无可奈何,因为无论是景澹还是景苍,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自从知道秋雁影还活着之后,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担惊受怕中,尤其是在王府的时候,每次看到景澹和景苍,总是担心下一刻他们便会满面憎恶地冲到她面前,质问她对秋雁影和阿媛所做过的一切,届时,她该怎么办? 如果……拒绝了姬申,她便失去了唯一的一条退路,将来,她若遇到困难,再没有可以帮她了。 她不爱姬申,可,如今的她,已经无可期待。 接受他,趁他现在还没有对她死心,也许,这会让她痛苦一段时间,但,将来,她可以将这样的痛苦十倍地奉还给那些令她不得不做出这种痛苦选择的人——即墨晟和,秋雁影。 姬申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她眸中情绪的转变,她此刻虽不动不语,但他知道,他成功了。 未几,景嫣抬眸看向他,冷静道:“我愿意嫁你,但我有件心事未了。” 姬申面色平静,似乎她给出这样的答案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不必为之惊喜,只认真问道:“何事?” “他日若能在战场上相遇,你替我,杀了即墨晟!”景嫣眸色如冰,一字一字道。 既然她求之不得,那么,也不能让旁人得到他。 盛泱衶炔宫,竹园凉亭。 景苍刚刚收到景澹的来信,看完之后,陷入沉思之中。 一旁姬傲问:“怎么说?” 景苍道:“那女子说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金沙醇之瘾,小影在龙栖园所喝的粥,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到底是何人吩咐厨房做的,不过,她说那个厨房只为两个人准备膳食,龙栖园的正副园主。” 姬傲道:“如此说来,此人不是梅云轩,就是宴泽牧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他们为何要给小影解药?如果是为了利用的话,直接用金沙醇控制她不是更方便么?” 不闻景苍回答,姬傲抬头一看,见景苍神情有些不快,愣了一愣之后,突然醒悟自己这样问有些不妥,如果实在找不到什么明确的原因的话,那或许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梅云轩或是宴泽牧有意放过小影,至于为何有意放过小影,其中原因么,就耐人寻味了。毕竟,在龙栖园的时候,宴泽牧对小影的纵容是有目共睹的。 良久,景苍抬起眸,道:“或许,我们可以着手从那几位厨师身上找些线索。” 姬傲道:“只怕不易,对于你我,龙栖园定然早有防备了。” 景苍道:“你我不必直接出面,你可请你的母后以皇家名义请那几位厨师来宫中效力,若他们来了,正好入你我彀中,若他们不来,或是让他人冒名顶替前来,你正好以欺君之罪查封龙栖园。” 姬傲略略沉思一下,道:“也好。” 正说着,一名姬傲的近身侍卫急匆匆而来,在亭下禀道:“殿下,刚得到消息,七殿下亲自前往洲南向嫣郡主求亲去了。” 姬傲和景苍齐齐一愣,姬傲随即挥挥手,道:“知道了,下去。” 侍卫退下后,姬傲转首看向景苍,道:“看来洲南很快又要办喜事了。” 景苍面色阴沉,半晌,道:“景嫣并不喜欢姬申。” 姬傲道:“姬申这个人我知道,若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他是不会贸然行动的。” 景苍沉默有顷,问:“你和詹洛准备怎么办?” 姬傲淡淡一笑,道:“我早看开了,她这样的女人是永远没有真心的,之所以会主动来接近我,也许,是受了宴泽牧的指使。詹锐外逃,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她便再没有出现了。” 第220章 苏醒 幽篁门中各种奇药应有尽有,李嘲风将自己关在幽篁门偌大的药库中将近半个月,十月末,终是带着一大罐的药汁出来,叫上沧月和玉霄漓再次来到横翠。 玉霄漓和沧月合力将横翠池化开之后,李嘲风将药汁倾入池中,未几,池水转为清澈,他立刻去到风阁,将玉霄寒抱来浸入池中。 由于在浸泡期间必须保持药池的温度不能令其太过寒冷,而寒山冰沼的寒气又太过凛冽,纵然玉霄漓和沧月都可跻身当世高手之列,但两个时辰后,两人均因内力损耗过多而汗如雨下,面色苍白。 沧月见势不妙,忙召来渺云,让她集合幽篁门中所有武功高强的门徒,分为十批,每批二十人,轮流进入横翠为玉霄寒护法,每批负责一天,十天一个轮回。 除了沧月渺云之外,其他的门徒都是第一次进入横翠,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门主,无暇感叹他令人震惊的容貌,他垂死一般的脆弱凄美先一步撼动了众人的心弦,几乎不用沧月吩咐,她们便自动围着横翠坐成一个圈,开始全神贯注地为她们崇拜侍奉了许久的幽篁之主贡献自己的全部功力。 玉霄漓和沧月虚弱已极,却仍不愿离开,因为此刻但凡有一点差池,玉霄寒将万劫不复。 强大的气劲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湖面与外界隔开,使足以让整个池子在半个时辰内彻底结冰的寒气不能侵入分毫。 清粼粼的波光中,玉霄寒仰面浮于其上,玉白的肌肤没有一丝血色,唇色几近透明,苍黑色的长发如墨菊千丝,在澄净的水波中缓缓拂动,远远看去,他就像一抹倒映水中的天神的影子,倾世绝美却,毫无生气。 时间一天天过去,为他护法的人们渐渐虚弱,而他却毫无变化,仿佛只是一座浸入水中的玉像,不管时光如何变迁,他就将这样永远地沉睡下去了。 李嘲风系了根丝线在他腕上,以便他坐在岸上也可随时察觉他脉象的变化,不幸的是,一二十天下来,他的脉象一如当初般时有时无,毫无强劲起来的迹象。 沧月在满心忧虑中渐渐绝望,当初,玉霄寒提出要她解散幽篁门时,她按吩咐去做了,偌大的幽篁走得只剩因忠诚而不愿离去的百人,而这两百人是这百人中武功最好的,除了这两百人之外,再无人可给玉霄寒护法。 功力一物,最易消耗却最难恢复,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两个轮回过后,大多数部下早已无力维持,待到这谷中再无一人可给他护法时,等待他的,只有…… 在她功力的恢复期,她常坐在李嘲风身边,只盼他能突然面色一喜,告诉她玉霄寒有救了,但李嘲风只是时时看着湖心的玉霄寒,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第二十八天,她终于等来了自将玉霄寒放入横翠池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道:“还有两天便满三个轮回了,我看你们功力都耗得差不多了,到时,只能放弃。” 她的心沉入谷底,几乎颤抖地问:“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李嘲风叹了口气,语气沉沉道:“你我都已尽力了。” 沧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横翠。 正在横翠入口处打坐的渺云见沧月神态有异,忙收了功起身去追,叫道:“沧月姐姐,怎么了?” 沧月转身,愣愣地看着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泪如断线珍珠,道:“他要死了,我没办法救他,我真的,没有办法……”边说,边蹲了下来,失声痛哭。 身后,玉霄漓走了过来,看着蹲在地上痛断肝肠的沧月,眸中微微湿润,但他强行抑住了,俯低身子,一手搭上沧月的肩,道:“保存些力气,让我们,为他坚持到最后一刻。” 第三十一天,大部分人都已经气虚力竭了,横翠池边只坐着四个人,玉霄漓、沧月、渺云和李嘲风,他们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虽然知道希望渺茫,却仍是忍不住期冀他会在这最后时刻睁开双眸,为了这份期冀,他们甘愿用自己的生命来赌。要知道,对于他们这种功力深厚的高手来说,一旦功力耗尽,散功的危险将危及他们的生命,功力越深,危险越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中午时分,渺云支持不住了,嘴角有些微血丝溢出,若为自保,此刻她应该收回功力,立马离开。可她咬住下唇,继续坚持。 沧月察觉了,心中焦急,但正在紧要关头,不能分神与她说话,只能忍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沧月开始汗流如注,几乎将浑身纱裙湿透,功力虚耗的身体一边奇热无比一边又开始遭受寒冷的侵袭,但看着池中的玉霄寒,想起自己若是一收手,他必死无疑,她便也没了生的念头。 玉霄漓的情况并不比沧月好,极度的疲累中,他看着池中玉霄寒那依然年轻的脸,想起自五岁以来,兄弟二人几乎没有好好地相处过一刻,再次相聚,他却已经濒死,若过了此刻,他或许就要为这份原不该失落的兄弟之情痛悔终生了,所以,在这最后时刻,他心甘情愿,为他拼尽一切。 至于李嘲风,作为一名大夫,病人只要还有呼吸在,他就不会放弃救治他的希望,这是他的天性。 又过了半个时辰,渺云终于不支,晕倒在池边。沧月玉霄漓等人也已是强弩之末,想起玉霄寒的生死只在顷刻之间了,沧月悲从心来,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涌而出,情势顿时变得万分危急。 或许是苍天见怜,就在此刻,一名风阁的部下冒着不敬的风险在横翠入口处向里面张望了一眼,一见池边的情形,二话不说疾步走来,加入了沧月他们的阵营。 她身后几个人见状,也纷纷走过来,与她坐在一起开始支援沧月玉霄漓。 不到两刻时间,那已经在三个轮回中几乎耗尽功力的两百人竟都一语不发地来到池边,默默地开始继续奉献自己仅剩的绵薄功力。 寒冷的横翠池侧因聚集了这许多有着火热之心的人们而显得温暖起来,两百多双眼睛,极其虚弱却又极其坚忍地望着池中那始终不见任何反应的脆弱男子,却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自己此刻的努力是白费的。 众志成城中,时间轻缓却又无情地流逝着,静默中,不断有人静静地倒下,一个时辰后,池边两百多人,已有将近一半面色苍白地倒在了同伴身边,而仍坚持坐着的人们,也俱都徘徊在了清醒和昏聩的边缘。 突然,李嘲风眼睛一亮,腾身而起,直直地向池中扑去。 本就不支的众人被这突然的变故一惊,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意志,或倒地或吐血。 沧月满怀希望强撑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看向李嘲风怀中的玉霄寒,当看到他的嘴角蜿蜒着一丝鲜艳的血迹时,脑中轰的一片白光,她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来,天光明亮,不知时辰。 她心中一紧,伸手就欲掀开身上薄衾起身,未料刚一抬臂,便觉浑身酸疼不已,一丝力气都没有。 胸口闷闷地痛,她艰难地转过脸四顾着,确定这是自己的房间,她急于想知道玉霄寒的情况,可房中空无一人。 她咬着牙努力了好几次,终究爬不起身来,最后只好认命地躺回床上。 少时,门口传来一声轻响,她转眸去看,却是玉霄漓,面色苍白,手中端着一盅药,进门看到她醒了,紧绷的神情为之一松。 他来到近前,看着沧月额上薄薄一层细汗,道:“又逞强了?” 沧月急问:“他怎样了?” 玉霄漓却端过药,道:“先把药喝了。” 沧月无力,玉霄漓将她扶坐起来,一匙一匙地喂她,或是两人心中有事,竟也未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任何的不自然。 待到一碗药喂尽,玉霄漓才道:“他已醒了,只是昏迷了将近半年,身体太虚弱,还不能说话。” 沧月心中一喜,却犹是不太相信地问:“确定已经没有危险了么?” 玉霄漓垂下眸,起身将药碗放到桌上,不语。 沧月见他神色有异,微微皱起娥眉,问:“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玉霄漓转过身子,目光沉郁,道:“由于在池中浸泡时间不够,瘟疫之毒虽然去了,但已经受损的内部脏器却没有得到及时的修复,李嘲风说,他至多,还能再活一年。” 沧月僵在床上,满脸的不可置信,一年,他只能再活一年? 玉霄漓接着道:“李嘲风还说,若是能让他时时保持心情愉快,也许还能活得再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哀戚的样子,以免他看出端倪。” 沧月怔怔地垂下眸子,愉快?如何才能让他愉快?谁,能让他愉快? 第222章 中箭 今年的十月至十二月对于景苍和他所率领的翼营来说,是个与众不同意义非凡的时期。 在十月上旬,黄松山上平楚敌军携带几个月开采所得的大量黄金准备逃回平楚,而平楚也派了近三万的人马强渡峨江进行接应。在五峰岭下驻扎的翼营面临被前后夹击的危险。 景苍闻讯,不慌不忙,他亲自率领三万人马占据了峨江之侧的高险之地,派另外两万人沿着天峙山脚下偷偷埋伏到从五峰岭通向黄松山脉西侧道旁的树林内。 渡江接应的平楚敌军攻势很猛,景苍却并不正面应战,只令部将们用弓弩将其前锋射住,令其不得顺利上岸。 三个时辰后,从山上下来的四五万敌军抬着大大小小上百个箱子赶到江边,开始冒着箭雨强行渡江,眼看一大半的敌军从眼皮底下过去了,景苍却始终不下令攻击,将一旁的副将姚琮急得直跳脚。 待到夜幕降临,景苍留下五千兵力在山上摇旗呐喊虚张声势,自己却率领其余人马迅速下山,直奔先前两万人的伏兵之处。 赶到之时,狭长的山下窄道上正在混战,埋伏的两万兵马正竭力挡住欲从此通过的三万多敌军,正在难分难舍之际,景苍突然默不作声地出现在敌军后方,当场给他来了个猝不及防,一番厮杀下来,歼敌一万有余,其余溃散而逃,成了散兵游勇。 士兵们打开散落在山道上的数十口大箱子,火把一照,里面都是黄金,当下欢呼不止。 副将姚琮突然想起峨江之侧强渡的敌军还遗落了好些箱子在岸上,当下请命要率军回去截杀敌军抢夺黄金,景苍给了他五千人让他去了,其余人则原地驻扎。 天明时分,驻扎的士兵们正在造饭,姚琮垂头丧气地带着一万人回来,景苍笑问:“黄金呢?” 姚琮垂着头,支吾道:“去时,敌军早不见人影了,打开那些箱子一看,全是空的……” 正和景苍围坐一起吃早饭的几位副将一阵大笑。 姚琮眼一瞪,道:“有什么好笑的,谁能料到平楚那帮四肢粗壮头脑简单的蛮子也会使诈嘛。” 言讫,涎着脸凑到景苍身侧,道:“不过,将军,你是怎么看出峨江之侧那番强攻强渡只是障眼法的呢?” 景苍淡淡道:“峨江那般湍急,人能渡过已是万幸,抬着如此沉重的黄金去渡江,和直接将这些黄金扔进江中有何区别?” 姚琮恍然大悟,讪讪道:“属下愚钝,属下愚钝。”说着就欲退下,却被景苍叫住。 景苍道:“敌军狡诈,害你昨夜白跑一趟,想不想报仇?” 姚琮大声道:“当然想!” 景苍挥挥手,道:“想就带着你的人赶紧吃早饭,今天这场仗,由你打前锋。” 一个时辰后,景苍留下一万人马看守黄金,由已换上平楚士兵战甲的姚琮及其一万兵力做前锋,一行迅速向黄松山脉西面疾行。 中午时分,果然见前面山道上似有大批敌军在等候。 由于前面的一万人是平楚将士的装扮,打头的敌军以为是冲破重围的自己人,便迎上前来,待到看到后面大部队是百州骑兵想要转身逃跑时,为时已晚。 姚琮早上受了同伴的一顿嘲笑,心中正憋屈得无处宣泄,此时让他看到罪魁祸首,其兴奋劲不亚于饿狼看到了肥羊。 挥舞着手中的丈八长矛,他冲进敌军便是一阵疯狂戳刺挑打,其余将士们紧随其后,瞬间就将列阵相候的两万敌军前锋冲得七零八落。 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时辰,剩余的四万多敌军便夺路而逃,姚琮还未杀够,景苍却不让他继续追杀,气得他看着敌军逃跑的方向直骂娘。 事后,又问景苍如何得知此处会有敌军出现,景苍只道,区区三万多人,焉能安然无恙地将数十箱黄金从黄松山脉横穿整个京北运到枕霞关?据此推断,敌军定然会在路上接应,而此时高坤将军正率兵镇守安海郡,敌军即便要派人接应,也必须暗中行事,为避人耳目,来此接应的人马绝不会多。这也是为何他敢带着四万人前来应战的理由。 姚琮等人听罢,对景苍佩服得五体投地。 十月中旬,高坤派来接应的人马和押送黄金的翼营于半道会合,一起回到了安海郡。 平楚敌军撤退之后,便面临着派谁驻守黄松山金矿的问题。值此乱世,大家心里都明白,此时谁能驻守这片金矿,就等于这片金矿归了他所代表的那一方。本来,黄松山金矿位于京北,理应由京北军队来驻守才对,可京北王已外逃,京北的残军又均在降龙城,让他们来驻守,似乎也不太合适。 经过一番商量和争论,来自西岭的高坤和来自东海的贺彪心不甘情不愿地提议,在攻占安海郡和截杀黄松山敌军夺回黄金的两次战役中,属洲南的翼营最为功勋卓着,所以,他们建议由景苍率领翼营在此驻守金矿。 景苍并没有参与这场讨论,当郝达将高坤等人的决定告诉他时,他留下一句:“我的士兵是用来征战沙场,不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当夜便率领翼营赶往伏虎关,郝达见状,只能与他一道走了。 见洲南主动退出,高坤和贺彪无所顾忌起来,双方口沫横飞地争论了一天一夜尚未争出个所以然,最后不得不采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贺彪抓得了阄,喜得手舞足蹈,当下带着他的十万人马在安海郡安安稳稳地驻扎下来,而高坤则率领西岭的军队向伏虎关开进。 从十月下旬至十一月末,平楚对边防军主力所在的降龙城一共发动了三次大型的攻势,每次都是郝达和高坤所率领的二十万人从外围打援,用袭扰敌军侧翼或是后方的方法使之首尾不能相顾而不得不退军。 三次战役下来,双方各有损耗,不分胜负,但平楚却损失了好几位猛将。 景苍所率领的翼营,在此三次战役中名声大振,不仅因为每次与敌军对阵都能斩获敌方的将领,也因为翼营全体将士不可思议的战斗力。 平楚军队中,属配备臂弩的铁骑兵战斗力最强,百州几乎没有一支可与之抗衡的军队,但自从景苍的翼营出现之后,只要平楚铁骑兵一出,百州必败的传言便不攻自破。 首先,平楚铁骑兵一手绝杀技能便是在双方兵马互相冲锋时,用可以自动连发的臂弩射翻敌方冲在最前面的人马,被射翻人马的尸体又可以绊倒紧随其后的骑兵,造成混乱,他们便可趁此时机发起猛冲。 但这项绝杀技对于景苍的翼营而言却完全不生效,第一,翼营每次冲锋总是列成严格的雁形阵,前窄而后宽,即便前面有人被射倒,后面的人也可以及时向一旁改变方向,避开同伴的尸体而不被绊倒。第二,翼营全体将士使用的枪法都是传自景苍的四十九路飞星传恨枪,此种枪法本就精妙无比,景苍安排在最前面的一千骑兵,又是全营枪法最好的,因此,平楚铁骑兵射出的弩箭,九成以上都被打头的骑兵舞枪挡开,待到双方兵锋交接时,使刀的平楚铁骑兵更无法和精通枪法的翼营将士相比。 景苍因在高楼杀了幼虎将军陈戈并将其尸体钉于街旁大树上,令平楚许多将士都为此不忿。因而,每次与翼营对阵的敌军主将均想与景苍一较高下,为陈戈报仇,却不料,仇未报,自己却又丧命于景苍的枪下。 三次战役下来,死在景苍手中的平楚敌将多达十三位,其中,包括平楚赫赫有名的老将蒙甘和左丘玄的得力副将于啸虎。 景苍因此得名“将煞”,而他率领的翼营也因征战时特有的雁形阵和整齐统一的枪法而被百州军民誉为阵型最漂亮,动作最优美的军队。 国君听闻之后,曾为翼营御笔亲题了一面旌旗,上书“百州雄鹰”四个大字。 自十二月初,翼营便在这面大旗的荣光下,如一只真正的雄鹰般在京北被战火荼毒的广袤土地上书写着自己的战歌。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正当景苍风姿飒爽地带领着自己的翼营东征西讨,兵锋正锐时,殊不知,平楚最凌厉的箭锋,已悄然对准了自己。 十二月中旬,景苍奉命率兵去枕霞关以南,降龙城以北的关城驻扎,正当翼营行至关城以东的布谷平原时,前方突然出现七八万平楚铁骑兵。 景苍如以往一般,率领翼营用雁形阵向敌军冲杀,战斗甫一打响便激烈异常。冲入敌阵之后,景苍很快发现这次战役的与众不同,首先,他没有看到敌军的主将,而四周凶悍异常的铁骑兵却舍了命一般地向他围攻。 他自是不惧,一柄银枪舞得如梨花落雪,耀眼的银光中,四周的敌军尸积如山。 对方对他采取了车轮战,死了一批又来一批,而他身侧的那些副将们很快也被他们隔开,无人可以相援。 不多时,他明显感到力竭,几番想冲出重围,皆被汹涌的敌军给挡了回来,不远处的姚琮袁立等人见敌军分明是想杀了他们的主将景苍,欲待冲开身旁的敌军前去援救,却又被死死缠住,心中又急又怒。 半个时辰过后,景苍身侧的敌军尸体几乎堆成了墙,令他辗转不得,他见情势再不容耽搁,横枪扫开身周的敌军,突然从马上冲天而起,于半空中回身一枪,后方的敌军措手不及,他脱手一掷,竟如穿糖葫芦一般,一下射穿了十几名敌军的铠甲。 围攻的敌军皆被这气势撼人长虹贯日般的一枪给镇住了心魂,景苍趁机夺过一匹马,冲开重围向插在不远处草地上的银枪奔去,身后有破空之声,他一个侧身,一支利箭堪堪擦着他颈侧的黑发飞了过去,就在同时,眼角余光扫到左侧银光一闪,想避已是来不及。 从不同方位同时射来的两支冷箭,终于射穿了景苍的肩胛。 随着一阵剧痛传来,景苍顺手操起了地上的银枪。 那边敌军已在呐喊:“景苍中箭啦!冲啊!杀啊!” 呐喊声中,一名敌军将领冲出人群,手执巨大带尖刺的双锤,一边怒目圆睁的向景苍冲来一边大喝:“景苍!纳命来!” 听到景苍中箭的呐喊,不少正在杀敌的翼营士兵惊惶地看过来,映入他们眼帘的却是,肩上插着一支箭的景苍迅若蛟龙般腾身而起,手中银枪如电,间不容发地从那将双锤舞得呼呼风响的敌将臂下穿过,一下刺穿了他的胸口。 翼营的士兵爆发出一阵如雷般的吼声:“敌将死了!冲啊,保护将军!”大批的士兵势不可挡地向景苍那边蜂拥而去。 战斗持续了四个多时辰,降龙城的援军先锋赶到时,平楚军队败退枕霞关。 士兵们正欢欣鼓舞,被姚琮袁立等人簇拥着向关城走去的景苍却突然喷出一口黑血,晕了过去。 姚琮等人这时才惊觉,横穿景苍肩胛的那支箭,有毒! 第223章 告状 景苍中了毒箭,伤势沉重,自入了关城之后便昏迷不醒,随行军医无计可施,慌忙向降龙城求援,第三天,降龙城赶过来几名医师,同样也解不了景苍所中之毒,翼营顿时陷入一片绝望般的沉郁中。 第三天晚上二更时分,一位武功高强的黑衣人避过城门守军的耳目,飞檐走壁来到景苍下榻的关城府衙,被姚琮等人截下,黑衣人不肯自报姓名,只说是来送解药的,留下一个白色瓷瓶便又乘夜色而去,无人可挡。 姚琮等人虽心中有疑,但思及如今景苍已是无药可医,姑且拿此药一试也无妨了,便将瓶中药丸和水给景苍灌了下去。 两日后,景苍气色果然慢慢好转,人也醒了过来。问及解药一事,姚琮等人不敢隐瞒,如实相告,不意他听完姚琮等人对送药之人体貌的描述后,情绪太过激动,再次吐血昏倒。 只因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即墨晟的手下——池莲棹。 他和即墨晟各为其主,势不两立,他因杀平楚敌将而中毒,即墨晟却在此时给他送解药,这算什么?看在小影的面上饶他一命么?此种侮辱,比肩上的毒箭伤他更深。 五日后,他接到景澹的信件,召他立刻回洲南养伤。同时,郝达等人也到了关城,说是奉景澹之命护送他出伏虎关。景苍无奈,只好带领翼营回返洲南。 十二月二十八,接近年关。 暖意如春的平楚皇宫和心殿,气氛却寒冷如冰。 北堂陌站在垂着雪蚕银纱的窗口,眸光如剑盯着身侧的即墨晟,语调难测地问:“你问,我打算打到什么时候?” 即墨晟眉眼不抬,道:“正是。” 北堂陌收回目光,向一旁走了几步,豁然转身,盯着即墨晟道:“我知道,你一向不赞成我发动战争,我也很想遂了你的意,早日结束它。” 说到此处,他突然拔高音调,几乎大叫一般道:“可他百州扛打啊,他不认输,不求和,他宁可去求宴泽牧也不来求我,你叫我怎么办?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偃旗息鼓,灰溜溜一无所获地退兵吗?今日我就告诉你,不,绝不!他一日不求饶,我打他一日,他一年不求饶,我打他一年,十年不求饶,我就打他十年!” 即墨晟抬头,眸色平静地看着北堂陌,拱手道:“皇上志气可嘉,臣只担心,百姓已不堪兵祸之苦。” 北堂陌怔了一怔,突然笑了起来,自语一般道:“好丞相啊,真是体恤民心的好丞相。百姓不堪其苦,嗯,我早就料到了。我也心痛,那毕竟是我平楚的百姓。所以,开战之前,我打算先将幽篁门攻下来,如此一来,就可以向百姓少征一些税,可你不同意,你说,你欠着幽篁门救命之恩,我准了你。 开战之后,我觉得千里迢迢向远在百州的大军运送粮草太耗费民力民财,所以我想下令左丘玄他们就地掠夺,你又不同意,你说,百姓无罪,我又准了你。 再后来,我费尽心力派人夺了黄松山金矿,若非景苍和翼营从中作梗,如今起码有两百多万两黄金正在运往烈城的路上。现在全都泡汤了,你说我该不该生气,该不该恨。我派人去杀景苍,为此,我甚至损失了一员猛将。而你,竟然背着我派人给景苍送解药。 哦,丞相,你真是令我心力交瘁了。今日,我只跟你说一句话,你不想上战场,我不逼你,我主外,你主内。如今我不想再为军饷的征收百姓的疾苦去费神了,你驳回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如今,你且自己想办法去,我但愿你,能找到一条既不劳民伤财,又能供养大军的两全之策。” 即墨晟低眸,半晌,道:“即便倾尽举国之力,也难与百州殷罗两国相抗衡。” 北堂陌点头,道:“实话。可他们已经沆瀣一气了,即便这次我退了兵,你能保证将来他们不合起伙来攻打我吗?依我看,宴泽牧对我的恨,远没有他对百州广袤土地的兴趣来得强烈,这场仗只要我们能坚持打下去,结局还很难说。” 即墨晟抬起头,看到的只是北堂陌殷红唇角边那丝诡魅难测的笑意。 心情沉重地迈出殿门,仰头,天色已暮,厚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到了天泽殿的屋脊上,大雪将至。 回府的路上,即墨晟斜倚在车内,撑着额头,心中全是如何征集粮饷供养大军之事,细思北堂陌方才那番刀锋一般的话,虽令他难以承受,却字字无错,为了徇私,他的确错失了许多敛聚钱财的机会,为了怜悯百州的百姓,他的确苦了平楚的百姓。 可能怎么办?他的这颗心,委实是硬不起来,狠不起来啊,看看街上那些被战争压黄了削瘦了却依然鲜活的百姓的脸,让他如何开得出口去榨干他们的最后一滴血? 正皱眉愁闷,马车却突然一个停顿,他晃了一下,回过神来,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喊:“丞相大人,小民冤枉,丞相……” 他掀开车帘,唤:“朱峤。” 朱峤很快过来,他问:“怎么回事,何人拦路?” 朱峤道:“是一名要告状的百姓,属下这就打发他去知府衙门。” 即墨晟点头,放下车帘,还未靠回椅背,便听车外朱峤一声惊呼:“不可!” 即墨晟打开车门,下了车,只见覆着薄薄积雪的石道上,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以头触地,积雪上血迹斑斑,而朱峤和车夫正忙着将他扶起来。 他额上血流如注,极其虚弱,却并没有昏聩,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即墨晟,似是从他高贵的气质中确认了他的身份,他挣扎着伸出拿着状纸的手,断断续续道:“丞相……大人,请,请您为……百姓做主……”说到此处,一口气上不来,嘴唇微微抖动两下,手臂突然垂了下去。 朱峤一探鼻息,抬头道:“少主,他死了。” 即墨晟眸色一沉,从他枯瘦脏污的手中拿过那张已被雪水沾湿的状纸,又抬头看他一眼,对朱峤道:“将他带回府中。”言讫,转身登车。 回到府中,朱峤按吩咐着人去买了口棺材将那告状之人入殓,然后去琉华园向即墨晟复命。 刚一进书房,便敏锐地察觉到一股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凛冽气氛,抬头一看,只见书桌上正铺着那张脏兮兮的状纸,而即墨晟则负着双手站在窗边,剑眉倒竖,一向沉静如水的脸上阴云密闭,而他此时的眸光恰似阴云中悍然划出的闪电,刚猛凌烈撼人心神。 朱峤几乎从未见过他如此发怒的样子,一时竟也被他无与伦比的烈煞之气震到,呆呆地站在门边不知所措。 少时,即墨晟大步走到书桌之侧,拿起架上的笔欲书写,笔尖还未落到纸上,笔杆却被他一折两段,他将断笔往一旁一掷,竟生生插入墙壁之中,朱峤本在愣怔,突来的声响将他吓了一个激灵。 刚回过神,那边即墨晟已抬眸喝道:“朱峤!” 朱峤忙道:“属下在!” “你带上人,马上去刍州,将镇西总督关怀德和他治下的所有官员都给我押解回来。”即墨晟命令,言语中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朱峤一愣,将一个总督抓回来,此事,无论如何也该先禀报圣上再说。 他迟疑道:“少主,此事……” 话还未说完,即墨晟已目光如冰地斜视过来,一字一字沉声道:“马上去。” “是。”朱峤领命,转身欲走,即墨晟又道:“叫池莲棹进来。” 少时,池莲棹来到书房,俯首行礼:“少主。” 此时即墨晟倒有些平静了下来,他思考半晌,收回本欲出口的命令,转而道:“你去一趟安里王府,告诉王妃,除夕我不回去了。” 池莲棹有些奇怪,适才见朱峤脸色凝重行色匆匆,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此刻少主却只吩咐他这等传命之事,心中虽不解,却还是一言不发领命而去。 除夕之夜,家家关门团圆,可荣王府却在此时迎来了三位客人,分别是户部尚书柳珪,刑部尚书祁奉良和烈城府尹洪靖。 是时,北堂嵘正陪着虞茵露在后殿赏梅论诗,闻报三位朝臣来访,只好丢下夫人去前厅迎客。 三人见了北堂嵘,先是就除夕之夜冒昧打扰一事连连道歉,入座之后,方才道出如此焦急造访的缘由。 原来就在今日午后,皇上给三人各自下了一道诏书,令三人五日后在知府衙门就镇西总督关怀德借战争之机,捏造各种缘由增加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并害死治下不听其令的永县县令一案三堂会审,审清之后,将案卷及三人对此案的判定意见悉数交给丞相过目审阅。 只因三人知晓这关怀德乃是当今正在与百州交战的大将楚阳的亲舅父,而此案又有丞相插手,所以,对于定罪量刑这块,三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拿捏。因北堂嵘平日里与丞相过从甚密,交情匪浅,故而想请北堂嵘给他们一些建议。 北堂嵘听完三人的叙述,感觉到即墨晟既然干预此案,证明此案绝非寻常,即墨晟事事为百姓着想,这关怀德竟敢借战争之机搜刮民脂民膏,欺压迫害百姓,以致百姓无路可走竟到烈城向丞相拦路死告,如案情属实,关怀德可算犯了即墨晟的大忌,即墨晟绝不会轻饶了他。 至于楚阳,若他明些事理,应知即墨晟若能饶他已是万幸,绝不该再向圣上为其舅父求情,此案的审理其实毫无悬念,三位大人夤夜造访,不过想给自己增加点底气而已。 但此案与自己无涉,自己若贸然参与意见,传到皇上耳中,只怕又是祸事一件,反复斟酌后,他笑道:“诸位大人勤于政事忙于公务,此刻一定还尚未用晚膳,不如就在小王府中将就用一些,此事也急不来,三位大人当从长计议才是。” 三人见他对案情不置一词,反倒留他们用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来了,总不能又这样稀里糊涂的回去,当下便半推半就地入座了。 开宴之后,北堂嵘就眼下情景与三人看雪品梅,吟风弄月,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酒至半酣夜已三更,三人见他似乎全无要为三人提点之意,心中又是不安又是失望,渐渐都坐不住了。 就在此时,北堂嵘执着酒杯来到窗前,望一眼窗外的月,转头醉意朦胧向三人笑道:“各位大人,你们可知今夜,除了各位之外,还有谁不曾与家人共度除夕?” 三人一怔,面面相觑,北堂嵘笑道:“边疆战士自不必提,我说的人,就在这城中。” 三人更加不解,柳珪道:“这个,臣下们实在不知,还请荣亲王明示。” 北堂嵘向东边即墨府所在方向一举杯,道:“丞相大人呀。” 三人见他提起即墨晟,登时都警醒起来,洪靖假装惊诧道:“莫非,丞相大人也仍在处理政事,未曾与家人团圆?” 北堂嵘点头,道:“正是,我平楚有这样一位兢兢业业,废寝忘食,上忠君王,下恤百姓的丞相,是否可视之为我平楚之幸,圣上之幸,我等之幸啊?” 三人细细品味他的话,上忠君王,下恤百姓,也就是说,除了皇上和百姓之外,即墨晟不会买任何人的帐,那么,此案…… 心中明了的同时,三人诺诺相和,一脸假笑道:“亲王所言极是,有此丞相在,我等幸甚至哉。” 第225章 脱壳 是夜,小影宿在景苍的房中,景苍睡床,她睡软榻。 夜阑时分,景苍悄然起身,来到软榻边,借着透过窗纱的月光看着女孩恬静的睡颜,轻轻在榻边坐了下来。 她正月初五收到消息,十五便赶到了此地,可见这一路必然是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她疲惫万分,而此刻,终于带着一种归家的安宁,沉沉地睡着了。 看着堕入睡梦的她,一种幸福突然冒芽,在景苍心中春花一般朵朵绽放,修竹一般节节拔高。记得,九年前,也是在这张软榻上,她被他点了穴,心不甘情不愿地累极而睡,而今天,却是她自己不远千里,心甘若饴地来到这里,睡在他的身侧,想来,都如同做梦一般。 看,她的眉那样柔婉细致,像是纤羽般的云丝,让人望着便觉心旷神怡。可在她醒着时,却能或挑,或皱,或沉,或竖,或颦,配合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将那些挑衅的,疑惑的,低落的,佯怒的,委屈的表情演绎得惟妙惟肖。 看,她的唇那样小巧纤弱,像是三月初绽的桃花,鲜润得让人不舍碰触。可那一天,在金煌,却留下了那样怵目惊心的咬痕。他能想到始作俑者,他恨不能砸落他满口利牙再将他碎尸万段。可是,他没有他那样的势力,他只能期待却没有足够的自信能迎来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他于清醒中深深地痛苦,再于痛苦中深深地自卑。 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总是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经常想起即墨晟,想起他与小影的从前,然后满腹狐疑不能置信。即墨晟,他真的从未爱过小影么?如果说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替父还债,可他的表现显然早已超过了那个界限,如果说他对小影有感情,原本在小影心中占据无上优势的他,为何舍得将小影拱手让人? 是后悔七年前怒江之畔没能护佑住小影么? 在两情相悦面前,这显然构不成理由。那么,是因为他父亲与小影之间的杀父之仇么? 应该是,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任何别的可以将两人分开的理由了。当然,如今再想这些已然多余,即墨晟已经成亲了,无论他爱不爱小影,小影还爱不爱他,两人都不可能走到一起。真正爱一个人,有谁愿意与人分享爱人,又有谁愿意因第三人的存在而伤害了自己的爱人? 一定是他傻了,每每想到这些,竟会替两人感到遗憾和不值,只因他心中清楚,不管如今小影如何在乎他,如何对他好,她终是在试着爱他,他知道,她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他心疼她,所以每次看到她受伤受欺负,而自己却保护不了她时,他就会格外的痛苦。 他厌恶战争,但战争起码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那就是,匹夫之勇无济于事。北面的战争还在继续,宴泽牧的军队也已经来了,从心底而言,相对于平楚来说,他更愿意率着他的翼营去对付宴泽牧。 可他却打着友邦的名号,打着援军的旗号,就算他心中提防着他忌惮着他,但此时,他对他无可奈何。 心中沉沉地叹一口气,他收回思绪继续看着身侧的小影。她呼吸细细,睡颜可爱。 他唇角无声地泛起微笑,好,不管如何,此刻是幸福的,只要她在,只要她快乐,幸福就永远在他心中延续,无论将来如何,一生有此一刻,足够了。 站起身正欲回床,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树叶被踩裂般的声响,极轻极轻,但他还是听见了,心神一凛间,他放轻脚步靠近窗口,正欲一把推开窗,尖利的破空声响,一只飞镖已穿过窗纱射进房来,景苍眼疾手快,伸指夹住,那边小影已被惊醒,从榻上倏然坐起,转头看向窗边的景苍,问:“怎么了?” 次日一早,景苍带着一名个子娇小的小厮,离开洲南王府骑马向容城行进,两人刚刚出了翼城来到一条林间小道,林中突然跳出来四五十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二十个人缠住景苍将他与小厮隔开,还有二三十人则全力去捉那小厮。 正当他们快要得逞之时,近百位洲南王府的死卫在司钺的带领下从天而降,一场混战过后,黑衣人丢下三十几具尸体落荒而逃。 景苍带着司钺等人回到洲南王府,格政院,景澹已在等他。 “如何?”一进门,景苍开口便问。 景澹面色沉重,道:“已经招了,的确是,嫣儿让她模仿我的字迹,将小影引来。” 景苍怔了一怔,突然一掌拍上桌子,怒道:“果真是她?!” 景澹抬眉,道:“景苍,你有伤在身,不要激动。” 景苍眸光如冰,道:“我如何能不激动?小影若落在姬申手中,你该能预料到结果如何。景嫣此举,分明是想害她,可恨的是,她竟然以我做饵,用你做线,真是应了那句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景澹别过脸,道:“她既嫁了姬申,处处以姬申的利益为上也无可厚非,即便不利于你我,看在并未酿成大祸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了。最近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尤其不能令她知晓。” 景苍哼一声,道:“若非昨夜有人飞镖传信,这一场大祸,或许就酿下了。” 景澹无言以对,少顷,问:“小影如今身在何处?” 提起小影,景苍微微收敛了怒气,道:“清晨便化装成星河的样子出城去了。” 景澹点头,道:“安全离开便好,她既与李荥呆在一处,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出来走动,我相信,如今,想要抓住他俩的人绝不止姬申一个。” 景苍道:“和她说过了,今后不管收到什么样的信件,只要是叫她离开岛上的便不要相信。” 盛泱延璃宫,姬申正和龙秀在蘸花厅议事,景嫣气冲冲而来。 龙秀见势不妙,先行告辞。刚一离开,景嫣便将一封信狠狠摔到他面前,怒道:“势在必得?你就这么个势在必得法?” 姬申扫了一眼,慢悠悠拿起桌上的茶杯,面无表情道:“你两位哥哥使得好一手金蝉脱壳之计,令人防不胜防。如今,你倒是怪起我来了。” 景嫣冷笑一声,道:“景苍刚刚出门,我的人就被景澹抓起来了,若非是你这边走漏了消息,如何会变成这种情形?” 姬申闻言微微一怔,少时,叫来门外侍卫让他去传此次任务的执行人雷霆。 两刻之后,雷霆来了,很普通的一个人,面色有些苍白,单就外表而言,他与他这个颇具气势的名字很不相符,但他那双眼睛却是非同寻常,眸光掠闪精光乍现。不过此时,这双眼中却抑着满满的疲惫。 他前日在洲南遭遇微风,两人好好地“切磋”了一番,也就是这番切磋,让他彻底明白自己的伤势已无可挽回。他知道自己着了宴泽牧的道,但悔之晚矣,想当初,自己拿到那本《涅影》时,心中也是诸多疑虑,仔细研究过后,发现其中所载之内功心法实在是精妙无比,且并无一丝颠倒不清之处,便抵不过心中的欲念而照本习练起来。 想不到,等到发现异常时,自己已经脉俱损,伤势沉重,直至今时,他才幡然醒悟,宴泽牧,从未信任过他,黑风王朝建立之初,他礼贤下士,处处讨好,让他心甘情愿帮他去灭仇敌,打天下。如今,他用不着他了,杀他,他没有把握,也怕其他属下议论,便用武功秘籍来毁他,既然他不想利用了,也决不能让别人利用。思之,恨甚。 姬申静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道:“雷霆,跟着我,你是否觉得大材小用了?” 看他的表情,雷霆早已对他召他前来的用意猜到一二,遂面无表情道:“殿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殿下若信不过属下,尽可打发属下离开。” 姬申听他出言直接,倒是有些意外,当下也不打哑谜了,道:“你刚刚到我手下,若说此刻我十分信任你,相信你自己也不会相信。第一次派你去执行任务便以失败告终,这似乎不太像焰帝培养出来的人做的事情,所以,我想,你该有话对我说。” 雷霆心思急转,沉默片刻,道:“殿下,不知你对焰帝的性格了解多少?” 姬申一笑,道:“焰帝是何许人也,岂能让旁人了解他太多?” 雷霆道:“殿下所言甚是,属下虽跟随他将近五年,对他却也不甚了解,不过有一点属下必须提醒殿下,永远不要与他去争他感兴趣的东西,在他没有得到之前,他会确保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别想得到。这是我用五年时间从他身上总结出来的唯一一条确定的结论。” 姬申剑眉一皱,看着他不语。 一旁的景嫣颇为不屑道:“看起来,你对你的主人还是崇仰得很嘛,他派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时时提醒我们,他才是最强的?” 雷霆看她一眼,转而面向姬申,道:“殿下,不管你信与不信,属下可以断定,你每日起码有八成的言行会在他的掌握之中。” 姬申目光一寒,向后靠在椅背上,不悦道:“危言耸听,我凭什么相信你?” 雷霆眸光略带恨意,静静道:“就凭,我曾是他四大隐侍中最强的一位,而如今,却形同废人。” 殷罗金辉,雍和殿。 宴泽牧手中抱着一个婴孩,面带微笑地在殿中缓缓踱步,金线描龙的锦袍上,用以点睛的宝石在殿中不算太亮的烛影中折射出七彩迷离的光辉。 追月跪在门外行礼,道:“奴婢拜见皇上。” “进来。”他伸手逗弄着婴儿粉嫩的小嘴,心情似乎不错。 追月进了殿,弓腰俯首地站在一旁,道:“皇上,微风回来了。” “情况如何?”他问。 追月道:“事情已经办妥,微风和雷霆交过手,据他观察,雷霆伤势沉重,已无复原的可能。” 宴泽牧点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问:“清歌呢?” 追月一怔,犹疑片刻,低声道:“未见,许是……跑了。” 宴泽牧抬眸,摇曳的烛光中,他的眼神似一条蛇,难测的,危险的毒蛇,让追月禁不住浑身一颤。 但他终是没有说话,继续逗弄着婴孩,半晌,方才问:“秦黛眉情况如何?” 追月俯首道:“正在昏迷中。” 宴泽牧沉吟片刻,突然道:“你来看看,这孩子是不是有几分像云轩?” 追月一愣,随即按着心慌走近几步,向他怀中婴孩的面上一看,低声道:“是像梅少爷。” 宴泽牧笑了起来,道:“好,看在她为我梅家延续了香火的份上,饶她不死。御药房不是刚刚研制出一种药,叫做什么化奴丸,你拿给她试试,看看能不能变得百依百顺。” 追月领命,退出殿去。 第226章 谋反 正月十六,百州边防军和郡国军在殷罗援军的协助下,在京北向平楚大军展开全面反攻。 双方在京北广袤的土地上辗转激战一个多月,平楚渐呈败相,左丘玄率领四十万大军退回枕霞关,打出休战旗号。 百州不予理睬,多次强攻枕霞关,都未得逞。 二月末,平楚雪都烈城仍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冬景。 荣王府,北堂静和虞茵露各自披着暖绒的狐裘大氅,挽着手在庭院梅林中缓缓漫步。 虞茵露比未嫁之前胖了一些,她折了一枝梅在手中,道:“二月,殷罗当是草木发芽,阳光和煦的春天了。” 北堂静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在我平楚,终是冬天的感觉多一些。” 虞茵露听她语气抑郁,转头去看她,见她小脸消瘦,不由问:“你脸色有些苍白,身体不舒服么?” 北堂静摇头,微微一笑,道:“倒是你,有孕在身,不能在寒风中久呆,万一着凉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责,我们回去。” 虞茵露笑道:“不碍的,才一个多月。” 北堂静道:“那也不能由得你任性,走。” 虞茵露拗不过她,只好与她回到内殿,坐在窗下喝茶聊天。 脱去大氅之后,北堂静看着她依旧平坦的小腹,问:“有什么感觉吗?” 虞茵露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什么感觉,就是有些容易困乏。” 北堂静表情怔忪,不语。 虞茵露道:“自从查出身孕之后,嵘不准我随意外出,近来,我一直没有去安里看你,你过得如何啊?” 北堂静回过神来,有些勉强地一笑,道:“还好。” 虞茵露拿起茶杯,欲揭开杯盖,却又停住,有些迟疑道:“上次我去安里王府的时候,姑姑与我说了许多话,她……” 未等她说完,北堂静已别过头去,眸中泪光莹然。 虞茵露止住话头,伸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轻声道:“静,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北堂静微微摇头,拿手绢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有些哽咽道:“我知道,只是,这样的事,我一个人如何能……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自成亲至今,你表哥,从未碰过我。” 虞茵露怔住,少顷,有些尴尬有些同情,低低道:“你别哭,近两年来,国家战事频发,表哥身为丞相,自然日理万机,心力交瘁,许是疏忽了……”说到此处,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太过牵强,便住了口,转而轻叹一声,道:“许多人都说表哥像是一块冰,我平楚冬天里最纯透最坚硬的一块冰,如今,你是离这块冰最近的一个人了,要想融化他,你首先要有接近他的勇气,不要被他表面所散发的寒气给吓到了。其实,他内心很柔软的,否则,他不可能对百姓那般体恤照顾。” 北堂静拭干了泪,心知虞茵露是在说年初那件即墨晟负责督审的大案,案情查明之后,即墨晟将趁战乱搜刮民脂民膏,迫害百姓的刍州大小官员,包括镇西总督关怀德在内,一共十七名,悉数斩首示众,抄没家产。受到盘剥的百姓们都得了补偿,被迫害的家庭也都进行了抚恤。 此事在平楚民间掀起了不小的声浪,百姓都说,丞相是百姓的保护神,只要有丞相在,平楚的官场就永不会有黑暗混浊的一天,而百姓们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北堂静想不通,他对素不相识的百姓都那么好,为何对自己就那般冷漠呢? 她垂下眸,道:“许是强迫不来的,还是听天由命。” 虞茵露见她情绪低落,正想再劝慰劝慰她,门外却突然跑来一名侍女,急慌慌地向北堂静禀道:“王妃,不,不好了。” 北堂静回身一看,是她留在府中的丫鬟翠儿,当即奇道:“你怎么来了?府中发生什么事?” 翠儿道:“他们说,八王爷要谋反,王爷他刚刚回到安里调兵遣将,要去捉拿八王爷呢。” “什么?”北堂静惊得霍然站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险昏倒,翠儿忙一把扶住她。 北堂静终是没有昏,她稳住了身形,焦急万分而又不知所措,看着虞茵露不知该说什么。 虞茵露站起身,面色凝重,道:“静,你先别想太多,事情还未清楚,别乱了方寸,我陪你回去看看。” 两人当即乘了马车向安里王府行去,待到到达王府时,却被告知即墨晟早已率领人马走了。 北堂静又慌又急,一个劲扯着虞茵露的袖子问她该怎么办,根本没办法平静下来,虞茵露无计可施,只好带着她又回到荣王府,说等北堂嵘从宫中回来后探探他的口风。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北堂嵘回到府中,见北堂静也在,换了衣服与两人坐在一起讨论此事。 虞茵露面色凝重,开门见山地问:“嵘,八王爷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堂嵘的面色也不轻松,喝了一口茶后,道:“昨夜皇上接到密报,说近几个月八王爷在他的封地锻造兵器,招兵买马,意欲不轨,皇上不敢等闲视之,派丞相率领骁王府的军队前去查看究竟。” 北堂静一听便哭了起来。 虞茵露细细考虑着他的话,道:“如此说来,皇上只是接到密报,并无确凿证据在手?” 北堂嵘道:“应该是的。” “那么,八王爷有罪无罪,也就但凭表哥的一句话了。”虞茵露接着道。 北堂嵘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摇头道:“莫要想了,除非八王爷真的是被人陷害冤枉的,否则,丞相不可能饶了他。” 一旁北堂静抬起泪眼汪汪的小脸,道:“母后刚逝世不久,皇兄又发生这样的事,他是我的亲哥哥啊,若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嵘,你帮帮我,帮帮我。” 北堂嵘为难道:“皇姐,难道我愿意看着八皇兄出事吗?但擅自锻造兵器,招兵买马,即便他没有谋反的意图,这也是谋反之罪啊。若是事情属实,谁也救不了他。” 北堂静怔了一怔,突然站起,道:“茵露说得对,只要即墨晟说他没有谋反,他就没事了。我这就去追他,去求他,求他放过我哥哥……”说着,冒冒失失要往门外冲。 北堂嵘忙一把拽住她,道:“他率领的是清一色的铁骑,午前就出发了,此时你如何追得上他,再者,即便追上了他,你用什么理由求他?求他看在你的面上,睁眼若瞎,徇私枉法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若要定我皇兄的罪,我就与他一起死。”北堂静的情绪有些失控。 虞茵露见状,忙站起身与北堂嵘一起将她拉了回来,道:“稍安勿躁,既然想要救人,首先我们自己不能乱了阵脚,你且回来,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北堂静安静下来,乖顺地被虞茵露按坐在椅子上,仰头问:“什么办法?” 虞茵露转头一看,北堂嵘也正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她轻轻叹一口气,道:“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切实的办法,只是个建议,姑且一试。表哥这个人一向甚少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感情,但据我几年观察,他与他的堂弟,也就是关河总督即墨涵的感情很好,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劝得动表哥,我认为,此人非即墨涵莫属。正好即墨涵所在的关河离八王爷的封地延州不远,我们可以马上派出一名快骑,送一封求援信给即墨涵,请他在表哥抵达延州之前,帮忙从中劝说。毋庸要求太多,只需他手下稍稍留情,保得八王爷一条命就好。” 北堂嵘听完,道:“你这不是为难人么。” 北堂静却似看到了希望,又有些犹疑,道:“我与他素无往来,这样贸然地写信去求他,他会予理睬吗?” 虞茵露道:“你已与表哥成亲了,从身份上来讲,你是他的表嫂,再说你此举是为救亲兄,不管适不适宜,总是情势所逼。至于他看到信如何决定,我们鞭长莫及。所以我有言在先,这,只是个值得一试的建议。” 北堂静想了想,拭尽脸上的泪,道:“皇兄都已经危在旦夕,我还管颜面作甚?茵露,借你的书房一用。” 虞茵露将她送至书房,又独自回来。 北堂嵘看着她道:“此举,只怕非但救不了八王爷,还会连累即墨涵。” 虞茵露垂眸,道:“我知道,但你看静急得那个样子,若不让她为八王爷尽一份力,她只怕一辈子心中都无法释然。此举,我别的不图,只图让她心安,毕竟,八王爷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同父同母,有着嫡亲血缘关系的哥哥了。” 北堂嵘闻言,叹一口气,道:“不知八皇兄究竟如何想的,即便他不为自己多求福祉,也该为这个亲妹妹考虑考虑。此事一出,九皇姐在即墨府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虞茵露面色微凝,道:“只怕,与之前也无多差别。” 北堂嵘闻言,甚是惊异地回头去看她,却在看到她眼神的一刹那,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 第227章 昏头 曙光渐明,广袤而洁白的雪原上,三万铁骑顺着绵延的官道蜿蜒成龙,朔风回旋,发丝般的雪沫激荡如潮。 眼前隐隐出现一座占地甚广的城池,队伍渐渐慢了下来。 池莲棹指着前方的那座城,对一旁的即墨晟道:“少主,前方就到朔日了,过了朔日城便是延州地界。” 即墨晟一袭黑色大氅,衬得他面色如玉,笔直的剑眉下,眸色沉沉,停了片刻之后,淡淡开口道:“在朔日驻扎下来。” 池莲棹一愣。 即墨晟低眸看看胯下的雪龙驹,伸手拂去鬃毛上的薄霜,道:“马乏了。” 午前,朔日府衙的后院马房,即墨晟独自站在马槽前,看着雪龙驹低头进食。 雪龙驹老了,此番出来,明显感觉到它体力不支,汗出如雨,待到这次回返,或许,他会将它永远留在府内的马房了。 思之,甚为不舍,他十二岁得它,对于不善与人交际的他而言,它就像他少年相识的伙伴,至今,整整陪伴了他十五年,不离不弃的。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它的额头,负起双手,仰头望天。 天空澄净透明,碧蓝如海,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感无声地侵袭而来。 心中空空,无处着落的感觉。每当他闲暇下来,这种感觉便会分外清晰。 看着那如海广阔的天空,他期待能有一座小岛突然映入他的眼帘,然后……然后如何? 或许,他可以,远远地,看她一眼…… “少主。”身后突然传来朱峤的声音。 他瞬间回神,也不回身,问:“何事?” “涵少爷来了。”朱峤道。 府衙偏厅,即墨晟一进门,只见即墨涵垂首坐在茶案之侧,眉间似有所虑,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瞬间绽开笑容,站起身迎上前,叫道:“二哥。” 即墨晟微微一笑,并不如他一般欣喜,问:“你怎么会在此地?” 即墨涵笑道:“听到消息你会路过此地,好久不见,便想着能乘此机会见你一面。” 即墨晟点头,与他一起在桌边坐下,抬头问:“谁给你的消息?”他这次率兵奔赴延州事出突然,他又是昼夜兼程,即便保密工作没有做到滴水不漏,但若说这么短的时间内远在关河的即墨涵也得到消息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即墨涵一愣,心知自己已说漏了嘴,讷讷道:“二哥,你都知道了。” 即墨晟一手端过茶杯,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旁的,就不必多说了。” 即墨涵还未开口便被他堵了回来,他一向对即墨晟尊崇有加惟命是从,当下也不敢再多言,两人天南地北的聊了一会儿,即墨涵到底是心中有事,心思恍惚。即墨晟见他无心闲聊,便让他先去休息。 是夜,即墨晟坐在房内灯下,手中捧了一卷书,目光定定若有所思,朱峤端茶进来,轻声道:“少主,许诸将军让属下问您一声,明日何时出发?” 即墨晟抬眸,顿了顿,道:“你告诉他,让他原地驻扎,明日你和莲棹陪我跑一趟即可。” 朱峤一惊,失声道:“少主,您不可冒险。” 即墨晟道:“我自有分寸,你下去。” 朱峤不便多劝,抑着不安退出门,转头便去找池莲棹商议此事。 即墨晟放下书卷,看着桌角温暖却有些纤弱的灯苗,沉沉地叹了口气。 想起北堂纵,最深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一年的亲和殿中,为了北堂陌,他当着他的面,亲手杀了他的外祖父,东方权。 那一天,他终结了自己的争权之路,终结了自己一生的梦想,而这一切,与他即墨氏脱不开关系,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这样说,是他即墨氏毁了他的一生。 德恕太后的病逝,或许去除了他的最后一丝顾虑,独自被放逐的生活,或许真的孤寂难耐,壮志未酬的失落,或许真的难以忘怀,所以,他反了。 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同样在权力与寂寞中挣扎的男人,对于北堂纵,他怀着一种由心而生的理解和同情,所以,尽管他的所作所为不容于法,但,他想给他留下他该得的尊严。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即墨晟刚刚更衣完毕,即墨涵突然来到他房内,进门便急急道:“二哥,我有事与你说。” 即墨晟抬头看他,见他两眼血丝,面色疲惫,似是一夜未睡。他移开眸光,道:“我正要出去,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即墨涵却身形一转,挡在他门前,固执道:“二哥,求你对八王爷手下留情。” 即墨晟倏然抬头,似失望似心痛地盯着他,半晌,缓缓开口,道:“立刻让开,我就当你什么也没说。” 即墨涵表情有些羞愧,却又有些豁出去的倔强,继续挡住他,道:“二哥,他有罪无罪,罪轻罪重,但凭你一句话,你就不能看在九公主的面上,法外容情么?” 即墨晟怔了一怔,突然一掌袭向他的肩头,即墨涵猝不及防,被他一掌击出门外,摔在雪地里,却不甚疼。 即墨晟一步跨出门,看着坐在雪中一脸怔然的他,轻喝道:“你昏了头了!”言讫,大步离去。 即墨涵看着他消失在照壁转角处的英挺背影,表情似懊恼又似后悔,双手抓起身侧的积雪,往额头上一阵猛揉,少顷,站起身,有气无力地去了。 一日的纵马疾奔,下午酉时,三人到了延州首府卞城,入城之后,街道上人影全无,两侧民舍商铺门户紧闭,一片死寂般的宁静。 池莲棹左右环顾着,对即墨晟道:“少主,情形不对。” 即墨晟直视前方,神情淡定,静静道:“勿要多言。” 池莲棹只得闭嘴,跟着即墨晟一道策马小跑过迷宫一般的街道,不多时,前面出现了一座气派庄严的府邸,上书“峥王府”三个大字的鎏金大匾下,玉带锦袍的男子修身长立,身后跟着四个仆从,看到三人从街道口出来,便缓步迈下台阶迎上前,向即墨晟拱手笑道:“不知丞相大人驾临,有失远迎,失敬。” 即墨晟下了马,看着面前的北堂纵,数年不见,他成熟稳重了不少。 他缓缓抱拳,道:“峥王爷客气,是在下冒昧打扰,该请王爷恕罪才是。” 北堂纵明朗一笑,伸手道:“丞相请。” 池莲棹和朱峤遥望一眼空荡荡的府内,心中不安,又不能于此时出言阻止即墨晟,只得紧随其后走入府中。 即墨晟跟着北堂纵进了府门,不用抬头四顾,空无一人的寂静之气便扑面而来,偌大的王府,除了眼前的几个人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人了。 北堂纵前面领路,不多时,来到一座空旷的厅中,天色昏暗,厅中点了十数盏宫灯,但因厅中面积甚广,故而光线也不是很亮。 主座和客座上已摆上菜肴杯盏,北堂纵对即墨晟道:“丞相远道而来,纵略备薄酒几杯,不知丞相肯赏脸否?” 即墨晟道:“峥王爷盛情难却,在下却之不恭。” 两人各自入座之后,四个仆人陆续上了几道热菜和两壶热酒,默默退下。 北堂纵扫了眼侍立即墨晟身侧的池莲棹和朱峤,唇角泛起一丝笑纹,道:“丞相,本王想与你单独聊几句,不知可否?” 即墨晟闻言,侧头对朱峤道:“尔等先行退下。” 池莲棹和朱峤抬头看看主座上的北堂纵,眸中满是戒备和警惕,站着没有动。 即墨晟回眸看向朱峤,沉静却严厉的目光让朱峤心中一凛,俯首道:“是。” 两人刚刚退出门,守在门外的仆人便将沉重的厅门关上,偌大的厅中只剩下即墨晟与北堂纵二人。 北堂纵斟了一杯酒,举起向即墨晟道:“丞相,你远来是客,本王敬你一杯。” 即墨晟应势举杯,道:“多谢。” 两人同时饮尽,北堂纵放下酒杯,突然沉沉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 即墨晟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北堂纵又斟一杯酒,抬头看着即墨晟道:“说实话,我很少佩服什么人,但,即墨晟,我佩服你。你奉命前来拿我,却只带两个人入城,单独和我一起同殿饮酒,我真的很难想象,一个人究竟该具备什么样的性格和心性,才能做到如此。你真的不怕我害你?” 即墨晟眸光清澈地与他对视着,道:“若换做他人,我会提防,但是你,我无须多虑。” 北堂纵挑眉,道:“哦?不知丞相缘何这般肯定。” 即墨晟道:“一个人做一件事时,总需要一个催动他的理由。你若想杀我,最恰当的理由莫过于为你的外祖父报仇,但一个至孝之人,是不会选择用暗害这种方式为亲人报仇的。” 北堂纵怔了一怔,表情似笑非笑,道:“也许,丞相高估我了。” 第228章 平叛 北堂纵一言既出,厅中的气氛瞬间变得诡谲起来。 即墨晟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机会稍纵即逝,峥王爷若想不惜一切孤注一掷,也无可厚非。” 北堂纵盯着他,眸光难测,道:“我从你的眼睛里读出了惋惜,你为谁惋惜。” “无辜。”即墨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北堂纵一愣,端起桌上的酒杯,又望他一眼,抬手一饮而尽,沉默有顷,音色低沉地问:“我妹妹还好吗?” “她很安全。”即墨晟道。 北堂纵抬眸看他,忽而一笑,抑着些悲凉,道:“安全……我早知道,你能给她的,或许只有这两个字。但,值此乱世,这两个字,弥足珍贵了。” 他又饮一杯,眉头微蹙,低头不语。 即墨晟抬眸看着他,厅中一时沉寂。 少时,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沉沉,道:“自从知道事情败露之后,我便一直担心,担心来的是你。你知道,在北堂陌的监视之下拉起十五万人的军队并不容易,为此,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若这次来的不是你,或许我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可来的是你,除了束手就擒之外,我别无选择。” 即墨晟心内一惊,他料想他手下的兵马不会少,但没有想到竟有十五万之多。 “十五万人,无论做什么,都足以让人心中有底了。但,你一来,这十五万人便顷刻化为乌有了,即墨晟,你可知这是为什么吗?”北堂纵问。 即墨晟望着他,拱手道:“请峥王爷赐教。” 北堂纵苦涩一笑,道:“因为他们不舍得杀你。他们不介意天泽殿的皇座上坐的是谁,可他们介意平楚的丞相是谁。在他们心中,平楚可以没有他北堂陌,没有我北堂纵,但,不能没有你,即墨晟。” 即墨晟垂眸,少时,道:“百姓之厚爱,即墨晟,受之有愧。” “你的确该愧!”北堂纵突然拔高音量,他坐直了身体,盯着即墨晟道:“我知你是好丞相,你处处为百姓着想,为民请命,替民做主,没有你,广袤的北方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你,平楚不可能有当今的局面。可,你有一项最大的缺点,致命的缺点,那便是,忠诚到几乎愚蠢!你以为,独善其身便可求得一世心安,睁开眼睛看看,百姓们已经被战争煎熬成什么样了?如果说,百姓们早知道国力昌盛便是爆发战争的前兆,我相信,他们都会一起来唾骂你这个将他们拉出饥饿贫困却又转首将他们推入战火深渊的帮凶。” 即墨晟乌眸深沉似渊,道:“久战弱民,我知道百姓们已不堪其苦,但你于此刻举兵谋反,不啻于雪上加霜,令百姓陷入内忧外患的痛苦中么?” 北堂纵冷冷一笑,道:“你以为我举兵是为什么?反北堂陌争皇位么?有你即墨一族在,即便北堂陌死了,我这个孤魂野鬼一般的皇子,能登上皇位么?” 他仰起头,看看黑暗一片的窗外,沉声道:“你错看了我。” 站起身,缓缓步下台阶,空荡的风拂着他的衣袍袂角,孤寂而又清冷无限。 他在窗边停住,回头望着即墨晟,道:“延州,与其说是我的封地,不如说是我的牢笼,被囚禁在此的我,无钱,无势,更无人脉,尸位素餐,等死一般。输的命运,我早已承受了,我只不甘,他日临死之时,一生,找不出一件可值得纪念之事。 战争爆发了,很奇怪,有百姓找到我,请我上疏劝说皇上停息兵戈,我说,求我没用,此事,需去盛泱求丞相。两个月后,这些百姓们再次折返,他们见不到你。我告诉他们,如果一定要我出面的话,书谏无用,除非兵谏。 原只想吓退他们,不想,却是由此为开端,八个月,竟招来十五万兵马。 我给他们的粮饷,只有朝廷军队的一半,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愿意跟随我而不愿响应朝廷的征兵,即墨晟,你可想过这是为什么?” 即墨晟目光深远地看着他,道:“他们不知道,他们自愿选择跟你走上的,是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之路,而且,即便血肉成泥,也未必能达成所愿。” “那又如何?只要让北堂陌知道百姓反战,天下反战,足矣。”北堂纵神情凛然,语调铿锵。 “为此,你不惜让十五万百姓以及他们的家人扣上谋反之名?”即墨晟的声音犹如此刻拂过窗棂的风,冷入人心。 北堂纵眸色如冰:“法不责众,若要灭族,灭我九族即可。” 即墨晟站起身,直视着北堂纵,道:“峥王爷既然决心已定,再谈无益,即墨晟改日来访。” “即墨晟,若是你能振臂一呼,必得天下万民响应,你若心中有抱负,何不放胆一试?”北堂纵看着他的侧面道。 即墨晟回首看他,道:“解决问题的方法永远不会只有一种,这次,你选择了最错误的一条路,一步错,步步错,你怨不得天。”言讫,大步离去。 “即墨晟,休负了天下民心!”北堂纵的沉喝在空荡的厅内绵迥回响,警钟一般,即墨晟脚步顿了顿,终是,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 迈出门,只见朱峤和池莲棹两人仗剑立在门边,门外隐隐有人影绰绰。 即墨晟走至门前台阶上,只见阶下站着二十几位将领模样的戎装男子,看到即墨晟出门,愣了一愣之后,齐齐围了过来。 朱峤和池莲棹拔出长剑,拦在即墨晟前面,喝道:“尔等止步!” 为首一位四十几岁的黑脸男子抬头望着即墨晟,问:“请问阁下可是平楚的丞相,即墨大人。” 即墨晟拨开拦在身前的朱池二人,走至黑脸男子面前,沉声道:“正是。” 男子悚然一惊,纳头拜道:“末将司马炎,拜见丞相大人。”身后二十几人也跟着拜了下去。 即墨晟神情不变,平静道:“起来说话。” 黑脸男子率众人起身之后,看着即墨晟,又是拘谨又是着急道:“丞相大人,末将是王爷手下的将领,王爷乃是为朝廷征兵,并无谋反之心,还请丞相明鉴。” 即墨晟看着他,在他仿若能洞悉灵魂一般的深邃目光中,即便粗犷如司马炎这般的赳赳武夫,也禁不住微微低下了头。 “真相究竟如何,本官自有定论,各位无需多言。”沉静中,即墨晟声淡如水。 司马炎闻言,倏然抬头,拱手急道:“丞相大人,末将愿率延州所有军队归顺朝廷,请丞相,饶王爷一命。” 即墨晟看着面前目光执着的二十几双眼睛,无语,仰头看了看深远无边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正欲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老仆跑出门,噗通一下跪在即墨晟身后,老泪纵横禀道:“丞相大人,我家王爷他,他去了……” “什么?”将领们发出一片惊声,怔在当地。 即墨晟低下眸,对司马炎道:“司马将军,劳烦你传令下去,想返乡的士兵们,派发盘缠使其返乡,其余的,随本官前往烈城。” 司马炎眸中含泪,表情沉痛,缓缓拱手领命:“是。” 次日,即墨晟上疏朝廷,峥王北堂纵招兵买马意在支援前线战争,并无谋反之嫌,其手下十二万军队已尽归朝廷,而他本人则因为久劳成疾,于三月一日夜,病逝于卞城峥王府中。 不日,烈城传来圣旨,追谥北堂纵为忠亲王,敕令以亲王礼厚葬之。 因北堂纵尽散府中家眷亲人,即墨晟一时难寻踪迹,故而只好留下来代为操办丧礼,三月七日,北堂纵入土为安,即墨晟带着十二万军队出了延州,与朔日的三万军队会合后,一起返回烈城。 雪都烈城,亲和殿。 北堂陌站在窗边,听完即墨晟对于延州之行的汇报,半晌没有说话。 即墨晟沉默片刻,开口问道:“皇上,如今战场情势急转直下,国内百姓不堪其苦,臣请问,皇上准备何时休兵?” 北堂陌乌黑的眸子斜睨过来,问:“你真想知道?” 即墨晟点头,道:“是。” 北堂陌冷而魅地笑了起来,道:“我早已告诉过你,百州求和之际,便是我平楚休兵之时。” 即墨晟眉头紧蹙,垂眸不语。 “那十二万人,便编入你即墨手下的军队中,我相信,他们会求之不得的。”北堂陌突然道。 即墨晟抬眸,怔了一怔之后,拱手领命。 北堂陌转身走至他面前,直视着他,道:“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该你出场了。” 即墨晟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没有说话。 “宴泽牧,为他哥哥来找我报断臂之仇了。那年听蕉别院,你不是承诺要为此事负责的么?”北堂陌唇角泛起幽幽笑意,似是在说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即墨晟低眸,沉声道:“臣记得。” “那么,去枕霞关,替左丘玄解围。”北堂陌语调转为悠扬,带着一丝难明的惬意和慵懒。 即墨晟内心沉重如山,静默良久,拱手道:“臣,领命。” 第229章 请战 三月下旬,平楚丞相即墨晟率领三十万将士奔赴百州枕霞关,与左丘玄楚阳合兵一处,百州京北兵戈再整,战火重燃,胜负难分。 四月初,即墨晟声东击西,派左丘玄率重兵奇袭降龙城,屯守伏虎关的殷罗援军立刻驰援,即墨晟乘此机会从外侧迂回,攻下伏虎关,扼守南北交通要道,与枕霞关的楚阳形成关门打狗之势,诸葛曚与于季的大军身陷重围,京北的局势顿时变得危急万分。 百州国君病体沉重,在龙榻上颁下诏令,急诏三位藩王发兵相援。 三位藩王两度援手,手中只剩保底的军队,见京北局势不妙,若此番再援,家中将无人看守,于是乎纷纷上疏皇上,称无兵可援,姬琨一气,昏迷两日,醒后,急忙令姬申再度出使殷罗,请求援军。 姬申忐忑不安地来到殷罗金辉见到了宴泽牧,不意宴泽牧此番却十分爽快,没聊两句便答应再派二十万援军到百州,不过他却有三个条件,第一,于季的军队在百州并没有受到很好的接待和尊重,故而将士们援战的积极性不是很高,介于这一点,此番再派援军,姬申必须充当援军的督军,以提高殷罗将士的作战积极性。 第二,此番再派援兵,所有将士的军饷粮草必须都由百州提供。 第三,边防军首领诸葛曚作战不利,使得援军承受了很大了压力,所以,百州必须换掉诸葛曚,改由与即墨晟有着深仇大恨的虎翼军副将夜灵担任边防军总统领,与殷罗并肩作战,互为照应。 百州若能答应此三点,他便同意发兵。 情势危急,姬申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双方拟定,四月中旬,殷罗再向百州增派二十万援军。 洲南王府门前,景苍急匆匆跳下马,将手中银枪往身后袁立方向一扔,大步迈进府中。 景澹正在格政院与众门客议事,景苍来到天门外,只听得里面有人道:“……五十万大军若是屯守在伏虎关,那我百州之心脏盛泱,可就算掐在宴泽牧的手心了。” “所以说,宴泽牧此计,不可谓不高,打着援军的旗号,军饷粮草均由我百州供应,还有七皇子在军中做人质,我百州还有何人敢动他?待到兵马齐整时机成熟,他若攻打我百州,又有何人可以再伸援手?岂不眼睁睁看着国家沦丧吗?” “我看不然,宴泽牧纵有野心,但要想将我百州整个吞下,只怕他还没有这个魄力,我听说,七皇子一向与他交好,此番求援之事又皆是七皇子之功,依我之见,在我百州培植一名傀儡君主,事事以他为尊,岂不比直接侵占我百州要来得名正言顺也容易得多?” “七皇子难道会甘心任他摆布?” “依你看,七皇子有何与他抗衡的实力吗?” …… 景苍迟疑一下,终是缩回了本欲推门的手,转而回到自己的苍寂院中。 晚膳时分,景澹方才得知景苍回来了,晚膳过后,兄弟二人来到景澹的格政院小聚。 两人甫一坐下,景苍便问:“大哥,你如何看待此番殷罗答应增援之事?” 景澹摇摇头,叹道:“尴尬之事,拒绝,没有理由,接受,又不信任。只可恨我景氏位处洲南,若是在京北,又何须他来增援。” 景苍道:“若是你与詹锐互调位置,依我看,也无需做什么抵抗了,反正,我百州已然门户大开。” 景澹一怔,随即失笑,道:“也是。只可恨,宴泽牧隐藏太深,如今我百州国内,鲜少有人了解他的真实面目。” 景苍低眸,眉间似有虑色,景澹察觉,正待询问,景苍却又突然抬起头来,道:“大哥,有一件事让我困惑了好些年,还望今日你能实言相告。” 景澹见他问得认真,遂也郑重起来,问:“何事?” “我洲南,真的有地下兵城么?”景苍看着他的眸子。 景澹愣住,少时,问:“你从何得知?” “十二年前,姬傲用此事试探过我。”景苍道。 景澹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缓缓点头,肯定道:“有。” 景苍一惊,没有说话。 景澹移开目光,道:“所谓地下兵城,其实只是父亲隐藏起来的二十万精兵,父亲从无谋反之念,但他也不希望洲南沦为一块没有骨头的肥肉。早在三十年前,父亲就已经在为你我的将来做准备了。” 景苍垂下眸,少时,道:“大哥,我想带翼营重回京北。” 景澹皱眉,问:“为何?” 景苍道:“如今西岭和东海都不肯再派援兵,宴泽牧增派的二十万大军一旦进入我国,身侧若无监视之人,岂不犹入无人之境?我想,让翼营去做援军的先锋,一方面,证明我百州并非已到了兵尽粮竭的境地,另一方面,也可监视殷罗军队的一言一行,若宴泽牧果真心怀叵测,也可在第一时间觉察出来。” “不行。”景澹不假思索直接拒绝。 景苍抬眸,看着景澹,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景澹别过脸,道:“你的提议值得考虑,我会安排一支军队与殷罗援军同去伏虎关,至于你,好好留在容城练兵。” 景苍目光如剑地盯着他,道:“对于其中危险,我很清楚。但我不得不提醒你,我的命只有一条,别人的命,同样也不比我多。”若是宴泽牧突然翻脸,殷罗的二十万大军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地消灭他的翼营,换了别人,也亦然。 景澹站起身,有些仓促地走到窗边,头也不回道:“既然你参了军,你就得听命于我,服从我的调遣。” 景苍道:“我只想正大光明地与即墨晟好好较量一番!” 景澹一愣,倏然回身。 景苍正目光坚决地看着他,不避不闪。 景澹道:“你选择的时机不对。”如今的情势下,他们二人若是正面较量,很容易被宴泽牧钻了空子。 “此时不对,何时才对?”景苍问。 景澹看着他,他执拗而又直接的目光让他无言以对。此时不对,何时才对?等平楚或是殷罗彻底占了上风之后才对么? “我意已决,望你成全。”景苍最终站起身,丢下一句后,缓步离去。 次日一早,景苍来到恩霖院,见两个丫鬟正端着一方托盘向院内走,景苍叫住她们,一问方知碗中乃是送给母亲的汤药,当下接过托盘,让二人退下。 来到刑玉蓉的房前,还未进门,便听得沉沉的咳嗽声,他眸色微暗,推门进去。 刑玉蓉正倚靠在床上,形容枯槁,双目无神,发髻上隐有银丝缠绕,景苍一见,忍不住悲从心来,曾几何时,母亲已衰老病弱至此。 听见门响,转眸看到景苍,刑玉蓉喜不自禁,强打精神微笑着道:“苍儿,怎么是你?侍女们呢?” 景苍将托盘放在桌上,端着药丸来到床前,在床沿坐下,道:“我叫她们退下了。母亲,先把药喝了。” 刑玉蓉看着景苍,不再明亮的双眸中隐隐有些湿意,景苍有些惭愧地低下头,他知道,自己与家人一向无多亲近,对双亲,也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该有的孝道,否则,端这区区一碗药,也不足以使母亲感动至斯。 刑玉蓉终是抑住了内心的激动,从景苍手中接过药碗,慢慢饮罄,用巾帕拭了拭嘴角,笑道:“苍儿,今日如何有空来看我?容城那边不用去了么?” 景苍微微摇头,道:“我数月不曾归家,特意回来看看。” 刑玉蓉点头笑道:“如此甚好,省得为娘日日挂念。”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抬眸看着景苍,问:“小影那孩子,还好吗?缘何不肯回来呢?” 景苍见刑玉蓉面有憾色,遂道:“她挺好的,只是现在有一些不便明说的原因,暂时还不能回来。以后,待时局平定了,她一定会回来看望你的。” 刑玉蓉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都瞒着我,都怕我担心,其实,我担心什么呢?无非就是你和澹儿两个人。嫣儿嫁给了姬申,不能说这桩婚姻有多称心如意,但总是她自己选择的,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而你和景澹,一个二十四岁了,尚未成家,一个成婚年余,却无子嗣。祉延那孩子虽好,但我看出,她的心,不在澹儿身上。唉,万一哪天我一口气接不上,必然也是满心牵挂地去,无脸见你父亲……” 景苍眸中含泪,打断她道:“母亲,你别说了。” 刑玉蓉见他那样,伸手拉过他的手,轻拍了拍,道:“苍儿,你别跟为娘的介意,年纪大了,就是爱操心,话多。” 景苍抑住心中的悲郁情绪,抬眸对刑玉蓉道:“母亲,你安心将身体养好,大哥和我……会越来越好的,你不要为我们担忧。” 刑玉蓉点头,道:“你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景澹斟酌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答应了景苍出战的请求,他派了门客萧汾去做翼营的军师,并要求景苍答应战场上进退间必须采纳萧汾的建议,景苍满口答应,当日便返回容城整军,离府前,与祉延在溯洄亭中单独聊了一会儿,并赠了祉延一卷词。 无人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景苍走后一个时辰,王妃祉延仍坐在亭中默默垂泪。 第231章 阴谋 四月十五日,殷罗增援的二十万大军在殷罗大将程垓的率领下进入百州国境,七皇子姬申亲自披挂上阵,充当该军的督军。 四月二十日,伏虎关。 即墨晟巡防回来,有些烦闷地遣退朱峤,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 殷罗援军已出,大战在即,可此战,究竟有何意义?争的不是自己的土地,丧生的,却是自己的将士,国君与国君之间的仇怨,却要用千千万万臣民的血泪来还,公理何在?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恨不能立刻带上军队返回平楚,但无形中却仿似有一只手,牢牢地牵制着他,让他无法随心所欲,这只手,便是他身为人臣的自律和忠诚。 他有些烦躁,站起身踱到窗边,百州的四月与平楚的很不一样,平楚刚刚融尽冰雪,这边却已是春光将逝了。 伤春之情一起,情绪更坏,他收回目光,刚欲转身,惊见窗棂上竟钉着一只飞镖,取过镖上所夹的纸条,展开一看,剑眉微凝。 是夜三更,一抹身影疾风掠影般越过伏虎关的城墙,一路向西面的山峦奔去。 约两刻之后,这抹身影落在密林环绕的一座高岗上,月下,已有一人在等他。 景苍正仰头望月,听得身后风响,回头一看,即墨晟已站在他身后,月光下,他修长,俊美,宁静,冷峻。 即墨晟也望着他,景苍,百州雄鹰,平楚的军队中,不知有多少将士日思夜想着想要取他的命。 景苍忽而一笑,道:“你倒是一点不防备。” 即墨晟点头,道:“这句话我经常听到。” 景苍盯着他,道:“在我印象中,你总是这么自信,可为何有些事情上,你却像个懦夫一样?” 即墨晟知他所指,当下别过脸,淡淡道:“你今日找我来究竟何事?” 景苍道:“原来你也会逃避。” 即墨晟不语,算是默认。 景苍见状,知就此话题两人已谈不下去,索性开门见山问:“我百州的伏虎关,你平楚究竟想占到什么时候?” 即墨晟抬眸,道:“殷罗的援军不正在赶来的路上么?” 景苍回视,道:“你的意思,不战不休?” 即墨晟道:“有更好的选择,但料定你百州必不肯那样去做。” 景苍道:“听听无妨。” 即墨晟走至一边,望着暗沉的林木,道:“只要你百州肯主动求和,平楚,必然退兵。” 景苍挑眉:“为何要我百州求和?” 即墨晟顿了顿,沉声道:“因为六年前,便是我平楚主动求和,才平息的那场战争。” 景苍沉默,六年前的那场战争,他并不了解,所知悉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即墨晟转身,看着他道:“但此番的情形,却与六年前截然不同,六年前,殷罗于你百州的援助,那纯粹是援助。这一次,即便你百州想和,只怕也有人会千方百计地阻挠。” 景苍心知他说得是宴泽牧,其实凡是知道宴泽牧另一重身份的人,又有谁不提放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远比北堂陌更令人不安,而即墨晟,与他比起来,无疑是太值得信任的一个人了。 思及此,景苍抬眸,道:“你我难得碰面,或许今后这样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不如就此良夜切磋一番如何?” 即墨晟见他突然转移话题,一时有些不解,却仍是稍稍退后一步,道:“请。” 这一场切磋,无人窥得过程,也无人知晓结局。天明时分,景苍噙着笑意离开,而即墨晟,也难得地舒展了眉头。 景苍一回到营地,立刻修书一封,让袁立日夜兼程送到盛泱交给姬傲,与此同时,派出一支小分队前去查看殷罗的援军行进到何处。 盛泱衶炔宫,姬傲接到景苍的书信后,心急火燎地赶到姬琨养病的永宁宫,将宴泽牧曾是焰帝的身份告知了他,并极力劝谏立刻休兵罢战,不要与宴泽牧联手对付平楚,若是平楚一败涂地元气大伤,殷罗再犯百州的话,百州将无处求援。 姬琨刚刚服了汤药,听了姬傲的禀奏,心烦不已,只说此事需与众臣商议,便遣退了姬傲。 与此同时,东海的龙秀接到了一封宴泽牧的信,信中说,五皇子姬傲若想保住地位,定会竭力阻止姬申在战争中立下战功,所以,他极有可能趁姬申不在朝而力劝姬琨休战,若龙氏一族还想要有出头之日,最好盯住他。 龙秀当即将此事汇报给他的父亲龙渟,龙渟思虑再三,亲笔书信一封,令龙秀带着去盛泱面见蕊贵妃。 过了两日之后,姬琨带病在议政厅就是和是战一事与众臣商议。 关于宴泽牧曾是黑风王朝首领焰帝之说,众臣无人可以确定,但相较于他如今的身份,几年前的经历似乎不值一提,所以在议政中,关于这一点众臣都极有默契的避重就轻。 而至于是和是战的问题,不少大臣认为,如今有殷罗援手,平楚必败无疑,要和,也该他平楚求和,若是百州主动求和,难免要作为战败一方对平楚割地赔款,就如六年前的平楚一般,与其如此,不如在殷罗的帮助下,与他血战到底。 还有一部分大臣提出不同意见,称若是合二国之力大败平楚,平楚无力反击而退兵自是好事,可谁又能保证殷罗不会乘此机会攻打百州呢?若是殷罗此时与百州开战,百州又向何人求援? 主战的大臣们反驳说,殷罗一向与百州交好,岂有先帮百州击退平楚,自己再来攻打百州的道理?难道不怕招上背信弃义,乘火打劫的千古骂名? 主和的大臣说,真有那一天,百州根本已无力与殷罗抗衡,区区骂名怎及得上实际利益的诱惑?再者,史书向来是为胜利者写的,千古之后的百姓要骂,或许只会骂我百州引虎驱狼,愚不可及。 分成两个阵营的大臣们顿时唇枪舌剑地争论起来,姬琨被他们吵得头痛,议政议到一半便又回去养病,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殷罗雍和殿,宴泽牧正与微风议事,追月进来禀道:“启禀皇上,刚收到龙秀的飞鸽传书,战和相持,不分胜负,国君病发,悬而未决。” 宴泽牧勾起嘴角,笑道:“甚好,你马上传书程垓,叫他加快动作,待到伏虎关落入我们手中,大局便定了。” 追月领命退下。 微风在一旁微笑道:“臣恭贺皇上心想事成,一帆风顺。” 宴泽牧抬手制止他,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也不必变着法的提醒我,我还没到得意忘形的时候。” 微风俯首,语音轻轻,道:“臣不敢。” 宴泽牧睨他一眼,靠回椅背问:“军队调度得怎么样了?” 微风抬起头,神采飞扬,道:“飞光和落云的四十万军队已在芒兮山之侧集结完毕,静候皇上的指示,征海军那边也已准备好了,只待皇上一声令下,并可从海上直袭西岭。” 宴泽牧点头,道:“传令下去,让他们原地待命,隐形匿迹,不可轻举妄动,莫让百州看出端倪,一切,待伏虎关事成之后再议。”说到此处,眉间微有不足之憾。 微风察觉,但却低头不语,只做不知。 少时,宴泽牧叹了口气,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微风抬眸,见他既然自己说出了口,便也不再装傻,开口道:“若是洲南主动攻打金汤,不知是否可让皇上一解东风之虑?” 宴泽牧看着他,嘴角勾起幽魅的笑意,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景澹与景苍不同,我不指望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不顾大局。” 微风原本明媚的笑容中沁入一丝阴冷,道:“就算他不会,难保他手下的将领不会不堪其辱而背主而战,即便他手下的将领也不会,如果,皇上愿意纡尊降贵亲自走一趟,再刚强的意志,在皇上面前,也散若沙泥。” 宴泽牧仰起头,道:“若没有更好的事情发生,也只好如此了。” 微风又道:“如今倒有一件事迫在眉睫。” 宴泽牧斜眸看他。 微风道:“景苍那充作前锋的五万骑兵,令程垓有些不安。” 宴泽牧笑道:“多虑了,景苍和即墨晟乃是老对手了,此番好不容易能在有后援的情况下与之好好较量一番,这样的机会他岂肯错过?让程垓安下心来见机行事,若能借即墨晟之手除去景苍最好,若不能,则在夺下伏虎关后再动手。” 微风含笑领命。 洲南,格政院。 景澹正与宋如戟、司徒南和霍顿等将领议事,司钺急匆匆求见,呈上刚从殷罗传回的密报。 景澹看完之后,眸色暗沉,抬头道:“诸位,殷罗已有四十万大军集结在芒兮山之侧。” 诸将闻言均是一怔,司徒南哼一声,道:“宴泽牧已经等不及了。” 宋如戟浓眉暗皱,道:“如此看来,伏虎关一战便是契机,若是平楚不敌,被殷罗占得先机,我百州危矣。” 司徒南砸拳,道:“可恨盛泱那帮人个个睁眼瞎一般,只怕如今还做着与殷罗永修和睦,共同抗楚的美梦呢。” 霍顿在一旁沉沉道:“小郡王有危险。” 厅中诸人闻言,又是一怔。 宋如戟抬眸道:“王爷,末将再拨出一批人马支援小郡王,以防不测。” 景澹沉虑半晌,道:“殷罗一旦开战,我百州首当其冲,如今,保存实力最为重要。伏虎关一役胜负难分,殷罗的阴谋却已昭然若揭,依我之见,不必让景苍去趟伏虎关的浑水了。” 宋如戟附言,道:“王爷所言甚是,当尽早招小郡王回来,助王爷一臂之力。” 第232章 决定 四月二十三日,海上春山。 阳关灿烂,小影和渺云并排坐在沙滩边的树荫下,看着不远处沙与海的交界处,一尘不染的人儿低着头,小心地逡巡着脚下的细沙,寻找贝壳。 海风猎猎,吹得小影和渺云都眯起了眼睛,而沙滩上那个人的衣袂长发却纹丝不动。自从来到这个岛上,除了在屋内,他几乎每一刻都必须用玄寒罡法护体,海风的咸涩会让他咳嗽不止。 渺云沉默了半晌,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影,我不知你究竟喜不喜欢我们谷主,但我希望,和他在一起时,你能对他好一些,可以吗?” 小影看着玉霄寒隽丽似仙的侧影,道:“他为何一定要来这里?岛上,并没有太多好玩的地方。” “有你在这里,就够了。”渺云神情有些怔忪。 小影一愣,侧过脸看她,渺云回过神来,见小影起疑,便淡淡一笑,道:“除了我和沧月姐姐之外,也就你和他熟识了,他想换个环境,所以只好拜托你。”说到此处,她眼神微暗,道:“反正,他也不会在这里呆很久的。”若是,玉霄漓和李嘲风不能尽快找到那种可以解他血毒的动物,他至多,还有半年的寿命。 她其实很想将实情告诉小影,但来此的路上,玉霄寒突然叮嘱她,不要将他的情况告诉小影。 她和沧月原本一直以为玉霄寒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不曾想,他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小影道:“我看他对这海风十分敏感,呆在这里真的没有关系吗?” 渺云摇头,道:“只要他心里高兴就好了。” 小影不语。 少时,渺云问:“你和景苍,真的结束了吗?” 小影别过脸看向海的深处,心中泛起比海更深沉的忧郁来。 她刚刚习惯有他在身边的温馨感觉,刚刚恋上他霸道背后的温柔和可靠,可他却选择放弃,选择离开她,也许,再不会回来这个岛上,回来她身边了。 刚刚有了归属的心,又开始空落落地浮在海上,随波逐流。 她很难过,但她知道她该为他欣喜,因为,她心中明白,或许,她很喜欢很喜欢他,但,她不敢说,她爱他。 在她仍然迷惘张望的时候,他却自己挣出了这个困局,她尊重他的决定,她更希望,从今后,放下她的他,也能放开手脚去追寻真正属于他的幸福,只有这样,她正游向他的彼岸却又中途折回的心,才能感到不虚此行。 眨了眨酸涩的眸,她回过头来,看着渺云,道:“是他选择离开我,而我,尊重他的决定。渺云,你还爱着他吗?” 渺云毫不迟疑地点头,道:“从未改变。” 小影低下头,心中有些欣慰,道:“去找他,我想,此时的他,该是明白,你才是他真正该珍惜呵护的幸福。” 渺云微微一笑,道:“但愿。” 四月二十七,殷罗二十万援军刚刚抵达夕烟以南,驻扎在夕烟以北的景苍同时收到了来自盛泱和洲南的信。 姬傲在信中说,皇上最终赞成了主战派的主张,不同意求和息战。景澹的来信,则是令他立刻带领翼营返回洲南,没有说原因,只说,另有任务指派给他。 看完两封书信,他默默地撑住了额头。 看似毫无关联的两封信,却都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百州放弃了最后一丝转圜的余地,景澹在这个时候催他回洲南,除了宴泽牧那边有异动,令他不得不为他的安全考虑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可是,他不能回去。早在请战之时,他已做好了准备。 若是无法阻止这场战争,他也决不能让伏虎关落到宴泽牧手中,他不是隐藏得深吗?不是没有人能将他伪善的面具撕开吗?那么,就让他来逼他一逼。 此战,即墨晟没有胜望,因为伏虎关以北还有殷罗大将于季率领的二十几万军队,战争一打响,殷罗大军两面夹击,纵有坚城可守,即墨晟又能撑得几时? 再者,听闻边防军的总统领已换成了夜灵,夜灵和即墨一族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役,是剿杀即墨晟的绝好机会,他岂能放过? 虽是各为其主,势不两立,但就内心而言,他并不想让即墨晟死,因为,他清楚,若是即墨晟死了,小影,绝对会痛不欲生。 宴泽牧定然正在沾沾自喜,就目前而言,这根本就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但,有一件事,他必定料想不到,那便是,他景苍,要成为这场原本没有悬念的较量中,唯一的一股变数。 打定了主意,他请来了景澹指派给他的军师萧汾。 萧汾是个正义直言的博学之士,自从来到翼营之后,和景苍也颇谈得来,此番见景苍唤他,以为还是为切磋文学之事,满面微笑而来。 景苍却是一脸的沉静,两人在景苍的将帐内坐定,景苍道:“萧先生,有一件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萧汾道:“郡王请说。” 景苍顿了顿,抬眸看着萧汾,一字一字道:“此役,我将阵前反戈。” 萧汾如被惊雷劈中,瞬间僵住了身子。呆愣了半晌,方才不敢置信地问:“郡王……方才说什么?” 景苍不避不闪,道:“萧先生不用故作惊诧,景苍相信你听清楚了。” 萧汾回过神来,道:“这绝不可以,郡王,你不能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景苍严肃道。 萧汾看他半晌,突然站起身,道:“若是郡王所说之事便是这件,属下坚决反对,若郡王不肯听劝,属下只好禀报王爷。” 景苍抬头看着他,不紧不慢道:“这件事,是我已经决定的。我所说的要征求你意见的事,是告诉你此事之后,你的去留问题。” 萧汾一怔。 景苍接着道:“萧先生,你是一个博学多才,头脑清晰,见识远大,正义敢言的文人,我大哥能得你这样的人才相助,我很高兴。出于对你安全的考虑,我并不想让你介入此战。如今,你已知我的决定,现在有两条路可供你选择,第一,你若决意要告诉我大哥,我只好派人将你带离此地软禁起来,待此役结束,再放你回去。第二,若你能答应在战前为我保守秘密,那么,我会在开战前一日,请你替我带一封书信给我大哥。” 萧汾凝眉,道:“郡王,你可知你做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 景苍将景澹给他的那封书信往桌上一摊,道:“萧先生,这个决定,真的让你如此不能理解吗?” 萧汾看了一眼之后,心中也隐约猜到一二,但仍忍不住道:“即便宴泽牧居心叵测,但在他没有暴露之前,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将对我百州不利之前,他的军队,仍是我百州的援军,你阵前反戈,形同叛国啊。” 景苍道:“我既然做出了决定,便早已预料到了后果。但我不能在明知道他阴险意图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他夺得伏虎关,做足侵略的准备。这,才是我此番请战的真正目的。” 萧汾急道:“郡王,即便你阻止了他夺取伏虎关,甚至迫使他露出侵略的真面目,但你阵前反戈的举动很可能成为他开战的理由啊,如此一来,真相即被蒙蔽,整个百州没有人会理解你,没有人会感谢你,他们只会怨你骂你恨你,而且,此种情况下,很可能会连累整个洲南,以及,你的家人。” 景苍垂下眸,道:“国家已经被敌国的铁蹄踏碎,我百州的百姓们,已经并正在不断地成为战争刀锋之下的血泥,站在这样残破不全的国土上,我又怎能为了惧怕背负骂名而放弃我该做的选择,转而沦为敌人手中的工具呢?人生一世,当你站在光明与黑暗的蒙昧处,当所有人都被蒙蔽了双目看不清你时,只要还有一个人能看清你,了解你,便够了。 我景苍做不了百州的英雄,因为我终究拯救不了我的国家和人民,但我也不怕背负千古的骂名,因为,我心坦荡,而且,即便所有人都唾骂我,我大哥终会相信我,时间终会澄清我,还我以公道正义。 至于洲南的处境,我相信,并不会因我的举动而发生实质的改变,值此强敌入侵山河破碎之际,百州若再失去我洲南,还能剩下什么?” 听完他一席话,萧汾眼中倒泛起一层泪,缓缓拱手道:“郡王,我萧汾一向自认为云中白鹤,不同流俗,今日听君一席言,方知相差甚远,请郡王,受萧汾一拜。” 景苍一把扶起他,道:“你当知道我不喜这套。” 萧汾起身,道:“只是,郡王,你一反戈,殷罗必定因计划被阻而恼羞成怒,岂能不对翼营与你痛下杀手,此地前有平楚后有殷罗,并无百州一兵一卒可以相援,五万相对于二十万,你的处境,凶险万分啊。” 景苍道:“我既做出这般决定,生死,早已是置之度外了。萧先生,你还未回答我,如何选择。” 萧汾见他抱了必死的决心,心中更痛,忍不住道:“郡王,何不向王爷求援,王爷既然于此时召你回去,必然也是确定了宴泽牧的意图了。若能得援军相助,胜算岂不大些?” 景苍摇头,道:“大哥的任务,是守住洲南,越到危急时刻,越不能妄派一兵一卒,我若求援,大哥必然答应,但我不能为一己之私而令洲南朝不保夕。” 萧汾愣了一愣,含泪别过头去,道:“凭心而言,我很想将此事禀报给王爷,但郡王既然有言在先,我又何苦白做抗争?郡王,我愿为你带信回洲南。” 景苍点头,道:“甚好,在此,我先谢过萧先生。” 第233章 难忘 天色渐暮,悲风四起。 失了主将的殷罗残军溃散如鼠。 即墨晟坐在马上,表情呆滞地看着已被翼营将士抬至远处草地的景苍的尸体,一种无边无沿的悲凉孤寂感觉漫上心头,压得他几乎要从马上坠落。 他紧紧地攥着缰绳,指节苍白。 身旁许诸试探地问:“丞相,是否继续追杀殷罗残军?” 即墨晟失了焦距的双目缓缓聚拢亮光,松开几乎要被他捏成齑粉的缰绳,声音静如死水一般,道:“去,一个不留!” 许诸领命,带领大军追袭而去。 即墨晟独自留在原地,尸积如山的旷野上,血风刺鼻。 他仰头,良久,悲叹一声,两行清泪无声陨落。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呵! 景苍,你这一去,将要痛碎多少人的心? 对不起,小影,我终未能为你,保住他…… 此役,殷罗二十万大军,包括其主将程垓,悉数被灭,七皇子姬申单骑逃离,不知所踪。 洲南翼营损失兵马两万有余,主将景苍战死。 伏虎关以北,同样发生了一场惨烈至极的战争。 三十万边防军与二十余万于季统领的殷罗援军,在降龙城以南的流桂平原与左丘玄楚阳的五十万大军正面遭遇,战至半酣,久未出战的骁战王即墨襄突然带领二十万战斗力超强的军队出现在战场上,殷罗援军与夜灵统领的边防军苦战一日一夜,大败,退至西岭境内,至此,整个京北悉归平楚所占。 五月二日,殷罗雍和殿。 宴泽牧面无表情地听着追月的汇报,沉默不语,听到景苍战死的讯息时,他挑了挑眉,突然抬眸问道:“真的死了?” 追月肯定道:“是的,姬申背后一箭射中他的心脏,程垓又在前面补了一刀,坠马不久就断了气。” 宴泽牧眸光闪烁,再次沉默。 刚刚听到的一切,是他始料未及的,程垓大军全军覆没,于他而言,是笔不小的损失,这支大军虽非他手下最强悍的军队,但不失为一支劲旅,否则,他也不会派他去夺取占领伏虎关。 岂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景苍竟会阵前反戈。 不过,违抗他的人,必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景苍便是一例,死并不是最后的解脱,他还要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而洲南,也将因为他的冲动而成为他的殉葬品。 如今当务之急是,京北已悉数落入平楚之手,若让他们争得休养生息的机会,今后的路便要难走许多。 此番,真是应了那句“棋错一步,满盘皆乱”的理了。 不过,此役于他也并非毫无益处,他胜利得太多,掌控得太多,身在高处,难免要生出一种刚愎自用的傲气来,景苍的反戈,可算得当头一棒,将他打醒了不少,令他明白,他还未到可以躺在帷帐中谋划天下的时候。 沉虑半晌,他抬头,对追月淡淡道:“伏虎关一役的后事,交给姬申去处理,你和微风去一趟洲南,景苍的葬礼上,应该会出现我感兴趣的人,你们将她给我带回来。” 追月领命退下。 五月三日,海上春山。 清晨,旭日初升,整个海岛笼罩在一片霞光灿烂的绮丽中。 小影拎着一个小竹篮来到门前,伸了伸懒腰,仰头眯眼看向崖顶那抹比云更清逸的身影,凝声成线,唤道:“玉玉,摘菜啦!” 自从来到这里,这家伙似乎多了很多习惯,第一,每天早上必定要登上断崖看朝阳出海,第二,每天早上都要跟她一起去菜田里摘菜,第三,每次她做饭时,他都要在一旁看着,间或帮她递递盘子端端菜,日日如此,乐此不疲。 她语音未落,出尘俊美的男子已于半空袅袅坠落,俯身拎起地上的竹篮,抬头对她笑如水莲,清透无比,轻声道:“走啊。” 小影看着他灿烂无比的笑容,心中一阵悸动,头蓦然昏晕起来,她伸手揉揉太阳穴,最近好像总是这样,而且症状似在加重,尤其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为何。 她为自己诊过脉,并无病状,便归咎于这阵子可能因为景苍的离开而想得太多,休息不好的缘故。 她种了一垄青菜一垄韭菜,但凡让玉霄寒走在前面,他必定停也不停地走到青菜的那一垄上去,他虽不怎么吃茶饭,但他讨厌韭菜的味道,自他来了之后,小影只炒过一次韭菜,其余的,只能看着它慢慢地老在地里了。 一个时辰之后,厨房。 小影将洗净的菜和鱼都放在砧板上,回头一看,只见玉霄寒正拿着一件灰色的围裙往自己身上围,粗鄙的料子与他身上名贵难寻的衣料形成强烈反差,怎么看,都有美玉蒙尘暴殄天物的感觉。 小影莞尔,他刚来的时候,因怕他弄脏了衣服,第一次是她给他围上的,等到第二次,他就会自己动手了。莞尔的同时,心中又隐隐生出一丝悲伤来,记得,三年前在那个名叫宛月的小城,在那个开满菊花的小院里,眉目如星锦衣玉带的少年被她堵在厨房角落中,却是打死也不肯围上那件白底蓝花的围裙。 他就是这样,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别想逼他去做,而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嘴角泛起淡淡的笑,似怀念似落寞,将来,也不知怎样的女子能收服他这难缠的家伙。渺云?嗯,他俩该是旗鼓相当的。 收回思绪,看着眼前那纯稚如孩童一般的美貌少年,心中低低地叹了口气,与他在一起的流金岁月,终究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般的梦境,除了见证它的美好和流逝之外,她做不了更多。只因,他,同样也不属于她。 夜晚,小影坐在灯下,为李荥缝补因试验新暗器而撕裂的衣袖。 暗香盈盈,她不用抬眸也知道是玉霄寒来了,岛上无聊,几乎每夜睡觉之前,他都要来找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做这做那,直到她困了下逐客令为止。 她有些不习惯,但想起沧月曾对她说过的话,又觉得这样也好,起码,他每时每刻都在她视线之内,她不必担心他一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她认真地补着衣服,玉霄寒看了一会儿,转眸看向墙上的竹箫,轻声道:“雁影,一会儿可不可以吹曲箫给我听?” 小影抬头看到那支青翠的箫,想起箫上那八个字,怔忪片刻,微微摇头,道:“改日,今天我有些累。” 她实是不想,用景苍送给她的这支箫,为他吹奏。他和景苍都是她很重要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之间就一定是此起彼落的关系。 景苍说,她送给他的那八个字,不准她再送给别人,那么,这支他所赠的表其心志的箫,她也绝不会为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吹奏。 玉霄寒并没有任何的不悦或是异议,只是收回了目光轻轻“哦”了一声,乖顺得像个孩子。 小影垂下眸,心底轻轻叹息,第一个让她觉得永不会生气的人,是龙栖园中的燕九。如今想来,当初自己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当真是荒谬得可以。或许,燕九是不怎么会动气,因为他一旦不悦,下一步行动便是除之而后快,他用不着与一个即将死在自己手中的人动气。 真正永不会生气的,当是如今坐在她眼前之人。因为心虑纯稚,无论遇到何种情况,或茫然或释然,或不解或委屈,单单不会产生那种责怨别人的怒气。 思及此,心中难以控制地产生一股怜爱之情,于是她又抬起眸,微笑道:“喂,你不是捡了许多贝壳么?藏到哪里去了?快去拿来。” “哦。”他应一声,也不问缘由,站起身便去拿了。 小影无奈地摇摇头,换做任何人,只怕都要问一声“做什么”才会去,唯独他,好像她说的话就是圣旨,不用问不用疑,照做就一定没错。 不多时,捧了一个青瓷的罐子来,往桌上一倾,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贝壳铺了半桌,其间还有几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 小影抬眸一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抬眸看着玉霄寒笑问:“嘿,玉玉,你今年究竟几岁啊?”将这些小玩意藏在罐子里,在她的记忆中,七岁以前的她才会这么做。 玉霄寒清澈的眸间闪烁着疑惑,似乎不懂她为何突然问起了他的年龄,却仍是老老实实答道:“三十。” 小影笑容凝住,三十,他已经三十岁了,可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他都和李荥差不多,仿佛正当十八九岁的韶华。 心中陡然泛起一阵酸涩,天妒红颜一词,难道就是为他这样的人而生的么?非要让他这般极度的美好却也极度的脆弱,才够昭显天道公正么?可上天又何曾问过他,他究竟是要美貌,还是要健康? 内心酸楚莫名,她唇角却再次勾起笑容,收了缝补好的针脚,伸手在成堆的贝壳中挑挑拣拣,挑出二三十个大小差不多的小贝壳,又挑出一只颜色最漂亮的大贝壳,对玉霄寒道:“我们来做一件好玩的东西。” 玉霄寒点头,将凳子搬到她跟前,坐在她身边睁大双眸看着她摆弄那些贝壳,生怕坐远了就看不见似的。 小影再次失笑,也不管他,兀自拿起针线,在那贝壳的边缘穿凿起来。 贝壳坚硬,一不留神,针尖一滑,深刺入指。 蓦然的疼痛让她手一颤,然心中却猛然泛起一丝莫名奇妙的惊惧来,沉沉地笼罩她的心头。今日在厨房莫名其妙打碎一只碗,如今,又戳破了手指,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却又让人觉得不同寻常。 她想不明白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心中委实阵阵不安。 出神中,感觉自己的手像是被人握着,转眸一看,玉霄寒正将她被刺破的食指往唇边送,她心一揪,双颊泛红,忙不迭将手从他掌心抽出,问:“你做什么?” 玉霄寒眨眨水晶般的大眼,道:“上次你刺破了手指,不是说含一下就不会痛吗?” 她一怔,随即垂下眸,随意擦去沁出的血丝,有些急促道:“本来就不痛。” 她不敢再接受他的好,正如她不想再被他拒绝第二次。既然今生无缘相爱,那么,就保持距离。 玉霄寒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静静地垂下了眼睫。 小影收敛了乱糟糟的心绪,套上一枚顶针,专心地穿凿着贝壳。 半个时辰后,当她将劳动成果整个拎起来时,才发现手指已然酸疼不已。 一串螺旋形的贝壳风铃,轻轻一晃,便发出玉石相撞般的琳琳之声,如在召唤梦的记忆。 “喂,送给你要不要?”她将它举到玉霄寒面前。 烛光中,少年的眼眸亮若星辰,欣喜地接过风铃,轻轻一晃,然后于悦耳的琳琳声中微笑着望过来,其风姿光华,硬生生将身后那一窗月明比得黯然失色。 第234章 谎言 五月初四,黎明。 小影起得很早,踏出门,门框上的风铃叮叮铃铃,像是天边的风拂过这里,带来遥远的怀念气息。 她仰头,断崖上一抹淡色身影,此刻,太阳还未升起,他正在等。 闲着也是无聊,她几下跃上断崖,站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边。 他却转过身来,有些暗沉的海天底色中,他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光明耀眼,他看着她微微一笑,伸手一指远处,道:“你看,那里有一只船。” 小影顺着他玉般的指尖望去,果然有一点白影在深蓝色的海面上载浮载沉,看其方向,竟是朝岛上来的。 小影心中一疑,今天并非十五,不可能是即墨晟的船,那,还有谁会来呢? 渺云刚刚离开,难道,会是景苍? 心中豁然一喜,又是一忧,若是他,此番,两人该如何相处? 她转眸看向一侧的老松,唇上辗转的温度仿佛还未退却,可,他们已不是恋人。 船越来越近,她的目光一半矛盾一半深沉,直到可以看清船型,她眉间才泛起疑惑,这不是景苍的船,而是即墨晟的船。 心中大惑不解,他们从来只在月半时分来一次,这次怎么会不到一个月又来呢?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当下撇下玉霄寒跃下断崖,来到他们平时泊船的沙滩边等候着。 太阳自天际洒下第一缕阳光的时候,他们的船靠了岸,一名黑衣男子跃上岸边来到小影面前。 小影认得他,他叫杨义臣,是即墨晟手下的侍卫,每个月他都随船而来,当即面上泛起浅浅的笑,道:“杨大哥,今天才五月初四,你们怎么又来了?” 杨义臣却一改往日温和沉稳的笑容,五官端正的脸上表情凝重,双眸中似乎还隐隐透着一丝沉痛,向小影行了一礼,沉声道:“秋姑娘,少主令属下带一则消息给你。”说到此处,似是怕她承受不住打击一般地停住。 小影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强抑着心颤,问:“什么消息?” 杨义臣低着头,语调悲怆,道:“百州洲南的郡王,景苍景公子,于四日前,在伏虎关外,战死。” 轰! 仿若一个晴天霹雳劈进她的脑中,白光一闪,她的脑中空白一片。 杨义臣见她僵立当场目光呆滞,半晌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心中担忧,忍不住唤道:“秋姑娘,秋姑娘……” 唤了两声,小影浑身一颤,有些僵硬地将目光投向他,呢喃一般道:“你说谁……” 杨义臣一怔,垂下眸子,道:“景……” “你胡说!”刚一开口,小影突然大喝一声,同时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胸上,当即将他踹得横飞出去脊背撞上岸边的一块岩石,落地时,嘴角血色殷然。 小影目光如刀音如金石,指着他道:“是谁?是谁让你来这里造谣?你们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话来骗我?你有胆量再说一遍!”边说,边急促喘气。 杨义臣捂着胸口,一张口便喷出一口鲜血,却犹道:“秋姑娘,属下并未说谎……” “你还说!”小影猛然冲上去对倒在地上的他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她完全不知自己下手轻重,而杨义臣也丝毫不反抗,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拳脚下来,他已奄奄一息,而小影全然没有停手的意思。 船上几人见再不阻止杨义臣就没命了,当下跳上岸来扯住小影,求道:“秋姑娘,求你饶了他,他快死了。” “我就是要他死!竟敢骗我!”小影失控地大叫着,转身几招化冰掌将扯住自己的几人也劈倒在地,指着他们怒吼道:“滚!你们这些骗子!都给我滚!”吼完,转身便跑。 跌跌撞撞跑到屋前,她停了下来,失了魂一般往屋里走,被门侧的矮凳一绊,扑倒在地。 正在桌边张罗早餐的李荥循声望来,见小影一动不动扑卧在地,登时大惊,忙摇着轮椅过来想要扶起她,无奈自己坐在轮椅上无处着力,扶不起她,当下冲断崖上大叫:“玉哥哥,玉哥哥!” 玉霄寒闻声赶来,李荥急道:“玉哥哥,快看看小影姐怎么了?” 玉霄寒蹲下轻轻转过小影的身子,却见她双目大睁,面无表情,玉霄寒和李荥互望一眼,均是不明所以。 玉霄寒想扶她站起来,她瘫软如泥,坐在地上不起来,玉霄寒轻声问:“雁影,你怎么了?” 问了好几遍,她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突然回过神来,抬眸看看玉霄寒,又看看李荥,呐呐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李荥皱眉,问:“小影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小影摇摇头,垂着眸子,语音轻轻道:“阿荥,你去看看沙滩旁是不是泊着一只船?” 李荥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又回转,道:“是即墨公子的船,船上好像有人受伤。” 小影闻言,身体抖了一抖,突然伸手抓住自己头上的长发,疯了一般狠狠地撕扯起来,便扯嘴里边发出动物受伤一般的低哼,几下就将整齐的发髻扯得纷乱。 李荥和玉霄寒大惊,一边忙不迭地去抓她的手臂一边慌乱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小影却犹是不肯松手,歇斯底里地挣扎,撕扯,直到李荥的轮椅被她的臂弯撞倒,她才停了下来。 她看着倒在地上的李荥和蹲在她身边一脸茫然心痛的玉霄寒,愣愣地站起身,飘落一地的断发。 停了一停之后,她慢慢地机械地向屋里走去。 玉霄寒和李荥跟着她来到卧房门前,发现她正慢吞吞地整理着行囊,表情怔忪动作僵硬,仿似她的魂已经飞走了,他们看到的,只是她的空壳。 半晌,她整理好一个小包袱,挎上肩,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前,仿似没有焦距的目光极缓极缓地移到玉霄寒面上,盯视片刻,一字一字道:“帮我,照顾李荥。” 玉霄寒轻轻点头,道:“好。” 她点了点头,拨开两人,向门外走去。 李荥追在她身后,叫道:“小影姐,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小影已经出了门,于那一片灿烂的阳光中驻足回眸,却不语,少时,回过头慢慢走远。 五月初八,盛泱延璃宫。 姬申有些恹恹地躺在窗下,表情阴郁。一宫女急急跑来,跪地禀道:“殿下,皇妃娘娘要出宫去,您快去看看。” 姬申倏然起身,大步向景嫣的寝殿汉元殿走去。 来到汉元殿时,只见景嫣一身雪白纱裙,头簪两朵白色茉莉,眼眶红肿地指挥着几名宫女收拾她的行装。 “你要做什么?”姬申一把攫住她的手臂。 景嫣奋力甩开,目光怨毒地看着他吼道:“你说我要干什么?” “我跟你说过……”姬申皱眉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殿内的宫女低声喝道:“都退下!” 宫女们喏喏地退出去后,姬申方道:“我跟你说过,你不能回去奔丧。” 景嫣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他是我亲哥哥。” “可他因为叛国而死。”姬申道。 “住口!”景嫣高声叫道,“别对我提这两个字,永远,不要再提!”她转过身,自己动手收拾。 “你不准备再回来了么?”姬申看着她的背影,语调平静。 景嫣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后又继续。 姬申在她身后悲凉一笑,道:“你把他当亲哥哥,他何曾把你当成过他的亲妹妹。” 景嫣动作一僵,豁然转身。 姬申盯着她,道:“你想不是吗?但凡他为洲南的处境考虑一些,为你的处境考虑一些,他如何会做出这等阵前反戈之事?殷罗二十万援军灰飞烟灭,京北尽归平楚所有,不管是我百州还是殷罗,都会恨透了景苍,恨透了洲南,而我,也许也将被牵连。 若是殷罗不追究还好,追究起来,首当其冲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洲南和我,这样的后果,难道他想不到吗?” 景嫣冷冷一笑,道:“若非殷罗有不轨之心,他不会这样做。” “不要把你的哥哥想得太伟大了,你想知道他这样做的真正理由是么?只怕我告诉你,你也不愿相信!”姬申道。 景嫣凝眸,问:“什么?” 姬申道:“他这样做,只为一个原因。宴泽牧,是他的情敌!” 景嫣一愣,随即大叫:“荒谬!” 姬申道:“我知道一时你难以接受,是真是假,你不妨拭目以待。若我信口雌黄,愿遭五雷轰顶,万箭攒心!” 景嫣定定地看着他,忽而转过身去,一边落泪一边道:“我不信,这不是真的,我不信……” 姬申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扶住她的肩,道:“为了秋雁影,他什么都肯做,七年前平楚的怒江之侧,他不就曾为她殉情么?” 景嫣没有反应,只哽咽得更加厉害。 姬申接着道:“你为他如此伤心,也算是对得起你们的兄妹之情了。他若对你有一丝兄妹情义,如何会不参加你的及笄礼,你出嫁也未曾来贺喜,此番伏虎关外,他甚至想为了姬傲而除去我,我不知他此举到底是因为讨厌我是姬傲的政敌,还是讨厌我成为你的夫婿。” 景嫣僵了一僵,回身看向他,不能置信地问:“他想杀你?” 姬申见她心绪开始转变,便再接再厉,道:“他和即墨晟联手,若非我反应快,早已如程垓一般丧命于他们手中。” 景嫣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他竟会想杀你,他明知道,你是我的夫婿。” 姬申不语,只默默褪下自己的外衣,露出右肩,肩部大片的淤紫怵目惊心。景嫣一时愣怔。 姬申道:“若非我用双戟挡了一下,他这一枪,击中的就不是我的肩,而是我的脖子了。” 景嫣抬眸看他。 姬申拉好衣服,握住她的肩,道:“景嫣,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洲南的郡主,不在乎你身后有没有势力,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快乐地度过你的如花岁月。如今,让你面临这样痛苦的选择我也很心痛。或许,我真的不该阻止你,洲南毕竟还有你的母亲和另一个哥哥。 你若真想回去,我派人送你回去。但回去之后,你,就别回来了。百州已容不下洲南,盛泱,也将容不下重返洲南的你。” 景嫣低眸沉虑半晌,问:“我走了,你呢?” 姬申苦涩且落寞地一笑,放开她的肩,转过身语音沉沉,道:“放心,于我而言,再没有一件事,会比失去你更糟糕。” 第237章 丧母 次日上午,天色阴沉。 翼城西郊的景氏陵园,景澹将景苍隆重地葬在了景繇柏园之侧的竹园中,众人告别之后,纷纷离去,小影说想多留一会儿,景澹答应了她,令司钺等人在陵园外候着。 小影独自一人站在景苍的陵前,竹叶在风中簌簌作响,轻柔,却又苍凉无限,她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刚刚立好的石碑,冰凉的感觉一直沁入心底,一低眸,泪珠便夺眶而出。 泪眼迷蒙中,她的指尖轻轻描绘着他的名字,明白,曾经触手可得的温暖,已经永生永世地永远失去了。 她仰头看天,天色阴沉得像是一笔未晕开的浓墨。 她闭上眼,低头,道:“景苍,我不瞒你,我恨,我恨天,恨地,恨这纷乱丑恶的世道,恨这悲多欢少的命运,更恨,我无力改变我所恨的这一切。” 她从怀中掏出玉佩,“情深伤寿”四个字前所未有的鲜明淋漓,她抬眸注视着他的名字,道:“你曾说,爱情,本该如此。可我承受不住。若爱,就必定要承受这样的痛,此生,我愿与爱绝缘。”言讫,掌中运力,两枚玉佩顿时碎成齑粉,飘落风中。 她抬手拭去颊上的泪,道:“我知你有未竟的心愿,且待我,替你完成。” 怔立片刻,绝然转身,“呛”一声拔出竖在他陵前的银枪,于那一片寂寞的绿色中,大步离去。 回到府中,渺云已经不在,刑玉蓉又昏过去了,众人心情沉郁,府中一片戚戚。 上午刚刚安葬完景苍,下午朝廷的使者就到了。 景澹在府门前接旨,圣意有三: 第一,景苍叛国,本该罪及九族,但念洲南景氏祖辈之功德,连坐之罪可免,然景苍必须按平民之礼薄葬,不得以王侯之礼安葬。 第二,收回百州军下翼营“百州雄鹰”之封号,所有参加阵前反戈的士兵,一律按叛国罪处死。 第三,因景苍叛国之行大大伤害了百州与殷罗的盟好关系,是故,洲南需将南部洛宁,新安,汝阳三郡划割给殷罗,以安友邦。 颁完圣旨,又颁蕊贵妃的懿旨,大意是,因景苍叛国,身为皇妃的景嫣不堪门庭之辱,洁身自好大义灭亲,从今后,与洲南断绝关系再无瓜葛。 景澹心中惊痛无比,颔首低眸,既不谢恩,也不接旨。只因,这旨,他无法接,一旦接了,不但翼营两万余人性命不保,还要将三郡的领土白白地送给殷罗,景苍没有叛国,他若一接旨,却与叛国无异。 可若不接,那就是违抗圣旨,谋逆之罪,方寸之间,千难万难。 一旁的宋如戟等人忿忿不平,心焦万分,恨不能一脚将那阴阳怪气的老太监连同这狗屁一般的圣旨踢出门去,但,他们毕竟是下属,景澹不表态,他们不能替主子做主。 老太监见景澹僵在当地不表态,当即拖长了音调道:“洲南王,还不领旨谢恩?怎么,想抗旨吗?” 景澹心中一震,抬眸看着那圣旨,心中似有火煎。 一旁霍顿已忍无可忍,叫道:“王爷……”一语未竟,被宋如戟用眼神喝住。 正在此时,一线冰冷入骨的女声远远传来:“这等狗屁一般的圣旨,不抗奈何?” 门前众人俱是一惊,回眸看去,小影一身素白长裙,面色雪白,冷着脸缓步走近。 老太监愣了一愣,皱眉道:“你刚刚说什么?” 小影不避不闪,清冷的目光直视他混浊奸诈的老眼,一字一字道:“我叫你带着皇帝的圣旨,马上滚!” “小影!”景澹在一旁轻喝。 小影转眸,道:“澹哥哥,这样混账的圣旨,你要接吗?景苍哪里叛国了?他是杀了我百州的将士还是将我百州的土地拱手让人了?杀了殷罗的士兵便是叛国,景苍难道是殷罗人么?”她一指太监手中的明黄绸绢,恨声道:“他殷罗的人杀了我百州的郡王,百州的皇帝连个屁都不敢放,反而为殷罗来向我们讨账,澹哥哥,这样的皇帝,我们不伺候也罢。我洲南的土地百姓,我们自己保,我洲南的血仇,我们也自己报!” “说得对!”一旁有将领附和。 老太监见此情形急了,指着景澹道:“洲南王,你,你果真要抗旨谋反?” 景澹眸色沉沉,扫视了小影和众将领一眼,道:“不得胡言。”转而面向太监,道:“本王并非有意抗旨,只是关于景苍阵前反戈一事,本王要亲自上疏皇上陈明缘由,在事实未清案情未明之前,此旨,本王暂不能接。” 老太监一愣,指着他高声道:“景澹,你果真是要反……” “反你个头,听不懂人话还是怎的?”小影蓦然上前,一脚踹倒太监,一脚踏在他胸前,俯身看着他阴恻恻道:“警告你,最好回去将王爷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禀皇帝,不准多也不准少,要让我听到一丝添油加醋的流言,仔细你这把老骨头。” 太监的随行侍卫想要上前,却被洲南王府的卫兵挡住。 老太监被她这样一踹一踩,早已去了半条命,哪还敢多言,连连道:“是是,洲南王不反,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小影收了脚,道:“记住了就好,快滚。” 看着太监一行屁滚尿流地匆匆行远,景澹面色深沉,道:“小影,这样不好。” 小影抬头看他,道:“澹哥哥,你也看到了,百州当今国君,并非贤君,你若事事惟命是从,便成了他误国误民的帮凶,且看他下一步行动,若他真要对我洲南动手,可见他毫无一丝全局观念,值此乱世,我们,只能奋起自卫了。” 景澹看着她不语,宋如戟见状,附言道:“王爷,属下认为,影郡主所言极是。” 景澹低低叹了口气,道:“我景氏历代忠君报国,几世英名,不能毁于我一人之手。” 小影道:“澹哥哥,公道自在人心,你问心无愧,洲南问心无愧,即便英名受污,也只是一时的。保住国土臣民,才是重中之重。” 景澹还未说话,恩霖院的丫鬟却急急跑来,禀道:“王爷,老夫人吐血了,您快去看看。” 景澹神色一慌,抬步就向恩霖院走去。 来到院中房内,只见祉延正拿着绢帕给刑玉蓉拭着嘴角,见景澹到来,含着泪道:“王爷,母亲她……” 景澹几步抢到床前,握着刑玉蓉枯瘦的手臂,唤道:“母亲,母亲……” 唤了几声,刑玉蓉迷迷糊糊睁开眼,声息孱弱,道:“澹儿,你要,好好待祉延?” 景澹点头,道:“我知道。” 刑玉蓉又问:“小影呢?” 小影挤到床前,道:“义母,我在这里。” 刑玉蓉努力伸手拉着她,问:“真的不走了?” 小影眸中泛泪,重重地点头,道:“不走,义母,我不走。” “好……”她似是累极,慢慢松手闭眼。 “母亲,您别睡。”景澹见她似进入了弥留之际,心中又惊又痛,唤道。 刑玉蓉费力地睁开眼,抬眸看看床侧,问:“嫣儿……还未回来吗?” 景澹一愣,想起方才那卷懿旨,竟是无语凝噎。 “怎么了?她出事了?”刑玉蓉见他神情有异,焦急而又无力地问。 景澹忙摇头,一旁的小影道:“义母,您别担心,嫣姐姐马上就回来了,澹哥哥你陪着义母,我去门前迎迎嫣姐姐。” 景澹回眸,只见小影拭着泪匆匆跑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刑玉蓉意识已有些昏聩,一直迷糊不清地唤:“嫣儿,嫣儿呢?嫣儿还未回来吗?嫣儿……” 景澹心焦如焚,只得边流泪便安抚她:“母亲,您再坚持一会儿,嫣儿马上就回来了,马上就来看您了……” 话语未完,门前传来一声有些沙哑的呼唤:“母亲!”接着,只见‘景嫣’拎着裙摆迅速扑到床边,一把握住了刑玉蓉的手。 景澹默默让开一边,抬眸看到祉延惊诧的目光后,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 刑玉蓉缓缓地转过脸来,双眸迷蒙一片,紧紧抓住‘景嫣’的手,道:“嫣儿,你终于……回来了……” ‘景嫣’泣不成声,道:“母亲,女儿不孝,女儿来迟了……” 刑玉蓉唇角挣扎着泛起一丝笑意,道:“不迟,不迟,回来就好……” ‘景嫣’将脸埋在她的手腕处,一阵痛哭。 刑玉蓉本想摸摸她的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只得含泪看着景澹,道:“澹儿……今后,你们兄妹……三人,要……互相关爱,相依为命了,你……身为长兄,要照顾好……两个妹妹……” 景澹点头,搵着泪道:“我记住了,放心,母亲。” 刑玉蓉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握了握‘景嫣’的手,道:“嫣儿……和小影,好好……好好相处……” ‘景嫣’抬起眸,哽咽道:“是,母亲,今后,我一定与小影好好相处,做一对好姐妹……” 刑玉蓉长长地出了口气,似要睡着一般道:“如此……我放心……”一个“心”字出口,双眸渐渐合上,无声无息。 景澹痛呼:“母亲!” 祉延捂住嘴泪如雨下。 ‘景嫣’拉住刑玉蓉的手,嘶声叫道:“母亲,母亲!义母,您不要死……”泣不成声。 上午刚刚撤去的灵堂,下午,又重新设了起来。 当夜,景澹、小影和祉延为刑玉蓉守灵,祉延身体不支,初更时分便昏了过去,景澹令人将她扶下去休息。 空旷静谧的灵堂内,只剩景澹和小影二人一身孝服跪在棺前。 夜风从门外拂进来,卷得白纱祭帐飘荡如梦,仿若在告祭已逝者如梦的一生。 良久,景澹沙哑地开口道:“小影,谢谢你,让母亲没有带着遗憾走。” 小影眸中泪光未干,嗓音比景澹还要沙哑几分,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景澹垂首,道:“从未料到,景嫣竟会如此狠心,就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不回来见。” 一颗泪珠顺着小影的眼角静静滑落,她盯着棺前的那星灯苗,表情怔然,道:“人各有志,旁人无法左右。” 景澹回眸看向身旁的她,道:“小影,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我真不知能不能撑到最后。” 小影转过脸,深深地看进他的眸中,道:“你能的,澹哥哥,你一定能的。” 两人对视无语,正在此时,一声尖叫撕裂夜的宁静,遥遥地传入两人耳中。 景澹怔了一怔,蓦然站起,道:“是祉延!” 第238章 善后 两人赶到格政院时,只见二十几个死卫,包括司钺在内,正和一名白衣男子混战一处,被二十几名高手合力围攻,那男子却仍应付自如,丝毫不落下风,举手投足如行云流水,优美异常,却也,狠辣异常。 景澹暗暗心惊,抬眸看向站在门侧的祉延,祉延双眸含泪,一手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向景澹看来,指着那白衣人,悲愤道:“就是他。” 就是他! 小影看着她那样子,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去年五月在平楚安里,宴泽牧曾说:“……我的手下一气之下,把景澹的新娘给睡了……”难道,便是说面前这名白衣男子么? 当下心中郁愤难平,刚欲有所动作,却见身旁景澹一声不响跳入战圈,司钺极为识相地闪开一边,将与白衣男子正面交锋的位置让给他。 白衣男子后退几步,于人群中白衫翩飞笑意盈盈,道:“嗯,还像个男人。” 景澹还未动气,一旁的小影闻言,怒不可遏,劈手从一名死卫手中夺过长剑,喝道:“我看你像个死人!”凌空跃起,一剑向白衣男子刺去。 白衣男子抬头一看,不怒反喜,道:“是你。” 小影定睛一看,觉得面熟,却也无暇细想,剑尖挽起一串剑花,瞬间将白衣男子眉心,咽喉,锁心,幽囚,血阴阻和斩命等几处要害都刺了个遍,却均被白衣男子精妙无隙地一一闪过。 让了几招之后,白衣男子浅笑转而阴冷,道:“好狠心人也!”言讫,忽的一掌向小影劈来。 疾风扫面,小影惊觉这男子内力深厚,自己不是对手,忙一个旱地拔葱腾跃闪过,跃至空中,只见下面人影一闪,接着耳畔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四周的死卫们纷纷倒退数步,小影刚刚落地,也被海浪般席卷而过的强大劲力冲的一个趔趄。 抬眼看去,但见白衣男子和景澹对面而站,白衣男子面色雪白,显然受了内伤,景澹背对这边,小影看不清他面色,但思及这些日子他已心力交瘁,这白衣男子武功又那般高强,两人硬拼一掌,景澹必也不能分毫不伤。 当即心焦起来,几步跃至景澹身边,手中长剑寒光一抖便要攻那白衣男子,却被景澹伸手拦住。 景澹盯着那男子,白衣男子也盯着他,脸上早已没有了适才的轻松笑意,而是露出了一种正在斟酌自己还有几分活着逃离此地的可能的审慎神情。 针锋相对的盯视中,景澹静静开口:“我本该将你碎尸万段,但今日我做不到,也不想假人之手,你走。” 小影一急,道:“澹哥哥,他是宴泽牧的手下,不能放他离开……” 景澹抬手制止她,道:“我知道。” 白衣男子面上泛起一丝笑容,看着景澹道:“你我总有了断的一天。”说着,转眸看向景澹身侧的小影,目光中竟露出一丝挑逗意味,道:“我们会再见面的。”言讫,轻笑一声,转身几个纵跃,消失在夜色深处。 小影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恨得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掷,“呛”一声插入脚下的石砖中。 景澹却在这时身躯微微一颤,一丝血色从唇角蜿蜒而下,小影察觉,忙一把扶住他,惊道:“澹哥哥,你怎么了?”伸手一搭脉搏,伤势不轻。 三更过后,格政院。 祉延喂景澹吃了药,在桌边收拾药碗,景澹看着她默默无语的背影,轻声问道:“你是否在怪我放走了他?” “不。”祉延转过身,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他,微微一笑,带着盈盈泪光,道:“我只是在想,景苍没有说错,你,真的是一个绝好的男人。” 景澹微微垂眸,提及景苍,他心中难免苍凉。 祉延见状,道:“快四更了,你好好睡一觉,我去灵堂陪小影。” 次日,翼城南面的小城康宁,客栈内,追月将一碗药放到正在打坐疗伤的微风床头,走至窗边不语。 少时,微风收了手,扫了眼床头的药,又抬眸看向窗前的追月,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下床走到她身后,一手搂过她的纤腰,附在她耳边笑问:“吃醋了?” 追月柳眉一拧,肩头一震,从他臂弯中脱身出来,转身看着他道:“我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有此一举,如今打草惊蛇,景澹一定会在秋雁影身边加派人手。” 微风笑得云淡风轻,道:“我以为你长年跟在皇上身边,应是习惯了男人兴之所至的这种猎艳行动。” 追月别过脸,道:“你拿自己与皇上相提并论么?” 微风再次靠近她,声音魅惑道:“将所有身外之物抛开,就本身而言,不可以么?” 追月瞪着他俊逸非凡的脸,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只好恨声道:“皇上说的没错,你迟早死在女人手中!”言讫,转身欲走,耳边却传来一阵飞鸟扑翅之声,转身一看,微风手上已停了一只鸽子。 微风展开纸条一看,笑着抬头,道:“皇上召我们回去呢,你马上就可以告状了。” 追月“哼”一声,开门出去。 五月二十,盛泱延璃宫。 姬申来到汉元殿时,发现景嫣正伏案痛哭。 他遣走殿中宫女,缓缓走近她,伸手搭在她颤动不已的肩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景嫣略略抬起布满泪痕的小脸,道:“我母亲去世了……” 姬申怔了一怔,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如今不是你考虑要不要回去的问题,而是洲南王府要不要你回去的问题了。” 景嫣豁然站起,抹泪道:“我要回去问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母亲病重的消息!” 姬申一把拉住她,道:“现在不行,景澹拒接圣旨,形同谋反,如今朝廷正在商议如何讨伐他,你此时回去,无疑是给他陪葬。” “那又如何!”景嫣叫道,泪眼迷蒙道:“我不能不去送我母亲最后一程……” 姬申轻轻握住她的双臂,道:“你此刻回去真的不合适,听王仁甫(传旨的老太监)说,如今,秋雁影正在府中和景澹一起主持大局,你此刻回去,万一与她起了冲突,景澹必不会帮你,而你要再回来,朝廷却已容不下你,届时,你要何去何从?” 景嫣一愣,呢喃道:“我……那,我该怎么办?” 姬申道:“人固有一死,若非你大哥和二哥做出这等逆反之事,你也不至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如今,你有这份孝心就可以了,谅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待时局稳定,我陪你回去祭奠她。” 景嫣闻言,又是泪如滚珠,默默不语。 姬申道:“过几日,我要带兵去京北与平楚敌军作战,朝廷如今局势不稳,留你一人在宫中我不放心,你与我一同去。” 景嫣倏然抬头,问:“去京北?” 姬申点头,道:“向你求亲时答应过你的事,我一直紧记在心,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你若愿意,便去做个见证。” 景嫣心知他指的是去杀即墨晟,一想到要杀即墨晟,她的心惊颤不安起来,她真的,真的想看着他死吗? “后悔了?”姬申在一旁问,情绪难辨的。 景嫣抬眸,顿了一顿之后,道:“不,我跟你一起去。”若能将秋雁影引来一起杀了更好,让这两个害了她一生的人一起下地狱去。 她眸光冷遂,恨恨地想。 五月二十五日,刑玉蓉出殡,将母亲葬在父亲陵寝之侧后,景澹看着面前埋葬着自己三位至亲的陵园,忍不住悲从心来泪流满面,众人好一番劝慰,才将他劝回府去。 脱下孝服之后,景澹立刻开始着手处理近一段时间因丧礼而积压下来的诸般政务。 小影提出要去容城的翼营看看,景澹告知其自从夕烟之战过后,翼营因失了主将景苍而士气大挫,加之又有叛国之名顶在头上,整个军营情况一直不是很稳定,而他还未来得及抽出时间去整顿它,建议小影先呆在府中,待他派人先去将翼营重新整编一番,再去看也不迟。 小影却自告奋勇,毛遂自荐愿做整顿翼营之人。 景澹见她心念坚定,知她意在替景苍善后,不忍拒绝,便派霍顿和司徒南两位大将和她同去容城。她一个从未涉军的弱女子,要镇住那帮久经沙场的血性汉子,没有霍顿这样的名将从旁相助,必不可行。 三人带着两千精兵,五月二十六晨间出发,马不停蹄,于二十七日下午到达容城。 尽管景澹二十五日已派人通知翼营将领,令其二十七日在容城城门迎候小影霍顿等人,但当小影一行来到容城时,城门口却只站着一名士兵模样的年轻人。 小影下了马,来到那年轻人面前,年轻人行了一个军礼,道:“勤务兵袁立,见过影郡主,两位将军!” 小影看着他,问:“你是谁的勤务兵?” 袁立站得笔直,声音铿锵地禀道:“翼营主将,景苍景郡王的勤务兵。” 小影点点头,道:“我是他的妹妹。”顿了顿,又道:“你很好。” 袁立一怔,看着小影平静无澜的眼神和嘴角一丝清浅的笑意,再看看她手中那柄熟悉的银枪,眸中蓦然泛起一层水光,微微垂下了头。 小影看了看街道空空的城内,问:“翼营副将姚琮呢?” 袁立禀道:“回郡主,姚将军昨夜醉酒,至今未醒,是故未能来迎候郡主及两位将军。” 小影秀眉一皱,道:“带我去见他。” 袁立领命,带着众人向城内走去。 第239章 等我 小影与霍顿等人跟着袁立入了城,走到一条街道的拐角处,袁立停下脚步,回身向小影禀道:“郡主,请您稍候片刻,属下去唤姚将军。” 小影道:“不用了,我与你一起去。” 袁立闻言,面有难色。 小影斜眸看去,道:“如何?有为难之处?” 袁立俯首道:“回郡主,那地方,有辱郡主身份。” 小影眉头一拧,道:“闲话少说,前面带路。” 袁立无奈,只好带着他们拐过街角,行了大概百十米远,在一座花楼门前的街道上停了下来。 小影抬头一看,“逍遥阁”,门内,隐约可见妖娆的女子影影绰绰。 袁立在一旁低声道:“郡主,还是属下进去……” 小影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回身对霍顿和司徒南道:“请两位将军稍候片刻。”言讫,手提银枪步入门内,袁立见状,忙跟了上去。 喝退那些想来阻止她入内的老鸨粉头,小影一路来到楼上,在楼中侍女的指引下推开其中一扇门扉,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脂粉味扑面而来,呛人欲呕。 小影皱着眉头走入室内,美目一扫,只见粉色帐幔半掩的牙床上,一名胡子拉碴的男子赤着上半身,仰面躺在枕上,睡得如猪一般。 “袁立,去提一桶水来。”她沉着眸,淡淡吩咐。 袁立领命,拨开门外探头探脑的花娘们出去了,不一会,提着一桶水回到室内。 小影看着床上仍微微打鼾的男子,努努嘴,道:“去。” 袁立毫不犹豫,提着水桶来到床前,对姚琮兜头淋下。 “嗯……”姚琮被淋得浑身一激灵,猛然坐起身来,一时意识还未清醒,愣了片刻,方才明白眼下的情形,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恼怒地转过头来,看到立在床侧的袁立,高喝道:“袁立,你他妈的干什么?不想活了!” 袁立忙道:“姚将军,郡主……”一语未完,只见面前银光一闪,姚琮砰一声又倒回了床上,定睛一看,胸上一条红痕触目惊心。 若说刚才那兜头一淋还未使这个酩酊大醉的男子醒透,如今这当胸一棍,则令他立刻痛醒了,他嗖一声跳下床,瞪着面前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影,叫道:“哪来的疯女人,你打我作甚?” 小影冷声道:“我打你,是因为你该打!”说完,银枪一横向他肩头打去,姚琮本能地横臂一挡,不意她半途变招,呼一下扫向他的下盘,一下将他扫倒在地。 姚琮一愣,知自己遇到了高手,当下跳起身,退后几步,四顾不见自己的兵器,顺手操起一把椅子,叫道:“袁立,这疯女人哪来的,再胡言乱语不依不饶,我可就不客气了。” 袁立还未说话,小影冷笑一声,上前几步,道:“胡言乱语?我且问你,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姚琮大声道:“翼营副将。” 小影银枪一横,道:“好个翼营副将,带兵带到勾栏院来了,你还不该打?”语毕,又是一枪扫来。 姚琮被她打怕了,将椅子往她这边一掷,转身便要跑。 小影跃起,一枪将那椅子击得粉碎,同时一脚踢向姚琮脸颊。 姚琮不意她动作如此之快,加之宿醉刚醒,反应迟钝,一时避闪不及,竟被一脚踢中,向后扑倒,不料身后正是一扇半开的窗,他这一扑,正好扑出窗向楼下坠去,当下楼上楼下一片女子惊叫。 小影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一脚将窗户踹飞,跟着跃下楼去。 街道上,姚琮已经满身尘土地站了起来,看到面前大队的精兵和两位将领模样的人,一时有些发愣,身后一阵衣袂轻响,他倏然转身,小影已站在他身后。 他恼羞成怒,握紧双拳,道:“臭丫头,别我客气你当福气,你他妈到底是谁?” 小影仰首,道:“我打你打错了么?你休管我是谁,我且问你,这杆枪,你可认得?”说着,将手中银枪往脚下坚硬的青石板道上一插。 姚琮定睛一看,雪亮的枪杆上,精美的螭纹如盘龙一般,缠绕而上。怔了一怔之后,这个七尺多高的汉子突然双腿一曲,跪倒在银枪前,含泪唤道:“郡王!” 小影哼一声,神情冷硬,道:“你还认得!”目光紧盯他,道:“景苍在世时,曾对我说过,有翼营这样一支队伍,是他一生的骄傲,翼营中的每一位将士,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翼营,是一个用忠诚和信念构筑起来的整体。 如今他尸骨未寒,翼营破碎流离,姚琮,你身为他最信任的,也是如今翼营唯一仅剩的一员副将,都为他,为翼营做了什么? 花天酒地,沉迷女色,醉生梦死,亏得你还有脸叫这一声郡王!” 一番训斥下来,姚琮羞愧难当,流着泪道:“我也不想这样,可是,郡王他是翼营的主心骨,如今,他去了,主心骨倒了,翼营就散了,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 抹一把泪,他又道:“我心中有痛,有恨,有不甘,但就翼营如今的情况,已是无力回天,我想为郡王报仇,谁跟我去?我想重整翼营,谁来响应?除了郡王,没有人再能重建翼营,没有人再能给我们信心和力量。我心中沉痛万分,却又无可奈何,除了借酒浇愁,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对不起郡王!” 小影见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当街涕泗交流,知他所言非虚,当下悲从心起,沉声道:“我是景苍的妹妹,你,起来说话。” 姚琮低着头爬起身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拱手道:“末将失礼,请郡主原宥。” 小影摇摇头,问:“翼营如今还剩多少人?” 姚琮禀道:“从夕烟回来,还有将近三万人,一个月下来,走了不少,如今,大概只有一万五左右。” 小影沉眉思索一番,问:“平时,你们郡王都在哪里召集你们?” 姚琮道:“营地西侧校场的将台。” 小影道:“给你一个时辰时间召集士兵,一个时辰后,我要在将台看到翼营所有留下的将士。” 姚琮领命。 半个时辰后,容城南郊的翼营营地,小影独自呆在景苍的将帐中,轻轻抚摸着帐内的一桌一椅,想象着不久前,那个清秀俊逸的少年将军曾坐在灯下,抑或倚在桌角,或擦枪,或看书,或与手下将士谈笑小酌,讨论练兵之策,想着想着,便觉得每一幕都历历在目一般,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一眨眼,一切重归空寂,桌椅仍在,只是永远失去了他们曾经的主人。 心似被巨石撞击,瞬间疼痛难当,她转身,移开目光,却看到床榻之侧的衣架上,挂着一袭暗银色的软甲。 她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它冰凉光滑的表面,想起它曾包裹着的那具鲜活温暖的身躯,终究忍不住潸然泪下。 再不可见,再不可见了,人生寂寞,失去了他,生命更如一潭死水,再也泛不起喜悦的波澜了。 “郡主!”门外传来袁立的声音。 她急忙拭去泪痕,整理一下情绪,回身望着门口,道:“进来。” 袁立端茶进了门,道:“郡主,您旅途劳顿,不如先休息一会儿。” 小影摇摇头,道:“我不累,霍将军和司徒将军呢?” 袁立道:“两位将军和姚将军一起去召集翼营将士了。” 小影点头,在桌边坐下,抬眸看看他,道:“你也坐。” 袁立低头道:“属下不敢。” 小影问:“郡王平素待你们严苛么?” 袁立忙不迭地摇头,道:“郡王待属下们很随和,经常与营中的将士们坐在一起谈笑……”说到此处,语带哽咽。 小影闻言,心生悲凉,道:“既如此,你也无需和我见外,坐。” 袁立这才中规中矩地在她对面坐下。 小影端起茶杯,终究喝不下去,遂又放下,道:“袁立,夕烟之战时,你可一直跟在郡王身边?” 袁立抬头道:“属下和姚琮将军等几位副将一直紧随郡王身后,直到后来突围时,才被殷罗士兵强行冲散隔开。” 小影抿了抿唇,道:“你给我讲讲……当日的情形。” 袁立一听要重述当日的经历,还未开口便流下泪来。 小影也不催他,强抑着心痛,静静地等着。 少时,袁立终是忍住哽咽,开始从四月三十那日辰时开始说起,景苍如何阵前反戈,如何带着他们在几倍于翼营兵力的殷罗大军中冲杀,如何被殷罗大军包围,平楚即墨晟如何带兵驰援,景苍如何带着他们进行突围,一丝不落。 但说到最后景苍与程垓单挑时,他眸中的泪珠又狂涌起来,哽咽着道:“若是属下们能一直跟在郡王身边,他就,就不会死了,如果他不是分神去挑那条腰带,就不会被身后的暗箭射中,已经落败的程垓更不可能有机会杀他……” 当他说到“腰带”一词时,小影浑身一颤,有些僵硬地转过脸看着他,问:“你说什么……什么腰带?” 袁立擦了擦颊上的泪,道:“当时,郡王一人被程垓和他手下的副将围在包围圈中,属下和姚将军等人被大批殷罗士兵挡着,一时无法靠近。郡王虽已力战一天,但程垓仍非他的对手,不多时便被郡王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就在郡王准备一枪结果他时,程垓的副将从旁趁机偷袭,郡王避得快,没有伤着,但怀中一条腰带却被那名副将的长矛给勾了出来,郡王便停下攻势回枪去挑那腰带,就在那时,一支暗箭射向郡王的背心,而程垓,也趁机一刀刺向郡王……” “别……别说了……”小影捂住耳朵,浑身轻颤不已,慢慢从椅上滑到地上,呼吸短促。 袁立见状,忙过来焦急问道:“郡主,您,您怎么了?” “出去,马上!”小影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口。 袁立一愣,随即似有些明白,转身默默退出去了,刚刚退到门外,便听里面发出一声痛彻心扉般的嘶叫,当即感同身受,蹲在门外再度落泪。 小影委顿在地,双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仰头向天,眸中,却没有一滴泪。 痛至极处,竟会无泪,原来如此。 景苍,景苍,你想要我死么?你想要我生生地痛死么? 一条腰带,一条绣工拙劣得我都不敢将它拿出来当面给你的腰带,竟然,误了你的性命!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那八个字,对你真的那样重要么?既如此,为何你要对我说,你已经放弃了?抑或,你本没有放弃,只是来看我之时,心中已打定了奔赴绝境的决心,想让我日后痛得浅一些,所以假装放弃? 景苍,早知如此,我何不亲口对你说一声“我爱你”,如果这样,那条腰带的分量会不会变得轻一些,轻到你不必用生命去换? 早知如此,我何不强行将你留下来,哪怕你心中不甘,哪怕你心中有愧,哪怕你真的不愿,但至少,你还活着,还活着。 我要的不多,只要你活着而已。 可如今,我该用什么去挽留你,去哪里寻找你? 景苍,为何要爱我如此之深,爱我如此绝烈,既然这样爱了,为何不更自私一些,将我留在你身边,为我活下来? 你为何,要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来为你我的今生划上句号?独自离去,路上,不寂寞么? 景苍,黄泉路上,奈何桥畔,你驻足回首,望一望,待我为你报了仇,遂了愿,便去陪你。 你切记得,等我同行…… 第240章 激将 申时初,小影独自站在将台上,将台不是很大,但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独自站在上面,还是显得异常的单薄和纤弱,尤其是,台下宽阔的校场上,站着一万多个体型魁梧的彪形大汉。 翼营已经集结完毕,姚琮抬头看向将台上的小影,只见她微微仰头看着天空,半晌都不动一动,便跃上台走至她身侧,面有愧色地禀道:“郡主,翼营已经集合完毕。” 小影收回目光,扫了眼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乱七八糟地站着,毫无队形可言,身上装束也是形形色色,有军装,有长衫,甚至还有些醉意朦胧的穿着亵衣而来。他们三两结群,或站或坐,嬉笑怒骂,仿佛只是一起集中到这将台下来堕落。 小影眸色暗沉,点头道:“好,下去。” 姚琮跃下了台,小影转眸看看高扬在将台之侧的旌旗,“百州雄鹰”四个遒劲大字正在风中或卷或舒。 她回过眸,平静道:“朝廷颁下了圣旨,认定洲南翼营阵前反戈,犯了叛国之罪,是以令洲南王景澹,将翼营将士全体斩首示众,以正国法。” 内力将她不大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校场的每一个角落,传进每一个翼营战士的耳中,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吓退了瞌睡,惊醒了醉意,从聚集到将台下至今,足足两刻的时间后,第一次一起转过脸,看向将台。 短暂的沉默后,校场上的人群如沸腾的水一般,瞬间炸开了锅,咒骂声,喊冤声,嚎啕声混杂在一起,加重了人的烦躁心理。有人开始扭打在一起,也有人开始向将台逼近,满眼怨色不满地高呼:“我们是替洲南卖命,替郡王卖命,既然他都以王侯之礼安葬了,为何我们还算是叛国?为何还要杀我们?” 更有人高声咒骂:“景苍,你这个混蛋,老子替你卖命,你却把老子往死路上带……”还未骂完,身旁的人围上去将他揍翻在地,一阵拳打脚踢…… 将台后,霍顿与司徒南领着两千精兵,全身戒备地盯着那群在地上咒骂滚打,撒泼一般的士兵,提放他们冲上将台伤害小影。 小影面色沉静地看着烟尘四起的校场以及在尘土中翻滚扭打的士兵们,沉默不语。 两刻过后,人群渐渐开始安静下来,浑身疲惫一脸绝望地坐在地上,不知是谁第一个哭了起来,仿佛瘟疫过境,眨眼间,将近八成的士兵都开始哭泣流泪,无可奈何却又满心愤恨地以手捶地。 小影唇边却泛起了冷冷的笑,再次以内力传声,道:“我真替景苍感到不值!” 底下的人群都不同程度地一怔。 小影接着道:“我替我的哥哥景苍不值,他苦心孤诣,一世英雄,想不到,带出来的,却是一群懦夫!我替我的哥哥景澹不值,他忍辱负重,宽以待人,不曾想,让他不惜违抗圣旨也要保护的,却是一群废物!” 所有人都止住了哭泣,短暂的静默中,有人跳了起来,大声反驳:“我们不是懦夫,不是废物!” 小影冷冷一笑,道:“不是?那你们是什么?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衣衫不整,手无寸铁,在泥土里面撒泼打滚,哭得像娘们儿一样,不是懦夫废物,是什么?” 还是刚才那个人,高声道:“我们都是有血性的汉子,我们为保卫家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刀头舔血,死,我们不怕,可我们浴血杀敌得到的,却是叛国的罪名!我们当兵还有什么意思?我们拿武器干什么?我们战斗为什么?我们什么都可以不要,可我们不能在屈辱中死,我们不能顶着叛国的罪名去死!” “觉得委屈是不是?恨你们的主将景苍是不是?后悔伏虎关外阵前反戈是不是?连你们自己也觉得自己叛国了是不是?看起来,你们不仅懦弱,而且愚蠢!”小影字字铿锵,迎着下面一万多双折射出愤恨眸光的眼睛,并没有丝毫畏惧,她走到台前,站在将台的边缘,迎着黄昏猎猎的风,被夕阳映红的绝美脸庞上充满了飒飒英气。 她拄着比她身高还长的银枪,居高临下扫视了一下都仰头望着她的翼营将士,道:“在你们心中,何为叛国?你们手足相残同室操戈了?你们反战投敌出卖国家了?你们觉得你们击溃了殷罗援军,使得京北尽数落入平楚之手,心中有愧是不是?京北不管落入平楚之手还是殷罗之手,于我百州而言,有何不同?谁可以保证,下一个攻打我国的,不会是殷罗的大军?京北在平楚手中,我百州只是丢失了一大块土地,只要我们上下一心奋起反击,总有夺回的一天,可若京北落入殷罗之手,丢失的,可就不仅仅是一块土地了。殷罗一旦发难,我百州之心脏盛泱,将会处于殷罗大军的前后夹击之中,届时,我们要用什么去挽回这种不可逆转的局势,我们要拿什么去拯救我们的国家和君主?你们想过吗? 叛国之名,哼,如果圣旨代表的就是正义,那天下何来那许多令人扼腕的冤案,何来那许多英雄末路的悲剧,国家,又因何而乱?怕什么?苍天在上,你们报国之心可昭日月,何惧这一时的骂名? 既然心中觉得委屈,觉得耻辱,那你们还留在军营做什么?既然叛国之名已经顶在头上,何不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就去投靠殷罗呢?嗯? 你们没有这样做,这还不足以证明你们的忠肝义胆磊落军魂么? 或许,你们还一直期待着终有一天,会有那样一个人,可以为你们洗刷冤屈恢复名誉,以一道圣旨昭告天下:翼营,没有叛变,没有叛国,夕烟之战,挽救了我百州江山,挽救了我百州臣民…… 今日,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没有那样一天,更没有那样一个人,只因,你们指望的高高在上的朝廷,都已经向殷罗妥协了! 他们颁发圣旨,让洲南王将你们全体斩首,让洲南王给殷罗割地赔款,赔礼道歉,他们毫不惋惜我百州将士的生命,毫不珍惜我百州黎民的土地,这样的朝廷,你们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或许,明日就会有人向朝廷高密,说我洲南郡主秋雁影在这里妖言惑众策反军队,那就去,我不怕!因为我问心无愧。我所秉持的只有一个宗旨,不让我洲南的将士白白地冤死,不让我洲南的土地白白地丢失。或许,我们拯救不了整个国家,但至少,我们的热血可以为洲南的父老泼洒,即便要死,也要与入侵洲南的敌人同归于尽,轰轰烈烈死在保卫家国的战场上。 你们要洗刷冤屈,那就拿起武器,用敌人的鲜血来洗,你们要平反罪名,那就驰骋疆场,用自己的鲜血来诏告天下,你们,没有反! 不要让我一个女人,看扁了你们!不要让天下的懦夫废物,看扁了你们!” 当她的话尾余音缭缭绕绕地消散在金黄色的晚风中时,偌大的校场一片静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望着她,目光中的愤恨和不甘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震撼和深思。 “郡主,请你告诉我们,眼下,我们该怎么做?”静默中,姚琮缓缓拱手,看着台上的小影道。 小影的双眸在夕阳的映射下晶莹夺目,目光粼粼地扫视了众人一圈,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还想等待别人来给你们公正的,回去之后,可以立刻收拾行囊离开,想继续为荣誉而战,为公正而战的,明日辰时,带着你们的武器到将台下集合,为你们英魂不灭的翼营,选一位新的将领!” 是夜,姚琮的营帐内,几名参将与姚琮围坐一处,讨论今日发生之事。 只听参将甲道:“诸位以为今日郡主所言在不在理?我认为在理,朝廷要杀我们,洲南王抗旨保我们,我看我们也不必顾忌什么叛不叛国了,只要忠于洲南,保得了我洲南的土地百姓,就算功德圆满了。” 参将乙性子急躁,参将甲语音方落,他便急急接口道:“正是,管他妈的什么朝廷,我们吃的是洲南的粮食,拿的是洲南的军饷,凭什么要听朝廷的摆布,郡主说的对,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娘的!” 参将甲一掌拍来,道:“胡吣,郡主何曾说要我们反了,下午又打瞌睡了?” 参将乙摸着头讪讪一笑,道:“说实话,那郡主虽是女子,可我看她站在台上那气势,竟和我们郡王差不多,当时,我光顾着怀念郡王了,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参将甲附和道:“是呀,我也觉着像,那样小的身躯,竟能散发出那样蓬勃的英气,真是令人惊讶。不过,她和郡王到底还是有所不同的,郡王自担任我们的主将伊始,从未有过像她那般言辞激烈的一刻,他一直是,从容而镇定的。” 参将乙闻言,神情有些哀伤起来,没有说话。 参将丙较为沉稳,自进帐后一直未发表意见,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差不多了,方才沉沉叹了一声,道:“想郡主一届韶龄弱女,竟有这样的魄力和胸怀,想来,实在令我等自诩血性的男儿汗颜。” 众人闻言,俱有同感,一时沉默。 少时,参将甲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姚琮,道:“姚副将军,明日选将一事,你怎么看?” 姚琮抬起头,道:“一切但凭郡主做主,我没有看法。” 众人一怔,正待开口,门外却传来袁立的声音:“姚副将军。” 姚琮高声道:“进来。” 袁立进了帐,道:“姚副将军,郡主请你过去一趟。” 景苍的将帐内,小影与姚琮对面而坐,袁立奉了茶之后,守在帐外。 小影开门见山,道:“姚将军,袁立说,你知道夕烟之战时,是谁在郡王的背后放了冷箭。” 姚琮低头,沉默不言。 小影凝眉,问:“怎么?不好说么?” 姚琮道:“不是不好说,是怕郡主不信。” “你且说来。”小影道。 姚琮抬头,道:“是当今的七皇子,姬申。” 仿似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小影登时便愣住了,双目怔怔神情痴愣,直到耳畔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她才回过神来,放开已然被自己捏碎的茶杯,她掏出手绢,一边擦拭手上的茶水一边眉眼不抬地问:“你亲眼看见的么?” 姚琮道:“是手下一名士兵看见的。” 小影又问:“营中知道此事的人有多少?” 姚琮答道:“当时场面混乱,末将不知有几人看到这一情形,为防军心生变,除了王爷之外,末将并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至今营中也并无相关传言。” 小影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下去。” 姚琮退下后,小影缓缓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姬申,竟然是姬申!景苍的亲妹夫! 景嫣知道吗?要与洲南王府一刀两断再不往来的景嫣知道吗? 义母临死前,叫他们三兄妹好好相处,可,她真的忍不住,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 若是景嫣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将她和姬申,一起杀了! 第242章 夜遇 次日,早朝过后,雍和宫。 宴泽牧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口,追月在他身后禀报着刚刚汇总的消息,听了将近一刻时间后,他突然问道:“清歌最近怎样?” 追月一愣,随即禀道:“据报,她做了翼营的主将,近来一直呆在容城扩建翼营。” “哦?”宴泽牧笑着回过身来,道:“越发有趣了,她带兵的样子……真是让人遐想联翩……” 正说着,殿外太监禀报,尚书令微风求见。 宴泽牧朗声道:“宣。” 不一会儿,微风衣袂翩翩地飘进殿来,趋前向宴泽牧行了一礼。 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宴泽牧睨他一眼,笑道:“玩归玩,可别让猫挠瞎了眼。” 微风抬起头,浅笑道:“她是第二个勾起我浓厚兴趣的女人,还请皇上多宽限臣几日。” 宴泽牧挑眉,问:“第一个是谁?” 微风有些遗憾道:“见了两次打了两次,至今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宴泽牧笑道:“原来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微风似被戳中了要害,面色一正转移话题道:“皇上,臣有一事启奏。” 宴泽牧大笑起来,道:“讲。” 微风道:“征海军在往百州京北运送士兵的途中,发现了一座海岛。” 宴泽牧敛起笑容,道:“上面有我感兴趣的人?” 微风俯首:“皇上英明。” 宴泽牧道:“如此看来,果真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说。”思索一阵后,道:“将地图呈上来,此番,我要亲自出马。” 六月初,洲南容城,翼营。 小影为刚刚得到的战报惴惴不安。 自四月三十夕烟之战后,宴泽牧又向京北派了二十万援军,如今,整个京北有殷罗援军三十几万,而这三十几万援军已经牢牢地牵制住了平楚的左丘玄楚阳大军,与此同时,姬申率领的二十万东海军会合了被赶出安海郡的贺彪大军,一起与即墨襄反复争夺黄松山金矿。 左丘玄和即墨襄被牵制住了,三十几万边防军便在夜灵的率领下数次攻击伏虎关,双方激战甚烈,各有损伤,据报,双方正在谋划一场殊死决战,不死不休。 小影很是担心,她知道夜灵对即墨一族有多恨,听说此番夜灵升任边防军总统领是姬申保荐的,他这分明是想利用夜灵的这种仇恨让他和即墨晟之间做殊死搏斗,而他自己,正好从中渔利。 更可恶的是,宴泽牧还在其中插了一脚,无论是平楚惨败还是百州惨败,相信都是他乐于看见的。 她不想让夜灵和即墨晟之间形成不死不休之势,更不想让宴泽牧和姬申借刀杀人从中渔利,她想,去一趟京北。 当然,她不能带着她正在组建扩张中的翼营去,若她单独一个人去,免不了要向景澹告假,怎么说才好呢?她总不能告诉他,她是去阻止夜灵和即墨晟决战的,毕竟,若是夜灵能击败即墨晟夺回伏虎关,于百州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或许,她可以撒个谎,就说,不放心海岛上的李荥,想回去看看? 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一个借口可寻。 计议已定,便欲让袁立去叫姚琮过来商议,不意袁立却先一步进来禀道,外面有一个自称陆清远的人要求见她。 听说是陆清远,小影有片刻的愣怔,然后亲自去营外迎接他。 几年不见,他消瘦沧桑了许多,寒暄几句后,两人一同进了将帐,袁立奉上茶。 陆清远微笑道:“小影,早就听说了你还活着的消息,夜灵大哥和我们都很高兴,只是不知你身在何处,所以一直也未得相见,最近偶然听说你当了翼营的主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你。” 小影有些勉强地一笑,微微垂下眸子,抑着些心伤,道:“陆大哥,你此番前来,怕是不单单只为探望我。” 陆清远收起笑容,点头道:“一是为了看望你,再者,也为了向你打听阿媛的消息。” 小影低着头,沉默不语。 陆清远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当他看到一滴泪落在她的手背上时,眸中的期冀掺杂进深刻的担忧,问:“她不好?” “她死了。”小影别过脸,擦了把颊上的泪。 陆清远怔住。 泪很快流了下来,却不抽泣,声音轻得仿若一丝随风荡漾的柳絮,问:“什么时候?谁?” 小影转过脸来,看着他,眸色因伤痛而转为深沉,道:“七年前,为了保护我,她……”说到此处,突然哽咽,她捂住嘴,泪如泉涌。 陆清远垂下眸子,半晌,问:“是谁?” “姬申的侍卫,三年前,我已经杀了他。”小影咬唇抑住哽咽,至于景嫣,她暂时还不想让他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陆清远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再次传来:“如此说来,那枚玉梳,也是你留在我书桌上的?” 小影点头,流着泪道:“她怕耽误了你,临死前,一再叮嘱我要将它还给你。” 顿了一顿之后,他突然站起,大步流星向门外冲去。 小影没有拦他,她知道,这样的结局,或许他早已料到,但仍不免悲伤至极,惊痛至极,他需要发泄。 尘封多年的惨痛记忆一被翻起,悲凉的感觉像是窖藏了多年的陈年老酒,剥离了入口时味觉上的冲击,沉淀为萦绕不去永难忘怀的余韵。这种痛来自灵魂深处,任何方式都难以抹灭或是愈合,记忆会牵引它贯彻活着的人余下的所有岁月,并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毫不隐晦地敲击你每一丝脆弱而敏感的神经。 小影双手蒙住小脸,无语地支在桌上,暂时地失去了继续行动或是说话的一切欲念和动力。 两个时辰后,陆清远又回来了,带着红肿的眼圈和歇斯底里筋疲力尽后的疲惫。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陆清远问:“你将她葬在哪里?” 小影道:“青湖,和我其他的亲人在一起。” 陆清远不语。 小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回过脸来,眼睛仍带着晶亮的湿润,问:“盛泱的官不做了么?” 陆清远抬起头,有些失落道:“朝廷竟然同意由殷罗发兵讨伐洲南,我想不出继续留在那里还有什么意义。” 小影一惊,问:“殷罗要发兵攻打洲南?” 陆清远转眸看她,道:“不是攻打,而是,名正言顺的讨伐。” 小影怒道:“岂有此理?皇帝他真的病昏了头了么?” 陆清远沉沉叹了口气,道:“来此之前,我去翼城见过景澹,将此事告知他了,如今,除了早作准备之外,别无他法。” 小影紧捏着拳头,渐渐安静下来,问:“如今,你准备去哪里?” 陆清远默默道:“夜灵他们都在京北浴血奋战,我已了了牵挂,准备去京北和他们会合。” 小影低眸,顿了顿,道:“正好我也要去一趟,我们同行。” 陆清远道:“好。” 两人六月初五从翼城出发,一路马不停蹄,中旬时来到东海青湖,拜祭了小影的爷爷,双亲和阿媛,又一路向北。 六月十七酉时许,两人抵达小城夕烟,陆清远建议连夜穿越伏虎关,小影却想在夕烟逗留片刻,于是,两人便在夕烟分道扬镳。 送走了陆清远之后,小影独自牵着马穿过冷清败落的城区,来到夕烟之战发生的城北郊外。 暗夜戚戚,野风呼啸,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脚下的泥土似乎还带着被鲜血浸泡松软的粘腻,然而,野草却已长势蓬勃。 不远处传来几声夜枭低哑的鸣叫,似乎昭示着这片领地只属于死亡和黑暗,任何活着的人来到这里,都是不合时宜的。 小影仰头看向夜空,月不圆,但很大,很亮。闪烁的星都离得很远,显得月尤其孤单寂寞。 小影低眸,看着手中那柄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光晕的银枪,一滴泪落下的同时,她身形一转,腾身跃进更为宽阔的旷野中,衣袂翻飞间,一套精妙无比的四十九路飞星传恨枪划碎月光照凉荒野。 她舞得那般精妙,远远看去,但见流星一般的飞光包围在她的身周,相形之下,她的身影犹如包围在银月中的一团交错迷离的暗光,模糊难辨。刺,拿,拦,挑,劈,点……每一个动作都暗蕴杀气却又绚丽如景,每一道闪电般的弧光划出,都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伴着它静静陨落。 倾尽全力的舞动中,她无意中向枪头一看,一点银光在月光下一闪,随即又水流般消逝,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样一副场景:海上春山,午后,和风煦日下,两条身影在沙滩上动作一致地上下翻飞,左右腾跃,每一转身,都有银光迅疾如电闪过眼角。她调皮,出其不意一枪挑向身侧男子发带,背对她的男子却反应更快,反手一枪架住她的枪头,叮的一声,瞬间碰撞迸发出来的光亮迷了人的眼睛,他扭头自信一笑,清亮的眸光却比枪头的银光更耀眼灿烂,甚至掩过了太阳的光辉…… 蓦然袭来的剧痛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怔了一怔之后,她流着泪仰头,痛苦至极地大声嘶喊道:“景苍——景苍——你回答我——” 悲怆的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缭绕盘旋,传来隐隐的幽秘空寂的回音,小影无助地轻轻摇头,泣不成声。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线低哑醇厚的男音,带着淡淡的魅惑和更多的无情,以夜之君王特有的神秘和慵懒声调,浸润夜色轻缓响起: “我想,他做不到了。” 第243章 毒发 走了大概两里不到,她伤累已极,倚在一棵树下喘息一会儿,拨开树丛向光亮处一看,城门上,“伏虎关”三个大字清晰可见。 她回过身子,伏虎关,即墨晟在里面,她要去见他吗? 要阻止他和夜灵殊死决战,她必须要去见他,但不是现在,她不能这样去见他,不能这样狼狈地去见他。 她还是先去见夜灵。 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她需要疗伤,她需要借助药物尽快使自己复原,因为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拖延,宴泽牧即将对洲南动手,这里的事情解决之后,她要尽快赶回翼营去。 她再次拨开树丛看了看守卫森严的城门,暗暗咬了咬唇。 一个多时辰后,已近三更,池莲棹刚刚从即墨晟那里出来,就被守候在长廊拐角处的朱峤一把拉住。 池莲棹惊奇:“阿峤,你回来了?怎么不去见少主呢?刚刚他还问起你回来没有……” 朱峤却甚为紧张地向即墨晟门口张望了一下,扯着池莲棹就走。池莲棹不明所以,他又不肯做声,只好跟他一起出了主院来到他们两人栖身的西院。 两人一同来到朱峤的房前,他方才神情稍定,看看四周无人,一脸苦相地对池莲棹道:“莲棹,这次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池莲棹一脸疑惑,道:“什么事啊?让你这般紧张?” 朱峤道:“别的话我且不说,你先来看看。”说着,推开房门,和池莲棹一起进到内室。 床上却躺着一名女子,池莲棹远远一看,连忙回避,不悦道:“阿峤,你发什么神经?” 朱峤一边扯着他往床边走一边道:“你别想歪了,先看看她是谁。” 池莲棹走近一看,床上的女子长发湿黏,面色苍白泛清,唇角带血,明显受了重伤,仔细一看,心中一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影。 当下回过身来指着床上的女子道:“阿峤,你又……” 朱峤苦笑,摇头道:“完了完了,你看,你的第一直觉也是我打伤了她,这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池莲棹凝眉,问:“难道不是?” 朱峤又急又恼道:“我的确打了她,但我不是故意的,而且她变成这样也与我无关……”话语未完,只见池莲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道:“好,这样跟你说,我的确对她出过手,可她变成这样不全是因为我啊,我出手之前她就已经身受重伤了,我不过打了她一掌,她就晕过去了,我走到近前一看,发现是她,就把她弄到这来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池莲棹伸手止住他道:“你这样讲谁能懂?你还是从头讲起,怎么遇见她,怎么对她动的手,又为什么要与她动手,一一讲来。” 朱峤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也活该我倒霉,就在半个时辰前,我入了城,便急着赶来向少主复命,行经城北的景春大街时,发现一间药堂门外,几十个士兵正与一个人打斗,伤了不少。因离得远,看不清中间那人究竟是何面目,只听得有人喊‘捉奸细捉奸细’,我见那人武功了得,转瞬便要从包围圈中逃脱,便迎上前去给了她一掌,待她中招落地,才发现她已是强弩之末,将她翻过身子来一看,我更没主意了,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你说,此事要被少主知道了,我,我该怎么解释啊。” 池莲棹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沉声道:“城内一向太平,今夜出现斗殴事件,定然瞒不住少主。为今之计是赶紧为她疗伤,一定要赶在少主发现之前将她救醒,只要她说一句不关你事,你自然也就无事了。” 朱峤一愣,随即欣喜道:“对对,我怎么没有想到,莲棹,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天色将曙,坐在床上为小影运功疗伤的两人收了势,疲惫万分地下了床,朱峤看着床上面色已有好转的小影,对一旁的池莲棹道:“你看她今天上午能不能醒?” 池莲棹道:“应该没有问题,吩咐下去汤药一定要跟上。只怕,少主马上就要召见你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唤朱峤去见即墨晟,朱峤苦笑着转过脸来看看池莲棹,道:“猜得真准。” 即墨晟房内,朱峤到时,即墨晟刚刚用过早餐,天还未大亮,桌角的灯依然亮着,他正站在书桌边看一副地图,听到朱峤行礼的声音,眉眼不抬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峤迟疑了片刻,终究不敢撒谎,老老实实道:“昨夜三更。” “嗯。”即墨晟应了一声,目光盯在地图的某处,少时,问:“王爷那边怎么说?” 朱峤颔首,道:“王爷什么也没说,只是人……已经杀了。” 即墨晟抬眸,清粼粼的目光抑着些疲惫,怔了一怔之后,道:“也罢,即便送还给他,也未必能缓和如今的局势。其实,只要我在这里,局势又如何能缓和?” 朱峤低头不语。 “昨夜景春大街发生什么事?”即墨晟突然问。 朱峤一惊,头垂得更低,道:“抓到了一个人,应该,不是奸细。” “审问过了?”即墨晟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烛光映照其上,泛着淡淡的莹润的光,眉眼不抬。 “还……没有。”朱峤迟疑着是现在就说出来还是再拖延片刻,毕竟他不知小影此刻是否醒了。 出了一回神,抬头一看,却见即墨晟正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咯噔一下。 “究竟什么人?”他面无表情。 朱峤低着眸,有些躲闪道:“是……洲南的影郡主。” 即墨晟一愣,眸中似有狂风刮过,霎时便昏茫一片。 回过神来,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仓促地低下头,手也渐渐握成了拳,沉默片刻,问:“可知她因何而来?” 朱峤低声道:“人还未醒,所以,不得而知。” 即墨晟再次沉默,半晌,道:“你先下去。” 朱峤急匆匆赶到西院,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一男一女说话声,心中暗喜,想是小影醒了。 推开门,果见池莲棹坐在桌边,而小影靠坐在床上,两人正在交谈,听见门响,一同看了过来。 朱峤面上一红,走近向小影赔礼道:“影郡主,请恕朱峤昨夜鲁莽,失手伤了你。” 小影摇头,微微一笑,道:“是我自己鲁莽,倒要谢你救了我。” 朱峤抬头,正要推辞,目光扫到她颈边几枚鲜艳的红印,话语顿时梗在喉间,表情愣怔起来。 一旁的池莲棹察觉出他的失态,便插言道:“影郡主,你有伤在身,当好好休养,我和朱峤就不打扰你了……” 话未说完,小影却道:“不必了,承蒙二位相助,此刻我已感觉好了不少,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她微微低眸,少时又抬头,道:“请问你们少主在吗?我想见他。” 即墨晟书房内,即墨晟立在窗边,桌上有些凌乱地铺着地图和几本折子,阳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晕出迷蒙的光辉,长而英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地上,雕塑一般,唯见眉下与他冷俊的脸庞不太相配的纤长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轻缓地一闪,一闪。 门响之时,有几丝带着燥热的微风进来,聊起他几缕发丝,他静静回头,看向立在门里的女子。 纤弱,苍白,看起来很不好。 然她的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笑,灿烂如他桌上水晶镇纸边缘那一线反射的微光,美丽,却又让人深深忧虑会随时消逝。 “晟哥哥。”她的语气不见丝毫别扭,亲切自然得仿似两人之间并无丝毫隔阂,就如十二年在夕阳晚照下的盛泱街道上一般。 即墨晟不由怀疑,她,是否已经得知了他成亲的消息,抑或,至今仍被蒙在鼓中? 她走近几步,仰着头,仍是淡淡的笑,道:“晟哥哥,为何盯着我不说话,怪我没有恭贺你成婚之喜么?此番我来的匆忙,没有带贺礼,日后有机会再补上。” 想用微笑掩饰痛苦,殊不知,带着痛苦神韵的微笑,比眼泪更能灼痛一个人的心。 然而两个希望对方忽略自己伤痛的人,选择的方式多少会有雷同。 即墨晟的微笑很美,却有些勉强,像是暴雨前夕执着不肯被乌云掩盖的阳光,有形无势,他几步跨到书桌边,一边收拾着桌上凌乱的折子一边道:“不知你要来,看屋里这样乱……”收拾了几本之后,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瞬间暗沉,再也无法掩饰。 自见面到而今所做的一切努力皆告白费,小影也微微地垂下了眸。 即墨晟放下折子,抬头看着她,少顷,抑着心痛极力使自己语调平静道:“你瘦了很多。” 小影抬眸,看着他一缕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迷离光点的发丝,低声道:“彼此彼此。” 气氛顿时沉抑。 有叹息声轻轻响起,即墨晟抬头,见小影正看着他,目光忧郁地问:“晟哥哥,你们……准备要打到什么时候?” 即墨晟看着她,毫不隐晦道:“我不知道。” 小影垂下眸,她知道,他权力再大,也不过位极人臣,他毕竟不是平楚的国君,做不得平楚的主。 “晟哥哥,我此番前来,有一个不情之请。”她道。 “你说。”他语调沉柔。 小影抬眸看着他,道:“不要与夜灵成不死不休之势,好不好?”尽管她心里清楚,作为对立国的两方,他们是敌非友,更何况,还有陈年旧仇在其中,可,她真的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人决战,真的不想看到。 即墨晟微微偏过脸,道:“小影,你知道这并非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他对我的恨,凌驾于战争之上,战争不过使他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和权柄,他不会放弃的。” “我知道,我本想先去见他再来见你,只是不想……”想起昨夜的事,她微微垂下了头。 即墨晟转眸看来,柔顺发丝的掩映下,白皙的脖颈上几枚红印若隐若现,他微怔,然后,极快地转过脸去,心中郁堵。 小影移开了话头,道:“晟哥哥,若是他不来找你,你可不可以也别去找他?” 即墨晟道:“我从未主动找过他,以后,也不会。” 小影心中略有安慰,微微泛起一丝微笑,道:“谢谢你,晟哥哥。” 即墨晟心中泛起苦涩,站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听她一声谢,感觉就像被人甩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他极力压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看着她道:“你身上有伤,不如在这里疗养一段时间再走。” 小影看着他漆黑的瞳孔,那里面,分明抑着一丝不舍和希冀,还有,欲盖弥彰的孤独。 空气中似有什么结成了网,将她包围其中,一碰就痛。她垂下眸,轻轻道:“不了,我还有事,晟哥哥,你多保重……”话音未完,心中突然一阵刀绞般的痛,毫无征兆地让她皱眉弯腰,双手紧捂胸口。 即墨晟明显一惊,几步跨过来扶住她纤弱的胳膊,难掩焦急地问:“怎么了?是不是伤势发作?” 小影小脸刷白,这阵痛来得意外,也不像受伤所致,但委实让她经受不住,她勉强站起身,鼻尖沁入他熟悉的气息,又挣扎着后退两步,看着他微微摇头,道:“不是,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说着,急急地退出门去。 即墨晟怅然若失地看着她的背影,想留她下来,他没有立场,想追去看看,他没有资格,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甬道尽头,心,沉甸甸地被痛苦和落寞塞满。 第243章 毒发 走了大概两里不到,她伤累已极,倚在一棵树下喘息一会儿,拨开树丛向光亮处一看,城门上,“伏虎关”三个大字清晰可见。 她回过身子,伏虎关,即墨晟在里面,她要去见他吗? 要阻止他和夜灵殊死决战,她必须要去见他,但不是现在,她不能这样去见他,不能这样狼狈地去见他。 她还是先去见夜灵。 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她需要疗伤,她需要借助药物尽快使自己复原,因为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拖延,宴泽牧即将对洲南动手,这里的事情解决之后,她要尽快赶回翼营去。 她再次拨开树丛看了看守卫森严的城门,暗暗咬了咬唇。 一个多时辰后,已近三更,池莲棹刚刚从即墨晟那里出来,就被守候在长廊拐角处的朱峤一把拉住。 池莲棹惊奇:“阿峤,你回来了?怎么不去见少主呢?刚刚他还问起你回来没有……” 朱峤却甚为紧张地向即墨晟门口张望了一下,扯着池莲棹就走。池莲棹不明所以,他又不肯做声,只好跟他一起出了主院来到他们两人栖身的西院。 两人一同来到朱峤的房前,他方才神情稍定,看看四周无人,一脸苦相地对池莲棹道:“莲棹,这次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池莲棹一脸疑惑,道:“什么事啊?让你这般紧张?” 朱峤道:“别的话我且不说,你先来看看。”说着,推开房门,和池莲棹一起进到内室。 床上却躺着一名女子,池莲棹远远一看,连忙回避,不悦道:“阿峤,你发什么神经?” 朱峤一边扯着他往床边走一边道:“你别想歪了,先看看她是谁。” 池莲棹走近一看,床上的女子长发湿黏,面色苍白泛清,唇角带血,明显受了重伤,仔细一看,心中一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影。 当下回过身来指着床上的女子道:“阿峤,你又……” 朱峤苦笑,摇头道:“完了完了,你看,你的第一直觉也是我打伤了她,这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池莲棹凝眉,问:“难道不是?” 朱峤又急又恼道:“我的确打了她,但我不是故意的,而且她变成这样也与我无关……”话语未完,只见池莲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道:“好,这样跟你说,我的确对她出过手,可她变成这样不全是因为我啊,我出手之前她就已经身受重伤了,我不过打了她一掌,她就晕过去了,我走到近前一看,发现是她,就把她弄到这来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池莲棹伸手止住他道:“你这样讲谁能懂?你还是从头讲起,怎么遇见她,怎么对她动的手,又为什么要与她动手,一一讲来。” 朱峤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也活该我倒霉,就在半个时辰前,我入了城,便急着赶来向少主复命,行经城北的景春大街时,发现一间药堂门外,几十个士兵正与一个人打斗,伤了不少。因离得远,看不清中间那人究竟是何面目,只听得有人喊‘捉奸细捉奸细’,我见那人武功了得,转瞬便要从包围圈中逃脱,便迎上前去给了她一掌,待她中招落地,才发现她已是强弩之末,将她翻过身子来一看,我更没主意了,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你说,此事要被少主知道了,我,我该怎么解释啊。” 池莲棹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沉声道:“城内一向太平,今夜出现斗殴事件,定然瞒不住少主。为今之计是赶紧为她疗伤,一定要赶在少主发现之前将她救醒,只要她说一句不关你事,你自然也就无事了。” 朱峤一愣,随即欣喜道:“对对,我怎么没有想到,莲棹,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天色将曙,坐在床上为小影运功疗伤的两人收了势,疲惫万分地下了床,朱峤看着床上面色已有好转的小影,对一旁的池莲棹道:“你看她今天上午能不能醒?” 池莲棹道:“应该没有问题,吩咐下去汤药一定要跟上。只怕,少主马上就要召见你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唤朱峤去见即墨晟,朱峤苦笑着转过脸来看看池莲棹,道:“猜得真准。” 即墨晟房内,朱峤到时,即墨晟刚刚用过早餐,天还未大亮,桌角的灯依然亮着,他正站在书桌边看一副地图,听到朱峤行礼的声音,眉眼不抬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峤迟疑了片刻,终究不敢撒谎,老老实实道:“昨夜三更。” “嗯。”即墨晟应了一声,目光盯在地图的某处,少时,问:“王爷那边怎么说?” 朱峤颔首,道:“王爷什么也没说,只是人……已经杀了。” 即墨晟抬眸,清粼粼的目光抑着些疲惫,怔了一怔之后,道:“也罢,即便送还给他,也未必能缓和如今的局势。其实,只要我在这里,局势又如何能缓和?” 朱峤低头不语。 “昨夜景春大街发生什么事?”即墨晟突然问。 朱峤一惊,头垂得更低,道:“抓到了一个人,应该,不是奸细。” “审问过了?”即墨晟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烛光映照其上,泛着淡淡的莹润的光,眉眼不抬。 “还……没有。”朱峤迟疑着是现在就说出来还是再拖延片刻,毕竟他不知小影此刻是否醒了。 出了一回神,抬头一看,却见即墨晟正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咯噔一下。 “究竟什么人?”他面无表情。 朱峤低着眸,有些躲闪道:“是……洲南的影郡主。” 即墨晟一愣,眸中似有狂风刮过,霎时便昏茫一片。 回过神来,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仓促地低下头,手也渐渐握成了拳,沉默片刻,问:“可知她因何而来?” 朱峤低声道:“人还未醒,所以,不得而知。” 即墨晟再次沉默,半晌,道:“你先下去。” 朱峤急匆匆赶到西院,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一男一女说话声,心中暗喜,想是小影醒了。 推开门,果见池莲棹坐在桌边,而小影靠坐在床上,两人正在交谈,听见门响,一同看了过来。 朱峤面上一红,走近向小影赔礼道:“影郡主,请恕朱峤昨夜鲁莽,失手伤了你。” 小影摇头,微微一笑,道:“是我自己鲁莽,倒要谢你救了我。” 朱峤抬头,正要推辞,目光扫到她颈边几枚鲜艳的红印,话语顿时梗在喉间,表情愣怔起来。 一旁的池莲棹察觉出他的失态,便插言道:“影郡主,你有伤在身,当好好休养,我和朱峤就不打扰你了……” 话未说完,小影却道:“不必了,承蒙二位相助,此刻我已感觉好了不少,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她微微低眸,少时又抬头,道:“请问你们少主在吗?我想见他。” 即墨晟书房内,即墨晟立在窗边,桌上有些凌乱地铺着地图和几本折子,阳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晕出迷蒙的光辉,长而英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地上,雕塑一般,唯见眉下与他冷俊的脸庞不太相配的纤长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轻缓地一闪,一闪。 门响之时,有几丝带着燥热的微风进来,聊起他几缕发丝,他静静回头,看向立在门里的女子。 纤弱,苍白,看起来很不好。 然她的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笑,灿烂如他桌上水晶镇纸边缘那一线反射的微光,美丽,却又让人深深忧虑会随时消逝。 “晟哥哥。”她的语气不见丝毫别扭,亲切自然得仿似两人之间并无丝毫隔阂,就如十二年在夕阳晚照下的盛泱街道上一般。 即墨晟不由怀疑,她,是否已经得知了他成亲的消息,抑或,至今仍被蒙在鼓中? 她走近几步,仰着头,仍是淡淡的笑,道:“晟哥哥,为何盯着我不说话,怪我没有恭贺你成婚之喜么?此番我来的匆忙,没有带贺礼,日后有机会再补上。” 想用微笑掩饰痛苦,殊不知,带着痛苦神韵的微笑,比眼泪更能灼痛一个人的心。 然而两个希望对方忽略自己伤痛的人,选择的方式多少会有雷同。 即墨晟的微笑很美,却有些勉强,像是暴雨前夕执着不肯被乌云掩盖的阳光,有形无势,他几步跨到书桌边,一边收拾着桌上凌乱的折子一边道:“不知你要来,看屋里这样乱……”收拾了几本之后,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瞬间暗沉,再也无法掩饰。 自见面到而今所做的一切努力皆告白费,小影也微微地垂下了眸。 即墨晟放下折子,抬头看着她,少顷,抑着心痛极力使自己语调平静道:“你瘦了很多。” 小影抬眸,看着他一缕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迷离光点的发丝,低声道:“彼此彼此。” 气氛顿时沉抑。 有叹息声轻轻响起,即墨晟抬头,见小影正看着他,目光忧郁地问:“晟哥哥,你们……准备要打到什么时候?” 即墨晟看着她,毫不隐晦道:“我不知道。” 小影垂下眸,她知道,他权力再大,也不过位极人臣,他毕竟不是平楚的国君,做不得平楚的主。 “晟哥哥,我此番前来,有一个不情之请。”她道。 “你说。”他语调沉柔。 小影抬眸看着他,道:“不要与夜灵成不死不休之势,好不好?”尽管她心里清楚,作为对立国的两方,他们是敌非友,更何况,还有陈年旧仇在其中,可,她真的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人决战,真的不想看到。 即墨晟微微偏过脸,道:“小影,你知道这并非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他对我的恨,凌驾于战争之上,战争不过使他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和权柄,他不会放弃的。” “我知道,我本想先去见他再来见你,只是不想……”想起昨夜的事,她微微垂下了头。 即墨晟转眸看来,柔顺发丝的掩映下,白皙的脖颈上几枚红印若隐若现,他微怔,然后,极快地转过脸去,心中郁堵。 小影移开了话头,道:“晟哥哥,若是他不来找你,你可不可以也别去找他?” 即墨晟道:“我从未主动找过他,以后,也不会。” 小影心中略有安慰,微微泛起一丝微笑,道:“谢谢你,晟哥哥。” 即墨晟心中泛起苦涩,站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听她一声谢,感觉就像被人甩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他极力压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看着她道:“你身上有伤,不如在这里疗养一段时间再走。” 小影看着他漆黑的瞳孔,那里面,分明抑着一丝不舍和希冀,还有,欲盖弥彰的孤独。 空气中似有什么结成了网,将她包围其中,一碰就痛。她垂下眸,轻轻道:“不了,我还有事,晟哥哥,你多保重……”话音未完,心中突然一阵刀绞般的痛,毫无征兆地让她皱眉弯腰,双手紧捂胸口。 即墨晟明显一惊,几步跨过来扶住她纤弱的胳膊,难掩焦急地问:“怎么了?是不是伤势发作?” 小影小脸刷白,这阵痛来得意外,也不像受伤所致,但委实让她经受不住,她勉强站起身,鼻尖沁入他熟悉的气息,又挣扎着后退两步,看着他微微摇头,道:“不是,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说着,急急地退出门去。 即墨晟怅然若失地看着她的背影,想留她下来,他没有立场,想追去看看,他没有资格,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甬道尽头,心,沉甸甸地被痛苦和落寞塞满。 第244章 固执 六月二十三,降龙城。 将近七月的百州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初夏的炎热,站在太阳底下的人无一不被烤得面庞通红汗如雨下。 而刚从太阳底下回来的小影面上却没有一丝血色,只透着伤与累的憔悴。 她捧着茶杯,倚在桌旁静静地等着,没一会儿,门被突然打开,她抬眸一眼,夜灵走了进来。 多年不见,他由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成熟男人,刚毅的脸庞和傲人的身板透着军人的飒爽英姿,也透着,难掩的煞气。 看到小影的第一眼,他怔了一怔,随即脸上扬起情不自禁的微笑,没过一刻,又被疑惑取代,开口就问:“小影,如何,这一路遇到平楚官兵了?你脸色不好。” 小影笑着摇摇头,放下茶杯,道:“夜灵哥哥,好久不见了。” 夜灵点点头,走到她身边,坐下,转眸看着她道:“有好些年,我以为你死了,很是内疚,上天保佑,你还活着,这证明,姓即墨的该死了。” 小影闻言,微微垂眸,道:“我听说裴骏哥哥和云横哥哥被即墨襄抓了。” 夜灵眸光一暗,转过头语气冷硬道:“不是抓了,是杀了。” 小影一惊。 夜灵却很快将瞬间凛冽的杀气收拾得不见痕迹,重新回过头来,道:“听说你在洲南带兵,怎么突然到京北来了?不会是特意来看望我的?” 小影小手紧握,刚刚听说的消息让她无法将此行的目的说出口,想到即墨晟时,她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知不觉中,皱了眉头。 夜灵察觉,关切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你休息一下,我晚上再来?” “不。”她连忙抬起头,却在接触到夜灵目光的时候,微微闪躲了一下。 夜灵起疑,问:“小影,你是不是有事?” 小影迟疑半晌,咬了咬牙,抬头正视夜灵,道:“夜灵哥哥,此番我来,实是想劝你不要将矛头一直对准即墨晟。” 夜灵闻言,愣了很久,然后豁然起身,似是气极,指着她道:“直到如今,你仍然在劝我放过即墨晟!” 小影低下头,道:“夜灵哥哥,你还感觉不到吗?为了报仇,你正在失去更多,你们原本兄弟十人,如今还剩几个?难道,你都不难过吗?” 夜灵面无表情线条冷硬,道:“我不会用眼泪和微笑来阐述亲情和友情,我只会用血与剑去维护它。” 他侧过脸,道:“他们都是我患难与共的兄弟,如今,仇恨已不仅仅限于亲情,更累及了友情,我不会放过他们。” “可是,你不该拿千千万万将士的命来为你的恨殉葬啊,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理应战斗得更有价值一些。”小影道。 夜灵道:“平楚是我们的敌人,不是么?” “也许不是最大的敌人。”小影紧盯他。 夜灵转过身,背对着小影,道:“小影,你我兄妹久未见面,我不想与你争论。不管百州的敌人有几个,即墨一族,始终将成为我面前不除不快的第一个。” “夜灵哥哥,你为何这般固执?国家危亡之际,难道你就不能为大局考虑考虑么?难道你就不能将这些恩怨暂且放到一边,看看有哪些人正躲在暗处等着你们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么?夜灵哥哥,你真的愿意让那些阴险小人得逞?”小影身上有伤,情绪一激动,面色又白了几分。 “国家危亡?在那样一帮当权者的统治下,它岂有不亡之理?”夜灵的语气十足不屑,小影一时愣怔。 夜灵回过头来,看着小影道:“这个国家早已不能给人以动力和信心了,保住你所爱的,杀掉你所恨的,便是而今我们能做的,该做的一切。” 傍晚时分,小影独自一人坐在降龙城外的高岗上,看着灯火阑珊的城池,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述。 夜灵对于仇恨的固执超乎她的想象,她并没能劝得动他。 细思他的话,觉得不无道理,可心中不知为何总有那样一丝沉沉的忧伤在缠绕。 保住你所爱的,杀掉你所恨的,乘此乱世。 爱和恨,若能像生与死一般的界限分明该有多好,可它往往混沌不清。 今天,她看着夜灵刚毅而冷峻的脸庞,看着他沉静犀利的眼神,听着他音如金石的语调,心中突然就生出那样一种深刻的恐惧来,恐惧有一天,这些自己所熟悉的,喜欢的,依恋的鲜活面容将无可挽回地一一离自己而去,再不可追,再不可念,就像爹爹一般,就像阿媛一般,就像……景苍一般…… 届时,她若还活着,她该怎么办? 每一秒都会不亚于凌迟一般的痛苦,她会连自杀都嫌太慢。 可如今这世道,如今这情势,让她相信她所恐惧的这些完全有可能发生。 有时候,因为极度的害怕和担忧,她甚至会幻想这样一种情形:若是晟哥哥能谋朝篡位,做了平楚的君主,那该多好,他一定不会主动发动战争的,或许,百州和平楚还能永修和睦。 若是,宴泽牧能守信一些该多好,她会愿意像在龙栖园时一般地跟在他身边,只要他不要对百州,不要对洲南动非分之想,不要让她失去更多的朋友和亲人。真的,若能以她一己之牺牲换天下太平,她会愿意的,毕竟,这世上,已无她可期待之人,心中没有牵挂,跟谁在一起都无关紧要了。 然,幻想终究是疯狂的,就实际情况而言,她所设想的最好结局,便是杀了姬申,然后和宴泽牧同归于尽。 要实现这一目标,她还需要付出不少的心力和代价,单单是如何能杀掉宴泽牧这一样,就够她劳神费力挖空心思了。 仰头看看星空,轻叹一口气,就这样回洲南么?一事无成的? 心口传来丝丝疼痛,她苦笑,或许,又着了宴泽牧的道儿了,早知道,他不会那样轻易放过她的,他似乎越来越疯狂,越来越不可理喻了,火海中,他说要与她同归于尽,可她心中就是不信,她甚至坚信,那些火并不能要他的命,他本身,就像一团火,邪恶的,毁天灭地的烈火。 或许,她该去海岛上一次,看看李荥和玉霄寒过得怎样,这两人,一个双腿不便,一个单纯如孩子,想来,都是令人放心不下的主儿,这次顺道去看看他们,也算不虚此行。 安海郡以南五十多里的小城留春,姬申刚刚与众将领商议完下一步攻城方略,龙秀便来了。 姬申将帐内闲杂人等驱尽,独留龙秀与他二人。 姬申问:“事情进展如何?” 龙秀道:“出乎意外的顺利,一百二十位秀女,宴泽牧独独选中了小萝。” 姬申眉头一皱,问:“只选了她一个?” 龙秀点头,道:“巧就巧在这儿。” 姬申低眉沉吟半晌,道:“不对啊,终不致如此巧合,会不会,是他察觉了什么?” 龙秀道:“不会,此事我安排地极为严密,无论他从哪个方面查,都无懈可击,他没道理察觉。再者,他若真的察觉了,单单留下小萝,其余的要么送给大臣要么遣散,不等于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的目的了么?” 姬申抬头,不可思议道:“他将秀女送给大臣?” 龙秀道:“是啊,而且是当朝由大臣们自己挑选,听说,最美的一名女子送给了尚书令微风。至于宴泽牧,他是最后一个挑的,挑中的就是小萝。” 姬申冷冷一笑,道:“要么是他的精明已超出我们所有人的估计,要么,就是天助我也。你觉得哪一种猜测更符合实际?” 龙秀思索着道:“我还是认为,此事真的就是偶然,凑巧,不可能是他察觉之后而为之。” 姬申挑眉,问:“依据何在?” 龙秀道:“你想,若是你怀疑对手想安插一名女子在你身边,你会如何做?无外乎两种选择,第一,将她杀了,震慑对方。第二,将她作为自己最亲密的人,让她有接触机密的机会,从而达到用假情报去迷惑对手的目的,只有这两种做法,才合情合理。 而现今殷罗那边的情况是,小萝虽进了后宫,但只被封为美人,属于后宫中的下等,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任何我们想得到的情报,宴泽牧若是发现了她的身份,如此安排,不合常理。” 姬申蹙眉深思,道:“你说的有理,如今虽然瞒过了宴泽牧,但眼下情况于我们仍然不利,无法了解宴泽牧更多,我们的努力,等于白费。” 龙秀道:“也不尽然,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宴泽牧后宫一共有贵妃一名,嫔妃三名,贵人五名,美人三名,个个都有绝世之姿,但相形之下容貌较为次等的小萝进宫后,却得到了她们所有人都从未得到过的恩宠——连续三夜被宴泽牧召幸。” 姬申抬眸,甚是惊异道:“连续三夜?” 龙秀点头。 姬申失笑,道:“看起来,宴泽牧好色倒并非是装出来的,同一个女人连续三夜被宠幸,竟然都成了史无前例的莫大恩宠。如此说来,小萝倒还是有向上爬的希望的。” 龙秀道:“你忘了我们挑中小萝的初衷了么?” 姬申一愣,随即一拍额头,道:“最近被这个即墨襄气得真是健忘了许多。对对,至少,有一件事我们可以肯定了,宴泽牧对秋雁影,的确是有非同寻常的感情的,这倒可以解释他为何挑中小萝之后却只封了个美人,后又行那样的‘绝世之宠’,想来,他或许还想迷惑我们的。想不到,他也会被我抓住自作聪明的把柄。 龙秀,小萝那边你盯紧一点,只要秋雁影一日没落在宴泽牧手中,小萝便多一日接触和了解宴泽牧的机会,值此紧要关头,我们要争分夺秒,让每一个人的能力都发挥到极致。” 龙秀应承,又道:“有一件事我倒觉得你该注意一下。” 姬申问:“什么事?” 龙秀道:“刚得到消息,宴泽牧如今已不在宫中,前几日,有人在伏虎关附近看到了秋雁影。” 姬申凝眉:“秋雁影?她不是在洲南练兵么?”深思一会,道:“你赶快布置人手盯住她,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说李荥。” 龙秀道:“人手早已安排下了,放心。” 第244章 固执 六月二十三,降龙城。 将近七月的百州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初夏的炎热,站在太阳底下的人无一不被烤得面庞通红汗如雨下。 而刚从太阳底下回来的小影面上却没有一丝血色,只透着伤与累的憔悴。 她捧着茶杯,倚在桌旁静静地等着,没一会儿,门被突然打开,她抬眸一眼,夜灵走了进来。 多年不见,他由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成熟男人,刚毅的脸庞和傲人的身板透着军人的飒爽英姿,也透着,难掩的煞气。 看到小影的第一眼,他怔了一怔,随即脸上扬起情不自禁的微笑,没过一刻,又被疑惑取代,开口就问:“小影,如何,这一路遇到平楚官兵了?你脸色不好。” 小影笑着摇摇头,放下茶杯,道:“夜灵哥哥,好久不见了。” 夜灵点点头,走到她身边,坐下,转眸看着她道:“有好些年,我以为你死了,很是内疚,上天保佑,你还活着,这证明,姓即墨的该死了。” 小影闻言,微微垂眸,道:“我听说裴骏哥哥和云横哥哥被即墨襄抓了。” 夜灵眸光一暗,转过头语气冷硬道:“不是抓了,是杀了。” 小影一惊。 夜灵却很快将瞬间凛冽的杀气收拾得不见痕迹,重新回过头来,道:“听说你在洲南带兵,怎么突然到京北来了?不会是特意来看望我的?” 小影小手紧握,刚刚听说的消息让她无法将此行的目的说出口,想到即墨晟时,她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知不觉中,皱了眉头。 夜灵察觉,关切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你休息一下,我晚上再来?” “不。”她连忙抬起头,却在接触到夜灵目光的时候,微微闪躲了一下。 夜灵起疑,问:“小影,你是不是有事?” 小影迟疑半晌,咬了咬牙,抬头正视夜灵,道:“夜灵哥哥,此番我来,实是想劝你不要将矛头一直对准即墨晟。” 夜灵闻言,愣了很久,然后豁然起身,似是气极,指着她道:“直到如今,你仍然在劝我放过即墨晟!” 小影低下头,道:“夜灵哥哥,你还感觉不到吗?为了报仇,你正在失去更多,你们原本兄弟十人,如今还剩几个?难道,你都不难过吗?” 夜灵面无表情线条冷硬,道:“我不会用眼泪和微笑来阐述亲情和友情,我只会用血与剑去维护它。” 他侧过脸,道:“他们都是我患难与共的兄弟,如今,仇恨已不仅仅限于亲情,更累及了友情,我不会放过他们。” “可是,你不该拿千千万万将士的命来为你的恨殉葬啊,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理应战斗得更有价值一些。”小影道。 夜灵道:“平楚是我们的敌人,不是么?” “也许不是最大的敌人。”小影紧盯他。 夜灵转过身,背对着小影,道:“小影,你我兄妹久未见面,我不想与你争论。不管百州的敌人有几个,即墨一族,始终将成为我面前不除不快的第一个。” “夜灵哥哥,你为何这般固执?国家危亡之际,难道你就不能为大局考虑考虑么?难道你就不能将这些恩怨暂且放到一边,看看有哪些人正躲在暗处等着你们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么?夜灵哥哥,你真的愿意让那些阴险小人得逞?”小影身上有伤,情绪一激动,面色又白了几分。 “国家危亡?在那样一帮当权者的统治下,它岂有不亡之理?”夜灵的语气十足不屑,小影一时愣怔。 夜灵回过头来,看着小影道:“这个国家早已不能给人以动力和信心了,保住你所爱的,杀掉你所恨的,便是而今我们能做的,该做的一切。” 傍晚时分,小影独自一人坐在降龙城外的高岗上,看着灯火阑珊的城池,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述。 夜灵对于仇恨的固执超乎她的想象,她并没能劝得动他。 细思他的话,觉得不无道理,可心中不知为何总有那样一丝沉沉的忧伤在缠绕。 保住你所爱的,杀掉你所恨的,乘此乱世。 爱和恨,若能像生与死一般的界限分明该有多好,可它往往混沌不清。 今天,她看着夜灵刚毅而冷峻的脸庞,看着他沉静犀利的眼神,听着他音如金石的语调,心中突然就生出那样一种深刻的恐惧来,恐惧有一天,这些自己所熟悉的,喜欢的,依恋的鲜活面容将无可挽回地一一离自己而去,再不可追,再不可念,就像爹爹一般,就像阿媛一般,就像……景苍一般…… 届时,她若还活着,她该怎么办? 每一秒都会不亚于凌迟一般的痛苦,她会连自杀都嫌太慢。 可如今这世道,如今这情势,让她相信她所恐惧的这些完全有可能发生。 有时候,因为极度的害怕和担忧,她甚至会幻想这样一种情形:若是晟哥哥能谋朝篡位,做了平楚的君主,那该多好,他一定不会主动发动战争的,或许,百州和平楚还能永修和睦。 若是,宴泽牧能守信一些该多好,她会愿意像在龙栖园时一般地跟在他身边,只要他不要对百州,不要对洲南动非分之想,不要让她失去更多的朋友和亲人。真的,若能以她一己之牺牲换天下太平,她会愿意的,毕竟,这世上,已无她可期待之人,心中没有牵挂,跟谁在一起都无关紧要了。 然,幻想终究是疯狂的,就实际情况而言,她所设想的最好结局,便是杀了姬申,然后和宴泽牧同归于尽。 要实现这一目标,她还需要付出不少的心力和代价,单单是如何能杀掉宴泽牧这一样,就够她劳神费力挖空心思了。 仰头看看星空,轻叹一口气,就这样回洲南么?一事无成的? 心口传来丝丝疼痛,她苦笑,或许,又着了宴泽牧的道儿了,早知道,他不会那样轻易放过她的,他似乎越来越疯狂,越来越不可理喻了,火海中,他说要与她同归于尽,可她心中就是不信,她甚至坚信,那些火并不能要他的命,他本身,就像一团火,邪恶的,毁天灭地的烈火。 或许,她该去海岛上一次,看看李荥和玉霄寒过得怎样,这两人,一个双腿不便,一个单纯如孩子,想来,都是令人放心不下的主儿,这次顺道去看看他们,也算不虚此行。 安海郡以南五十多里的小城留春,姬申刚刚与众将领商议完下一步攻城方略,龙秀便来了。 姬申将帐内闲杂人等驱尽,独留龙秀与他二人。 姬申问:“事情进展如何?” 龙秀道:“出乎意外的顺利,一百二十位秀女,宴泽牧独独选中了小萝。” 姬申眉头一皱,问:“只选了她一个?” 龙秀点头,道:“巧就巧在这儿。” 姬申低眉沉吟半晌,道:“不对啊,终不致如此巧合,会不会,是他察觉了什么?” 龙秀道:“不会,此事我安排地极为严密,无论他从哪个方面查,都无懈可击,他没道理察觉。再者,他若真的察觉了,单单留下小萝,其余的要么送给大臣要么遣散,不等于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的目的了么?” 姬申抬头,不可思议道:“他将秀女送给大臣?” 龙秀道:“是啊,而且是当朝由大臣们自己挑选,听说,最美的一名女子送给了尚书令微风。至于宴泽牧,他是最后一个挑的,挑中的就是小萝。” 姬申冷冷一笑,道:“要么是他的精明已超出我们所有人的估计,要么,就是天助我也。你觉得哪一种猜测更符合实际?” 龙秀思索着道:“我还是认为,此事真的就是偶然,凑巧,不可能是他察觉之后而为之。” 姬申挑眉,问:“依据何在?” 龙秀道:“你想,若是你怀疑对手想安插一名女子在你身边,你会如何做?无外乎两种选择,第一,将她杀了,震慑对方。第二,将她作为自己最亲密的人,让她有接触机密的机会,从而达到用假情报去迷惑对手的目的,只有这两种做法,才合情合理。 而现今殷罗那边的情况是,小萝虽进了后宫,但只被封为美人,属于后宫中的下等,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任何我们想得到的情报,宴泽牧若是发现了她的身份,如此安排,不合常理。” 姬申蹙眉深思,道:“你说的有理,如今虽然瞒过了宴泽牧,但眼下情况于我们仍然不利,无法了解宴泽牧更多,我们的努力,等于白费。” 龙秀道:“也不尽然,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宴泽牧后宫一共有贵妃一名,嫔妃三名,贵人五名,美人三名,个个都有绝世之姿,但相形之下容貌较为次等的小萝进宫后,却得到了她们所有人都从未得到过的恩宠——连续三夜被宴泽牧召幸。” 姬申抬眸,甚是惊异道:“连续三夜?” 龙秀点头。 姬申失笑,道:“看起来,宴泽牧好色倒并非是装出来的,同一个女人连续三夜被宠幸,竟然都成了史无前例的莫大恩宠。如此说来,小萝倒还是有向上爬的希望的。” 龙秀道:“你忘了我们挑中小萝的初衷了么?” 姬申一愣,随即一拍额头,道:“最近被这个即墨襄气得真是健忘了许多。对对,至少,有一件事我们可以肯定了,宴泽牧对秋雁影,的确是有非同寻常的感情的,这倒可以解释他为何挑中小萝之后却只封了个美人,后又行那样的‘绝世之宠’,想来,他或许还想迷惑我们的。想不到,他也会被我抓住自作聪明的把柄。 龙秀,小萝那边你盯紧一点,只要秋雁影一日没落在宴泽牧手中,小萝便多一日接触和了解宴泽牧的机会,值此紧要关头,我们要争分夺秒,让每一个人的能力都发挥到极致。” 龙秀应承,又道:“有一件事我倒觉得你该注意一下。” 姬申问:“什么事?” 龙秀道:“刚得到消息,宴泽牧如今已不在宫中,前几日,有人在伏虎关附近看到了秋雁影。” 姬申凝眉:“秋雁影?她不是在洲南练兵么?”深思一会,道:“你赶快布置人手盯住她,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说李荥。” 龙秀道:“人手早已安排下了,放心。” 第245章 等你 六月二十八上午,小影乘着杨义臣的船来到海上春山,还未踏上岸,便被眼前那一片怵目惊心的焦黑给惊呆了。 离海岛还有十数丈的距离,她施展绵字诀踏着波浪向岸上奔去,望着眼前被烧得不辨原貌的海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到处都是暴露在外的绝杀机关,烧焦的尸体和树桩,满地灰烬,原来的几间木屋早已变成了一堆断壁残垣。 她焦急地逡巡着遍地的尸体,可惜都已烧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样子,她举目四顾,不见半个人影,心中的惶急无法言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荥和玉霄寒又在哪里?会不会已经遭遇了不测? 谁?谁有这样的能力能把这里弄成这样? 茫无头绪间,她只觉得无法支撑自己,全身一阵无力,便要坐到焦黑一片的地上去。 幸而杨义臣来到身边扶了她一把,在一旁不无忧虑道:“怎么会这样?十五我们来送粮食还好好的,怎么才过去十几天就变成了这样?” 小影似被他的话刺激到,竭力支撑起身子,道:“杨大哥,麻烦你帮我四处看看,可有活口或者……线索。” 杨义臣应声,两人便在废墟中找寻起来。 一上午过去,一无所获,杨义臣建议先到船上去用过午餐再说,小影却没有食欲,谢绝了杨义臣的邀请,独自登上岛上唯一一处干净如常的地方——西面断崖。 刚在崖顶站稳,眼角扫到的一抹人影让她瞬间警觉,握紧手中银枪转眸看去。 玉霄寒半坐半躺地靠在那棵老松下,脸微微侧在一边,闭着双眸,如水的轻纱如羽的长发铺散在身下的岩石上,一动不动。 小影的心漏跳了一拍,胸口似被棉花塞满,堵得喘不过气来,怔了一怔之后,近乎僵硬地向玉霄寒走去。 她已经离他如此之近了,他仍然毫无反应,他…… 不,不会的,他一定是睡着了,一定是…… 烈烈的海风中,小影下意识地摇着头,却摇出了泪。 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了,可,她看不出他呼吸的征兆,他的胸口不在起伏,没有丝毫还活着的迹象。 离他三步之遥,小影看着他完美如玉雕一般的脸庞以及无声无息的样子,终于再也迈不动步伐,强撑多时的意志于此时全线崩溃,她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颓然瘫坐在脚下的岩石上,绝望地呜咽:“不……” 她垂下小脸,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襟,泪如雨落。她甚至,甚至不敢去探他的鼻息,只怕,结果正如她目前看到的一样,他已经…… 不会,不会的,他武功那般高,没有人能杀他,没有人能杀得了他,他怎么会死呢?一定是她看错了,一定是。 她心中惊痛万分,兀自一个劲地否定着,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只恨自己,为何要将他留在岛上?为何不带他和李荥一起走?为何……为何总是要到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来痛悔? 玉霄寒…… 心好痛好痛,分不清是意识上的痛还是真实的痛,整个天地都似乎被痛苦笼罩着,海风幻化成利刃,刀刀割在她的心底,鲜血淋漓。 她好想昏过去,醒来后,发现这只是一场梦,可她偏偏意识清醒,只能生生地承受这种撕裂灵魂一般的痛。 玉霄寒…… 她曾真心喜欢过的人,她从未想过,他也会死,她真的从未想过,他会死…… 她咬着唇,挣扎着抬起头来,却在睁眸的瞬间,愣住。 玉霄寒睁着一双晶澈的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见她抬眸看来,自动忽略她脸上纵横流淌的涕泗,笑得无限欢欣,柔声道:“雁影,你回来了。” 小影表情呆滞地眨去眼中晕积的泪水,真切地看到面前的他仍然活着,不仅活着,还笑着,心中难以承受瞬间颠倒的极悲和极喜,只好借助于行动。 她忽然扑进他怀中,喜极而泣,道:“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玉霄寒僵在当场,手足无措,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后,玉般的脸庞上缓缓浮现两片红晕,春日桃花一般。 他垂着眸,静静地看着伏在自己怀中低低抽泣的小影那被泪水沾湿的睫毛和脸颊,心中突然有些抑制不住的触动,于是,他极为自然地轻轻环住了她瘦削的脊背,并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她的发顶。 突来的温情和热度让小影有片刻的愣怔,当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几乎是忙不迭地退离了他的怀抱,小脸本该通红,但由于近一段时间连日奔波的劳累和伤势未愈的关系,双颊只是泛上了淡淡的嫣红。 她侧着脸快速拭去脸上的泪痕,收拾了一下情绪,这才转过脸来看向玉霄寒,他刚刚定然在发愣,见她看来,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失落,看着她不说话。 刚才的一幕还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清了清嗓子,看着崖下问:“玉玉,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李荥呢?” “宴泽牧来过,我将李荥带到再生谷去了,他没事。”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响在耳边,像是风的呢喃。 小影松了口气,转过脸来,问:“那你为何独自坐在这里?” 他垂下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澄净诱人的神采,轻声道:“我怕你回来会着急,所以在这里等你。” 小影一惊,环顾一下焦黑一片一无所有的海岛,问:“你等了多久?” 玉霄寒轻轻摇头,道:“没多久。” 小影咬唇,道:“肯定饿坏了,跟我来。” 一个时辰后,海上,杨义臣的船舱内。 船舱东面有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一罐鱼汤,小影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对面的玉霄寒有些泛红的娇嫩唇色,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脆弱不堪,脆弱到,几乎不能承受再失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或许,是景苍的骤然逝去给了她太大的打击,为了撑过失去他的痛苦,她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意志力和承受力,处于恢复期的她,虚弱得不堪一击。 她不能想象,若是断崖上她看到的真的只是玉霄寒的尸体,此时的她会是怎样? 无论怎样,她相信,痛不欲生四个字已不够形容。 出了一回神,抬起头,见玉霄寒正用汤匙拨弄着白嫩的鱼肉。 她吓了一跳,忙拿起筷子来,道:“肉里有刺,我来给你挑。”刚刚夹起一块鱼肉,又有些担心地问:“吃这个……会不会不好?” 玉霄寒摇摇头,看着她浅浅一笑。 她于灿烂的目光中垂下眼睑,仔细地将鱼肉中每一根刺都挑干净,然后放入他的碗里。 他第一次吃鱼肉,目光中透着难掩的新奇。 看着他孩子一般小心翼翼拨弄鱼肉的样子,她的心口又开始丝丝作痛,于是放下筷子,问:“玉玉,出事那天是什么情形?危不危险?” 玉霄寒抬眸,认真地想了一想,道:“那夜,李荥突然来叫我,说有人闯到岛上触动了机关,我出门一看,不远处的树林已经着火,火光中隐约看到宴泽牧正率人向房屋而来,我便带着李荥走了。” 小影一怔,疑惑道:“走了?没有船,如何走?” 玉霄寒一副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样子,迟疑了片刻,道:“就这样走。” 小影一顿,蓦然瞠圆双眼,惊道:“你不会是,背着李荥徒步穿过广阔无垠的海面,来到了岸上?” 玉霄寒点点头,道:“有点累。” 小影看着他,叹为观止的同时,忍不住夸奖他道:“玉玉,幸好是你,换做其他任何人,李荥现在都已经在宴泽牧手中了,谢谢你。” 玉霄寒微微一笑,双颊透着些红润,继续垂眸拨弄碗中的鱼肉。 想起崖上那一幕,小影心中又升起一丝疑虑和忧思,斟酌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玉玉,为何你睡觉的时候,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一般?一直都是这样吗?” 玉霄寒身体轻轻一颤,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神情有些躲闪,轻轻嗯了一声。 小影见他神情有异,愈发担心,道:“让我给你诊一下脉好不好?” 此言一出,玉霄寒连手都收了回去,眉眼不抬地轻轻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小影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她终不是他可以交心的人,事实上,她什么人都不是,又凭什么去过问他的事呢? 可其实,她只是担心他…… 很快地收拾好不该有的情绪,她抬头,看着他道:“玉玉,世道太乱,待会上了岸,你便回再生谷去。” 玉霄寒倏然抬头,问:“你不去吗?” 小影摇摇头,神情黯然道:“我要回洲南去。” 玉霄寒默默地看着有些出神的她,道:“你不要太难过。” 小影回眸,看到他眼中难得的忧伤,明白他是在说景苍。 不要太难过,她如何能不难过? 然而嘴角却勉强勾起一丝笑纹,道:“哭过了,不难过了。” 一路无语,临上岸,玉霄寒突然道:“雁影,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洲南看看?” 小影摇头,道:“战争让很多土地都满目疮痍,如今,除了再生谷外,世上再无一处净土,再无一处美景了。你若真的想去洲南,等战争平息了,我带你去。”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玉霄寒看着她没有说话,眸光清而静,仿佛她所说的净土早已存在于他的眸中,不管世间怎样,映入他眼中的,总是干净的。 “雁影,战争结束前,你会再来再生谷吗?”他问。 小影想了想,道:“也许不会,殷罗马上要进攻洲南了,我要留在景澹哥哥身边助他一臂之力。” 他垂下眸,沉默半晌,道:“可是我好想听你吹一曲箫。” 小影笑道:“等上了岸,我去买一支箫,吹给你听好不好?” 玉霄寒抬眸,笑着点点头。 六月三十日午后,一行在平楚赤嵌以西的一个隐蔽港口登陆,小影带着玉霄寒向南,因战场已彻底转移到洲南的京北,因而赤嵌城的秩序和风貌已比之前好了许多,小影还未进城,便听得道边四处在议论,说殷罗已经对百州洲南用兵,洲南首战失利,损失惨重云云。 一开始,小影还不信,入了城,听得的消息更多也更为详细,她这才着急起来,急急买了一匹马,对跟在她身后的玉霄寒道:“玉玉,洲南出事了,我要马上赶回去。你先回再生谷,日后,我去再生谷找你时,再吹箫给你听好不好?” 玉霄寒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小影心中委实焦急,也无暇去深思他此刻有些反常的神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只一再追问:“好不好?” 良久,玉霄寒终是垂下了眸,有些无力地轻轻点头。 小影心急如焚,一刻也不想耽搁,在他点头之时便翻身上马,握着银枪看着马下的玉霄寒,道:“玉玉,你不要在外面逗留,快点回再生谷去哦。好好保重,我们后会有期。”言讫,枪杆一击马臀,绝尘而去。 玉霄寒看着艳阳下她渐渐模糊的背影,清澈的瞳孔也渐渐被泪光模糊,怔立良久,方才启程上路,方向,却不是朝北面的再生谷,而是向南面的伏虎关而去。 第246章 条件 伏虎关,夜。 即墨晟独自在房中缓步徘徊,自小影来过之后,他一直心有不安。显而易见,小影不想他和夜灵生死决战,可只要他在伏虎关,这一天只怕难以避免。 他不想让小影为难,一如他不忍见千千万万的士兵仅仅为了国君的欲望而成片地倒在异国他乡。 该怎么办?如今,他真的是进退两难。 他停住脚步,沉沉叹了口气,抬眸看向星辉皎洁的窗外。 突然感到有一丝不对劲,静谧的空间里,除了他之外,似乎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他听不到丝毫动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可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全身戒备中,他沉静开口:“这位朋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刚落,身侧一抹身影如水纹般隐隐绰绰,眨眼间便清晰起来,他转眸一看,出尘绝美的少年站在他身旁仅仅五步之遥的地方,清澈的双眸带着一丝源自陌生的羞怯,有些躲闪地看着他。 他非常意外,为这如雷贯耳却一直未得亲眼看见的涅影神功,也为来人的身份,玉霄寒。 从最初的愣怔中回过神来,他拱手淡淡一礼,道:“不知玉公子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玉霄寒垂下眸,半晌,低声道:“雁影的情魔泪之毒发作了。” 即墨晟一愣,略显匆忙道:“情魔泪,这,不是你幽篁门的独门毒药么?” 玉霄寒点头,道:“是的。” “那……”即墨晟一开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焦急之色略褪,问:“不知玉公子怎样才肯赐药。” 玉霄寒抬眸,比月光更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即墨晟乌黑的双眸,问:“你愿为她换取解药?” 即墨晟道:“自然。” 玉霄寒追问:“无论什么代价?” 即墨晟道:“只要我付得起的。” 玉霄寒闻言,面上绽开一抹水莲般清纯无邪的笑容,道:“我要你爱她,娶她。” 即墨晟愣住。 看着他的神情,玉霄寒笑容渐消,问:“怎么了?” 即墨晟微微侧过脸,看着桌角的灯光,问:“为何是这样的条件?” 玉霄寒不答反问:“不能答应么?刚刚你承诺过只要你做得到就不会推辞的。” 即墨晟转过头,看着玉霄寒,他眸中的焦急让他眉头一簇,少时,又展开,道:“你爱着她。” 玉霄寒目光一滞,似被刺中要害,垂下眸子道:“不,我不……”话没说完,脸却红了,类似谎言说不下去的那种窘迫神情。 即墨晟一直看着他,沉默有顷,问:“为何要这样?” 玉霄寒挣扎半晌,抬头,神情间带了一抹决然,问:“你究竟答不答应?” 即墨晟目光沉沉,道:“你该知道,我已经成亲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压在心上重似千斤。 玉霄寒不解,道:“那又如何?只要你们彼此相爱,你成亲与否有何关系?我听说,像你这样的天潢贵胄可以娶很多次亲。” 即墨晟愕然,看着他一脸纯稚的神情,一时说不出话。 玉霄寒见他不说话,有些无措,嗫嚅道:“其实,雁影是个很好的女子,你也认识她的,应该知道,她,她未必比你身边的女子差。而且,我相信她会愿意嫁给你的,若不是你,她的情魔泪也不会发作……” “你如何知道她会愿意嫁我?”即墨晟突然问。 玉霄寒抬头看着他,道:“几年前,她不是亲口对你说过,她很喜欢你么?” 即墨晟凝眉,将以往搜了个遍,也想不出这样一刻。 玉霄寒见他面带疑惑,有些急的补充道:“三年前,在龙栖园的那个厅中,她不是亲口对你说,她仰慕你很久了么?” 即墨晟想了起来,心中却更加惊异,那天小影的话,任谁都听得出只是对他的一种挑衅,可玉霄寒竟记得那般清楚,而且还一脸真挚地说了出来,难道,他真的没看出来,并以此断定小影爱他,愿意嫁给他? 这真的是匪夷所思! 他忍不住抬眸仔细地看着玉霄寒,他满脸诚挚,眼中微带焦急,似正急迫地希望他想起来一般,没有半分的矫揉造作。 他武功绝世,想不到,心智之单纯,竟也是绝世无双的。 他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和小影相伴一生,世间给了小影太多的血腥和苦难,只有如此纯洁善良的他,才足够去荡涤和抚平她心灵上的苦痛和创伤。 而他,早已失去了机会,早已失去了资格,或者说,上天,从未给过他那样的机会和资格。 “我想给她解毒,但我不能娶她。你看,该怎么办?”他表情平静,将难题丢给他。 玉霄寒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问:“为什么?” 即墨晟迎着他清灵的目光,道:“这世上,并非每件事都有足够说服别人的原因。” 玉霄寒怔了怔,双眸中渐渐泛起了泪,看着即墨晟刚毅却不失优美的脸庞,道:“要如何,你才能答应我的请求?” 即墨晟见他竟露出一副恳请之色,心中微讶,道:“即便你想成全她,也不必退让至斯,况且,她……未必愿意嫁我。” 玉霄寒眨了眨眸,问:“那,若是她愿意嫁你,你是否会娶她?” 即墨晟心中苦涩,明知不可能,但为了让他死心,却仍是缓缓道:“若是她愿意嫁我,我就娶她。” 玉霄寒似怕他反悔般迫不及待道:“一言为定。”言讫,转身便要走。 即墨晟急道:“解药……” 玉霄寒道:“我会派人送给她,并将她的答案带给你。”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空气中。 七月十三,小影赶到了洲南,得知洲南已与殷罗进行了两次交锋,损失兵将六万有余,新安郡已落入殷罗之手。 小影来到洲南王府,听闻景澹已去了南部的洛宁郡,她疲累已极,便在洲南王府休息了一夜,次日启程赶往洛宁,于两日后的中午抵达。 在洛宁之侧霍顿的军营内,小影见到了满腹心事的景澹,并询问了与殷罗交战的战况。 是时,景澹刚与众将领开完会议,看起来很疲惫,也没有多费言语,而是直接将小影带到了营地北侧有重兵把守的一个营帐内,帐内有一只坚固无比的铁笼,笼中关着两头半马高的硕大黑狼,见两人进来,凶狠地翻起血唇露出钢刀般的獠牙,咆哮不止,望之令人胆寒。 小影惊愕,指着那两头黑狼问身旁的景澹:“澹哥哥,这……你从哪弄来的?” 景澹眸光沉郁,道:“这,便是进攻我洲南的殷罗骑兵的坐骑。” “什么?”小影目瞪口呆。 景澹接着道:“这支军队,名叫黑狼军。” 小影咬唇,道:“这便是我洲南两战连败,痛失新安的原因。” 景澹道:“你看看这两匹黑狼,无论是人还是马,谁可以与它相抗衡?更遑论,它们的背上还骑着能征服此狼的殷罗骑兵,不败奈何?只可怜我洲南将士死得太过凄惨,死无全尸啊……”说到此处,景澹一阵动容,几欲落下泪来。 小影见他那样,心中难过,轻轻扶住他的胳膊,安慰道:“澹哥哥,你先别难过,总有对付它的办法的。”她走近笼子,还未靠近,那两头狼已在笼子里蹦跶起来,撞得铁笼哐哐直响,凶相毕露。 小影看着狂躁的狼沉思了一会儿,回身道:“澹哥哥,这黑狼军应该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缺陷,这些狼虽凶猛,但只要吃饱了它们便不会再继续追击,是不是?” 景澹叹了口气,道:“这一点,在第一次交兵过后就已经总结出来了,满以为从这一点着手,再战时便可一挫黑狼军的锐气,不曾想,这些狼,不仅不吃已死的牛羊,就连活的身上带毒的牛和马,它们也不吃。” 小影一惊,不可思议道:“它们能嗅出毒药的气味?” 景澹点头,道:“第二次王虎王将军在迎战黑狼军时,曾将一千头身上涂抹有剧毒的肉牛置于阵前,不料,这些黑狼直接绕过那些毒牛直奔王虎的骑兵而来,不到半个时辰,王虎的三万骑兵全军覆没,王虎本人也死在狼吻之下。” 小影回身看着那两头狼,半晌,摇头道:“我不信这些狼这般神通广大无懈可击。澹哥哥,请你将这两头狼交给我。” 景澹迟疑一阵,点头,道:“小心些。” 第246章 条件 伏虎关,夜。 即墨晟独自在房中缓步徘徊,自小影来过之后,他一直心有不安。显而易见,小影不想他和夜灵生死决战,可只要他在伏虎关,这一天只怕难以避免。 他不想让小影为难,一如他不忍见千千万万的士兵仅仅为了国君的欲望而成片地倒在异国他乡。 该怎么办?如今,他真的是进退两难。 他停住脚步,沉沉叹了口气,抬眸看向星辉皎洁的窗外。 突然感到有一丝不对劲,静谧的空间里,除了他之外,似乎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他听不到丝毫动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可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全身戒备中,他沉静开口:“这位朋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刚落,身侧一抹身影如水纹般隐隐绰绰,眨眼间便清晰起来,他转眸一看,出尘绝美的少年站在他身旁仅仅五步之遥的地方,清澈的双眸带着一丝源自陌生的羞怯,有些躲闪地看着他。 他非常意外,为这如雷贯耳却一直未得亲眼看见的涅影神功,也为来人的身份,玉霄寒。 从最初的愣怔中回过神来,他拱手淡淡一礼,道:“不知玉公子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玉霄寒垂下眸,半晌,低声道:“雁影的情魔泪之毒发作了。” 即墨晟一愣,略显匆忙道:“情魔泪,这,不是你幽篁门的独门毒药么?” 玉霄寒点头,道:“是的。” “那……”即墨晟一开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焦急之色略褪,问:“不知玉公子怎样才肯赐药。” 玉霄寒抬眸,比月光更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即墨晟乌黑的双眸,问:“你愿为她换取解药?” 即墨晟道:“自然。” 玉霄寒追问:“无论什么代价?” 即墨晟道:“只要我付得起的。” 玉霄寒闻言,面上绽开一抹水莲般清纯无邪的笑容,道:“我要你爱她,娶她。” 即墨晟愣住。 看着他的神情,玉霄寒笑容渐消,问:“怎么了?” 即墨晟微微侧过脸,看着桌角的灯光,问:“为何是这样的条件?” 玉霄寒不答反问:“不能答应么?刚刚你承诺过只要你做得到就不会推辞的。” 即墨晟转过头,看着玉霄寒,他眸中的焦急让他眉头一簇,少时,又展开,道:“你爱着她。” 玉霄寒目光一滞,似被刺中要害,垂下眸子道:“不,我不……”话没说完,脸却红了,类似谎言说不下去的那种窘迫神情。 即墨晟一直看着他,沉默有顷,问:“为何要这样?” 玉霄寒挣扎半晌,抬头,神情间带了一抹决然,问:“你究竟答不答应?” 即墨晟目光沉沉,道:“你该知道,我已经成亲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压在心上重似千斤。 玉霄寒不解,道:“那又如何?只要你们彼此相爱,你成亲与否有何关系?我听说,像你这样的天潢贵胄可以娶很多次亲。” 即墨晟愕然,看着他一脸纯稚的神情,一时说不出话。 玉霄寒见他不说话,有些无措,嗫嚅道:“其实,雁影是个很好的女子,你也认识她的,应该知道,她,她未必比你身边的女子差。而且,我相信她会愿意嫁给你的,若不是你,她的情魔泪也不会发作……” “你如何知道她会愿意嫁我?”即墨晟突然问。 玉霄寒抬头看着他,道:“几年前,她不是亲口对你说过,她很喜欢你么?” 即墨晟凝眉,将以往搜了个遍,也想不出这样一刻。 玉霄寒见他面带疑惑,有些急的补充道:“三年前,在龙栖园的那个厅中,她不是亲口对你说,她仰慕你很久了么?” 即墨晟想了起来,心中却更加惊异,那天小影的话,任谁都听得出只是对他的一种挑衅,可玉霄寒竟记得那般清楚,而且还一脸真挚地说了出来,难道,他真的没看出来,并以此断定小影爱他,愿意嫁给他? 这真的是匪夷所思! 他忍不住抬眸仔细地看着玉霄寒,他满脸诚挚,眼中微带焦急,似正急迫地希望他想起来一般,没有半分的矫揉造作。 他武功绝世,想不到,心智之单纯,竟也是绝世无双的。 他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和小影相伴一生,世间给了小影太多的血腥和苦难,只有如此纯洁善良的他,才足够去荡涤和抚平她心灵上的苦痛和创伤。 而他,早已失去了机会,早已失去了资格,或者说,上天,从未给过他那样的机会和资格。 “我想给她解毒,但我不能娶她。你看,该怎么办?”他表情平静,将难题丢给他。 玉霄寒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问:“为什么?” 即墨晟迎着他清灵的目光,道:“这世上,并非每件事都有足够说服别人的原因。” 玉霄寒怔了怔,双眸中渐渐泛起了泪,看着即墨晟刚毅却不失优美的脸庞,道:“要如何,你才能答应我的请求?” 即墨晟见他竟露出一副恳请之色,心中微讶,道:“即便你想成全她,也不必退让至斯,况且,她……未必愿意嫁我。” 玉霄寒眨了眨眸,问:“那,若是她愿意嫁你,你是否会娶她?” 即墨晟心中苦涩,明知不可能,但为了让他死心,却仍是缓缓道:“若是她愿意嫁我,我就娶她。” 玉霄寒似怕他反悔般迫不及待道:“一言为定。”言讫,转身便要走。 即墨晟急道:“解药……” 玉霄寒道:“我会派人送给她,并将她的答案带给你。”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空气中。 七月十三,小影赶到了洲南,得知洲南已与殷罗进行了两次交锋,损失兵将六万有余,新安郡已落入殷罗之手。 小影来到洲南王府,听闻景澹已去了南部的洛宁郡,她疲累已极,便在洲南王府休息了一夜,次日启程赶往洛宁,于两日后的中午抵达。 在洛宁之侧霍顿的军营内,小影见到了满腹心事的景澹,并询问了与殷罗交战的战况。 是时,景澹刚与众将领开完会议,看起来很疲惫,也没有多费言语,而是直接将小影带到了营地北侧有重兵把守的一个营帐内,帐内有一只坚固无比的铁笼,笼中关着两头半马高的硕大黑狼,见两人进来,凶狠地翻起血唇露出钢刀般的獠牙,咆哮不止,望之令人胆寒。 小影惊愕,指着那两头黑狼问身旁的景澹:“澹哥哥,这……你从哪弄来的?” 景澹眸光沉郁,道:“这,便是进攻我洲南的殷罗骑兵的坐骑。” “什么?”小影目瞪口呆。 景澹接着道:“这支军队,名叫黑狼军。” 小影咬唇,道:“这便是我洲南两战连败,痛失新安的原因。” 景澹道:“你看看这两匹黑狼,无论是人还是马,谁可以与它相抗衡?更遑论,它们的背上还骑着能征服此狼的殷罗骑兵,不败奈何?只可怜我洲南将士死得太过凄惨,死无全尸啊……”说到此处,景澹一阵动容,几欲落下泪来。 小影见他那样,心中难过,轻轻扶住他的胳膊,安慰道:“澹哥哥,你先别难过,总有对付它的办法的。”她走近笼子,还未靠近,那两头狼已在笼子里蹦跶起来,撞得铁笼哐哐直响,凶相毕露。 小影看着狂躁的狼沉思了一会儿,回身道:“澹哥哥,这黑狼军应该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缺陷,这些狼虽凶猛,但只要吃饱了它们便不会再继续追击,是不是?” 景澹叹了口气,道:“这一点,在第一次交兵过后就已经总结出来了,满以为从这一点着手,再战时便可一挫黑狼军的锐气,不曾想,这些狼,不仅不吃已死的牛羊,就连活的身上带毒的牛和马,它们也不吃。” 小影一惊,不可思议道:“它们能嗅出毒药的气味?” 景澹点头,道:“第二次王虎王将军在迎战黑狼军时,曾将一千头身上涂抹有剧毒的肉牛置于阵前,不料,这些黑狼直接绕过那些毒牛直奔王虎的骑兵而来,不到半个时辰,王虎的三万骑兵全军覆没,王虎本人也死在狼吻之下。” 小影回身看着那两头狼,半晌,摇头道:“我不信这些狼这般神通广大无懈可击。澹哥哥,请你将这两头狼交给我。” 景澹迟疑一阵,点头,道:“小心些。” 第247章 自荐 汝阳郡,翼营营地充斥着疲惫却喜悦的气氛。 刚打了胜仗,刚传了捷报,众将士斗志昂扬,纷纷绽开久违的在战争阴云笼罩下显得格外灿烂的笑脸来。 小影面色雪白,在姚琮的陪同下将整个营地巡视了一遍,受伤的将士并不多,她心中稍安,吩咐士兵们好好休整,同时不要放松警戒后,便回到自己的营帐。 袁立送来了晚餐,很担忧地看着小影,道:“郡主,您的脸色很不好……”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她哪里受伤了,于是讪讪住口。 小影勉强一笑,道:“我没事,只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体验战争的惨烈,心里有些承受不住。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我这边没事了。” 袁立有些不放心地出去了。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小影身子一倾坐到床沿上,头一低,一口血箭喷射出来,她一下便软倒了身子。 上战场之前,她服了一颗噬血丹,并因此而赢了微风,但她自己也没能全身而退,微风打在她左肩上的那一掌,本就伤她不小,此时再因噬血丹药力消失而增强十倍,她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被掏空碾碎了,痛苦得好像临死前最极致的那一刻。 房内极静,她的脸贴在床沿上,嘴角仍在淅淅沥沥不停地滴落鲜血,身体因猝然侧倒而扭转成极不舒服的姿势,只是,她现在连抬一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噬血丹,害人害己,可该死的她此刻需要它,没有它的支撑,今日她很可能会败在那名叫微风的男子手里,甚至可能为他所掳。想起自己万一被掳可能引发的后果,此刻的伤痛便不值一提了。 有生之年,她再不要景澹因她而受人威胁,有生之年,宴泽牧也休想再利用她一次! 心中如此想着,巨大的疼痛和无力似乎缓解了一点,她缓缓地移动着双臂,想支撑自己坐起来,可试了五六次,终究做不到。 她无力地趴在床沿上,因精力透支和身上的重伤而意志昏聩,但她极力坚持着,她不能昏倒,因为,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受了如此重的伤,万一被景澹知道,他一定不会准许自己再涉足战场,但她今天狠狠地挫败了宴泽牧,她了解他,因而,她不希望由别人来背负她原本该负起的代价。 她休息了一会儿,挣扎着伸手向怀中探去,那里,还有十一颗噬血丹,一颗能坚持一天,如今,除了再次服用噬血丹来提神隐伤外,她别无它法。 手刚刚触到衣襟,门外突然传来袁立的声音:“郡主。” 小影一惊,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力气瞬间四散,她极力压迫胸口发出声音,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声音听起来却仍虚弱无比:“别进来……我在换衣服,什么……事?” 袁立道:“王爷来了,正在宋将军的营帐,着人来请郡主过去呢。” 小影闭了闭眼睛,勉强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去……”话音一落,一口鲜血狂溢而出,极度的痛苦中,她发狠一般抬手伸进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暗红色的小药丸四散滚落床上,她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脸庞,将离自己的唇最近的一颗吞了下去。 眨眼间,丹田内如火一般烧灼起来,浑身力量渐强,她终于坐了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快速将床上的药丸收拾好。 浑身出现一种类似麻木的刚硬,疼痛在麻木中淡去,渐渐毫无知觉,她知道,自己正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但无所谓了,谁让她本身不够强,但放在她面前的命运又这般强势呢? 将自己打理好之后,她处理了床侧地面的血迹,然后若无其事地出了营帐去宋如戟的将帐见景澹。 八月二日,新月湾南部平原突然出现大批敌军,远远看去,人数不下数十万,哨兵急急向景澹禀报,景澹与宋如戟等人亲自去新月湾看了看敌军雄壮的阵势,回到营帐商议应对之策。 司徒南建议火速撤军暂避锋芒,回去后集合兵力再行反击。 宋如戟等将领同意司徒南的建议,因为就目前来看,殷罗兵锋正锐,百州几支部队经过与黑狼军的一番交战后元气大伤,应适当撤后以赢得喘息之机。 景澹沉虑半晌,不同意众将的决定,因为,自新安郡落入殷罗手中后,殷罗军队对新安郡进行了血洗,数万洲南百姓就这样白白地死在了敌军的屠刀之下,直到如今,景澹依然在为这桩惨案而深深自责。 此番,若是大军撤后,汝阳和洛宁两郡百姓将会遭受敌军同样残暴的对待,因而,景澹提出,即使要撤后,也该掩护两郡的百姓先向腹地撤退,由宋如戟的大军镇守汝阳,司徒南大军和小影的翼营镇守洛宁,依靠城池抗阻殷罗大军,为两郡百姓赢得一线生机。 众将虽然心知此举实是用将士的命去换百姓的命,从目前看来,只怕除了景澹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想起景氏家训的那个“仁”字,想起两郡扶老携幼生死一线的百姓,众将没有一个对景澹的决定提出异议,保护家乡父老,本就是军队的天职,没什么好说的。只有小影,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她建议,在汝阳洛宁两郡派人驻守的情况下,应该留出一支劲旅正面迎战殷罗大军,以分散殷罗大军注意力从而达到减轻两郡承受的攻击压力之目的。同时,她毛遂自荐,在之前的战斗中,她翼营的将士死伤最少,而且他们全是骑兵,机动性好,又刚打了胜仗,士气正昂,所以,她建议,由她率领翼营于正面抗击殷罗大军。 景澹及众将皆为她这一建议一震,因为,谁都可以想到,殷罗几十万大军,只要拨出十万来迎战翼营,翼营就危险了,虽然正如她所言,此举能减少汝阳和洛宁两郡的敌军压力,但同时,翼营面临之绝境也是显而易见的。 景澹不同意,但拒绝的理由却前所未有的苍白,面对这样自愿而确有效用的牺牲,他的私心无处可藏。 所以小影阻止了他,只道,殷罗的大军已在新月湾之南,随时可能攻过来,若要迁移百姓,需要争分夺秒了。 众将火速各归其位,带领各自的军队驰往自己所要坚守的阵地,唯有小影的翼营留在原地。 临行,各位将领都来向小影辞行,这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血性汉子,面对女人却多是不善言辞的,但小影从他们的眼神中却看到了同一个意思——他们敬佩她,犹如敬佩一个民族的英雄,巾帼英雄。 景澹最后一个离开,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离开。小影为他牵马,送他出了营地。 天空云层很厚,将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不过未时末,天色却已阴沉得似要入夜一般。 来自旷野的风狂放而燥热,将男人和女人的长发吹得如旗帜般飘扬翻卷。 护送景澹的卫队远远地站在十丈开外,景澹与小影对面而立,景澹温润的眸中含着泪,定定地看着小影。 小影将所有伤痛压在眸底,嫣然一笑,道:“澹哥哥,你若做了国君,一定是位仁君。” 景澹无动于衷,只轻缓开口,道:“小影,我后悔将你留在身边。” 小影小脸一垮,万分委屈道:“澹哥哥,这些日子来,我没有给你添麻烦。” 景澹摇摇头,道:“小影,你不可能逗笑我。” 小影收敛了夸张的表情,微微低下头,道:“澹哥哥,若是景苍在,我相信,他会做出和我同样的决定。” 景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强抑的哽咽之声,道:“我知道,只是,我控制不住,心痛欲死。” 小影抬头,微微叹了口气,道:“澹哥哥,如斯情形下,没有一个人的心是完整的,你身在高位,自然承担得也比别人多些,你千万要撑住,你若垮了,整个洲南便不攻自破了。” 景澹点头,从小影手中接过缰绳,看着小影,突然又松开缰绳握住小影的双肩,有些激动道:“答应我,不敌就撤后,没有人会怪你,我要你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小影看着他不语。 景澹蹙眉,微微摇晃她,道:“答应我。” 小影沉着点头,道:“放心,我会对我翼营的五万将士负责。” “我要的是你对自己负责的承诺。”景澹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小影深深地看进他的眸中,道:“澹哥哥,你我自认识之初到如今,整整十二年有余,我的性格,你还不了解么?” 景澹一怔,握住她双肩的手缓缓松开,滑落。 “澹哥哥,我能答应你的,不过是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但牺牲价值的尺度却不是恒定的,它因势而变,就如景苍,夕烟之战,天下,有多少人会承认他死得其所,又有多少人会唾骂他?但我们心知,若是此时伏虎关在宴泽牧手中,我们连挣扎都会显得多余,你能说,他那是无谓的牺牲么?澹哥哥,没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但这样的命运,是这个时代给我们选择的,我们除了竭力抗争,在抗争不了时无奈承受外,别无它法。” 说到此处,小影略略顿了顿,又道:“澹哥哥,你派几名亲信去幽篁门再生谷,找到李荥,就说,我请他帮忙,请他来洲南帮忙。” 景澹一怔,道:“不,这有违你的初衷。” 小影目光越过他的肩看向旷野尽头,语调幽幽,道:“其实我早有这个想法,也知道只要我开口,他绝对不会拒绝,只是怕终究有违他自己的意愿。现在,我也想通了,人生在世,自私一回又何妨?况且,让他来帮助你,也未必就是自私,而今,这是洲南唯一的胜机了。澹哥哥,我这样说,你不会反对。” 景澹道:“小影,你说的都有理,但此刻我最关心的不是这个,我……” “澹哥哥,我知道,洲南千万的百姓和将士都装在你心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是不是?”小影截过他的话头,问。 景澹眸光深沉地看她半晌,突然侧过脸去,抑着无可奈何的悲伤,道:“是。” 第247章 自荐 汝阳郡,翼营营地充斥着疲惫却喜悦的气氛。 刚打了胜仗,刚传了捷报,众将士斗志昂扬,纷纷绽开久违的在战争阴云笼罩下显得格外灿烂的笑脸来。 小影面色雪白,在姚琮的陪同下将整个营地巡视了一遍,受伤的将士并不多,她心中稍安,吩咐士兵们好好休整,同时不要放松警戒后,便回到自己的营帐。 袁立送来了晚餐,很担忧地看着小影,道:“郡主,您的脸色很不好……”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她哪里受伤了,于是讪讪住口。 小影勉强一笑,道:“我没事,只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体验战争的惨烈,心里有些承受不住。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我这边没事了。” 袁立有些不放心地出去了。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小影身子一倾坐到床沿上,头一低,一口血箭喷射出来,她一下便软倒了身子。 上战场之前,她服了一颗噬血丹,并因此而赢了微风,但她自己也没能全身而退,微风打在她左肩上的那一掌,本就伤她不小,此时再因噬血丹药力消失而增强十倍,她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被掏空碾碎了,痛苦得好像临死前最极致的那一刻。 房内极静,她的脸贴在床沿上,嘴角仍在淅淅沥沥不停地滴落鲜血,身体因猝然侧倒而扭转成极不舒服的姿势,只是,她现在连抬一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噬血丹,害人害己,可该死的她此刻需要它,没有它的支撑,今日她很可能会败在那名叫微风的男子手里,甚至可能为他所掳。想起自己万一被掳可能引发的后果,此刻的伤痛便不值一提了。 有生之年,她再不要景澹因她而受人威胁,有生之年,宴泽牧也休想再利用她一次! 心中如此想着,巨大的疼痛和无力似乎缓解了一点,她缓缓地移动着双臂,想支撑自己坐起来,可试了五六次,终究做不到。 她无力地趴在床沿上,因精力透支和身上的重伤而意志昏聩,但她极力坚持着,她不能昏倒,因为,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受了如此重的伤,万一被景澹知道,他一定不会准许自己再涉足战场,但她今天狠狠地挫败了宴泽牧,她了解他,因而,她不希望由别人来背负她原本该负起的代价。 她休息了一会儿,挣扎着伸手向怀中探去,那里,还有十一颗噬血丹,一颗能坚持一天,如今,除了再次服用噬血丹来提神隐伤外,她别无它法。 手刚刚触到衣襟,门外突然传来袁立的声音:“郡主。” 小影一惊,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力气瞬间四散,她极力压迫胸口发出声音,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声音听起来却仍虚弱无比:“别进来……我在换衣服,什么……事?” 袁立道:“王爷来了,正在宋将军的营帐,着人来请郡主过去呢。” 小影闭了闭眼睛,勉强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去……”话音一落,一口鲜血狂溢而出,极度的痛苦中,她发狠一般抬手伸进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暗红色的小药丸四散滚落床上,她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脸庞,将离自己的唇最近的一颗吞了下去。 眨眼间,丹田内如火一般烧灼起来,浑身力量渐强,她终于坐了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快速将床上的药丸收拾好。 浑身出现一种类似麻木的刚硬,疼痛在麻木中淡去,渐渐毫无知觉,她知道,自己正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但无所谓了,谁让她本身不够强,但放在她面前的命运又这般强势呢? 将自己打理好之后,她处理了床侧地面的血迹,然后若无其事地出了营帐去宋如戟的将帐见景澹。 八月二日,新月湾南部平原突然出现大批敌军,远远看去,人数不下数十万,哨兵急急向景澹禀报,景澹与宋如戟等人亲自去新月湾看了看敌军雄壮的阵势,回到营帐商议应对之策。 司徒南建议火速撤军暂避锋芒,回去后集合兵力再行反击。 宋如戟等将领同意司徒南的建议,因为就目前来看,殷罗兵锋正锐,百州几支部队经过与黑狼军的一番交战后元气大伤,应适当撤后以赢得喘息之机。 景澹沉虑半晌,不同意众将的决定,因为,自新安郡落入殷罗手中后,殷罗军队对新安郡进行了血洗,数万洲南百姓就这样白白地死在了敌军的屠刀之下,直到如今,景澹依然在为这桩惨案而深深自责。 此番,若是大军撤后,汝阳和洛宁两郡百姓将会遭受敌军同样残暴的对待,因而,景澹提出,即使要撤后,也该掩护两郡的百姓先向腹地撤退,由宋如戟的大军镇守汝阳,司徒南大军和小影的翼营镇守洛宁,依靠城池抗阻殷罗大军,为两郡百姓赢得一线生机。 众将虽然心知此举实是用将士的命去换百姓的命,从目前看来,只怕除了景澹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想起景氏家训的那个“仁”字,想起两郡扶老携幼生死一线的百姓,众将没有一个对景澹的决定提出异议,保护家乡父老,本就是军队的天职,没什么好说的。只有小影,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她建议,在汝阳洛宁两郡派人驻守的情况下,应该留出一支劲旅正面迎战殷罗大军,以分散殷罗大军注意力从而达到减轻两郡承受的攻击压力之目的。同时,她毛遂自荐,在之前的战斗中,她翼营的将士死伤最少,而且他们全是骑兵,机动性好,又刚打了胜仗,士气正昂,所以,她建议,由她率领翼营于正面抗击殷罗大军。 景澹及众将皆为她这一建议一震,因为,谁都可以想到,殷罗几十万大军,只要拨出十万来迎战翼营,翼营就危险了,虽然正如她所言,此举能减少汝阳和洛宁两郡的敌军压力,但同时,翼营面临之绝境也是显而易见的。 景澹不同意,但拒绝的理由却前所未有的苍白,面对这样自愿而确有效用的牺牲,他的私心无处可藏。 所以小影阻止了他,只道,殷罗的大军已在新月湾之南,随时可能攻过来,若要迁移百姓,需要争分夺秒了。 众将火速各归其位,带领各自的军队驰往自己所要坚守的阵地,唯有小影的翼营留在原地。 临行,各位将领都来向小影辞行,这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血性汉子,面对女人却多是不善言辞的,但小影从他们的眼神中却看到了同一个意思——他们敬佩她,犹如敬佩一个民族的英雄,巾帼英雄。 景澹最后一个离开,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离开。小影为他牵马,送他出了营地。 天空云层很厚,将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不过未时末,天色却已阴沉得似要入夜一般。 来自旷野的风狂放而燥热,将男人和女人的长发吹得如旗帜般飘扬翻卷。 护送景澹的卫队远远地站在十丈开外,景澹与小影对面而立,景澹温润的眸中含着泪,定定地看着小影。 小影将所有伤痛压在眸底,嫣然一笑,道:“澹哥哥,你若做了国君,一定是位仁君。” 景澹无动于衷,只轻缓开口,道:“小影,我后悔将你留在身边。” 小影小脸一垮,万分委屈道:“澹哥哥,这些日子来,我没有给你添麻烦。” 景澹摇摇头,道:“小影,你不可能逗笑我。” 小影收敛了夸张的表情,微微低下头,道:“澹哥哥,若是景苍在,我相信,他会做出和我同样的决定。” 景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强抑的哽咽之声,道:“我知道,只是,我控制不住,心痛欲死。” 小影抬头,微微叹了口气,道:“澹哥哥,如斯情形下,没有一个人的心是完整的,你身在高位,自然承担得也比别人多些,你千万要撑住,你若垮了,整个洲南便不攻自破了。” 景澹点头,从小影手中接过缰绳,看着小影,突然又松开缰绳握住小影的双肩,有些激动道:“答应我,不敌就撤后,没有人会怪你,我要你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小影看着他不语。 景澹蹙眉,微微摇晃她,道:“答应我。” 小影沉着点头,道:“放心,我会对我翼营的五万将士负责。” “我要的是你对自己负责的承诺。”景澹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小影深深地看进他的眸中,道:“澹哥哥,你我自认识之初到如今,整整十二年有余,我的性格,你还不了解么?” 景澹一怔,握住她双肩的手缓缓松开,滑落。 “澹哥哥,我能答应你的,不过是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但牺牲价值的尺度却不是恒定的,它因势而变,就如景苍,夕烟之战,天下,有多少人会承认他死得其所,又有多少人会唾骂他?但我们心知,若是此时伏虎关在宴泽牧手中,我们连挣扎都会显得多余,你能说,他那是无谓的牺牲么?澹哥哥,没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但这样的命运,是这个时代给我们选择的,我们除了竭力抗争,在抗争不了时无奈承受外,别无它法。” 说到此处,小影略略顿了顿,又道:“澹哥哥,你派几名亲信去幽篁门再生谷,找到李荥,就说,我请他帮忙,请他来洲南帮忙。” 景澹一怔,道:“不,这有违你的初衷。” 小影目光越过他的肩看向旷野尽头,语调幽幽,道:“其实我早有这个想法,也知道只要我开口,他绝对不会拒绝,只是怕终究有违他自己的意愿。现在,我也想通了,人生在世,自私一回又何妨?况且,让他来帮助你,也未必就是自私,而今,这是洲南唯一的胜机了。澹哥哥,我这样说,你不会反对。” 景澹道:“小影,你说的都有理,但此刻我最关心的不是这个,我……” “澹哥哥,我知道,洲南千万的百姓和将士都装在你心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是不是?”小影截过他的话头,问。 景澹眸光深沉地看她半晌,突然侧过脸去,抑着无可奈何的悲伤,道:“是。” 第248章 夜袭 送走了景澹,小影心情沉郁地回到翼营,令姚琮备酒并召集翼营将士。 酉时末,一切准备妥当,营地北侧的旷野上,数千支火把驱散了夜的阴霾,五万多将士围着一座用竹竿木板搭成的简易高台整齐地站成一圈,等候他们的主将。 少时,跳跃的火光中,人影一闪,高台上出现一名个子娇小的女子,细看,正是小影。今夜,她未着戎装,夏季的晚风将她的长发和衣裙猛烈地向一边席卷着,勾勒出她分外纤细瘦弱的身材。 可就是这样一副迎风堪折的娇弱身躯,却在翼营分崩离析之机,以一肩之力,将它重新扛了起来,在洲南大军迎战殷罗黑狼军的惨烈之际,巧施妙计,破敌制胜,如今,又在敌军重兵压境之机,独自迎着烈烈狂风,坚毅地站在这里。思之,令人感动,更令人,敬仰。 小影环视着她的军队,旷野上充斥着夜虫的鸣叫,远方传来悠长的狼嚎,唯独傲立天地间的这些人,寂寂无声。 小影扯唇一笑,泪却流了下来,幸而夜色朦胧,无人看得清。 在噬血丹的支撑下,她精力充沛,以内力传声,道:“将士们,殷罗这只巨狼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锐利的钢牙正向着我们洲南,我想用我们翼营的银枪去刺它的喉咙,你们怕不怕?” 将士们看着她,没有人应声。 小影清眸流转一圈后,声音略微低沉,道:“没关系,是人,面对可能丧命的危险时,总会产生迟疑心理,这种心理不一定源自恐惧,更多时候,它来自牵挂,来自不舍。将士们,我相信,你们的沉默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牵挂,你们正当壮年,有些,家里有老有小,都殷殷期盼你们的回归,有些,还未来得及成亲,家人或许早已给你们找好了姑娘,正等着你们回去成家立业,人生之所以喜悦,就是因为生命中总是充斥着这样那样的希望。 但人生,往往也充斥着无可避免的伤痛和分离,那源自命运强加的压力和责任。将士们,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因为,我和你们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我也渴望与家人团聚的温馨,渴望与爱人相守的幸福,渴望天地清明歌舞升平的安宁生活,可惜,我们生不逢时,此刻,也许此生,都与这样的幸福无缘。 敌人的屠刀已高高扬起,你们的家人或许正在战栗中哭泣,或许正在不安中张望,如今,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卸甲归田,守着你们的家人像一名普通的手无寸铁的男人那样死在家中,第二,拿起武器,跟我冲向那些来自异国的屠夫们,将自己的鲜血泼上敌人的尸体,怀着对亲人的遥想和祝福用自己的身躯为他们挡住敌人的屠刀,挡得一刻是一刻,杀得一个是一个,直到自己倒下。 或许,有人要说,殷罗不过是要夺取新洛汝三郡,我们的亲人又不在这里,我凭什么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别人的父老去挡刀锋? 在这里,我没有证据能让你们相信,殷罗绝不仅仅想要夺取这三郡,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为别人的父老挡了刀锋,别人也一样会为你们的父老乡亲去拼死御敌,这是男人的血性,更是战士的天性,任何人没有理由去质疑。 如今,新月湾以北只剩我们翼营的将士了,这证明,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可全权做主,现在,我准许你们自己选择,想要回家与父母团聚的,请放下兵器离开,我绝不阻拦,绝不责怪,想要继续留在这里随我征战的,我希望你们能捐献出你们的军饷,给那些想要离开的将士做回乡的盘缠,也不枉你们同袍一场。 最后,我要告诉你们我的决定,哪怕你们全都走了,我一个人,也要举着翼营的旗帜,以翼营的名义,义无反顾地向敌军冲锋!” 说到这里,小影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包碎银,往台下草地上一扔,道:“这是我三个月的军饷,将士们,对你们这段时间的信任与追随,我无以为报,银子不多,但这象征我们一同驰骋沙场的同袍情谊,请你们,不要拒绝。” 冷月无声,夜风持续地在旷野上来回游荡,火光下人们的表情,似乎比色更加深沉。 寂静中,有男人的声音响起:“我不走,妈的,与其被人追着屁股砍,不如主动迎上去砍他娘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我们每个人杀两个,十万狗娘养的就见阎王去了!” “对,说得对,回去能怎么样,抱着爷娘妻儿哭着等死吗?还不如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起码还落得一个烈士的名号,给爷娘脸上长长光!”有人附和。 “郡主一届女子,身份高贵,尚且能和我们一起刀头饮血,驰骋疆场,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堂堂男儿,气度上总不能输给了女人。”热血的催动下,言辞开始无所顾忌。 “对,我们不走,我们不走……”此起彼伏的声浪犹如夜风过境,很快便响彻了旷野。五万多人,竟没有一个卸甲离开。 小影看着台下热血沸腾视死如归的将士们,眼中又泛上热泪,她极力忍着,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喧哗,在他们齐齐举目看来时,扬声道:“将士们,我看到了你们的决心和勇气,感谢你们,愿意留下来与我并肩作战。” 她顿了顿,环视台下,缓缓道:“将士们,自从殷罗与我洲南开战以来,我们败过,胜过,逼近过,撤退过,唯有一件事,我们至今还没有做过,那便是,主动向殷罗敌军进攻! 我知道,你们曾在郡王的带领下,在京北广阔的战场上创造过无数的奇迹,你们的名字曾响彻三国的土地,如今,你们可愿为你们的战斗历程书写另一段传奇? 就在今夜,就在此刻,以五万兵力,主动进攻殷罗的三十万大军。 你们敢吗?” 小影清亮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一位将士的耳中,瞬间在他们原本就沸腾的血液中又燃起一团火焰。 “有什么不敢?正好乘其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有人应声。 “没错,谁说只有人多才能主动向对方进攻,今夜,偏叫这个规矩倒过来写。” …… 激烈铿锵的应和声响成一片,风起云涌。 小影再次抬手,众人按手势安静下来后,小影扬声道:“好,姚副将,拿酒来!” 姚琮立刻令人将预先准备好的酒拿了出来,人手一碗,小影端着碗,扬声道:“将士们,喝了这碗酒,断绝最后一丝犹疑和侥幸,剩下的时间,我们要与杀戮同行了。在这里,有一句话我要送给你们,素来,世人俱道,寡不敌众。但今夜,我们要给世人证明另一句话,那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将士们,干!” 五万多人同时端起手中酒碗,热辣的液体从喉间灌入,化作凛冽的杀气从眸中射出,五万只瓷碗摔碎的脆响还在夜风中缭绕回旋时,沉闷的马蹄声已踏碎了那原本就朦胧的月光,五万多人,五万多支银枪,像是一柄暗夜出鞘的利剑,挟着无与伦比的速度和煞气,风一般刮过新月湾,冲入犹在梦中的敌军前锋营帐。 四更,汝阳郡以北的大道上,景澹正率兵组织百姓们向翼城方向撤离,一骑飞来,哨兵从马上滚落下来,气喘如牛地向景澹禀道:“王爷,出大事了,打,打起来了。” 景澹眉头一皱,问:“哪里打起来了?” 哨兵顺了口气,急急道:“新月湾。” 景澹一惊,问:“殷罗大军攻过来了?” 哨兵道:“不是,好像是翼营夜袭殷罗大军。” “啪”,一声轻响,景澹手中的马鞭落在了地上,神情僵愣。 身侧的宋如戟见状,俯身拾起马鞭,一边递给景澹一边道:“王爷,让属下派人再去探探情况。” 景澹回过神来,抑着显而易见的急迫,道:“好,快去。” 宋如戟马不停蹄回到城中,派手下得力副将孟绾率领五万铁骑前去新月湾“探情况”。 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心焦等待,黎明时分,孟绾率领兵马呼啸而归,向景澹报捷。 昨夜,翼营一万铁骑趁着夜色冲入敌军大营,引出三万敌军前锋,一路杀至新月湾,正好被埋伏两边的翼营其余四万兵力包了饺子,如今,翼营首战告捷,退回营地造饭去了。 景澹听罢,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但却委实高兴不起来,小影主动进攻殷罗大军并取得胜利,那预示着,今天,殷罗大军一定会全面反攻,五万对将近三十万,结局可想而知。 更可悲的是,眼下,他手中并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派去援助于她。 宋如戟看出他心中所虑,遂建议道:“王爷,翼营可谓是我洲南军中精英,我们绝不能将其置于险境而不顾,属下建议,若是殷罗大军来袭,可令翼营边战边向我汝阳方向靠近,由城上士兵用弩箭将敌军射住,也可换得一线喘息之机。” 景澹点头,道:“宋将军所言极是,立刻派人通知翼营主将,若是敌军反攻,立刻向汝阳方向转移。” 宋如戟领命而去。 第248章 夜袭 送走了景澹,小影心情沉郁地回到翼营,令姚琮备酒并召集翼营将士。 酉时末,一切准备妥当,营地北侧的旷野上,数千支火把驱散了夜的阴霾,五万多将士围着一座用竹竿木板搭成的简易高台整齐地站成一圈,等候他们的主将。 少时,跳跃的火光中,人影一闪,高台上出现一名个子娇小的女子,细看,正是小影。今夜,她未着戎装,夏季的晚风将她的长发和衣裙猛烈地向一边席卷着,勾勒出她分外纤细瘦弱的身材。 可就是这样一副迎风堪折的娇弱身躯,却在翼营分崩离析之机,以一肩之力,将它重新扛了起来,在洲南大军迎战殷罗黑狼军的惨烈之际,巧施妙计,破敌制胜,如今,又在敌军重兵压境之机,独自迎着烈烈狂风,坚毅地站在这里。思之,令人感动,更令人,敬仰。 小影环视着她的军队,旷野上充斥着夜虫的鸣叫,远方传来悠长的狼嚎,唯独傲立天地间的这些人,寂寂无声。 小影扯唇一笑,泪却流了下来,幸而夜色朦胧,无人看得清。 在噬血丹的支撑下,她精力充沛,以内力传声,道:“将士们,殷罗这只巨狼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锐利的钢牙正向着我们洲南,我想用我们翼营的银枪去刺它的喉咙,你们怕不怕?” 将士们看着她,没有人应声。 小影清眸流转一圈后,声音略微低沉,道:“没关系,是人,面对可能丧命的危险时,总会产生迟疑心理,这种心理不一定源自恐惧,更多时候,它来自牵挂,来自不舍。将士们,我相信,你们的沉默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牵挂,你们正当壮年,有些,家里有老有小,都殷殷期盼你们的回归,有些,还未来得及成亲,家人或许早已给你们找好了姑娘,正等着你们回去成家立业,人生之所以喜悦,就是因为生命中总是充斥着这样那样的希望。 但人生,往往也充斥着无可避免的伤痛和分离,那源自命运强加的压力和责任。将士们,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因为,我和你们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我也渴望与家人团聚的温馨,渴望与爱人相守的幸福,渴望天地清明歌舞升平的安宁生活,可惜,我们生不逢时,此刻,也许此生,都与这样的幸福无缘。 敌人的屠刀已高高扬起,你们的家人或许正在战栗中哭泣,或许正在不安中张望,如今,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卸甲归田,守着你们的家人像一名普通的手无寸铁的男人那样死在家中,第二,拿起武器,跟我冲向那些来自异国的屠夫们,将自己的鲜血泼上敌人的尸体,怀着对亲人的遥想和祝福用自己的身躯为他们挡住敌人的屠刀,挡得一刻是一刻,杀得一个是一个,直到自己倒下。 或许,有人要说,殷罗不过是要夺取新洛汝三郡,我们的亲人又不在这里,我凭什么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别人的父老去挡刀锋? 在这里,我没有证据能让你们相信,殷罗绝不仅仅想要夺取这三郡,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为别人的父老挡了刀锋,别人也一样会为你们的父老乡亲去拼死御敌,这是男人的血性,更是战士的天性,任何人没有理由去质疑。 如今,新月湾以北只剩我们翼营的将士了,这证明,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可全权做主,现在,我准许你们自己选择,想要回家与父母团聚的,请放下兵器离开,我绝不阻拦,绝不责怪,想要继续留在这里随我征战的,我希望你们能捐献出你们的军饷,给那些想要离开的将士做回乡的盘缠,也不枉你们同袍一场。 最后,我要告诉你们我的决定,哪怕你们全都走了,我一个人,也要举着翼营的旗帜,以翼营的名义,义无反顾地向敌军冲锋!” 说到这里,小影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包碎银,往台下草地上一扔,道:“这是我三个月的军饷,将士们,对你们这段时间的信任与追随,我无以为报,银子不多,但这象征我们一同驰骋沙场的同袍情谊,请你们,不要拒绝。” 冷月无声,夜风持续地在旷野上来回游荡,火光下人们的表情,似乎比色更加深沉。 寂静中,有男人的声音响起:“我不走,妈的,与其被人追着屁股砍,不如主动迎上去砍他娘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我们每个人杀两个,十万狗娘养的就见阎王去了!” “对,说得对,回去能怎么样,抱着爷娘妻儿哭着等死吗?还不如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起码还落得一个烈士的名号,给爷娘脸上长长光!”有人附和。 “郡主一届女子,身份高贵,尚且能和我们一起刀头饮血,驰骋疆场,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堂堂男儿,气度上总不能输给了女人。”热血的催动下,言辞开始无所顾忌。 “对,我们不走,我们不走……”此起彼伏的声浪犹如夜风过境,很快便响彻了旷野。五万多人,竟没有一个卸甲离开。 小影看着台下热血沸腾视死如归的将士们,眼中又泛上热泪,她极力忍着,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喧哗,在他们齐齐举目看来时,扬声道:“将士们,我看到了你们的决心和勇气,感谢你们,愿意留下来与我并肩作战。” 她顿了顿,环视台下,缓缓道:“将士们,自从殷罗与我洲南开战以来,我们败过,胜过,逼近过,撤退过,唯有一件事,我们至今还没有做过,那便是,主动向殷罗敌军进攻! 我知道,你们曾在郡王的带领下,在京北广阔的战场上创造过无数的奇迹,你们的名字曾响彻三国的土地,如今,你们可愿为你们的战斗历程书写另一段传奇? 就在今夜,就在此刻,以五万兵力,主动进攻殷罗的三十万大军。 你们敢吗?” 小影清亮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一位将士的耳中,瞬间在他们原本就沸腾的血液中又燃起一团火焰。 “有什么不敢?正好乘其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有人应声。 “没错,谁说只有人多才能主动向对方进攻,今夜,偏叫这个规矩倒过来写。” …… 激烈铿锵的应和声响成一片,风起云涌。 小影再次抬手,众人按手势安静下来后,小影扬声道:“好,姚副将,拿酒来!” 姚琮立刻令人将预先准备好的酒拿了出来,人手一碗,小影端着碗,扬声道:“将士们,喝了这碗酒,断绝最后一丝犹疑和侥幸,剩下的时间,我们要与杀戮同行了。在这里,有一句话我要送给你们,素来,世人俱道,寡不敌众。但今夜,我们要给世人证明另一句话,那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将士们,干!” 五万多人同时端起手中酒碗,热辣的液体从喉间灌入,化作凛冽的杀气从眸中射出,五万只瓷碗摔碎的脆响还在夜风中缭绕回旋时,沉闷的马蹄声已踏碎了那原本就朦胧的月光,五万多人,五万多支银枪,像是一柄暗夜出鞘的利剑,挟着无与伦比的速度和煞气,风一般刮过新月湾,冲入犹在梦中的敌军前锋营帐。 四更,汝阳郡以北的大道上,景澹正率兵组织百姓们向翼城方向撤离,一骑飞来,哨兵从马上滚落下来,气喘如牛地向景澹禀道:“王爷,出大事了,打,打起来了。” 景澹眉头一皱,问:“哪里打起来了?” 哨兵顺了口气,急急道:“新月湾。” 景澹一惊,问:“殷罗大军攻过来了?” 哨兵道:“不是,好像是翼营夜袭殷罗大军。” “啪”,一声轻响,景澹手中的马鞭落在了地上,神情僵愣。 身侧的宋如戟见状,俯身拾起马鞭,一边递给景澹一边道:“王爷,让属下派人再去探探情况。” 景澹回过神来,抑着显而易见的急迫,道:“好,快去。” 宋如戟马不停蹄回到城中,派手下得力副将孟绾率领五万铁骑前去新月湾“探情况”。 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心焦等待,黎明时分,孟绾率领兵马呼啸而归,向景澹报捷。 昨夜,翼营一万铁骑趁着夜色冲入敌军大营,引出三万敌军前锋,一路杀至新月湾,正好被埋伏两边的翼营其余四万兵力包了饺子,如今,翼营首战告捷,退回营地造饭去了。 景澹听罢,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但却委实高兴不起来,小影主动进攻殷罗大军并取得胜利,那预示着,今天,殷罗大军一定会全面反攻,五万对将近三十万,结局可想而知。 更可悲的是,眼下,他手中并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派去援助于她。 宋如戟看出他心中所虑,遂建议道:“王爷,翼营可谓是我洲南军中精英,我们绝不能将其置于险境而不顾,属下建议,若是殷罗大军来袭,可令翼营边战边向我汝阳方向靠近,由城上士兵用弩箭将敌军射住,也可换得一线喘息之机。” 景澹点头,道:“宋将军所言极是,立刻派人通知翼营主将,若是敌军反攻,立刻向汝阳方向转移。” 宋如戟领命而去。 第250章 沦陷 小影几乎是日夜飞奔,马跑死了,她施展遁字诀赶路,累了再买马,马死了再施展遁字诀,如此往复不歇,在噬血丹的支撑下,她仅仅用了六天时间就到了平楚北方的雪漠城,进城之后,她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便随意找了一间客栈投宿。 将近八夜七天没有合过眼,她几乎在躺下的一瞬便睡着了,可只过了三个时辰,一阵让人承受不住的剧痛便将她唤醒。 原是噬血丹的药力渐弱,被压抑的伤势上涌,让她痛醒。她匆忙服了一颗噬血丹,翻遍锦囊,还有三颗,不够用了。 她看看外面暗沉的夜色,决定在天亮之前再设法炼制几颗出来。 主意一定,她立时出门,循药堂而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她携着新炼制出来的两颗噬血丹回到客栈,客栈还未开门,楼内只有走廊和楼梯处亮着昏黄的灯。 她翻墙而入,一路飞纵来到栖身的三楼,刚刚转过走廊拐角,眼前蓦然出现的一道身影让她一惊,瞬间戒备。 那背对她的身影似乎也察觉了她的突然出现,镇定地回过身来。 昏暗的灯光中,两人同时看清了对方,又同时一愣。 “小影。”“晟哥哥……” 对视中,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极有默契地沉默下来。 小影房内,即墨晟坐在桌旁,小影给他倒了一杯水,转身要走,手却被他抓住。 他的手掌温暖如火,小影有些惊诧地回过身来,他一向自持,从不会如此贸然地碰触她。 抬眸一看,他双眸乌黑,脸色却稍显苍白,月前,她曾听说他抱病回朝的消息,原以为也许只是为了她那番求他之事,才找借口离开战场而已,但如今看来,竟似真的大病初愈一般。 他眸间带着忧虑,看到她面上的惊诧,缓缓放开了她的手,问:“小影,你怎么了?” 小影一愣,见他盯着自己的脸,不由微微颔首,侧过身去,道:“我没事,只是,只是有些累。” 即墨晟看着她,累?无论如何累,总不会累得面无人色?她消瘦憔悴,与上次见面时几乎换了个人一般,不知这两个月,她是如何过的。 心中痛惜而又无奈,他收回了目光,沉默不语。 小影见状,没话找话,问:“晟哥哥,你这是要去哪?” 即墨晟抬起头,眸色深深,道:“前两天收到消息,宴泽牧出现在再生谷外,我原想,你身在翼营无暇脱身,我去看看情况,不意竟在此地遇到你。” 小影闻言,瞬间不安,此行,她纯粹是为了渺云临死之言,并不知道宴泽牧已到了再生谷外,想起他的狠辣作风和再生谷中的玉霄寒以及李荥,心中似扎了一根刺,在这种紧张情绪的刺激下,她一言不发地回身收拾行囊,立时便要赶往再生谷。 即墨晟见她如此匆忙,也不回房收拾行装了,只丢下命令让池莲棹和朱峤率人随后跟上,自己则和小影一起即刻出发奔赴再生谷。 八月十一,玉霄漓终是回到了再生谷。 当夜,就在风阁,玉霄漓和沧月在月下拜了天地,结为夫妻,虽是一切从简,但身着喜服的两人往那一站,便是一道世间绝美的风景。 玉霄寒坐在窗下,背对着月光,一旁桌上的龙凤喜烛橘红的光亮为他雪白的面色增添了一丝柔和的温暖。晚风将他的长发撩出窗外,飘舞飞扬得仿似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 他看着玉霄漓和沧月相携的身影,月光给他们绝美的面容镀上一层迷离的光晕,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雁影和即墨晟,眼前对拜天地幸福携手的仿佛正是他们。 心中既高兴又痛苦,不自觉的,嘴角泛起了微笑,而眼中却泪水满溢。 礼成,玉霄漓和沧月转过身来,一起看向唯一的观礼人,玉霄寒,看到他面上那从未有过的表情时,两人同时怔住。 他笑了,快三十年了,他们终于又看到他笑了,可闪着泪光的微笑,却让他们心中泛起最深沉的痛。 玉霄寒却执起箫,一脸风轻云淡的纯稚,道:“哥哥,沧月,我为你们吹一曲箫。” 沧月的泪梗在喉中,早已说不出话,玉霄漓忍着泪,缓缓点头,道:“好啊。” 玉霄寒认真地按着箫孔,修长的指却比那玉笛更白,毫无血色的唇抵着箫,刚刚吹出一个音,却突然停住。 一丝血色,如一条蜿蜒的小蛇,从他唇间悄悄游出,顺着玉箫游窜而下,落在他水色的轻纱上。 细流过处,一眨眼,洪水便决堤了。 玉霄漓和沧月瞠大双眸看着汹涌的血色从玉霄寒的唇间满溢而出,看着他执箫的双手无力地垂下,看着那支带血的玉箫滚落在地,看着他蝶翼般的长睫缓缓合上,身体倾向一边,血污俊颜。 “霄寒!”撕心裂肺的惊喝响彻整个再生谷,震碎了清冷的月光,夜色因此而更加凄迷。 谷外,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宴泽牧手执一本书,有些慵懒地躺在玉簟长椅上,耳畔突然传来的微声让他侧耳细听,听罢,浓眉一皱,扬声唤道:“飞光。” 一名身材短小精干的男子应声进来,行动间,如幽灵一般迅捷飘渺。 宴泽牧看着他,眸间有不耐,问:“到底还需要多久?” 飞光俯着首,道:“术士们正在全力破阵,应该快了。” 宴泽牧皱了眉头,道:“告诉他们,明日中午之前如果还破不了阵,他们就可以一起自杀了,去。” 飞光领命,眨眼不见。 再生谷以南一百多里的密林中,小影犹如离弦的利箭,一路飞奔。 她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即墨晟跟在她身侧都有些吃力了,而她却面无表情,即墨晟不能相信她的体力会如此之好,在奔出密林的一刹,他身形一转,拦在了小影身前。 小影被迫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他道:“小影,我们需要休息一会儿。” 小影眸中一急,但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皎洁的月光透过树叶空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小影从行囊中拿出水壶和干粮,递给即墨晟。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小影啃了几口干粮,有些食不下咽,便喝了一口水,转首对身侧的即墨晟道:“晟哥哥,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即墨晟道:“说便是了,何用求字?” 小影看着黑暗中他微亮的眼,即便看不清,她也知道那里深沉如海,他总是这样,这样默默地宽忍地注视着她,只是,她已不能容忍自己再去沉溺。 她微微侧过脸,道:“若还来得及,我希望你能带李荥离开。不要停留,不要迟疑,只要将李荥带走就好。” 她的语调中隐隐有种决绝,即墨晟为此而心生不安,看着她没有说话。 不闻他的回应,小影抬头看他。 即墨晟收回目光,道:“若你答应我不会以身试险,我方能带李荥离开。” 听出他的关切之意,小影垂下脸,道:“放心,我不会的。” 再生谷风阁,沧月坐在玉霄寒的床边,看着床上无声无息的玉霄寒,眼泪不住坠落。 玉霄漓站在她身侧,泪光在他眼眶中不住滚动,但他强忍着。 少时,沧月嗓音微哑地开口:“你说,他还会再醒来吗?” 玉霄漓心中一痛,再也压抑不住,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没有说话。 沧月回首,仰头看着他,脸上泪痕遍布,道:“我终身所求,不过是他的一个微笑,当我竭尽所能终于看到的时候,他的眼里,却含着泪。”说到此处,泪如雨落。 玉霄漓伸手,轻轻掌住她的脑后,让她埋进自己的衣襟痛哭失声。 他泪光迷蒙地看着床上玉霄寒玉雕一般一尘不染的面容,哽咽道:“李嘲风已有了线索,他原说,只要霄寒能多坚持几个月,事情,或许会有转机,可是……他竟如此之快……如此之快……” 沧月身体一僵,蓦然抬起头来,问:“他真的这么说吗?” 玉霄漓点点头,道:“我原想先了结了他的心愿,再告诉他此事,不料……” 说到心愿,沧月突然想起七天前玉霄寒曾拜托她的事,当下抹净眼泪,对玉霄漓道:“霄漓,你先将李荥送去即墨晟处,我答应过他,待你回来,会为他完成这一心愿,如今,他已然这样,我想留下来守着他,所以,此事只能拜托你一人去完成。” 玉霄漓道:“宴泽牧正在谷外,你一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沧月目光坚忍道:“如非这样,若是他醒来,问及此事,我无法交代。你放心去,他们一时还攻不进来,即使进来了,我有九龙涅盘鞭,短时间内料宴泽牧不能把我怎样。” 玉霄漓顿了顿,道:“在我未回来之前,你争取能避则避,我会尽快赶回。” 沧月点头,道:“好。” 玉霄漓看看床上的玉霄寒,转身出去。 玉霄漓走后约五个时辰,守在风阁的沧月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那响声如此之大,几乎连整个再生谷都震动了,一瞬间,窗外原本柔和的阳光突然变得炙热万分。 再生谷最重要的阵法——遮天蔽日阵被攻破了。 沧月手执长鞭,走到风阁门口,目光沉静地向南面看去,油绿的山谷中升起冲天的火光,火光之上,黑烟缭绕。 大势已去。 她心痛地闭了闭双目,守护了近三十年的家园,就要毁于一旦了。 再睁眼,她对仗剑守在风阁下面的二十余位女子道:“全部向谷北撤离。”回身抱起床上的玉霄寒,风影一般向再生谷北侧疾掠而去。 刚刚过了松鹤岭,迎面两道身影电光一般逼近,她一惊,落地备战,看清来人之后,却是一喜一愣。 前面那个是玉霄漓,而他身侧那人,却是秋雁影。 “李荥呢?”她问玉霄漓。 玉霄漓道:“已被即墨晟带走了。” 小影愣愣地看着沧月怀中不知死活的玉霄寒,一句“他怎么了”还未问出口,沧月却将人往她身前一送,道:“你带他快走。” 小影下意识地接住他,抬眸又急又惊看着沧月,问:“他怎么了?我该带他去哪?” 沧月抑着泪道:“不管哪,越远越好。”见她犹自僵立不动,伸手一推她,道:“宴泽牧马上就来了,快走!” 小影如梦方醒,抬眸看看远处隐约可见的火光,抱着玉霄寒转身飞奔而去。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沧月和玉霄漓对望一眼,极有默契地同时转身,奔向火光腾起处。 第250章 沦陷 小影几乎是日夜飞奔,马跑死了,她施展遁字诀赶路,累了再买马,马死了再施展遁字诀,如此往复不歇,在噬血丹的支撑下,她仅仅用了六天时间就到了平楚北方的雪漠城,进城之后,她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便随意找了一间客栈投宿。 将近八夜七天没有合过眼,她几乎在躺下的一瞬便睡着了,可只过了三个时辰,一阵让人承受不住的剧痛便将她唤醒。 原是噬血丹的药力渐弱,被压抑的伤势上涌,让她痛醒。她匆忙服了一颗噬血丹,翻遍锦囊,还有三颗,不够用了。 她看看外面暗沉的夜色,决定在天亮之前再设法炼制几颗出来。 主意一定,她立时出门,循药堂而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她携着新炼制出来的两颗噬血丹回到客栈,客栈还未开门,楼内只有走廊和楼梯处亮着昏黄的灯。 她翻墙而入,一路飞纵来到栖身的三楼,刚刚转过走廊拐角,眼前蓦然出现的一道身影让她一惊,瞬间戒备。 那背对她的身影似乎也察觉了她的突然出现,镇定地回过身来。 昏暗的灯光中,两人同时看清了对方,又同时一愣。 “小影。”“晟哥哥……” 对视中,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极有默契地沉默下来。 小影房内,即墨晟坐在桌旁,小影给他倒了一杯水,转身要走,手却被他抓住。 他的手掌温暖如火,小影有些惊诧地回过身来,他一向自持,从不会如此贸然地碰触她。 抬眸一看,他双眸乌黑,脸色却稍显苍白,月前,她曾听说他抱病回朝的消息,原以为也许只是为了她那番求他之事,才找借口离开战场而已,但如今看来,竟似真的大病初愈一般。 他眸间带着忧虑,看到她面上的惊诧,缓缓放开了她的手,问:“小影,你怎么了?” 小影一愣,见他盯着自己的脸,不由微微颔首,侧过身去,道:“我没事,只是,只是有些累。” 即墨晟看着她,累?无论如何累,总不会累得面无人色?她消瘦憔悴,与上次见面时几乎换了个人一般,不知这两个月,她是如何过的。 心中痛惜而又无奈,他收回了目光,沉默不语。 小影见状,没话找话,问:“晟哥哥,你这是要去哪?” 即墨晟抬起头,眸色深深,道:“前两天收到消息,宴泽牧出现在再生谷外,我原想,你身在翼营无暇脱身,我去看看情况,不意竟在此地遇到你。” 小影闻言,瞬间不安,此行,她纯粹是为了渺云临死之言,并不知道宴泽牧已到了再生谷外,想起他的狠辣作风和再生谷中的玉霄寒以及李荥,心中似扎了一根刺,在这种紧张情绪的刺激下,她一言不发地回身收拾行囊,立时便要赶往再生谷。 即墨晟见她如此匆忙,也不回房收拾行装了,只丢下命令让池莲棹和朱峤率人随后跟上,自己则和小影一起即刻出发奔赴再生谷。 八月十一,玉霄漓终是回到了再生谷。 当夜,就在风阁,玉霄漓和沧月在月下拜了天地,结为夫妻,虽是一切从简,但身着喜服的两人往那一站,便是一道世间绝美的风景。 玉霄寒坐在窗下,背对着月光,一旁桌上的龙凤喜烛橘红的光亮为他雪白的面色增添了一丝柔和的温暖。晚风将他的长发撩出窗外,飘舞飞扬得仿似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 他看着玉霄漓和沧月相携的身影,月光给他们绝美的面容镀上一层迷离的光晕,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雁影和即墨晟,眼前对拜天地幸福携手的仿佛正是他们。 心中既高兴又痛苦,不自觉的,嘴角泛起了微笑,而眼中却泪水满溢。 礼成,玉霄漓和沧月转过身来,一起看向唯一的观礼人,玉霄寒,看到他面上那从未有过的表情时,两人同时怔住。 他笑了,快三十年了,他们终于又看到他笑了,可闪着泪光的微笑,却让他们心中泛起最深沉的痛。 玉霄寒却执起箫,一脸风轻云淡的纯稚,道:“哥哥,沧月,我为你们吹一曲箫。” 沧月的泪梗在喉中,早已说不出话,玉霄漓忍着泪,缓缓点头,道:“好啊。” 玉霄寒认真地按着箫孔,修长的指却比那玉笛更白,毫无血色的唇抵着箫,刚刚吹出一个音,却突然停住。 一丝血色,如一条蜿蜒的小蛇,从他唇间悄悄游出,顺着玉箫游窜而下,落在他水色的轻纱上。 细流过处,一眨眼,洪水便决堤了。 玉霄漓和沧月瞠大双眸看着汹涌的血色从玉霄寒的唇间满溢而出,看着他执箫的双手无力地垂下,看着那支带血的玉箫滚落在地,看着他蝶翼般的长睫缓缓合上,身体倾向一边,血污俊颜。 “霄寒!”撕心裂肺的惊喝响彻整个再生谷,震碎了清冷的月光,夜色因此而更加凄迷。 谷外,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宴泽牧手执一本书,有些慵懒地躺在玉簟长椅上,耳畔突然传来的微声让他侧耳细听,听罢,浓眉一皱,扬声唤道:“飞光。” 一名身材短小精干的男子应声进来,行动间,如幽灵一般迅捷飘渺。 宴泽牧看着他,眸间有不耐,问:“到底还需要多久?” 飞光俯着首,道:“术士们正在全力破阵,应该快了。” 宴泽牧皱了眉头,道:“告诉他们,明日中午之前如果还破不了阵,他们就可以一起自杀了,去。” 飞光领命,眨眼不见。 再生谷以南一百多里的密林中,小影犹如离弦的利箭,一路飞奔。 她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即墨晟跟在她身侧都有些吃力了,而她却面无表情,即墨晟不能相信她的体力会如此之好,在奔出密林的一刹,他身形一转,拦在了小影身前。 小影被迫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他道:“小影,我们需要休息一会儿。” 小影眸中一急,但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皎洁的月光透过树叶空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小影从行囊中拿出水壶和干粮,递给即墨晟。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小影啃了几口干粮,有些食不下咽,便喝了一口水,转首对身侧的即墨晟道:“晟哥哥,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即墨晟道:“说便是了,何用求字?” 小影看着黑暗中他微亮的眼,即便看不清,她也知道那里深沉如海,他总是这样,这样默默地宽忍地注视着她,只是,她已不能容忍自己再去沉溺。 她微微侧过脸,道:“若还来得及,我希望你能带李荥离开。不要停留,不要迟疑,只要将李荥带走就好。” 她的语调中隐隐有种决绝,即墨晟为此而心生不安,看着她没有说话。 不闻他的回应,小影抬头看他。 即墨晟收回目光,道:“若你答应我不会以身试险,我方能带李荥离开。” 听出他的关切之意,小影垂下脸,道:“放心,我不会的。” 再生谷风阁,沧月坐在玉霄寒的床边,看着床上无声无息的玉霄寒,眼泪不住坠落。 玉霄漓站在她身侧,泪光在他眼眶中不住滚动,但他强忍着。 少时,沧月嗓音微哑地开口:“你说,他还会再醒来吗?” 玉霄漓心中一痛,再也压抑不住,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没有说话。 沧月回首,仰头看着他,脸上泪痕遍布,道:“我终身所求,不过是他的一个微笑,当我竭尽所能终于看到的时候,他的眼里,却含着泪。”说到此处,泪如雨落。 玉霄漓伸手,轻轻掌住她的脑后,让她埋进自己的衣襟痛哭失声。 他泪光迷蒙地看着床上玉霄寒玉雕一般一尘不染的面容,哽咽道:“李嘲风已有了线索,他原说,只要霄寒能多坚持几个月,事情,或许会有转机,可是……他竟如此之快……如此之快……” 沧月身体一僵,蓦然抬起头来,问:“他真的这么说吗?” 玉霄漓点点头,道:“我原想先了结了他的心愿,再告诉他此事,不料……” 说到心愿,沧月突然想起七天前玉霄寒曾拜托她的事,当下抹净眼泪,对玉霄漓道:“霄漓,你先将李荥送去即墨晟处,我答应过他,待你回来,会为他完成这一心愿,如今,他已然这样,我想留下来守着他,所以,此事只能拜托你一人去完成。” 玉霄漓道:“宴泽牧正在谷外,你一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沧月目光坚忍道:“如非这样,若是他醒来,问及此事,我无法交代。你放心去,他们一时还攻不进来,即使进来了,我有九龙涅盘鞭,短时间内料宴泽牧不能把我怎样。” 玉霄漓顿了顿,道:“在我未回来之前,你争取能避则避,我会尽快赶回。” 沧月点头,道:“好。” 玉霄漓看看床上的玉霄寒,转身出去。 玉霄漓走后约五个时辰,守在风阁的沧月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那响声如此之大,几乎连整个再生谷都震动了,一瞬间,窗外原本柔和的阳光突然变得炙热万分。 再生谷最重要的阵法——遮天蔽日阵被攻破了。 沧月手执长鞭,走到风阁门口,目光沉静地向南面看去,油绿的山谷中升起冲天的火光,火光之上,黑烟缭绕。 大势已去。 她心痛地闭了闭双目,守护了近三十年的家园,就要毁于一旦了。 再睁眼,她对仗剑守在风阁下面的二十余位女子道:“全部向谷北撤离。”回身抱起床上的玉霄寒,风影一般向再生谷北侧疾掠而去。 刚刚过了松鹤岭,迎面两道身影电光一般逼近,她一惊,落地备战,看清来人之后,却是一喜一愣。 前面那个是玉霄漓,而他身侧那人,却是秋雁影。 “李荥呢?”她问玉霄漓。 玉霄漓道:“已被即墨晟带走了。” 小影愣愣地看着沧月怀中不知死活的玉霄寒,一句“他怎么了”还未问出口,沧月却将人往她身前一送,道:“你带他快走。” 小影下意识地接住他,抬眸又急又惊看着沧月,问:“他怎么了?我该带他去哪?” 沧月抑着泪道:“不管哪,越远越好。”见她犹自僵立不动,伸手一推她,道:“宴泽牧马上就来了,快走!” 小影如梦方醒,抬眸看看远处隐约可见的火光,抱着玉霄寒转身飞奔而去。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沧月和玉霄漓对望一眼,极有默契地同时转身,奔向火光腾起处。 第251章 玉殒 小影抱着玉霄寒急急逃出再生谷,来到不远处的一处山坳,看看怀中也不知是死是活的玉霄寒,也无心再逃了,寻了一处较为阴凉的树荫,将他轻轻平放在草地上,拿过他雪白的手腕,伸指搭上他的脉。 一按之下,如遭雷击一般愣住。她触不到他的脉搏! 愣了一下之后,她开始慌乱地检查他的双腕,心想或许是自己太久不给人切脉,按错了地方,一阵忙乱后,她停下了动作。 轻轻将脸颊贴上他的胸口,片刻之后,她闭上双眼,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连心跳都没有,他……死了? 颤抖地支起身子,她跪在他的身侧,一边流泪一边用力地按着他的胸口,做着最后的尝试,半晌过后,她再次附耳倾听,好像有了一些动静,她一喜,抹干眼泪继续努力,没按两下,只见他眉头一皱,嘴角竟溢出血来。 她心中一颤,坐在地上将他的头部搁在自己的腿上,一边用袖子擦着他嘴角的血丝一边轻唤:“霄寒,霄寒,你怎么了?”唤着唤着,泪又落了下来,正好砸在他微皱的眉心,他的眉瞬间又舒展开来。 “玉霄寒,你到底怎么了?你快醒来,不要吓我……”她边哭边轻轻摇晃着他,就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 心口隐隐犯疼,她知自己伤势又要发作,伸手去怀里拿噬血丹,摸到的锦囊却是空的。 她忆起了,昨日午夜,她吃完了最后一颗噬血丹。 她伸手轻轻捧着玉霄寒凉而光滑的面颊,流着泪道:“玉霄寒,你武功那般好,怎么会死呢?你不会死的,是不是?你回答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说过要听我吹箫,我答应过你再来再生谷会吹给你听的,你快醒来啊,我来了,我来了……”泣不成声。 阳光炽烈,山风柔和,静谧的山坳中回荡着女子肝肠寸断的低泣,哀戚幽柔得让人心疼。 寂静无声中,原本濒死的男子却缓缓睁开了双眸,最初的迷蒙退去后,他眸光清澈地看着抱着自己失声痛哭的女子。 小影陷在巨大的悲痛中,只觉得万念俱灰,天地无色,根本没有发现他已醒来,直到他轻唤出声:“雁影。” 小影浑身一颤,睁开已然红肿的双眸,低头看向他的脸,看到他清澈如常的双眸时,她有片刻的愣怔,随即快速拭着脸上的泪痕,似哭似笑,道:“我就知道你会醒来的,你一定会醒来的。” 玉霄寒眸中闪过淡淡的哀伤,轻声道:“对不起,雁影,我让你担心了,我只是……睡着了。” 小影点头,道:“每次你都用这一招吓人。”心中却似泰山重压一般喘不过气来,为他刚刚触不到的脉搏心跳,为他嘴角隐约可见的血色。 玉霄寒微微侧一下脸看向旁边,却发现一只温热的手心正贴在自己的颊上。 小影忙缩回手,玉霄寒看着她,眼神中有些欢喜,问:“这里是哪里?” 小影道:“这是谷外,沧月,让我带你出来的。” 玉霄寒坐起身子,四顾一下,问:“他们呢?” 小影道:“应该还在谷中。” 玉霄寒怔了一怔,忽然道:“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谷中,我要回去取。”站起来就要走。 小影拦住他,道:“宴泽牧已经攻入再生谷了,你此刻回去会有危险。” 玉霄寒看着她,眸光深情而有些躲闪,道:“我一定要拿回来的。”身形一杳已不在小影的视线范围内。 小影转身,看着他已然飘远的身影,咬唇急急追了上去。 两人进了再生谷,还未靠近风阁,眼前便是一幅骇人的火光厮杀图,熊熊的烈火从再生谷南侧一路烧进谷内,火光过处,一片灰烬。 横翠池附近,寒山冰沼凛冽的寒气中,有百来人正在混战,其中,有殷罗的人,有即墨晟的手下,还有再生谷的徒众。 眸光微转,离那团混战的人群不远,有三个人正在争斗,细看,正是宴泽牧、沧月和玉霄漓,沧月和玉霄漓以一敌二,竟不能占得宴泽牧一丝上风,行动间甚至还显出一丝吃力的迹象。 沧月鞭走龙蛇,玉霄漓剑舞梨花,宴泽牧的武器却甚是奇快,两道赤红色的似棍又不是棍,似剑又不是剑的东西,好像十分厉害,沧月的鞭和玉霄漓的剑都不敢与之相碰,处处避让。 小影和玉霄寒两人正有些愣怔,却见沧月一鞭挥出直袭宴泽牧面门,扑空之后本该立即收势,可不知为何动作却迟疑了一下,因而露出一个破绽,宴泽牧右掌中的赤红兵器乘机脱手掷出,快若闪电,沧月躲闪不及,旋身一让,那赤红兵器没入她的肩头,竟消失不见。 沧月一下便摔了出去,口吐鲜血。 玉霄寒和小影一惊,那边玉霄漓显然也为这突来的变故而分了神,宴泽牧手掌一翻,掌中赤红兵器顿时不见,他欺身上前,一掌拍向玉霄漓胸口,玉霄漓撤剑接掌,顿时被他推得向后急退,他脚下着力蹬住地面,却仍是止不住后退之势,双足深深陷进冻硬的地中,土壤向两旁翻开,形成一道深深的小沟,恰似犁地一般。 小影摒一口气,正要扑上前去助他一臂之力,眼角白影一闪,一道白雾般的劲力向宴泽牧袭面而去,立马逼得宴泽牧收势后退。 玉霄漓后退几步稳住身子,一口血吐在地上。 小影顾不得与宴泽牧对面而站的玉霄寒,跑上前扶起已然昏聩的沧月,却见她面色青灰,像是身中剧毒,肩上一道洞穿骨肉的焦灼的伤口,原来宴泽牧掌中的赤红东西并非兵器,而是他赤焰掌的掌力,他竟然能将无形的掌力化作有形的兵器,并给人造成这般严重的创伤。 小影来不及细想,急忙封了沧月的几大穴道,身后响起玉霄漓急切的声音:“她怎么样?” 小影回身一看,玉霄漓的面色也是青中泛灰,看起来与沧月中的毒一样,不过他还能坚持。 这便可以解释为何他俩合力都胜不了宴泽牧了,原来他俩一早便被人下了毒,宴泽牧,果真是狡诈狠辣,想起心虑纯稚的玉霄寒此刻正与他周旋,小影升起深刻的忧虑和担心,对玉霄漓道:“你和她都中了剧毒,你赶紧带她去解毒治伤,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玉霄漓满面焦虑,回首看看正和宴泽牧纠缠一起的玉霄寒,似难以抉择。 小影站起身道:“快走,你也坚持不了多久,继续呆在这里并帮不了他。这里交给我。” 玉霄漓闻言,抱起沧月,再看一眼玉霄寒,对小影道:“拜托你了。” “快走。”小影催促着。 玉霄漓转身疾掠而去。 小影回首看向宴泽牧和玉霄寒,发现他俩不知何时已打到寒山之巅去了,从远处看,只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飞鸿般你来我往,上下翻飞,好似刚刚打了个平手。 小影提气纵身,向山上飞扑而去。 她知道玉霄寒此时身体情况极差,和宴泽牧或许可以对抗一时,但久了只恐会气力不济为宴泽牧所趁。 还未靠近,只见宴泽牧突然纵身后跃,双掌平推,两道赤红焰气于半空中交融,竟爆炸一般化作一个大火球,迎面砸向玉霄寒。 烈焰滚滚,以电一般的速度向自己扑面而来,相信任何人面对这样的攻击都无法沉着应对,少有与人交手经验的玉霄寒自然也不例外,只见他微微后退两步,似有些手足无措,然后一个腾空升起,堪堪避过那团火球。 宴泽牧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小影瞠圆双眸,大喝一声,拼尽全力将手中银枪向正欲对玉霄寒使出必杀绝招的宴泽牧掷去! 银枪如电,于风中呼啸如龙吟,小影紧随而上,宴泽牧若不回势,必死在她的枪下。 宴泽牧如她所愿地停止了本欲对玉霄寒施出的杀招,他回过身,披风犹如一双黑色的翅膀在他身后飞扬,颀长的身躯微微向后一仰,左手一把握住呼啸而至的银枪,手掌触及枪杆的一刹,整杆银枪瞬间变成火红色,然后融成铁水,如鲜艳的花瓣一般四散飘落。 与此同时,右手于半空中一挥,一道赤色的火焰犹如游蛇一般呈s形向小影当腰缠来。 小影正跃至半空,无处着力,看到如此诡异的攻势,惶急中无处可避,无法还击,眼看就要受烈焰灼身之苦。 千钧一发之际,小影只觉上方一道强有力的引力如绳索一般将她一牵,顿时让她上升三四米,避开了那条火带。 她抬眸看向山顶,原来是玉霄寒正隔空对自己施展引字诀,而就在此时,宴泽牧双臂如波浪一般当空舞动,身前瞬间积聚成一团黑雾,趁玉霄寒还未回身,他双掌齐推,那团黑雾如一团浓墨般向一身纯白的玉霄寒袭去。 “小心!”小影尖声嘶叫着,双足终于踏上了山体的岩石,来不及换气,她拼尽全力向几十米开外的山顶奔去。 玉霄寒虽然听见了小影的警告,但回身还是慢了一拍,那团黑雾直接撞在他身上,他后退几步,口中喷出一道血箭,看着满面惊惧拼命向他奔来的小影,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动作。 双臂迎风展翅般平伸,衣袂飘飞如仙之际,胸膛微微向前一挺。 那团黑雾顿时像是一个被反弹的皮球般,带着肉眼捕捉不及的速度向正在逼近的宴泽牧疾射而去。 宴泽牧大惊,玉霄寒此举分明是瞬间将自己体内所有的功力都逼了出来,而这样做的结果是——散功身亡。 他没有提防玉霄寒竟会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一时避闪不及他倾尽全力的凌厉反击,自己击出的雄浑劲力被十倍反弹回来,狠狠撞在他的胸口,他当即被震得向后飞去,口中鲜血狂溢。 在他吐血的同时,玉霄寒终于也支撑不住了,犹如一尊失了平衡的玉雕般,缓缓仰面倒下,而他身后,便是寒山高绝的悬崖,崖下,遍布泛着白色冷雾的冰沼。 “霄寒!”小影终是在这最后一刻窜上了崖顶,一把拉住他的手,惊颤欲死的心稍安,然而,还未来得及稳住他向后仰倒的势头,自己肩上突然搭上一只手,她全身一麻,手一松。 愣怔中,她无声地看着玉霄寒像是一只断线的风筝,以她来不及挽留的速度飞速下落,下落……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他的下坠之势飞速下落,下落…… 无声息的,他消失在了崖下那迷蒙一片的冰沼中。 心如被瞬间狠狠摔碎,剧痛难耐,“不……”她无力绝望地嘶哑呢喃,然而,不等她彻底反应过来,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却又有了动作,她只觉一阵碾碎灵魂般的痛,紧绷的神经应势而断,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252章 试探 平楚安里骁王府,蘅皋殿书房,即墨晟有些烦躁地来回徘徊着,夕阳斜斜地照在他的书桌上,一方水晶折射出耀眼的金色光晕,光晕中,那枝红梅越发显得鲜艳欲滴。 少时,即墨晟停住脚步,侧脸看向桌上的那方水晶红梅,李荥说,当初海岛被袭时,匆忙中玉霄寒只抢出了他和这方水晶。 他一直不明白,玉霄寒为何要极力促成他和小影。但此时,他纠结的却是他俩的安全,不知此番,幽篁门是否能抵住宴泽牧的攻势。 自他带着李荥回到骁王府后,已经过去八天了,池莲棹和朱峤还未回来复命,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 晚间,他正坐在灯下满腹心事,门外突然传来朱峤的轻唤:“少主。” 他精神一振,道:“进来。” 朱峤进了门来到他跟前,面色苍白憔悴,似负了伤。 “情况怎样?”即墨晟问。 朱峤摇头,道:“幽篁门毁了。” 即墨晟心口一震,脱口而出:“影郡主呢?” 朱峤道:“宴泽牧的人退去后,属下和池莲棹率人在再生谷搜寻了一番,除了在争斗死去的人和去而复返的玉霄漓沧月二人之外,再无一个活人的踪迹,玉霄寒和影郡主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即墨晟剑眉一簇,沉虑半晌,问:“有无可能被宴泽牧掳走了?” 朱峤想了想,道:“应该不会,我看那玉霄寒十分厉害,宴泽牧要打败他都难,更别提还有影郡主在一旁,只是后来属下忙于缠斗,没能始终注意他们三人的行踪。” 即墨晟心中忧虑,道:“马上派出人手去寻找,务必要找到影郡主的下落。” 朱峤领命而去。 八月十五,盛泱的姬申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负责在再生谷外蹲守的部下说幽篁门已然被毁,谷主玉霄寒和秋雁影行踪成谜,李荥该是落在了宴泽牧手中,因为有人亲眼看到宴泽牧离开时怀中抱着一人。 姬申庆幸自己终是没有得罪宴泽牧,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忧虑,忙找来龙秀商量对策。龙秀建议找个机会去殷罗金煌见宴泽牧一面,一是对他幽篁门之战的胜利表示祝贺,二来也试探一下他对己方的态度如何,有无转变。再者,还可以联系一下詹锐,毕竟,他曾说过终有一天要回来百州协助姬申的话。 姬申斟酌一番后,觉得可行,当下便安排布置下去了。 八月二十三,殷罗金辉碧檐宫。 外面骄阳似火,这座绿树蔽日清水环绕的宫殿中却凉风习习,甚是清爽。 宴泽牧闭目躺在窗下铺着生寒雪绸的长椅上,面色有些苍白,玉霄寒临死前那一击委实将他伤得很重,近八年来,他几乎还从未受过这般重的伤,这次要想痊愈,起码要耗去他一个月的时间来疗伤。 耳畔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到了近处,“属下拜见皇上。”微风和追月的声音同时响起。 宴泽牧静静地睁开双眸,侧脸看了他俩一眼,道:“微风,传令下去,将西南和东南五十万红甲军悉数调至金汤,九月十五,发动对洲南的全面总攻。” 微风领命。 宴泽牧顿了顿,让胸口的疼痛稍减,方才对追月道:“三件事,你立刻去办,第一,放出消息,告知世人李荥在平楚即墨晟手中。第二,马上招素雪(宴泽牧八大护法之一)回来。第三,传令忠信侯詹锐,让他三日后来宫中见我。” 追月俯首道:“是。”和微风一起退出宫外。 宴泽牧有些痛苦地皱皱眉头,重新闭上了双眼。 半个月后,殷罗茉清宫,小影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樱红色的床帐上,金丝银线绣成的蝴蝶翩然若飞,精致华美。 意识回拢的一刻,空白一片的脑海中有些纷杂地挤入有限的记忆。 她叫清歌,原是碧霄楼中的一名歌女,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当今皇上看中,带回宫封为蜜妃,伺候她的宫女名叫素雪…… 后来,她好像生了重病,浑身疼痛,时常昏迷,听御医说,有可能会引起失忆…… 她眨着眼睛,穷尽一切脑力,也只寻得这些片段,若要仔细去回忆这些尚存的记忆细节,却又模糊苍白。 她甚至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更遑论别的。 念至此,她双臂支着床面想要坐起身来,刚一动,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又倒了下去,五脏六腑痛不可抑,骨头似是酥软的,一丝力气都积聚不起来。 “娘娘,您别乱动。”耳畔突然响起的一声惊呼将她吓了一跳,瞠圆双眸看向床侧,却是一名容貌端妍的宫女,手中捧着一只玉碗,一脸忧虑地看着她。 “素雪?”她试探地叫。 宫女一脸喜色,道:“娘娘,您记得奴婢了,太好了,上次您醒来还叫不出奴婢的名字呢。娘娘,奴婢喂您喝药。” 小影一脸茫然,被动地一口口吃下这位名叫素雪的宫女喂到唇边的药。好不容易吃完最后一口,素雪转身拿来一颗橙黄色的指面般大小的小丸子,伸手就要往她嘴里塞。 小影问:“这是什么?” 素雪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见怪不怪的神色,道:“这是您最爱吃的橘蜜糖啊,每次您生病喝完药,都要吃一颗来去除苦味的。娘娘,此番您认出了奴婢,却忘了它了。” 小影闻言,张嘴含入那颗糖,清润的甜味在口腔中漫延开来,她细细品味着,却还是一丝也想不起来,便问:“我生的是什么病啊?” 素雪苦恼地皱了眉头,道:“是一种不知名的怪病,皇上为了您遍请天下名医,却没有一个人能确定您的病症,不过这次这个医师却有些本事,娘娘您以前常常一昏睡便是十天半个月不醒,可最近,您几乎天天都会醒来了,而且记忆似乎也在一点点恢复呢。” “哦。”小影轻轻应了一声,极力扭过头去看床帐外那陌生的华丽装饰,问:“这里是不是冷宫?” 素雪一愣,随即笑道:“娘娘,您说笑了,虽然您身体不太好,但皇上却对您珍视有加呢,怎会让您住在冷宫呢?这里非但不是冷宫,还是宫中最好的宫殿之一呢,皇上常来看您的,只是最近有些忙……” 小影目光怔怔地看着她的唇在那一开一合,无法抗拒的困意海浪般涌了上来,她本想听她把话说完,但终是没有熬住,眼睛越睁越小越睁越小,最后终于完全合上。 素雪顿了顿,端着玉碗起身来到屏风外,追月从帷幔后走出来,远远地看了眼床上的小影,道:“看起来一切正常。” 素雪点头,道:“皇上的黑风摄魂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了。”原先的黑风摄魂在封存人的记忆的同时,会让人变得如僵尸一般,虽是极度听话,但不会有自己的思维,也不能给他植入别的记忆。可如今看来,小影不但有正常人的思维,在她昏迷时在她耳边轻念的话她也全都听见并当做自己以前的记忆了。 追月走至床前,细细地看一眼小影依旧苍白的脸色,低声对素雪道:“她的身体还极度虚弱,你小心伺候着,有什么异常情况立刻来报,万不可出差错。” 素雪道:“放心,我知道。” 九月十二,姬申在龙秀的陪同下来到殷罗金辉,宴泽牧在鸾鸣殿设宴接待两人。 殿中丝乐融融歌舞升平,座上主客之间也是谈笑风生一片融洽,寒暄良久,姬申终究是憋不住,放下酒杯,向座上的宴泽牧道:“国君陛下……” 还未说完,宴泽牧抬手制止他,笑着道:“不要见外,你我交情匪浅,原先怎么称呼的,如今便还是怎么称呼。” 姬申愣了一愣,随即拱手笑道:“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宴兄,小弟在来朝的路上看到贵国又向洲南增派了大军,洲南兵少将寡,宴兄想收回那三郡,应如探囊取物般轻松,此举,是否有些……有些太劳师动众了呢?” 宴泽牧闻言,眸光一闪,眼角挂着明媚,修长的指放下金杯,在桌上微微弹动两下,似在考虑如何作答,少时,抬头看向自己的左侧,道:“微风,此事是你督办的,你代朕向七殿下解释一下。” 微风领命,向姬申道:“七殿下,我国军队代替贵国征讨洲南,那是得到贵国国君钦允的,可刚刚交战不久,贵国五皇子就带着几十万的兵力支援洲南,致使我殷罗猝不及防下损失精兵良将无数,我们实在是不知道五皇子此举到底是他自作主张呢,还是得到了你百州国君的默许。此番向洲南增兵,一是为了振作士气,二是为了更顺利地取回贵国所应允的那三郡土地,三,也是想看看贵国国君对我殷罗这个盟国究竟是何态度。” 姬申闻言,忙向宴泽牧道:“姬傲那纯粹是他自作主张呀,我父皇近来一直在病中,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 宴泽牧眸光淡淡地睨过来,道:“这么说,近来在盛泱做主的便是你了,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了,我也没见你有任何表示,怎么,莫非你还是对我心怀芥蒂因而正在观望?想探我的实力,还是诚信?” 姬申心事被他一语道破,心中不由一震,但面上却装出一副百口莫辩既委屈又无奈的样子来,摔手道:“宴兄,你看,我就知道我必须要来这一趟,免得你对小弟的误会越来越深啊。小弟得知姬傲率军奔赴洲南之时,正率军在京北对抗即墨襄,后来回到盛泱,也曾想请父皇敕令姬傲退出洲南,无奈皇后在一旁做梗,父皇的意识也是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的,拖了数日也没个结果。小弟也曾想过,利用手中兵力代替宴兄去管束管束姬傲,无奈又被龙秀劝住。”说到此处,他转眸看了看身侧的龙秀。 在宴泽牧的注视下,龙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开口道:“的确是我劝七皇子不要这么做,一来因为我们手中的兵力根本无法与洲南和西岭的大军相抗衡,二来是因为听说了李荥为即墨晟所得的消息,我认为,留着手中的人马还可以配合宴兄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宴泽牧长眉一挑,慢悠悠地端起酒杯,道:“哦?说来听听。” 龙秀道:“即墨晟的父亲即墨襄正在京北,七殿下手中兵力不够,若是贵国于季的大军仍在京北,七皇子或可与他联手合力将即墨襄捉住,如此一来,便可胁迫即墨晟用李荥来换他父亲的性命,料他不敢不从。但宴兄月前突然将援军从京北调走,七皇子无人相助孤掌难鸣,若是就这样错过这大好机会,又为宴兄万分可惜,所以,才特意来此与宴兄商议此事。” 宴泽牧闻言,浅浅一笑,道:“不错,调走援军一事,我的确没有与贵国打招呼,也是我一时生气,疏忽了。在此,我不得不说,贵国的军队,实在是没有一点血性,人不来犯,他便按兵不动,懦弱不说,还十分多疑,但凡于季有一点动作,便要十分猜疑加质问。于季率领大军为贵国抗敌,却动辄得咎处处受气,每个月都要发回十几封军报向我诉苦,我不堪其烦,正好当时洲南战事吃紧,便将他调往洲南打援了。 至于即墨襄一事,且不说有了于季这个先例在,我手下实在难找愿意去京北援战的,贵国边防军统领夜灵不是正与之交战吗?姬申老弟此时率军前去援战不是正好么?” 姬申心中一边暗骂他巧舌如簧心奸似狐,口中却道:“宴兄,你是不知,那夜灵与即墨晟一族是有着不死不休的血仇啊,他攻打即墨襄,是想杀了他而非活捉他,即便我与他合力打败即墨襄,他也定然不同意我将即墨襄活着带走。再者,若是他也想用即墨襄去交换李荥,那么,凭他和洲南景氏一族的关系,李荥很可能会落到景澹手中,届时,对你对我可都是大大的不利。” 闻言,宴泽牧笑了起来,眸光幽魅地睨着姬申,拖长了语调问:“李荥落在我的手中,你就放心了?” 姬申被他盯得心中七上八下,面上却神情坚定,道:“宴兄对小弟一向是深情厚谊,礼遇有加,小弟也抱定信念唯宴兄马首是瞻,岂有不放心宴兄之理?” 宴泽牧收回目光,举杯向姬申道:“姬申老弟言重了,依我看,你便是百州将来的国君啊,马首是瞻之类的话,还是少说为好,我担不起。” 姬申讪笑道:“宴兄说笑了,小弟句句肺腑。” 四人一同饮尽杯中之酒,在身旁宫女上来斟酒的当口,宴泽牧道:“如今我最想做的事,便是拿回那三郡土地和探明你父皇的态度,即墨襄一事,缓一缓再说。” 姬申一愣,正待再说什么,宴泽牧却突然抬眸笑问:“听说你的皇妃有孕了?” 姬申拱手,笑道:“是的,劳宴兄关心。” 宴泽牧转首向微风道:“微风,马上吩咐下去,备一些礼物让七殿下带回去给她的皇妃,另外,将我给七殿下准备的礼物带上来。” 微风答应着离席而去。 姬申道:“宴兄如此盛情款待小弟已是受之有愧,怎可再劳宴兄破费?” 宴泽牧道:“不必客气,同是男人嘛,将来我的爱妃有喜,你再还回来就是了。”言讫,一阵大笑。 姬申见状,也只好附和着笑,心中却猫挠一般的难受。 第252章 试探 平楚安里骁王府,蘅皋殿书房,即墨晟有些烦躁地来回徘徊着,夕阳斜斜地照在他的书桌上,一方水晶折射出耀眼的金色光晕,光晕中,那枝红梅越发显得鲜艳欲滴。 少时,即墨晟停住脚步,侧脸看向桌上的那方水晶红梅,李荥说,当初海岛被袭时,匆忙中玉霄寒只抢出了他和这方水晶。 他一直不明白,玉霄寒为何要极力促成他和小影。但此时,他纠结的却是他俩的安全,不知此番,幽篁门是否能抵住宴泽牧的攻势。 自他带着李荥回到骁王府后,已经过去八天了,池莲棹和朱峤还未回来复命,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 晚间,他正坐在灯下满腹心事,门外突然传来朱峤的轻唤:“少主。” 他精神一振,道:“进来。” 朱峤进了门来到他跟前,面色苍白憔悴,似负了伤。 “情况怎样?”即墨晟问。 朱峤摇头,道:“幽篁门毁了。” 即墨晟心口一震,脱口而出:“影郡主呢?” 朱峤道:“宴泽牧的人退去后,属下和池莲棹率人在再生谷搜寻了一番,除了在争斗死去的人和去而复返的玉霄漓沧月二人之外,再无一个活人的踪迹,玉霄寒和影郡主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即墨晟剑眉一簇,沉虑半晌,问:“有无可能被宴泽牧掳走了?” 朱峤想了想,道:“应该不会,我看那玉霄寒十分厉害,宴泽牧要打败他都难,更别提还有影郡主在一旁,只是后来属下忙于缠斗,没能始终注意他们三人的行踪。” 即墨晟心中忧虑,道:“马上派出人手去寻找,务必要找到影郡主的下落。” 朱峤领命而去。 八月十五,盛泱的姬申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负责在再生谷外蹲守的部下说幽篁门已然被毁,谷主玉霄寒和秋雁影行踪成谜,李荥该是落在了宴泽牧手中,因为有人亲眼看到宴泽牧离开时怀中抱着一人。 姬申庆幸自己终是没有得罪宴泽牧,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忧虑,忙找来龙秀商量对策。龙秀建议找个机会去殷罗金煌见宴泽牧一面,一是对他幽篁门之战的胜利表示祝贺,二来也试探一下他对己方的态度如何,有无转变。再者,还可以联系一下詹锐,毕竟,他曾说过终有一天要回来百州协助姬申的话。 姬申斟酌一番后,觉得可行,当下便安排布置下去了。 八月二十三,殷罗金辉碧檐宫。 外面骄阳似火,这座绿树蔽日清水环绕的宫殿中却凉风习习,甚是清爽。 宴泽牧闭目躺在窗下铺着生寒雪绸的长椅上,面色有些苍白,玉霄寒临死前那一击委实将他伤得很重,近八年来,他几乎还从未受过这般重的伤,这次要想痊愈,起码要耗去他一个月的时间来疗伤。 耳畔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到了近处,“属下拜见皇上。”微风和追月的声音同时响起。 宴泽牧静静地睁开双眸,侧脸看了他俩一眼,道:“微风,传令下去,将西南和东南五十万红甲军悉数调至金汤,九月十五,发动对洲南的全面总攻。” 微风领命。 宴泽牧顿了顿,让胸口的疼痛稍减,方才对追月道:“三件事,你立刻去办,第一,放出消息,告知世人李荥在平楚即墨晟手中。第二,马上招素雪(宴泽牧八大护法之一)回来。第三,传令忠信侯詹锐,让他三日后来宫中见我。” 追月俯首道:“是。”和微风一起退出宫外。 宴泽牧有些痛苦地皱皱眉头,重新闭上了双眼。 半个月后,殷罗茉清宫,小影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樱红色的床帐上,金丝银线绣成的蝴蝶翩然若飞,精致华美。 意识回拢的一刻,空白一片的脑海中有些纷杂地挤入有限的记忆。 她叫清歌,原是碧霄楼中的一名歌女,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当今皇上看中,带回宫封为蜜妃,伺候她的宫女名叫素雪…… 后来,她好像生了重病,浑身疼痛,时常昏迷,听御医说,有可能会引起失忆…… 她眨着眼睛,穷尽一切脑力,也只寻得这些片段,若要仔细去回忆这些尚存的记忆细节,却又模糊苍白。 她甚至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更遑论别的。 念至此,她双臂支着床面想要坐起身来,刚一动,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又倒了下去,五脏六腑痛不可抑,骨头似是酥软的,一丝力气都积聚不起来。 “娘娘,您别乱动。”耳畔突然响起的一声惊呼将她吓了一跳,瞠圆双眸看向床侧,却是一名容貌端妍的宫女,手中捧着一只玉碗,一脸忧虑地看着她。 “素雪?”她试探地叫。 宫女一脸喜色,道:“娘娘,您记得奴婢了,太好了,上次您醒来还叫不出奴婢的名字呢。娘娘,奴婢喂您喝药。” 小影一脸茫然,被动地一口口吃下这位名叫素雪的宫女喂到唇边的药。好不容易吃完最后一口,素雪转身拿来一颗橙黄色的指面般大小的小丸子,伸手就要往她嘴里塞。 小影问:“这是什么?” 素雪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见怪不怪的神色,道:“这是您最爱吃的橘蜜糖啊,每次您生病喝完药,都要吃一颗来去除苦味的。娘娘,此番您认出了奴婢,却忘了它了。” 小影闻言,张嘴含入那颗糖,清润的甜味在口腔中漫延开来,她细细品味着,却还是一丝也想不起来,便问:“我生的是什么病啊?” 素雪苦恼地皱了眉头,道:“是一种不知名的怪病,皇上为了您遍请天下名医,却没有一个人能确定您的病症,不过这次这个医师却有些本事,娘娘您以前常常一昏睡便是十天半个月不醒,可最近,您几乎天天都会醒来了,而且记忆似乎也在一点点恢复呢。” “哦。”小影轻轻应了一声,极力扭过头去看床帐外那陌生的华丽装饰,问:“这里是不是冷宫?” 素雪一愣,随即笑道:“娘娘,您说笑了,虽然您身体不太好,但皇上却对您珍视有加呢,怎会让您住在冷宫呢?这里非但不是冷宫,还是宫中最好的宫殿之一呢,皇上常来看您的,只是最近有些忙……” 小影目光怔怔地看着她的唇在那一开一合,无法抗拒的困意海浪般涌了上来,她本想听她把话说完,但终是没有熬住,眼睛越睁越小越睁越小,最后终于完全合上。 素雪顿了顿,端着玉碗起身来到屏风外,追月从帷幔后走出来,远远地看了眼床上的小影,道:“看起来一切正常。” 素雪点头,道:“皇上的黑风摄魂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了。”原先的黑风摄魂在封存人的记忆的同时,会让人变得如僵尸一般,虽是极度听话,但不会有自己的思维,也不能给他植入别的记忆。可如今看来,小影不但有正常人的思维,在她昏迷时在她耳边轻念的话她也全都听见并当做自己以前的记忆了。 追月走至床前,细细地看一眼小影依旧苍白的脸色,低声对素雪道:“她的身体还极度虚弱,你小心伺候着,有什么异常情况立刻来报,万不可出差错。” 素雪道:“放心,我知道。” 九月十二,姬申在龙秀的陪同下来到殷罗金辉,宴泽牧在鸾鸣殿设宴接待两人。 殿中丝乐融融歌舞升平,座上主客之间也是谈笑风生一片融洽,寒暄良久,姬申终究是憋不住,放下酒杯,向座上的宴泽牧道:“国君陛下……” 还未说完,宴泽牧抬手制止他,笑着道:“不要见外,你我交情匪浅,原先怎么称呼的,如今便还是怎么称呼。” 姬申愣了一愣,随即拱手笑道:“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宴兄,小弟在来朝的路上看到贵国又向洲南增派了大军,洲南兵少将寡,宴兄想收回那三郡,应如探囊取物般轻松,此举,是否有些……有些太劳师动众了呢?” 宴泽牧闻言,眸光一闪,眼角挂着明媚,修长的指放下金杯,在桌上微微弹动两下,似在考虑如何作答,少时,抬头看向自己的左侧,道:“微风,此事是你督办的,你代朕向七殿下解释一下。” 微风领命,向姬申道:“七殿下,我国军队代替贵国征讨洲南,那是得到贵国国君钦允的,可刚刚交战不久,贵国五皇子就带着几十万的兵力支援洲南,致使我殷罗猝不及防下损失精兵良将无数,我们实在是不知道五皇子此举到底是他自作主张呢,还是得到了你百州国君的默许。此番向洲南增兵,一是为了振作士气,二是为了更顺利地取回贵国所应允的那三郡土地,三,也是想看看贵国国君对我殷罗这个盟国究竟是何态度。” 姬申闻言,忙向宴泽牧道:“姬傲那纯粹是他自作主张呀,我父皇近来一直在病中,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 宴泽牧眸光淡淡地睨过来,道:“这么说,近来在盛泱做主的便是你了,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了,我也没见你有任何表示,怎么,莫非你还是对我心怀芥蒂因而正在观望?想探我的实力,还是诚信?” 姬申心事被他一语道破,心中不由一震,但面上却装出一副百口莫辩既委屈又无奈的样子来,摔手道:“宴兄,你看,我就知道我必须要来这一趟,免得你对小弟的误会越来越深啊。小弟得知姬傲率军奔赴洲南之时,正率军在京北对抗即墨襄,后来回到盛泱,也曾想请父皇敕令姬傲退出洲南,无奈皇后在一旁做梗,父皇的意识也是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的,拖了数日也没个结果。小弟也曾想过,利用手中兵力代替宴兄去管束管束姬傲,无奈又被龙秀劝住。”说到此处,他转眸看了看身侧的龙秀。 在宴泽牧的注视下,龙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开口道:“的确是我劝七皇子不要这么做,一来因为我们手中的兵力根本无法与洲南和西岭的大军相抗衡,二来是因为听说了李荥为即墨晟所得的消息,我认为,留着手中的人马还可以配合宴兄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宴泽牧长眉一挑,慢悠悠地端起酒杯,道:“哦?说来听听。” 龙秀道:“即墨晟的父亲即墨襄正在京北,七殿下手中兵力不够,若是贵国于季的大军仍在京北,七皇子或可与他联手合力将即墨襄捉住,如此一来,便可胁迫即墨晟用李荥来换他父亲的性命,料他不敢不从。但宴兄月前突然将援军从京北调走,七皇子无人相助孤掌难鸣,若是就这样错过这大好机会,又为宴兄万分可惜,所以,才特意来此与宴兄商议此事。” 宴泽牧闻言,浅浅一笑,道:“不错,调走援军一事,我的确没有与贵国打招呼,也是我一时生气,疏忽了。在此,我不得不说,贵国的军队,实在是没有一点血性,人不来犯,他便按兵不动,懦弱不说,还十分多疑,但凡于季有一点动作,便要十分猜疑加质问。于季率领大军为贵国抗敌,却动辄得咎处处受气,每个月都要发回十几封军报向我诉苦,我不堪其烦,正好当时洲南战事吃紧,便将他调往洲南打援了。 至于即墨襄一事,且不说有了于季这个先例在,我手下实在难找愿意去京北援战的,贵国边防军统领夜灵不是正与之交战吗?姬申老弟此时率军前去援战不是正好么?” 姬申心中一边暗骂他巧舌如簧心奸似狐,口中却道:“宴兄,你是不知,那夜灵与即墨晟一族是有着不死不休的血仇啊,他攻打即墨襄,是想杀了他而非活捉他,即便我与他合力打败即墨襄,他也定然不同意我将即墨襄活着带走。再者,若是他也想用即墨襄去交换李荥,那么,凭他和洲南景氏一族的关系,李荥很可能会落到景澹手中,届时,对你对我可都是大大的不利。” 闻言,宴泽牧笑了起来,眸光幽魅地睨着姬申,拖长了语调问:“李荥落在我的手中,你就放心了?” 姬申被他盯得心中七上八下,面上却神情坚定,道:“宴兄对小弟一向是深情厚谊,礼遇有加,小弟也抱定信念唯宴兄马首是瞻,岂有不放心宴兄之理?” 宴泽牧收回目光,举杯向姬申道:“姬申老弟言重了,依我看,你便是百州将来的国君啊,马首是瞻之类的话,还是少说为好,我担不起。” 姬申讪笑道:“宴兄说笑了,小弟句句肺腑。” 四人一同饮尽杯中之酒,在身旁宫女上来斟酒的当口,宴泽牧道:“如今我最想做的事,便是拿回那三郡土地和探明你父皇的态度,即墨襄一事,缓一缓再说。” 姬申一愣,正待再说什么,宴泽牧却突然抬眸笑问:“听说你的皇妃有孕了?” 姬申拱手,笑道:“是的,劳宴兄关心。” 宴泽牧转首向微风道:“微风,马上吩咐下去,备一些礼物让七殿下带回去给她的皇妃,另外,将我给七殿下准备的礼物带上来。” 微风答应着离席而去。 姬申道:“宴兄如此盛情款待小弟已是受之有愧,怎可再劳宴兄破费?” 宴泽牧道:“不必客气,同是男人嘛,将来我的爱妃有喜,你再还回来就是了。”言讫,一阵大笑。 姬申见状,也只好附和着笑,心中却猫挠一般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