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长安》 第六百三十七回 覆灭 屏风后头的汤泉池并不大,满池鲜红的水格外刺眼,就连氤氲开来的雾气中,都弥漫着刺眼的鲜红色。 一股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充斥其中。 盛思渊赤身裸体的泡在汤泉池里,双臂搭在汉白玉铺就的池边,眼睛懒洋洋的眯着。 而柳姨娘和吕昭仪躺在他的身边,一动不动,从微弱起伏的胸口能看出,这两个人一息尚存。 盛思渊掬起一捧鲜红的池水,笑容有几分疯癫:“韩大人,云归,你们不下来泡泡?” 冷临江实在是无法忍耐了,一把揪住盛思渊的领口,怒......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雪中武侠,土豆热血斗罗,玄幻全军列阵奇幻,搞笑逆天穿越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www.zongheng.com ☆★☆★☆ 《锦衣长安》第六百三十七回 覆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百三十六回 盛思渊 看到金忠有了详尽的安排,韩长暮放心的点点头:“那么监视水域的事情就交给金指挥使了。” 姚杳一阵正经的拍了两下金忠的肩头:“指挥使大人,任重道远啊!” 金忠抬头看到韩长暮已经走到了前头,而冷临江和姚杳也一前一后的跟了上去,他“诶”了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去?” 冷临江转头道:“去抓个人。” 韩长暮走在前头,低声问姚杳:“你也觉得盛思渊的嫌疑最大?” 姚杳的脸色微寒,声音凌厉,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不是他就是盛思谏,反正这盛家是没跑了,盛家的公子跟这些失踪案脱不了干系。” 冷临江仍旧觉得难以置信,他所认识的盛思渊,温文有礼,待人周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出这样丧心病狂之事的人。 他摇头叹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盛思谏我并不熟悉,可盛思渊,”他顿了顿,百思不得其解道:“我与他认识了许多年,也算是熟悉,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 安宁侯府的人刚刚用完午食,眼看着韩长暮一行人去而复返,顿时觉得刚刚用的午食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吐不出,哽的险些背过气去。 还是方才问话的那间书房,安宁侯比方才更加不安了,战战兢兢的问道:“不知司使大人有何贵干?” 韩长暮沉 声道:“有些事情,要询问贵府的世子盛思渊。” “去叫世子过来。”安宁侯心里咯噔一下,吩咐了管家一声。 他心里不停的打鼓,长子已经废了,次子若是也完了,他那几个庶子都不成器,这安宁侯世子的位置,说不定就要被其他几房给夺了去了。 他越想越忐忑,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司使大人,不知,不知二郎惹了什么祸?”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安宁侯一眼:“待会儿问话的时候,侯爷自然就清楚了!” “。。。。。。”安宁侯噎了个无言以对。 冷临江和姚杳对视一眼,想笑又不敢笑。 不过片刻功夫,管家便一脸仓皇的走进书房,身后空无一人。 “人呢?二郎呢?”安宁侯愣住了。 管家支支吾吾道:“二公子,人,人不见了。” “怎么回事!”安宁侯的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暴跳如雷的大喝:“什么叫人不见了!啊!就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会不见了!” “你来说!”管家转身把躲在门外的人揪进书房,一脚踹倒在地上跪着:“你来说,二公子到底去哪了!” 被揪进书房的是盛思渊的小厮,一清早发现盛思渊不见了,他并未多想什么,直到内卫司的人找上门来,他才明白,自家公子不见了这件事,能把天捅个窟窿。 他跪在地上,抖得厉害,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你说!二郎去哪了!快说!你把二郎弄哪去了!”安 宁侯也狠狠的踹了小厮一脚,可心中的闷气和不安丝毫不见减少。 小厮哭天抢地的喊冤:“小人没有,小人冤枉啊!”他哭的喘不过气来:“侯爷,侯爷,自从世子夫人出事之后,世子爷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喝了酒才能睡得着觉,昨天晚上,世子爷说出去走走透透气,不叫人跟着,说是给他留着门就行了,小人就没多想,今天早上去伺候世子爷洗漱的时候,小人才发现,世子爷一夜都没有回来!” “一夜未归!”安宁侯晕的更加厉害了,双腿发软,没有了踹人的力气,只瞪着眼大吼大叫:“世子爷一夜都没有回来,你为什么没带人去找,也不回禀,你是干什么吃的!” 韩长暮也察觉到了事情紧急,疾步冲到小厮面前,一叠声的问道:“盛思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往哪个方向去了,他平日里都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跟安昌侯府的大姑娘安锦月有无来往?” 小厮“啊”了一声,惊吓过度,张口结舌的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韩长暮稳了稳心神,尽量心平气和的,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不要怕,好好想一想你家世子爷有可能去的地方。” 小厮冥思苦想起来:“世子夫人出事后,世子爷就不怎么爱出门了,刚来山上这几日,他一直都在房里没出去,连狩猎都没去,对了!”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太高了声音:“温泉,对,西山腰有个 带温泉的小庄子,是世子夫人的陪嫁,世子爷念了几回了,说夫人最喜欢那的温泉,每次来玉华山都要去小住几日!世子爷一定是去那了!” 听到这话,韩长暮和姚杳飞快的对视了一眼。 昨夜姚杳佯装那个假货,和盛思渊见面的地方,恰好就在西山腰的附近。 “你前头带路,去找他!”韩长暮沉声道。 姚杳一个箭步冲到前头,揪起小厮的衣领便出了门。 安宁侯目光闪烁,愣了片刻,突然狠狠磨了磨牙,追了过去。 这个时辰,玉华山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一群一群的人在山间穿梭,韩长暮一行人往西山腰赶去,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迹,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肥硕的野物从林间倏然而过,竟然没有一个人去追赶。 “那是内卫司的人吧?” “可不就是,内卫司的司使和京兆府的少尹。” “看他们这样子,这是准备去哪狩猎。” “你是不是傻,没看到前头还押着个人呢吗?狩猎还用得着逮人?” “那就是又有人要倒霉了。” “诶,押着的那个人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我也看着眼熟,像是,像是安宁侯世子身边的那个小厮!” “嘶,安宁侯府这是要倒霉啊!”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再一回头,正看到安宁侯失魂落魄的跟在后头,顿时应证了方才的猜测,也三三两两的缀在后头,明目张胆的看热闹。 野物年年有,热闹不常 在! 一路往西,绕过一道山梁,小厮指着前头道:“司使,司使大人,就,就在前面了。” 韩长暮的唇抿的极紧,转头看了看身后,目光在姚杳的脸上顿了顿,脸色比方才沉得更难看了。 姚杳心领神会的一挑眉,转身疾步走到后头,“铮铮”一声,抽出长剑挥动了两下。 “都站住!”姚杳冷着脸,声音不大,但杀意凛然,不怒自威:“谁在往前走一步,就统统都去内卫司过个夜!” 众人脚步一顿,面面相觑,半晌,又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铮铮”之声大作,姚杳手上的长剑刺出一道道残影。 “这是都想去内卫司的地牢开开眼界啊!好,老子今日什么都不干,也得成全了你们!” 此言一出,看热闹的人呼啦一下子,作鸟兽散状,跑的没剩几个人了。 “诶,别跑啊,都着什么急!你,对,就是你,刚才就是你看的最起劲!” 姚杳又装模作样的喊了几声。 落在最后头的几个人顿时加快了脚步。 冷临江笑眯眯的走过去,朝姚杳竖了竖大拇指:“阿杳啊,清水庵里你还是得多捐点银子啊!” 姚杳啐了冷临江一口,拎着长剑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人,最后也不甘心的离开了,才跟上了韩长暮一行人。 别院的门早早就就被小厮给砸开了,管事小厮仆妇排了一溜,低头敛气不敢出声。 “二郎呢,二公子呢?”安宁侯 看见这幅场景,便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已经嘶哑的嗓子怒吼。 管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二公子,二公子昨儿半夜来的,去了,去了汤泉池就,就没出来,也,也不许小人进去。” 韩长暮心里“咯噔”一下,顿生不祥之感,推开挡在门口的几个人,大跨步的往里冲。 姚杳追着问了管事一句:“汤泉池在哪?” “在后院!” 一行人赶到后院,还没有靠近温泉,便已经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汤泉池的两扇木门虚掩着,淡薄的白色雾气从门缝溢出来。 翻滚的白雾中,隐约可见细若游丝般的猩红痕迹。 韩长暮走过去,手还没有触碰到木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传来虚弱无力的声音。 “既然都找到这里了,就请进来一叙吧。” 这声音虽然虚弱,但并不陌生,里头的人,正是盛思渊,只是不知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听来竟然像是只剩了一口气。 韩长暮不再犹豫,一步跨了进去。 冷临江紧随其后。 姚杳进门后,反手掩上门,将其他人挡在了门外。 韩长暮赞许的看了姚杳一眼,绕过一架四折山水屏风,看到汤泉池里的景象,不禁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阿杳,挡住门,无论如何都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冷临江只看了汤泉池一眼,便声音颤抖的吩咐姚杳。 姚杳识趣的的没有多问多看什么,将长剑别在门 栓上,看着投在屏风上影影绰绰的虚影,莫名的有些眼熟。 。顶点手机版网址: 第六百三十五回 又有人失踪了 安宁侯气的抬了抬脚,到底没能踹下去。 这是他的亲儿子,再怎么混蛋无用,也舍不得真的打死。 安宁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看向韩长暮:“韩大人,能不能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不要把大郎带去内卫司,就在这里审。” 韩长暮挑眉:“那要看盛大公子说不说实话了。” 安宁侯终于狠下心,重重的踹了盛思谏一脚:“孽畜,你还不赶紧说实话!” 盛思谏惨叫了一声,瘫在地上,欲哭无泪道:“我,我,我就是哄了她几句,就睡了一次,谁知道,她就,她就有了身孕,她,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我不肯,她,她就威胁我,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我,我......” “然后你就杀了她?”韩长暮神情一冷,明知道安锦月还活着,但还是用话诈一诈盛思谏。 “我没有!!”盛思谏喘了两口粗气,瞪着眼睛大吼大叫道:“我没有,我没有,我都好些日子躲着不敢见她了。” “那她去哪了?”韩长暮冷声问道。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盛思谏大呼冤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韩长暮都惊呆了,根本想不到一个男子竟然会有这么多眼泪,哽了哽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安锦月是什么时候?” “我,”盛思谏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我都半个月没有见过她了!” “你昨夜没有见过她?”韩长暮怀疑的问了一句。 “没有!”盛思谏只差指天起誓了:“昨夜有两个丫头一直伺候着我,她们可以作证!” “你个混账王八羔子!还,还,要两个!”安宁侯一下子便炸了。 韩长暮嘴角一抽。 这是重点吗? 他看着盛思谏这怂包没出息样,若有所思的轻咳了一声。 声音刚落下,姚杳便从门口快步走进来,朝韩长暮行礼。 听到脚步声,盛思谏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姚杳一眼,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姚杳审视的盯了盛思谏一眼。 盛思谏茫然的调转了目光,继续哭。 姚杳眯了眯眼,朝韩长暮摇了摇头。 “好,看在侯爷的面子上,本官暂且相信盛大公子一次,还请侯爷严加管教。”韩长暮一本正经的对安宁侯道。 安宁侯赶忙称是。 韩长暮又神情冷肃的对盛思谏道:“盛大公子,安锦月失踪了,你如今是嫌疑最大之人,在未能找到安锦月下落之前,还请盛大公子莫要离开安宁侯府别院半步,若想起什么其他的事情,要速差人来内卫司回禀。” 盛思谏早就被韩长暮吓得肝胆俱裂了,听到他这话,哪还敢说个“不”字,疯狂的点头如磕头。 安宁侯也赶忙道:“韩大人放心,老夫也会好好看着大郎的。” 韩长暮一行人来去如风,离开了宁安候府别院,韩长暮沉声问道:“是他吗?” “不是。”姚杳眯了眯眼:“他看到卑职的时候一脸茫然,显然没有见过卑职。” 冷临江皱眉道:“那不是他?会是谁?” “初十说盛思谏和盛思渊长得极像,我起先以为是盛思谏冒充了盛思渊,今日一看,是我先入为主了,若盛思谏说的都是实话,那昨夜把安锦月送入虎口的,的确是盛思渊。” 冷临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盛思渊和安锦月能有什么仇?”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金忠急匆匆的走过来,飞快的掠了姚杳一眼,朝韩长暮低声道:“韩大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韩长暮脸色一变。 金忠的脸色格外难看:“吕昭仪失踪了!” “谁?吕昭仪!” “是,吕昭仪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了!”金忠的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被冷临江听了个清清楚楚。 冷临江和韩长暮对视了一眼:“行宫里护卫重重,吕昭仪怎么会失踪了!” 金忠的神情复杂极了,支支吾吾道:“吕昭仪,是,是在独自去,给圣人送参汤的路上失踪的。” 韩长暮和冷临江恍然大悟,争宠这种事情,自然不能有外人在场了,可是吕昭仪为何会连婢女都不带着呢? 行宫内外的守卫明显严密了起来。 韩长暮一行人急匆匆的赶来,可以看到神情肃然的羽林军在行宫内外来回巡视。 “就是这了。”金忠带着众人停了下来:“据吕昭仪的婢女说,昨夜她和吕昭仪给圣人送参汤,走到此处,吕昭仪突然说山里风凉,让她回去取一件外裳来,等她回来后,吕昭仪便不见了,她以为吕昭仪是自己先行过去了,她一路追过去,都没有看到吕昭仪,又问了高辅国的小徒弟才知道,吕昭仪根本就没有来过,她这才慌了,又不敢大肆宣扬,带着人私底下找了一整夜,没找到人,惊动了高辅国,圣人自然也就知道了,羽林军这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是,”他的声音停了下来,悄悄的看了看左右,一筹莫展道:“韩大人,一夜都过去了,什么痕迹都没了,这上哪找去。”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看了金忠一眼:“圣人命你几日之内将人找到?” “几日?半日!”金忠一脸绝望,苦哈哈的低嚎:“半天啊韩大人,你可得救救我,半天找不到吕昭仪,我这脑袋就得换个地方呆着了!” “......”韩长暮惊呆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哭泣委屈来,竟然莫名的有几分喜感。 “金指挥使,你再这么干嚎下去,人都该出了玉华山了。”冷临江憋着笑,一本正经的吓唬金忠。 金忠嘴角一抽:“都一整夜了,人早就出了玉华山了。” “未必。”韩长暮淡漠道。 “那,那,那赶紧找啊,赶紧找,我的脑袋还能保得住!”金忠一下子窜了起来。 其实在金忠窜起来之前,韩长暮已经吩咐了姚杳带着内卫在周围搜查。 吕昭仪失踪不是小事,为着金忠的脑袋,韩长暮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不多时,姚杳急匆匆的赶到近前,低声回禀道:“回大人,这附近没有发现拖拽、挣扎和打斗的痕迹。” “这是,什么意思?”金忠惊诧问道:“难道说她是自愿跟人家走的?” 姚杳瞥了金忠一眼:“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么说。” “......”金忠撇撇嘴,低声语焉不详的嘟囔了一句。 韩长暮终于找回了真正的姚杳的感觉,心中一松,挑眉淡薄道:“没有拖拽挣扎和打斗的痕迹,也不能就武断的说她是自愿跟人走的。” 姚杳点头道:“在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吕昭仪极有可能没有任何反应和准备,就被人掳走了。”她微微一顿,低声道:“大人,吕昭仪身怀有孕,行动本就比一般人要迟缓些,若掳走她的是个男子,的确是可以做到不留下太多痕迹的。” “你是说,盛思渊?”冷临江眯了眯眼。 “不,我是在想馥郁的口供。”姚杳心中生出一丝不祥质感:“安锦月和柳姨娘显然是那两个全阴命数的,那吕昭仪呢?她会不会就是那个凤命的,才会被人掳走,若真是如此,他们谋划的事情岂不是就成了一大半,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韩长暮和冷临江对视一眼,脸色齐齐一变。 “诶,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金忠一脸茫然的问道。 “若真是如此,那么这几个人可就凶多吉少了。”韩长暮沉声道。 “不是吧,别人我可不管,吕昭仪可千万不能出事,圣人极为看重她这一胎,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要换个地方吃饭了。”金忠吓得够呛,一叠声道。 韩长暮思忖片刻,按照馥郁供词上交代的方位吩咐道:“金指挥使,让羽林军把守住行宫外方圆六里之内有水的地方,一个都不能漏掉。” “拿舆图来!”金忠一看韩长暮有了头绪,心下也轻松了几分,挥手大喝。 不多时,便有羽林军送了玉华山的舆图过来,铺在地上。 这张舆图是北衙禁军所用,绘制的格外详尽,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纤毫毕现。 金忠很自然的接过姚杳递过来的一根树枝,在舆图上指指点点:“韩大人所说,是以行宫为中心,向外六里之内的水域?”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看了姚杳和金忠一眼,点头道:“不错,昨夜冷大人抓了个细作,根据她的口供,控制这些水域是她们后面的计划之一,至于她们后面要做些什么,要如何做,此人并不十分清楚,故而需要先行将这些水域监视起来。” 金忠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收起了那副憨厚的模样,一脸的精明似鬼:“既然是监视,便不能打草惊蛇,”他点了个校尉出来,低声吩咐道:“去挑些善于隐藏的羽林军,四人一队,把这些水域都控制起来,一旦发现有外人闯入,先不要惊动,一人跟踪,一人回禀,剩余二人继续监视。” 校尉应声称是,忙安排去了。 。顶点手机版网址: 第六百三十四回 盛思谏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审视的目光,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姚杳猛然收回目光,不敢再放肆打量韩长暮了。 她总觉得韩长暮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就不一样吧,她只管干好自己的差事便是。 韩长暮仔细看了看纸上的两行字,果然不出所料,这两个人的八字的确是全阴命数。 他转头,正要说话,却一眼看到站在月洞门旁探头探脑的安昌侯,抿了抿嘴,低声吩咐了姚杳一句。 姚杳愣了一下,疾步往内院走去。 看到突然出现的姚杳,初十着实慌乱了一下。 “我有些事情,要问大姑娘。”姚杳走到门口,盯着初十的眼睛说道。 初十的目光躲躲闪闪的,挡着门不让姚杳进去。 “让开。”姚杳一把推开初十,走进房内打量起来。 房间里收拾的整齐利落,并无半点异样。 “你,放肆,大姑娘的闺阁,岂是你能随意进出的!”初十大喊了一声,神情有一些不自然。 姚杳对初十的阻拦视如不见,在房间里看了审视了一圈。 初十的神情紧张极了,手抓住衣摆,微微颤抖。 姚杳淡淡的瞥了初十一眼,一个箭步冲到箱笼前,“哐当”一声打开了箱子盖。 只见箱子里的衣裳乱糟糟的。 姚杳脸色一沉,又接连掀开剩下的箱笼。 箱笼里便于出行的胡服都不见了,只剩下些广袖长裙,乱七八糟的堆着。 姚杳慢慢转过身,平淡却极具威慑力的问道:“安锦月是自己走的,她一个身怀有孕之人,又没有户籍路引,若无人接应,连玉华山都走不出去,初十,你家大姑娘可没长三头六臂,被羽林军当刺客射杀了,你可别哭!” 初十心里咯噔一下,明明后悔不迭了,可还是嘴硬道:“婢子不明白姚参军在说什么。” 姚杳挑眉:“罢了,有人急着要找死,神仙也拦不住。” 说完,她拔腿就走。 初十一下子就慌了。 至今没有安锦月的消息,她原本便心慌意乱的,再听到姚杳这样一说,她都快吓晕过去了。 “噗通”一声,初十跪倒在地,一把抓住姚杳的腿,低声哭道:“姚参军,姚参军,求求你,救救我们大姑娘,救救大姑娘吧!” 姚杳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的望着安锦月:“你不说实话,我怎么救?” 初十张了张嘴,最后白着脸道:“大姑娘,是,是跟着安宁侯的大公子走的。” “谁?安宁侯的大公子,盛思谏,他不是死了吗?!”姚杳大吃一惊,错愕问道。 这个结果大出姚杳的意料之外。 初十战战兢兢道:“是,是盛大公子,他,他没有死,大姑娘,大姑娘腹中的孩子,就是盛,盛大公子的骨肉!” 一语惊人,姚杳嘴角直抽:“他,这,你仔细点说!” 初十开了个头,后头的话说得就顺理成章了:“是,几年前,盛大公子,他出了一桩丑事,要和大姑娘退婚,可是安宁侯府怕盛大公子的丑事暴露,会被夺爵,便捏造了盛大公子的死讯,让他回了老家避风头,今年事情平息之后,他才悄悄的回来了,跟大姑娘见了面,大姑娘身怀有孕后,他和大姑娘说定了在玉华山诈死脱身。” 姚杳觉得有些不对,却又想不通哪里不对,微微蹙眉问道:“你说的丑事是什么?” 初十唇角嗫嚅:“就是,几年前的,平康坊,几个人吃了,红丸那件事。” “哦,”姚杳拖长了尾音,恍然大悟,发生那件丑事的时候,她还在禁军中,她想了片刻:“盛思渊跟安锦月有仇吗?” “盛二公子?”初十一脸茫然:“盛二公子连面都没见过大姑娘几次,怎么会有仇?” 姚杳心里的那点不对劲终于有了头绪,疾言厉色的问道:“安锦月是什么时候走的?” 初十抿了抿嘴:“是,是昨夜亥初一刻的时候,大姑娘,不让,不让婢子告诉侯爷。”她微微一顿,声音渐低:“就算侯爷知道了,也不会管的,侯爷巴不得大姑娘死在外头。” 姚杳心里咯噔一下:“安昌侯,知道安锦月有孕了?” 初十无声的点了下头。 姚杳又问:“盛思谏和盛思渊长得像吗?” 初十点头:“像的。” 姚杳思忖片刻:“你若想起别的事情,可以到内卫司来找我。” 回到正房后,韩长暮一行人也搜查完了,也查问完了正房的婢女婆子。 冷临江不知问了安昌侯什么事,也不知安昌侯都答了些什么,冷临江嫌弃的直撇嘴,硬是忍着才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 姚杳走到韩长暮身边,低声说道:“大人,盛思谏还活着。” 韩长暮骤然抬头,看了姚杳一眼,低声道:“怎么回事?” 姚杳低声将方才初十所说的话仔仔细细对韩长暮说了,低声道:“大人,卑职怀疑,把安锦月送到我手上的人,不是盛思渊,而是盛思谏,初十说了,他二人长得像。” 韩长暮眯了眯眼,招呼内卫道:“去安宁侯府。” 安宁侯府是老牌世家,子嗣又争气,在朝中多有任职,在玉华山上的别院位于风景极好的位置。 韩长暮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安宁侯府正在准备用午食,侯府的主子们都齐聚在正堂了。 “司使大人!”看到韩长暮一行人走进来,安宁侯的竹箸都吓掉了,匆忙站起身来,带倒了后头的胡床。 众人皆神情复杂的看着韩长暮,惊诧中带着惧怕。 内卫司上门,还是内卫司的司使,这是多么晦气的一件事啊! “司使大人这么大的阵仗,这是,有何贵干?”安宁侯忍着晦气,面无表情的问道。 韩长暮扫视了正堂一圈,果然没有盛思谏的影子。 他的声音微沉,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有些事情,要询问侯爷。” 安宁侯愣了一下,伸手凝重道:“请司使大人到书房说话。” 二人在书房坐定,屏退的其他闲散之人。 安宁侯才问道:“司使大人,到底是什么事情?” 韩长暮直言不讳的问道:“盛思谏在哪?” 安宁侯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间的破碎,转瞬又如常道:“小儿几年前就已经故去了,司使大人为何会有此一问?” 韩长暮看了安宁侯一眼,淡漠道:“侯爷应该清楚,没有内卫司查不出的事情,本官现在在这里问侯爷,侯爷若是不说实话,那就只能请本官换个地方回话了。” 安宁侯的脸扭曲了一下,挣扎了半晌,才咬着后槽牙道:“大郎确实还活着,但是他一向深居简出,从不在人前露面,不知哪里得罪了司使大人。” 韩长暮也不再跟安宁侯兜兜转转了,直言道:“昨夜,平昌候府的大姑娘安锦月失踪了,本官想,盛思谏应该知道她的下落。” “不可能!”安宁侯尖叫一声,变了脸色:“这不可能,大郎自从回来之后,就再没跟安大姑娘见过面了!” “是吗?”韩长暮讥讽一笑:“忘了告诉侯爷了,安大姑娘已有身孕,是,盛思谏的。” 安宁侯腾腾后退两步,脸色顿时灰败一片,唇角嗫嚅半晌。 当年平康坊里红丸一事,就已经败坏了安宁侯府的大半名声,逼得盛思谏假死避风头。 现在若是再被人知道安锦月坏了盛思谏的骨肉,无媒苟合,这安宁侯府不死也得脱层皮! “砰!”的一声,安宁侯重重的砸了个杯盏:“来人!来人!” 管家一脸惊慌的跑进来:“侯爷。” “去,去把那个逆子给我叫来!” 管家一脸疑惑的站在原地没动。 安宁侯的逆子多了,他说的是哪个? “还不快去,把老大给我叫过来!” 管家恍然大悟,怯怯的瞟了韩长暮一眼,赶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脸倦容的盛思谏便被滴溜进了书堂。 韩长暮抬眼一看。 这盛思谏跟盛思渊的眉眼的确长得像,但这周身的气度却是半点不像。 盛思渊气韵深沉,端正温雅。 盛思谏却塌腰缩肩,脸色青白,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倦怠。 “逆子!”安宁侯一见盛思谏这副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往他的脚边砸了个杯盏:“还不给我跪下!” 盛思谏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茫茫然道:“父亲,儿子,儿子刚起来,出了什么事?” 安宁侯气的七窍生烟:“你还问我出了什么事?我问你,安昌侯府大姑娘是怎么回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盛思谏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支支吾吾道:“儿子,儿子不知道,儿子,什么都不知道。” 安宁侯半个字都不相信,看了韩长暮一眼,方才的心气早已经散尽了:“司使大人,这个逆子就交给你们内卫司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不必心软。” 听到内卫司三个字,盛思渊这才看到旁边的韩长暮,他膝行几步,一把抱住安宁侯的腿:“父亲,父亲,不能把儿子交给内卫司啊,父亲,儿子是你的亲骨肉啊,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顶点手机版网址: 第六百三十三回 命数 雨后天晴,天色苍茫,山谷空灵,繁花绿树被雨水洗的干干净净,迎风飘摇。 谢孟夏坐在廊下,望着青碧远山,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平静的思忖片刻。 棋盘上形势胶着,黑棋与白棋之间咬的极紧。 谢孟夏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局势瞬间大变,原本略占上风的白棋,顿时风卷残云一片。 若是有外人看到这一幕,定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一向出了名不学无术的纨绔王爷,竟然会下棋了,而且还下的如此出神入化。 这人是冒充的吧! “怎么样,人都回来了吗?”谢孟夏听到脚步声,头都没有抬一下,仍旧看着棋盘,把白子一个接一个的拾起来扔进白瓷棋罐里。 折云点点头:“公子,所有人都回来了,局也已经布好了,万无一失。” 谢孟夏把最后一枚白子扔进棋罐,拍了一下手:“好,戏台已经搭好了,唱戏的人该登场了,盛思渊亲手把人送过去的?” “是,”折云丝毫不觉得意外:“盛思渊恨透了安锦月,给她这样一个死法,只怕盛思渊还觉得不解恨。” 谢孟夏轻松的笑了一声:“血债当然要用血来还。”他拿过一只四四方方的宝蓝缎子面锦盒,递给折云:“把这个交给她,让馥郁开口吧。” 折云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 忙活了一整夜,所有人都饿的前心贴后背了,面对热腾腾的丰盛朝食,自然得甩开腮帮子,拼命的吃了。 “阿杳,你慢点吃,你是饿死鬼投胎啊!”包骋敲了敲桌案:“斯文点!以后怎么说婆家!” “噗嗤”一声,何登楼笑喷了:“就姚老大这样的,再斯文也没用。” 姚杳瞥了二人一眼,吃得满嘴油光,不服气道:“把你们丢进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关三天试试,你们恐怕还不如我呢!” 喝了一碗解暑的绿豆汤,包骋痛痛快快的出了一身的汗,才察觉到屋里有些不对劲,问道:“怎么就咱们仨在用朝食,他们都是喝露水的吗?” “又有人失踪了,司使大人带着人去现场了,”何登楼咽了口粥:“少尹大人继续去审那个什么馥郁了。” 姚杳骤然抬头:“谁是失踪了?” 何登楼撂下碗,一抹嘴道:“是安昌侯的那个柳姨娘。” “又是个孕妇?”姚杳惊诧不已。 何登楼重重点头:“可不是嘛,这不是倒霉他娘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嘛。” “噗嗤”一声,包骋喷了。 不用问,这话肯定是跟姚杳学的。 姚杳可没心情说笑。 玉华山上的孕妇不多,且个个都来历不小,若这伙人果真是冲着有孕的妇人来的,那这乱子可就要捅破天了。 她正这样想着,冷临江便急匆匆的进了门,手里拿着一叠子纸,在屋里看了一圈,最后搁在姚杳面前:“你看看。” 姚杳拿过来瞥了一眼:“什么东西?” “我抓到的那个人,馥郁,招了。”冷临江的脸色阴的能低下水来,难看的跟死人脸不相上下:“你看看就知道了,一群丧心病狂的畜生!” 姚杳一字一句的看下来,顿时脸色大变,震惊到声音都颤抖了:“这,这也太凶残了!”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姚杳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原本想说的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可是她的莫名穿越实在是太大的嘲讽了,话到嘴边她改了口。 若馥郁的口供没有作假,那么这一伙人要做的事情,就是逆天而为。 只是所行之事太过血腥残忍,而所得却是天大的好处! 如此比较下来,冒些风险简直不算什么了。 她神情凝重的抬起头,思忖道:“大人,按照馥郁所说,布阵所需的胎儿和精血数目极大,她可交代了总共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冷临江摇了摇头:“并未,馥郁说她只负责最后的布阵,而布阵所需之物,皆有她的姐姐馥香来安排。”他微微一顿,脸色格外的阴沉:“不过,她也说了,布阵所需之物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差两个全阴命数的孕妇和一个凤命孕妇了。” “全阴命数,凤命,”姚杳也在口供上看到了这些,若有所思的喃喃低语,突然扬声道:“何登楼,你去找司使大人,问一下柳姨娘的八字。” “柳姨娘,哪个柳姨娘?”冷临江吃惊道,他刚进门,还不知道又有孕妇失踪了。 姚杳慢慢道:“是安昌侯的那个爱妾,柳姨娘,她失踪了,司使大人今晨带人查案去了。” 这伙人屡次作案,在冷临江眼中无异于挑衅,他寒着脸色磨牙:“嚣张至极!”他劈手夺下姚杳手中的竹箸:“跟我过去看看,回来再吃。” 姚杳不情愿的“诶”了一声:“回来都凉了。” 冷临江拉着姚杳的手,拖着她往外走:“凉了就重做,久朝这没穷到连顿朝食都供不起的份上!” 一看冷临江和姚杳都出了门,包骋和何登楼也不能再心安理得的吃下去了,也纷纷撂了碗,跟了出去。 安昌侯府作为落魄了的老牌贵族世家,到底守住了最后一丝脸面底线,没有将位于玉华山脚下的别院卖掉。 此次伴驾避暑不至于挤在那些对外租赁的皇家别院中。 只是安昌侯府到底落魄了,虽然没有保留了别院,但是别院里的能卖的值钱物件都卖了个精光,打眼一看,竟然没有一件能上得了台面的物件。 姚杳且走且看,啧了啧舌:“安昌侯府被抄家了?” 冷临江笑了:“没听说啊,看着像是被打劫了。” 姚杳撇嘴:“幸而是劫财,这要是劫色,侯爷俊朗不凡,定然是麻烦缠身了。” 冷临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安昌侯挤兑的脸色铁青。 安昌侯气得跳脚,却又不敢发作,恨得咬牙切齿。 冷临江看拱火拱的差不多了,站在门外,看了眼房间里忙碌搜查的内卫,朝安昌侯拱了拱手:“侯爷,听说府上的柳姨娘失踪了,有些细节,还需要向侯爷查问一二。” 安昌侯愣了一下,他的爱妾丢了,他是苦主,怎么冷临江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他有什么猫腻呢。 他愤愤道:“我昨夜歇在别处了,也是今晨才知道的,少尹大人怕是问错人了。” 他的情绪格外的悲痛,但是似乎又不像是在悲痛柳姨娘的失踪,更多的是在悲痛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姚杳觉得格外的怪异,看来安昌侯也没有那么宠爱柳姨娘。 她想了想,问道:“侯爷,府里除了柳姨娘,可还有旁的有孕之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安昌侯一下子就炸了,微微呆滞木然的双眼瞪得极大:“我安昌侯府是勋贵人家,最重规矩礼仪,怎么会干这种伤风败俗之事!” 姚杳挑了下眉,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安昌侯虽然做出一副愤怒的态度,但他的眼神飘忽,神情紧张,双手不自觉的捏住袖子。 那股子心虚简直要冲出来了。 看来他已经知道安锦月做下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 冷临江也看出了安昌侯的不对劲,和姚杳对视了一眼,走进了乱糟糟的正房。 内卫们搜查,一向是不择手段的。 韩长暮坐在门口,看上去是在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可目光始终警醒的望着房间。 “久朝,”冷临江跟韩长暮打了声招呼,将馥郁吐露的口供递给了韩长暮。 韩长暮一字一句的看下来,心头一跳,叫过孟岁隔,低声吩咐道:“去查一下柳姨娘和安锦月的八字。” 孟岁隔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姚杳看着孟岁隔走出去,双眼微微一眯,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有什么异常吗?”冷临江察觉到姚杳神情不对,低声问道。 姚杳思忖问道:“司使大人,孟总旗那么重的伤,都好了吗,现在都能办差了?” “说起来还得多谢你。”韩长暮温和道:“要不是你及时搭救,孟岁隔的伤就无力回天了,不过好在昨天他送回来的及时,用药治疗之后,已经可以起身了。” 姚杳还是觉得不对,当时孟岁隔伤的有多重,她是亲眼看到的,自然心知肚明,伤得这样重,即便是灵丹妙药,一夜之间能起身已经算是惊人了,现在看来,竟然都能行走无恙,还能办差,这得是什么药啊! 她啧啧舌:“这可真是好药!” 她话是这样说的,可心里疑虑不断。 几句话的功夫,孟岁隔便拿了柳姨娘和安锦月的八字回来,交给了韩长暮。 看到孟岁隔的动作和他说话的语气,姚杳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终于明白那股怪异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是僵硬,对,孟岁隔的浑身上下都透着僵硬的感觉。 像是一举一动和说话都被人操控着一样。 姚杳转头看了看韩长暮,她不信心细如发的韩长暮没有发现这一点。 第六百三十二回 疯了 「打开。」韩长暮沉声道。 包骋「诶」了一声,解开袋口的麻绳,放出里头的那个手脚被紧紧捆住,嘴被汗巾堵住的女子。 他低头看了一眼,错愕的惊呼一声:「怎么,怎么会是安锦月!」 安锦月仍是数日前包骋见到她时的那副模样,巴掌小脸尖下巴磕,苍白的脸色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韩长暮和冷临江也没有想到这麻布袋子里装的会是安锦月,齐齐走过去,只见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正是安昌侯府的嫡长女安锦月。 冷临江看了眼安锦月脖颈上的青紫伤痕,啧了啧舌:「阿杳下手可真够狠的。」 包骋咧了咧嘴,转头看着韩长暮道:「大人,要把她叫醒吗?」 韩长暮摇头:「等阿杳过来。」 雨势渐渐变得稀稀落落,清越的雨声也微弱下来,天色灰蒙蒙的,露出一缕微明的天光。 姚杳梳洗干净,换下满是污泥的衣裳,推门进了正房,看到韩长暮和冷临江坐在上首,包骋坐在下首,三个人各自端着一只粉彩阔口瓷碗,正慢条斯理的喝着燕窝粥。 看到姚杳走进来,冷临江笑道:「回来了,喝粥。」 这捻熟的语气,像极了姚杳只是出去玩了一圈儿。 姚杳也格外自然的坐下,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燕窝粥,被大雨淋透了的寒气顿时驱散了个干净,通体都温暖而舒泰。 她连着喝了几口粥,抬眼看着韩长暮和冷临江:「那个假货审的怎么样了?」 冷临江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那家伙不但长得像你,脾气也像你,活脱脱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姚杳挑眉:「你说啥?」 冷临江一口粥呛住了喉咙,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才哼笑道:「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阿杳,你就没打听打听,你是不是还有个双生姐妹啊。」 姚杳撇了撇嘴:「我连生我的那个是谁都不知道,上哪去打听她都生了谁?」 「......」冷临江骤然笑了。 眼见二人越说越不像话,韩长暮轻咳了一声,神情格外的肃然:「现在可以断定的是,那个假货并不是易容,而是真的长得像,当然了,这世上之人千千万,有那么一个半个长得格外相像的,也并不算奇怪。」 姚杳想到她穿来之前的那个前世里,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出来的那么多长得相似的男女明星,骨相眉眼都有几分相似,再刻意用上素有亚洲邪术之一的化妆术,真的是像的连亲爹妈都认不出来。 她认同的点点头:「长得像不奇怪,奇怪的是,今天我在洞窟里见到的那个人。」. 「你看到谁了?」韩长暮和冷临江齐声问道。 不待姚杳开口,包骋就接口道:「你看见人才正常,看见鬼了才不正常。」 姚杳翻了个明晃晃的白眼儿,嘁道:「那个人比见了鬼还要可怕。」 「哟,真的假的。」冷临江挑眉,一脸奚落:「还有你阿杳害怕的人啊。」 姚杳坦然一笑:「鬼不可怕,装神弄鬼的人才可怕。」 韩长暮听着这些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扬声问道:「是,是个你十分意外的人?」 姚杳点头:「不错,那个假货要见的人,正是安宁侯世子盛思渊。」 「谁!盛思渊!」冷临江和包骋异口同声的问道。 韩长暮倒是没说话,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安锦月:「把她弄醒吧。」 姚杳一口气喝完了燕窝粥,撂下碗,走到安锦月的身边,从佩囊里取出一只拇指大的小瓷瓶,拔开瓶塞,放在了安锦月的 鼻子下轻轻晃了晃。 安锦月挣扎了一下,喉间发出模糊的呻吟声,才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她茫然的望着眼前的几个人,陌生至极的目光在包骋身上一晃而过,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 可分明几日前,她才刚刚见过包骋。 不该这样陌生。 姚杳上前一步,毫不迟疑的取出堵在安锦月口中的汗巾。 「安锦月,你与盛思渊有什么恩怨?」姚杳冷声问道。 安锦月的目光惊恐而又躲闪,不敢直视姚杳的双眼,她挣扎着摇头,疯了似的大喊大叫。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做过,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她的手脚都被紧紧的捆着,挣扎的幅度并不大,但***出来的手腕脚腕都被麻绳磨出暗红色的勒痕。 她没有回答姚杳的话,只一个劲儿的胡言乱语,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 韩长暮十分诧异安锦月的癫狂,微微皱了皱眉。 而包骋在上玉华山之前刚刚见过她,那个时候的她的神志还十分清醒,整个人很正常,还有心里与他们玩阴谋诡计。 怎么几日不见,安锦月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竟然疯了! 韩长暮思忖道:「包灵通,你数日前见到安锦月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 包骋百思不得其解的摇摇头:「她那时候正常的很,除了病弱,看不出半点要疯癫的迹象。」 安锦月对眼前这几个人视而不见,猩红的双眼麻木而呆滞,神情却疯狂而狰狞,一边胡言乱语一边剧烈挣扎,挣扎的发髻散乱,衣襟大开,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 姚杳伸手掩好安锦月的衣襟,与她的双眼对视了一瞬:「大人,她的确神志不清了,只是,她到底是为什么会神志不清,还得再查。」 韩长暮思忖片刻:「她要么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要么便是吃了什么令人神志不清的药物,才会如此。」 姚杳紧紧盯着安锦月的脸,没有放过她的一丝神情变化。 安锦月虽然狰狞而疯狂,但是木然的双眼中时不时的会有惊恐闪过,像是看到了什么令她惧怕的东西,才会吓得心神崩溃而疯癫了。 就在此时,安锦月突然更加疯狂的挣扎大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姚杳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看着倒像是被什么人或者东西给吓的。」 冷临江摸着下巴,慢腾腾道:「她一个闺阁女子,能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给吓成失心疯了?」 姚杳嗤的一笑,伸手一个手刀,重重的击在安锦月的脖颈上。 安锦月闷哼了一声,再度晕了过去。 冷临江嘴角直抽:「你怎么又把她打晕了,下手还这么重!」 「不把她打晕了,让她听到咱们的话,好想法子编瞎话骗咱们吗?」姚杳嘁了一声,别有深意道:「再说了,闺阁女子怎么了,你这是小瞧了闺阁,还是小瞧了女子?后宅女子之间的争斗惨烈不亚于朝堂,更何况安昌侯的后宅那么热闹,安锦月还未婚有孕。」 韩长暮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不错,疑心生暗鬼,」他抬头吩咐包骋:「去查,查查安昌侯府少了什么人,尤其是与安锦月关系密切的,或是有仇的。」 包骋应声称是,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姚杳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叫住了包骋,对韩长暮道:「大人,要说安昌侯府少了什么和安锦月关系密切的人,现成不就有一个吗?」 「对啊,安锦羽啊,她是安锦月的亲妹妹啊, 关系再密切不过了,若是她的死跟安锦月有关系,安锦月心虚惊恐之下,崩溃发疯也是有可能的。」冷临江重重一拍大腿,沉声道。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问道:「阿杳,你今日见到盛思渊的时候,他是什么样?」 姚杳偏着头道:「整个人很阴郁,也很,疯狂狠毒,」她微微一顿,找了个更加合适的说法:「准确的说,是恨,他脸上看上去很平静,可是双眼里全是滔天恨意。」 「恨?」韩长暮沉声道:「这便说得通了,安锦羽的死,必然与安锦月脱不了关系,而今夜他把安锦月送给那个假货,必然也有报仇的意思。」 他思忖吩咐:「包灵通,去查安锦羽失踪那几日,安锦月有没有什么动作,她身边的人有没有什么异常。还有,」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安锦月失踪了整夜,她身边的人必然会有所动作,盯紧她们都去找了谁。」 案子有了进展,包骋顿时一扫前几日的无精打采,精神百倍的应了声是。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大亮,四处都湿漉漉的,被雨水冲刷的焕然一新。 韩长暮拍了拍手,吩咐金玉将安锦月关押起来,他并不打算将她送回安昌侯府,而是打算用她的失踪为饵,钓出后头的魑魅魍魉。 至于那个死鸭子嘴硬的假货,他也毫不心急,看着姚杳,笑眯眯道:「那个假货不开口也没什么,现在没有人知道你回来了,假货身后的人必然会与你联络,安排下一步的事情,你警醒着些便是了。」 姚杳摩拳擦掌的笑道:「大人,这事儿风险可不小啊。」 冷临江撇了撇嘴,促狭笑道:「久朝,看到没,她这是在找你要好处了。」 韩长暮倒是大方,难得温和的一笑:「回了京,给你一百两金。」 「......」姚杳被这百两金砸了个满眼金星,用手托着下巴问道:「真的?」 韩长暮挑眉,似笑非笑:「不想要?」 「不,不不,想要,必须要。」姚杳撸起衣袖,卯足了劲儿:「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说我还是个人了呢。」 韩长暮转瞬莞尔,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行了,你就在这盯着那些人,我和云归去看看殿下。」 第六百三十一回 回来了 黑脸姑娘挑眉,声音平稳,没有一丝威胁之意,但是却让人直打寒颤:「你再说一遍?」 「......」憔悴男子呼吸一滞,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变成了低不可闻的小声嘟囔,雨水冲刷过的头发黏在脸上,看起来格外的狼狈。 黑脸姑娘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对自己这份震慑力满意极了,故意吓唬憔悴男子:「送给那些人算什么,玉华山上这会儿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把公子瓮中捉鳖了,公子还不如好好想想,上玉华山后怎么保命吧。」 「........」憔悴男子绝望的捂住了额头。 怎么办,现在晕过去还来得及吗? 他只顾着害怕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黑脸姑娘在骂他,脸一沉眼一横:「你说谁是鳖!」 黑脸姑娘睨了憔悴男子一眼:「鳖可是个好东西,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我这是在夸公子呢。」 「......」憔悴男子错了错牙,白眼儿几乎要翻上了天:「你是当我傻吗?」 黑????????????????脸姑娘不置可否的弯唇一笑,显然是认可了憔悴男子这个说法。 他蠢,蠢到家了。 憔悴男子揉了揉心口,哽的险些背过气去。 雨越下越大,四处都笼罩在朦胧的雨雾中,目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何处是屋,何处是路。 青石板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水,马蹄急促的踩过去,顿时水花四溅。 三人两马都湿漉漉的,一阵夜风吹过来,憔悴男子被吹了个透心凉。 他下意识的紧了紧领口,发现并不能驱散全身的寒意,只好无奈的抹了把满脸的雨水,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诶,你说方才那群人是谁的人?」 黑脸姑娘凝视着雨雾蒙蒙的远处,一本正经道:「公子你这么招人恨,谁都有可能啊。」 「......」憔悴男子紧紧抓住衣襟。 心梗,他要弄死她,谁都别拦着他! 看到憔悴男子脸色铁青,黑脸姑娘狡黠一笑,重重一甩马鞭,猛然策马穿过朦胧雨雾。 憔悴男子顿时恍然,摇头失笑的追了上去。 滂沱大雨不断的冲刷四周,将三人两马留下的痕迹清洗的干干净净。 玉华山笼罩在茫茫大雨中,山石树木皆泛着粼粼水光。 山间除了冒雨巡山的羽林军之外,便再无其他人走动了。 玉华山的范围极大,羽林军一向只在山脚下设卡盘查,在行宫四周来回巡逻。 离着行宫较远的山间,巡查的便没有那么严密了,平日里还有各府的家丁侍卫之类的在山里走一走,看一看。 但这样的雨夜,幽深的山里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 远离行宫的山腰处,大雨如瀑,在山间哗啦啦的冲刷着。 这场滂沱大雨下了整夜,天幕像是被捅了个窟窿一般,大雨一直下到了寅初都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天色也一直暗沉沉的,没有天光初亮的模样。 两匹马在远离玉华山山门的地方停了下来,踟蹰片刻,突然调转马头,往不远处的农户驶去了。 一点昏黄荧光在嶙峋的山腰间移动,茫茫雨雾中,那点荧光若有似无的,远远望去,像是微弱而瘆人的鬼火。 披着一身深黑油布斗篷的人提着灯,走到山腰的一处凸起的山石旁。 长长的青色藤蔓从山壁上垂落下来,大半枝丫都堆积在凸出来的那块山石上。 豆大的雨滴落在枝丫上,叮叮咚咚的声音格外清越。 叶片不断的晃动,露出藤蔓后头隐约 的一道微光。 山石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苔,被雨水冲刷过后,更加的湿滑。 这盏灯是特制的,用了油布做灯罩,风雨不侵。 提灯的人将灯搁在凸出的山石上,微弱的灯火飘摇起来,几欲熄灭。 提灯的人足尖轻点,身形一跃,稳稳的站在了山石上。 那人抬手熄了烛火,伸手撩开藤蔓,弯腰钻了进去。 藤蔓之后的山壁上,竟然从山腹中掏出了个不小的洞窟。 石壁上插????????????????着一支火把,照亮大半洞窟。 雨水从藤蔓枝叶的缝隙漏进来,淋湿了洞口的一片空地。 干燥的洞窟深处站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听到身后窸窣的声音,忙转过头来。 「是你?」男子看着那人掀开兜帽,露出真容后,顿时大吃一惊,目光陡然变得警惕冷厉,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挡住搁在暗影里不停扭动的麻布袋子。 「你,你不是京兆府的姚参军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男子瞪着浑身湿漉漉的女子,惊惧异常的低吼一声。 「嘘」,姚杳竖起食指在嘴唇上按了按,弯唇一笑,漫不经心的笑意却不达眼底:「盛世子,别来无恙啊。」 这男子正是永宁侯世子盛思渊。 这把声音一传出来,盛思渊吓得脸色骤变:「你,你的声音,怎么,怎么......」 他惊恐至极,话只说了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姚杳喋喋一笑,声音与往常大不相同:「怎么,世子听出来了?」 盛思渊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从震惊中平静下来,深眸如水,脸色沉寂的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姚参军没问题,那我也没问题。」 【鉴于大环境如此, 他刻意加重了「姚参军」三个字,目光如炬的落在姚杳身上,一脸的阴郁疯狂,全然没有了平日里那个傥又温润的贵公子模样。 说着,他走向旁边,让开了倒在地上的麻布袋子。 姚杳挑眉,疾步走过去。 她弯腰解开袋口的麻绳,露出里头那人的头脸,看了一眼。 那人张了张嘴,正要尖叫,就被她一个手刀劈在脖颈上,登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姚杳对自己的手劲很满意,点了点头,将麻布袋子重新牢牢捆好,扛在肩上,一言不发的往洞窟外头走去。 「诶,」盛思渊迟疑了片刻,叫住姚杳,欲言又止的问了一句:「你,是真的,还是,冒充的?」 姚杳回头,若有所思的盯了盛思渊一眼,阴森的笑了笑:「盛世子的好奇心可有些重啊。」 盛思渊打了个寒颤,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问的太多了。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他犯了忌讳了。 幸好姚杳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扛着麻布袋子走出了洞窟,他望着她的背影,长长的松了口气。 姚杳扛着麻布袋子,跳下那块凸出来的山石,带好兜帽,一手提着重新点燃的防水风灯,一手扶着肩头的麻布袋子,看似缓慢,实则飞快的在滂沱雨中行走。 转过一道山梁,山势突然变得平缓,可山林却越来越密,雨水被密密匝匝的叶片枝丫遮挡住了,雨势突然变得小了。 姚杳扛着麻布袋子走进密林,从里头突然窜出来两道人影。 其中一人顶着满头满脑的雨水,手上的大刀舞的虎虎生风,哗啦啦作响。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财色留下来! 」那人一边舞刀,一边大喝。 姚杳慢慢的把麻布袋子放到泥泞的地上,淡淡的瞥了那人一眼,冷嘲热讽道:「包骋,????????????????请你不要剽窃我的台词和人生理想,好吗!」 包骋「噗嗤」一声,把刀扔到地上,把地上的麻布袋子拖过来扛在肩上,满脸错愕:「原来你的人生理想这么远大呢,失敬,失敬啊!」 姚杳「嘁」了一声,抬眼看着何登楼,一脸笑意。 何登楼走到姚杳跟前,束手而立,后怕不已:「姚老大,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一回真是吓死我了。」 姚杳重重的拍了一下何登楼的肩头:「没事了,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去歇着吧,剩下的事,交给我了。」 何登楼嘿嘿一笑,兴致勃勃道:「我不累,我要去看戏。」 「......」姚杳一脸无语。 韩府别院在风雨中飘摇,门前的两盏灯笼晃动的厉害。 摇曳的灯火照亮门前的方寸青砖。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走进别院。 走到正房门外,姚杳抻了下湿漉漉的衣裳,对包骋道:「人你先送进去,我去洗漱,换身儿衣裳。」 包骋点点头,湿漉漉的衣裳紧紧贴在姚杳的身上,隐隐暴露出了平日里甚少暴露的曲线,这在古人眼中,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不雅之事。 他扛着麻布袋子走进正房,小心的把麻布袋子放在地上,行礼道:「司使大人,少尹大人,人带回来了。」 韩长暮的神情格外凝重,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冷声问道:「阿杳呢?」 包骋沉声道:「姚参军要先去洗漱换衣裳。」 听到这话,韩长暮着实愣了一下,看了冷临江一眼,诧异的笑了:「阿杳几时变得这样讲究了?」 冷临江微微挑眉:「久朝,这你就不懂了吧,姑娘嘛,永远是输人不能输架子的。」 包骋一脸的不认可,暗自嘀咕,阿杳应该是既不能输人也不能输架子。 说了几句闲话,韩长暮冷肃的心情终于有了些轻松,垂眸看了眼地上的麻布袋子,蹙眉问道:「是谁?」 包骋摇摇头:「是阿杳自己进去的,卑职还没有打开看过。」 第六百三十回 雨夜偷袭 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灿烂阳光在空中浓烈绽放,浅红流金的光影染红了澄碧天际。 一辆老马破车吱吱呀呀的行驶在灰突突的街巷中,青石板上布满了一道道细碎的裂纹。 灰尘泥土填满了青石板上的裂痕,一丛丛野草青苔贴着墙角生长。 平宁镇隶属于万年县,正好位于长安城与玉华山的中间,地理位置十分的特殊。 几条官道都在永宁镇交汇,不大的镇子随处可见车马行和脚店,大大小小的客栈更是比比皆是。 黑脸姑娘赶着马车,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灰...... 《锦衣长安》第六百三十回 雨夜偷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百二十九回 嘴毒是传统 冷临江错愕的半晌闭不上嘴,用手托着下巴以免掉到地上,连抽了两口冷气才冷静下来,张口结舌的险些咬了舌头:「啥,她不但不理小七,还使人追杀他?!」 韩长云总算听明白韩长暮和冷临江说的是谁了,顿时兴致大起,点头如捣蒜:「你看,你看,大哥,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我没有看错吧,就是那个阿杳,刀子嘴毒药心,狠得令人发指,天怒人怨啊!」 他的话音犹在,就被冷临江冷厉的打断了。 「不可能!」冷临江护短的狠,听到韩长云诋毁姚杳,他眼一瞪,脸一黑,上下打量了韩长云一眼:「阿杳才不是恃强凌弱的人,你这样的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她多看你一眼都算她输,使人追杀你?那是在侮辱她!」 韩长云听得心血翻滚,气的七窍生烟,一张嘴便能呕出两升血来! 原来嘴毒是京兆府一脉相承的传统啊,大意了大意了,他这可算是捅了毒蛇窝! 他咬牙切齿的回嘴:「那我,我是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所见未必为真。」韩长暮一脸漠然的淡淡道,望着冷临江,神情带出几分狠厉:「她与馥香见面,馥香是谢三公子的人,那么她即便不是谢三的人,也与谢三有所勾结,阿杳此刻下落不明,若是她逃脱在外倒还好说,可若是她在谢三公子的手中,我们将她拿下,惊动了谢三公子,投鼠忌器之下,恐会对阿杳不利。」 冷临江在察觉到那人不对之时,便已经想到了姚杳的处境或许艰难,不然她早就该回来了,不会这么多天了都不见踪影。 姚杳可不是个吃哑巴亏的性子,有仇当场就报了,绝不会等十年那么久! 除非她被什么意外绊住了!才会放这伙妖孽在玉华山兴风作浪。 冷临江忧心忡忡道:「久朝,我相信阿杳不会有危险,但是她始终没有出现,定然是被什么人或者事情给绊住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干等着!那可是谢三,最是心思诡谲手段狠毒,谁知道拖得时日久了,阿杳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韩长云听得愣住了,磕磕巴巴道:「不是,你们,你们说的是真的?敢情那个不理我还想弄死我的臭丫头是个假货!」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志,破口大骂起来:「小***敢骗小爷!小爷非扒光了她挂在猎场门口,叫野猪野狼活活撕碎了她!」 「噗嗤」一声,冷临江直接笑喷了,朝韩长云竖起了大拇指。 看韩长云气急败坏的样子,冷临江以为他的报复得有多恶毒呢! 原来却是出人意料的以德报怨啊! 韩长云看到冷临江竖起来的拇指,他得意洋洋的挑了挑眉。 韩长暮没理韩长云,思忖片刻,低声道:「云归,我们要在他们动手之前,查出他们此行的目的、见面的规律、除了那个假货之外,还见过什么人,还有,阿杳的下落,当然,」他微微一顿:「最好是能在那个假货身边名正言顺的安排一个人。」 冷临江愣了一瞬,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名,最后慢腾腾的思忖道:「何登楼是个呆里藏乖的,就让他跟着那个假货,只是如此一来,与他接应的人便不能是京兆府的人了。」 韩长暮挑眉续道:「更不能是内卫司的人。」 「我,我去,我不是京兆府的人,也不是内卫司的人,我最合适!」韩长云兴奋的两眼放光,声音大的能震破人的耳膜。 冷临江掏了掏被震得发麻的耳朵,瞥了韩长云一眼,质疑的意味昭然若揭:「你?」 韩长暮直接无视韩长云的话,沉声道:「这个好办,用我府里的人便是了。」 「......」韩长云急红了眼,在两个无视他的人之间看来看去,凑到二人 中间,指着自己的鼻尖儿张口结舌的。 韩长暮一伸手,把韩长云碍眼的头推开,抬眼望着金玉冷声吩咐:「去挑一个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机敏的暗卫,交给少尹大人,告诉他,凡事听从少尹大人的吩咐。」 看着金玉应声出去了,韩长云搓了搓手,跃跃欲试的不甘心道:「大哥,我呢,我呢,我也能盯梢,我逃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大哥,给我也派个差事吧!」他狠狠的捶着炕,恨得咬牙切齿的:「总不能让她白射我这一箭,抓住了她,我得在她身上扎出十七八个窟窿来!」 「你?」韩长暮终于正视着韩长云,在他脸上巡弋起来。 「你确定?」不待韩长暮说话,冷临江瞥了韩长云的伤腿一眼,皮笑肉不笑的讥讽起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受了伤还不长记性,还上杆子往上凑着要找死的。」 韩长云被冷临江奚落的老脸通红,但输人不输阵,再说了,冷临江也没比他大几岁,凭什么对他冷嘲热讽的,他梗着脖颈回嘴:「你少看不起我,我逃跑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要是不信,咱俩比划比划。」 冷临江噗嗤笑了:「哟,那七爷练得是水上漂啊,还是草上飞啊?」 韩长云撮了撮牙:「小爷我练的是踏雪寻梅,顶尖儿的轻功。」 冷临江惊愕的撇了一下嘴,望向了韩长暮。 只见韩长暮抿着嘴,微微点了下头。 冷临江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堂堂韩王府的正经公子,学的竟然不是排兵布阵,刀枪剑戟,学的竟然是逃命的功夫,还是最滑不留手的那种。 莫非韩王府当真没落了? 韩王府里养的都是只会逃命的纨绔? 看到冷临江满脸震惊的模样,韩长云得意洋洋的咧嘴一笑:「怎么样,我大哥都说是,冷大哥你还怀疑什么?」 「......」冷临江一脸无语的望住了韩长暮。 「小七的轻功的确不错。」韩长暮微微一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闪了闪,若有所思道:「盯梢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好,那就这么定了!」听到这话,韩长云兴奋重重拍了一下腿,牵动了腿上的伤,密密麻麻的剧痛穿透骨髓,疼的他「嘶」了一声,脸色骤然一白。. 韩长暮淡淡的看了韩长云一眼:「你可想好了,这回若是再跑不了,命可就没了。」 韩长云挣扎片刻,毫无畏惧的哼了一声:「在同一个地方摔两回,我是得有多蠢。」 韩长暮挑眉,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 「......」冷临江惊呆了,好吧,人家的亲哥哥都不担心亲弟弟有去无回,他一个外人操的哪门子掉头发的闲心。 原本是生死存亡的一件事,便这样说笑一般轻描淡写的定下了。 不多时,金玉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暗卫进来见韩长暮和冷临江。 冷临江抬眼望去。 那是一张寻常至极的脸,气息也格外的普通,整个人扔在人群里便会被飞快的淹没下去,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半点踪迹都寻不到。 平平无奇的模样,是盯梢的绝佳人选。 他暗暗称奇,韩王府里果然是卧虎藏龙,随便拎出来的一个暗卫都与圣人的近卫不相上下。 这让圣人如何能不对韩王府,韩家军生出忌惮之心。 韩长暮巡弋了那暗卫一眼,思忖片刻,朝那暗卫抬了抬下巴,一脸肃然的郑重吩咐韩长云:「小七,你去可以,但凡事都要听从他的安排。」 「......」韩长云和那暗卫齐齐愣住了。 暗卫微微低下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都可以吩咐 主子小爷了,再说什么都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韩长暮震惊的瞪着眼,一起一伏的胸膛昭示着他满心的不服气。 韩长暮掀了下眼皮,闲闲道:「怎么?不愿意?那你就不用去了!」 韩长云缩了缩脖颈,他当然知道韩长暮这是在保护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嗯」了一声:「去,怎么不去。」他瞥了一眼暗卫,语带威胁:「你可得保护好了小爷!」 暗卫磨了磨牙,很想怒怼一句他是世子的暗卫,又不是七爷的碎催! 韩长暮又仔细交代了暗卫几句,便让金玉带着韩长云二人先去准备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里安静下来,西斜的阳光用尽最后的力量,荡漾出灿烂如金的光芒。 冷临江转头看到光影晦暗的紫金铜香炉,身手抄过来打开,看到里头的残灰,他拿过竹节紫铜香铲拨弄着凉透了的残灰,头也不抬的问道:「怎么,你就让他这么去,不怕出事?」 韩长暮揉着额角,微眯双眼叹息:「我会派人盯着他的。」 冷临江抬了一下头,别有深意的哼道:「都说你们韩家子嗣不和,我看都是放屁。」 韩长暮闭着双眼,指尖不停的按着额角,满脸的平静之色,一言不发。 紫金铜香炉里的残灰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冷临江盥洗干净双手,转头道:「这香管用吗?」 韩长暮点点头:「馥郁找了吗?」 冷临江眯了眯眼,啧啧两声:「那倒是个硬骨头,身上都没一块好肉了,硬是要死了没开口,又不敢真的伤了她的性命,倒是有些无从下手了。」 韩长暮闭着双眼,露出几分疲态:「对付那种人,严刑拷打是没有用的。」 冷临江皱眉道:「死都不怕,那,可就真的没招儿了。」 韩长暮闭着眼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三彩斗柜,淡淡道:「第三个抽屉,里头有一盒香,你拿去,审她的是时候点上。」 听到这话,冷临江双眼一亮,显然已经想到了这是香是什么来历,顿时如获至宝的塞进怀里,还不忘埋怨了一句:「有这宝贝不早点拿出来,害得我沾了满身的血!」 第六百二十八回 谁是戏精 韩长暮神情淡然平静的点点头:「安总旗。」 安青拱拱手,态度不远不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司使大人,今日有刺客闯入汉王殿下的别院,受了伤逃出来,末将奉命搜查,还请司使大人行个方便。」 听到这话,韩长暮心头一动。 安青这话说得格外巧妙,既没有说是奉了谁的命,也没有说那刺客的情形。 几乎杜绝了各种牵强附会的说辞,和有人提前做准备应付搜查的可能。 韩长暮神情不变的淡淡道:「本官这里无不可对人言,安总旗随意便是。」他抬头望了金玉一眼,吩咐道:「你陪着安总旗,仔细搜查,不可有一处错漏。」 金玉神情凝重的应声称是,担忧的望了韩长云一眼。 韩长云一听只是要搜查,并没有要对人做些什么,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他紧绷的神思一松懈,腿上的剧痛又深入骨髓,他疼的轻轻「嘶」了一声,有些站不住了,一瘸????????????????一拐的往后挪了半步,靠在了炕沿儿上。 可韩长云刚刚松懈下来,安青的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又将他给劈了个生无可恋。 安青淡淡道:「大人,还有一事。」 韩长暮轻「哦」了一声,挑眉问道:「什么事?」 安青漠然开口:「刺客是受伤逃走的,末将奉命寻找刺客的踪迹和下落。」 韩长暮顿时了然,面无表情的挑了一下眉:「安总旗的意思是要搜身?」 安青神情艰难的点头:「是。」 「啥,搜身?!」听到这话,韩长云顿时惊恐万分,指着自己的鼻尖儿,瞪大了眼睛,不遗余力的自我贬低:「安总旗也太抬举我了,你看我这个怂样像刺客吗?别说我没这个胆儿,我就算有这个胆儿,也没这个本事!」 安青被这话逗乐了,深深的看了韩长云一眼。 他从未见过韩长云,并不认识此人,但坊间传闻,韩王府是剑南道的纨绔大户,而韩王膝下的七公子更是纨绔中的头筹。 别说是他,换个人也不相信韩长云这么个弱不禁风,只会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有做刺客的本事。 再说了,即便韩长云有当刺客的本事,也没当刺客的必要。 这些年韩家摆出一副远离朝政,持身中正的姿态,但其实谁不知道他们这是在装模作样,暗地里只怕跟汉王穿一条裤筒都嫌松了。 毕竟韩王与汉王除了封号相像,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 汉王的生母是韩王的亲妹妹,汉王跟韩家的子弟是堂兄弟。 这样亲近的关系,韩长云得脑袋里全是曲江池水了,才会去砍了自己抱得牢靠的大腿。 这样的人,既不能得罪了他,更不能显得自己卑微。 安青思忖片刻,神思微动,已然有了主意,面上带笑却语气生硬的开口道:「七爷的话虽然有理,但末将也是奉命行事,不敢抗命,搜身一事还请七爷见谅。」 「......」韩长云哽的险些背过气去。 他就是自谦一下,这人怎么还当真了呢。 韩长暮神情淡淡的,并没有打算为难安青,慢条斯理的点头道:「既然是公差,安总旗不必为难,就从本官开始搜吧。」 说完,他当真张开双臂,好整以暇的望着安青,一脸的坦荡淡然。 安青浅浅的透了口气,吩咐身后的羽林军在 宅子里仔细搜查。 羽林军飞快的走向各处,院子里传来嘈杂吵嚷的声音,激起一阵惊慌。 安青很满意这种惊慌,惊慌之下才会漏洞百出。 他抬头看了眼岿然不动的韩长暮,向前迈了两步,拱了拱手。 韩长暮泰然自若的点了点头,手臂纹丝不动的抬着。 安青不见丝毫不安局促,伸手仔仔细细的在韩长暮的手臂和腿上拍了一遍,更是着重拍了拍小腿。 韩长暮神情不变,心头却是打了个突。 看来安青很清楚那所谓的刺客伤在了何处,只是不知????????????????道他在这件事情中到底清楚多少真相,又到底有没有涉身其中。 安青一边拍着韩长暮的小腿,一边抬头看着韩长暮的脸,见他神情不变,遂微微松了口气:「得罪司使大人了。」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 安青微微点头,径直走向了韩长云。 韩长云吓得腿脚发软,连腿上的剧痛都忘了个干净,无意识的绷直了脊背,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脸色比方才更加惨白了几分。 安青诧异的看了韩长云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有这么凶神恶煞吗,这人都快吓瘫了。 他慢慢的走过去,手刚刚伸出来,还没来得及碰到韩长云的衣裳边儿,韩长云便左躲右闪的呵呵笑个不停。 「安,安总旗,你,你轻点,我,我怕痒痒。」韩长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脸颊通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安青无语的望着韩长云。 有这么痒痒吗?他还没摸到呢好吗! 看到韩长云这副模样,安青都不好意思太用力了,想着韩长云怂包纨绔的传言,想也没胆子干出掉脑袋的事,便只是例行公事的在他身上拍了两下。 拍到小腿的时候,安青低着头,便错过了韩长云忍痛无声龇牙的模样。 看到并无异常,安青松开韩长云,退后了几步,拱了拱手,态度更加谦恭了:「司使大人,七爷,末将得罪了。」 韩长暮见韩长云并未露出破绽,暗自松了口气,点头道:「安总旗勤劳公事,辛苦了。」 此时,在宅子里搜查的羽林军也有了结果,进屋回禀道:「总旗,没有发现。」 什么都搜不到才是正常的,安青点点头,又朝韩长暮拱了拱手,才带着羽林军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看着如狼似虎的一群人走远了,金玉才彻底放了心,把紫金铜香炉中的残香郑重其事的收进香匣中,还押了一把铜锁。 韩长云站不住了,跌坐在炕头,看着金玉的动作,笑嘻嘻的打趣道:「一截烧剩下的破香罢了,金大总管怎么还舍不得扔,看来大哥这府里真是穷疯了。」 「破香?」韩长暮淡淡的瞥了韩长云一眼:「若是没有这香,你刚才就疼的没命了。」 韩长云大吃一惊,朝金玉连连招手:「快,快拿给我看看,这是什么宝贝啊,能让人觉不出疼来。」他动了一下腿,疼的「嘶」一声,脸色骤然变白了几分:「快,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浪费了,快,快把剩下的给小爷我抹上,抹在腿上我不就不疼了吗!」 金玉根本不听韩长云的使唤,把香匣抱得紧紧的,嗤的一笑:「哎哟七爷,这可不成,这种破香可怎么能给七爷用,这不是糟蹋了七爷的千金贵体嘛!」 「......」韩长云气急败坏的扔过去一只鞋。 金玉身姿灵活的一转,躲过了那只鞋。 可从金玉身后走进来的那个人就没这么走运了,被一只鞋打了个措手不及,脏 兮兮的鞋????????????????底子正中他的脑门。 「有暗器!」他大喝了一声,手上长剑一抖,「唰唰」两下,在鞋子落地之前给剁成了两半,「啪嗒」两声掉在了地上。 顿时满室寂静,三双眼睛齐齐瞪着来人。 韩长云最先回过神来,重重的捶着扛干嚎:「我的鞋,蜀锦绣花翠玉底儿的,上头还有手指大的南珠和碧玺,我不管,冷大哥,你得赔我的鞋!」 「......」冷临江一条腿跨进门槛,一条腿还在外头,听到韩长云的嚎叫声,他利索的跨进屋里。 知道的是韩长云哭的是他的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死了爹呢! 冷临江皮笑肉不笑的收了剑:「一双鞋搞得那么花哨,你也不怕逃命的死后跑不动!」 这话可是一语道破了天机。 韩长云可不就是因为这双华而不实,又太过沉甸甸的鞋拖了后腿,才会中了箭的! 他委屈的闭了嘴,看着地上仅剩的那只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冷临江一撩衣袍,歪在了胡床里,懒洋洋慢腾腾道:「久朝,我刚去看过她了,虽说长得,身段都一样,可是她肯定不是她,她才没这么无趣呢。」 韩长暮曾经有过这样的猜测,一经冷临江的证实,他神情凝重的思忖道:「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呢?她现在到底在哪?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冷临江信心十足的笑道:「放心吧,那丫头是属猫妖的,有九条命,寻常人可伤不到她,这会儿她指不定在哪猫着呢,等着出来吓人一跳!」 韩长暮却没这么乐观,只是轻轻透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韩长云听得一头雾水,急不可耐的问道:「谁啊,谁啊,你们说的是谁啊,属猫妖的?大哥?冷大哥?你们别不理我啊。」 韩长暮看了眼韩长云的伤腿,心里打了个突,斟酌着将方才韩长云看到的事情仔细对冷临江说了,慢慢道:「你对她格外熟悉,你说她不是她,那么这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了。」 第六百二十七回 峰回 「割肉拔箭啊。」金玉把匕首贴在韩长云的小腿肚上,冰冷刺骨的刀刃激的他又是猛然一缩。 韩长暮见状,赶紧按住了韩长云的脚,不让他胡乱折腾。 韩长暮的力气极大,死死钳住韩长云的脚踝,在他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白嫩脚踝上印上青紫色的指印。 韩长云吓得脸色发白,心如死灰,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小七,你可看到追杀你的人的样子了?」韩长暮攥着韩长云的脚踝,尽量用温和的口气问道。 冷面阎王温和起来,比他杀人的时候还要让人不寒而栗。 韩长云打了个寒颤,被韩长暮这难得的温和语气震惊了,一时间忘了腿上的剧痛,白着脸摇头:「我只顾着逃命了,哪有心思看杀手长什么样!再说了,他们个个蒙了脸,我就是想看也看不着啊。」 一缕薄烟从炕边高几上的紫金铜香炉中逸出来,没有半点气味,但烟雾渐胜,慢慢的织成一片薄雾。 金玉握着匕首,刀刃稳稳的落在韩长云的小腿肚上,沿着箭矢所在的位置割开了皮肉。 鲜血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这截箭矢不是寻常的箭矢,箭尖上带着钩子,若是不将伤口划开些,只用蛮力将箭矢拔出来,会带出大块的血肉,导致失血过多。 金玉的动作算不上轻柔,划开的伤口也不小,???????????????鲜血蜂拥流出来,可韩长云却浑然不觉疼痛。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微白的雾气,继续和风细雨的发问:「那你认不认识溪边那两个人?」 韩长云皱了皱眉:「那两个是女子,都是背对着我的。」他凝神苦想片刻,突然双眼一亮,急切开口:「对,对,我逃跑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溪边那两个女的,其中一个的侧脸儿,特别像阿杳。」 「谁?!」韩长暮大吃一惊,他明明听清楚了韩长云的话,可还是难以置信的追问道:「你看清楚了?没看错?」 「大哥,不是我自夸,我这眼睛,看别的不行,看姑娘那是一看一个准儿!只要是我见过的姑娘,就没有记不住的,怎么可能看错!」韩长云自傲不已,神情得意洋洋。 「......」韩长暮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气了,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好,不管她是不是阿杳,我只问你,她看到你了吗?」 韩长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小腿肚直往心口里钻,他「嘶」了一声,慌忙扭头去看。 韩长暮赶忙伸手捂住韩长云的眼睛,将他的头推的偏了偏,面无表情的淡声道:「你是不想睡觉了还是不想吃饭了?」 韩长云惊恐的吞了口口水,转过头不敢去看了。 更奇怪的是那腿上如跗骨之俎的剧痛只疼了短短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也就没再当回事。 想着韩长暮方才的话,韩长云眯了眯眼:「哼,那臭丫头肯定看到我了,大哥,不信你把她叫过来问问!」 听到这话,韩长暮不置可否,他还没有糊涂到同意韩长云的提议,去打草惊蛇。 韩长云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心痛,揪着衣襟道:「我原以为你这个手下刀子嘴豆腐心,现在才知道她分明是刀子嘴鹤顶红心,大哥,她肯定也看到我了,怎么像是不认识我一样,连理都没理我,不但没理我,还不阻止人家追杀我?亏我从前对她那么好,真是好吃的好喝的都喂了豺狼虎豹!」 韩长暮一时默然, 想到姚杳的诸多反常行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这些反常自然是不能跟韩长云说的,他心浅嘴漏风,藏不住秘密。 金玉也听得一阵心惊肉跳,他可不相信那么个圆滑通融的姑娘,会假装不认识韩长云,任由别人对其痛下杀手。 韩长暮看了一眼金玉,手上的动作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抿了抿嘴,又问:「小七,你该少吃些了!」 韩长云没有察觉到韩长暮转瞬即逝的眼神,听到他这话,摸着下巴不服气道:「可是有人说我下巴尖的都能把胸戳漏了。」 「......」韩长暮哑然,很想问这么不要脸的话是谁说的?只是他一向言行规矩,这么不要脸的问话他问不出口。 韩长暮太要脸了,但韩长云却视脸皮如粪土,活脱脱一副赖皮样子,手指在下巴上慢慢摸索:「莫非是因为我瘦了,没有以前俊朗了,阿杳都不认得我了?」 「......」韩长暮无语了。 「......」金玉一阵恶寒,手一抖,锋利的刀刃在韩长云的小腿伤口处偏离了方向。 「杀人了!」韩长云「嗷」的惨叫一声,低头一看,小腿上血肉模糊,扎在肉里的箭矢已经拔出来了,带着钩子的箭尖上还挂着血粼粼的碎肉。 韩长云面无人色,冷汗一下子便浸透了衣衫,痛的浑身直打哆嗦,可是他的脚踝被韩长暮紧紧的按着,一动也动不了。 他冷痛不止的倒抽凉气:「大哥,我,疼,疼!」 韩长暮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韩王府子嗣兴旺,有些个庶弟庶妹他连见都没见过。 但他有印象的成年庶弟,个个都跟韩长云一样,养的娇贵吃不得苦,更从未在战场上厮杀过。 韩王府的权势名望乃至前程都系于韩家军和战场,韩家的子弟若是个个贪生怕死,长此以往,都不必圣人对韩家军下手,韩家军乃至韩王府自己就要分崩离析了。 想到这里,他更加的沉痛了,手也无意识的更加用力了些。 韩长云「嘶」了一声,刚???????????????想开骂,抬眼对上韩长暮冷若冰霜的那张脸,他心里咯噔一下,顿时老实了,只是一声一声的倒抽冷气,偏过头去不敢多看一眼。 静了片刻,韩长暮淡声问道:「另一人你可看到了,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 韩长云的注意力立刻便转了方向,冥思苦想了一阵:「那人把自己包的可严实了,就露了一双眼睛出来,看着,有点,有点眼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韩长暮眉心一跳,急切问道:「你好好想想,到底在哪见过?」 韩长云偏着头,自言自语的嘟囔道:「是她吗?年纪对不上啊,看那眼睛分明是个六七十的老妪了。」 韩长暮心头一动,冷声道:「是从前王府里的人?」他略一思忖,又试探的问了一句:「是母妃身边的人?」 「对,没错!」韩长云的心神一震,如同被惊雷劈过,一脸震惊的磕巴道:「是,我想起来了,是从前母妃身边的医女馥香,后来母妃生小妹时难产,母妃身边的人都因伺候不利给打发了,那馥香也就不在府里了!」他凝神又回忆了片刻,重重点头道:「对,就是她,虽然看着老了些,但那双眼睛一模一样,目光冷得像毒蛇,看一眼都害怕!」 听到这话,韩长暮并不似韩长云那般勃然变色,反倒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摩挲着手腕,慢腾腾道:「其实,我在京中曾见过馥香。」 韩长云全然忘了他还在治箭伤,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剧痛袭来,他「哎哟」一声,猛地缩了一下腿,疼的龇牙咧嘴的:「真的是她!她果然在这?她是怎么上的玉华山啊?!」 「别动!」韩长暮赶忙重重按住韩长云的脚踝,面无表情的淡漠开口:「她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医术,在哪个贵胄名门不能找个容身之地。」 金玉低着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淡淡的笑意在唇角消弭于无形。 他手上的动作极为利落,包扎的也很妥当。 都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常在尸山血海里走的人,哪一个身上不是跟打了补丁一样,遍体鳞伤的。 他们这些人治病或许不成,治伤却个个都是行家里手。 金玉跟着韩长暮,更是久伤成良医。 韩长云的腿上疼痛渐消,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偏着头若有所思道:「说的也是,她总得吃饭不是,不过,阿杳为什么要跟她见面,她俩从前认识吗?」 韩长暮不明就里的摇了摇头,想到头一次在安王府见到馥香的情形,心中疑云大作。 当时的姚杳分明是不认识馥香的,现在又怎么会和馥香私下见面。 她们俩私下见面会说些什么? 韩长暮现在已经可以确认这馥香是谢良觌的人了。 可是姚杳呢,姚杳一定不会是谢良觌的人的。 否则后面就不会出这么波折了。 他想到姚杳这些日子以来的反常,那个原本匪夷所思的可能性越来越趋于事实真相。 他按下心思,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件事情既然涉及到我手下的人,我自然会仔细详查,你就权当不知道便是了。」 韩长云皱着眉头,一脸的不甘心:「可是我都受伤了,我不得找那臭丫头要个说法啊!」 「要什么说法!」韩长暮双眼一瞪:「你自己技不如人,还要去自讨欺辱吗?」 「......」韩长云无语,垂死挣扎的嚷了一句:「大哥,我才是你的亲弟弟好吗?」 「所以就别去丢人现眼了!」韩长暮淡漠而平静道,言语中有不容置疑的冷厉。 韩长云缩了缩脖颈,不服气的嘀咕了一句:「不去***才是丢人呢。」 「......」韩长暮淡淡问:「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韩长云敢怒不敢言的摇了摇头,努力的抿紧了嘴。 金玉看的一笑,将白棉布绑好,温和道:「好了,七爷试试。」 「这就好了!」韩长云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包的像粽子一样的小腿,白棉布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鲜血渗出来,拔出来的箭矢血淋淋的扔在一旁,格外的触目惊心。 金玉???????????????笑眯眯的点点头:「好了,只是伤口有些深,七爷这几日就莫要骑马了,得好好养一养。」 韩长云胆战心惊的看着箭矢尖上挂着的碎肉,欲哭无泪:「剜了那么,那么大一块肉,我,会不会残废了。」 「......」金玉哑然失笑:「怎么会,七爷想多了。」 韩长云松了口气,转头抱住韩长暮的大腿,干嚎起来:「大哥,我要喝大骨汤!」 「......」韩长暮淡淡道:「我看你该喝猪脑花汤才对。」 韩长云一脸茫然:「为啥?」 「吃哪补哪。」韩长暮淡淡道。 「......」韩长云哽住了,打了个嗝。 他不傻,他才不傻呢,谁说他傻谁才是长了个猪脑子! 韩长暮看了眼韩长云青白的脸色,还是心生不忍,淡淡的吩咐金玉:「去把这些东西烧了,箭矢,」他略一思忖,拿起箭矢仔细查看。 这是最寻常的箭矢,随便一个铁铺便能做得出来,上头没有任何标记。 对找到 追杀韩长云的那些人的来历没有半点作用。 他把箭矢递给金玉:「箭矢找个稳妥的地方扔掉,其他沾了血的东西,还有小七的这身衣裳都烧掉。」 金玉应了声是,把箭矢和染了血的衣裳棉布都抱了出去。 看到金玉走出去,韩长暮打开高几上的紫金铜香炉,将里头的香灭掉,又推开窗散散香味。 韩长云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腿上的剧痛,一阵阵如同潮水般袭来,痛的他冷汗淋漓,不住的呻吟。 韩长暮眯了眯眼,转过头正要说话,去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他站在窗前抬眼望出去,只见金玉满脸焦急之色的走进来,身后跟了七八个身穿软甲,腰挎陌刀的男子。 韩长暮双眼一缩,转头急切的吩咐韩长云:「快把革靴穿好,一会再大的痛,也给我忍着!」 韩长云不明就里,但是看到大片的暗影投到了门口,「哗啦哗啦」的金属触碰声隐含肃杀之意,他心神一凛,一句话都没有多问,就把革靴穿好了。 他刚把圆领长袍穿好,正在系腰带的时候,金玉便已经带着人走到了门口。 「大人,羽林军来人了,说是今日有刺客潜入汉王别院,受了伤逃了出去,他们要挨家搜查。」金玉一脸难色的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韩长暮和韩长云。 韩长暮一派平静的点点头:「进来吧。」 来的是羽林军的总旗安青,在围剿青云寨的时候与韩长暮打过交道,也算是老熟人了。 走进屋里,安青打量了一圈,目光在韩长暮和韩长云二人身上定了定,转瞬神情如常的行礼道:「见过司使大人。」 第六百二十六回 云涌 那人滚了满身满头的杂草树枝,衣裳上还有被刀剑划破的口子。 那人不知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吓得脸色惨白,肝胆俱裂,颤抖着手死死抓着韩长暮的腿,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韩长暮一见那人,脸色一沉,正要发怒,却被不远处的声音打断了话音。 窸窣声越来越近,无数道人影在荒草漫天中若隐若现,寒光闪过森森林间,越发的杀意逼人。 听到这些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那人吓得都快哭了,抱着韩长暮的腿抖若筛糠,白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 韩长暮心头一凛,手上略一使劲儿,将那人从草丛里拽出来,声音隐没在喉咙里,神情冷漠又麻木:「还能走路吗?」 那人与生俱来的畏惧韩长暮,瘸着一条腿爬出来,骚包的天青底儿绣橙色团花胡服上沾了草汁,更是花花绿绿的一片。 听到韩长暮这话,他努力的动了动瘸了的那条腿,疼的嘶了一声,满头是汗:「有,有,有点难。」??????????????? 韩长暮看了眼衣摆上的点点血迹,无奈的摇头,利落的把那人扛到肩头,身子在荒草间几个起落,便无声无息的远去了。 就在二人刚刚离开不久,四五个身穿黑色短褐,脸上蒙着黑色面巾,只露出肃杀双眼的男子赶到了此地。 「堂主,这里有拖拽的痕迹。」走出稀疏的林间,一个黑衣人看到了倒伏了一地的荒草,不禁吃了一惊。 从后头走出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但身上的杀意显然比其他几人要更重一些。 他步伐沉稳的走到前头,目光盯着倒伏的荒草,草叶间落了几滴鲜血,血迹还湿漉漉的,显然那人离开的时间尚短。 那人走的仓促,一串足印踩得荒草四处倒伏,杂乱无章。 只是在那一行远去倒伏的荒草间,却并没有出现血迹了。 他心下沉了沉,那人的腿上中了一箭,箭头是特制的,箭尖上带了个钩子,不拔出来会不良于行,而拔出来会失血过多。 看那人逃走的样子,像是已经将箭矢拔出来了,可看这血迹,却又不像。 除非,除非这里有人搭救那人。 他的目光沿着倒伏的荒草一直望到远处,声音骤然一冷:「往山下去了,追!」 「堂主放心,他腿上中了箭,跑不远。」黑衣人大手一挥,身后的黑衣人如狼似虎的往山下方向扑过去了。 黑衣堂主却摇了摇头,若是只有那一人,绝逃不出去,可眼下看,必定是有人救走了那人。 既然有人插手,那么要找到此人,就得另辟蹊径了。 黑衣人走到黑衣堂主旁边,心有戚戚道:「堂主,他看到了毒娘子,若是找不到,少主必定震怒。」 黑衣堂主凝神道:「虽然没有看到那人的正脸,但是那人打扮的格外富贵,又出现在猎场,射死的那匹马更是西域宝马,此人的身份必定不凡,许是哪个世家子弟,明日皇帝老儿要在玉华宫赐宴,到时候谁有伤谁没伤,一看便知。」黑衣人却没有黑衣堂主那么乐观,两条短眉紧紧皱着,就没展开过:「可是堂主,他看到了毒娘子,若是在宴席上认出了毒娘子,可是不妙的。」 「怕什么,」黑衣堂主轻松道:「天罗地网早已经布好了,别说是个世家子弟看到了,就是老头子自己看到了,都没用!」 黑衣人抿了抿嘴,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但是自家堂主说的言辞凿凿的,他对抓到人这件事情也就没那么执着了。 韩长暮扛着那人,走 出了猎场的范围后,他纵身一跃,踩着树干调转了方向,才谨慎的往韩府的别院走去。 韩府里伺候的人少,又都是心腹,看到韩长暮背了个人走进来,众人皆是一惊,赶忙关了院门。 「世子,七爷这是,怎么了?」金玉从韩长暮背上接过男子,小心翼翼的搁在炕上,手在衣摆上摸了一把粘腻,鲜红的血格外的触目惊心,不由得大惊失色:「哎哟天爷啊,这是哪个天杀的伤了七爷的腿!这让七爷还怎么出去花天酒地,惹是???????????????生非啊!」 被称作七爷的男子,正是韩王的七儿子,韩长暮的七弟韩长云。 听到金玉这话,韩长云又气又急又疼,脸色发白,哭笑不得道:「金大总管,你这是疼我呢还是骂我呢!」 「属下当然是心疼七爷的啊。」金玉嘿嘿一笑,丝毫不担心韩长云腿上的伤。 韩长云气的抬腿踹了过去,却忘了腿上的伤,疼的倒抽一口冷气,把炕捶的咚咚直响,哭的震天动地:「听壁角被人追杀还受了伤,回来还被你嘲笑,小爷不活了!」 太丢人,丢人现眼到他这个地步的,也算是全天下头一份了。 「去拿刀伤药过来。」韩长暮面无表情道,撩开衣摆做到炕沿儿,身手去揭韩长云那染了血的衣摆。 金玉「诶」了一声,心急火燎的退了出去。 韩长云身手抱住韩长暮的腿,哭唧唧的哼哼:「大,大哥,还是你对我最好。」 韩长暮坐在炕沿儿,却不说话,只是冷着脸看着韩长云。 阎王很恐怖,冷面阎王更恐怖! 韩长云缩了缩脖颈,对这个年长他近十岁的兄长的惧怕是刻在骨子里的,对着韩长暮这张不说话的阎王脸,莫名的打了个寒噤,牵动了腿上的伤,他疼的嘶了一声,哭的更大声了:「大哥,我,腿疼。」 韩长暮看到一截箭矢深深的扎在韩长云的,伤口边缘渗出血迹,不禁冷酷无情的哼了一声:「哭早了,这箭尖上带勾,拔出来你腿上这块肉就没啦,那时候再哭还来得及!」 韩长云吓得打了个嗝,面如死灰,脸颊抽搐:「不,不是吧,这么狠,我就是听了个壁角,要不要下死手啊。」 「听壁角?都说了些什么?」韩长暮心神一凛,这得说了什么能把天捅个窟窿的事情,才会不死不休的追杀偷听之人。 韩长云也是一脸凝重,百思不得其解的摇摇头:「就是因为他们没说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才被追的莫名其妙呢。」 「都说了什么,你仔细说与我听听。」韩长暮可信不过他这个棒槌弟弟,就他那个不动如山的脑子,连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都能当成是夸他,能听得出壁角里打的百转千回的机锋才算是奇了怪了。 「我,我想想啊,」韩长云满脸的一言难尽,绞尽脑汁的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今儿在林子里瞧见了只白狐狸,就一路追着想猎了,追到东头山梁的林子里,就看到两个人站在林子外头的溪边儿在说话,我去的时候他们都说完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而且,而且我看到他们,转头就走了啊。」 他都委屈死了。 若是真的听到什么,他受这伤倒也不冤。 可他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啊! 这无妄之灾,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转头就走了,那你又是怎么被他们发现的?」韩长暮蹙眉,疑惑不解的问道。 韩长云一下子哑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嘟哝了一句:「那不是,那不是那只白狐狸突然窜出来了,我,我就射了一箭???????????????......」 他声音渐低,最后理亏心虚的半个字儿都说不出 了。 「你是缺心眼儿,才急着找狐狸借吗!!」韩长暮怒不可遏的重重一拍炕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素来中直端正,连笑都很少,就更少说这种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话了。 如今他这样说了,可见是气的狠了。 韩长云缩了缩脖颈,嘟嘟囔囔道:「这不是,白狐皮做的手暖又轻软又保暖嘛。」 听到这话,韩长暮心头一动,深深的望了韩长云一眼。 韩长云却不说话,只是嘿嘿嘿的干笑。 静了片刻,韩长暮长长的叹了口气,听到门响,转头看到金玉捧了乌木托盘进来,上头搁着一把银光锃亮的剪刀和一把同样寒光闪闪的匕首、三个两寸来高的白瓷长颈瓶,瓶身上贴着红色的签纸、厚厚一叠子白棉布,还有一瓶烈酒。 一看到这些东西,韩长云就肝胆俱裂的尖叫了一声:「不,我不要,我不要!」 韩长暮按住拼命往墙角缩的韩长云,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亲自取?」 韩长云快吓疯了。 自家哥哥是在战场上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治伤的手段那叫一个简单粗暴。 伤是治好了,可命能不能保住却两说。 他惊恐的连连摇头,指着金玉道:「让,让金大总管来!」 金玉眯着眼睛,笑的不怀好意:「好嘞,要不说七爷慧眼识英才呢。」 韩长云被夸得一阵恶寒,顿时心生不祥之感。 金玉温和一笑,把乌木托盘搁在杌子上,拿起那把薄刃锋利的匕首,洒了小半瓶烈酒上去,又搁在了烛火上。 烈酒遇酒,转瞬化作一团火焰包裹住了刀刃。 几个呼吸过后,那火焰才渐渐熄灭了。 金玉晾凉了匕首,在韩长云的小腿上比划了起来。 韩长云吓得往后一缩,瞪着眼睛:「你干嘛!」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章 路见不平 风来沙旋移,经年草不生。 玉门关外,便是这样大片的平沙荒漠。 风停后,漫天黄沙渐渐消散。 宛如游龙的车队在平沙间行进,军士的盔甲银鳞一般,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军士中间,数十辆辎重车缓慢前行,车上一层厚毡子一层厚油布,将一个个巨大的铁箱子裹得严实,而油布上撒满粗大的砂砾,灰突突的没什么光亮。 在这沙碛里行走,黄沙过膝,灌到靴筒里,每一步都艰难。 白日里烈日滚滚,晒得黄沙滚烫,而深夜里滴水成冰,冻得瑟瑟发抖。 这片沙碛无边无垠,转过戈壁还是黄沙,走过黄沙又是戈壁。 茫茫黄沙里,除了这一行车队,再没有旁的人烟,几个月下来,走了个寂寞。 深夜里的无垠沙碛上,每四辆辎重车围在一起,外头则围着四顶月白毡帐,半卷的帘子前,笼了一堆篝火。 篝火昏雾暖,晓月坠沙冷。 “叮铃,叮当......” 悠长的驼铃声在空旷的大漠间盘旋,有时候极远,远在天边,有时候又很近,像是就在耳畔。 驼铃声中夹杂着喃喃不清的歌声,那歌声雌雄莫辨,像弹久了的琴弦,时而嘶哑,时而铮铮。 空旷中多了无数个绿莹莹的幽幽光点,微微闪着,飞快的迫近毡帐。 月色闪了闪,灭了。 篝火晃了晃,灭了。 天明之后,车队,毡帐,篝火,都没了踪影。 平沙大漠里,像是从没有人来过。 长安城的秋日,烈烈如火的红叶燃透满山,姹紫嫣红的秋菊点缀其间,端的一副秋光丽景。 秋风迷人眼,刮过脸颊,别有几分肃杀之意。 此时正是用午食的时辰,醴泉坊的酒肆里坐满了食客,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开门做生意,有赔有赚,可长安城里,只有酒肆食店稳赚不赔,连坊门口巴掌大的朝食摊子的一月流水,都抵得过一个四品官的月俸。 跑堂小子忙里偷闲,揉了揉笑到麻木的腮帮子,在食案间不断穿梭,一会上酒一会端菜,招呼食客忙的不亦乐乎。 食客多,生意好,他的老婆本才能源源不断,苦点累点不可怕,穷才最可怕。 柜台后头的貌美掌柜瞟一眼大堂,又低下头,噼里啪啦的扒拉算盘珠子,又提笔在账本儿上记着流水账目。 这几日生意不错,除掉日常开销,还有不少盈余。 她扫了一眼大堂,又扫了一眼门外曲巷,眼帘低垂遮住阴霾,动了动手腕,门口的乞儿都窝了三天的,怎么指桑骂槐都轰不走。 “掌柜的,来来来,陪爷们喝一个。”一领赭色袍子踉踉跄跄的走到柜台旁。 说话的是个四旬汉子,按着貌美掌柜的手,把酒盏凑到了貌美掌柜的脸跟前。 热腾腾的酒气喷在貌美掌柜脸上,她厌恶的躲了一下,陪着笑脸儿:“吴管家,吴管家,你喝多了,奴给你沏一碗醒酒茶。” 这位吴管家可不是寻常商贾人家的管家,单单身上的赭色浮光锦圆领袍,就值一两金,正是吏部尚书霍士奇的夫人的胞弟府上管家的标配。 长安城中尚书很多,在众多曾经当过的和正在当的尚书中,霍尚书是一朵奇葩,惧内惧的惊世骇俗。 怕夫人是如今长安城的风潮,不丢人,圣人也怕,也曾被宠冠六宫的贵妃轰出来过,可怕成霍尚书那样的,确实世所罕见。 有一回,霍尚书顶着脸上的半个巴掌印儿去上朝,惧内的名声就转瞬传遍了长安城,就连圣人在宫里赐宴,都会笑问一句,万夫人知否。 万夫人娘家无官无爵但有钱,富可敌国,唯一不如意的就是子嗣艰难了些,万夫人姐妹十三个,却老十四这一个幼弟,且还是个嫡子。 别逗了,这样的宝贝疙瘩,不拼命的宠着,还等什么,真是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宠得无法无天,难怪总有人说,生子当如万百万,给个皇帝都不换。 万家的老爷夫人过世后,这十辈子都花不完的家财都被老十四一个人继承了。 有钱了,还没人管了,那就,作天作地的可劲儿造呗。 不然,人死了,钱没花完,那多悲催。 主子不靠谱,管家能靠谱到哪去。 这主仆二人,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嚣张跋扈欺男霸女,竟还没遭雷劈,可见老天也有打盹儿不开眼的时候。 吴管家攥紧了貌美掌柜的手,偏着头,笑眯眯的:“走什么走,醒酒汤哪有你管用。” 貌美掌柜抽了几下手没抽出手来,涨红了脸,气的胸脯一起一伏,却又不敢大声吵嚷:“吴管家,你,天子脚下,你,你欺压良民。”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吴管家本就不怂,又多喝了几杯,竟撂下酒盏,伸手在貌美掌柜的脸上捏了一把:“爷们就欺负你了,怎么了,你一个卖酒的,卖卖笑,难不成还委屈你了。” 貌美掌柜窘的几乎落泪,却不敢大喊,空着的那只手动了动,两指间捻住一痕冷光。 罢了,得罪就得罪了,杀个人而已,又不是没杀过。 杀人,她是熟手。 杀人之前,她还是挣扎了一下,想给自己和别人留条活路:“吴管家,奴,奴是卖酒的,奴靠本事吃饭。” 长安城里贵人多,说不好谁跟谁就占了个转折亲,大白天挑事儿的,最后多半都是见好就收,罕有上杆子找死的,譬如,吴管家。 吴管家没有罢手,反倒得寸进尺的打算伸手在她的脸上再捏一把。 不想旁边黑影一闪,有人攥住了他的手腕,一盏酒顺势泼到了他的脸上。 “谁,谁,哪来的臭小子,敢搅和爷们的好事。”吴管家一回头,只见是个稚嫩的半大小子,清秀的脸庞上横眉立目,长得就是张没钱没势的穷酸脸。 他不屑的抖着一脸横肉,张口啐骂:“你个穷鬼,知道老子是谁吗,敢管老子的事。” 半大小子紧紧抿着嘴,绷着脸,面无表情的狠狠一拧。 咔嚓一声,紧跟着惨叫声冲破屋瓦,吴管家的膀子在身旁晃荡着,疼的他冷汗淋漓:“你,你,你是个什么来路,你等着,等着老子叫人打死你。” 话未完,斜拉里走出个让人眼前一亮的俊俏公子,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也是白衣寒士打扮。 俊俏公子拉过一张椅子,坐的四平八稳,像是没睡醒一般半眯双眸:“某倒想听一听,你是个甚么来路。” 吴管家有点懵,茫茫然的瞧着阳光里的年轻公子,散漫中蕴着淡淡的凌厉。 他莫名的觉得寒津津的,油光锃亮的脸抽搐了一下,不对,这人来头不小。 “说。”啪的一声,大巴掌就甩到了吴管家脸上,半大小子瞪着眼道。 吴管家的脸火辣辣的烧着疼,可一条膀子被人拧脱了臼,另一条膀子被人按在身后,腾不出手来捂脸,色厉内荏的骂道:“老子,老子是万府的管家。” 年轻公子弹了弹手指,长眉一轩:“万府,这长安城里姓万的人家多了,某怎么知道你是哪个万府。” 连万府都不知道,看来是个外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外来的,再厉害也没用。 吴管家洋洋自得的忍痛骂道:“说出来别吓尿了你,万府,就是吏部尚书夫人胞弟的那个万府。” “哦,某还以为你是吏部尚书府的管家呢。”年轻公子抬眼,平静道:“去请霍二公子过来一趟。” 霍二公子,霍二公子,不就是吏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霍寒山么。 吴管家的心沉了一沉,瞧见了年轻公子袍子沿儿下的乌皮六合靴。 他又抖了一抖,吃官饭的,没听说过着酒肆掌柜的有甚么官府背景啊。 掌柜长得是不错,可年岁也不小了。 又或者,年轻公子就稀罕这半老徐娘,才英雄救美。 好汉不吃眼前亏,丢了面子保住性命,他还是赚了。 他跪的很快,扑通一声,结结实实的砸在青砖地上,低三下四的哀求,还撒了几滴泪:“别,别,小人说错了,小人是冒名顶替的,小人不认识什么万府。” 半大小子悲悯的看了眼吴管家。 认错很快,态度很好,可惜没啥用。 这是不了解大人啊,大人最恨软骨头,若是不服软,兴许还能死快点。 年轻公子没什么情绪的轻嗤一声,撇过头去,望向酒肆外头,洋洋洒落的日影。 薄薄的秋光落在墙角,那里有个乞儿,晒着暖融融的日头。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酒肆里再如何热闹喧天,也安静了下来。 不是所有热闹都可以看的,有些热闹看了下饭,有些热闹看了要命。 热闹天天有,可命只有一条,还是,快跑吧。 吃午食的食客们,纷纷撂下饭资,扭头就跑。 长安城里风气就是正,居然没有人趁乱不给钱。 霍寒山来的极快,墙角里的乞儿刚抓了几只虱子,他就打马掠过阳光,利落的把缰绳扔给酒肆跑堂,边走边笑:“是哪位仁兄这般好的兴致,找在下喝酒啊。”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章 拔刀相助 一进门,霍寒山就察觉到酒肆里气氛不对,正是用午食的时辰,酒肆里却空着。 吴管家狼狈不堪的跪在地上,而边上四平八稳的坐着个年轻公子,一打眼儿觉得眼熟,但仔细看下来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年轻公子微微挪动身子,腰间隐约露出一只银鱼袋。 霍寒山了然的拍了下脑袋,快步走了过去:“这位兄台瞧着眼生,敢问兄台是。” 年轻公子在腰间一摸,解下鱼袋递给了霍寒山。 铜鱼符上刻着硕大的“同”字,下面一行小字:内卫司少使。 一瞬间,霍寒山只觉得这鱼符烫手,忙不迭的塞回鱼袋,还给年轻公子,笑的灿烂:“原来是新任的内卫司韩少使,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这位内卫司韩少使,身份显赫不说,在剑南道任上,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罗,手段狠毒,犯到他手里的官员,留个全尸都算是有福气的。 内卫司三个字太吓人了。 貌美掌柜吓得抬起头,眸光微冷,忌惮的神情转瞬即逝,恢复如常。 吴管家吓得瘫在地上,抖得都动不了了。 韩长暮瞧了吴管家一眼,平静道:“这个人,打着你母舅家的名义欺压良民。” 霍寒山瞪着眼睛,恶狠狠的剜着吴管家,真是又气又恨。 他在心里问候了吴管家全家一遍,问候了他上到祖宗十八代,下到子孙十八代。 这货就是个欺男霸女,坏事做绝的恶人,活着就是糟蹋粮食,污染空气,这话不是霍寒山说的,是京兆府衙署双煞说的。 奈何自己父亲惧内,自己见了母亲更是如避猫鼠一般,在家中说了不算,才会任由母舅和管家胡作非为的闹腾到今日,落到了内卫司手里。 丢人,太丢人了,以后还怎么跟弟兄们一起喝酒吃肉。 不对,父亲惹不起内卫司,母亲更惹不起。 能借内卫司的手除掉吴管家,保住自家清流世家的名声,这是好事啊。 丢人,丢人算甚么,丢着丢着,就无所谓了。 想到这些,霍寒山平静点头,声音微冷:“这个人的确是某母舅家的管家,早已恶名昭彰,韩少使处置了他,是为民除害,某绝无二话,还要多谢韩少使为民除害。” “二爷,二爷,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二爷。”吴管家浑身抖得厉害,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忙伸手去抱霍寒山的腿,却被躲开了。 他听到内卫司这三个字,早吓的抖若筛糠了,哪还有方才气焰嚣张的模样,他知道自己坏事做绝,是个招人恨的,更不招霍寒山这样的清流子弟待见,只怕此人早憋着气,想把他杀了了事。 韩长暮淡淡一笑:“既然霍少卿与某不谋而合,那么。”他挑眉望向半大小子:“孟岁隔,交给你了。” 孟岁隔始终没什么表情,能有什么表情,跟着个凶残的主子,杀一个人和杀一只鸡没什么区别。 他一把揪住吴管家的后脖领子,往后院拖了过去。 吴管家腿一软脸一白,嘴唇子抖的说不出半句完整话来了,只能抖着腿,顺着衣摆淌下一滩腥臊的黄水,被孟岁隔拖到后院,拉出一道湿漉漉的尿渍。 了结了个恶人,霍寒山心情大好,对韩长暮也有了几分亲近之意,拍了拍他的肩头,自来熟的笑道:“韩少使,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听闻这酒肆里的金茎露绝妙,不如咱们喝一杯,算是给韩少使接风了。” 韩长暮连笑都没笑,有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淡漠:“不必了,某今日还有些事,就不劳霍少卿破费了。”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霍寒山转头看了貌美掌柜一眼,韩长暮英雄救了美,这是未完待续啊,自己还不识相的呆在这,的确有些碍眼了,原来这新鲜热乎的内卫司少使,好这口啊。 此间事毕,眼见韩长暮和孟岁隔二人并没走的意思,跑堂的十分识相的上了门板,然后缩头缩脑的躲到后院。 别逗了,内卫司的事,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偷听偷看,媳妇还没娶到手,他没活够呢还。 孟岁隔则没有声响的守在了后门处。 韩长暮静了片刻:“你是内卫司甲支杨幼梓总旗的属下程夕颜程校尉,这里是内卫司甲支的暗门。” 貌美掌柜抖了一下,茫然抬头:“贵人在说什么,奴听不懂。” “听不懂。”韩长暮将手中的牌子扔过去,平静道:“某是新任的内卫司少使,专为甲支总旗杨幼梓叛逃一案而来,并非是为了抓你,只是为了查明事实真相。” 貌美掌柜挣扎着抿唇不语。 韩长暮继续道:“程校尉,某若是来抓你的,定会带着内卫司的人手,如今某这副打扮只身前来,正是为了暂时保住你这暗桩的身份。” 见貌美掌柜动摇了一下,韩长暮趁热打铁,继续道:“某与杨幼梓曾一同办过差,他虽古板却持身中正,一片赤诚,某相信,他绝不会做叛逃之事,某今日来,正是想找你了解当日详情,还杨幼梓和你们甲支一个清名。” 貌美掌柜紧紧蹙眉,挣扎半晌:“不错,卑职的确是甲支总旗杨幼梓的属下程夕颜。” 韩长暮轻轻点头:“程校尉不必有什么顾虑,如实说就是了。” 程夕颜想了片刻:“三个月前,杨总旗带着甲支里的三十人,随少使宋礼,一千兵部库部司兵一同,护送八十万两军饷和换防图前往渠犁关,当时卑职并未随行,而是留在了长安城,半个月前,宋少使重伤而回,带回杨幼梓勾结龟兹国,劫了军饷和换防图的消息,不久,宋少使重伤而亡,杨幼梓被通缉,而甲支所有人都成了流犯,明面儿上的都被投入狱中,至于像卑职这种暗桩为了保全性命,都藏了起来。” 韩长暮吁了口气,点点头:“难怪你不敢显露半点内卫司的功夫。” “是,暗桩弟兄们东躲西藏,唯恐被内卫司发现,过的十分不易。”程夕颜蓦然跪倒在地:“求少使大人还杨总旗,还卑职等人清白。” 韩长暮轻轻扶起程夕颜:“程校尉不必客气,某定当竭尽全力。” 程夕颜百感交集:“少使大人,接下来需要卑职做些什么。” 韩长暮凝神:“那么,余下的暗桩都在何处,程校尉都清楚吗?” “清楚。”程夕颜束手而立,言简意赅的十分利落。 “好,这几日就有劳程校尉与某一起,将余下的暗桩都找回来,杨总旗的事,还需你们配合。”韩长暮点点头。 用罢午食,日光正盛。东市北街的墙根儿底下,坐着一溜身穿大褂的男女,身边儿竖着“紫霄真人”,“灵宝大仙儿”,“净明亲传”之类的幌子迎风飘扬。 一个年轻郎君和貌美姑娘在“青城大弟子”的幌子底下站了片刻,说了几句话,那位“青城大弟子”便脸色一变,麻溜儿的收拾起家伙什儿,跟着二人走了,惹得其他男女一阵羡慕,还是人家命好,趴着个大活啊。 暮色深沉中,常在通化坊十字街西讨暮食的乞儿没了踪影,不知是京兆府觉得他影响长安城的繁荣风貌,让他卷铺盖换地儿了,还是得罪了丐帮老大,被清理门户了。 长安城中风气开化,各族杂居,常见金发碧眼的胡人,并不引人惊诧,而“风荷苑”隔壁的“孤竹馆”里的胡姬,更是以肤白貌美,碧眼含媚,能歌善舞名满长安。 月色下,竹影婆娑,掩映着圆弧顶子,鲜红的灯笼散出潋滟的光,落在拱门上的缠枝莲纹,描的金边儿闪着煌煌光华。 金色的长发卷着细碎的波浪散在肩上,脸庞雪白的胡姬们在竹影下迎来送往,碧色的眸中笑影盈人。 韩长暮背负双手,在门外望了一眼,抬腿就往拱门里走,却被胡姬拦了下来。 “贵人,今日孤竹馆都被人包下啦,贵人改日再来罢。”胡姬汉话说的极好,只是在句尾带着点上扬的尾音,像是猫爪在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韩长暮挑眉:“哦,是么,某就要进去看看。” 胡姬不恼,只是笑了笑:“贵人,莫要为难奴了,包下孤竹馆的贵人,奴惹不起。” 韩长暮不依不饶:“怎么,他是贵人,某就不是贵人了。” 说着,他抬脚就往里冲。 拱门前人影一闪,两个胡人大汉架住韩长暮的胳膊,略一使劲儿,就把他扔了出去。 韩长暮在砸到地上的瞬间,单手一撑,身子腾空而起,翻滚半圈儿,稳稳落地。 “哟呵,练家子啊,好久没碰到这么抗揍的了,正好松松筋骨。”两个胡人大汉,一个揉拳头,一个扭脖颈,拳头裹挟着劲风而来。 韩长暮身形未动,放二人近身,一只手握拳,重重击在一人胸口。 “砰”的一声,那人飞出老远,砸在彩绘拱门上,连惨叫也没发出,就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另一个胡人大汉的拳头直逼韩长暮面门而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回 听曲变刺杀 他侧了侧头,劲风擦着他的鼻尖儿过去,一只骨骼清隽的手,扇在胡人大汉的脸上。 “噗”的一声,胡人大汉喷出一口血,断齿在地上扑棱棱滚了几下。 他面露惊恐,根本没瞧清楚韩长暮是怎么躲开的,又是怎么给的自己一巴掌。 他以为自己见了鬼,捂着肿起老高的脸,连退几步,一脚踩在了胡姬脚上。 胡姬尖利的叫了一声,反手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下子可好,两边脸庞都肿了起来,眼睛挤成了一道看扁人的缝。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往前走:“这长安城里,某想去什么地方,还没人能拦得住。”他看了跃跃欲试,想要继续拦住他的胡姬,冷冰冰的喝道:“滚开,别脏了某的手。” 胡姬怕像被大汉一样打花了脸,没有犹豫的闪开了。 别逗了,这样凶神恶煞,毫不怜香惜玉的郎君,谁惹得起啊,她还要靠这张脸吃饭呢。 韩长暮刚走了一步,拱门内又是人影一闪,多了四个瘦高男子。 劲装下虬筋隐现,是练家子,明显不好对付。 他揉了揉眉心,真扫兴,难得逛一次平康坊,没见到风花雪月,反倒要打人见血。 为首的瘦高男子倒是没有动手,态度恭敬的拱了拱手:“贵人,今日孤竹馆都被家主包下了,还请贵人止步。” 韩长暮吸了口气:“你家主人逛你家主人的,某逛某的,某又不是不给银子。” 拱门深处传来清冽透骨的琵琶声,水蓝衣袖隐约盘旋。 瘦高男子端的是一副好脾气,恭敬道:“贵人,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还请贵人莫要为难小人。” 他撩了撩衣摆,腰间露出一枚泛着冷光的银牌,上头“卫率”二字颇见筋骨。 韩长暮眉心一跳,是东宫的人,莫非太子包下了孤竹馆,这倒是巧了,他故意大刺啦啦的嚷了一嗓子:“原来是太子殿下,臣不敢打扰太子殿下,这就告退。” 这一嗓子喊的惊天动地,引来曲巷里来来往往的人,纷纷驻足观望。 太子逛平康坊,这是世所罕见的大热闹啊。 这一嗓子喊的瘦高男子直想开打,瞪着韩长暮,恨得咬牙切齿。 太子来逛平康坊,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本来就遮遮掩掩的,谁想竟碰到这么个没眼力见儿的憨货,给嚷嚷的人尽皆知,这下可好了,明儿就等着御史弹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飞到圣人手里吧。 没等瘦高男子的开打,拱门深处就传来一声怒斥:“什么人如此嚣张,带进来,孤倒是要看看,若是你长得惊为天人,孤就勉为其难饶了你。” 瘦高男子一个踉跄,差点给跪了,太子啊,求求你了,好色也不带这么明目张胆的。 孤竹馆里穹顶华美,镶嵌了无数不规则的五彩琉璃,烛火映照,光华流淌,看得久了,难免有些头晕目眩。 四围墙壁上以金粉勾勒了遮面胡姬,薄纱下雪肤若隐若现。 地上铺了质地细密的厚厚胡毯,莲花纹样在胡毯上交错缠绕,走在上头颇有步步生莲之感,落地无声。 韩长暮边走边看,还真是个穷尽奢靡的地方,连那烛台里燃的灯,都添了香药。 香药难得,穿越沙碛雪山重重关隘,从西域一路运送到长安,不知浸泡了多少驼血人命,素来一两香药一两金,非富贵之家不可得。 韩长暮一打眼就瞧见歪在阔大胡床上的太子谢孟夏,忙施了一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谢孟夏敲着膝头,漫不经心的瞧了韩长暮一眼:“哟,孤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韩少使,韩少使在剑南道任上,素有持身中正,洁身自好之名,怎么进了长安城,就转了性儿了。” 他直起身,上下打量,眼睛亮了亮,这么好的皮相,太正经古板,就无趣了,他拍了拍胡床:“来,坐这,孤就喜欢韩少使这样的五陵年少。” 方才的瘦高男子又绝望了,跟了这么个不靠谱的主子,还惦记什么前程,想太多了。 韩长暮也没有扭捏,依言坐下,平静道:“谢殿下赏,不知殿下在看什么。” 谢孟夏来了兴致,伸手点了点彩绘高台:“孤竹馆新编的龟兹舞曲,听说还是前朝四曹的传人所编。” 高台正中搁了一面小鼓,鼓面不过巴掌大小,而鼓高却足有半人,似血的鼓身描了七夕鹊桥,一男一女的剪影正好分立鼓身两侧。 而小鼓两边儿,乐人早备好了箜篌琵琶,笙笛箫,篦篥铜钹和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鼓。 韩长暮挑眉:“四曹亲传,的确难得一见,难怪殿下要包下此地了。” 谢孟夏摸了一把韩长暮的手,虽然指肚和手掌上的粗茧有点煞风景,但胜在骨骼清隽,他笑了:“此事的确怪孤,孤若是知道韩少使也喜好雅乐,早就邀约韩少使一同赏鉴了。” 韩长暮从善如流:“相请不如偶遇,今日这般正好。” 这话听得顺耳,又知情又识趣,谢孟夏嘿嘿直乐。 琵琶声渐响,一个身着红衣的胡姬飞身而出,赤足踩在了小鼓上。 那鼓面太窄,只容她单足踩着,虽然只是单足,但却站的颇为稳当。 红纱微透,紧紧的裹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身材。 衣袖宽大,轻柔似水的飘来荡去。 胡姬纤腰款摆,系在腰间的珍珠流苏随着乐声晃动,雪肌若隐若现。 她在小鼓上跃起,腾空,旋转,单足在鼓面上蜻蜓点水,身姿若风摆杨柳,翩跹柔弱。 小鼓在地上不摇不晃,胡姬的足尖也始终稳稳的落在鼓面上。 一声声“咚咚”的鼓声,和乐人弹奏的乐声相和,原本哀戚婉转中,多了些许浑厚苍凉。 “好,太好了,赏,重重有赏。”谢孟夏目不转睛的盯着胡姬的腰,也不知这好叫的是舞曲,还是美人,赏的是乐人还是舞姬。 话音方落,无数绯红花瓣从天而降,柔软幽香,在半空中不断飞旋。 胡姬足尖在鼓面上轻点,把身子高高抛起。 四围的异域壁灯造型古朴,摇曳出黄橙橙的光。 这一瞬间,韩长暮神情晦暗,双眸一眯,皱了皱鼻尖儿,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 胡姬身子凌空一转,冲着太子飞身而去,手上多了一朵姚黄牡丹。 本朝世人皆爱牡丹,秋日盛放的牡丹着实难得。 看到这颤巍巍娇嫩嫩的牡丹,谢孟夏提上来的心落了下去,冲着拦过来的左右挥了挥手。 胡姬千娇百媚的一笑,姚黄牡丹递到了太子眼前。 谢孟夏溺在那笑里,有一瞬的失神,怔仲着伸手去接。 胡姬却手腕一抖,牡丹花瓣纷纷坠落,花蕊处寒光闪过,一柄锋利的匕首直奔太子心口而去。 事发突然,反应机敏的护卫神色一变,已冲到近前,惊慌失色的乐人扔下吃饭的家伙,惨叫抱头,四散而逃。 琴箫鼓之类的倒了一地,花瓣踩成了烂泥,屏风倒了,花瓶砸了,靡靡之地成了一片狼藉。 美姬陡然变了脸,演了一出活生生的美人刺太子。 谢孟夏终于被寒光刺的回了神,眼看着匕首抵上心口,却已经躲闪不开了,左右护卫也不及相救了,他惊骇欲绝,“啊”的一声惨叫,瘫在胡床上,不会动了。 电石火光间,一只骨骼清隽的手攥住了匕首。 刀刃锋利,血从刃口滴下,落在太子衣摆上绣着的一丛翠竹。 胡姬只是讨了个趁人不备的巧,实际力弱,扥了扥匕首,见无法寸进,手一松,转身就逃。 韩长暮反应极快,根本没给胡姬逃脱的机会,手上翻转,锋利的刀刃就抵在了她雪白的颈上。 随后手在脸颊一捏,下颌便脱了臼,他伸手取下胡姬口中的毒牙,手腕一推下颌,就复了位。 这一切极利落,太子还在哆嗦,护卫那句“有刺客”憋在了嗓子眼儿里,韩长暮就已经反剪了胡姬的手,破布堵在她的嘴里,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地上。 他冲着仍在哆嗦的太子施礼道:“太子殿下,臣可否带此人回内卫司严审。” 谢孟夏止住哆嗦,看着韩长暮的脸,似乎没那么惊为天人了,那手也没那么清隽好摸了。 俊俏郎君太凶残,实在不是他的菜。 谢孟夏张了张嘴,艰难的点了点头:“韩,韩少使,请,请自便,孤,孤没意见,不过。”他眼珠一转,说话利落起来:“不过,韩少使千万莫要伤了她的皮肉性命,审完了,给孤送过来,孤还有用。” 瘦高男子都快喷了,太子哟,祖宗啊,命都差点栽到她手里,怎么就不知道个怕呢,这种时候,难道不该问问韩少使那血呼啦次的手,关心一下伤势如何,展现一下东宫太子体恤下官的态度么。 后知后觉的谢孟夏终于留意到了韩长暮的手,见了血的手,果然看不得,他可惜道:“韩少使的伤,这手,可惜了。” 韩长暮一脸的平静无谓:“小伤,谢殿下关心。” 谁关心那伤了,分明关心的是手,那么美好的一双手,可惜了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章 岁月是把刀 谢孟夏暗自腹诽了一句,顶着被御史弹劾的风险逛了回平康坊,没尽兴也就算了,还遇上了刺客,真是晦气。 干脆下回让孤竹馆把人送到东宫,好好演一场,虽少了些气氛,但胜在安稳。 他吓的腿软,手撑着胡床,撑了几下也没站起来,只好兴致寥寥的挥了挥手:“孤腿软,走不了了。” 能把胆若鼷鼠说的这般理直气壮,也是本事,要不人能在太子位上屹立不倒呢。 瘦高男子无言,蹲下身来。 谢孟夏嫌弃的推开他,柔弱弱的开口:“孤要抱,公主抱。” 众人一片倒仰欲呕。 韩长暮送走了矫揉造作的太子,把半死不活的胡姬扔给孟岁隔。 他原是得了消息,孤竹馆内有前朝判臣作乱,特来探查一番,不想却遇上了胡姬刺杀太子。 到底是运气好到逆天,还是有人推了个功夫平平的胡姬出来做炮灰呢。 他在孤竹馆门前驻足了会儿,抬腿进了隔壁的风荷苑。 一进门,浓郁的脂粉味儿扑面而至,熏得他心神一震。 入夜后,平康坊北曲“风荷苑”里的一个妓子卷着金银细软,趁着苑中郎君最多,最热闹的时候跑了,与她一起失踪的,还有个跑堂。 妓子跑路并不是稀罕事,大都是和酸腐读书人一起跑的,和穷跑堂一起跑的,还是头一遭。 夜半时分,两个更夫在靖安坊内结伴而行,空旷的夜里传来几声乌鸦叫。其中一个更夫眉心一跳,旋即紧紧捂住肚子,嚷嚷自己肚子疼,抛下同伴跑肚拉稀,就再也没有回来。 五更二点,晨鼓声声,坊门刚开,布政坊东门就摆了一溜朝食摊子,有氤氲着药香热气的阿婆茶和二陈汤,有炸得焦黄酥脆的酥琼叶和环饼,还有各种馅料的馒头烧饼,可唯独在此处卖云英面的半大小子没有出摊,有老叟老妪摇头,还是年轻人吃不得苦,懈怠了。 天色微白,平康坊北曲风荷苑里的脂粉味儿还没散尽,上了年纪的老妪便忙着捅开灶火,准备朝食,年岁不大的小子穿着短裳,一溜小跑倒夜壶,打扫庭院,守夜的精壮汉子则哈欠连连,换班儿睡觉去了。 韩长暮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他睡得有些懵,宿醉后的身子软绵的厉害,微微欠身,望了四围一圈儿。 这屋里香粉味儿浓得熏人,家具摆设屏风窗棂皆精巧,不是凡品,单单一只花囊,就足足十两银子,还真是奢靡的很呐。 寂静里,韩长暮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转头正瞧见边上躺着个年轻姑娘,他狠狠一怔,自己什么时候添了个酒后乱性的毛病。 他掀开被角一看,自己虽只穿了一身月白中衣,但却齐整利落,没有半点不妥,不觉一怔。 仙人跳?不对啊,这天都亮了,怎么也没人来踹门敲诈勒索。 揉了揉隐隐生痛的额角,韩长暮还记得来风荷苑的事由,可唯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喝多了躺下了,自己素日里酒量并不差,怎么几盏酒就躺下了,看来,还大意着了人家的道了。 就在此时,年轻姑娘缓缓醒来,正好与韩长暮来了个四目相对,四目相对,电石火光。 她杏眸瞪得极大,面露惊恐裹着被子坐起来,惨叫声堵在嗓子眼儿里,将喊未喊:“你是谁,你,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躺在我的床上。” 韩长暮枕着手臂,反正自己什么都没做,打定了主意不认账,遂神情淡漠道:“这话应该某问你吧,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某的房间里。” 姑娘一脸疑惑,松了松被角,瞧见自己中衣齐整,微微蹙眉,莫非自己在风荷苑里喝多了花酒,半醉半醒的时候走错房间,就只睡了一觉,什么也没干。 她定睛看了看韩长暮,眉宇间风姿疏落,眼尾细长上挑,有着寻常行首所没有的清贵气,不禁啧了啧嘴,自己几时有了这么好的定力,面对如此好的皮相,是怎么忍得住的呢,罢了罢了,既然这俊俏公子是风荷苑里的行首,那就不用担心事后他找自己负责任,只不过虽说什么都没干,但花酒钱还是要给的。 想明白了这点,姑娘忙起身穿衣裳,收拾利落,反手丢了二两银子过去,有点肉痛道:“你放心,花酒钱该多少就是多少,本姑娘不会赖账的。” 韩长暮被银子砸的头发蒙,瞧着姑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穿鞋,穿衣,开门,施施然离去,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敢情自己被当成了风荷苑里的行首,被人睡了不说,还挣了二两银子,唇角挑出冷笑,有意思,有点意思。 门突然又被人推开,那姑娘去而复返,在门口探进半个脑袋,在韩长暮身上巡弋片刻,杏眸微弯,笑眯眯道:“诶,你花名叫什么,下回喝花酒,我还找你。” “......” 风荷苑中人声渐起,韩长暮想不出是谁设了这么个套儿,又是为什么设这个套儿。他神情漠然的,静静躺了片刻,摩挲着起身穿衣,却摸到了块冷硬的牌子。 韩长暮拿起来一看,这牌子触手光滑,有淡淡的铁腥气,是玄铁所制,正面刻着“京兆府”三个大纂,背面刻着“参军姚杳”四个小纂,笔笔锋利,刻痕极深,的确是官府之物无疑。 他挑了挑眉,看来方才那姑娘是京兆府的人,没有穿官袍前来,应当是私事,他微微蹙眉,一个姑娘,来这种地方能有什么私事。 呃,喝花酒睡行首,是个不落俗套的。 门再度被人推开,孟岁隔躬身道:“大人。” 韩长暮系好腰带,神情淡漠道:“走,去五味酒肆。” 立秋,满长安城的树叶子,好像一夜之间就黄了边儿,街面儿上的秋菊,一阵秋风里就绽开了花苞。 晨光里,姚杳将马拴在长安县衙外头,接过何登楼手上的酥琼叶,边走边吃。 今日这琼叶削的厚薄均匀,蜜烤的香脆微甜,吃起来满口生香,嚼做雪花声。 “姚老大,你今儿可有点迟了,这朝食都快成午食了。”何登楼边走边说,还不忘把黏糊糊的手在缰绳上抹了两把。 俊俏公子像是一阵清朗的风,在姚杳脑中一晃而过,她三口两口吃完了酥琼叶,打着哈欠道:“起猛了,我得醒醒神儿,人都到齐了么。” 何登楼点头:“都在长寿坊西门了。” 姚杳握了握腰间的剑,长眉一挑:“你去西门,我去丰邑坊东门,廷尉府一会儿押送囚车过来,可不能出乱子。” 长寿坊和丰邑坊中间的刑场上旌旗飘扬,已被人群团团围住,最内层是衙役,而外头则是翘首观望的百姓。 前几日,廷尉府和刑部一同,将秋决的名单复核了几遍,呈给了圣人,圣人大笔一挥,选在了立秋这一日统统砍了。 姚杳瞟了一眼法场,秋决每年都有,每年看得人都不少,死囚掉脑袋,都是推到长寿坊外的刑场上,方便城中百姓围观,刀起头落地,起个震慑的意思。 可到底能不能吓住人未可知,倒是看热闹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这血呼啦次的,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她眉头紧锁,今年的秋决格外不同,昨日文书送到京兆府,她瞄了一眼,不止砍得人比往年多上一成,竟还有女眷,看来这圣人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后,一年比一年放飞自我,内心暴躁的小宇宙彻底爆发了,太吓人了。 是哪本书上说的来着,脾气大的人都短命,看来圣人想要万岁,还得修修性子。 这些话大逆不道,可姚杳却没有身为臣子的觉悟,自己这身浅绿官袍就像初秋的叶子,长安城中遍地都是,没人在意,她也不在意,端人碗砸人锅,砸的十分开心。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往事却历历在目。 自永安元年,圣人登基,到如今已是十五年的光阴。 十五年间,京城从金陵城迁到了长安城。 十五年间,死去的人不再被提起,活着的人都已有各自的新生。 流光似水,永安元年,圣人刚登基为帝的那一年,二十几岁的姚杳从现代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里,变成了个只有五岁的小姑娘。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在廷尉府大牢里,对自己有半块烧饼之恩的少年郎,凑银子打点内官,送自己到掖庭里活命的陈家娘子,都音讯全无了,再没有见过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初入掖庭,她随着规矩改姓了姚,接受并习惯了姚杳这个名字,被迫忘记陈杳杳这个身份,忘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前世。 这十五年里,姚杳搞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是个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靖朝,看长安城的建制,倒有几分大唐盛世的意思,可圣人不是那个圣人,名臣也不是那个名臣,跟大唐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起初她还心存幻想,想着哪一日睡醒了,一睁眼就在前世了,可做了这么多年梦,梦醒之后她还是姚杳。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章 绯袍开会 掖庭的日子过得慢,洗衣绣花做粗活,掖庭的日子过得也快,念书练剑翻墙头。 姚杳虽继承了原主这副身躯,但却没有继承原主的任何记忆,原主的记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封印了,半点也想不起来了,只是在牢里听到这户人家姓陈,原主姓陈,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掖庭里的宫女宦官们都长着同一条舌头,对任何人的身世来历都只有不知道三个字。 她也就绝了去打听这幅身子来历的念头,只知道这幅身子从前姓陈,只安心跟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一起过日子。 七岁上,十六卫来挑人,挑些习武的好胚子,培养禁军的后备军,十六卫可是个香饽饽,圣人的心尖子上的亲信,即便是最末等的监门卫的校尉,也比掖庭里的宫奴强上许多。 前世时,姚杳的母亲去世,后妈进门,本就看她不顺眼,她又身体不好,七灾八难的总也不停,后妈撺掇着父亲送她去寄宿学校住宿,一个六岁的病弱小姑娘去住宿,哪还能活得下来。 父亲到底存了一丝怜悯,不知从哪划拉了个终南山上的老师父,让她跟着在终南山上习了几年武。 几年下来,倒也把身子练得强健了些,平平安安的长到二十几岁。 一朝穿越,穿越后的这副身子根骨极佳,又有前世习武的底子,尤其可喜的是,这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朝代,重男轻女的恶习不那么重,十六卫中也不乏姑娘,便将她挑了去。 在十六卫里的金吾卫晃荡了数年,机缘巧合,姚杳晃进了京兆府。 今日虽是个砍人的日子,见血光不吉利,可姚杳的心情却不错,哼着小曲。 这些年,从掖庭走到京兆府,从普通的衙役做了参军,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一身浅绿袍子,终于在昨日脱了奴籍,拿到了一纸良人文书。 她虽始终没办法离开此间,回到从前那个世界,可有了这文书,她也能堂堂正正的做个良人,过几天自在日子。 “阿杳,阿杳。”远远的跑过来个绯袍高官,身上一阵叮当乱响,腰间的金带亮的晃眼,正是姚杳的顶头上峰,京兆府的少尹冷临江,他举着一页薄纸,使劲儿晃了晃:“阿杳,你看,户籍单子,你的户籍单子。” 姚杳跳起来去抢,却没抢到,长眉一横:“给我,别弄丢了。” 冷临江撇嘴:“看把你宝贝的,我催着老刘给你办的,今儿连朝食都没吃,赶着就给你拿来了,老刘说了,你的户籍先落在京兆府的公宅里,待你自己买了宅子,再迁出去。” 姚杳把户籍单子叠成四四方方的方块,揣到衣襟里:“看来今儿下了值,我得好好的谢一谢府尹大人,府尹大人待我着实不薄。” 冷临江的嘴撇了又撇:“老刘待你不薄,我待你就薄了,连个谢字都没有。” 姚杳望了冷临江一眼,他身上的长命锁似乎又多了几个,那金的玉的珍珠的长命锁,足足挂了七八个,而锁下黄的绿的紫的红的流苏,在晨风里不停的摆动。 这一身的零碎儿,彰显了他是长安城中最有钱最怕死的公子哥儿。 前世时,有个词儿叫“美盲”,姚杳觉得自己头疼眼睛疼牙疼,就冷临江这一身儿打扮,绝对是“美盲扫盲班”里的头号扫盲对象。 看着冷临江这幅尊容,姚杳直想办个“美盲扫盲班”,给他来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否则岂不辜负了自己前世扫过的夜总会,拘过的公主少爷,更辜负了今世喝过的花酒,看过的行首。 冷临江可是这长安城中响当当的人物,京兆府的少尹,正四品的绯袍子,虽说在这繁华帝都里,扔个擀面杖下去,砸到一片,十个里能有九个都是做官的,可四品这样的高官,却着实不多。 而冷临江这四品又和旁人的四品不一样,他是圣人的亲外甥,他的生母,圣人的亲妹妹朝华长公主子嗣艰难,一连生了几个都没活下来,最后只留下了冷临江这么个独苗。 而十五年前朝堂动荡时,长公主并驸马为救圣人而死,满门罹难,只留下了十三四岁的冷临江,圣人心疼他如同眼珠子,走路怕磕了,吃饭怕噎了,出宫一个时辰不见回来,金吾卫就要满里坊的找人。 冷临江成年后,在十六王宅另立府邸,出宫成了自由放飞的鸟儿,在平康坊里浪荡了几年,不知是被什么触动了心肠,竟奋发图强起来,苦读了几年,二十几岁中了二甲进士,二十七八就已绯袍加身,前途不可限量啊。 七品的姚杳与四品的冷临江之间差了好几级,可处的像兄弟哥们儿,同在一个衙门里当差,谁都没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觉悟。 冷临江见姚杳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忙炫耀一般拨弄了下腰间的白玉长命锁,轻灵灵的一响:“怎么样,昨儿刚做的。” 姚杳捂着脸,牙酸道:“不怎么样,戴这么多,你也不嫌沉得慌。” 冷临江把手搭在姚杳的肩上,凤眼笑的弯成了弦月:“不嫌,你要是送我一个八两重实心儿的当谢礼,我就更高兴了。” 姚杳一抖肩膀,把冷临江的手抖到一边,脑仁儿更疼了:“八两重,你咋不要八斤重的呢,要是遇到个打不过的江洋大盗,你一锁头扔过去,保准砸的他脑袋开花。” “......”冷临江都无语了:“那你送个八十斤重的多好,我还能放在家里招贼。” 姚杳杏眸微弯:“咱们是兄弟,送个金锁多俗气,下了值咱们老吴鱼府吃鱼去啊,我请你。” 冷临江不厚道的一笑:“阿杳,你的月俸还够吃几天的。” “......” 什么,连一顿好吃的都吃不起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她想弄死这个揭人伤疤的美盲。 冷临江笑眉笑眼的凑近姚杳,低声狭促道:“阿杳,昨日你生辰,我给你置办的花酒喝尽兴了吧,不过你也忒不够意思了,我都喝到地上去了,你居然狠心不管我,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说,你后来睡到哪个行首房里去了。” 经冷临江这么一提,姚杳这才想了起来,昨日是原主的十八岁生辰,冷临江在风荷苑给自己摆了一桌庆生花酒。 可后来自己是如何喝多了,又是如何走错了房间,睡到行首的床上,她就全然不记得了。 其实这具身躯原主五岁入狱,十五年过去,如今已经双十年华了,只是不知为何,入了掖庭后,原主不止被改名换姓,更有人刻意将她的年纪改小了两岁,变成了如今的十八岁。 不过,十八岁与二十岁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岁月波澜不惊的流逝,人生按部就班的成长,她都是穿越而来,比旁人多活了二十几个年头。 年轻的皮囊下包裹了颗年长的心,人未老心先衰。 呃,不对,应当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天山童姥,只是少了点盖世武功和盛世美颜。 姚杳心疼自己那二两银子,伸腿踹了冷临江一脚:“都怨你,都赖你,害我平白折了二两银子,连行首的手都没摸着,亏大发了。” 冷临江忙侧身躲开,可绯袍上还是梢上了半个鞋印子,他像是刚刚认识姚杳一般,震惊相望:“阿杳,这还是你么,你在平康坊不从来都是白吃白喝白睡的么,怎么会被旁人占了便宜呢。” “老冷,这话不厚道了吧,我几时欠过花酒钱,你不知道么,世上有两种银子不能欠,一是赌债,二是妓债,欠了这两样,这辈子要么穷困潦倒,要么孤独终老。”姚杳翻了冷临江一眼,一本正经道。 “真的假的。”冷临江摸了摸后脑:“那我完了,我这辈子注定要穷困潦倒的孤独终老了。” “......”可见冷临江是多么的不靠谱,不地道,不着调啊。 远远的一阵喧嚣,大理寺的衙役押着囚车过来,呼呼啦啦的车轮碾过街巷,竟有三十几辆之多。 到地方后,衙役们两人一组,打开囚车,压着死囚跪在刑台上,就等着正午时分,那火签令落地。 说话的功夫,霍寒山跑了过来,凑到姚杳和冷临江中间,圆脸上笑盈盈的,一看就是个好说话的软性子:“京兆府双煞,你们俩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姚杳扬眸一瞧,今日可真是绯袍开会啊,又来一个,忙笑吟吟的行了个礼:“哟,霍少卿,今儿你怎么亲自押着囚车过来了。” 霍寒山顶着大理寺少卿的名头,实打实是个官宦子弟,清流世家。 有时候姚杳也会心里不平衡,看人家出身好家世好,混个四品轻而易举,而自己整日里死人堆儿打转儿,累死累活的才拼了个七品,看来不管是哪朝哪代,都是免不了要拼爹的。 霍寒山笑道:“我是闻着味儿过来的,老吴鱼府的鱼,可不能少了我。”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章 满城尽是败家子 冷临江长眉微挑:“霍头子,你这么馋,侯府卿知道么。” 霍寒山嘿嘿一笑:“府卿大人若是知道有鱼吃,只怕跑得比我还快。” 冷临江学着侯府卿的学究样,一手佯装捻须,一手佯装执箸,慢条斯理的点头:“嗯,加餐共爱鲈鱼肥,醒酒仍怜甘蔗熟。美哉妙哉。” 霍寒山呵呵直笑,笑容渐渐凝固,转瞬凝重:“临来时府卿大人交代了,叫咱们都警醒着点儿,安安稳稳过了今日,这后面的日子就好过了。” 三个人皆忙着点头,眼看着就到晌午了,火签令安稳落地,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 可不是要警醒点么,今年年景不好,春赐发的就少,如今秋决圣人砍得人多,显然心情不怎么好,万一再有几个不怕死的来劫法场,那么今年的腊赐就更别想了。 姚杳暗叹,在前世,工作干不好顶多免职开除,可在现在这个年代,工作干不好那可是要掉脑袋的,这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啊。 “放心放心,阿杳可是最靠谱的了,从来都没出过差错的。”冷临江在人群中指指点点:“你看,这个,那个,还有那个,都是阿杳的人,都看着呢。” 霍寒山点点头:“对了,临江,你见着新来的那位内卫司少使了么。” “韩长暮么。”冷临江微怔:“早听老刘说,老韩在剑南道颇有政绩,怎么,果真入了内卫司么,这小子,到了长安也不招呼一声,我好给他接风洗尘,平康坊里一桌上好花酒是少不了的。”话里话外都透着捻熟的话音,看来两个人是真熟。 霍寒山哪敢说韩长暮抓住了自己家的丑事,只点点头:“昨日韩少使来了大理寺换名帖,见过了,啧啧啧,韩少使真真是玉树临风,把你我都比到泥坑里了。”他砸了咂嘴:“内卫司人多事杂,韩少使又是刚来,想是忙的很。” 自然是忙,内卫司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圣人的眼睛圣人的耳朵,替圣人看着百官听着民意。 说通俗些,那就是美国的中情局苏联的克格勃,堪比大明朝的锦衣卫。 每次听到内卫司这个地方,姚杳就总想起看过的神探狄仁杰这个电视剧,这个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年代里的内卫司,与电视剧里的梅花内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电视剧里那个梅花内卫有虚构的成分,但心机手段,却是来源于血淋淋的史书。 她在金吾卫中待过数年,曾有幸见过内卫司的厉害,那手段那心机,一般人还真扛不住,看来这位韩少使,不光肉皮长得好,心眼更黑呢。 她啧了啧嘴,还是离内卫司远点吧,免得哪天喝多了嘴瓢,把自己这点大逆不道的小心思秃噜出去,落个死无全尸。 一阵风过,风里走过来个绯袍高官,金带晃眼,风里带起薄薄的尘土。 姚杳没看清楚脸,但看身形,是个确凿无疑的生人,怕不是说曹操曹操到罢,这四品官儿扎堆儿,自己还是赶紧颠儿吧。 她忙拱了拱手:“霍少卿,冷少尹,你们慢聊,卑职巡查去了。” 不待二人回过神来,姚杳就已经一溜烟儿跑的没影儿了。 冷临江回首一瞧,正是刚出炉的,新鲜热乎的内卫司少使韩长暮,不禁嗤笑:“阿杳这是干了多少亏心事,这么怕内卫司的人。” 霍寒山笑问:“你不怕?哦,对,你是不怕,你跟韩少使是同科进士,又是姨表亲,这交情要是也怕,我们就得吓得尿了裤子。” 冷临江一笑,瞧着秋风里走出来的俊俏公子,果然是六年未见,越来越俊俏了。 长安城,东宫。 太子是个白捡的便宜太子,东宫也是个白捡的便宜东宫。 这座府邸是前朝早夭的短命太子的府邸,虽然晦气了些,但看在气势恢宏的份儿上,太子也只好勉为其难的住了进来。 世人口中的败家子,从前的燕王世子,如今的太子谢孟夏,此时正坐在廊檐下,身后两个美婢徐徐摇着扇子。 而他则微微眯着双眸,一手摸着美人的脸庞,一手依着曲调打着拍子,端足了荒淫无度的架子。 要说太子此人,投胎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运气差了些。 生母是当今圣人的原配发妻,可在圣人还是燕王时,她就一命呜呼了,太子半点光都没能沾上。 虽说是个嫡长子,可还是被后来的老二谢晦明给越了过去,谁叫人家的生母得宠,还成了继王妃。 不过好在谢孟夏心大,不受重用就乐的个清闲自在,他就顶着燕王世子的名头,一心一意的做他那世人口中残忍乖张,酒色成性的纨绔子弟。 谁曾想过了这十几二十年花天酒地的混沌日子,自己的亲爹一朝黄袍加身,自己竟也沾了一回光。 永安元年,圣人登基之初,中书省的蒋绅蒋相公保着谢孟夏,一顶新鲜热乎的太子爷大帽子,哐当就砸在了他的脑门上,砸的他晕了半晌。 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一心一意为国为民,兢兢业业勤勉做事,等着做太子的谢晦明封了秦王,世人口中合该逐出家门的败家子却当了太子。 这旨意一下,秦王谢晦明气了个倒仰,世人皆摇头叹息,富不过三代,只怕靖朝是无望了。 谢孟夏的模样生的是一顶一的好,风姿俊逸,比美人还要美几分,引得无数美人竞折腰。 可治国理天下,靠脸是万万行不通的,外敌打过来时,断不会因他生了张倾国倾城,祸国殃民的脸,就鸣金收兵的,保不齐还会看上他的这张脸,一心想要收入宫中,打的更卖力些。 庭前莺歌燕舞的热闹非常,折云匆匆穿庭而过,弯着身子凑到太子耳畔,喊道:“殿下。” 这一嗓子将谢孟夏惊了个踉跄,劈手就给了折云脑门一下,笑骂道:“喊什么喊,孤又不聋。” 折云忙哑着嗓子道:“殿下。” 谢孟夏又是“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折云的脑门上:“装神弄鬼的干嘛,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折云讪讪一笑,掠了众多姑娘一眼,欲言又止,忍得十分艰难。 谢孟夏冲着前头正在拉胡琴的汉子挥了挥手,那汉子忙陪着笑脸,一路小跑的过来,他劈头盖脸的张口就骂:“小六子,你这都是些什么货色,就不能挑点年轻貌美的送过来么,滚滚滚,明日给孤送点漂亮的,不然孤不给钱。” 汉子哆嗦了一下,连连告罪,点头哈腰的领着众多歌姬舞姬退了下去。 折云这才凑到太子耳畔,低眉顺目的说了几句。 谢孟夏双眸一亮,微微颔首道:“当真。”他略一侧目,瞥见垂花门后的一点暗影,转瞬浪荡大笑:“当真么,今儿个晌午掉脑袋的还有女眷么。” 折云连连点头:“可不是么,圣人最近火气大,这些女眷也是倒霉,还有刚及笄的姑娘,没许人家的那种,听闻模样都还不错。” 谢孟夏重重拍了拍折云的脑袋,赞许笑道:“你个猴儿崽子,不错,不错,还是你最懂孤的心思,走,瞧瞧去,看看那些姑娘有没有姿色过人的,孤挑剩下的,就都赏给你了。” 折云忙狗腿子样的跪下磕头,喜滋滋道:“小人叩谢殿下赏赐。” “行了行了,别跪了,去,把风驰牵过来,今儿个,你家主子要骑马上街。”太子正了正衣襟,神采飞扬的大笑起来。 折云颤巍巍道:“殿下,这个,纵马长街,这个,太张扬了些罢。” 谢孟夏挑了挑长眉,不屑轻笑:“孤是太子么。” 折云不解其意,点头道:“是,是啊。” “这靖朝除了父皇,还有谁比孤大。” “没,没了。” “那还不快去牵马。”谢孟夏不轻不重的踹了折云一脚,骂道:“再赶辆宽敞的马车,不,两辆,可以装很多很多美人的那种。” “诶,好嘞。”折云一个踉跄,顶着满脑门子冷汗狂奔而去。 谢孟夏得意洋洋哼着方才的曲调,一摇三晃荡的出了府门,见下人们已在门外牵马候着了,他立时翻身上马,伏在马匹耳畔说了句什么,那马打了个响鼻,又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鲜红的马匹与太子的一袭红裳融在一处,像一团烈焰,燃向天边。 折云忙翻身上马紧追不舍,还不忘转身冲着后头的三辆马车招呼一声:“跟上啊,快点。” 日头慢慢挪移,将四下里晒得热气腾腾,虽已是立秋,可秋老虎却着实厉害。 姚杳沿着刑场外的长街来回溜达,手背负在身后,长长的剑穗儿随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的,像条桀骜的尾巴。 她默默理着手上几件未竟的刑案,多数都是偷鸡摸狗小贼犯案,在京兆府蹉跎了数年,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个世间对偷鸡摸狗可太狠了,轻则打的屁股开花,剁手剁脚,重则牢底坐穿,砍头丧命,相较之下,自己前世的那个年代,对偷鸡摸狗可真是太宽容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章 穿越了 她轻轻一哂,唯独那一桩命案棘手些,幸而她前世警校毕业后,在刑侦支队和档案室都待过几年,于刑案之中抽丝剥茧是熟手,只是在这个没有监控没有通讯器材的年代,人和事全靠一颗浓浓的八卦之心口口相传,查起来麻烦了些,可终归是有了些头绪。 剑穗儿在身旁轻轻晃动,像是得意洋洋的笑容,姚杳盘算着这桩命案,那可是一帮子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悍匪,容不得半点大意。 太阳悬在了头顶,刑部阮侍郎仰头看天,又看了看刑场外巨大的铜制更漏,伸手从签令桶里拿了枚火签令。 阮侍郎年岁不大,人却老成持重,入仕刑部侍郎不过月余,就赶上这么要紧的一桩差事,办好了是本分,办砸了是罪过,又是杀人见血的大凶之事,可他镇定的不像个鲜活人,大太阳底下晒了半日,竟连身子都没晃一下。 姚杳甩了一把汗珠子,秋老虎的淫威之下,果然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令其中暑。 刽子手高高举起宽大的鬼头刀,一口老酒就喷在了上头,刀光一闪,惨白惨白的。 这是电视剧里常见的砍头流程,姚杳看着刑场上的死囚们慌乱的挣扎起来,那些濒死的姑娘们个个面无人色,都开始扭动身子,她有些恍惚。 前世的她失业以后,常年混迹于华都影视城中做群演,实在太清楚这种戏的拍摄套路,一场戏二百块,一句词儿都没有的群演,拍砍头戏和拍死尸戏时没什么不同,一个是低头等死,一个是躺着装死,只等着导演喊咔,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做出真实的垂死挣扎的疯狂来。 果然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却不如生活真实惨烈啊。 淡淡的云翳慢慢逼近太阳,天不动声色的阴沉了下来。 围观的百姓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仰头望天,眼见着太阳慢慢被云翳遮住。 阮侍郎也抬头凝望,连火签令都忘了扔。 日食,又是日食,这日食与自己的穿越究竟有什么关系。 姚杳来不及多想什么,忙疾行了几步,挤开人群,走到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怔怔望住那黑洞洞的一片。 她狂喜,也许等了十五年,她离开的契机终于等到了。 姚杳静静等着黑洞扩大,身不由己穿越到这里时的情景,蓦然浮现。 那时的姚杳还叫陈杳杳,那时的华都影视城中,八月末的天气,骄阳高照,一丝风都没有,纵使坐着不动,也是大汗淋漓。 如此酷热难耐的天气,丝毫没有影响影视城中的游人如织,剧组如云。 青砖墁地的长街蜿蜒向阳光最炙热的远方,长街两侧是青砖灰瓦的屋舍,尽头则是个开阔的广场,萋萋野草从三层石阶的缝隙间冒出头。 此时,这处广场被蓝色的铁皮挡板围了起来,阳光照在广场上,晒得铁皮和青砖地都滚烫的能烤一把孜然羊肉。 广场一角撑起几把巨大的遮阳伞,投下大片色彩斑斓的阴凉暗影。 遮阳伞下坐着个大汉,头戴遮阳帽,满脸络腮胡须,穿着半旧的红色短袖。 一张大脸凑到那个比脸还要屏幕前,仔细端详了半晌,猛然大声喊道:“副导演呢,群演都到了吗,到位了吗。” “到了到了。导演,群演都到了,都到齐了。”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精瘦,文质彬彬的男子拨开人群,匆匆跑到高大男子身边,抬手指向远处:“导演,您看,群演都到位了。” 只见广场正中竖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旌旗飘扬,旗杆底下搭了个刑场,跪了一溜囚犯打扮的姑娘,皆是散着长发,灰头土脸,大太阳直直晒下来,晒得人几乎快要中暑晕过去。 导演点了点头,摇着蒲扇,一把大嗓门声如洪钟:“这次看着还像那么回事儿,可别像上回那样,你找的那是个甚么人,词儿背的挺好,怎么拍一半儿就跑了,太不像话了。” 副导演抹了把满头的汗珠子,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儿:“是是是,导演您说的是,这回保证不会出岔子,这回这些群演都没有词儿,一句词儿都没有。” 导演看了看左右,又大声嚷嚷起来:“兰小姐呢,还没来呢,去请兰小姐快点过来,争取一条过,这大热的天儿,别再把这些群演晒晕过去。” “兰小姐化妆呢,我这就去催催。”副导演面露难色,只是连声答应,身体却很诚实的没动上一点。 那位兰小姐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腕儿,名气不大,脾气不小,什么天热了不能拍,天冷了不能拍,下雨了不能拍,雾霾重了也不能拍,这会儿说是在化妆,其实就是借故磨蹭,想要磨蹭到傍晚,天凉快了再拍,可这场戏就是大中午的戏,傍晚拍就穿帮了。 导演瞟了副导演一眼,又瞟了瞟围在身边的剧务场记等等,皆是抿着嘴不吭声,看着那一张张受气小媳妇的脸,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张口开骂,想了想,却掏出手机拨了个号,大嗓门的吼了起来:“喂,兰小姐的助理吗,兰小姐化完妆了吗,还没有,哦,还没有那就算了,告诉兰小姐不用来了,我换人了。” 连炮珠一般吼完这一席话,四周被导演吼得鸦雀无声,众人都一愣一愣的。 导演清了清喉咙,环顾了一圈儿愣住的众人,破口大骂:“去,去把那个,那个谁谁谁,那个便宜的,那个,叫过来。” 导演那个那个半天,也没那出个所以然来,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他那个的是谁。 唯有副导演与导演心意相通,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导演,我这就叫她去,您稍等,稍等。” 话音犹在,他便一边儿打着电话,一边儿一溜烟儿跑的没了影儿,不过片刻功夫,他就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冲着导演点头赔笑:“导演,马上到,马上到。” 八月里的天气,骄阳似火,尤其是临近中午,大太阳底下,晒得水泥地起皮儿。 导演和副导演在遮阳伞底下,就着阴凉商量着换女主角。 群演们顶着大太阳跪在刑台上,碎碎念着,骂完导演骂副导演,骂完副导演骂兰小姐,骂的口干舌燥直冒烟儿。 陈杳杳穿着囚犯戏服,跪在众多群演中,这戏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的,被汗水浸透后,黏糊糊的粘在身上,跟裹了一层不透气的保鲜膜似的,折腾的浑身刺痒。 更倒霉的是,双手紧紧绑在背后,只能痒的浑身直打哆嗦,却腾不出手来挠一下。 她仰头看了看天,暗自念叨着,这二百块钱挣得可真难,都在太阳底下跪了半个小时了,也不知道那个兰小姐啥时候能化好妆出来。 等这场戏拍完了,一定要去吃顿有肉有鸡蛋的盒饭,贵点就贵点,我忍了。 就在此时,忽然掠地起了一阵风,吹得飞沙走石,旌旗飘扬,旗杆剧烈的晃动起来。 而天像是突然阴了下来,云翳渐渐向太阳缓缓聚拢过去。 导演扯着惊雷般的嗓子喊着:“怎么回事,副导演,你不是说今儿是大晴天吗,这怎么阴天了。” “不是我说的,是天气预报说的。”副导演嘟嘟囔囔:“这老天爷的事,我说了也不算啊。” 导演仰头看了看天,冲着群演们大声喊了一句:“你们别动,先别动,看着一会就晴了,别动啊,不然一会又得重新上妆,浪费了。” 见着天阴了,陈杳杳原本长长松了口气,想着总算解脱了,可以歇一歇了,一听到导演这话,她顿时丧了气,跪坐在腿上,不停的暗自念叨,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还是靠着写网络小说挣全勤吧,也没这么受罪。 愣了个神儿的功夫,太阳已被遮住了大半,只余下一道窄窄的金边儿,明亮刺眼。 “日食,是日食。”广场上发出一阵阵惊呼,眼看着四围阴沉的厉害,这场戏一时半会儿是拍不成了,副导演让人给这些跪了大半个小时的群演松绑,让她们歇一歇,别真跪出个好歹来,还得赔医药费。 陈杳杳揉着膝盖,艰难的站起身,仰头望天,心里有些奇怪,日食,天气预报没有说今天有日食啊。 她手搭凉棚,定定望住黑漆漆的太阳,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闪着光怪陆离的影儿,拼命的把她往黑漆漆的洞口吸去。她身不由己的剧烈摇晃起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陈杳杳醒来后,便身在了如今的靖朝,廷尉府大牢中。 这座大牢堪称金陵城中,除了宫城之外,最固若金汤的所在,大牢成环形排列,一圈儿套着一圈儿,一圈一圈走下来,像走了个迷宫,走的人头晕眼花。 最外层为关押寻常囚犯的牢房,而最内层则是关押重刑犯,死刑犯的监牢,进了这座监牢,便是插翅也难逃了。 她摸了摸手边儿,满是潮乎乎的稻草和脏兮兮的灰尘。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章 穿越后遗症 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到自己仍旧穿着一身儿囚衣,摸了摸散下来的长发,心道,这,这戏怎么还越拍越真了,大制作啊,连牢房都有。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变得格外小,顶多也就四五岁的模样,捏了捏手,又软又小,她蓦的就起了一身冷汗,尖声叫了起来了。 “阿杳,阿杳,你怎么了,怎么了,阿娘在这里,不怕不怕,阿娘抱着你。”一个同样破衣烂衫的年轻娘子紧紧搂住陈杳杳,哭哭啼啼的摇晃着她。 陈杳杳被摇的发蒙,眼冒金星,这是怎么回事,拍戏还能把自己拍的返老还童了,这怎么可能,做梦呢吧这是。 她努力伸出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的倒抽了口冷气,不是做梦。 年轻娘子搂着陈杳杳,泪水和灰尘在脸上混合,哭哭啼啼道:“我的姑娘啊,你跟阿娘说句话啊,你别吓阿娘啊。” 陈杳杳闭着眼,蜷起小小的身子,说什么,怎么说,一夜之间返老还童了,她还蒙着呢,有什么可说的,不如死了算了。 她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响声,伸手按了按,从早上五点多起来排队化妆,画的一张脸黑漆漆的,生怕脱妆,不敢吃不敢喝的,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年轻娘子听到了陈杳杳肚子里传来的声音,忙抹了把眼泪:“阿杳,你是饿了吗,等着啊,阿娘给你找点吃的。” 她拍了拍身上,摸了摸袖口领口,空无一物,焦急喊道:“阿姐,阿姐,阿妹,阿嫂,你们,你们有吃的么,阿杳饿了。” 这牢里关了几十号人,都是年轻娘子,忙上上下下的翻找,翻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半口吃的。 阳光从头顶窄窄的天窗斜进来,光线实在太过暗淡,一只硕大的老鼠拖着细长的尾,从晦暗的阳光中穿过。 陈杳杳又吓又饿,小小的身子软塌塌的瘫在草窝里,嘴唇干涸微张,仰头望了望那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天窗,她在华都影视城中当了两年多的群演,勤勉的跑了几百个剧组,影视城中并没有这样一处建筑物。 她有气无力的捏了捏孩童一般的手,老天爷啊,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娘子眼见着陈杳杳眼也直了,气也弱了,吓得尖着嗓子惨叫了一声:“阿杳,我的阿杳啊,你别吓阿娘啊。” “把这个掰碎了,喂给她。”隔壁牢房里传来个冷冷清清的声音,一只手托着半块烧饼,穿过铁栅栏。 年轻娘子千恩万谢的接过烧饼,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塞到陈杳杳嘴里。 干,太干了,咽不下去,这什么味儿,霉了都。 陈杳杳被这难以下咽的烧饼呛住了,回了神,太惨绝人寰了。 老天爷,莫非,莫非她是穿了么,她陈杳杳活了二十几年,鬼主意是多了点儿,可没做过亏心事啊。 想到这,她更加万念俱灰,闭上了眼,烧饼太难吃,心里堵得慌,饿死她吧,兴许饿死了,就能回去了。 “吃吧,活着,才能有指望。”那把冷冷清清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陈杳杳回头,是个清瘦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看不出好不好看。 她有气无力的低下头,盖在胳膊上的袖子破了个打洞,她一眼就瞧见靠近手腕那的淡青色胎记。 天爷啊,从前她身上没有这个胎记啊,这,竟然还是魂穿,那,那前世的那副身子哪去了,是埋了还是烧了,若是,若是这幅身子也死了,是不是,是不是就魂归无处,只能下地狱了。 活着,才有指望,电石火光间,陈杳杳蓦然想到师父曾念叨过的,叫她死也要记清楚的一句话。 “八月辛卯朔,午时忽日食既,星见晦暝,咫尺不辨,鸡犬惊宿,人民骇惧,历一时复明。” 这一句没头没尾,她当时背的十分辛苦,但正是古籍中记载的日食景象,据师父说,自古日食当日,都会有超乎常理的倒霉事发生。 而她穿越当日,正好也发生了日食,这难道只是巧合么。 她那师父虽说是个半瓶水,但说话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或许自己的穿越,还真是日食引发的。 陈杳杳从震惊慌乱绝望中渐渐平静下来,想要回去,就得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那么,就要弄清楚日食与她的穿越有什么关系,弄清楚现在是何年何月,还要弄清楚自己在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既来之则安之,陈杳杳看多了穿越小说,穿越嘛,不过就是从一个熟悉的地方,到另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开启一段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虽然回去是她的终极目标,但就像某位大咖说过的那样,要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那她现阶段的小目标就是,活着。 好在她父母双亡,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会有人因她的骤然失踪而担心。 不对,陈杳杳转念一想,群演片酬还没结呢,日子耽搁久了,会不会这钱就打了水漂了,网络小说这个月的全勤也泡汤了。 便宜师父说的还真没错,她还真是个倒霉催的胚子,当了好几年的扑街网文写手,连个全勤都挣不来,订阅打赏什么的,更是不存在的。 陈杳杳就着年轻娘子的手,把那点难吃的烧饼勉强吃了。 她既穿回了古代,虽不知这是哪朝哪代,何年何月,但只要活着,只要能回去。 回去时再随便带点盘子碗什么的,也是古董啊,也能卖个大价钱啊,片酬稿费什么的,都是浮云啦。 不过,她两眼一抹黑的进了牢房,想什么白日发财那么遥远的没用,还是先琢磨琢磨怎么保住小命吧。 古代是有株连九族的吧,可是砍头的都是男丁吧,她低头看了看破旧的囚衣,自己现在这样,八成是要为奴为婢的吧。 少年一直看着陈杳杳把烧饼吃完,才拖着哗啦哗啦直响的镣铐,走到远处。 陈杳杳回头看了少年一眼,乱蓬蓬的长发遮住脸,实在看不出模样来,不过看他手镣脚铐戴的全乎,连身上的“囚”字都描的格外粗格外黑,看来是犯了重罪的,要掉脑袋的那种,搞不好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了。 天刚擦黑的时候,一行内官来到牢里,带来圣人的旨意,陈家女眷没入宫中为奴。 陈杳杳暗叹,还真巧,自己穿越过来的这家,竟也姓陈,看来五百年前是一家,这话不假。 年轻娘子踉跄的冲到牢门口,抖着手摘耳坠拔钗子撸手镯,叮当乱响,塞到为首的内官手里,抖着嘴低声:“贵人,贵人,小女年幼,求求你,求求你给小女寻个轻省去处吧。” 为首内官掂了掂那点东西,抿唇不语。 也是,这些娘子们都是内眷,身上本就没什么钱财,被抓时拉拉扯扯的,钗环都被人连偷带抢的,折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这些,还真入不了见惯了金银财帛的内官的眼。 毕竟,罪臣家的女眷进掖庭还是进教坊,做奴婢还是做官妓,今后是靠力气活命还是凭皮肉吃饭,都是他说了算。 其他的年轻娘子纷纷动手卸下钗环,都塞给了内官,又把陈杳杳拉过来,低低哀求:“贵人,贵人,这孩子这样小,这样可怜。” “行了,”内官摆手,捏住陈杳杳的下巴,略一点头:“带去掖庭。” 云翳来得快,散的更快,只转瞬的功夫就散尽了,可直到云翳散尽,太阳再度显露出来,姚杳还站在原地。 姚杳从无穷无尽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旧身处靖朝,仍披着那身浅绿色袍子,剑穗儿仍在身侧晃动,她哀叹了一声,还是回不去啊。 她想起看过的无数本穿越小说,对那一句“我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印象深刻,当时读来只觉遗憾,可看她如今的光景,却觉得老天待她确实惨绝人寰了些。 旁人穿越,穿到个史书上有名有姓的朝代,即便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可知道旁人的结局,知道世事的走向,也总能趋利避害,进可登坛拜相垂青史,退可闷声不响发大财。 再看看她这个倒霉催的,对自己的结局一头雾水也便罢了,对旁人的结局更是一脸懵。 她狠狠摇了摇头,将微微有些哀伤的回忆逐出脑海,她最擅长阿Q式的自我安慰,走不了也有走不了的好处,凭着自己前世的那点本事,在这个不知名的朝代,不愁吃喝也不用操心买房子,还能享用到传说中才有的吃食,比前世那吃了上顿发愁下顿的日子,强出百倍去了。 况且她前世活了二十几年,这一世又活了近二十年,里外里活了四十几年,活的心思通透,人情世故皆练达,再没什么想不开看不透的了。 “让开让开,快让开。”远远的传来喊声,还有鞭子甩过的噼啪声。 一骑红尘飞快的奔袭,冲散了围观的人群。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章 五味酒肆 马背上的红裳男子,长眉斜飞,伸手捞过刑场上的一个姑娘,丢到马背上趴着。 他又捞过另一个,摞在那姑娘身上原样趴着,转身纵马便走,丢下一句:“折云,剩下的都带走,回去慢慢挑。” 这,这是闹哪出,姚杳瞧着那一人一马,这么扎眼的衣裳,这么鲜艳的马,这么高调的出场还没遭雷劈。 嗯,确认过眼神,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这,是,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是疯了么,要干嘛。” “嘘,不是早有人说东宫纨绔,太子好色么。” 围观百姓从日蚀的震惊中回过神,又陷入了太子劫法场的巨大打击中,连连点头,还是念过书的反应快,太子殿下好色,抢个人不算什么。 “等等,好色,劫姑娘就行了,还劫男的干嘛。” “这色,不也分男色,女色嘛。” 围观百姓倒抽一口冷气,东宫纨绔的名声果然不是盖的,劫法场,还男色女色一起劫。 大靖朝,要完了!!! 劫法场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过,这样四六不着的纨绔子,却没有一个衙役敢上前阻拦,反倒呼啦啦跪倒一片,低着头,咬着牙,忍着笑,斜着眼睛看热闹。 虽说好奇有风险,八卦须谨慎。 但这样的热闹,百年难遇啊,拼了午食不吃了,也必须得看啊。 错过了这一回,保不齐再看到这样的热闹,就是下辈子见了。 阮侍郎慌慌张张的跪下,想要阻拦却又没胆子真的阻拦。 他只好伸出手装装样子,脸颊抽搐,声嘶力竭的大声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可,不可啊,这些,这些可都是圣人朱笔圈画的死囚啊。” 这倒霉催的司天台,怎么看的天象算的日子,算不出不祥的日蚀也就罢了,怎么太子也来劫法场凑热闹。 这坑人一脸血的官场,还能不能愉快的混了! 谢孟夏狠狠一甩马鞭,回首啐骂:“滚,等孤消遣够了,再给你送回来砍一回就是,废什么话。” 此言有理啊,阮侍郎顿时无言以对,他实在是招架不住这个混不吝的纨绔子。 可转念一想,反正人是太子爷抢的,祸是太子爷闯的,挨骂受罚也是太子爷的,太子爷都不怕,他操的哪门子闲心。 阮侍郎一个骨碌爬起来,轻松拍了拍衣摆上的土,一本正经的吩咐:“好了,收拾了,都回衙署吧。” 太子殿下规格太高,姚杳没那个福分见,自然不认得他,但他干的那些事,她还是听过一耳朵的,就着饭听,十分下饭。 这位爷是从未在市井江湖中出现,但市井江湖中从不缺他的传说。 他被尊为纨绔子的最高境界,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姚杳离得近,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果然是个实打实的混世魔王,十五年间几废几立,却始终在太子的位子上屹立不倒,皆因为他有个好爹好母舅,还有一张巧嘴,若在前世,他就是没人敢跟他拼爹的那个。 姚杳区区一个七品参军,打死她,她都没那个胆子去阻拦,也拦不住。 况且坊间早有传闻,进了东宫的貌美姑娘,呃,还有貌美小厮,没几个能活着出来,左右他抢走的都是死囚,死在刑场上是死,死在东宫也是死,殊途同死。 转瞬间,姚杳便想到了诸如满清十大酷刑之类的死法,惨不忍睹啊。 明晃晃暖洋洋的日头下,她打了个寒噤,变态,真变态。 愣了个神儿的功夫,折云领着东宫的侍卫和下人,揪小鸡子一般,一手拎一个,已将其他几十名死囚都扔进了马车,跟在谢孟夏身后,往东宫赶去。 见血的秋决变成了不见血的劫法场,姚杳背负着手,身侧的剑穗儿继续一跳一跳的,晌午了,该用午食了,办砸了差事也不能不吃饭。 办砸了差事,人受委屈是罪有应得,肚子受委屈是不可原谅。 崇贤坊的曹家从食新做了瓦片烤肉,还是依着齐民要术里的腩炙古法,将肉去骨,酒,鱼酱汁,葱姜橘皮豉汁腌制,放在瓦片上均匀烤熟,吃的时候佐以蘸料。 月初刚发月俸时,姚杳去曹家从食里吃过一回,刚咬上一口,肉细腻嫩滑,回味无穷,再配上一碗酸爽的浆水饭,啧啧啧,那叫一个舒坦。 如今刚刚月中,胡吃海塞了半个月,姚杳手里的余钱显然不够吃一顿瓦片烤肉了,别说瓦片烤肉,就是素菜素饭,也只够吃上三五日的,余下这十天,她就只能吃公厨了。 姚杳慢慢走到长安县衙外,打算牵着马去曹家从食外头闻闻肉味。 何登楼满脸通红,哼哧哼哧的跑过来,喘了口气:“姚老大,郭亮传信儿过来,那个暹罗商人进城了,住进了醴泉坊的五味酒肆。” 五味酒肆在醴泉坊东门南,青砖灰瓦的两层小楼,外带一个不大的后院。 有正门,后院门,还有个侧门,一楼用饭喝酒,二楼住宿睡觉,因酒肆紧挨着醴泉坊东门,进出里坊方便,人也十分的杂乱。 姚杳去过几次,听到这个酒肆,就忍不住回味酒肆里的金茎露。 听说还是大内出来的方子,比之寻常酒肆酿的金茎露更加清冽醇厚,且不伤人,自然也要贵一些,五钱银子一两酒。 她头一回喝的时候,直呼抢钱。 她更记得柜台后头风姿绰约的女掌柜,三十岁上下,说不上极美,可妩媚的风姿却实在出众,且知情识趣善解人意,比平康坊的花魁娘子也不逞多让。 有这样花一样的酒肆西施坐镇,酒肆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引得蜜蜂嗡嗡响。 郭亮披头散发,穿着件大窟窿小眼儿的破长衫,上头补丁摞着补丁,坐在五味酒馆正门口的街角处,背着阳光,面前放了一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撂着两个铜板。 姚杳一身鹅黄裙衫,目不斜视的走过郭亮的身边,丢了个铜板过去。 郭亮忙打着七件子唱了起来:“三十三天天上天,白云旁边出神仙。” 姚杳忙一脸嫌弃的摆摆手:“行了行了行了,别唱了,吵得脑仁儿疼。” 郭亮嘿嘿一笑,低语道:“二楼,右拐,走到头,最末间,进去就没再出来过。” 姚杳略一点头,领着何登楼进了酒肆大门。 跑堂小子忙迎了上来,见是个长眉斜飞,唇角带笑的貌美姑娘,后头还跟着个文气的年轻后生。 他心中转过八百个念头,貌美姑娘和年轻后生,私奔还是幽会,随即笑眯眯的点头哈腰:“二位,里面请,打尖儿还是住店。” 姚杳竖起两根手指:“两间上房,安静点的。” 跑堂小子愣了愣。 貌美姑娘和年轻后生,该要一间上房才对啊。 果然是话本戏折子误人啊。 貌美小娇娘也不都是看到文气书生就走不动道的。 那么自己这跑堂的,还是有几分指望可以找到貌美媳妇的。 他忙响亮的吆喝了一声:“好嘞,上房两间,上楼右拐倒数第二间第三间,当心,看着点脚底下。” 姚杳提着裙摆上楼,一直走到二楼尽头,趴在尽头的房门外听了片刻。 而何登楼守在楼梯口,回首冲着姚杳做了手势。 姚杳点了点头,退开半步,一脚踹在了木门上。 也不知道这门不结实,还是姚杳的脚太厉害,咣当一声,那门碎成八瓣儿,砸在地上。 “谁,谁。”屋里传来一声怒吼,还没吼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呜呜咽咽。 “小何子,进来。”片刻之后,姚杳在屋内嚷了一声。 何登楼应了一声,挥开尘土,腾腾腾的跑到屋里。 只见姚杳翘脚坐在椅上,暹罗商人倒在地上,嘴里堵着块不知从哪扯得破布,双手背负捆在身后,已是鼻青脸肿。 何登楼清了清喉咙:“姚老大,这是,带回去?” 姚杳抬了抬下巴:“带回去干嘛,刚才审过了,这老小子说,晚上还有人来他这取货,还不止一个,这些个买卖脏药的王八羔子,咱们一勺烩了吧,留着干啥。” 何登楼回首,指着地上的破门磕磕巴巴:“姚,老大,这门,怎么办。” “.......” 啊,这个,力道没收住,下脚有点猛了,下回注意,注意。 二更一点,声声暮鼓响遍长安城,坊门关闭,城中宵禁,可里坊中却还可以随意走动。 三更初,五味酒肆的正门,后院门和侧门都上了门板,店里烛火都熄灭了,只有门匾下的两盏风灯,随夜风起伏。 几道人影围住了五味酒肆,随后有两人踏着墙头,轻轻巧巧的跳入后院中,随后打开后院门,放了几人进院儿。 翻墙而入的那俩人,紧跟着跃上二楼屋顶,蹑手蹑脚的走到屋顶的最右侧,一人点了个火折子,另一人揭开一片屋瓦,就着微光向下望去。 只见屋内黑漆漆一片,床上侧躺着个人,块头挺大,面对着墙一动不动,睡意正沉。 屋顶上的两个人冲着院中众人打了个手势。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章 惹不起的少使 院中众人一部分无声无息的钻进楼中,分布在各个隐秘之处,而另一部分则守在了五味酒肆的各个出入口,形成一个瓮中捉鳖的牢笼。 屋顶上的两个人轻飘飘的跳了下来,招呼了余下的几个人,蹑手蹑脚的往二楼去了。 右拐走到尽头,为首的人轻轻敲门,敲一下学一声鸟叫,如此反复三次。 等了片刻,门晃晃悠悠的,吱呀一声打开了。 为首之人刚走进去,黑漆漆的屋里蓦然闪过一道森然冷光,他下意识的侧身一躲,不料脖颈一凉,薄薄的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噗的一声,屋里亮起烛火。 为首之人抬眼一瞧,被揭开的屋瓦下的胡床上,摞着三个人,个个捆的结结实实,活脱脱三个人肉粽子。 原来他在屋顶看到的那个大块头,竟然是三个人摞在一起,难怪那么大一堆。 而床沿儿坐着个妙龄姑娘,靠在三个人肉垫上,脚尖儿一晃一晃的,很有些得意。 灯影中,妙龄姑娘和为首之人来了个四目相对,皆是一惊。 那妙龄姑娘正是姚杳,瞧着为首之人呵呵直笑:“果然是风荷苑中的行首啊,说说吧,你是来拿什么药的,哦对了,我的腰牌呢,落你手里了吧。” 那为首之人正是韩长暮,只见其身形一晃,还没人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已经两指夹住了刀刃,反手一拧,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那条膀子就不受控制的晃荡起来。 他又一脚踹在了那人腿弯处,那人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而刀刃反倒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但姚杳的反应也不慢,身形一转,就旋到了韩长暮身旁,手腕一抖,一条半透明的细丝勒住了他的脖颈上。 “金吾卫李将军的无影丝,果然名不虚传。”韩长暮呵呵冷笑,抿着唇,审视一般望着姚杳。 这个姑娘看着年岁不大,可下手又狠又准,难怪李将军将无影丝传给了她,她用着也的确恰如其分,就像,像话本里的蜘蛛精。 “你也很快。”姚杳挑眉,没想到这个风荷苑里的行首,不但听说过十六卫大将军的名字,还认得金吾卫将军的手段。 此人乍一看丰神俊逸,可仔细端详,却是冷然清贵。 长安城里流行了好些年的病弱公子,个个行走都如同风摆杨柳,比姑娘还娇弱,如今乍一看冷面小生,倒也颇觉养眼。 姚杳轻笑,往日吃多了巧克力千层甜着齁着了,喝一杯菊花茶也是很清口的。 此人若是生在自己前世那个年代,肯定是偶像剧里可盐可甜,颠倒众生的祸害。 不过,生在这个年代,他是有些功夫的小贼,自己是个有些功夫的小官儿,更方便了自己假公济私一把。 “是你自己捆上,还是我亲自动手。”见韩长暮没有动,姚杳嘿嘿一笑,伸手便要去捉他的手,自己那二两银子可不能白花了,摸一把算一把。 “姚,姚老大,你,你,你就别想着揩油了,快,快救我,疼死了。”何登楼跪在地上,不合时宜的喊起了救命。 “......”姚杳一脚踹死何登楼的心都有了,自己连俏郎君的手指头还没摸到,就被他看透了心思,这便是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你所有糗事和心思,把你时不时冒出来的前世的词儿都背了个滚瓜烂熟的发小的坏处。 “错了错了错了。”就在三个人僵持不下之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上楼声。 冷临江跑的脸红脖子粗的,没头没脑的闯了进来,身上各式各样的长命锁相互碰撞,叮当乱响。 他一把扯开两个人的手,陪着笑脸儿道:“错了错了,阿杳,这位是新来的内卫司少使韩长暮,老韩,老韩,这是这是阿杳,是京兆府的参军姚杳。” 听到内卫司的名头,姚杳吞了口唾沫,一秒破功。 什么,内卫司,竟然是内卫司,合着今儿她是踢了块铁板啊,老天真他令堂的刻薄。 这人肤白貌美大长腿,关键是气质好啊,绝对有做行首的资质,可这么好的皮相,怎么就投身进了内卫司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这人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么。 可惜了了,叫她这个好色之徒情何登楼以堪,连觊觎之心都生不出了。 姚杳手一松,细丝缠回自己的手腕,跟冷临江一起,陪着笑脸儿嘿嘿直笑,行了个礼:“您看,韩少使,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韩少使莫怪,卑职改日定然提着厚礼,登门赔罪。” 就在姚杳仔细研究韩长暮这副好皮相的功夫,韩长暮也在端详姚杳。 年岁不大,却能屈能伸,变脸极快,深谙溜须拍马之道,他眉心一跳,倒是个混官场的好材料。 韩长暮松开何登楼的膀子,拍了拍手,神色平静:“姚参军拿贼拿到某家来了。” 姚杳更加奇怪,堂堂内卫司少使,怎么会先睡了风荷苑,又睡了五味酒肆。 这口味,奇葩了点吧。 她指着左右:“你,这,这是韩少使的家?韩少使住这?哦,对对,韩少使初来乍到,还没顾得上买宅子,住在此处实在是简薄了,委屈了,您果真是两袖清风,吾辈楷模,高山仰止,卑职佩服。” 多说几句恭维话又不会掉块肉,他听的高兴了,就不会给她穿小鞋了,这马屁拍的,不吃亏。 听了这么多恭维话,韩长暮镇定自若,连脸色都没变,只挑眉:“某住在何处,还需要姚参军首肯么,哦,对对,姚参军是京兆府的人,方才还想亲自捆了某的。” “......”是谁说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滚出来,本姑娘弄死他。 这梁子算是结下来,她好死不死的把他当成了风荷苑的行首,虽说那一夜什么都没干吧,但到底也是睡了,他没让自己负责,已是大度了。 姚杳看了看自己不安分的手爪子,直想狠狠抽一下,揩油没揩到,反溅了一身油点子,以后这美男蛇少不得要给自己小鞋穿了。 罢了罢了,以后更要夹着尾巴做人,谨慎行事些。 毕竟长安城这地方,扔个擀面杖下来,能砸到一片绯袍子,保不齐哪个跑堂的小伙计,就有在十六王宅当宠妾的兄弟姐妹。 呃,姚杳咽了口唾沫,只有姐妹,何来兄弟。 冷临江嘿嘿一笑,凑到姚杳耳畔,补了一把刀:“怎么样,手好摸么。” 姚杳瞥了冷临江一眼,揪过何登楼,拎起他晃晃荡荡的膀子,向上一推。 何登楼又哎呦惨叫一声:“我说姚老大,你轻点行不行。” 姚杳没好气儿的哼了一声:“带上他们仨,回京兆府。” 何登楼应了一声,忙着去提溜床上那一堆,谁料韩长暮却一挥手,冲过来几个人,拦住了何登楼,旋即伸手抓住了那三人的衣领。 韩长暮抖了抖手腕:“这三个人,某要带走。” “你,我。”这三块料虽然是姚杳抓的,可内卫司是她得罪不起的,借她个胆儿,她都不敢跟内卫司抢人,浓浓的求生欲让她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陪着笑脸儿道:“素闻韩少使审问手段了得,这么几个小贼,您定然是手到擒来,只是韩少使亲审,少不得要受累了,卑职着实钦佩韩少使的事必躬亲,卑职不打扰了,先告退了。” 这才是能屈能伸的英雄好汉,冷临江暗戳戳的给姚杳竖了竖大拇指,跟着点头:“那个,老韩,那个,我们就先走了,这就留给你了,你慢慢收拾啊。” 姚杳皱了皱鼻尖儿,做出一边儿呆着去的神情。 韩长暮拱了拱手,在腰间一摸,把牌子扔给了姚杳。 姚杳捞在了手中,领着何登楼,憋着一口恶气下了楼。 冷临江亮出无往不利的牌子,叫开坊门,坊丁连问都没敢多问一句,就放了一行人出去,往光德坊方向走去。 “老冷,你怎么回事啊,要么你早点来,我就不用得罪那个阎王了,要么你就晚点来,好歹让我把人带走了,这下可好,人也得罪了,那仨也被扣下了,我这大半夜的,白忙活了。”姚杳叹了口气,冷临江这叫门的嚣张劲儿就是招人恨。 冷临江叹气:“这就不错了,我从老宋那一听说你来抄五味酒肆,我跑着就来了,阿杳,我这可是犯夜来的,抓住了是要打板子的。” 姚杳也跟着叹气,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破案基本靠蒙的年代,传句话见个人,比登天都难,冷临江能冒着犯夜的风险过来,已是义气。 转念却又一想,不对啊,犯夜,旁人怕,他这个天字第一号纨绔子弟,也不应该怕。她拍了下冷临江的后脑勺:“犯夜,你还怕犯夜,你逗我呢吧。” “......” “老冷,这五味酒肆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成了韩长暮的私宅。”姚杳牵着马,慢慢走着,月夜中,她的影子又细又长。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一章 躲不起的少使 冷临江道:“我也是许久前从老刘那听了一耳朵,没听真切,也就没放心上,说是这个五味酒肆啊,是内卫司的一个暗桩,要不是你今日来抄,我还想不起来呢。” 姚杳挑眉:“哦,那,那个貌美掌柜呢。” 冷临江笑了起来:“当然也是内卫司的人了。” 高冷帅气的上司和貌美温顺的下属,这不正是言情小说里的霸道总裁和女秘书桥段么,只想想都觉得风光旖旎,姚杳挑眉,嘿嘿一笑。 “诶诶,你那什么表情,有什么美事儿藏着掖着,不当我是自家弟兄啊。”冷临江斜着眼睛,瞟了姚杳一眼。 姚杳招了招手,冷临江凑到近前,她且说且笑,话还没说完,冷临江就笑的直打跌:“你,你说你是不是话本戏折子看多了,这满肚子都是什么啊,对了,阿杳,那三个人你没带走,永乐坊那案子可怎么办。” 姚杳挑眉,打了个响指:“早审过了,一直没走,就是等着搂草打兔子,谁知道来的不是兔子,是老虎。” “就知道你厉害,走着,咱们吃点宵夜垫垫。”冷临江笑道。 姚杳笑道:“都宵禁了,哪吃去啊。” 冷临江翻身上马:“有冷爷在,宵禁算什么,还能没处吃啊。”他冲着后头挥了挥手:“哥儿几个快点儿,咱们去平康坊。” 哒哒哒的马蹄声十分清脆,在深幽的曲巷盘旋,听到平康坊三个字,姚杳眉心一跳,总是想起晨起时的四目相对,耳朵有点热。 她狠狠摇头,怎么就是个内卫司,怎么不是个行首呢,太可惜了。 冷临江侧目,望着姚杳笑的意味深长:“阿杳,你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功夫越来越纯熟了,老韩都让你拍的一愣一愣的。” 姚杳扬鞭一笑:“那是,咱是掖庭里练出来的拍马功夫,能差得了吗。” 五味酒肆中已恢复了平静,韩长暮四平八稳的坐着,程夕颜在旁静立,而那三个人却没了踪影。 “韩少使,这三个人与杨总旗叛逃之事有何关联。”程夕颜不解道。 韩长暮轻叩桌案:“程校尉可知杨幼梓长女之事。” 程夕颜点头:“知道,杨总旗家的事已传的满城风雨了。” “好,那就有劳程校尉详说一二了。”韩长暮掠了程夕颜一眼,道。 程夕颜点头:“杨总旗有两子两女,长女杨英华十六岁,次女杨玉华和长子杨观义是龙凤胎,都是十三岁,而次子杨新义两岁。” “怎么,次子如此年幼,是继妻所生么。”韩长暮道。 “正是。”程夕颜点头,继续道:“杨总旗的原配发妻十年前病亡,八年前续弦,娶了李氏进门,随后生了幼子。” 韩长暮微微点头:“继续说。” 程夕颜束手而立:“八日前,李氏向京兆府报案,称长子杨观义失踪,随后杨玉华则卖身入了一商贾人家为婢,而五日前,长女杨英华与人通奸事发,被京兆府拿下。” 韩长暮凝神片刻,平静道:“杨英华定亲了么。” “没有。”程夕颜摇了摇头:“杨总旗在时,常说杨英华斯文沉静,很少出门,故而此次其继母状告其与人私通,残害亲弟杨观义,实在匪夷所思。” “是有些说不通的。”韩长暮点了点头。 程夕颜继续道:“韩少使,今日姚参军要带走的三个人中,其中有一人正好涉身此案,卑职不明白,这桩案子现下是京兆府在办,少使为何要,要。”她欲言又止。 “横插一杠是么。”韩长暮掸了掸衣袖,神情平静。 “卑职不敢。”程夕颜轻轻低下头,她在内卫司数年,知道规矩,更知道厉害,韩长暮是她见过的最年轻的少使,可身上的冷峻之意却是最重的,她,有点怕。 韩长暮轻轻敲着桌案:“为何偏偏在杨幼梓叛逃后,他的子女接二连三的出事,若他叛逃之事坐实,倒也罢了,可若证实他却有冤屈,或是殉职,那么他的荫封和抚恤金该由他的儿子继承,若他的长子在此时没了,谁将得利。” 程夕颜无言,她并未想到这么深,只是觉得有冤要鸣,至于怎么洗脱冤屈,她不知道。 韩长暮轻轻皱着眉心:“某换个说法,做下这件事的那人,又是从何得知杨幼梓不是叛逃而是殉职,在这个时候做这些事,会得到不少好处呢。” 程夕颜了然,忙道:“韩少使说的是,那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卑职去安排。”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饿了,有吃的没。” “......” 天刚亮,薄薄的秋露浸湿马鬃,后半夜下了些许薄雨,地上有些潮气。 马蹄子哒哒哒踏过曲巷,一串儿浅浅的足印落在青砖。 姚杳和冷临江在平康坊歇了半宿,踩着开坊门的时辰,就打马赶回了光德坊。 在西坊门口,冷临江笑呵呵的丢了两包梅花包子给坊丁:“弟兄们辛苦了。” 坊丁殷勤笑道:“冷少尹,姚参军,您二位忒客气了,每回都给弟兄们带朝食,这,这叫弟兄们怎么过意的去。” 其中一名坊丁闻了下包子香,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道:“对了,冷少尹,姚参军,内卫司新上任的韩少使来了。” 姚杳和冷临江对视一眼,齐声道:“什么时候。” 坊丁道:“就刚才。” “多谢。”冷临江和姚杳齐齐拱了拱手,用力挥了下鞭子,催马飞快的赶回了京兆府衙署。 二人翻身下马,早有衙役过来牵马,二人一刻不停的就往里走。 “阿杳,你昨夜冒犯了老韩,今儿可要客气些。”冷临江叮咛道。 姚杳挑眉,自己把他当成了风荷苑的行首,还在五味酒肆得罪了他,自己怎么还敢跟他犯浑,巴结讨好都来不及呢:“他是正四品,我是正七品,我这个小虾米,怎么敢跟上峰记仇。” 冷临江一脸的苦大仇深:“我是怕他记你的仇啊。” “......”姚杳无语:“不会罢,身为一个上官,要有大气的觉悟。” 冷临江皱眉摇头:“你不懂,老韩能入仕内卫司少使,就是因为睚眦必报。” “......” 京兆府尹刘景泓有些奇怪,京兆府与内卫司素无往来,所办刑狱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好端端的,这位新鲜出炉的少使一大早登了门儿,坐下就不肯走了,且光饮茶不说话。 长安城中,内卫司亲自上门,就堪比乌鸦落在院子里啊啊叫,必定没什么好事。 他慢慢捋着袖口,忐忑不安的挤出一丝笑:“韩少使着实勤勉,这一大早的就公事缠身了。” 韩长暮坐在下首,端着一盏茶慢悠悠的啜着:“府尹大人这里茶着实不错。” 刘府尹哽了一哽,继续干干一笑:“韩少使既然喜欢这茶,那就多饮几杯,走时,再带一点。” 韩长暮忙道了个谢:“如此,卑职就多谢府尹大人美意了。” 初秋的晨阳,落在人身上,并不那么热,可刘府尹却觉得脊背隐隐生汗,他僵着身子,继续笑道:“韩少使今日此来,有,什么公事吗?” 韩长暮拿杯子盖刮了刮浮沫,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并没有什么公事,卑职刚刚入仕内卫司少使,特来拜见府尹大人。” 刘府尹的官职比韩长暮高了一级,可朝堂之事,不能单单以官职高低来定论。 内卫司是圣人亲信,天子近臣,正使少使都常在圣人眼前晃悠,有没有功劳不重要,可混个脸熟是必然的。 京兆府就不同了,府尹虽说是个正三品,可朝堂议事,年节宫宴,京兆府皆是靠边站的那一个。 只怕圣人只知道京兆府尹姓甚名谁,政绩如何,却不知道这府尹长什么模样。 这样比较下来,孰轻孰重,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更遑论韩长暮乃秦王殿下举荐,且身份显赫,更不是他一个府尹比得了的了,这大人两个字,听来客气,可越听越心虚。 刘府尹更加的如坐针毡,笑容僵硬:“韩少使忒客气了,忒懂礼数了,这,这着实叫老夫不安呐。” 韩长暮低头啜茶,并不言语。 越是不言语,越是心里没底,刘府尹暗戳戳的抹了一把冷汗。 平日里总晃个不停的冷临江呢,怎么还没来,这么个阴晴不定的瘟神,也只有他这个厚脸皮能应付了,这人也真是不靠谱,用不着的时候总在眼前晃,用得着的时候却多没影儿了。 正想着呢,冷临江那大嗓门就扯了起来:“老韩,老韩,你这一大早的就来了,是来找阿杳的吧,我可跟你说啊,昨晚上那事,可不能怨阿杳,你们内卫司神出鬼没的,谁弄的清楚啊,你可不能找阿杳的麻烦。” 京兆府尹刘景泓是个和善人,这和善体现在方方面面,他吃得了亏忍得了委屈,更背的了黑锅,公事上中规中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宦海沉浮数十年,能安安稳稳的熬到三品荣休,已是心满意足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二章 欺负人的少使 刘府尹早早就在长安近郊置办了大庄园,再有几年就能开始养老生活,谁料却在两年前,倒霉催的迎来了天字第一号纨绔子弟冷临江。 他这三品荣休,有点悬了。 刘府尹最见不得冷临江的这股子不稳重,哪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模样,可他又惹不起这个纨绔子,只好轻咳了一声:“云归,你低声些。” 冷临江忙正正经经的行了一礼:“卑职见过府尹大人。” 姚杳跟在后头,行了一礼。 刘府尹瞧了瞧丰神如玉,举止言行皆妥帖,挑不出一丝毛病的韩长暮,又扫了眼吊儿郎当,从脚后跟到头发丝儿都全是毛病的冷临江,只觉自己命苦,摊上冷临江这么块惹不起还撵不走的料。 也不知道这尊神是怎么想的,满长安城里那么多有油水儿的衙门,怎么偏就看上了京兆府这么个清水衙门,怎么就赖着就不走了,他是瞎么。 对,还有姚杳,刘府尹摇头,一个四六不着的已是十分头疼了,还来了一对儿四六不着的,对,还被人起了个诨名儿,叫什么,什么京兆府双煞,怎么不叫双魔呢,这是天不垂怜,天要亡他啊。 有时候,他也想对着冷临江怒吼一声,祖宗,京兆府究竟哪好,我改还不成么。 刘府尹苦涩一笑:“这个,韩少使,不知昨夜出了什么事,姚参军如何得罪了韩少使。”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自己的手,平静道:“都是为了公事,不算什么得罪,卑职今日前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姚杳看着韩长暮摸自己的手,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儿,又听到他说的话,微微松了口气。 不是来找茬的,还好还好,看来他还算是个心胸宽广的。 可这口气才松了一半,就被韩长暮气了个绝倒,看着那张木呆呆阴沉沉的脸,眉心一跳,跳出活阎王三个字。 “卑职今日来,是为了杨英华通奸杀人一案来的。”韩长暮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双手递给刘府尹:“府尹大人请看,这是十六卫柳大将军的手令。” 刘府尹飞快的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的点头:“既如此,那么此案就正式移交给内卫司,云归,你去把一干物证清点清楚,待会儿和人犯杨英华一起,交给韩少使带走。” “不是,府尹大人,凭什么啊,这凶案阿杳都查的差不多了。”姚杳正要当场发作,冷临江一把按住她的手,抢先跳了起来。 刘府尹瞥了冷临江一眼,虽说这案子棘手,可在姚杳手里,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了,眼看就要成自己年终奏表上的一笔功绩了,却被人给截了胡,他也晦气的厉害,可晦气又能怎么办,自己又惹不起。 刘府尹把纸塞给冷临江,晦气道:“自己看。” 冷临江一字一句的看下来,只见末尾是夏纪纲的签文和大红章子,心顿时就凉了半截。 内卫司正使的手令,盖棺定论了。 在这几个人面前,姚杳没什么话语权,但这凶案是她一点点查下来的,费了不少心血,就像是自己从小奶猫辛辛苦苦养到大的肥橘,还没来得及撸几下,就被人连猫带猫粮一锅端走了,她是气急败坏又心疼憋闷,且此案事关人命,内卫司素来刑狱残酷,竖着进去躺着出来的,不在少数。 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这凶案有些蹊跷,只怕杨英华有冤,还请韩少使谨慎用刑。” “哦。”韩长暮挑眉:“某听闻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杨英华也签字画押了,还有什么冤情。” 姚杳平静道:“杨观义的尸身至今未能找到,杨英华说了几个地方,卑职都带人去搜过,皆一无所获,按理说,已经事到如今,找不找得到杨观义,都免不了杨英华的死罪,她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还有。” 她正在滔滔不绝之时,突然想到自己所处的年代,这个年代,她一个姑娘,后面这些话,实在是不好直白的说出口了,她斜眼瞥了冷临江一眼,冲着他挤眉弄眼。 冷临江了然的嘿嘿一笑,忙接口道:“还有,那个,我们还在杨英华的闺房中找到了一点散落的神龙散。”他挑眉眨眼:“这个药是干嘛使得,你们都懂的哈。” 冷临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与姚杳和韩长暮对视一眼,反倒是刘府尹老脸一红,微微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这个,别瞎说。” 姚杳佯装一脸茫然无辜,那神情像是在问,你们在说什么,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继续道:“卑职昨夜拿下的那个暹罗商人,就是长安城中唯一出售此药的,卑职审过了,这种药太贵,买的人不多,他供述这个月只有三个人买过,卑职昨夜去了平康坊,其中两人是平康坊的男仆,买此药给坊里的妓子的,而另一人,卑职依据暹罗商人的描述,与杨家的管家十分相似。” 韩长暮略带玩味的望了望姚杳,对她的心细如发有些意外,还有一层隐含之意就是你花酒也喝了,行首也睡了,就不必装出一副懵懂羞涩的模样哄人了吧,他平静道:“仅凭这些,并无法断定杨英华有冤。” “的确如此。”姚杳被韩长暮瞧得心虚,只轻轻点头,从怀中掏出三张纸,半弯着身子交给刘府尹:“这是卑职昨日请城中的验身妇人给杨英华验身的结果,请府尹大人过目。” 刘府尹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瞧了瞧姚杳,又瞧了瞧冷临江,只见两人齐齐点头,他平复了下心绪,转手递给韩长暮:“韩少使也看看吧。” 韩长暮飞快看完,简略一语:“即便杨英华仍是完璧之身,也不能断定她没有通奸和杀人。” “你。”姚杳气了个绝倒。 啥人啊这是,怎么长大的,这么缺德的一张嘴,怎么就没被人打死呢。 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石头,不是同归于尽,是等着散黄儿。 她识趣的偃旗息鼓,抄手而立。 这么缺德的人,就是天生干内卫司的材料。 电视剧里的梅花内卫都有梅花标记,不知道这内卫司身上,有没有什么标记哈。 反正没有姚杳说话的余地了,她神游方外,低着头胡思乱想。 韩长暮慢慢起身,冲着刘府尹行了个礼:“府尹大人,既然有柳大将军的手令,卑职就与冷少尹,姚参军,前去料理交接事宜了。” 刘府尹清楚,此事自家是没有理由拒绝的,只好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有劳韩少使辛苦一趟了。” 京兆府公事房里,一应物证卷宗皆条理清晰,姚杳拟好交接文书,各自签字画押,杨英华和一应物证便由韩长暮带走了。 这韩长暮还是个急功近利的性子,连冷临江开口邀约,给他接风洗尘,他都给推拒了,虽是又客气又有规矩,但也疏离的很,当真是半点面子都没给长公主之子。 意外的是,冷临江竟然不闹不怒,只是笑骂了一句,这个老韩,这么多年没见了,还是这个不爱热闹的冷性子。 若搁在往日,姚杳必定要刨根问底,挖一挖冷临江和韩长暮的交情,可现下,她却没这个兴致。 送走了韩长暮这个瘟神,已临近晌午,姚杳心绪不佳,听到外头何登楼等人敲着大瓷碗去公厨吃午食的动静,她也是恹恹的瞥了一眼。 何登楼见姚杳没有出来,便探进半个脑袋,诧异道:“姚老大,你不用午食了啊。” 姚杳没精打采的摆了摆手。 何登楼愣了一愣:“姚老大,吃公厨又不花银子,吃一顿就赚一顿,你不吃可亏了。” “......”姚杳愣住了。 何登楼继续道:“姚老大,其实你不必担忧长肉,凭本事长得肉,又没吃别人家的米,谁也说不着你。” “......”姚杳抄起青瓷笔洗,剩了一半儿的涮笔水泼了出去。 何登楼眼疾身快的躲开了,笑嘻嘻道:“姚老大,我这衣裳是今儿新换的,不脏,不用洗。” “......”姚杳想弄死这小子。 “干什么呢。”冷临江重重拍了下何登楼的后脑勺,骂道:“吃得太饱太撑了,要不你去义庄给仵作打打下手去,保管你吐半个月。” “......” 眼看着何登楼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冷临江靠着公事房的破门,抱臂笑着:“曹家从食?” “你掏钱?” “走着?” “走着!” “你是真难过还是装个样子来骗吃骗喝的啊。” “我这是化悲痛为食欲好么。” 黑匾金字下头人来人往,用午食的时辰,曹家从食早没了空位子,凭着冷临江的那张脸,到底还是撵了一桌食客出去。 几日不来,曹家从食又添了新的食牌,冷临江是个不挑拣的,吩咐跑堂的将新上的菜式,不拘什么价钱,都摆在了食案上。 有钱就是好啊,穷横二字,还是缺了点气势。 姚杳看着摆满了食案的菜,觉得之前吃饱穿暖这个目标定的太小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三回 事出反常 入了秋,日头虽大,可风里还是有了些许凉意,只容一人的精巧胡床上搁了软垫,姚杳和冷临江相对而坐,食案上传来滋滋声,肉香慢慢溢了出来。 “诶,听说了么,杨家那案子又有新说法了。”开口的是隔壁食案的大汉,一身窄袖胡人打扮,声如洪钟,说话时络腮胡微微抖动。 正在上菜的跑堂收了腿脚,微微一顿,从善如流的说起八卦:“客官说的可是宣平坊杨家。” “现下这长安城里,还有谁比杨家那个姑娘更出名。”另一个年轻书生啧吧啧吧嘴,对方才那瓦片烤肉还有点回味无穷,眯缝着眼儿笑了笑。 跑堂点头哈腰的笑道:“小人也听说了,这案子如今移到了内卫司,内卫司可不比京兆府,打也得把她打的吐了口。” 这口口相传怎么比村口的高音喇叭还管用,传起是非来这么快,晨起的事,晌午就传的满里坊都知道了,要不说长安城里无秘密呢。 姚杳和冷临江飞快的递了个眼神。 冷临江装模作样的轻咳了一声:“内卫司再厉害,也不能屈打成招吧。” 三人齐刷刷的望过来,胡人诧异道:“公子想是还不知道吧,方才内卫司带人把杨家给封了,老少十几口子都拿下了,现如今已经关在牢里了。” “扑哧”一声,冷临江呛住了,都拿了,这是打算一并都打死得了么。 他摇摇头,与韩长暮一同下场科考,对他的秉性还是略知一二的,啧了啧舌:“这,内卫司问话,也是有的。” 书生嗤的一笑:“问话,那内卫司的韩少使在剑南道任上时,就是出了名的玉面阎罗,想来他问话的手段,是见血的那种。” 姚杳拿着竹箸,慢慢翻动蘸料里的肉。 内卫司刚刚带走了杨英华,当是还没顾上过审,就又拿了杨家上下。 内卫司的手段,用她前世那个现代的话来说,是向来低调奢华有内涵,此番却像骤然得志的小人一般大张旗鼓。 她有些想不明白,莫非这个韩少使看起来长了张禁欲脸,其实跟太子一样,是个酷爱高调出场的。 “诶,诶诶,”冷临江拿着竹箸在姚杳面前晃个不停:“诶,阿杳,想什么呢,肉都让你翻烂了。” 姚杳一下子回了神儿,凑到冷临江近前,压低了声音:“老冷,你说,韩少使若是什么都问不出,会不会恼羞成怒,把他们都打死了事。” “噗——”冷临江喷了一食案的酒,眼珠子瞪得铜钱那么大,张了张嘴:“不,阿杳,你想什么呢,韩少使也是正经科考入仕的,哪会那么不辨是非。” 这是两码事好么,科考入仕与明辨是非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科考入仕又当了佞臣的,哪朝哪代都有,要不那么多冤案,都是人瞎编的吗。 姚杳抿了抿嘴:“老冷,你也是正经科考入仕的,不辨是非的事做的还少么。” 冷临江瞪着眼珠子,狠狠嘁了一声:“阿杳,扎心了啊,你是被科考举子抛弃过,还是对不辨是非有什么误解。” “......”姚杳无语:“话本子里始乱终弃的都是科考举子,可见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也不少。” 冷临江瞪着眼睛,无语了。 可不是么,平康坊里大半银钱都是科考举子贡献的,大半被辜负的妓子都是科考举子造的孽。 一阵风旋过,何登楼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叉着腰,白着脸,不停的哼哧:“冷少尹,姚老大,快,快,快回去,有,有,有。” “有案子,走吧。”姚杳截断了何登楼的话头,扶着膝头起身,真是流年不利,吃顿大户都吃不利索,便宜冷临江了。 何登楼却摇了摇头,总算喘匀了气儿:“不是案子,是有人拿了只飞奴去长安县,长安县县令见兹事体大,就让法曹把人送来京兆府了。” 三人策马扬鞭,飞奔赶回京兆府,下了马,长安县法曹便迎了上来,着急忙慌的一边往衙署里走,一边说:“数月前,长安城召开了五年一度的赛鸽会,飞奴都是在玉门关外放飞的,足足有数万只,后来有九成飞奴飞回了长安城,原以为余下的飞奴,皆折在了路上,谁料今日晨起,待贤坊李家的飞奴飞回来了,爪上还带了一封信,李家二公子看了后,就来报了卑职,县令大人觉得兹事体大,命卑职来报给府尹大人。” “信呢。”冷临江换上官服,把松散的发髻重新利落束起,接过法曹递过来的信,掠了一眼,脸色大变,反手塞给姚杳,惊得嘴唇子直抖:“事大了。” 说是信,其实是个两指宽,一掌长的布条,摸着像是中衣料子,绑在飞奴爪上,一路从玉门关送回长安城,素白料子早已灰突突的,边缘俱是毛絮。 布条上是凌乱的蝇头小楷,虽然写的仓促,墨迹也有些洇开了,但笔法中仍能看出章法来,显然是练过的。 “吾等行至莫贺延碛,迷失,速救。内卫司杨幼梓,五月二十五。” 姚杳手一抖,想起看过的那本《西域杂记》。 “莫贺延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午走兽,复无水草”。 横亘于伊州和瓜州之间的八百里流沙,旅人商队有可能迷失,但携带了数辆司南车的辎重车队,不该迷失。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的是,莫贺延碛在玉门关外,伊州东南,辎重车队抵达玉门关后便该返回,断无可能深入此地,迷失流沙。 据玉门关传来的消息,辎重车队根本从未抵达过玉门关。 可看这字条的意思,辎重车队却像是绕过了玉门关,莫名出现在了莫贺延碛。 事出反常必有妖。 寥寥数语,姚杳亦是变了脸色,捻着布条道:“李家二公子可过来了。” 法曹点头:“来了,卑职知道轻重,让他在堂上等着了。” 这李家无官无爵,从祖辈开始经营药材生意,行医售药数十年,颇得敬重,把宅子和药铺安置在待贤坊。 一则是离着延平门进,往来采办药材方便。 二则待贤坊附近的里坊住的皆是贫民,生计艰难,李家药铺素来行善,能够更好的造福乡里。 但李家二公子却并未承袭祖业,反倒走了科举之路,年纪轻轻已是举子,再过两年,中个进士也未可知。 见着冷临江和姚杳,李二公子行了个礼,像是知道二人要问些什么,不待二人开口问,便条理清楚道:“在下的飞奴是四月初八在玉门关外三十里处放飞的,五月二十八,在下赶回了长安城,按素日飞奴的速度,约莫六月初,飞奴也该回来了,但在下一直没有等到飞奴,原以为它折在了路上,毕竟从玉门关到长安城,数千里之遥,路程艰险。但,今日晨起,”他抽了一口气:“飞奴落在院子里,在下检查过,飞奴的一只翅膀和一只爪受了伤,伤口已被人清理过,爪上也包扎着,爪子上的赛鸽会指环也在,而另一只爪上绑了这封信,在下觉得事关重大,便去报了长安县衙。” 姚杳点头:“包扎伤口的棉布可带了来。” 李二公子双手捧着一截灰突突的布条,递给姚杳:“带了,在下怕毁了物证,没敢解开,是拿剪子剪开的。” 姚杳掠了李二公子一眼,对他的心细如发颇感意外。 冷临江亦是诧异,翻着绳结处仔细看了看,脸色一沉,冲着姚杳点了点头。 布条是寻常的素白棉布,没有绣花印染。 武官多以此布做中衣,原因无他,便宜且吸汗。 不同寻常的是,打结的手法的确是内卫司专有的,姚杳客客气气的道了个谢:“此番,多谢二公子了,若回去后又想起什么来,还望及时来报。” 李二公子亦是客客气气的回了个礼,跟着法曹一起出了衙署。 冷临江又看了看那封信:“打结的手法错不了,可这字迹就未必了,咱们也没见过杨幼梓的字迹,无从判断。” 姚杳道:“府尹大人呢。” 冷临江算了算日子:“今日复核积案,府尹大人去廷尉府了,估摸着夜半能回来就算不错。” 虽说急事缓办,可事关人命,急得缓不得,若拖到明日,还不知会横生什么枝节。 要找杨幼梓的字迹并不难,去杨家搜一回,总能找到些信笺手札之类的,可如今杨家被内卫司封了,想来不那么好进。 八十万饷银和布防图丢失,杨幼梓被通缉,这是满长安城都知道的事情,也正是因为此事,杨英华出事,才格外引人注意,如今杨幼梓之事出了风波,那么,杨英华之事,是不是也会峰回路转。 其实杨英华的案子移交给了内卫司,就跟姚杳没什么关系了,可她有些怜惜那个弱不禁风的杨家姑娘,像极了当初自己刚刚穿越过来,却又身陷囹圄的绝望模样,明知其有冤屈,却坐视不管,她有些放不下。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四章 圣人生气了 在掖庭磋磨了许多年,她终究热血未凉。 姚杳低眉一瞬,爽利的挥手:“走,去内卫司,求见韩少使。” 冷临江愣了一愣,忙追上来:“你知道内卫司的门打哪边儿开么。” 姚杳在马背上甩了下马鞭:“你知道就行了。” “......” 内卫司的门打哪边儿开,寻常百姓或许不清楚,可吃官饭的,哪怕只是个微末小官儿,入仕的头一日,就是弄清楚内卫司的门打哪开。 毕竟要先弄清楚内卫司的门怎么开,才好时时刻刻警醒自己绕着内卫司走,要知道连那门前的一对儿石狮子,都长着一副要吃人的嘴脸,实在是令人胆寒。 自带了杨英华和物证回到内卫司,韩长暮就一头扎进公事房,不停的翻阅从杨家带回来的信笺手札,再也没挪过地方。 他不问缘由不辨是非,大张旗鼓的拿了杨家的一干人等,没有审没有问,直接投入狱中,想来已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许多人,他要的就是这惊动二字,若杨幼梓之妻果真与谁有所勾连,现下那人怕是要忍不住了。 “少使,京兆府的冷少尹和姚参军求见。”孟岁隔急匆匆的递上一封名帖,低声道。 韩长暮愣了一下:“请去正堂。” 手边儿那盏茶倒是难得好茶,可续了又续,从浓香饮到寡淡,再好的茶也没了味道。 冷临江喝得嘴里发苦,啧啧了舌,起来坐下,坐下又起来,像是屁股上生了疮,显然有些坐不住了。 姚杳低着头,把地上一个一个的方寸青砖数了八百回,还没等数清楚,她就坐不住了,可有事求人,总得耐着性子等,耐着性子跟冷临江骂了一句:“官儿不大,架子倒挺大。” 冷临江疾步走到庭前,又皱着眉走回来,摇了摇头,替韩长暮辩解了一句,可又觉得词穷:“老韩虽说面冷,可,嗨,我也好多年没见他了,许是,许是受了什么磋磨吧,不应该啊,他这身份,谁敢磋磨他啊,嫌命长了么。” 话音犹在,韩长暮四平八稳的进了正堂,又四平八稳的端坐着:“冷少尹,姚参军,不知此次来找某,是有何事。” 冷临江原本想笑一笑,以示亲近,可见韩长暮这副模样,他那笑还没绽开,就凝固了,尴尬道:“这个,今日长安县李家二公子来报,他的飞奴从玉门关飞回,带了一封书信回来。” 言罢,他将布条递给韩长暮,继续道:“某与姚参军前来,是想借杨幼梓的手札一用,比对一下字迹。” 说完,姚杳和冷临江皆觑着韩长暮的神情,谁料他连面皮儿都没扯动一下:“多谢冷少尹和姚参军来报某,这信某留下了,某会详查此事的。” 这副公事公办的客气,就像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叫人挑不出错,也发不出火。 呵,这暴脾气,真不知他是不识字还是听不懂人话。 姚杳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正欲说话,却见韩长暮一记眸光冷冷扫过来,她把话又咽了回去,只艰难道:“这个,那,就有劳韩少使了,韩少使辛苦了。” 韩长暮玩味的瞧着姚杳,见她英气的脸上憋着敢怒不敢言的郁结,脸涨得微红,不禁眼角一跳,依旧神情淡漠,一身官袍妥帖的连个衣褶子都没有:“若无事,某就不远送了。” 姚杳哽的几乎吐出一口老血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油盐不进,好赖不分的人,若非,若非他官儿大,她真想揪着他的衣领子,给他两耳光,再问问他是聋还是瞎。 姚杳骂完韩长暮,又骂自己没用,翻身上马又见冷临江,那股子无名火拱的她气闷不已,同样都是绯袍子,怎么这个绯袍子就这么中看不中用呢,她重重甩了下马鞭,绝尘而去。 “阿杳,你干什么去啊。”冷临江打马赶了上来。 “吃大户去。” “谁是大户。”冷临江摸了摸后脑勺。 姚杳目不斜视:“你啊。” “......” 韩长暮啜了口茶,仔细比对了布条上的字迹,虽然墨痕氤氲,字迹有些看不清,但笔法依稀尚存,确为杨幼梓亲笔所书。 他轻轻靠着椅背,看来饷银和布防图失踪一案,的确另有蹊跷。 别的不说,如此惹眼的辎重车队,是如何避过戍军的耳目,绕开了玉门关,走到莫贺延碛去的。 车队为何要绕开玉门关,是人刻意为之还是迷了方向。 杨英华的案子可以暂且按下,往后拖一拖,可饷银和布防图失踪一案,却是不能耽误的,他合上书卷,骑马去了善和坊。 善和坊不大,但所居多是高门显贵,围墙高大,秋日午后,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暗影从墙头斜到地上,曲巷更显狭窄。 内卫司使夏纪纲的宅子就位于善和坊北曲,他是经年老吏,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做了十五载的内卫司使,最善想陛下之所想,急陛下之所急,是朝中最得圣心的紫袍高官。 他宦海行船数十年,素来勤勉谨慎,可偏偏就在阴沟里翻了船,栽在了杨幼梓的身上,饷银和布防图失踪后,杨幼梓被通缉,他因监管不力,挨了三十棍子。 若年轻时,这三十棍子打在身上,皮开肉绽不算什么,可他到底上了年纪,这三十棍子打下来,他愣是在床榻上趴了半个月。 韩长暮身份显赫特殊,又是秦王殿下举荐提拔的,但为人谦逊勤勉,夏纪纲觉得,抛开身份不提,韩长暮的确不失为冷面寒铁,假以时日,必能成一代名臣。 听了韩长暮所报,夏纪纲也觉事有蹊跷,不能耽误,他撑着起身进宫面圣。 进了两仪门,刚走到两仪殿的西阁窗下,就听到里头传来怒吼,“砰”的一声,不知是个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连窗上糊的霞影纱都震得晃了晃。 夏纪纲狠狠哆嗦了一下,他到底老成持重,没有一屁股瘫在地上,忙在窗下束手静立。 他缩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也不敢偷听偷看,可那毫不掩饰的怒骂如同魔音咒语,直往耳朵里钻。 “你个逆子,竟然去逛平康坊,你宫里收了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么。” “逛就逛了吧,你还被人看见了,你还要不要脸了。” “被人看见也就算了,你还是被久朝救下的,你,你,可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朕,朕怎么就这么倒霉。” “咳咳咳,你把那刺客留下干什么,长得美,长得美就能不要命了,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 “你说,立秋那日你干什么去了,你,你,你竟然劫法场去了。” “你说,你劫法场干什么,咳咳咳,你好色,劫点姑娘就得了,你劫小子干什么,皮糙肉厚的,有什么可看的。” 夏纪纲踉跄了下,感情这骂人的是圣人,挨骂的是太子啊,这可是皇家隐秘,千载难逢,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啊,没胆子偷听,也要听。 再说了,他是被动偷听,可不是主动的,他是无辜的。 原来孤竹馆是因为这个被查抄的,这个韩长暮,嘴还真够严实的,一头撞进了热闹的怀里,竟不给他分点听听。 圣人一句一句骂下来,越说越不像话,可夏纪纲却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圣人也是为人父的,自己亲生的儿子,闯了祸,不宠着惯着哄着吓唬着,难不成真的掐死么。 不过,他听到了这么狗血,这么上头的八卦,会不会被圣人灭了口呢。 圣人终于骂累了,骂的嗓子疼,连灌了几口茶,把太子轰出去了。 夏纪纲进门,正与捂着脑门的太子擦肩而过,他没敢看太子的惨状,一低头,看到金砖地上碎成八瓣儿的白玉镇纸。 他摇了摇头,圣人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以前十天半个月才换一回的白玉镇纸,现在三五天就得换一回了。 圣人真的不考虑把白玉镇纸换成铜镇纸么,结实,砸不坏,关键是砸人脑袋,一砸一个血洞,够解气啊。 夏纪纲不知和圣人说了些什么,暮色中归来时,带回了便宜行事的密旨,令韩长暮全权察查此案,半个月后启程玉门关。 夏纪纲正襟危坐,满脸凝重:“玉门关之事,久朝可有什么打算。” 韩长暮微微前倾:“杨英华一案原本是京兆府在查,而此番杨幼梓的消息,又是京兆府报上来的,大人,卑职此去玉门关,人多眼杂,又事关西域诸国,为免打草惊蛇,卑职不打算带内卫司的人去,想从京兆府调些人手同去。” 夏纪纲眸光一瞬:“也好,久朝打算带谁去。” 韩长暮脑中划过姚杳将醒未醒的模样,道:“京兆府参军,姚杳。” 夏纪纲愣了一愣:“那个牙尖嘴利的姑娘。” 如今世风开化,朝中军中都不乏女官,但女子素来娇弱吃不得苦,嫁人之后多半会辞官不做,相夫教子,有走的有来的,走马灯一般,如此算下来,女官并不算多。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五章 夜里好多人 夏纪纲对姚杳颇有几分印象,依稀记得她长眉入鬓,杏眸灵动,英气十足,样貌生的俏,性子又爽利,不娇弱也不怯懦,办起差事来也尽心竭力。 夏纪纲收回心思,点头笑道:“若非老夫熟知久朝的心性,还真会误以为久朝对姚参军起了什么心思。” 韩长暮像是没听到这话一般,没有尴尬也没有羞涩,更没言语什么。 夏纪纲花白的眉毛挑了一下,还是个年轻后生,等他到了自己这个年岁,就该知道屋里有个贴心人,是一桩比位极人臣还要舒心惬意之事,不过,姚杳这样的,还真配不上他的家世。 方才进宫面圣,说正事的时候,圣人意味深长的提了一句,叫他好生照看这个后辈。 这照看二字,公事私事皆有。 坊间传闻,这位身份显赫的韩家嫡长子,早过了议亲年纪,房里却无一人,若非缘分未到,就是身有旧疾。 他干干一笑,叮嘱起来:“甲支的暗桩都是杨幼梓的心腹,精心栽培,久朝尽可以带去,一箭双雕。” 韩长暮应声称是。 夏纪纲扶着膝头,慢慢思量:“久朝,这几年朝廷对突厥用兵,虽说重新收回了玉门关,打通了西北商道,可几场大仗打下来,又连年天灾人祸的,国库里已经穷的叮当响了。” 他哭了半天穷,终于转到正题上:“虽然布防图若是落到突厥人手里,是塌天大祸,但好歹兵部还有备用的法子,不至于尽失先机,但丢失的饷银不是小数目,圣人严命,要查个水落石出。” 说到底,在圣人眼里头,银子终归还是比人命要紧一些。 韩长暮点点头:“卑职明白。” 夏纪纲从袖中取出一页纸,叠的四四方方:“茶税盐税都不足,传来的消息是突厥频频骚扰,还有马匪作乱,大黄的事也不能再拖了,龟兹国看起来是心向我朝,其实是个墙头草,在突厥人和我朝之间见风使舵,久朝此去,一并留心查访吧。” 韩长暮看了看那页纸,上头只写了一行字:太医署医令韩增寿长子韩久朝。 这是个不错的新身份,韩长暮点头:“大人,那么姚参军的身份。” 夏纪纲呵呵笑了:“韩医令的长子出游,带个大丫鬟随侍左右,不算过分吧。” 韩长暮挑眉,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便再未多言什么,告辞离去了。 长安城里一百零八里坊如同星罗棋布,曲巷深幽纵横阡陌,正所谓东贵西福,紧挨着皇城的大坊里住的多是显贵人家,寸金寸土的地界儿上,连茅房都盖得格外精巧,根本没有荒废无人的宅子。 而远离城中,位于城南的众多里坊,就荒凉的多了。 住的都是在长安城中艰难讨生活的贫民,有那些活不下去的,只好离开长安城,另谋生路。 这些里坊里的空宅子,富人看不上,穷人买不起,也就慢慢荒废下来,有些个原本就偏远少人的里坊,竟有了十室九空之势。 夜深人静,月影婆娑,长安城里宵了禁,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就发生在这些空宅子里,可事无绝对,总有那些不怕死的,将见不得人的事,晾到明晃晃的月光下。 深幽的屋脊上,趴着个人,一动不动的趴了半个时辰,就像死了一样,初秋的夜里,已经很冷了,可他连个哆嗦都没打,足见身板儿硬实。 眼见子时将至,内卫司丁支和丙支换防,一队从内卫司出,一队从长乐门出,要穿过宽约二十余丈的街巷。 那条街上,没有灯火,没有月色,黑黝黝的不见五指。 屋脊上的人终于动了动,以此证明自己是个大活人,他微微抬头,发出类似猫头鹰一样的咕咕咕的叫声。 秋夜里,有猫头鹰不算稀罕,内卫司外的一棵大榕树顶,就常有猫头鹰。 三短两长,咕咕咕叫了五声。 声音刚消,子时的更声就敲了起来,丁支和丙支相对着,走到街巷上。 一道黑黑的人影,从大榕树上飘落下来,轻飘飘的样子,就像秋叶无声落地,趁着两队换防,步入黑暗街巷的转瞬之机,那人无声无息的走进内卫司的大门。 公事房里,韩长暮捧着书卷,见孟岁隔匆匆进来,头也不抬道:“来了。” 孟岁隔点头:“来了,牢里那个已经抓了,屋顶那个,也跟着了。” 书卷在手心轻轻一磕,韩长暮平静道:“先关着,不用理他。” 屋脊上的那个人,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没有见到有人从内卫司出来,便知道大事不妙,人定然是折在了内卫司牢里,他不再犹豫,“呸”的一声,把口中的草根吐到灰瓦上,飞身而走。 宵禁以后,各里坊都有坊丁巡视,坊门也锁着,有坊丁看守,这守卫看起来严密,却是漏洞百出,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且不说有权有势之人,亮个牌子就能随意出入行走,单是那些高仅及肩的坊墙,还有只会些拳脚功夫的坊丁,就拦不住飞檐走壁的高手,那就更别说偏僻的坊墙根儿上,还有人刻意掏的狗洞了。 那人身手极为利落,又格外熟悉坊丁巡逻的路线,小心翼翼的避开了。 无声无息的穿街过巷,翻越坊墙,没有惊动任何人,便一路穿过太平坊,延寿坊,那人最终拐进了普宁坊的祆祠中。 这人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身后的二人,也没有惊动他,眼看着他进了祆祠,便留下一人守着,另一人回了内卫司。 韩长暮听了孟岁隔的回禀,屈指在长安城图上磕了磕,平静道:“这祆祠有前后两个门,派四个机灵的轮换守着,等牢里那个吐了口再说。” 孟岁隔显然对牢里那些手段捻熟于心,忙点了点头:“已搜了身,喂了软筋散,脱光了扔到圆室里,隔一个时辰给他喂一次胡饼,没有给水。” “再把圆室的地龙烧上。”韩长暮平静道。 孟岁隔轻笑:“又干又热又没水,估摸着没两天就撂了。” 韩长暮捻着书角,神色平静:“明日,你跟着程校尉他们走陆路,此间事毕,我再和京兆府的姚参军走水路过去。” 孟岁隔仗着与韩长暮关系近,嘿嘿一笑:“大人,姚参军是个姑娘,你们孤男寡女的,不太方便吧。” “......”韩长暮无语,只好拿书卷敲了孟岁隔一下,平静的眉心蓦然起了一丝隐痛:“到玉门关后,你全力查访那位神医的下落,案子就让程校尉他们先查着,你不必管,只消盯着他们即可。” 孟岁隔敛尽了笑意,点头称是,转身退了出去。 深夜里,浮云遮蔽圆月,影影绰绰的朦胧,布政坊西边,巨大的牛角状的剪影投上坊墙,剪影下方黝黑朦胧,融进泛着水光的青砖曲巷。 祆祠中静悄悄的,祭坛里的火燃的正旺,通红的火光照在雪白的墙上。 两个男子借着祭坛藏起身影,只传出刻意压低的声音。 “普宁坊泄露了。”这把声音有点粗,汉化说的生涩蹩脚,句尾都带着些胡音。 另一个男子犹豫了片刻,分明有些害怕眼前的人,声音压得又低又恭敬:“是,老四太大意了,竟没察觉到后头跟着内卫司的人。” 粗声咳嗽了几声:“顾老三在内卫司,没几天就会招认,叫普宁坊的人先撤了。” 恭敬的声音低低应了一句,继续道:“南边儿都安排好了,五日后上船,在风陵渡换货。” 粗声道:“前头连着被玉门关的戍军扣下两批货,这一批货再不能安稳送出去,萨宝就要换人了。” “是,您放心,这批货万无一失。” 话音渐消,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出了祆祠,月色下,那身白袍朦胧如风,一晃而逝,直如鬼魅。 太极宫的西侧,穿过千步廊,走进嘉猷门,大片鳞次栉比的低矮宫殿在夜色里起伏,暗影黑压压的低沉压抑。 掖庭宫里人多而杂,都是些卖苦力的罪奴宫人,辛苦劳作了一整日,天擦黑便早早的就歇下了。 一入夜,灯火尽数熄灭,与灯火阑珊的内苑恍若两个人间。 无数双眼睛盯着黑暗里的蝇营狗苟,嘉猷门和千步廊之间,有个不起眼的窄小夹角,四围青砖高耸,上有屋瓦层叠,日光晒不到这里,颇有些阴冷森然,平日少有人来。 少有人来,也不是没人来,这个沉沉的深夜里,便短促燃起一个火折子,幽幽暗暗的亮起一盏灯。 灯下传来个男女莫辨的尖声利嗓,虽说声音压得低,但仍有些刺耳:“回禀灵使,圣人今日下了密旨,命内卫司少使韩长暮去玉门关查饷银失踪案了。” “圣主果然所料不错。”恍若一阵风吹过,黑暗里的声音悠悠荡荡的:“圣主吩咐了,你设法查清楚韩长暮什么时候,都带了什么人去,走的什么路线。” 尖声利嗓道:“圣主果然要动手了?” 风声游荡道:“圣主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测的,你只管听命行事就是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六章 太子又废了 尖声利嗓低低唔了一声。 风声飘荡道:“好了,你退下吧。” 噗的一声,灯火熄灭,余烟袅袅。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离开,一个沿着千步廊步入灯火阑珊的内苑,一个穿过嘉猷门走进死气沉沉的掖庭宫。 次日一早,坊门刚开,百姓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坊门口的布告栏上多了一张皇榜,皇榜边儿上多了两个坊丁。 “日蚀不祥,天降灾殃,太子失德,废为汉王,秦王理政,代为监国。” 姚杳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坊门口布告栏上贴的皇榜,摇了摇头,太子,又被废了。 这皇榜写的蹊跷,只字未提太子强抢死囚入府的那件事,只是说了日食不祥,太子失德。 日食是天象,祥不祥的全凭人说,保不齐今日不祥,明日就祥了。 太子失德是众人皆知的,但却说的含糊其辞。 这太子失德显然只是日食不祥的陪衬,废了他,是为了平息老天爷的怒火,等老天爷消了气,太子就还是那个太子。 这道旨意,分明是打了个太极,为着以后太子的复位留个余地。 这倒霉太子,废了立立了废,倒颇有几分像康熙年间的那个倒霉太子。 只不过那时是九王夺嫡,打得一团火热,现如今却是二虎相争,其他老虎装病围观,想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长安城哟,要不太平喽,这些个京官儿啊,不那么好干了。 姚杳恶狠狠的啃了一口胡饼,刚走进京兆府衙署的大门,就瞧见何登楼匆匆迎上来,接过她手上的缰绳:“姚老大,府尹大人找你。” “你这是,什么表情。”姚杳瞧着何登楼皱眉,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有些不解。 “府尹大人脸色不好,瞧着有点生气。”何登楼道。 姚杳挑眉,脸色不好,有点生气,这有什么奇怪的,自打冷临江这尊神来了京兆府,刘府尹什么时候脸色好过,开心过。 不过,莫非真是她方才想的那样,京官儿不好干了,头一个拿京兆府尹开刀了。 她摇摇头,把剩下的胡饼塞到何登楼手里,拿袖子擦了擦嘴,疾步过去。 “什么,要卑职跟着一起去玉门关,跟那个,那个玉面阎罗一起。”姚杳啪的一拍桌案,瞪大了杏眸吼道。 晃了晃手,力道太大了,手心又麻又疼。 刘府尹拿杯盖儿慢条斯理的刮了刮浮沫,浅浅啜了一口:“阿杳啊,这是好事啊,办成了,可是要扬名立万的,说不好你就七品变六品,俸禄当然也要涨一涨的。” 升职加薪,确实是好事,可要是办不好呢,都说富贵险中求,那也得有命享富贵才是。 姚杳迟疑:“那,要是办不好呢。” 刘府尹抬了抬眼皮儿:“那就,七品变没品喽。” 好家伙,这哪是富贵,这分明是火坑。 她费劲巴力的从没品熬到七品,容易吗,一件差事就打回原形了,那不能够。 姚杳笑眉笑眼儿的凑过去:“府尹大人,卑职跟大人打个商量可好,换个人去可好。” 刘府尹慢慢摇头:“这是密旨,内卫司奉旨选人办案,阿杳,你是嫌自己脑袋长得多了,想摘几个下去么。” “......”姚杳想掐死那个韩长暮。 什么密旨,选人办案,韩长暮他令堂的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绝对是故意挟私报复。 这丫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找她这个没靠山的烧,这小鞋穿的,脱都脱不下来。 还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狠毒多是内卫司。 她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脖颈,不去,脑袋就没了,去,或许只是尊严没了。 士可杀不可辱,那是文士迂腐的风骨。 她一个小女子,要什么风骨,是能当肉吃还是能当银子花。 命当然比尊严重要,性命面前,尊严什么的,不存在的。 她咬牙点头:“好,那卑职去准备准备。” 刘府尹敛了笑意,深沉点头:“阿杳,这件事是密旨,连临江也不能说实话,本官会告诉他,派你去了杨幼梓的老家查案。” 姚杳点头,心下却是不以为意。 府尹大人还是太傻太天真了,她和韩长暮一起消失,冷临江一定会浮想联翩。 想什么,总不能想韩长暮和她一起私奔了,只能是一起办差了。 就在姚杳浮想联翩之时,刘府尹把一摞文书推给姚杳:“这是你的关凭路引。” 姚杳好奇的打开一看,险些气个倒仰。 做戏做足全套是不错,可也不能把她从个七品的参军,做成了韩家的大丫鬟。 她不要面子的啊,她的威信都丢到八百里地外了,这要她以后还怎么带领手下,抓盗匪打流氓啊。 姚杳收好文书,气的脸色铁青的走了。 而醴泉坊的五味酒肆悄没声儿的关了门,门上贴了张布告: “掌柜家中有事,酒肆停业。” 一张布告写的没头没尾,没说关多久,也没说啥时候开,更没说掌柜家里有啥事。 来用午食的食客们扑了个空,有些丧气,纷纷在酒肆门前驻足,念叨那张没头没尾的布告。 “掌柜家里有事,啥事,这掌柜得有三十了吧。” “兄台的意思是,掌柜回去成亲了。” “不不不,三十的女子,怕是早就成亲了吧,莫不是......” “嘶——莫不是回去——捉奸。” 众人一片嘘声,万般可惜,这掌柜怎么就没住在长安城里呢。 这么好的热闹,怎么就没发生在自家眼皮子底下呢。 有人迟疑道:“上回,掌柜被万府的管家为难,诸位可知道。” “知道,知道。” 众人纷纷点头,那场热闹,看的记忆犹新。 又有人迟疑:“兄台的意思是,掌柜这回被人掳了。” 食客们众说纷纭,生生脑补出了一场青天白日抢人的大戏来。 只是这出大戏的女主角此时正头戴帷帽,坐着马车,孟岁隔一身车夫打扮,身后跟着几个家丁小厮,在金光门前等着验路引文书。 常在东市北街趴活的“青城大弟子”骑着头瘦弱青驴,身后挂着个鸟笼子,靛蓝色的布罩得严严实实,身后小徒弟扛着幡儿,骑着头更加瘦弱的青驴,也混在大批出城人中。 出城人中,一驾三驷软金泥缀直顶的大车格外显眼,微动的车帘下频传软糯笑语。车外俱是五大三粗的挎刀大汉,看的人胆寒。 这些拉拉杂杂的旅人商队,闹哄哄的验了文书,晃晃悠悠的出了金光门,一路往西去了。 出了金光门往西,沿官道疾行两月,出了玉门关,图伦碛的漫天黄沙尽头,正是西行之人的淘金之处。 今日是十五,五日后便要启程去玉门关,姚杳交接完手头上的公事,刚下衙,就出了京兆府衙署。 她先是拐到西市的杏花楼,买了几盒酥,又去五味酒肆打了两壶金茎露和一份卤牛肉,将剩下的月俸花了个精光,才拎着东西,慢悠悠的往务本坊去了。 彼时残阳依稀,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在溶金晚照中起伏。 刚过了立秋不久,秋老虎的余威尚在,秋意到底来了。 曲巷两侧的梧桐树黄了叶子,在秋风里萧瑟着。 姚杳在树下轻快缓行,秋叶无声滑过肩头,后又打旋儿落地。 务本坊东北角上,灰瓦白墙的大宅占据了整个东北角,茂盛的蔷薇从墙头攀援下来,苍翠如翡。 牌匾高悬,黑底上拿金粉描了“柳府”两个字。 灿烂余晖落在上头,金光渐胜。 姚杳轻轻敲门,朱漆铁门拉开一道缝,门房看清楚了来人,忙打开门笑道:“七姑娘回来了。” 姚杳点头,轻车熟路穿过回廊,穿过一进院落。 “哟,小七回来了。” “七姑娘好。” “七丫头,你这拎的什么啊。” “七妹,你这是发财了,还是打算吃完这顿就不过了,买这么多。” 一路上招呼声起此彼伏,姚杳捻熟的应着,或笑或骂或动手打上脚踹,总算是护住了那几盒酥和两壶酒,进了正堂。 正是用暮食的时辰,食案上搁了一锅香浓的粳米粥,几碟子家常小咸菜,和一碟子白馍馍。 柳晟升捏着个馍馍,正往嘴里塞,抬眼瞧见姚杳,拿竹箸指了指对面:“回来了,吃饭吧。” 一句话,就像是回了家。 可不就是回家了么,姚杳七八岁出了掖庭,就搬到了这里,成了十六卫大将军柳晟升的义女,上头六个义兄,她排行老七,成了十六卫的后备军。 他们这七人,有些是路边的乞儿,有些是掖庭的罪奴,有些是慈幼局的孤儿,都是连活着也要用尽全力的可怜孩子。 十年间,柳晟升请了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他说,他们虽科举无望,但读书明理,不会走歪路。 每日下衙,柳晟升亲自教他们武艺,他说,他的孩儿们,就算是挨打,也要站着,不能躺着。 姚杳是七兄妹中唯一的丫头,力气小,柳晟升便请了李忠传她无影丝,把她给练成了大号的蜘蛛精。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七章 兜比脸干净 十年间,七兄妹纷纷各奔前程,有些去了边疆戍军,有些留在京中衙署,最终,柳晟升身边只剩下了兄妹三人。 后来,柳晟升陆陆续续也收了不少新人,但却再也没有亲自指点过武艺,也没有收过义子女。 姚杳成了柳晟升最后的最后一个义子女,当然,管教虽严却也宠的厉害。 姚杳没有假模假式的客气,拉了个胡床过来坐下,盛了半碗粳米粥,又掰了半个馍馍,咬了一口,微微蹙眉:“义父,今儿这馍馍是您做的?” 柳晟升抬眼:“是啊,怎么了。”他咬了一口:“味儿不对?” 姚杳嘴角抽了抽,嘿嘿一笑:“义父,您这十六卫大将军的手,是拿剑拿枪,指挥三军的,哪能蒸馍馍,大材小用了不是。” 柳晟升皱眉,又咬了一口:“这么难吃吗。”他扬眸望外,脸色沉了沉:“难怪那帮臭小子一听用暮食,跑的比兔子都快。小七,去,把你大哥叫来,让他去刷恭桶。” 姚杳扑哧一笑,把酥点和酒摆在食案上:“义父,杏花楼的酥,五味酒肆的金茎露,您尝尝。” 柳晟升默了默:“这么有孝心,小七,你这会儿兜比脸都干净吧。” “......”姚杳无语:“义父,您这么聪明,让孩儿还怎么活。” 柳晟升摇头,呼噜呼噜的喝了半碗粥,一抹嘴:“是为了去玉门关的事儿。” 姚杳轻咬下唇,点了点头。 柳晟升沉了沉脸色:“阿杳,玉门关一事,事关重大,韩少使是个信得过的。” 得了,一句话,截断了姚杳所有的小九九,半个月后,死心塌地的跟着去吧。 她点了点头,喝了口粥,乖巧笑了:“孩儿知道了,义父放心,孩儿办完了差事,给您带玉门关的好吃的回来。” 还是女儿家最贴心,看看那外头几个臭小子,每回出门办差,除了带回一堆酸臭的脏衣裳,几时带过好吃的回来。 柳晟升看着如花似玉又贴心乖巧的义女,这么好的闺女,怎么也没听说约过什么小郎君大公子之类的。 听说这两年,闺女和冷临江那小子走的挺近,哦,跟霍寒山好像也挺近。 柳晟升想了想,公私不分的把跟姚杳走得近的青年才俊划拉个遍,最后勉强挑了两个顺眼的出来,往姚杳身边摆了摆。 他摇了摇头,冷临江和霍寒山,一个纨绔子一个冒傻气,倒找银子给他,他都不要。 他一时忘了姚杳的出身,忘了她京兆府双煞的名声,忘了她已年过十八,没人中意也没中意谁,八成算是砸在手里了。 柳晟升没有成家,也没有亲生子女,年过半百了,有这样一个义女,也算是有女万事足。 他咧嘴笑了笑,便冲着外头喊了一句:“郁新,郁新。” 郁新躲在厢房里打了个哆嗦,义父做的馍馍是万万吃不得的,看了看蹇义:“去,义父叫呢。” 蹇义抽了抽嘴角:“大哥,义父叫的是你,又不是我。” 孟善喝了口茶,笑道:“大爷,二爷,刷个恭桶而已,至于么。” 郁新和蹇义对视一眼,齐齐翻了孟善一眼:“感情不是你刷。” 别逗了,堂堂十六卫的指挥使,去刷恭桶,还一刷几个月,他们不要面子的啊。 孟善继续干笑:“那,躲着不去,就不用刷恭桶了吗?” 这不废话么,什么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着不去,搞不好还要多刷几个月的恭桶。 但是,重点是刷恭桶吗?重点是没面子好吗! 郁新瞪了一眼蹇义:“二弟,你要是不去,我揍你。” 蹇义哆嗦了一下,跟在郁新后头进了正堂。 柳晟升抬眼:“都来了,正好,老大,老二,你们俩这个月的月钱呢,拿给小七。” 郁新和蹇义面面相觑,心一横:“凭,凭啥。” 柳晟升抬眼:“小七的月钱都买了吃的孝敬我了。” 郁新和蹇义一眼就瞧见食案上的酥和酒,齐齐瞥了姚杳一眼。 这连借花献佛都不算,分明是强盗下山,明抢,还不能说,一说准得挨揍。 义父那大手,一巴掌扇下来,保准摔得啃一嘴泥,明日顶着鼻青脸肿去金吾卫,那帮小子还不得笑抽过去。 能用钱解决的都不叫事儿,损失点银子算什么,被一群手下围观嘲笑,才是最让人疯狂的。 二人敢怒不敢言,皱着眉,磨磨蹭蹭的掏银子。 柳晟升看了看食案上的两个佩囊,冲着二人抬了抬下巴。 郁新垂头丧气的脱鞋,从鞋里抠出两个铜板儿,搁在食案上。 蹇义叹了口气,解开绑腿,从里头摸出三个铜板儿,也搁在食案上。 “没了?” “没,没了。” 柳晟升把两个佩囊和五个铜板儿往姚杳那推了推,笑盈盈的,不像杀伐果断的大将军,倒像和蔼可亲的慈父:“阿杳,穷家富路,别委屈了自己。” 姚杳用崇拜的小眼神儿望着柳晟升,要说这姜还是老的辣啊,义父这一手空手套白狼玩的就是溜。 她乖乖巧巧的笑道:“多谢义父。” 郁新和蹇义绝望了,釜底抽薪,这比刷恭桶还狠啊,现在兜比脸都干净了,后半个月可怎么活。 只能吃公厨了,饿不死就行了,还要什么山珍海味,想多了不是。 既然定下了玉门关之行,姚杳也就不再患得患失的纠结,依着前世看新疆旅游攻略时的记忆,手写了一份古代版的西域出差攻略,详尽列了需要的装备,打定了主意,不吝钱财,能买的就买,买不到的就自己做。 毕竟,在这个感染了没有抗生素,感个冒就有可能一命呜呼的古代,保命是第一位的,钱财什么的,都是浮云。 想明白了这点,姚杳一咬牙,从京兆府支了两个月的月钱,走了一趟西市。 半日下来,日薄黄昏之时,姚杳在药铺,靴行,衣肆,铁行砸了大把的银子,可惜有些东西花银子可以买到,而有些东西却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月上中天,云翳散尽。 平康坊里的院子正是热闹喧天的时候,可坊里的曲巷却是少人,高悬的红灯笼密密挨挨的,一直连到天边。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汉王谢孟夏,摇着折扇,就走在这一串儿红光下,他一身白衣打扮,风姿很是潇洒。 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两个小厮,说是小厮,下盘极稳,步履又轻快,不是一般的小厮。 上回逛孤竹馆,谢孟夏触了霉头,没尽兴不说,还被圣人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顿,他觉得自己亏得慌,今日得闲,转头就往风荷苑去,要把那点不尽兴找补回来。 他从太子被废为汉王,但也只是名分废了,却还在东宫里住着,只是不许他参政议事罢了。 也不知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也懒得去揣测圣人的心思,更乐的离参政议事远远的,多了那么多闲工夫,他总算能可劲乐呵了。 曲巷深幽空寂,只有谢孟夏三人悠闲走着,身后拖着长长的影。 凄厉的刀刃相撞声响起,顷刻间刺破了曲巷的静谧。 谢孟夏一个踉跄,险些坐到地上,看到泛着湿漉漉水光的青砖地上,倒映出一轮月,遭了惊吓的宿鸟扑簌簌冲天飞起,正好划破倒影。 刀锋转瞬即至,白森森的刀背上,可以看到谢孟夏惊惶的脸。 他惨叫了一声,发觉身子一轻,倒退了出去,刀锋又离自己远了一些。 原来是小厮打扮的侍卫反应很快,刀刃声响起的时候,两个人就跳了出来,一左一右夹着汉王,没往前冲,反倒避开刀影锋芒,往后退去,这才没让抖个不停的汉王一头撞到刀刃上,砍花了脸。 谢孟夏这才神魂归位,就着红彤彤的灯笼一瞧,那提刀砍来的大汉,生的五大三粗,可脸却十分清秀。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他啧啧嘴,含情脉脉望着大汉,叹了口气。 两名侍卫一个踉跄,很想把这丢人现眼的汉王给扔了,自己跑路。 大汉脚步一收,分明是被谢孟夏那句“卿本佳人”给吓着了,他明明是个货真价实的汉子,几时跟佳人扯上关系了。 眼前这人莫不是个瞎子,要不就是被他手上的大刀给吓疯了。 哗啦一声,大汉手腕一抖,刀上一串铁环响个不停,他明白过来自己是被羞辱了,一句话都没说,一把刀使得行云流水,劈砍自如。 两名侍卫显然也是万众挑一的好手,一人使刀一人使剑,愣是没让大汉手里的刀近过身前一丈,夹着汉王且战且退。 这条曲巷一端通向风荷苑,一端通坊门,看起来是进可攻退可守,可架不住这曲巷又深又长,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站在曲巷正中,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喊声救命都没人听得见。 侍卫盘算的很好,往后退是坊门,只要他二人护着汉王,退到坊门,就算是有惊无险了。 奈何盘算很美好,现实很打脸。 侍卫架着汉王,刚退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呼呼风声。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八回 少使的裤子 使剑的那位回头一瞧,却见两名胡姬身如鬼魅的出现,手中两柄长剑齐刷刷一个起势,竟练的是双剑合璧的招数。 前有力大无穷的憨货拦路,后又貌美如花的蛇蝎拦门,侍卫一低头,汉王已软的站不起身了,靠着侍卫直往下溜,彻彻底底成了累赘。 怎么算,胜算都不大。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丢下汉王自己跑路是万万不能的,他们的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东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汉王若是倒了霉,他们只能陪葬。 使剑的对使刀的眨了一下眼,冲着天抬了抬下巴。 使刀的会意,揪着汉王的衣领子,就把他拽了起来。 使剑的手一扬,又扯下缠在腰间的软剑,双剑一旁,哐啷作响,一左一右滑向逼过来的大汉和胡姬,另三人暂时无法逼近。 趁着这个机会,使刀的便揪着汉王的衣领子,提着他轻飘飘的划破夜空,飞身而起。 刚踩上高高的屋瓦,谢孟夏恐高,吓得腿肚子直打转,屋脊上便刮过一阵飓风,猝不及防的把谢孟夏和使刀的给掀翻了下去。 使刀的比谢孟夏先落地,而且没能及时抓住他,短短一瞬,他便已经想到汉王摔到地上后,自己的八百种死法,眼一闭心一横,在挨着地的转瞬,就地一滚,滚到汉王掉下来的地方,冲着他举起了双手。 谢孟夏的惨叫扯破了喉咙,震得树冠都剧烈摇晃起来,他大头朝下,冲着使刀的栽下去。 这样掉下来的姿势,原以为不是谢孟夏脑袋开花,就是使刀的胸口开花,谁料花没开,谢孟夏却悬在了半空中。 一条猩红的长缎紧紧缠住谢孟夏的双腿,把他掉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 长缎的另一端,握在从屋檐上跃下来的胡姬手中,她落地的同时,身形不断飞转,长缎缠在了腰间,手随之扼住了谢孟夏的脖颈。 这长缎这真结实啊,他那么重竟然没断掉。 胡姬,又是胡姬,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呃,月黑风高,怎么会有这么多做贼的佳人啊。 谢孟夏被长缎捆住,又被胡姬掐到翻白眼儿,是一个从希望掉到绝望的过程。 这让他以后还怎么直视胡姬,还能不能愉快的寻花问柳,饮酒作乐了,还怎么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纨绔子。 他咳嗽了几声,哼哼哧哧道:“美人儿,美人,我,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咱们好商量,都好商量。” 胡姬看了侍卫一眼,道:“少废话,让你的人把兵器都放下。” 汉王的命悬在一线,侍卫早就投鼠忌器了,没等谢孟夏吩咐,便咣当一声,把刀剑扔在地上。 大汉和另外两名胡姬忙把刀剑捡起来,反剪着两名侍卫的手,捆了个杀猪的姿势,扔到地上,随后退到胡姬和谢孟夏身边。 “美人,美人,你看,我们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别,别杀我。”谢孟夏战战兢兢的看着被捆的扭曲变形的侍卫,冷汗沿着鬓边,淌了满脸。 胡姬阅人无数,见得贵人也多,上下一扫谢孟夏,虽是一身白衣,但难掩贵气,腰间的玉佩分明是宫里的物件儿,此人非富即贵。 “少废话,送我们出城。”胡姬手上一掐,掐的谢孟夏额角青筋直跳。 谢孟夏抽着嘴角:“这,这都什么时辰了,城门早,早就关了。”他想了想,利索道:“要不,几位屈尊到我府里躲一日,明日一早,我亲自送几位出城。” 胡姬眯起杏核眼,嗤的冷笑:“你的府上,怕是有去无回吧。”远远的有呼啸风声闯进来,已经没有时间多思量了,她掐紧了谢孟夏的脖颈:“走,跟我们走。” 谢孟夏没有反对,没有挣扎,当然,反对无用,挣扎受罪,还不如跟着走呢。 风声渐紧,屋顶上,坊墙上,树梢上,曲巷两端,突然多了许多人,劲装短打扮,精神又有杀气。 曲巷两端堵了七八个使剑好手,封住了去往风荷苑和坊门的路。 屋檐,坊墙和树梢上,架起十几把弓弩,个个弓拉满弦,箭对胡姬等人,若不是他们先抓了汉王和侍卫挡在前头当炮灰,早被射成了刺猬。 胡姬等人背靠着青砖墙,把汉王和两个侍卫抓在怀里,挡的严严实实的,虽说不会被箭扎成刺猬,但也跑不出去。 韩长暮从黑暗里走出来,整个人染了夜色,看上去寒津津的,眼看着谢孟夏成了挡箭牌,他脸色没变,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挥了挥手,就要让人放箭。 “等等,你等等。”谢孟夏害怕了,颤巍巍的大喊了一声:“韩长暮,你这不对啊,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啊,得先好好说说,让他们先放人啊。” 韩长暮挑眉:“这些人是逆贼,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怎么能是人命如草芥呢。” 谢孟夏腿一软,绝望的晃了晃:“不是,韩长暮,你看清楚了没,是我,太子,我可是太子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死了呢。” 怎么,怎么会有这么蠢的脑袋,急火火的把身份亮出来,是嫌死的太慢了吗。 韩长暮摇头:“汉王殿下,您说错了,您已经不是太子了,您跟您的那些兄弟,那些王爷们,没什么不一样,圣人儿子多,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再说了,为国尽忠,是您的本分,汉王殿下,你该不会是贪生怕死,想让臣放了逆贼吧。” 这话说的又诛心又大逆不道,谢孟夏气的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绑的跟粽子一样的两个侍卫,也翻了白眼儿,原以为内卫司的人赶到,他们能活命了,谁想竟死得更快一些。 掐着谢孟夏脖颈的胡姬,也听了个清楚,眼前挡着的人,的确是个来头大的贵人,可好像正倒霉着,都说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这只拔毛鸡会不会把她给连累了。 胡姬有些犹豫了。 韩长暮趁机连哄带骗:“诸位也都知道,身上所犯并非死罪,可害死了汉王,那可就是死罪了,若诸位放了汉王,某可以答应诸位,得到了某想要知道的事情,某可以放诸位一条生路,绝不赶尽杀绝。” 胡姬等人更加犹豫了,这一犹豫,掐着脖颈的手,就无意识的松了松。 就在这时,只听得“噗噗噗”几声轻响,数支小箭破空而来。 那箭与寻常的箭不同,像一枚枚绣花针,细如牛毛,快若疾风。 而谢孟夏和侍卫也反应极快,见韩长暮眨了下眼,便像腿软一般,往下一溜,瘫在地上,堪堪避开小箭。 只是谢孟夏倒霉,瘫下去的慢了一瞬,牛毛小箭擦着他的金冠而过,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哐啷一声,金冠掉在地上,他的头发散了下来。 惨叫声在耳畔此起彼伏,他的眼珠转了转,望见胡姬等人被扎成了刺猬,躺在地上,活死人一般动弹不得。 韩长暮挥手,众多内卫蜂拥而上。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谢孟夏面前,伸手去扶他,一脸的歉疚:“殿下,臣,冒犯了。” 韩长暮韩长暮,又是韩长暮,这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碰到他,不是被刺杀,就是被劫持。 什么,罪魁祸首是胡姬,是胡姬劫持了他,不不不,胡姬长得美,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有道理。 谢孟夏抖着嘴说不出骂人的话,暗自腹诽着,抓住韩长暮的手,勉强站起来。 他腿软,刚走了一步,就踉跄着脸朝下往地上摔去,他急中生智,一把抓住韩长暮的衣摆。 “刺啦”一声,也不知韩长暮那一身衣裳穿了几年了,料子都朽了,被谢孟夏这么一抓,衣摆被扯开个大口子,随即断成两截,露出雪白雪白的中裤。 谢孟夏在脸即将砸到地上的转瞬,急中生智又抓住了韩长暮的腿。 那中裤是纯白锦缎缝的,光滑似水。 谢孟夏这么一抓,一扥,中裤轻而易举的被他拽了下来,堆在韩长暮的乌皮六合靴上。 冷冷清清的月光,落在两条白花花的大长腿上,白的晃眼。 韩长暮呆住了,不知道是该捂脸还是该捂腿,然后,就什么都没顾上捂起来,都晾在了月光下。 少使的腿长得不错。 少使的裤子被人扒了。 什么,赶紧把扒少使裤子的人抓起来。 别逗了,那是汉王,谁惹得起,别说他扒了少使的裤子,就是,就是把少使掳进东宫,也没人敢管。 还是少说多看,这样的热闹,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内卫门面面相觑,看着韩长暮的一双腿,愣住了。 一时寂静,没人想起来接下来该干什么,只觉的夜风凉飕飕的,有点冷。 “什么人,在平康坊滋事。”远远奔过来一行京兆府的提刀衙役,大声喝着,领头的正是冷临江和姚杳。 姚杳只觉得黑漆漆的夜里头,两道白光甚是扎眼,跑近了才看出来,那白光是两条白花花的腿,而腿的主人正是难得一脸懵的韩长暮。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九回 真假汉王 而抱着腿披头散发的那个人,正是在二虎相争中暂时落败的倒霉太子,现在的汉王谢孟夏。 她张了张嘴,这情景太诡异了,汉王好色,众所周知,莫非,她摇了摇头,看到了不该看的,自己不会被灭口吧。 她不由自主的又多瞥了几眼那腿,不得不说,那腿又长又直,堪称脖子以下都是腿,能气死超级名模了。 她不由得奇怪,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忍住的呢。 冷临江反应极快,抽了抽嘴角,冲到韩长暮面前,解下披风系在他的腰间,遮住他那双诱惑人的腿,又扶起汉王,深深施了一礼:“殿下,臣听闻有宵小之徒在平康坊生事,就赶了来,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姚杳也回过神,这情景不适合她呆,呆久了小命不保,忙跟着衙役四散开,守住曲巷两头,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谢孟夏攥着冷临江的手站稳了,惊魂未定道:“表弟这是干什么,跟我还客气什么,没事,没事,这么晚了,表弟还没下值么。” 冷临江抿嘴忍笑,很痛苦:“是,这就准备回去了,殿下,臣吩咐人送您回宫吧。” 谢孟夏点点头,转头去看死人脸的韩长暮,他扒了人家的裤子,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万一韩长暮因此想不开抹了脖子,那岂不是他的罪过,他安抚似的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歉疚道:“久朝啊,今日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明儿,明儿我给你摆一桌,给你压惊,赔不是,你可千万不能因为这个事儿,记恨我啊。” 报复,这绝对是报复,孤竹馆里,他搅和了汉王的好事,汉王这是处心积虑的扒了他的裤子,让他丢人现眼。 韩长暮恼羞成怒,又不好当场发作,硬生生的压下满腔火气,差点憋出内伤来:“殿下多虑了,折煞臣了,臣也绝不敢记恨殿下,喝酒就不必了,臣不善饮酒。” 不是不会记恨,而是不敢记恨,不敢明目张胆的把恨挂在嘴上,但是可以悄无声息的把恨记在心里,时机到了,背后捅个冷刀子泄愤。 谢孟夏脸颊抽搐,他太清楚韩长暮的秉性了,那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有仇当年就报,绝不留着过年。 他哽了一下,态度摆的更为和蔼可亲:“别呀,表弟,我是真心实意的觉着对不住你的,你和云归一样,都是我的表弟,我待你们的心是一样的。” 韩长暮瞟了汉王一眼:“殿下,臣如何能与冷少尹相较,冷少尹是殿下的血亲,臣只是远房,殿下莫要说笑了,臣今夜还要审讯,殿下若无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谢孟夏也觉得有力无处使,没话可说了,只好客客气气的点了下头:“好,韩少使辛苦了。” 韩长暮连看都没看冷临江一眼,招呼了众多看热闹的内卫一声,提溜着四肢麻木的胡姬等人,转身往坊门走去。 “诶,诶。”谢孟夏在后头喊了一声:“韩少使,那个,那三个胡姬,审完了,全须全尾的给我送回来啊。” 韩长暮脚下一顿,没有回头,什么话都没说。 被汉王扒了裤子,还想让他把美人送到东宫去,想什么呢,送去了,汉王敢要吗,他巴不得在美人身上淬满毒药,毒死谁谁倒霉。 姚杳望着韩长暮走近,走过她的身边,然后走远,她目不斜视,两条长腿不停的在眼前晃动,她的耳朵微微有点热。 完了,她以后都没法直视韩长暮了,去玉门关这一路,得折磨死人啊。 这间厢房不大,经年的青砖地,磨得光可鉴人,墙边搁了一架半旧的宽敞胡床,黑漆漆的旧木头上,铺了薄薄的毡毯。 韩长暮支着腿坐在胡床上,一手执卷一手扶着膝头,深夜里,一豆灯火有点暗,他睡意全无,精神着呢,恼羞成怒着呢。 想抓的人是抓住了,想问的事情也问出来了,可不想丢的人却也丢在了平康坊,还被那么多人看到了。 据说京兆府里的衙役都是大嘴巴,尤其是冷临江和姚杳,是大嘴巴里的翘楚。 保不齐明日天刚亮,他被汉王扒了裤子这件事,就传遍长安城了。 面子,里子,都荡然无存了。 韩长暮一个鲤鱼打挺跳下胡床,既然要走,何不早点走,躲开难听的流言纷纷。 况且,长安城里从不缺流言,三五日就换一个,几个月后,他从玉门关回来,现在的流言,早就是旧日云烟,不值一提了。 想明白了这件事,韩长暮索性也不睡了,利落的收拾起行装,又遣了个内卫,去京兆府给姚杳送了封信。 韩长暮啜了口茶,脸色微沉。 今晚这事,不光汉王扒了他的裤子这么丢人,还很蹊跷。 半个月前,内卫来报,汉王乔装改扮,带着折云和几个侍卫出城去了,跟了一路,发现汉王一行人走的是前往玉门关的官道。 当时听到这消息,韩长暮还很好奇,不知道汉王又抽的什么风,要去西域逛逛,难不成是要买几个胡姬回来。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 汉王出了城,也没有回城的消息,那么,晚上出现的这个汉王,是从哪冒出来的。 这两个汉王,必定有一真有一假,他看得清楚,晚上那个汉王,确凿无疑是个真的,那么出城的那个汉王,铁定是个假的了。 这个假汉王,是谁派出去的,派出去要干什么。 韩长暮苦恼的又揉了揉眉心,吩咐了个内卫去盯着东宫。 姚杳收到信时,正铺了满胡床的鹅毛,雪白柔软,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蜡丸上的章子完好无损,姚杳用力一捏,蜡丸碎开,小小的一张纸上,就写了两个字:明早。 她哀嚎了一声,仰面砸在大片鹅毛上,鹅毛纷纷飞了起来。 怎么会提前了呢,报复,一定是报复,今日她看到了他丢人出糗,他要早早的开始折磨她。 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刻薄鬼,这日子没法过了。 姚杳烧了信笺,把鹅毛压实装好,看来走之前是处理不完这些鹅毛了,只能留着路上慢慢收拾了。 她按照早已列好的清单,把收拾好的行装又重新检查了一遍。 晨雾袅袅中,连绵起伏的祁连山与天相接,深绿,浅翠,金黄,雪白的颜色都融在晨雾里,五彩斑斓里沾了湿漉漉的水气。 一行车队沿着无数前人踩出来山道,蜿蜒向前走着,车辙声很响,像是一声一声的惊雷,在安静的山里炸开。 有黑影在祁连山中闪过,像野兽,又像是人。 车队携带了不少货物,走的并不快,护卫们也都不算机警,没有留意到山中的异状。 茂密的林中藏了数十个人,有胡有汉,借着半人高的野草,掩藏起彪悍的身材。 这些人的眼睛,都追着那一行车队,长长久久行了个注目礼,有些个定力不够的,吧唧吧唧嘴,流了口水下来。 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是眼前这大世面实在千载难逢。 三驷软金泥缀直顶的大车,几十个半人高的楠木箱笼,凶神恶煞的提刀护卫。 这是妥妥的大肥羊的高端配置啊。 口水留的最凶的小子擦了下嘴,凑到领头的汉子跟前,瓮声瓮气道:“大当家的,动手吗。” 藏在林中的这群人,大当家的是个四旬上下的独眼汉子,一只眼睛上蒙了块黑布,另一只眼眼神锐利狠毒,像极了秃鹫。 他没有说话,反倒转头看着身边一个有些文气的郎君,客客气气问了一句:“二弟,你看啥时候动手。” 看来这个文气的郎君是这群人里的二当家的,高鼻深目像是胡人,可嘴唇下颌又像汉人,瞳仁色浅,眼神坚毅而深邃,瞧着比大当家足足年轻了十多岁。 若是大当家的是凶狠好斗的秃鹫,那二当家的就是老谋深算的苍鹰。 二当家的捏了捏拳头:“动手吧,干完这一票,也好叫小子们安生过个冬。” 大当家的挥手,身后众人如同猛虎下山,呼啦啦的把车队给围了起来。 提刀护卫有点猝不及防,脚步慌乱的在车队外拉开阵仗。 流口水的小子越众而出,把锈迹斑斑的大刀往地上重重一砸,砸起来的灰尘呛得他直咳嗽:“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 完了,忘词儿了。 “留下买路财。”没等小子想起词儿,大车上的车夫甩了下马鞭,皮笑肉不笑的接了口。 大当家的狠狠拍了下小子的后脑勺,骂道:“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这点词儿都背不下来,你都就饭吃了吧,要你有啥用。” 围观的山贼都惭愧的低下了头。 他这就不错了,好歹还能背下来三句,换成他们,字儿都认不全呢。 大当家的拿着大刀,指着车夫呵斥道:“废话少说,要想活命,就把你们身上的金银细软统统交出来。” 山里风大,一阵风吹过来,掀翻了车夫的斗笠,露出一张柿饼脸,正是折云那张柿饼脸。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回 站住,打劫 折云刚出生时长得极好,故而他爹没有潦草的给起个狗剩之类的糙名,反倒给了村口认俩字的算命瞎子两吊钱,给起这么个仙气飘飘的名儿,可长大了以后,他爹才后悔这两吊钱花的冤枉了,折云应该是投胎的时候掉下来,脸先着地,把脸摔成了柿饼子。 一张柿饼脸,配上仙气的名字,谢孟夏每回看到他,叫他的名字,都想乐,他也因为这个,成了从前的太子,现在的汉王跟前,最得宠的跟班儿。 折云甩了下马鞭,讥讽的笑了:“呸,还此路是你开,此树是你栽,你们的脸皮子怎么比玉门关的城墙还要厚,偌大个祁连山,你能把树种满了,把路打通了,你们这么厉害,咋不上天呢,你家祖宗十八代知道你们这么厉害吗,哦,对了,朝廷应该给你们发块匾,御赐修路,奉旨栽树,祖传的山贼。” 大当家气的险些吐了血,大刀一横,瞪着独眼:“你大爷的,老子活劈了你。” 折云灵活的左躲右闪,边退边骂:“你个臭不要脸的,连山贼都不配做,简直丢山贼祖宗的脸,人都盗亦有道,抢钱不要命,你怎么还要命啊,哎哟。”他惨叫一声,刀背儿拍在他的背上,把他拍到了马车上。 车帘儿掀开一道缝,伸出一只头把折云推开了:“吵死了,赶紧把他们打发了,胡姬可不等人。” 折云赔了张笑脸儿,冲着护卫挥手。 山贼们拦路打劫的年头久了,深谙做山贼的职业道德,生意谈不成,没有情面在。 随即刀光晃晃,哇呀呀的冲了过来。 护卫们一拥而上,和山贼打成一片,不,是战在一处。 刹那间,刀光剑影闪来划去,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胳膊断腿满天乱飞。 护卫虽多,可挡不住山贼强悍勇猛。 毕竟一方是打不赢就是个死,而另一方却是打不赢顶多破点财。 钱财和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护卫们意料之中的被山贼控制在了刀锋下,一动不敢动。 大当家的甩手给了折云一个耳光,把他扇在地上,早看不下去他那张柿饼脸了,伸手扯下车帘儿,把车里的人揪出来,拿刀背儿拍了拍那人的脸,骂道:“哟呵,小白脸儿,你怎么不横了。” 那人抬头,那张脸长得真好,小白脸三个字简直侮辱了他,那样貌比最美的胡姬还要俏,正是颠倒众生的“谢孟夏”。 山贼们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么美的人,真的是个汉子吗,真的不是女扮男装的吗。 “谢孟夏”咧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太子,太子殿下,你敢劫我,活腻歪了你。” 大当家的还在犹豫,二当家的就飞快的走到近前,捏住“谢孟夏”的脸,仔细端详打量,冷笑道:“什么太子,早就被废了,你现在只是汉王,跟别的这个王那个王都一样,死了你一个,还有别人呢。” “谢孟夏”哽了一下:“什么早就被废了,分明是十天前才被废的。” 呃,不对啊,讨论什么时候被废的,好像歪楼了。 “谢孟夏”挣扎了一下,梗着脖颈道:“本王就算被废了,也比你们这些拦路打劫的山贼强。” 二当家的挑眉:“这倒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谢孟夏”哼哼哧哧的服了个软:“那,那还不快放了我,放了我,这些金银细软都归你们了。” 二当家的却不接“谢孟夏”的话,转头冲着大当家道:“大哥,不如咱们请汉王殿下上山小住。” 大当家的愣住了,看着“谢孟夏”,细皮嫩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有什么用,还得费粮食养着,这不是废物点心吗。 二当家的继续道:“大哥,咱们当山贼也不是长久之计,把汉王扣在手里,他日也好有跟朝廷谈条件的筹码。” 什么筹码,什么谈条件,大当家的听不懂,他大字不识一箩筐,喊打喊杀是一把好手,咬文嚼字就是对牛弹琴了,不过,他对二当家,也就是山寨里唯一的读书人有天然的信任,点了点头:“好,二弟说好,就是好。” 他大手一挥,就要把人捆了,连人带货一起押送回山寨。 “谢孟夏”有点懵。 这不对啊,不该是破财免灾,拿了钱财放人吗,怎么还要关起来吃牢饭,他大声喊了起来:“诶,你们听明白了没有啊,我是汉王,汉王,你们敢绑了我,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折云差点晕过去,伸手捂住“谢孟夏”的嘴。 祖宗哟,要不是他喊出来了汉王的身份,这会儿,早舍了钱财跑出二里地了。 大当家的嘿嘿一笑:“啥汉王不汉王的,老子不懂,二弟说带走,就带走。” 二当家的接口道:“我们这些人没九族,就只有贱命一条,要是真死了,拉着汉王垫背,还赚了。” “谢孟夏”绝望了,白眼儿一翻,晕倒在折云怀里。 天光大亮,运河上水雾迷蒙,远处青山隐隐,近处水色风姿绰约。 时辰尚早,瓜州渡口就已经人声喧嚣起来,往来的货船客船星星点点,散落河中。 渡口泊湾中,停着一艘气势恢宏的楼船,河面上荡漾起楼船倒影,船头上帆旗迎风,斗大而漆黑的“周”字格外醒目。 轱辘碾过栈桥,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声音有些大,幸而此时船客不多,没有引来谁的注意。 韩长暮转头看了看姚杳,又看了看拖在她身后奇怪的物件儿,微微蹙眉:“你这是,什么东西,声音怎么这么大。” 姚杳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嫌弃,可不是要嫌弃么,连她自己都嫌弃了。 身后那个带轮子的庞然大物,足有半人高,是她自己画了图纸,用竹篾和竹竿做的简易古代版拉杆箱,四个轮子是用上好的木头一点点削出来的。 这古代版的拉杆箱,拉杆同样可以伸缩,轮子同样可以万向,比她前世用的更加轻便,唯一的缺点就是轮子滚动起来,动静实在太大了。 这是她的失误,她忽略了古代的地面,多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青砖铺地,不像前世的水泥地那样平整,在这样的地上拖着拉杆箱,轮子上又没装什么减震消音,硬碰硬的,动静怎么能小的了。 不过她脸皮厚,谁爱看谁看,谁爱嫌弃谁嫌弃,箱子好用,谁用谁知道。 就让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来的更猛烈些吧。 她看了韩长暮肩上的包袱一眼,沉甸甸的,把上好的锦缎直缀都压出褶子来了,她挑眉,颇有些得意:“这是竹木箱子,声音虽大,可东西好用,还省劲儿,公子要不要试试。” 两个人用的是太医署医令韩大人家公子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称呼少使或是大人,姚杳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记性好,韩长暮只提了一次,她就记下了,从长安城赶到瓜洲渡,从未喊错过。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抿唇不语。 这栈桥极长,深入到运河深处,韩长暮的肩头被包袱压得生疼,他是习武之人,并不娇弱,更不怕累不怕疼,但看着姚杳十分轻松的拖着个怪物箱子,他也有些跃跃欲试。 他又不傻,有力气是一回事,省力气是另一回事。 他冲着姚杳伸出了手。 姚杳挑眉,把竹木箱子塞到韩长暮手里。 韩长暮拖着箱子走了几步。 嗯,确实轻省得多,他想扔了肩上的包袱。 他脚步一顿,转头望着姚杳:“阿杳,你背包袱,我拿箱子。” “凭啥。”姚杳明显没有当丫鬟的觉悟。 韩长暮望了望姚杳梳起来的双鬟髻,挑眉不语。 姚杳反应过来,如今她是韩医令的长子韩久朝的大丫鬟,别说是她背包袱他拖箱子了,就是包袱箱子都让她拿着,也是应当应分的。 说起来,韩长暮还算是厚道的了。 姚杳没说话,正打算扛过包袱,韩长暮却咳了一声,开了口:“不然,你也帮我做一个这样的箱子,包袱我就自己背了。” 这弯拐的有点大,姚杳有点蒙,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说好的高冷残酷的霸道总裁呢,言情小说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一个大男人,这样理直气壮的跟一个小姑娘要东西,真的合适吗。 想要东西直说就是了,拐弯抹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姚老抠”,这不是坏她“姚大方”的名声么。 姚杳痛痛快快的就应下了:“好,到了风陵渡下船,买了得用的竹篾,就做。” 韩长暮没想到姚杳这么爽利,准备了一肚子刁难人的话没用上,反倒痛快的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这点不好意思也只是转瞬即逝,他是谁,内卫司少使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脸皮厚。 上了船,姚杳迎风观望,目瞪口呆,这就相当于自己前世的豪华游轮了吧,没想到前世没钱坐,穿越后反倒坐上了,还是圣人掏钱,公款消费,想想就美滋滋,简直妥妥的人生赢家。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一回 行商 这富丽堂皇的楼船足有三层,一楼有酒肆茶寮,还有拥挤狭小,像鸽子笼一样的房间。 这些鸽子笼里是从门到墙的大通铺,墙上开个小窗,典型的进门就脱鞋上炕,这种房间船资便宜,住的都是多半船工和穷苦百姓。 韩长暮这样的官位,自然是不会住大通铺的,直接略过一楼上二楼。 二楼的房间略大,窗户也略大,视野比一楼开阔许多,每间房里两张床,窗下还摆了一盆开的正艳的秋海棠。 这就是前世时出差的标配,标准双人间了。 姚杳点头,这次出公差,估计就是住二楼了。 楼船掌柜的长髯在河风里飘动,他在船上做了十年的掌柜,眼力不错,却头一回见识了住得起三楼的白衣寒士。 他领着二人直接往三楼走去,欠着身子态度恭敬:“二位贵客的客房在三楼,小人领客官上去看看。” 韩长暮点头不语。 姚杳生出小小的雀跃,三楼,豪华舱啊。 三楼的船资是天价,但贵有贵的道理,果然是整艘楼船上视野最好的地方,房间宽敞,装饰华丽,宽大的胡床贴着墙,横着睡上三五个人也不挤。 二人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两间房紧挨着,方便互通有无。 韩长暮是寻常的白衣寒士打扮,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出身,除了长得好点外,再无旁的好处了。 两个人都平平无奇,毫无富贵之气,但能付得起三楼的船资,出身也定然并不寻常。 这艘楼船是扬州巨贾周家所经营的,掌柜年近五旬了,眼力练得毒辣犀利,虽没有特意热情讨好二人,但也没流露出轻视之意,中规中矩的将二人领到各自的房间,又仔细介绍了楼船上的布局构造,需要注意的事情,吩咐小厮给二人房里送了热水,便告退了。 原以为楼船上的房间,必定是又湿又潮,谁料推开门,并没有潮气迎面,反倒格外清爽。 房间里燃了香药,这香药人拉马驮送进城里,贵人们一掷千金争相购买,没想到这楼船上竟如此阔气。 姚杳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这样的富贵早亮瞎了她的眼,她眼睛都不够使了,在三楼平台凭栏远眺,天长水阔,实在是一扫长途出差的郁闷。 韩长暮出身世家,对这恢弘的楼船见怪不怪,脸色都没变一下,只是靠在楼梯口处,默默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喧嚣,姚杳忙探身去看,只见一行人数十人腾腾腾上了船,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 韩长暮微微挑眉,万年不变的冷脸上,总算有点了表情,死死盯着那一行人抬着的几十个箱子上楼梯。 姚杳捕捉到了韩长暮的那点变化,原来是冲着这些人来的,难怪没从长安城直接去玉门关,反倒绕来了扬州,从瓜州渡口登船。 她笑嘻嘻的,像个未经世事的小丫鬟,快步走到了楼梯口,冲着韩长暮施礼道:“公子,这里乱哄哄的,还是先进房间吧。” 韩长暮抿唇不语,背负着手进了房间。 姚杳一笑,跟着这一行人,看着他们把大箱子塞进房间里,微微皱鼻。 姚杳是个丫鬟打扮,笑的不谙世事,人畜无害,这一行人任由她看了个遍,没阻止也没起疑。 一行人长得又高又壮,走起路来像是发了地震,咚咚咚的砸的地板直晃,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算安静下来。 姚杳挥了挥手,走廊上的积灰都被他们跺了起来,呛人的很,她皱着眉心推门而入,见韩长暮歪在小胡床上,正自斟自饮,她不见外的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韩长暮一脸平静:“你怎么知道要留下来看着她们。” 姚杳克制自己不去看韩长暮搭在胡床边上的大长腿,抿了抿唇:“你脸色变了啊。”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就,这么简单。” 姚杳笑了,不然呢,大老远的从长安城绕到瓜州渡口,不骑马反倒坐船,还住豪华舱,就算是公款出差,也不能这么糟蹋吧。 这么多银子,够给圣人的宠妃买多少胭脂水粉啊,平白无故的这么浪费,圣人知道了,不得开骂吗。 韩长暮轻轻舒了口气,算是认可了姚杳这个说法,淡淡道:“那你说说,看出什么了。” 姚杳捧着杯盏,想了想:“他们一共二十一人,两人一抬,总共十抬箱子,箱子不大,也不是很沉,抬箱子的长杆没有变形,箱子外头刷了桐油,缝隙里封了蜡,铜锁是子母同心锁,锁上烙了火漆蜡印,是走水路的镖局常用的密封法子。这些人下盘很稳,手臂和腿脚都比一般习武之人要结实许多,都是横练的硬功,若我没有猜错,这些人是镖局里的镖师。” 短短的半个时辰,又不能离得太近,只是草草的扫了几眼,姚杳就能看出这么多事情来,还说的这般笃定自信,是闪着光的样子,韩长暮深深望了她一眼,脸上不自觉的带了赞许。 姚杳没留意到韩长暮的神情,想了想,自顾自的继续道:“他们押送的货物里,定然是有茶叶的。” “哦。”韩长暮来了兴致,直起了身子。 姚杳皱鼻:“我闻到了歙州祁门的祁茶茶香。” 韩长暮眼睛一眯:“茶香都差不多,你怎么知道是祁门祁茶。” 姚杳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祁茶是难得,上回圣人赏了二两给冷临江,我在他那喝过一回,香气高淳,有别的茶没有的鲜甜清快的嫩香味,所以我就记下了。” 韩长暮挑眉:“只喝了一回,就记下了这个味道,姚参军果然是天赋异禀。” 姚杳哼了一声。 这是变着法儿的骂人呢吧,骂她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嘲笑她没见过世面,喝了一回的茶,就念念不忘了。 姚杳自动忽略了韩长暮话中的轻讽,嘁了一声:“我记性不好,公子还想问什么,早点问,不然就忘了,问不出来了。” 韩长暮啜了口茶:“你难道就不奇怪我为何要绕过长安城么,为何对这些镖师感兴趣么。” 姚杳摇头:“不感兴趣。” 她最大的好处不是擅长拍马屁,也不是抓贼,而是识趣,有眼力见儿,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好奇的就不好奇,毕竟,好奇害死猫啊。 别逗了,上官的决定,她一个下属,哪有置喙的余地,那还好奇什么,上官让去哪就去哪,上官让打谁就打谁。 上官说的都对,上官做的都有道理,听上官的话,是混官场的不二法则。 韩长暮不知道姚杳的心思,只是觉得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然没什么好奇心,让他好奇起来。 韩长暮屈指轻叩小几:“你听说火祆教吗?” 姚杳点头,这个教教众不少,长安城中许多坊里都修建有祆祠,西域诸国也颇为盛行此教。 韩长暮继续道:“这些镖师是威远镖局的,押送的货物是扬州城周家的,而幕后操控周家的,是火祆教的萨宝,这批货是送到龟兹国去的,而周家是西域路上最大的商贾,多次运送朝廷明令禁止交易的违禁品,却从来没有失手过。” 姚杳点头,意料之中的事,这样的生意人,后面多半都有人护着。 行商里常有蜀锦北去,盐铁南走,金玉东来,茶叶西行之言,皆是价值千金的贵重之物。 周家商贾出身,又是西域路上最大的商贾,售卖之物囊括了行商行里所有的贵重物件儿,只有世人想不到的,没有世人买不到的。 这些货物中的任何一样,单拿出来都价值不菲,都能引得西域沿途的各路山贼马贼,磨刀霍霍向肥羊。 可偏偏周家一路畅通无阻,被劫这种事儿,对周家而言,就是个传说。 且不说周家富可敌国,就单单行路上的这份平坦,别的商贾就望尘莫及,拍马难追。 就说他们现下乘坐的这艘暴发户标配的楼船吧,就是周家生意的一部分,一般的商贾,还真置办不起,即便置办的起,做这行路的生意,也是诸多阻挠的,单单是打点无孔不入的行脚帮,就非易事。 她脱口道:“朝中有人,不止是好做官,还好做生意,周家的生意做的这么大,朝里若是少了通风报信的,周家如何做得到趋利避害,不过是官商勾结,互惠互利,不惹出大乱子来,谁会多管闲事。” 韩长暮一愣,若有所思的笑了。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直白的话了,这些事的确是朝中默认的,只要不惹出大乱子,并没有人会深究,但这样的话从一个官职微末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竟多了几分震耳发聩的意味。 他饶有兴致的望了望姚杳,咧嘴道:“你还真敢说。” 完了,忘了眼前这人是个内卫司了,这张胡说八道的嘴啊。 像是有乌鸦飞过,说错了话的姚杳满脸黑线,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一根蜡,言多必失,还是闭嘴吧。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二回 百两金 看着姚杳一脸官司,韩长暮有点好笑,抿了抿唇:“不过,你说的不错,这个周家必定朝中有人,威远镖局也不简单,在长安城时,我抓了几个胡人,审过了才知道,饷银押送出发的日期和路线,就是威远镖局的一个镖头传递出去的,至于是谁告诉他的,这就不清楚了。” 姚杳彻底明白了,她就说这个冷面阎罗没这么好心,坐船还做豪华舱,原来果真是另有所图啊,看来那个传递消息的倒霉镖头,也在船上了。 她想起空着手走在镖师前头的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络腮胡须,鱼泡眼,四旬上下,正是有一把子力气能打架的年纪,走起路来,脸上的横肉直晃荡,一看就不好惹。 韩长暮睨了姚杳一眼,继续道:“你是个小姑娘,只要不露了轻功的底子,没人会留意到你,这一路上,你就多留意威远镖局的动静。” 镖头满脸的横肉在姚杳眼前晃了晃,她想到盯梢露馅后的后果。 “你瞅啥。” “瞅你咋地。” 然后条案小几小胡床砸过来,刀枪剑戟飞过来,气力哐啷一顿揍。 她打了个哆嗦,艰难的点了下头。 船行了二里地,波涛翻涌,楼船悠悠荡荡。突然一个浪头打过来,楼船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小几上搁的素白杯盏齐齐倾斜,往下掉去。 姚杳忙伸手一接,两只杯盏轻轻落到她的手里。 她松了口气。 好悬,这要是掉到地上砸碎了,得赔不少银子吧。 楼船又晃了一下,只听得外头突然咚的一声巨响,姚杳吓了一跳,终于没拿住杯盏,都掉了下去。 噼里啪啦碎成一片。 姚杳愣住了,这得赔多少银子啊,她小心翼翼的抬眼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抿唇,猛然推开门走出去。 只见对面房间的木门倒在地上,像是被人踹散了架,一个绯衣公子扶着门框子,吐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姚杳悲天悯人的看着那人吐到抽筋,啧了啧舌。 这么快就晕船了,才二里地就受不了了,那这十天晃悠下来,岂不是要连胆汁都吐出来,好惨一孩子啊。 公子听到了动静,也感觉到两道目光,抬头正望见姚杳怜悯的望着他,他怔了怔,虚弱的刚要开口,却又马上弯下腰,呕的几乎晕厥。 门口多了一滩滩的呕吐物,走廊上充斥着一股股腥臭的味道,关着门还不觉得,开开门,简直令人欲呕。 “再这么吐下去,他的腰要保不住了。”姚杳皱眉,唇角抿的很紧。 韩长暮愣住了,转瞬就想明白了姚杳的意思,挑眉笑了。 他疾步走过去,把一只小瓷瓶搁在地上,忍着不适,简单道:“止吐的。” 公子刚想开口道谢,一张嘴,却又是一汪酸水儿,险些呕到韩长暮的鞋上。 韩长暮也快吐了,轻快利落的连退几步,以迅雷之势进屋,睨了还愣在门口的姚杳,关门前厚道的问了一句:“味儿这么好闻么,闻不够?” 姚杳回过神,忙不迭的屏住呼吸,进屋关门,长长的吁了口气。 可以自由呼吸的感觉真好啊。 韩长暮啜了口茶,看着姚杳如常的脸色,觉得自己挑她跟着算是挑对人了,别的不说,至少不会吐得七荤八素,看了就倒胃口。 单看方才韩长暮赠药的行为,姚杳觉得他应该是个面冷心热的,那么这一路上,还是有和平共处的可能性的,她默了默:“公子这么宅心仁厚,止吐的药是很贵重的。” “味太大,熏得慌。”韩长暮淡淡道。 “......”姚杳无语,刚刚建立起的一点好感顷刻崩塌,还能说啥,无力反驳啊。 一楼酒肆宽敞,贴着墙搁了一溜大胡床长食案,而厅堂中间,则摆了几十张四四方方的食案,围着食案,是四张单人胡床。 用午食的时候,韩长暮和姚杳都下了楼,而威远镖局的那些人,只下来了一半,看来另一半是守在屋里,看着货物。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看来这货很要紧,这些镖师很谨慎。 姚杳拿着竹箸,挑了一筷子河鲜,尝了尝,有点咸,勉强入口,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咱们到了风陵渡就要下船换马,再跟着他们,就有点刻意了吧。” 韩长暮点头:“所以,要想法子让他们求着咱们下船以后跟着他们。” 姚杳险些喷了韩长暮一脸鱼汤。 大白天的做美梦不太好吧,这些镖师可不是他的无脑下属,说什么都听。 韩长暮没有在意姚杳的轻讽,拿竹箸点了点食案:“路上要走十日,有的是机会,先吃饭吧。” 说是用午食,可两个人的心思都没放在饭菜上,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却一门心思的竖起耳朵,听着威远镖局镖师们的动静。 镖师们没什么特殊的动静,可不远处却传来嘶拉嘶拉的调弦声。 宽敞大堂的尽头,以雕栏围了一圈儿,一架八扇春花秋月屏风隔出了个小小的里间儿,外头是宽敞的木台子,唱戏弹曲儿都十分合适。 从屏风后头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的是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汉,双眼紧闭,眼窝深陷,竟没有眼珠,枯瘦的手上提着一把胡琴。 高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素衣也挡不住眉目间的清秀,像一汪水,在台子上流淌。 少女扶着老汉,在胡床上坐下。 她轻轻拍了三下手,胡琴音起,她的身躯随之摆动。 老汉的手枯瘦,满是皱纹,婉转哀怨的曲调从他的手上流淌出来。 胡琴悠扬,少女身姿轻灵,飞旋,扭转,若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眼里,落在心间。 运河上风急浪高,楼船颠簸,可少女的脚步丝毫不见错乱,每一步都踏在曲调起伏之时。 这般精湛的技艺,引得叫好声此起彼伏。 曲调骤急,少女身躯柔软,像是被狂风催拉,她飞旋着从地上拿起个乌木托盘,两根手指轻轻托着,步子蜻蜓点水一般,走到了大堂中。 这是惯例的要赏钱,吃饭掏钱,听曲打赏,理所应当。 少女绕到韩长暮二人的食案前时,韩长暮看了一眼姚杳。 姚杳抿唇。 什么人啊,又没把银子交给她,凭什么让她打赏,这里子面子两手抓的吃相,也太难看了。 腹诽归腹诽,姚杳还是从佩囊里拿了一吊散钱,正准备往托盘上放,却见盘子里都搁的是银子。 韩长暮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 姚杳咬牙,疼,肉疼,心更疼。 哪来的这么多人傻钱多的啊,在这充大个儿,殃及她出血。 她不情不愿的又添了二两碎银子,少女敛着眉眼,一言不发的托着盘子,施施然行礼走了。 这下好了,鱼也腥了,肉也腻了,素菜也没炒断生,太难吃了。 这人缺银子,特别缺,韩长暮确认了这点,敲了敲食案,说了一句:“回头银子还你。” 姚杳雀跃起来,道了个谢。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传来,紧跟着就是少女闷在嗓子眼儿里的呜呜哭声。 韩长暮抬头去看,只见乌木托盘被掀翻在地上,银子滚了一地,少女歪在地上,被个身材高大的书生攥着手腕,一双眼里裹满了泪。 姚杳张大了嘴,竹箸夹着肉块递到嘴边,忘了吃。 这是,什么情况,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她抬了抬头,只见书生身上一袭扎眼的雨过天青色蜀锦长袍,胸前洇开一片水渍,泛着油花,不知道是什么汤水撒在上头。 少女倒在地上,左脸上印着个鲜红的大巴掌印儿,可是一句讨饶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只是不停的流泪,不停的磕头。 书生得理不饶人的又给了少女一个巴掌,没有半点斯文样的骂道:“臭丫头,你知道本少这一身衣裳值多少银子吗,拆了你这把骨头都买不起。” 少女的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泪流满面,额上磕的红肿一片。 书生捏住少女的下颌,咋舌微笑:“知道你赔不起,可你也不能装聋作哑,以为装疯卖傻,就能不赔了吗?” 韩长暮的脸色冷了下来,这少女,应该是个哑女。 姚杳巡弋了少女一眼,脸色暗了暗:“这一老一少,一个眼盲一个口不能言,哎。” 台子上的老汉已经听到了动静,摩挲着起身,循着少女的声音,跌跌撞撞的走过去,还未走到跟前,便跪在地上,爬到少女旁边,冲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不停的磕头:“公子,公子,小老儿赔钱,求公子说个数目,放过小老儿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吧,这丫头,这丫头是个哑女,说不出话来,小老儿,小老儿给公子赔罪了。” 此言一出,众人唏嘘,这一老一少都是可怜人,再逼迫下去,就是欺人太甚了。 见大堂里的人皆注视着自己,书生也不好逼人太过,松开了少女,轻晃手腕,鄙夷道:“本少这身衣裳是蜀锦的,看到这团花了没,十个绣娘绣上半个月,都未必能得一匹,寸锦寸金,这一身,百两金。”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三回 装阔 老汉和少女顿时傻了眼,绝望了,百两金啊,他们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钱。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一件衣裳百两金,这得是多傻的人才会买。 韩长暮深深望着书生,微蹙了下眉。 他看到书生探出来的脚,干干净净的浅色鹿皮小靴上,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深色痕迹,干透了,绝不是方才少女失手打翻的菜汤,溅上去的。 从姚杳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书生的侧脸,还有露出一道窄边的中衣。 她觉得,这张没怎么保养过,满是痘坑的脸,和皱巴巴泛黄的中衣领,怎么看怎么不像舍得花百两金买身儿衣裳的人。 都市小说里不是总说嘛,看一个男的是不是货真价实的贵公子,不是看他的西装是不是名牌,而是看他的衬衣和袖扣多贵。 这个书生的中衣,铁定是地摊货。 姚杳挑唇微笑,那价值百两金的蜀锦衣裳,还指不定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呢。 韩长暮见姚杳脸色微变,有要起身行侠仗义拔刀的架势,眼风凌厉的扫了她一眼,见她吓得坐了回去,才平静道:“想冒头,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冒头的本事。” 姚杳恨恨咬牙。 本事,她当然有,那书生长了副一指头就能戳死的柔弱模样,也就欺负欺负比他还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碰上她这样的,只有被打死的份儿。 她眨了两下眼睛,明白了韩长暮话中的意思,他们俩身份特殊,的确不太合适太高调,容易枪打出头鸟。 她只好老老实实的坐着,转眸望向那一群看热闹的镖师,连为首的镖头也放下了竹箸,仔细打量起百两金的衣裳长什么样。 她以为镖师们行走江湖,自有一股子侠义之气,会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可这些镖师却颠覆了她的自以为,并没有一个人出头,都忙着看热闹,连带着唏嘘书生真有钱,百两金都够在长安城里置办一处像样的宅院了。 姚杳捏着竹箸哀叹。 说好的江湖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为什么不像水浒传里演的里那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骂娘呢,这些镖师彻底颠覆了姚杳对江湖人的概念。 看了那么多年金老爷子书中的快意恩仇,一朝看到真正的江湖人,真是万箭穿心呐。 韩长暮低头喝汤,喝一口看一眼姚杳,她的脸色一会阴一会晴,一会愤怒一会疑惑,他不禁摇头,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丫头,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他摇了摇头。 这样的喜怒形于色,混官场是无望了,嫁了人也会被婆婆嫌弃。 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楼船掌柜面不改色的立在柜台后头,像鸵鸟一样埋起头,就像死了一般,不听不看不说。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他在这条运河上行船十年,见多了这种事,若事事都让他出头去管,他早把裤衩都赔进去了。 再说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什么,百两金的衣裳太贵了,八成是个坑。 楼船掌柜摇头,他是买不起百两金的衣裳,可人傻钱多的人有的是,谁让那丫头倒霉呢。 一时间没人说话,没人出头抱打不平,大堂里安静极了。 见众人被百两金的衣裳给唬住了,书生一把揪住少女的发髻,把她拖到脚底下,眯眼冲着边上的小厮抬了抬下巴:“写个卖身契。” 百两金这的卖身契一签,少女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哗啦一声,姚杳终于站起了身,大堂里目光灼灼,都投向了她。 韩长暮却轻咳一声,手松了松,竹箸“啪嗒”掉在地上。 姚杳怔忪回神,抿唇弯腰,把竹箸捡起来,拿滚烫的茶水冲了一遍,又用雪白的帕子擦干净,双手捧着递给韩长暮。 韩长暮波澜不惊的瞥一眼姚杳,暗自点头,还算反应机敏。 拳头不够硬,身家不够厚。 众人失望的回头,继续看书生和少女掰扯那价值百两金的卖身契。 小厮笔墨利落,刷刷刷写好了卖身契,送到书生手边儿。 书生扫了一眼,冲着少女抬了抬下巴,见少女没动,他抬脚将老汉踹出八丈远,和和气气的一笑:“不签,就把老家伙扔下船喂鱼。” 如今这世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少女收了泪,眼波一转,落在卖身契上,她虽识字不多,可名字还是会写的,提笔就要往卖身契上签名。 一道金光逼到近前,散发着金子的晃眼光芒,当啷一下,砸到少女的手上。 少女吃痛,喉咙里发出呜呜两声,手不由自主的松开,笔掉在卖身契上,墨迹在纸上洇开,把字迹糊成了一片。 那道金光果然是块金锭子,闪闪金光亮的扎眼。 姚杳的眼睛瞪得又圆又亮,金子,果然是这世上最美的颜色了。 “谁,谁。”书生转头望向金子扔过来的方向,连问了几声,却没人回答。 可他身后却多了一个人,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下食案:“往哪看呢,某在这里。” 书生吓了一跳,回头却见一张大脸抵在自己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人引了过去。 韩长暮怔了怔,与姚杳飞快的对视了一眼。 竟是那个吐得直不起腰的绯衣公子,脸色已经好了很多,还有精神抱打不平,看来那止吐的药,效果不错。 绯衣公子连掏几张银票,豪气云天的啪啪啪拍在食案上,又把金锭子压在银票上,挥手道:“这些,你数数。” 众人愣住了,这么蠢横的人,从哪冒出来的。 姚杳喝了一口清粥,低低笑了一下:“傻子太多了,骗子明显不够用了。” 韩长暮诧异低语:“你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姚杳回了神,闭紧了嘴,不说话了。 书生也愣了,缓了缓,才一把抓过银票,在指尖唾了口唾沫,两指一搓,数的飞快,一看就是常数银票的老手。 数完之后,他把银票和金锭子装进佩囊,眯眼冷笑一声:“这臭丫头归你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大堂。 少女拉着老汉,跪到在绯衣公子面前,一个呜呜直哭,一个叩头不停。 “多谢公子,公子大恩大德,小老儿没齿难忘,小老儿定要为公子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供奉,求神明保佑公子长命百岁。”老汉跪在地上,边哭边磕头,磕的咚咚直响。 绯衣公子受了惊吓,一下子跳开老远,摆着手惊惶道:“别,别跪我,这点钱不算什么,你们走吧。” 说完,不待少女和老汉说什么,他也飞快的跑出大堂,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 韩长暮紧紧蹙眉,即便是施恩不图报,也不该吓成这个样子吧。 波涛声起,大堂安静下来。 这些镖师不知是不是天生的哑巴,还是谨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除了吃饭吧唧嘴这点毛病外,竟没有一个人说话。 姚杳捏着竹箸,无语望天,这些人不说话,能听出什么来,她又不会读心术。 镖师们吃饭极快,吧唧吧唧几声,就齐刷刷的撂下碗筷,沉甸甸的脚步砸在地板上,连船体都狠狠晃了几下。 然后换了另一半镖师,继续吧唧嘴。 姚杳抿唇,与韩长暮同时在食案上写了个一,一盏茶的功夫,这也太快了吧,完全没有下毒的时间啊。 韩长暮笑了,这个小妮子,真是有意思,他越来越好奇了。 一连两日,韩长暮和姚杳换班盯梢儿,主要盯着那个狂野镖头的动静,详细记录下他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几时用饭几时就寝,就连夜里去了几趟茅房,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两日盯梢下来,韩长暮头疼了,这镖头见的人不少,可说的话却少的吓人。 这人该不会练得是闭口禅之类的功夫吧,怎么比他还能憋的住不说话呢。 至于姚杳,她发现了点别的。 这镖头吃得多,最爱那道板栗焖仔鸡,但凡有那道菜,他都要整盆霸占过去,细嚼慢咽,还要添一壶酒。 这镖头夜尿多,用她前世满天飞的电视广告诊断来看,大约是前列腺不大好,一夜要跑上四五回。 她叹口气,武功盖世又如何,也挡不住频频造反的前列腺。 深夜里,运河上波涛翻滚,行船渐渐慢了下来,每扇窗外头都挂了一盏昏黄的灯,河风里轻轻飘动,在河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儿。 韩长暮关了窗,放下窗前的竹丝帘子,拿起小几上写的凌乱的纸,紧紧蹙眉:“这镖头看起来粗放,行事却实在缜密,咱们盯了两日,竟毫无进展。” 咚的一声,走廊里传来重重的关门声,震得门窗直晃,随即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腾腾腾的往走廊尽头跑去。 姚杳看了眼更漏,诧异的低声道:“这才刚过亥正,镖头怎么就急着去茅房了,往日可没这个时辰去过。” “噗嗤”一声,韩长暮喷了口茶,呛得咳嗽几声,点着手上那张纸,仔细一看,还真是如此,他微微眯眼,淡淡道:“镖头每日跑几趟茅厕。”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四回 公子死了 姚杳想都没想道:“白日少一些,巳时三刻,未正一刻,酉时二刻;夜里要多一些,戌时一刻,亥时二刻,子正,丑正三刻,再就是卯正三刻,满打满算,他一晚上也就寅时到卯正能睡个安稳觉。” 韩长暮边听边对纸上的字迹,不禁唏嘘。 一个姑娘,把一个大男人去茅厕的时辰记得这么清楚,真的好吗。 他继续发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姚杳脱口而出:“当然有问题了,大问题,镖头这是前列腺有毛病,得治。” “什么病。”韩长暮没听过这个病症,诧异惊呼。 姚杳忙着捂嘴:“没,没什么。”这张破嘴,又秃噜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就是,一种怪病,上了岁数的男子得的,夜尿多,睡不了安稳觉。” 韩长暮没有深究,只是淡淡道:“睡不了觉不算大事,我曾经六天未睡。” 姚杳撇嘴,这话是凡尔赛的最高境界了吧,也就他能说得出口,换个人说都臊得慌。 是个人都知道,睡不了安稳觉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什么,韩长暮不痛苦,不,他不算人,当然不痛苦。 她睨了韩长暮一眼,主动的不睡觉和被动的睡不了觉,能是一码事吗。 这一路上,她算是看明白了,这货就是个工作狂,可以不眠不休的熬个十天十夜,他也不怕过劳死!!! 又是一阵腾腾腾的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咚的踹门关门,一气呵成。 韩长暮抿着唇角,想了想:“你既然听说过这个毛病,那,你有没有法子治。” 姚杳凝神。 前世的时候,电视广告里大喇叭天天叫唤怎么治这个病,自己怎么就没长个心眼儿,记下来几个方子呢。 有用没有先不提,至少能唬人啊。 再说了,治不好也治不坏不是,都是面粉大力丸,也吃不死人。 她想了又想,隐约记得一本清朝医术里,记着一剂方子,正好对症。 提笔蘸墨,她在纸上写下个简单的方子。 韩长暮一瞧,这上头每一个字他都认得,每一味药也都听说过,但这方子却是头一回见,他怀疑道:“这方子,的确治得好吗?” 姚杳端正坐着,很郑重的摇了摇头:“我没试过,不知道疗效如何,但是公子,你是真的要治好他的病,而不是用这张方子去接近他么?” 韩长暮没有笑,一本正经的点头:“自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治不好病,也不能害人性命。” “咚”的一声,姚杳气到崩溃吐血,砸在小几上,这个死板无趣的人啊,怎么看也不像是博施济众之人。 又是“咚”的一声巨响,这响声离他们的房间很近,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翻了翻手边的纸,不约而同的想到,这响声不是镖头踹门的声音。 此时,走廊里传来一声尖叫,扯破了喉咙,声嘶力竭,惊恐万分的那种。 韩长暮顿时变了脸色,开门时,走廊里已全是脚步声和人声。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众人围拢的地方,正在自己房间对面,若他没有记错,那正是吐得直不起腰的绯衣公子的房间。 地上有猩红温热的血,慢慢的扩散开,湿润的渗透到地板缝隙里。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快步走到人群外,拨开人群一看。 绯衣公子趴在地上,一把匕首深深刺入他的背心,刀刃整个儿刺入皮肉,只留了血从伤口处漫出来,洇红了雪白中衣,流到地上。 也不知这人还有气儿没气儿,但匕首刺的这么深,这人八成是活不成了。 楼船掌柜已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跑上三楼,凑到近前一看,就吓得险些晕厥,幸亏边上小厮反应快,一把扶住了他。 船上死了人,这是大凶之兆,他这是行船没看黄历,出门不利啊。 他摸了把冷汗,脸色惨白的冲着众人拱了拱手:“诸位贵客,贵客,且散了吧,船上出了这种事,只能等明日天一亮,先靠岸报官了。” 众人一片唏嘘,不管这人是死了还是没死,这种事都得报官,这船怕是也不能再往前开了。 这趟行程,看来是没有个好的开头了。 众人恹恹,兴致低落下来。 “报了官,船肯定是要停下来,不能再走了,那我们的船资怎么办,下了船,我们还得另付船资再寻一条船的。”有人嚷了起来,说出了大多数人心里的想法。 有人起了个头,众人便不再围着绯衣公子看热闹了,都涌到了楼船掌柜身边,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的掰扯起船资来。 趁着这个功夫,韩长暮慢慢走到绯衣公子身旁,仔细端详起来。 他眼前猛然暗了暗,抬头一瞧,是姚杳在他对面蹲下来,面无表情的探了探绯衣公子的鼻息,随后摇了摇头。 韩长暮一叹,伸手按了按绯衣公子的手指,弹性极好,没有粗茧,温度也与常人无疑,看来是刚死不久。 他正打算仔细查看一番,外头却传来了大声的喊叫吵嚷,是听说了出了人命案子,所有人明日一早都要下船的消息,威远镖局和其他方才没出来看热闹的人,现下全都出来了,围着楼船掌柜要说法。 人多眼杂,都挤在这间房间门口,韩长暮二人不好再仔细查看,若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反倒不妙。 二人挤在众人后头,一面挡着这房间,别遭了破坏,一面浑水摸鱼,观察起众人的反应。 在船上住了三日,三楼的人都已打过照面,有些人虽只是匆匆一眼,但姚杳却记得十分清楚,她冲着韩长暮暗暗点头:“只有镖头和一半的镖师没有出来,其他人都出来了。” 韩长暮轻轻一哂,如此谨慎,这一次押送的货物里,定然有要命的东西。 楼船掌柜被吵得焦头烂额,满脑门子官司,一个劲儿的告罪。 就在此时,楼梯处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步履匆匆的走过来个高个子男子,足足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去,身着竹青缂丝圆领袍,四旬上下,下巴上留着短须。 这人一出现,韩长暮的眼光闪了闪,这身装扮,正是本朝官吏常做的打扮,这船上,除了他和姚杳,竟还有别的官府之人,他转头瞧了姚杳一眼。 姚杳会意的眨了下眼,身形灵巧的穿过拥挤人群,挤到楼船掌柜身旁,缩着身子,尽量降低存在感。 而韩长暮则退了几步,趁机走到房间,探查起每个角落。 正中的食案上搁了两只素白杯盏,各盛了半盏琥珀色的茶水,他伸手试了试,茶水尚温。 长窗没有关,可竹帘却拉了下来,夜风吹动帘子,打在窗棂上,一阵阵噼啪轻响。 细长的竹丝断了两根,参差不齐的折断处挂着一条细弱的丝,半透明的长丝和夜色融在一起,随风飘动,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韩长暮走了几步,窗棂上印着一点灰尘,像是花纹的样子。 这房间别处都十分干净,没有半点灰尘,唯有窗棂上那一点。 他扒着窗棂向下望去,外墙上印着半个足印,很小,模糊的看不清楚。 这房间虽然很大,但东西却不多,箱笼里是空的,胡床上搁着个包袱,里头有几件换洗衣裳,连散碎银子都没有。 韩长暮一眼望了个遍,转头去翻趴在地上的绯衣公子。 姚杳刚站稳,就听到那高个子男子淡淡道:“某乃汉王府长史黄淮,这是某的路引文书。” 听到此话,她探头去看,那打开的文书上,赫然写着汉王府长史黄淮,下头是一溜大红签章,看上去跟她手里的路引的确长得一样。 黄淮继续道:“出事那人乃是汉王府的家奴,偷盗了府里的钱财,某带人一路追踪到此,原本是想当场拿下的,可此人十分机警,并未将偷走的汉王爱物随身携带,且同伙也未出现,谁知又出了这种事。”他冲着围观众人拱了拱手:“此乃汉王府家事,惊扰诸位了。” 有苦主露面,这事终于好办了许多,楼船掌柜直起了腰杆,含笑道:“既然贵客认得此人,那么,此事就由贵客料理,正是理所应当的。”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难怪这人肯掏那么多钱英雄救美,救完了还不肯让美人答谢,原来是不差钱。 不过这王府的亲卫也不怎么样嘛,抓不住小贼拿不住贼也就算了,怎么最后小贼还被人杀了呢。 姚杳亦是点头轻叹。 都说一掷千金,看来还得是别人的千金自己花,才不心疼啊。 黄淮轻咳了一声:“掌柜此话说的有理,明日一早到了渡口,某会带着此人一同下船,此乃汉王府的家事,就无需报官了,诸位放心,不会打乱诸位的行程。” 汉王府的人都说不用报官,那别人自然是没有意见了。 “你说他是汉王府的家奴,偷了东西跑出来了,怎么证明啊。”静了片刻,众人即将各自散去之时,突然有人开口,懒洋洋的说道。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五回 找东西 这话说到了姚杳心坎上,正是她想说却又不方便说出口的,她抬眼一瞧,说话的是个黑脸男子,因为脸实在太黑了,看不出岁数来。 黄淮的脸色有点难看,但耐心解释了一句:“这不是有某的路引文书么。” 黑脸男子瞟了黄淮一眼,继续懒洋洋道:“路引文书只能证明你的身份,无法证明他的身份。” 这话如醍醐灌顶,众人频频点头,听明白人说的话,明白人一下子也多了起来。 对啊,他说是家奴就是家奴么,凭什么。 凭他长得高? 凭他岁数大? 还是凭他是汉王府的长史? 姚杳望着黑脸男子,意味深长的笑了,这人长得这么黑,说的话还这么一击即中,该不会是姓包吧。 黄淮的眸光阴冷了几分,勉强压下怒火,一字一句说的像是要吃人:“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姚杳一愣,笑得更深。 这就是其心可诛的威胁了吧,问清楚了他叫啥,再查查家住哪,就能上门请喝茶了。 谁料黑脸男子处变不惊,也不知是没听出黄淮的意思,还是听出来了,只因脸太黑,看不出变了脸色,仍旧懒散的笑了笑:“某乃国子监监生,姓包,单名一个骋,字灵通。” 那声“噗”哽在嗓子眼儿里,呛得姚杳直流眼泪。 姓包,姓包,还这么黑,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姚杳下意识的望向包骋,这人,该不会真的和包拯有啥关系吧。 包骋察觉到姚杳的目光,不明就里的望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的晃眼的牙齿。 姚杳心中一凛,忙收回目光,低下头。 国子监的监生,非富即贵,万不可得罪。 黄淮憋了口气,勉强摆出一副好脸色:“原来是包公子,包公子有所不知,汉王府的家奴,手腕上都烙了个梅花印记,若包公子心有疑虑,大可以去看看。” 姚杳愣住了。 梅花印记,这么风雅的名儿,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那么个草包汉王,还有这么风雅的时候吗? 那不是电视剧里梅花内卫专用的吗,怎么汉王府的家奴也用这个,莫不是,那混不吝的汉王,也是穿过来的,所以破罐儿破摔了,才会这么纨绔,拼了命的作天作地? 还没等她回过神,众人后头传来淡淡的声音:“不错,此人的右手手腕,有一个梅花印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韩长暮蹲在地上,翻起了绯衣公子的袖管,捏着那只死人颜色的手,将梅花印记显露给众人看。 那枚梅花印记是暗红色的,一看便知上了年头,不是一时半刻可以作假的。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嘶,这人是何方神圣,连死人都敢摸,他们也就敢看看罢了。 韩长暮拍了拍手,恍若无事的站在众人身后,听黄淮继续说。 黄淮冲着韩长暮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感谢的笑:“诸位,此事再无可疑之处了吧,请诸位安心回房,某这就先将此人的尸身带到一楼去,明日天一亮就下船。” 楼船掌柜也忙着跟了一句:“如此甚好,船尾有空置的仓房,平日里用来堆放杂物,正好方便安置。” 确认了身份,再没什么异议,只要船可以如期前行,这点晦气不算什么,众人交头接耳一番,各自散去。 韩长暮和姚杳也没有留下来看热闹的借口,佯装自己只是个寻常看热闹的,听着身后黄淮招呼人搬动绯衣公子的声音,慢慢走回房间。 门一关,姚杳靠在门上,微微蹙眉,压低了声音:“公子,汉王府里,当真有个叫黄淮的长史么,家奴也当真烙有梅花印记么。” 这事巧的蹊跷,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韩长暮的两只手泡在水里,鲜艳的玫瑰花瓣在指缝间晃动,他仔仔细细的洗干净摸了尸首的双手,慢慢擦着手:“不错,只是那梅花印记极为隐秘,我也只是听说过一二,至于黄淮,是有这么个人,但我也未曾见过。” 合着都是道听途说,眼见尚且未必是真的,更何况只是听说。 这事,不真。 姚杳在屋里转了个圈儿,有些失神,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何处不对劲。 听到外头沉重的脚步声渐消,看来是都已经收拾干净。 韩长暮走到门口,扒着门缝听了半天动静,回首瞧着一脸官司的姚杳,淡淡道:“想不通,就一起去看看。” 姚杳一愣,转瞬就想通了,摇了摇头,看什么看,太危险了,不去。 韩长暮并没有开门出去,反倒打开了长窗,跳窗子之前,回头道:“还不走。” 上官的话大如天,姚杳不敢不听。 她抿唇咬着牙抖着腿,暗骂了一句催命鬼,跟着韩长暮从窗子一跃而下,在风里打了个旋儿,像两片落叶,一前一后的落到甲板上,轻飘飘的,没有发出大的声响。 二人躲着绰约灯火,猫着腰,蹑手蹑脚的往船尾摸去。 船尾堆放杂物的仓房为了防潮,并未开凿窗户,木头拼接的缝隙里还封了蜡,韩长暮虽然对这艘楼船并不熟悉,但对楼船的基本结构很熟悉。很快就找到了一排仓房的所在。 连着推开几间都堆了满满的杂物,而最后一间推开后,一股凉气扑面而至。 绯衣公子躺在篾席上,崭新的白布从头盖到脚,边上放了一个冰盆降温。 他死的仓促,又是家奴身份,没有人给他换衣,更没有搭建灵堂,无人祭拜,连祭品都没有摆上一盘。 姚杳反手掩上门,冰盆上白森森的寒雾袅袅盘旋,更添了几分阴冷。 韩长暮刚掀开白布,就听到外头有压得极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对视一眼,环顾四围,飞身上了房梁,一左一右藏在了房梁和屋顶相接的暗影里。 二人刚刚藏好,门就被人推开了,进来一个人,对门口说:“你在这守着,莫要让任何人靠近。” 听声音,正是方才自称是汉王府长史黄淮的那个人。 在黄淮眼里,这间仓房空无一人,他无需顾忌什么,点燃烛台搁在一旁,伸手掀开了白布。 白布之下的脸隐隐发黄,皮肉已有些僵硬发紧。 黄淮在绯衣公子身上一通翻找,甚至连亵裤都扒下来找了个遍,却什么都没找到。 “怎么会没有,这死人把东西藏哪了。”他喃喃低语,声音虽不大,可这房间里没有别的声响,这声低语一丝不落的落入韩长暮的耳中。 找东西,韩长暮挑唇微笑,屏息静气的继续往下看。 黄淮想了想,摘下绯衣公子的头冠,迎着烛光,连缝隙里都看过了,却一无所获,他沉着脸色连发冠带头钗一起扔到地上。 “咚”一声,这响动不大,可听在姚杳耳中,却有些异常,原本在黄淮扒绯衣公子的亵裤时,她就捂住了眼睛,听到这声音,她睁开眼,定定望住滚到角落里的发冠和钗,眼波流动。 这地方人多眼杂,不好大肆翻找,黄淮凝神片刻,还是决定明日带着绯衣公子下船后再说,他脸色阴沉的瞪着绯衣公子:“明日下船,找个没人的地方,哪怕把你大卸八块,也要找到那东西。” 他噗的一声吹灭了烛火,懒得收拾绯衣公子的衣裳头发,只用白布潦草的把人盖住,便转身走了。 静了片刻,听得黄淮二人已经走远,韩长暮二人飞身落下,飞快的对视一眼。 “公子,黄淮在找什么。”姚杳压低声音问道。 韩长暮摇头不语,掀开白布,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绯衣公子看。 姚杳啧啧嘴。 这般看法,他也不怕把死人看的诈了尸。 她退了几步,走到墙根儿,捡起发冠和头钗,仓促之下看不出端倪来,她想了想,塞进袖中,打算回去慢慢研究。 什么,这是死人的东西,摸了晦气。 不不,这是值钱的东西,呸,这是物证,拿回去破案使。 找东西是内卫司必备的手艺,韩长暮更是此中老手,他低着头,一寸一寸的捋过绯衣公子的衣边儿。 他刚刚摸完了绯衣公子的衣摆,正打算去摸袖口,就听到外头又传来脚步声,虽也刻意压着,但明显与黄淮不一样,不是练家子。 二人对视一眼,把白布盖好,再度飞身上梁。 只见一胖一瘦两个人走进来,胖子靠在门口,抱着胳膊,哆哆嗦嗦道:“大,大哥,这,这太冷了。” 瘦子回头怒骂:“让你多穿点,你不多穿点,冻死活该。” 胖子都快哭了,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大,大哥,我害怕。” 瘦子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到胖子的头顶:“怕什么怕,挖坟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怕。” 胖子瞟了一眼搁在地上的尸身,欲哭无泪:“哥,那坟里都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了,骨头都烂了,这个,这个是刚死的。” 瘦子骂道:“都是死人,都一样。” 胖子继续哆嗦:“哥,你不知道,我爷爷说,这刚死的,最容易诈尸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六回 装神弄鬼 瘦子没有理他,反倒一把掀开白布,咦了一声,骂道:“叫你早点来早点来,你磨磨蹭蹭的,你看,有人来摸过一回了吧,那金的发冠让人给摸走了吧。” 他回头见胖子靠在门上没动,登时怒了:“你过来,给我搭把手,我看他这衣裳不错,扒下来卖了,也能值点钱。” 胖子怕得要死,可拗不过瘦子,哆哆嗦嗦的走到跟前,和瘦子一起,把绯衣公子扶了起来。 刺入背心的匕首一半嵌在肉里,一半露在外头,血凝固在上头,没有人想起到要把匕首拔出来,即便匕首影响了他平躺,也任由他扭曲着躺着。 匕首柄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光彩照人,貌似是个值钱的东西,瘦子眼睛一亮,噗的一声,就把匕首拔了出来。 没有干透的血,喷溅出来。 而此时,静悄悄的仓房里,同时传来痛苦的低语,阴恻恻的:“哎哟,疼死我了,你们轻点。” 胖子和瘦子惊恐的互相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半坐着的绯衣公子。 惨叫闷在嗓子眼儿里,没法喊出来。 他们俩吓疯了,这间仓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声惨叫,并不是他们俩发出的,那就只有...... 胖子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拔腿就跑,跑到门口绊了个跟头,勉强爬起来踉跄奔走呼喊,喊声凄惨的让人直打哆嗦:“诈,诈,诈,诈尸了。” 瘦子惊恐的忘了逃跑,正与半眯着双眼的绯衣公子,来了个四目相对。 瘦子闷哼一声,两眼儿一翻,晕倒在地。 绯衣公子随之也倒在地上,眼睛紧紧闭着,气息全无,分明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房梁上一阵风过,韩长暮二人飞身落下。 姚杳瞟了面无表情的韩长暮一眼,觉得方才那阴恻恻的一声鬼叫,与他这张阎王脸简直相得益彰,太般配了,不得不叹一句,装神弄鬼,他是认真的。 韩长暮不知道姚杳在想什么,飞快的把绯衣公子的衣服扒了个干净。 姚杳想了想,却把瘦子的外裳给扒了,利落的穿到绯衣公子的身上。 韩长暮见状,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来。 姚杳替绯衣公子整好衣襟之时,无意中碰到了他胸口处的皮肉,眼皮一跳,低语:“公子,这块皮。” 韩长暮转瞬明了,拿起匕首,手起刀落,将胸口的皮完完整整的割了下来,割下来后才发现,这张皮只是一张假皮,薄透的紧紧贴服在真正的皮肤上,不用手摸,只是用眼睛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两个人手脚利落,清理掉了他们曾经来过的痕迹。 原以为胖子这样大呼小叫的跑出去,肯定会惊动许多人前来查看,谁想还没听到乱糟糟的脚步声,就先听到了轻飘飘落下的步子,渐渐逼近。 韩长暮想也不想的飞身上梁。 怎么又来了,谁啊这是,这么闲。 姚杳扶额哀叹,也蹲在了梁上暗影里。 这间仓房,今天夜里格外热闹,这扇门,吱呀吱呀的响个不停。 这回进来两个人,身影看着有几分熟悉,韩长暮怔了下,竟然是她。 一个苍老而恭敬的声音响起:“圣使,就是这里。” 静了片刻,响起个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稚嫩,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可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搜吧,圣主说了,宁可毁掉那东西,也绝不能落入朝廷手中的。” 苍老的声音应了一声,正要动手,却惊了一声:“圣使,有人拿走了这人身上的所有的东西。” 小姑娘的声音变得尖利:“什么,查,查出来今夜究竟还有谁来过,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人找出来。” 苍老的声音道:“圣使,韩长暮下落不明,咱们还要赶到玉门关设伏围杀他,恐怕时间不够。” 小姑娘想了想,声音平静下来:“还没有韩长暮的下落吗。” 苍老的声音道:“没有,咱们的人,没有看到韩长暮出京,但京城中的人传信,他确实已经离开京城了。” “废物。”小姑娘怒道:“拿走东西的人,一定还在船上,本使给你一夜的时间,务必将那东西找出来。” 苍老的声音道:“是,属下遵命。” 韩长暮蹲在梁上,听着这些话,已是震惊万分,那苍老的声音,正是弹奏胡琴的老汉,而声音稚嫩的小姑娘,正是舞艺超群的哑女,难怪她佯装口不能言,这把声音太过奇特,真是令人过耳不忘。 他察觉到对面的目光,他抬眼相望,正好望见一缕幸灾乐祸的坏笑。 听到有人要围杀韩长暮,姚杳正盘算着要离这个灾星远点,却没料到自己的戏谑正好被韩长暮看到眼里,她哽了哽,呼吸转瞬凌乱。 “什么人。”哑女耳力过人,听出了这微乎其微的变化,陡然厉声喝道,她纤腰压低,手一扬,两枚柳叶飞到冲着姚杳藏身之地激射而去。 只听的铛铛两声,柳叶飞刀像是嵌在了梁上,发出嗡嗡的余音。 哑女抬头,看见暗影里没有任何动静,才松了一口气,又见倒在绯衣公子身边的瘦子,才觉得自己恐怕是疑心生暗鬼,方才那凌乱的呼吸,应该是浑水摸鱼不成,现在正在装死的倒霉鬼发出的。 方才跑出去呼救的,跟这人应该是一伙的,那么东西,八成就是他们拿走的。 她冲着瘦子抬了抬下巴:“杀了。” 老汉一言不发,指缝间夹着一枚犹如偃月的飞刀,冲着瘦子的脖颈划去。 瘦子再装不下去了,“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连看都没有仔细看哑女和老汉,只没头没脑的一把推开老汉,疯狂的夺路而逃。 老汉显然没有防备,竟被没什么功夫的瘦子推了个踉跄,已然失了先机,起身追出去时,听到了鼎沸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哑女和老汉对视了一眼,只好暂时放弃追瘦子,而做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不动声色的和奔过来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想要趁乱,再好好找一找。 而韩长暮二人,在乌泱泱的人群冲进仓房的转瞬,就轻巧的落地,不动声色的退出仓房,回了三楼房间。 直到紧闭房门后,韩长暮才有空吁了口气,望向姚杳的胳膊:“怎么样。” 姚杳脸色微白,手捂着胳膊,没有血流出来,更没有滴在地上。 柳叶飞刀刺入胳膊的转瞬,姚杳就将其拔出来钉在了梁上,做出飞刀刺空,钉在梁上的假象。 随后趁乱,她拿出自制的止血绷带,绑在了伤口处。 她松开手,摇头:“没事,皮肉伤,我重新包扎一下就好了。” 韩长暮点点头,不再多言。 既然领了这个差事,就该有无法全身而退的觉悟。 什么,这差事是他硬塞给她的。 不对,没有这件差事,她还会领别的差事,他不塞,别人也会塞,那还不如由他来塞,至少事成之后,他不会抢她的功劳,还会替她请功。 姚杳回房,翻出金疮药洒在伤口上,金疮药是柳晟升特配的,好用是好用,可是比一般的金疮药更疼啊,疼的她龇牙咧嘴。 那柳叶飞刀刃薄如纸,中间有隆起之脊,刀头却又尖锐如针,刺出来的伤口,看起来细小,可实际上深可见骨。 金疮药的用量自然也要更大些,疼的自然也就更变态一些。 她疼的打颤,冷汗淋漓,叹了口气。 幸亏那哑女没有在飞刀上淬毒,不然,她就死定了,估计这会儿都凉透了。 这趟差事不好出,是她意料之中的,可这才刚刚开始,就在玩命儿了,可以预见的,她以后要过的,是怎样一段水深火热的日子。 更绝望的是,还有个冷面阎罗在旁边催命,连个笑脸儿都看不到。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她气的跺脚捶床,扯动了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一切刚刚收拾好,楼船上的小厮便惊慌失措的来敲门。 韩长暮穿着雪白中衣,揉着惺忪睡眼,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迷蒙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小厮抖着嘴唇子,脸色难看的无法直视,一句整话都说不利落了:“诈,诈,诈尸了,哦,不,有,有人,不,今夜,船上死了人,不太平,掌柜的叫小的,小的来告诉贵客,无事,无事莫要出门。” 韩长暮一脸平静的点头:“好,某知道了。” 小厮惊叹,不愧是住得起三楼的贵客,见过大世面啊,听到诈尸了,都面不改色。 小厮的身子抖的像风中的枯枝败叶,又去敲姚杳的房门,将刚才的话颠三倒四的,哆哆嗦嗦的,又说了一遍。 姚杳亦是平静点头:“好,多谢小哥了。” 折腾了半宿,天亮时,船靠渡口码头,韩长暮没有下船,站在窗户口,看着黄淮带着人,抬着绯衣公子,后头还绑着瘦子和胖子,一同下船。 至于哑女和老汉,对绯衣公子身上的东西势在必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找了个借口下船,悄悄一路跟在后头。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七回 莲花冠 韩长暮听到黄淮对楼船掌柜说,要去报官。 他嗤的一笑。 报官,哄谁呢,难道不是去大卸八块的找东西吗。 送走了黄淮等人,楼船继续前行,碰到了离奇惊恐的死人和诈尸,大家难免会觉得晦气,船上的船客都安静下来,除了用饭,鲜少去三楼平台赏景了。 韩长暮终于有功夫仔细探查带回来的那一堆东西了。 染了血的中衣和绯红外裳摆在地上,他握着银剪刀,一点点拆开衣边儿,抖了一地的碎布条,又一头扎在布条里,没命的翻找,还真找出了些东西来。 姚杳敲了敲门,走到房间里时,正望见韩长暮对着满地一指宽的白布条兴叹不已。 她张了张嘴,愕然道:“公子,您这是。” 韩长暮趴在地上,把一张张布条拼在一起,敲了敲地板:“你过来看看,这上头的字,连到一起,正好是一篇西域古经,坊间有所流传,我也曾经看过,而这上头记录的,与坊间流传的,有些经文上的改动,但不熟悉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姚杳凑过去,那些小字写在布条上,如同无数只黑压压的苍蝇,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欲裂。 她前世时跟着便宜师父在终南山上修行养身时,就从来没能把那五千来字的道德经背全过,现在让她来看这看不懂,也读不通的西域古经,简直是要命。 她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虽然看不懂经文,但这种古经,办差时她也看到过不少一样的,一看就知道是遍地都是的大路货,绝对不会是那一波又一波的人,前仆后继一边寻死,一边翻找的宝贝。 每一句经文都写在布条上,谨慎的缝进衣边儿里,不可谓不重视,不是宝贝,胜似宝贝,况且还改动了经文,绝对不是为了修行所用,而是藏着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可这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姚杳灵光一现,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淡淡道:“你想到了什么。” 姚杳指了指韩长暮手边儿:“那块假皮。” 韩长暮明白过来,那张假皮是从绯衣公子的胸口揭下来的,当时就觉的异样。 那假皮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搁了一整夜,已有些干枯卷了边儿,但仍是栩栩如生的皮肤的颜色。 他小心捏着两边,迎光照了照,半透明的皮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小眼儿,像是绣花针扎的,有些地方疏一些,有些地方密一些。 这些针眼儿分布的并不均匀,看不出什么来。 他冲着姚杳抬了抬下巴。 姚杳会意,这古时候的显影方法,不外乎水泡火烤刷点药,眼下并没有找到药在哪,就只能先试试水泡和火烤了。 假皮在清水里浸泡了一盏茶的功夫,没变化。 又在烛火上不远不近的炙烤了一盏茶的功夫,都快烤糊了,也没变化。 韩长暮低着头,看着毫无变化的假皮,不由的疑心自己想左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你去跟掌柜的说一声,我晕船了,熬些面糊来。” 姚杳愣了,忙点了下头。 不多时,她端着一碗稠稠的面糊进来,腾腾热气熏得脸上微红。 韩长暮早在地上铺了一方水蓝色云纹锦缎,抬头望了一眼姚杳。 姚杳没说也没问,拿手指挑起些面糊,均匀抹在锦缎上。 韩长暮则拈起一根布条,贴在面糊上。 两个人配合默契,不多时,就将所有的布条贴在了锦缎,成了完整的西域古经。 这古经是完整了,可那张假皮,却毫无头绪。 韩长暮突然出声:“会做缁撮吗。” 姚杳一怔,深深望着韩长暮。 他对她究竟是有什么误解,竟会认为她会做针线。 韩长暮看懂了姚杳的意思,继续平静道:“掖庭里不都是要教习针线绣工的吗?” 姚杳抿嘴不语,掖庭里是教过的,可教习过和学得好,是两码事。 三百六十州,读书人千千万,每年能有几个金榜题名的。 韩长暮挑眉:“算了,还是不难为你了。”他取出几枚楠木珠子,迎光比了比,捏着薄如蝉翼的匕首,在其中一枚上,刻起字来。 姚杳大奇,凑到跟前,她以前从来没有因不会做针线而心虚过,可被韩长暮这么一问,她头一回因不会做针线,生出心虚和卑微来,笑了笑:“公子这是做什么。” 韩长暮头也不抬,手中的刀在珠子上落下,稳稳的刻着簪花小楷:“把经文刻在珠子上,串成手串带着。” “这么多。”姚杳咋舌:“这得刻到天荒地老了吧。” 韩长暮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很有意思,抬头睨了姚杳一眼,淡淡道:“只刻改动过的经文,别的我都会背。” “这么厉害。”姚杳继续咋舌,笑了起来:“这个,我可以帮忙。” 韩长暮放下匕首,提笔在经文上描了几道线,弯腰从鹿皮靴子里取出一柄匕首,和他用过的那柄一模一样:“那你照着我描出来的这些经文,慢慢刻。”他拿匕首点了点布条:“我刻前头这一句,你刻后头这一句,每颗珠子上刻一句,总共十八句。” 姚杳点头,握着匕首,凑在灯下,下手极稳。 楼船在宽阔的水面缓缓前行,随波起伏,两岸层峦叠嶂的青山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斑斓的鲜红与金黄,倒映在荡漾清波里的秋光,绚烂夺目。 船行水中,波涛翻涌,推得船体摇摇晃晃,人也跟着晃了几下。 韩长暮抬头,望了一眼姚杳,她低着头,神情专注,耳垂子上垂下来的银耳坠,随着船体起伏而摇摇晃晃。 可她一手捏着楠木珠子,一手握着匕首,每一刀都下的稳当,不轻不重的落在珠子上,竟无一刀落空滑走。 楠木珠子有拇指大小,浑圆光华,要将一整句刻在上头,每一个字比正经的小楷更小,落刀艰难,刻久手腕难免会酸。 姚杳刻完一颗,放下珠子和匕首,动了动手腕,抬头一看,正望见他透过烛火,望过来的眸光。 这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静的可以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低下头,继续刻珠子。 姚杳挑了挑眉稍。 被她睡了的少使。 被汉王扒了裤子的少使。 她摇了摇头,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要犯错误了。 她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轰出去,在布条上找到下一句,望见锦缎上深深浅浅的云纹,缁撮,缁撮,系在头上的,她闭目想了想,风吹云纹动,系在头上,当真是风光霁月。 她灵光一闪,猛然睁开眼,转身就跑。 韩长暮不明就里,望着姚杳出门,不多时又望着她进门,手中拿着金发冠和头钗,正是绯衣公子戴过的那顶莲花冠。 对,是那黄淮从绯衣公子头上扒下来的,被姚杳捡了便宜。 姚杳捧着她顺手牵来的金发冠,迎着烛火仔细端详,看着看着,就一脸的凝重。 这顶金冠正面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而从宝石向外,则有四朵镂空的莲花,莲花与莲花之间,镶嵌着拇指大的碧玉雕成的莲叶。 莲花寻常,莲叶也寻常,但材质不寻常,赤金打造的红宝石碧玉莲花冠,的确是个值钱的物件,相形之下,那与发冠相配的头钗,就显得简薄了些。 同样的赤金头钗通体素净,只是将簪头雕成了一尾鱼的模样,鱼尾和鱼头弯曲,插入发冠中,像极了鱼戏莲叶。 鱼戏莲叶,鱼戏莲叶。 姚杳捏着头钗,在金冠上来回比划着。 她蓦然想起一首诗来。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她若有所思的鱼身上来回摩挲,摸到鱼嘴处浅浅的凹陷,像是有深浅不一的花纹。 罢了罢了,反正是没有办法的事,索性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攥着头钗,按照这首诗的顺序,找准了一片莲叶,鱼嘴扣上莲叶正中的一点凸起,轻轻一转。 出人意料的啪嗒一声,那片莲叶竟偏移了一点位置。 韩长暮听到动静,也看了过来。 姚杳如法炮制,依次找准了莲叶,扭动着正中的凸起,使莲叶相继偏离位置。 但这发冠的变化也仅限于此,只是四片莲叶移动了些许,再无旁的变化了。 韩长暮接过发冠,沿着内壁细细的摩挲了一圈儿,又顺手拿过头钗,扣在发冠两边的缝隙中,轻轻一转。 发冠正中镶嵌的红宝石便微微移开一道缝隙。 他用手轻轻一拨。 红宝石和镶嵌的底座中竟有一小片空隙,从里头掉出一丸药丸。 二人惊喜的对视一眼,藏的这么隐蔽,看来这药丸,是个宝贝。 姚杳捧了一碗水过来。 韩长暮双眸一眯,拿尖利的钗头轻轻挑了一点药,放在水中化开,将整张假皮泡了进去。 果然如二人所料,不多时,那张皮子上呈现出密密麻麻的图形和字迹,像是某地的舆图,但上面标记的却不是地名,是壹贰叁这类的数字。 姚杳眸光一瞬,望见铺在地上的布条。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八回 手串和手环 她看多了谍战片,知道有密码本这种神奇的东西,莫非这本古经,就是所谓的古代密码本,而这张皮子上所写的壹贰叁,指的是古经上的第几个字? 她将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组合排列,一一比对,终于对出了“普宁坊”三个字。 她抬头看了看韩长暮,一脸茫然。 是她知道的那个普宁坊吗,是长安城中那个普宁坊吗? 看到这三个字,韩长暮反倒镇静下来,确认了这张皮子上,记录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联络地点。 普宁坊中有一座祆祠,他下令捉拿祆祠众人时,已经人去楼空了。 “这张假皮上,应该记录的是某个组织的隐秘,都译出来,未必对咱们此行有什么帮助,但一定朝廷有利。”韩长暮拿过纸笔,记下了普宁坊三个字,随即冲着姚杳点头:“你来译,我来记。” 一个人比对,一个人记录,忙活到天边微明,韩长暮手中那张纸已写的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地名,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是他没听说过的,还有些令人奇怪的动作,比如绕着一棵树,正三圈反三圈。 他撂下笔,揉了揉额角。 慢慢思量起绯衣公子的身份,他记下这些到底有什么用,记下的究竟是哪个组织的秘密,他又是听命于谁。 姚杳没有功夫想这些,她只觉得眼睛疼,头疼,她要瞎了。 她把布条和假皮一推,连招呼都没跟韩长暮打一个,就迷迷瞪瞪的回了房。 她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不要打扰她,她可以睡到天荒地老。 远离床的地方,都是可以跑死人的远方。 九月的玉门关,寒风席卷狂野,薄霜覆盖沙石,到处都是触手可及的寒冷。 天还没有大亮,瘦伶伶的星子黯淡无光。 戍楼上站岗的兵卒冻得手脚僵硬,嘴唇发紫,耸肩缩脖子,连腰杆儿都直不起来了。 到了换防交值的时候,两个兵卒僵硬的挪下戍楼。 时辰尚早,天又冷,除了戍边的兵卒,此地没什么人。 两个兵卒边走边说。 “少主吩咐了,韩长暮已经离开长安,一旦他进入玉门关,立即除掉。” “好,我这就安排下去。” “这是少主吩咐咱们的头一件差事,一定要办得干净利落。” “哥哥放心,一个韩长暮,跑不出玉门关。” “这事你一个人办不成,去找炎火,让他帮忙。” 夜幕降临,楼船上的灯亮了起来,夜里行船缓慢,风轻轻掀动竹丝帘子。 韩长暮是个谨慎的人,既然房中多了那么多秘密,他便不肯轻易离开房间一步,吩咐了小厮把饭菜送到房间外,也从小厮口中得知,用朝食午食,姚杳都没有出现。 到了用暮食的时候,小厮照例给他送了一份饭食,他又吩咐小厮多送了一份过来,可想了想,他还是忍住没有去敲姚杳的门,叫她出来用饭。 他觉得,姚杳就不是个为了口吃的,可以放弃睡觉的人。 姚杳醒来的时候,正望见一弯月悬在窗棂,竹丝帘子半遮半掩。 她怔了片刻,才觉出饿来,收拾利落,开门出去找食吃。 刚走到韩长暮的房间门口,门猛然打开,吓了她一跳,抬眼一瞧,就看见他的黑眼圈又大又深,不用化妆,直接就能去动物园装国宝了。 这个工作狂,这是一天一宿没睡觉啊,精力怎么这么旺盛。 姚杳暗自腹诽,脸上不露分毫,笑眯眯的打了个招呼:“公子,下楼用饭吧。” 韩长暮面无表情,淡淡道:“我让小厮把饭送过来了,进来一起吃吧。” 姚杳有些犹豫。 跟上官一起吃饭,尤其是个面瘫不会笑的上官,她硬生生的要比平时少吃好几碗,自从上了船,姚杳就没吃饱过。 可是,饭已经送来了,他话也说出来了,她再下楼吃饭,是不是就彻底得罪了上官,从此小鞋不断呢。 她看了看韩长暮的脸,目光下移,又看了看他的衣摆。 貌比天仙还有一双惊人大长腿的上官,也算是秀色可餐了吧。 算了,忍了。 姚杳跟着韩长暮进门,一眼就看到食案上搁着的十八颗楠木珠子。 而他手里多了一只楠木手环,手中的刀翻转,纷飞,落在手环内侧。 还在刻,不都刻完了吗。 关键是,他出公差随身都带了些什么啊,带了楠木珠子,还带了楠木手环,他是现实版的哆啦A梦吗,还是打算花光了盘缠,可以随时摆个地摊? 姚杳诧异的望了望韩长暮,没说话,捧着碗,饭已经凉透了,她凑合吃了两口,问道:“公子,那经文不都已经刻完了吗,您这是在刻什么。” 韩长暮抬头,屈指轻轻敲了下做了记录的那张纸:“把这些刻在上头。” 姚杳“噗”的一声,呛了一口汤。 这不是韩少使,这是个木匠假冒的吧。 韩长暮抬头掠了姚杳一眼,手上的刀却没停,淡淡道:“你是怎么知道,那莲花冠里有东西的。” 姚杳挑眉:“办差的时候,抓住个头面行的大掌柜,他单靠听,就能听出金子里有没有掺假,是实心还是空心。” 韩长暮是个抓不住重点的,竟问道:“这本事并没有触犯律法,为什么会被你们抓了。” 姚杳抿唇笑了:“公子可知道,他这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吗?” 韩长暮摇头。 姚杳笑的更加开怀了:“他在长安城西市开了个头面行,他手艺好,但是金银价高,起初铺子门可罗雀,后来他就动了脑筋,往金饰里掺银子,头面首饰的价自然就便宜了,假的当真的卖,价钱还比真的便宜许多,倒还真的生意兴隆起来了。他掺假的功夫越来越纯熟,耳力练得也越来越出众,掺假也从没被人发现过,他的胆子也就更大了,不单往自家铺子里的赤金头面里掺假,别人送去让他化了重打的头面,他也掺假。最后有户人家惹了麻烦,京兆府判赔大笔金银,金银不够,就拿赤金头面凑了凑。得了赔偿的那户人家就将赤金头面送出去化了重打,绞开了才发现,掂起来分量没问题的金头面,竟然只是一层金箔,里头包的黄铜,两家人又闹了起来,这才查到头面行的大掌柜。” “然后,你就学了他这个本事。”韩长暮淡淡借口。 姚杳满脸笑容,有飞扬的得意:“是啊,大掌柜在头面行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还编了一本册子,记录了金子里如何掺进其他的材质而不被察觉,掺了不同分量的银,铜,或是其他材质,如何辨别,空心和实心又该如何辨别,记得十分详尽。” 韩长暮听得感慨不已。 这是个人才啊,这样的人才,怎么没早点发现,收到内卫司里,人尽其用呢。 不过一个姑娘,把贪财说的这么理所应当,还神采飞扬,真的好吗? 他感慨完,伸出手:“册子呢。” 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呢,这么好的东西,还非要他提醒,才想得起来上缴吗? 姚杳回神,讪讪笑了:“册子看完我就烧了。”见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她忙道:“不过我背下来了。” 河水冲刷过船体,唰唰的水声透窗而入。 房间内烛火摇曳,匕首落在手环上,毛笔划过薄纸,像深夜里蚕啃桑叶,传来的沙沙声,极轻微却清晰可闻。 就这样又写又刻的忙了半夜,韩长暮放下手环和匕首,揉了揉肩头,晃了晃手腕,捏着手环迎光相望。 他边刻边整理,总算弄明白了假皮上记录内容的规律,他按照相应的规律,将这些内容刻在镯子的外侧和内侧,并以云纹相隔。 一眼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刻满经文的寻常手环,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他将串好的楠木珠子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又将刻好的楠木手环推到姚杳手边,淡淡道:“这个给你,你随身带着。” 姚杳愣了下:“公子,这上头记录的东西太要紧了,还是您自己收着吧。” 别逗了,她那么神经大条的一个人,万一弄丢了,她把命赔给他都不够,她不傻,绝不会要这么贵重,要当祖宗一样供着的东西。 韩长暮扬了下手腕:“我戴了这个手串,再带个手环,会让人奇怪的。” “不奇怪,不奇怪,正好衬得您富贵。”姚杳露出个赤诚无比的笑。 韩长暮听出了姚杳的讥讽,也猜道了她的顾虑,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你不必担心会弄丢了,那上头的内容,我都背下来了。” 姚杳松了口气,拿过手环,看了看内外小到需要用放大镜看的字,眼睛立马就酸涩的要流眼泪了,她望了一眼韩长暮,惊讶,敬服,还有感慨。 这人不只是个工作狂,心智也非比寻常,这么小的字,都能刻出来,而且没有瞎,这么多字,他一宿就背下来了,这简直就是个天才啊。 若放在她前世的那个年代,这人妥妥的是高考状元,清华北大的胚子。 她将手环套在左手手腕上,大小正合适。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九回 水贼来了 楠木贴在皮肤上,有一丝丝的凉,那些小字刻的深,但显然刻完后又精心打磨过了,并没有毛刺之类的硌着皮肤,反倒十分光滑。 韩长暮的目光落了落,她的皮肤不像京中贵女那般白皙细腻,清浅的幽紫环在手腕上,更添沉静深邃。 他用的并非名贵的金丝楠,而是清香馥郁,色泽微紫的香楠,虽然不如金丝楠那般璀璨精美,但胜在色泽细腻沉稳,低调不引人注目,且香气有升清化浊之效。 呃,最适合姚杳这样脾气暴躁的姑娘。 他指着楠木手环,一本正经的变了脸:“这手环你收好,万不可丢了,若我记得不真切,你那里还留了个底儿可以比对。” 姚杳几乎呕出血来,下意识的就往下扒手环,发现这倒霉催的手环,竟是戴上容易取下难,她气急败坏的,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开骂。 刚才是谁说的不用担心弄丢了,又是谁说的已经都背下来了,这一手吃了吐,玩的炉火纯青啊。 呵呵,她就知道他这个老头子坏得很,刚才是被他的美色迷了心窍,才会信了他的鬼话。 韩长暮瞧着姚杳吃瘪,哽的说不出话,手环又扒不下来,不由得低下头,掩饰住转瞬即逝的戏谑。 他面无表情的抬头,递过去一张纸,淡淡道:“那日在绯衣公子那间房间的窗棂上,我发现了这个,刚去拓下来的,你看看。” 那纸上拓着半只鞋印,没有什么花纹,但是可以看到针脚,有些地方细密,有些地方稀疏。 姚杳屈指轻叩:“这是姑娘常穿的绣鞋底儿。” 韩长暮挑眉,他有意考教考教姚杳,继续问道:“只有半只,你怎么看出来的。” 姚杳示意韩长暮抬了抬脚:“本朝崇尚穿靴,尤其男子,出门远行皆穿胡靴,这种绣鞋,多为贵女所穿,公子请看,底儿的花纹不同。” 韩长暮并没有看自己的鞋底,他抿唇,瞥了姚杳一眼,淡淡道:“你穿的也是胡靴。” 姚杳笑了:“所以我不是贵女啊。” 韩长暮噎住了。 姚杳指着纸上的鞋印,笑道:“这种绣鞋,以丝帛为面,麻缕为底,您看这纹路,正是麻缕所制鞋底的纹路,这种绣鞋绣工精美,甚得本朝贵女,但容易被泥水浸透,故而赶路之人多穿皮革所制的胡靴,经久耐用且防水。” 韩长暮淡淡道:“那你为什么说这种绣鞋是贵女所穿。” 姚杳继续笑:“公子身居高位,怕是不知道绣鞋的价。”她 掰着手指头给韩长暮算了笔账:“这绣鞋价贵,通常数百文一双,一石上好的米才六七百文,寻常百姓怎么舍得去买一双绣鞋。” 韩长暮抿了抿嘴角:“那你看这船上,谁会穿这样的绣鞋。” 姚杳偏着头,想了片刻:“船上姑娘不多,与绯衣公子有牵连的姑娘就更少了,明面儿上能想到的,就是已经下船的那个哑女,我留意过她穿的鞋,便是这种绣鞋。” 韩长暮点头:“绯衣公子的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旁的不妥,但小几上搁了两个茶盏,都有半盏茶水,他死的时候,水还有些温度。” 姚杳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绯衣公子死的时候,头冲走廊,脚冲房间,门大开着,背后中刀,是有人敲门,他去开门,在门口与敲门之人闲话,而在房间里与他喝茶之人趁着他分心之际,背后下刀,一刀毙命。” “不错。”韩长暮吁了口气:“我查验过绯衣公子的伤口,下刀很准,动作利落,刀刃全部没入背心,下刀之人力气很大,这半个鞋印在窗棂上,而外墙上没有任何足迹,下刀之人轻功不错。” 姚杳想到哑女翩若惊鸿的舞姿,笑了笑:“能跳出那样舞姿的姑娘,轻功当然很好,但我想不通的是,她杀了绯衣公子后,为何要跳窗逃走,而不是从门口走,除非当时门口发生了让她走不了的事情。” 韩长暮回想了当夜的情形,淡淡道:“敲门的人不用多说,一定是那个弹胡琴的老汉,他吸引了绯衣公子的注意,而后哑女从背后动手,但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让哑女和老汉没有时间在绯衣公子身上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还逼得哑女跳窗逃走呢。” 姚杳道:“黄淮对绯衣公子身上的东西势在必得,一定会派人盯着他,我想,哑女发现了有人监视绯衣公子,而监视的人去回禀了黄淮,哑女才会跳窗逃走。” 韩长暮点头,这个说法算是最合理的说法,但是这船上鱼龙混杂,难保还有别的人想要绯衣公子身上的东西,他摸了摸手上的楠木珠串:“好在这些东西现在在咱们手上了,他们再怎么想,也是白想。” 姚杳撇了撇嘴。 要不说他的运气好到逆天呢,什么力气都没出,什么谋划都没做,就成了渔翁得利的那个人。 楼船晃晃悠悠,夜已经极深了,河面上升腾起薄薄雾气。 韩长暮摩挲着左手腕上的楠木珠串,细细辨认上头的每一个字,不知听到了什么,他突然起身,快步走到窗下,侧耳倾听了会儿。 姚杳跟着过去,顺着窗望见一片苍茫的薄雾,薄雾中波涛阵阵:“这水声,像是大了些,此处的河道十分湍急吗。” 韩长暮摇头,沉了沉脸色,千年没有波澜的脸上,眉心蹙了蹙:“你仔细听。” 姚杳偏着头,安静的夜里,波涛声震耳欲聋,她眯了眼睛,从重重迷雾中,望见一簇簇飞快移动的光晕,像许多昏黄的星芒坠落河面。 是点点烛火,在江面上飞快的移动。 她转瞬变了脸色,急促的喘了口气,手攥紧了:“水贼,有水贼。” “去收拾东西。”韩长暮简单吩咐了一句,顺手将不能给外人看到的布条之类,放在灯烛上燃了,腾起一股黑烟。 姚杳心跳如雷,她紧紧抿唇,快步进房收拾起来,她的行装本来就不多,平日里都收在简易版的拉杆箱里,拖上就能走。 但是面对来势汹汹的水贼,行装都是拖累人的累赘,她没有任何的舍不得,只将金银细软贴身带了,无影丝缠在手腕,手锤在身侧,细棉布的衣袖落下来,挡的丝毫不露,手上还多了一柄长剑,闪着寒光。 喧嚣声已经近在耳畔了,隔着窗户,可以望见小船船头上挑着的灯,昏黄的光穿透冷雾。 威远镖局的镖师们也听到了动静,尽数都冲了出来。 他们走镖多年,经验丰富,遇到贼寇的机会比寻常人多上许多,自然也比这船上的船客镇定自若些。 镖师们出来时不见丝毫慌乱,只是两人一抬,飞快的将箱子抬到一楼不起眼的仓房中,用柴火掩盖着,留下一半的镖师看守,另一半镖师集中到楼船两侧御敌。 听到船上小厮挨个砸门,说是水贼来了,让船客们下楼躲藏,船客们还有些不信,大呼小叫的下了楼,有些舍命不舍财的,还背着沉甸甸的包袱。 待到了一楼,看到河面上的景象,船客们纷纷脸无人色,抖若筛糠,只恨自己怎么选了这么个日子出门,选了这么条船来坐。 楼船掌柜冲着惊慌失措的船客们拱手:“诸位贵客,莫要惊慌,都请暂且去酒肆躲避,船上有护卫把守,诸位贵客请安心,不会有事的。” 船客们乱糟糟的,听了楼船掌柜这话,也不见有几分心安。 “这可是要命的事,你说没事就没事啊。” “是啊是啊,我要下船,送我下船。” “舢板呢,快放舢板,我要下船。” 一个人起了头,就有一群人跟着,大呼小叫的要弃船而走。 一向谨小慎微的楼船掌柜却硬气起来,指了指了河面,语气强硬道:“你们自己看看河面,若还想走,小人绝不阻拦。” 凭栏远眺,一艘艘小船仿若离弦的利剑,从四面八方,飞快的逼近楼船,将这不算宽阔的河面,围了起来,别说是舢板了,就算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姚杳扶着栏杆,腿有点软。 这楼船上得有多肥的鱼啊,引得这么多水贼来分肉,她就是个小虾米,没财也没色,饶了她吧。 看着这情景,韩长暮沉了脸色。 这群水贼很会选地方啊。 这片水域不宽,且前后都有两个急弯,不适合大型楼船转弯掉头,船速也快不起来。 而两侧则是高耸连绵的崇山峻岭,劫了船杀了人,再往那烟瘴林子里一钻,便是神仙怕也难寻踪影。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握住拳头,来者不善。 他转头望见姚杳。 只见她早将双环髻打散,全部笼在了发顶,拿浅色缎带紧紧绑了个揪揪,没有戴丁点钗环耳饰,手稳稳扶在剑身上,手腕上露出一点微弱的光。 神情镇定,没有惊慌,更没有紧张。 韩长暮心中生出小小的惊讶。 选定了姚杳一同前往玉门关后,他曾详查了她的来历,出自掖庭罪奴,后被选入十六卫。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回 谈崩了 烛火照在他的脸上,神情有几分晦暗不明。 要多少,直接说就是了,当个水贼还含羞带臊的,真是丢了祖宗的脸。 你来我往的谈到最后一回,掌柜的火了,劫道的也火了,两簇火光重重相撞,终于,打了起来。 箭雨中的姚杳愣住了。 这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吧,银子都给他了,怎么还要打啊。 河面上火光冲天,喊声雷动,十几艘小船在大船的带领下,飞快的逼到楼船跟前。 黑暗里,有一只只飞爪甩过来,扣住楼船三楼的顶子。 一道道黑黝黝的人影,从小船上飞身跃起,顺着河面游到楼船下,扒着船体,十分利落的攀上船来。 刀雪白晃眼,惨叫声此起彼伏。 羽箭凌空,簌簌如雨,叮叮当当的落在船上。 “快快,水贼,水贼上来了。” “快,快,上家伙,快。” 楼船掌柜行船十几年,经的场面多,也几经生死,他有条不紊的指挥护卫御敌,而船工们更是训练有素的调整楼船方向,想找个机会冲开小船的包围。 无数羽箭飞过来,混乱的楼船上有人惨叫,被羽箭射中,倒在地上。 水贼在羽箭的掩映下,利落的攀爬到楼船上,长刀唰唰,切向船上的人。 这船上除了护卫和威远镖局的镖师,大部分都是没有功夫的寻常百姓,在水贼的刀下,只能惊慌失措的逃窜,丝毫没有招架之力。 整条楼船弥漫着血腥气和惨叫声,格外渗人。 韩长暮要隐藏身份,这一路上原本是要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的,可眼下形势危急,他也不顾的藏私了。 这些水贼都不算高大,但十分精壮,短打扮裹在身上,露出紧实的肌肉,目光凶神恶煞,手上的刀是特制的,刀柄上一处机关,轻轻一按,刀头便牵着一串链条,哗啦啦的飞射出来。 刀下一名船工脸色煞白,毫无半点血色,已经软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一枚楠木珠子径直击中大刀,当啷一声,楠木珠子落在地上,已经碎成了几瓣,而刀头则偏了一分,被水贼收回手中。 扔楠木珠子的正是韩长暮,他不善使暗器,但手中的剑鞭长莫及,扔珠子更顺手一些。 他提溜着软塌塌的船工,扔到角落里,冷冷道:“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 他从来不是心善的人,但眼下都是无辜可怜的人,只是伸一把手的事儿,他四下里一瞧,混乱中,竟没有看到姚杳。 见识过姚杳的无影丝,他丝毫不担心她的自保之力,只是他和她的有别的事情要做,不好一味的在这里虚耗时间。 走了个神儿的功夫,便有四个水贼将韩长暮团团围住。 他手上长剑不停,剑光冷然,鲜血撒到脸上,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四围的楼船护卫船工,威远镖局的镖师,渐渐稀少了下来,而水贼毫不畏死,前仆后继的冲破了一楼,直奔楼上冲了去。 姚杳去哪了,韩长暮始终没有在站着的,和倒下的人中间看到姚杳,他有一丝心慌,手上的剑不自主的晃了一下,随即更加犀利的劈向四围。 且战且退之时,他与一个壮硕的人撞在了一起。 他回头一看,竟是那少言寡语的镖头。 镖头看到韩长暮满脸满身的血,剑尖上的血不停的往下滴,虽然狼狈了些,但气息绵长厚重,显然没有受伤。 镖头点了下头,他是认得韩长暮的,但没想到的是此人的功夫不弱,打了这么久,毫发无伤也就算了,竟还这么镇定自若。 他想了想,开口道:“兄弟功夫不错。” 这一开口,就吓了韩长暮一个踉跄,难怪这位镖头总是做的多说的少,这副嗓子,的确惊世骇俗,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可一开口却是个姑娘腔,谁听了谁不吓得慌,然后再死死的记住他。 韩长暮定了定心神,平静的点头:“不及镖头。” 镖头爽朗一笑,笑声更是个姑娘声,笑的韩长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箭雨射来,韩长暮挽了个剑花,羽箭叮叮当当的弹开来,他侧开一步,望着涌向楼上的水贼,故意大喊了一声:“不好,水贼上楼了,该死,我的东西还在楼上。” 镖头一听,也慌了,楼上可放了此行最要紧的东西,旁的东西都毁了也不打紧,可那些东西若是毁了,他和镖局就都完了。 他着急往楼上冲,慌张之下,就露了个要命的破绽出来。 几枚柳叶飞刀快若疾风,无声无息的刺向镖头的背心。 镖头反应极快,他转过身,大刀一横,柳叶飞刀尽数叮叮当当的弹开。 而此时,一柄羽箭对准了镖头的背心。 嗖的一声,破空而来。 镖头背心一凉,低头看了看。 一枚尖利的箭头,刺破了衣襟,没有血流出来。 难以置信的表情还在脸上,镖头就倒在了地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韩长暮瞥了镖头一眼,几个起落,便往楼梯跃去。 还没上楼,他闻到了血腥气,楼梯处倒伏着不少水贼,间或一两个镖师。 他看到转弯处多了个纤细朦胧的影儿。 眼前一花,就看到姚杳浑身浴血的冲了下来,身后狞笑声,喊杀声不断。 人如同潮水,转瞬涌了过来。 韩长暮来不及多想,长剑轻颤,刺出一阵剑花。 这狭小的楼梯口,顷刻间充斥着惨叫和血腥气。 水贼虽人多势众,但多是拳脚功夫平平,能频频得手,不过是占了个熟悉水性,往来顺畅的便宜,一旦遇上带了护卫,做了周全准备的大楼船,就有些不足了。 人总是要置身于死地,才能激发出最大的求生欲。 眼下船上的这些人,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水贼的这些人,便是如此。 既然拼了命,那么求财不求命的水贼,也就带着劫来的财物,扑通扑通跳入水中,驾着小船,消失在夜色中。 楼船掌柜不知有什么自保的本事,乱糟糟的一通砍杀,他竟毫发无伤,盯着乱发脏衣出来主持大局,清点死伤的人数和被劫走的财物。 “镖头,镖头,你醒醒,醒醒。”镖师扑到生死不知的镖头身上,看着露出来的箭头,神情慌乱。 韩长暮拨开众人,试了试镖头的鼻息,回头道:“还有气息,你们镖队随行的没有郎中吗?” 镖师摇头:“原本是有的,可临上船的时候,郎中病了,镖头怕误了行程,就没等郎中。” 韩长暮凝神片刻:“某略通医理,若各位信得过某,某愿意一试。” 姚杳的眼睛闪了闪,低下了头。 心虚,太心虚了。 还略通医理,兽医吧他是,别把人给看死了,再连累她被扔到河里喂鱼。 镖头忙点头拱手:“公子说哪里话,如今镖头这样,公子愿意援手,在下等感激不尽。” 韩长暮冲着楼船掌柜挥了挥手:“一楼可有宽敞的房间。” 楼船掌柜愁容满面的点头道:“有,有,就送到小人的房间吧。” 镖师们小心翼翼的抬着镖头,送进楼船掌柜的房间。 那房间虽然简陋,但倒也干净宽敞。 镖头趴在胡床上,气息微弱,血洇透了衣裳。 韩长暮微微蹙眉,回头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忙转过头,避开韩长暮的眼睛。 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别看她,连养得好能把主人送走的乌龟,在她手上都没活过一个月过,救人,呵呵,别逗了,她能让这人死的更快点。 韩长暮轻咳一声,还是开了口:“阿杳,去打盆热水来。” 姚杳愣了愣,呃,她是他的丫鬟,应该的,转身就去打水。 谁料却有个镖师站了出来:“这种事,岂敢劳动姑娘,在下去。” 不多时,热水,剪刀,帕子,金疮药,这些尽数捧了过来。 韩长暮先小心的剪开镖头的衣裳,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又让镖师将镖头扶起来,他伸手在伤口处按了按。 箭上没毒,但洞穿了背心,贸然拔箭,镖头恐会失血过多。 姚杳猜到了韩长暮的顾虑,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公子拔吧,我这里有十六卫专用的金疮药。” 韩长暮放了心。 十六卫专用的金疮药,是止血圣药,别说是洞穿了背心的箭伤,就算伤口比这更大些,止血也是没问题的。 韩长暮定了定神,示意镖师紧紧禁锢住镖头,又回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会意的点头,拿出两块细棉布,撒了分量极重的金疮药。 一边撒一边心疼,只剩两瓶了,要是都给这镖头用了,她可亏大了。 韩长暮稳了稳心神,手紧紧攥住箭身,猛然向外一拔。 皮肉翻滚,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镖头疼极了,无意识的挣扎扭动起来。 血越流越多,漫了他满身,他的脸也跟着白了下来,连嘴唇都没了颜色。 韩长暮心急如焚的大喊起来:“快,快,按住他,别让他动。” 镖师们都有一把子力气,听到这话,下了狠劲摁住镖头。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一回 镖头 楼船太大,可以分散上船的地方太多,护卫们明显不够用了。 威远镖局的镖师们走到护卫长面前,低声交谈了几句,也跟着加入护卫中。 韩长暮和姚杳自然不会轻易出手,但也不会退到酒肆中,等一个结果。 两个人静静望着事情的发展,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姚杳望着护卫们落下的刀剑,望着砸进河里的水贼,觉得莫名眼熟。 哪里眼熟呢,前世她小的时候,母亲还在,带着她去游乐场玩,玩过一个游戏机,叫做打地鼠,很好玩,跟眼前很像。 河面上灯火闪烁,不知是薄雾浓厚了些,还是小船后退了些,昏黄的光暗淡了几分。 韩长暮眼睛微眯,快步走到护卫长跟前,附耳道:“小船退了,他们要用火攻。” 护卫长诧异的望了韩长暮一眼,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将这话告诉了楼船掌柜,请他去备水。 水还没有完全备好,河面上便传来唰唰的破空声。 是一根根羽箭破空而来,簌簌如雨,叮叮当当的落在船上。 这些羽箭刚刚落在楼船上,便烧起一团小小的火苗。 护卫长见状,忙抄起一盆水浇在上头。 火熄灭了,一团团黑烟腾空而起。 气味腥臭,无孔不入。 姚杳晃了一下身子,忙紧紧捂住口鼻,声音瓮瓮的惊呼了一句:“这烟里有毒,快,快捂住口鼻。” 聚集在甲板上的人,都是有些功夫的,也察觉到了烟雾的不对,纷纷捂住口鼻。 羽箭还在扑簌簌的射来,反倒是攀爬楼船的水贼,安静了下来,挂在刀剑砍不到的船体上。 这些羽箭叮叮当当落在船上,便是一团团火苗燃烧起来。 用水浇灭,烟雾有毒,可不用水浇,这些火烧成片,迟早会将楼船烧毁。 这可真是进退两难。 眼看着两团火烧到了一起,马上就要烧到脚边,姚杳反应极快,拿长剑一挑,挑起被火苗裹着的羽箭,冲着河面掷去。 羽箭入水,火苗熄灭,腾起一团黑雾,但因离着楼船有一段距离,并未造成什么实际的损害。 众人见状,纷纷拿刀剑将烧的正旺的羽箭挑飞,掷入河中。 韩长暮挑起羽箭,火光映照下,他清隽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你反应还挺快。” 姚杳一愣。 别逗了,能不快吗,被毒死和变成烤乳猪,她哪个都不想尝试。 羽箭不停,众人挑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可冲天的火光掩映下,藏身在船体外的水贼,纷纷趁机如潮涌般爬上楼船。 “快快,水贼,水贼上来了。” “快,快,上家伙,快。” 护卫长跟船护卫十年,经的场面多,也几经生死,他有条不紊的指挥护卫御敌,而船工们更是训练有素的调整楼船方向,想找个机会冲开小船的包围。 整条楼船弥漫着血腥气和惨叫声,格外渗人。 韩长暮要隐藏身份,这一路上原本是要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的,可眼下形势危急,他也不顾的藏私了,手上长剑翻飞。 好多人啊,好多拿着刀的人啊。 姚杳的脑子有点蒙,但手上的剑却条件反射般的,劈砍向四周源源不断的水贼。 四围噗噗噗的闷不断传来,那是刀剑入体的声音。 有的人惨叫着倒地,有的人则闷哼着飞起,再砸进水里。 鲜血很快在甲板上流淌,飞溅到栏杆上,河面中,血腥气浓重的,让人有些窒息。 姚杳像是回到了十六卫中,最后一轮死卫的选拔,只有生或者死两个选择,要么躺着抬出去,要么活着走出去。 她砍倒最后一个人,浑身浴血,眼睛被粘稠的血迷住。 回过神来,她回顾四围,眼睛一眨,一边挥剑砍杀,一边无声无息的向后退去。 这船上除了护卫和威远镖局的镖师,大部分都是没有功夫的寻常百姓,在水贼的刀下,只能惊慌失措的逃窜,丝毫没有招架之力。 姚杳很快在混乱中杀出一个口子,向着船尾的仓房退去。 船尾也是混乱不堪,想来也是,楼船四围的河面上都是水贼,又有哪里可以是安静之地。 这些水贼都不算高大,但生的都十分精壮,短打扮裹在身上,露出紧实的肌肉,目光凶神恶煞,手上的刀是特制的,刀柄上一处机关,轻轻一按,刀头便牵着一串链条,哗啦啦的飞射出来。 刀下一名船工脸色煞白,毫无半点血色,已经软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一枚楠木珠子径直击中大刀,当啷一声,楠木珠子落在地上,已经碎成了几瓣,而刀头则偏了一分,被水贼收回手中。 扔楠木珠子的正是韩长暮,他不善使暗器,但形势危急,他手中的剑鞭长莫及,还是扔珠子更顺手一些。 他提溜着软塌塌的船工,扔到角落里,冷冷道:“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 船工软着腿,感激的讷讷一声,惊惶无措的向跑向酒肆。 酒肆的门紧紧关着,外面有水贼不断砸门,门已经摇摇欲坠。 船工原以为酒肆会是个安全的藏身之地,谁料并不是如此,他胆战心惊的躲进酒肆外一个倒扣的竹篓中,瑟瑟发抖。 “轰隆”一声,门坍塌了。 水贼提着明晃晃的刀,闯进酒肆。 入目是面无人色的船客,还有令人作呕的腥臊气。 水贼们提着刀,在船客们面前晃了晃,为首的呵呵一笑:“肥羊们不要怕,老子只要钱,不要命,要是你们舍命不舍财,老子就把船凿沉了,让你们都下河喂鱼。” 船客们颤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具完整的话。 片刻过后,终于有惜命的船客,把身上的细软一兜,抛到水贼面前。 为首的水贼冲着那人抬了抬下巴。 水贼会意,挤进去把那名船客提溜出来,扔到一旁,浑身上下搜了个遍,从发髻到脚后跟,每一处都没放过,还真翻出了一锭藏在靴子里的金锭子。 为首的水贼晃了晃大刀,刀背儿拍着船客的脸,冷笑:“你还真会藏,也不嫌走路硌得慌。” 他拿刀指着藏金子的那条腿:“是这条腿藏得吗。” 船客畏缩了一下,迟疑的点了点头。 为首的水贼刀一横,斜斜砍过那条腿。 血噗的一下飞溅出来。 船客凄厉的惨叫一声,脸白如纸,昏厥过去。 这血点燃了船客们最后的恐惧,他们惊惧的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再无半点犹豫,也不敢有什么藏私,抖着手把身上能拿的东西统统交了出来。 为首的水贼满意的看着堆了满地的钱财,依旧没什么火气的平静道:“老子看这船上,除了护卫,还有镖师,你们谁知道镖师把货物藏在哪了。” 船客们面面相觑,不能说,知道也不能说,这些水贼抢走了货物,留下他们面对镖局的人,他们还能有活路吗。 韩长暮靠着栏杆,望一眼倒伏在脚下的水贼,缓了口气。 他四下里一瞧,混乱中,竟没有看到姚杳。 见识过姚杳的无影丝,他丝毫不担心她的自保之力,只是他和她的有别的事情要做,不好一味的在这里虚耗时间。 他心下有些怀疑,寻常的水贼,一寨顶多百十来人,可眼下,他双眼一眯,这些死了活的水贼加起来,足有数百,才会打了个困死他们的主意。 数百练家子,不管功夫高低,都拿着家伙,的确有困死他们的资本。 但是,这么人多势众的一伙水贼,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水贼嘛,多是要钱不要命的,可这些人却反常的很,劫财还要杀人,像是,要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劫财只是顺手为之的样子。 走了个神儿的功夫,便有四个水贼将韩长暮团团围住。 他手上长剑不停,剑光冷然,鲜血撒到脸上,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四围的楼船护卫船工,威远镖局的镖师,渐渐稀少了下来,而水贼毫不畏死,前仆后继的冲到楼船上。 此时,楼船后头响起一阵阵凄厉的哨声,扯破云霄,吵的人心神荡漾。 姚杳去哪了,韩长暮被这哨声从无尽杀戮中扯了出来,他回了神,发现自己始终没有在站着的,和倒下的人中间看到姚杳,他有一丝心慌,手上的剑不自主的晃了一下,随即更加犀利的劈向四围。 且战且退之时,他与一个壮硕的人撞在了一起。 他回头一看,竟是那少言寡语的镖头。 镖头看到韩长暮满脸满身的血,剑尖上的血不停的往下滴,虽然狼狈了些,但气息绵长厚重,显然没有受伤。 镖头点了下头,他是认得韩长暮的,原以为此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没料到功夫不弱,打了这么久,毫发无伤也就算了,竟还这么镇定自若。 他想了想,开口道:“兄弟功夫不错。” 这一开口,就吓了韩长暮一个踉跄,难怪这位镖头总是做的多说的少,这副嗓子,的确惊世骇俗,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可一开口却是个姑娘腔,谁听了谁不吓得心慌,然后再死死的记住他。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二回 水贼走了 韩长暮定了定心神,平静的点头:“不及镖头。” 镖头爽朗一笑,笑声更是个姑娘声,笑的韩长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箭雨射来,韩长暮挽了个剑花,羽箭叮叮当当的弹开来,他侧开一步,只见大量的水贼都涌向楼船后头,他双眼微眯,故意大喊了一声:“不好,水贼绕到后头了,酒肆里还藏了不少人。” 镖头一听,也慌了,楼上可放了此行最要紧的东西,旁的东西都毁了也不打紧,可那些东西若是毁了,他和镖局就都完了。 情急之下,他不管不顾的就往后头冲去,慌张时,就露了个要命的破绽出来。 几枚柳叶飞刀快若疾风,无声无息的刺向镖头的后背。 镖头反应极快,他转过身,大刀一横,柳叶飞刀尽数叮叮当当的弹开。 而此时,一柄亮起寒光的羽箭对准了镖头的脊背。 嗖的一声,破空而来。 镖头脊背一凉,他低头看了看。 一枚尖利的箭头,刺破了衣襟,没有血流出来。 难以置信的表情还在脸上,镖头就倒在了地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韩长暮瞥了镖头一眼,几个起落,便往楼船后头跃去。 手上的长剑没有停下来过,血不断的从剑尖儿滴落下来。 他脸上渐渐露出疲累的神情,月光下,染了血的脸,有些苍白。 他的确没有受太重的伤,更没有流太多的血,但是人太多了,无休止的砍杀了这么久,已经力竭了。 还没冲到楼船后头,他闻到了血腥气,酒肆门前倒伏着不少水贼,间或一两个镖师和护卫。 没有姚杳。 韩长暮松了口气,他从数十个踟蹰不前的水贼包围中,看见个纤细朦胧的影儿,靠在仓房门上,前头,似乎还挡着一个人,旁边,似乎还躲着个人。 他慢慢靠过去,没说话,看着水贼,包围中的姑娘。 那姑娘手里攥着透明的长丝,绕在水贼的脖颈上,勒的那人白眼儿直翻。 而她旁边,紧紧贴着那个脸黑如炭的包骋,哆哆嗦嗦的举着一把大刀。 韩长暮抿唇,有些不高兴,却又不知道为何不高兴。 “都往后退,往后退,我胆子小,吓着我了,我手一抖勒死他了,多不好。”姑娘厉声大喝。 韩长暮随着水贼往后退了几步,看着躲在水贼后头的姚杳,听着她一本正经的恐吓,想笑,却忍住了。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姑娘啊,能把杀人说的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个笑话。 透过水贼,姚杳看到高大的韩长暮,她暗自腹诽了一句,不愧是内卫司的老大,坐山观虎斗,看热闹看的很开心嘛。 她有点生气,手上就试了劲儿,大喊了一声:“再往后退,都滚回到你们的船上去,长那么丑还出来吓人,你们就不嫌害臊吗。” 水贼们面面相觑。 他们丑么,分明不丑,分明是她旁边那块黑炭更丑一点啊。 被勒的喘不过气的水贼扒了扒长丝,艰难道:“姑,姑娘,哦,不,不,女,女侠,我,我们,不丑,不丑啊。” 姚杳一秒破功,好容易绷紧了的脸,松弛几分,她咬着牙才忍住笑,气急败坏的吼了一句:“让你的人都退到船上去。” 这一声吼得太大,扯得姚杳嗓子有点疼,也吼得水贼耳朵生疼,他忙大声吼道:“都,都退到栏杆,退,快点,听这个祖宗的,快退。” 包骋也被吓到了,哐当一声,手上的刀掉在地上,他用手紧紧捂住耳朵。 太吵了,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嗓门。 那水贼一开口,韩长暮就听出来了,此人正是在大船上与楼船掌柜讨价还价之人,是这这一窝水贼的头儿,难怪他说的话这么管用,这些水贼纷纷后退到了栏杆旁边。 此时,护卫长和楼船掌柜也带着人赶了来,看到这副情景,不由的也愣住了。 韩长暮反应极快,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哎哟哎哟的直叫唤,像是受了什么重伤,反正他浑身是血,也看不出到底伤没伤。 而姚杳则是一副胆战心惊的力竭模样,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掌柜的,掌柜,你,你可来了,你,你快来救救我,救救我啊。” 包骋的动作更加迅速,一骨碌滚到护卫长身旁,牵着他的袖口,哭兮兮道:“您可来了,救命啊,他们,他们太凶了。”他的手在水贼中指了一圈儿,最后落在姚杳身上,抖得厉害。 水贼们连连点头,确实,她确实太凶了,怎么会有这么凶的姑娘,这样不行的,是嫁不出去的。 为首的水贼都快被凶哭了。 姑奶奶哟,别开玩笑了,到底是谁打劫谁,谁救谁啊。 护卫长有些懵,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愣了片刻,还是举步走过去,长剑横在水贼脖颈上,温和开口:“姑娘。” 姚杳忙松了手,护卫长还没看见水贼脖颈上是什么,她便已经收了无影丝,一下子瘫在地上,哭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抱住护卫长的腿,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他的衣摆上:“大哥,大哥,不行,你得打死他,他都吓死我了。” 为首的水贼也哭了。 他都快吓死了好吗,这是个什么姑娘啊,都快勒死他了,她还吓死了,这是要冤死他吗。 楼船掌柜见状,忙疾步过来,搀起手脚发软的姚杳,轻声细语的劝慰道:“姑娘别怕了,没事了,没事了。” 姚杳嘴唇发抖,泪水横流:“怎么没事了,他们,不是还在船上呢吗。” 她一眼就瞟见瘫在地上做戏的韩长暮,连滚带爬的扑上去哀嚎起来:“公子啊,公子,您可不能死啊,婢子的卖身契还在您手里呢,您死了,谁给我放身契啊,要不,要不您先把身契给我,您再死。” 水贼们,护卫们,镖师们,还有那哭兮兮的包骋扑哧一声。 这是哪买的丫头,太能气人了吧这也,人才啊,当丫鬟太可惜了,应该跟水贼一起走,打家劫舍是一把好手,凭一张嘴,就能气死人。 姚杳一边哭,一边把眼泪鼻涕抹在韩长暮身上,头发上。 她看着韩长暮一脸嫌弃,却又不敢挣扎的样子,暗自发笑。 该,让他见死不救,让他看热闹,就要好好的恶心恶心他。 劫了水贼的头头,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韩长暮和姚杳相互搀扶着,去了酒肆里暂时休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护卫长和楼船掌柜了,毕竟他们在这片水域常来常往,人头数面子也大,再以性命相威胁,不怕水贼不答应。 袅袅薄雾中,大船和小船渐渐远去。 楼船掌柜顶着乱发脏衣出来主持大局,清点死伤的人数和被劫走的财物。 一番轻点下来,除了护卫和镖师们有所死伤,旁的船客都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财物上,损失就大了些,不过好在,威远镖局的货物都在。 生死不知的镖头已经被抬到空置的一楼房间里,羽箭从脊背穿透,从胸口露出一点点带着血的箭尖儿,皮肉翻着,看着格外狰狞。 没有受伤的船客们,都没精打采的上了楼,各自回房,一边心疼一边哀嚎。 必须心疼啊,钱财都被水贼劫了,他们现在兜比脸都干净,必须哀嚎一场,以解心痛,不然非得心痛而死不可。 “镖头,镖头,你醒醒,醒醒。”镖师们没了主心骨,齐刷刷的站在胡床旁,除了喊两声,别的也不会干什么了。 姚杳摇头,喊两声就能把人给喊醒了,那还要郎中干什么。 她探头望了望,不过,镖头伤的也是重了些,寻常人不敢动手拔箭的。 包骋却没跟着船客们一起上楼哀嚎心疼,他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诶,怎么不拔箭,哭,能把人给哭活了?” 姚杳嫌弃的往边上侧了侧:“本来有气儿,万一拔了箭变没气儿了,算谁的。” “嗯,这倒是。”包骋很有一股子同仇敌忾后的自来熟,虽然方才他一直躲在姚杳身后,没有出什么力,但也没拖后腿不是。 韩长暮看着二人说话,愈发的不悦,索性不看了,拨开众人,试了试镖头的鼻息,回头道:“还有气息,你们镖队随行的没有郎中吗?” 镖师摇头:“原本是有的,可临上船的时候,郎中病了,镖头怕误了行程,就没等郎中。” 韩长暮凝神片刻:“某略通医理,若诸位信得过某,某愿意一试。” 姚杳的眼睛闪了闪,低下了头。 心虚,太心虚了。 还略通医理,兽医吧他是,别把人给看死了,再连累她被扔到河里喂鱼。 包骋又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诶,我看你们家公子,不像是通医理的。” 姚杳又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我看你也不像读过书的啊,你那路引不会是伪造的吧。” 包骋哽了一下,太气人了,不理她了。 镖师看了一眼镖头,只见他趴在胡床上,气息微弱,血洇透了衣裳。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三回 治伤 包骋哽了一下,太气人了,还是别理她了,免得被气死。 镖师看了一眼镖头,只见他趴在胡床上,气息微弱,血洇透了衣裳。 罢了,反正也是没法子的事,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万一,万一镖头撑不过去了,保不齐他也能当镖头。 啊呸,想什么,镖头福大命大,肯定没事。 镖师忙点头拱手:“公子说哪里话,如今镖头这样,公子愿意援手,在下等感激不尽。” “小事一桩,不必言谢。”韩长暮淡淡一笑,回头冲着姚杳挑眉。 姚杳忙转过头,避开韩长暮的眼睛。 不好意思,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别看她,连养得好能把主人送走的乌龟,在她手上都没活过一个月过,救人,呵呵,别逗了,她能让这人死的更快点。 包骋又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诶,你家公子看你呢。” 姚杳侧目,恶狠狠的剜了包骋一眼。 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包骋缩了缩脖颈,太凶了,他还是闭嘴比较好。 见姚杳装作没看见自己,韩长暮轻咳一声,淡淡开口:“阿杳,去打盆热水来。” 姚杳还是没反应。 包骋又捅了捅姚杳:“诶,你们家公子喊你呢。”他顿了顿:“你不理他是不是不太好,万一,他不放你的身契咋办。” 姚杳愣了愣,呃,她是他的丫鬟,打水是应该的,她转身就去打水。 谁料却有个镖师站了出来:“这种事,岂敢劳动姑娘,在下去。” 不多时,热水,剪刀,帕子,金疮药,细白棉布,这些尽数捧了过来。 韩长暮拿过那瓶金疮药,打开闻了闻,是市井中常见的,也不知有用没有 他小心的剪开镖头的衣裳,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又让镖师将镖头扶起来,他伸手在贯穿伤口处按了按。 皮肉颜色还算正常,箭上没毒,但洞穿了身体,贸然拔箭,镖头恐会失血过多。 姚杳猜到了韩长暮的顾虑,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公子拔吧,我这里有十六卫专用的刀伤药。” 韩长暮放了心。 十六卫专用的刀伤药,是前朝医圣所配,素来密不外传,每一味药都金贵无比,别说是洞穿了身体的箭伤,就算砍断了胳膊腿儿,止血也是没问题的。 韩长暮定了定神,示意镖师紧紧禁锢住镖头,又回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会意的点头,走到近前,拿出两只寸许高的扁圆白玉瓶,瓶子挖的薄透,可以隐约看到里头金晃晃的细粉。 包骋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指着那精巧玲珑的玉瓶子,好奇道:“诶,这是什么,好吃吗。” 姚杳拍下包骋的手,这人怎么这么二皮脸呢,越不理他,越往前凑,真是天然的自来熟,她淡淡道:“好吃啊,一会儿捅你一刀,再让你尝一口。” 包骋抽了抽嘴角,不吭声了,随着姚杳一起望向韩长暮。 韩长暮说的简单,脸上也是一派轻松,其实心里也是慌得很,他在军中数年,见过太多伤重不治的士兵,相较之下,镖头的伤不算最重,可事无绝对,万一他手抖了呢。 他稳了稳心神,顺带稳了稳手,紧紧攥住箭身,猛然向外一拔。 皮肉翻滚,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溅了他满身满脸。 姚杳赶忙拿了帕子,给韩长暮擦干净脸。 镖头疼极了,无意识的挣扎扭动起来。 那是贯穿伤口,满身的血像是找到了宣泄之口,如同泉涌般越流越多,漫了他满身,他的脸也跟着白了下来,连嘴唇都没了颜色,又冷又痛,浑身抖得厉害。 镖师们像是十分惧怕镖头,不敢靠近,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韩长暮心急如焚的大喊起来:“快,快,按住他,别让他动。” 镖师们这才回过神来,听到这话,下了狠劲摁住了镖头。 这房间里,血腥气一下子重了起来。 姚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近前,一瓶子刀伤药尽数洒在了伤口上。 这刀伤药虽好,但用的皆是虎狼之药,药性过于猛烈,会使用药之人极为痛苦。 但,良药苦口利于病,为了活命,这点疼也不算什么了。 刀伤药洒在伤口上,鲜血像是被关了阀门,涌动的渐渐减慢。 不过片刻功夫,这刀伤药起了效用,鲜血不再潺潺流出了。 “嘿,真是神了啊,小姑娘,你这是什么药,这么管用。”镖师看的眼睛都不眨,像是看到什么稀罕东西一样,惊讶道。 疼痛渐消,只剩下些麻麻的胀痛若隐若现,镖头皮糙肉厚的,这点胀痛还耐受的住,便也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了,气息也比方才沉稳许多。 两个镖师一前一后的扶住镖头。 姚杳将两块细白棉布在前后伤口上一按,在镖头肩头缠着她自制的绷带,头也不抬的淡淡道:“就是寻常的刀伤药。” 镖师却不信,摇头道:“怎么回事寻常的刀伤药,看着可比我们镖队里带的金疮药好用多了。” 韩长暮心道,可不是好用么,十六卫的秘药,一般人可见不到,他笑了笑:“方子就是寻常的方子,只是分量下的猛了些。” 镖师也不再追问下去,浸湿了帕子,擦拭起镖头身上的血污。 韩长暮看了看镖头的情况,把这几日需要注意的事情逐一交代:“这几日镖头不易挪动,就在这里歇息吧,我每日都会来给镖头换药,伤口不能碰水,免得化脓影响愈合,还有就是千万注意,若是镖头高烧了起来,一定要来找我。” 镖师们千恩万谢的,送了韩长暮二人出门。 包骋跟在姚杳后头,追着她问道:“诶,你是叫阿杳吗,名字还怪好听的,你是哪个杳,是瑶台的瑶吗。” 不待姚杳说话,韩长暮便回头,没有看包骋,反倒看着姚杳道:“她是咬人的咬。” 包骋哽了一下,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不善,也是,他跟着人家的丫鬟问东问西的,人家能给他好脸儿吗,但他无所谓,反正他脸黑,看不出不好意思来,舔着脸追着姚杳继续问:“诶,你那药的方子,能给我一个吗。” 姚杳没有说话,这自来熟也熟的太透了,不过是萍水相逢,连人家的秘方都好意思张口讨要,他的脸皮不光黑,还很厚呢。 韩长暮忍着不高兴,神情淡漠,睁着眼儿说瞎话:“那药是我的。” 包骋赶忙凑到韩长暮跟前,笑的露出雪白的牙齿:“公子看着面善,不知尊姓大名。” 姚杳很奇怪,绯衣公子死的那晚,包骋还是个仗义持言,心思缜密的好青年,怎么像是一夜之间,这位黑脸包骋像是变了个人,变成了个二皮脸。 难道一个皮囊下,果真装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韩长暮淡淡道:“某姓韩,名久朝。” 说完这些,他心里也有些不安,不知道韩增寿的儿子在长安城出不出名,要知道眼前这块黑炭,是国子监的监生,虽然不知道出自哪家府邸,但万一见过韩家长子呢,那自己岂不是要露馅。 包骋愣了一下,迟疑道:“听兄台的口音,是长安人吧,倒是巧了,兄台与太医署太医令韩增寿的长子同名,又精通医理,莫非,兄台正是韩医令之子?” 韩长暮心下一沉,果然,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顺着包骋的话往下说:“兄台听说过韩医令的长子?” 包骋一笑,不动声色道:“听说韩医令的长子才华出众,惊才绝艳,可惜他体弱多病,甚少出门,某一直倾慕,却无缘相见。” 韩长暮亦是一笑,不动声色的接口道:“体弱多病也有好的一日,只是京城人多,太吵了,不及此地清净。” 她扶额,这你来我往的,没有一句实诚话。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幸亏她穿越过来是成了个小罪奴,后来出了掖庭。 要是穿越成个宫妃,凭她的脑子,恐怕是连片头曲也活不过的啊。 古代套路深,她要回现代。 天灰蒙蒙的,微曦从层云后透出来,空气里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尽。 甲板上满是斑驳血迹,粘着头发和碎布条。 断裂的刀剑上,断肢残臂上都凝结了浓紫腥臭的血块。 小厮们忍着欲呕的不适感,将残肢断臂和死尸用篾席裹着,拖到仓房中,等船靠码头,再找个合适的地方掩埋了。 一盆盆净水冲刷过的加班,泛着油亮的光泽,一块块暗红色的沉珂渗透到木板缝隙里,难以冲刷干净。 三个人都没话说了,默不作声的上了三楼,包骋掩口打了个哈欠,也不知是真的困了,还是装困,反正是一脸困倦:“我困了,回去补个觉,二位,请自便。” 韩长暮挑眉,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向三楼平台。 凭栏而立,楼船行的极快,河面上散落的破碎船板和弓箭,随波荡漾远去。 一夜的惊心动魄过后,船客们松弛下来,都在房间中补觉,外头只有韩长暮和姚杳二人。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四回 试探 “发现什么了。”韩长暮淡淡道。 姚杳凑近了韩长暮,压低了声音:“时间太紧,又不能破坏锁上的的蜡印,我只打开了一只箱子,里头放的的确是祁茶。” 韩长暮凝神:“你是怎么打开子母同心锁,又不破坏锁上的火漆蜡印的。” 姚杳愣住了。 这不对吧,他应该关心的是茶叶吧,怎么会关心开锁的问题,歪楼了。 姚杳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没有开锁。” 韩长暮眉心微蹙:“没有,开锁。”他陡然转头:“你把锁砸了?” 姚杳哽了一下。 她不由自主的发出来自灵魂的拷问,他这是什么脑回路,开箱子的法子多了,为什么非要砸锁,砸箱子不行吗? 她抿唇,很克制的平静道:“没有,我只是把箱子翻过来,把箱子的侧板给拆了。” “扑哧”一声,韩长暮踉跄了一下,靠在栏杆上,勉力平静道:“拆,拆了,拆了你还能再,再装回去吗?” 姚杳重重点头,一脸得意:“当然,这很容易。” 韩长暮没有流露出什么赞叹的表情,只是在心里默默的赞叹了一声,淡淡道:“好,那晚上没人的时候,再一起去看看你拆箱子。” 说完,他慢慢走回船舱,这平台上风大,还是有点冷的。 姚杳觉得,韩长暮确实搞错了重点,她跟在韩长暮后头,抿了抿唇:“公子,你是想去看看除了祁茶,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吧。” 韩长暮没有回头,一本正经道:“是去看你拆箱子。” 姚杳踉跄了下,沉默着进了房,水贼还没有冲到三楼上,或者根本就没有想上三楼,房间里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她倒了杯凉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公子,你觉得那箱子里放的还有别的吗。” 韩长暮把铜壶放在火上烧着水,还是抓住不重点的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要去仓房的。” 姚杳抬了抬下巴:“水贼上来时,那么乱,趁乱行事,不易被人察觉,况且大部分镖师都出来抵御水贼,仓房里看守的不是那么严密,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个好机会。” 韩长暮抿唇:“水贼那么多,那你又是怎么闯过去的。” 姚杳愣了一下,半真半假的笑了:“我运气好,没碰到什么厉害的水贼,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 韩长暮眯起眼睛:“那么,你又是怎么把为首的水贼给抓住的。” 姚杳心下一沉,谁说他说话抓不住重点了,这重点不是抓的很准很好吗。 她默了默,平静道:“公子知道的,我的无影丝还算用的顺手,抓个水贼,不算难事。” 韩长暮难得的挑唇一笑:“对,姚参军的无影丝,师承金吾卫李将军,一般人,不是你的对手。” 姚杳从这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意味,她平静直视:“此时,大人一开始就知道,卑职从未隐瞒过。” “那么,姚参军隐瞒了什么呢。”韩长暮亦是平静对视。 姚杳笑了笑:“大人敢挑卑职一同前来办差,想来是详细调查过卑职的,卑职隐瞒了什么,大人心知肚明。” 韩长暮默了默。 铜壶里上翻腾起滚滚热气,顶的壶盖儿噗噗噗的直响。 韩长暮提过铜壶,给姚杳和他自己倒了盏热水,慢慢舒展开一丝笑:“李将军能把无影丝毫无保留的传给姚参军,却不会毫无保留的传给掖庭罪奴。” 姚杳脸色都没变一下,她十分清楚内卫司的手段,套话,诱供,逼供,严刑拷打,样样都十分拿手,更何况韩长暮是少使,更是此种好手,一般人还真扛不住。 她也是一般人,她也扛不住,打定了主意咬死不开口。 韩长暮猜到了姚杳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看着她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淡淡道:“某知道,姚参军不是一般人,从掖庭罪奴走到京兆府参军,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某动用了一些手段,也只查到了姚参军曾经被选入十六卫,但很快即被淘汰了,姚参军,一个被淘汰出十六卫的掖庭罪奴,李将军为何会把无影丝传给你。” 姚杳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了抿嘴,脊背上生出细密的汗。 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她与柳晟升的关系,他们这些柳晟升的义子女们,身份是极其隐秘的。 韩长暮没有要放过姚杳的意思,步步紧逼:“十六卫中有一支死卫,个个身手不凡,身份隐秘,只有圣人危难之际,死卫才会现身保护。” 姚杳低低叹了一口气,轻悠悠道:“大人想太多了,卑职只是受不了十六卫的辛苦,才辗转进入京兆府。至于李将军,只不过是卑职合了他的眼缘,才教了两招而已,并没有别的什么缘由。” 韩长暮挑眉,淡淡道:“某知道,内卫司与十六卫素来不睦,姚参军有所顾忌,某也就不再问了,不过这趟差事,关系到你我的身家性命,还望姚参军与某全力配合,不要心存戒备才好。” 姚杳如常轻笑:“大人说哪里话,卑职既然跟大人出来了,自然是唯大人之命是从,不会有二心的。” 她暗自腹诽,内卫司与十六卫素来不睦吗,不对吧,内卫司何止是与十六卫素来不睦,放眼这朝中三省六部九寺,又有哪一个不恨不怕内卫司的。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笑了笑:“但愿姚参军心口如一。” 这一笑,他的眉眼愈发风姿逼人。 姚杳暗自叹息,怎么就是个内卫司呢,太可惜了。 入了秋,乐游原上的菊花竞相绽放,晴好的秋日里,长安城中的郎君贵女们,皆秋游赏菊,登原远眺。 这一日正赶上休沐,乐游原上人格外多,青龙寺的香火也鼎盛异常。 寺后留客的厢房中,布了斋饭,冷临江和霍寒山相对而坐。 虽是斋饭,可青龙寺里是本朝久负盛名的大寺,斋饭做的也比一般的寺庙要出众许多,但是那一道豆腐,就能做出八十个花样来。 冷临江尝了一口菊花豆腐,连连点头:“这道菜,豆腐切的细而不断,格外费功夫,味道也是极好,阿杳总念叨着要来尝尝的,可惜她不在。” 霍寒山喝了口汤,笑道:“阿杳说是去了杨幼梓的老家,这一走半个月,也快该回来了吧。” 冷临江笑着摇头:“一个幌子罢了,你也信。” 霍寒山蹙眉:“幌子。”他屈指敲了敲食案:“韩少使也出了京,莫不是,俩人私奔了。” “扑哧”一声,冷临江喷了霍寒山一身的汤,赶紧递过去一条帕子,笑了起来:“你可真敢想。”他压低了声音道:“眼下杨幼梓的案子正吃紧,久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跟人私奔,要私奔,也得是结了案啊。” 霍寒山撇嘴笑了,低低嘘了一声:“你就装神弄鬼吧,我知道,他们俩肯定是去了西边,不过,云归,你有没有跟阿杳说久朝的身份。” 冷临江摇头:“这不还没得出空来说,他们俩就走了么。” 霍寒山蹙着眉心,摇了摇头:“这可不妙,阿杳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得罪了旁人倒也没什么,可久朝却不是一般人,韩王可是本朝头一个异姓王,得罪了他的长子,阿杳还能讨了好去。” 冷临江愣了:“不会吧。” 霍寒山敲了敲食案:“你忘了,是你自己说的,久朝就是凭着睚眦必报的性子,才入的内卫司啊。” 冷临江咧嘴一笑:“就是一句玩笑话,不当真的,久朝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虽冷了些,但也不是不讲理的。” “可是,阿杳不讲理啊。”霍寒山叹了一句。 这一叹,可算是惊醒梦中人,冷临江心下一沉,顿生不祥,抓住霍寒山的手,急切道:“你怎么早没提醒我呢,他们,这会到哪了,我,我追他们去,还来得及不。” 霍寒山无比嫌弃的抽出手,拿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拭一番,连手指头缝里都没放过,才摇头叹息:“想什么呢,你现在去追他们,肯定晚了啊,阿杳那个性子,肯定第一天就把久朝给得罪透了,你有追他们的功夫,还是好好想想他们回来后,你怎么替阿杳善后吧。” 受了大的惊吓,冷临江反倒清楚了几分,心思也转的快了,却是懒洋洋的笑了:“炎德,你这就忘了吧,阿杳虽不讲理,可她拍马的功夫却是极好,她那么内卫司,肯定会把久朝当祖宗一样供着的。” 霍寒山也笑了,尝了一口素酿豆腐:“说的也是。” 冷临江继续笑,笑的格外旖旎:“久朝早过了娶亲的年纪了,阿杳长得漂亮,又会哄人,心思还灵巧,保不齐这一路上,还真能生出点情意来呢。” 霍寒山却神情一滞,撂下竹箸,一本正经道:“久朝那样的家世,跟阿杳是门不当户不对,生出情意才是大祸事,还不如得罪了呢,云归,可莫要胡说,万一传了出去,阿杳的名声可就完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五回 秦王 “名声?”冷临江诧异道:“阿杳又不是名门贵女,也不打算嫁簪缨世族,要名声这么个累赘干什么,不当吃也不当喝,还拖累人,平白束手束脚的。 ” 霍寒山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这倒是,本朝也不乏女子另立女户的,也没有人敢轻视。” 两个人东拉西扯的,一会儿是李家娘子,一会儿是王家姑娘,没有一句是有用的正经话。 窗下风紧,偷听的人有些受不住冻了,身影一闪,向着青龙寺外走去。 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冷临江和霍寒山都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可算是走了,我还以为他听到阿杳和久朝去了西边时,就该走了呢,谁想到还挺抗冻的,听了如此久。”冷临江收了笑容,神情敛的凝重肃然:“炎德,你派出去的人,不会把人跟丢了吧。” 霍寒山深深点头:“接了你的信,我就精心挑了这几个人,怕大理寺和我府上的人脸熟,惊动了他们,专门从我小舅舅府上挑了几个谨慎的,你也知道的,万府上的家奴,个个身手不凡,跟踪,他们是轻车熟路的。” 冷临江一脸的皮笑肉不笑:“那是,他们常跟大姑娘小媳妇,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霍寒山长长吁了口气:“哎,我这小舅舅确实胡作非为了些,不过上回久朝料理了他的管家后,他行事还当真是收敛了许多,这回我去问他借人手,他连问都没敢多问一句,便让我随便去挑,还说定了这几个人以后就归我调用,不必再送回去了,身契也一并送了过来。” 冷临江却不以为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那小舅舅已经被养歪了,可不是一时一刻能改好的。” 两个人闲话不停,用了午食,又靠着胡床小憩片刻,便听到有人敲门。 霍寒山打开门,门外站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挎着个竹篮子,篮子上盖了一块干净的细白棉布,四角垂着四色菊花结。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从篮子里拿了两块花花绿绿的方形花糕,交给霍寒山。 霍寒山交给老者一吊钱,老者行了一礼,便步履蹒跚的走远了。 关上门,霍寒山拿竹箸夹开花糕,拿出一枚纸卷儿,展开一看,上头写着四个小字:崇化祆祠。 冷临江把纸卷儿在火上撩了,犹豫片刻,重重一砸食案:“这些祸国之徒只能盯着,却摸不得碰不得,实在憋屈。” 霍寒山拍了拍冷临江的肩头,劝慰了一句:“找到了他们的老巢在何处,迟早有一日,会收拾了他们的,不在这一时之争。” 冷临江摩挲着竹箸,低低道:“汉王告假多日了,这朝堂,要动荡了。” 霍寒山也有些低迷,缓缓叹息:“十五年间,太子几废几立,这朝堂几时太平过。” 冷临江凝神,望着条案上的香炉,上头轻烟袅袅,他的声音难得的沉重:“也不知久朝他们从玉门关回来后,会有多少人夺职下狱,又有多少人会扶摇直上。” 霍寒山吐出一口浊气:“不想了,朝中的事,也不是你我能想的,咱们呐,把长安城里的魑魅魍魉都找出来,等着久朝他们回来。” 说了片刻的话,冷临江和霍寒山二人起身出去。 青龙寺中有一棵桂花树,树干粗壮,花叶繁茂,花开之时,金灿灿的花盏灿若云霞,香动数里之遥,蔚为壮观。 伸手可及枝丫上,悬挂了密密麻麻的平安福,红色的纸,绿色的叶,金灿灿的花,铺满空荡荡的院落。 冷临江二人在树下赏花,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捧着平安福过来,冷临江择了一枚,给了小姑娘一吊钱。 他展开夹在平安福里的纸卷儿,上头同样是四个字:布政祆祠。 他把纸卷儿揉了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才艰难的咽下去,噎的他直翻白眼儿:“下回别用这么硬的纸,行吗,换软一点的,太费牙了。” 霍寒山嘿嘿直笑。 就这般,二人上香时,接了一个纸卷儿,买糖水喝时,又接了一个纸卷儿,买了只纸鸢在乐游原放飞时,再度个了张纸卷儿。 冷临江默默的把纸卷儿上的地名都记下来,然后狰狞的吞了纸卷儿,嗓子拉得生疼,艰难道:“我的钱可都花完了啊。” 霍寒山退了一步,警惕道:“你干嘛,我可没钱。” 冷临江阴恻恻的一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秦王府算的上是十六王宅里,最为简明朴素的一座王府了,美什么花木,也没有奢侈的摆设,莫说是与东宫比了,就是跟简王府,赵王府比,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秦王谢晦明也算的上是诸位皇子中,最为勤勉的一位了,朝中民间都呼声极高,从前的太子,现在的汉王,是万万比不上的。 可奈何老天不开眼,样样都不如秦王的汉王,偏偏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分,在太子位上几废几立,谢晦明也始终没能顺利上位。 太子被废后,这像风水一样轮流转的监国理政之权,就顺顺当当的落在了谢晦明手上,虽然从前这权在太子手里时,干活的也是谢晦明,但是到底出师无名,现在出师有名了,使唤人起来,也格外顺手些。 明亮的斜阳洒落书房,满满当当的书册在暖阳中,逸出一阵阵墨香。 谢晦明伏案疾书,不知在写什么。 伏案是谢晦明的日常状态,或写着什么,或看着什么,闲下来的时候,就和府里的长史议事,见他们的时候,比见后院里的王妃侍妾的时候,多上许多。 长史匆匆而至,抱着一摞子文书,搁在书案上:“殿下,东宫里的人传话过来,汉王没有抱病,而是出城了。” 谢晦明轻咦了一声,撂下毛笔,青玉管在重山笔搁上轻轻一磕,余音轻颤:“出城了,去哪了?” 长史低语:“咱们的人跟上去了,说是往陇右道去了。” 谢晦明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紧紧蹙眉:“那么个黄沙漫天,凶险异常的地儿,汉王去那干什么。” 长史想笑,却忍住了:“听闻汉王去孤竹馆,却被胡姬刺杀,没能尽兴,总不能是亲往西域,买两个胡姬回来吧。” 谢晦明的脸始终绷着,他长得不如汉王耐看,又天生一张冷脸,还总爱绷着,虽然比汉王小几岁,可看起来他却像是兄长,是那种贴在门上可以辟邪的兄长。 对于秦王始终不能取而代之,群臣私底下也颇有微词,说是秦王就是吃了样貌的亏,他若是长得像太子那般相貌出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再加上他温和中正的秉性,勤政能干的口碑,早就把太子之位收入囊中了。 不得不叹一句,这个世道,终究还是那个看脸的世道,怎么改朝换代都没用。 谢晦明绷着脸,严肃道:“传令沿途驿站和关隘,一旦发现汉王的踪迹,马上护送返回京城,不得有误。” 长史哽了一下,是他听错了吗,难道不是截杀吗,这么好的机会,还让汉王平平安安的回来了,以后真的不会后悔吗? 谢晦明猜到了长史的心思,脸色一正,更加严肃的吩咐:“你不要动什么其他的心思,汉王是本王的兄长,嫡长子,他做太子,是名正言顺之事,本王也不会有其他的心思。” 长史愣住了。 莫非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他自作多情会错了意,秦王殿下如此勤勉,其实只是想要做一个辅君之臣,从没想过取而代之。 他讷讷的应了一声是,又继续道:“那,汉王私自离京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圣人。” 谢晦明沉凝片刻:“汉王现下行踪不明,若现在告诉父皇,父皇难免忧心,不如等有了汉王的下落,送他返回京城的时候,再告诉父皇,也免得父皇辗转难安。” 长史更蒙了,难道不应该是借机落井下石,把此事告诉圣人,好让圣人狠狠训斥汉王一顿,说不好就从汉亲王贬成汉郡王了呢。 他像是头一次认识秦王一般,低着头,把过往十五年间,汉王每次倒霉之后,秦王的做法,重新仔仔细细过了一遍,然后有了新的认识。 在过去的十五年间,汉王每隔两三年就要倒一次霉,可秦王却从未有过落井下石,甚至连借机夺权都未有过,始终温文尔雅,循规蹈矩,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对汉王执臣弟之礼。 看来,的确是他想左了,是他眼见秦王羽翼渐丰,而汉王烂泥扶不上墙,揣测着秦王的心思,渐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正视了自己疯长的妄念,然后把它按进黑暗的尘埃里,摆正态度,应声称是,然后,走了。 长史走远,谢晦明从书案后站起身,走到竹林七贤鸡翅木屏风后头,把写好的一封信叠整齐,封好了口,印上火漆蜡印,递给个其貌不扬的婢女:“去,送到郑大人手中。” 婢女细细应了一声是,莲步轻移,走的极快却又了无声音,就像一阵风,刮过书房。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六回 镖头醒了 乌金西坠,暮色飞卷, 楼船在波涛中悠悠晃动,缓缓前行。 用罢了暮食,韩长暮盘算着外头的情形,他在这船上,消息传不出去,也收不到飞奴,消息闭塞的很,也不知京里情况如何了,冷临江有没有按照他走时的安排去做。 不知道提前出京,赶往玉门关的那两路人马,现在到何处了,是否一路顺利。 普宁坊的事,让他警醒过来,看似固若金汤的内卫司,或许并不是铁板一块,或许并不值得无条件的信任。 他离京时,做了周密的安排,动用的是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手,并没有惊动内卫司的人,希望数月后他回京,能够有个好消息。 韩长暮啜了口茶,这茶是陈茶,微苦,也不那么香,只能解解渴吧。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圈儿,抬脚去了隔壁,敲门进去,就看见铺了满胡床的雪白鹅毛。 他觉得鼻孔痒痒的厉害,冲着胡床打了个喷嚏。 鹅毛顿时飘得到处都是,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姚杳忙扑来跑去的捡鹅毛,鹅毛太多了,根本捡不完,她气得跳脚:“公子,您是故意来捣乱的吧。” 韩长暮皱着眉心,帮忙捡鹅毛,一边捡一边打喷嚏:“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么多鹅毛是准备做什么。” 姚杳把鹅毛全部拢到胡床上,装进个一人多高的大口袋里,慢慢铺平了:“做个睡袋,进莫贺延碛的时候好用。” 韩长暮没听明白,疑惑问道:“什么,做什么。” 姚杳挑眉,得意笑道:“没什么,做好了您就知道了。” 韩长暮抿了抿唇,看着姚杳低着头,一针针的纫着布口袋,便没再追问下去:“你怎么知道咱们此行还要去莫贺延碛。” 姚杳抬头,想看傻子一样看着韩长暮,这货不会是个二傻子,不认字吧,杨幼梓留下的那张字条上不是写的很清楚吗。 她试探的问了一句:“那个,公子,您,认字儿吗?” 韩长暮蹙着眉头点点头。 她手上又剪又缝,继续怀疑的问了一句:“那,杨幼梓的字条,您看懂了吗?” 韩长暮突然笑了,还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他,也没有人这样质疑过他,眼前这个姑娘,的确心细如发,担得起金吾卫李将军的看重。 他捏了捏塞了鹅毛的柔软布口袋,淡淡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忘了。”他的手在布口袋上拍了拍,拍的蓬松起来:“这东西这么软,有什么用吗。” 姚杳笑道:“这个季节的莫贺延碛,夜里很冷,这东西保暖防水,最适合在莫贺延碛里用。” 韩长暮起了好奇心,把布口袋拎起来看了看:“那这个,要怎么用,裹在身上吗。” 姚杳在布口袋上纫出一个个大小差不多的方块,然后放在裁好的油布上比了比,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摇了摇头,像是故弄玄虚一般笑了:“不是,就是,睡袋,做好您就知道了。” 韩长暮按下好奇心,想到姚杳做的那个奇怪的箱子,试了试,的确是很好用,而这个更加古怪的布口袋,摸起来也是很舒服的,他问了一句:“你就带了这些鹅毛吗。” 姚杳也没多想什么,道:“不是,这只是一半,我是头一回做这个,所以东西就都多备了些,不过看着还好,竟一次就成了。” 韩长暮点头,站起身来:“那你看看,剩下的够不够给我做一个。” 姚杳手一抖,针扎住了手指头,她没喊痛,这点痛跟被蚂蚁夹了一下差不多,把血珠子抹在身上,诧异的望着韩长暮。 这人怎么和她头一次见到的不一样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难道是始于被扒她睡了,终于被汉王扒了裤子? 算了,怎么变得不重要,变成什么样也不重要,反正上官的吩咐,她只能听不能反对。 她从箱子里翻出两块油布,往韩长暮身上比划一下,这么大个个子,这两块油布才刚刚勉强够用。 她点头道:“行,这两天就给你也做一个。” 看姚杳答应的那么痛快,且什么条件都没提,韩长暮愣了一下,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素来都是旁人欠他的人情,他还从来不欠旁人的人情,欠人情的感觉不好受。 他沉凝片刻,淡淡道:“我欠你个人情,日后你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帮你做一件事情。” 姚杳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的想摇头,但还是忍住了,暗自腹诽了一句。 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别给她小鞋穿就行了。 窗外夜色渐深,月影落在河面上,楼船行过,荡漾起细细碎碎的涟漪。 姚杳凑在灯火下,一针一线的缝着睡袋。 韩长暮则窝在小胡床上,靠着小几,翻着一本发黄的书卷,看的津津有味。 姚杳动了动坐麻了的腿,抬头看了一眼坐的纹丝不动的韩长暮,心生赞叹。 她穿越到这个朝代已经十五年了,但还是适应不了这种盘腿坐,压得腿发麻,她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朝的卧具才能进化成坐具,才能彻底解放了她这受苦受累的双腿。 又过了一个时辰,姚杳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扭了扭僵硬的脖颈,抬头一看,韩长暮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姚杳轻轻跳下胡床,抱着睡袋,蹑手蹑脚的往韩长暮走去。 在离韩长暮还有两步远的时候,他陡然睁开眼,面无表情的望着姚杳:“做好了?” 姚杳吓了一跳,抱着睡袋道:“还,没有,就差,”她猛然想起什么,问道:“公子,你的睡袋,是要系带的吗。” 韩长暮淡淡道:“都行,随你。” 姚杳撇了撇嘴。 倒是不挑剔,挺好打发的。 韩长暮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淡淡道:“好了,你的东西就做到这吧,随我下楼,去仓房看看。” 姚杳这才想起来,白日里韩长暮就说了,要去看她拆箱子。 真搞不懂了,拆箱子有什么好看的,还能拆出花来吗。 就在此时,隔壁韩长暮的房间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韩公子,韩公子在吗?” 听声音,正是同意韩长暮替镖头治伤的那个镖师。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深更半夜的来找他,莫不是镖头死了。 不过听他这轻声细语的恭敬模样,看上去不像。 韩长暮打开门,冲着镖师道:“某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镖师微微诧异,转念想到,公子在丫鬟的房间里逗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忙含笑道:“公子,镖头醒了,想请您过去见上一面,当面向您道谢。” 这么快就醒了,看来这镖头的身体底子果然很好。 韩长暮点头:“好,某这就过去。”他回头吩咐姚杳:“阿杳,把药箱拿上。” 药箱,药箱,做戏要做足全套。 姚杳手忙脚乱的收拾出一个药匣子,跟在韩长暮和镖师的后头。 三个人的步子落在地板上,走廊里盘旋起沉甸甸的脚步声。 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一个房间门突然打开,探出一张黑漆漆的脸来,正是包骋,他热情道:“韩公子,是去要看镖头的伤吗?”不待韩长暮回答,他就自说自话起来:“我也去,我也去。” 韩长暮一脸嫌弃的转过头去,没有搭理包骋。 姚杳一脸黑线,这人是一直没睡觉,一直在听着动静呢吗,这一颗浓浓的八卦之心,如果在她的前世,这人去当个狗仔,绝对称职。 镖头已经醒来,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没有什么血色,靠坐在胡床的床头。 镖师们见到韩长暮几人进来,忙对镖头介绍了几人的身份。 镖头满脸感激的虚弱一笑:“多谢韩公子出手相救,在下在此谢过韩公子救命之恩。” 这一出声,姚杳就变了脸色,和同样瞪大了双眸,却因脸太黑,看不出脸色的包骋,惊诧无比的对视了一眼。 真是,太惊世骇俗的女声了,若是光听声音不看脸,真以为说话的人是个姑娘呢,谁会想到是个络腮大汉呢。 这样一把好嗓子,配上这样一张脸,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韩长暮早见识过镖头的嗓子,脸不改色心不跳的平静道:“镖头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担不起一个谢字。” 镖头虚弱道:“韩公子古道热肠,施恩不图报,在下佩服。”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玉质寻常,但上头刻着李玉山三个字。 他递给韩长暮:“这是在下的玉佩,他日韩公子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尽可以拿此玉佩前来,在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玉山,李玉山。 姚杳看着这三个字,莫名的有些眼熟,她眉心紧蹙,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这个名字。 包骋的眼睛瞪得又圆又亮,凑到姚杳耳畔,轻声低语:“诶,那玉佩很值钱吗,你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语惊人,姚杳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是了,她的确见过这个名字,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七回 镖头中毒了 看韩长暮没有接过玉佩的意思,姚杳向前一步,顺手接了过来,放进袖中,恭敬笑道:“李镖头客气了,公子,婢子这就替您将玉佩收好。” 韩长暮愣了一下,他一时之间没明白姚杳的意思,但还是下意识的点了头,算是认可此事。 李玉山虚弱的吁了口气,继续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听口音,像是长安人士。” 得,这就开始查户口了。 姚杳低头不语,像是在看青砖地,手却缩在袖子里,慢慢摩挲那块质地一般的玉佩,上头的李玉山三个字,就像是刻在她的心里。 韩长暮没做思量,装出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脱口而出:“某是长安人士,姓韩名久朝,家父是太医署太医令韩增寿。” “难怪韩公子医术果然,原来是家传渊源深厚。”李玉山沉重的连着喘了几口气,他毕竟刚刚醒过来,伤势严重,身体虚弱,说不了太多的话。 韩长暮忙向前走了一步,微笑道:“李镖头太客气了,我看镖头还有虚弱,不如让我切个脉,给镖头拟个方子,调理几日,能好的更快一些。” 姚杳抬头,不动声色的飞快掠了韩长暮一眼。 兽医还会开方子吗,是认真的吗? 包骋皱了皱眉心,若有所思的望了韩长暮一眼,最后看到姚杳怀疑的目光,他唇角一挑,似笑非笑起来。 有了那个救命之恩,李玉山对韩长暮的医术深信不疑,没有迟疑的伸出手去。 韩长暮的手指细长而有力,指腹,骨节和掌心都有厚茧,是长期拿剑握笔的手。 他偏着头凝神片刻,收回手,温和道:“镖头的伤并不算很严重,只是失血过多,我拟个补血的方子,镖头连喝个七八日,也就没有大碍了。只是,”他有些犹豫,没有说完,反倒看了看左右,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玉山愣了一下,道:“公子请直说就是,我经得住。” 韩长暮想了想,还是欠身凑到李玉山的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李玉山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有些难看了。 镖师们面面相觑,还从没见过镖头这样难看而尴尬的脸色,不知道这位韩公子跟镖头说了些什么。 李玉山想了片刻,还是挥手让镖师们都先出去了,当然,包骋也没有理由再挤在里头看热闹了,恋恋不舍的一步三回头,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没有了外人,李玉山沉着脸色,慢慢开口:“韩公子所言非虚么?” 韩长暮正色道:“这是自然,别的事情我不敢说,但这治病救人,我还是有把握的。” 那难言之隐纠缠了李玉山近十年,令他苦不堪言,他也曾借着走镖之机,遍寻良医,但都只是一时之效,难以阻止这病势的愈演愈烈。 刚才乍听韩长暮那话,他当真是吃了一惊的,虽说年纪并不能说明一切,但就医者而言,年纪越大经验越丰富,是毋庸置疑的,他不相信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能有把握治愈困扰了他近十年的顽疾。 如今这顽疾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他虽然半信半疑,还是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暂且试试。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问道:“敢问公子,我这个隐疾,究竟是怎么得的。” 韩长暮眯了眯双眼,神情愈发的正经了:“这种病,不外乎是因年岁大了,或是身体虚弱了。”他顿了顿:“镖头正值壮年,又身负上乘武功,当不是虚弱之人,这两样都排除掉,那就只剩下,中毒了。” “中毒。”李玉山愕然相望。 韩长暮平静点头:“是,慢性毒药。” 同样愕然的还有一直低着头,装透明人的姚杳。 这,怎么还跟中毒扯上关系了呢,这也太能扯了吧。 她看到韩长暮那装神弄鬼的做派,就知道他跟李玉山说了什么,可是那隐疾无论如何也跟中毒扯不上关系吧。 要说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功夫,谁也比不上韩长暮啊。 她老老实实的低着头,把唇角紧紧绷着,生怕自己没忍住笑喷了,坏了韩长暮的事,再被他杀人灭口。 李玉山的脸色阴晴不定,接连变了几变,才定下心思,沉声问道:“不知韩公子能否看出,我这毒是什么时候中的,中的又是什么毒吗。” 韩长暮的眸光微闪,似是在思量什么,最终斟酌道:“看镖头如今的病情,这毒是经年累月积下来的,每日累积一点,总有十年了,至于是什么毒,我暂时看不出。” 姚杳越听越迷糊,怎么还越说越真了呢。 她看了一眼韩长暮,他的手松弛的垂在身侧,他逆着烛火站着,脸上晦暗不明,看不清楚神情,但她可以断定,此时的他没有任何紧张和心虚的情绪。 莫非,他说的是真的? 每天积累一点,那岂不是说有个人,每天,每月,每年,都在无声无息的给他下毒,一连下了十年之久。李玉山愤怒了,不禁捏紧了拳头,扯痛了伤口,他嘶的倒抽一口冷气,唇角打颤道:“韩公子可有把握祛除这毒。” 韩长暮慎重的想了想,严肃道:“李镖头中毒已深,我不能保证,只能先用药控制着,辅以针灸,还要尽快切断镖头中毒的源头,三个月后再看。” 姚杳猛然抬头。 韩长暮竟然还会针灸,这太意外了。 李玉山长长吁了口气,下定了决心:“好,那一切就有劳韩公子了。” 韩长暮点了点头:“那我先拟个方子,让我这婢子亲手抓药煎药,以防宵小之徒伺机害人,待镖头的伤势好一些后,我再行针。” “那么,就有劳韩公子了。”话说到此时,韩长暮将李玉山的症状说的一丝不差,此前又救了他一命,他对韩长暮已经深信不疑了,就算现在韩长暮要把他给卖了,他也绝无二话的,他想了想,愁道:“只是毒物的源头,要从何查起。” 夜色已经极深,船行的缓慢,连哗哗的水声都安静下来。 竹丝帘子半卷起来挂在床前,粼粼的水光和柔和的月色交相辉映,映照在地板上,明亮却又缱绻。 韩长暮紧紧蹙眉,做出冥思苦想的模样来,转头戏谑的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的心跳突的漏了一拍,紧紧抿着唇,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 韩长暮想了想,沉声道:“能这样天长日久的下毒的,必定是镖头的身边人,且毒是下在镖头的随身之物中的,穿的戴的用的吃的都有可能。”他顿了顿:“这样吧,李镖头把随身之物都收拾出来,交给我的婢子阿杳,吃食也要由她先验过,她一向细心,对有毒的东西也既有分辨之力,就由她来追查毒物的源头吧。” 李玉山点头,冲着姚杳和煦一笑:“那么,就有劳姑娘了。” 姚杳咬碎了牙,暗自腹诽不已,面上却没有露出什么不情愿来,只是谦恭的笑了笑:“公子的吩咐,婢子一定尽全力查找,请镖头放心便是。” 李玉山是信得过韩长暮的,但是他的随身之物还是有许多隐秘的,最好由他亲自盯着韩长暮二人查找,便将外头的镖师们喊了进来,要他们送他回房。 大半夜的,船客们都早已入睡了,外头更深露重,水汽潮湿,本不适合李玉山这样重伤之人连夜挪动,但他听到有人给他下毒,早已心急如焚了,一刻都呆不下去了,由几个镖师抬着他,回到了三楼房间里。 这一番折腾,李玉山也是累了,伤口处疼痛不已,眼皮子沉重的抬不起来。 韩长暮提笔写了个方子,转手交给姚杳:“这些都是寻常药材,船上应当备的都有,去找掌柜抓了药,煎好送过来。” 姚杳看了看,这方子上写了萆薢,石韦,车前子,茯苓,灯心草,莲子,石菖蒲,黄柏这几味药,正是刚上船时,她写给韩长暮的。 而后头,他又酌情添了几味补血益气的药。 她浅浅一笑。 还真用上了,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万一没用,会不会被扔下船喂鱼。 罢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应了一声是,拿着方子找楼船掌柜去了。 韩长暮环顾了一圈儿房间,慢慢走到青瓷香炉前头,伸手扇了扇轻烟。 李玉山喝了口热水,低声问道:“韩公子,那些药和针,是要连用三个月吗。” 韩长暮点头。 李玉山蹙眉,再有几日就要下船了,各奔东西,药倒还好说,开了方子照方抓药就是,可行针就麻烦了,他轻咳了一声:“不知道韩公子下了船,要去何处。” 韩长暮背对着李玉山,听到他有此一问,不禁挑唇一笑,终于问到重点上了,前头铺垫了这么多,他从长安城绕到扬州,与威远镖局的人一起登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那意味深长的笑在唇边转瞬即逝,他神情如常的转过身,淡然道:“我是去风陵渡寻友的,在风陵渡住上月余,便要返回扬州城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八回 少年,去西域不 李玉山气若游丝的靠着胡床,厚厚的棉被搭在身上,伤势加上病势,还有那所谓的中毒,好像真的一下子就把他给击垮了。 他的声音更加的细弱温柔,像极了娇弱的姑娘,细细道:“韩公子可去过西域么。” 韩长暮叹了口气:“西域遥远,不曾去过。” 李玉山遗憾道:“西域与本朝风物有别,韩公子这样的读书人,真应该去看看的。” 韩长暮也跟着遗憾叹气:“父母在,不远游,况且西域路远,凶险异常,没有向导,我万不敢轻易踏足。” 姚杳端着药,刚走到门口,正听到这几句话,她低头一笑。 听着这话,怎么这么像传销人员在开会!!! 她推门而入,把药碗放在条案上,恭敬道:“公子,药煎好了。” 韩长暮点点头,药香氤氲,他用银针在药碗了试了试,点头道:“李镖头,药放在这里了,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过来查一下你的随身之物。” 李玉山点头道谢,看着韩长暮正要出门,忙在后头追了一句:“韩公子请留步。”见韩长暮转身,他略带歉意的一笑:“我此次走镖,就是去往龟兹国的,不知韩公子可否有意同行,一起去西域看看。” 韩长暮迟疑片刻,才道:“李镖头请见谅,西域天高路远,我要想一想,离下船还有几日,下船前,我定给镖头一个回话。” 话没有说死,就是还有回旋的余地,李玉山点头,又道了一回谢。 走廊尽头,是姚杳的房间,韩长暮二人一前一后的进去。 走时房里的灯还亮着,可此时灯已经熄灭了,想是没有关窗,河风太大,把烛火给吹灭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淡淡的月光落在地板上,留下些灰蒙蒙的光。 突然从燃着灯的走廊,走进暗沉沉的房间,姚杳有些不适应,眼前黑漆漆一片,她小心翼翼的走了一步,砰地一声,撞上个结实高大的东西。 她揉了揉撞得生疼的脑门,磕磕巴巴的吐出几个字来:“公,公子,您,您怎么突然停,停下来了。” 韩长暮嘘了一声,让姚杳停在原地别动,他燃了个火折子,溜着墙根儿走到条案旁,点燃了几盏灯。 房间里突然亮堂了起来。 姚杳摸不着头脑,不明就里的望着韩长暮蹲在地上,端着一盏灯,仔细查看着什么。 韩长暮看了半晌,抬头道:“有人进来过,你去看看,可少了什么东西。” 姚杳大惊失色,奔向了胡床,一通查点,却什么都没少。 她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少,地上也没有脚印,公子就怎么确定有人进来过。” 韩长暮指着胡床边上的一枚鹅毛,淡淡道:“这鹅毛原本是落在条案旁的,若是被风吹了,应该是吹到门口,可却落在了胡床前,定是有人开门进来,不小心把鹅毛踢过去的。” 姚杳微微蹙眉,抽了几下鼻尖儿,一下子就沉了脸色:“公子说的没错,的确有人进来过,这屋里,有一股子汗味儿。” 韩长暮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眼神儿不好,鼻子倒是挺好。 姚杳一眼就看穿了韩长暮的内心所想,她皱着眉心补刀:“公子,我的房间有人进过了,您的房间怕是也安生不了吧。” 韩长暮抻了抻衣袖,无所谓的淡然道:“那些个银子丢了就丢了,路引我随身带着呢,没什么可看的,随他们去吧。” 这话就是在讽刺姚杳小家子气,一点儿银子看的跟眼珠子似得。 姚杳倒是不以为耻,不羞不恼的,无所谓的抬眼相望。 她自然是不能和韩长暮相比了,四品的俸禄怎么样也要比七品的俸禄多吧,她虽不知道韩长暮的家世如何,但能被秦王看在眼中,举荐入仕内卫司,怎么着也不会是个寒门,这种世家子弟,家底儿丰厚,那点子俸禄,还真是看不到眼里去。 被那澄澈的眸光一看,反倒是韩长暮有些不好意思了,掩饰着轻咳了一声,坐在胡床上,开诚布公的直白想问:“你认识李玉山?” 姚杳想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轻悠悠的开口:“我不认识李玉山,但是我听说过他。” 韩长暮端着茶盏没说话,只静静望着姚杳,等着她往下说。 姚杳清了下喉咙,继续道:“进京兆府的头一年,抓了个江洋大盗,一路从江南道偷到京畿道,偷进了长安城里,他是头一回进长安,按说应该踩点后再下手,可是却一进长安城就摸准了高门大户,且偷得都是小姐的闺阁。” 韩长暮轻咦一声,起了兴致,长安城里一百零八坊,高门大户散布其中,若不是常住的,怎么会在短时间内摸清楚府邸所在,至于小姐闺阁,更是在府邸深处,没人领着,别说是一个外贼,就是府里人,也未必能找得到。 他点头,示意姚杳继续说。 姚杳端端正正的站着,抿了下半干的唇:“这事的确奇怪,原以为是有内贼接应,可查来查去,此人一贯都是独来独往的,后来在此人的落脚处搜了许多地图,审了才知道,是一个叫李玉山的女子告诉他的,他画了地图来偷的,据他所说,这个李玉山四十出头,是个扬州绣娘,后来到京城谋生,时常出入大户人家,给小姐夫人们送绣品,对府里的情况及其熟悉。” 韩长暮偏着头,疑惑道:“据你所说,李玉山是个四十出头的绣娘,跟这镖头又有什么关系,仅仅是名字相同吗?” 姚杳微笑:“自然不是,当时我们带人查遍了长安城里,也查访了李玉山常来常往的那几家府邸,都确认了此人的存在,但是却始终没有在长安城中找到她,连户籍上都没有这个人,自从那江洋大盗落网后,李玉山便彻底消失了。只留下唯一的一个线索,便是此人的身材十分高大,据她所说,是幼时生了一场怪病,才变成这个模样,也因此一直未嫁,另立了女户为生。李玉山一直没有落网,这案子拖了两年,成了一桩悬案。” 韩长暮摩挲着手腕上的楠木珠串,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却说不出何处不对劲,只点点头:“那么依你所说,即便这个李玉山就是那个李玉山,他敢堂而皇之的用真名出现,必定是隐藏了一些什么,你又要如何证实,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姚杳抿了抿嘴,皱着眉心:“我不知道如何证实,但是公子不是要跟着他们吗,这一路上,总能看出点什么来的。” 韩长暮挑眉不语,只是直直望着姚杳。 姚杳觉得周身一冷。 她方才说的那一番话,自然是没有丝毫作假的,但是她还是隐瞒了一些不能让韩长暮知道的事情,这些事情,关乎她这副身躯的来历,关乎在牢里倾尽所有送她脱困的陈家娘子。 澹澹月光下,韩长暮眉眼疏阔,有着探寻和怀疑的意味,有着冷然的逼视,让她无力直视。 她素来不善揣测人心,虽然活了两辈子,加起来足有四十年,按说早已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了,但面对这样深不可测的男人,她还是生出深深的无力感,想要有多远躲多远。 她无意识的摸着手腕上楠木手环,眼睛游离着望向别处。 韩长暮挑唇一笑,笑若涟漪,飞快散尽,他知道姚杳隐瞒了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既然与这趟差事无关,与他也无关,他也就没有必要追问下去,他偏着头,淡淡道:“我虽有跟着他们的意思,但也不能让他们看出来,这几日还要晾一晾李玉山才好,你也多加注意些,莫要让他们瞧出来。” 姚杳低低应了一声是。 上杆子不是买卖,这是欲擒故纵嘛,她懂得。 她闻着这房间里已经快要消散的汗味儿,还是有些腻歪,蹙着眉道:“公子,你觉得今夜,是谁进了咱们的房间。” 韩长暮屈指轻叩小几,杯盖儿在几上一跳一跳的,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想了片刻,慢慢道:“镖师的嫌疑自然是最大的,但是那个包骋,也极有可能,他为了撇清干系,跟着咱们去看了镖头,但他的小厮可一直留在房中呢。” 姚杳给韩长暮续了盏热水,点了点头,满脸的苦笑:“那包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想他一定是见过真正的韩久朝的,他也一定怀疑咱们了,但是怀疑咱们,却没有戳穿咱们,不知道他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韩长暮徐徐吹着热水,热气氤氲着他的脸,他心里清楚,包骋这个国子监的监生,一定不是长安城里的那些世家子弟,至少没听说过哪个姓包的世家,但长安城外的,洛阳的,越州的,汴州的,太原的呢,要好好的捋一遍了。 姚杳是京兆府的,长安城的户籍她该是最熟的。 他突然抬头,问道:“我刚到长安城,并不熟悉,你可知道长安城里姓包的人家,有没有是世家落魄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九回 吃得多 听到韩长暮这句话,姚杳顿时脸黑如铁。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人户又多又杂,即便她是在京兆府当差的,可她又不是管户籍的司户参军,她是管抓人的司兵参军好吗,虽说也兼了法曹的活儿,但怎么可能事无巨细,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这话好说不好听啊,说到底她是京兆府的人,长安城里的户籍情况都不清楚,岂不是渎职。 可她不敢这么跟韩长暮说,罚俸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眉心紧蹙,打了个解不开的结,磕磕巴巴道:“那个,长安城里姓包的人家不多,不过,那个我不是管户籍的,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公子容我几日,我仔细想想,可好。” 韩长暮也知道是自己着急了些,为难了姚杳,他平和了下心绪,淡淡道:“也好,此事也不着急,那包骋暂时也没什么动作,多盯着他一些就是了。” 这忙忙叨叨的半宿,一点正事没干,净说闲话了,箱子也没拆,姚杳抬头,难掩困倦的问了一句:“那个箱子,还拆不。” 韩长暮拍了下大腿,利落起身,吐出一个字:“拆。” 说干就干,趁着夜深人静,正好行事。 二人蹑手蹑脚的开门出去,刚走了几步,楼梯口就闪出个壮硕高大的男子,吓了二人一跳。 那人声音瓮瓮的,像是嘴里含了颗枣,单听声音,倒是个憨厚的人:“韩公子,在下张武,是李镖头手下的镖师,镖头吩咐了,这片水域不太平,让在下跟着您,好保护您。” 韩长暮抬头看了看那人,叹了口气。 镖队里果然是人才济济啊。 这张武生的一个顶俩,往楼梯口那么一站,堵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挤不出去。 韩长暮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暮食吃的有点多,去平台消消食。” 张武恭恭敬敬的做了个请的动作:“平台风大,韩公子不如披个斗篷再出来。” 姚杳看着那张武,同样是目瞪口呆。 这光溜溜的古铜色脑袋配上络腮胡子,活脱脱就是一颗长了毛的卤蛋啊。 更妙的是,张武光溜溜的脑袋曾瓦发亮,亮度直逼她前世的节能灯,照的人没处躲没处藏的,走到哪亮到哪,走在这船上,就是这船上最亮的仔啊。 听到张武那话,姚杳心思活络,露出个俏生生的笑来:“是啊,张大哥说的是,公子,平台风大,还是别去了,再伤了风可不好。” 有这么块料堵在这,韩长暮就什么事都干不了了,他一阵阵血上头,怒火冲冲的瞥了姚杳一眼,快步进房,哐的一声关上门。 姚杳歉疚的冲着张武笑了笑:“张大哥,别介意啊,我们公子看着温吞,其实脾气大得很,是个说一不二的倔性子。” 张武一脸懵,摸了摸光溜溜的后脑勺,有些不明白韩长暮为什么生气,他也没说错什么啊,平台上的风刮得呜呜响,跟鬼叫似的,这人是镖头的贵人,若是冻着了,他可担待不起。 他嘿嘿一笑:“姑娘客气了,没事了,姑娘回去睡吧,有我守在这里,姑娘就放心吧。” 姚杳慢慢走回去,摇头一叹。 李玉山是从哪找来的这么个缺心眼儿的妙人啊,像座山一样,一动不动的堵在楼梯口,看着就闹心。 一夜无话,有那么个山一样的男人守在楼梯口,有话也得憋回去。 次日晨起,姚杳收拾利落,她如今是丫鬟身份,就像个尽职尽责的丫鬟一样,敲开了韩长暮的房门。 但也只是敲开门,烧上热水而已,至于伺候洗漱,她撇了撇嘴,谁爱做谁做,反正她不做。 朝食已经送到了房间来,一锅粳米粥,配了四小碟小菜,还有一碟子拳头大的肉馒头。 姚杳坐在胡床上,专心致志的用朝食,吃的津津有味。 必须津津有味啊,后面还有好几天的硬仗要打,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干活。 况且这不要钱的饭菜,多吃一口都是赚的。 韩长暮是个世家子弟,素来养的精细,光是晨起这一套功夫,就够消磨时间的,更何况身边只有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姚杳,没有真正的小厮丫鬟伺候,他的动作就更慢了些。 等他洗漱干净,束好了发,转头再去看食案时,一碟子六个拳头大的肉馒头,就剩下了一个,且那只比一般姑娘要粗糙些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韩长暮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过肉馒头,一口下去咬掉一半,包了满嘴,他吃东西很快,两口一个肉馒头就下了肚,没见过这么能吃还这么没规矩的姑娘,他又气又好笑,板着脸斥道:“你可够能吃的。” 姚杳看了看食案,是有点多哈,不过,吃都吃了,还能怎么办,那干脆就多吃几口吧。 她又喝了几口粥,身体舒泰妥帖了,脸不红心不跳,从容的笑了笑:“公子,我再去端一碟子肉馒头来。” 韩长暮唔了一声,便沉默了,面无表情的低着头喝粥。 姚杳心里一跳。 生气了?因为一口吃的就生气,这么护食!!! 韩长暮看着姚杳出门,也是满心疑惑,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股子无名火从何而来,或许是他高高在上惯了,习惯了掌控,不习惯一个小姑娘吃干喝净后,面对他,还从容不迫的样子。 那是他掌控不了的样子,他稳了稳心神,喝了口粥。 姚杳刚走出去一步,却又飞快的退了回来,掩上门,留了道窄窄的门缝,她趴在门上,从门缝中望出去。 韩长暮正要开口相问,姚杳却转头轻轻嘘了一声,他噎了一下,面无表情的低头,又喝了一口粥。 过了片刻,姚杳关上门,转身神秘兮兮的笑问韩长暮:“公子,您猜我刚才出去,看到谁了。”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淡淡看了姚杳一眼,并不理她。 姚杳暗自嘁了一声,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却是个无趣的人。 她也不气恼,继续疑惑道:“我看到那个穿了百两金的书生从李玉山的房间里出来。”她做了个动作:“就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韩长暮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道:“那个书生叫什么,这几日看着,他像是不认识李玉山的。” 姚杳轻松一笑:“他来了头一次,就有第二次。”她再度开门出去,施了一礼:“婢子给公子端朝食去。” 韩长暮愣住了,还从没见过姚杳在人后这么恭敬行礼的时候,他还没回过神,就听到一个沉甸甸的脚步声,和姚杳轻巧的步子交错而过。 他挑了挑眉,果然,她才不会在人后这么恭敬的。 脚步声渐近,有人叩门,是个浑厚的男子声音:“韩公子在吗,在下是李镖头手下的镖头张信,镖头说若是您得空,请您过去一趟。” 韩长暮客客气气的请张信进来,见是三十来岁,眉清目秀男子,看着不像镖师,倒像是账房先生。 他淡淡说了句:“好,我用完朝食就过去。” 楼船里所有船客的饭食都是一样的,若是想吃点好的,就要单给厨房小灶钱,张信看的清楚,汤锅里还剩了点清粥,白瓷小碟子里还有咸菜丝儿,大盘子里虽然空无一物了,但肉馒头的油腥还粘在盘子底儿。 张信诧异的看了看食案,空荡荡的碗碟,这是,没用朝食的样子吗? 韩长暮看出了张信的意思,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尴尬,没有出去的意思。 他还饿着呢,走不动,更切不了脉,饿的手抖,万一把针扎歪了,断在镖头的肉里,岂不完了。 二人正尴尬着,姚杳端着乌木托盘进来,大盘子里整整齐齐的码着六个肉馒头,有油腥从褶子中渗透出来,汤锅里满满一锅清粥,飘着米香。 张信瞟了那乌木托盘一眼,还真是没用朝食啊,那这食案上的饭食,都是谁吃的,他目光上移,更加疑惑的望着姚杳,这么瘦瘦弱弱的个小姑娘,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姚杳被张信看的心里发毛,抿了抿唇,撇过头去。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脸色不虞,重重咳嗽一声。 张信回过神来,道:“那韩公子先用找事,在下先回去了。” 韩长暮唔了一声,点点头。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姚杳终于绷不住了,仰头大笑起来,却又不敢笑出声。 人前仰后合的,分明是在拼命大笑,可却没有半点笑声,这情景,十分的诡异。 韩长暮看着姚杳,看着看着,他竟也弯了弯唇,无声的笑了起来。 用完朝食,韩长暮漱了口,唤了姚杳过去,递给她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通体黝黑,瓶口塞得极紧。 捏着瓷瓶,一股子凉意直往手臂上窜,姚杳疑惑道:“公子,这是什么。” 韩长暮淡淡道:“毒药,一会去李玉山那,你想办法找一件合适的东西,下到里头。” 姚杳愣了一下,低声道:“原来您真的是骗他的啊。” 韩长暮恍若无事的点头:“对啊,所以要靠你下毒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回 佩囊 姚杳攥紧了瓷瓶,她从来都是明面上真刀真枪的上,没有干过下毒这种阴损的事儿,万一她手抖,自己沾上毒药了怎么办。 毒药诶,毒药可是不认人的。 她抿了抿干干的唇,艰难道:“公子,这瓶里,是水还是粉末。” “是水,沾上了很快就能渗入进去,即便清洗浸泡,也不能去除。”韩长暮一眼不错的望着姚杳,淡淡道。 姚杳心里一寒,觉得嗓子眼儿有点干,她狠狠咽了口唾沫,继续艰难发问:“那这毒,是什么毒。” 韩长暮屈指轻轻叩着小几,捉弄般挑挑唇角:“这药是内卫司的秘药,名字就不便告诉你了,这药虽不会沾上就丧命,但会慢慢使人体虚,多病,男子阳刚之气渐少,而女子则渐无阴柔之美。” 姚杳蹙眉,这些话她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可连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啥叫男子阳刚之气渐少,啥叫女子渐无阴柔之美。 这,不就是前世某国人妖常用的转性药吗。 内卫司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啊,连这么阴损的药都有。 她又咽了口唾沫,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这要是沾上了,她还不得长出胡子来啊。 韩长暮从姚杳脸上看出了惊恐的神情,不由的有些恶趣味的高兴,原来她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的,至少还怕死,哦,对,还怕扣俸禄。 他骤然笑了起来,笑的姚杳恼羞成怒的瞪着他,才一脸正色的淡淡道:“怕什么,这毒不是一天两天就有用的,即便你下毒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一星半点,也是不妨事的。” 姚杳嘁了一声,唇角抿得很紧,没有说话,只是平静而淡然的点了下头。 李玉山的房间里,像是被打过劫一般,东西都翻了出来,贵重的搁在条案和食案上,不值钱的就随意的扔在地上。 韩长暮二人进去时,就是这副逃难的景象。 韩长暮绕过满地的东西,径直去了胡床边儿,给镖头切脉。 姚杳则蹲在地上,没有贸然的伸手去动任何一件东西,只是神情严肃的审视着。 切完脉,韩长暮转头望了一眼姚杳,暗自点头,虽然吃的多了些,但遇上正经事,的确足够稳重。 他想了想,对李玉山道:“李镖头,我想,今日就开始行针吧,这样能痊愈的快一些。” 李玉山用了韩长暮的药,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药真的特别管用,他竟觉得果然好多了,虽然仍旧没什么力气,但至少身上没那么疼了。 他更加信服韩长暮,几乎没做思量,就点头道:“好,都依韩公子的。” 韩长暮道:“好,那李镖头先休息休息,用罢午食,我来行针。” 李玉山也确实疲累了,微微闭上双眼,气息渐渐平稳,倒像是真的睡了过去。 姚杳始终没有贸然动手,只是默默审视着,蓦然开口问道:“公子,这东西太多了些,若是分出,哪些是用了十年的,哪些是近些年才开始用的,会好找一些。” 不待韩长暮开口,李玉山突然睁开眼,慢慢道:“我是习武走镖之人,贴身之物不多,能用到十年的就更少了。”他伸手指了指几样,道:“只有这几样是用了十年往上的。” 姚杳按照李玉山的指点,用帕子包着,挑了几样东西出来。 一把乌沉沉的匕首,雕花精巧,没有开刃。 一只上了年头的佩囊,颜色暗了,针脚松散,绣花也有些跳线。 但那绣花,姚杳的目光在上头落了落,便移开了,不过是寻常的绣法。 一枚颜色发黄的玉扳指,玉质不算上乘,光泽暗哑。 习武走镖之人,衣裳鞋帽都用的极费,随身也不会带什么累赘,就连发髻,也只是用缎带紧紧束起,很少用发冠发簪。 能留下这几样有年头的物件儿,已经是格外不易了。 姚杳首先排除了佩囊,又拿起玉扳指,迎光照了照,最后抽开匕首,没有开刃的刀锋,也十分锋利。 这几样东西,都不适合下毒,她摇了摇头。 “都没有吗。”韩长暮眼眸一缩,自然也看出来这几样东西虽然都上了年头,但却不是李玉山的贴身之物。 姚杳点头,发愁道:“李镖头,这些都没有。” 李玉山也着了急,他望着地上那乱糟糟的一堆,眉头紧蹙:“都没有,都没有,那,我这再就没有什么上年头的物件儿了。” 姚杳低下头,一个一个的审视过去,目光落在一把不起眼的梳子上头。 那是牛角的,深深浅浅的纹路布满梳子,包浆莹润,阳光落在上头,泛起水波样的光泽。 她拿着帕子包着梳子,只这一个动作,瓷瓶里的药便洒在梳子上,飞快的渗透进去,那药是浅褐色的,和梳子上的纹路融在一起,半点看不出端倪。 她拿着梳子,迎着光照了照,对韩长暮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问道:“李镖头,这把梳子,你用了多久。” 李玉山满脸疑惑:“这梳子是四年前我走镖时,从一个胡商手里买的,说是常用这梳子梳发,舒筋活血,能是乌发常黑。” 韩长暮点头道:“就是这个了。”他用帕子托着梳子,递到李玉山面前,指着上头的纹路道:“你看,毒药和这梳子的纹路已经融为一体了,恐怕你拿到这梳子不久,就被人下了毒了。” 听到此话,李玉山一脸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姚杳则低着头,唇角抿的极紧,忍笑忍得艰难。 李玉山回过神来,疑惑道:“不对啊,这梳子满打满算,我也是用了四年,怎么会中毒至深呢。” 韩长暮叹了口气:“这梳子不比寻常的贴身之物,每日都用,若头上有破损,毒药渗透的就格外快一些,你才会只用了四年,就已经中毒如此之深了,若是发现的再迟一些,只怕你的性命都难保了。” 姚杳低着头赞叹了一声。 真是好口才好神思啊,要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哪家强,当然是靖朝内卫司找少使了。 李玉山震惊不已,连连后怕,连连庆幸,可即便找出了毒药的源头,但想要找到是谁对他下的手,却是难了,他身边的镖师,来了走走了来的,四年间换了一批又一批,现在身边的,早已不是四年前的那些人了。 他沉郁了片刻,便想开了,行走江湖数十年,几次危在旦夕的陷入险地,活到现在已经是捡来的性命了,能够查到毒药的源头,再多活几年,他也别无所求了。 他冲着韩长暮拱了拱手,缓过一口气,虚弱道:“既然如此,剩下的事情,就有劳韩公子了。” 韩长暮回了一礼:“李镖头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姚杳的目光又往佩囊上落了落,旋即飞快躲开,把梳子包好,道:“这梳子,婢子带回去,这几日仔细看看,看能不能查出来镖头中的是什么毒。” 李玉山同样客客气气的点点头:“如此,也辛苦姑娘了。” 姚杳心里装着事,有些心不在焉的,况且下午行针,不适合她一个姑娘在这看着,她告了退,转身要走。 韩长暮却在后头叫住姚杳,吩咐了一句:“去让小厮烧一桶浴汤,用罢午食送过来。” 姚杳点了点头,这才退了出去。 午食摆在李玉山的房间里,姚杳拿银针在饭食里挨个儿试过来,并无异样,才招呼着韩长暮和李玉山一起用饭。 她颇有些心事重重,吃的不多。 韩长暮不明就里,唯恐李玉山看出什么来,轻轻咳嗽了一声,骤然开口:“阿杳,你去看看浴汤烧好了没,让小厮送过来。” 姚杳啊了一声,竹箸脱手,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捡竹箸,眼风一错,正望见李玉山露出衣摆,垂在胡床边上的左脚。 那只脚上没有穿足衣,脚踝内侧有一点皮肤颜色稍浅,疤痕狰狞,像是被火烧过。 她双眼一眯,泛起些冷光,心里狠狠抽了一下。 捡起竹箸放在食案上,姚杳回神告退。 她做完了韩长暮的吩咐,有些茫然,漫无目的的走回房间,重重靠在门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心潮起伏的厉害,觉得有些憋闷,喘不过气来。 她慢慢挪到胡床上,撩起鹅黄色的细棉布裙摆,雪白的细棉布中裤,又褪了一半的足衣,露出左脚脚踝内侧。 她拧了一方热帕子,捂在脚踝内侧,捂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帕子凉了,就再换热的。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脚踝内侧多了一枚浅浅刺青。 那刺青是浅青色的,刺的很深,就像是皮肤下的血管。 她伸手摸了摸,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血管,而是有人用某种东西,深入到她的皮肤下,刺下了这纹样,平时不露分毫,遇热则会显露。 这是她长大懂事后,有一次沐浴,泡的时间久了些,发现的秘密。 她不知道这纹样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从何而来,她连深究,都不知道从何深究。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一回 好多蛇 直到今日,直到姚杳看到那枚佩囊,又看到李玉山左脚上的火烧痕迹。 那佩囊上绣了一朵梅花,缺了一个花瓣,只有四个。 她脚踝上的刺青,是同样的一朵梅花,同样缺了一个花瓣,只有四个。 那佩囊上的四瓣梅花,花蕊处结了一枚雪花,同样少了一个瓣,只有五个瓣。 她脚踝上的四瓣梅花,花蕊处同样结了一枚五瓣雪花。 连颜色都一模一样。 她不相信这些是巧合,在看到李玉山的脚同样位置上的烧伤,她更确认了之前查出的一些事情。 这副身躯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副身躯又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呢。 姚杳穿好足衣,整理好中裤裙摆,蓦然一笑。 莫非这原主其实是个前朝公主,流落民间了? 或者是大帮派的帮主之女,也是不错的。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哈哈大笑,要真是如此,那就是一朝翻身,少奋斗二十年啊。 姚杳仰面躺下,沉浸在白日梦里难以自拔。 李玉山房间正中,放了个黄杨木浴桶,热气氤氲了半间屋子。 李玉山趴在胡床上,半裸上身,梅花针刺在他的脊背上,泛着冷光。 若是姚杳在,看到这副情景,一定会大吃一惊。 那些梅花针皆刺在李玉山的几处祛毒的大穴上,下针十分准。 李玉山是习武之人,对穴位也是知之甚详的,韩长暮这一落针,他就知道,此人没有骗他,他没有找错人。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洒落在房间里。 韩长暮在阳光里静静坐着,周身晒得暖洋洋的,他像是在闭目养神,心里却疑窦丛生。 方才姚杳分明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心神不宁。 她看到什么了,又隐瞒了什么。 韩长暮突然睁开眼,望了望李玉山,又望了望食案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东西。 有匕首佩囊,有扳指散碎银两,都是寻常物件儿。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有些没有头绪。 更漏声声,他抬眼一看,到了该拔针的时辰了。 他一边拔针,一边道:“李镖头,以后每日这个时辰,我都过来行针,半个月后,就可以改为三日行一次针了。” 李玉山像是睡着了,突然被韩长暮这话给吓醒了,愣了一下,才道:“在船上时,都还好说,可是下了船就要分道扬镳,不知韩公子要如何给我行针。” 韩长暮愣了半晌,才斟酌一语:“李镖头可以从镖队里挑一个略通医术的,我将这穴位和行针的手法交给他,后面就有他来给镖头行针,可好。” 李玉山转过头,直直望着韩长暮,坚决的摇了摇头:“莫说我镖队里没有略通医术的,就算是有,我现在也信不过他们了,韩公子,如今,我也只信得过你。” 韩长暮的目光坦坦荡荡,直直相望,心里却是一叹。 亏心啊,真是亏心,分明他才是最不值得信任的那个人啊。 见韩长暮神情艰难,抿唇不语,李玉山继续道:“韩公子想来不知道吧,西域诸国有不少本朝罕见的药材,珍宝,韩公子若是愿意随我走这一遭,韩公子想要什么,我会尽力为韩公子找来。” 韩长暮似乎是动了心,眸光闪了闪,露出踟蹰的神情,半晌不语。 脊背上的银针都已经拔干净了,李玉山趴着缓了口气,翻了个身儿继续道:“韩公子不妨仔细考虑考虑,你与我并没有利益冲突,我没必要害你,你也没必要害我,故而,你我彼此是值得信任的。” 韩长暮咽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在李玉山看来,像是他拒绝不了珍贵药材的诱惑,他张了张嘴:“李镖头,事情重大,还是容我再好好想想吧。” 李玉山点头,没有再说话。 “啊,啊,有蛇,有蛇,救命啊,有蛇。” 一声扯破喉咙的惨叫惊天动地响起,随后便是咚咚咚的脚步,仓皇凌乱的奔过走廊。 韩长暮急忙拉开门,只见船客们都已经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奔向同一个房间门口。 但奇怪的是,这些船客们都只在门口站着,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反倒冲着门里指指点点,低声私语。 韩长暮大跨步的走过去,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声音,他停了下来。 他个子高,站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很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站在船客后面,视线也没有被遮挡住。 只见一个男子蜷缩在胡床里头,身体无法控制的不停抖动,口中喃喃道:“蛇,蛇,快,快弄走。” 胡床上,地上,窗棂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一条条拇指粗,三尺来长的黄黑色小蛇,来回纠缠蠕动,看着的确狰狞了些,也难怪那男子怕成这样。 有个少女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伸手抓了一条蛇,冲着男子扬了扬,奚落笑道:“诶,百两金,你怎么不横了,你刚不还抓着我,要买我做丫鬟吗,横啊你。” 围观的船客们听到这话,纷纷哄笑了起来。 “这些都是没有毒的水蛇,有什么可怕的。” “嘁,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不怕,你去抓抓看啊。” “诶,诶,你别推我,我怕,我怕还不行啊。” “你看,人家小姑娘就不害怕。” 那蛇在少女手上扭曲,蛇口大张,想要咬她一口,看少女死死捏着它的七寸,它扭曲了半晌,也没咬到少女。 原来那吓得在胡床上畏缩不止的男子,真是号称自己穿了百两金的衣裳,刻意刁难哑女的书生。 只不过上次水贼登船,可怜他被水贼搜刮了个精光,连那百两金的衣裳,都被扒了下来。 书生吓得都快哭了,手摆的就像被滚水烫过,带着哭腔道:“拿走,拿走,快拿走。” 少女嘿嘿一笑,把手上的蛇扔到胡床上,又抓了一条蛇,唰的一下扔到书生怀里,俏生生的笑道:“你说,你还仗势欺人吗,你还要买我当丫鬟吗。” 蛇在书生的衣裳上扭动,他吓得惨叫一声,几乎扯破了喉咙,他白眼儿翻了几番,还是没能晕过去,只好把头摇得飞快,眼泪跟着飞出老远。 别逗了,这么彪悍的丫头,打死他,他都不要。 少女哼了一声,抓起一条蛇,大力从窗户扔了出去。 “扑通”一声,那蛇落入水中,溅起水花。 也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混账,几条蛇就吓成这样了。 韩长暮看着这一切,挑唇微笑。 这样胆大心细的姑娘,的确有从容不迫的底气。 他拨开围观的船客走进去,没有在意脚下蠕动的水蛇,有些被他踩到,有些被他踢远,他都没有在意,只是径直走过去,走到胡床边儿,弯下腰,直直望着书生,冷笑:“听说,你要买我的丫鬟。” 围观船客一愣。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哦,对,那丫头是有主的,这人是那丫头的主子,连着几天没下楼用饭,都快忘了。 不过,这么多蛇是从哪来的,这丫头是不怕蛇,可也没本事招来这么多蛇吧。 书生显然也想起来了,他其实不是莽撞的人,用完午食,他正好撞上那少女,也不知怎么了就鬼迷了心窍,非缠着那少女问她姓甚名谁,要买回去做丫头。 看到正主,又看到正主一路踩蛇而过,他吓的更狠了,这才是活阎王带着小鬼儿,哪个都惹不起啊。 少女诧异抬头,正是姚杳,她抓了两手蛇,没想到韩长暮会突然出现,一时间愣住了。 书生哆哆嗦嗦的摇头,磕巴道:“不,不,不敢,不敢。” 韩长暮挑了挑唇,一把扯下书生,把他拖到蛇窝里。 围观的船客发生一声诧异惊呼,皆瞪大了眼睛看热闹。 只见令人惊恐的一幕发生了,水蛇扭动着,前仆后继的往书生身上爬过去。 书生吓得脸白如纸,没有半点人色,白眼儿翻了又翻,可始终都晕不过去。 韩长暮弯腰抓了几条水蛇,从书生的头上扔下去,冷笑一声:“你打算出多少钱买我的丫鬟,说说看。” 书生浑身抖得厉害,嘴唇发白,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了:“没,没,误,误,会。” 一条水蛇顺着他的衣襟爬上来,爬到他的脸庞。 他再忍不住了,觉得喉头涌动,直反酸水,他揪着衣襟吐个没完,一直把朝食午食都吐了个干净。 这房间里顿时充斥着又酸又臭,令人欲呕的味道。 而那些水蛇闻到这味道,竟然冲着书生蜂拥而去。 书生嗷的一声,翻了个白眼儿,晕倒在地上,身下砸晕了好几条躲避不及的水蛇。 围观的船客也看不下去了,太恶心了,太难闻了,还是,跑吧。 船客们乌泱泱的做鸟兽散状,顷刻间跑了个干净。 姚杳弯着身子,一条条抓着到处乱爬的水蛇,扔出窗外。 “扑通扑通”的水声不断响起。 有些水蛇爬的极远,爬到胡床上,钻到小几里。 姚杳便趁着抓蛇的功夫,不动声色的在胡床上翻找起来。 书生的包袱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不过是些银子银票,换洗衣裳。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二回 套话的祖宗 韩长暮虽然不知道这么多水蛇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姚杳的具体打算,这个时候,也不方便多问,只好作势在书生身上抓蛇,把他的身上摸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姚杳拿开衣裳,这才看到衣裳下头压着一只竹青色蜀锦佩囊,她上手一掂,便知道这只佩囊是空的。 她放下佩囊,正准备翻找别的东西,却突然停下了手。 她轻轻咬住下唇,试着将佩囊的内层翻了出来,只这一眼,她心里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看的清楚,佩囊的内侧绣了一朵梅花,凝着雪花的梅花,与她脚踝处的刺青,一般无二。 “蛇都抓完了,走吧。”韩长暮的声音突然在后头响起。 姚杳手一抖,忙将佩囊翻过来,把包袱收好,低声道:“是公子。” 韩长暮慢慢的走到姚杳身后,看到她的手有一点抖,他的双眼微微一眯,神情如常的问道:“怎么样,没有遗漏吧。” 姚杳的心晃了一下,很快便恍若无事的点了点头:“没有。”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走到书生跟前,撒火似的重重踢了他一脚,骂道:“蛇都扔出去了,还装死吗。” 见书生的眼皮儿动了动,却还不醒来,韩长暮怒极反笑,又重重踢了一脚,恐吓了一句:“再不起来,就把你也扔下河,那些蛇还饿着呢。” 书生抖了一下,睁开眼,一个激灵爬了起来,看到四周空荡荡的,果然没有活着扭动的水蛇了,但是被韩长暮踩死的,还粘在地上,鲜红色的血被踩的到处都是。 这屋里血腥气太重了,不能住人了,他要换房间。 书生闭了闭眼,又瘫回了地上,他腿软,恶心,头晕,起不来了。 韩长暮也不理他,掸了掸衣裳,背着手,慢慢走出房间。 姚杳心神不宁的跟在韩长暮身后,走过了他的房间,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却听到他在身后叫住自己,她脚步一顿,回头茫然相望。 韩长暮摩挲着衣袖,淡淡道:“我让小厮把暮食送到房间来了。” 姚杳不想去,可肚子不答应,她饿了,饿得很了,脑子就容易罢工。 她没说话,跟在韩长暮身后,进了房间。 韩长暮指了指胡床,无喜无怒,看不出情绪的淡淡道:“坐。” 听着韩长暮平静的声音,姚杳头一回有些不安,局促的挨着胡床,虚坐着。 韩长暮轻叩食案,平静道:“怎么想到要放蛇。” 姚杳愣了一下,听到韩长暮竟然是问这个,她的不安消减了几分,如常回道:“并不是我放的蛇,我只是听到了动静,赶过去一看,满屋子都是蛇。” 韩长暮蹙眉,方才他看的清楚,那房间里都是水蛇,如果没有异常,是不会爬到船上来的,更何况这里是三楼,水蛇要怎么越过一楼二楼,爬到三楼来。 这些蛇,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 若不是姚杳,那就另有其人了。 他面无表情的望了姚杳一眼,才慢慢道:“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不能有丝毫遗漏。” 韩长暮丝毫没有问令姚杳不安的话题,她的心神松懈了下来,想了想当时的情形,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事无巨细道:“用了午食,我下楼去看看浴汤备的怎么样了,正和那个书生迎面撞上,也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样,就拉着我不放,非要买我回去做丫鬟。” 她顿了顿,没想到自己这样的,竟有人上杆子要买回去讨打,忍不住扑哧一笑,又觉得笑的很不合时宜,便一脸正色的继续道:“虽然他那小身板,我能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可是我怕引人注意,就没敢动手,只是踩了他的脚,逃回房间,谁知道刚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惨叫起来,说是有蛇。” 韩长暮定定望着姚杳,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异常来,但是她说了半晌,他也看了半晌,倒始终是满脸从容。 他也从容平静道:“你是头一个过去看的吗。” 姚杳偏着头凝神,脸色微变:“您这样一提,我才想起来,我出来的动作已经十分快了,但是看到个人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似乎还拿着个大口袋,现在想来,往书生房间里放蛇的,应该就是那个人了。” 韩长暮直起身子,一脸凝重:“可看到那人的模样了?” 姚杳摇头:“只是个背影,一闪而过,没看清楚,穿戴是船工的打扮。” 这船上有十几个船工,穿衣打扮都是一样的,根本无从分辨。 这可就难办了。 韩长暮半晌没说话,突然平静,淡然,像是随口一提:“你找到什么了。” 姚杳打了个激灵,极快的脱口而出:“没有,什么都没找到。” 说完她就后悔了。 在面对韩长暮时,她素来是小心谨慎的,回话的时候,总是思量斟酌过,才会小心翼翼的说出来,可刚才那一句,她说的太快了,没有半点思量的意思,完全是下意识的。 她这样的人,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一定是在掩饰什么。 姚杳缩了缩脖子,心里一寒。 韩长暮这样精明的人,一定猜到了,他心思深手段多,是个阴沉的性子,不知道会怎么对她。 听到姚杳这样说,韩长暮确定了姚杳的隐瞒,他双眼一眯,在她的身上巡弋一圈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用饭,吃几口,看一眼姚杳。 姚杳不敢动,不敢说话,脊背上起了一层细汗。 韩长暮微微低头,眼中精光一闪,他自然看出了姚杳的如坐针毡,但他不打算乘胜追击逼问什么,他深谙刑狱,姚杳这样的姑娘,乱了阵脚,自然会露出马脚,他不着急,有的是耐心慢慢等,何必撕破脸逼问什么。 他慢条斯理的盛了一碗粥,放到姚杳面前,淡淡道:“用饭吧,用完饭还要把睡袋做完。” 这个弯转的太大了,姚杳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 这还是他吗,这是挖了个坑,等着她往下跳呢吧。 韩长暮喝了口粥,继续道:“李玉山今日又提了一起去龟兹国的事。” 姚杳点头:“公子打算什么时候答应他。” 韩长暮擦了擦嘴:“这两日吧,也差不多了。”他深深望了姚杳一眼,话中有话道:“一起去龟兹国,你要着意盯着李玉山,看看能不能查出你想查的东西。” 姚杳心里惊了一下,忙解释了一句:“我没有想查什么事情,公子不要多想。” “我多想什么了。”韩长暮抬头,静静看着姚杳,目光凌厉,看的人心虚,他淡淡一笑:“姚参军才是想躲了吧,我说的是江洋大盗的事。” 坏了,急躁了,说错话了。 姚杳哆嗦了一下,心里更寒了。 这简直就是个妖孽,是套话诱供的祖宗吧。 这一个坑接一个坑的,一不留神就要把她给埋进去,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韩长暮饶有兴致的望着姚杳精彩的脸色,低眉一笑。 这就慌了,这才刚刚开始呢,以后的坑,多得是呢。 这种猫戏老鼠的把戏,果然十分有趣。 暮食用心怀各异,姚杳噎的险些背过气去。 用罢暮食,姚杳笑道:“公子,若没有旁的吩咐,我就回去做睡袋了。” 韩长暮点点头,撂下竹箸,淡淡道:“我也过去。” 姚杳哽了一下,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公子,这个,不大好吧。” 韩长暮挑眉:“给我做睡袋,我不能看着吗。” 姚杳抿唇不语。 韩长暮继续道:“我不看着,万一你在里头放点什么,怎么办。” 姚杳的手背在身后,手指头勾在一起,绞啊绞。 就算他看着,她想放点什么进去,他还能看得出来吗。 房间里安静极了,窗户紧紧关着,怕有夜风吹进来,吹得鹅毛到处飘。 姚杳坐在胡床上,把鹅毛整整齐齐的平铺在布口袋上,抬眼看了看歪在食案旁的韩长暮。 要是按照她前世的那个身高的记录方式,他这个个子得有一米八五还多吧,长那么高的个子干什么,费布还费鹅毛。 韩长暮抬头看了眼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缝着布口袋的姚杳。 认真做事的时候,倒是很有几分温柔娴雅。 他把小几搬到胡床旁边,又多燃了几盏灯烛搁在上头。 姚杳抬头,诧异的望了一眼。 明亮的烛火落在她的脸上,把微微粗糙的皮肤,也衬托的光滑了起来。 韩长暮轻轻咳嗽了一声,淡淡道:“怕太暗了,你纫错了线,到时候我没法用。” 姚杳嘁了一声。 她又不瞎。 看她手上飞针走线,十分的利落,韩长暮想到那一日,他让姚杳给他做个缁撮,她还一脸为难,分明是骗了他,他淡淡道:“看你针线不错,那日让你做个缁撮,你还不情愿。” 姚杳笑了:“不是不情愿,是真的不会。”她扬了扬手上的粗针大线,笑道:“做睡袋,不用讲究针脚好不好看,结实就行,可缁撮却不同了,针脚不能粗糙。”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三回 失魂香 韩长暮挑眉:“掖庭里有位姓吴的宫女,做的一手好针线,你在掖庭多年,吴宫女没有教习你针线吗。” 姚杳揣测了一下韩长暮的意思,觉得没有什么陷阱,便笑道:“学过几日的,吴娘子后来放出了宫,我也出了掖庭,进了十六卫,就没学下去了。” “永安四年,京畿一带旱灾,圣人放了一批年长宫女出宫,你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入的十六卫吧。”韩长暮说起话来漫不经心,可每一句都落在要紧的地方。 姚杳知道韩长暮一定查过她的底细,这些底细,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真正不可告人的,他轻易也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她点了下头:“不错,永安四年五月,吴娘子出宫,同年八月,过了中秋节,我入了十六卫。” 韩长暮抬眼,不动声色的注视着姚杳,她侧身而坐,微微低头,神情如常恭敬,像是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绝非无辜,而是太会掩饰。 还是小看了她。 他没有情绪波动,淡淡道:“与你一同入十六卫的,还有八个掖庭罪奴,但女孩儿,只有你和另外一个姓李的姑娘,”他顿了顿,言语间锋芒毕现,步步紧逼:“那女孩和你同岁,都是七岁,名叫李玉清。” 姚杳骤然泄了口气。 不是同岁,她五岁入掖庭,但不久,年纪就被刻意改小了两岁。 她是十六卫惨无人道的训练出来的,越是险地越是从容,她平静点头:“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大清了。” 韩长暮深幽的望了姚杳一眼:“九个孩子,狼嘴里就逃出了你们两个人,你会不记得她?” 姚杳叹气:“许是吓得狠了,忘了。” 韩长暮本意就是敲打姚杳,挑明了告诉她,他知道她隐瞒了些事情,也最终会查出来,若她是个聪明人,要么在他查出来之前抹干净,要么就在他查出来之前坦白。 可她倒真是死硬,一句拙劣的忘了,根本不屑找借口撇清自己。 她不是内卫司牢里的犯人,也不是他握在手中的内卫。 不能捉拿不能动刑不能审问。 他抬了抬眼皮儿,目光愈发冷而深,就像内卫司牢里的刑具,落在姚杳周身:“十六卫选人严苛,训练残忍,你能熬下来,实属不易,能全身而退离开十六卫,更是难得。” 姚杳笑了笑:“能熬下来的不止我一个,能离开的也不止我一个。” 韩长暮的眸光闪了闪:“那么,李玉清呢,她没有留下,也没有离开,十六卫中,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姚杳闭了闭眼睛,心底一片挣扎疼痛。 十六卫中,有的是法子让人无声无息的不存在,但韩长暮也是个有手段的,竟能查到这些。 只不过李玉清却不是十六卫有意让她不存在的,那是个意外,十六卫眼中的意外。 姚杳默了默,笑道:“十六卫中的每一个人都有档可查,公子若有手段,尽可去查。” 韩长暮的脸色有点难看。 查,查得出来才怪,十六卫中每一个人的薄书,在那个人消失的同时,就全都销毁了。 他能查到李玉清,不过是巧合。 永安四年,一批宫女放出宫去后,掖庭留下的宫女人数和薄书上记载的,有所不同。 十一年过去了,如今已是永安十五年,很多薄书都遗失了。 可他留了心,一个个比对下来,发现少了几个宫女,其中一个叫李玉清,正好与姚杳住在同一个院里,都在吴姓宫女手下当差。 薄书上记着姚杳入十六卫的时间,而从那个时间过后,有关李玉清的所有记录,都消失了。 这个人,彻底从掖庭消失了。 一个无足轻重的,年仅七岁的小宫女,究竟背负了什么样的秘密,要人费尽心机的销毁掉她此后存在的所有痕迹。 欲盖弥彰罢了。 韩长暮也有些累了,姚杳平日里看着傻乎乎的有点缺心眼儿,嘴比脑子要快一些,可遇到要紧事儿,她就像个刺猬,没处咬没处下嘴,难对付的很。 他摆了摆手,看到她就火大,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还是让她走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收拾,怕再这样问下去,他会忍不住掐死她。 入夜后,船行的慢了下来,黑漆漆的山峦,暗沉沉的水光,都在窗外慢悠悠的晃过。 韩长暮翻窗而出,扒着船体外墙横着攀援几下,轻轻推开一扇窗。 他整个人都挂在窗棂上,探头向房间里看了看。 房间里没有燃灯,月光落里头,亮光微弱,照着胡床上细细弱弱的身躯。 满头乌发散着,落在胡床沿儿下,薄薄的锦被搭在身上,勾勒出起起伏伏的线条。 韩长暮翻身而入,轻巧无声的落在地上。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胡床上的少女,转身往青瓷香炉里添了一炷香。 浅紫色的薄烟穿过细细碎碎的月光,似有若无的升腾而起。 少女的眉心痛苦的蹙了蹙,像是沉沦在梦魇中。 韩长暮拿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青色叶片,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那声音极低,呜呜咽咽的不成曲调,像是夜风,刮过窗棂。 少女紧蹙的眉心揉开了,发出一声松弛的闷哼。 韩长暮嘴唇一动,叶片被卷入口中,嚼了嚼,咽了下去。 他嘴唇没动,却传出轻悠悠的声音,像是从胸中传出来的魔音:“你是叫姚杳吗。” 少女双目紧闭,额头上渗出汗珠子,浸湿了鬓角,像是说梦话一般,低低唔了一声:“是。” 韩长暮身姿不动,夜风从窗户闯进来,掀的他的衣裳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悠悠荡荡,和夜风应和着:“你是掖庭罪奴吗。” 少女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气息平稳的吐出梦魇般的一个字:“是。” 韩长暮继续问:“你是十六卫吗。” 少女一派沉浸在梦境中的平和:“是。” 韩长暮停了一下,问出了他想要问的重点:“你是死卫吗。” 少女没有片刻停顿的平和道:“不是。” 韩长暮微微蹙眉,心生疑虑,莫非真的是他猜错了。 他凑近了少女,仔细看了半晌,的确睡得极熟,没有醒来的迹象,也没有装的模样。 他按下疑虑,继续问:“你认识李玉清吗。” 少女依旧情绪平静,没做思量:“认识。” 韩长暮松了口气,继续问:“李玉清去哪了。” 少女没停,双目紧闭,平静如昔:“不知道。” 韩长暮噎了一下,睡着了还这么能气人。 他郁结的叹了口气,睡着了嘴还这么严,看来是问不出来了。 他默默灭了那炷香,把香灰倒到窗外,迎风飘散,飘的无影无踪。 随后清理掉他来过的痕迹,无声的翻窗出去。 就在窗户关上的转瞬,少女突然睁开了眼,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半分迷糊的睡意。 她望着韩长暮消失的方向,冷笑:“失魂香,用在我身上问话,太浪费了吧。” 这几年,朝廷与突厥几次大战,夺回了突厥盘踞的伊吾旧路,高昌国上书修好,年年纳贡,朝廷重开玉门,八百军马戍关,五千玉门军屯兵沙州。 伊吾道被突厥盘踞之时,商队使者多从敦煌道取道西域,那一路上多沙碛,多风沙,道路曲折难行,常被风沙掩埋,常是古来行商,几人能回。 现在朝廷重开玉门,设十驿,大多商队都从敦煌道改至玉门行走,商队络绎不绝,十分繁华。 从玉门关入,在城中歇息半日,再行几日就是肃州,这一路便不再有凶险。 虽然敦煌道渐渐为商人使者所弃,但敦煌城却不减繁华,玉门阳关两关都尉治所和沙州州治皆在此地,每三个月的军饷发放和换房图更替,皆在城中进行。 这敦煌素来外松内紧,尤其是丢失了饷银和换房图后,城中的戒备顿时森严了起来。 先是从玉门军中调了二百铁甲,驻守在城外方圆数十里的烽驿驿馆,后又征调三百兵卒,进入敦煌城中。 肃杀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 敦煌城里胡汉杂居,衣食住行胡风极重,房舍建造的与长安城截然不同,多是穹顶彩瓦,更有彩幡迎风。 随处可见黄肤乌发的汉人和高鼻深目的胡人,夜幕降临后,雪肤貌美的胡姬临街当垆,只是看看,不喝也醉。 城北被高墙圈出了一大片,墙内隐约可见雕梁画栋,有时有秋千高高荡起,才看到那秋千上的胡姬,雪肤碧眼,格外貌美。 这宅子的主人姓万,不知与长安城的万家有什么关系,但字却是一样的。 入夜,寒星闪烁,月影稀疏。 一顶紫檀木夹纱清油车驶过街巷,这车并不奢华起眼,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车上也很安静,只有驾车之人的扬鞭声。 马车驶过,留下浓香盈鼻,久久不散。 有路人低低惊呼:“是红妆院的姑娘。” “是红妆院的姑娘,你高兴个屁,你个穷鬼,也就闻闻味儿。”有人笑骂了一句。 “闻闻味儿也是舒坦的。”那人不屑道。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四回 没一句实话 她竖起大拇指,笑的满脸谄媚,把看家的拍马本事发挥到了极致:“您果真厉害,连失魂香都有,我真是对您敬服极了,能进内卫司的人,都是有大本事的人呢,要不您收了我吧,我肯定鞍前马后的孝敬您。”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 这是个什么姑娘,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害羞,什么叫矜持。 姚杳看着韩长暮的脸色,微微一笑。 保命才最重要,什么害羞,什么矜持,是能当银子花,还是能当饭吃。 楼已经被姚杳带歪了,韩长暮还没转过神儿来,顺着姚杳的话往下说:“好啊,姚参军果然要入内卫司吗,这可是容不得反悔的。” 姚杳狠狠噎了一下,继续笑:“忙活了一宿,公子想是累了吧,公子早些歇着吧,我就,先告退了。” 韩长暮不惊不怒,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望着姚杳。 姚杳后脊梁一寒,迈不动腿了。 韩长暮挑唇,继续道:“他们两个竟然是亲兄弟,这是我没想到的,你还发现了什么,说来听听。” 有些事情瞒是瞒不住的,只要他详查,总能查得出来的。 那么,堵不如疏,既然这些事情必须让他知道,那不如由她来告诉他所谓的真相,让他的思路跟着她的话走。 姚杳斟酌片刻,抬头道:“我在他的房间里并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公子问过话以后,我却发现了一些事情。” 韩长暮哦了一声,等着姚杳继续往下说。 姚杳停了片刻,才犹疑不定道:“那个叫李玉岩的书生所说的李玉清,我认识,只是我不能确定,与他所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韩长暮来了兴致,正了正身子,敛尽一身的漫不经心,点了点头,示意姚杳继续。 姚杳条理清晰的慢慢叙述:“我在掖庭时,院子里住了十几个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其中有一个,就叫李玉清,比我年长五六岁,她不是罪奴出身,是家里穷的活不下去了,内官出宫采买时,买回来的。” 韩长暮看着她闭了闭双眼,掖庭里的那段时日,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述说的。 他没有催促她,等着她平静了下心绪,继续道:“院子里大部分都是采买来的小姑娘,有的在膳房,有的在绣房,李玉清时跟着吴娘子做绣活的,我与她交往并不多,我入掖庭时,她就已经在了,只听她提起过一句,家中有两位兄长,但没有提及过名字。” 韩长暮默了默,道:“我查过你的底细,你当时在掖庭,是负责浆洗的,与她交往的确不多。” 薄书上写的清楚,姚杳入掖庭时三岁,韩长暮无法想象,一个三岁的小姑娘,要怎样一盆一盆的洗着衣裳,寒冬腊月里,又是怎样挨过那刺骨的冷水。 但他不记得薄书上有李玉清的名字,这也不奇怪,薄书上是按照入宫时间做的记录,李玉清比姚杳入宫早,自然不可能记在一起,他没有看到,也是正常的。 姚杳下意识的揉了揉手,还没入冬,她的关节已经开始胀痛,皮肤也有点发红了。 她叹了叹,这怕是就是前世时,医生常说的风湿病了吧。 她收回心神,言语中有一丝不为人知的隐痛:“后来,我入十六卫的当月,李玉清被发现投湖自尽。” “投湖自尽了?”韩长暮惊诧的低语:“怎么好端端的,她会投湖自尽,她死的时候,有多大年纪了。” 姚杳凝神算了算:“我入掖庭的时候,她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永安四年,她已经十二三岁了。” 韩长暮静默不语,抿紧了唇。 一个十二三岁的掖庭宫女,是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存在,好端端的,怎么会投湖自尽,投湖,也未必就一定是自尽。 姚杳低下头,转瞬又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声音听起来没有波澜:“公子,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若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韩长暮没有开口让姚杳离开,只是眼睛微微一眯,眸光冷的就像结了冰。 她看起来坦诚,其实隐瞒了许多,只是这种隐瞒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感觉,并无实证。 他屈指轻叩食案,眉心蹙了又松。 掖庭里泾渭分明,外头采买进来的和因罪没入宫中的,是分开来住的,差事也安排的截然不同。 他没有情绪波动,淡淡道:“我查过,与你一同入十六卫的,还有八个掖庭罪奴,但只有两个女孩儿,一个是你,一个是叫三丫的,”他顿了顿,言语间锋芒毕现,步步紧逼:“薄书上记了,那女孩儿和你同岁,都是七岁。” 姚杳骤然泄了口气。 看来十六卫做事情,果然是周全谨慎至极,连内卫司都没能查出太多内幕。 她与那女孩不是同岁,她五岁入掖庭,但不久,年纪就被刻意改小了两岁,而那个三丫,根本就是十六卫捏造出来的一个人。 她是十六卫惨无人道的训练出来的,越是险地越是从容,她平静开口:“是有那样一个女孩儿,只是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大清了。” 韩长暮深幽的望了姚杳一眼:“九个孩子,狼嘴里就逃出了你们两个人,你会不记得她?” 姚杳叹气:“许是吓得狠了,忘了。” 韩长暮本意就是敲打姚杳,挑明了告诉她,他知道她隐瞒了些事情,也最终会查出来,若她是个聪明人,要么在他查出来之前抹干净,要么就在他查出来之前坦白。 可她倒真是死硬,一句拙劣的忘了,根本不屑找借口撇清自己。 她不是内卫司牢里的犯人,也不是他握在手中的内卫。 不能捉拿不能动刑不能审问,就连失魂香,在她身上也是无用的。 他抬了抬眼皮儿,目光愈发冷而深,就像内卫司牢里的刑具,落在姚杳周身:“十六卫选人严苛,训练残忍,你能熬下来,实属不易,能全身而退离开十六卫,更是难得。” 姚杳笑了笑:“能熬下来的不止我一个,能离开的也不止我一个。” 韩长暮的眸光闪了闪:“那么,那个三丫呢,她没有留下,也没有离开,十六卫中,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姚杳闭了闭眼睛,心底一片挣扎疼痛。 十六卫中,有的是法子让人无声无息的不存在,即便韩长暮也是个有手段的,但想要查到十六卫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想要撬开她的嘴,却是痴心妄想了。 那三丫根本十六卫是有意让她不存在的,那是个意外,十六卫眼中的意外。 姚杳默了默,笑道:“十六卫中的每一个人都有档可查,公子若有手段,尽可去查。” 韩长暮的脸色有点难看。 查,查得出来才怪,十六卫中每一个人的薄书,在那个人消失的同时,就全都销毁了。 与姚杳一同进入十六卫的那八个罪奴,除了三丫,其他七个有名有姓的,全都死了,根本无处可查。 他能查到那个三丫,不过是巧合。 永安四年,一批宫女放出宫去后,掖庭留下的宫女人数和薄书上记载的,有所不同。 十一年过去了,如今已是永安十五年,很多薄书都遗失了。 可他留了心,可他留了心,一个个比对下来,发现少了几个宫女,其中一个叫三丫的,来历不详长相不详去向更是没有,只草草记了一句年龄,像极了仓促之下有人后来补上了这么一个人。 而那薄书上姚杳的情况记得却十分详尽,只不过从那个时间过后,有关三丫的所有记录,都消失了。 这个人,彻底从掖庭,从十六卫,从这个世间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一个无足轻重的,年仅七岁的小宫女,究竟背负了什么样的秘密,要人费尽心机的销毁掉她此后存在的所有痕迹。 欲盖弥彰罢了。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话中有话:“你是如何知道夹弩的,你身在京兆府,按说不该知道军器监里的隐秘。” 姚杳的眸光平静淡然,半真半假的轻轻道:“不过是办差的时候偶尔听到的一句半句,没有当真过,那夜见到才知道,这么厉害的兵器,不是传说。” 韩长暮顿觉心累,比他审十个八个人犯,上刑打上一顿还要累。 他摆了摆手,让姚杳赶紧滚蛋,跟她再多说一句,就能把人气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还是让她走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收拾,怕再这样问下去,他会忍不住掐死她。 原本因没有接住她,却踹了她一脚,而心生的那点愧疚,也荡然无存了。 至于怜香惜玉,别逗了,那是不存在的。 怜香惜玉,怜的惜的是美人,她,是夜叉。 这半个月来,河西始终不平静,朝廷调兵频繁,敦煌将军府中彻夜灯火通明,烽驿间驿马疾驰,传令不断。 先是屯于肃州的五千玉门军迁入了沙州三危山和鸣沙山一带,后从军中调了二百铁甲,驻守在敦煌城外方圆数十里的烽驿驿馆,就连敦煌戍军都增兵三百。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五回 敦煌 这几年,朝廷与突厥打了几次大仗,虽然银钱粮草军马皆损耗巨大,但好歹胜多败少,也夺回了数年来被突厥盘踞的伊吾旧路。 做惯了墙头草的高昌国也转了风向,上书朝廷,年年纳贡,岁岁朝拜。 伊吾道被突厥盘踞之时,商队使者多从敦煌道取道西域,那一路上多沙碛,多风沙,道路曲折难行,常被风沙掩埋,常是古来行商,几人能回。 现在朝廷重开玉门关,八百军马戍关,沿途设十驿,休战之后,百姓得以修生养息,往来商旅使者也越来越多,大多商队都从敦煌道改至玉门行走,这流传了数百年的通商之路,再度兴盛繁华,重新焕发了生机。 从玉门关入,再行几日就是肃州,这这条路相对敦煌道而言,沙碛少,风沙少,又有十驿驻军,安稳许多,也鲜少碰到突厥人和马贼。 虽然敦煌道渐渐为商人使者所弃,但敦煌城却丝毫不减繁华,玉门军将军治所和沙州州治皆设在城中,每三个月的军饷发放和换房图更替,皆在城中进行。 突如其来的兵马频繁调动,令松懈下来的河西百姓,随之紧张起来,敦煌城中的肃杀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戒备也比往常要森严许多。 敦煌城里民风粗犷淳朴,汉人和胡人比邻而居,街里街坊的,除了长相有别,姓氏各异,汉人与胡人间没什么差别,通婚也属寻常,百姓们对胡汉通婚的孩子们更是格外宽容,照顾有加。 天色刚明,白墙灰瓦的将军府,府门大开,一队三十多人的兵卒骑马而出。 为首之人骑一匹健硕高大的大宛马,身着铁甲,四旬上下,下颌的胡须剔的光溜溜的,一双凤眼神采飞扬,极有精神。 正是玉门军将军薛广孝。 他勒马而立,回首冲着身边之人低声道:“沐都尉,本将前往玉门关这几日,将军府的一应事务交由你处理,若有紧急军务,快马来报。” 马下立着的男子一身皮甲,三十出头的模样,长得极好,一双眼与薛广孝生的极像,皆是神采飞扬的凤眼,只是他的唇角上挑,时时含笑的模样,与薛广孝的一脸严肃,颇为不同。 此人正是薛将军座下的都尉沐春,他施了一礼:“将军放心,末将定不负所托。” 薛广孝扬鞭催马,冲着城门疾驰而去,身后三十几名兵卒飞快的跟了上去。 此时,城门刚开,一驾软金泥缀直顶的大车从城门缓缓驶入,车后跟着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有胡人有汉人,腿上挂着箭囊,后面便是上了年纪的向导和熙熙攘攘的商队。 商队里有骆驼,牛马,驴驮,还夹杂着十几辆清油车,就是灰突突的模样。 薛广孝骑马掠过大车之时,车帘猛然大开,露出个圆胖秃发的脑袋,笑容满面的冲着薛广孝施礼:“薛将军,这一大早的,就军务繁忙啊,真是辛苦,辛苦了。” 薛广孝掠了那脑袋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扬鞭出城了。 那人依然笑着,放下车帘,吩咐车队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往车外撒了无数铜钱,噼里啪啦的滚在黄土里。 “撒钱了,撒钱了。” “万老爷的恩典啊,撒钱了。” 路人顿时喧哗起来,追着车队一路狂奔,挤在路边哄抢起来。 这颗圆胖秃发的脑袋的主人,正是敦煌城最富裕的大商人万亨。 他年逾五旬,系出京城万家的旁系,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远亲子侄,后来,万老爷见他聪慧异常,有经商之能,便送他来到这敦煌城中,打理万家的河西买卖。 他文不成武不就,但天生就是个经商的好材料,数十年经营下来,垄断了河西买卖的半壁江山,成了河西数一数二的大富商。 他是个纯正的汉商,手下却收拢了不少善于经商的昭武九姓,再加上高鼻秃发的大食人,深目卷发的波斯人,行走在西域诸国间,倒也如鱼得水。 “万老爷这是去哪了。” “看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西域行商回来。” “不是吧,万老爷已这般富可敌国了,怎还会亲自行商。” “许是这次的货物极要紧吧。” 路人议论纷纷之时,商队中的清油车驶了过来,一阵阵浓香盈鼻。 车帘晃动,露出一点缝隙,正好望见车里似有若无的一双碧眼。 “是胡姬,诶,怪道万老爷亲自走这一趟,原来是买了上好的胡姬。” “瞧你那样儿,再好的胡姬,你也无福消受。” 路人且说且笑,抢够了铜钱,掂了掂分量,相互邀着,寻个酒肆喝一杯去了。 软金泥缀直顶的大车在街上继续前行,正与打算回将军府的沐春撞上。 万亨急急下车,捧着大腹便便,一双眼笑的眯成两道缝,冲着沐春行礼,哈哈笑道:“沐都尉,沐都尉,怎么,怎么与某如此生分啊,王副尉多次与某提及都尉,某可是仰慕的很呐。” 沐春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万老爷客气了,某还有事进去了。” 说着话的功夫,副尉王聪骑马过来,翻身下马,冲着沐春行礼,递过去一封信笺,封口处的火漆蜡印完好:“都尉。” 沐春接过来,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的走进将军府。 万亨有些尴尬,他在这敦煌城中,从来都是人人捧着,人人敬着,几时受过这样的冷遇,他的脸上颇有几分挂不住。 他想了想,又对王聪笑道:“王副尉,数月未见,某可是惦念的很啊,某从高昌国带了冻酒,副尉可有空共饮一杯。” 王聪道了声谢,低声道:“万老爷快回吧,如今城里不安稳,某就不去了。” 万亨呆了一呆,忙拉住王聪,改了个亲昵的称呼:“王贤弟,王贤弟,我一走数月,这城里出了什么事,贤弟可得好好跟我说道说道。” 如今城里风声日紧,王聪万不敢多说多动,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万老爷先回吧,回吧。” 万亨却抓着王聪的手,笑了一声:“王贤弟是不稀罕我那冻酒,还是不稀罕我那胡姬。” 听到胡姬两个字,王聪的眼睛亮了亮,他这个人,不爱酒不爱财,就好一口色。 老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他也知道这个毛病不好,可一想他尸山血海里博了命,连松快松快都不能,岂不冤枉。 他来了兴致,压低了声音:“万老爷这是又得了好货色。” 万亨笑的脸上的肉微微颤抖:“可不是么,还有个西域小国的皇族,那一身皮肉,妙得很,专给王贤弟留着的。” 王聪满脑子都是雪肤碧眼的胡姬模样,哪里还记得起来风声不风声的,抬头看了看日头,道:“好,那晚间,晚间下了值,我就去叨扰万老爷了。” 万亨拍了拍王聪的手,笑道:“这就对了,我的就是贤弟的,贤弟无需客气。” 王聪笑了笑,又拱了拱手,转身进府。 万亨上了车,看着王聪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为止,才笑眯眯的吩咐了一声,车慢慢前行。 王聪急匆匆进了大堂,只见沐春一脸阴沉,信笺打开搁在手边。 他心下一沉,急匆匆问道:“都尉,出了什么事。” 沐春把信笺递给王聪,低沉道:“你看看,咱们在前头拼命,偏有人在后头生事。” 那信笺上写着:汉王私自离京,圣人震怒,陇右道各驿站,关隘戍军,各州刺史府全力寻找汉王踪迹,不可懈怠,若半月内没有汉王踪迹,罚俸半年。 这信笺上不是圣人的原话,是如今监国理政的秦王谢晦明的话,圣人的原话一定比这话更难听,毕竟,离家出头的是他的心头肉,他的心头肉丢了,迁怒只是发泄的前兆。 王聪一字一句看下来,满脸苦笑的摇了摇头:“这,这算怎么回事啊,汉王跑了,圣人拿咱们撒气做什么。” 沐春摘下头盔,重重砸了下书案,口不择言的骂了一句:“他娘的,这差事干的,真他娘的憋屈,圣人是眼瞎了么,怎么偏偏就把汉王当个宝呢,要是老子看到汉王,定他娘的要废了他的第三条腿儿,叫他再也没指望当太子。” 王聪瞬间变了脸色,伸手去捂沐春的嘴:“亲娘咧,你不要命了,犯上作乱的话,你也敢说。” 沐春抿了抿嘴,这地方风沙大,入了秋就干的要命,他的嘴早就干的裂出一道道血口子,稍一动怒或是咧嘴一笑,就渗出血来,疼倒是能忍,就是太难受了。 王聪借机提了一句:“都尉,你看,过不了几日,那倒霉的内卫司的人就要来了,现下汉王也要来裹个乱,眼看着咱们就快没有松快日子了,不如,都尉,咱们晚上一道出去乐呵乐呵。” 沐春想了想,这日子也过的实在憋屈,出去喝点酒,乐一乐,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说万府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琼浆玉露,胡姬美妾无数。 他点了点头:“好,那就,去看看。”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六回 美色 天色渐晚,起了风,风越来越大,卷着地上的黄沙,落在穹顶彩瓦上,扑啦啦的响个不停。 风里有些凉意,挂的彩幡飞卷飘动。 敦煌素来少雨,但这样的风过之后,往往都会下上一场难得的秋雨。 胡姬临街当垆的声音在风里票样,引得行色匆匆的路人停下脚步,买了一壶酒带着。 将军府开了侧门,一辆不起眼的紫檀木夹纱清油车驶了出来,车辙声咕噜噜的,往城北去了。 不多时,离着将军府不远的刺史府也开了侧门,同样是一辆不起眼的紫檀木夹纱清油车驶出来,往城北方向驶去。 城北一角整个被高墙圈起,高墙内是一处极尽奢靡的去处,如何的金碧辉煌自不必说,单是那五步一哨,十步一暗卫的护卫,便不是一般人家养得起的。 车进了大门,一路掩着花香过去,停在二门前。 还未等沐春掀帘子,便有新罗婢上前,扶着他下车。 他眼前一亮,却又有些不安,甩开新罗婢的手,大大咧咧道:“老子又没瘸,不用人扶。” 新罗婢噗通跪下,吓了沐春一跳。 王聪赶忙上前打了个哈哈:“都尉,这是万府的待客之道,这些新罗婢可都是世间罕有的。” 沐春倒是不信,新罗婢虽说不常见,但也不是见不到,只要有钱,总能买的来,怎么还会世间罕有。 王聪笑着拉起跪在地上的新罗婢,把她的手送到沐春面前,神秘兮兮的笑了起来:“您闻闻。” 沐春好奇的轻轻一嗅,果然是芳香入鼻,仔细分辨,竟是茶花香。 王聪把新罗婢的手塞到沐春手里,笑了起来:“这些新罗婢,都是选的资质上好的,个个自带异香,油皮儿都没破过一点,她们伺候起来,自然与旁的新罗婢不一样了。” 那只手入手柔弱无骨,滑腻似水,当真酥到了骨头里。 沐春更加好奇了,攥着新罗婢的手不放,慢慢往前走,笑道:“你说这个婢子是茶花香的,那,还有没有别的香。” 王聪哈哈大笑:“自然是有了,有茶花香,杏花香,梅花香,还有什么,我不记得了,一会儿,让万老爷都叫出来,给都尉您尝尝。” 正说着话,阁子里走出个人来,横着竖着都是一样的尺寸,正是那大腹便便的万亨,他哈哈笑道:“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啊,沐都尉,我这里,可还能入眼。” 沐春慌忙放开了新罗婢的手,一脸持重的点点头:“万老爷果然是会享乐之人。” 万亨愣了一下,笑的更加开怀了。 王聪接过话头,笑道:“刚才都尉还在问呢,你这新罗婢都有什么香味的。” 万亨得意笑道:“什么香味的都有,不知道都尉想尝尝什么香味的。” 不待沐春说话,王聪便笑了:“既然花样多,不如都叫上来,让都尉慢慢挑选。” 灯火正好照在沐春身上,而王聪和万亨走到了暗影里,相视一笑。 万亨点头:“既然都尉有此意,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转头吩咐了管家一声,让他安排去了。 引着沐春和王聪两人进了楼,迎面便是耀目的一堵墙,墙上嵌满了随珠,没有燃灯,却照的满室璀璨。 地上铺了厚厚的雪白氍毹,竟是无数块白狐皮织在一起,奢靡至极。 早有新罗婢伺候着更衣脱鞋,只着了足衣,踩在厚厚的狐皮氍毹上,格外香软。 室内更为豪奢精致,整块金丝楠雕的食案,赤金酒具食具,金灿灿的晃得人眼晕。 王聪是见惯了这副耀眼夺目的豪气,可沐春却是头一回来,他不动声色的微微侧目,只见沐春微张着嘴,震惊之色难以掩饰的流淌出来。 他笑了笑,道:“都尉,请上座。” 沐春这才回过神来,任由两个新罗婢一左一右的扶着他坐下。 拇指大的南珠串成的帘幕轻轻一动,叮铃轻响,舞姬乐姬鱼贯而出,乐姬怀抱琵琶跪坐在地,伸手调弦慢拢,清音悠长。 艳丽的舞姬腰肢轻盈纤细,扭动着在食案间盘旋。 沐春只觉得眼睛都不够使了,看了这儿,漏了那,边上还有新罗婢侍奉着喝酒用饭,他暗自感慨,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王聪瞥了一眼沐春,想笑,但生生忍住了,见沐春没有抵触这些靡靡之音,他也放松了下来,斜斜倚在食案后头,支着腿,一手撑着额头,一只手垂在新罗婢的肩头。 新罗婢已经衣裳半解,露出光洁幽香的肩头。 王聪的手落在新罗婢的肩头,随着曲调节拍轻轻敲打,每打一下,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便留下一道红痕。 沐春原本有些局促,几盏酒下肚,他也进入了享乐的状态中,靠在一个极尽媚态的新罗婢身上,任由她将酒杯,饭菜依次递到唇边。 气氛渐至旖旎,万亨笑着,又引了一个身量不高的白脸男子进来。 沐春和王聪见了,忙起身行礼。 沐春诧异道:“袁大人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沙州刺史袁峥容,他不足四十便做到一州刺史,不算太高也绝不算低了。 他生的面白无须,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实实在在的半点也不文弱,他笑着回礼,亦是诧异:“沐都尉怎么也来了。” 沐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早就听闻万老爷这里不凡,这才过来看看,果然不凡。” 袁峥容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宵金窟温柔乡,哪个男人不喜欢,沐都尉实在不必如此,我也对万老爷这里爱不释手啊。” 说着,袁峥容轻车熟路的坐下,搂过经常伺候他的新罗婢,神情如常的饮酒听曲,并不多看沐春一眼,像极了个偶遇的寻欢客。 沐春这才彻底放松心神,毕竟他一个军中之人,跑来此地寻欢作乐,说出去的确对名声有碍。 酒过三巡,酒意半酣,沐春已经脸颊绯红,双眸微眯,搂着怀中柔弱无骨的新罗婢不肯撒手了。 万亨与袁峥容,王聪二人对视一眼,轻轻击掌,唤了管家进来。 管家身后,跟了一串儿衣衫轻薄的新罗婢,刚走进室内,便是馥郁幽香,盈鼻不绝。 沐春心神一震,忙举目望去。 一望便是心驰荡漾,沉溺无尽头了。 万亨见惯了陷在温柔乡里的郎君,只是笑了笑,也不再说让沐春挑拣的话了,索性让这些如云美婢拥着沐春,一起往后头客房里去了。 眼见沐春走远,万亨忙给王聪斟了一盏酒,笑道:“王贤弟,此番事成,还得多谢你啊。” 王聪笑着摆摆手:“也是歪打正着了,都尉喜欢这个。” 袁峥容饮了一口酒,挥手让所有的新罗婢都退下了,才压低了声音道:“王副尉,今日可收到消息了。” 王聪敛了笑意,凝重着点头:“收到了,汉王擅自离京,圣人大怒。” 万亨抓了抓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道:“刺史大人,王副尉,您说汉王千里迢迢,来咱们这不毛之地做什么。” “做什么。”袁峥容高深莫测的一笑:“总不能是来吃苦受罪的。” 王聪想到沐春怒极时的一句胡说八道,脑中灵光一闪,蓦然低语:“前些日子京城传信,汉王被胡姬刺杀,我想着,或许是汉王好色,那一回没能尽兴,这才想着来西域,亲自挑选几个姿色绝艳的胡姬回去享用。” 袁峥容眯了眯眼,突然就笑了:“还是王副尉脑子转得快,看那位纨绔的素来作风,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万亨低语:“只要汉王要去西域,就一定要过玉门关,咱们借机除掉他,不久一劳永逸了。” 王聪瞥了万亨一眼,到底是个经商之人,眼界就是太窄,他沉沉道:“杀了倒是省事,可要如何善后,才不牵连到京里,才是最麻烦的,这位汉王既然要闹腾,咱们就陪着他闹腾好了,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给他最多最好的,由着他闯出泼天大祸,才是一劳永逸的。” 袁峥容亦是点头:“不错,圣人还不够老,可汉王已经太大了,只有叫圣人忌惮,失望,才能彻底断绝了他的太子之路,杀了,哼。”他冷冷一笑:“太简单粗暴了。” 王聪笑道:“万老爷,今日你的商队不是回来了吗,据说带了不少貌美胡姬,可以先行挑选几个好的,等汉王来了,献给他,搭上汉王,还愁你的生意以后做不大吗。” 万亨了然一笑。 袁峥容点头:“正是这话,此事一定要快,要谨慎。” 万亨道:“您放心。” 袁峥容侧过身子,凑近了王聪和万亨,压低声音道:“中书令蒋绅近日被圣人训斥,知道京里的消息是怎么说的吗。” 万亨茫然摇头。 王聪倒是笑道:“蒋绅教导太子,太子却连连闯祸,圣人训斥他,也是意料之中的。” 袁峥容神秘莫测的一笑:“太子被废,蒋绅几次求情,终于惹恼了圣人,圣人训斥他教导太子不力,结党营私,殿前失仪,罚俸半年。”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七回 宿醉 万亨张了张嘴,他有点懵,懵的说出话来。 教导太子不力,结党营私,殿前失仪,这桩桩件件都是吓死人的大罪,贬谪都是轻的,怎么才只是罚俸。 蒋绅为官数十载,位极人臣,门生遍布,像是缺钱的样子吗? 王聪皱着眉头,他与一般读书不多的行伍之人不一样,他心思活络,善于纵横谋划,听到袁峥容这一席话,他转瞬就明白过来了,皮笑肉不笑道:“圣人的这一番敲打来的实在是妙,蒋绅以后不擅动便罢了,若是擅动,今日没有发作出来的,他日一并发作,雷霆震怒,可是够蒋绅和汉王受的,只是说到底,圣人到底还是回护汉王,宠信蒋绅的,这一回才没有严惩蒋绅,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就被打出去了。” 袁峥容一笑:“蒋绅仗着资格老,得圣人宠信,三番五次的在朝上替汉王申辩,顶撞圣人,圣人此番这般严厉的申饬过蒋绅,这一申饬,就是这般严重的罪名,虽然没有重罚,但心里已经有了隔阂,汉王要想起复,却是不容易了。” 王聪握拳,重重敲了一下食案:“只是起复不易,却是万万不够的,总要叫汉王把祸闯的再大些,让他起复无望才好。” “对,就是这个说法。”袁峥容露出淡淡的微笑,继续低语:“京里也会造些声势,继续逼蒋绅这一派自乱阵脚,越做越错。” 王聪点头:“蒋绅和汉王互为倚仗,绝不会轻易罢手。” 万亨不是官场中人,这勾勾绕绕的听得他云里雾里,但他明白一点,只要汉王倒了,蒋绅倒了,他便会有天大好处,他笑眯眯的,脸上的肉将眼睛挤得眯了起来。 袁峥容转头对万亨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万亨神情一凛,郑重道:“大人您说。” 袁峥容敲了敲食案:“内卫司韩长暮要来了,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到底什么时候来,但他是冲着饷银和换防图丢失一案来的,让你的人先撤出敦煌,去高昌暂避。” 万亨神色一滞,变得凝重起来:“大人,那些人的尸骨,连咱们都找不到,内卫司那帮外乡人,就更找不到了吧。” 袁峥容摇了摇头:“那可未必,你可别小看了这位韩少使,他的手段,多着呢。” 万亨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大人,这样的世家子,除了会死读书,连奉承都不会,能有什么手段。” 袁峥容一脸正色:“快消了你那个蠢念头,韩长暮这个世家子,跟别的世家子可不一样,他是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韩王的嫡长子。” 万亨扑哧一声,喷了一口酒出来。 “大,大人,您没逗我吧,韩王的嫡长子,跑去做内卫,他是脑子坏掉了吗。”万亨磕磕巴巴的诧异道。 袁峥容也不知道韩长暮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打算琢磨,人家亲爹都不拦着,他琢磨个什么。 他只一脸严肃道:“总之,你要知道,韩长暮此人不容小觑,你行事要更加谨慎,不能叫他查出半点不妥来。” “还有。”王聪轻咳了一声,接口道:“韩长暮乃是秦王举荐的,京里传了消息,只能阻挠,不可伤人,尤其不能伤了韩长暮。” 袁峥容叹了口气,很有些发愁:“韩长暮和汉王是姑表亲,偏偏秦王对他也青眼有加,这样的人,动不得杀不得,若是任由其壮大下去,只怕会养虎为患。” 王聪却是一笑:“韩长暮的势力越大,功劳越大,圣人的才会越忌惮汉王,时机到了,再顺势一推,汉王的彻底倒台,只是早晚了。” 袁峥容赞赏的望着王聪,连连点头笑道:“不错,不错,王副尉,你这般心机,只做一个小小的副尉,实在是屈才了。” 王聪不以为意的啜了一口酒,笑了笑:“现在做一个副尉不算什么,他日天下大定,袁大人提携一二,我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袁峥容和王聪相视一笑,皆是别有意味。 酒喝到尽兴,万亨的管家也安排好了留宿之事,新罗婢扶着袁峥容和王聪二人,也往后头的客房走去。 这宅院深幽,曲曲折折的回廊,极有章法的花木扶疏,四下里没有燃灯,只能靠小厮婢女手上的灯笼照亮引路,若是头一次来的人,定然是走的进来,却走不出去的。 走到后头的迎客楼,刚刚看到挂满彩缎和彩灯的琉璃拱门,就听到里头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还夹杂着女子尖利惊惶的惨叫。 袁峥容三人面面相觑,急忙走到楼中,只见一楼一间宽敞客房里,食案塌了,酒水饭食撒了满地,胡床边上一叹呕吐污秽,染得雪白狐皮凌乱不堪。 几名新罗婢散着发髻,衣衫半褪倒在地上,有的身上受了伤,血流到狐皮上,有的则被打肿了脸,没有半点的花容月色。 沐春裹着一袭毡毯,露出一条光溜溜的腿,手上拿着个紫铜大花瓶儿,醉眼惺忪,目光散乱的没有方向,嘴里含含糊糊的嘟囔不停。 “你们,你们敢怠慢我。” “你们知道老子,老子是谁吗。” 他打了个臭烘烘的酒嗝,继续醉醺醺的骂:“你们这种货,货色,老子,老子,看不上,换,换好的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使劲儿把紫铜大花瓶儿砸了出去,身子一软,摊在胡床上,嘟嘟囔囔起来:“换,换好的来,好的,好的来。” 紫铜大花瓶儿正中一个新罗婢的肩头,她躲避不及,被花瓶儿砸的倒飞出去,撞倒了花架,才掉到地上,连吐了几口血,晕厥了过去,生死不明。 万亨疾行了几步,随便揪起一个新罗婢,怒气冲冲的问道:“怎么回事,说。” 新罗婢吓得直哆嗦,却又不敢哭,磕磕巴巴道:“婢子,婢子们正在,正在伺候这位贵客,谁知道,他,他突然吐了,婢子们,正在给他擦洗的时候,他,他就突然,突然发了狂,打伤了婢子们。” 王聪快步走到沐春身边,欠身试了试他的鼻息,平静道:“没事,只是喝醉了,撒酒疯呢。” 袁峥容笑了笑:“这沐都尉的酒品,可不怎么样嘛,酒后伤人可要不得。” 王聪的眸光阴沉了下来,想了想,抬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声,甩到沐春脸上。 众人皆惊,诧异的望了过去。 沐春的脸顿时肿起老高,可人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说个不停,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酒话。 袁峥容淡淡一笑:“沐都尉果然醉的厉害。”他大有深意的望着王聪:“王副尉,走吧,天也不早了,再不消遣,天就亮了,这春宵苦短,可经不起浪费的。” 王聪甩了甩手,微微一笑,指着被万亨揪着的新罗婢,残忍的笑道:“万老爷,这个小贱人竟然敢打沐都尉的耳光,此事可要给沐都尉一个交代啊。” 万亨连想都没想,就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来人,把这个贱人吊起来,对,就吊在门口那树上,等沐都尉醒了,亲自发落。” 新罗婢的脸顿时惨白如纸,不敢挣扎也不敢哭出声,抖的站都站不起来,被几个小厮拖到了外头。 不多时,新罗婢被捆着手,高高吊在了树下,纤弱的身躯就像一页单薄的纸,在夜风里晃来荡去。 “这小贱人不会乱说话吧。”王聪看着那新罗婢,阴沉沉的笑了笑。 万亨道:“舌头都割了,还怎么乱说。” 三个人相视一笑,人命,不过就是草芥。 袁峥容和王聪各自进了二楼客房,早有万亨安排好的貌美胡姬在房中等着。 万亨在楼下看着客房的灯熄灭了,没有别的不妥的动静,才松了口气,慢慢走回后宅。 暗沉沉的夜里,树下的新罗婢早已昏了过去,二楼的袁峥容和王聪也都放松了心神。 胡床上醉的不省人事的沐春,动了动手腕,蓦然睁开双眼。 那双眼黑漆漆的,瞳仁雪亮,望向黑漆漆的夜色。 天刚蒙蒙亮,万府的下人们就已经早早起床,打扫庭院,料理府中的差事。 听着外头的嘈杂声,沐春从宿醉中醒过来,揉了揉额角,又揪了揪眉心,喝多了真是头疼的厉害。 “沐都尉醒了,昨日喝得有点多了,再喝点醒酒汤吧。”王聪端了乌木托盘进来,把描金粉彩大碗搁在小几上,殷勤的笑道。 沐春的眼前还是有点迷糊,脑子蒙蒙的,揭开锦被,看了看光溜溜的自己,愣了愣,才道:“我这是。” 王聪哈哈笑道:“沐都尉这是都忘了,那可就要伤了美人的心了。” 沐春狠狠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不光是头疼,脸也疼得厉害,他揉了揉脸颊,疑惑道:“什么,什么美人。” 王聪叹了口气,冲着外头喊了一声:“进来吧。” 话音方落,一个散着头发,身披鹅黄轻纱的胡姬,千娇百媚的走了进来,跪在胡床前,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八回 浮夸的演技 沐春愣住了,他醉的狠了,早就不记得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看了看胡姬的模样,又看了看自己的模样,还是确信了昨夜他的确做了些事情。 他神情古怪的愣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那个,王副尉,那个,这胡姬该怎么安置啊。” 王聪笑了:“都尉,您若是喜欢她,就带走,不喜欢,就让她留在这,一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罢了,哪里谈得上安置啊,这不是太抬举她了。” 沐春又看了看胡姬,只见她的肩头微微颤抖,竟生出怜香惜玉之心来,道:“王副尉,你也知道的,我在城里没有落脚的地方,住在将军里,带着她多有不便。” 王聪听出了沐春话里的不舍之意,说的倒是十分委婉艰难,但却是动了心的意思,他偏着头想了想:“都尉,这好办,我在寒鸦巷有个一进院,虽然不大,但安置个人还是足够的,一应事务我都打点好,都尉不用操心,烦闷的时候也好有个消遣的去处。” 沐春尴尬的咧咧嘴,过了这一夜,听到王聪这一席话,他才觉得自己这半辈子都算白活了,媳妇媳妇没娶上,宅子也没置办半间,连个人都无处安置。 他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这个,多麻烦王副尉。” 王聪爽朗笑道:“都尉对我一直都提携照顾有加,一进院子算什么,都尉不用记挂在心里,有个院子,以后再安置什么人,也方便些不是。” 真是个知情识趣的啊。 沐春感慨万千的点了点头,算是收下王聪的这一片心思了,却突然转了话头:“这个,这胡姬毕竟是万老爷的私产,安置不安置的,还要先问问他的意思才好。”他嘿嘿干笑两声:“毕竟,君子不夺人所爱嘛。” 王聪咧了咧嘴,笑了。 沐春撑着宿醉的身子,正要起身,跪在地上的胡姬忙膝行到他跟前,低眉顺眼的伺候他穿衣束发净面,收拾利落。 一双柔弱无骨,媚态顿生的小手在身上触碰着,沐春更加感慨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过这样的日子,才是不枉此生的。 几个人在昨夜饮酒听曲的迎客楼中坐定,借着用朝食的功夫,王聪恍若无意的提了提沐春有意安置那名胡姬的事情。 万亨拍着肥硕的大肚子,笑的十分真诚:“沐都尉看中了她,那是她的福分。”他挥了挥手,胡姬马上跪到沐春跟前,边上管家把早已备好的身契捧给他,他转手捧给沐春,哈哈大笑:“都尉,这个是她的身契,都尉请收好,从今日起,她就是都尉您的人了。” 胡姬知情识趣的重重磕了个头:“奴叩见主人。” 沐春笑的有几分腼腆,目光落在胡姬身上,转也不转一下。 袁峥容和王聪若有所思的相视一笑,遥遥饮了一杯酒。 这才是宾主尽欢该有的样子。 袁峥容随即深深望了万亨一眼。 万亨会意,忙笑道:“不知道沐都尉还缺什么短什么吗。” 沐春摆了摆手,言语间不知不觉的已经十分客气了:“不缺什么了,有劳万老爷费心了。” 王聪却适时开口:“万老爷,我们沐都尉过的简薄,这么多年也没成个家,连个宅子都没置办,这回要置办这胡姬,还是借用的我在寒鸦巷的一进院。” 万亨顿时敬服的望着沐春,连连施礼,连声道着佩服,笑眯眯道:“既如此,不如我拨几个胡奴和新罗婢,日后也好使唤。” 沐春正要推辞,袁峥容却笑着开口:“沐都尉可莫要推辞了,你这安置了个家,又有这么个美妾,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寒冬腊月的,你舍得让人家冻坏了手啊。” 沐春正拉着胡姬的手,没舍得放下,听得这话,也就不再假模假式的退让了。 可是如此一来,那一进院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万亨想了想,大手一挥,索性把在甜水巷里空着的三进院子给了沐春,一应物什都安置好,去了就能住。 沐春先是收了人家的人,又收了人家的宅子仆人,话赶话的,袁峥容三个人又以恭贺起乔迁之喜为由,送了他一笔数量颇丰的礼金。 受了无功之禄,即便是汝之蜜糖,彼之毒药,都难免矮人一等,他日送蜜糖之人有所求时,毒药也就来了。 可沐春到底是在军中浸润的久了,还是颇有骨气的硬着脊梁,如常道了个谢。 他就着胡姬的手饮了一口酒,低头的功夫,眼风扫到了王聪似有若无的冷笑。 他挑了挑唇,亦是一笑。 河面越来越宽,波涛也越发的平缓,船行数日,风陵渡终于快到了。 这几日,韩长暮忙着给李玉山行针拔毒,又答应了他邀约,同去龟兹国,惹得李玉山拉着他的手,笑了半天。 他丝毫没有再逼问姚杳的往事,他知道,问也是白问,她只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白费吐沫星子罢了。 他看她的眼神儿越来越不善,越来越有敌意。 用完了暮食,船客们三三两两的往各自的房间走去。 包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拉住姚杳的袖子,小心翼翼的问道:“诶,阿杳,你是不是得罪了你家公子,你看他那要吃人的眼神儿,阿杳啊,他,是不是忍不住要把你扔到河里喂鱼。”他拍了一下姚杳的肩头,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样:“要是那样,我愿意花一两银子,把你买下来。” 姚杳嘁了一声。 一两银子,好多钱啊。 她不屑的翻了个白眼儿:“我水性好,可以游回去,你还是自己留着买糖吃吧。” 包骋也没有生气,反倒笑呵呵的贴上来:“是么,你水性特别好吗,那还真是巧了,我是旱鸭子,万一船沉了,你可得救我。” 姚杳抚额长叹。 哪里来的狗皮膏药,还能不能撕下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嫌弃的赶忙往前走了几步,却又一眼看到那个阴郁的,没有什么鲜活气,死死板板的背影,只觉的更加嫌弃,便又退了几步。 包骋笑眯眯道:“看,还是我比较顺眼一点吧。”他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要不,我跟你家公子商量商量,把你买了吧。” 姚杳和包骋本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的这些话全都被韩长暮听了去,他心里有个小火苗在燃烧,若不加控制,就要烧成一片火海了。 他没有言语,没有转身,默默的放缓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姚杳没有防备,一头撞上了韩长暮的脊背。 他是常年习武之人,身上肌肉结实,这一脑袋撞上去,把姚杳撞得有点蒙。 她闭了闭眼,正想开骂,一睁眼,就看到了韩长暮紧蹙的眉头。 她咧了咧嘴,一脸苦笑。 韩长暮淡淡道:“撞疼了?” 姚杳点头,复又飞快的摇头。 韩长暮转身,留下一句:“没撞疼还不赶紧走。” 姚杳揉着红了一大片的额头,暗自腹诽。 能不疼吗,她又没练过铁头功,跟一块木头撞,还能有个好? 韩长暮像是听到了姚杳的腹诽,挑唇一笑。 包骋看着姚杳不停的揉着额头,忍着笑,问道:“诶,到了风陵渡下船,你们要去哪。” 不待姚杳说话,韩长暮就转过身,问了一句:“包公子要去哪。” 包骋想了想:“听说敦煌的风物极美,我要去看看。” 韩长暮双眸一缩,挑眉道:“哦,那不顺路。” 包骋赶紧追上前去,好奇的问道:“那你们去哪。” 韩长暮抿唇,没理他。 包骋又退了回去,拉着姚杳的衣袖,可怜兮兮的问道:“阿杳,他不理我,你理我,下船了,你们要去哪。” 姚杳无奈的叹了口气,扒下包骋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前头的韩长暮就吐出一句话:“我们去龟兹国,跟你不顺路。” 包骋重重拍了一下大腿,惊奇的笑道:“那巧了,我也要去龟兹国,同路诶。” 姚杳抚额长叹,连连摇头。 哪里来的傻子,这个演技,太浮夸了,华都影视城里,五十块一天的群演,都比他演得好。 三个人走过长长的走廊,包骋上蹿下跳,一会儿追着韩长暮,一会儿退回去找姚杳,错过了自己的房间,走到了姚杳的房间门口,才停下来。 韩长暮回头,诧异的望着包骋,指着远处道:“包公子,你走错了吧,你的房间在哪里。” 包骋挠挠头,掩饰住尴尬,笑的比哭还难看:“这个,那个,这不是没聊尽兴嘛,再聊一会。” 韩长暮顿时脸色一沉,像极了活阎王:“包公子,这个姑娘的房间,你进来怕是不合适吧。” 包骋蹙眉:“不是,你不也要进去的吗。” 韩长暮再忍不住了,攥紧了腰间挎着的长剑,轻轻一晃,发出一声剑鸣。 包骋白了脸色,伸手捏住了自己的嘴,一句废话都没敢说,拔腿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门,蹲下,拍心口,一气呵成。 姚杳笑着摇头。 知道自己怂,还送上门来挑衅。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九回 放火 她笑的开怀,正好看到韩长暮那张冷脸,忙飞快的收了笑,收的太快,险些脸抽筋儿。 一夜无话,收拾好了行装,楼船前行的快了起来,宽敞的河面从北侧凌厉转了个急弯,又一路笔直的流淌奔腾而去。两岸险峻的山势慢慢变得舒缓,山间农舍村落星罗棋布,更远的地方,便有隐隐约约的无垠沃野和繁华村镇。 楼船行到风陵渡口时,正是天色欲晚时,似血的夕阳里,远处的溶金山峦凝聚铮铮铁骨,近处的河水汤汤流淌着缱绻柔情。 风陵渡口乃是关内道,河东道和河南道的水路枢纽要道,平日里十分忙碌,从早到晚,总有一艘接一艘的客船货船,在渡口进出。 姚杳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渡口上树立着的巨大牌楼,上头写着风陵渡三个漆黑大字。 牌楼经了风雨侵蚀,显得古旧厚重,风陵渡三个字恍若刀劈斧砍,深深刻在牌楼正中,颇有几分侠气。 她自动忽略了渡口处热闹的烟火气,只看着牌楼点头,这才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风陵渡该有的样子。 她喃喃了一句:“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 韩长暮没有听清楚姚杳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了最后的误终生三个字,诧异的吐出一句话来:“你说什么。” 姚杳一秒破功,想起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忙闭紧了嘴。 呵呵,她的江湖,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韩长暮诧异的看着姚杳变了脸色,他不甘心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 一句话而已,有这么可怕吗,他又不吃人。 船靠码头,李玉山和韩长暮三人站在船头,看着镖师们抬着几十个大箱子,先行下船。 既然答应了一路同行,前往龟兹,韩长暮和李玉山也不自觉的亲近起来,一个心思缜密,一个笑声爽朗,倒也相谈甚欢。 包骋的肩上搭着个瘪瘪的小包袱,看来是被那拨水贼搜刮一空了,他飞快的走到韩长暮身边,笑眯眯的凑过来:“诶,韩兄,一会一起走呗。” 韩长暮淡淡的掠了包骋一眼,并不接话。 李玉山也神情古怪的瞥了包骋一眼,没理他。 包骋顿觉无趣,转头去找姚杳套近乎:“阿杳,你去过西域吗?” 姚杳也没有回头,双眸微冷,正一眨不眨的望着镖师抬着大箱子远去,她不动声色的皱了皱鼻尖儿,旋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吓得韩长暮和李玉山齐齐回头看她。 她拿帕子捂住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风太大,有点冷。”她转头问包骋:“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包骋抿了抿嘴,顿时有一种被大大的被忽视的屈辱感,一言不发的腾腾腾下船去了。 姚杳一脸茫然,无辜的望向韩长暮:“公子,他怎么了。” 韩长暮目不斜视的淡淡道:“被你打喷嚏吓到了,怕你把风寒传给他。” 姚杳嘁了一声,转头继续望向缓缓远去的镖队,目光更冷。 船客渐渐都走光了,在河上飘了十日之久,突然踩到岸上,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腿打飘。 姚杳刚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把手上的箱子塞到韩长暮手中,转身就往船上跑,一边跑一边喊:“公子,您到前头等着婢子,婢子刚想起来,有东西落下了。” 有东西落下了,韩长暮撇了撇嘴,他才不信这鬼话连篇的丫头的邪。 但他没追问,更美追过去,拖着箱子,冲着李玉山笑了笑:“这丫头就是这样的,莽撞的很,还丢三落四,让李镖头见笑了。” 李玉山却笑着摇头:“韩公子客气了,我倒觉得这丫头不错,心思伶俐。” 姚杳说是落下了东西,但却没有上三楼,反倒转到了船尾处的仓房里。 她在几间仓房外看了一眼,伸手推开其中的一间,反手掩上门。 半人高的麻布包把这间仓房堆的满满当当,摞的最高处,几乎摞到了房顶上,连仓门都是勉强推开的,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她沉凝片刻,刚伸出手去,就听见凌乱而匆忙的脚步声逼近此处。 望着无遮无挡的四围,还有连房梁都没有的顶子,姚杳硬着头皮,钻进了麻布包之间的又窄又细的缝隙里,一进去,就挤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还是有点胖啊,以后得少吃一点。 门突然被打开,脚步声呼啦啦的,听声音,门口挤了不少人。 “来来来,弟兄们,搬完这些粮,咱们就能下船喝酒去了。” “快快,就剩这些了,一人扛两包,快点快点。” 姚杳躲在麻布包缝隙里,瑟瑟发抖,眼看着有微弱的亮光照进来,她知道,麻布包越来越少了。 这些人的手脚这么利落干什么。 她现在躺在地上装个死还来得及吗?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凄厉惨烈的尖叫声:“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啊,救火啊,快救火。” “砰砰砰”的几声,麻布包砸在地上,砸的地板直晃。 进了仓房的这群人纷纷冲了出去,一眼就看到船头冒起了黑烟,纷纷提桶打水,冲了过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姚杳手脚并用,艰难的往外面爬。 这时候,一只大手伸过来,拉住姚杳的胳膊,把她拽了出来。 “是你。”姚杳抬头,入目是一张从煤堆里爬出来的脸,不禁双眸微眯,诧异低语。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满嘴每一句实话的包骋,他低笑:“阿杳,你看,我早说了,跟着我比跟着你家公子靠谱吧。” 姚杳拿不准包骋是个什么打算,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秉承着言多必失的金科玉律,闭紧了嘴,猫身在门口看了看,见所有的人的确都救火去了,她这才大着胆子转身,去扒麻布包。 包骋靠在门框上,抱臂一笑:“放心吧,那把火我放的大着呢,他们一时半会过不来。” 姚杳的动作一滞,却没有回头。 是这块黑炭放的火,他为什么要帮她,他到底图什么? 但这时候不是想为什么的时候。 她手脚利落的扒开剩下半间仓房的麻布包,露出藏在后面,贴着墙根摞起来的几个大木箱子。 包骋收起了轻慢玩乐的心思,慢慢直起身子,蹙眉道:“我说这些麻布包怎么堆的这么高,原来是为了藏这几个箱子啊。”他顿了顿:“阿杳,你怎么知道这里头藏的有东西。” 姚杳没理他,飞身跃到最上头的箱子上,没有打开箱子,只是趴在上头仔细闻了闻。 “你问什么呢。”包骋好奇的走过来,也跟着趴在下面箱子边上,闻了闻,道:“茶叶味儿。” 姚杳飞身跳下来,转身往外走。 包骋在后头追着道:“诶,阿杳,我帮了你,你怎么也不道个谢。” 姚杳头都没回,威胁道:“你跟踪我,是想让我揍你吗。” 包骋缩了缩脖颈,跟着下了船。 韩长暮在岸上不远处背手而立,望着姚杳和包骋一前一后的走到近前,脸色沉了沉,淡淡道:“东西找到了?” 姚杳扬了扬手中的发簪,笑道:“找到了。” “找到了还不赶紧走。”韩长暮脸色不虞,语气也不大好听,把箱子包袱往地上一扔,甩手就走远了。 姚杳嘁了一声。 背上包袱,拖着箱子,急匆匆的追了上去。 风陵渡口旁就有个极大的车马行,各种品相的驴马骡子和车辆都应有尽有,此时下船的船客颇多,车马行的门前也挤满了人,有的掰着马嘴看牙口,有的则翻身上驴,试试脚力。 李玉山却没有打算在车马行买驴马,他转头对韩长暮笑着解释:“韩公子,这车马行里的驴马,脚力都一般,并不适合远走西域,我们威远镖局在此地有一个马场,咱们直接去马场挑选合用的马匹就是了。”他转头看了看抱着包袱,气喘吁吁跟着跑过来的姚杳,为难的蹙眉:“只是,不知道阿杳姑娘会不会骑马,是不是要单独雇一辆马车。” “阿杳会骑马,李镖头不用麻烦,直接去马场选马就是了。”韩长暮笑了笑。 十六卫里出来的人,别说是骑马了,只怕骑的还很好,一般人都追不上呢。 他有些盼着去马场了。 姚杳张了张嘴。 她不想骑马,她想坐马车,坐马车省劲儿。 马场离渡口不远,是一处水草丰美之地。 一行人在马场里转了一圈儿,这马场里的马都经了驯服,虽还有些野性,但这些人也都不是一般人,换了合适骑马的胡服,跑上几圈儿,马匹便也就足够听话了。 只是要默契十足,便要这一路上长长久久的磨合了。 韩长暮牵着一匹极为高大壮硕的黄骠马走出来,那马通体赤金黄毛没有半点杂色,唯有马头上有一点状如满月的白点。 他着了胡装,长裤束在革靴里,翻身上马,御马而行,飞快的跑了起来,靛蓝暗花的贴身短衣敛做一道暗蓝色的光,照亮了深绿浅翠的草场。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回 茶叶去哪了 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韩长暮抬头远眺,只见一匹不算太高大,但看起来颇有野性的枣红马,慢慢悠悠的踱了过来。 马上的少女,长发紧紧束在发顶,发髻上的橘色缎带迎风飘扬,一身橘色对襟窄袖胡装,同样的长裤高靴,枣红马有些不情不愿,颠了几下,也没能把她颠下来。 他的目光沉了沉,抿唇未语。 少女看到韩长暮那双深邃宁静的眼睛,一眼便看出了忌惮和戒备,不觉一怔,恍若无事的笑了:“公子,跑一圈儿吗。”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催马飞奔。 那灿若寒星的背影,在少女心上划过流光溢彩,她弯唇一笑,追了上来,很快便越了过去,在遥遥之处勒马而立。 一人一马,融在碎金般的斜阳里,格外的爽利坚韧,正是十六卫中的死卫该有的风姿。 韩长暮凝眸一望,笑了笑:“骑得不错。” 少女轻轻拍了拍马背,笑道:“主要是马好。” 李玉山也骑马到了近前,朗声一笑,笑声轻灵灵的,袭过草场:“没想到,二位的马都骑的这样好。” 姚杳心无城府的笑道:“我家公子最爱四处游历,婢子若学不会骑马,早就被发卖出去了。” 李玉山笑了:“走吧,咱们去客栈歇息一日,二位可以在城里转一转,后日一早,咱们就启程。” 韩长暮的态度摆的十分好,点了点头,拱手道:“李镖头安排就好,我这是将身家性命尽数交与镖头手中,这一路上,还请镖头多多照应才是。” 李玉山按了按韩长暮的手,爽利笑道:“韩公子放心,有我在,这一路上保管平安无事。” 这座城很大,纵横交错的街巷中,车来人往的十分繁华,处处是幌子飞卷的酒肆客栈。 城里的里坊与长安城极像,酒肆客栈大多集中在商铺云集的西市里,而里坊里,只是零星散落几家。 一行人御马而行,穿街过巷,进了熙熙攘攘的西市,停在云来客栈门前。 这间客栈有三层楼,取自“客似云来”,是威远镖局在城中的产业,大半的房间都用来招待自家镖局走镖的镖师。 客栈掌柜殷勤迎了众人进客栈,三楼上房自然是李玉山和韩长暮三人的,而镖师们安顿在了二楼,货物马匹都安置在了后院。 在船上颠簸十日,又骑马跑了几圈,实在是骨头都要晃散了架,幸而跑堂伙计识趣,烧了热腾腾的浴汤送到三人房间里。 沐浴完,伙计撤了浴桶,韩长暮换了舒适干净的细白棉布中衣,窝在胡床上,揉了揉眉心,仔细思量起这一路上的情景。 想了片刻,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穿好衣裳,开门,喊道:“阿杳,进来。” 姚杳十分郁闷的叹了口气,她的脚步已经放的很轻很轻了,怎么还会被这人听到了,但上官有命,她又不敢不从,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房间里还有热腾腾的气息没有散尽,蕴着玫瑰的香气。 姚杳啧了啧舌。 玫瑰香露调的浴汤,这伙计很会看人下菜碟嘛。 刚刚沐浴过的韩长暮,冷峻的气息消减了几分,懒散的倚在胡床上,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 姚杳的长发还没干透,就没有束起来,她原本是要去找掌柜再要几条干净帕子,想再吸吸长发上的水,却被韩长暮给叫住了。 她坐了下来,攥着长发拧水,脸上热气蒸腾生出的红晕还没消散。 韩长暮的眸光微冷,在姚杳的脸上巡弋一圈儿,才慢慢道:“下船的时候,你回去干什么了。” 姚杳一脸无辜:“东西落下了。” 韩长暮笑容一深,瞥了姚杳一眼。 姚杳被那一眼看的头皮发麻,咽了口唾沫:“下船的时候,镖师们抬着箱子走过我身边,我闻到那茶叶味儿变了,觉得不对劲,就回仓房找了找。” 韩长暮愣住了,看着姚杳的目光也渐渐变了,变得意味深长。 这是什么鼻子,比狗鼻子都要灵吧,连茶叶味儿变了都能闻出来,这样的人才不招揽到内卫司,才是暴殄天物。 姚杳被韩长暮看的心里发毛,赶紧笑道:“公子,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韩长暮收回目光,淡淡道:“什么。” “仓房里还藏了七八个大木箱子,是上船的时候的那几个,抬下去的,是换过的。”姚杳眉心紧蹙,压低了声音:“下船时抬下去的那几个,并没有茶叶味儿,只有蜡封和桐油的味道。” 韩长暮一愣:“是空箱子吗。” 姚杳吁了口气:“看着分量差不多,是不是空的,不好说。” 韩长暮凝神想了片刻,想不出头绪来,为什么要留几箱茶叶在船上,反倒抬了空箱子下船,茶叶,分明是西域通商之时,价钱最高的货物之一。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按下了想不明白的思绪,淡淡道:“算了,既然要跟着他们走一路,就且走走看吧,下船的时候,你怎么是和包骋一起下来的。他不是早早的就下船了吗。” 姚杳百思不得其解的摇摇头:“我去找仓房的那些箱子时,正赶上船工上船搬货,差点就被发现了,是包骋在船头放了一把火,把船工们给引走了,又把我拖出来了。” 韩长暮这次重点抓的倒是很精准,默了默,才道:“他跟踪你。” 姚杳点头:“是,他跟踪我,居然还没被我发现,他的轻功,不容小觑。” 韩长暮屈指轻叩食案,觉得额角跳的更厉害了:“这个人敌友不明,又这般危险,以后还是多留心,少跟他拉拉扯扯的。” 姚杳不服气的嘁了一声,细细的驳了一句:“谁跟他拉拉扯扯的了。”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深深看了姚杳一眼,还没说话,就有人敲门,说是暮食都备好了,叫贵客们下楼用饭。 姚杳不想再跟韩长暮掰扯这个拉拉扯扯的话题,便揉了揉肚子,笑道:“还真是饿了呢,公子,咱们用饭去吧。” 韩长暮咧咧嘴,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 一楼大堂中早已坐满了人,李玉山冲着韩长暮连连招手,口中的称呼已经改了,显得更为亲近了一些:“韩兄,快来,就等你了。” 食案上搁了几个小菜,有荤有素,肉馒头,馍馍,清粥,胡饼,应有尽有。 韩长暮撩起衣摆,坐在胡床上,拿起胡饼啃了一口,倒是焦酥咸香,很是可口。 姚杳抱着自己那份菜,伸手拿了个肉馒头,默默的开动。 她对准了自己盘中的大肘子,奋力拼杀,心中唏嘘。 这朝的分餐制,就是比她前世的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吃的顺心些。 就说这大肘子吧,前世的婚宴上总会有这么一道压轴硬菜,可十个人分一只肘子,怎么吃都有点捉襟见肘的意思,到底不如现在这样,一人一只,吃的痛快。 韩长暮和李玉山推杯换盏,吃的很是尽兴。 姚杳对准肘子剥皮剔骨,吃的也很是尽兴。 掌柜低着头扒拉算盘珠子,扒拉的也很是尽兴。 虽说这客栈是威远镖局的产业,但是是自负盈亏,挣了赔了都是他自己的,但每个月向镖局交的份儿钱,却是一吊钱都不能少的。 李玉山这一行人,人数多,吃的也多,他自然是挣得比往常要多一些。 他记账记得开心,咧嘴笑了笑。 一张黑黢黢的脸,突然抵到掌柜面前,把掌柜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黑脸白牙。 男子把一锭银子拍在柜上,龇着白森森的牙,笑道:“掌柜的,开一间上房。” 这把声音听来格外熟悉,姚杳抬起埋在肘子的头,一瞧,竟是包骋。 这个阴魂不散的,跟踪人的本事实在厉害,竟然跟到这来了。 她和韩长暮飞快的对视了一眼,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掌柜的冲着银子嘿嘿一笑。 人长得丑不要紧,银子长得美就足够了。 他大笔一挥,高声喊道:“小六,贵客到了,上房一间。” 姚杳蹙眉。 这不对啊,那一拨水贼搜刮了一通,这伙怎么还有银子住上房,他应该是连茅房都住不上了啊,他哪来的银子。 包骋笑眉笑眼的跟着伙计上楼,归置好行装,又下楼用暮食。 他像是突然看到韩长暮二人一样,惊喜万分的奔了过去:“诶哟,好巧啊,又碰到你们二位了。”他又冲着李玉山拱了拱手:“李镖头,好巧啊。” “哟,包公子,却是很巧啊,来来来,坐下一起用饭。”李玉山倒是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城里大客栈就这么几家,云来客栈也算是不错的,包骋来这里投宿,也属正常。 他忙着吩咐掌柜,又上了一份同样的饭菜给包骋。 包骋是个厚脸皮,不过即便是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也是看不出来的,有人请客,他吃的心安理得。 可韩长暮和姚杳就没这么好接受了,齐齐扯动面皮儿,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一回 夜探 包骋像是没看出韩长暮二人满满的恶意,笑的没心没肺:“这肘子不错。” 韩长暮看也没看包骋,端了酒和李玉山共饮。 姚杳一头扎进肘子里,吃的抬不起头,也顾不上搭理包骋。 包骋举着竹箸,丝毫不觉尴尬,冲着肘子左右开弓。 他丝毫不顾及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边吃还边语焉不详的嘟囔,和韩长暮套着近乎。 他觉得,大家都是从长安城里出来的,算是老乡,又都是清贵的世家公子,缺不了共同的话题,跟韩长暮这样的公子套近乎,总比跟李玉山那样的莽夫套近乎,难度要低一些。 谁曾想,这货是个锯嘴的葫芦,吃起东西来慢条斯理的,愣是一个字都没跟他说过。 太难了,他千挑万选的找人套近乎,最后竟然选了个地狱模式。 姚杳看着包骋心不在焉的扒拉肘子,小口小口的吃着,边吃还边跟韩长暮念叨,韩长暮不理他,就转过头来跟她啰嗦,不禁微微一笑。 怎么看,这块黑炭也不是这么斯文的人。 这算怎么回事,套近乎,戏不够,吃饭来凑。 姚杳尴尬极了,连肘子都不香了。 今日这客栈注定要生意兴隆,大堂里的人还在用饭,又有人进了客栈,往柜上扔了更大一锭银子,豪气万丈的嚷了一嗓子:“掌柜,一间上房,要最贵的。” 还是熟悉故弄玄虚的声音,还是同样暴发户的配方,姚杳抬头一看,挑唇微笑,笑意渐深。 果然是陌生的人各有各的陌生,熟悉的人都爱扎堆儿。 见到李玉岩出现,韩长暮若有所思的一笑,抬眼却见李玉山像是不认识李玉岩一样,连脸色都没变过。 他抽了抽嘴角,太能装了。 李玉岩同样对李玉山视而不见,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去,找了张角落里的食案坐下。 姚杳没有再看李玉岩,反倒看了一眼包骋。 看看人家这个演技,再看看他的这个演技。 人家这才是妥妥的演技派,再看看这块黑炭,没有当偶像派的姿色也就算了,偏偏演技也拙劣的要命,还非要贴过来露怯。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子时刚过,更夫打更走远。 空无一人的街巷里,静谧无声,一阵阵的夜风盘旋呜咽。 云来客栈的前院黑灯瞎火的,这个时辰了,是个人都要睡熟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客栈后院儿才会灯火通明,忙碌中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高高的屋脊上,一动不动的趴着两个人,一身夜行衣紧紧贴着身子,静静看着后院儿的一切。 这样冷的深夜里,趴在房顶上吹冷风,是一件活受罪的差事。 韩长暮的手脚早已经冻僵了,但他连手指头都没动过一下。 不是他耐心好,而是这种屋瓦声音清脆,院子里的人又都习武之人,一点响动都有可能惊了他们,他不敢冒这个险。 他微微侧目,望向保持这个姿势,同样一个多时辰一动不动的姚杳。 夜里凉,她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淡白的夜露,偶尔眨一下眼,露水挂在睫毛尖儿上,颤巍巍的,欲落未落。 她的脸已经冻的发红了,手上的关节也冻得红了,但仍旧扒着屋脊,一动不动。 他暗暗的点了下头。 不愧是十六卫里出来的人,但这份定力,就不是一般小姑娘比得了的。 就在这时,紧邻后院儿的街巷中,阵阵车轱辘碾过石子儿的声音,清脆的惊动了夜色。 那声音停在了客栈的后门处,没有人叩门,后院儿里的镖师们就有默契的打开门。 韩长暮和姚杳飞快的对视了一眼,继续平心静气的看下去。 后门打开后,并没有人进来,反倒是后院中的人鱼贯而出,片刻后再度折回院中,回来时,手里都多了块砖石状的物件儿。 那物件儿包裹的极严实,通明的灯火落在镖师头顶,一大片深沉暗影罩下来,看不分明手上的东西。 这些人动作轻快利落,很快就搬完了东西,关上了院门。 车轱辘声再度响了起来。 韩长暮指了指后院儿,又指了指自己,见姚杳会意的微一点头,他轻手轻脚的跃了起来,掠过夜色,飞身而走,竟没有发出半点响动。 姚杳暗暗咋舌,心生佩服,转头继续看着后院儿。 韩长暮离开云来客栈后,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轻轻踏着高高的屋脊,身影掠的飞快,像一只受了惊的宿鸟擦着屋脊飞过,一路追着车轱辘声而去。 那是一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此时,车里应当是空的,驾车之人把车赶得飞快。 韩长暮跟在马车后头,不紧不慢的吊着。 深沉的夜里,秋霜浸透了青砖地,地上湿漉漉的,水光粼粼中,一团团昏黄的灯影,在风里轻轻摇曳。 拐了个弯,灰棚马车拐进一条窄巷中,这条街巷深幽黑暗,没有燃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韩长暮适应了下突如其来的黑暗,偏着头分辨了下车轮声,才又飞身追了过去。 声音渐渐远去,灰棚马车最终停在了街巷的尽头。 韩长暮忙低下身子,趴在屋脊上,用暗影遮挡起身影,深深望着马车和那扇破旧的木门。 车夫跳下来,轻轻叩门,叩了两下,停了三息,又叩了三下,停了四息。 韩长暮心中一凛,这暗号,正是从绯衣公子身上搜出来的假皮上记录的东西。 他没有擅动,极有耐心的静静等着。 只等了四息的功夫,木门便打开了。 门打开的转瞬,韩长暮看到院中流泻而下的昏黄烛光,还有烛光里弥漫氤氲的腾腾热气。 热气腾上半空,在夜色中慢慢散开。 韩长暮轻轻皱了皱鼻尖,这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药香和酒气,只是他的鼻子不如姚杳的那么灵,问不出是什么药什么酒。 情形未明,他没有贸然下去一探究竟,想着明晚还有时间,叫上姚杳一起,凭她的灵巧鼻子,一定能闻出来这是什么味儿。 他静静等着车夫赶着马车进门,木门关上,才飞身而走。 走出这条黑漆漆的窄巷后,他却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背负着手,慢悠悠的往回走。 夜里风太大,又很凉,飞来飞去的太容易伤寒了,还是走着吧,权当消食了。 什么,宵禁了,走着会犯夜。 不不不,他不怕,他身上有牌子,亮出来能砸倒一片人的那种。 后院儿里的镖师们都收拾利落了,锁上了仓房的门,蹑手蹑脚的上楼回房。 姚杳仍旧一动不动的趴在屋脊上,任凭夜风像刀子一样,把脸刮得生疼,她也没打个哆嗦。 直到确定后院儿空无一人了,她才小心翼翼的跳到院中,将落地的声音压得极低。 她猫着腰走到仓房门前,看了看挂在门上的那把大锁,挑了挑眉。 她抽出别在发髻里的银针,捅到锁眼儿里轻轻一拨,“啪嗒”一声,那锁就打开了。 仓门打开的转瞬,正对着仓门的角落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秋虫,低低鸣叫了一声。 仓房里很黑,借着昏暗的月色,隐约可见一个个大箱子搁在地上,皆压着子母同心锁,锁上封着火漆蜡印。 姚杳往前走了一步,刚抬腿正要走第二步,突然眼角一跳,一道微弱的亮光落进了眼中。 她急急收回脚步,定睛一瞧,眼前竟纵横交错了数道细若游丝的线,看起来十分锋利。 她抽了一口冷气,这些无声悬浮的细线,看起来人畜无害,可却是个要命的暗器,若不是她反应快,双腿这会早就被切飞了。 好端端的仓房,弄的跟个天罗地网干什么,还切人的腿。 她后怕不已的摇摇头,慢慢往后退。 黑暗的角落里,一支冰冷的弩箭,对准了大开的仓门。 夹弩轻轻一晃,像是有一只手拉住了弓弩,猛然一松。 那只弩箭快若流星,直奔黑漆漆的仓门而去。 微弱的风扑过耳畔,姚杳的眼角一跳。 她没有多想,快若疾风般的转过身。 只听到“簌簌”几声,弩箭穿过细线,当啷钉在了墙上。 箭头钉的极深,墙面随之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 姚杳双眸狠狠一缩,脚步细碎,急速后退。 弩箭惊动了细线,四围墙面起了嗡鸣声。 她这才明白,这细线不是用来切大腿的,而是用来触动机关的。 她没有转身,飞快的往门口掠去。 只是短短的两步路,就像是天涯海角那么远。 嗡鸣声陡然停了下来,仓房里一片死寂。 只见黑漆漆的仓房中,亮起点点明亮的寒光,光影交错间,有数十根细若牛毛的小针,落了下来。 姚杳轻飘飘的旋转,整个人流云回雪般,手上的剑寒光一闪。 小针叮叮当当的落在剑上,被剑风一扫,纷纷落地,闪着微弱的光。 仓房中静了片刻。 姚杳骂了声娘。 她没有停下来,长剑挽了个剑花,冲着出现在仓门的细线挑了过去。 随即身子一矮,长剑挡在身前,她整个人像被风吹过的落叶,掠地飘了出去。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二回 全身而退 又是一阵叮铃当啷的响声,小针刺在剑上,后又弹到地上。 她的手臂突然刺痛了一下,转头望去,是一枚漏网细针,扎在了手臂上。 她顾不上料理伤口,楼上已经传来了嘈杂凌乱的脚步声,再不走,就要让人堵个正着了。 她没做思量,判断了一下三楼哪个房间是自己的,便飞身跃到窗下,整个人缩在暗影里,挑开窗户,钻了进去。 刚刚跳进房间,后院儿的喧嚣声便传了过来。 整间客栈顿时灯火通明,有人喊着抓贼,大呼小叫的冲出房间。 姚杳飞快的脱下夜行衣和染了血的中衣,拔出细针收好,又往伤口上撒了刀伤药,换了身儿干净衣裳。 听到门外包骋兴奋的大呼小叫声,她知道,再装睡就有点假了,便拉开门,一脸睡意的打了个哈欠,茫然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包骋整个人都处在亢奋中,楼上楼下的上蹿下跳的忙个不停,还趴在窗户口往院子里望去,听到姚杳的声音,他回头道:“不知道,就听到有人还抓贼。” 姚杳写了满脸的没兴趣,捂着嘴又打了个哈欠:“有贼,反正我没钱,有贼也不怕。” 包骋忙拽了下姚杳的胳膊:“阿杳,看热闹啊,你看,多热闹。” 姚杳的伤口被扯了一下,她疼的嘶了一声,摇头道:“不爱看热闹,就爱睡觉。” 包骋听到姚杳的声音不对,看了看她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试探了一句:“阿杳,你,受伤了。” 姚杳神情如常,瞥了包骋一眼,气急败坏的甩开他的手:“你手劲有多大,自己心里没数吗?” 包骋的神情变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隔壁房间的门被重重打开。 韩长暮探出头,一脸不耐烦的喝道:“没完了是吗,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剜了包骋一眼,盛气凌人的吩咐了一句:“阿杳,进来换炷香。” 姚杳抿抿嘴,从包骋和墙壁中间的窄缝里挤了过去。 包骋摸了摸后脑勺,姚杳方才那句话,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转瞬即逝,没有抓住。 他满腹狐疑的下楼看热闹去了。 刚走到大堂,竟看到李玉岩也在大堂,包骋便冲着他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听到走廊里没了动静,韩长暮冲着姚杳抬了抬下巴:“受伤了。” 姚杳捂着手臂,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没事儿,一点小伤,用过药了。” 韩长暮淡淡道:“给我看看。” 姚杳顿时退了一步,靠在门上:“还是,别,别了吧,男女授受不亲。” 韩长暮却大跨步走过来,拉过姚杳的手腕,把衣袖推了上去,看到已经有些发黑的伤口,嗤道:“你当我想看吗,你自己看看,是有毒的。” 姚杳嘁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是有毒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麻了嘛,只是这毒也不怎么厉害,晚点处理也没什么。 她不服气的驳了一句:“这不是没空吗。” 韩长暮的眸光澄澈,深深一眼,望到姚杳心里,淡淡道:“有空跟不相干的人拉拉扯扯,没空处理伤口。” 姚杳噎了一下,抿唇不语。 说话间,韩长暮已经抽出匕首,在烛火上烧了烧,在姚杳的手臂上比划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忍一下。” 姚杳叹了口气。 这谁能忍得住。 她十分识趣的拿出帕子,塞在自己嘴里。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十分艰难的忍住笑,抽了抽嘴角。 他握着匕首,手不抖不颤,在发黑的伤口上竖着划了一刀。 姚杳痛极,虽然嘴被帕子堵着,叫不出声来,但是汗还是流到了脸颊上。 她咬着牙暗自庆幸。 幸好她没有涂脂抹粉的习惯,不然这会儿花了妆,岂不是难看死了。 韩长暮不停的挤出伤口处的毒血,一直挤到流出的血成鲜红色,才停下手。 伤口的血肉翻着,瞧着很是狰狞。 他叹了口气,撒了金疮药上去,一边撒一边叹气:“这是内卫司的金疮药,虽然不比十六卫的止血好,但是清余毒的效果很好。” 姚杳把帕子拿下来,塞回袖中,抖着嘴唇道谢:“多,多谢公子破费了。” 韩长暮缠好了伤口,漫不经心的补了一句:“别忙着道谢,这药价高,回头你把银子给我。” 姚杳哽了一下,暗骂不停:“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韩长暮没有听清楚,凑近了过去,笑了笑:“你说什么。” 姚杳咬牙:“我夸您呢。” 韩长暮知道姚杳是在骂他,他无所谓的笑了笑。 这一番折腾,姚杳的中衣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经没法见人了。 她有些尴尬,忙着告退,要回房换衣裳。 门却在此时响了起来,是李玉山的声音:“韩兄,韩兄在吗。” 二人皆惊,飞快的对视一眼。 韩长暮指了指胡床,无声的动了动嘴唇。 姚杳无奈,踢了鹿靴,滚到胡床深处,棉被紧紧裹住身子。 韩长暮应了一声,匕首入鞘,收拾好食案,回首看了姚杳一眼,才打开门,倚在门边诧异道:“李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乱糟糟的。” 李玉山忧心忡忡的低语:“客栈里进了贼,我怕惊扰了韩兄,特地过来看看。” 他要进房间,却被韩长暮拦住了,笑中有薄薄的羞涩:“诶,诶,李兄,这个,不太方便。” 李玉山愣了一下,探头往里一看,看到了躺在胡床上的姚杳,只见她羞怯怯的一个劲儿往棉被里钻,不觉微怔,笑的愈发意味深长。 像韩长暮这样的世家子弟,说是贴身大丫鬟,其实都是通房,不足为奇。 他收回目光,笑了:“嗨,这有什么的,韩兄玉树临风的,有几个暖床的,不稀奇。”他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既然没事,我就回去了,韩兄可要多加留神才是。” 韩长暮点头道谢:“好,我会留神的,多谢李兄了。” 李玉山走了几步,却突然回头,叫了两个镖师过来,对韩长暮笑道:“韩兄,我让这两个手下在你房间门口守夜,若有事,你就招呼他们,不用客气。” 韩长暮愣了一下,这是不容拒绝的,拒绝了,就是心虚。 他点头笑道:“这太麻烦李兄了,我就却之不恭了,有劳二位弟兄了。” 两个镖师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像两尊门神一样,往门两边一站,脸上满当当写的都是生人勿进。 韩长暮关门,低低叹了一声。 姚杳还没回过神来,拥着棉被坐着有点发愣,愣了半晌,才讷讷低语:“公子,我这是,出不去了。” 说完,自己也跟着叹气。 这不废话么,原本李玉山就起了疑心了,这会她还一身血的出去,岂不是她不但把刀把子递给他,还把她自己闷晕了放到案板上。 姚杳抿了抿唇,低语:“公子,他这是,疑心您了。” 韩长暮摇头:“未必,或许是真怕我出事,没人给他解毒吧。” 他想了想,慢慢走到胡床旁,坐到姚杳身边,眸光深深,清透黑亮,像是盛满了寒夜星芒。 姚杳情绪莫名的抖了一下,抱进了棉被低语:“公子,我,我去睡地上。”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却暗沉沉的说了两个字:“伸手。” “啊。” 韩长暮懒得再跟姚杳废话,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强迫她张开嘴,扔了一丸药进去,又端过一盏温水灌进去,才道:“清余毒的药。” 姚杳呛得不停的咳嗽,听到这话,还是磕磕巴巴的道了个谢。 韩长暮面无表情道:“也是要给银子的。” 姚杳紧紧抿唇,不想说话了。 韩长暮端着一盏温水,润了润干涸的唇,才低声问道:“怎么会受伤,出了什么事。” 姚杳慢慢凑到韩长暮跟前,声音压得极低幽:“那仓房里果然有毛病,布了机关暗器,我还没靠近那些箱子,就被暗器伤了。” 她微微一顿:“公子跟出去,可有什么收获。” 韩长暮凝神低语:“马车到了一处比较隐蔽的宅子外,里头情况不明,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看了看,闻到药香和酒气。” 姚杳在心底赞叹了一声,还是内卫司的人足够谨慎,看看自己,贸然出头,就受了伤,还要倒赔大把银子。 她的双眼一眯,转了个念头:“药香和酒气,什么药,什么酒。” 韩长暮深深望了姚杳一眼,抿唇不语。 这不废话吗,她以为他是她啊,闻一下就能分辨出来,他那是得亲口尝一下,才能分辨的出的好吗。 见韩长暮脸色不善,姚杳缩了缩脖颈,知道自己触及到了他脆弱的自尊心。 她暗自警告自己,不能再挑衅韩长暮了。 一男一女,大半夜的,原本就容易出事。 虽然她不算美女吧,但架不住他是个盛世美颜啊,她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善人,万一她把持不住呢。 她干干一笑:“那个,明日,明日借着出门逛逛的机会,我去闻闻就知道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三回 大黄 韩长暮神情淡漠,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角,突然开口:“仓门是开着的吗。” 姚杳一愣:“没有,压了大锁。” 韩长暮蹙眉:“压了大锁,你是怎么进去的。” 姚杳得意的挑眉:“那种锁,给我一根针,我一口气能开十几个。” “哦。”韩长暮拖长了尾音,一本正经的笑了笑:“所以最后,你是自己捅开了锁,把自己送进去寻死的。” 姚杳气了个绝倒。 什么一本正经,她分明从他勾起的唇角里,看出了嘲讽的弧度。 韩长暮继续弯唇笑了笑,淡淡道:“你在仓房里闻到什么不同的味道了吗。” 姚杳抬了抬眼皮儿。 刚才是谁嘲讽她撬了锁去送死的? 她只敢暗自腹诽,却不敢不答话,想了想,低声道:“很奇怪的味道,像是药材和茶叶混合在一起。” 韩长暮静了半晌没有说话,他想象不出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是个什么味道,但是,他已经猜到了这两样东西,是怎么混合在一起的了。 明日,应该是不必再去那间小院儿了。 许是因为夜里闹了贼,天刚亮,李玉山就吩咐镖师们备好了行路的东西,提前一日赶路。 得到消息时,姚杳刚起床,束发的手微微一顿,望向韩长暮。 提早启程,就没有机会去那个小院儿了。 韩长暮正在慢条斯理的用朝食,听到这个消息,丝毫不觉意外。 李玉山是深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个道理的。 原本以为是最稳妥的地方,都找了贼,不赶紧跑路,还等什么。 他抬眼看了看姚杳。 不过,李玉山以为跑了就万事大吉了吗,太天真了,他只怕做梦也没想到,贼就在身边,防不胜防。 今天的朝食是羊肉汤饼,热腾腾的吃下肚,打了一整宿的地铺,被硬邦邦的地板硌得酸疼的脊背和腰,也跟着妥帖了起来。 韩长暮吃的很尽兴很舒坦。 他舒坦的眯了眯眼,平静开口:“你也赶紧用饭,路上用的东西要在仔细清点一遍,省的手忙脚乱的落下东西。” 姚杳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地,就口舌发苦。 那是一条越走越偏僻的路,最不缺的就是有银子都买不到东西的地方。 她虽然穷,但一想到连东西都没处买,就有些发愁了。 没银子买是一回事,可没处买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能想,一想就窒息。 她张了张嘴,那句可不可以不去了,回京城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脱口变成了别的:“公子,今日就走,就没时间去探探那处小院儿了。” 热腾腾的羊肉汤在口中停了片刻,唇齿留香,韩长暮啧啧舌:“不急,我大概知道了那箱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了。” 姚杳愣住了,瞧着韩长暮神情泰然,她眨了眨眼。 他似乎说过,周家的生意做的那么大,还偷卖过朝廷明令禁售的货物。 什么货物味儿这么大,需要用茶叶来掩盖,自然是药材了。 本朝对药材管控的并不是那么严,且大多数药材也不值得周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偷运。 至于禁售的药材嘛,人为财死,谁跟钱有仇呢。 姚杳的眉心拧着,许多药材炮制时都要用到酒,她默了默,手指头下意识的动了起来,来回掐着。 她蓦然眉心一跳,运往西域的禁售药材,定然是西域最需要的药材。 西域最需要的,朝廷还明令禁止运往西域的药材,是大黄!!! 她脑中灵光一闪,重重拍了一下大腿,突然低声开口:“是大黄,那些像砖块一样的物件是茶砖,把茶砖做成空心,将大黄塞进去,封好口,还可以用茶叶的气味掩盖大黄的气味,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谁这么有才,想出这么刁钻的法子。 韩长暮笑了,头一回把心里的赞许流露出来,凝在眼角眉梢。 他微笑:“不错,正是大黄,商队往西域偷运大黄之事屡禁不止,我在剑南道上时也有所耳闻,没想到头一回到西域,就碰上了,这些人为了钱财,抄家灭门的大罪都不放在眼中。” 姚杳笑了笑。 一两大黄一两金,谁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从概率学上讲,干上一票,被抓住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可这一票干成之后,从此后半生就是百分之百的躺赢了。 这样算下来,这个风险还是值得冒一下的,毕竟没钱穷死和被抓住打死,结局都是一样的。 她抬眼看了看韩长暮。 像他这样有钱的世家子,是不会理解这种穷死的痛苦的。 等等,他真的是个有钱的世家子吗,不会在路上因为穷疯了,把她卖了吗? 姚杳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从始至终,她对韩长暮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和一个职务,其他的一无所知。 她望向韩长暮的眼神渐渐有些深了,带着些审视的意味。 韩长暮已用完了朝食,漱了漱口,迎向姚杳的目光,淡定从容,面无表情的开口:“你这样的,卖了也不值钱,顶多就是走不动了把你扔在半道上,省的浪费粮食。” 姚杳头皮发麻,惊恐万分的望向韩长暮。 这人是个妖孽吗,怎么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韩长暮指指姚杳的脸,莞尔道:“脸上都写着呢,不会卖了我吗。” 姚杳骤然红了一下脸,转头就回了自己房间收拾行装,边装边骂。 虚掩着的房间门被人猛然推开,传来试探低语:“那个,阿杳,你们是要,走了吗。” 姚杳回头,包骋正靠在门口,眉心蹙着,等一下,她从他黑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看出了惆怅!!! 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头一回对惆怅的黑脸公子和颜悦色起来:“是,用罢午食就走。” 包骋双眼放光,跃跃欲试的问道:“那个,我能和你们一起走吗?” 姚杳抿了抿唇:“这个,不大好吧,我们是跟着镖队一起走,你要想一起,得去问问李镖头的意思。” 包骋动了动嘴唇,眼中雀跃的小火苗熄灭了,眸光暗淡下来,没说话,转身慢慢走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姚杳觉得包骋的背影有点寂寥和颓废。 她眨了眨眼,是她眼花了吗? 用罢了午食,马队货物已在云来客栈门口等着了,除了原本的十几个镖师和李玉山三人,镖队中还多了两个陌生人。 一个六旬上下的老者,满头霜发,腰上别着一杆锃光发亮的旱烟袋。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的憨厚而青涩,双手拢在袖中,低着头,脚尖儿一下一下的,踢着发黄的野草。 李玉山冲着韩长暮介绍了一句:“这位刘老哥是西域路上顶好的向导,走这条路已四十余年了,稳妥的很。” 韩长暮行了一礼,点了点头。 李玉山看了看少年,眼睛里有些不忍,压低了声音:“那孩子的爹是刘老哥的旧友,去年死在西域商路上,留下孤儿寡母,也是可怜,才把孩子送出来走马,补贴家用。” 姚杳看了看那孩子,不禁唏嘘。 在京城,这样年纪的世家公子,正是找爹娘要钱霍霍的时候,出来走马补贴家用,呵呵,出来秦楼楚馆里逛一圈吧。 韩长暮转头望了望少年,轻轻点头。 李玉山吩咐镖师们再度查验了货物和行装,便翻身上马,一马当先道:“启程。” 镖队刚走了几步,斜拉里却闯出来个小乞儿,灰头土脸的看不出个眉眼来,一下子就躺在了地上,拦住了镖队,干脆利落的吐出来两个字:“要钱。” 众人皆惊,勒马而立,面面相觑。 最惊的是姚杳,她半张着嘴,险些从马上掉下来,攥紧了缰绳才坐稳当。 合着碰瓷这种事儿,是古往今来都通吃的? 金老爷子的武侠小说里,没有写着丐帮还开展碰瓷这项业务啊。 丐帮子弟遍布天下,耳目众多,就连行脚帮里,也有不少丐帮的人。 商队是绝不会轻易得罪丐帮的。 李玉山没有下马,脸色阴沉很不好看,但这种事,却又是走镖路上常见的,因为这种事翻脸起冲突,智者不为,他冲着身后的镖师挥了挥手。 一名镖师翻身下马,递给小乞儿一包散碎银子。 小乞儿打开一看,嫌弃的冷笑:“这么点儿,你们打发要饭的呢。” 姚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韩长暮回头瞪了她一眼。 姚杳撇了撇嘴,转头望向身后,却见包骋有点忧愁有点焦躁的靠在客栈门口。 她的心神恍惚了一下,这样忧愁的包骋,她看着有几分似曾相识。 在哪里见过呢,她冥思苦想,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了,在她刚刚穿来这里时,在她自己身上看到过,同样的忧愁焦躁。 她心中一凛,再度望去,包骋却没了踪影。 而挡在镖队前面的小乞儿,在讨到了足够多的碎银子后,也让开了路。 镖队跟着前行,行进时的队形很有意思,为首的不是镖头李玉山,而是两个身形矮小,看着颇为灵活的镖师并行着,其后才是镖头李玉山。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四回 婆娑 而李玉山的后头,跟着一匹识途老马,和一匹青骡子。 年老却精神矍铄的刘老哥骑着识途老马,马背上还挂着褡裢,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写着胸有成竹的笃定。 这位向导全名刘义,西域路上颇为赫赫有名。 只是韩长暮和姚杳见识少,都没听过罢了。 敦厚少年骑着青骡子,褡裢挂在肩上,眉眼间还有些青涩未退,好奇的左顾右盼。 韩长暮跟在刘义后头,驱马而行,走的不快不慢。 回头一看,眼睛便是微微一缩。 姚杳倒是老老实实的跟着,没出什么幺蛾子,也就没什么可看的。 有看头的是后头的马队。 马队中的马匹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脚力耐力都是极好,体型也足够壮硕。 硕大的包袱和木箱子,就结结实实的捆在马背上,马匹飞奔,都不会被晃下来。 马匹的脖颈上都挂了铃铛,铃音轻响,在街巷中悠悠荡荡。 而镖师们则围在马队外围,腰上挂着刀剑,腿上挂着箭囊,褡裢挂在马背上,他们背上则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囊,看上去形状很怪异。 韩长暮暗自比划了一下,心下一沉。 讨要到了银子的小乞儿,窝在墙角里,头埋在银子堆里,看的笑出了声儿。 他像是数银子数的入了神,镖队走过他的身边,他也没有抬头。 唯有韩长暮策马走过时,他也没有抬头,但数银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轻轻一搓,一弹,转瞬又继续数银子了。 韩长暮目不斜视的走过去,拉着缰绳的手侧了侧,攥住一枚飞快激射过来的蜡丸。 这蜡丸来的太快,就像是午后的阳光闪了一下。 姚杳跟在韩长暮的身后,眼睛一眯,弯唇笑了笑,转头往后一看,镖师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街巷中,根本没人看她和韩长暮一眼。 也是,他们俩身在镖队中,一举一动都受到限制,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敦煌城里的气氛越来越肃然,百姓们感觉到的是深秋的冷清和肃杀,而军中却是紧紧绷起了一根弦儿,越绷越紧,只差一点力量,便要断了。 玉门军将军薛广孝暂留在了方盘城中,方便调兵遣将。 都尉沐春则暂领了敦煌戍军,手下两名副尉,一名遣去方盘城协助薛广孝,而王聪则留下来,一起打理敦煌戍军的军务。 敦煌天黑的早,好像刚用过午食不久,墨色便在天边飞卷,顺势而下,天色蓦然就黑了下来,漫天寒星闪烁,映衬的月色也黯淡无光了。 甜水巷巷子口的一处三进院落,空了许多年了,门庭破败,连墙头上的茅草,都长的比别的宅子茂盛些。 有人从巷子口经过,往虚掩的门里一瞧。 宅子倒是很大,荒的却是厉害了些。 不知道是哪个深夜里,这宅子被人悄无声息的给收拾利落了,晨起一看,日光落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真是又精巧又富贵。 只可惜还是没有人住进来。 甜水巷里的四邻很是揣度了一番,这宅院空着的时候,灰突突的,除了大,看不出个好来,可这样一收拾,果然不是他们那三间房的破院子比得了的。 能买得起这样宅子的人家,必定不是一般人家,即便比不上万老爷,也比他们要强出百倍去了。 四邻的好奇心还没散尽,白日里就来了几辆马车,头一辆车上下来个女子,雪肤碧眼,是个胡姬美人儿。 后头几辆车上,搬下来了食案胡床,屏风花瓶之类的物件儿。 跟着一起下来的,还有温柔顺从的新罗婢和低眉顺眼的翠衣胡奴。 围观的四邻嘶了一声。 用的起新罗婢和胡奴的,果然不是一般人。 一连几日,都只见到翠衣胡奴进进出出,那胡姬从没有出过院子半步。 至于这宅子里的郎君,却是从未见过。 四邻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这是哪个富贵人家养的外室吧。 这胡姬名叫婆娑,自然就是万亨送给沐春的礼物,连带这间精巧的三进院落都是。 自打宅子收拾利落,胡姬住了进来后,沐春就再没来过。 不是不肯来,是想来却没机会。 薛广孝暂留方盘城后,敦煌戍军的军务就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晚上只想倒头就睡,半步路都不想挪了。 胡姬,呵呵,那是闲暇时候的锦上添花,可不是忙碌时候的雪上加霜。 他都这么累了,还是心疼心疼自己的老腰吧。 至于他不去,胡姬会不会惹出别的幺蛾子来,这不是他担心的范畴。 惹他不高兴了,退回去就是了。 退回去,再换个更合心意的来。 反正胡姬有的是,宅子就在那。 夜色渐渐深了,热闹了整日的甜水巷安静下来。 城里宵禁了,不能随意走动了。 婆娑喜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伺候,她把新罗婢都打发了出去,自己静静坐着,对着菱花镜,看着镜中模模糊糊的眉眼。 一个深色的人影从院子里高高的老槐树上落下来,就像槐树上仅剩不多的枯叶无声落地。 那人身段纤细,慢慢走到房间里,站在婆娑身后,脸庞同样落在镜中。 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婆娑却没有惊吓出声,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只是看着镜中多出来的那个人,低沉而清淡的开口:“我等了你多日了,怎么才来。” “路上有事耽搁了,你怎么样。”那人竟是个姑娘,声音爽利。 婆娑转过头,看着那人凹陷的脸颊,狠狠愣了一下,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没有回答她的话,反倒心疼了一下:“夕颜,你瘦了。” 来的这人正是内卫司的暗桩,程夕颜,她像是与婆娑早就相熟,她摸了摸脸颊,似乎的确比刚出京的时候消瘦了些,这一路不大好走,清减也是正常的。 她连喝了几杯温水,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婆娑开口。 婆娑道:“如我们所料,一切都很顺利,我被送到沐春身边监视他,但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怀疑我了,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程夕颜微微一笑:“你是个陌生人,他不相信你才是人之常情,不过,只要你在这里,他就一定会来的。” 婆娑点头:“这是自然,我有的是耐心等他。”她想了下,问道:“少使什么时候到。” 程夕颜摇了摇头:“还不清楚,少使走的是水路,不便传信,行脚帮的人对水路也是鞭长莫及,不过我算着日子呢,少使也就这两日就到风陵渡了,下船换马,脚程就快了。” 婆娑点头,刚要说些什么,门口的老槐树上发出咕咕咕的叫声。 二人神情一滞,对视了一眼。 程夕颜拍了拍婆娑的肩头,低声叮嘱了一句:“你要当心,即便谋划不成,也要保住自身,少使不会责怪你的,我先走了。” 说完,她疾步出了房间,飞身跃上屋脊,远远的避开了这处宅院。 老槐树上也有个暗色身影,掠过深沉的夜色,如同宿鸟一般,一同飞身远去。 与此同时,院门轻响,翠衣胡奴忙着开门,见着来人,谦卑的行了个礼:“老爷回来了。” 原来是沐春来了,忙了这几日,终于闲了下来,这一闲就想起了这宅子里的胡姬,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院子里挑了两盏灯笼,昏黄的光晕落下来,依稀可辨院中的景致。 沐春边走边点头,这院子里布置的疏落清爽,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缠缠绵绵,甚合他的心意。 万亨的确是个办事周全的妥帖人。 刚走了几步,婆娑便迎了上来,搀扶住沐春的手,甜软的笑容中带了几分清冷:“爷回来了。” 酒醉那晚,沐春不记得婆娑的模样了,酒醒之后,他只顾着和万亨王聪周旋,也没顾上仔细看的她的模样。 现在在光晕里看下来,的确是张别有风情的芙蓉秀面。 沐春笑了笑,走进房间。 婆娑忙着拧了净面的热帕子,轻轻柔柔的给沐春净面,净手。 收拾利落后,沐春宽了外裳,换了更舒适妥帖的细棉布中衣,歪在大胡床上,指了指对面的小杌子,神情淡漠道:“坐下说。” 婆娑忐忑不安的摇了摇头:“奴不敢。” 沐春支着一条腿,神情温和,不像征战沙场的武将,倒像温文尔雅的文官,他一双凤眼挑了挑,情绪莫名的一笑:“坐吧,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咱们就敞开了说。” 婆娑反倒平静坐下,抬起那张丽色惊人的脸,没有惊慌失措的神情,一派平静:“爷您说吧,奴都听爷的。” 沐春的手肘抵着膝头,手掌支着下巴,神情懒散的在婆娑脸上巡弋片刻,点了点头:“你是很美,可我做过的事我都记得,我没做过的事,别人也诓不了我。万亨送你来我身边的用意,我是清楚的,若我把你送回去,你的下场,你心里可有数。” 婆娑面不改色,神情泰然自若的点头:“奴清楚,爷想让奴做什么,奴都听爷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五回 肃州 沐春笑了笑,并不相信胡姬的话:“我并不打算让你做什么,我每隔三五日就会来你这里一回,你也好跟万亨交差,只要你听话,事情了了,我会消了你的奴籍,送你离开敦煌。” 婆娑没有过多的诧异神情,温柔的一笑:“凡事都有条件,不知道爷的条件是什么。”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儿。沐春的笑意温和,的确令人如沐春风,他和颜悦色道:“只是希望你对我的情况守口如瓶。” 婆娑柔柔笑了:“奴是爷的人,自然不会对外人说爷的事情。”她碧色的眼眸闪了闪,继续笑:“爷难道不要奴把万老爷的吩咐,一五一十的回禀吗?” 沐春真的要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了,这样知情识趣的女子,谁能忍心拒之千里之外呢,他仰面躺下,轻笑一声:“夜深了,你伺候我歇着吧,别的事等闲了再说吧。” 婆娑神情如常的走过去,宽了外裳,跪坐在沐春身边,伸手缓缓揉按他的额角。 不多时,沐春的呼吸渐渐深了。 见他睡熟,婆娑神色如常的从箱笼里抱了棉被出来,铺在地上,平静入睡。 城离着玉门关不过三五日的路程,但数日来戍军调动的紧张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肃州城。 说来也是,位于祁连山脚下的这座州城,远不如其他州城繁华富庶,更没有其他州城的威严富丽,反倒处处都是未经修饰的粗糙和简陋,灰扑扑的,连马贼都懒得在这里过一遭。 城里胡汉杂居,民风淳朴而粗犷。 城里不大,又干燥缺水,地里不怎么长庄稼,因地理位置优越,有汉子的人家里,多半都选择做走马行商的营生。 实在做不了走马行商这个行当的,就在城里开个客栈酒肆,也能糊口。 行走在西域商路上,出入玉门关的商队,也多半选择在肃州城修整。 一只灰突突的飞奴在半空中盘桓片刻,径直向着城西俯冲而下,落在一家破旧的胡店院中。 这只飞奴脏兮兮的,但双眼咕噜噜转个不停,看着十分机敏。 肃州城西是贫民胡人和过路行商投宿的地方,原因无他,就是便宜。 出来行商,为的是挣钱,而不是享乐,客商们都是能省则省,绝不会贪图享乐奢靡。 三日前,这间胡店就被几个长安客商给包下了,花了重金,条件就是他们离店之前,店家就在前店呆着,不要往后院来。 胡人夫妇俩开店久了,什么样的投宿客商都见过,什么样的无理条件都听过,可这样砸了一锭金子过来,还不许人伺候的,虽是头一回见,但这是好事儿啊,夫妇俩自然无有不应,捧着金元宝,笑的合不拢嘴,果然一步都不往后院走了。 破兮兮的一个客栈,有什么可惦记的,就算是全偷了去,也不值几两银子。 飞奴落在院子里,没有再飞,只是咕咕咕的叫着来回走个不停。 暗影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按住了飞奴,从腿上取下个小纸卷,还没来得急看,就被边上一只手给抢了去。 暗影中发出气急败坏的一声斥骂:“顾辰,你干什么。” 停了半晌,没人接话,过了一会儿,纸卷儿被扔进暗影里,随后那叫顾辰的人,懒洋洋的笑了笑:“孟岁隔,你敢跟老子大呼小叫了是吗,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原来暗影中的那只手,是韩长暮的随从孟岁隔,他按照韩长暮的吩咐,一路赶到肃州城,包下了这个小小的胡店,等待韩长暮。 他打架打不过顾辰,吵架也只有挨骂的份儿,索性闭紧了嘴,走到院子里,抓住飞奴,关到笼子中,又撒了一把稻米,飞奴顿时吃的欢畅。 顾辰见孟岁隔偃旗息鼓了,却嘴上不肯饶人,斜眼望着他,嗤的一笑:“那纸卷上说,姓韩的已经离开风陵渡了,传信叫我们在此等候半个月,半个月,”他的笑容讥讽:“这可真是个狂妄的世家子弟啊,半个月后天就冷了,莫贺延碛里尤其能冻死人,他想去寻死,别拉着我们这些人去垫背。” 那顾辰看上去也就三十如许,一副仙风道骨,皮囊出众的模样,正是曾经在东市北街摆摊算卦的“青城大弟子”,他叼着个枯黄的茅草,满脸的不屑。 孟岁隔亦是愤怒不已,这一路上,这名叫顾辰的内卫司暗桩没少给他使绊子,不使绊子的时候,就是满嘴的冷嘲热讽,他哼了一声:“说的好像你去过莫贺延碛一样,你不过也是个纸上谈兵,没有真本事的东西。” 这漫不经心的“青城大弟子”冷笑一声,他看家的本事就是装神弄鬼,洞悉人心,才能在东市的算命一条街上拔得头筹,挣下个最好的摆摊位置。 只不过他在内卫司里浸润的久了,几经生死之后,十分信服曾经的总旗杨幼梓,在面对这位只见过一次,没有费一兵一卒,没有露半点真本事,就接管了杨幼梓所有老部下的年轻少使时,就多了几分审视和不信任。 他懒得跟孟岁隔争论纸上谈兵这个问题,继续反唇相讥:“说的好像那姓韩的去过莫贺延碛一样,老子好歹还会纸上谈谈兵,那姓韩的怕是连字都认不全吧。” 在他的心里,韩长暮这样的世家子弟,都是不学无术的,就因为有个好祖宗,靠着家里的阴封,在官场谋个一席之地。 不过就是名正言顺的敛财罢了,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干什么,也不怕被打脸时,脸疼的哭。 孟岁隔早受够了顾辰对韩长暮的轻慢,疾步冲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挥起了拳头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边上看热闹的两个人见势不妙,忙冲上来,一个扯开孟岁隔,一个哄着顾辰。 “哎呀,孟校尉,你这是何必呢,大家一起出来办差,都不容易,走走走,去后头歇着去。” “老顾,你冲着这么个半大小子撒气干什么,等那个姓韩的来了,让他好好折腾,等他没法善后了,咱们有的是热闹看。” 顾辰冲着孟岁隔上楼的身影哈哈大笑:“说的也是,老子操个屁的闲心,老子丑话说在前头,进莫贺延碛可以,但是要是你们陷在那个鬼地方里,可别哭着来求老子救命。” 孟岁隔气急了,宁可被顾辰打死,也不愿再受这个屈辱,他抿了抿嘴,就要往楼下冲。 相劝的那个人四十上下,头发稀疏,身材敦厚,一把把孟岁隔抱住,连哄带劝道:“孟校尉,校尉,少使还没有来,您就和顾校尉打出个好歹来,等少使来了,怎么交代,没法交代啊。” 孟岁隔喘了几口粗气,定了定神,压住满心的怒火,低声道:“王显,黑市上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这名叫王显的男子,也是内卫司里的暗桩,在长安城里打更,反应十分机敏,性子也和善,点了点头,道:“快了,约了引路人午食后见面。” 孟岁隔看了看天色,对那人道:“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顺便找个合适的向导。” 肃州城离着玉门关十分近,虽然多半人家都做着走马行商的营生,但深究下来,又有所不同。 行商路上,除了商队老爷外,最被人尊重的,便是商队护卫了。 每个商队里都有自家的家奴,也都是些青壮年,但若商队里的货物是格外贵重的,或是想让西域商路走的更加安稳些,商队往往都要再另外请几个护卫。 这些护卫都不是一般人,有胡有汉,多半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或是从军里出来的,有着一身的好武艺,好弓箭。 从玉门关到西域诸国,一趟商路走上数月,这些护卫都收入不菲。 谁家有个能做商队护卫营生的汉子,那可是让人羡慕的眼红的,若这汉子是个年轻郎君,还未娶亲的那种,那更是媒人眼里的香饽饽,待嫁女眼中的良配了。 孟岁隔这一行人,个个都是练家子,自然不用请什么商队护卫,但要进莫贺延碛,靠谱的向导却是不能少的。 他们这一趟出来,本是公差,从军里寻一个机敏路熟的带着,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这一趟却是个暂时不能露了行迹的公差,只能常走西域商路的向导中,挑选一个最有经验的。 王显略微修饰了一下,短圆的下巴上,沾了一圈儿胡子茬,一身短衣,走在街上,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合适的向导并不是那么好找的,他们这一行人在肃州城呆了数日,也多番打听过了,城里有经验的向导不少,但是进出莫贺延碛的却是不多,毕竟那是个凶险之地。 打听来打听去,最后得知,有个姓赫连的胡人,几次进出莫贺延碛,又有功夫傍身,是个合适的。 只是这人跟着商队行商,数日前才跟着商队返回了敦煌,总要耽搁几日,才能回到肃州城。 王显想了想,自己这些人总是要等着韩少使的,那么,不如就顺带多等几日赫连。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六回 赫连文渊 毕竟打听了这几日下来,也只有这个人最为适合。 就在他四处打听向导的时候,被另外一伙人给盯上了,频频给他推荐身强力壮的马夫。 王显这才知道,这些人不会武,也不够机敏,路也不熟,但有一把子力气,又不畏辛苦任劳任怨,常跟着商队,干着驱赶马队驼队的营生,也是饿不死的。 王显以为还要多等几日,才能有赫连的消息,谁知道今日一出门,店主人就告诉他,有人看到赫连往城北胭脂巷去了。 胭脂巷,名字香艳,地方也香艳。 王显刚刚走到巷子口,就闻到了熏人的胭脂味儿。 但是空有胭脂味儿,也没看到胭脂在哪,王显十分好奇,左顾右盼,终于找到了胭脂的所在。 这条街巷两侧都是简陋粗糙的房舍,房舍门前挖了浅浅的沟渠,沟渠里流淌着浅红色的污水。 胭脂香味儿就是从这道浅浅的沟渠里散发出来的。 王显只知道赫连来了胭脂巷,并不知道来的谁家,原想着打听打听,谁知道一走进胭脂巷,才明白并不是那么容易打听的。 这里房舍狭小简陋,一间挨着一间,有的连窗户都没有。 一路走过来,这些房舍都没有挂牌匾,有的屋门紧闭,里头传来笑语,有的则门敞开着,门口却没有人,只放了一个小杌子。 王显是长安城里的更夫,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不说全都走遍了吧,也差不多,见识过各式各样的街巷,眼前这胭脂巷,让他眼熟,他微微笑了笑。烟花之地,是哪个州城都少不了的。 走了几步,一间房舍的门突然打开了,里头走出来个满脸菜色的中年汉子,十分的干瘦,一身贴身胡装在他身上都直晃荡。 王显赶紧追上汉子,笑道:“这位兄台,不知刚刚可见过赫连。” 汉子蹙眉,撇嘴,没理王显。 王显了然,忙拿了一吊钱,塞给汉子:“某是长安来的客商,想请赫连做向导,还请兄台指点一下。” 汉子蹙了蹙眉,看着那吊钱:“刚是看到赫连了,但是去了那间屋,某就不记得了。” 王显知道这是钱没给够,忙着又递过去一吊钱,求人办事的态度摆的十分端正:“还请兄台相助一二。” 汉子这才笑了笑,指着巷子尽头挂着红门帘的那间房舍:“看见没,挂红门帘的那个,去哪了。” 那红门帘飘在风里,十分的鲜艳。 王显道了个谢,疾步走过去,正要敲门,想了想,却把手放了下来,靠在门边上,耐心等着。 汉子也走了过来,大大咧咧的笑道:“你这么个外来的,倒是也挺懂规矩的嘛。” 王显笑了笑:“兄台怎么也过来了。” 汉子掂了掂那两吊钱,习以为常道:“这不是有钱了吗。” 王显看着汉子在风中摇摇欲倒的身子,咧了咧嘴。 真是个不要命的,都这样了,还赖着不肯走呢。 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房舍的门就打开了,红门帘一动,走出来个男子,和王显对视了一眼,转身走了。 王显愣住了,他知道赫连是个胡人,但刚才出来这位,明显不像胡人。 汉子提溜着两吊钱进门,见王显没动地方,愣了一下,道:“你不是要找赫连吗,还不赶紧去,他就是啊。” 王显这才回过神来,匆匆追了过去,连声喊道:“赫连兄,赫连兄。” 赫连停了下来,诧异的回望王显,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 王显忙施了一礼:“某乃是长安客商,名王姓显,听闻赫连兄几次进出莫贺延碛,想请赫连兄做向导。” 赫连倒也十分客气,回了一礼:“兄台客气了,某叫赫连文渊。”他望了望左右,有人进,有人出,便顿了顿,道:“这里说话不方便,不知兄台可否移步,去酒肆详谈。” 王显赶忙应承了下来。 二人找了间不大的酒肆,酒幌子都有些破败了,在风里孤零零的飘着。 食案上积了厚厚一层油污,用手一抹,指腹上黑的发亮。 店主人是个老妪,满头霜发满脸皱纹,似乎跟赫连文渊认识,见他进来,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并没有言语。 赫连文渊赶忙扶着老妪坐下,笑道:“大娘您就坐着吧,我自己来。” 他捻熟的从酒缸里沽酒,又切了两碟熟牛肉,盛了两碟小菜,搁在食案上,把一个佩囊放在老妪手里,温言细语道:“您这腿,我看还是不行啊,回头我再请李老头过来给您瞧瞧啊。” 老妪颤巍巍的摇了摇头,像是没听明白赫连文渊在说什么。 赫连文渊拍了拍老妪枯瘦的手,转身坐下,冲着王显歉疚笑道:“大娘年岁大了,耳朵不太好,腿脚也不便利了。” 王显唏嘘,人上了年岁,活着真是不易。 他没多说什么,只觉得这赫连文渊倒是心善,即便这趟生意谈不成,也是个可交的人。我: 他仔细端详赫连文渊,头一眼看此人时,觉得并不像个胡人,但这会儿坐下来仔细看,此人眼仁色浅,发色微棕,皮肤也比寻常汉人要白一些,长的很是温和含蓄,并不像胡人那般粗犷,只是一身半旧不新胡袄,显得这人格外挺拔健壮。 他斟了盏酒,敬了一下赫连文渊:“赫连兄宅心仁厚。” 赫连文渊咧嘴一笑,随意的摆了摆手:“顺手的事。”他没有用酒盏喝酒,而是拿着酒壶,直接对着壶嘴儿往嘴里倒,喝得畅快尽兴了才道:“不知方才兄台说的事,可否再详细说一下。” 王显点头:“是这样的,我们是长安客商,打算取道莫贺延碛,前往龟兹国,想请赫连兄做向导。” 赫连文渊愣了一下,疑惑不解的问道:“去往龟兹国,取道莫贺延碛,似乎绕远了些吧。” 王显有些尴尬,笑了笑。 赫连文渊继续问:“如今伊吾道畅通好走,沿途又有十驿,为何不走伊吾道,反倒要绕莫贺延碛。” 王显摸了摸后脑,有些话,实在不方便对赫连文渊明说,心里不禁有点疑惑。 做商队向导,给银子就行了嘛,问这么多干什么,难道做商队向导的,都是这么谨慎的吗? 见王显面露难色,抿唇不语,赫连文渊明白了几分,浅色的眼仁闪了闪,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是不是没有路政文书。” 王显忙着摆手:“不是不是,赫连兄莫要误会了,商队文书齐全,绝不会给赫连兄惹麻烦。” 赫连文渊似笑非笑,并不全然相信。 他做商队向导足有二十年了,也算有些见识了,寻常的商队,出入都是备齐了路证文书,走伊吾道验关牒过所,一路上便利安全。 谁会巴巴的去选那千难万险的莫贺延碛,只有文书不全的,或是压根儿就没有路政文书的。 只是这样的商队想要出关,只有护卫和向导却是万万不够的,总要在肃州城里找个可靠的引路人。 这引路人并非人人都能做的,须得胆大心细处变不惊,跟关隘戍军关系又十分亲近。 赫连文渊看了看王显,这人长的憨厚,并不像敢把脑袋别再裤腰上的人。 不过,即便是,他也不怕,行商二十年,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他点了点头,笑了笑:“那,还真是某误会了,只是不知道这一趟,兄台能给多少筹资。” 王显笑了:“莫贺延碛凶险,某不会让赫连兄吃亏,主家说了,若赫连兄肯走这一趟,愿出八百张茶券。” 大一些的商队走一趟西域,给护卫向导驼马队之类的筹资,顶多六千张茶券,分到赫连文渊这样的向导手中的,不过四五百张。 赫连文渊五个月前随敦煌万家走了一趟西域,便分到了五百五十张茶券,已算是天价了。 这些年关中河西一带的买卖,多数都用茶券抵了白银铜钱为筹资,官商流通皆没有阻碍,每张茶券可以抵一吊多钱。 八百张茶券,实打实的是个天价。 赫连文渊的眼睛闪了闪,着实有些心动。 但能出这样的天价雇他一个向导,走一趟莫贺延碛,只怕不止是行商。 他虽心有犹疑,但还是抵挡不住诱惑。 走完这一趟,他就能攒够那一笔银子,赎了她出来,留在肃州也好,去甘州凉州都好,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他捏了捏拳头,下定了决心,口中的称呼已经改了:“王兄,某应下此事便是。”他找了纸笔过来,写下了家中的地址递给王显:“王兄,这是某家中地址,过完年,王兄尽可以来找某。” 王显愣了一下,连忙摇头:“赫连兄误会了,并非是过完年,而是近日便要启程。” 赫连文渊彻底愣住了,他知道这趟银子不好挣,可没想到这么不好挣。 他摇了摇头:“王兄可知道,如今天已经冷下来了,莫贺延碛里滴水成冰,这个时节进去,是几乎没有生机的。” 王显没料到会如此凶险,挣扎了一下,才点头:“赫连兄也知道,这是主家的意思。”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七回 差点打起来 赫连文渊虽然缺钱缺的厉害,但是他倒还保有最后一丝理智。 又或者说,是那八百张茶券,还不足以让他舍命走上一回。 风渐渐大了,吹过破破烂烂的酒幌子,哗啦啦的响个不停。 莫贺延碛里风沙大,比别处冷的更早,这个时节进入莫贺延碛,无异于寻死。 他慎重的想了片刻,冲着王显拱了拱手,一脸的歉疚:“这个时节进莫贺延碛太凶险了,这趟行商生意,某实在做不得,还请兄台见谅。” 王显原就没打算此人会因为八百张茶券以身犯险,八百张茶券虽然价值不少,但还不足以驱使一条人命,他这样说,其实也存了个试探一二的心思,若真能就此定下此事,自然是皆大欢喜的,若不能,不是还有少使呢嘛。 少使比他官大,他办不成的事,少使一定办得成,要不人家怎么能当少使呢。 王显没有咄咄逼人,言语间留了一线余地,以便日后好再相见:“也罢,某也不能强人所难。”他掏出二两银子,轻轻搁在食案上,温和笑道:“不过,这顿酒不能让赫连兄破费。” 赫连文渊眉眼深邃,连连推让:“这怎么行,不行的不行的,这点酒钱不算什么。” 这破败的酒肆里,生意冷清的叫人心酸,王显和赫连文渊喝酒说话这么半晌,除了他们二人,竟没有一个人走进酒肆,就连打外头路过,都没有瞧上一眼。 实在是太破了,连个像样的门都没有,天暖时倒还可以忍受,可如今天冷风凉,坐在连门都没有的酒肆里,人都要吹的凉透了。 生意冷清,老妪闷头歪在胡床上,越坐越没有精神,头一点一点的打起瞌睡来了。 王显冲着老妪努努嘴:“赫连兄快收下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大娘瞧病抓药的。”他笑道:“赫连兄心善,我也是个日行一善的,咱们生意虽然没谈笼,可赫连兄这个兄弟,我是交定了,得空还得去赫连兄家里叨扰一二的,还望赫连兄莫要将我拒之门外啊。” 赫连文渊爽快的收下银子,不见半点扭捏的朗声笑道:“兄台既然都这样说了,我就不再推让什么了,只要兄台不嫌弃,我烧酒羊肉管够。” 王显虽然是内卫司里的暗桩,但晚上是走街串巷的更夫,而白日里是行脚帮里的人,车夫也干得,脚夫也干得,结交的都是些憨厚爽快的小老百姓。 低头做人做事惯了,回到内卫司中后,与高高在上的内卫司,总有些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见到赫连文渊这样投脾气的爽快人,他也觉得很是痛快,哈哈大笑起来:“好,我定然上门,和赫连兄喝个不醉不归。” 生意虽然没谈成,但是约了一顿酒,王显想到这个,就觉得美滋滋的,高兴的想要哼个小曲儿。 回到城西客栈,王显将与赫连文渊商议的结果告诉了其他三人。 顾辰不紧不慢的摩挲着垂在手腕上的珠串,一脸的修行已久,心如止水的模样,可他时不时扫一眼孟岁隔,冷笑观望的做派,昭示了他的心里,并不那么的波澜不惊。 孟岁隔一直跟随韩长暮,习惯了听命于他,也深谙他行事的作风,望着微微发苦的茶水想了片刻,道:“既然如此,那就等少使来了以后,再找赫连文渊详谈吧。” “有些人啊,没有上峰的吩咐,就变成没用的废物喽,什么都不会干了。”顾辰阴阳怪气的冷笑一声。 孟岁隔的火蹭的一下窜出老高,他原本是想着,算日子,韩长暮也快到了,这几日就忍让着点,尽量不与顾辰起冲突。 可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孟岁隔重重一拍食案,骂道:“姓顾的,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顾辰拍了拍自己的脸,不温不火的冷笑:“你的脸给了我,你不就是没脸了吗,你还是自个留着吧,省的没脸见人。” “......”孟岁隔噎住了。 顾辰继续冷笑。 开玩笑,他顾辰混迹长安城东市二十几年,也是赫赫有名的赛半仙儿,打败半条街,靠的就是这张利索的嘴皮子,怎么会怕这个连骂街都不会,锯嘴葫芦一样的半大小子。 若论打嘴仗,他不但不怕这个半大小子孟岁隔,更不会怕那个韩长暮。 像韩长暮这种一心入仕的世家子弟,把书都给读死了,科举是一把好材料,骂街,哼,还不如坊里卖朝食的大娘。 给他一条街,他可以把这些天真无邪的世家子弟,骂到起飞。 孟岁隔气的涨红了脸,拍案而起,撸了撸袖子就要开打。 论打嘴仗,顾辰不惧孟岁隔,论打架,他就更不怕了。 他一脚踩在胡床上,瞪住了孟岁隔。 见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两个人,一直看热闹,没出声的那个男子,漫不经心的添了一把火:“老顾,孟校尉,你们要打出去打,别在这打,打坏了东西还得赔,不划算。” 王显抱住孟岁隔,把他脱离战局,回首苦笑:“陈珪,你就别火上浇油了啊。” 那陈珪的男子,生的脸白如玉,举手投足皆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气派,抿嘴轻轻一笑:“我火上浇油?我这分明是拿着扇子在扇火。” 这房间里的三个人,哪一个都比王显厉害,他哪一个都惹不起,只能哄着劝着,熬过这几日拉倒。 听到陈珪这话,他噎了一下,压下冲到头冠的火气,拖着孟岁隔,低声道:“孟校尉,孟校尉,咱们出去,出去喝酒去,过几日少使就到了,你且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孟岁隔慢慢冷静下来,他明白顾辰对自家少使的不信任,可明白归明白,但他容不下此人对韩长暮的诋毁和轻慢。 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过去是英豪。 他捏了捏拳头,忍下这口气,咬牙切齿的恨声道:“走,王大哥,咱们多喝两杯。” 王显拍了拍孟岁隔的肩头,笑了:“喝两坛哥哥都陪着你。” 见孟岁隔和王显二人走远,陈珪按住顾辰的肩头,疑惑不解道:“老顾,你素来最是稳得住的,怎么这一路上,就是看孟小子不顺眼呢。”他轻笑一声:“莫不是看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了校尉,你眼红吧。” 顾辰讥讽道:“我眼红他?程校尉还是个姑娘,我也眉眼红过!”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又深又冷:“我不是看他不顺眼,我是对他们这两个人信不过。” 陈珪思量道:“这两个人,年纪又轻,通身的做派又贵气,不像是能吃苦又靠得住的,的确是信不过。”他顿了顿:“咱们这些人,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办差事,若是没个能抗事的上峰,差事办不好倒是小事,保不齐脑袋就没了。” 顾辰冷冷淡淡的瞥了陈珪一眼,话中有话道:“脑袋没了事小,差事办不好才是大事,陈珪啊,咱们这些人虽说都是见不得光的,可办的差事都是为国为民的,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 陈珪的脸色沉了一分,讪讪一笑:“哪能呢。” 顾辰仰头望了望高高的房梁,蛛丝垂了下来,在风里飘飘摇摇。 他转眸深深望住陈珪,正色道:“咱们跟他们再怎么不对付,那是私事,公事上却是半点来不得大意,且不说杨总旗的为人你我都清楚,万万做不出勾结外贼,祸乱朝纲之事,就说为了你我自身的清名,即便舍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把这差事办清楚了。” 陈珪的脸色更加的不好看了,尴尬的笑了笑:“我知道,老顾你放心,这些事我都心里有数呢。” 顾辰深深望了陈珪一眼,这人在书塾里呆久了,非但没有比从前更加明辨是非,反倒在大是大非上也糊涂了起来,他轻轻冷笑:“但愿如此吧。” 天色微曦,天边的鲜艳红霞慢慢散尽,露出澄澈碧蓝的天空,那没有云翳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孤独寂寞。 河西一带风沙大,过了甘州地界,更是狂风黄沙漫天。 晨起的风就刮个不停,呜呜的风声像是山中猛兽不住的嘶鸣,狂风卷起黄土砂砾,砸在身上,又冷又硬。 一道粗壮的黄蒙蒙的扬尘从东边的晨曦中卷出来,像是无数风刃在黄沙灰尘里狂刺。 扬尘中,有一团团巨大的黑影,慢腾腾的向西边挪移。 哒哒哒的马蹄声,杂乱无章的慢慢逼近。 马蹄声中,还夹杂着悠悠荡荡的铃声。 阳光渐渐变得明亮,驱散了那一团团黑影,显露出迤逦而行的壮观队伍。 那队伍中有满目沧桑的老者,有稚气未脱的少年,有精干强壮,一看就不好惹的青壮年。 队伍中为首的是两个精瘦矮小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后头拉拉杂杂的青壮年中,一个老者,一个半大孩子和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格外显眼。 这一行队伍,正是李玉山带领的镖队,只是这些人,已经全然不是刚刚离开风陵渡时的那般神采飞扬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八回 白马戍 这些人从风陵渡出发,走了近十天,没有投宿休息,也没有抬锅烧饭,饿了就啃一口硬邦邦的胡麻饼,渴了就喝一口凉冰冰的生水,累了就灌几口辣嗓子的烧酒,实在困的受不住,就趴在马背上眯一会儿,唯一下马踩踩地面的机会,就是拉屎撒尿。 一连近十日这样的日子,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刚刚过了甘州地界儿,青壮年们早已是满脸倦色了。 满头霜发的刘义走习惯了这样的风沙路,精神倒还不错,咬着旱烟袋,骑在马上晃晃悠悠的,半眯着双眼望着西边半晌,勒马回首,声音中透着一股子沧桑,笑呵呵道:“李镖头,前头就是白马戍了,边上就是个小驿站,验了路引文书,不如就在驿站里歇歇脚吧。” 李玉山催马疾行几步,追上刘义,一同望了望西方,果然见荒野中横亘着高高低低的简陋房舍。 黄沙漫卷处,一座烽燧高耸,初升的阳光落在上头,格外森严。 沿着祁连山麓一路西行,越走越荒凉,从芳草萋萋走到了黄沙荒野,一颗心越走越沉郁。 虽然天空依旧碧蓝如洗,层云飞卷,但巍峨山脉上的草色却是越来越稀疏,原本只在山顶上覆盖的积雪,渐渐蔓延扩散到山腰处,终年不化,泛着刺目的冷光。 李玉山回头一看,人困马乏的队伍慢腾腾的往前挪,不禁心下沉了沉。 这还没进入肃州地界儿,连玉门关的影子都没摸到,就已经成了这副风尘仆仆,半死不活的模样,等出了那春风都吹不到的玉门关,漫漫黄沙的西域商路,来回足足要走上小半年,这些人可要怎么活。 看来还是要张弛有度,不能一味的催命啊。 他低声问了一句:“老哥,到了白马戍,还有多久进肃州。” 刘义眯着眼,灌了一口烧酒:“快了,过了白马戍,还有三四百里就进肃州地界儿了,也就三四日的功夫。” 李玉山思量片刻,算了算日子,他们此行路政文书齐全,只要沿着官道按部就班的往前走就是了,沿途有烽燧驿站,驻军戍边,想来也会安稳好走许多。 如此算下来,时间倒还充裕,他扬着马鞭指向前方,回首冲着镖队大声喊了起来:“快些走,晌午赶到前头驿站用午食,还可以歇歇脚。” 众人一听可以挨着地面歇歇脚了,纷纷精神一振,急忙催马前行。 韩长暮和姚杳依旧慢悠悠的,像是在马背上还没颠簸够,落在了队伍最后头。 韩长暮微微侧身,看着搂头裹得严严实实,像一颗粽子一般的姚杳,心下感慨不已。 自打进了凉州地界儿,渐渐起了风沙之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姚杳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样一样东西,把自己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虽然模样看上去是奇怪了些,但似乎的确是少受了不少风沙之苦。 他也有样学样,把自己裹成了一颗粽子,裹完之后才发现,的确很舒服。 两颗粽子慢悠悠的并排前行,看着颇为好笑。 听到李玉山的话,姚杳愣了一下,她曾经完完整整的看过唐玄奘取经归来后,所著的《大唐西域记》,可对这个白马戍的印象,实在是模糊不清了。 她歪了歪身子,低声道:“公子,前头有个关隘吗。” 临行时,韩长暮也是提前做足了准备的,这一路跟着李玉山的镖队,他时时警惕,比对周围的环境,发现李玉山并没有做旁的动作,倒也心安几分。 他点了点头,道:“是,白马戍也是个极有名的关隘,只是前朝废弃了,本朝重开白马戍后,也并未大兴土木的修缮,白马戍渐渐不为人所知了,如今只是一个极小的关隘,边上紧邻一个小驿,供往来旅人歇脚。” 姚杳抿了抿干巴巴的唇,不管驿站大小,总归是有个坐下来休息的地方了。 这些日子在马背上颠簸的,她已经快散了骨头了。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神情肃然的低语道:“前头就要进肃州地界儿了,咱们要在进肃州城之前,离开镖队,你可准备好了。” 姚杳毡毯里轻微的点了点头,唇边僵硬的慢慢动了动,裂出一道血口子来,但声音却是笃定有力的:“好了。” 风声吹散了两个人的声音,镖队中没有人留意到两个人的动静。 韩长暮巡弋了裹得奇形怪状的姚杳一眼,不可置信的挑了挑眉。 姚杳镇定自若的一笑。 不就是配合着演一场戏嘛,这有什么难的,她可是个演技派。 那白马戍看起来很近,可走起来实在不近,足可令人越走越绝望。 姚杳感慨。 传说中的望梅止渴也得看那梅子树的远近吧,若是这般的望山跑死马,就算把那梅子吹嘘的只应天上有,怕是也不管用的。 一行人从晨起看到白马戍的时候,就开始催马前行,从起初的兴奋,催马疾行,到后来的泄气,慢慢悠悠,一直走到晌午,日头高照,晒得人险些冒烟儿,才进了白马戍。 白马戍的确不大,常年驻有二十戍军,戍军中有一半的汉人,一半的胡人,守戍的火长是个四十余岁的汉人,满脸风霜。 见到李玉山这一行人走近,背着手走到关口。 刘义忙给火长行礼,笑眯眯道:“军爷,军爷辛苦了。” 火长和善笑道:“这时节不好,您怎么又走马了,您这是要在路上过年呐。” 刘义笑道:“托朝廷的福,玉门重开,伊吾道畅快好走,老汉多走几趟马,盼着能早早的不干了,在家享儿孙福呐。” 火长笑着冲着戍军挥挥手,几个人上前,查验货物和关牒文书。 明知那箱子里的东西有异,但镖队中人都是一脸镇定自若,像是知道这些戍军根本查不出什么来。 这一路上也的确如此,连着过了几个关隘,都没有查验出不妥来。 韩长暮是十分惊讶的,若非姚杳的鼻子管用,闻出来箱子里的东西的确是有问题的那一批,并没有换过,他险些要以为,这箱子在他不知不觉中又被人动了手脚,掉了包了。 看来若不是威远镖局的手段极其高明,那便是这沿途的戍军都与周家有所勾结了。 这时节,走西域商路的商队并不十分多,多半都是返回的,关牒照验的很快,只是在马背上缓了口气的功夫,火长便挥了挥手,放了镖队们进驿站。 白马戍不大,驿站更小,深黄色的土胚墙围出个两进院落,前头是酒肆,供旅人吃喝,后头是客栈,供人歇脚住宿,便算是个驿站了。 见浩浩汤汤的一行人进来,店主人早乐的眉开眼笑,忙笑眯眯的迎了出来,店主人是个高鼻深目,头发微秃的高大胡人,一口汉话说的倒是十分流利。 河西一带原就是胡人的故土,从前朝起,朝廷就非常重视河西的大片土地,几次征战,终于收了河西一带,屯兵屯田,又迁了大量困苦汉人和罪人到此地开荒。 姚杳在前世时看过看过一本书,提到过古时候的这种做法,名叫“掺沙子。” 将大量汉人迁到胡人故土之上,经了百年的杂居,胡人血统渐渐被汉人同化。 而同化的往往不止只有血脉,还有生活习惯,风俗和语言文字。 丢了血脉并不可怕,丢了传承才是最可怕的。 这样一捧一捧的沙子掺进来,一茬一茬的胡人与汉人的孩子长起来。 河西一带的胡人,早已不是原来那风化未开,野蛮好战的胡人了。 而河西一带的汉人,也早已不是从前那般任人宰割,软弱可欺的汉人了。 这或许就是求同存异的魅力吧。 百年下来,这些胡人和汉人们,有的二十岁入了行伍,数十年征战戍边,挣一份军功和军饷,有的穿行在茫茫沙漠中,挣那份微薄的筹资。 姚杳叹息,世道艰难,挣的都是一份搏命钱。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夹紧马腹,催马进了驿站。 进了窄小的院门,眼前豁然开朗,角落里数十棵胡杨枝干早已枯槁,却始终屹立不倒,干枯的树脚下,挣扎这冒出几簇纤细的野草。 墙壁上的黄泥剥落了,地上满是黄泥沙土,只有树脚和墙根处,有乏善可陈的一点绿意,看起来十分萧瑟。 姚杳把马匹拴在胡杨树干旁,她累的狠了,在马背上颠簸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也不顾的看地上干不干净了,贴着墙根就地一坐,缓了口气。 院子里早早燃了旺火,支起一口黑漆漆的大铁锅,火苗鲜红,舔着铁锅,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这铁锅上了年份,油渍烟渍都渗入了锅里。 韩长暮拴好马,慢慢走到姚杳身边坐下,神情淡漠的问了一句:“我看你马骑得很是不错。” 那语气很是意味深长,配合着唇角一点淡薄的笑,叫姚杳不寒而栗。 “......” 这人怎么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套话,真是尽职尽责的令人发指,姚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九回 奇怪的妇人 她皮笑肉不笑的尴尬道:“公子,地上脏,要不您起来,婢子给您铺块毡垫。” 韩长暮深深望住姚杳,见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才默默移开双眸,淡薄的笑了笑。 姚杳长长吁了口气。 魔鬼,这就是个魔鬼,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 嘈杂的院子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地面被狠狠踢了几下,黄土扑面,干燥的呛人。 韩长暮忙抬眼去看,只见一只半人高的肥羊被紧紧捆住蹄子,扔在地上。 店主人搓了搓粗糙的大手,手脚利落的扬起尖刀,从肥羊的脖颈刺进去。 并没有意料之中的鲜血飞溅,血像潺潺溪流,在阳光里缓缓流出,流到大碗里。 血看起来流的极慢,可大碗转瞬间便聚满了血。 姚杳看着那满满一大碗的羊血,狠狠咽了口唾沫,她从流淌的羊血中,已经看到了满满一锅鲜美的羊血汤羹。 可算是有口热乎的吃了。 那干巴巴的胡麻饼和肉干吃的她口舌发干,连嘴唇都裂开了,早吃的够够的了。 韩长暮的注意力却不在羊血上,更不在羊汤上,他双眼眨也不眨的,望着店主人杀羊的动作。 他看到高大的店主人拎着肥羊,娴熟的开膛破肚,剔骨取肉,手法游刃有余。 姚杳则看着大锅上冒出的滚滚热气,她咽了口唾沫。 她眼风一错,又见店主人游刃有余的拆了羊骨的各处关节,莫名的想起一句成语。 庖丁解牛怕是就是这样的吧。 韩长暮脸色一沉,突然靠近了姚杳,低声道:“此人杀羊的手法如此娴熟,杀人怕是更加娴熟吧。” 姚杳脸色大变,哽住了。 在美味当前时,讨论杀人这么血腥的话题真的好吗,不会影响食欲吗? 她愣了又愣,才低声道:“公子,这是两个行当吧。” 韩长暮低语:“是一个行当,你看他的手,和他那把刀。” 姚杳这才留意到店主人的手,那双手大如蒲扇,粗糙发黑,关节粗大,有厚厚的老茧,袖口挽起,露出虬筋暴涨的粗壮手臂,那手臂上,留下了极深的几道刀伤。 这不是一双常年开酒肆客栈之人该有的手。 这是一双弯弓射箭,征战沙场之人该有的手。 姚杳心神一震,望向韩长暮。 这的确是个魔鬼,如此的心细如发。 韩长暮的眸光愈发的冷了,透过风卷起的黄土砂砾,定定望着店主人的一举一动。 此时,从后院走出来个瘦弱的妇人,挽着圆髻低垂着头,看不清楚模样,但从她黑黝黝的发髻中,可以看出,这是个汉人。 高大的店主人听到动静,突然扭头,冲着妇人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你个小贱人,躲哪去偷懒了,还不给老子揉面去,等着老子拿鞭子抽你吗。” 妇人狠狠哆嗦了一下,没有言语,忙转头揉面去了。 韩长暮二人都被这一声斥骂引了去,转头一看,只见妇人伸出来的一双手,白皙柔软,是全然没有劳作过的模样。 二人吃了一惊,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惊诧和怀疑。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 姚杳会意一笑,撑着膝头起身,慢慢走到妇人身边,一脸羞怯怯的模样,笑问道:“姐姐,妹妹想去更衣,不知道哪里方便。” 妇人不知道是原本就格外胆小,还是太久没有人跟她和和气气的说过话了,身子狠狠抖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声音细细弱弱,带着些江南软糯的口音:“绕到院子后头,西边矮墙上挂了个毡帘。” 姚杳墩身道了个谢,借机看了一眼妇人低垂的脸。 说是个妇人,其实比姚杳大不了几岁,也就刚刚二十左右的模样,生的眉目如画,十分清秀,皮肤也格外白皙细腻,圆髻上簪了枚木簪子,除此之外,通身再无旁的首饰了,连耳垂子上都空空荡荡。 姚杳没做停留,只是绕到院子后头转了一圈儿,又走回到韩长暮身边,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院子里倒是没什么不对劲,但是那个妇人是江南口音,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儿,而且看她那个模样,应当是刚来此地不久。”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看了姚杳一眼,才忍笑点了点头。 可不是个刚来的,那一双手伸出来,比姚杳这个长居长安的人都要细腻,怎么可能是个久居河西的妇人。 姚杳被韩长暮看的心里发毛,不知道自己是又说错了什么话,还是做错了什么事,颇有些忐忑不安。 她想了想,往边上挪了挪。 还是离这个阴晴不定的瘟神远一点吧。 此时,镖师们把驼马队都赶到了马厩里,货物也都安置在了仓房中,在院中找了合适的地方,三三两两的坐着。 那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褡裢,拴好了青骡子,在院子中看了一圈儿,最后选择坐到了韩长暮二人不远处。 坐下后,抬头局促不安的冲着二人咧嘴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韩长暮看了少年一眼,有些诧异,这一路上,这少年可从未与他们说过一句话,怎么这会突然亲近起来了。 姚杳冲着远处一边说着荤话,一边喝着烧酒的镖师们努了努嘴,不怀好意的低低一笑:“人家还是个孩子,跟那些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可说的,离远点也是对的,好好的清白娃娃,别再被他们给带偏了。” 韩长暮被这话说的狠狠一滞。 糟老头子? 镖队里多半都是三十左右的青壮年,四十往上的屈指可数。 他揉了揉眉心。 三十岁左右的已经是糟老头子了吗? 那自己岂不是一条腿已经迈进了糟老头子的行列中了。 想到这些,他望向姚杳的目光渐深。 姚杳笑了:“公子才刚刚二十,怎么能是糟老头呢。” 韩长暮挑眉,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挑唇笑了。 他竟保养的这么好吗,年近三十了,看上去竟像是二十的? 姚杳看着韩长暮笑了,低头撇了撇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走到姚杳身边,指着那一人宽的空地,腼腆却又彬彬有礼的笑道:“姐姐,我叫孟英,可以坐在这里吗。”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正要冷冰冰的说一句不行,姚杳却已经急不可耐的拉了少年,坐在她和韩长暮的中间。 她温和笑道:“走了这一路,你快坐下歇歇吧,我叫姚杳,你可以叫我阿杳姐姐。” 孟英从善如流,脆生生的叫了一声阿杳姐姐。 这样识趣的少年人,谁能不喜欢啊。 姚杳笑着与孟英多说了几句话,却见他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只以为他是累着了,并未往别处多想。 离那一锅热腾腾的羊汤出锅还早着呢,她靠上凹凸不平的斑驳墙壁,慢慢阖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应当不算太久,姚杳的头猛然一歪,把她吓得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累过了头,打了个小小的盹儿。 身边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慢慢变得粗重和挣扎的呼吸声。 姚杳的身边,只有孟英这个孩子。 她诧异不已,但是没有转头,只是用眼风扫了孟英一眼,见他的目光凝聚在不远处,脸色阴沉的厉害,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目光凝聚之处,那个妇人低垂着头,一下一下吃力的揉着面,发丝垂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晃不止。 高大的店主人一边煮着羊汤,一边不耐烦的回头骂几句妇人。 妇人像是早已对这些习以为常了,除了听到那一声声难听的斥骂时,身子轻微的抖动一下之外,便再没有别的反应了。 那低垂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姚杳从孟英的脸上,看出了痛苦挣扎的神情。 不是感同身受的神情,而是想要奋不顾身冲上去的模样。 她终于明白了孟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这里,是可以清楚看到妇人的地方。 姚杳抿唇,没有说话,事情不明之前,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她慢慢起身,手中拿了块胡麻饼,走到韩长暮跟前,恭恭敬敬的笑道:“公子,羊汤还得一会儿才能好,您先吃块饼垫垫吧。” 韩长暮显然也发现了孟英的异常,不动声色的往边上挪了挪,点头道:“好,坐下一起吃。” 不知道是孟英看的太入神了,还是他根本不在意别人会不会留意到他,韩长暮二人的动作,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依旧望着妇人,那神情,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年。 安顿好了一切,李玉山终于可以松快松快了,他提溜着酒囊走了过来,一屁股栽在韩长暮身边,又递给他一只酒囊,清冽的笑道:“这一路辛苦韩兄了,喝点酒吧,解解乏。” 韩长暮神情温和的笑着接过来,灌了一口。 这是肃州最好的烧酒,虽然酒香,但喝多了容易醉,他虽也是好酒之人,但他素来极为自律,绝不允许自己宿醉,再好的就,也只是浅尝辄止几口,便放下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回 奇怪的少年 李玉山歉疚笑道:“原本是该在甘州歇上几日的,但是这天眼瞅着就要冷了,所以就急着赶路了,辛苦韩兄了。”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既然我跟着李兄同行了,自然一切都听李兄的安排,李兄不必因为这点小事挂心,再说了,这点苦,不算苦,我还受得住。” 李玉山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朗声笑道:“等返程吧,返程咱们在甘州城多歇几日。” 刘义也咬着旱烟袋走过来,烟袋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把孟英惊得回来神,不敢再看妇人,他才别起烟袋坐下,灌了一口酒,满脸沧桑一笑:“甘州城好啊,驼峰美味,酥酪香甜,沙水马蹄鳖,雪天牛尾狸,都是好东西啊,保管贵人们去了就不想走了。” “还有葡萄酒,羊羔酒。”有镖师笑了起来,早已经垂涎三尺了。 更有镖师笑的窃窃,起哄道:“这些不算稀罕,甘州城里的胡姬才是一绝呢,保管韩公子去了,就走不了了。” 韩长暮听着这些话,连脸都没红一下,神情如常的笑着跟众人扯着闲篇儿。 姚杳自动忽略了貌美的胡姬,只听着驼峰,酥酪,马蹄鳖,牛尾狸,就觉得,听镖师们扯闲篇儿是一种煎熬。 听得到吃不到的煎熬。 河西四郡中,凉州是河西军镇,素来杀气重,规矩也大,而甘州是交市,大量的汉人和西域杂胡都在甘州城里交易。 这座州城,繁华富庶并不逊于长安城。 李玉山看着姚杳心生向往的模样,不禁一笑。 还是个小姑娘呢,能撑着跟着镖队走了这么久,还没叫上一声苦一声累,已经比别的小姑娘要坚韧许多了。 他笑的愈发温和,那一把姑娘般的嗓子,听来也更加清冽:“阿杳也累着了吧,今日咱们就歇在这里,明日一早再走。” 姚杳忙道了个谢,心中一动。 歇一晚,那倒是有功夫探查一番了。 李玉山继续喝酒,那烧酒的味道,十分醇厚诱人,勾的人忍不住一气喝光,再打一壶。 孟英早已收回了眸光,神情如常的听着大人们说着甘州城的诱人繁华,也心生向往。 正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无法抗拒各种诱惑的年纪。 他也被酒香诱惑,这诱惑,说不准是酒的香气,还是心中的愁苦,总之他凑道了李玉山身边,腼腆的搓了搓手,试探的笑道:“李镖头,小子能尝尝您的酒吗?” 李玉山拍了拍少年的头,哈哈一笑:“刘老哥,您看,孟英这小子长大了,也想尝尝酒味儿了。” 刘义心事重重的笑道:“给他喝,半大小子,喝饱了就睡,就不用想那么多了,省的半夜闹腾了。” 韩长暮玩味的看了刘义一眼。 他看的清楚,自打这一老一少进了院儿,就一直在找着什么人,直到那妇人出现,老者倒还镇定些,只是多看了几眼,可少年却是脸色大变,险些冲了上去。 他淡淡一笑,把还剩了大半烧酒的酒囊抛给孟英,笑道:“慢点喝,这酒呛人,后劲也大。” 难得看到韩长暮这般善解人意的模样,姚杳吃惊的掠了他一眼。 究竟是她听错了,还是他喝多了,说的酒话。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的目光,深深望了她一眼,便又恍若无事的转头去看店主人了。 姚杳不明就里,撇了撇嘴。 天色向晚,此时大锅里的羊汤已经熬煮的色白香浓,骨酥肉烂,店主人把半凝固的羊血,剁的细碎的野菜,大粒青盐依次撒到锅里。 淡白的水气在大锅上空飞卷飘散,浓浓的肉香也随之无孔不入的钻了过来。 原本就已经十分饿了,闻到这肉香,姚杳觉得自己可以吞下一头羊。 她转头望了望韩长暮,只见他依旧神情淡然,丝毫没有被饥饿和美味交错折磨过的痛苦。 她啧了啧舌。 这定力,要不人家能当四品呢。 她赶忙盛了满满一碗羊肉汤,走到墙根儿,正准备坐下,却见韩长暮抬眼望了望她。 她按下想要跳脚骂人的暴躁,把那碗羊肉汤递到韩长暮的手中。 多好的一碗羊肉汤啊,她还特意多捞了几块绵软酥烂的羊肉,肥瘦均匀的那种。 她只好去盛第二碗羊肉汤,却惊觉那锅里已然只剩下了汤,没有了肉。 抬头一看,镖师们都捧着个比脸还要大,比锅还要深的陶碗,头深深埋在碗里,吃的热火朝天。 她哀叹了一声,比划了下那口可以把自己装进去的大锅。 习武之人就是这点不好,吃得太多了,别说一只羊了,这些人,一人一只羊还差不多。 她叹着气,在锅里捞了些仅剩的碎肉。 斜拉里突然伸出一只大碗,腼腆的声音传过来:“姐姐,你吃我这碗吧,我这碗肉多。” 姚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正是那个名叫孟英的少年。 她笑着推让:“你年纪小,又是个男孩子,吃的多,你吃吧。” 孟英想了想,连着夹了几块羊肉放到姚杳碗中,笑容腼腆:“那,我分给姐姐一半。” 姚杳感激的笑了笑,拿出两个胡麻饼,掰碎了,泡在少年碗中:“那你多吃几口饼,省的夜里饿。” 刚吃了几口,后院儿便传来毫不掩饰的打骂声和压抑的极低的哭泣声。 姚杳忙一口气儿喝完羊汤,放下碗,转身就往后院儿跑去。 孟英见状,也赶紧跑了过去。 只见高大的店主人揪着年轻妇人,正一脚踹在她的腰眼儿处,将她踹的扑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身来。 姚杳赶忙跑过去,扶起妇人,看到她白皙的脸上沾了不少黄土。 店主人见到姚杳和孟英,忙换了一张脸,笑眯眯的低声道:“二位贵客怎么到后头来了,后头简陋,可不是贵客们呆的地方。” 这轻声细语的温和模样,就像刚才的凶神恶煞只是一个幻觉。 姚杳浅浅掠了店主人一眼,恍若无事的平静笑道:“店主人,我的衣裳脏了,想问令正借件衣裳,不知道方不方便。” 说着,她递给店主人一两银子。 店主人顿时笑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连连点头:“有,有有。”他冲着妇人低声喝道:“你,还不快带着贵客去换衣裳。” 妇人唯唯诺诺的领着姚杳进了破败的房舍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一身尚算干净整齐的粗布衣裙,低着头捧给了姚杳。 姚杳接过来却放到了胡床上,没有换上的打算,只是低低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妇人退了一步,摇摇头,并不肯说话。 姚杳锲而不舍的追问:“我看你并不是河西人士吧,你是哪里人,怎么会到了这里。” 妇人惊恐的抬头看了姚杳一眼,退到墙角,仍旧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 姚杳知道,这妇人是被那店主人打怕了,这样问,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若是再惊动了店主人,等他们走后,这妇人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罪呢。 姚杳没有再多问什么,准备夜里再做打算。 可是入夜,她睡得极好,还做了个梦,是她穿来此地后,最真实的一幕。 她怔怔望着微弱阳光,陡然心如惊雷,不对,她清楚记得自己晕倒时已经是中午了,可看这会阳光的角度,她在牢房中走了几步,走到阳光下,瞧了瞧自己的影子,这会明明是早上,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如果自己真的从昨天中午晕到了今天早上,那剧组早该叫救护车了,怎么会把自己扔到牢房里,就不怕出人命吗。 她又瞧了瞧那块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儿,自己这回演的是个没名字没台词的炮灰,唯一一场戏就是人头落地,剧组又怎么会大费周章的刻这么个牌子挂着,这不浪费钱吗,还不如省点钱给自己多发一百块钱呢。 想到这,陈杳杳仰头瞧着天窗,自己竟然在这呆了一天一夜, 陈杳杳百无聊赖的坐在稻草堆里,等着剧组的人来解救她,她眼眸一亮,自己投机取巧,拍戏时没有交了手机,只是调成了静音,这会儿正好刷个朋友圈儿。 她在浑身上下能藏东西的地方翻了个遍儿,也没找到自己身上最值钱的物件儿,顿时又气又悔,气的是谁这么不要脸,趁着自己晕倒,连自己那碎了屏的手机都不放过,给顺手牵了羊,悔的是如果自己乖乖把手机交给剧组,不也丢不了了么。 就在陈杳杳痛苦追念自己不翼而飞的手机时,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她大喜过望,扑到铁门前,伸出手喊道:“你们可算来了,饿死我了,快,快放我出去。”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进了这刑部大牢,你还想全须全尾的出去么,你省省力气罢。”一个狱卒打扮的男子不耐烦的骂了一句,将食盒搁到地上,从里头取出一碗红烧肉,一碗白米饭,塞进牢房,继续不耐烦道:“吃罢,断头饭,吃完好上路,谁让你姓陈呢。”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一回 人去哪了 姚杳觉得,她手上的这一碗羊肉,比刚才孝敬了韩长暮的那一碗香多了。 韩长暮有点看不下去了,轻咳了一声,端着那碗羊肉汤,连夹了几块肉,放到姚杳碗中。 姚杳诧异的望了韩长暮一眼,手有点抖。 韩长暮掩饰的又咳嗽了几声,面无表情道:“羊肉吃多了上火。” “......”姚杳愣住了。 啥意思,上火,这种不食人间疾苦的世家子弟啊,知道什么叫宁叫疮流脓,不叫嘴受穷吗? 她不怕上火,就让火来的更猛烈些吧。 刚吃了几口,后院儿便传来毫不掩饰的打骂声和压抑到极低的哭泣声。 这声音听来格外熟悉,正是那店主人和妇人。 众人皆惊,手上的羊肉汤也不香了,三口两口的吃了个干净,撂下碗,转身就往后院儿跑。 跑在最前头的,是脸色沉了又沉的孟英。 韩长暮不紧不慢的吃了肉,喝了汤,擦干净嘴,才背着手,跟着众多看热闹的人,慢慢走到后院。 众人走过来时,年轻妇人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滚了满身的尘土。 而高大的店主人一只脚踩在妇人身上,正喋喋不休的骂个不停。 见到乌泱泱闯进后院的一群人,店主人愣了愣,慌忙将脚收回来,挤了满脸的尴尬笑容:“哎哟,哎哟,诸位贵客怎么到后头来了,后头简陋,可不是贵客们呆的地方,走,小人再给贵客们端几坛酒。” 这年头,夫妇俩个人,男人对女人动手已经很少见了。 没本事的男人,才在窝里横,还打女人,这是现如今世人都默认的一件事。 但眼前这样的事情,即便众人再如何鄙夷不耻,说到底还是人家夫妇二人的家务事,外人不好多说什么。 李玉山见已经给妇人解了围,面露鄙夷的望了望店主人,也顺势接着他的话,没什么笑容道:“走吧走吧,都出去喝酒去,喝过瘾了,明天好赶路呢。” 妇人趴在地上,挣扎了半天也起不了身。 孟英看的心痛不止,控制不住的走上前去。 刚走了一步,妇人就猛然抬起头,一双眼赤红,眸底有些湿润,像是被店主人打哭了,望着孟英轻轻摇头。 孟英愣在了原地,迈不动步子了。 愣了半晌,他才一步三回头的走开了。 转瞬间,人呼呼啦啦的都走光了,这后院儿只剩下姚杳一个外人。 她赶忙跑过去,扶起妇人,看到她白皙的脸上沾满了黄土,但掩盖不住清丽动人的姿容,且那眉眼看来,与孟英有几分相似。 店主人换了一张脸,笑眯眯的低声道:“这位贵客,后院儿太脏了,贵客还是上前头去吧。” 这轻声细语的温和模样,就像刚才的凶神恶煞只是一个幻觉。 姚杳浅浅掠了店主人一眼,恍若无事的平静笑道:“店家,我的衣裳脏了,想问娘子借件衣裳,不知道方不方便。” 说着,她貌似平静的递给店主人一两银子,其实心里像是被雷劈过一样,疼的抽搐。 店主人掂了掂银子,顿时笑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连连点头:“有,有有。”他冲着妇人低声喝道:“你,还不快带着贵客去换衣裳。” 妇人唯唯诺诺的领着姚杳进了破败的房舍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一身尚算干净整齐的粗布衣裙,低着头捧给了姚杳。 姚杳接过来却放到了炕上,并没有换上,只是默然无声的打量起这间房间。 这间房舍外头看着破败不堪,但里头收拾的倒还干净利落,泥地上还铺了青砖,只是砖块上了年头,有些裂缝,有些缺了角。 窗下的大炕上铺了一领厚厚的毡毯,老旧的炕桌搁在正中,黑漆漆的柜子立在墙角。 另一侧墙根儿放了几口大箱子,除了方才找衣裙的箱子外,旁的箱子都压了锁,看来里头装的不是寻常之物。 空着的地方还摆了两床小胡床和食案,胡床上也铺着厚毯子。 这些东西都黑漆漆的没什么光泽,俱是上了年头的陈旧物件儿,但仍依稀可辨花纹精美,木料也都上乘。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轻尘懒洋洋的在阳光里穿梭。 窗纸是新糊的,在阳光里泛着明晃晃的白光。 姚杳揭开厚厚的毡垫,摸了摸大炕,大炕烧的极暖,热气从毡垫上透出来。 河西一带虽然天冷的早,但寻常百姓家暖炕却烧的晚,多半都是下了头一场雪,才开始烧炕。 一是木柴不易得,一是久居河西之人都抗冻。 没有几户人家,是像这里烧炕烧的这样早的,还未入冬,白天炕便已经烧的如此暖和了。 用姚杳前世流行的那句话来讲,就是啥家庭啊,家里有矿啊。 她深深望了妇人一眼,淡淡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妇人退了一步,摇摇头,始终不肯出声。 姚杳锲而不舍的追问:“我看你并不是河西人士吧,你是哪里人,怎么会到了这里。” 妇人惊恐的抬头看了姚杳一眼,退到墙角,仍旧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 没进这间房间之前,姚杳会以为,这妇人是被那店主人打怕了,可进了这房间,她才发现,眼睛真的是会骗人的,事实或者并不像她看到的那样。 姚杳没有再多问什么,换了干净衣裙,离开了后院儿。 天已经黑透了,风也变得很凉。 镖师们从院子里挪到大堂里,大堂并不大,这么多人涌进去,颇为拥挤,谈笑声行酒令声高高低低的传出,很是热闹。 韩长暮找了个角落坐着,提溜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仿佛这热闹喧天与他毫无关系。 他环顾了大堂一圈儿,并没有找到那个神情异常的少年,斟了一盏酒饮下,他觉得今天,怕是要出点什么事。 姚杳换了粗布衣裙,把洗干净的胡装晾在院中,擦净了双手走进大堂,坐到韩长暮身边,低声道:“屋里的摆设都是旧的,但窗纸是新糊的,大炕也烧的很热。” 韩长暮点头低语:“看来,那胡人很心疼她。” 姚杳摇头:“不止如此,我换衣裳的时候,开了大柜瞧过了,只有一床被褥,大柜里放的都是女子衣裙。” 韩长暮默了默:“今夜警醒点,怕是要出事。” 姚杳亦是赞同点头。 夜里风大,呜呜的穿过干枯的枝丫,吹得窗纸哗啦啦不停的响。 火炕又冷又硬,虽然铺了毡毯,但冰凉的气息还是直往人身上扑。 韩长暮裹紧了棉被,在火炕上辗转反侧,他心里有事,一直不敢睡得太沉,浅眠中,听到呜呜的风声,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 他推开窗一看,是几个镖师抱着草料,去马厩喂马。 夜色深沉,四处寂然无声。 月明星稀的苍穹之下,并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韩长暮浅浅舒了口气,不由的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一夜无话,次日晨起,天刚蒙蒙亮,韩长暮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儿出门,正望见姚杳蹲在地上,查看着什么。 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在姚杳身后悠悠低语:“地上有金子么。” 姚杳吓了一跳,回头见韩长暮那一对黑眼圈儿,扑哧一笑:“金子没看到,看到一只熊猫儿。” 韩长暮微微蹙眉:“什么。” 姚杳猛然抿紧了嘴。 坏了,又说漏了。 她忙指着地上浅浅的足印,蹙眉道:“公子,这是骆驼的足印。” 两行大如蒲扇的足印冲着驿站门口远去,而左右两边稍稍靠后的位置,又各自有两行稍小一点的足印。 韩长暮蹲下身,仔细的审视了一番,点头道:“不错,是一大二小,三匹骆驼,向驿站外头走去了。” 姚杳偏着头凝神道:“昨夜的风很大,一直刮到寅初才停,公子您看,这远离昨夜咱们来过的痕迹,都被黄土风沙盖住了,只剩下这几行骆驼的足印,这三匹骆驼,应该是过了寅初不久走的。” 韩长暮点了点头:“镖队里似乎并没有骆驼。” “是没有。”姚杳低语:“此行不必穿过大片沙碛,走的都是官道,虽然骆驼耐力更好一些,但马匹更快,李玉山是想速去速回,免得夜长梦多。” 二人说话的功夫,镖师们也都三三两两的走出来,没有留意到地上不同寻常的脚印,一通狂踩,把院子踩得凌乱。 韩长暮望了望四围,疑惑道:“天都已经亮了,为什么没看到店主人出来料理朝食。” “是啊,人呢。”姚杳亦是找了半晌,没有看到那胡人和妇人。 就在此时,刘义披着衣裳,匆匆跑到院中,左顾右盼了一番,慌张道:“看到孟英了吗。”他抓住李玉山,急的脸上都是汗:“李镖头,看到孟英了吗。” 李玉山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没看见啊。” 刘义重重拍了下大腿,后悔不迭的喊道:“坏了,坏了,这孩子跑了,我刚看到,他的褡裢都不见了。” 李玉山还没回过神来,茫茫然道:“跑了,去哪了。” 话音方落,驿站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众人魂飞魄散。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二回 戍军 这一声惨叫都变了调儿,活像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叫的人瘆得慌。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没有多想,就脚步匆匆的就往外跑去,跑到空旷之处,抬头一看,这才是骇然欲裂,真正的青天白日见了鬼。 院外静悄悄的,枯槁扭曲的胡杨树上,高高垂下来几个人,头脚倒悬,长发披散挨着地面。 风声呜呜,在枝丫间盘旋。 几个人头倒垂着,在风里晃晃悠悠,没有半点声响。 此时日光方盛,穿过枝丫落在那些人身上,一个个淡淡的影子拖在地上,随着风摇动,像是挂在树上的人神魂出了窍,鬼魅摇曳。 这情景太诡异了,诡异的人人都想凄厉的惨叫,可偏偏惊恐之下,那声惨叫闷在嗓子眼里,叫不出声来。 终于,有镖师抖着手指向胡杨树,白了脸,战战兢兢的开口:“镖,镖头,这是,这是,这是白马戍里的军爷。”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从心底深处叹了口气。 这些镖师们的反应,也太迟钝了些吧。 姚杳亦是疑惑不解。 这些镖师们的反应,完全不符合行走江湖的基本准则啊。 一路上,这些镖师们的行为,像极了东拼西凑,临时凑出来的一支镖队。 李玉山倒还勉强稳得住,沉着脸色点了几名镖师出来,吩咐道:“你们去驿站里仔仔细细的搜一遍,看能不能搜出什么来,嗯,对了,尤其要找一找店主人的下落。” 镖师们应声称是,齐齐散去。 韩长暮暗自点头,他沉着脸色数了数,挂在这树下的戍军足有十人。 这么多戍军,悄无声息的挂在了树上。 他心里有个感觉,这件事情,与晨起始终没有出现的店主人脱不了干系,即便他一个人做不到这件事,但绝对也牵扯其中。 李玉山回首道:“韩兄,我带着人去前头关隘看看,这里的情况,总要跟火长说一下的,你和阿杳姑娘,还有刘老哥,就留在驿站里,千万莫要乱走动了。” 韩长暮心不在焉的点了下头,他才不会老老实实的待着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一定要探查一番的。 姚杳突然战战兢兢的指着其中一个人,尖着嗓子惨叫:“你们,你们看,那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就是火长。” 一听这话,李玉山再也镇定不下去了,他顾不得什么,疾步上去,掰过那人的脸,顿时惊骇欲绝。 不止他一个人惊骇欲绝,看到那张脸的每一个人,都遍体生寒。 那人正是火长,可已然不是昨日初见时的那般模样了。 他头脚倒悬,脸色青白,双眼瞪得极圆极大,瞳仁凸出,翻着煞白的瞳仁,布满血丝。 他的嘴唇乌紫,牙关咬的极紧,但却咬在舌头上,咬出了一痕深深的牙印儿。 长长的舌头探出牙关,软塌塌的倒盖在鼻尖儿上。 几行暗红色的血从眼角,鼻孔,嘴角倒流而下,蜿蜒过脸颊,一直流到额角。 血已经干透了,显然已经流了很长时间了。 风无声无息的吹过来,吹动这些挂在树上的人。 这些人旋转起来,露出一张张和火长一模一样惨烈恐怖的脸。 姚杳吓哭了,嗷的一声,逃到韩长暮的身后,攥紧了他的衣袖,哆哆嗦嗦的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上头。 韩长暮嫌弃的撇撇嘴,扥了扥衣袖,回头低低讥笑:“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怕。” 姚杳翻了个白眼儿,嘁了一声。 真是无趣到令人发指,她只是装一下柔弱,又没让他怜香惜玉,他这么直白的戳穿干什么。 李玉山心里一片寒凉,连火长都挂在了这里,那别的戍军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他不敢多想,一想就心生绝望。 但不敢想也得想,若是戍军遭遇了不测,关隘出了状况,那他们这些人想要离开,也不会那么容易了,只怕会节外生枝。 他不假思索的带着人,急匆匆的就往戍军驻地赶去。 韩长暮想也没想,也举步跟了上去。 姚杳拉着韩长暮的衣袖,装出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仰起头道:“公子,我怕,别留我一个人在这。” 韩长暮一阵恶寒。 他变了一张脸,匆匆追上李玉山,满脸惊恐道:“李,李兄,我,我有点怕,能不能,能不能跟着你一起去。” 李玉山看了看面无人色的两个人,叹了口气,点点头。 到底是世家公子,虽然吃得了苦,可见血就晕的毛病,确实是神仙也帮不了的。 但戍军驻地那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保不齐比这里还要吓人。 他继续叹气:“韩兄,走吧,一起去看看。” 姚杳松开韩长暮的衣袖,小小的雀跃了一下。 韩长暮诧异的回头,神情一滞。 怎么会有听到可以看到死人,还这么高兴的姑娘? 她的确是个姑娘吗,难道不是男扮女装的吗? 姚杳示威一般挑了挑眉,撇过头去,不理他了。 还没走到戍军驻地,众人就已经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浓,久久不散。 韩长暮的心沉了沉,这样重的血腥气,这里的戍军,怕是凶多吉少了。 大片的阴影投在地上,高高低低的房舍皆大门敞开。 李玉山突然收了脚步,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举目望去,只见门框上,皆头顶倒悬着一个戍军,模样与驿站门口的一般无二。 除了呜呜的风声,整个驻地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 关口上也空无一人,没有戍军驻守。 李玉山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回首道:“快,快走,快回驿站,收拾东西,咱们马上起程。” 有镖师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镖头,难道不报官吗。” 李玉山重重扇了那镖师的后脑勺一巴掌,骂道:“报他娘的官,报了官,他娘的咱们还走得了吗。” 镖师被拍的一个踉跄,讷讷应承着:“是,是,镖头说的是。” 李玉山带着人往回走,不料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他回头一看,竟是姚杳脸色惨白的瘫在地上,手足颤抖不止,竟是站不起来了。 他大吃了一惊,忙折返回来,焦急问道:“怎么了这是,阿杳姑娘怎么了。” 姚杳抖着嘴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韩长暮一脸嫌弃的侧身而立,抬了抬下巴:“这个没用的臭丫头,吓得腿软,走不了路了。”他顿了顿:“李兄,咱们先走,让她在这缓缓,一会就好。” 姚杳吓得都快要翻白眼儿了,一把抱住韩长暮的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抹在他的衣摆上,抽泣不停:“公子,公子,婢子,婢子害怕,别,别丢婢子一个人在这。” 韩长暮一脸黑线,弯下身子,趴在姚杳耳畔低语:“再把眼泪鼻涕抹我身上,我就真走了,让你一个人守着这些尸体发呆。” 姚杳愣住了,愤恨的咬着嘴唇,只流泪不说话。 李玉山心头一软,觉得这丫头真可怜,想了想道:“韩兄,要不,你在这陪一会阿杳姑娘,我们先回去收拾行装,等阿杳姑娘缓过来后,你们再过来。” 韩长暮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一脸犹豫的想了想,看着可怜兮兮的姚杳,点了点头:“也罢,总不能真的把这臭丫头丢了不要了,花了好多银子买回来的,也用顺手了。李兄先过去收拾行装,我们一会就过去。” 其实李玉山原本是想说,他可以把姚杳抱过去,可后来想想,这丫头说是韩长暮的丫鬟,其实是个通房,若是被他抱了,只怕于理不合。 万一这丫头到时候赖上了他,他可要满头包了。 他点了点头:“好,韩兄莫要着急。” 韩长暮应声称是。 见李玉山一行人走远,没了踪影,姚杳一个激灵爬起来,神情如常,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惊恐。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飞快的各自查看起来。 韩长暮走到一个高高挂起的戍军前,背着手仔细端详起来。 他眼风一错,见姚杳一会儿掰了掰戍军的嘴,一会拿起戍军的手仔细查看,他微微颔首,是个谨慎之人。 查看完了这里的十个人后,韩长暮冲着姚杳挑了挑眉。 姚杳十分识趣的把手搭在韩长暮肩上,让他扶着自己,一摇三晃的慢慢往一站走去。 韩长暮低声道:“说说看,都发现了什么。” 姚杳沉凝片刻,条理清晰的慢慢道:“这些戍军舌质颜色正常,嘴边的口涎也很正常,并没有中毒的迹象,但是双手指甲里都有黄土沙石,死前应该是有意识的,遭受了极大的痛苦,看这些人的死状,应是勒死无疑的,是死后才吊在门上的。” 韩长暮自然也看到了这些,继续低语:“这些戍军,虽然不是军中的精锐,但也都是有些功夫的,再加上有弓弩刀剑,除了奇兵突袭,很难将他们全数歼灭,更何况昨天夜里,这里十分安静,并没有其他的声音,绝不可能是外人攻打关隘,能被人勒死,竟没有人呼喊求救,这些戍军死前,一定丧失了呼喊和行动的能力。”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三回 马贼 姚杳点头:“这些戍军关节僵硬,无法弯曲,而夜里很冷,也会加快僵硬的速度,这些戍军应当是在寅初不久遇袭的,也许是喝了蒙汗药之类的东西,才会这么悄无声息的被人勒死。” 韩长暮扶着姚杳慢慢走着,思量道:“能在戍军的饮食里动手脚的,必然是他们熟悉之人,若说此地谁与他们最为熟悉,自然是驿站里的那店主人和那妇人了,不知道他二人究竟是跑了,还是也遭了毒手。” 姚杳突然想起了那个少年,如青松一般的挺立坚韧,心下一沉:“还有孟英,莫名失踪,很是蹊跷。” 韩长暮慢慢道:“即便有他们三人一起,也做不到兵不血刃,更何况这些戍军身上都没有明显的外伤,衣衫也都完整,还是要先从饮食上入手。” 姚杳想了想:“可是现在咱们脱不开身,李玉山又急着要走,没有机会细查。” 韩长暮抿唇不语。 两个人走回驿站时,镖师们已经收拾好了行装,正在将一个个软包袱和箱子捆在马背上。 而李玉山告诉二人,失踪的不止是孟英,还有店主人和那个妇人,孟英的包袱不见了,而店主人屋里的随身物品也都不见了。 韩长暮心里生出一个念头,笃定而清晰的念头。 这三个人是自己走的,绝不是被人胁迫的。 那三道骆驼的足印,就是这三个人离开时留下的。 他转眸望向刘义,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刘义在此地发生变故后,一直很平静,没有什么惊恐和意外的神情。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饱经霜雪,才会临危不惧。 可韩长暮见过刘义刻意掩饰孟英的古怪举动,见过他刻意提醒孟英不要失态。 眼前这变故,刘义即便不是同谋,也一定略知首尾。 他慢慢靠过去,和刘义一起侍弄马匹,嘈杂中,他突然轻轻道:“他们三个走的时候,跟老丈说什么了。” 刘义浑身一僵,如遭雷击,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贵人在说什么,小老儿听不懂。” 韩长暮深深巡弋了刘义一眼,神情如常的笑了笑:“孟英跟着姐姐走了,怎么着也要与老丈这个领路人告个别吧。” 刘义衰老的脸上白的没有半点血色,唇角嗫嚅,半晌抖不出一个字来。 韩长暮始终淡然平静,没有愤怒和逼问的情绪,只是目光有些深,定定落在刘义脸上。 这样的目光,在刘义看来,足有逼迫人心的威力,就像地狱里的光,笼罩住他,顷刻间就能将他的命锁了去。 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走马老者,与一个久居官场,不怒自威的内卫司少使相抗衡,结果不言而喻。 姚杳牵着马走过来,挡在韩长暮和刘义身边,同样挡住了别人的目光。 不过,这样嘈杂混乱的情况下,也没有人会留意到收拾包袱,料理马匹,准备赶路的三个人。 刘义摸了摸,声音艰涩,一字一句吐出来的十分不易:“那是孟英的姐姐孟岚,四年前被人牙子卖掉了,我年初走马路过这里,认出了她,回去告诉了孟英,他就找了来。” 姚杳慢慢问道:“他们是过了寅初走的,三匹骆驼,一大两小。” 刘义震惊相望,若非当时他看着三人离开,确认了旁边没有外人,他会以为姚杳也亲眼所见。 他抖着嘴唇,艰难的点了点头:“是,寅初二刻。” 韩长暮淡淡的逼问了一句:“这些戍军,是他们勒死的?” 刘义忙不迭的摇头,满头霜发凌乱的摆动:“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我送他们走的时候,还,还好好的。” “好好的。”韩长暮抓住了一句漏洞,目光渐深:“你走出去看到了,还是,你听到了。” 刘义退了一步,颓然靠在马匹上,枯瘦的脸颊抽动了两下,绝望道:“我听到那个胡人说,让孟岚姐弟两个在这里等他,他把煮好的羊肉汤给换岗戍军送过去。” 韩长暮心里有了隐约的定论,但到底没有实证,也没工夫查验,本打算再继续多问几句,却看到李玉山催马到了他的近前,大声喊着:“都上马,赶路,韩兄,走了。” 姚杳挑眉,也不知这李玉山是格外怕死,还是与韩长暮格外投缘,这一路上盯他盯的极紧,片刻都不放松。 韩长暮原本是想在此地趁乱离开的,但看李玉山这寸步不离的模样,短时间里是无法离开了。 出了白马戍,再有三四日的路程,便是肃州地界了。 他必须要在进入肃州地界之前,离开镖队。 马蹄声杂乱无章的响起,激荡起一道黄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催马疾驰,赶往关口。 刚刚走出关口,李玉山突然嘘的一声,勒马而立,侧耳细听。 众人纷纷跟着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满眼尽是空荡荡的荒野黄沙,并无什么异状。 韩长暮催马向前几步,极目远眺,脸色沉了又沉,眉心紧蹙。 姚杳跟在他的后头,双眸微微眯了起来,不远处卷起一阵漫天黄沙,已经可以听到细细碎碎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了。 镖队起了一阵骚动慌乱,胯下的马匹也跟着茫然的来回踏了几步。 李玉山脸色突变,调转马头,厉声疾呼:“有马贼,快,快,快退,退回去。” 韩长暮却是蹙眉,一边调转马头,一边侧身对姚杳低语:“像是马贼,一会儿趁乱走。” 姚杳看着慌乱退回到关隘内的镖队,疑惑着低语:“公子,退回来,关门打狗不是会更惨吗。” “......”韩长暮扶额无语。 这边镖队骚动不止,那边关门外黄沙滚滚。 黄沙深处,奔腾而出一群黑压压的马贼。 韩长暮望着这些马贼,实在忍不住惊叹。 说是马贼,实在有些侮辱了马贼这个行业。 这些人虽然来势汹汹,也人数众多,但是却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像是从没吃饱过饭一般。 至于他们手上拿着的吃饭的家伙,阳光下闪着五花八门的寒光,刀枪剑戟棍棒都有,还夹杂着几把豁了口的菜刀,和卷了刃儿的砍柴斧。 韩长暮脸色铁青,察觉到姚杳的目光,转头望去。 姚杳诧异的张了张嘴:“公子,这些,确定是马贼吗?” 韩长暮沉着脸色点头。 姚杳抿唇。 世道艰难,马贼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这些形容落魄的马贼们,连长安城里蹲街角的乞儿都不如。 为首的马贼长得不赖,只是头顶像荒漠,秃透了,胡须反倒如野草,生生不息,长得很是茂盛。 为首的马贼看着不远处的镖队,觉得神清气爽,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他使足了力气高声叱喊,催着马贼们抡圆了大刀纵马冲进关口。 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些人看着来势汹汹,其实只是扎了个徒有其表的架子,半饱的饭吃的久了,手上都虚弱无力的很。 所以,要一鼓作气,抢了东西就跑。 韩长暮和姚杳已经退到镖队的后面,眼见着镖队一字排开,手上端着夹弩。 这寒光凛凛的夹弩一排开,韩长暮的心就沉了沉,这周家到底跟军器监有什么勾连。 姚杳转头望了望韩长暮。 不是说这夹弩是军器监刚刚研制出来的吗,捂得跟传家宝似的,怎么到了这,就成了烂大街了,哪哪都有。 马贼纵马冲到近前,黄沙扑面。 李玉山走镖数十载,见多识广,更是历经了许多次的生死存亡之际,眼前这草台班子一般的马贼,还真放不到他的眼中。 他的手重重挥下,箭声呼啸,箭雨嘶鸣着扑向渐渐逼近的马贼。 马贼手中的刀,还没来得及劈向镖队,就已经有人惨叫着,被弩箭穿透身体,硬生生的带着倒飞出去,钉在地上。 为首的马贼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帮镖队,凶悍起来,比他们更像马贼。 他迟疑了片刻,在被弩箭钉成筛子和饿死之间,选择了向前冲。 他手上的大刀抡的浑圆,在簌簌不停的箭雨中穿梭,身边不停的有人惨叫哀嚎倒下,不知生死,他也顾不得看一眼。 眼看着马贼越来少,地上的血色越来越深重,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缓缓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一声刺耳的尖唳之声突然响起,戳的人耳鼓生疼。 韩长暮抬起头,脸色阴沉的望向高远碧空。 只见高远碧空上,突然出现一只苍鹰,扇动双翼冲着镖队俯冲而下,那直冲云霄。 展开的双翼在镖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越逼越近,浮光掠影般的飞快掠过,又转瞬凌空远走。 还未待众人回过神来,就听见后头传来重重的马蹄声。 这声音与寻常的马蹄声并不一样,声音大且清脆,是铁块与地面重重触碰发出的声音。 伴随着这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地面似乎也跟着摇晃起来。滚滚黄沙漫天遍野的袭来,黄沙深处暗影绰绰。 马贼惊了,忘了向前冲。 镖队也惊了,只顾着回头去看。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四回 跑路 一只羽箭从滚滚沙雾中窜出来,直冲着李玉山激射。 李玉山没有躲避,手上大刀斜劈过羽箭。 当啷一声,羽箭和刀刃重重相撞,随即被斩成两截,弹飞到了地上。 冷寒的箭光在黄土中闪烁。 沙雾散尽,一群马肥人壮的马队显现出来。 为首之人五官深邃,浅棕色的瞳仁里散着凶横的目光,满头长发变成了鞭子,辫尾束着金环,手上提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雪白大刀,挥动起来,刀背上的铁环铮铮作响。 “突厥人,是突厥人,快跑,突厥人来了。”马贼中,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调转马头,拔腿就跑。 还没跑出两步远,一只羽箭破空射来,正中那人的脊背,那人从马背上摔下来,扑倒在黄土里。 这群突厥人足有一百来号,而镖队加上马贼也不过数十人,就更加别提不如突厥人强悍凶勇了。 战局陡转,成了一边倒的杀戮。 黄沙腾腾中,鲜血四溅,头颅横飞,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这里离甘州地界近,路上的烽燧驿站,往来的戍军,也比肃州地界要多上许多,调转马头退到甘州,是最为稳妥的。 李玉山并不打算迎战到底,而是招呼着镖师们,带着马队辎重,且战且走,往甘州方向退去。 马贼也乱了方寸,追着镖队,拼命的往东退去。 韩长暮攥紧了缰绳,催马疾驰,却带着姚杳一起向西边奔逃。 风声从耳畔呼呼而过,他不停的挥动长剑,将追上来的突厥人斩于马下。 他微微侧目,见一簇鲜血溅上姚杳的脸庞,她神情连变都没变,他淡淡道:“趁乱,离开镖队,去肃州。” 姚杳转头一看,镖队和马贼已经被突厥人冲散了,混在一起,分不出来谁是谁了。 果然正是跑路的好时机。 她重重扬鞭,凌空一抽,低声道:“好。” 眼看着二人离镖队越来越远,斜拉里劈过一柄长刀。 叮的一声锐音,长刀被韩长暮的长剑挑开,回头只见十几个突厥人追了过来,他取下背上的长弓,反手就是一箭。 羽箭凌空,穿透最前头的突厥人,翻到在地。 正午的阳光明亮,照耀着这片黄沙漫天的荒野。 二人策马狂奔,身后扬起厚重的土雾和黄沙,渐渐看不清楚镖队的所在了,只有那十几个突厥人,死死咬着不放。 韩长暮弯弓射箭,羽箭连着破空射出,反手再一摸,箭囊已是空的了。 只这一个空挡,一个突厥人追上来,满脸厉色,刀光生寒,飞快的冲着韩长暮砍了过去。 在刀落下的转瞬,韩长暮急急低下身体,趴在马背上,刀贴着韩长暮的面门削过。 突厥人愣了一下,手上的刀猛然一收,转了方向,冲着韩长暮的双腿砍去。 姚杳刚刚挑开一个追上来的突厥人,耳畔细微的风声窜过,她眸光一凉,看到了斩向韩长暮的刀身上的粼粼冷光。 她手腕一抖,一道透明细弱的长丝飞快的缠在了刀身上,狠狠向外一拽。 长刀偏出去数寸,擦着韩长暮的衣摆削过。 突厥人没想到会有此变故,转眼看到柔柔弱弱的汉人姑娘,眸光一凉,冷笑着使劲拽动长刀。 姚杳的力气虽然也不小,但是与突厥人相比,还是不值一提的,顷刻间就被他拽的掉下马背。 她手腕一抖,收了无影丝,手腕在地上一撑,双腿紧紧勾住了马镫,单手执剑,刺向突厥人胯下那匹马的马腹。 剑入马腹,带着一股鲜血飞快的抽出来。 马匹吃痛嘶鸣一声,马蹄子高高抬起,冲着姚杳踏了过去。 而突厥人大怒,紧紧攥着缰绳,手上长刀一抖,斩向姚杳的脖颈。 姚杳松开双腿掉在地上,就地一滚,躲开马蹄子和长刀,随后长剑斜劈过刚刚落地的马蹄。 那马再站不住了,前蹄重重一跪,突厥人从马背上掉下来。 他没料到自己竟被一个小女子逼到了这种境地,既羞辱又暴跳如雷,勾起了他嗜血的杀戮之心,他伸手拦住了想过来相帮的其他突厥人,嘟囔了一句异国话。 那几个突厥人便转身围住了韩长暮。 这名突厥人冷冷一笑,冲着姚杳举刀就砍。 刀还没有落下,突厥人的身子却晃了晃,他低下头,看到一截尖利的剑尖儿探出胸口。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姚杳用无影丝拦下了突厥人的刀,韩长暮得以毫发无损。 他转头又见姚杳遇险,便已摧枯拉朽之时,接连劈砍开几名突厥人,催马赶到时,鲜血染透了靛蓝色胡装,手上的长剑嵌入突厥人的脊背,随即一挑。 突厥人被挑飞了出去。 姚杳感激的一笑,翻身上马,再度催着枣红马一路狂奔。 风像锋利的刀子一样,不停的刮在脸上,黄沙尘土飞扬,衣袂猎猎作响。 有羽箭破空的声音传来。 韩长暮回头一瞧,不足十名的突厥人催马不停,弯弓射箭。 余光里,一直羽箭从姚杳的耳畔飞过,她蓦然起了一身冷汗。 刀剑无眼,但总归又处躲,可这弓箭太多,躲也躲不开啊。 韩长暮二人低下身子,趴在马背上,一边催马狂奔,一边反手用长剑挑开羽箭。 姚杳身下的枣红马蓦然扬天嘶鸣一声,马蹄高高扬起,险些将她颠了下来。 她转头一瞧,一枚羽箭扎在马腹上,血潺潺流出。 她丝毫不敢放松,拔下羽箭,再度催马疾行。 枣红马忍痛狂奔了几步,后头的羽箭开了个头,就像找到了宣泄之处一样,不停的射中马腹。 枣红马哀鸣了一声,栽到在地上,再难以起身了。 后头的突厥人催马疾驰过来。 韩长暮已经调转了马头,疾驰到姚杳身边,探身伸长了手臂。 姚杳抓紧了韩长暮的手,飞身上马,却在马背上转了个身,背对着韩长暮,长剑和无影丝齐出,卷开纷至沓来的羽箭。 韩长暮听到动静,转头只见姚杳的满头乌发,下意识的一愣。 姚杳抽了一口气,平静道:“公子只管往前跑,断后的事情交给我了。” 韩长暮不知道多久,更不知道姚杳到底伤了多少突厥人,只知道身后的马蹄声渐渐消了,也再没有羽箭破空声传来。 他慢慢的放缓了速度,低低喊了一声:“姚杳。” 听到身后没有动静,而靠在他背上的那个人,呼吸粗重,他伸手一摸,摸了满手湿漉漉的水泽。 他大惊失色,以为摸了满手的血,可仔细一看,却是汗水,不由的松下一口气,声音急促的又喊了一声:“姚杳。” 还是没有人回应他,他一下子就害怕了,忙嘘了一声,勒马而立,想下马,可身后的人软软靠着,他又不敢动,只好又喊了一声:“姚杳。” “怎么停了。”姚杳终于应了声,只是声音微弱:“怎么不跑了。” 韩长暮勉力平静道:“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姚杳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低笑一声:“没有,我只是太累了,歇一会儿。” 韩长暮这才放了心,淡淡道:“那就好,我们走慢一些。” 姚杳软绵无力道:“好,咱们去哪。” 韩长暮看了看远方,凝神道:“前头是黒泉驿,还是走快些吧,天黑之前赶到。” 姚杳低低唔了一声,便再没了动静,像是真的累的很了,睡着了一般。 韩长暮催马跑了几步,觉得身后的人晃晃悠悠的,坐的不是很稳当,他想了想,翻出一截麻绳,从姚杳的腰间掏过去,将她和自己捆在了一处,这才放心的催马疾行。 行了半日,山色渐渐更加荒芜,已然没有了半点绿意,入目全是枯黄。 干燥的空气里,满是黄土砂石,连呼吸都带着刺啦刺啦的响声。 天空渐渐阴沉了下来,灰色的层云挡住阳光,狂风里夹杂了湿润的气息。 怕是要下雨了,韩长暮的心沉了沉,一刻不敢松懈的狂催马匹。 天际响起几声闷雷,天还没有完全阴沉,豆大的雨点便猝不及防的砸了下来。 这瓢泼大雨来的又急又寒,顷刻间就将二人浇了个湿透。 姚杳闷哼了一声,醒了过来,摸了摸湿漉漉的衣裳,低低笑道:“出了一身的臭汗,这雨一浇,倒省了洗澡了。” 黄土被雨水浸泡的软绵粘稠,马蹄子踩在上头,一踩一个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 雨水从额上滴落下来,险些迷了韩长暮的双眼,他听到姚杳这话,亦是一笑:“可不是么,还顺带洗了衣裳。” 姚杳想起自己包袱里有一把她做的油布伞,探了探身,身后那人却晃了晃,漫天雨声中传来那人尴尬的声音:“别动,你快把我带下去了。” 她这才察觉到不对,一低头,原来自己和韩长暮捆在了一处,他这是怕她掉下去了,这个人,也没这么冷酷无情嘛。 她心头一暖,笑了笑:“公子,你放开我吧,我拿个东西。” 韩长暮平静了会儿,道:“你拿什么。” 姚杳道:“拿把伞。”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五回 鸿门宴 韩长暮低头,看了看混合着血水,流淌了满身的雨水,莞尔一笑,旋即一脸正色道:“别找了,都湿透了,还找什么伞。” 姚杳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嘟囔道:“还不是怕雨水迷了你的眼睛,真是不识好人心。” 韩长暮愣了一下,淡淡道:“你是怕雨水迷了我的眼睛,没法骑马,把你从马上颠下去吧。” 姚杳抿了抿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此事。 “......”韩长暮捂了捂心口,嗯,有点疼,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那种疼。 姚杳睡了一路,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了一些,再加上大雨倾盆,浇的她浑身湿透,衣裳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实在难受的倦意全无,想了想,便继续问:“前头是有个驿站吗,临来时我查过过舆图,舆图上并没有标注这里有个黑泉驿。” 雨声哗哗,韩长暮的声音被雨声应和的朦胧,不似往日那般冷硬,声音柔软了些:“是个前朝小驿,早已经废弃不用了,破败的狠了,过往的旅人商队也在驿站里歇脚了。” 姚杳沉凝着不语,一般的旅人商队不在黑泉驿里歇脚,可李玉山的镖队不是一般人,若摆脱了突厥人,李玉山调转马头也往肃州来,多半会选择在小驿中过夜,万一撞上了,这一番心思可就白费了。 静了片刻,韩长暮继续道:“李玉山的镖队被突厥人拖住,定然会有所损伤,白马戍离甘州很近,疾行不过一日路程,依他谨慎的性子,会先退回甘州休整一日,再往肃州来。” 姚杳沉默了。 好吧,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好几级呢,他长得好,说什么都对。 韩长暮继续道:“只是这会儿雨下得大,路太泥泞不好走,咱们要走慢些,只怕天黑前到不了了。” 姚杳默了默,觉得好像打了一架,韩长暮变成话唠了。 她静了片刻,道:“反正已经淋湿了,早些到晚些到都没什么差别,慢些走也无妨的。” 就在韩长暮二人赶往黑泉驿之时,李玉山带着镖队,艰难的冲出了白马戍,在退往甘州的官道上,遇到了前往白马戍巡防的戍军。 突厥人抢了东西,杀了人,看到戍军,十分利落的撤回到了祁连山中,丝毫没有接触开打的意思。 李玉山没有提白马戍里戍军的状况,只冲着火长恭敬道:“军爷,小人这一行人是威远镖局的镖队,刚进白马戍,就先后遭遇了马贼和突厥人。” 火长不疑有他,没有追问,点了点头,让他们自行前往甘州修整,便径直往白马戍去了。 李玉山松下一口气,清点了下损伤,货物虽然丢了大半,但好在那几个最要紧的箱子毫发无损。 镖师们多半都受了伤,有轻有重,但万幸的是,并没有镖师丧命。 这样一清点下来,李玉山才发现,韩长暮和姚杳二人没了踪影,他慌了神,大声问道:“韩兄呢,阿杳呢,谁看到他们了。” 镖师们面面相觑,当时只顾着拼命逃命,谁顾得上看别人去哪了,或许是被冲散了,也有可能是死在了白马戍。 听到李玉山这样问,刘义默默低下了头。 他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儿,但走马多年,还是有些巧心思的,在突厥人的铁骑下活了下来。 慌乱中,他是眼睁睁的看着韩长暮二人脱离了镖队,往肃州方向去了。 但他不会说出来,反而有些庆幸,庆幸这两个人走了,他的秘密和孟英的秘密,不会有人揭穿了。 李玉山中还需要韩长暮为他解毒,韩长暮不见了,他的心沉了又沉,惴惴不安起来,却也不敢折回白马戍细查,只好按下心思,先带着镖队退回甘州,再做打算。 他再仔细一看,那一群马贼死伤惨重,剩下的五六个人,竟跟着为首的马贼,也一路跑到了这里,他脸色不虞,大刀在身前一横,横眉立目,怒气冲天的骂道:“你他娘的,还打不打,不打就滚。” 为首的马贼没有退缩,反倒硬气道:“这路又不是你家的,凭啥叫老子滚,要滚你他娘的滚,要打架,老子奉陪。” 剩下的这五六个马贼,个个身上带伤,脸色惨白,没精打采的哀嚎,别说打架了,就是多走几步路,都得瘫在地上。 李玉山被气笑了,怒火也消了大半,骂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要是再跟着我,别怪我不客气了。” 为首的马贼哼了一声,大刀一挥:“走,咱们进甘州城,吃香的喝辣的去。” 李玉山一行人,不疾不徐的跟在马贼后头,走的慢慢悠悠,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 暮鼓声声,如一浪一浪的波涛,缓慢的袭过长安城。 这闭门鼓一响,东西两市的商铺地摊,纷纷开始收拾,准备关门回家了。 秦王府里摆了暮食,不过是一清粥一小菜,外加一碟子馍馍。 谢晦明坐于主座,捏着竹箸,笑了笑:“诸位尝尝,不知道本王府里的暮食,合不合诸位的口味。” 坐于下首的几个男子,纷纷尝了尝,点头笑着。 一个穿竹青色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恭敬笑道:“秦王殿下如此克勤克俭,真令微臣等汗颜。” 说话的正是吏部尚书霍士奇,下了朝,他打发了小厮回府,跟夫人告了假,才敢应了兵部尚书郑彬的邀约,来秦王府中小酌畅谈。这一畅谈,就从午食谈到了暮食。 他私底下抖了抖腿,怕是回去要跪算盘了。 兵部尚书郑彬人如其名,生的文质彬彬,面白无须,双眼狭长,是按照戏本子里文弱书生的模样长的一张脸,但却是实打实的出身军中,与十六卫中的将军们都打得火热。 正因为有了郑彬这个尚书,兵部和统领天下兵马的十六卫共事的时候,渐成扺掌而谈的佳境,议事的时候从没有打起来。 听到霍士奇这话,他弯了弯唇,笑了:“霍尚书此话正是。” 霍士奇就像是坐在了钉子上,有点坐不住了,瞥了郑彬一眼,他听了这人的鬼话来了秦王府,来了才知道,受了邀约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金吾卫的将军李忠和内卫司使夏纪纲。 这阵仗,分明就是要出大事了。 这有事不说藏着掖着的感觉,就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霍士奇如坐针毡。 谢晦明不疾不徐的喝了口粥,擦了擦嘴,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夏大人,还没有皇兄的消息吗。” 夏纪纲一脸难色,这差事不好干啊。 他愁肠满腹的摇了摇头:“微臣无能,还没有汉王殿下的消息。” 谢晦明的脸色沉了沉,他本就生的严肃,黑脸之后,就更是难看了。 夏纪纲看着那张黑脸,本来就寡淡无味的暮食,愈发的难以下咽起来,他吃的噎住了,咬牙蹙眉:“河西一带偏远,消息不甚畅通,昨日,微臣又派了一队内卫出京,全力寻找汉王殿下的下落。” 谢晦明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转眸望向郑彬和李忠,严肃道:“传令沿途驿站之事,就有劳二位大人了。” 郑彬脸色平静,倒是没什么为难的神情,应声称是:“是,微臣早已吩咐下去了。” 李忠捋着花白的胡须,心下踟蹰。 金吾卫统领宫中和京城的巡查警戒,与河西一带的戍军素无往来,他若擅自插手河西军务,只怕会招来猜忌,这个差事,不那么好办。 他犹疑片刻,道:“殿下,此事是否要知会河西驻军,请军中协同寻找。” 谢晦明轻轻放在竹箸,脸色平静,无喜无怒,淡淡道:“不必,军中鱼龙混杂,本王不敢将皇兄生死交付军中,李将军,你只管传令河西一带驿站烽燧,他日若有奏本,本王自会一力承担。” 李忠硬着头皮,应下了此事,心里腹诽不已。 空口无凭的,他日军中对他若真有诟病,他还能真的把秦王推出来挡刀吗? 再说了,他传军令,烽燧驿站就一定会听吗? 见李忠没有推辞,谢晦明笑了笑,他似乎深知李忠的疑虑,从袖中掏出两封信笺递了过去:“这是父皇密诏,还有本王的手令,李将军可便宜行事,不必拘泥于外物,只要尽快找到皇兄。” 李忠看了一眼信笺,封口处的火漆蜡印完好无损,他这才松下一口气。 谢晦明也跟着浅浅舒了口气,这位金吾卫的将军,他用的不那么顺手啊,他心里有些郁结,若是顺手,他又何必留下明证呢。 他转眸望向霍士奇,还是一派平静的模样。 霍士奇却莫名的打了个哆嗦,他听了半晌,都是他不该听的,也插不上手的,心里不由得的直打鼓,想不明白秦王叫他来的用意。 谢晦明严肃道:“霍大人,皇兄出京,必然是东宫属官挑唆的,这些属官,霍大人心里都有数吗。” 霍士奇一脸茫然,心里却十分清楚。 东宫属官是个烫手的山芋,谁碰谁倒霉,他是肯定不会碰的,他可没那么傻。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六回 又一个赫连 谢晦明深知霍士奇是个最善装糊涂的老狐狸,他也不再兜圈子了,手指微曲轻叩食案,言语平静,却有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严:“东宫属官挑唆皇兄擅自离京,陷皇兄于危难之中,皇兄此番回京,也少不得被父皇训斥严惩。”他微微一顿,沉沉望住霍士奇:“霍大人如此犹豫,是想包庇一二么。” 霍士奇暗自叹了口气,汉王刚刚遭了贬黜,又擅自离京,两件事加在一起,秦王终于忍不住了,可现在就对东宫属官出手,是不是太急了些。 他觉得做一个吏部尚书,能够安安稳稳的熬到二品荣休,就很满足了,他打心眼儿里不想卷进这些事里,但宦海沉浮,能够独善其身也是一种本事。 沉凝片刻,霍士奇思量着慢慢开口:“殿下,此事东宫属官自然罪责难逃,但微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回汉王殿下,至于罪责。”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直言道:“微臣以为,至于东宫属官的罪责,当缓缓图之,若是处置急躁,恐惹人非议。” 头一次听霍士奇这般直白的说话,在座的这些人都愣住了。 霍士奇说话,从来都是兜兜转转,说一半藏一半,要人花心思揣摩才能猜得出大概意思的。 谢晦明也同样愣了一愣,转瞬就笑了,笑容简单而舒畅:“霍大人此话,也正是本王所想,本王的意思,霍大人应该也明白,皇兄回京前,大人要拟个条陈出来,先呈给皇兄。” 这下子轮到霍士奇愣住了,拟个定罪的条陈出来,不应该是直接呈给圣人御览吗? 这可是个折断汉王臂膀,肃清政敌的大好时机啊。 谢晦明神色不变,淡淡道:“霍大人拟个条陈出来,呈给皇兄看过后,如何定罪,如何惩处,皇兄心里也能有个数,父皇问起来,皇兄也好奏对自如。” 霍士奇转瞬就明白了,微微颔首,应声称是。 问罪东宫属官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跑不了的,与其秦王自己跳出来得罪人,那倒不如让汉王忍痛挑选,自断臂膀。 当然了,按照汉王那个混不吝的性子,极有可能撒泼打滚儿的不愿意。 若真是如此,圣人也不会容他,那他又凭空添了一桩罪过。 而秦王还能落个贤王的好名声。 一举数得,一石好多鸟,实在是妙。 霍士奇低头,慢慢用饭。 他早知道秦王不是池中之物,又这般的心思深重,汉王危矣。 幸好他从来都持身中正,既不是汉王党,也不是秦王派,从来不干损人利己,更不干引火烧身的事。 即便有一日汉王倒台,秦王上位,那把火也烧不到他身上,大不了就是解官归乡,反正家里那只母老虎早看不惯他做官做的战战兢兢的模样了。 用完了暮食,第二遍暮鼓敲了起来,四人齐齐起身告辞。 深沉的夜色中,大雨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一匹马,两个人,催马疾行穿过雨雾,浑浊的水花在泥泞的路上四散飞溅。 雨幕深处,半截坍塌的黄土墙在风雨中飘摇。 韩长暮抹了一把雨水,大声喊道:“前头就是黑泉驿了。” 姚杳已经被大雨浇的睁不开眼,张不开嘴了,只囫囵着点了个头,心里郁闷不已。 说是天黑时便能赶到的黑泉驿,硬生生的被这场雨给折腾的,后半夜才到。 眼看黑泉驿就在眼前,韩长暮催马更快了几分,说话的功夫,小驿那塌了一半的门就落进了二人眼中。 韩长暮嘘了一声,勒马而立,解开困在腰间的麻绳,翻身下马。 黑漆漆的小驿荒废久了,黄土被雨水浇成深深的泥泞,一脚踩进去就没过了鞋面。 二人没有燃火折子,摸黑进了小驿,借着明亮的雨丝,丝毫没有在前头完整的房舍里停留,反倒摸进小驿后头。 小驿后头是个马厩,旁边枯槁的胡杨树被雨水冲刷的油亮,有些倒伏下来,将马厩的茅草顶子砸倒在地,枯枝散落满地,掩埋在黄土里。 二人对视一眼,把马匹赶进马厩中,从泥泞中扒拉出干枯的枝丫,堆在前头,稍作掩盖。 韩长暮看了看,淡淡道:“你也进去,外头我来收拾。” 姚杳愣了一下,想到自己的力气,想要帮忙的念头转瞬偃旗息鼓了,依言钻进马厩,靠着马匹蜷缩起身子。 顶子上的茅草稀疏,雨滴从缝隙中砸下来。 姚杳踩了踩边儿上的小水洼,暗自叹气。 这可真是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了。 这样淋上一夜,非伤风了不可。 正发愁呢,姚杳眼前一暗。 韩长暮拖着粗壮的胡杨树干过来,横在了她的面前。 喘了口气,缓了半晌,他又拖了些树干过来,交错着堆放起来,在姚杳和马匹面前,堆砌出一堵简陋的墙,那容身之所,成了个不易被发觉的缝隙。 韩长暮歇了半晌,又扔了许多枯枝进去,才浑身湿淋淋的钻进去。 姚杳看了看韩长暮,弓着身子,把枯枝填在他钻进来的地方。 韩长暮愣了一下,摇头忍笑:“那些枯枝,是拢一堆火取暖的。” 姚杳抬头看了眼顶子,又看了看堆在眼前的树干,抿唇道:“还是算了吧,拢火太招眼了。” 其实她是言不由衷,前世培训的消防经验告诉她,在这里拢堆火,无异于自焚。 雨势减消,四围寂静,两个人在潮湿的马厩里坐着,因为地方狭小,挨得极近,湿漉漉的水气直往脸上扑。 冒雨跑了这么久,韩长暮也确实累坏了,靠着卧在地上的马匹,双眼沉甸甸的闭上了。 姚杳身上一阵阵发寒,湿漉漉的衣裳贴着皮肤,冰冷刺骨, 她叹了口气,怕是真的要伤风了,伸手拧起衣裳上的水。 刚拧了一只衣袖,她双眼一眯,猛然转头。 雨停了的深夜里,格外的安静,细微的声音就如同惊雷。 韩长暮也醒了过来,眸光微寒,定定望住前头那几间房舍。 人语渐渐逼近,三道巨大的暗影落在马厩外。 有个洪亮粗犷的男子声音响起:“就这吧,马厩都塌了,就把骆驼拴在这吧。阿岚,你带着英弟去前头歇着,我捡些柴。” 韩长暮和姚杳飞快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握住了腰间的剑。 这把声音耳熟,正是白马戍驿站里,失踪的那店主人。 白马戍里的戍军到底死于谁手尚不可知,但这店主人绝对不容小觑。 韩长暮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心神紧紧的绷了起来。 或许是店主人嫌马厩里的枯枝都被雨水泡了个湿透,不那么容易引燃,他没有去动那些摞起来的枯枝,走到屋檐下,捡了一大捆半干的枯枝,抱进前头的房舍中。 透过枯枝的缝隙,韩长暮看到房舍里的火堆,燃烧的正旺,火苗跳跃,他暗自唏嘘,只觉得身上更冷了。 马厩和房舍离的很近,又不知那店主人的深浅,韩长暮二人不敢交谈,只小心翼翼的打着手势,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实在憋闷的厉害。 店主人的声音洪亮,声声清晰:“阿岚,累了吧,快把湿衣裳烤烤,别伤了风,我把胡麻饼和羊肉汤热一热。” 没有听到孟岚的声音,反倒是孟英笑道:“赫连哥哥做的羊肉汤可是一绝呢。” 韩长暮双眼微眯,原来店主人姓赫连,姓赫连的多半是白兰羌人,数十年前,青海湖被吐蕃人夺了去,不愿为人奴隶的白兰羌人被迫离开故土,迁徙到了河西一带,从逐水草而居,变成了依山居之,垒石为室,或从军或从商,或走马或耕农。 一阵窸窣,孟岚低低的笑声传来,那声音轻松温柔,与驿站中截然不同,仿佛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她笑着开口:“四年不见,阿英已经长大了,姐姐差点没有认出你来。” 孟英的笑像极了孩子,没有忧愁:“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了姐姐,姐姐一点都没变呢。” 孟岚静了片刻,四年光阴,怎么能没有变化呢,她的容颜变了,心性变了,她淡淡的笑了笑:“阿英,姐姐和你赫连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这一路很难走,很辛苦,你,还是回家吧。” 孟英跳了起来,急切的摇头:“不,我要跟着姐姐,我不怕辛苦,姐姐去哪,我就去哪。” 听到这些话,韩长暮想到白马戍那些吊起来的戍军,吊在驿站门口的都是汉人,而吊在驻地门口的,却是胡人,他隐约觉得奇怪。 若说歹人是趁着换岗之际下的手,为何会将胡人汉人分开。 毕竟站岗戍军中,向来都是胡汉皆有,并不会按照胡人汉人分开。 为什么歹人要了戍军的性命后,要将胡人和汉人分开悬挂。 到底有什么深意。 赫连和孟岚又要去什么地方,听起来极远极艰难,莫非是要出玉门关,往西域去。 他转头望了望姚杳,正她的神情从茫然转瞬清明,复又惊诧,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之事,他愣了下,未及深想,就听到赫连的声音传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七回 赫连广博 “阿英,你不如哄哄你姐姐,哄着她答应让你叫我一声姐夫,我就带你一起去。”赫连哈哈笑了起来。 “赫连广博,你胡说什么呢。”孟岚怪嗔了一句。 韩长暮没有看到孟岚的神情,但听到她的音调,想来应当是脸红了。 他想到了与姚杳的头一回相见,是在风荷苑里尴尬的同床醒来,不禁转头,目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应当从来不知道脸红是什么,那样尴尬的境地,正常姑娘早就掩面而逃,或是要死要活的让他负责了,她倒好,还给了他花酒钱。 姚杳被韩长暮这一眼看的莫名其妙,但看出他神情不善,没有丝毫惧意的也瞪了他一眼。 那名叫赫连广博的胡人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沉声一本正经道:“阿岚,阿英也大了,在我们白兰羌人族中,阿英这个年纪,早就是一家之主,该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了,有些事情,也该让他知道了。” 孟英愣了一下,陡然扬声道:“姐姐,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孟岚静了片刻,才凄然的颤声道:“阿英,四年前,我和阿慧被卖给了伊州的一户人家做婢女,可一年前,一群吐蕃人闯进来烧杀抢夺,抢走了我和阿慧,我被赫连广博救了出来,可阿慧却被卖掉了,我打听到阿慧被卖去了白马戍,找了去。”她的声音突然一紧,有不可言说的痛楚:“谁知道,阿慧却又被火长转卖了,听说卖去了肃州。” 她顿了顿,平静了下来:“若肃州找不到,我就去沙州,不管有多远多难,我都要找到她。” “我和姐姐一起去找二姐。”孟英毫不犹豫的扬声道:“不管去哪,我都陪着姐姐。” 赫连广博亦是急道:“我也是,不管去哪找,我都陪着你们姐弟俩。” 雨后的深夜里,窸窸窣窣的木柴燃烧声音格外清晰,房舍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韩长暮直起身子,目光穿过枯枝缝隙,又越过没有窗纸,破破烂烂的窗户,看到孟岚侧身而坐,侧颜清秀而坚毅。 他没有想到此事还有这样的内幕,但即便火长转卖了孟岚的妹妹,也不至于将所有戍军全部杀死吧,除非,除非这件事另有内情,是她刻意瞒了孟英。 他的脸色阴沉,想到了其中可能的内情,越想越惨烈,越觉得所有戍军的下场,其实是罪有应得。 孟岚一时无言,咬着下唇思量许久才道:“阿英,娘独自在家,你和我都去找阿慧了,娘怎么办。” 孟英道:“娘的身子已经好多了,我出来走马,四邻也都多有照应,姐姐放心吧,再说了,我们找到了二姐,一起回家,娘一高兴,说不定病就痊愈了呢。” 孟岚也只好点了点头,轻声道:“也罢,那就先去肃州,能在肃州找到阿慧自然是最好的。” 深幽天幕渐渐呈现出幽蓝色,寒星的冷光暗淡了几分,月色也浅的成了天边一抹浮云。 赫连广博望了望外头,转头道:“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阿岚,你睡一会儿吧。” 说着,他翻出包袱里的厚毡毯铺在地上,又拿了一块厚毡毯裹住孟岚,轻声细语道:“这些日子你也太累了些,好好歇着,咱们到了肃州,一定能找到阿慧的。” 姚杳听着赫连广博这些话,这温柔的模样,跟驿站里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禁唏嘘,这天底下,有多少说的比唱的好听的男人,碰到事情后,都是跑的比兔子还快,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儿。 看这赫连广博,能陪着天涯海角的奔波,甘冒奇险替他们手刃仇家,虽然律法难容但情义无价。 她微微转头望了望韩长暮,也算他们几人倒霉,碰上了内卫司的少使。 不知道这个冷面阎王,遇到这样法无可恕却情有可原之事,会如何做。 房舍中渐渐没了人语,那一堆火烧的极旺,红彤彤的光不停的摇曳。 姚杳看着那一团火光,越看越冷,缩成了一团,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着睡着,头就歪了下来,靠在了韩长暮的肩上。 韩长暮原本也有些迷糊了,肩上陡然一重,他转瞬惊醒,转头一看,不由得苦笑。 他想要挪开身子,又怕弄出响声来惊动了那赫连广博。只好就这么僵着身子,虚虚靠着马匹,熬到了天明。 房舍中有了动静,是赫连广博蹑手蹑脚的起来,给孟岚孟英姐弟俩掖了掖毡毯,才慢慢走了出来。 韩长暮本就睡得不踏实,听到动静,急忙抬头,警醒的望向外头。 大亮的天光落在高大的男人身上,暗影在男人身上拖得极长。 他抱着粮秣出来,慢慢走到马厩前,一边喂着骆驼,一边缓慢出声:“二位在这里躲了一宿,够冷的吧,出来烤烤火,暖和暖和吧。” 姚杳刚刚醒来,听到这话,迷茫的睡意转瞬驱散了个干干净净,目瞪口呆的望着同样震惊不已的韩长暮。 既然早就被人发现了,再躲躲藏藏下去,只能凭空被人看低了。 韩长暮没有起身,只是伸手一推。 哗啦啦一声巨响,堆砌的极高的枯槁树干坍塌下来,尽数砸在了泥泞中,砸的泥土飞溅。 韩长暮和姚杳慢慢走出来,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在脸上,他们有些不适应,眯了眯眼。 赫连广博按住了腰间的刀,警惕的望着眼前二人,冷言冷语道:“是你们。” 韩长暮巡弋了赫连广博一眼,面无表情的缓慢道:“怎么,我是该叫你店主人,还是该叫你赫连公子。” 赫连广博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戾气,手上的刀晃了晃:“看来,你们是都听到了。” 韩长暮空着手,走到赫连广博面前,一叠声的冷笑:“怎么,赫连店主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大雨将四处冲刷的油亮干净,连地上的泥土,都透出清冽新鲜的气息。 这样难得的湿润天气,本应是最适合慢慢悠悠的赶路的,连心神都会松弛下来。 可现下两个男人对峙着,怒火一触即发。 姚杳有点唏嘘。 韩长暮的样貌生的不错,这是众所周知的。 可赫连广博洗干净,刮了胡子,束起头发后,竟然也生的不错。 这两个长得不错的男人,一个疏离清冷,一个端方温厚,要是打起来,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岂不可惜。 她丈量了一下从马厩骑马奔逃,到门口的距离和时间,轻咳一声,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后院儿门口却突然多了两道暗影,孟岚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赫连广博,你住手。” 赫连广博回头,忙按下轻晃的刀,疾步上前,关切问道:“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这里我来料理。” 孟岚摇了摇头,推开赫连广博的手,低语道:“别再杀人了,别再为我杀人了。” 她疾步走到韩长暮二人身边,轻轻柔柔的行了一礼,温和道:“二位是为了驿站里的戍军而来的吗?” 姚杳急了,怎么会有这样急着揽罪的人,别人还没审呢,自己就把什么都供出来了,她焦急的向前一步,正要说话,就被韩长暮给拦下了。 韩长暮沉凝片刻,抿了抿唇,缓慢道:“我们只是路过,在这里避雨。” 姚杳愣了,诧异的望着韩长暮。 他这话的意思,是要放过这三个人了吗。 孟英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对韩长暮抱有敌意的仇视了一眼,大声喊道:“路过,谁信呐,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姚杳轻叹,真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 她笑道:“孟英,我们先来你们后到,照你这个说法,应当是你们跟踪的我们,怎么,你们是心怀不轨吗?” 孟英哽了一下,看着姚杳的脸,莫名的有些羞涩,低下了头,旋即又抬头飞快的指着韩长暮,喊道:“阿杳姐姐,他不是个好人,你不要和他在一起。” 姚杳彻底愣住了。 这孩子的脑回路,清秀的异于常人啊。 韩长暮被孟英气笑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儿,却望着赫连广博道,轻松笑道:“赫连店主,我们可以走了吗。” 赫连广博掂量了一下彼此之间的差距,这两个人显然都是有功夫在身的,而且都不弱,可自己只有一个人,孟岚姐弟俩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他一人难敌四手,终于脸色不善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韩长暮挑眉,牵马出来,翻身上马,冲着姚杳伸出手去。 望着韩长暮二人策马远去,赫连广博下意识的攥紧了双手,额角上的青筋崩裂。 孟岚赶忙上去,舒展开赫连广博紧攥的拳头,温柔道:“赫连,咱们也走吧。” 赫连广博点了点头,眉宇间阴霾不散,叹了口气:“放了他们走,以后怕是会有麻烦的。” 孟岚望着韩长暮二人远去的方向,摇了摇头:“不会的,刚才他们就没多说什么,以后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孟英也跟着劝慰道:“是啊,赫连哥哥,阿杳姐姐是个好人,不会害咱们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八回 都是熟人 韩长暮一只手攥紧了缰绳,一只手捏着块胡麻饼,一下一下的啃着,催马疾驰。 荒芜的山色在眼前飞快的闪过,风声呼呼不停,带着雨后的湿润,寒津津的拍在脸上。 姚杳一只手也捏着胡麻饼,而另一只手没处抓没处握,身子随着马匹颠簸的厉害,她不由的担心自己会被颠下去。 “抱紧我。”韩长暮突然出声,那声音和着风声,呜呜作响。 “啊,”姚杳愣了一下,没有回过神来。 韩长暮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口胡麻饼塞进嘴里,腾出手来拉住姚杳的手,环在自己的腰间,淡淡道:“抓紧了,掉下去摔断腿,我就只能把你扔在这了。” 姚杳的手上还有韩长暮的气息,她愣了一下,听到他这句话,不由的暗自腹诽,明明是一片好心,偏要捧出驴肝肺,这人的嘴太坏了。 她赌气似的吃完了饼,干巴巴的连着咽了几口唾沫,定了定神,才试探的问了一句:“公子,您这算是放过赫连广博他们了吧。” 韩长暮半晌没有作声,催马又疾行了一段儿,才道:“没有什么放不放过,戍军的事,我不方便插手,就让军中自己去查吧,若是赫连广博他们当真有罪,律法自然不会放过他们的,我若现在插手,得罪了军中,反倒不利于咱们此行。” 姚杳嘁了一声。 要不说这人嘴太坏呢,明明就是心软了想要放他们一马,偏偏说的这么正经又无情。 她想了想,道:“若赫连广博他们当真有罪呢。” 韩长暮毫不犹豫道:“有罪当罚,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这没什么可说的。” 姚杳唏嘘道:“可是听孟岚所说,此事明明另有内情,许是他们的确受了天大的委屈,戍军本身也绝不无辜,公子,律法不外乎人情。” 韩长暮愣了下,淡淡道:“若戍军有罪,自然有律法约束,不该赫连广博他们滥用私刑,若人人都觉自己委屈,人人都凭着私心行事,那要律法还有何用。” 姚杳在京兆府中做了许多年,见过许多律法管不了的冤情,也见过许多其情可悯的惨烈,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有的,只是让人意难平的相对公平。 她吁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的就说了出来:“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倒觉得,王爷就是王爷,庶民就是庶民,哪一个小老百姓犯了法,能有王爷府里那么多幕僚帮着出主意,把有罪变没罪,把大罪变小罪。” 一口气说完这些,姚杳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忙着捂嘴,却是已经晚了。 韩长暮阴恻恻的声音传过来:“这话,你说了就便罢了,我听过也便罢了,以后莫要再说了。” 姚杳低低唔了一声,觉得韩长暮是不是有些认同她方才的狂悖之言,才会这样不置可否的放过自己。 还没等她想明白,韩长暮就继续道:“为官者,不该单单只求一个公平,求的应当是让犯法者得以惩处,蒙冤者还以清白,律法得以推行,民众有所教化,让心存歹念者不敢为非作歹,让心存良善者无惧无畏。” 姚杳不知不觉的又抹了一块胡麻饼出来,就着韩长暮这一席话,慢慢啃着,越啃越觉得这话有道理,这块胡麻饼很香。 她不由自主的做了一个让自己都后怕的动作,竟掰下一块饼喂到了韩长暮的口中。 韩长暮愣住了。 姚杳也愣住了。 她尴尬的笑了笑:“那个,公子策马不方便用朝食。” 韩长暮慢慢咽下,微微一笑:“挺香的。” 说完,他更莫名了,觉得这一路上,自己越来越奇怪了,怎么会做出这么多从前不会做的莫名举动,他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说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话。 正琢磨着,嘴里又被塞了一块胡麻饼。 他习惯性的咽下去,耳畔传来姚杳的笑声:“香就多吃点。” 他转瞬莞尔。 想这么多干什么,吃饱了赶紧赶到肃州,才是正事。 他扬鞭催马,一路狂奔,漫天黄土在身后飞扬蜿蜒。 肃州离甘州四百余里,普通的骡马脚程极慢,沿着祁连山的山脚的官道迤逦而行,间或在驿站歇脚,再闷头赶路,总要六七日才能到。 可若是策马疾行,这四百里的路程,不过是一两日便能赶到。 刚刚走到肃州城门外,还未看到那城楼,先看到的却是枯黄和漆黑的山石。 韩长暮牵着马,跟在等候入城的队伍后头,望着满目随风滚动的砂砾,满目萧索荒凉的风景,格外感慨。 他自幼在剑南道长大,蜀中盛丽风光,草叶丰盛绿肥天青,幽雨呢喃繁花婀娜。 是一派与河西截然不同的景象。 验了路证文书,韩长暮二人顺利的入城,按照飞奴传信留下的地址,二人赶到了城西。 入目杂乱无章的房舍,遍地横流的污水,还有衣衫褴褛的汉人和胡人。 一队队的驴驮,骆驼,骡马不紧不慢的挤在巷子里,原本就不宽敞的巷子,越发拥挤,只容一人通过。 赶了一路,又不得清洗的驴骆驼牛马之类的,味道极大,引得蚊蝇围着嗡嗡飞舞,骡马骆驼们则不耐烦的摆着尾巴,甩开细碎的尘土。 韩长暮和姚杳几乎是捂着鼻子穿街过巷,来到了个破旧的胡店前,愣了半晌,看到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孟岁隔,才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姚杳咬着牙兴叹。 虽说是大隐隐于市,可也不至于选这么个破地儿吧,她倒是能忍,可韩长暮能忍吗? 孟岁隔觑着韩长暮的神情,小心翼翼道:“公子,这地方虽破了些,但胜在隐蔽。” 韩长暮环顾了胡店一圈儿,紧蹙的眉心舒展了几分,微微点头,问道:“他们人呢。” 孟岁隔道:“都在楼上等着了。”他看着韩长暮风尘仆仆的疲累模样,心下一叹,道:“公子,不如先歇息半日。” 韩长暮摇了摇头,道:“事情紧急,不能再拖了,走吧,先说正事。” 上了二楼,大堂不算太大,但只有三个人围坐着,倒也不显得拥挤,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三个人齐齐探身去看,正是见过一次的少使,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 少使虽然生疏了些,但小姑娘他们熟啊。 王显一见姚杳,忙热络的上来拍了下她的肩膀,笑道:“姚参军,你怎么也来了。” 顾辰也大跨步过来,重重拍了一下姚杳的肩头,掐着手指头,故弄玄虚的一笑:“阿杳,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不是自愿来的吧。” 陈珪笑眉笑眼的凑过来,文绉绉道:“姚杳,我借给你的书,你看完了吗。” 姚杳愣住了,半晌才拍了下王显,笑骂道:“王显,怎么是你,你那打更的家伙什儿被你卖了换花酒喝了吧。” 抬腿又踹了顾辰一下:“姓顾的,你个老小子这又是坑蒙拐骗了谁家的姑娘,躲债躲到这来了。” 随后看着陈珪皱眉,摆着手道:“你那是什么破书,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四个人说的热火朝天,全然忘了边上还有个重量级的人物。 韩长暮和孟岁隔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四个人忙转过身,一本正经的冲着韩长暮行礼。 行了礼,还不忘挤眉弄眼的相视一笑。 韩长暮暗自哼了一声。 这个姚杳,怎么走到哪都有熟人,分明都是他的属下,却搞得他像是多余的一样。 他尴尬道:“好了,都坐吧。”望了望四人,继续尴尬道:“看来你们都认识了,就不用我再介绍了。都坐吧,坐下说。” 四个人坐于下首,微微低头,一本正经等着韩长暮训话。 孟岁隔贴心的斟了热茶递过来。 姚杳和其他三人对视一眼,看这架势,这训话的时间短不了啊。 韩长暮静了片刻,才沉声道:“都把各自的进展说一下吧。”他转头望着孟岁隔,道:“孟岁隔,你先说。” 孟岁隔清了清喉咙,条理清楚道:“回大人的话,飞奴在莫贺延碛处盘旋,卑职没敢擅入,但就此前的情形看,杨总旗一行人,的确是深入了莫贺延碛。” 说完,他望向了王显。 王显理了理思绪,慢慢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找到了合适的向导,名叫赫连文渊,卑职提出可以付给他八百张茶券作为筹资,请他一同进入莫贺延碛,但他拒绝了,说是天气渐冷,这个时节进入莫贺延碛太过危险。” 临来时,韩长暮遍查了有关莫贺延碛的文献,也知道这个季节进入有多么的凶险。 但是,凶险并不意味着不能进入,前朝也有人在比现下更冷的时节进入莫贺延碛,而毫发无损的走出来。 他手指微曲,轻叩食案,沉凝道:“只怕他是觉得八百张茶券有些少,不足以让他以身涉险吧。” 王显笑了笑:“大人此言正是,卑职正是想问问大人的意思,若是赫连文渊漫天要价,该怎么办。”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九回 不服管 韩长暮思量片刻:“等我先见一面此人再说。” 王显笑着点头应是。 韩长暮转眸望向顾辰。 这人可长了张刺儿头的脸,若没有真本事,可轻易降服不了他。 顾辰连看都没看韩长暮一眼,却望着姚杳笑了笑,懒洋洋道:“卑职没什么可说的。” 姚杳低头忍笑。 刺儿头碰到冰块,可有热闹看了。 韩长暮涵养极好,并没有当场发作,转头去看陈珪。 陈珪圆滑,即便心中对韩长暮再不服气,脸上也不露分毫,虽是笑着,但总归是客气有余,恭敬不足:“程校尉和王友已经在敦煌落脚了,婆娑也留在了沐春身边。” 简单一句,只说了结果,但已经足够了。 韩长暮点了点头:“沐春精明,应当已经与婆娑坦诚布公的谈过了吧。” 陈珪道:“是的,沐春已经和婆娑谈过了。” 韩长暮淡淡道:“那么,传信给婆娑,不论什么事情,只要事关万亨等人,都可以告诉沐春。” 陈珪笑了笑,应声称是。 韩长暮最后望住了姚杳。 姚杳愣了一下,尴尬的一笑:“那个,卑职也没什么可说的。” 韩长暮神色一僵,郁结的吁了口气,转头看了姚杳一眼。 顾辰嘿嘿直笑,冲着姚杳挤眉弄眼:“这才是共同进退的好哥们儿呢。” 姚杳觉得韩长暮的脸阴沉的厉害,而刚才看自己的眼神,也太过深邃了,她不禁唏嘘。 她真不是有意让韩长暮难看的,不过,她也真的是没啥可说的。 总不能让她瞎编吧,她不擅长编瞎话的。 韩长暮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冷声吩咐王显:“明日前查清楚那赫连文渊的情况,一点一滴都不能放过。” 王显平静的点头称是。 韩长暮又道:“好了,你们都先退下吧,孟岁隔留下。” 孟岁隔是韩长暮的亲随,有这一层关系在,韩长暮待他自然亲善,许多机密之事,也只交给他去做。 三人对韩长暮这话没有丝毫异议,不让听不让插手,正好省劲儿了呢。 一边下楼,顾辰一边撇嘴发牢骚:“哼,有了个靠山,就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个校尉当当了。” 陈珪扑哧轻笑:“老顾,你这话说的可不对,阿猫阿狗也得看谁养的,人家可是少使养的,校尉怎么了,总旗也是当得的。” 顾辰嘁了一声,他最是心高气傲,又着实有几分真本事,从来都是瞧不上那些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子弟。 他这般瞧不上孟岁隔,还有一层缘由,便是每年内卫司晋升校尉都是有定额的,原本那个校尉是他的,却半路杀出个孟岁隔,他又要生生等上一整年了。 他早就不愿做这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的暗桩了。 他想堂堂正正的走在阳光下,堂堂的做个内卫司的人。 姚杳起初看到这几个人时,是极度震惊的,她在京兆府中许多年,东西两市和平康坊中的人头是最为熟的。 那顾辰在东市北街底下摆了十几年的算命摊儿,素有半仙儿之称,长得又极好,这十几年不知道哄骗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芳心错付。 姚杳常在东西两市行走,亲眼见到顾辰一句话还没说,只是微微笑了笑,就引得对面银楼里的小娘子们蜂拥而至。 王显在平康坊里打更时,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一团和气样,谁知道办起事来,竟也有这般缜密滴水不漏的时候。 至于那圆滑玲珑的陈珪,她曾在通化坊一户富贵人家里见过,也不知他是有怎样的舌灿莲花的本事,那户人家也是瞎了眼,竟请了他做西席。 几年下来,公子们的学问虽长进不小,可小姐们的芳心也拨动起来,西席自然是干不了了,他卷铺盖卷儿走人,在延康坊设了私塾。 姚杳很钟情的那家羊肉汤饼就在陈珪的私塾旁边,两个吃货常在汤饼铺子里碰面。 她看着这三人,真是唏嘘不已。 什么才叫深藏不漏啊,这三块料才是啊,原以为是沧海一粟,谁料想竟是鱼翔浅底,只待一个时机,便要鹰击长空了。 陈珪那话,越听越不像话,姚杳忙打了个哈哈:“顾大神仙,来来来,给我看个手相,看看我最近是不是犯太岁了,怎么这么倒霉。” 顾辰知道姚杳的意思,他如今在韩长暮手下讨生活,怎么样都是要低头做人的,他乐的哈哈直笑:“你啊,不是最近才犯了太岁,你是一直都在犯太岁。” 四个人在院中坐着,饮茶说笑,很是热闹。 楼下气氛闲适,可楼上却有些紧张了。 韩长暮慢慢啜了一口茶,大叶子的茶水,滋味并不如往日那般香醇,却也别有一番苦涩滋味。 他慢慢品着,抬了抬眼皮儿:“说吧。” 孟岁隔换了个称呼,条理清楚道:“公子,属下从凉州,甘州,一直查到肃州,都没有找到神医的下落,只是隐隐得知,他数月前就启程,去往高昌国了。” 韩长暮的额角有点疼,他想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出了莫贺延碛,就是高昌国了,先找到杨幼梓那一队人的下落吧。” 孟岁隔也只能按下不提,毕竟公事要紧,但韩王妃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从前三五日中,还能有一日半日情形的时候,可现如今,却是已经完全认不得人了。 他心里有些不祥,却又不敢说出来惹韩长暮伤心,唇角嗫嚅,终于把话咽了回去,递过去几页薄纸,沉声道:“京里传来消息,冷少尹已经在所有祆祠里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只等少使回京,便能一网打尽了。” 韩长暮点头,冷临江面上看着纨绔,办事却是最周密不过的了,又有霍寒山在边上相助,万事没有不成的。 他继续往下看。 孟岁隔接着沉声道:“汉王殿下擅自离京,圣人大怒,命沿途驿站烽燧一旦发现汉王殿下的踪迹,马上遣送回京。”他从袖中抽出一份信笺,递给韩长暮:“这是属下誊抄的,公子看看。” 韩长暮一目十行的看完书信,放在灯上燎了,看着信纸慢慢卷了边儿,化为一捧深浅不一的灰烬。 他闭目静了片刻,波澜不惊的缓慢道:“太子被废,秦王分权,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汉王又出了这样的事,若圣人不再如往日那般刻意维护,他渐渐势微是必然之事。此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孟岁隔低语:“公子,汉王生母是王爷的嫡亲妹妹,您的亲姑姑,世人天然就会以为韩王府与汉王是一派的,若汉王倒台,咱们韩王府,该如何自处。” 他欲言又止,其实他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这也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韩长暮入仕内卫司少使,乃是秦王举荐的,可韩王府分明与汉王是血脉至亲,若依常理来论,秦王应当是拼命打压韩王府才对,又怎么会举荐呢。 韩长暮只是一笑,笑容有几分苍凉:“韩王府从来都不涉党争,只替大靖镇守剑南道,抵御吐蕃人,没什么自处不自处的,汉王和秦王,没有不同。” 孟岁隔没有再说下去,换了个话头:“大人,兵部职方司郎中房宽死了。” 韩长暮陡然抬头,目光一寒:“这倒是奇了,布防图刚丢的时候,他没死,怎么这会儿死了,怕是圣人下旨让内卫司察查此案,吓着他了吧。” 他摩挲着杯盏,眉心微蹙:“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京兆府到了府房府,房宽就挂在梁上,仵作验了,确凿无疑的他杀后,挂上去的。”孟岁隔道:“冷少尹传信过来,大理寺和刑部都嫌此事烫手,并没有过问,他已经查到房宽最后去的地方和见得人了,着人监看起来了。” 韩长暮点头,终于露出一丝笑来:“云归是个有主意的,此事我鞭长莫及,就让他先查着吧。” 有一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区区一个职方司郎中,翻不起这么大的浪,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勾结外贼,做出劫走饷银和布防图这惊天一案来。 他的脸上阴霾不散,这桩案子背后,定然牵扯到朝中大员,这个雷,不知道最终会劈到谁的头上。 “还有别的事吗。”韩长暮面露疲累之色,揉着眉心道。 孟岁隔想了想,捋了一遍楼下那三个人这一路上的行径,顿觉简直罄竹难书,不吐不快,他也没什么避讳的了,他们做得出,他就说得出,告状谁不会啊。 他急切道:“公子,顾辰那三人实在太可恶了,这一路上对您冷嘲热讽,差事上也是懈怠的很,公子您过来了,可要好好收拾他们,立一立威才好。” 这委屈的语气,这愤恨的神情,看来这一路上,孟岁隔没少受顾辰他们的气。 韩长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扫心中沉重的阴霾,奚落道:“看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他们仨给怎么了呢。” 孟岁隔摸着后脑,嘿嘿直笑,他也确实是急了些,他受点委屈没什么,说到底还是担心自己公子受委屈。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回 神秘的糖葫芦 韩长暮的眉眼敛的平淡,并不因为顾辰三人的轻慢而恼怒,慢慢道:“他们三个,是杨幼梓一手带出来的,对他的敬服之心深重,如今杨幼梓尚且生死不明,我便接手了他全部的人手,他们心有不服,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他们差事办的漂亮,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无需深究,时日久了,隔阂也就消了。” 孟岁隔点头,心道但愿吧,那几个刺儿头,可不好说。 安排好了这些事情,韩长暮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外头起了风,刮得树影剧烈的摇晃。 这胡店着实有些破了,窗户都关不严实,风卷着一阵阵羊肉香气扑进来。 韩长暮摸了摸肚子,还真是有些饿了呢。 他慢慢悠悠的下楼,一楼大堂空荡荡的,孟岁隔几人都不在,姚杳怕是还在睡着,只有浓眉大眼的店主人挽着衣袖,正往一楼大堂里送着羊肉汤。 见着韩长暮下楼,也见过提前住进来的四个人对他的恭敬模样,忙笑道:“公子这一路可累坏了吧,先喝一碗浓浓的汤吧,胡麻饼马上就好。” 说着,店主人就连汤带肉盛了满满一碗,双手捧着放在食案上。 韩长暮客气的道谢,那汤的香味儿直往鼻子里扑。 他飞快的喝了几口汤,像是刚想起什么一样,问了店主人一句:“那个姑娘住在哪间房。” 店主人愣了一下,汉话说的还算流利:“小人想着姑娘多有不便,就请姑娘住了最西头的那间,多少能清静些。” 韩长暮点了点头,一边喝汤,一边淡淡道:“劳烦店主人去叫姑娘下来用暮食,顺便再送一床被褥过去。” 店主人忙陪着笑脸道:“这可是小人想的不周到了,只想着姑娘好清静,没想到现下火炕还没烧,冷得很呢。” 正说话的功夫,门口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韩长暮抬头一看,只见姚杳拿着一串儿糖葫芦,正一边走,一边扭头跟顾辰说着什么。 还没说完,两个人就笑了起来,姚杳还从红艳艳的糖葫芦上取了一枚下来,递给顾辰。 韩长暮捂了捂心口,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么个没心肝的人,冻死就得了呗,他还巴巴的让人给她送哪门子被褥。 他意难平的轻咳了一声,提醒旁若无人的两个人,大堂里还有别人呢。 姚杳转头看到了韩长暮那张阴沉沉的脸,不明就里。 怎么又生气了,谁又惹他了。 这人上辈子是个蛤蟆吧,这辈子才总是气鼓鼓的。 她忙笑着走过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公子醒了,睡得可好。” 韩长暮看着那张笑脸,有火也不好意思发了,抿了抿唇,淡淡道:“去哪了。” 姚杳继续笑:“老顾带着我出去逛了逛。”她忙着从袖中取出个长长的纸包,搁在食案上,笑道:“给您带的。” 韩长暮没动,淡淡道:“什么。” 姚杳笑了,有小小的得意:“您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韩长暮挑了挑眉,打开纸包,里头是一串糖葫芦,红艳艳的,灯火一照,折出晶莹剔透的光来。 他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挑眉道:“长安城里常见,有什么稀罕的。” 顾辰嘁了一声,望向姚杳,做了个“你看吧,还是我说的对吧”这样的表情来。 姚杳却没有恼怒,依旧拿起糖葫芦放到韩长暮嘴边,献宝似的笑着:“您尝尝,跟长安城里的做法可不一样呢。”见他始终别别扭扭的,她叹了口气,怎么会有这么别扭的人呢,却仍是笑着:“真的,这熬汤的火候极好,既不粘牙也不发苦,您看,这里头还夹了豆沙馅儿呢。” 韩长暮终于无奈的咬了一口,果然,糖皮酥脆清甜,山楂脆爽微酸,豆沙馅儿软糯香甜,这口感,的确不凡。 他终于展颜笑了,接过糖葫芦,边吃边点头:“阿杳,我发现你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头一回来肃州,都能找到好吃的。” 姚杳挑眉笑了,可鼻尖儿却又酸又涩,心里有一点点的钝痛。 她一眼就看到了这糖葫芦,这做法不是本朝有的,本朝的糖葫芦,并不会这么费劲的熬糖皮,顶多撒一层薄薄的糖霜罢了,山楂也不会费劲的剔核,更不会填了豆沙馅儿进去。 这串糖葫芦的做法,是她前世常吃的,那一眼,她像是回到了前世。 卖糖葫芦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说这做法是她娘交给她的,只可惜,她娘三年前就病逝了。 姚杳心里那点念想灭了,如今这个世间,恐怕真的只有她一个穿越来的了吧。 她想了想,也就想通了,转瞬开怀笑了:“公子,您刚吃的那串儿糖葫芦,可是老顾付的银子呢,这可是他孝敬您的呢。” 韩长暮愣了一下,淡淡笑道:“那就多谢顾兄了,让顾兄破费了。” 顾辰尴尬的咧了咧嘴,客气了一句,转手就轻轻捅了姚杳一下,低语道:“我要是知道你这么说,我才不给他买呢。” 姚杳戏谑一笑,转头却见店主人抱着一床被褥过来,忙笑道:“公子那屋窗户是不是关不严,方才公子歇着的时候,我听到窗户刮得直响,是得添床被褥才好。” 听到这话,韩长暮觉得这糖葫芦虽然是顾辰买的,但是也挺甜的。 店主人却笑道:“姑娘可料错了,这被褥是刚刚公子吩咐小人,送到姑娘房间里去的。” 姚杳张了张嘴,有点尴尬。 顾辰一脸深意的看了看韩长暮,又望著姚杳,诡异的笑了。 姚杳有些恼怒,恶狠狠的瞪了顾辰一眼。 不多时,孟岁隔几个人也都回来了。 不知顾辰三人是多少有些忌惮韩长暮,还是在默默打量他究竟有几分真本事,总之是没有再惹什么事儿,都默不作声的用着暮食,十分的安分守己。 用罢了暮食,几人各自回房,韩长暮却偏偏留下了姚杳。 姚杳觉得韩长暮的目光有点深,神情有点怪,很不对劲,她忐忑不安的虚虚坐着,准备情形不对,随时跑路。 韩长暮漱了口,擦了嘴,才敲着食案,淡淡道:“你早就认识顾辰他们三人么。” 原来是问这个,这可没什么不能说的,姚杳蓦然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在京兆府当差的时候认识的。” 韩长暮抿唇:“仔细说说他们三人。”他微微一顿,别有深意道:“这些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姚杳咧了咧嘴,算是一笑:“瞧您说的,只要是您问,婢子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韩长暮冷哼一声,摆了摆手:“行了吧,跟我就别来这套虚的了,说把。” 姚杳喝了茶,润润嗓子,才清亮亮的笑了:“顾辰么,得有四十了吧,嗯,差不多,他在东市摆摊都二十多年了。” 韩长暮惊诧不已,他拿到的暗桩文书里,只有个名字和日常行走的身份,并没有确切的年龄,可看顾辰的容貌,着实年轻,瞧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莫非摆摊坑蒙拐骗只是他的副业,主业其实是驻颜有术? 姚杳看着韩长暮一脸吓呆了的模样,笑不可支起来:“公子没想到吧,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不是后来熟了吗,看习惯了,也就习惯了。”她顿了顿笑道:“他平日里有吃一种丹药,那方子有驻颜之效。” 韩长暮点了点头,示意姚杳继续说。 姚杳笑道:“顾辰看着心高气傲,却是最心善不过的,只是嘴上厉害了些,不肯饶人罢了。他平日里在东市摆摊,碰到不平之事,总是要装神弄鬼吓唬一番,替人讨个公道。” 韩长暮笑了笑,这人的性子倒是有意思,竟比他还要别扭一些。 姚杳喝了口茶,继续道:“至于王显,他老实本分,许是在平康坊打更打的久了,对谁都是十分的客气恭敬。”她慢慢敛了笑容,托着腮,一本正经道:“公子问这三个人,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从前不知道他们是内卫司的暗桩,只是用寻常的眼光去看,如今仔细审视,顾辰虽然清高,但他的确有才,用好了,会是个顶好的下属,王显踏实肯干,也是不错的,公子要留心的,就只有陈珪了。”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正襟危坐着望向姚杳。 她的眼眸很亮,像暗夜里的寒星,照的天地间都黯然失色。 他的眸光渐渐深了。 姚杳并没有注意到韩长暮的神情变化,只是一味的往下说:“陈珪从前是通化坊一户人家的西席,因为和那家的二小姐有了首尾,被轰了出来。这种事儿虽说是两厢情愿的,可一旦事发,男人顶多被笑话几日,但女子的名声就完了,或许连性命都保不住,这件事里究竟谁是谁非,我不好多说,但陈珪总归是图了一时之快,没有替女子多想一分,若真的两情相悦,干嘛要偷偷摸摸,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请了媒人上门,即便被拒绝,后果总没这么严重吧。”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一回 包骋的来历 韩长暮脸色微沉的点了点头。 她这话说的隐晦,但意思他是明白的,这人这件事,做的确实不光彩。 即便他是个冷清疏离的性子,即便在旁人眼中他是最冷酷无情的,可该有的底线和道义,他丝毫不减。 陈珪此人,的确值得商榷考量。 他脸上没有露出分毫波澜,没有接着姚杳的话往下说,反而淡淡道:“听赫连广博的意思,他们要到肃州城来找人,这几日,你要留神他们的行踪。” 姚杳笑着点头,突然蹙眉迟疑道:“公子,赫连广博,赫连文渊,听着这名字,怎么这么像兄弟俩。” 韩长暮起初没有留意到,经姚杳这么一提,他的眉眼舒展开,淡薄一笑:“等明日王显打探的消息吧。” 干坐着说话实在没趣儿,姚杳又摸出一包琥珀桃仁,边吃边说:“公子,您说白马戍的那些戍军,当真都是赫连广博杀得吗,他还会不会有帮凶。” 韩长暮沉默了,二十名戍军和一个人,听起来差距悬殊惊人,可若是一方没有防备,而另一方可以偷袭,也并非不可能以少胜多。 况且看那日赫连广博几人的反应,这件事情的确是他所为,只是有没有别的帮手,却不好说了。 他喝了口温水,这里的水有点点涩的味道,不那么好喝,看到姚杳吃的那么香,他连想都没想,手就伸进了纸包里,拿了块琥珀桃仁,扔到口中,点了点头:“挺香的。” 姚杳愣住了。 说好的高冷霸道总裁去哪了。 她起了个坏心眼儿,故意笑道:“公子,这琥珀桃仁儿也是顾辰掏的银子。” 韩长暮像是没听到这话一样,没有反应,反倒伸手抓了一大把。 嗯,不要钱的东西,吃着就是香。 姚杳受不了了。 河西一带少有这种干果点心,这一包琥珀桃仁儿卖的可贵了,她是舍不得买的,也只有坑一坑顾辰那种深藏不漏的财主了。 可韩长暮那一把,抓去了一多半儿,摆明了是个吃白食的态度。 她不动声色的把纸包抱在了怀里,就要笑着告退,回房慢慢吃。 谁知告退的话还没说出口,韩长暮就别有深意的一叹:“顾辰还真舍得,给你买了这么多吃食。” 这话听着酸溜溜的,姚杳抱着琥珀桃仁,笑道:“人生一大乐事就是他乡遇故知,我们好些年的交情了,吃点喝点不算什么。” 韩长暮挑眉,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放了姚杳回去。 一夜无话,睡凉炕的姚杳,比旁人多了一床被褥,果然睡得暖融融的。 王显公事上很是勤勉,来去皆匆匆,次日的朝食也只是囫囵几口,午食更是连面儿都没露。 韩长暮用罢午食,王显便已经将赫连文渊的事情打听清楚了,匆匆回来,在食案旁束手而立,等着他发话。 韩长暮点了点对面的胡床,道:“坐下说吧。” 王显应声称是。 韩长暮饮了口茶,平静相问:“怎么样,赫连文渊那的事情都打探清楚了。” 王显恭恭敬敬的回话:“是,回大人的话,赫连文渊出身白兰羌族,十年前迁到肃州城,以走马做向导为生,户籍上只有他一个人,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韩长暮露出果然如是的神情,点了点头,示意王显继续说。 王显继续温厚开口:“回大人的话,属下是在一个叫胭脂巷的地方找到赫连文渊的,今日属下又去了那里仔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赫连文渊在胭脂巷有个相好,叫做慧姑娘的,赫连文渊一直在攒银子想替他赎身,可慧姑娘是胭脂巷的头牌,主家要价颇高。” 慧姑娘,姚杳一直静静听着,没有出声,听到慧姑娘这三个字,她猛然抬头,眼波荡漾,孟岚的妹妹,好像就叫做孟慧的,被卖到了肃州城,这个慧姑娘,会不会就是她。 她一抬眼,正望见韩长暮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她沉了沉心神,斟酌一句:“公子,孟岚的妹妹,就叫孟慧,被卖到了肃州城。” 韩长暮赞许点头:“不错。” 顾辰几人皆一脸茫然,不知道韩长暮和姚杳在说什么。 韩长暮又问王显:“你可见到那慧姑娘了?” 王显哀悼了一下他那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够他攒两年了,才忍痛点头:“是,属下去见过了,十七八岁的模样,很明艳的长相,平康坊里的行首,也多有不及。” 韩长暮听到这话,反而有些犹豫了,那孟岚顶多算是清秀,若这慧姑娘果真是她的妹妹,姐妹俩的长相,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吗。 他微微侧身,对姚杳道:“依你看呢。” 姚杳回忆了一下孟岚的长相,微微蹙眉:“虽说孟岚的姿容不如那个慧姑娘,但是血脉不能单单以样貌来分辨。”她想起顾辰曾经替人讨回公道的一件事,转头望着他笑了:“我记得顾神仙曾经断过一桩家事,就是如此吧。” 顾辰皱了皱鼻尖儿,他才不想替韩长暮答疑解惑呢,可姚杳这一声顾神仙,喊的他实在妥帖高兴,便不看韩长暮,只看着姚杳,不情不愿的开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只是偶尔提过一句,你居然还记得。宜阳坊有户人家,正室娘子生了一对儿双生子,一个样貌白皙俊朗,而另一个却面黑如炭,宠妾便以此为据,说这两个儿子血脉存疑,但实际上,这两个儿子都是那老爷的亲生子。” 姚杳心中灵光一闪,一把抓住顾辰的手,急切道:“老顾,那户人家姓什么。” 顾辰叹气,哄人开心的时候就叫顾神仙,不把人当回事的时候就叫人老顾,阿杳这张嘴哟。 韩长暮的目光往下落了落,觉得姚杳的手抓着顾辰的手,很扎眼。 他别开双眼,轻轻咳了一声。 姚杳根本没有察觉到异常,依旧抓着顾辰的手,急切道:“老顾,那桩事可是你的成名之作啊,你不会连主家姓什么都忘了吧。” 顾辰眯眼:“我想想啊。”他转瞬一笑:“姓包,对,姓包,祖上也是出过一任大理寺府正的,只是后来子侄不孝,渐渐败落了。” 姚杳终于明白了在船上时的漏洞出在何处了,太医令韩增寿的宅子就在宜阳坊,与包家是街坊邻里,包骋正是那包家的嫡子,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就见过真正的韩久朝。 韩长暮也听明白了,淡淡道:“是包骋吗。” 姚杳慢慢松开顾辰的手,微微点头:“应该是他,他应该见过真正的韩久朝,但为什么没有戳穿咱们,不但没有戳穿,反而几次出手相助。” 韩长暮摩挲着杯盏,久久不语。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得不防备着点儿。 韩长暮半晌没有说话,但是不耽误顾辰几人围着姚杳咬耳朵。 “阿杳,你路上见过包家的人吗?是那个俊朗小郎君,还是那块黑炭。” “姚参军,你和大人在说什么,什么包骋,什么韩久朝。” “姚杳,这一路上,你们碰到什么事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把姚杳吵的头疼,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韩长暮重重咳嗽了一声,吓得几人都回了神,才神情严肃道:“还有一事,我这次出来,用的是太医署太医令韩增寿长子韩久朝的身份,你们日后要称呼我为公子,不要再称呼大人,莫要叫错了。” 几人齐齐称是。 他深深望了姚杳一眼,才望着王显道:“那主家开价多少。” 王显愣了一下,忙伸出一只手掌,一脸肉痛的晃了晃:“开价五千两,而且慧姑娘随身的首饰衣裳傍身钱统统都不能带。” 听到这话,几人皆是愕然,面面相觑。 这得是什么样的绝色啊,才能开出五千两的赎身钱,今年年初,平康坊里的绝色行首自赎,也不过才花了三千两。 五千两啊,够在长安城里的那些大坊里,买一座上好的大宅院了,够给一个姑娘置办下整套的嫁妆了。 用五千两,买一个迟早都会人老珠黄,姿容不在的头牌姑娘,这不是疯了吗? 韩长暮低头思量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沓子银票,又解下腰间的佩囊,搁在食案上,缓慢道:“王显,这是五千两银票,一会你和顾辰一起,把慧姑娘买下来,并把此事透漏出去,等着赫连文渊上门。”他指了下佩囊:“这里是三十两,你今日去见慧姑娘的银子。” 姚杳瞪着那一沓子银票,眼睛都直了。 这才是世家子弟啊,出手就是阔绰,五千两银票拿出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王显望着银票和佩囊,咽了口唾沫,收好了银票,又只从佩囊里取出十两银子,剩下的推到韩长暮手边,笑了笑:“公子,今日属下去见慧姑娘,只花了十两银子。” 韩长暮对王显的憨厚老实有了更深的体会,平静的把银子推了回去:“胭脂巷那种地方,有钱才能办事,这些银子你先用着,赎了慧姑娘之后,若有剩余,你再给我,若是不足,再来找我报账。”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二回 孟慧 顾辰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阴阳怪气的掸着衣袖:“公子,属下这一身儿可不像个能出得起五千两的有钱公子哥儿。”他嬉皮笑脸的咧着嘴:“属下也没什么好衣裳,不如公子借给属下一身儿,免得属下穿着这么一身破衣烂衫漏了馅儿,坏了公子的大事。” 韩长暮看了看顾辰,听到姚杳说此人已经年近四十了,可看着这风姿不凡的模样,他始终难以相信。 姚杳看着顾辰的样子,笑不可支起来:“顾神仙,你长的这样好,绝世无双的,就算穿一件粗麻布衣裳,也是贵公子。” 顾辰拍了拍姚杳的发顶,咬着牙笑道:“阿杳啊,你这张嘴啊,让人恨都恨不起来。” 韩长暮别过眼,深深抽了一口气,对孟岁隔道:“带着顾辰去楼上找衣裳。” 孟岁隔瞪大了眼珠子,气急败坏的领着顾辰上楼去了。 韩长暮又让王显把赫连文渊家的地址写了下来,交给陈珪,吩咐道:“你去这个地方,想办法拦下赫连文渊,让他没机会去胭脂巷。” 陈珪应声称是,拿着地址出门去了。 韩长暮转头对姚杳温和道:“一会你跟着王显他们一起去胭脂巷,不要进去,就守在巷子口,万一陈珪没有拦住赫连文渊,你就要设法拦住他。” 姚杳点头,偏着头想了片刻,便笑了起来:“胭脂巷里都是美人儿,我可要打扮漂亮点了。” 等到顾辰换了衣裳下楼,姚杳也打扮利落了,两相对视,皆是一愣。 顾辰头戴金冠,身穿一袭宝蓝底儿团花蜀锦圆领袍,那袍子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十分合身,腰系杏黄云纹腰带,他风姿如玉,眉眼如画,恍若谪仙一般显眼。 反观姚杳,一身半旧不新的灰蒙蒙衣裙,看不出是个什么料子,头发乱蓬蓬的,草草捆了两个小揪揪,脸上更是抹了一层黑灰,脏兮兮的看不出个眉眼模样来。 韩长暮正在饮茶,看到姚杳下楼,扑哧一笑,喷了对面王显一身茶水,勉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顾辰指着姚杳哈哈大笑:“阿杳,真有你的,这模样,谁还能看得出来你长什么样啊。” 姚杳一本正经道:“就是要看不出模样来才好。”她望着顾辰,眼中划过惊艳之色,又转头望了韩长暮一眼。 顾辰的底子好,穿这样扎眼的衣裳都这么好看,那韩长暮底子比顾辰更好,穿上这样鲜艳的衣裳,是不是能倾倒一片。 她暗自可惜,明明是个年轻俊朗的郎君,非要打扮成成暗沉沉灰突突的老头,还不如只穿雪白中衣来的好看呢。 姚杳点着头夸赞了顾辰一句:“顾神仙,你这样一打扮,还真是个谪仙人的模样呢。” 顾辰开怀笑着,正要说话,韩长暮却轻咳了一声,听起来好像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慢慢道:“好了,都各自忙去吧。” 看着几个人出门,尤其是那个宝蓝色的背影远去,韩长暮莫名的有点堵心。 原来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艳丽色浓这一款吗? 他揉了揉眉心。 不,她也不算是小姑娘,都十八了,寻常姑娘这个年岁,恐怕孩子都有了。 天刚擦黑,前头飘来一阵阵的饭菜香味儿,姚杳就先行回来了,匆忙的舀了水洗干净脸,打散发髻重新梳整齐,气喘吁吁道:“公子,王显他们把慧姑娘带回来了,的确是她,虽然长得比孟岚好上许多,但眉眼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韩长暮递过去一盏茶,淡淡道:“喝点茶,一会儿人来了,再仔细问问。” 姚杳连诧异都没有,接过杯盏喝了个干净,才反应过来,是韩长暮亲手给她斟了茶,她尴尬的笑了笑,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王显几个人就回来了。 慧姑娘进了院儿,看到院中正襟危坐个年轻人,神情平和却不怒自威,眼神锐利如刀,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 她在胭脂巷里呆了一年,识人认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明白了赎她的这几个人,也是听命行事,应该是此人的随从。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王显走到韩长暮身边,把慧姑娘的身契和贱籍单子一并交给韩长暮,附耳低声道:“阿杳看过了,就是她。” 韩长暮点头,默不作声的看着身契上的孟慧二字,半晌才开口:“你叫孟慧。” “是,奴家孟慧,见过公子。”孟慧的头抵在地上,始终没有抬起来。 韩长暮冲着姚杳使了个眼色,姚杳会意,疾步上前,抬起孟慧的下巴,露出一张芙蓉秀面来。 因为是什么衣裳都是都没有带出胭脂巷,十七八岁的姑娘只穿了素净家常的粗布裙衫,梳了整齐利落的回鹘髻,耳畔脖颈都干干净净的,不饰一物,更显得整个人都雪白娇弱,浅淡弯眉似远山含黛,杏眸轻愁若秋水横波,当真美的倾国倾城。 韩长暮深深叹了一口气,难怪值五千两,这钱花得不冤枉,若是赫连文渊赎不起她,他就勉为其难的留下了。 这样美的惊心动魄的美人,那是祸国殃民的胚子,还是留着祸害自己,就别让她出去祸害别人了。 他愣了会儿,眼见孟岁隔等人看着他的眼神渐渐有些不对,又见姚杳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奚落,还有点鄙视,他也跟着狠狠鄙视了一把自己的见色眼开,淡淡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马。” 孟慧愣了一下,温软道:“奴家父亲早亡,还有母亲和一姐一弟。” 韩长暮几乎可以确定此人就是孟岚要找的阿慧,但他没有打草惊蛇继续问下去,只是点头吩咐了一句:“阿杳,带她去梳洗换衣服,一会儿一起下来用暮食。” 孟慧听到这句话,面露悲戚失望的神色,她以为韩长暮问这些,是想送她归家,原来是她想多了,她是他花了五千两银子赎出来的,怎么可能轻易就放她跟家人团聚。 姚杳带着孟慧上楼,找了自己的衣裳给她,不多时,店主人就送了热水上来,姚杳交代了她几句,便要关门出去。 谁料孟慧一把拉住姚杳,跪在了地上,压低了声音哭道:“姐姐,姐姐,求求你,求你帮我传个信,传个信。” 姚杳心头一跳,弯下身子,佯装惊恐道:“姑娘,你别这样,你是想逃走吗,你可别害我,我要是放你走了,公子会打死我的。” 孟慧泪水涟涟的摇头:“姑娘,姑娘,我不是要逃走,我,我,”她扯下一片裙角,双唇在上头一抿,红艳艳的唇脂就印在了上头,她慎重的塞在姚杳手中,颤声的说了个地址:“姑娘,姑娘,求你把这个送到这个地方去,请他来赎我。” 那地址,正是赫连文渊的住处,姚杳脸上不露分毫,仍旧胆怯道:“姑娘,我们公子可从来都不做亏本的买卖的,听公子说,他是花了五千两银子把你买回来的,你要找人赎你,那公子肯定是要加价的。” 孟慧愣住了,半晌没有言语。 姚杳继续道:“姑娘,你说的这个人,要是有五千两银子来赎你,那不早就把你赎出去了,还能轮得着我们公子吗,看来那人要么没有银子,要么就是没有心。” 孟慧摇头,泪水蜿蜒过脸颊,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短短四年,她受尽了苦楚,先后辗转于许多男人的手,直到遇上了他。 他虽然穷,但目光真挚,她确信,他没有骗她,他心里有她,是一心一意的想要赎她出来的。 只可惜,天意弄人,她还是难逃被转卖的命运。 姚杳暗叹了一声命苦,继续道:“姑娘,其实我们公子很好的,你跟着他,一定不会受委屈的,就不要想别的了。” 孟慧狠狠咬住了下唇,摇头哭道:“不,不,我不要再像个玩意儿似的,被这个人买来卖去,被那个人送来送去,我,我要清清白白的嫁个人,堂堂正正的过日子。” 姚杳像是被孟慧说动了一样,蹲了下来,直视孟慧的双眼,认认真真道:“姑娘,你要是真信得过那人,就等两日,看他会不会来找你,若是你等不来他,再做别的打算,可好。” 孟慧点头,是啊,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都熬过来了,还差这几日吗。 姚杳慢慢下楼,换了孟岁隔在门口守着,其实也无需守什么。想来孟慧是个明白人,很明白如今自己的处境,她这么个身无长物的貌美女子,孤身走出去,无异于送羊入虎口,不知道会引来多少人的垂涎觊觎。 没有万全之策,她是不会轻易逃跑的,呆在这里远比流落在外要安全的多。 姚杳将孟慧给她的布条拿给韩长暮看了一眼,韩长暮淡淡一笑:“找个乞儿,把这个给赫连文渊送过去,等着他来求咱们。” 姚杳笑了,神秘兮兮的凑到韩长暮身旁,低低笑着:“公子,你方才是不是在想,要把这孟慧自己收用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三回 起火了 韩长暮扑哧一下,喷出一口茶,溅的到处都是,脸色尴尬的咳嗽不止,呛得他说不出句完整话来。 姚杳却不肯罢休,继续戏谑低笑:“公子,其实说起来,您的身份家世,收用个美人,不算什么的,您别不好意思啊。” 韩长暮缓了片刻,沉下脸色,一本正经道:“姚参军,你的差事都办完了吗,是最近我给你的脸色太好了,你都敢编排上官了。” 姚杳哽了一下,知道韩长暮这是不好意思了,继续笑着,却也不说话了。 她笑个不停,笑的韩长暮心里直发毛。 他咬牙暗恨,看姚杳这胆大包天的样子,看来她是不怕他了,这可不行,他迟早要狠狠收拾了这个臭丫头,让她知道怕字怎么写。 说说笑笑的时候,店主人爬到高高的木梯顶上,往拴在院子上空的绳索上,挂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五色花灯。 天还有些淡淡的阳光,并没有完全暗下来。 没有点亮的五彩花灯在晚风里摇曳,恍若漫天灿烂余晖坠落了下来。 姚杳望着花灯笑了:“店主人,这不年不节的,挂花灯做什么。” 店主人站在高高的木梯顶端,正在院子正中挂上一只最大的牡丹花状的花灯,回头朗声笑道:“明日就是重阳了,挂点花灯,热闹热闹。” 姚杳诧异笑道:“重阳节不应该是登高远眺的吗,元宵才要挂花灯的啊。” 店主人呵呵笑道:“贵客不知道,咱们这个地方,这个时气,山上冷了,光秃秃的没什么看头,山顶上说不定还下雪了,所以啊,咱们这家家户户,中秋也挂灯,重阳也挂灯,除夕也挂灯,元宵更是要挂灯了,图个热闹喜气。” 姚杳笑眯眯的哦了一声。 逢节日就挂灯,这不就跟她前世那些商家们,逢节日就搞购物节,连光棍节都生生过成了购物节,是一个套路吗? 都是图个热闹喜气,过节嘛,不花点钱,手闲着多难受不是。 姚杳走到院子里,抬着头看灯,阳光穿透薄薄的花灯,五彩斑斓的落在她的脸庞,她的神情有几分迷离。 长安城中每年元宵节,也有灯会,也比这些要美轮美奂许多。 但她从没有机会仔细看过,再华美也是枉然,都不如现下这安安静静的赏灯来的实在。 “等天黑了,这些花灯点燃了,才更好看。”韩长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姚杳身后,也仰头看灯。 剑南道每年也有灯会,也是格外的盛大壮观。 但他不喜欢在人山人海中挤着,更不喜欢那种极致的热闹之后的长久萧瑟。 姚杳被那把冷冷清清的嗓子吓了一跳,慌忙转身,她的个子在姑娘中算是高挑的,但也才刚刚到韩长暮的肩头。 她仰着头,一看韩长暮那张冷脸,她就心慌,磕磕巴巴的笑道:“公,公子,您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我一跳。”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是你走神了。” 姚杳撇了撇嘴,觉得浑身发冷,还是上楼去看孟慧捯饬成什么样了。 用暮食的时候,韩长暮状若无意的安排孟慧和姚杳同住一屋。 就算孟慧不敢轻易逃走,但他也不得不防。 孟慧只愣了一下,便屈身称是。 姚杳吃的连头都没抬,这是她的本分,没什么可诧异和拒绝的。 这时节,天黑的格外早,姚杳倒是想跟孟慧多说几句,套一套她的情况,可孟慧自从情急之下给姚杳递了字条,却被她拒绝了之后,就成了个闷葫芦,问十句能答上一句便是好的了。 姚杳没有再多说什么,熄了烛火,让孟慧睡在炕里,她躺在了外头,一抬头,就看到黑漆漆的天色。 今夜的月色很好,月华没有蒙尘,泛着淡淡冷白的光,浸染了小小的破败胡店,一砖一瓦像染了清冷秋霜。 奔波了这么多日子,终于拨开云雾,初见了一些端倪,姚杳心神放松,很快便睡着了。 子时刚过,更夫慢慢走过街巷。 散落在深幽天幕上的云翳,突然飞快的凝聚起来,遮住了月色星芒。 有轻微的风声急促的掠过空落落的院子,韩长暮陡然醒了过来,抬头望向窗外。 静悄悄的院子里没有人,也没有风,高悬在院落上空的花灯黯然无色,一动不动。 方才那尖利的疾风是从何而来的。 韩长暮一下子就坐起身来,看到不远处突然升腾起点点明亮的火化,在夜空中爆散开来。 他吃了一惊,急匆匆的开门出去,听到隔壁门响,姚杳竟也衣裳齐整的出来,望向火花迸裂之处。 顾辰几个人都纷纷出来了,眼看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起了火,转瞬间便火光冲天,正好将他们容身的这个胡店围在了中间。 韩长暮心一沉,这火来的蹊跷,分明是冲着他们这一行人来的。 他沉声道:“带着东西,咱们走。” 孟慧还在穿衣裳,听到起了火,她慌得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跑了出来。 暗夜里突然就起了风,吹得院落上空的花灯哗啦啦作响。 火势借着风势,烧的极旺,浓烟滚滚弥漫到了整个院子里,十分呛人, 可诡异的是,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被烧透了的房舍坍塌,有人被砸倒后惨叫不停,却唯独他们置身的这个胡店,没有起半点火 反倒是狂风卷着浓烟,在二楼弥漫,迷了人眼。 烟往高处走,韩长暮这一行人要尽快下到一楼,再找出口,免得没有被火烧死,反倒被烟熏死了。 韩长暮平静的沉声吩咐:“孟岁隔,陈珪,去看前门,王显,去后门看看。” 这几人嫌走楼梯太麻烦了,纷纷从栏杆一跃而下。 姚杳看了看身边吓得直哆嗦的孟慧,叹了口气。 这些不讲道义的。 她伸手掐着孟慧的纤腰,纵身一跃,从走廊上轻飘飘的落到了院子中。 孟慧吓得脸色白了一下,看到四围的冲天大火,脸色又更白了几分。 孟岁隔几人探明了外头的情况,也都退了回来,先后躬身道:“外头前后左右都是火,相邻的房舍全部都起火了,咱们,被火闷在里头了。” 韩长暮抬头,滚滚黑烟如同巨龙,在半空中狂卷,遮云避月。 熊熊烈焰将院子围拢起来,四四方方的天际被照耀的明亮极力。 韩长暮平和的脸被火光映照的晦暗难明,他回忆了下后门和前门外的地形,心里十分清楚,这火只是一招而已,若能将他们烧死自然是最好,若不能,门外还定然埋伏了人,只等着他们浴火而出。 那么,从前门冲出还是从后门出,就要好好盘算一下了。 他沉声道:“走,从后门走,后门是一片空地,没有地方藏身弓弩手。” 孟岁隔和王显忙着把浸的湿透的布条分给几人。 几人用湿布蒙着面,姚杳一手紧紧扣着孟慧的手腕,往后门冲去。 火舌沿着外墙烧了起来,整个墙面都滚烫的无法触碰,浓烟滚滚脸上身上扑过来。 几人弯下身子,被烟熏的睁不开眼,只能微微闭着双眼,全靠感觉往前摸索。 刚走出几步远,前方传来簌簌轻响。 几人慌忙停下脚步,却见前方落下几支弩箭,深深扎在地面中。 黑漆漆的夜色下,不知有多少弓弩手,藏身在屋脊上,墙头上和不远处的树梢上,但手上的弩箭,都纷纷对准了这处院子。 姚杳退了一步,与韩长暮背靠背,低声腹诽:“公子,您不是说这玩意儿是军器监刚制出来吗,怎么满大街都是。” 韩长暮沉下脸色,他怎么知道,军器监还捂得跟传家宝似的。 顾辰低低骂了一句:“阿杳,都什么时候了,搞不好就让人穿了糖葫芦了,你还有功夫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几个人背靠着背,形成互为依靠之势,警惕的望向暗沉沉的屋脊墙头。 短暂的死寂过后,又是一阵箭雨落下。 没有射向韩长暮几人,反倒冲着挂在院落上空的花灯而去。 “噗噗噗”几声轻响传来,无数盏花灯瞬间燃烧了起来,而拴在院子上的绳索,就像是被油浸过一般,烈焰滚滚,烧的铺天盖地。 这绳子坚持不了多久,便会化做一张火网,冲着院中这几人迎头落下来。 到那时,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要被烈焰焚身。 孟慧紧紧攥住姚杳的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手心中全是汗水,可指尖却冷的吓人。 韩长暮双眸微眯,望向前门转弯处的墙角。 那墙角又窄又陡,店主人为了防盗,上头刻意扎了许多磨得又尖又利的碎石头,根本待不住人。 但是门外头,一定会有人守株待兔。 他压低了声音飞快的吩咐起来:“顾辰王显,你们俩料理两侧的弓弩手,孟岁隔陈珪,你们俩料理后头的弓弩手,阿杳,你护住孟慧。”他顿了顿,望向正前方那布满尖利碎石的墙头,声音压得又低又稳,丝毫不乱:“我会从那里出去,料理掉外面的埋伏,你们看我的信号。”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四回 傻大个儿 姚杳愣了下。 从那处墙头下去,是最为凶险的,且不说那齐齐对准墙头的弓弩手,只要一冒头,就会被射成筛子,就说要穿过头顶上摇摇欲坠的火网,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她的鼻尖儿皱了皱。 空气中除了焦糊的味道,还有石腊水的气味,石腊水加上弓弩,这是实打实的军里的手段。 军里的手段,自然要用军里的手段来应对。 她把孟慧推到韩长暮身边,笃定道:“公子,孟慧交给你了,门外的埋伏,我去料理。” 韩长暮正要说话,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又是一阵惊呼和惨烈的叫声,隔壁一座二层小楼耐不住火烧,轰然倒了下来。 燃烧着的梁柱砖瓦,正好砸在胡店的后墙上。 后墙上蹲着的几个弓弩手,猝不及防之下,惨叫一声,就被埋在了火海中。 火星灰尘,浓烟四散,呛得人连连咳嗽,韩长暮几人和埋伏着的弓弩手,都没有幸免。 场面顿时大乱了起来,正是趁乱行事的好时机。 姚杳几人不待韩长暮吩咐,便飞身跃起,向各自的方向冲了过去。 弓弩手平日里见到的,都是拼命躲开弩箭的人,哪里见过这样横冲直撞过来的,多少也有些慌,但手上的弓弩还是没有停下,箭雨纷纷落在院中。 后墙上没了威胁,但火却烧的极旺。 顾辰几人极有默契的两人一队,分别掠向左右两侧。 韩长暮揽着孟慧的腰肢,身形不停的旋转,躲避开弩箭。 随后便是墙头上传来刀刃触碰的声音,短促而清脆。 韩长暮一抬头,只见姚杳像一片逆风而飞的雪片,数根半透明的长丝在指缝间垂落下来。 她手腕一抖,柔软的长丝径直碰上一条燃烧的火网。 她一旋身,从火网中钻了过去,随即手上的长丝齐齐绷直,将缠绕在身边的火网尽数弹开。 她的身体软的像一滴水,可以扭曲成任何形状,在火网中飞快的穿行,丝毫没有沾上火星, 潋滟火光映照着她的脸,艳丽而妖异。 她在墙头上略一停滞,便轻飘飘的落了下去。 韩长暮的眸光微微一凉,这身法,看起来很熟悉。 不及多想,他的头顶传来轻微的断裂声。 他慌忙抱进了孟慧,趁着弩箭短暂的停歇,飞快的转身,躲进了前门和墙壁的夹角处,那里,是唯一的火网波及不到的地方,但却是四围弓弩手最一览无余之处。 若非有顾辰几人牵制住了弓弩手,打死他,他都不敢站到这里。 火网终于不堪重负,重重砸在地上,烈焰寻到了更多的宣泄之处,沿着立柱,墙面一直烧上了屋檐。 房门窗户被火舌舔过,顷刻间便砸在了地上。 韩长暮伸手摸了摸前门和墙壁,他所料不错,前门没有起火,但一定埋伏了不少人。 他有些担心,不知道姚杳有几分把握。 姚杳在墙头停了短短一瞬,便有数张弓弩对准齐发。 她叹了口气,身子轻软的划过夜空,如同一簇无影无踪的风,在冰凉弩箭中刮过。 手上的无影丝变得锋利而坚硬,落在弩箭上,发出金石相撞的清脆声音。 十数支弩箭齐齐被拦腰折断,像是被风卷着,擦着她翩跹的衣袂偏离到了一旁,纷纷扑了个空。 她轻飘飘的落地,还未转身回神,面前就有几道刀光,冲着她砍了过去。 她根本是下意识的,手上的长剑便已经挥了出去。 她的剑是无声无息的斜斜劈过去的,剑风就如同手上的无影丝,透明无形却锋利不可抵挡。 那几人发出短促的惨叫,身子远远的倒飞了出去。 韩长暮在院中,听到院外的惨叫,再耐不住性子了,没有等姚杳的信号,一脚就踹开了院门,正望见姚杳手腕一抖,数根无影丝绷直着,卷过蹲在树梢上的几个人手中的弓弩。 他毫不犹豫的拉过孟慧,一手护着她,冲入刀光剑影之中。 顾辰几人也腾出了手,迅速开始砍杀埋伏在巷子口的刺客们。 韩长暮和姚杳碰在了一起,低声问了句:“怎么样,可有受伤。” 姚杳抬眼,仓促轻笑:“你猜。” 周围火势更加猛烈了,街坊四邻纷纷拎着水桶救火,连城中的衙署都被惊动,出动了衙役们前来灭火。 混乱嘈杂中,刺客们失去了将韩长暮一行人全部诛灭的机会,反倒被这一群人斩杀大半,剩下的几个,也身负轻伤重伤,没有了一战之力,纷纷逃走了。 胡店的店主人夫妇俩站在店外,看着烧成了一片白地的小店,终于没撑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着地面哭嚎起来:“我的店啊,我的店,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韩长暮慢慢走过去,塞给店主人一张银票,淡淡道:“这些银子,足够你们再买一间店了。” 店主人展开一看,哭的更加震天动地了:“贵人啊,多谢贵人啊。” 韩长暮被店主人哭的心烦意乱,没什么耐心的冷道:“再哭,我就把银子收回了。” 店主人一下子就闭了嘴,半点不敢哭出声了。 姚杳扶着惊魂未定的孟慧,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 有钱真好啊,从今天起,她也要努力变成个有钱人,想让谁闭嘴,就让谁闭嘴。 顾辰几人也退了回来,孟岁隔低声道:“公子,没有抓到活口。”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韩长暮平静道:“即便抓到活口,也是会服毒自尽的。” 四围的火已经渐渐熄灭了,还有些星星点点的火星,也不足为虑了。 这一场火,烧毁民宅房舍无数,死伤百姓不知几何,皆为了围杀几人,实在太多心狠手辣。 韩长暮望着这一场惨局,不禁恨从心生。 为了杀他,这些人还真是下了血本,大片的房舍都化为焦土,大把人命视若草芥,也在所不惜。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也绝不让这些人逍遥法外。 韩长暮转头看了看狼狈疲累的几个人,淡淡道:“走,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做打算吧。” 几人清点了下随身的物品,最要紧的银子和路引文书都在,也就松了口气。 孟慧迟疑着不肯走,望着成了废墟的胡店,嗫嚅唇角良久,才满脸泪水的转身。 刚走出几步远,巷子口便冲过来个人,茫茫夜色里看不清楚模样。 他跑的飞快,一口气跑到烧毁了的胡店前,也不管那废墟上还带着滚烫的余热,便踩上去扑倒在地,一边扒拉瓦砾,一边悲戚痛苦:“阿慧,阿慧啊,你在哪啊,阿慧,你等等我,等等我,我这就救你出来。” 韩长暮几人顿时停下了脚步,齐齐转头望向那不停扒拉的男子。 王显认出了那人,侧身低语:“公子,他就是赫连文渊。” 姚杳看了看孟慧,又看了看肩头不停抖动的壮硕背影,觉得有点蒙。 这美人的眼神是不是不太好,这赫连文渊看着有点傻啊。 自打赫连文渊出现,孟慧就控制不住的想要奔过去,却被韩长暮一把抓了回来。 她这才清醒过来,她如今是别人的人了。 她泪眼滂沱,望着不停嚎哭的赫连文渊,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果然来了,他没有辜负她,可是,还是错过了。 韩长暮冲着姚杳抬了抬下巴,姚杳会意,快步走过去,拍了下赫连文渊的肩头,笑道:“诶,哭早了,孟慧在那。” 赫连文渊猛然站起来,顺着姚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魂牵梦萦的身影就在灯下。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正要一把抱住孟慧,却不料扑了个空,抬眼一看,孟慧被个年轻男子搂在怀中。 他猜到了这正是买下孟慧的人,心里跟针扎一样疼,有满心的怒火也只能忍着,赔了个笑脸儿:“这位公子,能借一步说话吗?” 韩长暮笑了笑,示威一样搂紧了孟慧的腰肢:“不必了,就在这说吧。” 赫连文渊深深吁了口气,温和笑道:“这位公子,不知可否将孟慧转卖给在下。” “不卖。”韩长暮硬邦邦的吐出两个字。 姚杳忍着笑,险些岔了气儿。 赫连文渊起了个倒仰,险些就一记老拳挥了过去。 他再度深深吁了口气,笑道:“公子尽管开价,在下绝不还价。” “某没有将姬妾卖掉的习惯。”韩长暮端足了纨绔子弟的架势,挑眉笑道:“只有送人的习惯。” 赫连文渊气的一个踉跄,送人,还不如转卖呢。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态度端的谦卑的不能再谦卑了:“不知道公子怎样才会将孟慧送人。” “某刚买的,还没享用,总要用个十年八年吧。”韩长暮淡淡道。 姚杳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连忙摆手,露出了个歉疚的表情,转过身去,捂着嘴无声的笑着,笑的浑身直抖。 顾辰几人也再绷不住了,纷纷撑着一棵在火中幸免于难的胡杨树,无声的笑起来。 赫连文渊是没心情笑的,忍住想要打人的那个念头,平心静气的问道:“公子,在下心悦阿慧,还请公子成全。”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五回 齐聚肃州城 姚杳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连忙摆手,露出了个歉疚的表情,转过身去,捂着嘴无声的笑着,笑的浑身直抖。 顾辰几人也再绷不住了,纷纷撑着一棵在火中幸免于难的胡杨树,无声的笑起来。 赫连文渊是没心情笑的,忍住想要打人的那个念头,平心静气的问道:“公子,在下心悦阿慧,还请公子成全。” 韩长暮蓦地笑了,笑容微冷,挑起的唇角带着戏谑,薄唇抿着,没有说话。 姚杳极有默契的冷嘲热讽起来:“我们公子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要成全你,凭你不讲理?” 顾辰也笑着接口讥讽:“自然是凭他长得丑喽。” 姚杳暗戳戳的冲着顾辰竖了竖大拇指。 被狠狠怼了一下,赫连文渊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是来求人的,总要有个求人的态度。 这一群人看着灰头土脸的并不起眼,但能一把拿出五千两买个人,定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他想要回孟慧,单以财帛恐怕不能成事,还要找些旁的捷径。 赫连文渊愈发的笑容可掬:“在下名叫赫连文渊。”抬头看了看烧成白地的胡店,十分真诚的笑道:“几位是急着找落脚之处吗,这深更半夜的,怕也不太好找,几位若是不嫌弃,可以暂且去在下寒舍委屈一晚,天明之后再找个合适的客栈住下。” 话音尚在,韩长暮十分利落的应下了:“好吧,就叨扰了。” 听到韩长暮答应如此轻松利落,赫连文渊反倒迟疑了,他仔细端详着眼前之人,虽不知姓名不知身份,看上去也是落魄至极的,但通身的贵气却掩盖不住,那种贵气,是久居上位者的傲然清贵,并非寻常商旅该有的模样。 他巡弋了一圈儿眼前这一群人,竟意外的发现了个熟人。 那熟人也看到了他,疾步走到跟前,一脸诧异道:“赫连兄,怎么是你。” 赫连文渊顿时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掉进了个巨大的陷阱里,爬都爬不出来,还有苦难言,抽了抽嘴角,一脸苦笑:“王兄,原来是你啊。” 本来就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王显十分坦然的呵呵一笑:“赫连兄,这位就是我家公子。” 赫连文渊觉得还没有消散的浓烟都扑了过来,呛得他憋的厉害。 他勉强压着被人戏弄的火气,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嘲:“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为何要如此戏弄在下。” 韩长暮一脸的无辜,偏着头冷清浅笑:“不知兄台此话从何说起。” 赫连文渊把满口的牙咬的咯吱乱响,头发若不是有冠束着,早就炸了毛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暴跳如雷的怒火,一双眼睛被怒火烧的发红,一字一句道:“公子说没有戏弄在下,那你为何要买下阿慧。” 韩长暮笑了笑:“某看上孟慧了,买了她是理所应当的,怎么,”他勾了勾孟慧的下巴:“怎么,她是兄台的吗,还是兄台花钱买了她。” 赫连文渊语噎,郁结不已。 王显忙笑道:“赫连兄,赫连兄,你看,你和我们公子都想要孟慧,那就坐下来好好谈谈,在这风口里吹冷风是个怎么回事啊。” 说完,他冲着赫连文渊连着眨了几下眼睛。 姚杳也笑着打了个哈哈:“哎哟,这位大哥,这地儿冷得很,走走走,你家在哪,带我们去暖和暖和吧。” 孟慧掩口打了个喷嚏,也轻柔开口:“文渊,这里实在太冷了。” 赫连文渊疼惜的点点头:“好,先回去吧,回去再说。”他回头冲着韩长暮行了一礼,多了几分客气:“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公子搭救了阿慧出火坑。” 韩长暮摆手:“兄台不必客气,某姓韩名久朝。” 天刚蒙蒙亮,秋霜慢慢深重了,格外的寒冷。 寒风里裹着粗粒的沙石,扑簌簌的打在身上,又冷又疼。 等着进城的商队旅人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了官道深处。 赫连广博骑着骆驼,排在队伍中,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孟英坐在车头。 车帘儿动了一下,露出半张清秀的脸庞,正是孟岚:“广博,到肃州城了吗。” 赫连广博回头爽朗笑道:“这就到了,等着进城呢。” 孟英从没有来过肃州城,头一回看到茫茫漠野黄沙坷砾,甚是震撼,他心生向往,一瞬不瞬的望向前方:“赫连大哥,前头就是肃州城了吗。” 赫连广博笑道:“是啊,进了城,得空你可以逛一逛去。” 孟岚看着孟英和赫连广博,又想到下落不明的孟慧,心里又起了愁绪,轻声道:“广博,进了城,我们去哪落脚。” 赫连广博笑道:“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你们露宿街头的。” 说话的功夫,城门便打开了,戍军守在城门口,挨个查验路证文书。 太阳爬出了云翳,红彤彤的光芒落在等待进城的队伍上,和队伍一起,缓慢的向前挪去。 昨夜的一把火,几乎烧光了半个城西,那些原本就破败到摇摇欲坠的房舍,坍塌成了大片大片的白地。 许多无家可归的人成了流民,有些人在废墟上找了些能用的东西,搭起简陋的窝棚,勉强容身。 等着官府来救济盖房,显然是不太切合实际的。 有些人也想得开,房舍原本就要塌了,烧了就烧了,幸而地皮尚在。 只要人没事儿,还有两只手可以干活帮工,早晚还能重新盖起一个家,盖得比原先的更要结实耐用才好。 眼看着就要入冬了,滴水成冰的冬日里,窝棚显然是住不长久的,如此一来,离着废墟不远处的一大片房舍,就成了香饽饽,一夜之间被烧的房倒屋塌的百姓,纷纷在这里赁屋暂住。 民风淳朴的肃州人,并没有借这个机会发财,赁屋的人多了,房资却没有涨,更有心善的,见这些人实在可怜,又身无长物,更是免了房资,让人白住,权当日行一善了。 在此地赁屋的人家多了,从前赁屋的那几个人,反倒不那么起眼了。 听着院里院外熙熙攘攘的动静,屋里的人都没出来看上一眼,赁屋的人不由的有些奇怪,打听起来。 知道内情的四邻忙笑着解释:“这屋里住的是小两口,做朝食的,起早做生意的,这会儿怕是刚回来睡回笼觉呢。” 赁屋的人家顿时手脚轻了许多,生怕闹出大的动静,惊动了人家。 屋里的人并没有睡,只是听着外头的动静,没有出声罢了。 三个壮汉躺在炕里头,年轻姑娘跪坐在炕上,十分利落的给他们清洗伤口,上金疮药,包扎。 伤口血淋淋的翻着,金疮药撒上去,痛的壮汉冷汗直流,却咬紧了牙关,没有喊一声痛。 料理干净后,年轻姑娘看着三个人,发愁道:“大哥,死了那么多弟兄,还让他们跑掉了,咱们怎么向少主交代啊,这件事儿,可是少主瞒着圣主做下的,回头查起来,圣主不会放过咱们的。” 其中一个稍显清秀的壮汉点了点头,也是满脸的愁苦:“是啊,大哥,这事成了倒还好说,可偏偏没成,少主就算想保下咱们弟兄,也保不住了啊。” 脸上斜着包了一圈儿细白棉布的壮汉啐了一口,低声骂道:“真他娘的邪性,哪来那么厉害的小娘子。”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疼的龇牙咧嘴:“大哥你看看,你看看她把我看的,他娘的,让我以后怎么着媳妇。” 络腮胡壮汉看着仅剩的几个残兵,心里一阵阵冒寒气,他以为只是杀几个人,就像从前那样,更别说还埋伏了那么多弓弩手,就算不成,也不会死伤惨重。 谁知道那小娘子那么厉害,也不知道使得是什么暗器,来无影去无踪的,那些弟兄的脑袋就飞了。 后来冲出来的那个小郎君更是个杀神,一只手还护着个人,可砍起他的那些弟兄们,就跟砍蜜瓜似的,红彤彤的血飞溅出来,他看着都胆寒。 他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道:“好了,都别说了,这些日子就在四妹这里养伤,没事别出去晃荡,少主那里,我去说。” 也只能是这样了,三人没有意见,默然无声的点了点头。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一短一长一停歇。 听到这个动静,几人松下口气,年轻姑娘忙着去开门,迎进来一个同样年轻的后生。 他把担子担进屋里,翻出了各种伤药,缓了口气道:“昨夜那事闹得太大,城里戒严了,只许进不许出,正挨家挨户的验户籍文书呢。” 几人面面相觑,这事竟闹得翻天覆地了吗,连官府都惊动了吗。 年轻姑娘忙着收拾起染了血的布条衣裳,放到炭盆里烧了,镇静道:“大哥,幸而咱们赁屋的时候就想到了,要不然,还真是没地方躲呢。” 络腮胡壮汉点点头,相互搀扶着下了炕,看着年轻姑娘和后生挪开炕上的大柜。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六回 终于见面了 两个人揭开毡毯和炕席,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后生点了个火折子,道:“大哥,我先下去,你们跟着我,让四姐在屋里守着。” 这几个人纷纷鱼贯而入,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后生就从洞口爬了出来。 年轻姑娘拽着他的手,把他拽出来。 二人合力,将大柜挪回原位,从外面看,看不出任何端倪,才松了口气。 姑娘低声问了一句:“都安顿好了。” 后生点头:“放心吧,万无一失。” 折腾了半宿,才在快要天明的时候睡了个安稳觉,韩长暮这几人都起的迟了些,收拾利落走出来的时候,日光都有些刺眼了。 韩长暮以手遮眼,望着院子里一棵挂满了果的柿子树。 红彤彤的果子沉甸甸的压在枝头,个个都有拳头大,阳光一照,格外的水润剔透。 他毫不客气的伸手摘了一个,拿袖口蹭了蹭,就往嘴里塞。 身后突然传来冷笑:“不告而拿是为偷。” 他头也不回的笑了笑:“那你就把我扭送官府好了。” 赫连文渊哽住了,觉得在厚脸皮这件事上,他遇到了强有力的对手。 姚杳绑着头发出来,正好听到这一问一答,扑哧笑道:“扭送官府好啊,扭送了官府,你就更别想要回孟慧了。” 赫连文渊一想到这件事情,就气的额角突突直跳,心口都是疼的。 这些人给他设下了圈套,逼着他跳下去,他还不能反抗,还得像供祖宗一样供着他们,哄着他们。 不能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和他们同归于尽喽。 赫连文渊都快憋出内伤来了,可偏偏还是有人不肯放过他。 顾辰靠在门边儿,吐出一枚瓜子壳,皮笑肉不笑的奚落:“不啊,扭送官府了,你不就能名正言顺的跟孟慧私奔了吗。” 陈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眉笑眼道:“然后我们公子再来个千里抓人,你们俩生死不弃,啧啧啧,好一出大戏。” 赫连文渊都快气吐血了,转身进了厨房,端了一大盆热腾腾的肉馒头,搁在地上,眯着眼道:“要么饿死,要么毒死,自己选吧。” 韩长暮挑眉,率先捡了个最大的,啃了一口。 姚杳嫌烫,咬了个小口,徐徐吹着,轻嗤了一声:“毒死,毒死也比饿死好。” 进城的人格外多,赫连广博一行人在城外足足排了一个时辰,才顺利的进了城。 进城之后才得知,昨夜城西有人故意纵火,一夜之间烧毁了半个城,官府下了净街令,所有人都暂时不能离开肃州城。 赫连广博三人面面相觑,急急往城东赶去了。 净街令一下,街上的车马行人都稀少了,马车一路狂奔,停在了一处简陋的院子前。 赫连广博还没敲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姑娘清亮亮的笑声,听来有几分熟悉。 他恍惚了一下,进门时还在想怎么会有姑娘,等看到姑娘,便愣住了,指着院中的人怒吼一声:“怎么是你们,你们,你们跟踪我。” 这院里啃着肉馒头说笑的,正是韩长暮一行人。 姚杳笑了:“别逗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分明是你跟踪我们。” 赫连文渊疾步上来,惊喜的望着赫连广博,连声疾呼:“大哥,大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你,你是怎么过来的?”他指着跟在赫连广博身后的孟岚姐弟二人,问道:“大哥,他们俩是谁啊。” 这下轮到姚杳吃惊了,她的手一抖,险些把肉馒头都到地上,张了张嘴:“你们俩,还真是兄弟俩啊。” 韩长暮与姚杳对视一眼,挑唇微笑。 猜的还挺准的。 赫连广博来不及跟赫连文渊解释那么多,指着韩长暮和姚杳,疾言厉色的问道:“二弟,他们,他们俩怎么会住到你家里来。” 赫连文渊微微蹙眉,听起来赫连广博与韩长暮等人,像是有深仇大恨一样,但这件事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他急匆匆道:“大哥,这件事我再慢慢跟你说,你先跟我说说,他们俩是谁啊。” 话未完,众人身后传来哐啷一声,齐齐回头去看,只见孟慧失魂落魄的站在屋门前,手上的铜盆砸在地上,水泼了满地。 她双眼怔忪,泪流满面,唇角嗫嚅着颤声:“姐,姐姐。” 这一声儿惊呼,让姚杳所有的假设都成了真,她得意洋洋的冲着韩长暮飞了个眼神儿:“怎么样,我都猜对了吧。” 韩长暮撇撇嘴,没有理她,只转过头去,看着孟岚和孟英飞奔过去,三个人相拥而泣。 这哭声极压抑克制,饱含沧桑和百孔千疮,蕴藏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哭了不知多久,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而赫连文渊和赫连广博也没有相劝的意思,反倒站在一边,说的很是热闹。 韩长暮几人被晾在一旁,倒也不觉尴尬,只是那盆肉馒头,下去的飞快。 顾辰吃的肚圆,重重咳嗽了一声,道:“那个,赫连文渊,你这屋子怕是不够住了吧。” 人家兄弟姐妹相见,情难自已的痛哭一场,也是人之常情,偏偏这群人这么不识趣,要来添乱打断。 赫连文渊转头,狠狠的瞪了韩长暮几人一眼,道:“灶房有热水,有清粥,自己吃去。” 分明是厌恶愤恨极了的神情,偏偏却要忍着供着,赫连广博大奇,他记得他这个弟弟的脾气,并不比他好多少,怎么数年不见,性子反倒是改了呢。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文渊,这是怎么回事。” 赫连文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赫连广博连连点头,神情越发的阴沉似水,也将他与韩长暮二人相识的经过,讲了一遍。 两相一对,兄弟二人得出一个结论,这一行人不好惹。 既然不好惹,偏偏又惹上了,那就得坐下来好好说道说道了。 赫连文渊拿了几个小杌子,请这些人坐下,到了水斟了茶,看着韩长暮,神情忌惮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想了又想,觉得既然韩长暮二人对大哥的事情装作不知情,他也就没有必要再提起,便缓慢道:“韩公子,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想用孟慧逼我随你们进入莫贺延碛,对吗。” 韩长暮挑眉,淡淡道:“不是逼,是请。” 赫连文渊吁了口气:“那么,韩公子说说请我同去莫贺延碛的条件吧。你应当知道,八百张茶券,是不足以令我以身犯险的。” 话音方落,孟慧便一把抓住了赫连文渊的手,低低叫了一声。 他反手拍了拍孟慧的手背,让她放心。 韩长暮笑了笑:“八百张茶券,再加上孟慧的卖身契,不知道够不够请赫连兄以身犯险一回。” 赫连文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沉思片刻,慢慢道:“不知道韩公子要去莫贺延碛做什么。” 韩长暮摇了摇头:“恕在下无可奉告。” 赫连文渊眯着眼笑道:“韩公子不是一般的客商,莫贺延碛里也没有值得买卖的珍品,韩公子若不明说,在下也恕难从命。” 韩长暮静了片刻,沉声低语:“我们这一行人进入莫贺延碛,不为行商,只为找一样东西,至于找不找得到不好说,但是,给赫连兄的筹资一文钱都不会少,至于找什么东西,我只能说,若是找不到,朝廷动荡,百姓流离失所,边境危矣。” 赫连文渊脸色一变,望了望赫连广博,郑重其事的冲着韩长暮拱了拱手,道:“若是如此,那么,在下应下此事便是。” 孟慧一把抓住赫连文渊的手,还没有说话,泪就流了下来。 她是一心一意的想要与他厮守的,可是若这厮守要用他去冒天大的风险来换,那她宁可不要。 赫连文渊笑道:“阿慧,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有把握。” 赫连广博十分清楚自家弟弟的本事,这个时节进入莫贺延碛,的确凶险了些,但也不是毫无生机,他凝重叮嘱起来:“二弟,你既然答应了,那就赶紧准备吧,早去早回。” 赫连文渊望向韩长暮,笑道:“韩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韩长暮点头。 二人走到了柿子树下,压低了声音。 “韩公子,并非在下信不过你,若是在下折在了莫贺延碛中,或是韩公子你,没能全身而退,那阿慧的身契,该如何交给我。”赫连文渊低声问道。 赫连文渊能够在西域商路上名声鹤起,自然是有他的本事的,但这份缜密的心思,就让韩长暮赞叹。 韩长暮平静相望:“出发之前,我会将孟慧的身契连同那八百张茶券,亲手交给赫连广博。” 赫连文渊愣住了。 他静了片刻,才诧异问道:“韩公子就不怕我中途逃走吗。” 韩长暮没有说话,他的神情平静似水,目光澹澹落在赫连文渊身上,有着让人心生安稳的信任。 那双眼看的赫连文渊心惊肉跳,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就依韩公子所言吧。”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七回 准备 韩长暮眉眼舒展的淡淡一笑:“我信得过赫连兄,把身家性命交付与你,也希望赫连兄信得过我。” 赫连文渊嘁了一声,有火发不出,只能咬着牙冷嘲热讽,算是出一口恶气:“韩公子使得好手段,就不用假惺惺的说什么信任了吧,你给我银子,我把你们安全的带出莫贺延碛,仅此而已。” 韩长暮无所谓的挑眉,他原本就是个冷清的人,只看中目的和结果,无所谓用什么样的手段,无所谓被人非议,只要达到目的即可。 他漫不经心的一笑,和赫连文渊一前一后的回到众人中。 陷阱也好,圈套也罢,威逼利诱赫连文渊也认了,反正是心甘情愿的跳了进来,那该做的准备就要准备起来了,总不能真的要钱不要命吧。 他提笔写了一张单子,交给韩长暮,毫不客气道:“这些东西是进莫贺延碛需要用的,三日内准备齐全,咱们就可以出发了。” 韩长暮细细看了一番,临来时他也翻看了典籍,这些东西里,有些典籍里有记录,有些却是全然陌生的。 他心里有了底儿,这赫连文渊应当是去了很多次莫贺延碛了,备下的东西十分齐全,他转手把单子递给姚杳:“阿杳心细,这些东西就让阿杳去买吧。” 那张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姚杳一看就眼晕。 她也认字,也会写字,可她前世写了近三十年的简体字,看现在的这些繁体字,都像火星文,她要眯着眼睛分辨许久,才能从那些扭曲的笔画里,认出这个字是啥。 太费劲了,多看一眼她都受不了,想要自戳双目。 她闭了闭眼,舔着脸把麻烦推了回去:“公子,您看咱们初来乍到的,对城里的情况也不熟悉,不如就辛苦赫连公子亲自去买,让王显和顾辰跟着帮忙拿拿东西。” 说着,她把单子推到赫连文渊手边儿,又冲着顾辰使了个眼色。 顾辰心领神会的眨了下眼,笑着应和:“阿杳说的对,属下正好沾着赫连公子的光,逛一逛肃州城。” 韩长暮扶额无语。 不知道这俩人究竟是天生的懒汉,还是天生的妖孽,才会如此的一拍即合的默契,让他这个只说了一句话的人,该怎么往下接啊。 既然说不出什么来,那就用银子来说话吧。 他拿出一沓子银票,轻轻放到单子上,一并推到赫连文渊面前,呵呵的笑了笑:“赫连公子,不如就这样吧,这些银子若是不够,你只管说。” 赫连广博低头看了眼那一沓子银票,极快的用手捂住,难以掩饰的震惊从笑容中漏下来:“行,好说好说,都好说,我们兄弟俩就把这事办了,不用麻烦那二位兄弟了。” 赫连文渊扑哧一声,喷了满地的茶水,瞪着他哥,说不出话来。 赫连广博斜了赫连文渊一眼,那眼神儿像是在看傻子,两根手指敲了敲银票,压低了声音:“你见过这么多钱吗?” “......”赫连文渊无语。 他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个亲哥哥,还有见钱眼开的毛病,为了这么点钱,就把他给卖了。 赫连广博撇嘴。 想多了不是,才不是他见钱眼开呢,就他这个亲弟弟,还真不值这么些银子,倒找钱怕是都没人要。 他的目光深邃,飞快的掠了韩长暮一眼。 看这位冤大头一掷千金的做派,还有心深似海的模样,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啊。 幸好他弟弟是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若是个娇娇怯怯的小娘子,还真是要担心会被这冤大头卖了。 用完了朝食,赫连文渊兄弟俩揣着大把的银票,带着孟英一起,出门采买用品。 孟岚姐妹二人四年未见,有太多的私房话要讲,早捧着一碟子瓜子,坐到炕上手拉着手说体己话去了。 姚杳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儿,又进屋里转圈儿,莫名的有些焦躁,是丢了东西的那种焦躁,她的睡袋啊,戳破了十个手指头才缝出来的羽绒睡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该死的纵火犯,这可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门突然被推开,“咚咚”两声闷响,一股呛人的灰尘被砸了起来。 姚杳吓了一跳,转头只见地上多了两个一人多高的大包袱,扬起的灰尘里,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 “公子,孟岁隔,你们这是,绑了两个人回来?”姚杳被灰尘呛得直咳嗽,捂着嘴诧异道。 韩长暮也捂着嘴,听到姚杳这话,他一个踉跄。 这个人脑袋里都装了点什么,想法怎么这么异于常人呢。 他挥了挥手,等灰尘散尽,看清楚炕上目瞪口呆的姚杳后,他才淡淡开口:“这是我和孟岁隔找来的鹅毛,你看看能不能用。” 姚杳张着嘴,原本就挺大的杏眼瞪的圆溜溜的,抽了抽嘴角:“啥,这,都是鹅毛?” 孟岁隔皱着眉头,把粘在韩长暮身上的鹅毛挑出来,塞到佩囊里,跟着大家伙儿的叫法,点头道:“阿杳,公子说你会做那个,那个什么睡袋,原本做好了两个,胡店起火的时候没有抢出来,都烧了,这不,我和公子又给你找了这么些过来。” 姚杳狐疑着打量起韩长暮,像是头一回认识他一样。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入微了,这不能够啊。 韩长暮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缓慢道:“这么多鹅毛,足够你给每个人都做一件了吧。” 姚杳踉跄了一下,脸色格外难看,差点跪下了。 她就说他是白骨精给唐僧送饭,没安好心呢,合着他在这等着她呢。 她愣了半晌,摊着两只手,一脸的难色:“公子,这个,我只有两只手。” 韩长暮背着手走出去,天光落在他的脸上,他高深莫测的笑了笑:“这院儿里可还有两个能做针线的呢,肯定比你做的好多了。” 姚杳对着屋里的两个大包袱望而兴叹,最后终于没法子了,去求助了孟慧,先是问清楚了布行在何处,扯了合用的料子回来,又量了几个人的身高尺寸,和孟岚姐妹俩没日没夜的铺鹅毛,做针线。 熬的眼睛都红了,总算在出发当日的的早上,把东西都赶了出来,虽然粗针大线了些,但好歹能用,比没有强。 赫连文渊掂了掂轻飘飘的睡袋,漫不经心的轻嗤一声:“这玩意儿能顶什么用,带着还累赘。” 姚杳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顾辰却跳了起来,冷笑一声:“嘿,我这暴脾气啊,又没人逼着你带着,嫌累赘你就别带。” 赫连文渊皱着眉头,笑了笑,伸手就把睡袋扔到了地上,砸的灰尘飞扬。 孟慧却走过来,拍了拍睡袋上的尘土,又学着姚杳的样子,把睡袋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尽量压得又扁又实,用布包的紧紧的,最后只剩下很小的一块儿,塞在了赫连文渊的褡裢最深处。 她攥着赫连文渊的手,眸光沉静若水,含着温柔的情意,笑容温婉:“这是奴跟着阿杳姑娘学着亲手做的,文渊公子带着吧,算是安一安奴的心。” 赫连文渊瞬间变了长脸,笑的几乎开出一朵花来:“好好,那我就带着。” 姚杳撇撇嘴。 这一把狗粮都吃的太猝不及防了,撑死个人了。 赫连文渊又检查了一遍行装,走到韩长暮面前,神情平静道:“韩公子,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随时可以出发了,我答应韩公子的,已经如约做到了,不知道韩公子答应我的,什么时候可以做到。” “赫连公子放心,我不会食言的。”韩长暮挑眉,望了孟岁隔一眼。 孟岁隔转身拿过两张薄纸和一叠茶券,交给赫连广博。 韩长暮淡淡道:“这是八百张茶券,还有孟慧的身契和贱籍单子,有了这两样东西,她就可以脱了奴籍,重立良籍了。” 此言一出,赫连文渊和孟慧诧异的对视一眼,显然没有料到韩长暮会如此轻易的就交出这两样东西。 孟慧喜极而泣,进了一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连声道谢:“多谢公子大恩大德,奴没齿难忘。” 韩长暮忙退了一步,面无表情的侧身躲开孟慧的跪谢,言语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只是交换罢了,当不得一个谢字。” 赫连文渊见韩长暮果然说到做到,如约交出了孟慧的身契和贱籍单子,也是大喜过望的,可他拉不下来脸道个谢字,听到韩长暮的一番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姚杳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这男人好面子起来,还真是别扭的令人发指,跟这样的人说话,真是别扭的能少活十年。 她赶忙上前,扶起孟慧,笑容娇俏:“你这一个谢字哪里够。”她若有所思的掠了赫连文渊一眼:“你啊,还是好好嘱咐嘱咐他,让他平平安安的把我们带回来,才是真的道谢了。” 孟慧扶着姚杳的手站起身,低声笑了笑:“文渊公子就是脾气坏了些,可心却是好的,咱们汉人总说的那句,刀子嘴豆腐心。”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八回 方盘城 姚杳却并不很认同这句话。 刀子嘴豆腐心那叫心口不一,专往人的心窝子里捅刀子;刀子嘴刀子心那叫心狠嘴毒,害起人来从不手软。 哪一个都不是好相处的。 赫连文渊的脸色好看了几分,抬头看了看天,碧空高远,浮云淡薄,只有些微风拂面,是个赶路的好天气。 他拍了拍马背,面无表情道:“好了,走吧,趁着天早出城,还能在天黑前找到歇脚的地方,再晚了,就只能露宿了。” 几人利落的翻身上马,赫连文渊和孟岁隔打头,韩长暮居中,姚杳慢悠悠的跟在后头,王显和陈珪则一前一后,驱赶着驮着行装的驼马队。 至于顾辰,顾辰是个刺儿头,不安分的策马前后打转,也没人多说他一句。 赫连文渊回首,破败的小院儿依旧破败,与他从前每一次走马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走出万里黄沙,有人望眼欲穿,等他归来。 孟慧站在门口,万般不舍的痴望良久,直到风过树冠,枯叶簌簌而下,一行人再也看不见了,她才慢慢走回院中。 这一行人的路证文书都齐全,再加上赫连文渊人头熟,在城门口时,满是打招呼的人,都在好奇怎么都这个季节了,赫连文渊还跟着商队出远门儿,看这架势,这一行人是打算在路上过年了。 好奇的人多,连戍军也跟着多问了几句,哪里还顾得上仔细验看文书,出城几乎毫无波澜。 驼铃声声,驼马队刚走出二里地,飞扬的灰尘还没散尽,孟岁隔就打开了笼子,放出一只飞奴。 飞奴双翅一展,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儿,陡然振翅,向一个方向激射而去,渐渐化作一个微弱的白点,在天空中留下一道淡白的涟漪。 片刻过后,飞奴划过碧蓝高空,落在孟岁隔的肩头,双翅抖了抖,不停的轻啄他的脸颊。 赫连文渊大奇,他可从来没见过带着飞奴进莫贺延碛的。 韩长暮策马赶了上来,望着飞奴刚刚飞过去的方向,沉声问道:“赫连兄,那个方向可是方盘城。” 自从出了肃州,赫连文渊就慢慢收了散漫之心,神情也多了些严肃:“不错,正是方盘城。” 韩长暮沉凝不语,慢慢摩挲着手腕上的楠木珠串,静静思量起来。 原本杨幼梓一行从肃州出来,沿着官道可以抵达玉门关,为何后来要转到方盘城,而从方盘城传回的消息,辎重车队并没有进过方盘城。 姚杳策马而至,同样望向那片荒芜。 她前世对那片神秘莫测的荒芜了解不多,所知全来自玄奘法师所著的那本《大唐西域记》,如今看来,是完全不够用了。 韩长暮想了想,侧身低声问赫连文渊:“赫连公子,方盘城外,是不是有不用进城,就可绕过玉门关,直接进入莫贺延碛的法子。” 赫连文渊的双眸一冷,满心的疑惑不解。 这些人分明路证文书齐全,为什么满心惦记的都是偷渡,为什么不肯安安稳稳的走官道。 官道上是有狗,会追着他们咬吗? 他骑着马,凝神望住远方,有几分迟疑道:“有是有,可是韩公子,路证文书俱全,为什么要绕过玉门关,白白多走那许多路。”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韩长暮神情严肃道:“赫连公子,我们要找的,是一队在莫贺延碛失踪的车队,这只飞奴,曾经带着车队的求救信回京,所以,我们要跟着这只飞奴的路线,进入莫贺延碛,才有可能找到车队。” 赫连文渊是个明白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韩长暮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没有退路。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扬鞭指向远方,简单一语:“往北走,趁夜趟过葫芦河。” 韩长暮点头,没有过多的询问,就跟着赫连文渊,一路向北。 姚杳追上韩长暮,压低了声音问道:“公子,为什么此行不能惊动戍军。” 韩长暮双眸微眯,眸光阴冷,是姚杳从未见过的狠毒,他缓慢道:“阿杳,我们这一路上,遭了多少伏击,戍军中,并不完全值得信任。”一路同行至此,他的心神松了松,对姚杳莫名的推心置腹起来:“况且,饷银和布防图的丢失,必然有戍军和朝中勾结,所以,此行一定要隐秘,不能打草惊蛇,才有可能达到此行的目的。” 想到在楼船上的遭遇的水贼,那吊在白马戍里的戍军,想到前几日差点被做成烧烤,姚杳就不寒而栗,忙不迭的点头。 她打了个寒噤,低声道:“公子,楼船上,周家的护卫用的是夹弩,火攻时用的是石脂水,那夜刺客围攻胡店,用的也有夹弩和石脂水,这两样东西,可是军里才有的。” 韩长暮也想过其中关窍,无非就是周家和军器监勾结,搞到了一批夹弩和石脂水,但那夜的刺客就来的蹊跷了,他们的行踪隐秘,这些刺客是如何知道的。 这些刺客究应当与周家没有关系,若周家想要对他们下手,在船上岂不是最容易得手的时候。 又怎么会放任他们下了船,如同滴水入海,藏匿无形。 他满心的不解和疑惑,只觉这事情千头万绪,就像暗地里还有另外一双手,与朝中无关,与军中也无关,这一双手推动着这些事情,一步步向着未知的方向发展。 他脸上不露分毫,平静的摇头:“先慢慢查着吧。”他突然转头看着姚杳,目光深沉:“不过阿杳,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总要跟我说一说,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 姚杳习惯了韩长暮随时随地的逼问,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如常应对了,坦然的笑了笑:“公子别问了,我既然知道,自然有知道的门路,不说也有不说的难处,问了也是白问,何苦呢。” 韩长暮挑眉一笑,不再多说,催马疾驰。 姚杳却渐渐慢了下来,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若有所思。 顾辰在后头看了二人许久,见韩长暮追着赫连文渊而去,他才催马上前,揣着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转手递给了姚杳,笑了笑。 姚杳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老顾,你这个喝法,只怕还没进莫贺延碛呢,就把补给都喝完了,到时候,你就等着渴死吧。” 顾辰不以为意的笑道:“怕什么,前头不是葫芦河吗,补点水就是了。” 姚杳抿嘴,话中有话:“老顾,你从前没来过这,怎么会知道舆图上都没有的一条河。” 顾辰神情不变,漫不经心的笑了:“阿杳,你从前也没进过莫贺延碛,怎么知道要做那么奇怪的东西来御寒。” 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哈哈的笑声震动云霄。 哒哒哒的马蹄声清脆响亮,在这条早已废弃的荒凉小路上传的极远。 夕阳的余晖慢慢暗淡下来,四下里起了冷冷的风,卷着黄土沙砾,将那点微弱的光弥漫的朦胧,像是染了蒙蒙灰尘。 晚风吹过路边一丛丛的沙棘丛,黄土沙砾在细弱的叶片中滚动。 黄沙迷人眼,暮色渐渐降临。 一截古朴的矮墙渐渐在黄沙中显出模样,随着马蹄声逼近,那座城的轮廓露出端倪。 灰突突的砖块和黄蒙蒙的土墙格外逼仄,墙角下一丛丛沙棘丛是这暗沉沉中唯一的亮色。 方盘城里住的多半都是玉门关的戍军家眷,因为相互之间都格外熟识,盘查的反倒比别处松散的多,有外来人陡然进城,也惹眼至极。 韩长暮一行人是打算隐藏行迹的,故而没有进城的打算,但天还未黑透,夜也不够深,是没有法子悄无声息的渡河的。 他们一路向北,绕到了城后,找了个背风之处等着,等着天黑。 荒凉的小路上,没有人走过。 甘州城里。 汉王谢孟夏自从偷偷出京后,一路上隐姓埋名的赶到了神往已久的甘州城,便彻底放飞了自我,在城中买了个大宅子,又大肆买入小厮婢女,住了下来。 他在甘州城里住了十天,逛完了城中每一家出名的青楼妓馆,一掷千金留下了响当当的名声。 连着逛了十天,他终于不满足于流连烟花柳巷了,跟何云的弟弟何彩一商量,干脆一掷千金,哦,不,是带着数十家丁,抢了十几个年轻貌美的胡姬回来。 过完了打砸抢的瘾,谢孟夏心情大好,撩起衣角,极快的穿庭而过,往内宅走去。 说起来谢孟夏也三十好几了,虽说府里养了不少美婢,但不是抢的就是卖的,偏偏没有半个是正经迎娶的,他还是燕王世子的时候,谢棣棠就替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头发一把一把的往下掉,从他十六岁起,就开始相看名门贵女,相看到三十好几,正妻没娶上,来路不明的妾室倒是养了几十号,气的谢棣棠怒其不争的骂起来,再也不管他的婚事了,谁爱嫁谁嫁,没人愿意嫁,他就守着他那一屋子妾祸害去罢。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九回 可怕的谢孟夏 谢孟夏这样的逆子,亲爹都不操心他的婚事了,他一个没了娘的,旁人自然也不过问了,从此没人管了,他乐的个逍遥自在,整日里呼奴唤婢的好不惬意。 “殿下,哦,不,公子,小人查点过了,一共是三十三个,全是胡姬。”何彩碎催一般跟在谢孟夏身后,笑眉笑眼的回禀,他是个伶俐人,自从离开了长安城,跟着这个不靠谱的主子,走上这条离家出走的漫漫不归路,他就改了称呼。 “都是多大的。”谢孟夏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当时只顾着抢人了,根本没看清楚这些胡姬的模样和年岁。 “有六个是清倌人,最大的十八,最小的十三,还有十六个最大的也才二十五六岁,模样也都还不错。剩下的就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了。”何彩脑子清楚,记性又好,看什么都是过目不忘,再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只说一遍,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说的分毫不差。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那种。”谢孟夏回头,张口就骂:“你昏了头罢,抢半老徐娘回来做什么,再风韵犹存,也是老了,看不得了,哪有小胡姬水灵,我收来干什么,当祖宗供着么。” 何彩打了个磕巴:“那,那要不都打发到前厅做杂活。” “做什么杂活,多十几张嘴,我不得养着啊。”谢孟夏不耐烦的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开玩笑,他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那怎么办。” “都砍了罢,留着也没啥用。”谢孟夏毫不留情道。 何彩一个踉跄:“公子,都砍了,十好几口呢。” 谢孟夏停下脚步,望着何彩道:“是啊,都是人命哈,杀人太多也不太好哈,那要不,都赏你了,你领回家当祖宗供着。” 何彩踉跄着退了一步,连声道:“不不,不,小人,小人无福消受,要不,要不还是找个人牙子,发卖了罢。” 谢孟夏微微挑眉,弹了弹指尖:“嗯,也好,还能挣点回来,以后是死是活也不是我的罪过了。” 他疾行了几步,猛然想起些什么,回头指着何彩,神秘兮兮道:“你,去,那个,把之前买回来的歌姬舞姬都叫过来,跟她们说,今儿个我高兴,伺候好了,有赏,那个,那些好看的胡姬,都洗干净,换上前几日我让人新做的衣裳,用晚膳的时候送进来。” 何彩眨巴眨巴眼睛,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转身忙活去了。 这些胡姬们被抢回来后,都塞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宽敞房舍里。 突然拉出来,明亮的阳光照在眼睛上,她们不由自主的抬手遮掩,人还有些发蒙。 谢孟夏早早备下了孔武有力的使唤婆子,这会儿正好用上,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架着一个胡姬,往混堂走去。 粗糙的大手十分有力的钳着她们的手臂,让她们跑也跑不了,其实谢孟夏是多虑了,这会就算让胡姬们跑,她们也不会跑的,跑出去能怎么样,也是同样的前途未卜,同样是以色侍人。 这座宅院原本的主人是个苏州商人,在甘州城走马行商,年岁大了,跑不动了,就将宅子卖掉,回苏州养老去了。 宅子修的极有章法,园子里有层峦林立的太湖石,池水从石顶倾泻而下,池边种的有茂林修竹,芭蕉樱桃,沿着廊檐种了各色花木,修剪的极有风姿。 只可惜这时节,樱桃掉光了叶子,芭蕉光秃秃的,各色花木只剩下了空落落的枯枝,唯有那片竹林还有些绿意。 可谢孟夏从不去竹林里逛,嫌林子里阴气重,怕一脚踩上蛇。 他住进来后,在廊下挂了一排精致的鸟笼子,养了各色珍奇鸟雀,不赏美人儿歌舞的时候,他就逗逗鸟,比在长安城里过的有趣多了,也自在多了。 一丝一缕的白烟儿从紧闭的门窗逸出来,推开混堂大门,一股热浪扑面而至。 混堂里分立两边儿,站了数十个胡姬。 一个年长的婆子点了点人数,见人都到齐了,便挥了挥手。 旁边的婆子纷纷上前,剥去胡姬们身上的衣裳,扔到一旁。 胡姬们纷纷惊呼一声,忙抱紧双臂,羞怯的瑟瑟发抖。 “叫什么叫,像是谁没看过似的。”年长的婆子上前,走到那群小媳妇们中间,仔细验看起来。 只有一个名叫般弱的胡姬没有惊呼,她虽然神情如常,但是也抱紧了双臂,只是不是和旁人一样羞怯,而是正好站在了窗缝边上,冷的直哆嗦。 那几个婆子看来是经常验看胡姬的,手上十分有章法,看手看腿,看脸看牙,看胳肢窝看脚后跟,看的仔细。 一阵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般弱后脊梁发凉,她哆嗦不停,皮肤颤栗,起了一身细密的小疙瘩。 那婆子已经走到那般弱身前,抬起她的手臂仔细验看。 般弱被看的直发毛,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又起,想躲却又躲不开,只好低着头,任由人家看了个遍。 那婆子在般弱身上看了个遍,最后看了看她锁骨上的胎记,摇了摇头,万般可惜道:“骨相不错,但身有疤痕,不配侍奉主人,就在内宅做个粗使丫头罢。” 听得此话,般弱顿时偷偷松了口气。 终于可以逃脱以色侍人的命运了,做个粗使丫头,也总有出头之日吧,总要好过做姬妾千百倍。 夜色渐深,用罢晚膳,酒足饭饱的谢孟夏斜倚在贵妃榻上,身上搭了件姜黄色中衣,堪堪露出一双赤足。 贵妃榻旁侧跪着个胡姬,长发湿漉漉的散着,只齐胸裹了一条素白长巾,纤细的胳膊伸出去,素手在谢孟夏的腿上,不轻不重的按着。 谢孟夏半眯双眸,手搭在胡姬光洁的肩头,轻轻叩着,十分入神的听着婉转清扬的琵琶曲。 何彩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的走进来,行礼道:“公子,人带来了,验身嬷嬷仔细验看后,就剩下十八个了,挑剩下的都安排在内宅做粗使丫头了。” “十八个,也不少了,都带上来罢。”谢孟夏没精打采的挥了挥手:“叫她们都退下罢。” 琵琶姬们如蒙大赦,纷纷抱着琵琶,跟在下人身后,鱼贯而出,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何彩重重击掌三下,十八个胡姬赤着足,浑身湿漉漉的走进来,在墁地的金砖上留下一个个小巧的足印。 这些胡姬局促不安的站着,身上只裹了一袭素白轻纱,散下来的长发上还带着水珠,滴到肌肤上,有些凉。 谢孟夏眸光如刀,惊艳的在胡姬们身上扫来扫去,最后疑惑道:“我今日亲自带回来的呢,怎么就剩一个了,那个骨相绝佳的呢。” “哦,那个,验身嬷嬷说,她身上有疤,打发去内宅做粗使丫头了。”何彩忙道。 “有疤,那还真是可惜了。”谢孟夏想了想,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反手一指他今日骑马带回来的另一个胡姬,眯着眼笑道:“你留下侍奉,其他人先回去,明晚再来。” 其他胡姬皆默默松了口气,有些不忍的望向那胡姬。 那胡姬惊恐的浑身哆嗦,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来的时日不长,但却日日在青楼妓馆里厮混,虽然一掷千金,但却凶名赫赫,侍奉过他的胡姬,非死即伤,若非时候他总要掏一大笔银子作为补偿,这般做派,哪个青楼妓馆也不会容忍他这么久的。 胡姬心里清楚,这位看起来貌美面善的公子,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可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她想象不出,但只看今晚他羞辱她们这些可怜人的做派,就坏到了极致。 谢孟夏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一把攥住胡姬的手臂,将她拖到床榻旁,塞到床榻深处,放下帐幔,眯着眼笑道:“躺着,别动,不然,你就没命了。” 胡姬一个哆嗦,脸刹那间就白了。 谢孟夏冲着何彩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屋子,走到廊檐下,低声道:“问明白了吗。” 何彩点头:“她们这一批方家女眷,都是从不同的人家抓来的,彼此间都不认得,像是有人刻意为之的。” 谢孟夏微微蹙眉:“她身上有什么疤。” 何彩道:“属下都问清楚了,她左边儿锁骨那有一处青莲状的胎记,拇指大小。” 谢孟夏疑虑重重道:“方灵运小女儿的尸骨,是不是前日已经烧了。” 何彩道:“是,死无对证了。” 谢孟夏点点头:“好,明日一早,让她来侍奉我更衣。” 何彩挑了挑眉:“属下明白,殿下,别让美人等太久哦。” 谢孟夏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何彩的背上,笑骂道:“你是嫌我死的太慢吧,去,把那个谁谁谁给我叫过来,那美人我消受不起,便宜他了。” 何彩撇了撇嘴:“有贼心没贼胆儿。”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谢孟夏大吼一声,作势要踹何彩。 何彩逃得飞快,笑道:“没说什么,殿下赶紧歇着吧,属下这就叫人去。”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十回 般弱 她们这些人,说是这位公子抢来的,其实是强买强卖来的,花了银子,若他还没花的舒心,只怕自己要受罪了。 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可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她想象不出,但只看今晚他羞辱她们这些可怜人的做派,就坏到了极致。 谢孟夏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一把攥住胡姬的手臂,将她拖到床榻旁,塞到床榻深处,放下帐幔,眯着眼笑道:“躺着,别动,不然,你就没命了。” 胡姬一个哆嗦,脸刹那间就全无血色了。 谢孟夏冲着何彩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屋子,走到廊檐下,低声道:“问明白了吗。” 何彩点头:“问明白了,她刚来的时候,也就一两岁,是跟着姨娘一起发卖过来的,问了说是方,年岁太小,还没来得及取闺名,家里就破落了。来了没两年,那姨娘就死了,她就是在那楼里长大的。” 谢孟夏难得的怜惜一叹:“也算是个好端端的世家小姐,在那腌臜地方长大的。”他双眼一眯,笑的极其猥琐:“不知道滋味是不是格外不同。” 何彩绝望的踉跄一下,扶额叹息。 跟了这种只知道看美人的主子,还能有什么前程。 他小心翼翼的扯了一下谢孟夏的衣袖,提醒他回神。 谢孟夏回了神,微微蹙眉:“她身上有什么疤。” 何彩道:“她左边儿锁骨那有一个青莲样的胎记,拇指大小。” 谢孟夏点了点头:“那倒是对上了,她那个模样,跟她生母简直一模一样。” 何彩疑惑不解:“她不是方灵运的孙女吗,生母怎么会是个胡人。” 谢孟夏敲了下何彩的额头:“你个猴崽子倒是好打听。” 何彩缩了下脖颈,偷笑着没说话。 谢孟夏双眸微眯,有些许怅然若失的望向远处,青黄色的群山起伏连绵,灰蒙蒙的,像是被雾气笼罩。 这寂寥只是转瞬,谢孟夏就热热闹闹的笑了起来:“这么个妙人儿,可不能因为一块疤就不要了,明日一早,让她来侍奉我更衣。” 何彩挑了挑眉:“小人明白,公子,别让美人等太久哦。” 谢孟夏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何彩的背上,笑骂道:“你是嫌我死的太慢吧,去,把那个谁谁谁给我叫过来,那美人我消受不起,便宜他了。” 何彩撇了撇嘴:“有贼心没贼胆儿。”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谢孟夏大吼一声,作势要踹何彩。 何彩逃得飞快,笑道:“没说什么,公子赶紧歇着吧,小人这就叫人去。” 长安城,秦王府。 谢晦明与谢孟夏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模样却有几分相似,只是性子大相径庭,谢孟夏年长几岁,却是顽劣不堪,谢晦明稳重自持,文韬武略都胜过谢孟夏,是官员百姓口中,太子的不二人选,可就是这个不二人选,偏就落了选。 夜色沉沉中,旁人早已安寝了,可天生劳碌命的秦王谢晦明却还在伏案疾书,手边儿一盏茶早已冷透了,他想都没想就端过来抿了一口。 一个长相普通的婢女悄无声息的飘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兰溪传消息过来,说汉王在甘州城出现了,还强买了数十个胡姬。” 谢晦明手一松,笔掉在了纸上,墨迹洇开一大片。 他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发愁的叹了口气:“怎么还买了胡姬,这要是都带了回来,父皇非得狠狠责罚他不可。” 婢女点了点头,细细道:“殿下,兰溪也被留下了。” 谢晦明抬头,那神情,比听到汉王买了几十个胡姬要吃惊多了,紧紧皱着眉,干净利落的吩咐:“让兰溪马上离开。” 婢女愣住了,迟疑不解道:“殿下,咱们在汉王身边没有人,兰溪这次能顺利的探进去,何不就此留下。” 谢晦明摇头:“不必,本王不需要在皇兄身边安插人手,凡事问心无愧就好。” 这个婢女跟了谢晦明许多年,对他也算有几分了解,可那种心深似海摸不透的感觉,还是时时提醒她,这的人的心思,不是她能揣测的,她点头,细细道:“是,婢子这就去传信。” 婢女刚走了疾步,谢晦明却叫住了她,凝神片刻:“皇兄怎么会突然买了这么多胡姬,最终留下的又都是那些人,让兰溪仔细去查,切莫让那些人中混进歹人,无端害了皇兄的性命。” 婢女愣了一下,转瞬就明白了谢晦明的用意,轻声细语的应了声:“是,婢子会安排人在汉王府外盯着的,全力保护汉王殿下的安全。” 谢晦明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他不怕谢孟夏胡作非为,只怕他什么都不做,或是什么错事都不做,那才是最要命的。 次日,天刚蒙蒙亮,般弱就被管事婆子给薅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茫茫然的去摸水桶。 这府里的丫头欺生,昨天夜里,一屋子七八个丫头合起伙来,把般弱给撵到大通铺最外侧睡着,一整夜的风声在门外呜呜惨叫,她初来乍到的,又有些择床症,熬了半宿才睡着,好像刚刚睡了一小会儿,就被人薅起来干活了。 般弱打着哈欠,困的眼泪鼻涕一起流,虽说当初住在楼里时,也是天还没亮就起床,但心里只需要担心楼里什么时候会让她挂牌迎客,而不用像现在一样,吃不饱睡不好,还要想方设法的逃跑,她生无可恋的叹了口气,提着水桶晃晃悠悠的走到井台旁。 “般弱,你过来。”管事婆子在廊檐下大叫了一声。 般弱吓得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到井里去,一下子便醒了神儿,回头道:“你吼什么吼,吓死我了。” 管事婆子愣住了,从来没有粗使丫头敢这样对自己说话,仔细端详般弱一番,她也没比别人多长一只眼睛一个耳朵,腾腾腾几步走过去,揪着她的耳朵骂道:“小丫头你是要翻天么,才来一天你就敢顶嘴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其实般弱说完那句话,也后悔了,她忘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她一个最下等的粗使丫头,随时随地都可能没命,这样出言不逊,不是等着挨打呢么,她忙服软道:“我错了,我,我还没睡醒呢,我犯迷糊呢,您饶了吧,您看我初来乍到的,不懂规矩,饶了我吧。” 管事婆子这才松开手,凶狠道:“知道怕就行,去,把脸洗干净,头发梳整齐了,一会跟我走。” “诶,好。”般弱忙收拾利索,垂头耷脑的跟在管事婆子身后,七拐八弯的往外走,这下她可看清楚了内宅的模样,将走过的路仔仔细细的记在心里,只不过这是内宅,要想逃出去,还得搞明白前厅的情况。 谢孟夏披着猩红长衫,歪在床榻上,见何彩匆匆进来,他挑眉道:“来了。” 何彩点头,兴奋的神采飞扬,险些就要手舞足蹈的跳起来了:“来了,公子,演起来。” 谢孟夏噗的呛了一声,瞪着双眸骂了一句:“你小子,能正经点么。” 何彩忙敛眉垂眸,束手而立,一本正经道:“来了,公子,开始罢。” 般弱跟在管事婆子身后,七绕八绕的绕到了正厅门外。 管事婆子冲着正厅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道:“侍奉更衣,会吧。” 般弱怔了怔,楼里教过她一整套的琴棋书画,还教过她一整套的枕上风情,唯独就是没教怎么替人更衣,更衣,不就是换个衣裳么,没长手啊,自己不会换啊。 管事婆子讥讽道:“怎么,连更衣都不会啊,你爹娘怎么教的。” 般弱瞥了管事婆子一眼,头轻轻一摆,大阔步的就往正厅里走。 谁料就在此时,从厅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般弱硬生生停下脚步,管事婆子在身后不断催促,她也不肯上前一步。 惨叫声刚刚停歇,又从厅内飞出带血的剪刀,刀尖儿滴血的匕首,都扎在般弱面前的青砖锋利,血溅到她的鞋面儿上。 般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唯独有个毛病,怕见血,哪怕是手指头上划个小口,她也是要抖三抖的,这个毛病,在她头一次弹琴被琴弦磨破了手指头时,就把她给吓晕过去了,最后是被人掐人中掐虎口在踹三脚给叫起来的。 她低头看到鞋面上的血印子,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就要栽倒在地上。 “人呢,还不来给本公子更衣,等着本公子把你们剁了喂狗么。”厅内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大骂。 喂狗,不能喂狗,得活着,般弱吓得回过神来,拖着不停打转的腿肚子,走到厅内。 谢孟夏站在床边儿,抬起一张阴沉沉的脸,望着般弱道:“更衣。” 般弱拿过衣架上的朱砂色外衫,抖着手替谢孟夏更了衣,虽说手法不慎捻熟,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谢孟夏斜睨着般弱,她倒真是长在了自己的审美点上,的确是肤白貌美大长腿,他调笑了一声:“叫什么。”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十一回 渡河 般弱低着头,没敢多看谢孟夏一眼,只扫了一眼,隐约觉得他长得还不错。 她低着头,听着楼里教习婆子的教导,一脸娇羞状:“奴叫般弱。” “啥玩意儿,般弱。”谢孟夏头疼欲裂:“哪个般弱,般若波罗蜜那个吗。”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听你这个名儿我就头疼,我给你改个名儿。” 谢孟夏书读得不多,而且读的时候都当菜码就饭吃了,剩下的那点儿起个能上口的名字都勉强。 他想了又想,道:“就叫惑芸,对,你以后就叫惑芸了。” 般弱险些呕出一口血来,这是个什么名儿,但还是柔柔弱弱的行了个礼:“奴多谢公子赐名。” 谢孟夏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让改了名的般弱,现在的惑芸,伺候他洗漱。 夜深人静中,一行驼马队走过寂寞冷清的月色。 冷风吹过荒凉大地,星光月华筛的地上满是斑驳的暗影。 葫芦河距离石盘城十里左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这一队驼马队没人说话,只有哒哒哒的马蹄上,清脆的落在深夜中。 葫芦河两岸的胡桐树长得粗壮,春夏两季,树冠阔大成荫,微微壮观。 可是这个时节,胡桐树掉光了叶子,只剩下空荡荡的树冠,抬头远望,圆月星辰一览无余。 河滩上稠密成林的芦苇也枯了大半,枯黄的倒伏在地上,踩上去咯吱作响。 潮湿冷冽的薄雾从河面上升腾起来,笼罩着高耸伫立在不远处的烽燧。 领头的人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驼马队顿时停了下来。 众人翻身下马,安抚着驮马卧在地上,神色凝重的望向远方。 一个男子躬身赶到领头人身边,取下腿上的箭囊,弯弓对着远方比划了一下。 手一松,那箭矢如同淡白的星芒,飞快的冲天而去,一头扎进芦苇丛中。 芦苇丛中一阵剧烈的摇曳动荡,几只养的肥硕的水鸟怪叫声声,发疯了一样扑腾羽翼,掠过低矮的河面,又飞到夜空中,窜到对岸去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烽燧上灯火大作,噗噗噗,数枚箭矢如同雨点,激射到了河面上空。 箭头上突然燃起亮光,将那片河面照耀的亮如白昼。 片刻过后,箭头上的亮光才熄灭掉,箭矢纷纷落入河中,被冰裂的河水一激,散出一缕白烟。 男子低语:“萨宝老爷,这个时节河水极冰,两岸又没有遮挡,动静稍稍一大,就会惊动了烽燧上的戍军。” 此人的呼吸绵长不绝,说话声断气连,是个练家子。 领头的人身形矮胖,蹲在地上时像个圆溜溜的球儿,他的汉话生涩蹩脚,声音低幽:“李兄弟,还有别的法子吗。” 男子仰头望天,想了想:“再过一个时辰,子初一刻,正是烽燧换岗,会有一炷香的功夫,我们快些过河,切莫耽误,进了常乐山,就万无一失了。” 萨宝点头应下,男子忙招呼众人原地休息。 月色下,浅浅的河水波光粼粼,细微的哗哗声流淌在夜色中。 过了半个时辰,众人都有些松懈下来,男子却突然转头,望着来时的小路,双眸中精光闪现。 他低低招呼了一声,众人都警醒过来,拉开架势,望向来路。 马蹄声飞快的逼近,细细碎碎像是来了不少。 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肃然。 又是一队驼马队到了近前,看到这地儿已经被人先占了,后来者俱是一愣,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情景。 这驼马队正是韩长暮一行人,熬到了夜深人静,赶到了葫芦河边。 打头的赫连文渊跳下马来,警惕的望了望面前这些人,没有过多的言语和动作,退到韩长暮身边低语:“公子,看来也是要渡河的。” 看这些人的样子,应当是哪个商贾人家偷运违禁品,还请了护卫。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点头,翻身下马:“不管他们,子时换岗,咱们先走。” 他可没有功夫深究这些人的细枝末节,更没有把这些走马的护卫放在眼中。 他知道身家丰厚的大商户,譬如周家,走马行商时,请的护卫往往不俗,多是镖局和军里下来的人。 而眼前这些人,显然只是寻常的护卫,会些功夫,走马经验多一些罢了。 赫连文渊神情凝重:“好,公子,那咱们先到前头去吧,也就不到半个时辰,就换岗了。” 看着韩长暮下马,孟岁隔姚杳等人也纷纷下来,相互之间没有交谈,却很默契的跟着赫连文渊往前走。 萨宝一行人愣住了。 萨宝口中的李兄弟原本想要上前,阻拦一二,不想这一行人逼近了,他才发现,这些人虽然看着散漫,可踩上枯枝却毫无声音,一路走来都安静的吓人,别说脚步声了,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这群人是个顶个的好手,得罪不得。 他低头跟萨宝说了一句。 萨宝脸色一变,忌惮的望向韩长暮一行人,带头向后退了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识趣的向后退去,留出一条窄窄的道。 韩长暮一行人牵着马,目不斜视,走到河边,找了个避风背光的地方,纷纷盘膝而坐,静静等着。 这一路走过来,姚杳意外的看到了两个熟人,正是在船上献了一舞,装聋作哑,被人称作圣使的哑女,而另一个则是那个弹胡琴的老者。 不知道这两个人是真的忘了韩长暮二人,还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二人,在看到二人时,两个人的脸色连变都没变,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姚杳神情一滞,警惕心大起。 她想了想,不动声色的挪到韩长暮旁边,轻轻抬了抬下巴。 韩长暮挑了下眉梢,意思是他也看到了。 夜渐渐深了,星芒越来越明亮,月色反倒暗淡了几分,只有几缕若有若无的微光。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赫连文渊冲着韩长暮微一点头。 韩长暮冲着孟岁隔等人打了个手势。 几人齐齐起身,脚步轻快,而驮马行走时,竟也没有发出声音。 萨宝和李兄弟仔细一看,却见那驮马的蹄子上,不知什么时候都裹上了厚厚的毡毯。 二人对视一眼,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水声哗哗,在远处看起来细细流淌的葫芦河,走进了一看,月光下竟是水流如练,奔腾湍急。 河水冰裂刺骨,虽然几个人都穿了长到膝头的革靴,踩在河里久了,寒意还是渗了进来。 几个人紧紧抓着缰绳,安抚着战战兢兢的马匹,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往对岸走去。 那被称作圣使的哑女看着这一幕,微微上挑的双眸眯了眯。 她显然认出了韩长暮二人,只是故作不识罢了。 她看着韩长暮这一行人走到了河中央,却只听得到河水一如方才的流淌声,并没有水鸟被惊动,她不禁眉心紧蹙。 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功夫怎么会如此之深,在水里这样走着,带起的水花都格外细碎微弱。 葫芦河河面窄,水深也不过刚刚及膝,若赶上两岸芦苇茂盛之时,驱马过河是最不易被人发现的。 韩长暮等人动作极快,没有惊动烽燧中的戍军,便已经到了对岸。 来不及整理湿透了的衣裳,几人就翻身上马,往常乐山赶去,他们要在天亮前,躲进常乐山中,才能不被烽驿中的戍军发现。 萨宝这一行人见状,眼看着换岗的时间快要过去了,也不再犹豫,紧随其后过河。 一路都是无遮无挡的荒野,芦苇枯萎倒伏在地,胡杨枯槁,红柳干枯,星辰微光和清冷月华落了下来,恍若清波荡漾。 催马飞驰,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又冷又疼。 可几个人都不觉得冷,担惊受怕的赶了一路,脊背上早就满是汗了。 姚杳伸手一抹,额头鬓角全都是汗,把扑在脸上的灰尘和成了泥儿。 身后突然传来马匹的嘶鸣声,韩长暮顿觉不妙,回头一看,竟是萨宝那一行人中,有人惊了马。 这一下子可坏了事,自然惊动了烽燧里的戍军,几支照明用的箭矢射入高空,将这一群照了个明明白白,无处藏身。 赫连文渊大声疾呼:“走,走,快走快走,进山,快。” 声音刚刚落下,长箭如雨,不停的激射而来。 韩长暮这一行人,虽不是枪林箭雨里杀出来的,但个个百里挑一的好手,纷纷一手握紧了刀剑,挡开飞射而来的长箭,一手攥紧了缰绳,催马疾行。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急促而凌乱,间或有人惨叫,有人坠马掉进河里,砸的水花四溅。 韩长暮这一行人连头都没有回,一味的向前赶去。 别说他们没有想过相救,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想救也是救不了的。 就这样片刻不得喘息的疯狂前行,总算躲过了这一波犀利的箭雨,钻进了连绵不绝的常乐山中。 刚刚停下来喘了口气,不远处也传来了一阵嘶鸣声。 萨宝这一行人也非寻常马队,竟由李兄弟护卫着,也渡过了葫芦河,跑过无边荒野,藏进了常乐山中。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十二回 司南 只是看着情形惨了些,人仰马翻,个个狼狈,有的人身上还带着伤。 常乐山山势险峻陡峭,连绵百里的群山里,没有飞禽走兽,没有密林巨树,有的只有低矮的灌木丛,山中遍布怪石碎岩,直上直下的悬崖令人头晕目眩,一个不当心摔下去,就是尸骨无存。 山中有一条隐蔽小道,不是常常在常乐山中翻山越岭之人,绝找不到这条路。 赫连文渊在山中巡弋了一圈儿,对韩长暮低语:“公子,赶了一夜的路,不如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韩长暮转头一看,自己这一队人,虽然不像那一队那么狼狈,但也是筋疲力尽了,点了点头:“好,赫连兄带路吧,找个稳妥的地方,让大家休息一日。” 赫连文渊点头,一马当先,往山中走去。 萨宝一行人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不远不近。 走了一路,萨宝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跟李兄弟点了点头,二人齐齐催马,追上韩长暮,笑眯眯的拱着手:“这位公子,在下姓康,要去高昌国。” 韩长暮回了一礼,淡淡道:“康老爷有事吗?” 萨宝愣了一下,笑道:“这个,不知公子可否捎带在下一程,找个歇脚的地方。” 韩长暮的双眸一眯,淡淡的落在萨宝身上。 姓康的萨宝老爷,这一行人是栗特人的商队,这样的胡商,却要行偷渡之事,只怕带的货物不是一般之物。 而商队中还有两个来历不明之人。 他看了看跟在萨宝身后的商人,大多数都是褐发深眸,浓眉高鼻的模样,汉人少之又少,且全是带着箭囊的护卫。 他犹豫片刻,点头道:“萨宝这样说了,那就跟着翻过山吧。” 萨宝大喜,忙招呼驼马队跟了上来。 山路格外难行,一不小心就会踩空掉落山崖,众人纷纷下马,皆是牵马而行。 姚杳牵着马,低头只见窄窄的山道上,有马蹄踩过留下的凌乱泥泞的足印。 她心中一动,牵着马挤到前头,和韩长暮并肩而行。 韩长暮的余光望见姚杳,神情微动,声音低幽:“看出来不对劲了?” 姚杳点头:“完全没有车轱辘印儿,而且这样陡的山,这样难走的山道,是傻吗,带着辎重走这条路。” 韩长暮默了默,沉着脸色:“怕是被逼无奈。” 姚杳双眸一冷,追上赫连文渊,低声道:“赫连兄,这山上除了这条小道,还有别的路吗,可以走大车的那种。” 赫连文渊偏着头,凝神望着崇山峻岭,脸色阴沉的可以滴下水来,声音犹疑:“有一条,只是那路贴着山壁,常有巨石滚落伤人。”他微微一顿,低声道:“寻常商队不会走那条路,一则都是驮马没有大车,用不着,二则实在凶险。” 姚杳点头,退回到韩长暮身边,将赫连文渊说的原样讲了一遍,压低了声音道:“等到了修整的地方,不如让赫连文渊带着顾辰过去看看。” 韩长暮看到姚杳抬着头,一双杏眸极亮,恍若星芒,这双眼像是可以望穿到他的心里去,竟与他这样有默契。 他点了点头,沉静片刻道:“你也一起去看看。” 姚杳竟没有丝毫意外的笑了笑,又疾步跟上赫连文渊,把这个意思跟他说了。 只是去看看那条路,并不是要从那条路上翻过山去,赫连文渊还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便也应了下来。 赫连文渊十分熟悉这条路,在山上七拐八绕的,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山坳。 他缓了口气:“就是这了,在这歇一歇吧。” 韩长暮点头,这些人奔波了整夜,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都纷纷忙活了起来。 萨宝那一行人非常识趣的占了个风口,把背风的地方留给韩长暮一行人。 天边泛起深蓝色的微光,姚杳跟赫连文渊嘀咕了两句,赫连文渊点头,叫上了顾辰一起。 姚杳冲着韩长暮行礼:“公子,我们去前头探探路。” 韩长暮眯着双眼,点了点头。 他就着火堆烤手,借着眼角余光打量萨宝一行人。 那一行人也拢了火,大部分人就着火堆裹紧毡毯,靠着山壁打起盹儿来,而几个护卫打扮的,则提着刀警惕的来回巡视。 他神情淡漠的微阖双眼,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大亮,明晃晃的阳光落下来,火堆快要熄灭了,只余下些微弱的火光摇摇欲坠,淡白的薄烟穿过阳光,袅袅腾上半空。 韩长暮已经醒了,愣了愣,转头望向外头。 只见明亮的阳光下,走出来三个人。 姚杳红彤彤的脸颊上,挂了薄薄的细汗,浴着阳光走出来,透着晶莹剔透的光。 她抿着青白干裂的唇角,含着微笑,虽然看着有疲累的神色,但仍足够气定神闲,还不忘给了他一个眼神儿。 他心头一动,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拿柴火拨了拨,让火烧的旺了一些,淡淡笑着招呼:“山里冷,烤烤火。” 姚杳愣了下,她有些忐忑。 还从没见过韩长暮这样和颜悦色的样子,真有些怕。 看着赫连文渊和顾辰走过去烤火,她不禁又暗自发笑。 有什么可怕的,再大的圈套,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她走到马匹旁,从褡裢里掏了药出来,笑着偎火堆坐下,把药递给顾辰:“给,擦擦。” 韩长暮的目光落在顾辰身上,只见那袖子破破烂烂的,露出猩红的伤口,是新伤。 他淡淡道:“受伤了?” “让石头蹭了一下。”顾辰面无表情道,挽起破破烂烂的衣袖,手臂上露出道一尺来长的伤口。 把药洒在上头,疼的龇牙咧嘴,冷汗滚滚,他还是咬着牙没有哼一声。 让他在韩长暮面前喊疼,还不如让他立时死了算了。 赫连文渊见这架势,知道刚才去探了一回路,他们三个人肯定有事情要说,他借口要去整理包袱,识趣的躲到一边去了。 姚杳这才凑近了韩长暮,低声道:“前阵子刚下过雨,把所有痕迹都浇没了,没有看出什么来。”她顿了顿,伸过去一只手:“不过,我找到了这个。” 手心里卧着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物什,黑乎乎的没有光泽。 韩长暮双眼一眯,接过来看了看,神情愈发的冷然:“司南。” 顾辰听到这两个字十分诧异,也探头过来看,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 他也是跟着去了的,可怎么就没看到这些。 他诧异的看了姚杳一眼,还是技不如人,不够细致入微啊。 姚杳得意的冲着顾辰挑了挑眉。 顾辰起了个倒仰。 姚杳才抿唇笑了:“是司南,而且是碎了的司南。” 韩长暮点头。 辎重队中是配了两辆司南车的,一路上全靠司南车和向导,相互配合着,辨别方向。 司南难得,开采运输使用都控制在朝廷手中,即便是军里调用,进出也要经过军器监的账目,外人是不可能得到的。 不过,他念头一转,连夹弩都能流出来,司南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透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姚杳也猜到了韩长暮的疑虑,转眸看着顾辰轻笑:“公子,司南的事儿,您还真得问问顾神仙了。” 顾辰闻言猛然抬头,眸光闪了闪,狡黠一笑。 韩长暮哦了一声,颇有些不明就里,望着顾辰淡淡道:“这司南,还有什么说法吗?” 顾辰淡然一笑:“公子知道,本朝的司南都是从磁山上开采出来的,但开采的矿口不一样,司南的硬度也不一样,磁性越强,质地越脆,越容易碎。” 韩长暮是了解这些的,神情平静的点了点头。 姚杳没有插嘴,翻了风干保存的莼菜煮汤,又把胡麻饼架在火上烤着。 火苗舔上小铜盂,莼菜被热水泡发开,胡麻饼的香味儿也散了出来。 顾辰抽了抽鼻尖儿,煎熬的蹙眉,继续道:“阿杳说的,就是属下能按照司南的断口,分辨出是从哪个矿口开采出来的。” 韩长暮眉眼舒展的笑了:“原来是这样,顾兄就有这样的好本事。”他将司南抛到顾辰的手中,淡淡道:“那就有劳顾兄了。” 顾辰走了几步,走到阳光下,迎着光照了照,又在断口处摩挲细看良久,最后抠了一点下来。 折腾了一通,他走回韩长暮身边,诧异的压低声音:“公子,奇怪的很,这是上品的司南,我记得十五年前,那矿口就封了,就没有这样的司南开采出来了。” 韩长暮愣了一下。 这些年朝廷接连在河西一带用兵,与突厥多次开战,司南车容易损坏,用量极大,现采现用的司南都供不上,十五年前的司南了,只怕早就做成司南车,毁在战中了吧。 这里出现的司南碎片,竟是十五年前开采出来的。 好在司南车的分发领用收回都是有档可查的。 他双眼一眯,看来回京之后,要好好查一查军器监的薄书了。 就在韩长暮想事情的时候,顾辰拨弄着手里的司南碎片,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十三回 突厥人 韩长暮和姚杳忙探头去看,只见顾辰拈着那司南,而断口处泛着点点银光。 两个人对司南的了解都不是很多,不明白顾辰在尖叫什么。 顾辰的眸光沉了沉,凝神道:“我只是听军器监的一个老人家提起过,这种泛银光的司南,与寻常司南不同,指的方向与寻常司南正好相反。 此言一出,二人皆惊,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了一眼。 在寻常的路上,司南车出了问题,倒还不那么凶险,但是飞奴带回来的字条,辎重队最后是进入了莫贺延碛。 若是没了向导,司南车再出了问题,辎重队迷失在莫贺延碛中,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韩长暮沉默了。 能在司南车上动手脚,能把军器监的夹弩带出来,能用石脂水做火攻,这朝中军中,暗潮涌动。 气氛有些凝重。 可是再凝重总也要吃饭,不吃饭,哪有力气查下去。 姚杳笑眯眯的招呼了一声:“公子,顾神仙,老孟,老王,老陈,赫连兄,快来喝汤了。” 说着,她盛了一碗汤,先递给韩长暮。 众人也笑嘻嘻的围了过来,挽起袖子,自己盛汤拿胡麻饼。 那胡麻饼烤的热腾腾的,焦酥香脆,十分可口。 韩长暮喝了一口汤,挑眉笑道:“莼菜,这个时节,这里怎么还会有莼菜。” 姚杳笑的眉眼弯弯,眼睛里闪着得意洋洋的光:“临来时我风干了带来的,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几个人都十分捧场,连连点头,连声赞叹。 闻着香味儿的萨宝一行人也坐不住了,那位姓李的护卫笑着过来,跟韩长暮行了一礼,笑的很是谦恭:“公子,请问您这个汤,还有多的吗,萨宝老爷也想讨一碗尝尝鲜。” 韩长暮笑了,示意姚杳盛一碗给李护卫。 一碗汤而已,没必要难为人。 在这山坳里歇了整日,眼看着天晚了,安排好了值夜的时间,便各自找个合适的地方睡觉去了。 韩长暮看着众人安顿好,环顾一圈,眼见姚杳裹得严严实实,正贴着山壁睡得昏天暗地。 夜风轻轻拂过,吹起她脸上的面衣,露出一张灰突突的脸,脏的看不出眉眼来,瘦下去的脸颊,更是平添了几分憔悴。 但是嘴唇倒是没有方才那样的干裂青白了,反倒红嘟嘟的有些水润。 看着看着,他叹了口气,复又挑唇笑了笑。 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实属不易,可她心思煮莼菜汤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心思涂涂抹抹的。 他方才亲眼看着她拿了个小圆钵出来,挑了些半透明的浅粉膏体抹在唇上。 他越看越想笑,行走坐卧都不像个大家闺秀,可这涂脂抹粉起来,倒是挺讲究的哈。 孟岁隔捧着毡毯过来,低声问道:“公子,先歇着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韩长暮点头,指了指姚杳旁边:“就铺着吧。” 孟岁隔愣了一下,没有多问,很快就料理好了。 一夜无话,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姚杳又煮了汤,烤好了胡麻饼,招呼众人用完朝食,便收拾了行装,再度往深山里赶去。 这条山路格外难行,越走越是坎坷,风呜呜的刮个不停,在山间疯狂的窜来卷去。 艰难的行了大半日,终于看到一条隐蔽狭长的山口,太阳在那山口中亮起闪闪的白光。 眼看着出口就在眼前,可风却更大了,裂缝滋啦滋啦的刮过山壁,在地上席卷,几丛低矮的灌木竟被连根卷起,噗噗啦啦的随风刮到山崖下。 赫连文渊扬鞭指着远处的山口,大声笑了起来:“终于快走出去了。” 众人心里都是一松。 在这荒山里走了这么久,又被冷风吹透了,早就憋着劲儿出去透口气儿了。 又逆着狂风走了小半日,路越走越开阔,已经走出了那陡峭高耸的常乐山,眼前是一片低缓的山坡,枯黄的野草随风摇曳,望着十分萧索。 韩长暮回头,只见萨宝一行人仍旧跟着他们,他脸色不虞,停了下来。 等到萨宝一行人迎头赶到时,他冲着萨宝拱了拱手,客气而疏离道:“康老爷,已经出了常乐山了,我们就是各奔东西了。” 萨宝愣了一下,忙笑眯眯的拱手问道:“这位公子,马上就要天黑了,不知你们打算在哪里投宿。” 韩长暮一笑:“走马之人,哪里有投宿一说,不过是露宿荒野罢了。” 萨宝愣的更狠了,他看的清楚,眼前这一群人,绝不是寻常的走马商队,若说被逼无奈要露宿荒野,他还能相信,若是明明有客栈驿站却不住,他是打死也不信的。 他笑道:“公子,过了这片山丘,后头就是常乐县了,可以投宿。” 韩长暮推拒:“不必了,在下等习惯了。”他微微一顿,拒人于千里之外:“康老爷自便就是。” 萨宝没有再多说什么,吩咐了一声,向导便找了一条近道,冲着最近的常乐县赶去。 这一行人走的匆匆,一阵风似的,掀起无数枯草黄沙。 姚杳看着这一行人真正远去,才算松了口气,催马走到韩长暮身边,笑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可算是走了。” 韩长暮笑的狭促:“哦,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姚参军,还会怕他们么?” 姚杳毫不在意这语气中的轻讽,神情如常:“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更何况还有两个来路不明的呢。” 这话说的太正经了,根本不像出自一向不正经的姚杳之口,韩长暮诧异的望了望,不知道是什么戳动了她的心肠,怎么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见吓到韩长暮,姚杳突然调转马头,大声笑道:“公子,再不走,你就自己露宿荒野吧。” 韩长暮这才回过神来,催马赶上。 顾辰和姚杳并驾齐驱,摇着头撇嘴笑了笑:“阿杳,没看出来啊,你和一根木头还这么有的聊。” 姚杳笑着讥讽顾辰:“我跟你这个妖精更有的聊啊。” 顾辰嘁了一声,转头去找王显说话。 若是在春日里,这片山坡绿意融融,是颇有些看头的,可是现在,草也黄了,露出一片片黄土,四面无遮无挡,辽阔的苍穹上残阳似血,却灼热的炙烤着地面。 赫连文渊催马疾行几步,看了看远处,转头退回到韩长暮身边,平静道:“公子,眼看着天就晚了,咱们去前头寻背风的地方歇息一晚吧。” 韩长暮点头:“好。” 赫连文渊领着众人一路疾驰,找到了块勉强还有绿草的坡上,王显和陈珪去安置驮马,其他人则清理了坡下的荒地,做露宿之处。 料理好一起,残阳被暮色吞噬,起了寒津津的晚风。 众人在坡下或躺或坐,心神松了下来,闲适的歇着。 山坡上的马匹悠闲自在的啃着已经老了的野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就在此时,在坡下已经快要昏昏欲睡的几个人,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齐刷刷的直起身,趴在山坡下,望向坡上。 凌乱而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惊雷,连山坡都跟着晃动起来。 一行人的剪影在山坡上飞驰而过,并没有转头望向韩长暮这行人一眼。 那剪影飞快,带起一道黄沙,转瞬化作一个个蒙蒙的黑点儿,转头往山坡下奔去。 那里,正是去往常乐县的方向。 待那群人走远,马蹄声消散,众人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韩长暮突然开口:“阿杳,你可听出了什么。” 姚杳没有迟疑的开口:“这马蹄声清脆而响亮,与在白马戍遇袭时的马蹄声一样,是突厥人。” 韩长暮点头,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脸,但言语中可以听出赞许:“不错,是突厥人,突厥人的马蹄上多是铁掌,而我们的马蹄上,多是木掌。” 顾辰双眼生寒,言语中也不知不觉的带了杀意:“公子,他们方才去的方向,是常乐县,突厥人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不留活口,公子,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韩长暮起身牵马,点头道:“走,去看看。” 一行人翻身上马,跟着突厥人远去的方向赶了过去。 这行人果真速度极快,韩长暮等人已经追的很紧了,却始终没有看到突厥人的影子。 不知奔驰了多久,夜色渐渐深了,山坡平缓了下来,远处有了零零星星的田地和房舍。 看来是离得不远了。 但是还没有看到突厥人的影子,莫非是判断有误,突厥人的所图并不是常乐县。 韩长暮蹙眉,血腥气猝不及防的扑了过来,他顿觉不妙,扬鞭催马,飞驰而去。 街巷中可以闻到焦糊的味道,极目远望,一大片房舍起了火,火光冲天,点亮了半边天际。 韩长暮翻身下马,燃了个火把,边走边看。 血腥气愈发的深重,粘稠的糊在脸上,让人闻之欲呕。 姚杳和顾辰牵着马,跟在后头,火把明亮,照着触目惊心的街巷。 有残肢断臂散落满地,有些人歪在道旁的沟里,有些人挂在树梢上晃晃悠悠。 一声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呻吟钻进耳中。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十四回 又死人了 粘稠的鲜血混合着毛发流淌,渗入到泥泞的黄土地面中。 孟岁隔猛然停下脚步,扶起尚有气息,正在低低呻吟的那人,拿火把一照,是个年轻后生,半边脸上全是鲜血,一只耳朵连皮带肉的削了下来,只挂了点皮肉。 他心中生痛,低声问了句:“别慌,是什么人。” 鲜血糊住了年轻后生的眼睛,他勉强睁开一道缝,看到孟岁隔是汉人装扮,松了口气,气喘吁吁道:“是,是,是突厥人,快,快跑。” 一语未竟,这人就昏死过去。 孟岁隔伸手试了试鼻息,悲戚的摇了摇头,把那人放在地上。 只见他一双眼仍旧努力的微微睁开着,没有闭上。 王显叹了口气,伸手拂了下他的眼睛,转头对孟岁隔道:“走吧,去前头看看。” 此地是常乐县下辖的一个村子,村子不大,总共不过十余户人家,在村里走了一趟,只看到了满地鲜血,没有看到活着的人。 突厥人留下的马蹄印,从村子中一直蔓延到最西头,最后渡河而去。 韩长暮的脸色阴沉的厉害,声音狠厉:“看来是趁着入夜,村民都睡下了,才突袭而来,没有人能逃脱掉的。” 赫连文渊脸带煞气,眼前的景象,令他看到了当年的惨烈,他和兄长,也是从这样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活了一条命,苟且到如今。 他痛苦挣扎了下,痛的声音都在打颤:“公子,咱们,把他们埋了吧。” 韩长暮听出了赫连文渊声音里的异样,淡淡看了他一眼,却道:“此地离县里有多远。” 赫连文渊不明就里,望向远处东边:“这村子离县里很近,催马不过半个时辰。” 那里隐约有火光冲天,就像鲜血泼洒到了天际。 几人心里一沉,皆有些不祥的感觉。 韩长暮默了默,叫过孟岁隔和顾辰二人,递给他们一枚印信,低声道:“此事我不便出面,你们俩拿着备用鱼符,去县里衙署叫人,把这里的情况说明白,请他们过来处理,我退到村子外头等你们。” 孟岁隔和顾辰转瞬明了,策马而去。 突厥人偷袭村子,必须通知县里衙署,遇难者如何安葬,此地如何重新安置,是否需要调动戍军,都需县令拿个主意,韩长暮即便是四品高官,但不是地方官,又没有圣人的旨意,是不可以越过县里,擅作处置的,更不能将此事隐瞒下来,他日若被有心人察觉,少不得要被人俱折弹劾。 吩咐完了这些事,韩长暮招呼一声,调转马头,退出了村子,在村外等着。 赫连文渊没有听到韩长暮对孟岁隔二人说了什么,但看到了他递过去的一样东西,隐约是个印信。 有印信,那就是官府中人,官府中人,行事却还如此鬼祟,别是冒充的吧。 赫连文渊对朝廷不甚了解,他想了想,没想明白。 孟岁隔来去匆匆,回来的极快。 马匹嘶鸣着,在寒夜里喷着淡白的雾气。 孟岁隔起了一身的薄寒,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子泛着微光。 他一开口,白蒙蒙的雾气就袅袅旋了出来,声音十分惊慌失措:“公子,县里,县里也遇袭了,衙署被烧了,火到现在还没灭,属下没有找到县令,只看到了县丞在组织人灭火,属下把这里的事说了,县丞说暂且腾不出手来料理,顾辰留下帮着一起灭火救人了。” 听得此话,众人都是一惊。 韩长暮沉声问:“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孟岁隔摇了摇头:“一路过去,还有个村子,都十室九空了,但是属下没顾上细看,县里的情形,也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就没细问,赶回来给公子报信了,但是突厥人跟从前一样,还是抢了东西杀了人就走,没有做停留。” 韩长暮轻轻吁了口气,能一举打到常乐县去,这不是一队突厥人可以做得到的。 他甩了下马鞭,常乐县出了这样大的状况,他绝做不到撒手不管,他冲着身后吩咐了一声:“快走,去衙署。” 众人一刻不敢耽误的驰策而去。 这一路走来,果然如孟岁隔所说,村子十分安静,没有半点人语。 夜里露清风凉,吹得那浓重的血腥气渗透骨髓,令人遍体生寒。 县里的情况果然如韩长暮所料,是被洗劫一空后的惨不忍睹。 到处是倒塌的残垣断壁,火烧后焦黑如炭的痕迹触目惊心,哀嚎呻吟声不绝于耳。 见到突厥人抢了东西杀了人,便撤了出去,幸免于难的人们瑟瑟发抖的钻出来,强按下满心的惶恐不安,出来收拾残局。 韩长暮一行人牵马走过,这些人都是见过场面的,可这样血腥杀戮,还是不多见的,顿时心下沉痛不已,都是一言不发。 衙署的火已经熄灭了,一股股焦糊的气味窜出来,灰白色的烟雾弥散开来。 县丞正指挥着衙役们从烧毁的废墟中抢出能用的东西。 百姓们也忙着自救,或是救人。 唯一令人奇怪的就是,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一个驻军模样的人。 韩长暮心生疑惑。 要么驻军提早被调了出去,要么就是首当其冲,死的死伤的伤,不堪大用了。 顾辰看到韩长暮一行人看到,急忙跟县丞低声说了一句。 县丞转头,放下手头上的事情,过来行了个礼,望着韩长暮:“这位就是韩王府的长史大人吧,下官常乐县县丞刘广,见过大人。”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又忙活了半夜,县丞的嗓子已经哑了,声音撕拉嘶拉的,像是漏风的破鼓。 听到这话,姚杳几人都诧异的望了韩长暮一眼,不知道他是怎样弄到的韩王府的印信,胆子还真是大,冒名顶替的竟还敢这样招摇过市。 韩长暮神情不变,微微颔首,温和道:“此番出来乃是私事,大人不必客气,我这里有些人手可以帮大人处理善后,大人若是方便,可否移步,跟我说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县丞忙赔了个笑脸儿,点头道:“正是正是,下官多谢大人了。” 韩长暮笑了笑,冲着孟岁隔吩咐了几句,几人就四散开,帮忙衙役和百姓们收拾残局。 他抬眼见姚杳也转身要走,忙叫住她:“阿杳,你跟我一起,去听听县丞大人怎么说。” 姚杳脚步一顿,苦笑着转了回去。 她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韩长暮越想让她跟着,她就越想避开他。 韩长暮笑了笑,跟着县丞到了远处。 不待韩长暮问,县丞就苦着脸,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今夜这场事,倒了个干净:“咱们常乐县一向安稳,就是那几年朝廷跟突厥用兵的时候,也是没有受到牵连过的。谁料今天,竟出了这样的事。” “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打起来的,来了多少人。”韩长暮抿着唇,面无表情的淡淡问道。 县丞道:“约莫过了亥正,外头有了动静,下官出来看时,突厥人已经冲进来了,混乱之间,看不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但是人极多,总有二百来人,都是突厥铁甲。” 韩长暮的脸色一寒,二百来人的突厥铁甲,所图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常乐县。 他想了想,又问:“怎么没有见到县令大人。” 县丞的神情更加艰难了:“县令大人前日就启程去了州府。”他面露悲戚:“下官这也是倒霉啊,县令大人前脚走,后脚县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这让下官,下官怎么跟县令大人交代啊。” 韩长暮不好掺和这些事儿,听了来龙去脉也就罢了,他又问道:“我这一路,怎么没有看到驻军。” 县丞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像是见了鬼一般,浑身直哆嗦:“大人,突厥人一撤走,下官就吩咐人去了驻军驻地,谁知道,谁知道,二百人啊,二百人的驻军啊,都被人头朝下吊在了树上。” “什么。”韩长暮大吃一惊,变了脸色,和姚杳面面相觑。 县丞抖着声音:“是啊,大人,下官去看了,太吓人了。” 韩长暮强按下起伏的心潮,问道:“可上报了。” 县丞点头:“已吩咐驿卒快马去州府了。” 韩长暮不好再继续问下去,露出一脸倦意,道:“不知道县里还有没有合适的落脚地方。” 县丞愣了下,很快回神笑道:“有,有,衙署的火已经灭了,下官这就带大人去驿站歇息。” 韩长暮点头,留下孟岁隔等人在衙署善后,他和姚杳跟着县丞去了驿站收拾。 直到天边微明,孟岁隔几人才筋疲力尽的回到驿站,带回了一身血腥气。 姚杳忙把一直煨在炉子上的羊肉汤端过来,盛了几碗,笑道:“这是驿站里煮的,我吃着还不错。” 孟岁隔,王显和陈珪接过来,道了声谢。 倒是顾辰喝了一大口,妥帖的眯了眯双眼:“有口热乎的喝真舒坦。” 姚杳笑了:“那就快吃,吃完了就去睡,公子说了,咱们在这里歇上一夜,明日再走。” 几个人呼呼噜噜的喝汤吃肉,几口热汤下肚,身子就暖了过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十五回 都一样 赫连文渊兴致不高,只是闷着头大口大口的吃着,不多说话,像是在跟谁赌气。 姚杳想了想,道:“你们可看到萨宝那一行人了吗?” 孟岁隔满脸疑惑道:“就是这件事奇怪呢,我们一个个都看过来,活着死了的,都没有发现萨宝那一行人。” 姚杳诧异的蹙了眉,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萨宝那一行人富贵的十分惹眼,走到哪都是目光的焦点,可他们刚才一路从村子里走过来,并没有看到这样惹眼的一行人,死的活的都没有半点踪迹。 县里人多,一时半刻分辨不出来,可孟岁隔这些人忙了一夜,县里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由的令人生疑了。 究竟是根本就没来常乐县,还是被突厥人劫走了。 姚杳突然开口:“赫连兄,萨宝一行人走的这个方向,除了常乐县,还有别的地方吗?” 赫连文渊有点闷,愣了一下才吐出三个字来:“没有了。” 顾辰慢慢喝着汤,疑惑的神色在眉心打了个结:“这就奇了怪了,突厥人素来都是抢东西杀人,绝不会把人也给掳走了。” 姚杳低眉。 突厥人行事,向来讲究利益最大化。抢东西是为了增强自身实力,而杀人是为了削弱对方实力。把人掳回去,还得管吃管喝,这么傻的事儿,突厥人才不会做。 可萨宝那一行人,究竟去了哪呢? 既然一时半刻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静了片刻,姚杳笑了:“你们赶紧吃,吃完了就去歇着吧。” 几人也是累的狠了,没有多说什么,用完了饭,就各自去休息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用午食的时候了。 韩长暮来敲姚杳的门,不待说话,姚杳就用凉水洗了把脸,醒了个神儿:“走吧。” 韩长暮诧异的挑眉:“走,去哪?” 姚杳嘁了一声:“您就别装了,不就是去义庄吗。” 韩长暮笑了:“你怎么知道。” 姚杳高深莫测的笑了笑,俏皮道:“您猜。” 韩长暮哈哈一笑,一扫昨夜的阴霾。 义庄在西北角上,是特意选的最偏僻阴冷的地方,院外又种了高大茂盛的林子,用来遮蔽阳光,搞的只这里整日里阴风阵阵,即便是阳光最好的正午时分,在里头呆的久了,后脊梁也忍不住的直冒冷汗。 县丞在前头走着,态度恭敬道:“原本县衙是管不到驻军的事的,可这,死的人太多了,县里又乱糟糟的,问过了州府的意思,就先把驻军的尸身都放到了义庄,等县令大人回来再说了。” 韩长暮点点头,十分客气道:“有劳县丞大人了。” 县丞笑的愈发恭敬谦和:“大人太客气了,这都是下官的本分,这义庄只有一个姓黄的老汉看着,下官已经提前让他回避了。” 姚杳跟在二人身后,在心里默默念叨。 县丞和长史官阶相差不多,但县丞是地方官,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常乐县的这块地界上,县丞说话还是管用的,之所以对韩长暮的态度如此恭敬,怕是因为他冒用的是韩王府长史的身份。 韩王是元后的亲哥哥,也就是圣人的大舅哥,从前的太子,现在汉王谢孟夏的亲舅舅。常年替朝廷镇守剑南道,战功赫赫,是本朝的第一位异姓王。 沙场拼杀搏出来的前程,最怕的就是功高震主然后鸟尽弓藏,更何况韩王还是外戚,十数年来,韩王这个异姓王当得是战战兢兢,不论谢孟夏是太子时的烈火烹油,还是被贬为汉王的人走茶凉,他都保持中立的沉默,从不往前靠。 姚杳唏嘘,这或许就是韩王能把异姓王坐的稳稳当当,没有被圣人忌惮的制胜法宝吧。 也不知道韩长暮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搞到了韩王府的印信,用来冒充长史,这要是被揭穿了,可是大罪。 想着,她不动声色的望了望韩长暮。 只见韩长暮神情淡淡的,没有在意县丞的恭敬谦卑,也没有不自在,像是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愣了下,看到韩长暮一步就跨进了义庄,她收回心神,赶忙跟上。 阳光在门外止步,阴森森的像两个天地,让人禁不住的直打寒颤。 韩长暮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满院子随风萧瑟的白布。 姚杳踉跄了一下,捂住了嘴。 这也太多了,屋子里搁不下,就搁在了院子里。 一块块白布盖得整整齐齐,铺满了整个院子。 幸而如今天冷,不放冰,也能拖上几日,但味道着实不那么好闻。 绕是韩长暮见惯了大场面,见到这幅惨状,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愣了片刻,才慢慢走进院子中。 姚杳稳了稳心神,掀白布查验尸首这种事,总不能让韩长暮打头阵,她镇静的伸手去揭开白布,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和白马戍的那些戍军,一般无二。 县丞站在院门口,没有走进去,只看着韩长暮二人进了院儿,掀开白布查看起驻军的尸首。 他遥遥看了一眼白布下的脸,汗一下子就透了出来。 当时是夜里,天黑的厉害,乱糟糟的他也没顾上仔细看,现在一看,才知道,这吊死的人也各有各的难看。 这也太吓人了,太惨了些。 他抬手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又摸了摸脖子,像是有根绳子,勒在上头。 韩长暮和姚杳二人已经依次掀开了几块白布,露出大同小异的几张脸,个个都和白马戍一般无二。 他二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既然心里有了数,韩长暮不急不缓的走出来,对县丞淡淡道:“好了,我们都看完了,就先回吧,有劳县丞走这一遭了。” 县丞点头笑道:“大人太客气了,那咱们回去再慢慢说。” 衙署烧塌了大半,只剩下几间被烟熏的黑漆漆的耳房,一切都仓促破败,更别提坐着说话了,能有个站的地方,就算不错了。 韩长暮去看驻军的尸身,只是为了验证心里的猜测,并非为了插手当地政务,到了衙署,他只跟县丞闲话了几句,就带着姚杳回了驿站。 县丞是打心眼儿里想跟韩长暮套个近乎的,韩王府的长史,听起来不算什么,可这种王府里的心腹,无论是眼界见识,还是对朝局的分析把握,都不是他区区一个县丞可以比拟的。 奈何韩长暮冷冷淡淡的几句话,让他这个近乎套不下去了,只好笑了笑,掐断了自己的心思。 到了驿站,用完了午食,韩长暮吩咐赫连文渊去打点行装,准备明日启程的事宜,支开了他。 姚杳则趁机把白马戍一事仔仔细细的跟孟岁隔几人说了,听了半晌,才神情凝重的慢慢道:“这些驻军的死状,与白马戍的戍军一模一样。” 她一向说话嬉笑没个正形,少有这样欲言又止,严肃凝重的样子,一旦正经起来,也颇有几分吓人。 孟岁隔几人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马戍的戍军不过只有二十人,要说趁其不备灌了蒙汗药吊死,都有几分可能,可常乐县的驻军足有二百,怎么可能无声无息的都吊死在树下。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还是顾辰反应快一些,沉着脸色开口:“阿杳,你们在白马戍歇了一夜,可有别的发现。” 姚杳看了韩长暮一眼,韩长暮默不作声的转着杯盏,微弱的点了下头。 姚杳慢条斯理的把赫连广博和孟岚孟英的这些事,一五一十说了清楚。 顾辰眯了眯双眼:“也就是说,赫连广博和孟岚姐弟是嫌疑最大的了。” 孟岁隔锤了下桌案:“我就知道赫连兄弟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顾辰嗤的一笑,讥讽道:“你知道,你知道有什么用,你能把咱们带进莫贺延碛吗。” 孟岁隔正要反唇相讥,韩长暮却突然出声:“孟岁隔,你去外头,带着赫连文渊去把飞奴放了,看看下面往哪边走。” 孟岁隔转瞬明了,这是让他看着赫连文渊,别贸贸然的进来,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误了大事。 他进了房间,拎着笼子出来,去后院儿找赫连文渊了。 有人前去绊着赫连文渊,有些话就可以放心大胆的说了。 王显转头看了看落在院子里的明亮阳光,想到赫连文渊看似端方温厚的脸,颇有些心惊肉跳:“公子,他哥哥能干出这么惨绝人寰的事,难保他也要是一样的心狠手辣,这样的人带咱们进莫贺延碛,是不是不大妥当。” 陈珪猛灌了一口茶,缓慢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走到这个份上了,换人也不好再换了吧。” 几人皆各有心思,齐齐望向韩长暮,他才是主事人。 韩长暮抿了口茶:“这里的驻军人数众多,绝不是赫连广博一人可以做下的,但是,两处兵卒的死状都是一样的,且过后都有突厥人,我觉得,像是同一拨人所为。” 姚杳眼睛一亮,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公子,白马戍的戍军嘴角有蒙汗药的气味,可常乐县的驻军却没有。”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十六回 四圣教 韩长暮淡淡点头:“就是这个话,蒙汗药或许是赫连广博下的,可人,却未必就是他吊死的。” 顾辰转过弯来,冷冷一笑:“我看这兄弟二人,有勇无谋,干不出怎么大的事。” 经了片刻,姚杳突然开口:“公子,我们忘了一个人,在船上假扮哑女的圣使和那老头儿。” 孟岁隔几人又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才姚杳说的,每一个字他们都听懂了,可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他们到底错过了什么呢。 韩长暮凝神道:“是,在船上时只觉得身份有些奇怪,可现在看来,却是行踪鬼祟了,这样的鬼鬼祟祟,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了。” 顾辰忍不住了,望着姚杳蹙眉:“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啊。” 姚杳故弄玄虚的嘿嘿一笑,愣是吊足了顾辰的胃口,没有开口说话。 顾辰拿手肘狠狠戳了姚杳一下,横眉立目,却是笑着:“别憋着了,小心憋出内伤来。” 姚杳扑哧一笑,转头见韩长暮目光灼灼的望了望姚杳,微微点头。 她定了定心神,知道不用隐瞒什么了,便将在楼船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 众人听完,静了片刻,陈珪道:“虽然这两个人是可疑了些,但单凭这两个人,想要吊死二百驻军,怕是也不容易吧。” 韩长暮点头:“的确不容易,但是那哑女被称为什么圣使,我想,背后的势力怕是也不小吧。” 说到圣使,王显的脸色有些复杂,眸光闪了闪,斟酌了一句:“我在长安的时候,倒是听到过有人提过一句半句的圣使,当时没留神,没听那么真切。” 众人脸色一变,忙望向了王显。 韩长暮的心神沉了沉,想到了姚杳曾经对他说过的,王显在长安城是更夫,走街串巷,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能碰到,什么家长里短的事情也都能过耳,打探消息最是便利,他的消息,还是有几分确凿的。 他抿了抿薄唇,温和道:“是怎么说的,我在长安城呆的时日少,有些事情,还真是不清楚。” 王显轻咳了一声,捋清楚了思绪,才一字一句道:“公子想来是知道长安城的祆祠的吧。” 听到这话,韩长暮眉心微蹙,祆祠,竟然跟祆祠有关系,他想到了冷临江传过来的消息,心中定了定,点头道:“知道。” 王显的神情有些凝重:“祆祠原本是火祆教的祭祀之地,可后来,有一波叫个什么四圣教的,也常去祆祠聚集了,算下来,这四圣教到如今,总有个十几年了吧。” 姚杳和顾辰对视了一眼,诧异的齐齐开口:“十几年,那我们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这个四圣教。” 王显嘿嘿一笑,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四圣教里的信众多是胡人,而汉人也多是行脚帮的马夫车夫船夫,平康坊里的小厮伙计这样的人,你们俩虽然也常在长安城里行走,接触这些人的机会还是少之又少,怎么会听说。” 姚杳和顾辰齐齐嘁了一声,白了王显一眼。 姚杳抿了抿嘴,暗自腹诽。 什么四圣教,这分明就是坑骗社会最底层人的血汗钱吗? 韩长暮笑了笑,继续问:“王显,你对这个四圣教熟悉吗。” 王显愣了一下,没想到韩长暮真的对四圣教这么感兴趣,点头道:“听人提起过,这个四圣教里有圣主,少主,还有圣使之类的,别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他微微一顿,极艰难道:“我有几个相熟的,也在四圣教中,可以写信问问他们。” 韩长暮凝神想了片刻,摇头道:“信里怕问不清楚,你写个名单给我,我设法传回长安城,请人去问。” 王显应了一声,极利落的写好了名单,交给韩长暮。 韩长暮又单独写了一封信,和那名单一起封封好,加盖了火漆蜡印。 他撂下杯盏,发出轻轻的磕碰声,眼底渐渐露出凝重的神色,淡淡道:“好了,烽燧遇袭这件事情我们无权插手,就让当地的府衙慢慢查吧,四圣教的事,就等长安城的回信吧。” 几人也纷纷不再说话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孟岁隔和赫连文渊进来,笑道:“公子,赫连兄都收拾好了,您看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韩长暮点头:“飞奴往哪边去了。” 孟岁隔简单一语:“西北。” 韩长暮望向赫连文渊,还未及说话,赫连文渊就明白了,平静道:“伊吾道十驿中离这里最近的是新井驿。” 韩长暮想了片刻,杨幼梓一行人带着辎重车队,应该是要到玉门关,可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却越来越偏离了原本的路线,最终走到了莫贺延碛里。 这些疑问,也许只能沿着杨幼梓偏离的路线,一步一步的走到莫贺延碛里,才能找到答案了。 韩长暮敲了敲食案,淡淡道:“赫连兄,咱们明日一早启程,前往新井驿。” 赫连文渊点头道:“好,只是常乐县遇袭,沿途的烽燧盘查都会越来越严苛,路上恐怕也不会多么太平了。” 韩长暮明白赫连文渊的意思,进入莫贺延碛,从十驿取水补给是必不可少的,否则这么多人,在莫贺延碛里找辎重队,太凶险了,一个不慎,就会折在里头。 而朝廷对伊吾道十分重视,伊吾道十驿和烽燧相连,是驿戍并置的布局。 他要探访辎重队有没有到过十驿,要深入莫贺延碛寻找辎重队的下落,必然要从烽燧过。 他点了点头,淡淡道:“从今日起,我们轻装简行,那些用来掩人耳目的货物统统丢弃。”他把那枚韩王府的印信放在食案上,神情平静却肃然郑重:“以后,我就是韩王府的长史,你们都是王府里的随侍,此行出来,是为了寻找一位神医。” 此言一出,除了孟岁隔意外,剩下的人都面面相觑。 顾辰眼珠一转,轻咳一声,不停歇的说了一大串出来:“找神医,什么神医,什么神医要到莫贺延碛里去找啊,那神医是疯了吗?”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说了一个名字:“慕容冼。” 几人顿时都没了言语,慕容冼的确是惊世神医,可他脾气怪异,素来行踪难定,别说是去莫贺延碛了,就是去方外仙山,也是不足为奇的。 赫连文渊觉得心头一震,看这些人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怪异了。 他深知这这一群人来历不凡,绝不是明面上的那么简单,可没想到这些人这么胆大包天,连韩王府的人都敢冒充。 他抽了抽嘴角,讷讷的艰难道:“韩公子,不如我们还是绕过十驿吧,稳妥一些。” 韩长暮一愣,想到了赫连文渊的顾虑,挑眉笑了笑:“不必,这印信是真的,我此行也的确受人之托,顺带寻找慕容冼,之前不拿出来,只是不想太过张扬罢了。” 赫连文渊长长的舒了口气,他此行担的风险实在太大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说定了这些事情,众人就各自去准备去了。 次日一早,韩长暮一行人去给县丞辞行。 经了一夜,县里的情况大为改变,搭起了齐整的窝棚,供毁了房舍和受了伤的百姓暂时容身,还有粥场一日施两次粥。 至于遇难者,县衙给每户都发了安葬费,足够一口薄棺下葬了。 虽然悲戚的气氛仍凝聚的极重,但衙役和百姓都忙着收拾残局,给萧瑟中添了几分生机勃勃。 韩长暮边走边看,不禁心头微动。 衙署垮掉的大门前,支了个窝棚,摆了书案,县丞顶着两个乌青的大眼圈,在窝棚里处理公事。 见韩长暮一行人过来,他忙过去打招呼,声音里流露出掩盖不住的疲倦:“大人过来了。”他探头往后看了看,神情诧异:“大人这是要走吗?” 韩长暮点头,温和道:“是,事情多时间又紧,这就要赶路了。” 或许是因为韩长暮曾派人帮助过县丞善后,这种雪中送炭的做法,让他对韩长暮的好感倍增。 县丞看着乱糟糟的四周,声音低沉了几分:“大人要走,这县里乱成这样,下官也实在脱不开身相送,下官失礼了。” 韩长暮更加温和了几分:“县丞大人不必多礼,我还有事叨扰大人。”他顿了一下,抬了抬下巴:“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县丞愣了一下,忙点头笑着,和韩长暮走到了不远处。 韩长暮将那封好口的信笺和一包银子,一并交给县丞,请他驿马快传,送往京城。 县丞见韩长暮神情凝重,知道事情重大,片刻不敢耽误的招呼了衙役过来,叫了驿卒过来,亲手将信笺交给驿卒,吩咐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韩长暮笑着道谢,十分赤诚。 县丞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伏在书案,极快的写了封信装好,却没有封口,很是郑重的交给了韩长暮:“大人,下官和第五烽的戍官徐翔理是至交,若大人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第五烽找他。”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十七回 白古还是黑古 韩长暮拿着那封信,双眸微眯。 第五烽建在驿道东侧,位于莫贺延碛头,从第五烽往北便是莫贺延碛。 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顺手而为,竟还有这样的机缘。 他十分郑重的收起信笺,拱了拱手,一如往昔的平静神色中,多了些许感念:“多谢县丞大人,我等就先告辞了,他日有机会,定来叨扰。” 县丞见韩王府的长史竟是这样的年轻有为,又有侠义心肠,早就起了结交之心,看到韩长暮没有推拒他的好意,他这也算是高攀上了,便爽利的笑了:“那是自然,大人一行回程之时,定要来常乐多住几日才好。” 又闲话了几句,韩长暮才拱了拱手,策马出城。 天渐渐大亮,高远的碧空上有朝霞漫天,如练如缎,绚烂夺目。 离开了常乐县,路越走越荒凉,少见绿色。 骑在马上眺目远望,满眼都是荒凉的山丘连绵起伏,马蹄急促的起落,带起一股呛人的黄坷碎石。 韩长暮一行人现下走的这条路,偏离了伊吾道,绕过了十烽,一直贯穿莫贺延碛的深处,通向伊吾,从莫贺延碛出来,便是高昌国,比规规矩矩的走伊吾道,过十烽查验路引文书,要快上许多。 只是这条名叫大海道的路,十分凶险,寻常商队不会选择这条路,且不说莫贺延碛风沙极大,常将大海道掩盖,单单就是极旱无水的煎熬,就不是一般人能抗的过去的。 迷失在莫贺延碛里,缺水而亡的人,比比皆是。 故而这条路,除了军里传急令会走之外,便是甘冒奇险偷运违禁货物的商队,要避开伊吾十烽,才别无选择的走这条路了。 走在这条路上的,皆是熟知此地,经验丰富的兵卒和向导。 韩长暮一行人自然不需要刻意避开十驿,但他们在新井驿和广显驿稍作停留,有了韩王府的印信,戍军果然没有多做盘查,甚至上了好酒好菜招呼他们。 只是他们心中有事,顾不上大吃大喝,仔细探查有关辎重队的痕迹,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放过,却最终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孟岁隔又放了飞奴出来,重新分辨路线,这才发现,辎重队竟然全然避开了这两驿,偏离了伊吾道,往大海道去了。 韩长暮一行人自然也只能偏离伊吾道,跟着飞奴一路走进了黄沙中。 脚下是漫漫黄沙,头顶是烈日骄阳。 马蹄踩过被日头暴晒的发黄的骸骨,发出硿硿的响声。 翻过破碎岩地,还是一望无际的荒丘,连点缀其间的芨芨草都枯黄了。 风极大,呜呜作响,卷着黄沙砾石,在半空中呼啸。 韩长暮一行人白天赶路,夜宿荒漠,早已是风尘仆仆。 天刚亮,趁着寒意未消,热腾腾的阳光还没有落下来,一行人赶到了莫贺延碛的边缘。 韩长暮和赫连文渊翻身下马,并肩立在黄土累积的高台上。 那高台上黄沙覆盖,黄蒙蒙的细沙没过了革靴的靴面。 眼前还未到真正的莫贺延碛,只是刚刚摸了个边缘,但已经人迹罕至了。 韩长暮小口抿了一口水,并没有咽下,让水在口中多停留了一回,才慢慢咽下。 孟岁隔清点完所有的水和食物,急匆匆的走到韩长暮身边,低声道:“公子,咱们的水和胡麻饼都不多了,也就还能坚持一日。” 韩长暮眉心微蹙,眸光凝重,转头问赫连文渊:“赫连兄怎么看。” 赫连文渊双眸微眯,像是被黄橙橙的细沙刺痛了眼睛,慎之又慎道:“莫贺延碛里,往往走上六七日才能有补给水源,况且咱们还要在里头找人,找车队,极易迷失方向。眼下咱们的水和食物都不多了,不足以坚持到找到下一个水源了,”他微微一顿:“如今的莫贺延碛,白天虽然不太热了,但夜里却是极寒的,咱们只能白天赶路,天一擦黑,就得找到避风处歇息,否则极易冻死。” 韩长暮点头,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贸然进入莫贺延碛了,他思量片刻,沉思道:“我记得第五烽是有水源的。” 赫连文渊点头道:“是,伊吾道十烽都有驿站和水源,供往来商队歇脚取水,只是盘查的极严罢了。” “无妨,第五烽离这里还有多远。”韩长暮道。 赫连文渊辨了一下方向,指向东北方向:“据此不过半日路程。” 他猜到了韩长暮的想法,斟酌了一句:“第五烽的戍官徐翔理是个极难缠的直性子,非常难说话,商队们走到第五烽,往往都会被刁难一番。” 韩长暮轻咦了一声,想到常乐县的县丞,是个极温和,极圆融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一个难缠的人成为至交呢。 他想了想,淡淡道:“哦,他都怎么刁难商队,难道是要勒索银两吗?” 赫连文渊摇了摇头:“要是要钱倒还好了,他不要钱,公子你也知道,来往商队一走就是几个月,途中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意外,所带的货物人畜,都有可能与路引文书上对不上,别的烽燧戍官,多是大数对得上即可,但这位徐戍官却不是,但凡有一点对不上的,他都不会放行。” 韩长暮笑了:“这倒是个铁面无私的人。” 赫连文渊感慨道:“是啊,朝廷知人善用,这样的人的确是该重用的,河西素来贫瘠,这条商道,不单单富了那些巨贾,也养活了小商贩走马人护卫队,若十烽里的戍官,人人都像他一样,高官巨贾倒是有别的法子,可小老百姓们却是最惨的,无异于断了生路,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卖儿卖女,又有多少人会过不去冬,要饿死冻死了。” 是啊,他们这一路走来,凭着韩王府的印信,就无人严查。 韩长暮一时无语,想起一句话来。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顿了顿,道:“不妨事,咱们有常乐县丞给的书信,想来那位不讲人情的徐戍官不会太为难咱们,再者说了,咱们路证文书俱全,也没什么可为难的。” 赫连文渊点点,想着还有韩王府的印信,一个徐翔理,的确不足为惧。 姚杳勒马而立,风掀起她的面衣,露出干涸开裂的唇。 眺目远望,满目荒凉,没有半个人烟,只有几只乌黑黑的枯瘦蝎子从白骨中穿来钻去,黄沙上拖出的浅淡痕迹,顷刻间便被风吹散了。 她蓦然就想到了鬼吹灯,胡八一那一行人在茫茫大漠里寻找精绝古城,也如现下一般苍凉死寂。 正想着这些没边没际的事情,顾辰催马过来,看了看裹得严实的姚杳,啧舌道:“阿杳啊,你裹这么严实干嘛,这连个人影子都没,吓不到人的,难道你是怕吓着鬼影子了。” 姚杳瞥了顾辰一眼,掀起面衣,把手放在脸庞边比了比,嗤的轻笑:“你看看,到现在我的手还和脸一样白,你可就不一样了,等进了莫贺延碛,你就成酱色了。” 顾辰顿时变了脸色,竟当真从腰间掏出个巴掌大点儿的小铜镜照了照,咬着后槽牙尖叫起来:“阿杳,你你你,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啊。啊,啊啊。” “......”姚杳吓了一跳。 这动静也太大了,反应也太激烈了。 顾辰抓住姚杳的胳膊,急切的吼出来:“阿杳,阿杳,我这,这还能变回去吗。” 姚杳蹙眉:“应该,可以,吧。” “可以,吧?”顾辰踉跄了一下,脸色难看的吓人,直接变成了酱色,欲哭无泪道:“我这副好皮囊啊,阿杳啊,都被你糟蹋了。” 姚杳一脸黑线。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那种人,跟他说他发不了财,他根本无所谓,可要是跟他说他变不了美了,会一直丑下去,他能愁的发疯。 她挣扎着理了一下思绪,笑容中带着神往:“顾神仙,你知道吗,长安城里曾经有个绝代美郎君,人称白古,那俊朗模样足可以气死潘安,还有个绰号叫做一见白古误终身,可后来,他硬生生的把自己给晒成了古铜色,就不单单是俊朗了,更是硬朗,格外有男子气概呢。” 顾辰蹙眉,觉得姚杳一本正经里总透着胡说八道的模样,不肯轻易相信她,质疑道:“这么俊朗的男子,你都没有抢回去,你是在骗我吧。” “......”姚杳倒抽了一口气,无语相望。 什么叫鸡同鸭讲,这就是啊。 别拦着她,她要打死他。 两个人正在掰扯脸黑还是脸白的问题时,王显溜达了过来,拍了拍满身的黄沙,笑道:“阿杳,老顾,你们俩说什么呢,说得这么热闹。” 顾辰把姚杳刚才说的那一番话,仔仔细细一字不落的说给了王显听,然后问道:“你在长安城里人头最熟,可听过一个叫白古的美郎君。” 白古是姚杳前世最喜欢的明星古天乐,常被她拿来与这一世的美郎君作比较,比来比去,觉得还是自己的偶像最好,还是安安心心做个白古的小迷妹好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十八回 哑女还是圣使 王显自然没有听说过什么白古,他偏着头想了半晌,才道:“我没听说过白古,但我知道永乐坊有户姓黑的人家,他家大小子就叫黑古,对,好像表字天乐呢。” 姚杳一个踉跄,险些从沙丘上栽下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真是天降惊雷,正好劈在她的头上了。 正说的热闹,韩长暮和赫连文渊从高台上走下来,策马赶到几人身边。 韩长暮平静吩咐:“今日就不进莫贺延碛了,咱们改道去第五烽,补充水和食物。” 众人一片欢呼,终于可以吃口热乎的了。 姚杳摸了摸衣裳,满是尘土砂砾和汗水,搅和在一起,早已经硬邦邦的了,虽然早早的就罩了面衣,可头发还是没能幸免于难,脏兮兮的打成了结。 听到可以去第五烽修整,她想,终于可以洗个澡了。 有了个盼头,这同样的路就似乎变得格外好走了。 不过也的确是好走了些,从大海道出来,斜插着上了伊吾道,好歹是一条修过的官道,又有大批的商队旅人经年累月的走过,道路踩得平平整整的。 走了半日,草木渐渐多了起来,风沙也平缓了许多。 晚霞在天边流转时,烽燧便呈现在了眼前。 伊吾道十烽都建在水源旁,与驿站相连,第五烽也是如此。 还未走近烽燧,便有湿润的水气扑面。 稀稀拉拉的胡杨树和红柳树栽在烽燧和驿站外,这时节,草木枯黄,只有零星淡薄的绿意挂在树梢,贴在墙角,看着又萧瑟又卑微可怜。 看到韩长暮一行人风尘仆仆而来,早有戍军从戍堡上走下来,查验路引文书。 孟岁隔照样出示了韩王府的印信。 可一向无往而不利的印信,这回却没了用。 戍军摇头,坚持要查验一行人的路引文书。 韩长暮笑了笑,又拿了一份韩王府长史的路引出来。 这一下子,可惊掉了赫连文渊的眼珠子。 难怪这些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原来是做假做足全套,才会有恃无恐啊。 戍军查验无误,便放了行。 驿站不大,与其他烽燧的布局相差不多,除了有专供官员和驿卒食宿换马的驿舍,还有一间简陋的酒肆,供往来商队歇脚。 韩长暮一行人没有住进驿舍,反倒住进了酒肆后头的客栈中。 店家是一对儿三十出头的夫妇,男子个子不高,微微有些佝偻,但笑容极为和善。 女子却是纤弱高挑,足足比男子高出了一个头去,如云乌发紧紧攒在脑后,眉眼微微上挑,显得十分精明。 见韩长暮一行人前来投宿,店主人更加的笑容可掬,忙挽起袖子,切着羊肉煮汤,料理暮食。 妇人笑着抹干净手,接过孟岁隔手上的银子,声音清亮亮的如同泉水叮咚,转头冲着店主人嗔道:“你就知道笑,也不知道让几位贵客们先进房间休息。” 店主人嘿嘿一笑,仍是不说话,看着十分木讷少言。 妇人无奈的叹了口气,清亮亮笑着:“贵客莫恼,奴家这口子就是少言寡语的,可却是个实心眼儿的好人呢。” 韩长暮点头,淡淡的笑了笑。 突然腿下一沉,像是个小小的人扑了上来。 他低头一看,竟是个梳着羊角的小女孩,五六岁的模样,生的玉团一般粉嫩可爱,抱着他的腿,仰着头,黑葡萄样的眼睛笑望着他,举着一块热腾腾的胡麻饼:“贵客吃饼。” 那童音稚嫩软糯,落在韩长暮的心里,他的心一软,蹲下身子,难得的温和笑道:“我不吃,你吃。” 小女孩天真的笑着,却把胡麻饼往韩长暮的嘴里塞:“贵客吃,阿娘做的,香。” 韩长暮笑的更加开怀了,从包袱里翻出个透明的琉璃小罐,里头装着琥珀色的蜜饯,他笑着接过那块胡麻饼,把琉璃小罐塞到小女孩的怀里:“那我拿这个跟你换饼。” 小女孩却把琉璃小罐放回韩长暮的怀中,笑容稚嫩:“阿娘说了,不能要贵客的东西。” 说着,她咚咚咚的跑回妇人的身边,浅粉色的襦裙就像盛开的花盏一般,给这荒芜之地,平添了些丽色。 妇人低头浅笑,爱怜的轻轻摸着小女孩的发顶。 韩长暮笑了,把琉璃小罐递给孟岁隔,冲着他抬了抬下巴。 孟岁隔点头,几步上前,把小罐递给小女孩,不知道说了什么,小女孩又和妇人说了什么,妇人最后笑着点头。 小女孩这才雀跃的抱着琉璃小罐,一溜小跑的跑到水井旁,拿了一块蜜饯出来,塞在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嘴里,笑着问道:“哥哥,甜吗。” 那男孩只在韩长暮一行人进来时抬头看了一眼,便一直弯着腰,闷头一桶一桶的打水。 他看着粉嫩嫩的小女孩,微黑粗糙的脸颊上绽开爽朗的笑,重重点头:“甜。”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一幕,脸上无知无觉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顾辰料理好了行装和马匹,慢慢走到韩长暮旁边,突然嗤的一笑:“看不出来啊,公子倒是挺会哄孩子的。” 韩长暮笑了笑,没说话。 妇人哄着小女孩,冲着韩长暮笑道:“这时节走马可是不容易,几位贵客都辛苦了,不如先进房间洗漱歇息,用暮食的时候再出来。” 在马上颠簸了一路,连日来又是席地幕天,早已是人困马乏,韩长暮谢过了店主人的好意:“有劳店家了,那我们就到后头去了。” 妇人带着韩长暮一行人往后院走去,转头又对男孩道:“去给贵客送水洗漱。” 这个地方水是最精贵的,洗过头洗过澡的水,还要用来浇地,半点不敢浪费。 姚杳整理着洗干净的头发,那无数的结怎么也解不开梳不通,她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 拿起剪刀忍痛将长发剪成了齐肩短发,随后梳了个极高的揪揪, 紧紧束在发顶,又利落又清爽。 她舒了口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挑唇微笑。 利落的胡装,利落的发式。 这才是驴友该有的模样嘛。 用完了热腾腾的暮食,姚杳妥帖的歇了半晌,打算早早的睡觉了,外头传来一阵喧嚣。 姚杳推窗一看,天已经黑透了,两盏破旧的灯在夜风中摇曳,光影中走来一队驼马队。 她定睛一看,不由的大吃一惊,忙着把窗户紧紧关了起来。 只听得外面传来稚嫩的小姑娘的声音:“店家,我们人多,可否多腾几间房间出来。” 没有听到店主人的声音,只听到了妇人略带歉意的笑声:“贵客,前头来了一队贵客,这房间实在是住不下了,贵客还是挤一挤吧。” “好吧好吧,就别难为店家了,挤一挤就挤一挤吧,就一晚上的事儿,明日咱们就赶路了。”是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落地生根,极为有力。 小姑娘像是叹了口气,勉为其难道:“好吧好吧,那就听你的吧,店家,赶紧弄饭,饿死我了。” 妇人笑吟吟道:“贵客只管进屋歇着,弄好了饭,小人给贵客送到屋里去。” 随后便是咚咚咚的脚步声,大力的关门声,闹腾了半晌才算安静下来。 姚杳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直到外头再没了别的动静,她紧绷的心神才松了下来。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前几日他们还在说着所谓的圣使的来历,今日竟然就在这第五烽碰上了。 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常乐县遇袭的事情,跟他们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想了想,有些坐不住了,探头探脑的打开门,想要看看情况。 刚走了一步,却被人突然拉到了隔壁房间,她吓了一跳,转头见韩长暮和孟岁隔,她拍了拍心口,后怕道:“孟岁隔,人吓人,吓死人啊。” 韩长暮坐在食案旁,淡淡道:“就知道你耐不住性子,想要出来看热闹。” 姚杳嘁了一声,反问了一句:“难道您不爱看热闹吗?” 韩长暮淡淡一笑,没有顺着姚杳的话往下说,只是轻轻瞧着食案,斟酌道:“今夜怕是会有事,你一会跟我去见徐翔理。” 姚杳蹙眉,疑惑不解:“公子是说,这些人来者不善。” 韩长暮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姚杳抿了抿唇:“既然来者不善,那么不止要告诉徐翔理,还要让人盯着这些人的动静了。” 韩长暮点头,沉声道:“我已经吩咐了顾辰他们几个人,盯紧了那哑女和那老头,孟岁隔也会留下来,一会你就和我一起,去找徐翔理。” 姚杳蹙眉低语:“公子,徐翔理从没有见过咱们,凭什么相信咱们。” 韩长暮道:“一来,咱们手里有常乐县丞的信笺,二来,徐翔理是第五烽的戍官,听赫连文渊所说,此人刚正不阿,行事谨慎,我想,对于这种事情,他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姚杳抿了抿干干的唇,思量道:“公子,怕只怕他太过谨慎,把咱们也当做突厥奸细,一并抓了,可就坏事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十九回 徐翔理 韩长暮愣了一下。 依着赫连文渊所说,那徐翔理是个认死理的倔脾气,软的硬的都不吃,为了防患于未然,宁可错杀不可错放,还真有不管不顾把他们统统抓了了事这个可能。 他捏了捏袖中的信笺,常乐县丞这封信写的真是恰逢其时啊。 夜色渐渐深了,刺骨的冷风刮过荒漠,粗大的砂砾和土块在地上飞滚。 风掀起衣袂,嘶拉嘶拉的,就像一双手,要大力的撕开衣裳,撕开皮肉。 孟岁隔打开门,彻骨的寒意飞快的窜进房间,他紧了紧领口,回首点头。 韩长暮和姚杳二人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几个起落,便到了酒肆外,没有任何停留的往烽燧去了。 只是二人走得急,没有注意到暗影里那双水波样的眼。 韩长暮二人穿过寒冷刺骨的疾风,周身的毛孔都紧紧的缩了起来。 姚杳倒还好,面衣搂头裹得严实,冷风吹透了面衣,但沙砾黄土却吹不进来,风落在皮肤上,只是冷的刺骨罢了。 韩长暮可就惨了,风卷着粗砂,劈头盖脸的砸在他的脸上,身上,只不过是转瞬的功夫,他就像换了个人。 姚杳转头,啧啧两声。 看这灰头土脸的模样,哪还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清贵风姿。 说他是个破落户疯子头,都有人信。 看来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是至理名言啊,古人诚不欺我。 许是察觉到了姚杳戏谑的目光,韩长暮抬手捂住了头和脸,迎风往前走。 高耸的烽火台森然的烙在夜色中,散发出迫人的气势。 戍堡前几盏风灯晃动的厉害,昏黄的烛火摇摇欲坠。 还未走到戍堡近前,韩长暮二人便被一声大喝惊得停住了脚步。 “什么人!!!”话音刚落,还未等韩长暮答话,戍堡上便传来簌簌之声。 数枚羽箭凌空而落,斜斜扎在地上,入地极深,余音犀利,一阵黄土飞扬。 姚杳连退几步,捂着心口变了脸色。 好险,差点就被扎成了马蜂窝。 前世时,那些毒鸡汤里总说,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这戍军什么都还没问呢,就开打了,看来那徐翔理是个暴脾气。 韩长暮退了一步,仰头望着黑漆漆的戍堡,手里拿着那封信,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震惊喊道:“在下受人之托,带一封信给徐戍官。” 戍军在戍堡上探头,提灯照了照,光晕落在韩长暮二人身上,见他二人果然是赤手空拳而来,便大喊了一声:“等着。” 咚咚咚的脚步声急促的传来,戍军疾步跑到韩长暮面前,接过他手里的信,一句废话都没说,又咚咚咚的跑回戍堡。 趁着这个功夫,韩长暮掸了掸满身的沙土,又收拾了一下发髻。 姚杳微微侧目,点了下头。 嗯,好歹有个人样儿了。 片刻过后,还是方才那个戍军,跑到韩长暮面前,面无表情道:“跟我来吧,戍官请你们进去说话。” 韩长暮点头,客客气气的道了声谢:“有劳了。” 姚杳抿唇不语,暗自腹诽。 原来阎王脸还是会说客气话的嘛,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目下无尘,还是很能屈能伸的,只是不知道这做小伏低的表面之下,隐藏这什么样的秋后算账。 戍堡内阴森森的的,灯火昏黄,空气干燥冷冽的回旋,发出呜呜的声响,格外的震慑人心。 韩长暮神情漠然的走着,看上去像是目不斜视,其实眼角余光微微一掠,心中便有了定数。 伊吾道十烽果然都是一般的建制,比一般的烽燧戍堡要建的高大坚固。 这戍堡堡墙高逾两丈,墙壁格外夯实,里墙和外壁皆由巨大的砂岩板块垒筑而成,而墙体中夹杂着红柳枝和芦苇。 高逾四丈的烽火台,杵在暗沉沉的夜色里,顶端与深幽的天幕融在一处,显得朦胧而高远。 从外头看着,这戍堡并不十分大,可走到里头,却发现竟是别有洞天,足有三重之多。 韩长暮默默点头,这戍堡建的坚固,地仓也建筑的齐备,若提前做了准备,排兵布阵得当,对上突厥人,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走到戍堡深处,眼前豁然开朗,书案胡床俱全,两侧破旧的架子上,摆满了书卷竹简。 韩长暮打眼一看,这些书卷竹简虽然破旧,看着有些年头了,但却打理的干净整齐,一看就是极为爱惜的。 书案后头端坐着个男子,看着跟常乐县丞年岁相差不大, 都是三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第五烽的戍官徐翔理。 徐翔理拿着那封信,抬眼打量了一番韩长暮,言语中颇有几分不屑:“你就是韩王府的长史,韩久朝?” 话虽然说的客气,但言语间很是轻视。 一个王府里的长史,在徐翔理这种行伍之人眼中,说的好听些是王府的属官,说的难听些就是王府里的家奴,算不得朝臣,自然也不会用正眼相待。 韩长暮神情平静,既没有被人轻视后的恼羞成怒,也没有刻意的恶意满满,只是淡然挑眉:“正是在下,你就是第五烽的戍官徐翔理吧。” 徐翔理微微颔首:“正是在下,韩长史路证文书俱全,在驿站歇息一晚,明日就可以平安离开了,似乎没有必要拿着谭渊的这封信前来见我。” 韩长暮笑了笑:“我来见徐戍官,自然有相见的理由。” 徐翔理的双眼一眯,闪着讳莫如深的光:“韩长史,我虽与谭渊是至交,但也不会因为这封信,就对你网开一面,若你有事相求,我看,还是不必开口,免得自取其辱。” 这话说得已经十分难听了,姚杳心里打了个突。 韩长暮这人,不管走到何处,遇见的都是对他恭恭敬敬的人,听到的都是恭维客气的话,突然被人这样羞辱,他会不会受不了。 姚杳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 还是离远点儿吧,万一打起来,自己还能跑快点。 韩长暮没有恼羞成怒,只是背负着手,胸有成竹的淡淡笑了笑:“我没有事情要求徐戍官,反倒是徐戍官,怕是有事要求我。” 徐翔理来了兴致,挑眉一笑:“哦,这倒是有意思了,你我不过是初次相见,我会有何事要求韩长史,我却是想不出来了。” 姚杳看着两个人不紧不慢的打太极,心急如焚。 这都什么时候了,都火烧眉毛了,搞不好下一秒突厥人就要来了,韩长暮究竟打的是个什么主意,还有心思在这跟他扯闲篇儿。 她看着灯火下瘦瘦弱弱的徐翔理,凤眼上挑,棱角分明的薄唇紧紧抿着,自有一番傲然的风骨。 若忽略掉常年的风吹日晒,导致的粗糙的古铜色皮肤,也忽略掉与头发连在一起的络腮胡子,他的这副眉眼,跟长安城里的俏郎君不相上下,且更加多了几分成熟沧桑的韵味。 她听着这两个人越说越没边儿,难以抑制的微微蹙眉,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一声。 徐翔理眉眼一展,越过韩长暮,望向了他身后束手而立的姑娘。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她,她一直貌似老实恭顺的低着头,看着地面,其实脚下早就不老实的悄悄踢来踢去了。 他的凤眼微微一凝,这两个人,来历不凡。 这姓韩的小子呼吸绵长不绝,可胸口却没有半分起伏,气息显然都沉了下去,吐纳功夫练得极其精粹。 他心中一凛。 这韩小子看着二十七八岁,内家功夫已练得十分深厚了,实在不容小觑,只是不知道他的拳脚练得是不是扎实。 他默了默。 许多年轻后生为了图快,只练了些花拳绣腿,连马步都还蹲不稳当呢,就急吼吼的去练吐纳内功,实在是练武练得偏了,打起架来,就难免会腿软手软了。 想到这里,他收回心神,去看那其貌不扬的小姑娘,也觉得并不那么其貌不扬了。 小姑娘的脚尖儿在干燥的泥土里踢来踢去,看似是没有章法的胡乱踢着解闷,却硬生生的没有带起一点尘土,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随便一个婢女模样的小姑娘,却把片叶不沾身的轻功,练得如此的炉火纯青。 这是一个王府的长史出门该有的阵仗吗? 这不是个长史吧,是个离家出走的世子吧。 徐翔理胡思乱想的,却无意间窥见了几分似是而非的真相。 看他没有深究,只觉得眼前这两个人是厉害角色,便端正了身子,收起那最后一分轻慢之心,正襟危坐的缓慢开口:“不知韩长史说的到底是什么事,还请直言相告。” 韩长暮一直背负着手,不骄不躁的等着徐翔理,听到这话,听到他语气里的正视,才神情凝重道:“不知道徐戍官可听说了常乐县发生的事情。” 徐翔理沉了脸色,慢慢道:“韩长史此话何意,谭渊信中大概提了,韩长史不正是因为此事,才相助了谭渊,才有了我手上的这封信吗?” 韩长暮点头,继续道:“那么,徐戍官可听说了白马戍的事。”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十回 真娇气 白马戍惊变,在军中可以的压制下,并没有在市井中流传开来,但是军报中早已将此事传遍烽燧。 徐翔理自然知道这件事。 他偏着头望着韩长暮,一脸阴沉,双眸中闪着忌惮的精光。 此人明显不是军中之人,不该知道军报上写了什么,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凤眼微眯,冷笑一声:“原来你是突厥人的奸细。” 姚杳扶额。 这是什么脑回路啊,太清奇了也,简直清奇的让人无言以对啊。 韩长暮神情淡然,不慌不忙的笑了笑:“徐戍官不必把兵不厌诈用在我的身上,若我是突厥人的奸细,是断然不会到戍官这里自投罗网的。” 徐翔理本来就是半真半假的诈一诈韩长暮,看到他这副笃定镇静的模样,心里天然就信了三分,仍抱有七分怀疑的冷笑:“韩长史既然否认自己是奸细,又是如何得知这种军中隐秘的,莫非此事就是韩长史做下的。” 绕是韩长暮一向淡然,听到这话,也是一脸气结的绝望。 姚杳侧目,紧紧抿唇忍笑。 气死人不偿命,这算是棋逢对手了吧。 韩长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发闷,却掷地有声:“白马戍出事当日,我们一行人正好投宿在驿站中,晨起就看见了挂在树上的戍军,而常乐县出事那日,我们刚好路过。” 说完,他自己也愣住了,别说是徐翔理了,就是他自己也觉得,这些事情中,他的嫌疑是最大的了。 徐翔理却是脸带戏谑,爽朗的哈哈大笑:“韩长史倒是坦诚。”他凤眼微眯,寒光闪动:“韩长史有话直说就是,不必藏着掖着。” 韩长暮凝重点头,继续慢慢道:“常乐县遇袭那日,有一队萨宝商队,往常乐县方向去了,但我们赶到后,帮助谭县丞善后时,却没发现这队商队。”他微微一顿,声音变得有些急促:“这商队里有一个老者,一个姑娘,我们曾经与他二人乘坐同一艘楼船,发现他们二人行踪鬼祟。” 徐翔理暗自嗤笑一声。 行踪鬼祟,他看韩长暮才更加鬼祟。 韩长暮不知道徐翔理的暗自腹诽,只自顾自的继续道:“这两个人,和这个萨宝商队,用暮食的时候,也来了这里,投宿在了酒肆中。” “什么。”徐翔理惊呼一声,变了脸色,再坐不住了,突然站了起来。 虽然从言语描述中,韩长暮的嫌疑更大一些,但仔细想下来,其实是另有玄机的。 他虽然刻板,但心思缜密,没有多做思量,便道:“韩长史的意思是,那萨宝的商队是冲着第五烽来的。” 韩长暮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有必要防患于未然。” 徐翔理明白,这种事情,没有抓住个现行儿,谁也不能随意下定论。 他沉声道:“韩长史有什么安排,直说吧。” 韩长暮笑了笑,言语间十分有分寸感:“安排是万不敢当的,戍军自由是由徐戍官调动,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我带来了五个人,留下了四个在酒肆,看着萨宝一行人的动静,至于我和我的婢女,听凭徐戍官的吩咐。” 听到韩长暮提及自己,一直低着头当透明人的姚杳,忙抬起头,茫然的看了看两个人,分明是没听到他们刚才在说什么,但还是一脸正色的点点头。 徐翔理对韩长暮的识趣和有分寸相当满意,这种情况下,还能守住本心,没有越界半分,没有借机打探戍军的编制,更没有对戍军的调动指手画脚,他连连点头,十分赞赏。 他虽只是个小小的校尉,无论是身份背景还是官阶,都与韩王府的长史无法相提并论,但他并没有妄自菲薄,毕竟第五烽的事情,他最清楚,他说话也最管用。 他原本是不能支使韩王府的长史做什么的,但是韩长暮这样说了,关乎第五烽的存亡,他也就从善如流了,沉凝片刻,不卑不亢道:“这样,戍堡这边,我会安排妥当,而酒肆那便,就有劳韩长史了。” 这话听起来,显然是将韩长暮视作了自己人。 韩长暮没有推拒,转头对姚杳吩咐道:“你回酒肆看看,有没有什么动静。” 姚杳回忆了一下来时的路,确定了从迷宫般的戍堡中走出去的方法。 随后低低应了一声,缓缓后退。 徐翔理忙道:“我让戍军跟着这位姑娘去吧。” 韩长暮愣了下,他觉得即便这戍堡中地形复杂,但凭姚杳的本事,还是可以无惊无险的走出去的。 但想到这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若是误闯了隐秘之地,横生了不必要的枝节,也是麻烦。 他笑了笑:“也好。” 姚杳抿嘴,什么叫体贴入微,看看人家徐翔理,再看看韩长暮。 想让一个冰块放下身段,学会怜香惜玉,难度不下于让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暗自腹诽着,跟着一个身量不高,脚步却十分轻盈灵巧的戍军,飞快的走出了戍堡。 一出戍堡,迎面的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黑漆漆的夜里,竟能看到风卷着黄沙尘土飞扬而过的痕迹。 风来的猝不及防,顷刻间将姚杳吹了个透心儿凉脸生疼,她忙将收起来的面衣重新裹好,察觉到旁边有一道错愕的目光,她转头,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如常一笑:“风太大。” 那戍军哽了一下,脑中飞过三个字,真娇气,与此同时的,那三个字从心里写到了脸上。 太尴尬了,他怎么能笑话一个姑娘家娇气呢,他最终还是尴尬的,从善如流的点头:“风是大。” 姚杳咧了咧嘴,没说话。 她想,只要她不尴尬,别人就只会比她更尴尬。 刚走了几步,尴尬的气氛就很快被一个飞快奔来的人影给打破了。 那人跑动的极快,身形起落时,却没有带起尘土。 惨淡的月色落下来,跟着那人游走不定。 姚杳双眼一眯,就着枯槁的月影,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同时听到了戍堡上传来脚步声。 “等等”两个字刚刚凝在她的唇角,半空中就是一阵簌簌巨响。 寒光闪闪的箭矢扎在了地上,那人匆忙收住了脚步,收的太急,重重趴在了地上。 姚杳没绷住,笑的前仰后合。 “他娘的,我差点被扎成狼牙棒,你居然还有心情笑我。”那人骂骂咧咧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和脸上的土,露出那张能让大姑娘小媳妇疯狂的脸,正是号称半仙儿的顾辰。 姚杳快步上前,忍俊不禁:“你,还狼牙棒,就算扎满了箭,你也顶多是只炸了毛儿的猫。” 顾辰嘁了一声:“公子呢,萨宝他们不老实了,孟岁隔他们几个人盯着,我来报个信儿。” 姚杳轻咦了一声。 这些人也太心急了些吧,这个时候动手,有点早吧。 此时不过刚刚亥正,并不是人睡得正熟的时候,选在此时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极容易被人抓个正着。 她挑眉诧异道:“他们干什么了。” 顾辰眯着眼冷笑:“喂了驮马,整理了行装,像是要连夜赶路的模样。” 姚杳算了下时间,萨宝一行人是酉正一刻来的,现下便着急忙慌的要走,的确是心中有鬼。 她转头客客气气的对戍军道:“劳烦军爷带我们俩进戍堡,跟我家公子和徐戍官说明此事。” 徐翔理和韩长暮说事情的时候,是清了场的,这位戍军虽然离得近,但也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听得并不完整。 他点了点头,带着二人重新返回戍堡。 伊吾道十烽,皆挨着水源建造,第五烽也莫若如此。 烽台以北便是一处宽约六七丈的涧沟,一眼清澈的泉水便在涧沟中流淌,一直向东延伸而去,可供往来的商队旅人取水饮用。 这眼泉是进入莫贺延碛前,最后的一处取水之地,进入莫贺延碛后,水源便不容易寻到了。 若想安然无事的穿越莫贺延碛,必要在第五烽取一次水。 这眼泉被朝廷视若伊吾道上的命脉,挨着泉水修建了烽台戍堡,人站在高高的戍堡上,泉水在眼前一览无余。 月色灰蒙蒙的,像是罩了一层薄纱,轻轻柔柔的洒落在水面上。 风急促的掠过水面,涟漪荡漾,水波粼粼,如同无数寒星坠落。 戍堡上有几个黑漆漆的身影,握着腰间的刀,满身寒意的走动,时不时的向下瞭望。 涧沟边缘的暗影里,趴着两个人,紧紧贴服着地面,一动不动。 只有在戍军走动时,这两个人才飞快的攀爬几下。 戍军沉甸甸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传的极远,一旦停下,这两个人也随之趴伏不动。 戍堡上传来没有刻意掩饰的人语,和着风声,飘飘摇摇。 “亥正了,再有两刻就要换岗了。”戍堡上有人冻得受不了了,跺了跺脚,哆哆嗦嗦道。 另一个人早冻得手足僵硬,连跺脚都跺不动了,抖着乌紫乌紫的嘴唇,连声音都在打颤:“可不是么,冻死人了,一会儿下去,可得好好喝两口。”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十一回 不按常理出牌 像是有人拿铁枪敲了下两人的头盔,随后骂道:“你他娘的,才站了多久,就哭爹喊娘了,缩头耷拉脑的,真他娘的没用。” 两个人不敢再发牢骚,勉强挺直了腰杆,走的极为艰难。 涧沟旁的两个人,再度悄无声息的爬动起来。 二人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爬到了取水口,却没有直起身子,依旧紧紧贴在地面上。 但两个人鼓鼓囊囊的衣袖中却一阵起伏,传来低低的虫鸣声。 随后一阵窸窣,无数只拇指大的乌黑虫子从袖子中钻出来,沿着取水口快速的爬到涧沟里。 水面一阵荡漾,像是被夜风吹动,没有引起戍军的注意,乌黑的虫子便没入了泉水中。 乌黑的虫子沉入水底,静静的趴在水底细碎的石子上,似乎被淹了一般一动不动,但一缕缕浅灰色的粘液从水底喷涌出来。 粘液在水中涌动,顷刻间将清澈见底的泉水搅得浑浊不堪。 泉水翻涌了一阵子,便沉静了下来,泉水似乎与浑浊的粘液交融在了一起,恢复了清澈见底。 乌黑的虫子也沉入到碎石深处,不见了踪影。 月色落在清澈的水面上,粼粼水光潋滟生辉。 二人见到这些,相互对视了一眼,又沿着涧沟下的暗影,爬了出去,极快的爬到远方,竟丝毫没有惊动戍堡上的戍军。 戍堡中,韩长暮和徐翔理听了顾辰的回禀,皆是神情凝重。 静了片刻,韩长暮沉了脸色和声音:“他们还有别的异动吗。” 顾辰摇头:“我过来的时候,除了方才说的那些,他们并没有别的异动。” 韩长暮沉凝道:“那你留下,让阿杳回去盯着。”他望向姚杳:“若有异动,马上来报。” 姚杳的轻功算是几个人中最好的,的确是最好的盯梢人选,她不假思索的点头:“好。” 就如此,韩长暮二人在戍堡中坐着等消息,而顾辰去了戍堡外守着吹冷风。 这一等,便是一整夜。 酒肆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异常的消息,萨宝一行人整理好了行装,喂完了驮马,却都回房睡觉去了。 戍堡这边也没有异常的动静,突厥人没有来,萨宝一行人也没有来。 等了一夜,韩长暮二人都等的昏昏欲睡,顾辰早抱着一条书案腿儿,睡得昏天暗地了。 韩长暮既庆幸萨宝一行人的没有异动,又腹诽那一行人的不守信用。 搞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迷糊了,究竟是盼着他们来,还是盼着他们不来了。 他暗自鄙夷了自己一回,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莫不是这些日子太闲了,竟盼着打一架了吗? 天边泛起鱼肚白,黄蒙蒙的地上,有微弱的阳光流转。 晨起的风柔柔的,细细碎碎的落在脸上,像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在脸颊轻轻的撩过。 枯槁的胡杨树在路边扭曲成怪异的姿势,树影静静的烙在地上,全然没有婆娑之姿。 姚杳迎着晨风,走进戍堡时,看见的正是韩长暮和徐翔理困意朦胧,一个歪靠在胡床上,一个斜瘫在胡床上的情景。 书案地下还躺着顾辰,口水从他脸颊流下来,在地上洇出水渍。 她愣了一下,轻咳了一声,尽量吧声音放的轻柔缓慢,免得吓着了这几个毫无戒备之人:“公子,徐戍官。” 两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忙正襟危坐,端足了架势。 顾辰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嚷嚷着:“怎么了,怎么了,突厥人打过来了吗。” 说完,他察觉到不对劲儿,只见韩长暮三个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诧异的目光毫不掩饰的流淌出来。 他愣了一下,觉得脸颊有点僵硬,像是展不开的纸一般,他伸手一摸,摸了满手黏黏糊糊的口水。 他顿时憋的满脸通红,狠狠在衣裳上抹了两把手。 看到顾辰这副模样,徐翔理顿觉自己失策了,看错了人。 有这样不靠谱的下属,上峰又能靠谱到哪里去? 韩长暮忍俊不已,但是又不敢露出个笑模样,硬生生的憋着忍着,望着姚杳一本正经道:“还是没有动静吗。” 姚杳忍笑:“是,他们收拾行装,忙活到了后半夜才睡,现下已经起来了,准备用朝食了。” 顾辰早看出了韩长暮和姚杳是在笑话他,他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朝食不香吗,非要在这里被人当猴耍。 韩长暮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或许是他草木皆兵,多虑了,判断也跟着出现了误差,也或许是萨宝一行人察觉到了什么,昨夜没敢动手,左右天已经亮了,不会再有什么不妥了。 他淡淡道:“徐戍官,既然一夜无事,我和阿杳就先回酒肆了。” 徐戍官倒是没有半点责怪韩长暮多事的意思,亦是淡淡道:“韩长史,酒肆哪里,还有劳你多多留意,既然他们有心动手,昨日错过了,那今日还会有别的动静的。” 韩长暮点点头,应下此事,和姚杳一同出去了。 酒肆上空升腾起了淡白的薄烟,似有若无的香气回旋不止。 姚杳抽了抽鼻尖,笑了:“是鸡丝玉尖面。” 韩长暮扶额。 这是什么鼻子,这是人该有的鼻子吗? 鸡丝玉尖面和鸡丝索饼,有什么不一样吗,她怎么就知道是鸡丝玉尖面呢。 韩长暮带着满腹的疑问,一步就跨进了酒肆的院子。 萨宝一行人或坐或立,在院中吃着朝食。 腾腾的热气在碗口打旋。 竹箸上挑起的,果然是纤白的玉尖面。 姚杳疾步上前,却被韩长暮一把拉住,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玉尖面,而不是索饼。” 姚杳张了张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韩长暮,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人真的不是个傻的吗? 即便再如何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不该认不出玉尖面和索饼啊。 他难道不是吃饭长大的吗? 姚杳蹙眉:“玉尖面比索饼细啊。” 韩长暮指着姚杳的鼻尖儿,疑惑不解的问道:“不是,我是问你是怎么靠闻味儿闻出来的。” 姚杳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 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的表情十分的为难:“我不知道,我就知道玉尖面和索饼的味儿是不一样的,到底哪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楚。” 韩长暮仰天无语。 从灶台上端了两碗玉尖面,递给姚杳一碗。 姚杳挑了一竹箸,闻了闻味儿,香气入鼻。 她刚把玉尖面放在唇边,却微微蹙了下眉,不动声色的放下竹箸,转头望了望院子。 那哑女和老者,并没有出来用朝食。 她微微侧目,看到韩长暮正要吃面,忙按住了他的手,极微弱的摇了下头。 韩长暮疑惑不解的瞪着姚杳。 姚杳没有多做解释,却听到孟岁隔等人打着哈欠出来,也纷纷要玉尖面吃,她忙装出一脸委屈样:“先别吃,公子说了,今日要赶路,让先把水都灌满了,才能用饭。” 韩长暮愣住了,他并没有说过这话。 转头看到姚杳一口未动的玉尖面,与她好吃的本性全然不相符,他顿时明白了几分。 他一脸严肃的点头:“不错,朝食什么时候都可以用,先去打水。” 顾辰率先哀嚎了起来。 其他人不疑有他,也一脸神情郁郁,拿着各种储水的水袋水囊和木桶,一同去了北边的水泉。 顾辰心急,想早早打完了水,早点用朝食,一马当先的去了取水口取水。 姚杳却拦住了顾辰,阴沉着脸色道:“等会儿,这水不对劲。” 顾辰愣住了,想到方才姚杳的怪异,也停下了脚步,看着姚杳蹲在取水口。 她弯下腰,却谨慎的没有用手取水,拿了帕子在水里浸湿,搁在地上。 那帕子湿漉漉的,水很快在地上洇开一片水渍。 几人都围了过来,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来。 韩长暮蹙眉:“阿杳,你是觉得这水不对劲儿,还是觉得那玉尖面不对劲儿。” 姚杳摇头:“都不对劲儿,但到底哪不对劲儿,我也说不清楚。” 陈珪看着那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撇了撇嘴:“姚杳,你是不是草木皆兵了点,昨夜说萨宝那一行人不对劲,害得我们一宿都没睡,今日又说水和朝食不对劲儿,这是要饿死我们啊。”他顿了一顿,道:“我看这水好得很,没啥问题。” 孟岁隔冷笑了一声:“没啥问题,没啥问题你喝一口啊。” 陈珪不肯服软丢了面子,梗着脖颈强硬道:“喝一口就喝一口。” 说着,他就要取水。 韩长暮冷冷淡淡的开口:“中毒了没人解毒,死了也没人埋。” 陈珪狠狠哽了一下,再也不敢嘴硬,不情不愿的退到王显身后。 姚杳失笑,陈珪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也只有韩长暮这样的活阎王能收拾了。 帕子上和地上的水已经快干了,姚杳想了想,拿了水瓢,小心翼翼的舀了一瓢水上来,搁在地上。 她回头对顾辰道:“老顾,抓个活物过来。”声音一滞,又补了一句:“除了人,什么都可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十二回 无名怪虫 顾辰清亮亮的应了一声,声音中带着欣喜若狂的余音。 “......”韩长暮扶额。 这个顾辰,不就是让他抓个活物,至于这么兴高采烈的吗,这是太长时间没跟人打架斗嘴,憋坏了吗? 不过片刻功夫,顾辰就捡了宝一般跑过来,高高举着一只乌黑黑的枯瘦蝎子,那蝎子在他的手指间扭曲摆动,但是尾钩始终碰不到他的手。 他笑呵呵的扬了扬手:“阿杳,这个怎么样。” 姚杳抿嘴,一阵恶寒。 她想打人,别拦着她。 不就是没让他们吃朝食吗,为什么要抓一只有毒的蝎子来恶心她,就是抓只老鼠,都比蝎子强吧。 她深深的,艰难的舒了口气,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把蝎子按在水瓢里,让它多喝几口。” “好嘞。”顾辰没听出姚杳语气中的恼怒,欢欣不已的应了一声,把蝎子死死按在了水瓢里。 韩长暮叹了口气,想不通做这种事有什么可高兴的,顾辰怎么就这么高兴。 蝎子在水里剧烈挣扎,一对锋利的螯和几只短足不停的扑腾,水花四溅到了地上,飞快的渗入到泥土里。 看到蝎子喝得差不多了,姚杳点头,示意顾辰把蝎子捞出来,搁在了地上。 蝎子泡的湿漉漉的,明晃晃的阳光一照,竟呈现出半透明的妖异光芒。 几个人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件儿一般,围着那蝎子,聚精会神盯着。 那蝎子喝饱了水,似乎是有些撑着了,连爬行的速度都慢了几分,踉踉跄跄的爬几下,又停下来转个圈儿。 几人看的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养过蝎子,不知道蝎子喝撑了水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歇了片刻,那蝎子竟歪歪扭扭的爬了起来,在地上拖出一道歪七扭八的水痕,像是酒醉后的人,走出来的步子。 顾辰张了张嘴,诧异道:“这是酒还是水啊,这蝎子是喝多了吗,怎么爬起来一股子醉意。” 姚杳只觉得这水有问题,但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问题,更没料到这水里会有这么大的问题。 韩长暮紧紧蹙眉,脸色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他闹钟灵光一闪,想到了曾经在古籍上看到的一种毒,顿觉不妙。 他沉着脸色,一叠声的吩咐起来:“王显陈珪,你们去酒肆看着萨宝那一行人,切记,暂且不要吃喝酒肆里的东西和水。姚杳,你去告诉徐戍官,请他暂且不要用这里的水。顾辰孟岁隔,你们两个想办法,从水底捞一些石头出来,切记,身体尽量不要沾水。” 几人应声称是,各自忙活起来。 孟岁隔和顾辰去找打捞石头的东西。 韩长暮站在晨风里,负手而立。 风拂过衣袂,猎猎作响。 他抿着薄唇,眸光微凝。 这件事里处处透着诡异,若能证实了他的猜测,这这桩无头的之案,也能推测出个大概了。 孟岁隔和顾辰拿着两个抄网过来,趴在取水口处,连着水底捞了几网石子上来,尽数倒在地上。 这些石子在水底不知道泡了多少年月,早被泉水打磨的圆润光滑了,倒在地上,哗啦啦的滚的满地都是。 深秋时节的阳光寂寥却又温和,在石子上缓缓流淌,腾起一片琉璃状的五彩光华。 韩长暮不知从何处找了根树枝,在石子堆里拨弄起来。 看着石子咕噜噜的散落开来,他的双眼微微一眯,凝出冰冷的寒光。 韩长暮蹲了下来,看着半掩在细沙里的小黑点儿,密密麻麻的蠕动着。 孟岁隔和顾辰也凑了过去,看到这些如同麻点子一般的小虫子,心底顿时一阵发寒。 顾辰蹙眉,诧异道:“看着那泉水挺干净的,水底还怎么会有这种脏东西。”他探头看了看清澈见底的泉水,别说小鱼小虾了,就连水草都没长出一棵来,更加疑惑的不停碎碎念:“这水里果真是干干净净的,水草浮萍都没有,这些虫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韩长暮吁了口气:“这虫子不是这水里原本就有的,而是有人刻意放进去的。” 孟岁隔吃了一惊,想起什么来,转头去看那只蝎子。 那蝎子手舞足蹈的癫狂了半晌,已经累得瘫在地上,拿树枝戳一下动一下,不戳就不动,戳到最后,竟是一动也不动了。 他有些惊恐,这泉水比酒可厉害多了,竟能让蝎子癫狂到累死,若是人喝了,虽说不会癫狂到累死,但至少也会累瘫,最后没有还手反击之力吧。 韩长暮也注意到了那蝎子的动静,只觉得齿冷骨寒,吩咐顾辰去请徐戍官等人过来,说清楚此事。 顾辰刚走出几步远,就看到个高挑纤细的身影狂奔而来。 他忙迎上去,急切问道:“阿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疯了,都疯了。”姚杳跑的气喘吁吁,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她顾不上擦拭,跑到韩长暮面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但神情却不见如何惊惶:“公子,我赶去的晚了些,大部分的戍军都已经用过朝食了,这会有些人已经开始出现醉酒的症状了,倒是徐戍官,因为昨夜没有睡好,早上便没用朝食而去补觉,逃过了一难,他已经知道了消息,正在安顿发狂的戍军。” 韩长暮脸色一寒,如同罩了一层薄霜,冷冷道:“走,去看看。” 刚走进戍堡,就听到了人声鼎沸的喧嚣之声。 一个个手舞足蹈的影子烙在地上,晃得人眼晕。 韩长暮收了脚步,站在门口看着里头的情形,心一寸寸沉到了谷底。 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这一招,没料到有人竟会在水泉里下毒。 徐翔理已经得了通禀,出来迎了韩长暮。 韩长暮望了望外头渐渐明亮的阳光,和阴沉沉的戍堡,不待徐翔理开口说什么,便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徐戍官,我在水泉那发现了些异样,一起过去看看吧。” 徐翔理皱着眉头,已经一脑门子的官司了,他万没想到只是睡了个回笼觉,他手底下的兵竟然都疯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百思不得其解,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韩长暮的手,诚意满满道:“韩长史,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可一定要帮帮为兄啊。” 亦步亦趋的跟在二人后头的姚杳踉跄了一下,险些笑出声来。 这人,攀起亲起来,倒是脸不红心不跳的,脸皮厚的很有天赋。 韩长暮没姚杳那么多花花肠子,听到徐翔理这话,知道他也是束手无策的着了急,淡然平静的点头:“徐戍官放心,这件事情关乎边境安稳,我定然不会听之任之的。” 二人说着话,来到了水泉边。 顾辰和孟岁隔仍守在那一堆小虫子旁。 那堆虫子离了水,蠕动了片刻,便一动不动了,掺杂在细沙中,像一层薄灰。 徐翔理指着那层黑黢黢的薄灰,微微蹙眉,语带诧异:“这是什么。”他转眼又见旁边还有没有干透的水渍,心中转瞬一片清明:“这是,从水全力捞出来的?”他微微一顿,声音反倒平静了下来,只是那怒意喷薄而出,毫不掩饰:“有人往水泉里下毒了。” 韩长暮轻轻一叹,这倒是个十分精明的人,他点点头:“是,这种虫是寄生在一种叫做舌蝇的飞虫身上的,遇水而出,可以吞吐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液,连银针都试不出来,却食之令人癫狂无措,虽不至于力竭而亡,但也会丧失体力,面对攻击没有还手和抵抗之力,最后只能任人宰割。” 话音落下,韩长暮和徐翔理都是心下一沉。 他们都想到了白马戍和常乐县戍军的死状,原本那么多想不通的蹊跷之处,在这种古怪的虫子浮出水面之时,便统统都解开了。 有了这个虫,莫说是一队突厥人,就是这有几个人,也能把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戍军们,通通吊死在树下。 徐翔理心中沉痛不已,想到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兵,没有马革裹尸还,却死在了这些不起眼的虫子手里,他就愤恨的想要破口大骂,他忍了又忍,道:“韩长史既然知道这种虫子的厉害,那么,中了这毒可有解。” 韩长暮绞尽脑汁的在心里搜刮了半晌,拼拼凑凑的,凑出来一个 勉强可行的法子,只是不知道效果如何,若是没有效,反倒把活人给治死了,那他可就是造孽了。 他斟酌了半晌:“我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几个方子,却没有用过,也没人试过,并不知道效用究竟如何。” 徐翔理是个眼明心亮的人,听了这话,明白韩长暮这是心有顾忌,怕出手相助反倒落下埋怨,况且事关烽燧戍军,事情重大,也并不是几句轻飘飘的埋怨可以了解的,说不好就要被御史弹劾,从此断了前程。 他不假思索的郑重开口:“为兄既然请你出手相助,那便是信得过你的,你只管做就是,一切后果,都有为兄一力承担。” 韩长暮也并非真的要徐翔理承担什么,只是要一句话而已,他点了点头,招呼姚杳过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十三回 援军赶到 “你之前见过这种虫子吗?”韩长暮沉声问道。 姚杳茫然摇头:“没有。” 韩长暮偏着头疑惑道:“那你是怎么发现玉尖面和水里有问题的。” 姚杳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想了想,才嘟囔了一句:“我,闻到,有黏黏糊糊的味儿。” 韩长暮没听清楚,微微倾身,问了一句:“什么?” 姚杳迅速转了话头:“公子,是要给戍军们解毒吗,需要什么,我去准备。” 徐翔理连连点头:“对,韩长史,第五烽偏远,许多东西都不齐备,但药材还是颇为齐全的。” 韩长暮也就放下了追问姚杳,跟着徐翔理一同进了戍堡,把需要的药材写下来,交给一名还没来得及用朝食,神志清醒的戍军,下去准备去了。 那戍军十分利落,很快就将韩长暮需要的药材送了进来。 就在韩长暮小心翼翼的准备解毒之物时,徐翔理也没闲着。 发了狂的戍军们手舞足蹈了小半个时辰,早已经瘫在了地上,此此时别说是突厥人打来,就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也能把这些人一锅端了。 徐翔理纵横边境十几年,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戍官,但也是有些薄名的,这样的阴沟里翻船,实在让他恼羞成怒。 他按下惊怒异常的心思,有条不紊的安排起后面的事情。 他吩咐了关闭戍堡,任何人不准出入,派了两名清醒无恙的戍军,前往第四烽调动援军,以防突厥人里应外合进犯第五烽。 又将所有力竭瘫倒的戍军们集中看管了起来。 水泉处也需要人看守。 安排好了这些,徐翔理盘算了一下剩下的戍军,已然不够换岗了。 他抬头,若有所思的望着正在配药的韩长暮。 韩长暮察觉到了徐翔理的目光,抬起头平静道:“徐戍官,阿杳要留下帮我配药,剩下的四个人,随你调动。” 徐翔理大喜,觉得自己和韩长暮称兄道弟实在是太明知了,这人太对他的脾气了,他毫不扭捏的道了个谢:“如此,为兄就多谢了。” 韩长暮挑眉笑了笑,吩咐顾辰跟着徐翔理,去酒肆找余下几人。 酒肆的情况和戍堡相差不大,萨宝一行人不如戍军们身强体壮,癫狂了这么久,有些个已经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了。 徐翔理踢了踢尚在挣扎的李护卫,吩咐人把戍堡一行人送进酒肆,等有了解药再做打算。 听到了韩长暮的安排,孟岁隔几人纷纷行礼,听从徐翔理的调配。 只是王显迟疑了一下,道:“徐戍官,萨宝一行人里少了两个人,正是公子此前吩咐我们盯着的那个哑女和老头儿,我和陈珪在驿站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并没有找到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趁乱出去了,若是他们顺利走了出去报信,对咱们可是大为不利的。” 徐翔理心下一沉,戍堡那一片混乱,走出去两个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无法改变了,那便只能做足准备了。 他沉声道:“我已经吩咐关闭戍堡,任何人不准出入了,又派了兵卒前往第四烽调兵救援,最多一个时辰,援军就能赶到了。”他微微一顿,冲着孟岁隔几人拱了拱手:“只是第五烽内大部分的戍军都中了毒,毫无战力了,戍堡内人手不足,这瞭望之事,还得有劳诸位兄弟了。” 孟岁隔几人忙着回礼,跟着徐翔理进戍堡换了衣裳,登上堡台,警醒的瞭望远处。 天气很好,碧蓝如洗的高空上几缕薄云变换着形状,透着几分诡谲的意味。 深秋的阳光温柔的穿透薄云,和缓洒落在地上。 黄蒙蒙的砂砾尘土在风里飞扬,干燥的气息无孔不入。 腰间的刀闪着明晃晃的冷光,手覆在上头,寒意从掌心漫到全身。 顾辰握着刀,在戍堡上来回走动,时不时和错身而过的孟岁隔对视一眼。 两个人虽然始终没有说话,虽然还是一如往昔的别扭,但显然已经没有起初那么的剑拔弩张了。 安排好了一切,徐翔理陡然松了下来,坐在胡床上,僵直着一动不动。 这种松弛并非是那种手握胜算的轻松,而是做完了一切准备,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只有等着头顶悬着的那把剑落下来而已,是等着大难来临的那种紧张到极致的松懈。 静了片刻,徐翔理顿时清醒过来,这样破罐儿破摔的摊着算怎么回事,他直起身子,望向韩长暮。 一只红泥小炉搁在食案上,粗陶药罐儿坐在小炉子上,火苗舔着罐子,把罐体烧的通红。 罐子里的水是戍堡存下雨水,这个地方,水是最金贵的,为了避免浪费,院子里都搁了半人高的大缸,用来接雨水存着。 平日里这些缸里存的雨水,都是用来洗衣沐浴,不想今日还真派上用场了。 韩长暮谨慎的配好药,一股脑倒进药罐子里,静静望着罐子口上的腾腾热气。 不过片刻功夫,苦涩的药味儿就弥漫了出来。 “韩兄弟,这药什么时候能熬好。”徐翔理与韩长暮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心,称呼也在悄无声息中改了,显出了几分亲热。 韩长暮像是全然不知徐翔理态度上的转变,一脸的面无表情,眉心中带了几分阴霾:“约莫半个时辰吧。”他没有几分把握,轻轻一叹:“徐戍官,这药到底管不管用,我心里实在没底。” 徐翔理的凤眼一眯:“韩兄弟不必多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真的无药可解,也只是命该如此,怨不着韩兄弟。” 姚杳拿竹箸不停的搅着药汤,一阵阵苦的令人作呕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 她不禁唏嘘。 这味儿闻着都这么苦,这要是喝下去,岂不是苦的人生死两难吗。 药罐儿里咕嘟咕嘟的,吐着一个个细碎的水泡,爆开一个,又结出一个。 更漏一声一声的,落在人心上,催着人直面千难万险的前路。 韩长暮倾身看了看药,点头平静道:“阿杳,好了,把药倒出来吧。” 姚杳在碗口上搁了块细棉布,又拿了块布包着药罐提手,用竹箸挡着罐子口,才慢慢把药汤倒了出来。 黄的白的褐色的药渣子混在一起,被细棉布挡着,丝毫没有掉进碗里。 姚杳用棉布兜着药渣,放在食案上,看了一眼碗里黑乎乎的药汤,撇了撇嘴。 她可是亲眼看着韩长暮抓药煎药的,这里头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可不单单是只有药材。 要不是她是从长安城里一直跟着韩长暮的,她肯定会以为他就是确凿无疑的突厥奸细,是打着做解药的幌子,再来给戍军们下一剂毒药的。 她迟疑的把药碗端给韩长暮,药汤在碗里颤巍巍的晃动,她压低了声音道:“公子,真的,要喝吗?”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喝。” 姚杳低眉,有点郁闷。 大半碗的药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个人喝不了,两个人喝又不够。 再说了,让谁当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呢,她太难了。 她抿唇:“公子,让谁,头一个喝。” 韩长暮抬眼撩了姚杳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徐翔理身上。 姚杳恍然大悟,把药碗轻轻搁在徐翔理面前,客气一笑:“徐戍官,药煎好了,您看要让谁先试药。” 徐翔理也很为难啊。 就在此时,一阵铁甲哗啦之声打破了他的尴尬。 还没见到人,沉甸甸的脚步落下来颇有地动山摇之势,随后就是一串惊雷似的人语传来:“老徐,你这是怎么了,你的兵呢,怎么,都蔫了。” 众人齐齐望去。 山一样的投影落在门口,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那投影挪到厅堂里。 来人高大健壮,往厅堂一站,硬是将那入口挡的严严实实。 被人嘲笑了一番,徐翔理不觉的恼怒,反倒激动的站起身,拍了拍那人的肩头,像见了一样都快热泪盈眶了:“祝老弟,你这是巴巴的来看我的热闹的吗。” 那像山一样的男子,正是第四烽的戍官祝荣,得了徐翔理的传信,他立时点了一百戍军,赶到了第五烽。 韩长暮抬头,嘴角抽了抽。 他数日前到第四烽的时候,恰逢戍官祝荣不在,没有见到,这次见了,才觉得这位才是姚杳经常说的那种人,画成画像贴在门上辟邪。 祝荣没有留意这里的外人,只是跟徐翔理朗声笑着:“弟弟我怎么会看大哥的笑话,徐大哥,你只管去忙你的,我点了一百戍军,个个都是精兵良将,这戍堡,我替哥哥守着。” 见到援军赶到,徐翔理心里终于踏实了下来,行事也没了那么多束手束脚的顾忌,他跟蒲扇一样的大手一挥,道:“我手底下的兵都倒的差不多了,正等着我这位韩兄弟的解药,戍堡上还有韩兄弟的属下,盯了半夜了,劳弟弟安排人把他们换下来歇歇,这戍堡就交给弟弟了,我和韩兄弟就踏踏实实的给我的兵解毒。”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十四回 瓮中捉鳖 祝荣这才注意到韩长暮,不,是注意到了韩长暮身边,捧着药碗的小姑娘。 小姑娘多好啊,又水灵又伶俐。 他看的眼睛都直了,也没多想戍堡中怎么会有女子。 徐翔理尴尬极了,他这位弟弟什么都好,就是,见着姑娘就走不动道儿了。 他重重咳嗽一声,忍着尴尬介绍起韩长暮等人。 祝荣终于收回了目光,又是施礼又是赔笑,却丝毫不觉尴尬:“原来是韩长史,失敬失敬啊。”说完又干笑两声。 韩长暮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淡然平静道:“徐戍官,咱们过去给戍军解毒吧。” 徐翔理连忙点头:“好,走,走吧。” 还是赶紧出去吧,祝荣这个臭毛病,回头得好好说说他了,不然他迟早得被人打出去。 夜色越来越深,起了风,刮过空荡荡的旷野,风势越来越剧烈。 风摧枯拉朽般折断枯槁的胡杨,满地的碎石断枝随风滚动。 子时刚过,风渐渐停歇下来,无垠荒漠上薄雾袅袅升腾,深幽的烽台戍堡暗影朦胧。 起伏的沙丘上掠过几个小黑点儿,飞快的穿过雾霭,向着远处朦胧的暗影移动。 没有风声,没有人语,也没有马蹄声。 是死一般的寂静,寂静的令人窒息。 几只飞爪撕开夜色,翻着寒光甩上空无一人的堡墙。 一阵铁链哗啦啦的轻响,四个人手抓铁链,脚踩堡墙,身轻如燕的爬上了戍堡。 戍堡上空无一人,四个人翻身而入,轻飘飘的落在了戍堡上,低下头,月色下涧沟中的粼粼泉水就落在眼底。 这四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长袍,头面上罩着素白面衣,只露出双眼,眼中的光芒带着冷然的警惕性,四处掠过。 见并无异样,四人从戍堡上走下来,月光如影随形,白色长袍上荡漾起水波样的光华。 戍军们横七竖八的躺在戍堡里,四个人没有刻意掩饰行踪,但这样走过去,却没有一个戍军起来阻拦他们。 四个人的步子轻飘飘的,像是水过无痕,白森森的身影转瞬便到了戍堡外。 走到外面,四人才觉出不对劲儿来。 戍堡外空荡荡的,没有人。 四个人惊诧的对视一眼。 方才躺在戍堡里的,顶多只有七八个人,可他们来时探查过,第五烽的戍军足有近一百,那么,剩下的人去哪了。 四人迅速聚拢在一起,背靠着背,望着空旷的四周。 有一人抖着嘴唇子,声音打颤:“大,大哥,这,这有点儿不对劲儿啊。” 话音刚落,一把沙哑的声音恨恨响起:“少说废话,赶紧撤。” 四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细细密密,像是鼠蚁在啃咬着,又像是风吹过树冠。 四人突然身体僵直,满心生寒,慢慢抬眼,望向深幽的四周。 四周空寂,无树无风,却亮起无数寒光,那是军中才有的夹弩,纷纷对准了四人。 那把沙哑的声音低压:“护住老四,送他出去。” 另一人迟疑了一句:“大哥。” 方才说话的那人声音一厉:“老四,你的轻功最好,拦住突厥人,不能让他们死在这,否则圣主是绝不会放过咱们的。” 四人没有迟疑的抬手,砰砰砰几声巨响,一股庞大的淡白烟雾笼罩住了他们。 与此同时,数枚夹弩扬了起来,冲着空旷之处簌簌几声,弩箭激射而出。 一团团昏黄的灰尘在半空中炸开,飞快的弥散开来。 扑通扑通几声,淡白烟雾散尽,四个人重重掉到地上,挣扎了几下,却没能站起来,只觉得浑身瘫软无力,不由的惊愕不已,面面相觑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这不是第五烽吗,戍军里怎么会用这种开黑店才用的手段。 从戍堡中走出来几个人,每个人都用面衣捂着嘴,挥动着手,直到昏黄的灰尘消散干净,才停下来。 这几人放下面衣,正是韩长暮几人,而徐翔理和祝荣则靠着堡门,一左一右的站着,脸色不太好,说不出是凝重还是严肃,似乎还带着点诧异和好笑。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样的军中之人,也会有用这种见不得人的下作功夫对付人的时候。 不过,瓮中捉鳖还真是挺过瘾的。 顾辰倒是这种手段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在内卫司里见得比这多得多。 他大跨步的走到那四个人的身边,一把就扯下其中一人的面衣,看了一眼,皱眉道:“阿杳,你那药下的分量足不足啊,我看这人长得挺壮的,药可别下的少了,他再咬了舌头,可就白费功夫了。” 姚杳远远的站着,嘁了一声,清亮亮的笑了:“你要是不放心,就卸了他们的下巴,一劳永逸。” 四人顿时遍体生寒。 这是什么小姑娘,张口就是卸人下巴,怎么这么狠。 顾辰无所谓的笑笑:“这主意不错,阿杳,还是你狠。”他招呼了王显一声:“过来帮个忙。” 两个人齐齐动手,十分利落,那四个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只是喉咙里一声闷哼,下巴就脱了臼,痛的脸色惨白,汗浸湿了鬓角。 祝荣和徐翔理的脸色变了变,对视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惊疑。 这是韩王府家臣的手段吗,这分明是内卫司才有的惨绝人寰嘛。 韩长暮看这四人已经老实了,便点了点头,望着徐翔理,淡淡道:“徐戍官,不如这四个人就交给我,看能不能问出什么事情来。” 徐翔理打突厥人是一把好手,可刑讯逼供就是门外汉了。 让他去审人,三句话不要,要么是他暴怒之下把人打死,要么是他被人气的吐血而亡。 他点头:“韩兄弟只管去忙,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和祝兄弟,突厥那帮小崽子只要敢来,我就让他们回不去。” 韩长暮笑了,让孟岁隔等人扛着那四个人,进了戍堡里的地仓。 这地仓修的坚不可摧,没有窗,只开了一道窄窄的门,一次仅仅能容一个人通过,那扇厚重的铁门一关,从外头牢牢锁住,便是一处只能进不能出的暗室了。 地仓早已提前打扫出来,搁了临时凑出来的刑具,折磨人或许差强人意,但吓唬人绝对让人肝胆俱裂。 四个人被扛进地仓,像扔破麻袋一样,软塌塌的扔在地上,没有扫干净的余灰被重重砸了起来,十分呛人。 韩长暮拉过一张胡床,坐于正中,其他几人背手站在他的身后,门外是孟岁隔在守着。 灯火烧的久了,有些昏暗,摇曳在韩长暮阴沉沉的脸上,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倒真有几分冷面阎罗的模样。 他的手在胡床扶手上轻轻叩着,一声一声的回音响彻地仓,颇有些催命的意味。 四个人畏缩了一下,他们猜到了自己中了什么毒,现如今浑身软的像一滩烂泥,别说是逃跑了,就是咳嗽一声,或是转个头,都能牵动的浑身痛不欲生。 他们越发的后悔,怎么就大意了,碰上这几个瘟神。 韩长暮轻轻咳了一声,没有说说话,看了四个人一眼。 顾辰会意的清了清嗓子,肃然问道:“你们是四圣教的护法,还是寻常信众。” 这句话一出,四人就知道大势已去了,连四圣教都问出来了,这几个人的确不是寻常的戍军,只怕是早已经盯上他们了。 也许,是他们最近动作频频,实在太过嚣张,才会引来这些瘟神的吧。 韩长暮见其中一人目光慌张,不如其他三个人镇定,便抬了抬下巴。 顾辰一笑,把那人单独拉了出来。 王显走了几步,走到地仓的尽头,在墙上仔细一摸,摸到一个不明显的凸起,用力转动了一圈儿,又往里头一按。 轰隆隆的一声巨响,那墙上突然开了一道门,露出黑漆漆的一间密室。 韩长暮阴冷的笑了笑:“把他们三个扔进去吧,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再拉出来。” 那三个人一脸的惊慌失措,这还一句正话都没问呢,他们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怎么就死了啊。 这不对啊,折子戏里不是这么唱的啊。 不应该严刑拷打一番,然后再招认的吗? 三个人再次像被扔破麻袋一样,扔进了黑黢黢的密室里。 门重重的关上了,把流淌进去的唯一一线光明也紧紧关在了外头。 留下的那个人哆嗦了一下,浑身骨肉疼的,就像被撕裂开了一般。 更痛苦的是,都已经这样疼了,偏偏却还叫不出声来。 他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顾辰慢慢走过来,手捏着那人的下巴,利落的往上一推,那人痛的又打了个颤栗,下巴已经被复位了。 顾辰眯着眼,看着那人一双惊恐的眼睛,倒映出他美好的笑容,他十分满意,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脸颊,笑容若三月春风般和煦动人:“你是想招认,还是也想进去等死。” 那人再度哆嗦了一下,觉得刚刚复位的下巴似乎不那么好用,说起话来有些不够利索,结结巴巴,声音嘶哑:“我,我,我招,我全招。”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十五回 被人瓮中捉鳖了 顾辰松下一口气,回头朝姚杳得意洋洋的挑了一下眉。 姚杳撇嘴,嘁了一声,看他得意的眉眼,想把刚才那药粉撒他一脸。 韩长暮看着姚杳和顾辰眉眼交锋,实在有趣,莞尔道:“顾辰陈珪,此人就交给你审了。” 顾辰和陈珪点头,韩长暮的确知人善用,审讯这种事,的确是他们两个人最合适,既然已经撬开了个口子,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简单了。 孟岁隔在外面听到敲门声,打开门,韩长暮带着姚杳和王显走了出去。 沉重的铁门再度关上,声音沉甸甸的砸在那人心上。 那人十八九岁的脸庞还很青涩,眼睛里还没有什么风霜之意,这也是韩长暮头一个选中他的原因,这样的人,心智最为软弱,也是最不经吓的。 走出了地仓,眼前明亮了几分,戍堡里气氛紧张而肃穆。 韩长暮慢慢走着,吩咐王显和孟岁隔登上戍堡,相助徐翔理瞭望警戒。 眼下只有祝荣带来的近百名戍军,第五烽原本的戍军身上的毒虽然解了,但是余毒未清,并没有什么战力,若突厥人打了来,凭借突厥铁甲的凶悍,必是一场惨烈的硬仗。 韩长暮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淡淡开口:“大约一年前,北衙禁军抓了名宫里的内侍,罪名是配制禁药。”他转头直直望住姚杳,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脸上打转,想要看出一丝慌乱:“他配的药会让人浑身瘫软无力,却神志清醒,与你今日所用的药,有异曲同工之妙。” 姚杳茫然抬头,诧异却又无辜的神情,像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是吗,竟有这种事,看来这宫里也不太平啊。” 韩长暮直直相望,只从姚杳的眉眼间看到了风轻云淡,没有惊慌,像极了头一次听说这种事。 他眯了眯眼睛,慢悠悠的开口:“原来阿杳你没有听到过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你手里的软筋散,就是从北衙禁军里流出来的呢。” 姚杳的杏眸极亮,闪着清明的光,弯唇一笑:“您说那药啊,是冷临江给我的啊,他总有稀奇古怪的东西,谁知道他从哪弄得,管用就行。” 韩长暮抿唇,转身登上了戍堡。 徐翔理站在高高的戍堡上,脸色沉沉如同寒夜,深幽的远处并没有动静。 看到韩长暮上楼,徐翔理低声道:“韩兄弟怎么过来了。”他诧异的一愣:“已经问出来了?” 韩长暮点头,淡淡望向远处:“问出来了。” 站在旁边的祝荣愣了一下。 王府里的长史都这么厉害的吗? 审个人比睡个姑娘还快。 折腾了这一番,已经子正,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若突厥人真的图谋第五烽,无疑就快要来了。 韩长暮巡弋了一眼,戍堡上驻守着不过二十几个戍军,其他的恐怕都埋伏在各处,伺机而动。 河西一带比其他地方冷的早,九月即飞雪。 而玉门以外,冬日更是苦寒而漫长,八月飞雪,九月断粮,十月草枯水竭,吃的喝的用的,就只能靠抢了。 突厥人这样大张旗鼓的烧杀抢掠,怕是已走到了山穷水尽的边缘,否则这样一趟一趟的磨鞋底子,别说鞋底子了,马掌子也受不了。 不抢是饿死,抢了还有一线生机,置之死地,往往都会拼死博一个后生。 韩长暮的心沉了沉,抿着薄唇,脸色不太好看。 徐翔理走过来,低声道:“韩兄弟放心,原本是极凶险的,但幸好第四烽的换防戍军刚走,祝兄弟就把人都叫了回来,他又从第三烽借了些戍军,这样拼拼凑凑的,总算凑了近百名戍军过来,不然仅凭第五烽这三十来人,只怕是凶多吉少的。” 韩长暮原本就在疑惑,祝荣是从哪划拉来的近百名戍军,伊吾道十烽戍军皆有定制,每烽不过三十戍军,至多五十。 他转头望了望祝荣,这倒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没有军令,擅自借调其他烽燧的戍军,不出事则以,一出事便是大罪。 祝荣看到韩长暮的目光,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徐大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必定死守第五烽。” 韩长暮点点头,正欲说话,却突然脸色一沉,双眼微眯,眼见着远处的薄雾有了消散之势。 铁甲摩擦声寒津津的,伴着闷闷的马蹄声,穿透了薄雾。 一股股灰尘黄沙汇聚起来,在荒漠中涤荡而过。 死寂的夜顷刻间被撕扯成了碎片,一个个冒着寒气的铁骑,迅疾的穿出了茫茫雾气。 徐翔理和祝荣早有安排,大手一挥,弓弩手便端着夹弩,倚在了堡墙上。 箭矢上闪着光,像是寒星落在箭尖儿,带着微微的血腥气。 铁骑转瞬就逼到了戍堡下,停在了夹弩的射程边缘。 突厥人显然没有料到第五烽的戍军们会早有准备,他们之前与那些四圣教之人配合的珠联璧合,铁骑所到之处皆没有碰到阻拦,可谓是所向披靡。 马鼻下喷出一股股白雾,焦躁的挪了几下马蹄子。 这些突厥铁骑来势汹汹,看样子足有近百人。 近百名的戍军对上近百名的突厥铁骑,胜算似乎也不算太大。 徐翔理和祝荣对视一眼,沉声道:“虽然是夜里看不清楚,看听着马蹄声,足有近百人,直接用火吧。” 祝荣点头:“突厥人骁勇好战,若不能一击即溃,必定反扑,将他们放近一些,用火烧,逼退他们。” 韩长暮有些诧异,突厥人和四圣教的人里应外合,按说并不会来这么多人的。 还未等他思量出个子丑寅卯,铁骑中就突然发出一声低吼。 一阵哗啦巨响,突厥人手持铁甲长牌,催马向前疾驰。 如此同时,戍堡上箭矢如雨,扑簌簌的激射而落,射在长牌上,一阵叮叮当当。 铁骑没有受到什么损伤,似乎也没有被夹弩阻拦,依旧迅疾的向前,眼看就要冲到堡门前。 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韩长暮望着戍堡下的突厥铁骑,眯起了眼睛。 徐翔理大手一挥,有戍军将数个陶罐砸向了突厥铁骑,随后便是带着火星的箭矢激射下来。 哀嚎声顿时响彻天地。 突厥人都身穿铁甲,被火一烧滚烫,灼烧着皮肉,扒都扒不下来,只闻到一阵阵焦糊的味道。 马匹被烈焰焚身,挣扎嘶鸣着将马背上的人颠下来,不管不顾的踩踏狂奔。 月色下鲜血淋漓,血肉横飞,昏黄的荒漠被染得刺目。 韩长暮却有些生疑,他靠近了徐翔理,微微有些疑惑:“徐戍官,好像不太对,这些突厥人,看起来不太对。” 徐翔理也发现了异常,眉心紧蹙,语气狠厉:“我也看出来了,这些突厥人的战力实在太弱,分明只是来探路的。” 祝荣拿着火把,照了照戍堡下,却看得不甚分明。 他亲手拿过戍军手上的夹弩,在箭矢上挂了一点石脂水点燃,激射了出去。 箭矢被烧的明亮,照亮了戍堡下的突厥人。 他看看的分明,退到二人中间,神情敛的肃然,低声道:“这些人是虚张声势的,并没有方才咱们判断的那么多,后头的马匹上都是空的,马尾上还栓了枯树枝。” 韩长暮一惊,抬起头:“莫非,这次突厥人并不是打算抢了东西就走,而是要占了第五烽。” 徐翔理心下一沉,若是如此,那么来者定然汹汹。 就在此时,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听来凌乱狂躁,铁掌落在地面上,颇有地动山摇之势。 黄沙滚滚,在深邃的夜色中弥散开。 黄沙深处,似乎有旌旗隐隐飘动。 斥候急急跪地回禀:“戍官,四个方向都发现了突厥铁骑,人数不详,但距离戍堡不足二里了。” 徐翔理只觉口舌发苦,嘴唇微干,这样多的突厥人,只怕真的是冲着占据第五烽而来的。 他接过戍军手上的千里镜,瞭望到夜色深处。 他微微蹙眉。 今夜的雾有些大,夜色太深,千里镜实在难以看清。 他吁了口气,只在镜中看到了乌泱泱的人马,还有一面飘动的旌旗,旗面上的字却被雾霭遮住,看的不甚分明。 他把千里镜塞回戍军的手里,静心听着,谁料,却发现四周静了下来。 他微微蹙眉:“祝兄弟,听到了吗,突厥人停下来了。” 祝荣点头:“是停下来了。” 徐翔理挥手,厉声道:“再去探。” 斥候应声称是,急匆匆的下了戍堡。 等了半晌,却不见方才那斥候回禀,反倒等来了两个戍军,身上挂了血,踉跄倒地:“戍官,斥候没能回来,我们在离戍堡不足一里的地方发现了他,突厥铁骑就停在一里处,见有人从戍堡出来,便射杀了。” 徐翔理转瞬明白了,这些突厥人竟一反常态,没有速战速决,反倒打算困死他们,一举拿下第五烽。 他身经百战,面对这样的困局,也没有惊惶,被围困并不算什么,只要能冲出去,只要有援军,就可以保住第五烽。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十六回 打破乌龟壳 眼下第五烽里有战力的不足五十人,但突厥人却不知有多少。 突厥人围困第五烽,能不能守住烽燧尚未可知,但提前发出预警却是现在必须做的。 徐翔理吩咐了戍军上烽火台,谁料不过片刻功夫,戍军便匆匆下来,惊慌失措道:“戍官,火钻,蒿艾,狼粪和牛粪都不见了。” “什么。”徐翔理大惊失色:“不是刚刚才燃过平安火的吗。” 戍军急得满脸是汗,慌了神:“是,是刚燃过平安火,可,可现下烽台上什么都没有了。” 韩长暮听得分明,越听心越沉。 没有烽火,六十多里外的烽燧是无法得知这里的情况的。 没有预警和求救,援军赶不到,仅凭这几十人,撑不了太久。 他转头看了一眼姚杳。 只见她神情平静,没有听到突厥人围困之时,该有的慌乱和绝望,只是她背上背着的那个包袱,看着奇怪了一些,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他的双眼微微一眯。 这是随时准备逃跑用的吗。 姚杳仰头望天,黑漆漆的天像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落在每个人的头顶。 突厥人来了,把他们围在了这里。 她偏着头,默默回忆书上记载的这个民族,用的都是诸如骁勇,铁血,善战,这类的形容词。 她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 一听就很不好对付,没人性的那种。 跑是跑不了了,还是琢磨琢磨怎样少受点罪,死快点吧。 姚杳想是这么想的,但做却不是这么做的。 她从身后背着的自制双肩包里,掏了个圆筒出来,递给徐翔理。 徐翔理愣了一下:“阿杳姑娘,这是,什么?” 姚杳抿唇:“改良过的千里镜,您试试看。” 徐翔理有些诧异,对着千里镜往方才看过的方向望去,只一瞬,他就转过头,满脸震惊,难以置信。 方才那模糊不清的景象,在这千里镜前,就像是被拉到了眼前一样,夜色虽然深深笼罩,却足以看见那里的人影晃动,马匹昂首。 他满心都是疑问,但转瞬却又狂喜:“姑娘这怎么能叫千里镜,这分明是万里镜。” 祝荣也忙接过来,看了看,诧异的笑了起来:“你这小姑娘还真有些好东西呢,不过,像你这个如此清晰的千里镜,军里都没有,你从哪弄的。” 姚杳笑了笑:“长安城里有大食商人开的铺子,里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这个就是从那买的,我又改了改,用起来更顺手一些。” 祝荣显然也听说过大食商人开的铺子,连连点头:“是,是,我也听说过,说是大食商人开的铺子里,那是无奇不有的,我早想去开开眼界了。” 姚杳笑眯眯的应承着:“可不是么,两位戍官若有机会去长安,我定然做东,相邀二位好好逛一逛。” 这一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韩长暮早就听不下去了。 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姚杳顿时回了神,心虚不已,这侃大山侃的没边儿了。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姚杳一眼,眼底含着戏谑轻笑,一本正经的沉沉开口:“徐戍官,祝戍官,方才我们以雷霆之势击退了突厥人的试探,今夜他们想必是不敢再发起攻击了,但天一亮,戍军的这点底细是瞒不住他们的有心探查的,攻击之势必然会比方才更加猛烈。” 徐翔理深深凝了韩长暮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这绝对不是一个寻常长史该有的见识。 这个念头只在他心里过了一瞬,他凝重的点了点头:“韩兄弟说的极是,眼下最要紧的,是设法送信出去。” 祝荣却是摇头:“徐大哥,突厥铁骑就驻扎在一里外,消息不是那么容易送出去的。” 徐翔理安排好戍军瞭望警戒之事,慢慢走下戍堡,边走边低语:“先把合适送信的人挑出出来,探查清楚突厥人的情况,破晓前送人出去。”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没有人能睡得着。 第五烽外看起来静悄悄的,一如往昔般平静,连黄沙都没有半点起伏。 但只有戍堡内的人心里清楚,那暗沉沉的死寂夜色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戍军们都各自分散开,把守着戍堡各处。 所有余毒未清的戍军都暂时挪进了驿站,留下两个戍军和赫连文渊一同照看。 戍堡里只留下了徐翔理手下没有中毒的心腹之人,还有韩长暮一行人。 斑驳不平的墙上挂着一幅舆图,徐翔理捧着盏灯,凑近了看着。 昏黄的烛光在舆图上轻轻晃动,晃一下,暗影便被光明吞噬一分。 其实第五烽周围的地形,徐翔理早已经烂熟于心了,这张舆图,早就刻在心里了,这时候拿出来,只是为了让韩长暮等人看的更明白一些。 徐翔理轻轻点着舆图,神情平静:“现下有两条路,一条是去东南六十四里的第四烽,另一条是去西北六十八里的星星峡。” 既然已经置之死地,那么就要拼出一条生路。 他反倒心静如水起来,言辞镇定,没有丝毫战前的紧迫。 祝荣屈指轻叩书案,缓慢开口:“自然是去第四烽最为稳妥,我闭着眼睛都能杀过去。” 这是军中议事,原本没有韩长暮说话的地方,但徐翔理抬眼望了望他,他想了想,淡淡道:“第四烽戍军只有三十人,而星星峡足有二百名驻军,不如前往星星峡请调援军。” 昏黄的烛火下,祝荣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似笑非笑道:“韩兄弟对河西一带驻军的情况,竟如此了解。” 韩长暮只是一笑,没有多言。 姚杳立在韩长暮身后,挑了挑眉,这个祝荣,像是有几分忌惮韩长暮。 徐翔理在舆图上巡弋了片刻,敲了敲星星峡所在的地方,沉声道:“此次突厥人来势汹汹,戍军们顶多能拖延半日,第四烽的戍军实在太少,还是去星星峡吧。” 祝荣神情如常的点头:“徐大哥说的极是,那就去星星峡吧。” 姚杳站在韩长暮身后,正好对着祝荣,就在徐翔理说话的时候,她分明从祝荣的眼中看到一丝阴霾。 她有点不明就里,退了几步,斟了盏茶,递到韩长暮的手中,旋即朝着祝荣的方向撩了下眼皮儿。 韩长暮低头一笑。 果然是个千伶百俐的人。 他暗暗点了下头。 静了片刻,祝荣又沉声开口:“既如此,天明之后,探查清楚了突厥人的情况,我点五名亲兵,去一趟星星峡。” 徐翔理却摇头道:“这一趟凶险万分,还是我亲去,这第五烽,就交给祝兄弟了。” 祝荣却执意推脱不肯,一时间竟僵持了下来。 韩长暮啜了口茶,热气氤氲在脸上,他平静了片刻,神情赤诚而温和的望着徐翔理,淡淡道:“若徐戍官信得过我,不如由我带着戍军前往星星峡求援。” 徐翔理和祝荣顿时愣住了,诧异的相视一眼。 徐翔理回过神来,极快的摇头:“不行,韩兄弟能一路到此,必然是有过人的本事的,但突厥人素来凶悍,韩兄弟又不是行伍之人,我不能让你以身犯险。” 韩长暮转着指尖的杯盏,胸有成竹淡然一笑:“徐戍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翔理一愣,点了点头。 祝荣望着二人走到后头的身影,目光沉了沉。 姚杳望着祝荣的模样,咧了咧嘴,若有所思的一笑。 顾辰凑到姚杳耳畔,怪声怪气的笑了:“行了,人都进去了,你就别追着看了。” 姚杳嘁了一声,朝着祝荣努了努嘴,转头低语:“这人怎么有点鬼鬼祟祟的。” 顾辰点头:“我也觉着呢。” 刚说完,徐翔理和韩长暮就从后头走出来了。 不知在后头时,韩长暮对徐翔理说了些什么,徐翔理竟冲着韩长暮行了一礼:“既如此,此事就有劳韩兄弟了,我这就点五名亲兵,随韩兄弟走一趟星星峡。韩兄弟,这第五烽的安危,就全系于兄弟一人身上了。” 韩长暮忙扶起徐翔理,温和笑道:“徐戍官放心,我定然不负戍官重托。” 听到二人这样说,祝荣竟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 姚杳和顾辰挑了挑眉,相视一笑。 说定了此事,韩长暮转头望着孟岁隔等人,沉声道:“我走后,你们要全力协助徐戍官驻守第五烽,不可有丝毫懈怠。” 几人齐齐称是。 孟岁隔忧心忡忡的开口:“公子,让属下和您一起去吧,属下还可以保护您。” 韩长暮摇头拒绝:“你们守好第五烽,等我带援军回来。” 孟岁隔深知韩长暮的性情,定下的主意,是万不会变的,只好低低应了声是。 商议定后,徐翔理前去点兵,韩长暮则开始做突围前的准备。 破晓前的天色格外深幽,人也往往最为疲累松懈。 韩长暮身披寒甲,背负夹弩,腿挂箭囊,月色下冷然闪光,寒气凛凛逼人。 紧闭的堡门前,分列两队戍军,不过寥寥十五六人,却已是第五烽眼下可以调用的全部兵力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十七回 谁去送信 姚杳从韩长暮平静的声音中听出了威胁,她抽了口气,扯了扯嘴角,艰难一笑:“哪能啊,好东西就是应该孝敬给您的。” 韩长暮寒星般的双眸闪了闪,嘴角抿的极紧,似有若无的一笑。 他转眸凝望深夜,声音冷的如同瓦上寒霜:“这戍堡里究竟有什么秘密,竟会令突厥人这样大张旗鼓的来围困攻打,竟连血鹰部的精锐都出动了。” 单单一面血鹰旗,并不足以证明来的是突厥血鹰部中的哪只队伍,但后头掩藏起来的那几架车弩,却是实打实的血鹰部中最精锐的鹰师所独有的。 他转头望了姚杳一眼,对她的心细如发有了个新的认识,她竟能在这么黑的夜色中,从那么多的伪装中,分辨出车弩。 这份心思,着实不容小觑。 他望着姚杳的目光,不由得渐渐变深了。 姚杳觑着韩长暮的脸色,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没有底儿,被韩长暮看了这一眼,她心里打了个突,没话找话的嘿嘿直笑:“公子,这个,天亮之后,可怎么办。” 韩长暮却没顺着姚杳的话往下说,反倒话里有话道:“看来阿杳对突厥人也很熟悉嘛。” 姚杳愣了一下,尴尬道:“书里写的,书里写的,我就是随便翻了翻。” 韩长暮挑眉,故意套话:“你说这车弩,会不会是别的部落从血鹰部借来的。” 姚杳怎能听不出韩长暮在套她的话,她可不信韩长暮对这车弩一无所知,不过她无所谓的笑了笑,连北衙禁军里独有的千里镜她都拿出来了,还有什么底是不能漏的,只要能击退突厥人,底细什么的,不重要了。 她挑眉笑了笑:“公子这就是在诈我了,公子见多识广,车弩连咱们大靖都没几架,更何况突厥了,血鹰部把这几架车弩看的比眼珠子还要紧,别说是借给别的部落了,就算是血鹰部自己,除了鹰师以外,也是不可能染指半分的。” 韩长暮敛尽了淡薄笑意,吁了一口气:“我可没有试探你的意思,只不过有了这几架车弩,攻下第五烽会比寻常时候要快,而要突出重围出去送信,就更是艰难了。” 顾辰也听明白了始末,他长居长安,虽然是头一回遇见突厥人,但对突厥人的强悍血腥,也是早有耳闻的。 他愁的长吁短叹:“别说我们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就算是有,一露头,也得被那车弩给射成筛子。” 破晓前,极远极远的天边泛起一丝淡淡的亮光,映衬的整个天幕深蓝如墨,清月似水,寒星如芒。 韩长暮负手而立,戍堡上风大,吹得他衣袂飘飘,愈发孤清难言。 他凝望着深邃寂寞的夜色,淡淡道:“阿杳,凭你的轻功,能在车弩中全身而退吗。“ 姚杳眼角一跳,张了张嘴。 想什么呢,那可是车弩,据说发射出来的弩箭能射塌城墙,击倒屋舍,让她从车弩中全身而退,别开玩笑了,她又不是个铜头铁臂。 她抽了抽嘴角,十分艰难的扯出一抹笑:“公子,我听说突厥人的车弩十分厉害,一次能发射三十五支弩箭,一里之外就能击射的房倒屋塌。” 韩长暮没有回头,平静道:“然后呢。” 姚杳哽了一下,有点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您或许有这个本事全身而退,我可没有。” 韩长暮挑了一下嘴角,没有说话。 静了片刻,他率先走下戍堡,语气是一如往昔的平静,并没有因突如其来围困而有半分惊惶:“天快亮了,去见徐翔理,有些事情,还需要他来说个清楚。” 顾辰和姚杳面面相觑,不明白韩长暮在说点什么。 走进戍堡,徐翔理和祝荣二人已经在对着舆图商讨起来。 看到韩长暮三人走进来,徐翔理回首沉重道:“韩兄弟来了,来,先用朝食。” 韩长暮撩了衣摆,平静落座。 早有戍军端了热气腾腾的清汤玉尖面进来,搁在三人面前。 忙了一整夜,水米未进,不止是韩长暮三人,别的人早就饥肠辘辘了。 韩长暮刚挑了一口玉尖面放到嘴边,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咕噜噜的轻响,他忙转头,正好看到姚杳尴尬的把揉肚子的手放下来。 他忍笑,平静道:“徐戍官,还有多的玉尖面吗?” 徐翔理一愣,忙又吩咐戍军端了两碗玉尖面上来,一叠声的笑着:“哎哟,看我这个脑子,竟忘啦阿杳姑娘和顾兄弟了,来来来,坐下来一起吃。” 姚杳和顾辰也不客气,早饿的前心贴后背了,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头埋在大海碗里,呼噜噜的吃的痛快。 一碗玉尖面吃完,天已经蒙蒙亮了。 淡淡的清月掩在了云翳后头,露出一点微弱的光。 徐翔理和祝荣头碰头的商量了会儿,跟韩长暮道:“韩兄弟,咱们上戍堡,在仔细看一看吧。” 韩长暮点头。 几个人重新登上戍堡,深夜里暗沉沉如同铅块的天幕,此时已经呈现处蔚蓝的光彩。 远处的黄沙尘土静静飞扬,几许寒光若隐若现。 徐翔理拿着千里镜,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圈儿,脸色越发凝重,沉得厉害,反手把千里镜递给了祝荣。 这样一圈儿看下来,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韩长暮虽然已经知道突厥人中有车弩的存在,但夜色里却看不清楚究竟来了多少突厥人。 如今天已经亮了,看的就格外清楚。 几个人都没有言语,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慢慢走回戍堡中,看着墙上的那副舆图,其上的纵横阡陌,也格外难辨了。 徐翔理想了想,重重捶了一下书案:“方才我仔细看过了,四个方向都有突厥人,看起来约莫一百五六十人,还有车弩,来势不善。” 祝荣摸了摸下巴,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有车弩出现,他有些诧异的嚷了起来:“来这么多人也就算了,怎么还来了车弩,用攻城掠地的架势来打一个烽燧,小题大做了些吧。” 韩长暮抿了口茶,恍若无意的疑惑问了一句:“这第五烽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竟引得突厥人大张旗鼓的来攻打。” 徐翔理神情一滞,掩饰的轻咳了一声,言语间有些慌张:“第五烽素来为伊吾道上的要塞,突厥人前来攻打也属正常,第五烽被围,以我们现有的兵力,顶多坚守半日而已,我是想,用这半日的功夫,送人出去求援。” 祝荣点头认同:“是,徐大哥说的事,还是商量商量送信出去的事吧。” 徐翔理伸手在舆图上点了点,分别圈下两处地方:“还是之前说的,一是去第四烽,一是去星星峡。” 祝荣接口道:“徐大哥,去第四烽吧,我点无名亲兵,半日内必带援军回来。” 徐翔理不置可否,望向韩长暮:“韩兄弟以为呢。” 事关生死,韩长暮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他屈指轻叩食案,直言不讳道:“第四烽戍军只有三十人,来了也是无济于事,而星星峡足有二百名驻军,我以为,不如前往星星峡请调援军。” 昏黄的烛火下,祝荣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似笑非笑道:“韩兄弟对河西一带驻军的情况,竟如此了解。” 韩长暮只是一笑,没有多言。 姚杳立在韩长暮身后,挑了挑眉,这个祝荣,像是有几分忌惮韩长暮。 徐翔理在舆图上巡弋了片刻,敲了敲星星峡所在的地方,沉声道:“此次突厥人来势汹汹,戍军们顶多能拖延半日,第四烽的戍军实在太少,还是去星星峡吧。” 祝荣神情如常的点头:“徐大哥说的极是,那就去星星峡吧。” 姚杳站在韩长暮身后,正好对着祝荣,就在徐翔理说话的时候,她分明从祝荣的眼中看到一丝阴霾。 她有点不明就里,退了几步,斟了盏茶,递到韩长暮的手中,旋即朝着祝荣的方向撩了下眼皮儿。 韩长暮低头一笑。 果然是个千伶百俐的人。 他暗暗点了下头。 静了片刻,祝荣又沉声开口:“既如此,天明之后,探查清楚了突厥人的情况,我点五名亲兵,去一趟星星峡。” 徐翔理却摇头道:“这一趟凶险万分,还是我亲去,这第五烽,就交给祝兄弟了。” 祝荣却执意推脱不肯,一时间竟僵持了下来。 韩长暮啜了口茶,热气氤氲在脸上,他平静了片刻,神情赤诚而温和的望着徐翔理,淡淡道:“突厥人攻打,不容小觑,但第五烽易守难攻,若调兵得当,还是可以坚守半日的。”他转眸望向徐翔理和祝荣二人,神情平静:“徐戍官,祝戍官,第五烽还要考你们二位驻守,这求援一事,我可以代劳。” 徐翔理和祝荣顿时愣住了,诧异的相视一眼。 徐翔理回过神来,极快的摇头:“不行,韩兄弟能一路到此,必然是有过人的本事的,但突厥人素来凶悍,韩兄弟又不是行伍之人,我不能让你以身犯险。”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十八回 冲谁来的 韩长暮转着指尖的杯盏,神情凝重:“我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也是很惜命的,绝不会贸然去做毫无把握之事。” 说完,他向后伸手。 姚杳挑眉,把挂在墙上的弓取了下来,又递了一支羽箭过去。 韩长暮拉了拉弓,伸手将箭尖儿折断,先将那折下来的箭尖儿扔了出去,又随意的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一丝轻微的风声过耳,随即便是重物落地。 几人齐齐望去。 用来悬挂舆图的绳子已经断成了两截儿,舆图掉了下来,却正好被折断的羽箭钉在了墙上。 徐翔理望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箭尖儿,眸光一紧,伸手攥紧了钉在墙上的羽箭,用力向外一拔。 没有箭尖儿的羽箭,竟然深入墙壁一寸有余,在墙壁上留下个拇指大小的窟窿,碎屑落在了地上。 徐翔理的脸色变了变,呵呵一笑:“看来韩兄弟的确是胸有成竹的。” 韩长暮啜了口茶,像是开玩笑一般,轻轻而缓慢道:“相对于费脑子的领兵作战,还是不用动脑子的喊打喊杀更简单一些,更适合我。” 祝荣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爽朗笑道:“韩兄弟太过谦了,韩兄弟这一身功夫,若是投军,必然早就在我与徐大哥之上了。” 韩长暮客气的谦虚了几句。 徐翔理和祝荣又笑呵呵的恭维了几句。 姚杳站在后头,简直听不下去了。 她这一身的鸡皮疙瘩哟,掉了一地。 虽说好听话谁都愿意听吧,可说的太过了,就有点膈应人了。 说定了此事,韩长暮笑了笑,突然开口:“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出去送信,有些事情,还请徐戍官知无不言。” 徐翔理愣了一下,心生不祥,但还是稳住心神,微笑问道:“哦,有什么事,韩兄弟尽管直说就是。” 韩长暮凝神片刻,直白相问:“刚才我也看清楚了,突厥人足有一百五六,还动用了车弩,只是车弩外做了掩饰伪装,看不出究竟有多少驾,突厥人素来觊觎我朝边境,对烽燧驿站都做了详细的了解,应当是知道第五烽的底细的,这样一个只有三十名戍军的烽燧,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会引得突厥人这样不惜代价的围困,竟围了一整夜。”他微微一顿,望向徐翔理:“徐戍官,突厥人究竟在图谋什么,又是在忌惮什么,我想,你应该是十分清楚的吧。” 几道诧异疑惑的目光,齐刷刷的望住了徐翔理。 徐翔理的眉心一跳,掩饰的微笑:“韩兄弟说的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韩长暮依旧慢条斯理的缓慢道:“徐戍官,你不说清楚此事,我们又如何知道突厥人的软肋在何处,又怎样才能突围而出,徐戍官,你纵然不畏死也不惜命,可你手下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戍军们,他们的命,就该被你视如草芥吗。” 这一声诘问颇有些震耳发聩,敲得徐翔理有些头发蒙。 他微微低下了头,镇定自若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丝破碎。 他的确是不畏死的,因为他心无挂碍,无家无子无亲无朋。 可他们却是不一样的,他们有的有幼子需要养育,有的有双亲需要奉养,他们每一个人都心有牵挂。 马革裹尸是每个从军之人早就有的心理准备。 但万里黄沙终须还,又有谁,不想活着呢。 想到那些跟了他许多年的兵,他的心柔软了下来,终于摒弃了那些难以言说的隔阂,缓慢而郑重的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关乎边境安稳,还请在座的守口如瓶。” 韩长暮几人纷纷郑重其事的点头应是。 徐翔理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道:“想必刚才你们都看到那车弩了吧。” 韩长暮几人点头。 徐翔理继续道:“十年前,我朝军器监制造出了最初的车弩,但军器监失窃,制造图谱被盗走,工匠死于非命,从那之后,我朝就再也没有能力制造出车弩了,反倒是突厥人按照那制造图谱,造出了威力巨大的车弩。” 这件事,在座的几个人也多少有所耳闻,即便是十年前,姚杳年纪尚幼,但后来她进入北衙禁军,军器监失窃一案,被当做了悬案,被一提再提。 想到这些,姚杳的双眼骤然冷了下来。 徐翔理如今是一个戍官,估摸十年前也就是个普通的兵卒,怎么会了解军器监失窃案的内幕。 他是怎么知道制造图谱失窃,工匠死于非命的? 她还没想明白,韩长暮便突然开口发问:“徐戍官应该是从未在军器监当过差吧,怎么会知道当初军器监失窃一案的内幕的。” 听到韩长暮这样问,姚杳愣了一下,颇为感慨的望了望他,谁料正好对上了他探寻的目光。 她的心晃了一下,忙躲开了双眼。 韩长暮抿了抿嘴。 这可真是心有灵犀不点也通了。 徐翔理长长的叹了口气,知道今天不把这些事情说清楚,是无法善了了。 说起那段长久深藏于心的峥嵘岁月,他越发的平静似水,那些经年的刀光血影都早早浸润到了骨髓深处,他沉声道:“我虽然从未在军器监当过差,但十年前,军器监失窃之后,军中便有人找到了我,将我和其他几人送进了突厥,此后数年,我们这几人陆陆续续的回到河西,只有一人在突厥留了下来。” 这话说的含糊,但韩长暮听了个清楚,心里更是明白。 这徐翔理和其他几人,都是曾经被派往突厥的细作,只是最后,只有一人成功的扎了下去。 能做细作,不管成功与否,都是心智格外坚毅之人,为国为民甘于隐姓埋名,更勇于舍身取义,是值得正视和敬服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直直望住徐翔理。 徐翔理平静开口:“三日前,留在突厥的那人,突然带着伤闯进第五烽中,我原是想将他尽快送到敦煌去,但是他身上的伤太重了,经不起一路颠簸,只好留在第五烽养伤。”他顿了顿,声音骤然一低:“我想,突厥人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带了有关车弩的秘密出来。”韩长暮问道。 徐翔理挣扎了一下,慢慢道:“是,是突厥人刚刚绘制出来的车弩制造图谱,经过了近十年的改良,早已今非昔比了。” 听完了这些,几人皆是唏嘘。 祝荣蹙眉道:“难怪突厥人跟疯了似的,原来这人竟带了这么要紧的东西出来。”他的言语间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轻松:“徐大哥,那人从突厥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把突厥的制造图谱给毁掉了。” 徐翔理点头:“是,所以突厥人才会这样疯狂。” 韩长暮松弛的向后一靠,靠在墙壁上,沁凉的气息透过衣裳,攥紧骨肉里。 他想了想,慢慢道:“突厥人既然是冲着这个人来的,他就不敢轻易动用车弩强攻戍堡。” 祝荣一拍大腿:“对啊,万一打塌了戍堡,把人给砸死了,那突厥人可就鸡飞蛋打了。” 徐翔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道:“我是这样想的,既然突厥人是冲着他来的,那么我们不如送几辆车出去,故作疑兵。” 韩长暮挑眉,微微一笑:“我就藏在其中的车驾中,借机出去送信。” 几人一拍即合。 徐翔理松了一口气,既庆幸他们没有追问那制造图谱放在了哪,也没有追问那人究竟藏身在何处。 这些是最大的隐秘,也是他最深的担忧。 这个人身上带的,是关乎边境安稳最要紧的东西,宁可毁掉,也不能落入突厥人手中。 韩长暮静了片刻,突然开口:“徐戍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翔理一愣,点了点头。 祝荣望着二人走到后头的身影,目光沉了沉。 姚杳望着祝荣的模样,咧了咧嘴,若有所思的一笑。 顾辰凑到姚杳耳畔,怪声怪气的笑了:“行了,人都进去了,你就别追着看了。” 姚杳嘁了一声,朝着祝荣努了努嘴,转头低语:“这人怎么有点鬼鬼祟祟的。” 顾辰点头:“我也觉着呢。” 刚说完,徐翔理和韩长暮就从后头走出来了。 不知在后头时,韩长暮对徐翔理说了些什么,徐翔理竟冲着韩长暮行了一礼:“既如此,此事就有劳韩兄弟了,我这就点五名亲兵,随韩兄弟走一趟星星峡。韩兄弟,这第五烽的安危,就全系于兄弟一人身上了。” 韩长暮忙扶起徐翔理,温和笑道:“徐戍官放心,我定然不负所托。” 听到二人这样说,祝荣竟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 姚杳和顾辰挑了挑眉,相视一笑。 说定了此事,韩长暮转头望着孟岁隔等人,沉声道:“我走后,你们要全力协助徐戍官驻守第五烽,不可有丝毫懈怠。” 几人齐齐称是。 孟岁隔忧心忡忡的开口:“公子,让属下和您一起去吧,属下还可以保护您。” 韩长暮摇头拒绝:“你们守好第五烽,等我带援军回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十九回 谁能跑出去 孟岁隔深知韩长暮的性情,定下的主意,是万不会变的,只好低低应了声是。 商议定后,徐翔理前去点兵,韩长暮则开始做突围前的准备。 蔚蓝天幕的格外深幽,微风和煦,没有半点杀意和血腥气。 韩长暮身披寒甲,背负夹弩,腿挂箭囊,温暖的阳光洒落在上头,明亮温暖的光华中,却流淌出凛凛逼人的寒意。 紧闭的堡门前,分列两队神情坚毅凝重的戍军,行动间,盔甲哗啦哗啦的一阵轻响。 这些戍军不过寥寥十五六人,却已是第五烽眼下可以调用的全部兵力了。 四驾同样乌沉沉的平头马车并立在堡门前,驾车的也是同样装束的戍军。 孟岁隔把缰绳交到韩长暮手中,满脸担忧,沙哑着声音道:“公子。” 韩长暮长身而立,回首望了一眼,他的目光如深潭般平静,呼吸也格外平缓沉稳,清绝的身姿承载了千钧之力。 徐翔理对上韩长暮波澜不惊的双眼,便莫名的心安和信任。 他也觉得这件事很荒谬,怎么会将这样的重任交给仅有一面之缘的人。 信任是很玄妙的东西,或许是因为韩长暮没有追问那人藏身在何处,更没有提出要见一见那人,或许是他的分寸拿捏的极恰当,让徐翔理心生好感。 总之,现在的徐翔理,格外信任韩长暮。 他慢慢走过去,平静而凝重的直视韩长暮,良久才出声:“韩兄弟。” 韩长暮平静点头,声音微凉:“徐戍官放心,我定然不负所托,平安归来。” 说完,他正要翻身上马,混到戍军中去,身后却传来轻呼:“公子。” 他转身循着声音望去。 那身影从容而来,手上拿着一件十分奇怪的东西,露出一丝淡笑:“公子,这个,您拿着。” 韩长暮迟疑了片刻,没有伸手去接,蹙眉疑惑道:“这是,什么。” 姚杳抿唇,没有说话,却从从容容的取下了韩长暮背上的夹弩,不由分说的把那水囊样的东西挂在他的背上绑好,然后把面罩扣在他的下巴上,指了指绑带上的一个玉扣儿,叹了口气:“公子,后头那水囊里装的是软筋散,推一下这个玉扣儿,后头的水囊就会喷洒软筋散,把玉扣儿推回原位,软筋散就不会再喷了,您用的时候,一定记得戴好那个面罩。” 韩长暮抽了抽唇角,头一回觉得姚杳是个巨大的宝藏。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居然会有人把软筋散这样用。 不过,怎么听起来还挺好用的样子。 他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姚杳愣了一下,送出去一个这么大的宝贝,竟然连句谢谢都没换来,她咬了咬后槽牙,笑的恶狠狠的:“公子,您可省着点用,我可就剩这点软筋散了。” “你有软筋散的方子吗?”韩长暮问了句。 姚杳笑了笑:“有。” 韩长暮挑眉,不置可否的一笑,十分利落的翻身上马。 姚杳望着混在戍军中那清隽的背影,诶了一声,哑然失笑。 堡门缓缓打开,徐翔理一马当先冲出了第五烽。 祝荣站在高高的戍堡上,看着堡门前起了黄沙漫天,他的目光微冷,大手一挥,十几名戍军拉开了夹弩,对准了远处。 韩长暮在闯出戍堡的转瞬,突然回首,蕴着一丝冷清的笑容,大声喊道:“等我回来,把药再给你配齐。” 姚杳撇了撇嘴,会心一笑。 顾辰嗤了一声,凑到姚杳耳畔,眯了眼贼兮兮的笑道:“阿杳,你们俩,有奸情哦。” 姚杳翻了个白眼儿,嘁了一声:“我还说你们俩有基情呢。” “什么情。”顾辰没有听过这个词儿,诧异问道。 姚杳回过神来,忙掩饰的一笑:“没什么没什么,你跟他能有什么情。” 顾辰拍了拍姚杳的发顶,笑道:“我就说你是在说梦话嘛,我能跟他有什么情,我跟他有怨才是真的。” 戍堡外尘土飞扬,喊杀声骤然大作,连地面都跟着微微震动起来。 姚杳脸色一变,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疾驰着冲了出去:“老顾,若是第五烽破了,你就没命扯闲篇儿了。” 堡门打开之时,突厥人便已经察觉到了,待到马车冲出戍堡,突厥铁骑从四周如同潮水般涌来。 凶悍的喊杀声和沉重的马蹄声交错着,震天动地。 祝荣站在戍堡上,静静看着下面的整个局势。 今日这一仗,不为击退突厥人,只为引起混乱,让送信之人趁乱出去。 为了稳妥起见,并非只安排了韩长暮一个送信之人,第四烽和星星峡两个方向,都各自派出了两人去送信。 只是,实在太多了,突厥人太多了,前面倒下去一批,后头又冲上来一批。 祝荣看着那四辆马车陷在突厥铁骑中,眸光狠狠一滞,厉声大喝:“擂鼓!擂鼓!”他的大手沉沉挥了下来,指着戍堡上的戍军,狠狠大喝:“你们,快,快下去,下去御敌。” 有戍军大惊失色:“祝戍官,若是我们都下去了,这,这戍堡可就空了。” 祝荣大手一挥,焦急万分道:“快去,戍堡有我,快去。” 韩长暮陷在突厥铁骑中,银铠冷剑,策马狂奔,呼啸往来。 他已经杀到神志麻木,浑身浴血,分不清是突厥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他只知道身边的突厥人一波一波的倒下去,又一波一波的冲上来。 徐翔理冲到韩长暮不远处,打了一声尖利的长哨。 韩长暮回首,看到了徐翔理的手势,转瞬明了。 他手上长剑轻晃,与徐翔理一前一后,硬生生的杀出一条血路。 韩长暮重重一夹马腹,催马疯狂的向西北方向冲去。 徐翔理则领着众多戍军,在突厥铁骑中挑起风云变换,令他们无暇追击韩长暮。 祝荣站在戍堡上,端着姚杳交给徐翔理的那只千里镜,从镜中看到韩长暮已变得极小的身影,几乎微弱不可见,他一把夺下戍军手里的鼓槌,重重敲击在了旁边。 那是清脆而尖利的锣声,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局。 鸣金收兵,这声音催促着不畏死的兵卒们,尽快归家。 徐翔理调转马头,身旁掠过一个绯红身影,与他并驾齐驱。 他和她对视了一眼,一起冲向堡门。 只是,他们护送韩长暮走的太远了,远到他们已经深入到了突厥铁骑中,远到他们已经远离了第五烽。 四周俱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突厥铁骑。 徐翔理一马当先,血光四溅,他回头大喝:“阿杳,跟上,快。” 弩箭簌簌如雨,瞬间落了下来。 一支弩箭扎在了马腿上,徐翔理身下的马匹一声嘶鸣,踉跄的跪倒在地。 徐翔理猛然摔下了马。 弩箭转瞬即至。 徐翔理就地一滚,避开了大部分的弩箭,但还是有一支深深扎在了他的腿上,他痛的脸色一白,忍痛拖着伤腿向前爬去。 姚杳勒马停了下来,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冲着徐翔理疾驰而去。 徐翔理浑身是血,嘶吼出声:“走,快走,不要退回来。” 姚杳抿唇,在马背上俯下身来,冲回到了徐翔理的身边。 她拉住徐翔理的手,将他扔在自己身前,一痕半透明的长丝从袖中激射而出。 只听到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 追过来的弩箭便落在了地上。 徐翔理诧异的转过头,见鬼一样盯着姚杳。 这样一耽搁,突厥人便追了上来,将姚杳二人团团围住。 姚杳袖中激射出数根长丝,在突厥人中横扫而过。 趁着拦住了最前头的突厥人,姚杳弯下身子趴在马背上,低声道:“捂紧口鼻。” 徐翔理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姚杳轻咬下唇,艰难道:“把我的也捂上。” 徐翔理愣了一下,迟疑着伸手捂在了姚杳的脸上。 姚杳空着的那只手向后狠狠一甩。 四周顿时腾起一阵黄蒙蒙的烟雾。 空气像是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马蹄声,喊杀声,刀剑声,似乎都停了下来。 姚杳手上的长丝横扫不停。 徐翔理虽然受了伤,却也没有闲着,手腕一抖,扑簌簌的砸出数十只梅花镖。 一个长丝柔软白蛇吐信,所到之处皆被撕扯成碎片,血洒落在地。 一个暗器犀利锋芒逼人,无声而飞快的穿透骨血皮肉,没有沾染半点血腥气。 二人配合默契,软硬兼施,恰到好处的破开了一条血路,那是唯一而短暂的逃生之路。 眼看着戍军们退回了第五烽,唯有徐翔理和姚杳二人还现在突厥铁骑中,祝荣慌了神,鸣金之声不由自主的急促而凌乱起来。 一个血团从从突厥铁骑中冲了出来,快若疾风,灵巧至极,颇有一股豪气。 祝荣大喜,从戍堡上冲了下来,翻身上马,冲出了堡门,一边冲一边大喊:“快,快,救人,救人。” 随着姚杳二人进入戍堡,堡门极快的关了起来。 突厥人竟没有追击,更没有恋战,反而又退回到了距离第五烽一里之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回 可算打完了 有了徐翔理和姚杳等戍军的阻拦,再加上软筋散的效用,突厥人一时之间无暇在追击韩长暮了,与徐翔理等人缠斗起来。 祝荣站在戍堡上,端着那只改良千里镜,从镜中看到韩长暮已变得极小的身影,几乎微弱不可见,他一把夺下戍军手里的鼓槌,重重敲击在了旁边。 那是清脆而尖利的锣声,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局。 鸣金收兵,这声音催促着不畏死的兵卒们,尽快返回第五烽。 徐翔理调转马头,一马当先的尖利喝道:“退,退,快退。” 他的声音急促而响亮,转瞬传遍战场。 正打的胶着的戍军们反应迅速,十分利落的调转马头,毫不恋战的,向着第五烽赶去。 突厥人紧追不舍,因为有所顾忌,怕误伤了身怀车弩秘密的那人,并不敢轻易动用车弩,倒是给了戍军们一丝喘息之机。 徐翔理单枪匹马,在紧追不舍的突厥人中呼啸穿梭。 突厥人中像是有人认出了徐翔理,知道他是第五烽的戍官,竟有大部分人放弃了追击戍军,反倒围住了徐翔理。 徐翔理的压力骤增,周围的突厥人一个个倒下,极快的又补上一批,再这样打下去,他的体力迟早会被消耗殆尽,再无还手之力。 他心急如焚,想要冲出突厥人的包围。 姚杳一马当先,眼看着戍堡就在眼前了,她却察觉到不对,回首一看,只见徐翔理陷在突厥人中,一时半刻间竟无力脱困。 “老顾,你带人回去。”她冷静的大喊了一声,毫不迟疑的调转马头。 顾辰哎了一声,见她紧紧抿唇,神情坚毅,便没有多说,领着戍军狂奔。 跟突厥铁骑车轮般的打了足有一个时辰,徐翔理已有些力竭了,拿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刚刚将一名突厥人挑到马下,原本齐心协力围困住他的突厥人,竟然惊乱起来。 他抬眼,看见一记绯红人影策马疾驰过来,手上不见什么大的动作,只是一道微光在突厥人中飞卷狂扫。 突厥人便哀嚎一声,掉下马去。 包围圈儿硬生生的被这道微光破开一道口子。 大部分戍军都赶到了堡门前,堡门大开后,顾辰回头看了一眼,声嘶力竭的大喊道:“阿杳,撤,撤。” 徐翔理也已经冲出了包围,与姚杳并驾齐驱,一同往回冲。 只是,他们护送韩长暮走的太远了,远到他们已经深入到了突厥铁骑中,远到他们已经远离了第五烽。 身后的突厥铁骑如同潮水般涌来,死死咬着不放。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风声重重的砸在后背上,二人的呼吸一紧,忙低下身子,紧紧贴伏在马背上,重重夹紧马腹,催马疾驰。 弩箭簌簌如雨,擦着二人的后背射了个空。 一支弩箭扎在了马腿上,徐翔理身下的马匹一声嘶鸣,踉跄的往前一冲,跪倒在地。 徐翔理猛然摔下了马。 弩箭转瞬即至。 徐翔理就地一滚,避开了大部分的弩箭,但还是有一支深深扎在了他的腿上,他痛的脸色一白,忍痛拖着伤腿向前爬去。 “徐戍官。”姚杳大喊一声,勒马停了下来,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冲着徐翔理疾驰而去。 徐翔理浑身是血,哑着嗓子,嘶吼出声:“走,快走,不要回来。” 姚杳抿唇,催马疾驰,回转到了徐翔理的身边。 她在马上弯下腰,手腕一抖,一痕半透明的长丝探出来勾出徐翔理的腰带,把他带上了马,扔在身前。 长丝松开徐翔理的腰带,转瞬绷直在箭雨中打了个旋。 只听到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追过来的弩箭便落在了地上。 徐翔理白着一张脸,诧异的转过头,见鬼一样盯着姚杳。 这样一耽搁,突厥人便追了上来,再度将二人团团围住。 “阿杳姑娘,放我下来,你自己跑吧。”血从徐翔理的腿上漫出来,哩哩啦啦的淌了一地,不知是箭上淬了毒,还是失血过多,他的腿无力的低垂着,神志也开始迷糊,声音低幽。 姚杳没理徐翔理,只紧紧抿唇,清澈的双眸里不见半点焦躁的情绪。 手臂微微一抬,袖中激射出数根长丝,绷直了在突厥人中横扫而过,破开了一道口子。 趁着这个功夫,姚杳一边催马狂奔,一边弯下身子趴在徐翔理背上,低声道:“捂紧口鼻。” 徐翔理转瞬明白了,勉强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姚杳轻咬下唇,艰难道:“把我的也捂上。” 徐翔理愣了一下,迟疑着伸手捂在了姚杳的脸上。 姚杳空着的那只手向后狠狠一甩。 四周顿时腾起一阵黄蒙蒙的烟雾。 空气像是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马蹄声,喊杀声,刀剑声,似乎都停了下来。 姚杳手上的长丝横扫不停。 虽然有软筋散相助,但突厥人还是源源不绝的扑上来。 徐翔理明白,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聚起一口气,手腕一抖,扑簌簌的砸出数十只梅花镖。 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马匹借机向前一个俯冲,跃出了极远。 徐翔理趴在马背上,肚子正好顶住马鞍硬邦邦的凸起,马匹剧烈的起伏颠簸,硌的他肋骨生疼。 他快被马颠吐了,自他从军以来,还是头一回差点被马颠吐了。 他闭上了眼,好丢人啊,他手腕一抖,发泄似的又砸出数只梅花镖。 暗自庆幸,幸好没吐,要不可就太丢人了。 那庆幸的余音还在心里打转,马匹高高跃起,四蹄踩飞了几支弩箭后,又再度落下。 剧烈的颠簸震得他五脏六腑都挪了位,一阵翻江倒海,他眉心紧蹙,终于没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有星星点点的呕吐物溅在了姚杳的革靴上,她低头一看,嫌弃的直撇嘴:“徐戍官,您晕马了?” 徐翔理闭紧了眼睛装死。 太丢人了,以后还怎么见人,不得被这小丫头笑话一辈子啊。 姚杳低低一笑,手上挽了个花。 那数痕半透明的长丝如同白蛇吐信,无声无息的撕裂开许多碎片,残肢断臂和喷薄而出的鲜血洒了她一身。 她也想吐了。 太恶心了,自她的无影丝见血以来,这还是杀人杀的最恶心的一回。 她一边御敌,一边狂奔,一边暗自腹诽。 当初为啥要学这么恶心的暗器呢,为啥不把剑术学好了。 白衣飘飘,仗剑走天涯,多潇洒。 徐翔理忍住呕吐,把怨气都撒在突厥人身上,那一把把暗器撒的如同寒星坠落,锋芒逼人。 梅花镖刺入皮肉的闷响一声接一声,不断有人哀嚎有人坠马,又有人飞快补了上来。 徐翔理和姚杳二人虽然是头一回共同御敌,但配合却出奇的默契,软硬兼施,攻势狠辣,恰到好处的破开了一条血路,那是唯一而短暂的逃生之路。 眼看着戍军们退回了第五烽,唯有徐翔理和姚杳二人还现在突厥铁骑中,祝荣慌了神,鸣金之声不由自主的急促而凌乱起来。 守在戍堡上的孟岁隔和王显也心急如焚起来。 姚杳看着弱不禁风,可实际上心志坚毅又果敢,只是她到底是个姑娘,那么多突厥铁骑围攻,若不尽早脱离战局,只怕最终会力有不逮。 他从千里镜中看到一团血光从漫天黄沙中冲出来,快若疾风,行动间灵巧刁钻,下手又准又狠,自有一股潇洒的侠气。 正是浑身浴血的姚杳和徐翔理,身后跟着尾巴一般的突厥人。 祝荣大喜,一边大喊:“快,快,用火攻用火攻。”一边狂风飞卷似的从戍堡上冲了下来,翻身上马,冲出了堡门。 戍堡上的戍军皆训练有素,得了祝荣的令,从容的往箭尖儿上挂了石脂水。 弩箭带着灼热明亮的火花,激射到了姚杳身旁。 石脂水地上扩散的飞快,火花四溅,噗的一声就燃起一道火带。 眼见着火带烧在姚杳二人身边,马匹又畏缩了一下,孟岁隔和王显对视一眼,皆有些担忧了。 姚杳没有迟疑,扬鞭策马。 马匹只畏缩了一下,就陡然高高跃起,越过了刚刚烧起来的火带,稳稳落在地上,再度疾驰起来。 刚刚跨过火带,姚杳没有半点迟疑的反手一抛,往火带里扔了一袋东西。 “嘭嘭”数声巨响,那火中竟然接连爆裂了几次,火势借着风势,随之剧烈燃烧起来。 见此情景,祝荣又惊又疑,没想到这么个看似柔弱漂亮的姑娘,竟还有这样的手段招数,他来不及多想,只长长舒了一口气,催马迎了上去。 随着姚杳二人进入戍堡,堡门极快的关了起来。 突厥人眼见追击无望,却又不敢轻易动用车弩,便放弃了攻打第五烽,再度退回到了距离烽燧一里之处。 直到进了戍堡,姚杳才察觉到手脚又痛又硬,整个人僵硬极了,她微微蹙眉,攥紧了缰绳,艰难的挪动着想要下马。 进了戍堡,徐翔理紧绷的那口气顿时松懈下来,整个人转瞬间陷入昏昏沉沉中。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零一回 是雾还是雾霾 戍军们手忙脚乱的把他抱下马,这才发现他的脸白如纸,是失血过多的模样了。 祝荣赶紧吩咐戍军们把徐翔理送到戍堡里,清洗包扎伤口。 忙乱了一通,祝荣看着骑在马上不下来的姚杳,疑惑问道:“阿杳姑娘,怎么样,你没受伤吧。” 姚杳忙摇了摇头,忙飞快道:“没有,没有,我没事儿,就是累了,歇一会儿就好。” 祝荣心下一叹,莫说是个姑娘了,就是个男子,也该打累了。 他点点头:“那我去照看徐大哥了。” 姚杳艰难的笑了笑:“好,好,徐戍官受了伤,可莫要耽误了才是。” 顾辰见到姚杳神情不对,忙疾步上来,将她扶下了马,忧心道:“阿杳,怎么样,可受伤了。” 脚沾到了地面,姚杳才觉得踏实,活动了下手脚,才挑眉轻松笑了笑:“可累死我了。” 顾辰斜睨了姚杳一眼,哼了一声:“让你逞能,累死活该。” 姚杳皱鼻,嗤了一声:“你以为我愿意沾一身血啊,要是徐翔理死了,第五烽就完了,咱们也跑不了。”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顾辰抚着姚杳,笑眯眯道:“怎么样,还能走吗,走一步试试。” 姚杳咧嘴。 走一步,抬抬腿都是折磨。 方才陷入在突厥人的围困中,神经高度紧张的时候,倒不觉得,这心神突然松懈下来,她才发现,两条腿用力过猛,都磨烂了。 她叹了口气。 看来还得琢磨琢磨,做个骑马神器出来,好解放双腿啊。 她慢腾腾的挪了一步,疼的龇牙咧嘴。 顾辰看不下去了,蹲下身来道:“过来,背着你走。” 姚杳咧嘴:“我腿疼。” 顾辰无奈的叹气,把姚杳打横抱着:“这样总行了吧。”他戏谑轻笑:“阿杳,你这可是占我大便宜了。” 姚杳嘁了一声:“老顾,你对我这么殷勤,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顾辰踉跄了一下,险些把姚杳扔地上,唇角抽搐:“别逗了,看上你,我看到你就跟看到兄弟似的,摸着你的手就跟摸着我的手似的,我娶个自家兄弟回去干什么,结拜吗?” 姚杳恶狠狠的剜了顾辰一眼。 孟岁隔几人也赶了过来,看到顾辰抱着姚杳,皆变了脸色。 “阿杳,你怎么了。” “阿杳,你受伤了啊。” “阿杳,来,让我看看伤哪了。” 姚杳笑呵呵的望着几个人,心里真是暖洋洋的,腿也不那么疼了。 可顾辰一开口就让人喷饭,他冲着姚杳的革靴抬了抬下巴,撇着嘴奚落道:“咱们阿杳被马颠吐了。” 孟岁隔几人面面相觑,神情诧异,半信半疑。 姚杳蹬了蹬腿儿,气急败坏的骂起来:“那是徐戍官吐得,他才被马颠吐了呢。” 顾辰这样一闹腾,到底是谁被马颠吐了,反倒成了一桩说不清的公案,戍军们看姚杳和看徐翔理的眼神儿都不对了。 徐翔理久经沙场,按道理说是不该被马颠吐的。 可姚杳虽是个姑娘,但方才在突厥人中的凌厉手段,众人也是看在眼里的,也不应该被马颠吐了。 姚杳才懒得跟他们分辨什么,回了房间,就一头栽倒在炕上,歇了半晌,才起来清洗包扎伤口。 这一仗从晨曦初起之时开始,一直打到了晌午时分才结束。 晨起时还晴好的天,此时却阴沉了下来,云翳聚拢,遮住了阳光,干燥的空气中,多了些潮湿阴冷的气息。 突厥人退回到一里之处后,便没了别的动静,不知道是在憋着惊天动地的攻击。 用午食的时候,顾辰来敲门,隔着门问道:“阿杳,该用饭了,我是把饭送过来,还是你出来吃。” 姚杳收拾利落,把头发紧紧束在发顶,拉开门,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色,心中一动:“走,出去吃,顺带看看徐戍官和祝戍官是怎么商量的。” “你好了,不疼了。”顾辰上上下下打量了姚杳一番,戏谑轻笑;“你好的还真快。” 孟岁隔一脸凝重的走过来:“老顾,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若是突厥人再打过来一次,这第五烽可扛不住多久的。” 顾辰就看不惯孟岁隔这样绷着脸一本正经的样,更看不惯韩长暮木着脸不苟言笑的样。 他觉得,人生已经很苦了,干嘛还要一脸的苦大仇深。 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能死人吗? 顾辰冷冷瞥了孟岁隔一眼,没理他,朝着姚杳笑问:“能走吗。”他撸了撸衣袖,继续戏谑:“要不要我抱你过去。” 姚杳嘁了一声,抬腿就走。 戍堡里静悄悄的,飘荡着玉尖面的味道,那味道香极了,能把肚子里的馋虫都勾的晕头转向。 这一仗打的人困马乏,别说是玉尖面了,就算是给每个人上一碗白水,估计也是香甜如蜜的。 呼呼噜噜的吃完了玉尖面,徐翔理也缓过来了,腿上的伤包扎好了,不再往外渗血了。 他屈指轻叩书案,言语间虽然缓慢而平静,却隐含腥风血雨:“虽然送信的人成功的出去了,但是突厥人一定还会再度攻击戍堡的,我们要提前做好迎敌的准备。” 祝荣沉重点头:“准备是要提前做好,但是戍堡只有区区数十名戍军,方才那一战,又有六人轻伤,三人重伤,三人阵亡,我们的战力实在不足。” 静了片刻,徐翔理突然重重拍了一下书案,双眼微眯,言语狠厉:“那就死守。” 姚杳突然抬头:“徐戍官,戍军不足,我们可不可以用机关来弥补。” 同生共死过一回,徐翔理对姚杳这个救过他一回的人,天然就有了信任和亲切,他望着姚杳,温和的眼神就像望着自家的小女儿一样,轻缓点头,称呼也换成了更加亲切的两个字:“阿杳,你说。” 姚杳笑了:“徐戍官,我不是军中之人,想的法子或许不适合从军之人用。”她凝神片刻:“突厥人想要攻下第五烽,必然要经过戍堡前的那一段路,我们不如就在那里布下几个机关,让突厥人先在那里折损掉大部分,剩下的人,不就好对付了。” 徐翔理来了兴致,偏着头问道:“布什么机关。” 姚杳思量道:“我看到戍堡里有射程极远的弩箭,这第一波机关,就用带了石脂水的弩箭,用火攻,第二波,就在戍堡前的地上挖上陷阱,陷阱里铺上钉子和荆棘,第三波就用软筋散吧。”她顿了顿:“这样三波机关下来,突厥人应该会损兵折将不少。” 这些话说完,几个人都陷入沉默,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静了片刻,祝荣摇了摇头:“这三波机关听起来的确不错,第一波和第三波都容易布置,但是第二波要在空地上挖陷阱,却不难么容易做到了,一里外就是突厥人,咱们稍有动作,就会被他们发现,只要堡门一开,他们一定就会趁机攻打。” 孟岁隔亦是点头:“对啊,突厥人一定猜到了刚才有送信之人跑出去,他们定会抓紧利用这段没有援军的功夫,对我们发起攻击,是万万不会给我们留有喘息之机的。” 顾辰望着姚杳笃定的神情,缓慢开口:“阿杳,挖陷阱这种事,自然是趁夜做,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做,最容易做到,但是现在突厥人显然不会等到深夜了。”他微微一顿,却是笑道:“不过,你从来都不会出没用的主意,就别拐弯抹角了,直说吧。” 姚杳笑了:“还是老顾你最了解我。”她轻松一笑:“若我所料不错,不出两炷香的功夫,就要起雾了,而且是大雾,别说是一里外了,就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也是看不清楚长相的。” 徐翔理大奇:“阿杳,你还会看天象?” 姚杳装作一脸茫茫然的笑了:“天象?我不会看啊。” “那你怎么知道要起大雾了。”祝荣好奇的问道。 姚杳抿嘴,开玩笑似的说一句:“书上写的,我信书。” 几人顿时气了个倒仰。 徐翔理没有再深究姚杳是怎么知道会起雾这件事的,他吩咐了戍军出去看着天象,有异常即刻来报。 不过片刻功夫,戍军便匆匆跑了进来,大声喊道:“回禀戍官,起雾了,外头起雾了。” 几人顿时变了脸色,齐齐起身,登上戍堡。 灰白色的雾气掠地而起,其间夹杂着砂砾尘土,和黯淡无光的水气。 一股股土腥气和灰尘气扑面而至,呛得人险些窒息。 一只千里镜在几个人中转来转去,看了半晌,皆是松了一口气。 果然起雾了,而且是大雾,姚杳判断的很准,但唯一不准的是,并非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看不清长相,而是脸贴着脸,恐怕都看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 姚杳吁了口气。 这哪是雾啊,这是她前世经历过的雾霾好不好。 难道说这雾霾不是她所在的那个前世才有的,而是在这个不知名的朝代就已经有了。 徐翔理和祝荣大喜过望,安排戍军们趁着大雾,开始布设机关。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零二回 星星峡 伊吾道自打通以来,虽然仍有突厥人时时偷袭骚扰,但已经比从前顺畅的多了。 这时节,天气已经愈发的冷了,少有商队往西域方向走,路上所见的,多是返回河西的商队,驮马辎重,浩浩荡荡。 驼铃声声,悠悠扬扬的传的极远,这个商队向导是个五旬上下的瘦高老汉,说是老汉,只因他满头霜发,但脸上的褶子并不十分多。 他骑着骆驼,晃晃悠悠的走在最前头。 雾气越来越大,他停下来,远眺了半晌,又回头望了半晌,退回到高车旁,冲着车内低声道:“萨宝老爷,起雾了,看不清楚路了,怕有危险,不如停下来歇一歇,等雾气散了再走。” 车里伸出一只细白胖手,掀开车帘儿,看了看雾蒙蒙的四周。随后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言语中带着胡音:“离第五烽还有多远。” 向导盘算了下,笑道:“也就二十多里了。” 那中气十足的声音缓慢道:“行,那就歇一歇再走吧。” 商队从凉州启程,一路往西域诸国而去,足足走了五个多月才回来。 从异域踏上故土,每个人都归心似箭,疲累感也如潮水般席卷。 商队里的人们翻身下马,在路边儿清理出一块干净的空地,或坐或立的的休息起来。 刚休息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翻滚的雾气中,突然传来凌乱仓促的马蹄声。 四周极静,马蹄沉重的落在地上,声音极大,震耳欲聋,连地面都跟着微微颤抖。 商队的人纷纷站起来,面露诧异之色,凝眸望向深深的雾气。 转瞬间,一个浑身浴血之人策马狂奔,冲出了雾气,冲到商队跟前,在他的身后扬起滚滚沙尘。 这人正突破了突厥人的包围,不停不歇的赶往星星峡求援的韩长暮。 只见他满脸满身都是血,灰尘和鲜血结成了泥泞,几乎蒙住了他的眉眼,也看不出他的装束打扮,年岁几何,只知道这副模样格外凶狠可怖。 再仔细一看,一支弩箭扎在他的肩头,伤口上渗出的血已经干了,把箭头和皮肉黏在一起。 他应当是腾不出手来拔出弩箭包扎伤口,就让弩箭这样留在了肩头上,长长的箭杆随着马匹颠簸,上下晃动不止。 商队眼看着韩长暮逼近,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见他是从第五烽的方向过来的,这么狼狈还身上带伤,不知道前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韩长暮策马疾驰,飞快的掠过商队。 他知道自己的模样太过惊人了,厮杀了太久,一路上又追兵不断,好容易摆脱了突厥人,但还是被弩箭射伤,没有功夫治伤,就只好带着弩箭奔袭。 “前方有突厥铁骑围困,暂不可去往第五烽。” “前方有突厥铁骑围困第五烽,原地休息,或者退到星星峡。” 韩长暮一边狂奔,一边大声疾呼,只是声音沙哑至极,像是狂风卷着砂砾在地上滚动,发出的暗哑的沙沙声。 他的嘴唇干涸了太久,随着这几声疾呼大喊,裂出了几道血口子,舌头一舔,满口的血腥气。 商队一听这话,虽然不辨真假,但见韩长暮的模样,也知道前方的确是出了大事。 高车里的萨宝惊慌失措的走了下来,一叠声的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商队护卫长催马过来,将刚才韩长暮说的话,又仔细说了一遍,才低声道:“萨宝老爷,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咱们都不能往前走了,不如咱们推到山窝子去吧,那离星星峡也只有二十多里,有数百戍军守着,想来比露宿荒漠要安全些。” 萨宝此行带来价值连城的货物,若是设在了路上,可就是血本无归了。 他思量片刻,路过山窝子时,见那个村庄贫苦破败,仅有七八户人家,吃食里连点肉星都没有,但现在看来,山窝子是相对安全的去处了。 他下定了决心,望着已经消失在雾气中的韩长暮的身影,点头道:“好,就去山窝子。” 护卫长应了一声,忙整理商队,连声催促着快些赶路。 谁知道那群突厥疯子,会不会打不下来第五烽,转头往这边泄愤。 商队掉头往星星峡方向赶去,行进时也没有了方才的缓慢松散,速度快了许多。 护卫长有些心不在焉,交代了旁边的护卫一声,催马疾驰而去。 足足过了三炷香的功夫,护卫长才追赶上了韩长暮,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他,沉声道:“这位军爷,水您带着吧。” 韩长暮愣了一下,那只手伸出来,布满新鲜的伤口,他接过水囊别在腰间,没有说话,但清冷疏离的双眸中,有山川疏阔的风姿。 他点头道谢,就这样一路策马疾驰,只要遇到前往第五烽的商队,他便大声呼喊示警。 待赶到星星峡时,已经有些疲累的马蹄声惊动了戍堡上的戍军,纷纷拉开夹弩,对准了这一人一马。 星星峡的戍堡与第五烽的大同小异,虽然是首当其冲的要塞,但却比别的烽燧更加苦寒,戍堡里只有苦水,喝了会腹痛不止,几间房舍暗沉沉脏兮兮的,整日里都寒意逼人。 韩长暮勒马停下,在马背上踉跄了一下,翻身滚到地上,沙哑着嗓子大声呼喊:“敌袭,敌袭,突厥人围困第五烽,徐戍官命我前来求援。” 星星峡里的戍军大惊失色,打开堡门,七手八脚的把人拖进戍堡。 他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徐翔理的手书和印信,望住四周的戍军,气喘吁吁,声嘶力竭的大喊:“快,快带我去见戍官。” 早有戍军前去通禀戍官,他的话音方落,便有沉沉的脚步声传过来,来人看了他一眼,轻咦了一声:“世。”又忙改口道:“快,快送到戍堡里去,给他治伤,喂水。” 韩长暮掠了那人一眼,只觉得那人的脸格外眼熟,又听得他脱口而出的那个字,他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总算是没有来错地方。 那口气松懈了下来,他的双眼紧紧一闭,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里,韩长暮察觉到有人给他喂水,清冽的水入口,又有人清洗他已经痛到麻木的伤口。 他缓缓醒来,入目还是那张脸,正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他张了张嘴,听到边上有戍军介绍这是星星峡的陈戍官,他忙将徐翔理的手书印信递过去,沙哑着嗓子恭恭敬敬道:“陈戍官,第五烽被困,这是徐戍官的手书印信。” 那人接过手书看了一眼,便沉声吩咐了一句:“都下去。” 戍军们应声退出了戍堡。 戍堡中顿时空了下来,那人突然跪地,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世子。” 韩长暮忙拉他起来,如释重负般的长长舒了口气:“陈彦瑄,果然是你,看来我没有记错,你的确还在星星峡。” 陈彦瑄凝重点头:“是,世子,属下奉王爷之名,驻守星星峡烽燧已经三年了,只是,世子,您怎么会来了这里。” 韩长暮执意亲自来星星峡求援,正是因为此处有他最信任的人。 危机面前,他信不过任何人,徐翔理也好,祝荣也罢,他都信不过,自然不会将自家生死托付给他们。 他的生死,要始终捏在他自己手里。 他缓过一口气:“彦瑄,突厥铁骑突然袭击第五烽,戍堡内只有不足五十名戍军,而突厥人足有一百五六,第五烽告急。” “什么。”陈彦瑄大惊失色,一下子站了起来,手已经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世子,您说的可是真的。” 韩长暮满脸凝重,沉沉点头,把陈彦瑄的头点到了谷底:“确凿无疑。” 不足五十人,对上一百五六的突厥铁骑,怎么算都没有胜算。 不管有没有胜算,不管胜算究竟有多大,都不能让突厥人得逞。 陈彦瑄定了定神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沉声相问:“世子,您的伤要紧么,还能骑马吗。” 韩长暮点头,神情笃定而淡然:“能。” 陈彦瑄行了个礼:“世子,属下这就去点兵,咱们即刻出发。” 韩长暮点头道:“你的称呼要改一改,从现在起,我是韩王府的长史,韩久朝。” 陈彦瑄知道轻重,虽然三年未曾与韩长暮见面,但他心知肚明,若非圣人首肯,韩长暮是不会轻易离开剑南道,来到河西一带的。 他点头,一脸郑重其事:“是,属下明白。”他冲着外头喊了一声:“来人。” 外头的戍军听到动静,忙跑了进来。 陈彦瑄吩咐了一句:“给他上一碗玉尖面。”说完,他行色匆匆的出去点兵。 韩长暮揉了揉膝盖肩头,握紧了双拳,心下一沉。 不知道第五烽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还能撑多久。 他心事重重的,热气腾腾的玉尖面入口,如同嚼蜡,吃的没滋没味的,囫囵吞枣。 不知道第五烽里还有没有粮草,更不知道他们吃上一顿热乎饭了没有,若是那些中了毒的戍军们清干净了余毒,战局或许能好一些。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零三回 车弩完蛋了 他想到远走时,转头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姚杳和徐翔理现在突厥人中,横扫而过的模样。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顺利突围,有没有受伤。 他的心情沉重极了,也害怕极了,害怕回去时,看到的是第五烽被破,尸横遍野的惨状。 他从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腾地一下起身,带倒了小胡床,不管不顾的匆匆走到戍堡外,阴沉沉的气息混合着土腥气,卷着沙土扑簌簌的掠过。 陈彦瑄满脸是汗的跑了过来,急匆匆的低语:“世子,点好兵了,一共一百二十人。” 韩长暮的双眸一沉,嘴角抿的极紧,半晌才冷声低语:“好,出发吧。” 灰色的雾气渐渐开始消散,变成了淡薄的一层,凝聚在半空中,分不清楚是薄薄的云,还是淡淡的雾。 高远的天空上呈现出一半蔚蓝,一半橘色的诡异景象。 韩长暮心急如焚,缰绳攥的极紧,手被勒出了深深的痕迹,他一马当先的疾驰,将星星峡的戍军远远甩在了身后。 第五烽的剪影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他从漫天黄沙中看到了幢幢的刀光剑影,白晃晃的刺眼锋利。 他的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愈发的焦躁不安,发疯一样的抽马疾驰,闯进了乱成一锅粥的战局中。 就像是一滴水落在了滚开的油锅中,转瞬爆裂开来。 眼前的一切,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难以自持的心惊肉跳起来。 这里打的惨烈,着实的触目惊心。 刺鼻的焦糊味道充斥在四周,被烧到焦黑的尸身横七竖八的摞在地上,大部分人都烧的面目全非,四肢扭曲,死状极其可怖。 极目再往前望去,只见戍堡前平整的地面上,突然多了一排数丈深的深坑,深坑的边缘参差不齐,一股股滚烫的热气腾出坑外,有大量的油星儿溅了出来,把深坑糊的泥泞不堪。 在坑外还树起了一排一人多高的栅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荆棘和铁定,上头挂着不能动弹的马匹和突厥人,刺目的鲜血哩哩啦啦的淌了满地。 焦糊的气息和鲜血的腥气交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目眩。 韩长暮勒马而立,焦躁不安的巡弋了四周半晌,找到了奋力拼杀的姚杳,蓦然松了口气,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竟有些牵挂这个小丫头了。 他紧紧抿着唇角,面无表情的催马赶到她的身后,长剑一挑,当啷一声,挑开了劈向她脊背的长刀,反手就将那突厥人挑到了马下。 听到了动静,姚杳诧异的转身,清凌凌的杏眼微弯,惊喜的大喊了一声:“公子,您回来了。” 韩长暮从姚杳的声音中听出了惦记的意味,也看到她脸上那两个乌黑乌黑的大黑眼圈儿,满脸疲惫,心中一沉,但还是挑唇露出薄薄的笑容,淡淡道:“是,我回来了。” 姚杳愣了一下,韩长暮的声音有着不同寻常的温柔,她再仔细一看,他还是一如往常的冷清,她觉得是自己杀的人太多,太累了,都出现幻觉了。 她轻轻晃了下头,疲惫的笑了笑:“那就别废话了,开打吧。” 四围突然传来潮涌般的马蹄声和喊杀声,声音极大,震耳欲聋。 韩长暮和姚杳齐齐往四周望去,原来是星星峡的戍军赶到了。 原本突厥人在第五烽布下的三重机关下,已经损失惨重了,星星峡的一百来号戍军以狂风之势冲进来,顿时搅得一片混乱。 突厥人是连打了两丈,已经疲累不堪了。 而星星峡的戍军则是养精蓄锐而来的,无论是体力还是武器,都没有遭受到半点损伤。 如此一来,原本岌岌可危的第五烽,局势转瞬有了变化,虽然不至于是一边倒的杀戮,但也有了足够的抵抗之力。 看眼下这形势,再抵挡个几个时辰,不成问题。 突厥人见势不妙,唯恐拖得久了,会横生枝节,生出别的什么变故,便将车弩推了出来。 那车弩沉重,轱辘碾过地面,如同惊雷般响彻云霄,碾压的地面咯咯吱吱的直晃。 戍军们顿时变了脸色,紧张而混乱的气氛弥漫开来,惊惧的那根弦儿绷得紧紧的,逃窜之势一触即发。 姚杳也下意识的催马往后退去,尽量退到车弩射程的边缘。 她狠狠咬住下唇,靠近了韩长暮低语:“公子,不如趁乱带着那人,先行离开第五烽,撤到星星峡去。” 韩长暮胸有成竹的一笑,冲着那些来势汹汹的车弩抬了抬下巴:“不急,看看再说。” 姚杳诧异相望。 露出真容的车弩,的确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但是那硕大堪比枪头的箭头,就令人胆寒。 姚杳催马又退了几步,她有点害怕。 要是被这玩意儿射中了,那还不得留下个拳头大的血窟窿,这得多难看啊。 她抬眼看了看突厥人,发现他们的脸色也很难看,好像比自己的脸色更难看。 她愣住了,这才去留神仔细去端详那些震动人心的车弩。 难怪突厥人的脸色难看,那些车弩的弓弦,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利器齐齐斩断了。 这些声势浩大的车弩顿时成了摆设,没用的摆设,不好看也不中用了。 她顿时狂喜,笑的眉眼弯弯,和韩长暮对视了一眼。 韩长暮挑眉,难得的得意轻笑。 他手腕一抖,长剑清鸣一声,直捣突厥铁骑。 姚杳撇了撇嘴,嘁了一声,也不甘落后的轻挥衣袖。 从袖中激射出数道半透明的淡光,在突厥人中横扫而过。 在不远处,祝荣和陈彦瑄也拼尽了全力,在突厥人中奋力拼杀。 突厥人反应极快,见势不妙,迅速的脱离战局,毫不恋战,齐刷刷的催马离去,连那几驾成了摆设的车弩,都弃之不顾了。 突厥人没有征兆的如潮水般退去,第五烽前转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还有些发愣。 只有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和满地狰狞的死尸,提醒所有人,这里刚刚打过多么惨烈的一战。 戍军们开始打扫战场,那满地死尸归拢归拢,直接扔进了深坑里,就地掩埋便是。 但被突厥人抛下的数驾车弩,却是绝对不能放过的。 修修补补,说不定还能用呢。 在看到突厥人真正催马远去的那一刻,徐翔理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第五烽的危局,解了。 他一瘸一拐的从戍堡上走下来,远远的迎上了祝荣和陈彦瑄,深深行礼:“徐某多谢二位兄弟大义援手,才解了第五烽的危局,这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祝荣跳下马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爽朗的哈哈大笑:“徐大哥,您就别跟我客气了。” 陈彦瑄也翻身下马,反手把长剑插进剑鞘中,温和的谦谦一笑:“徐戍官不必客气,你我同在军中,本就唇齿相依,互相扶持本就是本分。” 徐翔理笑着,眼看着韩长暮一行人也牵马走了过来,他赶忙请祝荣二人先进戍堡,随后又迎上了韩长暮,深深施礼:“韩兄弟,徐某多谢韩兄弟援手之恩。” 韩长暮轻轻笑了笑:“徐戍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徐翔理爽朗笑了,朝着孟岁隔等人,瘸着腿依次行礼道谢。 孟岁隔等人也赶忙还礼。 姚杳一边还礼,一边挑眉,脸上露出一丝戏谑浅笑。 这徐翔理的老腰哟,还有他的伤腿哟,怕是快撑不住了。 徐翔理像是看出了姚杳的心中所想,自打姚杳救过他一回后,他对她就生出了亲近之心,看到她就像看到了亲人,大大咧咧的笑了:“阿杳,你是在笑为兄我年纪大了,腰腿不行了吧。” 姚杳愣了一下,撇了撇嘴,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徐翔理继续爽朗笑道:“韩兄弟虽然说是举手之劳,但徐某却是一定要铭记于心的,大恩必当重谢。” 韩长暮客客气气的笑道:“徐戍官就莫要在与我们客气了,我们虽然不是军中之人,但守边卫国是男儿之责,不敢相忘,更不敢居功。” 姚杳听着听着,又撇了下嘴。 什么守边卫国,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若不是为了查案,他能这么下血本? 徐翔理瞧着姚杳不停的撇嘴,越看越觉得有趣,笑着冲着姚杳努了努嘴:“韩兄弟,你看,阿杳也不认同你的话了。” 姚杳愣住了,怎么又绕到她身上了。 韩长暮挑唇,温和轻笑:“她一向如此,最是桀骜不驯。” 顾辰凑到姚杳跟前,窃窃私语起来:“你看,他这是夸你呢,还是损你呢。” 姚杳嘁了一声,索性不再说话。 徐翔理哈哈大笑,冲着韩长暮道:“阿杳性子爽利,徐某十分喜欢,若是韩兄弟不介意,徐某想认阿杳做个妹子,不知韩兄弟可愿意成全。” 韩长暮愣了一下,他不明白徐翔理为什么突然对姚杳这么亲近了,脸色渐渐有几分不虞,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泛酸。 孟岁隔看出不对劲,忍着笑意,忙疾步凑到韩长暮身边,低低耳语了几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零四回 性命换秘密 韩长暮听明白了,原来是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没有要以身相报,只是要认个妹子,他哪有不答应的,这是求之不得啊。 他连连点头,笑道:“徐戍官看中阿杳,是阿杳的福气,徐戍官自便就是,我乐见其成。” “这感情好,徐某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都早亡了,阿杳若是不嫌弃,为兄就将你当成亲妹子看待,绝不叫人欺负你。”徐翔理解下了腰间的玉佩,往姚杳手里塞。 姚杳惯会顺杆爬的,有便宜不占是傻瓜,自然笑呵呵的无忧不应。 就这样,姚杳打了一场仗,就莫名其妙的就多了个哥哥,还莫名其妙的多了个质地精良,做工细致的玉佩,更莫名其妙的多了徐翔理的承诺。 一番清理下来,伤亡的戍军也都有了稳妥的安顿。 伙头兵送来了热气腾腾的玉尖面,面煮的筋道爽口,浇头更是花样繁多,足足有七八种。 看样子是突厥人退去了,伙头兵也想起了民以食为天这句话。 大家在戍堡中落座,各自捧着一碗玉尖面。 热腾腾的气息氤氲着,熏得人鬓边微微有些潮湿。 徐翔理吃东西极快,不怎么斯文,边吃边说:“此次戍军们伤亡惨重,第五烽的伤亡倒还好说,但祝兄弟带来的戍军,伤亡也不小,方才清点过,祝兄弟带来的戍军,重伤六人,轻伤八人,阵亡十一人。” 这串人数一说出来,祝荣也吓了一跳,倒抽了口冷气。 他凝神片刻,笑道:“徐大哥,双泉烽和乌山烽的戍军伤亡,就由我报上去,军报我来执笔,不会有问题的。” 徐翔理点点头,祝荣与玉门军的王聪副尉私交颇好,称兄道弟十几年,有王聪在军中周旋,这件事想必不会对祝荣造成什么影响。 而陈彦瑄则是淡淡笑了笑:“我这里,徐戍官就更不必担心了。” 徐翔理点头,他与陈彦瑄的私交并不深,每次见到也只是点头之交,但他能这样说,想来也是有几分底气的。 不过,人情总是欠下了,迟早都是要还的。 他再度行礼道谢:“祝兄弟,陈兄弟,他日若有事用的到我徐翔理,我一定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二人相视笑了起来。 料理完了棘手的军中纠葛,徐翔理高悬的心总算踏实了几分。 这是军中事务,韩长暮等人没有说话的权利,都默默无声的吃着玉尖面。 没了突厥铁骑围困的危机,戍堡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几人也有心情说说笑笑了。 就在此时,有戍军惊慌失措的冲了进来,匆忙行礼,声音仓促:“戍官,那人情况不太好。” 徐翔理转瞬变了脸色,站起来踉跄了下:“什么,什么不太好,他的伤不是已经有好转了。” 戍军茫然的摇了摇头:“属下不清楚,刚才那人突然吐血,现在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韩长暮的眼波一动,突然出声:“徐戍官,是他吗。” 徐翔理点头:“是,就是他。” 韩长暮对车弩早有念头了,他心头一动,挑唇微笑:“徐戍官,我略通医术,若戍官信得过我,就让我一起去看看吧。” 此事虽然事关重大,但经过生死相托,没有什么不能信任的了。 徐翔理毫不犹豫的点头:“好,那就一起去。” 就这样,一行人往地仓走去。 韩长暮已经进过戍堡下的地仓了,但是却没料到,那地仓里是别有洞天。 徐翔理领着几人,走过深藏于地下的羊肠暗道,弯弯绕绕的走到一处暗室前。 他伸手,像是漫无目的一样,在墙壁的各处轻轻拍了几下。 咯咯吱吱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有一丝风,在地仓里盘旋。 一堵墙壁转动了一下,露出一道窄窄的门缝。 暗室里头灯火通明,血腥气和清苦的药味儿钻了出来。 几人走进去,一股热气扑面而至。 火炕烧的极旺极暖,上头躺着个瘦伶伶的男子,枯瘦嶙峋的手垂在炕沿儿,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不可见的起伏,几乎会令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几人下意识的屏息静气,放轻了手脚,慢慢走到近前。 徐翔理一脸凝重,冲着韩长暮点了下头。 韩长暮拉过那男子的手,切了个脉,脸色一沉,缓慢道:“他的情况的确不妙。”他转头深深望住徐翔理,声音微冷:“徐戍官,他昏迷之前,有没有将车弩的制造图谱交出来。” 徐翔理慢慢摇头:“没有,他来的时候,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他微微一顿,回忆起那段峥嵘岁月,神情凝重而肃然:“韩长史可能不清楚,我们这几个人,都是受过严格的训练,所有的东西,都会强记于心,绝不会带一片纸在身的。” 韩长暮沉甸甸的点头,他猜到了这个结果,那么就只能设法让这个人醒来,让他张口,才不至于让秘密被带进棺材里。 这样的惊天秘密,带进棺材里,是暴殄天物。 他静了片刻,冷声道:“徐戍官,若他一直像个活死人这样静静躺着,也没什么用,那么不如就让他醒过来,把秘密说出来。” 徐翔理沉默了。 他对韩长暮的意思心知肚明,但明白是一回事,愿意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心不够狠,他不愿意那么做。 慢慢休养醒来说出秘密,和强行唤醒,撑一口气说出秘密,结果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 可若是这人醒不过来了呢,再怎么休养都是无济于事了呢? 他做不到这么冷血无情,用一条性命去交换一个秘密。 他慢慢望住瘦伶伶的男子,心里一阵钝痛。 十年前,他们一起受训,一起进入突厥,之后就再没见过面。 十年后再相见,徐翔理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当年的假名,却要亲手了结掉他的性命。 他挣扎了良久,终于做了艰难的决定,脸色阴沉沉的,像是随时都会下一场滂沱大雨,嘴唇颤抖的厉害,连声音都晃了晃:“韩兄弟,若是强行让他醒来,是不是,他也很快就会没命了。” 韩长暮抿唇,微微点头:“针刺辅以汤药,是可以让他醒过来的,只是这种用汤药和针刺续命的法子,不会让他长久的醒着,只有半个时辰左右,他就会力竭而亡了。” 这话说的冷静,几个人都抽了一口气。 但他就这样躺着,迟早也是带着秘密死去。 徐翔理下意识的捏紧了拳头,强忍着内心狂卷的钝痛,缓慢开口:“那就,请韩兄弟开方施针吧。” 说定了此事,韩长暮带着姚杳去开方子煎药。 祝荣的脸色有些暗沉,也不知是连着御敌累着了,还是面对那人心有戚戚,他守着火炕上的那个人,思量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徐大哥,他是,真的活不成了吗?” 徐翔理也跟着叹气,把憋在心口的浊气吐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愁绪:“怕是够呛了。” 祝荣凝眸不语。 他自然是知道车弩对军中有多重要的,若戍边驻军中有了车弩,那么突厥人就再也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不断骚扰,甚至攻城略地了。 用一条人命来换以后的边境安稳,任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韩长暮写好了方子,都是些军里常用的药,第五烽素日都备得齐全。 只是唯独一味吊着性命的老参,因为太过金贵了,第五烽里找不到年份合用的。 韩长暮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参,切了两小段称足了分量。 按方抓了药,姚杳盯着药罐子,一下一下扇着灶火。 她抬眼看了看韩长暮,热气在灶房蒸腾,他的脸有些朦胧,但神情敛的凝重,像是在惋惜很快便要逝去的性命。 她心里晃了一下。 这不对,他明显不是这么心善的人,他没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她偏着头,有点疑惑:“公子,你是在可惜那人吗。” 韩长暮回过神,蹙眉道:“我只是觉得他伤的有些不对劲。” 姚杳愣了一下。 韩长暮继续道:“他若是一开始就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根本无法从突厥坚持着逃到第五烽的,但若一开始的伤并不重,在第五烽治伤调养了这么久,即便一时半刻无法痊愈,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严重,严重到几乎要丧命。” 姚杳愣了片刻,一边扇着灶火,一边迟疑道:“若是,他是在第五烽外头又受了一次伤呢?” 韩长暮摇头:“或许吧。”他看了看药罐子,药香已经溢了出来,闻起来格外的苦涩。 他点头道:“好了,倒出来吧。” 姚杳一边倒药汤,一边觉得奇怪。 韩长暮是有亲随的,孟岁隔就是,原先只有她跟着韩长暮的时候,端茶倒水煎药这种活,干了也就干了,可现在他都跟他的亲随汇合了,怎么还让她干这种事。 问题是他吩咐她干了,她不但没有拒绝,反倒干的十分顺手。 像是习以为常了似的。 伺候人伺候的成了习惯,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她颇有胆气的问了一句:“公子,您为什么不让孟岁隔来煎药。”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零五回 车弩图谱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唇角微挑,眼底的笑影儿像涟漪层层递进,漫不经心道:“你更擅长煎药。” 姚杳抿唇无语,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端着药走出来,正好碰见戍军们把突厥人丢下的车弩拖进戍堡,韩长暮停下脚步,很感兴趣的多看了几眼,才跟着迎出来的徐翔理,慢慢走进地仓。 孟岁隔几人都各自有了差事,或是登上戍堡瞭望,或是到驿站去照看中毒的戍军去除余毒。 地仓里只有徐翔理和祝荣两个人守着。 看来徐翔理对这个人重视至极,也对祝荣信任至极,凡事都不肯轻易假手于人,非得自己看着才行。 韩长暮冲着徐翔理点了点头,难得的轻声细语的温和道:“徐戍官,我先施针让他醒过来,再灌汤药吊住他的气息,他醒过来后,你一定要长话短说,先问清楚车弩之事。”他轻轻抽气:“徐戍官一定要记住,他醒来后,就只有半个时辰了。” 徐翔理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点头不语。 韩长暮定了定心思,取过一根长针在烛火上烤过,慢慢落进了他的头顶。 停了片刻,他接连落针,稳稳刺入几个穴位,连手都没有颤抖一下。 姚杳原本以为韩长暮对那李玉山说自己会行针,是在哄骗他,可是现在看韩长暮的手段,还真是会行针,似乎手艺还很好的样子。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 无论到何时何地,这世上都少不了两种人,一是医生,一是教师。 看来这话着实有道理啊。 暗室的角落里搁了个精巧的更漏,一声一声的,让人头皮一点一点的紧起来。 等待是漫长的,越等会越绝望。 寂静的等待中,一声极轻微的呻吟突兀的响了起来,那瘦骨嶙峋的男子似乎动了一下。 几个人忙探头去看。 只见那人的脸颊狠狠的抽搐了一下,缓慢而无力的睁开了双眼。 目光涣散而茫然,黑眼仁隐隐透着灰白,毫无光彩。 他涣散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打了个转儿,最后落在徐翔理的脸上,他显然也是记得当年那段岁月,记得徐翔理这个人的,他唇角嗫嚅,声音细弱无力:“徐六。” 徐翔理的神情黯然,双眸也没了光彩,哽咽了一下,点头道:“诶,是我,来,王五,喝点药,很快,很快就好了。” 看着那叫王五的男子捧着药碗,勉强把药喝了,姚杳心里也堵得厉害,有一种哄着人去死的负罪感盘旋于心。 这碗药虽然不是杀人的毒药,但也差不了多少。 喝完了药,王五缓过一口气,脸上浮现出妖异的潮红。 他挣扎着起身,觉得自己当真好了一些,望着徐翔理缓慢道:“徐六,我,我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快拿,拿纸笔来,趁着我现在还有力气,我先,先把制造图谱画,画出来。” 徐翔理和祝荣忙把王五扶起来,摆好了纸墨,将笔塞到他的手里。 他的手没什么力气,捏不住笔管,手心中全是湿漉漉的汗,笔直往下溜,整个人不停的颤抖,根本写不出半个字来。 只挣扎了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 王五的虚弱程度,超乎徐翔理的想象。 徐翔理想劝王五休息片刻,可一想到他也只有半个时辰了,那句劝慰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想了又想才道:“我去找个善于制图的兵卒过来,你口述,让他画出来,可好。” 王五点了点头,气喘吁吁道:“也只能这样的了,但单单是善于,善于制图还不够,要,要对车弩,车弩的制作,略知,略知一二。” 徐翔理有些为难了。 能被派到烽燧里的戍军,多半都是贫苦出身,没怎么读过书,没有家世也没有背景的那种,别说是对车弩了,就是寻常的弩箭,怕也是从军以后头一回摸到,仅限于会用罢了。 韩长暮心头一动,突然凑到姚杳耳畔,附耳低语了一句:“阿杳,你绘制图的。” 姚杳的眉心一跳,诧异的抬眼望住韩长暮。 真是活见鬼了,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韩长暮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继续耳语:“死卫里教过的,车弩制造。” 姚杳抿紧了嘴,她心知肚明,这该死的韩长暮是在套话,她不能露出半点异样来,但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有点紧张,双手贴在身侧,慢慢的握紧了。 韩长暮继续乘胜追击,耳语声中带着淡淡的笑意:“阿杳,那可是车弩制造图谱,你不想要吗?” 真是天噜了,车弩的制造图谱啊,谁不想要谁是傻。 姚杳动摇了,抬眼望了望韩长暮。 韩长暮挑眉轻笑,耳语时呵出的热气扑在姚杳脸颊上,微微泛起蔷薇色,他不禁莞尔:“若你答应制图,我送你一座通义坊的两进院子。” 通义坊诶,两进的院子诶,可值不少钱呢。 姚杳在心底欢呼一声,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徐戍官,我绘制图,对车弩的制造也略知一二,不如就让我来画吧。” 这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惊觉自己是上了韩长暮的套。 这个老头子坏得很,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陷阱,一个不留神就被活埋了。 车弩制造图谱,不止是在座的所有人想要,突厥人也想要,若传出去这图是她画的,那突厥人还不跟她没完啊。 怀璧其罪,是人生实惨啊。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她只能迎向徐翔理惊疑不定的目光,嘿嘿直笑,笃定的点头,在心里盘算,怎么应对他一连串的疑问。 谁知道徐翔理连问都没问,看来不是信极了这个便宜妹子,就是对自己问话的本事颇有自知之明,知道问也是问个寂寞,索性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他爽快的挥手:“好,那就阿杳你来绘制。” 尘埃落定了,姚杳反倒安心了,画个车弩图谱,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对韩长暮低低道:“通义坊的两进院子,您别不认账。” 韩长暮无声的微笑点头。 姚杳再度小小的雀跃了一下,把什么怀璧其罪的危险都跑到了脑后。 虽然自己见钱眼开很是没有底线吧,但是谁跟钱有仇啊,那可是通义坊的两进院子啊。 从此以后她就不用住在京兆府的公房里了,也不用闻谁的臭脚丫子味儿,听谁的呼噜打得震天响了。 想想就觉得幸福。 明天的危险就让明天的自己去操心吧,今天她只负责幸福。 铺开了笔墨纸砚,姚杳润了润笔,望向王五,等着他开口。 王五的脸色潮红,喘过一口气,有些怀疑的问道:“姑娘可知道车弩的构造。” 姚杳笃定点头:“知道,您说吧。” 王五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还真的知道,他没功夫细问,只是继续喘气:“那么,我们先来说车架。” 他的声音细弱,但娓娓道来,说的条理格外清楚,说到细节之处,也没有含糊其辞。 他一口气说那许多话,说到最后,声音低微的几乎听不见了。 说完之后,他竟然挣扎着翻身下炕,踉跄走到书案前,看着姚杳低头绘制图谱。 他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隐隐有些发紫,嘴唇却白的格外吓人。 看到姚杳搁下笔,他拿起图谱仔细一看,便愣住了。 他瞪大了深深凹陷的双眼,满良的惊诧,疑惑反问:“姑娘在军器监当过差?” 姚杳抬头,茫茫然的无辜一笑:“军器监,那是个什么地方,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噗,真能装。 韩长暮踉跄了一下,险些笑出声来,他的脸绷得生疼,才忍住没有笑喷出来。 王五哽了一下,虚弱点头:“那就是姑娘,姑娘天赋异禀了。” 这下子轮到姚杳险些喷了,她不置可否的弯唇笑了笑。 天赋,她没有,异禀,抱歉,这俩字儿怎么写来着。 哪有那么多天赋异禀,所谓的天赋异禀,那都是先生打出来的,不挨打,谁愿意学那么多有的没的,还不够费劲的。 王五看过了姚杳画的图谱,算是安心了,的确不是个不学无术的,他缓过一口气,继续讲解车弩。 姚杳继续凝神绘制。 这暗室里极静,只有一个人低幽的声音缓慢响起,连其他几人的呼吸,都克制的微弱。 灯火黯淡了下来,韩长暮倾身,剪下一截儿灯芯,灯火顿时跳跃着明亮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姚杳手边儿摆了一摞儿图谱,绘制的格外精细。 有些图谱墨迹没有干透,便铺在了地上。 她手臂开始有些发麻了,手心儿微微潮湿,渗出细密的汗。 而王五的声音渐渐低微,在说出“好了”两个字后,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他的头向旁边儿猛然一垂,脸白如纸,像是气息全无的样子。 韩长暮心下一沉,伸手在王五的鼻子下试了试,又按住他的脖颈片刻,神情悲戚的摇了摇头。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零六回 连环套 徐翔理早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料到不等于接受,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强忍住悲恸的情绪,问了姚杳一句:“阿杳,可都,记下了。” 姚杳仔细查看了一番那些图谱,见并无遗漏,点点头:“徐戍官放心,我都记下了。” 徐翔理紧紧抿唇,颤抖着手,将那图谱收了起来。 这厚厚的一摞,是无声无息的躺在炕上那个人,十年的心血,用性命换来的结果。 即便做不出车弩,也要视若珍宝。 了结了此事,有戍军进来,妥善料理王五的尸身,而徐翔理几个人默默无言的离开了地仓。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处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亮晶晶的雨丝从天际垂落。 雨势瓢泼,声势浩大的从天而降,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姚杳揣着心事,借口累了,回了房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挑亮了烛火,铺开一张纸,偏着头凝神想了半晌,才稳稳的落笔。 门无声无息的被推开,韩长暮闪身进来,肩上已经被雨点浸湿了,染出深邃的颜色。 两个人默契的相视一笑,韩长暮靠在门上,神情淡淡的一笑:“我来看着门,你只管画。” 姚杳点头,缓慢落笔。 漫天雨幕中,马蹄踩在泥泞的地上,声音闷闷的,溅起浑浊的水花。 这一行人足有一百多,雨水将身上的盔甲冲刷的明亮,杀气难掩。 为首的正是那个曾和韩长暮交过手,被他一剑劈开盔甲的突厥人。 出人意料的是,他竟没有被那一剑劈的丧了命,只是受了些伤,脸色灰败了些。 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珠格外深邃,微微转动,深深望着漫天雨幕。 此次虽然没有能顺利攻下第五烽,且损兵折将,来时的一百六十人,此时只剩下了一百一十多,但他的脸上丝毫不见颓废的情绪,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贺鲁将军,咱们就这样回去了,二王子那怎么交代。”一名吊着胳膊,脸上带伤的突厥人催马赶到近前,脸上的忧色难掩,身上的盔甲已经破烂不堪了,马匹颠簸起伏,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贺鲁微微眯起极具魅惑的双眼,轻松的笑了笑:“葛罗耶,你难道忘了吗,咱们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打下第五烽,也不是把那个奸细带出来,而是要让他们相信那车弩制造图谱是真的。” 葛罗耶点头,雨水冲刷迷了他的眼,他用力挤了挤眼睛,把冰凉的雨水挤出去,声音瓮瓮的:“贺鲁将军,您说,他们会相信吗。” 贺鲁凝望远方,似乎能看到极远极远处的乌德鞬山,那里是他们的归途,是他们的信仰所在。 他阴测测的笑声和雨声相应合着,如同冰冷的刀锋,落在人的心间:“咱们做了这么多的功夫,又是大军围困,又是抛弃车弩,大靖一直想超过我突厥的军力,再加上改良车弩的诱惑太大,即便是有所怀疑,他们也会忍不住出手一试,只要他们试了,绝对停不下来。” 葛罗耶信服的点头:“将军说的极是,只要大靖皇帝相信了那图谱,就会倾尽所有去造,等造出一堆废物,他们就悔之晚矣。” 贺鲁不置可否的一笑。 造出一堆废物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大靖的军器监技巧异常,在制造的过程中,一定会对车弩再度尽兴修缮改良,他们所图谋的,从来就不单单只是虚耗大靖国里,而是要获得经过大靖的众多良工巧匠改良后的车弩图谱。 这是个一石二鸟之计,只是现在不能明说罢了。 这场雨下的极大,哗哗的雨声掩盖住了一行人的动静,同时也掩盖住了两人的低语。 时不时的几道闪电落下,照亮了黑漆漆的天际。 韩长暮倾身又多点了几盏灯烛,捧到书案上。 姚杳眼睛酸痛不已,伸手揉了揉,揉的眼前一阵迷茫,连泪水都落了下来。 韩长暮递过去一盏茶,冷清却温和的低声劝道:“要不歇歇吧,也不急在这一时一刻。” 姚杳极其自然的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摇头道:“再歇就该忘干净了。” 说完,她甩了甩手腕,又闷头画了起来。 韩长暮闲着没事儿干,顺手拿起画好的那一堆图谱,仔细翻看起来,越看心里越是疑惑。 又过了许久,姚杳终于从一堆图谱中抬起头,揉了揉垂到酸疼的后脖颈,在心底哀嚎一声。 画图什么的,真不是人干的事儿,难怪网上总有人说,最难伺候的是甲方,最难干的是乙方,而设计师就是风箱里的耗子,前边要被客户骂,后边要被老板骂。 这辈子,不,下辈子,她也不想再画图了。 韩长暮直直望住姚杳,淡淡道:“都画完了?” 姚杳点头,长吁短叹:“是啊,可算是画完了。” 韩长暮把剩下的图谱又仔细翻了一遍,凝神一叹:“我倒是没有想到,造一驾车弩耗资颇费,这费心画出来的图谱,只怕是要被搁置了。” “是吗,要花许多钱吗?”姚杳愣了一下。 她刚才只顾着画了,都没功夫没有仔细看过究竟都画了点什么,也没算过要花多少银子,但她直觉上觉得,所谓车弩,不就是一些木头,再加上一堆铁器吗,能费多少银子。 她接过图谱,仔细翻看起来,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她没有实际做过车弩,没有发言权,但是她做过夹弩,做起来虽然繁琐了些,但也,不那么费钱。 看了半晌,她抬头问道:“公子,十年前我朝也是做出过车弩的,您可知道那时一驾车弩,所费多少。” 韩长暮想了想,最终摇头,十年前的事情,实在太遥远了,而最初的那驾车弩,虽然做出来了,还没派上用场,就被突厥人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实在算得上是大靖的奇耻大辱,这十年来没有人提及,有关车弩的事情,也都慢慢湮灭了。 姚杳抿了抿干干的唇,有些头疼,她前世时,数学学得就不怎么好,这一世穿越到了这朝这代,更是连个算盘都打不明白了。 她摇了摇头,笑道:“公子,我算不过来,您看现在造一驾车弩,所费又是多少。” 韩长暮骤然笑了起来,原来看似精明的姚杳,竟是个难得的糊涂虫,在银钱上这么糊涂,他淡淡一笑,言语间开起了玩笑:“也没多少,就是圣人宫里一年的胭脂水粉珠钗衣裳钱吧。” “......”姚杳无语。 那这车弩是一定要被束之高阁的,总不能为了造一驾车弩,让圣人的宫妃们,都过的灰头土脸的吧。 圣人也看不下去啊。 姚杳抬眼,看出了韩长暮眼角眉梢的狭促笑意,她愣了一下,有点恼羞成怒的伸手:“公子,您刚才说过的,通义坊的两进院子,现在图谱我已经绘制好了,院子呢。” 韩长暮哽了一下,把图谱叠整齐收好,然后冲着外头喊道:“孟岁隔,孟岁隔,进来一下,快点。” 孟岁隔应声推门而入,茫然相望。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慢条斯理的淡淡道;“通义坊的宅子,地契房契,你都带着呢吗。” 孟岁隔愣了一下:“公子,咱们出来办差,我带着地契房契干什么啊。” 韩长暮挑眉,冲着姚杳无奈一笑。 姚杳微眯双眼,哼了一声:“看来公子是要赖账了。” 韩长暮抿唇,拿过纸笔,竟刷刷刷的写了个契约,签了名印了章子,递给姚杳:“喏,我写了契约,你签个名儿,等回了长安城,咱们就去衙署办手续。” 姚杳笑了起来,利落签名儿:“白纸黑字,我就不怕公子赖账了。” 孟岁隔终于看清楚了来龙去脉,一把抓下了契约,嚷嚷了起来:“公子,这宅子是刚买的,家具什么的也是刚打的,一天还没住过呢。” 姚杳又劈手把契约夺了回来,叠好塞进袖中,笑眯眯道:“一天没住过才好呢。”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陈彦瑄的声音:“韩长史在吗。” 孟岁隔赶紧打开门,冲着隔壁喊道:“陈戍官,我家公子在这边,您有什么事吗。” 陈彦瑄笑着冒雨走过来,带进了一身湿漉漉的寒意:“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韩长暮冲着孟岁隔使了个眼色。 孟岁隔会意的点头,跟姚杳笑道:“阿杳,我刚看到戍堡在摆暮食了,看着还挺丰盛的,一起去看看呗。” 姚杳是何等机灵之人,早从韩长暮二人的眼神交汇中,看出了不同寻常的猫腻。 她故作不知,撇着嘴嘁了一声:“你现在才想起来用暮食啊,我早饿死了,走,看看去。” 雨下的极大,一把油伞遮住了豆大的雨滴,也遮住了姚杳的脸庞,她转过身,脸色沉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显而易见的,韩长暮和陈彦瑄是早就认识的。 看陈彦瑄的态度,虽然只是聊聊几句话,但却颇为恭敬的样子。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零七回 局中局 难怪韩长暮坚持要亲自去星星峡求援,原来是早有预谋,他这是怕别人佯装去求援,实则是去通风报信,借机陷害。 他这个人,果然是疑心病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她的步子放的轻缓,边走边慢慢思量。 韩长暮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能弄到韩增寿长子这个假身份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手误韩王府长史的印信,跟星星峡的戍官还交情匪浅的模样。 这个人,实在让人摸不透。 往往秘密多的人,心思也都深重,若无意中窥探到了他的秘密,死的也会很难看的。 姚杳打了个寒颤,莫名的觉得有些危险。 自己知道的是不是有点多了。 听到姚杳和孟岁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陈彦瑄才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交给了韩长暮:“世子,王爷命人十日前送来的,命属下亲手交给世子,属下还以为要很久才会见到世子,却没想到世子竟会在第五烽遇到危险,幸而世子福泽深厚,若是世子有什么不测,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韩长暮忙扶起了陈彦瑄,颇有些感念的叹了口气:“彦瑄,你不要这样说,你为了韩王府,被放逐到这苦寒偏远之地戍边,实在是艰难委屈了些。” 陈彦瑄的神情更加惶恐不安,坐了小半个胡床,恭恭敬敬道:“世子折煞属下了,这些都是属下应尽的本分,不敢担委屈二字。” 韩长暮微微点头,双手撵开了蜡丸,取出里头一指宽的纸条,神情凝重的缓缓看了下来,看完之后,把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烧了。 陈彦瑄眼见韩长暮神情凝重,心里觉得不妙,低声问了一句:“世子,王爷怎么说。” 韩长暮微微眯起双眸,凝神低语:“北衙禁军的密探频繁出入剑南道,近日,兵部呈上了折子,声称突厥人在边境枕戈待旦,需从各府征调兵卒,以应对突厥大军。” 陈彦瑄扬眸,诧异低语:“世子,兵部这是揣测了圣意,在投石问路,试探各府府兵的实际战力,更是要借突厥人的手,削弱各府的兵力。” 韩长暮沉了脸色,满口苦涩:“韩家常年替大靖镇守剑南道,战功赫赫,功高震主是难免的,圣人虽然封了韩家为异姓王,但对韩家的忌惮之心从无一日消减过,试探了十数年都是一无所获,眼见着国力日盛,军力强悍,与突厥人迎战也不落下风,圣人终于坐不住了,要对像韩家这样拥兵自重的各府下手了,削弱各府兵力,重新收归兵权于朝廷。” 陈彦瑄缓缓吁了一口气:“国力日盛倒是真的,军力强悍却未必,只是打了几场胜仗而已,并不足以断定大靖的军力就强于突厥,世子,这些年虽然朝廷尚武,游侠成风,连士子都有要通晓弓马骑射,但咱们大靖人终究不如突厥人体壮,在力量相拼上终究落了下风。” 韩长暮突然想起了那几驾车弩,想起了那些车弩制造图谱。 大靖对自身军力十分的心知肚明,力量上不如突厥人,素来对战,都是从兵法策略和武器上动脑筋。 他都能想到的事情,突厥人会想不到吗? 既然想到了,又怎么会轻易就将车弩制造图谱拱手相让了呢。 他的目光渐渐冷了,唇角一勾,露出淡淡的冷笑:“彦瑄,突厥人最近的动静,真的有这么大吗?” 陈彦瑄想了想,摇头道:“其实突厥人数月以来十分安静,玉门军的频繁调动,皆是因为押运饷银和换防图的辎重车队失踪一事,与突厥人毫无关系,兵部以此事大做文章,实在是另有蹊跷。” 韩长暮并不是想问这些,他摇了摇头:“我是想问,像突厥人突然围困第五烽这件事,之前可有发生过吗。” 陈彦瑄更是疑惑摇头:“绝没有,突厥人一向的作为,都是打完抢了东西就走,速战速决的那种,从来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围困某地。” “那这就奇怪了。”韩长暮紧紧蹙眉,十分的疑惑不解,脸色也随之阴郁:“突厥人这次的作为,倒是像极了一场戏。” 陈彦瑄点头:“的确如此。”他微微一顿:“世子,那接下来,怎么做。”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颇有几分一筹莫展。 此地前往河西一带查案,是奉了圣人密旨,他颇有些束手束脚。 为了不引起圣人的疑心,他不敢随意调动韩王府隐藏的势力。 而身后始终若有若无的跟着的尾巴,他也不清楚到底是圣人的北衙禁军,还是突厥人或是其他的势力,现在更是牵扯到了个神秘的四圣教。 他的眸光一滞。 姚杳的行迹,也格外的可疑,她来历成谜,手段也成谜,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提防,来试探,来应付。 他有时候也频频自省,是不是自己的疑心病太重了些。 他沉凝半晌,终于朝着陈彦瑄倾身,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彦瑄,我身后有些尾巴,待我离开第五烽后,你设法除掉,要小心活捉,但不要让人察觉到是韩王府的人动的手。” 陈彦瑄点头:“是,世子放心。” 韩长暮想了想,继续道:“祝荣此人,你了解多少。” 陈彦瑄原以为韩长暮会问徐翔理的情况,没想到却问了祝荣,他仔细想了片刻:“祝荣从军十六年,为人圆滑,交往很广,尤其与玉门军的副尉王聪私交甚密。” “王聪。”韩长暮对这个人是有所耳闻的,他微微蹙眉,转了话头:“那徐翔理呢,这个人又如何。” 陈彦瑄道:“徐翔理这个人,十分的踏实稳重,为人又很仗义,与戍军戍官们的关系都十分的好,但是都尉将军们,就认识的不多了。” 韩长暮摩挲着袖口,沉下了心思,想了半晌:“你可还能分得出人手,去盯着祝荣的动静。” 陈彦瑄愣了一下,极快的回神道:“能,我在伊吾道十烽里,都安插了人手,虽然都只是最寻常的戍军,但还是可堪一用的。” 韩长暮赞许的点头:“好,那你就命人盯着祝荣。” 陈彦瑄十分的诧异,不明就里道:“世子是怀疑祝荣有问题吗?” 韩长暮摇头:“暂时说不清楚,但我觉得,祝荣或许与突厥人围困第五烽有关系。”他沉凝片刻:“先盯着吧,我还要在河西一带盘桓一段时间,从莫贺延碛出来后,或许会到星星峡。” 陈彦瑄点头,疑虑重重:“世子,这个时节的莫贺延碛凶险异常,您就这样进入,属下实在放心不下。” 韩长暮一笑:“不妨事,我有万全的准备,你只要在我进入莫贺延碛时,把跟在我身后的尾巴斩断,就万无一失了。” 陈彦瑄凝重点头:“世子放心,这件事情就交给属下,必定让世子没有后患的进入莫贺延碛。”他想了想,道:“世子,莫贺延碛中的毒气十分厉害,若是春夏两季进入,怕会燎起毒疹,这个季节倒是不妨事的,但是还是谨慎些的好。”他从袖中取出两瓶药:“世子,这两瓶药是专治毒疹的,红的内服,白的外敷,您拿着,有备无患。” 韩长暮笑了笑:“好,我会留意的,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你就连夜返回星星峡吧。” 陈彦瑄应声称是。 大雨也渐渐停歇了下来,陈彦瑄和祝荣惦记着各自的烽燧,没有用暮食,又寒暄客气了几句,便各自带兵离开了。 今日的暮食果然极其丰盛, 又没了突厥围困的威胁,几人皆是大快朵颐,吃的兴起。 暮食里有一道荷叶鸡,十分合韩长暮的胃口,他慢条斯理的吃完了一条鸡腿,正准备开动另一条鸡腿儿,转眼发现一向无肉不欢的姚杳,竟一口鸡肉都没吃,还瞪着鸡肉有几分若有所思。 他愣了一下,觉得手里的鸡腿儿不香了。 姚杳随便扒拉了两口暮食,借口困了,就出了戍堡。 韩长暮想了片刻,觉得姚杳有些奇怪,他原本就对她的行迹有些怀疑,这下子就更怀疑了,索性撂下竹箸,沉默的跟了过去。 黑蒙蒙的天幕下,姚杳偷偷摸摸的进了灶房。 韩长暮蹑手蹑脚的走过去,靠在灶房门口,挑眉望着姚杳在一地鸡毛里来回翻腾,像是找着什么东西。 他突然开口:“阿杳,你放着鸡肉不吃,来找鸡毛吃吗?” 姚杳早就察觉到了韩长暮在跟着自己,她嘁了一声,轻讽道:“原来无所不知的韩公子,也有不懂的时候啊。” 韩长暮大奇,没有恼怒,反倒跟着姚杳进了房间,要看看她究竟要拿着鸡毛做什么用。 姚杳玩唇笑了笑,翻出一件半旧的中衣,那是料子最为光滑的一件,墨迹落在上头,分毫不会洇开,与她前世时那种熟宣纸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双手略微一使劲儿,就轻轻松松的将中衣撕开,把两只衣袖撕了下来,衣身裁成了同样大小的两块布块,铺在书案上。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零八回 重画图谱 随后,她用匕首鸡毛坚硬的端面削成斜尖,蘸了浓墨,在布块上稳稳落笔,写写画画起来。 她下笔如有神,画得十分飞快。 韩长暮大奇,仔细看了看,不禁一愣。 姚杳笔下画的正是王五带出来的车弩制造图谱,只不过是画在布块上的,比画在纸上的缩小了很多,每张图不过只有巴掌大小,在布块上排列的整整齐齐。 他紧紧蹙眉,拿着另一块空白的布块在身上比划了一下,疑惑不解:“你这是,要缝进衣裳里吗?” 姚杳没有抬头,低低应了一声:“是啊,那么一厚摞子图谱,若是落到别人手里,就是祸端,不如缝进衣裳里,随身带着多稳妥。” 韩长暮拿起一根鸡毛,摸了摸扎手的尖端,挑眉笑了:“你稀奇古怪的法子还真多,怎么会想到用鸡毛来画,还用匕首削尖了,竟能画的这样小。” 他暗自赞叹,有了这么好的法子,以后就能把密信做的更加精巧了,或许还能因为这个,找出更加隐秘稳妥的传信方式呢。 姚杳画的极为专心致志,没过脑子的脱口而出:“这是罗马人发明的。” “罗马人。”韩长暮愣住了,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自问自己也算是博学广识了,不禁蹙眉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罗马人。” 姚杳脸色一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支支吾吾的掩饰了一句:“就是,那个,罗马人嘛,是个西域小国,好像百年前就灭国了。”她嘿嘿直笑:“公子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 韩长暮深深望了姚杳一眼,对她素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没有戳穿,却转身回房,抱了一摞子图谱和两件质地差不多的中衣过来,放在上书案上,淡淡道:“画两套吧。” 姚杳哽了一下,郁闷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法西斯还是黄世仁啊这是。 这口气还没叹完,韩长暮又继续吓唬姚杳:“画完了,也给我缝到衣裳里。” 姚杳愣住了。 她一脸懵的问:“公子,您要缝到哪件衣服里啊。” 韩长暮晃了晃那件带夹层的中衣,似笑非笑:“就这件吧,可以缝到夹层里,更稳妥一些。” 姚杳彻底无语了:“公子,这是中衣啊,贴身穿的,我一个姑娘家,给您缝这个不太合适吧。” 韩长暮继续似笑非笑:“咱们这些人里,只有你一个会针线的姑娘,就凑合凑合吧,我不嫌弃你的手艺差。” 姚杳哼了一声,嘟嘟囔囔道:“可是我嫌弃你啊。” 韩长暮笑了:“你说什么?” 姚杳忙抿紧了嘴,飞快的摇头。 她不是个土生土长的正经古代人,披着古代人的皮囊,内里还是一颗现代人的心。 男女大防在她这里,并没有那么不可触碰。 不就是缝一件中衣吗,中衣在她看来,就是前世的秋衣,又不是缝前世的内裤,怕什么。 她眯着眼睛,戏谑一笑:“只要您敢穿,我就敢缝。” 韩长暮难得的厚着脸皮哈哈大笑:“只要你敢缝,我就敢穿。” 姚杳撇了撇嘴,暗自肺腑。 她一定要在中衣里留几根针,扎死他。 韩长暮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渐渐凝固,一脸沉重:“阿杳,你对图谱过目不忘这件事情,除了我以外,千万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姚杳神色一正,点点头:“我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懂。” 韩长暮恢复了淡然,像是刚才厚脸皮,软磨硬泡逼着姑娘给他做中衣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微微颔首:“你把门拴好,我去徐翔理那,打探一下有没有杨幼梓那一行人的情况,若一切顺利,咱们后日就该启程了。” 姚杳手上的针线顿了一下。 进入莫贺延碛,她要再做一些准备才好了。 夜色深沉,街巷中静谧无声,风刮得满地树叶翻滚。 天越发的冷得很了,怕冷的人家也顾不上吝惜柴火了,纷纷烧起了火炕,烧的屋里暖意融融的。 敦煌城甜水巷的三进院子里黑漆漆的,屋里灯火如豆,胡奴守在门房里,新罗婢则留在正房伺候。 房间里的大炕烧的暖融融的,婆娑坐在炕沿儿,手上纫着一只雪白足衣,那天青色的祥云纹已经初见端倪了。 沐春步履沉沉的走进来,看到灯影下的婆娑,满目温柔,不觉一怔,下意识的挑亮了灯芯,有多燃了几盏灯烛,端着一脸平静:“夜深了,多点几盏灯,仔细伤眼睛。” 婆娑抬头,跳下大炕,斟了茶递给沐春,温温柔柔的一笑:“爷回来啦,可用过饭了,奴在灶上还热着汤水,爷要喝一碗吗?” 沐春牵着婆娑的手,眸光闪了闪,说了个“好”字。 婆娑忙吩咐新罗婢:“去把灶上的汤热一热,我跟爷有话说,没有招呼,你别过来。” 新罗婢低低应了一声,垂着头退了出去。 婆娑轻轻柔柔的伺候着沐春换衣裳,低语道:“爷有什么事要吩咐奴?” 沐春抬眼,目光在婆娑脸上打了个转儿,原本他与婆娑只是逢场作戏,可数月相处下来,这逢场作戏就变成了真心喜爱。 他不想伤害她,想跟她长相厮守。 他拉着她在炕上坐下,平静道:“第五烽被突厥人袭击,我觉得此事背后另有图谋,王聪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他不会对我说。” 婆娑想了想,温柔道:“奴明白了,奴会去打听这件事的。” 沐春平静道:“安全为重,无需强求。” 婆娑碧色的双眸闪了闪,感念一笑:“爷放心,奴会小心行事的。” 晨起,天光大亮,阳光穿过枯槁扭曲的胡杨树,微微生凉。 第五烽前的泥泞已经干透了,黄沙尘土里透着一丝丝黑紫色的血迹,远处布满大片的焦黑,沾着黑黢黢的毛发。 经过了雨水的刷,大战后的痕迹深入地面,没有半点消减的迹象,看着还是那么的触目惊心,不忍直视。 康姓萨宝那一行人已经休息过来了,经了这一番变故,都颇有些胆战心惊,不敢随意离开第五烽,只能暂时歇在酒肆中,焦躁不安的熬日子。 哑女和那个老汉,果然全然没有了踪迹,始终再没出现过,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康姓萨宝老爷虽然也起了疑心,但是自家的性命显然更重要一些,他并没有追问什么。 或许是因为康老爷和赫连文渊一样,都是异族人,他对赫连文渊似乎有天然的亲近之感,解毒的这两日,赫连文渊进进出出的照应他们,两个人处的十分熟悉了。 大战后的早晨,平静来的难得而又珍贵,酒肆里的一行人把朝食挪到了院子里,都捧着比脸还大的海碗,大口大口的吃着热腾腾的羊肉汤饼。 这羊本来是圈养在后院儿,准备过年的时候宰杀的。 可经了这一场大战,酒肆的店主人还是杀了羊,煮了羊肉汤饼,给这些人和自家的儿女压惊。 康老爷心不在焉的吃着汤饼,愁了这些日子了,都愁的食不下咽了,短短几日功夫,胖乎乎光溜溜的脸上,都平添了好多根纵横的皱纹,一张嘴就是长吁短叹,胖乎乎的手拍了拍赫连文渊的肩头:“赫连老弟,你说这突厥人该走远了吧。” 赫连文渊也是心有余悸,突厥人围困这两日,他都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了,都在后悔接了这次的活计,他脸色发青,满口苦涩:“应该,走了吧,听着外头也没什么动静了。”他顿了顿:“这要是没走,咱们可要被困死在这了。” 看到戍军走进来,康老爷忙叫住一名看起来面善的戍军,客客气气的询问了一句:“这位军爷,不知道外头的突厥人是不是都走干净了。” 那戍军有点不耐烦,抄起一壶酒就走,一脸晦气的扔下了两个字:“走了。” 康老爷大喜过望,草草吃了几口汤饼,满脸愁绪的一叹:“赫连老弟,你们什么时候启程啊。” 赫连文渊摇头:“这得看公子的。” 康老爷凑到赫连文渊跟前,神秘兮兮的低语:“那位韩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啊,我以前以为他们和你一样,都是练家子,可这次突厥人袭击,他们都出去迎战了,我看着他们倒像是行伍之人。” 赫连文渊现在哪敢说韩长暮的是非,躲还来不及呢。 他也原以为韩长暮也就是哪家的纨绔子弟,有点钱有点功夫,在长安城里呆腻了,出来松快松快罢了。 可经了此事,他才明白过来,谁家当金疙瘩养大的纨绔子弟会真刀真枪的上战场,会纸上谈兵都能被恭维一句国之栋梁了。 这些人绝对不是他起初以为的那样简单,他们的是非,还是莫听莫问保平安。 他慢慢摇头:“我就是个向导,公子出银子雇了我,我就跟他们走一遭,别的,我也没多问。” 康老爷也并不是真的想打听韩长暮的来历,他就是想多套套话,看能不能见缝插针,跟着他们一起保个平安。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零九回 有问题的车弩 他堆着一脸的笑模样,拍了拍赫连文渊的肩头,亲昵道:“赫连老弟,你们出了第五烽,要往哪走。” 赫连文渊简单一语:“公子说要去莫贺延碛。” 康老爷大喜过望,差点就要抓住赫连文渊的手了:“赫连老弟,我也是要去莫贺延碛的,不如咱们同行吧。” 赫连文渊愣了一下,笑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康老爷得跟公子商量。” 赫连文渊没有一口拒绝,就说明这事儿还有回旋的余地,康老爷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这么大的事儿,总要和那位韩公子商量的。” 提到韩长暮,康老爷就觉得莫名的有点怕。 那面相,一看就不是善茬。 康老爷在酒肆里,跟赫连文渊套近乎,韩长暮一行人也没有闲着,在戍堡中商议着后面的路程。 舆图是军中的机密之物,即便曾经生死相托过,徐翔理也不可能将莫贺延碛的舆图交给韩长暮。 但他听说韩长暮一行人要进莫贺延碛,想了又想,还是拿了个狭长的盒子出来,推到韩长暮手边:“韩兄弟,你的大恩我没齿难忘,这里头是我几进莫贺延碛,凭着记忆绘制的。”他轻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这份舆图,比军中的更为详尽,但不是军中之物,是我的私藏,自然也没有记档,还请韩兄弟善加保存,千万莫要遗失,落入敌手。” 这正是韩长暮急需之物,临行前,他也曾翻阅了众多典籍,在兵部查找数日,有关莫贺延碛中的舆图,皆是寥寥,大都记载模糊的模糊不清。 他接过盒子,取出里头的舆图,展开一角小心的看了看,顿时感激笑道:“徐戍官有心了,此物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多谢徐戍官。” 徐翔理握住韩长暮的手,朗声一笑:“这些都是小事,不及韩兄弟的援手大恩。” 徐翔理的目光微深,其实他对韩长暮的身份已经起了疑心。 作为一个王府里长史,功夫不弱,心思周密,这都说得过去,善用兵法,也可以接受,但说不通的是,他为何千里迢迢的从剑南道跑到这里,还偏偏要在这个天时地利都不合适的时候,进入莫贺延碛。 这个时候的莫贺延碛凶险异常,风云变幻诡异,一个不慎就会死无全尸。 徐翔理更加生疑的是,韩长暮在提出要进入莫贺延碛之前,一直在打探数月前戍堡的进出。 明里暗里的话,都是在问那几个月,有没有大的辎重队进出过第五烽。 他联想到了数月前那骇人听闻的消息,运送军饷和换防图的辎重队,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朝廷是绝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的,不论是明察还是暗访,都要查的水落石出。 他抿了抿干干的唇,抬眼望向韩长暮,觉得眼前这个人,像是笼罩了重重迷雾,让他看不清楚,他试探了一句:“韩兄弟,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进入莫贺延碛,这个时节里,莫贺延碛是很危险的。” 韩长暮挑唇微笑:“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让人无暇顾及危险二字。” 他心里明白,徐翔理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了,这也在情理之中,他这几日的作为,远远超乎了一个王府长史的所为,正常人都会对他起疑心的。 更何况徐翔理还曾经是一个优秀的细作,现在又是个优秀的戍官。 徐翔理听明白了韩长暮的话中之意,有些事情,说的太明白了,对己对人都没有好处,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他叹了口气,神情一片赤诚:“人在庙堂,身不由己也是正常,韩兄弟以后不管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我,我定然全力相助。” 韩长暮感念点头:“徐戍官说的,我听明白了,他日有需要徐戍官相助的地方,我定来叨扰。” 坐在旁边的姚杳等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当起了透明人。 姚杳默了默。 这种言语交锋试探,还是躲着点好,免得被误伤。 说完了这些,徐翔理又将进入莫贺延碛需要注意的事情,沿途的绿洲,险地,都一一说的详尽。 姚杳等人将这些都默默的记在了心里,这些可是进入莫贺延碛后,保命的东西,多记一点,就多一条生路。 徐翔理回顾了一下,觉得再没什么遗漏之处了,便沉声道:“粮草,水和盐,要多备一些,我吩咐两名戍军一起,帮你们打理进入莫贺延碛所需要的行装,然后,我再派两名多次进入过莫贺延碛的传令兵和你们一起,”看着韩长暮有拒绝的神情,他顿了一下,苦劝起来:“韩兄弟先不要急着拒绝,我知道你们带了向导,但是走马行商的向导,是比不上军里的传令兵的,这一点,韩兄弟应该是明白的。” 韩长暮默了默,略一思量,就笑着接受了徐翔理的好意:“既然如此,我就不矫情了,多谢徐戍官了,我们今日修整一日,明日一早便出发。” 徐翔理点头,又仔仔细细的叮咛了一番,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极了碎嘴婆子。 几人离开了戍堡,返回酒肆,准备进入莫贺延碛所需之物。 姚杳凑到灯下,抓紧时间把画好的车弩图谱缝到中衣里,她针线虽不好,但飞针走线却十分利索,速度极快。 缝了两针,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韩长暮站起来,拎着还缺两条袖子的中衣,往他身上比划了比划。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上覆盖了薄茧,是常年习武之人的一双手。 她挑了下眉,这双手,不知道杀过多少人。 她在看韩长暮的手,韩长暮同样也在看她。 他看见姚杳的头发有些毛糙,发梢微黄,他看见她的手指骨修长,骨节纤细,但手上覆盖了薄茧,是一双常年习武的手。 他也挑了下眉,这样一双手,手上的人命定然少不了。 抿了抿唇,突然出声道:“公子,突厥人带来的那些车弩,都是您毁掉的吧。” 韩长暮淡淡笑了:“我一个人,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是陈戍官带来的人,趁乱毁掉的车弩。” 姚杳又缝了几针,不知想到了什么,针线一顿,她凝神低语:“公子,我想去看看那些车弩。” 韩长暮挑眉:“怎么,那车弩有什么问题吗?” 姚杳半真半假的笑了:“我想去看看价值圣人后宫一年胭脂水粉衣裳钗环银子的车弩长啥样。” 韩长暮觉得这样的姚杳很有趣,他扑哧一笑:“那,走着。” 那几驾车弩放在马厩旁边的棚子里,昨日的大雨,只是浇透了棚子边缘,并没有淋湿车弩,连地上都没有积起多少积水,都飞快的渗入到干涸的地面深处了。 韩长暮和姚杳围着车弩,仔细看了一圈儿,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而且做工精细繁复,看起来的确价值不菲。 韩长暮看着看着就蹙起了眉,喃喃自语:“这几架车弩看起来像是新的。” 姚杳伸手在车弩上摸了摸,点头道:“的确是新的,你您看这打磨的,多精细,油漆都没有半点剥落的痕迹。” 韩长暮的眉心紧蹙:“这样簇新的车弩,即便是被毁了弓弦,略一修缮便能完好如初了,为什么要丢弃呢。” 姚杳亦是疑惑不解:“即便是突厥人慌不择路的逃脱,也不至于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弃,毕竟当时我们的战力也并不十分强,若突厥人拼死护住车弩,我们也是拦不住的。” 韩长暮眉心一跳,转身就找了合适的工具物件过来,开始一点点的修复车弩。 姚杳虽然在北衙禁军学过制造车弩,但并没有实际操作过,她看着韩长暮手法娴熟,不觉大奇:“公子,您从前做过车弩吗,那您还要什么图谱啊。” 韩长暮淡淡道:“我没做过车弩,我打过家具。” “......”姚杳无语。 好吧,都是木工,算是同行。 两个人不言不语的,一个闷头修复车弩,一个看着别人闷头修复车弩,时间过得飞快。 半个时辰后,韩长暮松了一口气:“好了,修好了。” 姚杳更加奇怪了:“这么轻易的就修好了,那突厥人为什么就不要了呢。” 韩长暮摇头:“可惜弩箭都已经毁掉了,没法试一下威力如何。” 姚杳笑了笑:“现在最要紧的是准备东西,进入莫贺延碛,车弩的事,等咱们从莫贺延碛出来,还能再细查。” 韩长暮难得的开了个玩笑:“也是,价值圣人后宫一年胭脂水粉钗环衣裳的车弩,哪那么容易的就造出来了,咱们有的是机会多看看,多查查。” 两个人相视一笑,竟觉得默契突增。 韩长暮想了想,还是带着姚杳走进戍堡,跟徐翔理说了一下自己对车弩的怀疑:“徐戍官,我现在也无法判断这车弩就一定有问题,还得多检查一下,等我从莫贺延碛出来后,还想再看看此物,故而,请徐戍官通融一二,暂时先不要将此物送回军中。”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一十回 莫贺延碛 不是不爱财,只是诱惑不够大。 康老爷十分执着的笑道:“若是允许我们同行,我愿意将一半的青泥珠赠与韩公子,并且奉上一千张茶券作为此行的筹资。” 听到这话,赫连文渊抬头,掠了康老爷一眼,不禁摇头低叹。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以为这一千张茶券已经是天价了吧,可是他却不知道,韩长暮能出八百张茶券,请自己这样一个向导,又怎会在乎青区区一千张茶券的筹资呢。 这位财大气粗的萨宝老爷的如意算盘,恐怕是要落空了。 果然,韩长暮只轻讽一笑:“康老爷请自便吧,我们不奉陪了。” 说完,他态度冷淡的转身进了房间。 康老爷呆住了。 真有视金银如粪土的人吗? 李护卫愕然。 这是啥人家啊,家里有矿?一千张茶券都不要,这不是败家吗? 第五烽位于莫贺延碛碛头,烽燧以西,是大片茫茫的不毛之地,黄蒙蒙的沙土和灰白的砾石翻滚着。 这里水源枯竭后,盐粒渗入到沙土砾石中,经年累月的沉积下来,都带着毒气,使这片原本草木丰茂的绿洲,变成了如今的寸草不生。 亘古不变的茫茫沙地里,传来清脆悠长的驼铃声,一队浩浩荡荡的驼马队,慢腾腾的走上沙坡。 驼铃声声中,传来微弱的人语声。 “康老爷,前面还有十余里就是金钵谷了,让大家伙儿在这歇一会吧。”李护卫骑马赶到前头探路,半晌后才折返回来,在高车外头,跟康老爷低低道。 康老爷撩开车帘,望了一眼外头,点了点头:“好,找个背风的地方,再检查一下驮马。” 李护卫巡弋了一眼,不远处有一截残破不堪的矮墙,晨起的阳光在上头流淌,沙土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 他扬鞭一挥,大声喊道:“走,去那里休息片刻。” 赶到了背风之处,李护卫才解下面衣,露出干裂发白的嘴唇,带着护卫挨个检查驮马。 赶了这两日的路,驮马的四蹄上套着的木橛子,有些已经松了,有的掉落遗失了。 炙烤过的砾石划伤了驮马蹄,有的蹄子已经出现了皮肉溃烂。 护卫和商人忙着给驮马四蹄重新套上木橛子。 有护卫忙着过来跟李护卫说着眼下的情形:“护卫长,有两个人被燎起了毒疹,有一匹骡子的蹄子溃烂,已经无法行走了,只能抛弃。” 李护卫叹气,这个后果他确实是忽略了。 他知道春夏两季的莫贺延碛,风狂日烈,炙烤过的沙土扑在裸露的皮肤上,顷刻间就能燎起毒疹。 而秋冬两季虽然也有狂风,但是白日里阳光温和,日落后又滴水成冰。 他以为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有沙土扑到皮肤上,也不会有大碍,便只注意到保暖防冻。 他的脸色不大好,这还没摸到青泥珠的边儿,就已经折损了一匹骡子,这算不算是开局不利呢。 他沉声道:“那匹骡子就留在这里吧,撩起毒疹的那两个人,上过药了没,毒气可控制住了吗。” 护卫点头:“都已经上过药了,毒气并不深重,护卫长放心。” 说着话的功夫,一只雪白的飞奴在这片阴影上空打了个转儿,然后剧烈的扇动双翅,飞快的飞向远处。 李护卫看着飞奴飞过去的方向,微微眯起双眼。 康老爷慌慌张张的走过来,望着飞奴消失的方向,惊惶道:“李护卫,看到了吗,那只飞奴飞过去的方向,也是金钵谷。” 李护卫的脸色也沉了沉:“康老爷,也许是赶巧了,那金钵谷百年前就荒废了,水源枯竭,人畜皆无,也没有青泥珠出现过了,不会有人刻意往那个地方去的。” 康老爷点头,但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 片刻过后,那只飞奴又飞了回来,在康老爷一行人头顶上打了个转儿,才急速的飞向远处。 康老爷这一行人煮了汤,热了胡麻饼,正在用朝食。 飞奴在阴影上盘桓的功夫,几坨鸟屎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进咕嘟嘟的汤里,啪嗒几声,汤水溅了出来。 众人捏着胡麻饼,呆呆的看着那一锅汤。 在离萨宝一行人不远处的沙坡上,飞奴打了个旋儿,落在了孟岁隔的肩头,咕咕咕的叫着。 孟岁隔站在沙坡上,端着千里镜远眺半晌,匆匆走下沙坡,朝着韩长暮行了个礼,疑惑不解道:“公子,我算了下飞奴飞出去和返回的时间,约莫离这里十余里的路,我刚才看了看,姓康的他们一行人,也在前头停下来了。” 韩长暮忙接过千里镜,走上沙丘,向远处眺望。 眼前仍是一片茫茫的沙碛,起起伏伏间,人畜全无。 灰败的风从被风化的树木间穿过,砾石滚地,黄沙飞旋。 康老爷一行人的身影,在千里镜中看的格外清楚。 他慢慢走下来,紧紧蹙眉:“前头,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萨宝一行人和飞奴都往这个方向去了。” 孟岁隔点头:“是,飞奴就在十里处打转,不肯再往前飞了。” 韩长暮凝神。 他们离开第五烽后,走了两日,如今已经深入莫贺延碛二百余里,若辎重车队真的进入了莫贺延碛中,二百多里的地方,能有什么样的危机,会吞噬了披坚执锐的军中精锐。 他催马退回到赫连文渊身边,低声问道:“赫连兄,前方十余里是什么地方。” 赫连文渊分辨了一下方向,同样的疑惑不解:“前方往西十余里,就是金钵谷。” “金钵谷。”顾辰赶到二人身边,诧异道:“就是那个百年前出现过青泥珠的地方?” 赫连文渊点头:“是,百年前那里是一片绿洲,水草丰美,但是一夜之间,村民尽被杀戮,水源干涸,青泥珠就再没有出现过了,金钵谷随之也就荒废了,除了想要抄近路的商队旅人,没有人会往那去。” 韩长暮想到了康老爷对青泥珠的看重,而离开时也言辞凿凿,是出来寻找此宝的,难道荒废已久的金钵谷里,又重新出现了青泥珠吗,这青泥珠和辎重车队的失踪,又有什么关系。 他想了想,道:“不必惊动他们,就这样远远的跟着,看他们想干什么。” 孟岁隔点点头:“公子,您先歇一会吧,我上前面盯着他们,他们启程了,咱们再走。” 韩长暮慢慢走到火堆旁,上头架着的铜钵里,汤水咕嘟嘟的冒着气泡。 姚杳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连眼睛都没放过,定定望着火堆。 顾辰笑呵呵的撩了一下姚杳的面衣,狭促道:“阿杳,现如今莫贺延碛里的太阳也没那么晒了,晒不黑你了,你还裹那么严实干什么啊。” 姚杳嘁了一声:“你不懂,等你被燎出毒疹了,就知道厉害了。” “毒疹,什么毒疹。”韩长暮挤了过来,诧异道:“毒疹是春夏两季,太阳灼热,把沙土晒得滚烫的时候,才会得的。” 姚杳舔了下干涸开裂的嘴唇,颇为不认同道:“公子,您别以为如今白天太阳不那么晒了,就掉以轻心,这个晒不晒,是相对而言的,白天太阳虽然不晒了,可晚上确实滴水成冰的,冷热交替这么一激,皮肤反倒更容易受损伤,燎起毒疹,也就不足为奇了。” 顾辰大吃一惊:“阿杳,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啊。” 姚杳一本正经道:“我读书多,我不骗你。”她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语言来描述这间事情:“就这么说吧,一块猪肉,放在太阳下晒几日,然后再放在冰窖里冻几日,再拿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比什么也不做的猪肉更容易腐烂了。” 韩长暮和顾辰都没有在灶房做过饭的经验,但是都见过死人,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他们二人很有默契的,下意识的抬手,仔细看了看。 看完之后,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还没有烂掉。 这口气还没完全放松下来,边上就传来一声惊呼,是陈珪在大呼小叫。 “啊呀,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了这是。”陈珪拿着个小铜镜,拼命的照着自己的脸,越照越绝望,脸色都发青了:“我的脸啊,这下可完了。” 几个人急匆匆的冲过去,只一眼,就大惊失色。 陈珪的脸颊上和双手上,长满了红斑,密密麻麻的,已经连成了片,这些红斑奇痒难耐,可是稍一触碰,又痛入骨髓。 他支棱着双手,想挠又不敢挠,碰也不敢碰一下,只能痛苦的嚎叫。 徐翔理派过来跟着一起进入莫贺延碛的两名传令兵见状,也是变了脸色,齐声惊呼:“毒疹,这个时节怎么还会得毒疹。” 韩长暮和顾辰齐齐对视一眼,原本对姚杳的话半信半疑,这下子可是全信了。 韩长暮急切道:“陈珪,先别抓,我带了药,虽然不多,但足够你用了。” 说着,他拿了两只长颈瓷瓶过来,一瓶通体鲜红,一瓶素白如玉。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一十一回 黄雀在后 有护卫忙着过来跟李护卫说着眼下的情形:“护卫长,有两个人被燎起了毒疹,有一匹骡子的蹄子溃烂,已经无法行走了,只能抛弃。” 李护卫叹气,这个后果他确实是忽略了。 他知道春夏两季的莫贺延碛,风狂日烈,炙烤过的沙土扑在裸露的皮肤上,顷刻间就能燎起毒疹。 而秋冬两季虽然也有狂风,但是白日里阳光温和,日落后又滴水成冰,沙土并不滚烫,不会灼伤皮肤。 他以为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有沙土扑到皮肤上,也不会有大碍,便只注意到了要保暖防冻,却忽略了毒疹的威力。 他的脸色不大好,这还没摸到青泥珠的边儿,就已经折损了一匹骡子,这算不算是开局不利呢。 他沉声吩咐:“那匹骡子就留在这里吧,撩起毒疹的那两个人,上过药了没,毒气可控制住了吗。” 护卫点头:“都已经上过药了,毒气并不深重,护卫长放心。” 说着话的功夫,一只雪白的飞奴划过高远碧空,在这片阴影上打了个转儿,然后剧烈的扇动双翅,飞快的飞向远处。 李护卫看着飞奴飞过去的方向,微微眯起双眼。 康老爷慌慌张张的走过来,望着飞奴消失的方向,惊惶道:“李护卫,看到了吗,那只飞奴飞过去的方向,也是金钵谷。” 李护卫的脸色也沉了沉:“康老爷,也许是赶巧了,那金钵谷百年前就荒废了,水源枯竭,人畜皆无,也没有青泥珠出现过了,不会有人刻意往那个地方去的。” 康老爷点头,但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 片刻过后,那只飞奴又飞了回来,在康老爷一行人头顶上打了个转儿,才急速的飞向远处。 康老爷这一行人煮了汤,热了胡麻饼,正在用朝食。 飞奴在阴影上盘桓的功夫,几坨鸟屎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进咕嘟嘟的汤里,啪嗒几声,汤水溅了出来。 众人捏着胡麻饼,呆呆的看着那一锅汤,咽了口口水。 在离萨宝一行人不远处的沙坡上,飞奴打了个旋儿,落在了孟岁隔的肩头,焦躁不安的挪动着,咕咕咕的叫个不停。 孟岁隔站在沙坡上,端着千里镜远眺半晌,匆匆走下沙坡,朝着韩长暮行了个礼,疑惑不解道:“公子,我算了下飞奴飞出去和返回的时间,约莫离这里十余里的路,我刚才看了看,姓康的他们一行人,也在前头停下来了。” 韩长暮忙接过千里镜,走上沙丘,向远处眺望。 眼前仍是一片茫茫的沙碛,起起伏伏间,可以看到被风化的枯槁树木,也可以望见不远处在暗影里躲避风沙的康姓萨宝一行人。 灰败的风从被风化的树木间穿过,砾石滚地,黄沙飞旋。 康老爷一行人的身影,在千里镜中看的格外清楚。 他慢慢走下来,声音微冷,疑惑不止:“前头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萨宝一行人和飞奴都往这个方向去了。” 孟岁隔点头:“是,飞奴就在十里处打转,不肯再往前飞了。” 韩长暮凝神。 他们离开第五烽后,走了两日,如今已经深入莫贺延碛二百余里,若辎重车队真的进入了莫贺延碛中,二百多里的地方,能有什么样的危机,会吞噬了披坚执锐的军中精锐。 他催马退回到赫连文渊身边,低声问道:“赫连兄,前方十余里是什么地方。” 赫连文渊分辨了一下方向:“前方往西十余里,就是金钵谷。” “金钵谷。”顾辰赶到二人身边,诧异道:“就是那个百年前出现过青泥珠的地方?” 赫连文渊点头:“是,百年前那里是一片绿洲,水草丰美,但是一夜之间,村民尽被杀戮,水源干涸,青泥珠就再没有出现过了,金钵谷随之也就荒废了,除了想要抄近路的商队旅人,没有人会往那去。” 韩长暮想到了康老爷对青泥珠的看重,而离开时也言辞凿凿,是出来寻找此宝的,难道荒废已久的金钵谷里,又重新出现了青泥珠吗,这青泥珠和辎重车队的失踪,又有什么关系。 他想了想,缓慢道:“不必惊动他们,就这样远远的跟着,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孟岁隔点点头:“公子,您先歇一会吧,我到前面盯着他们,等他们启程了,咱们再走。” 韩长暮点点头,慢慢走到火堆旁,上头架着的铜钵里,汤水咕嘟嘟的冒着气泡。 姚杳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连眼睛都没放过,定定望着火堆。 顾辰笑呵呵的撩了一下姚杳的面衣,狭促道:“阿杳,现如今莫贺延碛里的太阳也没那么晒了,晒不黑你了,你还裹那么严实干什么啊。” 姚杳嘁了一声:“你不懂,等你被燎出毒疹了,就知道厉害了。” “毒疹,什么毒疹。”韩长暮挤了过来,诧异道:“毒疹是春夏两季,太阳灼热,把沙土晒得滚烫的时候,才会得的。” 姚杳舔了下干涸开裂的嘴唇,颇为不认同道:“公子,您别以为如今白天太阳不那么晒了,就掉以轻心,这个晒不晒,是相对而言的,白天太阳虽然不晒了,可晚上却是滴水成冰的,冷热交替这么一激,皮肤反倒更容易受损伤,燎起毒疹,也就不足为奇了。” 顾辰重重弹了一下姚杳的额头,大吃一惊:“阿杳,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啊。” 姚杳捂着额头嘶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我读书多,我不骗你。”她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语言来描述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吧,一块猪肉,放在太阳下晒几日,然后再放在冰窖里冻几日,再拿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比什么也不做的猪肉更容易腐烂些。” 韩长暮和顾辰都没有在灶房做过饭的经验,但是都见过死人,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他们二人很有默契的,下意识的抬手,仔细看了看。 看完之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皮肤完好无损,并没有要烂掉的迹象。 这口气还没完全放松下来,边上就传来一声惊呼,是陈珪在大呼小叫。 “啊呀,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了这是。”陈珪拿着个小铜镜,拼命的照着自己的脸,越照越绝望,脸色都发青了:“我的脸啊,这下可完了。” 几个人急匆匆的冲过去,只一眼,就大惊失色。 陈珪的脸颊上和双手上,布满了红斑,密密麻麻的,已经连成了片,这些红斑奇痒难耐,可是稍一触碰,又痛入骨髓。 他支棱着双手,想挠又不敢挠,碰也不敢碰一下,只能痛苦的嚎叫。 徐翔理派过来跟着一起进入莫贺延碛的两名传令兵见状,也是变了脸色,齐声惊呼:“毒疹,这个时节怎么还会得毒疹。” 韩长暮和顾辰齐齐对视一眼,原本对姚杳的话半信半疑,这下子可是全信了。 韩长暮想到了陈彦瑄留下的两瓶子药,定了定心神,低声道:“陈珪,你先忍一忍,我带了药,虽然不多,但足够你用了。” 说着,他拿了两只长颈瓷瓶过来,一瓶通体鲜红,一瓶素白如玉。 “红的内服,白的外敷。” 韩长暮淡淡道。 陈珪忙不迭的吃药,敷药,一通忙活后,他才惨兮兮的瘪嘴:“我这,不会留疤吧。” 几人顿时踉跄了一下。 姚杳无奈的摇头一笑,故意打击陈珪:“留疤不至于,毁容倒是有可能的。” 陈珪恶狠狠的瞪住了姚杳,一叠声的大喊大叫:“阿杳,你说真的假的,会毁容吗,会吗,会吗?” 姚杳点头,认认真真的,一字一句的慢慢道:“会的,你要是再这么大喊大叫下去,把毒疹弄破了,流脓了,你会毁容会的更彻底。” 陈珪一下子就闭紧了嘴,不敢再做剧烈的动作了。 姚杳抿紧了嘴,无声的笑的前仰后合。 陈珪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恼羞成怒的挥了挥拳头,最终没敢打下去。 这下子不止是姚杳笑的止不住,韩长暮几个人也笑的捂住了肚子。 韩长暮的笑容慢慢淡去,他定定打量起姚杳。 她的确是有备而来的,穿的并不是寻常的胡装,那衣料似乎是防风防沙的,不知道是什么料子所制。 袖口和裤脚都紧紧的扎了起来,扎的密不透风。 脚上的革靴齐膝,靴口也扎的极紧。 完全杜绝了鼠蚁毒虫之类的爬进衣裳中。 她头面上罩着的面衣也与其他人的不同,手上更是戴了护手,薄薄的一层护住每一根手指。 更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上架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几根铜丝箍住两块黑漆漆的玻璃块,正好盖在眼睛上。 那双漂亮的杏眼,被挡了个严严实实,看不到里头机灵的眼波流转。 他叹了口气,像是有点可惜。 转瞬却又心神一凛。 若他没有记错,姚杳是头一回来河西,此前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更加没有来过莫贺延碛。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一十二回 吵起来了 那么,她到底是怎么知道要准备这些东西的,还准备的这样齐备。 她对莫贺延碛如此的了如指掌,这了解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他望住姚杳的目光渐渐深了。 这个人,像是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远比她呈现出来的模样要深沉的许多。 韩长暮阴沉沉的目光,姚杳看的清楚,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迟早会引起他的怀疑。 他怀疑是给他自己添白发的,而她的命是自己的,他怀疑出大天儿去,除了能多长几缕白头发,又能如何。 她有些暗自庆幸。 庆幸自己在前世上大学的时候,酷爱户外运动,曾经跟着团队,徒步走了许多名山大川,莫贺延碛,也就是前世的新疆这一带,她也是走过几次的。 虽然眼前的莫贺延碛,和前世的新疆一带有所不同,但沙漠嘛,总是大同小异的,带着这些装备,有备无患。 她笑了笑,从身后的双肩包里掏了一双自制手套出来,递给韩长暮:“公子,您也戴上吧,有备无患嘛。” 韩长暮挑眉,对这种昭然若揭的示好没有拒绝。 那薄薄的一层不知到底是什么料子,套在手上很是贴服,每一根手指都可以灵活屈伸,完全没有不利于行动。 顾辰在远处看了个清楚,走到姚杳身边,拍着她的肩头,大大咧咧的笑了:“阿杳,你这可不行啊,不能厚此薄彼啊,你这马屁拍的也太明显了吧。” 姚杳无所谓的一笑:“你要是我的上峰,我拍的比这狠。” 顾辰嘁了一声,转身去看陈珪的情形。 韩长暮挑眉,倾身低语,声音中隐含笑意:“只是一双护手,这马屁拍的可不够。” “......”姚杳无语了。 莫贺延碛里日头出来的早,也多有灼热,并不那么温和。 那轮红日慢慢升到高空,起起伏伏的沙坡已经无法阻拦阳光的照晒,暗影一点一点的被明亮吞噬。 阳光筛了满地,沙土金光耀耀。 在莫贺延碛里用饭,那是一口风一口沙子一口饭,一不留神就会崩了牙。 如同嚼蜡般的用完了朝食,孟岁隔从沙坡上退下来,匆匆忙忙道:“公子,他们动了。” 韩长暮静了片刻,风从耳畔卷过,呜呜咽咽的,像是什么人在哭。 他一贯的面无表情,淡淡道:“都收拾收拾,咱们也准备启程吧。” 顾辰看着陈珪的满脸红斑,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咬着牙生生忍住了,关切的问了一句:“陈珪,咱们要启程了,你怎么样,好点没有,能走动吗。” 陈珪忙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笑道:“能走能走。” 孟岁隔不屑的冷笑了一声。 可不是能走吗,只是伤了脸,又不是伤了腿,看他方才嚎的那样儿。 姚杳想了想,虽然自己带的这些装备数量有限,但发一发也是够用的,毕竟若一个人出了意外,他们这些人的战力也会受到影响。 她在包袱里翻了一通,把自己做的手套,面衣分给了孟岁隔等人。 韩长暮挑眉,冲着姚杳的双眼抬了抬下巴,摆明了是想再要一副她眼睛上罩着的东西。 姚杳眨眼,无奈一笑。 这可就没法子了,她只有这么一副墨镜,做不到舍己为人。 这两块玻璃在前世不算什么,可在现在的大靖,却是稀罕物件儿,自打得知了要来莫贺延碛走一趟,她就开始费尽心思的在东西两市淘换,花了半年的月俸,才淘换了这么两块巴掌大的玻璃。 用墨汁染黑了,做了个简易的护目镜,既能防风沙,又能防烈日,再好不过了。 她微微倾身,笑眯眯的低语:“公子,太贪心了可不好啊。” 韩长暮笑了,翻身上马,一马当先的往沙坡上疾驰过去。 千里镜中的康老爷一行人,已经稀稀拉拉的起身,驱赶着驮马,慢悠悠的往前走去。 他们走的方向,正是金钵谷所在的方向。 康老爷一行人走的慢慢悠悠,韩长暮一行人自然追的也就不紧不慢,直到他们离开两炷香的功夫过后,韩长暮一行人才赶了上来。 在康老爷等人停留的地方呆了片刻,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只看到了盛了半锅汤半锅鸟屎的锅子,皆是一笑,便呼呼啦啦的跟了上去。 越往莫贺延碛深处走去,空气干燥的能将人身上所有的湿润吞噬,风疾沙粗,面衣也挡不住像刀子一样的风,直往人的脸上钻,粗大的砂砾砸在身上,如同巨石一般,砸的人生疼生疼的。 韩长暮的脸被吹的一阵阵发麻,嘴唇皴裂出许多细细密密的血口子,不敢作任何大点的动作,稍微咧一咧嘴,便是鲜血崩裂。 他小口小口的抿着水,润了润嘴唇和喉咙。 进了莫贺延碛,每一滴水都要算计着喝,每一口粮都要算计着吃。 赫连文渊落在最后头,清点了下粮草和水,脸色变了一下,催马赶到韩长暮身边,压低了声音:“公子,咱们的水不多了。” 韩长暮诧异的抬头:“不多了,临来时不都是精心算的吗?带了足够多的水,算日子至少还能再用上三日的。” 赫连文渊回头看了陈珪一眼,努了努嘴:“公子,是陈珪,他那毒疹太痒了,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您看。”他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如此吃不得苦也沉不住气的一个人,是怎么混到精明的韩长暮身边的。 他瞥了韩长暮一眼,这人是不是瞎啊。 韩长暮跟着转头去看,只见陈珪痒得的抓耳挠腮,唯有一壶一壶的清水浇上去,才能缓解一二。 这样糟蹋下来,水自然是不够用了。 韩长暮摇头,陈珪还真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他也是太大意了些,只顾着留意顾辰这个刺儿头,和姚杳那个形迹可疑的,却忽略了陈珪这么个滑头的。 在莫贺延碛里缺了水,这可是要命的大事,他怕引起其他人的恐慌,声音压得如同风声盘旋:“赫连兄,咱们的水,还能撑几日。” 赫连文渊凝神盘算了片刻,低语道:“一日,若是节省些,顶多两日。” 韩长暮继续道:“附近最近的水源在哪,离这里还有多远。” 赫连文渊在发现水不够了之后,就和传令兵商议过了下面的路程,心里已经有了盘算,胸有成竹道:“出了金钵谷,再有一日,就能到野马泉了,若我们在金钵谷停留的时间短一些,早点赶到野马泉,水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韩长暮点头,淡然而平静道:“那就出了金钵谷,去野马泉取水吧。” 他心里还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呼之欲出。 辎重队一定曾经在金钵谷停留过,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进了金钵谷,定然会有所发现。 若在金钵谷能够找到辎重队的下落,他们就不必再往莫贺延碛的深处走了,那么从野马泉取过水,再返回时,就可以沿着伊吾道走了,沿途烽燧驿站俱全,会比现下这条路,好走安全的多。 纵马往前,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厉声大骂,是顾辰的声音:“陈珪,你他娘的是嫌水多是吗,这么糟蹋。” 陈珪吓得手一抖,水囊脱手掉在地上,清水汩汩流出,瞬间渗入沙土中。 顾辰横眉立目,在马背上弯身捡起空了的水囊,砸到陈珪身上,继续厉声大骂:“陈珪,你知不知道在莫贺延碛里水有多金贵,你他娘的用来洗脸。”他也是气的很了,伸手把陈珪身上挂的水囊都扯了下来,反手抛给姚杳,跳着脚骂:“陈珪,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找到下一个水源,你他娘的要是敢喝一口水,老子把你打吐血。” 陈珪最怕顾辰,别看他长着一副如谪仙般的好皮囊,不笑不说话,一笑极漂亮,可其实是个真正的笑面虎,打杀都不留痕迹。 被顾辰骂了这么一通,他又是心虚又是惧怕,支支吾吾的分辨了一句:“我,我,我这不是痒的厉害吗。” 孟岁隔勒马而立,团团孩子气的脸上蕴着冷笑,讥讽不听:“你是残废吗,手是摆设吗,你不会挠吗。” 陈珪怕顾辰,但他不怕孟岁隔,十八九岁的半大小子,给他当儿子,他都嫌嫩,被这么个青涩的小子嘲笑,他觉得脸上挂不住,气急败坏的扬鞭抽向孟岁隔。 顾辰纵马向前一跃,一把抓住马鞭,怒喝一声:“陈珪,你疯了。” “陈珪,你就眼看着我被人羞辱吗?”陈珪双眼一瞪,拽了几下鞭子。 顾辰笑了:“陈珪,说了从现在起你就不许喝水了,你要是再这么大喊大叫下去,缺水就缺的更多,你没痒死就先渴死了。” 陈珪知道顾辰这是给了他一个台阶,让他好借坡下驴,他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松开了鞭子,偏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顾辰把鞭子抛到陈珪手里,纵马走过韩长暮身边,冷嘲热讽了一句:“公子倒是惯会做好人,把别人当枪使,公子啊,有火不撒,当心憋出内伤来。” 说着,他哈哈大笑,纵马往前狂奔而去。 韩长暮无奈的摇头。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一十三回 吓死宝宝了 金钵谷坐落在莫贺延碛北侧,百年前原本是一座绿意葱茏,水草丰美的圆形山谷,方圆数里中泉水潺潺,绿荫环绕,是莫贺延碛里难得的绿洲,过路的旅人商队,也经常到谷中借宿取水。 山谷中不大的村落里,住了百余户的人家,村民们以收取青泥珠为生,拿手中的青泥珠,来换取维持生计的所需,日子虽然过的清苦,但胜在安稳,不必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可百年前的一场变故,金钵谷中的水源突然干涸,胡杨树枯槁殆尽,村子荒了,渐渐的,连狼都嫌这里没肉吃晦气不来了。 如今的山谷的里里外外,被漫天遍野的黄沙包围着,几乎看不到活物。 这片曾经的绿洲,彻底沦为了被人遗忘的死地。 李护卫早已探明了前往金钵谷的路线,他一马当先,带着后头的驼马队和高车,沿着高耸连绵的岩山行走。 这种岩山在莫贺延碛里随处可见,枯瘦嶙峋的山体上,满是破碎的砾石,或黑紫或赭黄,呈现出美轮美奂的色彩,被岁月和风沙塑造成各种诡谲的形状。 岩山越走越窄,走到最后,马蹄子落在砾石上,晃晃悠悠的,一不留神就要往下滑落。 马是不能骑了,众人纷纷下马,牵马而行。 康老爷也从从高车中钻出来,站在岩脊上,俯视这眼前的景象,让车夫赶着高车,小心的往前挪,他自己则背着手,慢慢走过去。 牵着马走在遍布雪白的沙碱和坚硬的骆驼刺的岩山上,每一步,那坚硬都穿透革靴的靴底,刺的脚下生疼。 这条路,格外难走,但阻挡不住探寻宝物的脚步。 幸而此地离金钵谷不过几步远了,不然这样尖利的沙碱骆驼刺,迟早会把靴底刺穿,扎破脚底板。 穿过这片高高低低的岩山,眼前豁然开朗,正是那荒废已久的金钵谷。 李护卫长长久久的舒了一口气, 疲于奔命了这么久,终于到了。 那广阔的山谷里荒凉至极,一簇簇芨芨草,白刺,梭梭在风中无声摇摆,平添了几分凄凉惨淡。 山谷底部布满了倾倒荒废的茅屋,枯死的胡杨树或伫立,或倒伏,皆是了无生机。 康老爷黄巴巴的脸上难掩喜色,朝着后头挥了挥手,急切的高呼一句:“金钵谷到了,我们下去。” 李护卫却一把拉住了康老爷,谨慎道:“康老爷,先等等,我先带着人下去探探路。” 宝物当前,人难免财迷心窍,听到李护卫这话,康老爷恢复了清明理智,连连点头:“也好,毕竟荒废百年了,不过,李护卫一定要当心啊。”他顿了一顿,半是诱惑半是威胁:“李兄弟,这一路上辛苦你了,若是此次能顺利找到青泥珠,我在之前谈好的筹资上,再给你加一千张茶券。” 李护卫自然听出了康萨宝话中之意,他读书一样斯文的脸上,薄薄一笑,竟赫然多了些许匪气,不置可否的拱了拱手,招呼了五六名护卫,一马当先的冲了下去。 山谷中布满了砾石和沙土,这个时节,硕果仅存的那点儿草木都已经发黄枯萎了,没有半点生机。 李护卫带着那几名护卫在谷中越走越深,一路行来,房倒屋塌的破败,连灰尘都板结成了厚厚的灰块,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更没见到水源的存在。 他不由的疑心渐起,传说中的青泥珠是伴水而生,如今在谷中没有看到半滴水,又如何会有青泥珠。 他的脸色沉了沉,那个老东西,不会是骗他的吧。 康老爷迎风而立,站在岩脊上,等了半晌,也没有看到李护卫等人回转,他觉得有些不妙。 重宝当前,所谓的契约都变得摇摇欲坠,商人重利轻义的本性,暴露的彻头彻尾。 他唯恐李护卫独吞了青泥珠,不假思索的带着人,也俯冲进了金钵谷。 这些人离开后不久,韩长暮一行人也赶到了,岩脊上,山谷中,坍塌的废墟里,空荡荡的,一眼望去空无一人,风声在谷底呜呜咽咽的刮过,听来像是有百鬼哭嚎。 韩长暮紧紧蹙眉,眉宇间蕴着阴郁,他们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康老爷一行人,是亲眼看着他们进入了金钵谷的,怎么会没有半点动静传出来。 姚杳拿着千里镜,仔细端详了半晌,摇头道:“公子,山谷里的确没有人,可是咱们明明是看着他们进来的。” 顾辰催马向前走了几步:“莫非这金钵谷里地下有什么玄机,他们走到地底下去了。” 孟岁隔点头:“这地方邪性的很,我看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陈珪仍在抓耳挠腮,脸上面衣上湿漉漉的,他抖着嘴唇道:“那,不如就,下去看看。” 王显一如往昔的不说话,只是听着其他人七嘴八舌的提意见。 韩长暮凝眸思量片刻,挥了挥手:“走,下去看看。” 谁料刚刚走了几步,山谷中就传出嘈杂凄惨的尖叫声,蹄声杂乱无章,可显而易见的,都是再往岩脊上冲了过来。 韩长暮等人忙退了几步,让开了一条道,眼睁睁的看着康老爷一行人,跟疯了似的,冲上了岩脊。 个个都是面无人色,气喘吁吁,但是又好像并没有什么损伤,只是受惊过度的样子。 康老爷已经看到了韩长暮,脸色一变,心底密密麻麻的怒意取代了方才的惊吓过度。 他是实心实意的相邀过韩长暮的,可被拒绝了,谁料拒绝之后,这些人竟然心怀叵测的跟着他。 真是虚伪,两面三刀。 他气急败坏的想要开骂,可是想到韩长暮在第五烽大开杀戒的样子,他硬生生的把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只在心里问候了一番韩长暮的祖宗亲朋。 姚杳看着康老爷精彩变幻的脸色,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城市套路深,他要回农村。 康老爷强按下愤怒的情绪,冷笑一声:“没想到韩公子看起来是端方君子的模样,却原来是明里拒绝,暗里行鬼祟跟踪跟踪之事的小人。” 什么君子,什么小人,韩长暮混不在意,更不屑于跟康老爷解释什么。 他笑了笑,催马走到李护卫面前,声音极淡却又极有威势:“李护卫,你们在金钵谷里遇到了什么。” 李护卫愣了一下,惨无人色的脸上难掩惊惧的神情,他抖着嘴唇,战战兢兢道:“有,有鬼,有鬼。” 韩长暮几人面面相觑,鬼,什么鬼,难道辎重队的失踪,不是他们所想的人为,而是出乎意料的鬼神所致? 韩长暮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这世间,人往往都比鬼可怕的多。 他紧紧逼问了一句:“什么鬼。” 李护卫都快吓哭了:“就是,就是,就是都是死人。” 众人皆沉沉松了口气。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见过的死人,只怕比认识的活人还多。 韩长暮没有贸然冲下去,仍旧拦着李护卫,追问道:“李护卫,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能不能跟我们仔细说说。” 李护卫虽然仍惊魂未定,但好歹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理清了思路,条理清楚道:“下面,下面全是被风干的尸体,被掩埋在沙土里,足有,足有上百具。” 韩长暮静了片刻,转头对顾辰道:“或许是这里的村民。” 顾辰点头:“公子,下去看看吧,他们怕干尸,咱们可不怕的。” 韩长暮思量道;“走,下去看看。”他转头望着那两名传令兵,客客气气道:“二位军爷,劳你们看紧了这些人,不能让他们随意走动,更不能离开。” 徐翔理派这两人跟着来时,早就说过一切听从韩长暮的吩咐,二人大刀一横,点头称是。 韩长暮的声音冷若冰霜,像薄薄的冰刃,钝钝的把心割的鲜血淋漓:“二位军爷,若有人不听话,不必留情面,直接杀了就是。” 康老爷一行人打了个寒颤,原本心里的那些小九九,顿时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安排好了这些事情,孟岁隔赶到了韩长暮的前头,一马当先冲下山谷。 韩长暮之后便是姚杳等人,断后的永远都是王显。 几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山谷。 寂寥的山谷里,干爽燥热的风呜呜咽咽盘旋,沙土砾石在地上滚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重重叠叠的尸体掩埋在沙土中,风吹散了覆盖在表面的沙土砾石,露出这些数量惊人的干尸。 阳光慢腾腾的挪移,落在山谷中,照的干尸上的细节纤毫毕现。 这些干尸存在这里不知又多少岁月了,却依旧保存完好,除了尸身干瘪外,这些干尸上的衣料配饰都与他们活着时并无区别,只是颜色不复从前鲜艳了。 这些尸身上凹陷的眉眼,脸庞上的皱纹胡须,没有紧闭的嘴唇中露出的牙齿,都像是这些人还活着。 这副情景太过诡异,绕是韩长暮一行人见过太多惨烈的情景,也不禁翻涌起层层叠叠的惊恐。 难怪康老爷一行人会吓成这样,连青泥珠都顾不上找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一十四回 终于见光了 什么人这么没人性,竟然杀了满村手无寸铁的人,连老幼妇孺都没有放过,难道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几人百感交集,脸色阴晴变化不定,说不上是震惊还是恐惧,或许更多的是对人性底线的重新认识。 韩长暮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的吩咐孟岁隔:“把飞奴放出来吧。” 孟岁隔点头,把挂在马背上的笼子打开。 飞奴扑簌簌的从笼子里飞了出来,在金钵谷的上空不断的打转盘旋,竟然还发出一声声咕咕悲鸣,颇有泣血之意。 是这里了,飞奴最后见到辎重车队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韩长暮在山谷中巡弋了一圈儿,弯腰捧起一捧沙土,在指尖搓了搓,淡淡道:“搜吧。” 孟岁隔等人呼啦啦散开到各处,仔细搜查起来。 每一处坍塌的废墟,每一棵倒伏的枯树,都被仔细翻过,只可惜上头布满了厚厚的尘垢,岁月的流淌皆被深藏其中,并没有半点新鲜的痕迹。 越是搜查的仔细,越是失望的刻骨。 半晌过后,顾辰匆匆过来,脸色有些凝重,低声道:“公子,西边儿发现了车辙印子。” 韩长暮的神情一凛,忙跟着顾辰走过去。 莫贺延碛里风沙大,大风一阵狂卷,沙土砾石满地滚动,不管什么痕迹,都能随风飘散,半点踪迹都留不下。 这也是为什么韩长暮一行人查到现在,也没能查到辎重车队的下落。 可西边儿却能留下车辙印子,这不得不令韩长暮生疑。 怀疑是有人刻意留下的痕迹,用来误导他们。 可等赶到了西边儿,他顿时明白了过来。 西边儿从前应当是从前金钵谷里的海子,干涸之后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旁边绕着种了一圈红柳树,只不过从前的茂盛绿荫,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只残存了枯槁的树干。 这茫茫盐碱地里,并没有被太多的沙土覆盖,露出一圈圈圆形涟漪的痕迹,正是当年水泽蒸发萎缩留下的痕迹。 而这盐碱地上,一行浅浅的车辙印,虽然极浅,但落在几人眼中,格外的触目惊心。 几人蹲在盐碱地里,仔细查看起来。 韩长暮以手为尺,丈量了下车辙的尺寸,如释重负的点头:“的确是军里的辎重车样子。” 姚杳仔细端详着车辙印子,微微蹙眉:“看样子,辎重车队到达这里时,这里曾经下过一场雨,才会留下这车辙印子,而这场雨之后,直到现在,这里都再未下过雨了。” 顾辰认同:“公子,会不会是辎重车队行到此地,进来避雨,随后遭遇到了攻击。” 孟岁隔却摇头:“咱们刚才搜查了这里的所有房舍,并没有看到有新的激烈打斗过的痕迹,攻击应当不是在这里发生的。” 陈珪望着仍在高空盘旋的飞奴,疑惑道:“可若飞奴不是在这里遇到的辎重车队,为什么始终在这里盘旋,不肯飞走呢。” 王显仔细在车辙印子上摩挲,突然讷讷开口:“公子,辎重车队从这里走的时候,是空的。” “空的?”几人惊呼,蹲下身来,再度仔细一看,才点头赞叹王显的心细如发。 这车辙印子实在是太浅了些,的确不是负重的模样。 只是令人疑惑不解的是,空的辎重车走过此地,那么,饷银去哪了。 几人围着盐碱地,颇有些一筹莫展。 原以为找到了辎重车,事情便会有转机,谁料却更加错综复杂,迷雾重重了。 是谁带走了饷银,又是谁留下了这一串空的辎重车。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马蹄声,嘶鸣声,在寂寥的山谷中回旋。 几人变了脸色,急匆匆的翻身上马,向外头走去。 只见方才掩埋了干尸的地方一片混乱。 康老爷一行人竟真有几分本事,不知什么时候,冲开了传令兵的刀锋,大着胆子再度下到谷底。 下来以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场景吓人了些,他们的胆子也就越发的大了,竟然在那些埋了百年的干尸身上翻动起来。 顾辰脸色突变,所查之事没有进展的晦气都撒在了这些人身上,劈手就是一梭子飞了过去,砸的黄沙漫天飞扬,凶神恶煞的声儿就在这黄沙中飘荡大喝:“你们活腻了是吗?” 李护卫吓得一个激灵,手上举着的一根白森森的骸骨,顿时掉在了沙土堆里。 他梗着脖颈,赌一把这些人不敢滥杀无辜,嘴硬道:“这金钵谷又不是你们的,凭什么我们不能下来。” 话还没说完,顾辰和陈珪就冲了过去,一人一把剑,顷刻间就架在了李护卫的脖颈上,剑锋里没有杀意只有晦气,把李护卫的那点匪气吓得不敢冒头了。 陈珪骂骂咧咧,把刚才受的那点气都撒在李护卫身上:“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翻东西,老子活劈了你。” 李护卫再硬气,脖子也是肉长的,一剑劈下去,脑袋也得飞。 这帮人不发怒时,看着一个比一个斯文,犯起混来,一个比一个像斯文败类。 李护卫不敢跟刀剑硬碰硬,转头跟康姓萨宝对了个眼神,领着人呼啦啦撤到金钵谷的边缘,冷眼看着这些人要干些什么,或许运气好,还能捡个漏儿。 这些人看多了死人,也摸惯了尸首,一截骨头拿在手里,不用别的法子,只消摸一摸,就能知道是个什么骨头,是人身上的哪块骨头。 顾辰拿起方才李护卫手里掉下来的骸骨,两指在上头一搓,拿给韩长暮看:“公子,这是腿骨,大腿骨。” 韩长暮用两指夹着骸骨,眸光微冷,丝毫不觉得恶心,像是看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看着这截骸骨,在上头指指点点:“你们看这,有一处刀伤,这样深可见骨的刀伤,唯有突厥刀能做到。” 突厥刀与汉人使得刀不同,并非直刀,而是弯刀,刀身上布满锯齿状的花纹,刀锋极薄而锋利,若力量足够,能轻而易举的将人一刀拦腰斩断。 这截骸骨上的刀痕极浅而细薄,阳光下闪着白森森寒津津的光。 姚杳偏着头,嗓子有点儿干涩,那声儿有点哑:“突厥刀砍得印子我倒是没看出来,不过难为这骨头剔的这么干净,半点皮肉都没带着。” 跟随韩长暮进入莫贺延碛的传令兵走上前,看了看,道:“莫贺延碛里的尸身,一般多是像这沙里埋的干尸,尸身被风干,皮肉不腐不坏,衣裳完好无损,这根骸骨,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啃的。” 孟岁隔啧了啧嘴:“啃的这么干净,会是狼吗。” 传令兵摇头:“或许是,或许不是,莫贺延碛里奇怪的虫兽太多了。” 韩长暮伸手,捧起一捧沙土,又仔细的闻了闻,朝着姚杳道:“阿杳,你闻闻,这沙土里可有什么味道。” 姚杳疑惑不解的趴在沙土上,鼻尖微皱,连连轻嗅:“公子,有点腥,我不能确定是不是血腥气,沙土一般都会有腥气的。”她眸光一闪:“公子,挖吧。” 有一根骸骨,或许就会有许多根骸骨。 不挖开,怎么会知道这下面埋着什么意外。 韩长暮点头,干脆利落的吐出一个字:“挖。” 孟岁隔撸起袖子,几人齐齐上前,拿着铲子之类的东西,十分利落的开始挖。 顾辰见姚杳也凑了过来,伸手一拦,嘿嘿直笑:“你就装一下娇羞羞软绵绵的小姑娘,在旁边看着,可好。” “......”姚杳瞟了顾辰一眼,权当没听懂他的意思,跳到沙坑里,拿着铲子开始挖。 顾辰哑然失笑。 真是白瞎了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竟,糟蹋了自己一番怜香惜玉的心。 最上头那层板结成块的沙土被挖开,内里就是松软的沙土,一铲子插进去,沙土扬到一旁,又有细细碎碎的沙土滑下来,填埋住刚刚挖开的沙坑。 但架不住人多势众,手脚利落,这片沙土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稀薄下来。 “当啷”一声,顾辰手上的铲子碰到了个什么东西,他忙撂下铲子,用手扒开沙土,又是一根白森森的骸骨,上头没有挂着半点皮肉。 只是这根骸骨森然光洁,没有刀痕。 姚杳那也有了发现,她蹲下身,扯住露出沙土堆的一点灰突突的布头。 她愣了一下,缓慢的往外拽,往外拽,拽出了一件儿灰头土脸的衣裳。 半旧的褐色短打,素面无花,落在人群里,半点儿不惹眼。 她抖了抖上头的沙土,皱着眉递给韩长暮:“公子,若我没记错,这是您的手下的装束吧。” 韩长暮心下一沉,皱着眉看着:“接着挖。” 挖出了料想之中的意外,几个人干劲儿十足,闷着头不停的挖,挖的沙土肆意飞扬。 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手上的铲子挥动不止,沙土被高高扬起,一铲接着一铲,扑簌簌的都往康老爷一行人身上脸上咋,呛得康老爷这些人个个脸色铁青,连连咳嗽。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一十五回 走哪条路 康老爷心急如焚,他眼睁睁的看着这几个人埋在沙堆里挖呀挖,生怕他们挖出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青泥珠,几次犹豫的想要冲过去,可看到他们这些人要腰里挂着的刀剑,闪着寒津津的光,不由得有些怕。 沙土堆越挖越深,挖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后,骸骨堆了一堆,衣裳堆了一堆,兵器盔甲也堆了一堆。 骸骨森然,每一根都光秃秃的,不带半点皮肉,冷光交错而过,很难从这些相似的骸骨上分辨出身份来。 几人埋头在衣裳堆里翻找,多是灰突突的胡装短打,有的翻起袖口,可以看见里头绣着的一个“内”字,已经有些模糊了。 几人的心沉了沉,转头去翻兵器盔甲。 要说最容易辨认身份,就是从兵器入手了,锻造花纹和制式,乃至标记上,经过仔细比照,都能分辨出,这把兵器到底是什么人所拥有的。 这一堆兵器数量极多,足有上千件,看来辎重队里的兵器都在这个地方了,虽然蒙了尘,但阳光的照耀下,寒光依旧刺眼。 几个人闷头在兵器里翻了翻,脸色沉郁的吓人。 孟岁隔捧着其中一柄大刀,沉声道:“公子,这是内卫司的,刀柄上刻了个杨字。” 顾辰抱着一摞刀剑走过来,哗啦啦的扔到地上,砸的沙土飞扬,声音发闷:“公子,这些都是内卫司的,制式花纹都可以分辨出来。” 姚杳提溜着几把夹弩,扔到地上:“公子,这些都是兵部的夹弩。” 看到了这些东西,几个人的心情都沉重极了。 辎重队失踪了这么久,丢了性命这结果是他们的意料之中的,可真真切切的看到这结果的发生,他们还是从心底难以接受。 死是殊途同归,早有心理准备和坦然接受一切是两回事。 难以接受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僚,会化作眼前的白骨,从此再也不会相见。 韩长暮也心痛不止,可他越痛越平静,神情淡然,不见半点波澜,一双清朗眼眸深若古井,静若死水。 他转头望着赫连文渊,没有掩饰压低声音,故意大声吩咐,吓唬威胁康姓萨宝一行人:“赫连兄,麻烦你和这两位军爷一起,看着康老爷他们,不许他们靠近,更不许他们离开。” 赫连文渊早就看呆了,听着孟岁隔他们几人,一会兵部,一会内卫司的,他是个聪明人,从云里雾里中看到了一丝明朗。 押送军饷和换防图的辎重队失踪一事,是朝中隐秘,但却没能成为真正的隐秘。 毕竟经手的人太多,一人透漏一点儿,流言也传的满天飞了。 赫连文渊是个走马向导,但也不是个寻常的走马向导,他也听说了这件事,他抿了抿嘴,看来他们是朝廷的人,是来寻找辎重车队的。 这事儿太大了,不是他能听的,听多了,怕会丢了性命。 他忙不迭点头:“好,公子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靠近半步的,更不会放他们离开。”说着,他握紧了腰间的道,慢慢退到康老爷一行人的面前,强忍住好奇心,撇过头去,尽量不看姚杳他们挖沙土。 两名传令兵是徐翔理派来的,临来时说的很清楚,韩长暮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他们就表现的更加简单粗暴了,一言不发,就挡在了康老爷一行人的面前,大刀一横,吓得人直哆嗦。 康老爷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即便韩长暮他们已经格外的压低了声音,可这金钵谷里一片死寂,那说话声还是若有若无的传了过去。 康老爷和李护卫惊惧的面面相觑,心里同时冒出一个不祥的念头。 他们这些人,不会杀人灭口吧。 在莫贺延碛里杀个人,不,杀一群人,被风吹沙埋,也是很难被人发现的。 可是现在跑也跑不了了。 韩长暮凝眸,定定望着已经挖了很深的沙土坑,沉声问道:“没有见到辎重车吗?” 孟岁隔摇头:“没有。” 姚杳道:“公子,那么多辎重车,不比这些尸身,这沙坑是掩埋不住的。” 韩长暮点头:“或许那海子里留下的车辙印,是其他人带走辎重车留下的。” 王显想了想,讷讷道:“公子,这事有蹊跷,辎重车是空的了,那还带走干什么呢,在莫贺延碛里带着空的辎重车赶路,完全是带了个累赘。” 顾辰凝望远处,双眸微眯:“公子,空的车辙印也有可能是有人故布疑阵。”他伸手点了点地面:“在这里留下空的车辙印子,离开金钵谷后,再将饷银放回去,一路带走,不留痕迹。” 韩长暮挥手招了招,叫了赫连文渊过来,轻声问道:“赫连兄,你可知道那车辙印通向什么地方。” 赫连文渊此时看着韩长暮,虽然还是那张脸,但落在他的眼中,与恶鬼无异,他克制不住的心惊肉跳,静了静心,自觉这一路走来,并没有半点对不住他们的地方,实在无需害怕,便平静道:“是去往高昌国的方向。” 韩长暮双眼一眯,高昌国和龟兹国相差甚远,但据他此前查出的消息来看,是杨幼梓勾结了龟兹国人,劫走了饷银,可车辙印为何会最终通向了高昌国。 究竟是劫走饷银的人刻意做出的掩饰之举,还是劫走饷银的其实另有其人。 他想了片刻,吩咐了孟岁隔等人继续挖沙坑,看还会不会有别的发现,便让赫连文渊与他一起走到远处,将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赫连兄,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再隐瞒了,只是我今日与你所说的话,还希望你莫要外传才好。” 赫连文渊很想捂住耳朵不听,告诉韩长暮他什么也不想听,只想做个尽职尽责的鸵鸟向导。 但他的嘴显然比脑子更快,认真点头的模样,就差举起手诅咒发誓了:“公子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韩长暮平静道:“我们这一行人,是奉了圣人密旨,前往河西详查饷银丢失一案的,我们查到了辎重车最终出现的地方是在莫贺延碛,这才冒险来了此地,如今看来,调查的方向并没有错,只是后续之事,却要有些变化了。” 赫连文渊猜到了一些,虽然并不详尽,但相差无几,他没有露出太多惊诧的神情,点了点头:“公子有什么事情就尽管吩咐吧,我虽然只是个小老百姓,但为国效力是我等百姓应尽的本分,边境安稳了,我们的日子才好过。” 韩长暮笑了,继续道:“如今发现了当初押运辎重队的兵卒遗骸,我们要分成两队,一队护送遗骸返回第五烽暂存,而另一队要沿着车辙消失的方向,继续追查下去。” 赫连文渊抿唇,没有多说什么,静心听韩长暮继续说。 韩长暮微微蹙眉:“我想问问赫连兄,是愿意跟着继续追查下去的那一队做向导,还是愿意跟着护送遗骸返回第五烽的那一队。” 赫连文渊一时间沉凝了。 韩长暮坦诚相告:“赫连兄,我并不能保证我的这些人中,没有细作,所以,我们今日的发现,极有可能会惊动对方。” “所以,无论跟随哪一队,都会存在危险。”赫连文渊微微一笑,打断了韩长暮的话头,坦然道:“公子,每个人都怕死,我也是,但是我绝不会拖公子的后腿的,我听凭公子的吩咐。” 韩长暮想了片刻:“那么,赫连兄就跟着我吧,我去哪,你就去哪。” 赫连文渊一笑:“好。” 说完了这件事情,孟岁隔等人已经将沙坑挖的极深了,但除了又挖出了几根零星骸骨外,便一无所获了。 韩长暮负手而立,静静望着这些惊人的东西,前前后后的仔细思量了一番,才慢慢道:“孟岁隔,你带着顾辰王显和陈珪,还有那两名传令兵,沿着车辙消失的方向继续追查,记着要在沿途留下标记。” 孟岁隔沉沉点头,应声称是。 韩长暮朝姚杳继续吩咐:“阿杳,你和赫连文渊跟着我一起,护送这些骸骨返回第五烽暂存,随后再沿着标记与孟岁隔汇合。” 姚杳笑了,毫不迟疑的重重点了一下头。 韩长暮安排好了后续之事,目光沉沉的往康老爷等人身上一扫而过。 那冷冰冰的眸光,恍若锋利的刀,逼得康老爷打着寒颤退了一步。 他遥遥的朝着韩长暮行礼,谦恭而战战兢兢道:“韩,韩公子,您,您放心,我,我绝不会乱说的。” 韩长暮掀了下眼皮儿,突然问了句无关的闲话:“康老爷,你的商队里似乎少了两个人。” 康老爷狠狠一愣,支支吾吾道:“啊,是,韩公子若是不说,我,我都忘了。”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挑起唇,冷冷开口:“康老爷不如跟我说说,少了的那两个人,是个什么来历。” 康老爷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韩长暮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只要能转移了此人的杀心,他就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一十六回 旧识 他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那两个人是我们路上遇到的,说是父女,进莫贺延碛是为了找药,怕遇到危险,才想跟着商队一路同行的,我看他们怪可怜的,就答应了。” 韩长暮继续问:“那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离开的时候,又说了什么。” 康老爷莫名摇头:“我,我不知道,就那天早上,用,用朝食中毒的时候,他们,他们俩就不见了。” 韩长暮冷冷的扫视了康老爷一行人一眼,继续发问:“那你们呢,你们知道什么。” 这些人早就吓呆了,战战兢兢的,抖着嘴唇子,说不出什么话来。 韩长暮进了一步,直直望着康老爷,淡淡道:“康老爷,我问你借一样东西,可好。” 康老爷顿时脸色惨白,踉跄着退了几步,显然受了惊吓。 姚杳抬头,看着韩长暮,啧啧舌。 往往这样说,下一句就是要借项上人头了,难怪康老爷会害怕,吓得直躲。 康老爷吓得面无人色,声音抖的厉害,底气全无的飘飘忽忽:“不,不,不知韩公子,要,要借什么,什么东西。” 韩长暮微微笑了笑:“我想借康老爷的高车一用。” 姚杳扑哧一声。 原来是要借高车装遗骸啊,也是,这么多遗骸,确实不好带。 康老爷长长的舒了口气,忙不迭的连连点头:“借,借,这是小事一桩,韩公子用得着,只管拿去。” 韩长暮点头,挥了挥手。 孟岁隔忙着去接收了康老爷的高车,和其他几人一起,把那些骸骨和兵器,放到了高车里,剩下的塞不进去的衣裳,则包裹起来,落在了驮马上。 韩长暮静静望着康老爷一行人。 他是不想赶尽杀绝的,那样太冷血了。 可是他们偏偏和四圣教的人扯上了关系,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是个隐患。 是隐患,就得消除。 孟岁隔几人收拾好高车,十分默契的拦在了康姓萨宝一行人的退路上。 气氛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紧张的令人心生不安。 康老爷不安的磕磕巴巴开口:“韩,韩公子,高车已经给,给你们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韩长暮不语,脸色冰寒。 李护卫退了一步,手上的刀晃动了一下,眉宇间匪气凛然:“姓韩的,土匪还要讲个道义,你们这些官府中人,难道就说话如放屁吗?” 这话一说出口,李护卫就后悔了,心知这话说坏了,韩长暮从始至终都没说过可以破财免灾,可他点了他们的身份,不被灭口也要被灭口了。 他没有犹豫,眉宇间的匪气更胜,长刀在身前一横,就要不管不顾的冲出去。 韩长暮的双眸冷冷一眯,朝着孟岁隔几人抬了抬下巴。 孟岁隔四人点头,疾风般闯进康老爷一行人中。 一阵刀光剑影不断的划过,短促尖利的哀嚎次第传出。 血光顷刻间迷了赫连文渊的双眼,他狠狠抖了一下,惊恐的望向韩长暮。 这些人比土匪还要凶悍,面对土匪,尚且有破财免灾的生路。 可这些人,不为财,只要命。 赫连文渊觉得自己的腿有点软,有点站不住了,他从没想过杀人灭口这个后果。 他张了张嘴,面无人色,艰难的喊了一声:“韩公子。” 韩长暮的神情复杂至极,直直相望,缓慢道:“赫连兄,我并非是为了杀人灭口,而是因为他们牵扯到了突厥围困第五烽时的内应,我不得不这样做。” 血光散尽,孟岁隔四人退了回来。 康老爷一行人气息全无的倒在金钵谷的边缘,浑身浴血,却偏偏看不出什么伤口。 赫连文渊默了默。 他现在除了相信韩长暮会信守承诺,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姚杳抿唇,微微叹了一口气。 走了这一路,韩长暮是冷清的,却又是温和的,让她几乎都要忘了韩长暮的本来面目。 眼前的他才是真实的他,他无疑是最冷血最残酷的。 数十具尸首就那样大喇喇的晾在谷底,没有人收敛掩埋。 一日日风吹日晒,也终将成为半掩在黄沙里的干尸。 杀人越货,毁尸灭迹,那是土匪大盗的拿手活儿。 而他们,是官儿,只管杀不管埋,比土匪还狠。 康姓萨宝的驼马队还留在谷底,有灵性的良驹暴躁的嘶鸣,马蹄不安的来回挪动。 顾辰他们没工夫安抚马匹,商贾中的马再好,也好不过他们从肃州带出来的军马。 他们忙着翻腾驼马队的行装,各种药材金银自不必说,最要紧的就是水。 把两拨人的水归拢归拢,所剩的水分成两份,一份正好够孟岁隔等人去野马泉取水,再行追踪之事,而另一份刚好够韩长暮三人护送骸骨,返回第五烽。 这一路行来,韩长暮对顾辰这几个人的秉性手段都清楚,对他亲手带出来的孟岁隔更是放心,他也没什么可叮嘱的,只是翻身上马,高声吩咐:“半月后在赤崖驿等我,若五日后等不到我,你们就返回第五烽。” 几人应声称是。 “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这些人分成了两队。 一队人轻装简行,只带了保命用的粮草水和盐,纵马疾驰,往西头去了。 而另一队人驾着高车,赶着满满当当的驼马队,往第五烽的方向疾驰而去。 谷底空荡荡,静悄悄的,风卷过满地死尸,血腥气飘飘荡荡的散开,渐渐淡薄。 半掩在沙土里的衣裳动了动,浮沙扑簌簌的滚落了下来。 一只手在虚软的沙堆里艰难的抓刨一通,突然传出低低的一声呻吟,痛极。 浮沙一阵扑簌,尽数抖开,从沙堆里挣扎着爬出个人。 灰突突的短打被刀剑割的褴褛,胸口绽开密密麻麻暗沉沉的血花。 鲜血和沙土糊在干瘦干瘦的脸上,眉宇间的匪气遮也遮不住,劫后余生的目光又有些惊恐,望了望四周。 正是康姓萨宝颇为倚重的李护卫,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见四周空荡荡的,韩长暮几人真的走了,他才踉跄起身,迎风而立,手放在口中,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哨声传了出来。 随后他在沙土里盘膝而坐,直到那轮红日渐渐偏西,暮色四起,他都没有再挪动一下,耐心显然好到令人发指。 在高高的岩山上,起起伏伏的嶙峋砾石后头,有两个人的耐心也好到令人发指。 自从李护卫从沙堆里爬出来,再到盘膝而坐,这两个人就始终趴在砾石后头,一动不动,身上浅灰色的胡服,与砾石融在一起,两人就像被石化了似的。 这两个人挨得极近,可以听到彼此压得极低的呼吸声。 韩长暮缓慢转头,看了姚杳一眼。 她瘦了许多,大大的杏眼格外精神,一眼不错的盯着山谷下的那个人。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掠地起了薄雾,袅袅笼罩住了谷底。 韩长暮二人已经趴到浑身的骨头都僵硬了,几乎已经到了快要散架的边缘。 李护卫不知道发现了什么,突然睁开了眼睛,猛地站起身,抖落了满身的沙土。 他转头望向韩长暮二人趴伏的方向,目光中迸现出杀意,全然不是之前那般唯唯诺诺的模样,一股子长久盘踞山寨,在打家劫舍里浸润出的匪气逼人。 韩长暮和姚杳飞快的对视一眼,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顷刻间就要飞身跃出。 谁料远处却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三匹马冲散了暗沉沉的暮色和薄雾,在岩山上没有停留,路过韩长暮二人身边,也全然没有留意到异常,就催马俯冲进了山谷。 三匹马团团围住了李护卫,韩长暮神情一凛,以为这是来暗夜杀人的,可没料到两个人翻身下马,齐齐行了个礼。 见此情景,韩长暮又趴了回去,静静望着山谷。 山谷中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其中一人的声音十分耳熟,正是那名佯装哑女的圣女。 她那一把老气横秋的声音暗哑难听,实在是令人过耳难忘:“李圣使,您这是阴沟里翻了船?还真是难得啊。” 她语带嘲讽,看来她跟李护卫的关系实在很一般。 李护卫显然是受了伤,声音有几分虚弱无力:“周圣使,你知道你为什么在教里圣使中居于末流吗?”他嘲讽笑道:“你一把年纪了,废话还这么多,难怪老的都快走不动了,还被人踩在脚底下,还嫁不出去。” 哑女恼羞成怒的拔剑,指在了李护卫的脖颈上,剑尖儿泛着冷光,微微颤抖,声音愈发的沧桑,老气凛然:“姓李的,老娘活劈了你。” 李护卫竖起两指,夹住剑尖儿,咔吧一声,便折断了剑尖儿,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周徐娘,你已经半老了,火气还这么大,很快就会老透了。” 哑女气的眼睛都红了,可偏偏她打不过也骂不过李护卫,她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恨得后槽牙咬的咯吱乱响,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她还是稍稍偃旗息鼓了下来:“姓李的,你叫老娘来,就是为了让老娘听你说废话吗?”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一十七回 夜宿青泥泊 天黑蒙蒙的,韩长暮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李护卫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全然没有了憨厚,精明猖狂中透着贪婪和喋血,像是秃鹫看到了腐肉:“八十万饷银,想不想要。” 哑女唰的一下收了剑,双眼明亮,有着少女的娇憨和天真,可一开口就是沧桑和粗糙:“李圣使,你会有这么好心,分给我一杯羹?” 李护卫嚣张大笑:“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分给你一杯羹?”他慢慢走过去,直直看着哑女清丽脱俗的少女模样,伸出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虽说你当我娘我都嫌你老,不过你这小模样实在勾人,饿极了我也就勉为其难的吃一吃了。” 哑女怒不可遏的挥剑:“姓李的,你敢羞辱我。” “羞辱你?”李护卫轻讽一笑:“那我哪敢啊,你那百十来号的裙下之臣不得打死我?” 这样一张冷嘲热讽的利嘴,哑女恨不能撕碎了他,可她不能,她咬着牙道:“姓李的,我对他有过承诺,我不动你,你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李护卫也嘲讽的够了,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哑女说了,凝望西边道:“我看他们对饷银是势在必得,只要跟紧了他们,一定能找到饷银的下落。” 哑女一时犹豫,半晌没有开口,但已经是动了心的神情。 贪婪是盘踞在人心上的星星之火,只需添一把柴,就能燎原。 李护卫笑了笑,把那星星之火扇的火花四溅:“少主谋划了这么久,最后圣主却捷足先登了,少主嘴上不说,可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我都心知肚明,周婆娘,放下你我的私人恩怨不提,少主的前程你能坐视不理吗?” 哑女愣了一下,阴冷的喋喋笑着:“那你说说,我能分多少。” 李护卫笑了:“分给你多少,那要看你出了多少力。” 哑女也笑了:“姓李的,阴谋阳谋,你说出来听听。” 李护卫咧了咧嘴:“他们分了两队,一队往西,一队返回第五烽,姓周的,你是个婆娘,你先选。” 哑女恨恨的没说话,只冲着一直安静的老汉招了招手,翻身上马,往西边儿去了。 马蹄声迅速远去,李护卫咧嘴笑了笑,月光落在苍白的脸上,神情越发的森然。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哑女留下的那匹马和行装,发现虽然两个人有过节,但她给备下的东西倒是十分齐全,粮草水盐药材一应俱全。 他盘算了下韩长暮离开的时间,没有犹豫,翻身上马,往第五烽的方向赶去。 一人一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黄沙在深幽的苍穹下聚了又散。 静谧了一阵子,韩长暮二人从岩石后头爬起来,一身沙土满脸灰。 这个时节,莫贺延碛里的夜里已经寒意逼人了,两个人趴在地上这么久,寒风早吹透了骨头缝里,冻得手脚冷痛。 韩长暮拍了拍满身的沙土,遥遥望住李护卫远去的方向,并没有立刻就追上去,反倒找了块高大凸起的岩石,坐下休息。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一辆高车,后头跟着两匹马,兜了个圈子,赶到了岩山。 韩长暮和姚杳迎了上去。 赫连文渊从高车上跳下来,满脸风霜,凝重道:“公子,果然如您所料,李护卫追过去了。” 韩长暮点头:“他可发现了你?” 赫连文渊笑着摇头:“没有,天本来就黑,我又躲在矮墙后头,看着他纵马过去,一直看不到了,我才出来的。” 韩长暮看着茫茫夜色,双眼微眯:“好,那就让他追去吧,我们到金钵谷里歇一夜,天亮了再走。” 赫连文渊却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道:“那个,公子,那个,要不咱们就在这岩山上对付一宿吧。” 寒风瑟瑟,从无遮无挡的岩山上刮过,风声如同鬼哭狼嚎一般惨兮兮的渗人。 姚杳觉得连骨头缝里都冒寒气,不由的捏紧了领口,疑惑不解:“赫连兄,这谷底有房有屋的,总比在这岩山上露宿的好吧,怎么不能下去住呢。” 赫连文渊摸着马背,沉默半晌,才颇有些为难的支支吾吾起来:“金钵谷里晦气的很,路过都嫌不吉利,夜宿,夜宿怕有,怕有鬼怪。” 听完这句话,韩长暮骤然一笑,催马先行下了谷底。 姚杳紧随其后,撇了撇嘴,对赫连文渊附耳低笑:“赫连哥哥,有他这么个活阎王在,小鬼儿都要避退三舍。” 这一声哥哥,叫的赫连文渊一阵恶寒,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她是个软软柔柔的小姑娘呢。 他无语望天。 说的也是,恶鬼都没有他这个活阎王这么嗜杀。 幽蓝的天幕下,黄泥瓦的屋顶勾勒出起起伏伏的轮廓,枯槁倾倒的胡杨横在地上,一不留神就会绊倒人。 韩长暮和赫连文渊都举着火把,暗夜深沉,而火光昏黄,只朦朦胧胧的照亮了周围的方寸之地。 往前走了几步,韩长暮没听到姚杳的动静,回头一看。 只见姚杳慢慢悠悠的吊在后头,周身一片光明,亮光直直照上墙壁,可以看见黄泥剥落后,红柳木枝缠绕的墙坯子。 可奇怪的是,她手上并没有火把之类的东西,身旁的马背上,却挂着一盏形状怪异的灯。 他按下好奇的心思,就着火把的亮光,慢慢摩挲着往村子里走。 四周随处可见低矮倾倒的屋舍,半挂在墙上的胡杨木门窗吱吱呀呀作响。 好容易找到一间没有坍塌,尚算完整的屋舍,赫连文渊推了推门。 吱呀一声,随即闷闷的一声,门突然砸在了沙土里。 沙土飞扬,虫蚁四蹿,总算是给这一片死寂的村落,添了点活生生的气息。 赫连文渊挥了挥手,拂尽灰尘,拿着火把往屋里一照,回头道:“公子,这屋子里的炕还没有塌。” 韩长暮走近看了看,门虽然倒了,但并没有砸个散架,束起来挡住门口,还是可以挡住寒风的,而屋里大炕灶台完好。 他满意的点点头,跟着赫连文渊进屋:“行,今夜就歇在这里吧。” 姚杳跟在后头进屋,把马背上的灯取下来,搁在布满灰尘的炕沿儿上,顿时照亮了半间屋子。 这屋子里冷的刺骨,窗户上的窗纸早就化了,寒风扑簌簌的往屋里灌。 赫连文渊安顿好马匹,又找来水和了黄泥,把一块靛蓝色的包袱皮儿贴在了四处漏风的窗户口上。 灶台虽然还完好,但是那一口大铁锅里布满了厚厚的灰尘,积年累月下来,灰尘板结成了一整块坚硬的泥壳,几乎与锅底融为一体。 姚杳费劲的探身,半个身子都埋在锅里,想要把锅里的灰尘清理干净,好煮一锅粥驱驱寒。 赫连文渊抱着干柴进来,正好看到的就是姚杳趴在锅里,韩长暮在清理大炕上的灰尘。 他扑哧一笑:“阿杳姑娘,你这是要把自己给炖了吗。” 姚杳转头,露出灰突突的一张脸,再看看自己埋在锅里的半截身子,亦是扑哧一笑:“还真是像呢。” 韩长暮淡淡一笑:“阿杳,你是要做饭吗,别费劲洗那口大锅了,就用铜钵吧。” 姚杳哦了一声,跟赫连文渊一起点燃了火堆,架起小铜钵,水烧开后,她往铜钵里洒了一把羊肉。 羊肉在铜钵里,随着滚水起伏,淡薄的肉香慢慢散了出来,令这三个在荒漠中行走了许久的人,心神一震。 赫连文渊笑了:“阿杳姑娘,你从哪弄的羊肉。” 姚杳得意洋洋的笑道:“第五烽啊,酒肆里的店主人那的风干羊肉,我买了一点儿,切成了小粒儿带着。” 说着,她又往铜钵里洒了一把青盐,紧跟着又是一把深绿色的菜粒。 赫连文渊更加惊奇了,来来回回打量了姚杳一番,笑道:“阿杳姑娘,你还带了什么。” 姚杳摊了摊手,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就这些了,没有了。” 赫连文渊笑了:“阿杳姑娘是头一回来莫贺延碛,就能备的如此齐全,十分难得了。” 姚杳咧嘴一笑:“我嘴馋而已。” 韩长暮听着二人的一对一答,脸色已经有些沉了,他越发的怀疑姚杳有些什么他没查出来的底细,竟对莫贺延碛如此了解。 他看着炕沿儿上的那盏灯,昏黄的光染在晶莹剔透的灯罩上,透明的灯罩上映出他微沉的眉眼。 他望着那盏复杂怪异的灯,若有所思的发问:“阿杳,这灯叫什么。” 姚杳愣了一下,掩饰的笑了笑:“这灯叫,”她脑中灵光一闪,笑道:“这灯叫气死风灯。” 韩长暮愣住了,微微蹙眉:“这个名儿,我怎么没听过。” 姚杳的双眼狭促的闪了闪,一本正经的编了起来:“大食商人都是这么叫的,这盏灯也是从大食商人的铺子里买的。” 说完这些,她心虚的浅浅舒了口气。 大食商人,万能的背锅侠啊,这一路上,替她扛了多少雷。 “是吗?”韩长暮深深的望着姚杳,眯着眼高深莫测的一笑。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一十八回 求求你好奇吧 怀疑二字在韩长暮脸上昭然若揭,姚杳抿唇,无所谓的笑了笑,拿着竹箸慢慢搅着肉汤。 这些话自然是她编的,这盏灯也的确不是买的,而是她按照记忆中马灯的样子画的图,亲手做出来的一盏灯,别名就叫气死风灯。 但她不会承认罢了。 肉香越来越浓郁,她搅了搅,搁在火堆旁的几块胡麻饼烤的热气腾腾,芝麻的香味儿四溢开来。 三个人拥着火堆,席地而坐,咬一口酥香的胡麻饼,喝一口浓香的肉汤,整个人都舒泰妥帖起来。 姚杳喝了口汤,笑眯眯的问韩长暮:“公子,哑女去追孟岁隔他们了,哑女那两个人,功夫可不弱呢。” 火光明亮,在韩长暮的脸颊边灼热的摇曳,他轻松而笃定的淡淡笑了:“孟岁隔他们一定会把哑女带到既定位置,咱们尽快把骸骨送到第五烽,然后与他们汇合。” 姚杳没说话,低头喝汤。 韩长暮目不转睛的望着姚杳,笑了笑:“阿杳,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发现李护卫有问题的吗。” 姚杳笑了:“不好奇,好奇害死人。” 韩长暮有点失望,叹了口气:“你真不想知道?” 姚杳看也没看韩长暮,笃定摇头。 韩长暮更失望了。 赫连文渊笑眉笑眼的望望这个,又瞧瞧那个,狭促的笑了:“公子,我想知道,阿杳不想知道,不然公子就悄悄的告诉我。” 姚杳无语,仰头往着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梁。 无聊男人的恶趣味啊。 韩长暮无奈的挑了挑眉,轻咳一声,笑了笑:“起初我并没有察觉到他有问题,但是,他装死。”他淡淡一笑:“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姚杳嘁了一声,和赫连文渊相视一笑。 那种情况下,但凡有一线生机,谁还能不搏一搏。 装死是最正常的反应,不装,难道冲出来找死啊。 三个人都沉默了,火星迸裂,劈啪作响,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姚杳轻咳了一声,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笑眯眯的问赫连文渊:“赫连哥哥,你为什么说这个村子晦气,就是因为死人多吗?” 赫连文渊忙着嘘了一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像是唯恐吓着了藏在这里虫蚁。 他想了想,低声道:“这个村子原本叫桃李村,村民都是北归的胡人,村中海子里的青泥珠被人觊觎,这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姚杳挑眉,掰了一根木柴扔进火堆里,砸的火化四散:“不过,赫连哥哥,闹鬼是怎么回事。” 刚提到闹鬼二字,窗外就十分配合的响起了鬼叫声。 是风声呜呜咽咽的刮着,如同鬼哭狼嚎。 赫连文渊畏缩了一下,战战兢兢道:“这里的村民死得冤,怨气深重,常有不知详情的旅人商队来青泥泊借宿,可都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闹鬼的说法也就慢慢的传开了。” 姚杳啊了一声,满脸惊恐的看了看左右,灰蒙蒙的四周,外头是呜咽的风声,好像鬼片里都是这么演的。 深山古宅,突然伸出一只腐烂的手,抓着人的脚踝就往角落里拖。 她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双臂,仿佛听见了角落里嘎吱嘎吱啃东西的声音。 “冷了,还是,怕了?”韩长暮转头,戏谑的笑了。 姚杳梗着脖颈,脸颊微红,嘴硬着嘟囔了一句:“困了。” 韩长暮拿着一根木柴,拨弄了下火堆,回望了大炕一眼:“夜也深了,你困了就早点睡吧,我和赫连兄轮番守夜。” 姚杳笑眯眯的点头,她这一路颠簸,也确实是累的很了,便没有跟韩长暮假模假式的推让,踢了鞋爬到炕上,裹紧了毡毯,和衣而卧。 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像藏在火炕底下,从四面八方包围着炕上的人,让半睡半醒中的人浑身又痒又痛,如同被虫蚁啃咬。 姚杳一下子坐了起来,和同样坐起来的赫连文渊面面相觑。 她摸了摸后脖颈,只觉得毛骨悚然,抖着牙关道:“还真是邪了门儿了,怎么觉得有东西在咬我。” 赫连文渊亦是惊魂为敌,摸了摸微微僵硬的肩头,磕磕巴巴道:“你还别说,我也听到有咬东西的声音了。” 姚杳看了看摇摇欲灭的火堆,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她刚刚惊醒,还有点蒙,蹙眉突然道:“公子呢,坏了。”她一拍大腿,匆忙翻身下炕,变了脸色:“公子该不会被鬼给拖走了吧。” 炕下摆着革靴,没法趿拉着,她光着脚就往外跑,却正好撞上个黑影,装的鼻尖酸疼,她诶哟一声,后退了几步,瞪着来人。 韩长暮抱着一捆柴进来,淡淡道:“阿杳,你能不能念我点好啊,还被鬼拖走了,你真能想。” 姚杳揉着鼻尖儿,后怕的叹气:“公子,我这不是担心您嘛,我真听到啃东西的声音了,嘎吱嘎吱的。”她回过头问赫连文渊:“赫连哥哥,你也听到了是不是。” 赫连文渊连连点头:“我就说这地方晦气的很。” 韩长暮缓缓的往火堆里添柴,慢悠悠的笑了:“老鼠在炕洞里搭了窝,可不得啃东西吗?” 姚杳愣住了,才不相信韩长暮的鬼话连篇,嘁了一声。 “不信?”韩长暮挑眉,冲着地上抬了抬下巴:“自己看。” 地上搁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似乎还在挣扎,搅得沙土窸窸窣窣的滑动着。 姚杳提着马灯走过去一照,不由的尖叫一声:“公子,您这是把老鼠窝给端了吗?” 赫连文渊也探头望过去。 只见一根拇指粗的麻绳上,栓了十几只大大小小的老鼠,受了惊吓的吱吱直叫,浅棕色的背毛也竖了起来。 “这是此地特有的沙鼠,炕洞里有一窝,你们听到的啃东西的声音,就是它们发出的。”韩长暮淡淡道。 这些沙鼠生的小巧,加上尾巴也不过巴掌大,两只耳朵耷拉下来,盖在眼帘上,跟身体差不多长的细尾在沙土上来回搅动,浅褐色的爪子刨着细沙,显得格外的焦躁不安。 姚杳叹气,一场好眠,被一窝沙鼠给搅了。 不过这沙鼠和她前世养过的仓鼠,倒有几分相似,这俩物种八成是近亲吧。 她提溜着那根麻绳,把那串儿沙鼠给扔了出去,拍拍手,坐到火堆旁烤手。 这么一搅和,赫连文渊也睡不着了,提溜着酒壶,搁在火堆旁煨着。 酒水微温,三个人各自斟了一碗,慢慢啜着。 静谧中,韩长暮突然幽幽开口:“前朝西域曾进献给则天皇帝一枚青泥珠,天青色,足有拇指大小,则天皇帝视为至宝,后来此宝在玄宗时遗失了。” 姚杳点头,没有听过这个典故,但听过这两个皇帝,韩长暮口中的前朝皇帝则天和玄宗,应当说的就是大唐的武则天和唐玄宗。 她素来背历史年鉴表背的极熟,她记得清楚,唐之后就是宋,唐与宋之间,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乱世,史称五代十国,但的的确确没有大靖这么个朝代国家。 这个靖朝出现的很无厘头,样样都是唐制。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穿越过来的这个靖朝,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赫连文渊饮了口酒,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韩长暮微微眯起双眼,目光渐渐放空,思绪像是飞到了极远极远的从前,声音怅然而又沧桑:“后来,安史之乱,朝廷调回了西域唐军,收复长安,吐蕃借机入侵陇右,河西,西域就此与朝廷割裂,这青泥泊里的村民,就是曾经孤军死守西域将士的后代。” 姚杳听得有些发蒙,她是知道这一段历史的,大唐亡后,便是一段分裂的乱世,朝廷也失去了对陇右,河西,西域的控制,直到 大宋立国,朝廷丢了西北西域,北方燕云十六州和南方的安南。 但眼下的国土格局显然并非如此,与大唐时相差不大,朝廷依旧牢牢控制着陇右,河西一带,虽然有突厥时时骚扰,但西域诸国仍对朝廷年年纳贡,岁岁称臣。 她的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讷讷道:“公子,如今西域诸国也算安分守己,如此看来,大靖国力还是足以震撼这些小国的。” 韩长暮苦涩的怅然一笑:“龟兹城破之日,满城尽是白发兵,这些曾是青葱少年的将士们,一生都没有等到援兵,也没有受过朝廷的恩典,没有多余的粮草,更没有退路,死守近十年,有的仅仅只是一腔热血。” 他的脸沉得厉害,目光悲凉,言辞绝望:“西域陷落后,这些孤军困守的将士们尽数殉了,他们的后代不愿被他族驱使,千难万险返回河西,却被各州刺史们视为不祥,推来赶去的,不肯接纳,这些人远走莫贺延碛,找到了这片青泥泊容身,我朝国力日盛,西域诸国皆称臣纳贡,却为何连这些遗孤后代,都不肯容纳呢。” 赫连文渊抿了抿唇,酒气上头,他重重拍了一下大腿:“这是逼着人落草为寇。”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一十九回 谁为刀俎 姚杳抿唇,灌了一口酒,辣酒入喉,她的头更蒙了。 没有人天生就有反骨,没有人生来就想做贼,水泊梁山上的那些好汉,又有哪个不是被逼落草为寇。 姚杳砸吧砸吧嘴里的酒味儿,微微蹙眉道:“公子,不是说这青泥泊百年前就荒废了么,那这些村民们,也没有在此地住上多少年啊。” “百年?”韩长暮嗤的一笑:“那不过是为了掩盖真相,编出来骗人的。”许是喝多了酒,也或许是闷了太久,他今夜的话格外多,说出的话也句句带血:“这些村民在青泥泊中落脚后,意外的发现了海子里有青泥珠,便靠收集贩卖此珠为生,四五十年前,有人觊觎海子里的青泥珠,就把村民都杀了。” “都杀了!”姚杳愕然惊呼。 静了片刻的赫连文渊突然开口:“我听说是剿灭,有人领兵剿灭。” 韩长暮露出震惊的神色,半晌之后才慢慢归于平静,自嘲的一笑:“有人以为此事捂得严实,早已成了秘密,不想其实早就人尽皆知了。”他微微一顿,幽幽叹息:“怀璧其罪,怀璧其罪啊,怨气成鬼,不足为奇。” 似乎是为了配合韩长暮的这句话,窗外的风越发的急促,风声时而暗哑时而尖利,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像极了无数蚕惨死的冤魂,飘荡在死寂的村落中,时时哀嚎,日日喊冤。 姚杳低头,火光映照在脸上,灼热的隐隐有些刺痛。 能够领兵绞杀,必然是军中之人,当然也未必只有军中之人,军中和朝中勾结,觊觎青泥珠,或者,是高高在上的那个人觊觎青泥珠,授意了军中抢夺。 重宝当前,一切皆有可能。 人为鱼肉,谁为刀俎,这个话题太敏感了,明显不是他们能够讨论置喙的。 她一口气灌完了碗中余酒,只觉眼前人影成双,她晃了晃头,醉意深沉的嘟嘟囔囔:“我,我要,去睡了。” 她踉跄着走到大炕边,手脚并用往上爬,刚爬了一半儿,就睡过去了。 上半截身子趴在炕上,腿耷拉在炕下。 睡姿不雅也就算了,睡得还格外辛苦。 韩长暮和赫连文渊无奈的相视一笑。 赫连文渊拨弄着火堆,打了个哈欠:“公子去睡吧,我守着。” 韩长暮也是困了,点点头:“那就辛苦赫连兄了。” 他缓步走到大炕旁,轻轻把姚杳翻过来,抱上大炕,盖上毡毯。 许是炕上太过冷冰冰了,她无意识的翻了个身儿,把毡毯紧紧裹在身上,缩成了一团,看起来像受惊了的小动物。 韩长暮挑唇,无声的一笑,笑中有淡淡的温柔。 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赫连文渊:“赫连兄,之前那些骸骨你也看到了,皮肉能被剔的如此干净,会是狼啃的吗?” 赫连文渊凝神片刻,终于摇头:“我不能确定,况且我也并未在四周发现狼留下的痕迹。”他抬头,定定相望:“公子,这件事情很要紧吗?” 韩长暮看着那些骸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只好迟疑着摇了摇头:“或许是我想多了,没事,明日一早咱们就启程,星夜兼程,两日就能赶回第五烽了。” 赫连文渊点头:“公子,您说回到第五烽后,还要再进一次莫贺延碛,与孟公子他们汇合。” 韩长暮像是猜到了赫连文渊所想,淡淡一笑,笑里有无尽意味:“赫连兄,你值得我信任吗?” 赫连文渊不明就里,下意识的点头。 他只能点头,只有点头的权利,他看到眼前这个人,心底就莫名生寒,唯有获取他的信任,才能有把握保住性命。 韩长暮咧嘴笑了:“赫连兄既然值得我信任,那么到了第五烽,赫连兄就留下看守骸骨,我和阿杳前去追赶孟岁隔。”他敛尽笑容,郑重其事道:“这些骸骨对我们很重要,还请赫连兄慎重对待。” 赫连文渊心下一沉,郑重点头:“公子放心,我定不负所托。” 韩长暮弯唇一笑,仰面躺在炕上,睡了个安稳的觉。 晨起,天光大亮,虫蚁纷纷爬出巢穴,迎着冷冰冰的风,穿梭在没有温度的晨阳,四处觅食。 姚杳伸了个懒腰,察觉到屋子里空荡荡的,火堆已经熄灭。 她一个咕噜爬起来,四处张望,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她有一种被抛弃的悲凉。 这悲凉刚刚在心里冒出个头,破旧的木门就被人带倒在沙土里,韩长暮穿过晨光走进来,唇角蕴着微凉的笑:“醒了,赶紧收拾收拾,吃点朝食,咱们准备赶路了。” 姚杳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公子,我睡过头了。” 韩长暮宽容的笑了笑:“我用人,向来张弛有度,弦儿绷的太近,会断的。” 姚杳嘁了一声,不屑的抬了抬眼帘儿。 什么张弛有度,分明是榨干最后一点剩余价值,万恶的资本家。 三人用了一顿热腾腾的朝食,这应该是他们返程途中,吃的最后一顿热乎饭了,剩下的日子,便要星夜兼程,在马背上草草的啃几口凉冰冰硬邦邦的胡麻饼。 疾驰在茫茫的荒漠中,除了满眼寂寥黄沙,便再无一物。 日升日落,月寒星稀,无声的变换,飞快的流转。 第五烽在天际边的一轮红日中,渐渐呈现出朦胧的轮廓。 红日缓慢升高,高耸的烽燧,起伏的房舍,流淌了一层窄窄细碎的金边儿,轮廓越发的清晰可见。 见到了这副情景,韩长暮三人皆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们星夜兼程的赶路,终于只用了一日多的功夫,就赶到了第五烽。 韩长暮扬鞭指向远方,神情轻松的一笑:“咱们加快些,赶到第五烽吃一顿热乎乎的午食。” 姚杳有过望山跑死马的惨烈经历,对赶到第五烽用午食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欢喜的神色,反倒叹了口气:“公子,高兴的太早了吧,我觉得赶到第五烽用暮食,还是有可能的。” 赫连文渊催马赶到前头,探了探路,又飞快的折返回来,笑道:“公子,阿杳,今日天气好,风沙小,咱们走快些,用午食还是有希望的。” 韩长暮笑了:“看,阿杳,我说可以的吧。” 姚杳撇了撇嘴:“公子,你别忘了,咱们还没有看到李护卫。” 韩长暮望向赫连文渊,赫连文渊亦是摇了摇头:“前头没有。” 姚杳挑眉,轻轻一哂:“莫非李护卫被狼叼了去。” 话音刚落,韩长暮的眉心一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翻身下马,趴在地上听了片刻,又飞快的上马,轻声道:“来了,别回头,往前走。” 轻悠悠的马蹄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穿云度日,听来十分遥远。 姚杳和赫连文渊也是反应极为机敏之人,这样遥远的声音,也落到了耳中,但还是比韩长暮要慢一些。 两个人惊诧的相视一眼,不疾不徐的催马追了过去。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不远处跟了半晌,最终慢慢的停了下来。 姚杳催马走的极慢,晃晃悠悠的掉在后头,马首旁悬挂着一块锃亮的铜镜,映射出漫天黄沙的苍凉。 她的身子轻晃,看了看铜镜,随即催马追上韩长暮,让两匹马贴的极紧,压低了声音道:“公子,他受伤了。” 韩长暮诧异的抬了抬眼皮儿:“你怎么知道,回头看了?” 姚杳笑了笑,冲着那枚铜镜抬了抬下巴。 韩长暮挑眉,目光落在光洁的铜镜上,眉心跳了跳,言语中不知不觉的就带了一丝戏谑:“阿杳,你这个脑袋是怎么长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姚杳抿唇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倒沉声道:“公子,不如我们现在拿下他吧。” 韩长暮凝神片刻,点了点头:“也好,趁着他身上有伤,再放他离第五烽近一点。”他微微一顿,对旁边高车上的赫连文渊道:“赫连兄,一会你不必帮忙,躲开就是了。” 赫连文渊忙不迭的点头。 帮忙是不存在的,躲是肯定要躲的。 商议定了这件事,三个人继续不疾不徐的往前走,听着身后极远极远的马蹄声,皆是慢慢沉下了心思。 那轮红日已经悬在了头顶,第五烽的轮廓渐渐清晰的投入眼底。 赫连文渊指着前头起伏的沙坡,刻意的扬声道:“公子,眼看就晌午了,咱们去前头的沙坡下休息片刻,用些午食再走吧。” 韩长暮望着姚杳,无奈的一笑:“阿杳,你还真说对了,用午食是无望了,咱们歇一歇,等着进第五烽用暮食吧。” 姚杳咧嘴一笑:“好,早就累死了,赶紧歇歇吧。” 三个人纵马疾驰跃上沙丘,随后投入了沙丘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中。 赫连文渊安置好了高车马匹,忐忑不安的问了一句:“公子,他不肯靠近,要怎么抓。” 韩长暮拿着千里镜,隐藏在沙坡后头,小心翼翼的向外望去。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回 入骨酥 千里镜中,一人一马看似离的很近,实则那是一段很巧妙的距离,若非有这千里镜,他们也看不清楚他。 这一段距离,若贸然现身出手,只会惊动了李护卫落荒而逃,这个距离纵马跑了,追是追不上的。 三个人在沙坡后头,耐心极好的等着,等着李护卫没有了耐心,上沙坡查看。 焦躁不安的马蹄声低低传来,李护卫看不到沙坡后头的情景,他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沙坡后头没有动静,他在马背上站起身,迎风远眺。 韩长暮三人始终没有从沙坡后头走出来。 他迟疑了片刻。 他深知韩长暮手段狠毒,反应机敏,他若是擅动,只会给自己招来祸端。 但他始终看不到韩长暮三人的动静,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错失良机,唯有走上沙坡,才能一探究竟。 他深深抽了口气,催马缓行,小心翼翼的踏上沙坡。 刚刚走上坡顶,周围突然就多了几道交错而过的长丝,明亮的阳光下,呈现出澄澈半透的光芒。 原来姚杳早已在沙坡上布下了无影丝,只等着李护卫自投罗网。 李护卫机警的察觉到了危险,胯下的马匹惊惧而尖利的嘶鸣一声,一双前蹄高高扬起,复又重重落下,踩得尘土飞扬。 马蹄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横在沙坡上的一痕细丝。 如蚕丝般细软的长丝猛然绷直,割入马蹄,刹那间血光四溅,马匹惨烈的嘶鸣一声,踉跄着跪倒在地。 他惊慌失措的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但他反应极快,知道自己落入了韩长暮布下的陷阱,略一定身,身子便稳稳当当的落在地上,长刀在身前一横,冷光粼粼。 与此同时,斜拉里响起清冽剑鸣,一道犀利剑光斜斜劈过。 剑气太过犀利,连四周的气息都跟着荡漾起了涟漪。 只听到“当啷”一声,剑锋重重的斩在了刀锋上,激起火星四溅。 韩长暮原本可以全力斩下,斩断刀锋,斩在李护卫的身上,可是他存了个活捉的心思,不敢痛下杀手。 韩长暮和李护卫僵持了下来,细密的汗落了下来。 姚杳瞅准了时机,飞身而出,手腕一抖,横在地上的长丝疯狂的冲着李护卫绞了过去。 沙坡上被搅得黄沙乍起,弥漫在了李护卫的四周。 他刚刚见识过了这细弱长丝的威力,暗叫一声不好,自己的双腿可不比马蹄子,这古怪的长丝连铸铁马掌都能轻松割开,若是落在自己的腿上,岂不是要被剁成肉泥了。 他不假思索的飞身跃起,避开长丝。 他刚刚跃起,韩长暮手上的剑就挽了个花,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了过来。 他脸色一变,那剑锋太过刁钻避无可避,他一头撞上了去。 锋利的剑割破了他的脖颈,血珠子飞快的渗了出来。 他梗着脖颈,身体僵直,不敢再擅动,只是朝着韩长暮怒目相视,骂骂咧咧:“畜生,故意引我上钩,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诶诶诶。”姚杳晃了晃手腕儿,漫不经心的笑了笑:“用暗器伤了你,那是我的功劳,没有你这样帮别人抢功劳的。” 李护卫的脸狠狠抽搐了一下。 没等他回过神来,啪的一声,姚杳就劈手甩了他一个脆生生的大耳光。 打的他头发蒙眼发晕,眼前一串金晃晃的小星星。 他吐出一枚带着血沫子的断齿,骂道:“你个小贱人,你打我。” 姚杳挑眉:“打的就是你这个蠢货,自己往剑上撞。” 李护卫恼羞成怒,他心知肚明,落在了这些人的手里,除了招认就只有死路一条。 让他招认,还不如死,他目光狠厉,张嘴就要咬舌头。 韩长暮反应极快,抬手就是一拳,满口牙齿混合着血沫子,飞了出来,扑簌簌滚落在沙土上。 随即他攥住李护卫的手脚,只听到嘎嘎几声,手脚接连被扭了几下。 李护卫大张着完全没有了牙齿的嘴,声嘶力竭的惨叫震耳欲聋,满头冷汗唰的一下子,就淌了下来。 姚杳拧着眉皱着鼻,连连摇头。 嘶,好疼,看着都疼。 赫连文渊咧着嘴龇着牙,撇过头去。 哎哟我去,好惨,不忍直视。 李护卫面如金纸,手脚无力,软塌塌的躺在沙坡上,满身汗水把身子周围的黄沙浸泡成了赭色,身子下头洇出一滩水渍,弥漫着骚臭味儿。 他又是窘迫又是绝望,自他行走江湖以来,一向都是把人家整得求生不能,自己还从没有被人整的尿了裤子。 姚杳抽出他手里的刀,拿刀背拍了拍他的脸,嘻嘻一笑:“你装个死跑了不就得了,还非得跟着我们,这下完了吧,连死都死不成了。”她装模作样的捂着眼睛,啧啧舌:“惨不忍睹啊。” 李护卫的双眼赤红,怒火攻心,却偏偏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一根,只好张着没有牙的嘴,污言秽语源源不断的骂了出来,全然没有了那憨厚卑微的模样。 “你个臭娘们,你不得好死。“ “迟早有一日你得栽到老子手里,老子要把你卖到窑子里。” “我操你八辈祖宗,你个小贱人。” 他没有了满口的牙齿,说起话来漏风漏的厉害,声音瓮瓮的,骂人的话听着竟有几分可怜。 韩长暮挑眉,自动忽略了李护卫的那些污言秽语,示意姚杳把他拽到了沙坡下头。 他慢慢蹲了下来,两指间夹着一枚柳叶状的薄刃,刀锋削的极薄,极为锋利。 惨然的刀光刺痛了李护卫的双眼,韩长暮的声音平淡,没有波澜起伏,不惊不怒,却寒冷的格外渗人:“我问,你答,若有一句不对,你可以试试后果。” 李护卫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珠子,抿紧了双唇,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来。 韩长暮挑眉一笑,淡淡道:“四圣教里有几名圣使,几名护法,信众多少。” 李护卫撇过头去,没有说话。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手上冷光一闪,落在了李护卫的手腕处。 李护卫没有觉出疼来,只看到手腕上多了个极细极细的伤口,有鲜血飞快的漫出伤口,流到黄蒙蒙的沙土上。 只是流些血罢了,对于功夫极好,心志坚毅的李护卫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冷笑了一声,若是这点伤就能让他开了口,他这个圣使,就是个玩笑了。 韩长暮只泰然一笑,这只是个开始,受罪的还在后头呢。 他取出个精巧的黝黑瓷瓶,往伤口上倾倒了些墨色粉末,血便很快凝固,不再流淌。 那粉末洒在伤口上,起初只是有些冰凉,李护卫倒没觉得有什么难忍的。 可不过三息,他的脸色就慢慢潮红,豆大的汗珠子也落了下来,脸颊变得扭曲挣扎,显然实在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姚杳大奇,看来让人受不了的不是那伤口,而是那诡异的粉末。 她凑到韩长暮身边,笑眯眯道:“公子,你撒的那是什么。” 韩长暮挑眉,淡淡道:“一些小伎俩,不值一提。” 姚杳嘁了一声。 什么不值一提,分明是不想告诉她,怕被她抢了去。 她厚着脸皮,锲而不舍的追问:“那公子,你撒了这药粉,他是个什么感觉。” 韩长暮更加淡然了,反问了一句:“你想试试?” 姚杳皱着鼻尖儿,轻轻一哼。 只见李护卫的神情更加痛不欲生了,他浑身蜷缩着,扭曲着,抖的都不成样子了,浑身汗如雨下。 他似乎想抬一抬手做些什么,可是手脚皆断,什么也做不了。 他漏风的嘴一张一合,喃喃的挣扎出声:“痒,痒,痒。” 姚杳听的分明,一下子愣住了,和赫连文渊惊疑的对视一眼。 浑身痒,还不能抓不能挠,没人性啊这是。 姚杳难以置信的问道:“公子,他说的,是痒吗?” 韩长暮平静点头:“是痒,这药名叫入骨酥,从伤口入血脉,不光是皮肉养,连骨头缝里都极痒难耐。”他笑着望住李护卫,淡淡道:“现在你只是这条手臂痒,若还是不肯说,那就是另一条手臂痒了,若还不肯说,便是腿痒,身体痒,浑身痒了。” 这笑容里夹着不见血的白刃,这声音阴寒如同鬼祟催命,李护卫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生死两难过。 他坚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破碎。 韩长暮适时的晃了晃手上的另一只瓷瓶,洁白如玉,淡然一笑:“这是解药,要不要,全看你自己。” 李护卫急的眼睛红透了,布满了血丝,他狠狠咬破下唇,噙着满口的血腥,神志有了片刻的清明,趁着这点清明,他决然的摇了摇头,尖利道:“你杀了我吧。” 韩长暮愣住了,这可真是个硬骨头。 他默了默,对这块硬骨头起了钦佩之心。 只是,他必须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冷白刀光一闪而过,他依次割开了李护卫的手脚,把漆黑如墨的入骨酥撒了上去。 随即浅浅的叹了口气。 他的双手,总是在身不由己的染血。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一回 不说也得说 李护卫颤抖的厉害,疯狂的惨叫了一声,牙龈冷颤,不断的低语哀求,声音中透着血腥气:“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韩长暮冷酷的摇头,残忍道:“落到我手里,只有生不如死这一条路,除非你都吐干净,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姚杳撇过头去,她真的看不下去了,李护卫这副痛苦煎熬的模样,看得她也浑身莫名发痒,她想要快点结束这一切。 赫连文渊更是面无人色的退的远远的,紧紧挨着高车,转过头,多看一眼都觉得丧心病狂。 一只肥硕的沙鼠在姚杳的脚边儿爬来爬去,丝毫不怕人,姚杳一把抓住沙鼠的尾巴,拎起来晃了晃:“死之前,我让你痛快痛快嘴吧,你念我点好啊。” 李护卫畏缩了一下,神情惊惧,磕磕巴巴的艰难出声,一字一句都逸出鲜血:“你,你个小贱人,你,你要干什么。” 姚杳扯了扯嘴角,算是难看的一笑,转头望着韩长暮,言语中多了一丝连她都没有察觉到的惧意:“公子,我嫌他太吵了,让他安静点行吗。” 韩长暮点头,饶有兴致的笑望着姚杳,看她打算干什么。 姚杳蹲了下来,狠狠捏住李护卫的脸颊,逼迫他张开了嘴,随后把那只不停摆动挣扎的沙鼠塞了进去。 她只塞了一半进去,李护卫光秃秃的牙龈正好咬在在沙鼠的肚子上,脑袋塞在嘴里,屁股和长尾巴露在外头。 这只沙鼠就像堵嘴用的臭袜子,吐不出咽不下,不停的扭曲挣扎,往李护卫的嗓子眼儿里钻。 姚杳拍了拍李护卫的脸颊,阴恻恻的笑了:“李好汉,李英雄,你可要咬好了,咬松了,沙鼠就钻进你的肚子了,咬紧了,噗,满嘴沙鼠血啊。”她黑漆漆的眼仁儿滴溜溜一转,笑道:“对了,还有你要小心你的舌头,别送到沙鼠嘴里去了,这小东西可还饿着呢。” 李护卫鼓着腮帮子,惊恐异常的瞪圆了双眼。 怎么,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臭娘们。 他现在浑身发痒,哪里还能控制得住力道,这根本是控制不住的啊,他现在是全靠着咬紧牙关,来克制住浑身的瘙痒,来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 赫连文渊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后怕的摸了摸心口。 幸亏这一路上他没有得罪过她,不然早晚也得被她塞了沙鼠。 韩长暮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恶毒的,他见过,也使过比这恶毒千百倍的法子。 沙鼠在嘴里扭动着,轻不得,重不得,李护卫挣扎着,豆大的汗珠子洒了满地,声声哀嚎惨叫都闷在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这法子着实折磨人,只过了七八息的功夫,李护卫便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如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韩长暮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朝着姚杳轻点了下头。 姚杳拎着沙鼠尾巴,把已经被咬的半死不活的沙鼠扯了出来,撇过头去,自己也觉得恶心,不忍直视,伸手拍了拍李护卫的脸:“怎么样,还要不要再试试沙鼠的味儿。” 李护卫的脸颊不受控制的连连抽搐, 他的喉间咕噜一声,长长久久的哽了一下,冷颤着呜呜道:“我,我,我说,说。”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微微赞许一笑,继续刚才那个问题:“四圣教中如何划分,到底多少信众。” 李护卫狠狠哆嗦了一下,噙着满口血腥,虚弱无力的开口:“教中,有,有八名圣,圣使,十六,十六名护法,三十二名散人,六十四名旗主,还有各堂堂主无数,信,信众十数万,主要,主要分布在,在长安,洛,洛阳,还有,还有陇右河西一带。” 韩长暮挑眉:“早这样多好,少受多少折磨。” 他往李护卫的左手伤口上撒了雪白药粉,不过一息的功夫,那条手臂的瘙痒便得到了缓解。 李护卫觉得这种缓解只是隔靴搔痒,根本对他的痛苦无济于事,反而让他更加难耐了,他满口苦涩,喉间发紧,急切的喃喃开口:“给,给我,给我解药。” 韩长暮知道招供这事便算是成了,他打算一蹴而就,若带回第五烽再仔细审问,怕是会横生枝节。 他再度轻晃解药,继续发问:“圣主,少主,是什么人。” 李护卫红着双眼,急不可耐的哆嗦道:“圣主,圣主是个四十,四十上下的胡人,少主,少主是个二十上下汉人。但到底是什么来历,叫什么名字,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韩长暮微眯双眼,能建立起如此严密,信众如此众多的组织之人,自然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来历泄露出去。 他没说话,将解药洒在了李护卫的另一条手臂上。 这般作为,李护卫才算是真正安心,松下一口气,这人还算是信守承诺。 韩长暮沉着脸色,继续问:“你们如何联络。” 缓解了一些瘙痒痛苦,李护卫说话利落了许多,虚弱低语:“教中的圣使,护法,散人,旗主,堂主之间用印信联络,普通信众在祆祠联络。” 韩长暮点了点头,与他料想的相差不大,他慢悠悠的逼问:“印信在哪。” 李护卫畏缩了下,挣扎片刻,终于哀叹一声:“我腰间的佩囊,就是。” 听到佩囊二字,姚杳猛然抬头,震惊之色难掩,不待韩长暮吩咐,就伸手扯下了李护卫腰上的佩囊,轻轻一翻,看到了佩囊里的那朵梅花。 她的脸色微变,转瞬便神情如常,将佩囊递给了韩长暮。 韩长暮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看,自然也看到了佩囊内侧的那朵梅花,但他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微微蹙眉:“这佩囊,没什么不一样,你们,如何以此物为印信。” 李护卫连挣扎都没有挣扎,脱口而出:“佩囊里,绣了一朵四瓣梅花,这便是联络标记。” 韩长暮点头,梅花素来五瓣,四瓣梅花,的确是巧妙的至极。 他凝神想问:“你们联络,都是用佩囊吗。” 李护卫摇头:“并不是,圣使用佩囊,护法用丝帕,其他的,我从未联络过,实在,并不清楚。” 听到李护卫这话,姚杳心乱如麻,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低下头,看着被革靴紧紧包裹住的脚踝,那朵遇热显现的四瓣梅花,如跗骨之俎,让她终日难安。 韩长暮默了默,并没有留意到姚杳的情绪变化,解了李护卫双腿上的毒。 李护卫方才那话说的真假难辨,似乎另有隐瞒,但是却又无从考证分辨。 韩长暮继续问:“饷银丢失一案,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李护卫不假思索道:“此事原本是少主一力谋划,但辎重车进入河西一带后,便被圣主安排人接手,后面的事,我们都不得而知了。” “圣主和少主不睦吗。”韩长暮抓住了李护卫华中的重点,逼问了一句。 李护卫迟疑着点头:“圣主常年把持四圣教,独断专行,圣使护法散人这些多是他的人,圣使中,唯有我和那周婆娘。”他顿了一顿,自嘲一笑:“想来你应该看到那夜的情景了,那周婆娘和我,就是圣使中唯一听命于少主之人。” 韩长暮点点头:“圣主和少主,是什么关系。” 李护卫先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听说少主是圣主抚育长大,但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不得而知。” 仓促之下,韩长暮也没什么可问的了,他沉了脸色,道:“我会带你回第五烽,你将你所知的四圣教之事,要一五一十的写清楚。” 李护卫点头应是。 韩长暮突然想起什么,淡淡问:“敢问李护卫,尊姓大名。” 李护卫吁了口气,简单吐出两个字:“李胜。” 韩长暮背手而立,神情如常,冲着赫连文渊低语:“赫连兄,把李胜放到高车上,回到第五烽,你一定要看好了他,此人,我还留着有用。” “公子放心。”赫连文渊远远的应了一声,他早吓得魂不附体了,听到这话,他凝重点头,像拎小鸡子似的拎着李胜,连捆都懒得捆一下,只是胡乱的扔在了高车上。 这么一通折腾,日头已经渐渐西斜,阳光也晦暗了几分,不负方才的那般明亮了。 韩长暮点点头,淡淡道:“走吧,再不走,真的就连暮食也赶不上了。” 三人翻身上马,纵马疾驰,扬起铺天盖地的沙土灰尘,昏昏暗暗的。 第五烽的轮廓越发的清晰可见,夕阳西下,那起起伏伏的房舍染上细碎的金边儿。 渐渐逼近戍堡,一声声杂乱的马蹄声,震动人心,听来像是有许多马匹,冲出了第五烽。 韩长暮和姚杳飞快的对视了一眼,心生不祥。 姚杳低叹。 这是什么情况,莫非又有突厥人围困,这也太倒霉了。 她侧目瞧了韩长暮一眼,暗自腹诽。 这怕是个灾星吧,走到哪哪倒霉,就像动画片名侦探柯南一样,走到哪都死人。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二回 汉王被狼叼走了 韩长暮纵马疾驰,一马当先的闯进了漫天黄沙中。 姚杳微微蹙眉,觉得有点不祥,但又不得不往前冲,只好和赫连文渊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黄沙弥散处,马蹄声隐隐如同擂鼓,震的地面微微晃动不止。 高高的烽燧在黄沙中若隐若现,第五烽堡门大开,一行戍军从戍堡中蜂拥而出。 似血残阳下,韩长暮一眼就看到了打头的徐翔理,满脸焦急,目光绝望。 他心下一沉,既然不是突厥人围困,徐翔理何至于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匆匆迎了上去,狐疑的问道:“徐戍官,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翔理看到韩长暮,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的几乎长泪纵横,连声音都在颤抖,透着满心的绝望:“韩老弟啊,快别提了,汉王,汉王被狼叼走了。” “什么。”这话如同一盆凉水迎头浇了下来,把韩长暮浇了个透心凉,他险些从马上掉下来,手不自觉的攥紧了缰绳,微微抖动着:“汉王,怎么会来这,又怎么会被狼叼走了。” 徐翔理更想哭了,他怎么知道这个祸头子会来第五烽,还吵吵着要狩猎,怎么就这么倒霉,刚出去就被狼给叼了呢。 这狼怎么就这么邪性,那么多护卫亲随不叼,偏偏就叼走了汉王。 莫非这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皮肉,就是比糙汉子的要香吗? 他抖着嘴唇子,颤颤巍巍道:“汉王说要,要狩猎,就,就让狼给叼走了。” 不就是狩猎吗,他要是长了前后眼,知道有今天,他早就抓点活物放在戍堡里,让汉王猎个够。 何彩骑在马上,早被马匹剧烈的颠簸给颠的头晕眼花了,他从徐翔理身后赶了出来,看到韩长暮,一下子就哭出了声:“韩大人,韩大人,殿下,殿下被狼叼走了。” 姚杳纵马过来,正好听到了这句话,她腿一软,从马上滚了下来,滚了满身沙土,一脸绝望,无语望天。 啥玩意儿,汉王被狼叼走了,这狼的口味够重的,不挑嘴啊这是。 韩长暮一把揪住何彩的衣领,疾言厉色的喊了一嗓子:“走了多久了,往哪个方向去了,你为什么不跟着。” 何彩哇的一下子,哭的泪流满面:“刚走,往西,莫贺延碛去了。” 韩长暮疑惑不解,他们刚刚正是从莫贺延碛里出来的,怎么没有碰上呢。 他阴沉着脸,汉王若真的被狼给咬死了,朝堂怕有动荡,朝堂若是动荡,枕戈待旦已久的突厥人,怕是会忍不住了。 他镇定道:“徐戍官,麻烦给我派几名戍军,我去追汉王。” 徐翔理大喜,让他抛开第五烽不管,去追被狼叼走了的汉王,他是真的放心不下烽燧。 他凝重的点头,招呼过来了六名戍军,沉声道:“有劳韩老弟了,哥哥的身家性命,都系于韩老弟手上了,若是汉王有失,哥哥我这条命,怕是够呛了。” 韩长暮点点头:“徐戍官放心。”他转头望着姚杳,扬鞭道:“走吧。” 拒绝的话刚刚吐到嘴边儿,姚杳突然想到,阎王脸是被汉王扒了裤子的,好像阎王脸每次遇上汉王,都会出丑丢人,这样一想,那还是跟着一起去吧。 指不定找回了汉王,还能顺带看看阎王脸丢人现眼呢,一举两得。 韩长暮又交代了赫连文渊几句,又把高车上的水和粮草盐巴等物,全部移到了马背上,反手抓着何彩的衣领,凶神恶煞的瞪着眼:“前头带路,若找不到汉王,我活剥了你。” 何彩在马背上战战兢兢的颠簸着,狂甩马鞭,纵马疾驰,几次险些被颠下来。 姚杳从来没有见过韩长暮这么失态,她无奈的叹气摇头,看来他是真的着急了。 她催马紧紧贴着何彩,时不时的扶正他的身子。 何彩感激的苦笑,他后悔不已,干嘛要纵着汉王出去狩猎,这下好了,汉王若有个三长两短,活剥了他都是便宜了他。 漫天黄沙在他们身后飞扬,那轮红日追着人马西去的背影,跟着慢慢往地平线上滑去。 何彩带着的方向,果然偏离了韩长暮回到第五烽时走的路线,莫贺延碛极荒凉,稍有偏差,或许就交错而过难以相见。 这条路上散落着发白的狼粪,间或一个半个爪印,狂风吹过浮沙,转瞬就掩盖了爪印的痕迹。 一行人循着发白的狼粪,和若隐若现的爪印,越来越深入莫贺延碛,离第五烽越来越远了。 追了足有半个时辰的功夫,若隐若现的爪印突然密集而清晰了起来,狼粪左一堆又一堆的,有的干裂发白,有的却是还冒着热气。 领头的戍军翻身下马,趴在地上又听又看,突然回头,大喊起来:“大人,这里有狼群。” 韩长暮双眼微眯,高高扬手:“此地是狼的领地,要小心。” 众人神情一凛,虽然觉得心惊,但又不敢放慢速度,只好小心翼翼的追了上去。 又疾驰了片刻,远远的传来嗡嗡嗡的声音,惨淡的残阳下,一群一群的蚊虫在不远处的沙坡上飞旋着,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黄蒙蒙的沙坡上堆了一堆毛发凌乱的残骸,骸骨起伏十分壮观,赫然是一匹壮硕的骆驼倒在这里,看这巨大的身躯,这匹骆驼正值壮年。 蚊虫嗡嗡嗡的在骆驼上盘旋,时而落下时而飞起。 众人催马上前查看,只见骆驼的身躯上有许多道横竖交错的抓痕和咬痕,而喉咙上被利齿狠狠咬出一个大洞,血在洞口凝结,把乱糟糟的毛发粘在了一起。 骆驼的肚腹都已经被掏空了,零星的内脏哩哩啦啦的散落在沙土上,驼峰干瘪,只剩下一副巨大的残渣空壳。鲜血暗红已经凝固,肉色也呈现出灰暗的紫红色。 看来这匹骆驼已经死了有一段时日了。 姚杳跟在韩长暮身后,一眼就看到了骆驼脏腑间,有白花花的蛆虫在扭曲蠕动,纠缠滚动在一起,她呕了一下,腐臭的味道顿时往鼻孔和嗓子里狂涌,她忙着捂住了口鼻。 这气味儿,简直辣嗓子。 韩长暮看到残骸附近的爪印和粪便,淡淡道:“是沙碛里特有的灰狼,把它围剿了,内里都吃空了。” 听到这话,姚杳满口苦涩,想起前世时看到的一本书里讲过,灰狼极为耐旱扛饿,反应机敏又擅长伏击,素有沙漠之王的称号。 她狠狠咽了口唾沫,抽着嘴角:”公子,汉王被这玩意儿叼走了,还能活命吗? 韩长暮也觉得不甚乐观,脸色愈发阴沉难看,摇了摇头:“不知道,再追追看吧。” 一行人又追了片刻,只见松散的沙地上,爪印越发的凌乱密集,被啃食一空的残骸也渐渐多了起来,零散的沙鼠残骸中,一匹马的残骸格外醒目。 这残骸的皮肉已经啃的十分干净了,只挂了些零星干瘪的碎肉。 暗红色的鲜血渗透到沙土中,干涸成片。 这里不像是莫贺延碛,却是更真实的莫贺延碛,人间炼狱般的地方。 暮色在天边飞卷,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日里阳光直射留下的热气,被寒意逼退,缓缓散尽。 起伏的沙坡在眼角余光旁飞逝,呼呼的风声过耳,时不时的有窸窣穿行声响起,眼风稍错,便能看到鬼魅般的黑影在沙坡间飞快的窜过。 这些黑影窜的太快,让人来不及细细查看,便消失了,让人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马匹的反应十分敏锐,面对这样的情景,多了几分躁动不安,甩着马尾微微踟蹰不前,时不时地还昂首嘶鸣几声。 姚杳回头看了一眼,强按下满腹的惴惴不安,极快的追上韩长暮:“公子,有狼在跟着咱们。” 韩长暮也察觉到了,回头间,始终有四只灰狼在不远不近的追着。 他神色凝重肃穆的点头:“先打退它们。” “嗯。”姚杳点头,催马往前纵了几步。 他扬声吩咐戍军们:“你们先走,我和阿杳打退狼群。” 戍军纷纷向前纵马而去,速度并不快,只拉开了短短一截距离。 姚杳和韩长暮对视一眼,松开缰绳,在马背上齐齐转身,搭弓挽箭。 “嗖嗖”两声,两支弩箭泛着冷光,直入身后的狼群。 二人的箭术都极精极有准头,弩箭锋利的穿透灰狼眉心,两匹灰狼连叫都没有叫出声,便倒在了沙土上。 剩下的两只灰狼低低嚎叫几声,便要四散开来,隐匿到不远处的沙坡后头去。 又是“嗖嗖”两声,两支弩箭追着灰狼而至,一支正中腹部,一支正中脖颈,血潺潺流出,灰狼倒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二人夹紧了马腹,转身纵马疾驰而去。 追了不过片刻,便看见了戍军停在一处沙坡下,几个人在马背上向后远眺,而另有几个人下了马,围在沙坡旁。 韩长暮心下一沉,忙催马过去,心慌的厉害,声音中多了些许颤抖:“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三回 狼来了 几人齐齐散开,韩长暮探身一看,长长舒了口气。 两只小狼蜷缩在地上,浅灰色的皮毛上沾了不少沙土,绿莹莹的狼眼睛中分明闪着孱弱的光,但仍不忘咧着嘴,龇着白森森的尖牙,吓唬围观的人。 韩长暮松了口气,身子不易察觉的微微晃动了一下,不是被啃得七零八落的汉王就好。 他上前一步,拎起小狼的后脖颈子。 小狼顿时龇牙咧嘴的挣扎起来,发出呜呜呜的恐吓声。 姚杳听着想笑,伸手拎起另一只。 这小狼还是刚出生不久的崽子模样,拎在手中,就跟拎着只毛茸茸的小奶狗一样,瞪着绿莹莹的大眼睛。 姚杳觉得,这小狼崽子莫名的有点萌萌哒。 手里的狼崽子呜呜的挣扎了两下,姚杳一看,这小狼的后腿儿无力的垂着,血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她挑眉,诧异道:“公子,这小狼崽子受伤了。” 韩长暮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只,也是伤在了后腿儿,只不过血已经凝固了。 他双眼微眯,把手上的狼崽子扔给姚杳,道:“带着吧,走。” 姚杳一左一右拎着两只小狼崽子,有点蒙。 她怎么有种人质在手的感觉。 对,就是人质,拿小狼崽子威胁母狼放人。 她糊弄着包扎了下狼崽子腿上的伤口,免得还没见到母狼,就先血尽狼亡了。 然后粗暴的把狼崽子按进背包里背着,翻身上马,扬鞭纵马,追着韩长暮而去。 只是耽搁了这片刻的功夫,韩长暮一行人已经跑的没影儿了。 她一边追一边骂:“该死的阎王脸,跑这么快,不讲道义。” 谁料韩长暮见姚杳半晌没有追过来,调转马头折返回来找她,正好迎面撞上,听到了这句话,他挑眉问道:“你说什么。” 姚杳忙闭紧了嘴,不说话,只是心虚的嘿嘿直笑。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星月光辉暗淡的夜晚,人迹罕至的茫茫荒漠越发凄清孤冷。 四周突然传来一阵阵连续而绵长的嚎叫声,彼此间相互呼应,转瞬横扫过大片荒漠。 前头领路的戍军突然勒住马,退到韩长暮身边,声音干干的,微微颤抖:“大人,您看前头。” 乌沉沉的天色下,远处的沙坡边缘蹲着三四只灰毛尖腮的灰狼,体型不大,格外精瘦,正瞪着绿莹莹的眼睛,望着这些闯入狼群领地的不速之客。 而沙坡上,蹲着一只灰狼,体型比别的灰狼大上许多,皮毛养的发亮,暗淡的月色映照着,泛起银色的水光。 那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像是看得懂人心一般,闪着阴鸷而残忍的寒光。 灰狼旁边蜷缩个人,一动不动,看不出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口,但衣裳已经破破烂烂了。 何彩脸色大变,凄厉的大喊了一声:“殿下,殿下,那是殿下啊。” 他不管不顾的翻身下马,踉跄着就要往沙坡上头扑过去。 姚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何彩的衣领子,把他拖了回来,不由的叹了口气。 这怕不是个傻吧,就这么扑上去,是打算去喂狼,好跟他家主子同生共死吗? 她凑近韩长暮,压低了声音:“公子,您看汉王还有气儿吗?” 汉王是死是活,现在还看不出来,但是韩长暮知道,在这狼嘴里抢人,哪怕是个死的,也不那么容易,一个不慎,这些人都得葬送在这里。 现下这些狼是没什么动静,但天黑之后,黑漆漆的天色是灰狼会好的掩护,是它们这些畜生动手的良机。 它们在静静的等着天黑,夜幕完全降临,定有一场无法避免的恶战。 韩长暮定下心神,吩咐戍军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结伴去砍伐干枯的胡杨树回来,在距离灰狼不远处的沙坡旁,燃起一圈篝火,把马匹和戍军们都包围在了火圈中。 莫贺延碛里,天黑的极快,篝火刚刚燃起来,天色就完全暗了下来,寒冷的夜风呼啸着穿过荒芜空旷的沙碛,把篝火吹得疯狂摇曳。 风声过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愈来愈密集,环顾一看,四周陆陆续续浮现出数十双绿莹莹光点,那是狼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寒光。 韩长暮望着远处蹲守的黑撞撞的狼影,头皮一阵阵发麻,端着千里镜巡弋一圈,仔细数下来,足足有二十七八只灰狼。 他和姚杳背靠着背,把腿上的箭囊取下来,挂到姚杳手上,面无表情道:“一会我去救汉王。” 姚杳慢慢捏紧了箭囊,紧张的情绪从心里漫出来,攀上鬓角头皮,一阵阵发麻,声音不由自主的打颤,只吐出来一个“好”字。 韩长暮轻轻握了下姚杳的手,那手已经冻得冰冷发青,他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安慰了她一句:“放心,不会有事的。” 姚杳咧嘴勉强一笑,火光跳跃在脸上,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韩长暮转头,神色凝重的吩咐戍军们:“你们守好火堆,不要让火堆熄灭,熬过今夜。” 这些戍军们都常年驻守边关,也都有一些对付狼群的经验,狼怕火,今夜这场恶战,若想活命,只能尽力维持火堆不灭。 一圈篝火静静的燃烧,黑撞撞的狼影似乎又多了一些,绿莹莹的狼烟一眨不眨,默默的蹲在火光之外。 夜色已深,气氛越来越凝重,每个人也都越来越紧张,鼻息咻咻,刀剑出鞘,微微颤抖。 姚杳的背包动了动,一声声细细弱弱的嚎叫声低低传了出来。 她愣了一下,取下背包,看到两只小狼崽子怯生生的露出脑袋,圆溜溜的双眼泛着绿光,怯弱的望过来。 她想起一句话,任何动物都是小的时候最可爱,看这沙漠之王,小的时候多萌。 小狼崽子刚刚露头,沙坡上就突然传来凄厉的嚎叫。 她的心神狠狠震了一下,没有回头看,就已经察觉到了冰寒冷峻的狼眼睛,落在她的脊背上。 看来这小狼崽子的确跟沙坡上那灰狼有关系,叫的这么凄惨,这是亲生的啊。 她想了想,还是把背包背上了。 沉点就沉点吧,这是活生生的护身符,关键时刻能保命。 韩长暮的脸色沉静,没有一丝笑容,一柄长剑在手上晃了晃,寒光凛然逼人。 寒风突然呼啸而过,压倒了篝火,将火苗吹的东摇西晃,隐隐有熄灭之势。 狼群中发出尖利绵长的嚎叫声。 有几只灰狼上前,狼眼目光森然的穿过火光,盯着火圈里的人。 韩长暮盯着沙坡上的暗影,抿了抿干干的嘴唇,转头冲着姚杳点了下头,握紧了手上的长剑。 姚杳慢慢站起身来,抬了抬下巴,目光直视沙坡。 戍军们也都站起身,背靠着背,围成了个圈儿,刀剑向外。 九个人和近三十只狼,隔着篝火,静静对峙。 寒风吹过火苗,掀起衣角。 韩长暮飞身而起,越过火圈,窜出了篝火圈,直奔沙坡而去。 看到有人离开了火圈,始终蹲在火圈外的灰狼动了动,有两只来势迅疾,大张着狼嘴,腥臭味咻咻扑来,露出尖利惨白的獠牙,冲着韩长暮就咬了过来。 与此同时,姚杳手腕一抖,从袖中激射出数根长丝。 长丝一扭,分别缠住了两只灰狼的脖颈,向后一拽,便拖进了火堆中。 凄厉的嚎叫声顿时响彻云霄,篝火也随之爆裂开来,燃烧的更旺了,明亮的火星纷纷四溅。 只这转瞬的功夫,其他几个方向扑过来的灰狼,也都发出短促尖利的哀嚎,气绝落地。 戍军们用剑鞘勾着气绝灰狼,勾进篝火圈中,打算等到木柴耗尽之时,用灰狼的尸身来点燃篝火。 群狼听到同伴的哀嚎,眼见接连损伤了七八只同伴,皆双耳竖立,面目狰狞,口中的獠牙磨得霍霍作响。 但狼这种畜生,最是狡诈奸猾,眼见形势不利,便不再贸然上前,只寸步不离的蹲在篝火圈外,极有耐心的等着篝火熄灭的那一刻。 韩长暮没有片刻犹豫停留的,直奔沙坡上的人影而去。 眼看着伸手便能抓住那人的衣领,韩长暮瞥见一对绿光逼了过来。 他正要躲开,却听见背后有风声扑来。 眼角一跳,一痕半透明的长丝破空而来,缠在了大张的狼嘴上,长丝绷直,将灰狼狠狠甩开到了一旁。 韩长暮一把抓着那人的衣领,甩在肩头扛着,身上负重,他已经无法飞跃的更高,只能稍稍离地,掠地飞奔。 他听到身后风声渐近,尖利的狼爪几乎要抓破他的衣裳,腥臭的气息就扑在了脸庞。 他腾出一只手挥剑,保护住肩上的人。 一个暗红色的身影与他交错而过,身后传来高高低低的尖利狼嚎,姚杳大喊了一声:“快把汉王送进去。” 韩长暮没有回头,接近篝火圈时,他将汉王高高抛了过去,也顾不上看有没有人接住汉王,只听到一声闷响,他就已经回转到姚杳身旁。 群狼幢幢,围住了二人,沙坡上的灰狼高高仰起头,声声嚎叫绵长不绝,月色突然变得明亮,巨大的狼影落在地上,如同一片铅云低压。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四回 史书上的汉王 韩长暮的眉心一跳,数了数围过来的狼群,足有十一二只,个个精瘦而矫健,獠牙露在外头,腥臭的口衔滴落,尖利的狼爪在沙土上来回刨着,划下几道浅浅的痕迹。 咻咻的低吼传来,有几只灰狼迫不及待的大张着狼嘴,附身冲了过来。 韩长暮凛然挥动长剑,寒风如刀乍起,血光与惨烈的嚎叫声交错而过,有两只灰狼被砍翻在地。 他没有回头,只大声的喊住了姚杳:“你先退,退回到篝火里去。” 姚杳却没有退,长丝绷直,一卷一掀,将一只狼甩出老远。 她手段凌厉,数道长丝齐出,群狼竟丝毫近不得她的身。 她抬头看了眼沙坡上的灰狼,凝神略一思量,便将背包取下,拎出一只小狼崽子,塞给韩长暮,自己抱着另一只,将匕首抵在了狼崽子的脖颈上。 沙坡上的灰狼像是极有灵性,看到姚杳的动作,竟然再度昂首嚎叫了一声。 群狼顿时止住了扑跃,纷纷后退了几步,瞪着绿莹莹的狼眼,仍旧死死围着韩长暮二人,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 姚杳用力捏着小狼崽子的脖颈,逼着小狼发出瑟瑟痛苦的哀嚎。 沙坡上的灰狼顿时俯冲了下来,面目狰狞的与姚杳对视着。 姚杳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干干的嘴唇,克制住声音不发抖:“你听着,放我们走,不然,我弄死它。” 韩长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凑近姚杳耳语:“你确定那畜生听得懂?” 姚杳认真点头,一本正经的低语:“狼这种畜生,是有灵性的。” 说着,她小心的把匕首往小狼的脖颈上刺了刺,力道掌握的极有分寸,既不会真的弄伤它,又能让它痛的哀嚎出声。 灰狼果然退了一步,仰天嚎叫一声,群狼垂着尾巴踱步而去,包围圈中露出一道窄窄的缝。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惊诧极了,但来不及多问,就飞身而走。 越过篝火,躲进燃烧的正旺的篝火圈中,二人才算松了口气。 到了嘴边儿的肉,怎么能轻易放弃,狼群仍旧虎视眈眈的蹲在火圈外,等着火圈熄灭,出现缺口,再借机扑咬过来。 韩长暮一进火圈,就看到何彩趴在谢孟夏身上痛哭,哭的眼泪鼻涕都在脸上蜿蜒,哩哩啦啦的抹在谢孟夏身上:“殿下,殿下啊,殿下。”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谢孟夏眨了眨眼皮子,推开何彩的手,嫌弃的直撇嘴:“你小子离本王远点,别把鼻涕抹本王身上了,忒恶心了。” 韩长暮哽住了。 这可真是个人才啊,被狼叼走了还能活着,绝地逢生了居然还惦记着鼻涕恶不恶心。 何彩愣了一下,扑过来继续哭:“殿下啊,殿下,你还活着啊。” 谢孟夏更嫌弃何彩了,嫌弃的都不愿意拿正眼看他,斜了他一眼:“怎么,你这么巴望着本王被狼咬死啊。” 韩长暮忙扶起谢孟夏,客客气气道:“汉王殿下,您觉得可有哪不舒服。” 谢孟夏这才看到韩长暮,嘿嘿一笑:“多谢韩少使救命了,没事,本王没受伤,就是这新做的衣裳让狼给扯破了,怪可惜的。” 此言一出,戍军们都倒仰一片。 什么人啊这是,他们拼了命的把他从狼嘴里救出来,他居然还在可惜他的衣裳。 老天爷的眼睛是瞎了吗,居然曾经选了这种人当太子,幸好被废了,不然简直就是国之不幸。 韩长暮见谢孟夏果真没有什么大碍,不觉叹了口气,这人还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回神吩咐戍军们:“你们守好火堆,天亮之后,咱们就返回第五烽。” 戍军们应声称是,不敢大意的各自散开,分别守住几处篝火,慢慢的往火堆里投着干柴,既不让火燃的太旺,又不让火真的熄灭。 姚杳把两只小狼崽子重新塞回背包,这么好用的护身符,可不能丢了。 她朝着韩长暮低语:“公子,既然狼群忌惮咱们伤害小狼,为什么不趁机连夜赶回第五烽,非要等到天亮呢。” 韩长暮望着篝火外头的幢幢狼影,沉声道,“天太黑了,最适合灰狼伏击,咱们人少,灰狼太多,贸然出去,会招架不住的。” 姚杳抿了抿唇,看着所剩不多的干柴,又仰头看了看深幽不可测的天幕,暗自唏嘘。 离天亮可还没有影儿呢,这可怎么熬得过。 夜风越来越大,越吹越冷,绕是这些人都穿好了御寒的衣物,但也被寒风吹的透骨,凑近了篝火烤手。 谢孟夏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笑着韩长暮讪讪笑着:“韩少使,你能不能把羊裘脱下来给我穿穿。” 韩长暮巡弋了谢孟夏一眼,冲着姚杳挑眉:“阿杳,衣裳。” 谢孟夏赶紧按住韩长暮的手,犹犹豫豫道:“这个,脱姑娘的衣裳不大好吧。” 韩长暮瞥了谢孟夏一眼,淡淡道:“殿下又不冷了?”不待谢孟夏回答,他就喊道:“阿杳,不用拿了,殿下不冷了。” “我冷,冷,冷还不行吗?”谢孟夏气急败坏的喊了一嗓子,悻悻道:“韩少使,你这么记仇可还行,本王不就是扒了你的裤子吗?你又没少块肉。” 这可是韩长暮的痛点,不能提不能触碰,听到谢孟夏这么大大咧咧的就喊了出来,他脸色微变,目光不善的望向左右。 只见戍军们都转过头看着二人,探寻的意味写了满脸,有的还在窃窃私语,打听起汉王扒了韩长暮裤子这件事。 不过这件事是长安城里的旧闻,第五烽离得太远,这件旧闻远没有传到此地,虽然不知其间详情究竟如何,但能听到汉王扒了韩长暮的裤子这句话,就已经不虚此行了。 见到韩长暮的目光冷若冰霜,如锋利的刀剜过来,戍军们便死死绷着嘴角,忍着笑转过头,盯着篝火。 韩长暮气急了,又朝着姚杳大喊:“阿杳,别拿了,汉王殿下不冷。” 姚杳原本就忍笑忍得痛苦,很想告诉戍军们这件事的始末,告诉他们她是亲历者,让他们好好的羡慕嫉妒恨一番,但是她不敢啊。 听到韩长暮这么气急败坏的一嗓子,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飞快的正色道:“哦,好。” 谢孟夏忙低低哀求起来:“别啊,别啊,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韩长暮也是真怕把这弱不禁风的汉王冻出个好歹来,无奈摇头,朝着姚杳挥了挥手。 姚杳拎着羊裘过来,扔到谢孟夏身上。 走近了,谢孟夏才看清楚姚杳的眉眼,他啧啧舌,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诶,我说韩少使,你艳福不浅啊,来这么荒的地界儿,都能找到这么有滋有味的姑娘,这姑娘虽说不像长安城里的姑娘那么细皮嫩肉风姿绰约,可也别有一番爽利痛快的英气呢。” 姚杳早见识过谢孟夏的纨绔本色,可听着他说着这些浑话,她心里还是着实不痛快,张了张嘴正要反驳,想到自己的身份地位,还是偃旗息鼓了。 韩长暮不急不慢的淡淡道:“别的倒还罢了,阿杳杀人的功夫最好,汉王殿下要不要试试。” 谢孟夏哽了一下,脸色难看的朝着姚杳嘿嘿一笑:“失敬,失敬啊。” 姚杳抿唇,想到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里的一段话,觉得十分应景,便还是开口:“殿下,您被狼给叼走了这件事,若是传到京城里,在史书上记上一笔,可不那么好听啊。” 谢孟夏轻咦了一声,饶有兴致的挑眉一笑:“哦,怎么不好听,说来听听。” 姚杳一本正经的踱着步,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永安十五年,汉王孟夏于第五烽狩猎之际,为狼所抓......”声音戛然而止,她目光微闪,别有意味的瞧着谢孟夏。 韩长暮扑哧一声,忙敛尽笑意,正襟危坐。 谢孟夏仔细一思量。 糟心啊,确实糟心。 他堂堂一个亲王,竟然被狼给抓走了。 这话能传出去吗,明显不能啊,太不符合他亲王的身份了。 他一双好看的眸子滴溜溜转了转,便嬉皮笑脸的凑到了韩长暮身边,低声道:“韩少使,本王和你商量个事儿呗。”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点头:“殿下吩咐,商量不敢当。” 谢孟夏最恨韩长暮这副油盐不进的假正经样,低声道:“韩少使,咱们俩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他做了个扒裤子的动作,继续道:“我不再提这件事,回京之后,你也不许提我被狼抓过这件事。” 韩长暮挑眉,点了点头:“殿下的吩咐,臣自然无有不从。” 说完,他瞧了姚杳一眼,他能管住自己的嘴不说,可管不住姚杳的嘴不说。 漫天寒星璀璨,月冷轻寒,风越来越紧。 二十多双绿莹莹的狼眼盯着燃烧的篝火,无声无息的,寸步没有让开。 韩长暮仰首望天,看这天色,离破晓尚早,但干柴已肉眼可见之速,快要消耗殆尽了。 火势在冷风狂卷中飘摇,火光不复明亮,有些暗沉沉的摇摇欲灭。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五回 打狼 狼群在篝火前露出泛着冷光的獠牙,磨得霍霍作响,像钝刀子割肉,划过耳膜。 火光越来越微弱,火圈也越收越小,只堪堪围住这几个人和几匹马,若是再缩小下去,便要抛弃一些马匹了。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望着摇摇欲灭的篝火,叹了口气。 若篝火坚持不到天亮,这些人便只能跟群狼贴身肉搏了,他和戍军们都能坚持的,可身娇肉贵的汉王,要怎么好。 有戍军变了脸色,退到韩长暮身边,匆匆道:“大人,没柴了。” “什么,没柴了。”没等韩长暮说话,谢孟夏一下子就跳起来了,慌慌张张的抓住韩长暮的手,直着嗓子颤声嚷嚷:“久朝,久朝啊,没柴了,我,我不想喂了狼,久朝,你想想法子啊。” 韩长暮无语望天,若不是他跟汉王沾亲带故,他真会忍不住把这人扔出去喂狼。 “你闭嘴。”韩长暮被谢孟夏吵得耳朵疼,张口怒骂了一声,转头问戍军:“狼尸呢,还有吗?” 戍军摇头:“没有了,都烧完了。” 韩长暮率先把包袱里的粮草和水拿出来,剩下的都是可燃之物,连同包袱皮一起,投入了篝火中。 戍军们见状,也跟着纷纷将自身的可燃之物投入火中。 谢孟夏被韩长暮吼得发愣,看了看两手空空的自己,想了想,把身上的羊裘剥下来,正准备往火里扔。 姚杳猛地按住谢孟夏的手,似笑非笑的挑眉:“殿下,您还是穿着吧,别一会冻得跑不了,再喂了狼。” “报复,报复啊。”被人嘲讽了,谢孟夏也不生气,只是无奈的摇头笑了笑:“挺好一小姑娘,怎么跟久朝学的这么记仇呢。” 姚杳撇撇嘴,没理谢孟夏,紧跟着韩长暮望向火圈外的群狼,秀美紧蹙,手腕上的长丝转瞬绷直。 星辉暗淡,月色惨白。 冷风突然剧烈刮过,一簇火苗狠狠摇曳几下,倏然熄灭,灰蒙蒙的余烟从缺口处滚滚升腾。 狼群迫不及待的低吼扑来,韩长暮和戍军们围成了个圈儿,将谢孟夏围在中间,凛然挥动刀剑,守住缺口。 十几只灰狼蜂拥而上,有些被戍军的刀剑劈砍,落在地上,有些则挺身一跃,越过了熄灭的火圈,往火圈中的深处扑去。 陆陆续续的,已有十来只灰狼越过了火圈,围住了戍军们。 火圈中寒光闪过,刀剑崩裂出金石之音,闷闷的刺入皮肉。 这些戍军们都训练有素,握着刀剑专往灰狼的喉管双眼刺过去。 天色初亮,大部分的篝火终于燃烧殆尽,只余下满地稀疏暗淡的火星。 群狼看到火光熄灭,屏障全无,血腥气引得它们更加疯狂,绿莹莹的狼眼中充斥着血光,前肢一伏,狼身跃过余温尚在的篝火圈,扑向的圈中众人。 围住谢孟夏的保护圈顷刻间就被打散了,众人只顾着匆忙杀狼。 一时间,火圈内刀光霍霍,血肉横飞,群狼渐渐少了。 鲜血飞溅到谢孟夏脸上,他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双腿发软,靠在何彩身上,有些站不住了。 突然冷风乍起,他的眼角一跳,只见一片黑影朝着自己扑了过来。 他“啊”的惨叫一声,那只灰狼气势汹汹,绿莹莹的狼眼闪着阴沉沉的寒光,那獠牙几乎咬到了他的脸上。 他吓得魂飞魄散,惨叫声直冲云霄,身子不由自主的就往后倒仰而去。 “噗通”一声,他砸倒在地上,灰狼顺势扑在他身上,腥臭的口衔滴落在他的脸庞,他的脸色灰白下来。 “老子跟你们拼了。”何彩声嘶力竭的大叫了一声,拖着发软的腿脚,赤手空拳的冲了出来,两只手死死掐着狼头,滚到了一边。 灰狼被吓了一跳,狼眼中闪过愤怒的光,大张着嘴,咬向何彩的脖颈。 何彩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早被吓软了腿,方才撑着一口气冲出来救汉王,被尖嘴獠牙的灰狼这么一吓,他那口气就泄了。 他瞪圆了双眼,万分惊恐之下忘了抵抗,只记得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别,别咬我,救命啊,救命。” 鼻息咻咻,獠牙划过突突直跳的脖颈血脉,何彩浑身冰凉僵硬,喊也喊不出来了。 尖利的风声突然响起,何彩愣了一下,眼见着灰狼挣扎抽搐了几下,从自己身上滚落下来。 “小心啊。”绝处逢生后的何彩出了一身冷汗,只望了前方一眼,就凄厉的大声喊叫。 只见一痕半透明的长丝飞快收回姚杳手中的同时,另一只灰狼身躯一纵,扑到她的肩头上。 姚杳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身后的灰狼扑倒在地,她就地一滚,手腕一抖,半透明的长丝绕过灰狼的脖颈。 她咬住牙关,两只手攥紧了长丝,眼看着狼嘴逼近自己的脖颈,她的额角逼出了汗珠。 谢孟夏从斜拉里冲出来,抖着手拼尽了全力,把一柄匕首捅向灰狼的脖颈。 一蓬鲜血转瞬飙了出来,喷了谢孟夏满头满脸,他手一抖,匕首掉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灰狼发狂一般嚎叫了一声,绿莹莹的眼睛冒着血光,恶狠狠的转头把谢孟夏撞翻在地,张嘴就咬,脖颈上的血哩哩啦啦落到他的脸上。 何彩吓得脸色惨白,目光发狂,摸到手边的一块大石头,就不管不顾的朝灰狼砸去。 姚杳飞快的爬了起来,捡起谢孟夏掉在地上的匕首,沿着灰狼的脖颈使劲一划。 血再度喷了谢孟夏满脸满身,狼头歪了歪,狂扭身躯,挣扎了几下,扑倒在谢孟夏的身上,断了气息。 何彩魂飞魄散的瘫坐在地上,手里再也捏不住那块大石头了,任由其噗通一声砸在地上。 谢孟夏费劲的从狼尸下头挤出来,狼狈的坐在地上连喘粗气,把衣摆一掀,擦起满头满脸的狼血。 见谢孟夏并无大碍,姚杳转身,又冲入与群狼的厮杀中。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一轮红日从荒漠尽头露出光亮,金色的涟漪浩瀚席卷而来。 二十七八只群狼虽然已经去了一半有余,但是剩下的十一二只却是凶悍灵敏至极,极难应付。 韩长暮和戍军们陷在狼群中,肉搏了许久,早已是冷汗淋漓,筋疲力尽了。 更有戍军大意之下,被灰狼咬下皮肉受了伤,战力大损。 而那只体型硕大的灰狼,始终蹲在沙坡上,静静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半点要扑过来的意思。 韩长暮浑身浴血,冷意凛然,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狼血,看着远处渐渐明亮的阳光,他转头对姚杳低语:“上马,你护着汉王先走。” 姚杳愣了一下,点点头,退回去跟谢孟夏说了几句。 见谢孟夏面露难色,她不由分说的把他扔到马上,飞快的翻身上马,对何彩招呼了一声:“上马,走。” 何彩哦了一声,纵马疾驰而去。 三人两马飞快的冲出熄灭的篝火圈,姚杳手上长丝绷直,飞卷,缠在扑过来的灰狼脖颈上,硬生生的闯出一条路来,向着红日初升的方向狂奔。 沙坡上的灰狼终于扬天长嚎一声,狼身一拱,跃身而来。 姚杳听到渐渐逼近的风声和腥臭味,知道那只灰狼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她转身飞快的弯弓搭箭,灰狼来的太急,她手上失了准头,弩箭擦着狼耳刺了个空,只带出一丝血痕。 灰狼被这伤刺激到疯狂,气势狂涨,紧咬着姚杳不放。 谢孟夏趴在马背上抬了抬头,眼看着灰狼扑了过来,他嚎叫了一声,下意识的抱紧了姚杳的腿。 韩长暮一脚踢飞了一只灰狼,长剑反手又刺穿一只灰狼,来了个开膛破肚。 他冲着姚杳飞奔而至,手上长剑轻颤,挑过了灰狼脖颈。 这只灰狼似乎真的是有灵性的,竟然狼身一扭,避开了长剑。 就着一瞬间,另一只灰狼撕咬上了韩长暮的肩膀,硬生生的撕下一块血肉。 他吃痛不已,忍痛挥拳,接连不断的砸在狼眼上,长剑一递,滋啦一声,切开了狼腹。 内脏顿时淌了满地。 还没等韩长暮回过神来,那只体型硕大的灰狼已经借势扑到了他,獠牙咬在他的脖颈上,奇怪的是,却没有真正咬下去。 姚杳转头看见这一幕,顿时吃了一惊,调转马头赶回到韩长暮身边,手上拎着那两只呜呜直叫的小狼崽子,厉声大喝:“你放开他,我放开小狼。” 灰狼似乎愣了一下,绿莹莹的狼眼阴鸷的看了看姚杳,蓦然长嚎一声。 姚杳自然是听不懂狼叫的,但眼下这情况,也只能赌一把了。 她晃了晃小狼崽子,先把一只慢慢放到地上,厉声道:“你看到了,我放了一只了,你松开他。” 灰狼果然偏过头,不再咬住韩长暮的脖颈。 韩长暮大奇,但也来不及多想什么,也跟着淡淡道:“你们狼族最是狡诈,但我想也不会出尔反尔的,你放开我,带着狼群退到沙坡上,我们就放开另一只,但是你们不能再追赶我们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六回 再遇突厥人 姚杳无语望天,跟一只狼还拽什么成语啊,这狼又没上过九年义务教育,这么文绉绉的,它听得懂吗? 她晃了晃手上的另一只小狼,简简单单道:“我放了这只小狼,你放我们走,不再追我们。” 灰狼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战局,群狼已经所剩不多,它又低下头看看韩长暮,猩红的长舌耷拉出来,獠牙又磨了磨。 韩长暮慢慢攥紧了长剑。 姚杳继续开口:“我们不再追杀你们,你们也不再追杀我们。” 谢孟夏听着姚杳跟一只狼聊的热火朝天的,也来了兴致,插了句嘴:“就是就是,狼肉又不好吃,我也不喜欢吃,杀你们干什么。” 灰狼突然转头,绿莹莹的狼眼阴鸷的闪了闪,把谢孟夏唬的哆嗦了一下。 灰狼慢慢松开了韩长暮,跳到一旁,却没有走远,只是瞪着狼眼,望向姚杳。 姚杳挑眉,依言把小狼崽子缓缓放在地上。 灰狼绿莹莹的狼眼似乎眯了一下,突然扬天长长的嚎叫一声。 韩长暮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来,长剑在身前横着,肩头血肉模糊,血不停的从衣裳渗出来,滴在地上。 正在与戍军们厮杀的群狼听到这声嚎叫,纷纷跃身而起,聚拢到了灰狼的身边,围了个圈儿,把两只小狼崽子围在中间。 灰狼伸长了舌头,舔过小狼崽子,狼眼看了看狼崽子的腿,又转头望向姚杳。 姚杳连连摆手,苦笑道:“这可不是我做的啊,我还好心给它们包了包,你可别冤枉好人啊。” 灰狼没理姚杳,继续舔着小狼崽子。 韩长暮扑哧一笑,提着剑走到姚杳身边,从包袱中翻出一瓶伤药,扔到狼群中,转身退回到戍军中,翻身上马,招呼了一声:“走,回去。” 戍军们纷纷上马,小心翼翼的纵马走过群狼之时,群狼并没有追上来。 直到此时,戍军们才真正相信,这次的危机,就这样解了。 一行人纵马疾驰,走在漫天黄沙中,红日渐渐升了起来,把那灰蒙蒙的黄沙,照耀的灿若赤金。 行了一路,韩长暮肩头的血越流越多了,姚杳追上来,挑眉道:“公子,让大家伙歇一歇吧,戍军们有人受伤了,停下来也好料理伤口。” 韩长暮转头望了一眼。 拼死搏杀了整夜,戍军们也是累极了,死里逃生后的戍军,哥哥脸色苍白,发髻散乱,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如同残兵败将般狼狈不堪,也实在是走不快。 他点点头:“也好,就歇半日再走。” 一行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清点了一番行囊,御寒的衣物都用来点燃篝火了,但好在粮草和水都还在,并没有丢失很多。 戍军们料理好伤口,点火架锅,煮了些热汤,热了些胡麻饼,用热腾腾的朝食来御寒。 姚杳看着韩长暮的黑色胡服洇出了湿意,叹了口气,道:“公子,我让人来给你包扎伤口吧。” 韩长暮挑眉:“戍军们个个都带伤,行动不那么利落,还是你来吧。” 姚杳深深抽了口气,尽量忍住不忿,尽量放轻动作,褪去韩长暮的上衣,露出狰狞的伤口和狰狞的后背。 姚杳愣了一下,她不知道韩长暮究竟经历过什么,背上竟然会布满伤痕,深浅不一,有的淡白有的浅棕。 他肩上大块的皮肉被灰狼撕扯掉了,碗口大的伤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剧痛入骨,他的半截身子都痛到僵硬,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姚杳又深深抽了口气,把北衙禁军的刀伤药洒在伤口上。 她看到韩长暮狠狠抖了一下,脊背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她的心有些钝痛,忙关切的问了一句:“公子,伤口很深,您忍一忍痛。” 韩长暮点头,牙关冷颤:“我没事,你包扎吧。” 姚杳一圈一圈的缠着细白棉布,缠的整齐而妥帖。 谢孟夏凑过来,看着渗出细白棉布的鲜血,啧啧舌,分明是关切的话语,却硬生生的透出几分嘲讽:“久朝啊,你这伤,怕是得养伤大半年了吧,我带了许多补药,等回了第五烽,都拿给你补一补身子。” 韩长暮平静而淡然的笑了笑:“谢殿下关心,臣愧不敢当。” 他转头望了望姚杳,她神情坚毅,杏眸又圆又亮,目光深邃,整个人如同一颗蒙尘的明珠。 他巡弋了她一眼,温和问道:“怎么样,你可受伤了。” 姚杳弯唇一笑:“我这么机灵,怎么会受伤。” 韩长暮挑眉,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我受伤,是因为我蠢?” “......”姚杳无语。 用完了热气腾腾的朝食,韩长暮找了戍军过来,问了问现下的情况。 戍军躬身道:“大人,咱们粮草和水都还够一日,此地离第五烽也不算太远,只是咱们都身上带伤,又人困马乏,只怕是走不快。” 韩长暮点头,别说是别人了,就是他,也走不快。 他沉声问:“现在的脚力,多久能到第五烽。” 戍军道:“若今夜找到地方休息一夜,明日能走快些,明日晌午,就能赶到第五烽了。” 韩长暮凝神思忖,昨夜他领人催马狂追狼群,根本没有留意到究竟走了多远,没有想到竟然已经离第五烽这么远了。 他缓慢开口:“这附近,可还有水源。” 戍军想了片刻,分辨了下现在的位置和方向,望向远处起起伏伏的沙坡:“离此地约莫半日的路程,有个废弃的村落,村子里有一眼泉,一年前还有水,现下却不知道了。”他微微一顿:“那村子也在返回第五烽的路上,也并不算绕路。” 韩长暮定下心思,吩咐了一句:“那就再休息片刻,咱们就启程去水源地。” 红日渐高,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黄沙上,一行马队走在起起伏伏的沙丘边缘,剪影绰约。 韩长暮和姚杳并驾齐驱,转头望了眼和何彩共骑一马的谢孟夏,笑着问姚杳:“你怎么知道那只狼听得懂人语。” 姚杳挑眉:“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韩长暮一愣:“那你怎么想到用小狼威胁它的。” “我猜的。”姚杳笑了笑:“就死马当活马医喽。” 韩长暮抿唇:“那要是你猜错了呢。” 姚杳笑的更欢:“那就只好委屈公子喂狼了。” “......” 姚杳笑眯眯的看着韩长暮吃瘪。 该,让他使唤人没够。 谢孟夏慢悠悠的催马过来套近乎,看着姚杳笑道:“阿杳啊,你是久朝的婢女吗,我从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姚杳抿抿嘴,对谢孟夏这种一开口就能把天聊死的本事,佩服的五体投地。 韩长暮闻言哈哈大笑,道:“殿下所言正是,臣是打算把阿杳买下做婢女的。” 姚杳撇嘴,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 谢孟夏“哦”了一声,笑道:“这感情好啊,阿杳的卖身钱,本王出了。” 姚杳皱着眉头嘁了一声,给了韩长暮一个恶狠狠的眼刀,无声动唇:“谁要卖给你做婢女,我又不缺银子。” 韩长暮看懂了姚杳的唇语,难得的朗声一笑:“阿杳,你确定你不缺银子吗?” 姚杳起了个倒仰,不再理会恶趣味的两个人,催马走开了。 晃晃悠悠的,眼看着日上中天,戍军在前头探了探路,折返回来行礼道:“大人,快到了。” 韩长暮点头,吩咐戍军们加快速度,赶在晌午时,赶到村落。 谁料刚走了几步,蔚蓝色的高空上,突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墨点,激射的极快,有转瞬隐没在灰白色的云层后头。 韩长暮脸色微变,未及说话,那枚黑点便从云层后头激射而下,逼近了马队,尖利的嘶鸣一声后,又剧烈扇动双翼,掠空远去。 戍军们顿时慌乱了起来,他们都戍边多年,对出现了苍鹰意味着什么,都心知肚明,没有多做思量,便催马疾行。 谁知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沉甸甸的马蹄声,掀起滚滚沙雾,迎面撞来。 “突厥人,是突厥人。”戍军指着远处黑压压的一群人,惊恐大喊起来。 韩长暮心下一沉,这一行突厥人足有十人,皆是高头大马,褐发深眸,大刀长弓,看起来精神极为强悍。 而反观自己这些人,不过八九个,且个个精疲力尽,这样迎头撞上去,难有生还之际。 突厥人显然已经发现了韩长暮等人,兴奋的哇哇乱叫,催马迎了上来。 戍军们慌乱了片刻,为首之人便赶到韩长暮身边,低声道:“大人,我们尽力拖住突厥人,您护着汉王殿下,赶去村落暂避吧。” 不待韩长暮说话,戍军们便毫无惧色的迎向突厥人。 韩长暮心里一番钝痛,吩咐了姚杳几句。 姚杳的脸色微变,沉沉点头,一把拉过谢孟夏,把他搭在马背上,不管不顾的催马冲了过去。 突厥人的刀锋落了下来,悉数被韩长暮弹开。 不过转瞬功夫,两人一马,就已经化作了个小小的黑点。 韩长暮和六名戍军陷入到突厥人的围困中,血光四溅。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七回 走,去赤崖驿 红日高悬,荒漠里一片寂静,血肉翻飞,洒了满地。 韩长暮和为首的戍军背靠着背,望着满地尸身,沉沉喘着粗气。 一番拼死搏杀,血糊了他们的眼睛,刚刚包好的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流出来,浸透衣裳。 二人缓过一口气,翻身上马,追着姚杳远去的方向纵马狂奔。 起起伏伏的沙坡间,出现三个小黑点,停在沙坡后头,没有挪动过。 韩长暮心下一沉,疾驰赶到近前,翻身下马,踉跄着跑过去:“阿杳,怎么了,怎么停下来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姚杳一番:“可是哪受伤了。” 谢孟夏被人熟视无睹,愤愤不平的冲过来,在韩长暮面前摆了摆手,嚷嚷道:“诶诶诶,久朝,看看我,看到我了吗,我的腿都让马磨烂了。” 韩长暮没理谢孟夏,伸手把他推开,神情紧张的问姚杳:“阿杳,怎么了。” 谢孟夏往韩长暮身后看了看,再度嚷了起来:“久朝,久朝,别的人呢,怎么就你们两个人回来了,何彩呢,何彩那小子呢。” 韩长暮的脸色沉的更加难看了,低声道:“都没跑出来,阿杳,你说,怎么了。” 谢孟夏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嚎道:“哎哟,我的何彩啊,你怎么能丢下本王一个人啊,何彩哟,何彩。” 姚杳猛然捂住了谢孟夏的嘴,又冲着韩长暮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指身后:“祖宗诶,您小声点吧,再把突厥人给招来。”她把千里镜递给韩长暮:“您自己看吧。” 千里镜中,漫天黄沙里,一大片雪白的营帐如同白花怒放,连绵起伏在村落中,村落外,一眼望不到边,更数不清数量。 营帐前头,一杆旌旗在风中猎猎飘展,有突厥人提刀纵马来回巡视着。 韩长暮放下千里镜,面无表情的喃喃道:“那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突厥人的营帐。” 仅剩的那名戍军从马上跌了下来,按着胸口,惨痛的低叫一声,血从指缝间汩汩漫了出来。 姚杳大惊,赶紧扶住戍军,揭开衣裳一看。 胸口处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血流的止也止不住。 韩长暮变了脸色,跑了这一路,他根本没有察觉到这戍军受了这样重的伤,他攥紧了戍军的手,低声道:“兄弟,你再坚持一下,咱们很快就到村子了。” 戍军摇头,喘着粗气:“我,我都听到,到了,那,那村子被突厥,突厥人占了。” 韩长暮急匆匆道:“没事的,咱们可以绕路,绕过去,回到第五烽就有救了” 戍军撑着一口气,缓慢摇头:“边,边上是,是流沙,绕,绕不过去。” 一语未竟,他头一偏,气息全无了。 流沙,绕不过去,这半句话就像惊雷,在三个人心里炸开。 谢孟夏抓着韩长暮的手,都快哭了:“久朝啊,久朝,你想想办法啊。” 韩长暮紧紧抿着唇角,把所有的粮草和水盐归拢在了一处,分成三份,沉声道:“这些东西够咱们三日所需,咱们赶到野马泉去,补充了水之后,直接前往赤崖驿,和孟岁隔他们汇合。” 姚杳凝重点头,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她转头看了看坐在地上起不来的谢孟夏,只是要带着个废物一起走一趟莫贺延碛的深处,她心里可没什么底。 韩长暮长长吁了口气,席地而坐,对谢孟夏道:“汉王殿下,前路难行,若想活命,就要吃的了苦头。” 谢孟夏连连点头:“我行的,我吃得了苦的。” 韩长暮抬头看着灼热的太阳,微微蹙眉:“那就赶紧走罢,离这些突厥人远一点。” “等一下。”姚杳指着韩长暮的肩头,轻声道:“公子,伤口裂开了,重新包一下再走吧。” 韩长暮这才觉出背上疼痛入骨,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料理完伤口,又挖了沙坑,将戍军和染了血的棉布深埋起来,消弭了一切痕迹,三人才分别上马,纵马疾驰而去。 天刚刚擦黑,谢孟夏就跑不动了,远远的落在后头气喘吁吁,伸长了胳膊哀嚎一声:“停,停一下,累死本王了。” 韩长暮和姚杳无奈的对视一眼,勒马而立,回首望着谢孟夏。 谢孟夏翻身下马,瘫坐在地上,死活不肯再起来了,摆着手喘着粗气:“我,我不行了,我,打死我,我也,我也不走了。” 姚杳小口小口的抿着水,让水在口中尽量停留的时间长一些,一本正经的笑了笑:“殿下,你这就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竟能跟着我们跑了半日。” 谢孟夏端着水囊,咕咚咕咚的往嘴里灌。 韩长暮顿时变了脸色,一把夺下水囊,面无表情的斥道:“殿下,这水要小口小口的抿着,照您这个喝法,别说三日了,半日也撑不住。” 谢孟夏噎了一下,艰难的开口:“久朝啊,我好歹也是你的表哥,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啊。” 没等韩长暮说话,姚杳就抓住了谢孟夏话中的重点,蹙眉疑惑道:“汉王殿下,您是公子的表哥,那,那您这,您这跟公子是亲戚喽。” 她磕磕巴巴的,有点理不清楚这个关系了。 前世的时候,她家里关系简单,除了父母就没有别的亲人了,等穿越到了这里,她又是在掖庭里长大的,对什么表哥堂哥,是一头雾水。 谢孟夏一脸懵的点头:“是啊,本王的生母,元后娘娘,正是韩王的亲妹妹,久朝是韩王世子啊。” “韩王,世子。”姚杳张大了嘴,瞪着杏眸吃惊道:“是那位本朝头一个异姓王吗?” 谢孟夏偏着头:“自然就是他了,本朝还有别的韩王吗?难道你不知道久朝是韩王世子吗?” 韩王,手握重兵,历代镇守剑南道,府中还出了个元后娘娘,虽说生的儿子不争气吧,但是既嫡且长,若不作不闹,太子就是他的了。 韩王世子,那将来可是继承韩王府的重兵和权势的。 姚杳看了看韩长暮,嘴角一抽,这位爷是脑子进水了吗,好好的世子不当,跑到内卫司当个人厌鬼憎的少使。 难不成是来体验生活的? 姚杳把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飞快的在脑子中过了一遍,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得罪他的地方,才把心放在肚子里,战战兢兢的问:“那个,世子,您怎么没跟我说过啊。”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开口:“你也没问过我啊。” “......” 怨她,不该把这个人间想的这么单纯。 看着姚杳满身满心的不自在,韩长暮挑唇微微一笑,屈指敲了一下姚杳的额头,趁着她被敲蒙了,他飞快的敛尽笑意,面无表情道:“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以后可要对我恭敬一些。” 姚杳嘁了一声,撇撇嘴没有说话,却暗自骂开了冷临江,她可不信冷临江对韩长暮的身份一无所知,却对她瞒得死死的,也不怕她得罪了韩长暮,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被姚杳暗骂的冷临江,远在长安城中,正与霍寒山相对而坐,面前各摆了个热锅子,氤氲着淡白的腾腾热气,吸溜吸溜的吃的开怀。 他蓦然觉得鼻尖发痒,忙扭过头连打两个喷嚏。 霍寒山笑了:“怎么了,这是平康坊里哪个姑娘又想你了。” 冷临江吸了吸鼻子,笑骂了一句:“一声想两声骂,这分明是有人在骂我。” 霍寒山笑眉笑眼道:“要说骂你,这阿杳走了这么久了,没人骂你,你是不是还有点不习惯了。” 冷临江扑哧一笑:“没人骂我了,我还不习惯,我贱骨头啊。”笑着笑着,他的目光渐渐暗淡了下来,没了光彩,连热锅子都没什么滋味了,自嘲一笑:“你别说,阿杳这么久不回来,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霍寒山也跟着叹了口气,竹箸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热锅子里拨弄着:“你说阿杳也是,怎么也不知道传个信回来,现在连她到哪了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听说莫贺延碛里可有极厉害的灰狼出没呢。” 冷临江心下一沉,半晌才舒了口气,佯装一脸轻松的笑道:“阿杳瘦巴巴的,浑身上下也没二两肉,狼见了都嫌弃她,肯定没事。” 霍寒山笑着点头,压低了声音问道:“兵部那案子,你查的怎么样了,侯府卿今日可又催我了。” 冷临江的脸色沉了沉,摇头叹气:“一应卷宗我都交给刘府尹了,可他却压下了,炎德,这案子,你就别管了,让刘府尹和侯府卿掰扯去吧。” 霍寒山看着冷临江一脸难色,隐隐想到了什么,声音压得更加低幽了,隔着袅袅热气,声音朦朦胧胧:“听说这案子,牵扯到了。”他欲言又止,手指在杯盏里沾了点水,在食案上写了个“秦”字。 冷临江愣了一下,这流言他也听说了,只可惜流言传的再如何满天飞,没有实证,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八回 野马泉,我来了 他苦笑一声:“你别问了,你只要知道,这案子查到如今,已经可以结案了,至于结果如何,就并非你我能够决定的了。” 霍寒山点头,打了个哈哈:“来,不说,吃热锅子吧。” 冷临江也笑道:“吃完咱们再去平康坊逛一圈儿,估计许多姑娘都想念我了呢。” 一连两日,天都阴沉得厉害,层云低压,没有半点阳光,也就没有半点灼热的感觉。 这样的天气在莫贺延碛里实属难得,最适合赶路。 韩长暮三个人晨起便赶路,策马狂奔一整日,吃喝皆在马背上解决,一直到暮色降临,才找个背风之处,歇息整夜。 头一日,谢孟夏在马背上还吐了一回,下马时扶着腰僵着腿,一步步挪过去坐下,满口苦涩,什么都吃不下,被韩长暮和姚杳硬按着,灌下去一碗泡软了的胡麻饼汤。 到了第二日,他已经可以适应那剧烈的颠簸了,除了大腿被磨得鲜血淋漓,上了药结痂后,又瘙痒难耐外,头也不晕了,腿也不软了,腰也不疼了,也吃得下喝得下了。 天色向晚,谢孟夏在背风的地方歇息着,韩长暮和姚杳去远处捡柴,回来烧火煮汤。 趁着天还微微有些亮,韩长暮褪了衣裳,露出肩头,让姚杳给他伤药。 伤口的血虽然已经止住了,可血肉仍翻出来,看着颇为狰狞,过了这两日,非但不见愈合,反倒肿胀起来,深处更是隐隐发白。 姚杳伸手轻轻一碰,韩长暮就疼的嘶的一声。 姚杳微微蹙眉:“世子,好像有点炎症化脓了。” 连日赶路得不到休养,汗一身一身的出浸透伤口,不化脓才是怪了。 韩长暮没有在意这个,反倒抓住了姚杳的称呼,忍痛颤声道:“你怎么改口了,不叫我公子了。” 姚杳愣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苦恼道:“得想法子把脓挤出来,再上伤药,不然伤口不好愈合,会反反复复化脓的。” 韩长暮点点头:“行,你割开吧。” 谢孟夏正聚精会神的看着铜钵,听到这话,一下子跳了起来,着急忙慌的跑过来:“什么什么,要割开,那多疼啊。” 姚杳叹气,皮笑肉不笑道:“当然疼了,所以就要劳烦殿下把手指头塞到世子嘴里,免得他痛极了咬舌头。” “噗”的一声,谢孟夏踉跄了一下,看傻子一样看着姚杳,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阿杳姑娘,你是当我傻吗,我可以把臭足衣脱下来塞他嘴里。” 韩长暮闻之欲呕,撇过头去。 姚杳无奈摇头:“殿下,您哪怕把汗巾子拿来给世子堵嘴,也算是对得起你们俩这表兄弟的关系了吧。” 谢孟夏嘿嘿一笑,到底没有把臭足衣脱下来,也没有把渗出汗臭味的汗巾子拿过来,翻了件全新的干净中衣,塞到韩长暮嘴里。 姚杳笑了,还算厚道。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无星无月的夜晚,四下里黑黢黢的,有些看不清楚了。 姚杳把自制的马灯点亮,让谢孟夏拿着照明。 她深深抽了一口气,手稳稳的攥紧了匕首。 寒光一闪,匕首刺穿皮肉,发出闷闷的声音。 韩长暮把冷痛的呻吟按在喉间,只极低微的发出一声闷哼,身子连抖都没有抖一下。 脊背上的汗转瞬渗了出来。 姚杳屏息静气,十分利落的清理伤口处的脓水,时不时的说一句:“棉布。” 谢孟夏忙着将棉布递过去,实在有点不忍直视,撇过头去不敢多看,但又忍不住想看。 实在是太煎熬了。 清理完了伤口,姚杳低声询问了一句:“世子,要不,我帮你把伤口缝起来,不容易崩开,会好的快一些,只是现在要受罪一些。” 韩长暮唔了一声,缓慢点头。 姚杳从发髻间拔下一枚银簪子,把簪头向下一按,从里头倒出长短不一的几枚银针,针尖闪着微光。 谢孟夏大奇,凑近了看着:“阿杳,你这可真是个宝贝啊。” 姚杳抿嘴,把簪头一扬,似笑非笑:“我这簪头更是个宝贝。” 谢孟夏接过来,竟是一枚锋利的簪中刀,他连连点头:“精巧,精巧,哪做的,我回头也做一枚去,做枚纯金的。” 姚杳撇嘴。 真是土豪的审美。 她挑挑拣拣,捡出一枚适用的银针,穿针引线,提醒了韩长暮一声:“世子,我要开始缝了,你千万忍住不要动,若是针断在里头,我可不管的哦。” 韩长暮起了个倒仰。 姚杳微微一笑,针尖钝钝的刺穿皮肉,随即带着血丝,顺畅的对穿过去,缝到另一侧,每缝一针,她都会停下来打个结。 她缝的又快又稳,一看就是此中老手,剪断了线,她放松下来,吁了口气,拿下韩长暮口中已经湿透了的中衣:“好了,世子,这下就好的更快一些了。” 韩长暮缓缓穿好衣裳,系好系带,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殿下,掖庭里什么时候还教缝合伤口的法子了。” “没有啊,掖庭里教什么缝合伤口啊。”谢孟夏愣了一下,极快的回神,大声嚷嚷起来:“哦,阿杳,原来你是掖庭里出来的啊。快,快说说,你现在还是奴籍吗,若还是,本王替你做主了,脱了你的奴籍,让你的户籍落在汉王府中。” 姚杳无语望天。 真是干啥啥不行,揭人老底第一名啊。 她转头望着铜钵,顾左右而言他:“汤好了,赶紧吃点早点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韩长暮望着咬牙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的抿嘴微笑,转瞬脸色却又沉了沉。 他几乎能确定了,或者他已经确定了,她就是北衙禁军里刻意培养出来的死卫,只听命于柳晟升的那一批人。 这些死卫最终的归宿,都是死于非命,没有人能够逃脱宿命二字。 他的心越发沉重,同时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姑娘家,为何会心甘情愿的成为死卫,莫非是有人欺骗了她,或者逼迫了她。 他默不作声的跟过去,默不作声的盛汤用暮食,在心里默默的下定了决心,待此间事毕,返回长安城后,他一定要想办法替她摆脱死卫这身份,逃离死于非命这宿命。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谢孟夏睡了个好觉,觉得神清气爽,一伸懒腰,才发现四周无人,连马也只剩下了一匹,只余下熄灭的火堆,灰烬余温尚在。 他大惊失色,跑到沙坡上迎风远眺,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他心慌不已,一下子就从沙坡上滚了下来,滚了满身黄沙,心急如焚的来回打转大喊:“久朝,阿杳,你们,你们不能抛下我啊。” 声音在空旷寂寥的荒漠中回荡盘旋,没有人回应他,仿佛这漫漫黄沙中,始终都只有他一人而已。 “久朝,阿杳,我吃的不多,还很听话,你们不要抛弃我啊。”话音刚落,他就愣在了那里,怔怔望着策马而来,也同样呆立原地的韩长暮二人。 尴尬如风,消散在四周。 姚杳翻身下马,拎着一只鲜血滴答的黄羊,呃了一声,打破了尴尬:“那个,这个,殿下醒了,刚看到有一只黄羊跑过去,就猎了来,给殿下改善改善伙食。” 谢孟夏尴尬极了,只想捂着脸落荒而逃,但是看着黄羊,他还是咽了口唾沫,勉强笑了笑:“有肉吃了,好,好。” 三个人中,唯有韩长暮最为淡定,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不言不语,秉承着只要他不尴尬,别人就会尴尬到死的态度,重新点燃火堆,把收拾干净的黄羊架在火上炙烤。 再度启程的时候,每个人的包袱中都多了几块炙烤过的羊肉,纵马时也变得格外有力了些。 复行半日,三人的水囊已经见了底,谢孟夏高高仰起头,也只倒了几滴水出来,刚刚能够打湿嘴唇。 沿着嶙峋灰黑的枯山行走,风声尖利,碎石沟壑纵横,马蹄子几度踩在随时上,踉跄一下,险些将人甩了下来。 三人只好牵马而行,幸好这几重枯山走起来不算漫长,又走了半日的功夫,地上枯黄的草渐渐茂盛起来。 这时节草色枯黄,胡杨树上也没有片叶,但植被到底还是比别处多了许多。 再走了几步,入目便是大片大片的草场,不见半点绿意。 一棵棵掉光了叶子的胡杨树林和红柳围着一汪广阔的碧水,光秃秃的,枝丫低垂着,拂过水面,枯黄的芦苇倒伏在风中。 潮湿的水气扑面而至,若非有连绵起伏的黄沙存在,置身其中,顿时会让人忘了这是莫贺延碛。 谢孟夏欢呼了一声,扔下马鞭跳下马背一气呵成,奔跑到了水边,不管不顾的跳进水中,掬起大捧大捧的水来扑在脸上,湿淋淋的转身见韩长暮二人不紧不慢的走过来,他挥手欢呼:“你们不渴吗,快点过来啊,这水还是甜的呢。” 姚杳突然想跟谢孟夏斗嘴皮子,她笑眯眯的吓唬他:“殿下,你都觉得好喝的水,别的东西也会觉得好喝呢。”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九回 深夜来客 谢孟夏游到岸边,两条腿在水中浮着,撑着脸颊,挑眉问:“什么东西,阿杳,你可别吓我啊。” 姚杳一本正经:“水蛇啊,食人鱼啊,都挺喜欢吃肉的。” 谢孟夏哗啦一下子从水里爬出来,掬起一捧水,吃惊道:“真的假的,我看这水挺清亮的啊。” 姚杳嘻嘻一笑,脱了面衣墨镜风帽,毫不避讳的褪了足衣,泡在了水中。 谢孟夏恍然大悟:“阿杳,你又骗我。” 姚杳哈哈大笑,不停的拍打着水面。 泉水的中央有一小块绿洲,这个时节草色枯黄,没有绿意,数百个泉眼正汩汩冒出清冽的泉水。 韩长暮正要入水,去绿洲那的泉眼取水,谢孟夏却拉住了他,指了指他的肩膀:“久朝,你的伤可不能碰水,我去,阿杳,记得把水囊给我。” 谢孟夏两个人忙着取水,韩长暮也没闲着,对水中挤挤挨挨的鱼群下了毒手。 忙活了半晌,岸边摆了不少肥硕的银鱼,不停的扑腾挣扎。 韩长暮拿着匕首,挨个把鱼敲晕,开膛破肚,刮鳞除腮,这番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谢孟夏拎着灌满了水的水囊走回来,笑呵呵道:“堂堂韩世子洗手作汤羹,阿杳,咱们俩可是好口福啊。” 姚杳跟在后头笑:“那当然了,一会可要多吃点。”她看了看满地银鱼,朝着谢孟夏继续笑:“殿下,你想不想后面这一路,都有鱼吃。” 谢孟夏连连点头。 姚杳反手一指泉水:“那还不赶紧捞鱼去。” 谢孟夏嘿嘿笑着,一尾一尾肥硕的银鱼扔到岸边,韩长暮一条一条的收拾干净,在反手扔给姚杳。 姚杳把每条鱼里里外外都抹匀了大粒青盐,穿在树枝上,先用大火炙烤了半个时辰,又灭了明火,只用埋在灰烬里的火星和灰烬的余温,慢慢烘烤。 鱼肉的香气缓缓透出来。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一人捧着一碗鱼汤,连吃带喝,吃的颇为心满意足。 谢孟夏看着整整齐齐架在火堆上的银鱼,好奇问道:“阿杳啊,你这鱼要烤多久啊。” 姚杳掠了一眼,笑了:“再有两个时辰吧。” 趁着夜里无人,谢孟夏跳到水中,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捧着被汗浸透,湿了又干,已经硬邦邦的衣裳,他勉为其难的搓了两下,想了想还是扔掉了。 姚杳嗤的一笑,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她的头发长的很快,进莫贺延碛前,她刻意把长发剪短成了齐肩,谁料这会发髻松开,长发已经落到了背上。 她想了想,翻出剪刀在发间比划了下,就要剪下去。 韩长暮走过来,极其自然的接过剪刀,在发间比了比,淡淡问道:“剪到这可以吗?” 姚杳极其自然的点头:“齐肩就行。” 一剪子下去,湿漉漉的长发落在地上。 谢孟夏在火堆旁坐着,若思所思的看着两个人,突然叹了口气,把扔掉的衣裳捡回来洗了洗,架在火堆旁烘烤起来。 韩长暮愣了一下,挑眉一笑:“哟,汉王殿下都会洗衣裳了啊。” 谢孟夏嘿嘿一笑:“那个,万一越走越冷,这衣裳还能御个寒。” 赶了一路,三个人都是疲累不堪,在隐蔽的红柳树下铺好羊毡,钻进睡袋中酣然入睡。 夜色渐深,清凌凌的散落此间,静谧的夜里,突然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韩长暮猛然睁开双眼,没有贸然坐起身来,只是慢慢转头,看了看四周。 借着月光,他看到姚杳也睁着眼,小心翼翼的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入睡时,他们特意选了个隐秘之处,四周皆是红柳树,茂盛而枯黄的芦苇正好掩盖住了三个人和马匹。 两个人都竭力放低呼吸,定定望着远处。 山一样的暗影走过来,每一步都有地动山摇之势。 走到远处的芦苇丛旁停了下来,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清隽的背影,男女莫辨。 “少主。”那山一样的暗影行了个礼,一开口就吓了韩长暮二人一跳。 这声音听来格外耳熟,再配合上那小山一样的身形,赫然正是在第五烽出现过的祝荣。 韩长暮和姚杳惊诧的对视一眼,更加刻意的屏息静气。 清隽的背影没有转过身,只是低低唔了一声:“抓到他们了吗?” 祝荣沉声道:“还没有,他们还没进入第五烽,就听说汉王被狼叼走了,就有调转回去救汉王了。” 清隽的背影有些生气,声音陡然便的尖利刺耳:“怎么还没有抓到,突厥人不是已经截断了他们返回第五烽的路了吗?” 祝荣不慌不忙道:“属下沿着他们的路线查找过了,一同出去的六名戍军,全部遇难,汉王的那个随从也死了,他们应该是往离这里最近的赤崖驿去了。” 清隽的背影愣了一下:“沿途设伏的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 祝荣笃定低语:“少主放心,保管叫他们有去无回。” 清隽的背影转过身,月光笼罩住那张脸,从姚杳的那个方向望过去,看的格外清楚。 她的心沉了沉,莫名的觉得那张脸有几分眼熟。 她来不及多想,就看到清隽的背影递给祝荣一件东西,只是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 清隽背影慢慢道:“你拿着这个,去见赤崖烽的戍官,你二人合力,将韩长暮诛杀在烽内。” 祝荣思量道:“那,汉王殿下呢。” “汉王,汉王可是咱们的护身符。”清隽背影阴恻恻的嘿嘿一笑:“他的命可金贵着呢,当然不能杀,要留着,你们绑了他,好吃好喝的把他送到高昌国去,来日还有大用处。” 祝荣点头称是:“少主说的极是,有了这个草包汉王,少主才能有与圣主有谈条件的筹码,也有了更多的自保之力。” 清隽背影笑了笑:“我忍了二十年,等的就是这一日,这几年他也察觉到我羽翼渐丰,难以掌控了,渐渐起了杀心,若这次不能彻底除掉这个后患,咱们便没有了活路。” 祝荣也渐渐凝重起来,声音低沉:“少主放心,咱们筹划多年,必然不会有失的。” 说完了这些,两个人向相反的方向,各自远去,此地恢复了一片静谧。 姚杳搜肠刮肚的想着那个人的长相,却只觉得眼熟,始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哎哟,本王这么个草包,怎么这么多人惦记着啊。”见二人走远,消失不见,静谧中,谢孟夏突然出声,吓了韩长暮一跳。 韩长暮笑了:“原来殿下也醒了啊。” 谢孟夏戏谑笑道:“是啊是啊,有人要绑了我做护身符,我还不得吓得醒过来啊。” 二人高深莫测的相视一笑。 半晌不见姚杳出声,韩长暮觉得奇怪,连喊了几声:“阿杳,阿杳,想什么呢。” 姚杳回神,“啊”了一声:“世子叫我?” “换个称呼,叫公子。”韩长暮叹了口气:“我问你想什么呢,都想的出了神。” 姚杳掩饰的笑了笑:“就是在想,他们为什么都要绑了汉王殿下做人质,到底是想干什么。” 韩长暮才不相信姚杳这番一本正经的鬼话,他缓慢开口:“我是在想,四圣教的少主和圣主,似乎十分不和,有要反目成仇的意思。” 谢孟夏幽幽接口:“傻子都听出来了,这还用想?” 韩长暮“哦”了一声,淡淡问:“那殿下有何高见啊。” 谢孟夏想了片刻,兴奋的从睡袋里钻出来,装神弄鬼的摆了摆头:“那是自然。久朝啊,你们此来,是为了追查饷银失踪一案而来的,可这位少主死咬着你不放,与杀之而后快,那这饷银失踪一案,必然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但是这饷银肯定不在少主手里,应该是在圣主手里,少主才会这么苦心孤诣的要绑了我,跟圣主做一些交换,久朝啊,他们要在赤崖烽设伏诛杀你,又要绑了我去高昌国,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如咱们就别去赤崖驿了吧,直接去高昌国吧。” 听完这一席话,姚杳惊诧的愣住了,她突然发现,谢孟夏好像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草包。 那么,究竟是他这一路上历经艰难险阻,突然开了窍呢,还是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以前都是在做些,那他的演技也太好了些吧。 而且,他演戏究竟是给谁看呢。 圣人,还是秦王。 她转头望向韩长暮,发现他一点也不诧异,她暗自点头,看来这两块货一直在演双簧。 韩长暮赞许的点点头:“看来殿下这一路上的苦没白吃啊。” 谢孟夏不屑的嘁了一声。 韩长暮淡淡一笑:“那么就依殿下所言,咱们就不去赤崖驿了,直接去高昌国。” 谢孟夏这才满意的笑着点头。 姚杳爬出睡袋,揉了揉惺忪睡眼,无奈叹气:“既然要去高昌国,那我就再多做几个水囊吧,免得还没到高昌国,咱们就先渴死了。” 谢孟夏好奇极了,凑过去看着:“阿杳,你怎么什么都会做啊,连水囊都会做。”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三十回 改道去高昌国 姚杳没理谢孟夏,她低着头认真做着水囊,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那是她刻意忘记的事情。 但却又始终忘不掉的事情。 四圣教中用来联络的那朵四瓣梅花,和她脚踝处的刺青,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突然灵光一闪,那被称为少主的人,赫然长得与她有极为相似。 “阿杳,你看到那少主的长相了吗?我看着怎么跟你长得有点像啊。”谢孟夏一语如同石破惊天,吓得姚杳哆嗦了一下。 姚杳尴尬的嘿嘿笑了笑;“都怪我长了一张大众脸,走哪都能碰上自家亲戚。” 韩长暮抿唇不语,深深望了姚杳一眼,半晌才沉声道:“阿杳,你不觉得李胜那厮招的有点太容易了吗?” 姚杳哽住了,太容易了,这是什么脑回路,那人算是很有骨气的了,被入骨酥折磨了这么久才招。 若易地而处,她绝不会撑到被下了入骨酥,肯定是刚被抓就招了。 她实在不够忠贞啊。 她磕磕巴巴的笑了:“容易吗?我不觉得啊。” 韩长暮挑唇微笑:“看来这一切,只有到了高昌国才能揭开真相了。” 姚杳的心沉了沉,她确定从韩长暮深深的目光中,看到了别有意味,确定他也看出那少主跟她长得很像,不,是十分像。 她突然生出个不祥的念头来,该不会到了高昌国,查了查去,查到最后,是她挖了个坑把自己给活埋了。 韩长暮看着姚杳复杂而纠结的神情,他也笃定,姚杳有事瞒着他,还是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并不心急,改道去高昌国,这一路上,他有的是机会,查出姚杳究竟隐瞒了什么事。 姚杳被韩长暮看的心虚,慌乱的躲开目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公子,咱们是跟孟岁隔他们约好了的,要在赤崖驿见面的,咱们改道去了高昌国,赤崖驿又设了伏,那他们怎么办。” 韩长暮淡淡道:“他们在赤崖烽设伏,是为了诛杀我,我不出现,他们是不会动孟岁隔一行人分毫的。孟岁隔他们在驿站等我们五日,等不到自会离开的。” 安静了半晌,谢孟夏突然开口:“那个,先等等,咱们再商量商量,要是高昌国里也设了伏,可怎么办,光凭咱们三个人,哦,不对,是你们两个,我可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光凭你们两个人,是打不过一群人的啊。” 姚杳想了想,一本正经道:“那就只能把殿下抵给他们做人质了。” “......”谢孟夏瞪大了眼。 什么叫最毒妇人心,这就是啊。 忙活了半宿,姚杳又做好了九个水囊,灌满水后,足够三个人在莫贺延碛里坚持三日了。 天刚亮,三个人就再度启程。 莫贺延碛,八百里流沙瀚海,昼则烈阳似火,劣风拥沙,散如时雨;夜则寒风如刀,妖魑举火,灿若繁星。 高昌国就在这危机四伏的险地尽头。 晨起赶路,晌午休息,等到阳光没那么炙热后,再行路到暮色四合,找个稳妥的地方过夜。 三个人,三匹马,就这样走过荒芜的砾石沙土,走一段路就停下来,铺开舆图辨别一下方向,慢慢走进了八百里流沙的深处。 这一日晨起,红霞满天,如同一抹烈焰燃烧了半边天际。 细细碎碎的风狂卷而过,砾石沙土滚了满地。 韩长暮看了看天色,沉声道:“快些走吧,估摸要沙暴了,先找到个能避风的地方躲一躲。” 谢孟夏不知道不知道啥是沙暴,也不会看天象,但走了这一路,他对韩长暮是十足十的信服了,连连点头:“那得找个地窝子吧。” 姚杳想到了看过的那许多盗墓小说,沙漠多得是这种地窝子,地窝子里不乏宝贝,找到一件儿就能脱贫致富了。 她喜出望外,扬鞭策马,回首朗声大笑:“殿下,走,咱们找地窝子去啊。” 还未到晌午,风沙就越来越大,粗大的砂砾扑簌簌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 漫天黄沙飞舞,三个人面对面站着,也只能看到彼此朦胧的轮廓。 韩长暮站在沙坡上,看到天际边一道巨龙般的黄沙飞快的逼近。 他慌忙退下来,大声喊道:“快,快跑,沙暴来了,快。” 姚杳也看到了那道黄沙,莫名的觉得眼熟。 她翻身上马,重重拍了下马屁股。 对啊,电视剧里是这么演的,黑沙暴来了,快跑,快跑。 然后转头就看到了残垣断壁和地窝子。 姚杳催马上了沙坡,远眺了半晌,看了个空虚寂寞。 谢孟夏转头看到姚杳落在后头,重重一甩马鞭,喊道:“阿杳,你看什么呢,赶紧跑啊,你等着被活埋啊。” 韩长暮催马奔出老远,突然惊喜的转身大喊:“快,快点,前头有间房舍,快。” 姚杳纵马赶了上去,漫漫黄沙中,果然有隐约的房舍。 三个人穿过黄沙,直奔房舍而去,走近了才看出来,那哪里是房舍,分明是半间破败的庙,连紧闭的木门都被黄沙掩埋了一半。 三人刚刚扒开沙堆,爬进庙里去的时候,沙暴袭来,再度把庙门掩盖住了。 外头黄沙漫天,阴沉的厉害,庙里也昏暗极了。 点燃马灯照了照,庙并不十分大,正中的的佛像倒了下来,被沙子掩埋了大半,只露出一点灰色的石头边缘。 韩长暮和姚杳二人又爬出去捡拾干柴,谢孟夏留在庙里,把漏风的地方仔细塞起来,免得漏一夜沙子进来,再把三个人给活埋了。 外头的风越刮越大,夹着尖利的哨声,黄沙遮天蔽日。 围着篝火,喝着鱼汤吃着胡麻饼,时不时的闲话几句。 这情景,姚杳越来越觉得眼熟,又想到墙根下露出一点点石头的佛像,越来越觉的不安。 可这不安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她却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睡觉。 姚杳呼的一声,叹了口气,听着外头呜呜不停的风声,睡着了。 韩长暮却突然睁开眼,看到窗外突然闪过几个高大的黑影,他心里一惊,又听到了一声声叫声,他松了口气,原来是几只跑到这里躲风沙的野骆驼。 刮了一夜的风,天亮之后,风渐渐停了下来,天空恢复了蔚蓝无际。 韩长暮只拉开了一道门缝,便惊呼了一声:“坏了。” 姚杳和谢孟夏正在收拾行装,听到声音,齐齐过来一看。 黄沙正源源不断的从门缝流淌进来。 原来刮了一夜的风,又被黄沙堵门了。 对于这种黄沙堵门的情况,三个人昨天已经经历过一遭了,还是有些经验的。 韩长暮顺着门缝望出去,还好还好,只是埋住了半截而已。 他猛地拉开门,黄沙如同波涛,哗啦一下子涌了进来。 三个人蹚着齐膝深的松软黄沙,艰难的慢慢往外爬。 刚爬出小庙,黄沙像是被剧烈的震动了一下,出现一个个漩涡,沙子沿着漩涡往下陷。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还没回过神来,就有蚂蚁从漩涡里爬了出来。 一只,两只,十只。 谢孟夏看的浑身发麻,骂了一句:“这什么玩意儿啊,蚂蚁这么大个儿。” 姚杳脑中灵光一闪。 这不就是前世看的那个电视剧里的场景吗。 她惊恐的惨叫一声:“沙漠行军蚁,快跑,跑啊。” 韩长暮没听过什么沙漠行军蚁,但他从古籍中看到过,莫贺延碛里有一种大蚂蚁,瞬间就能啃光一头骆驼。 愣了个神儿的功夫,沙土上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一团一团的,看得人汗毛倒竖。 远处那几只躲避风沙的野骆驼周围,也出现了数之不尽的蚂蚁,渐渐有这边的蚂蚁连成一片之势。 “跑啊。”韩长暮冲着谢孟夏大喊了一声,就去牵马狂奔。 谢孟夏眼睁睁的看着那几只野骆驼,飞快的被啃成了白骨,连叫都没叫出一声来。 他吓得腿软,跑的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身边的蚂蚁越来越多,铺天盖地的往他的身边聚拢,眼看着无路可逃了,他尖叫了一声:“啊,久朝啊,阿杳,我,我,快来救我啊。” 韩长暮和姚杳齐齐回头,吃了一惊。 这要是汉王被蚂蚁给啃死了,不定史书上怎么记一笔呢。 韩长暮转头就往回跑。 姚杳一把抓住他,急促的喘气:“公子,你去牵马,快去,我有办法救汉王。” 韩长暮没有多想,依言狂奔。 姚杳咬着牙,忍住满心恐惧寒颤,拿出背包里的竹筒点燃,往蚂蚁群里一扔。 白烟滚滚顿时弥散开来,还伴随着浓烈的辣椒味儿。 姚杳无尽了口鼻,冲过蚂蚁群,一把拽住谢孟夏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又多扔了两个点燃的竹筒出来开路。 她拽着谢孟夏狂奔,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低头一看,本来应该紧紧束起来的裤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破了,无数只大蚂蚁沿着革靴爬上来,爬到腿上,獠牙恶狠狠的嵌入到腿中。 蚂蚁群似乎闻到了血腥气,一群一群的往姚杳腿上蜂拥而去。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三十一回 中毒了 剧痛舐骨,姚杳腿一软,重重的把谢孟夏推出去,飞快的扔出几只点燃的竹筒,又燃起火把,往腿上一燎。 蚂蚁纷纷掉了下来。 她记得十分清楚,这种蚂蚁怕火。 死里逃生出来,顾不得料理腿上的上,翻身上马,一路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没有辨别方向,就这样茫然而疯狂的疾驰。 颠簸了半日,那令人心惊胆寒的蚂蚁再也看不见了,谢孟夏才长长的舒了口气,仍旧心惊肉跳的后怕不止:“太吓人了太吓人了,我堂堂汉王,要是被蚂蚁给啃了,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啊。” 韩长暮跑了这一路,他出了满身虚汗,牙关咬的极紧,连脸颊都僵硬了。 他缓过一口气,道:“咱们就在这歇一会吧,吃点东西再走。” 谢孟夏连连点头,却没有听到姚杳的声音,转头一看,马虽然停下了,但人却是滚落下来的,趴在地上连吐了几口血。 韩长暮大惊,忙冲过去扶起姚杳,连声低唤:“阿杳,阿杳。” 姚杳却是双目紧闭,满身虚汗,呼吸又短又急,怎么叫都没有了反应。 谢孟夏也慌了神,瞪着眼望着,却望不出个端倪,疑惑不解的问道:“久朝,阿杳这是怎么了。” 韩长暮紧紧蹙眉,切了个脉,微微摇头,撸起了姚杳的袖子看了看,低下头一眼就看见了伤痕累累,血迹已经半干了的腿,现在肿起老高,呈现出黑紫色来。 他惊诧的低呼一声:“殿下,阿杳被蚂蚁咬了吗?” 谢孟夏一脸茫然。 他早被那一窝一窝的蚂蚁吓得魂飞魄散了,只顾着逃命了,哪还记得这些啊。 韩长暮又细细切了个脉,微微摇头:“这蚂蚁竟然有毒,我倒是没想到。” 谢孟夏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几乎要落下泪来:“有毒,中毒了,久朝啊,阿杳不会是,不会是没救了吧。” 韩长暮瞪了谢孟夏一眼:“胡说什么呢。” 谢孟夏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是我胡说八道呢,阿杳福大命大,怎么会有事。”他顿了一顿:“久朝,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殿下,你去看看咱们还有多少水。” 谢孟夏忙走过去,仔细清点水囊,摇了摇头:“不多了,刚才只顾着逃命了,省着点用,也就只够一日的了。” 韩长暮抬头看天,一副巨大的舆图在脑中缓缓浮现,他辨别了下方向:“把所有的东西都集中到阿杳的那匹马上,你带着走,阿杳现在骑不了马了,我护着她,殿下,你看好行装。咱们快马加鞭,去金沙泉过夜。” 谢孟夏愣了下:“难道现在不应该是解毒吗?” 韩长暮淡淡道:“就在这啊,阿杳没中毒死,咱们就先渴成人干了。” 不说还好,一说谢孟夏就觉得口渴的厉害,他小口小口的抿了几口水,半点都不敢浪费了。 收拾好了东西,韩长暮翻身上马,把姚杳抱在怀中,就像从白马戍套逃出来时那样,绑在了一起。 二人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暮色四合里,干燥的空气中多了些湿润,谢孟夏狂喜:“久朝,是不是快到了,我觉得四周潮乎乎的。” 韩长暮试了试姚杳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滚烫,烧起高热,他心焦起来,其实去高昌国,是不会经过金沙泉的,他们到金沙泉取水休息,其实是绕了个远。 他转头大喝:“殿下,快点,阿杳不太好。” 谢孟夏大吃一惊,迎头赶了上来。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四周掉光了叶子的树木渐渐多了起来,可以看到月色映照下隐隐的水光。 两个人齐齐松了口气,终于到了。 谢孟夏忙着点燃篝火,煮起热汤。 韩长暮抱着姚杳坐在篝火旁,打湿了帕子敷在她的额头。 谢孟夏伸手试了试姚杳的脸颊,惊呼了一声:“哎哟老天啊,怎么这么烫,别再把这丫头给烧傻了啊。” 韩长暮没说话,拿了块新帕子,沾了水,慢慢的湿润姚杳的嘴唇。 她高热惊人,脸颊赤红,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了。 他想了想,跟谢孟夏道:“殿下,你守着阿杳,额头上的帕子不凉了,就换一块凉的,时不时的用水润一润她的嘴,我去找点药草回来。” “诶,你快点回来啊。”谢孟夏喊了一声,声音一低,喃喃道:“这么个鬼地方,能有什么药草。” 其实韩长暮心里也没底,这么个连芨芨草都长得艰难的地方,药草恐怕就更难了。 他没头苍蝇似得沿着泉水找了一圈,又在枯败的胡杨树林里翻找一通,空着两只手就回来了。 “没找到?”谢孟夏哭丧着脸:“我就知道这个鬼地方没有好东西。” 韩长暮也有几分丧气,想了想,拿了匕首出来,在姚杳腿上比划了一下。 谢孟夏一下子就按住韩长暮的腿:“你,久朝,你要断了阿杳的腿吗。” 韩长暮摇头:“先放一放毒血。” 姚杳的小腿已经粗肿的厉害了,黑紫色蔓延开来,隐隐有扩散到膝头上方之势。 韩长暮稳着手,在姚杳腿上划了个浅浅的刀口。 他用尽力气挤了挤,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他知道是自己手不够狠,伤口割的太浅了。 他拿起刀,连着比划了好几下,还是放下了。 “我来。”谢孟夏早看不下去了,劈手把刀拿过来,在刚才割开的地方,又深深补了一刀,黑紫色的血一滴一滴的漫出来,他戏谑笑道:“久朝,你怎么突然就心软了呢,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心软呢。” 韩长暮没说话,只是聚精会神的挤着毒血,放了一会儿血,流出来的血渐渐没有起初那么黑紫了,再多挤一些出来,血色就变得鲜红了。 只是腿上的肿并没有消退的意思。 韩长暮已经觉得十分满意了,在伤口上撒了些止血的药粉,并没有包扎,就这样晾着。 姚杳的额头仍旧烫的吓人,脸颊赤红,人也烧的迷迷糊糊的说起了胡话。 “别打我,别,别。” “义父,义父。” 韩长暮忙着抱紧了姚杳,低声轻唤:“阿杳,阿杳,醒醒,醒醒。” 人昏迷着,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谢孟夏急的团团转:“久朝,这样不行啊,迟早会把这丫头烧坏的,你们出来,就没带点什么药吗?” 韩长暮愣了一下,他的确是只带了刀伤药出来,可姚杳不一样,她身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保不齐就有合适的药材。 他叫上谢孟夏,把姚杳随身背着的背包拿过来,哗啦啦一倒,里头的东西滚了满地。 果然是应有尽有啊。 大多数都是二人没有见过的。 谢孟夏拿起这个,摸摸那个,啧了啧舌:“久朝啊,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历啊,怎么感觉像个宝藏呢。” 韩长暮也很震惊,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是京兆府的参军,别的,还真是不清楚。” 两个人在一堆东西里努力翻找,越翻越失望,这地上东西虽多,却偏偏没有一瓶药。 韩长暮转头看了看姚杳,想起之前她拿刀伤药出来,似乎都是从袖子里掏出来的。 她就像一只护崽子的老母鸡,总是把保命的东西贴身藏着。 他小心翼翼的在姚杳的衣袖中掏着,尽量控制住手,不去接触到她的手臂。 掏了半晌,掏了个寂寞。 谢孟夏蹙眉:“没有?这丫头带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连驱赶蚂蚁的东西都有,竟然会不带救命的药,这说不过去吧。” 韩长暮没说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动手解姚杳的腰带。 谢孟夏愣住了,忙按住韩长暮的手,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久朝,你这样不好吧,你看我,从来都不趁人之危的。” 韩长暮嘁了一声,白了谢孟夏一眼,把姚杳的腰带松开翻过来,只见腰带里藏了许多个小口袋,一个个精巧的扁瓷瓶就放在口袋里。 谢孟夏啧啧舌:“这可真是个奇人,系在腰上,她也不嫌硌得慌。” 韩长暮挨个打开闻了闻,最后拿起一瓶,跟谢孟夏道:“去倒点热水来。” 他只倒了一点点白中透黄的粉末出来,在水中搅匀,扶起姚杳,捏着她的脸颊,令她微微张开嘴,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把药给灌了进去。 谢孟夏手忙脚乱的给姚杳擦嘴,望着那其貌不扬的小瓶道:“那瓶里是什么,能有用吗?” “是羚羊角粉末,医书上有记载,此物可以平肝熄风,清肝明目,散血解毒,治疗高热惊厥,温毒发斑,痈肿疮毒很是有效。”韩长暮淡淡道,把各种各样的小瓶子放回口袋里,重新系好腰带,一切都很自然,就像从来都没有打开过一般。 听到有药可医,谢孟夏放松下来,这人一放松,就开始琢磨着有的没的了。 他看着韩长暮轻轻柔柔的动作,啧了啧舌:“久朝,你眼看着都三十了,再不迎娶世子妃,这全天下的人都要说你有毛病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三十二回 噩耗传来 韩长暮撩了下眼皮儿,嗤的一笑:“殿下,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阿杳又昏迷不醒,你就别装了,也不嫌累得慌。” 谢孟夏嘿嘿一笑,拨弄着火堆:“久朝啊,我也不想装,可是没法子啊。” 韩长暮笑了笑:“你找到她了?” 谢孟夏点头:“找到了,之前你传过来的信息果然是对的,我把她留在甘州城了。” 韩长暮偏着头:“你是想把她带回长安吗?” “那自然是。”谢孟夏不正经的啧啧舌:“那么个美人,放在外头摆明了就是让人惦记的,我可不放心,自然要带回去藏起来了。” 韩长暮心事重重的问道:“那你可问出什么来了?” 谢孟夏敛尽笑容,摇了摇头:“方家灭门之时,她刚出生不久,发卖到楼里的时候,也不过一两岁,能记得什么事?我旁敲侧击的问过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韩长暮怅然若失的一叹:“能活下来就是万幸,别的,你就先别问了,以后再说吧。” 谢孟夏啃着焦香的鱼肉,笑了:“你说咱们没能回到第五烽的消息,现在传回京城没有,久朝,你猜猜我那个心眼儿多的跟筛子一样的弟弟,在干嘛呢。” 韩长暮淡淡道:“能干嘛,之前他就琢磨着剪除你的羽翼,现在八成是要动手了,毕竟在他看来,咱们有很大的几率,已经葬身在了莫贺延碛中,此番,朝堂动荡是难免的了。” “那我那弟弟保坐做不住了。”谢孟夏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我快忍不住了,已经急不可耐的回去看他一通狠手之后,见到我像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韩长暮跟着笑了起来。 朝堂动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味的粉饰太平,最终积重难返。 长安城,光德坊。 冷临江忙了一整日,将兵部的案子正式移交给了大理寺,无事一身轻,天刚擦黑,他就收拾好了东西,走出了衙署大门。 刚走出去,身后就传来喊声:“少尹大人,少尹大人。” 冷临江回头,见是何登楼匆匆忙忙的追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笺。 他微微蹙眉:“怎么了,哪来的信。” 何登楼道:“第五烽,八百里加急。” 冷临江心里打了个突,小心刮去封口的火漆蜡印,拿出一指宽的字条,匆匆一看,就变了脸色,手直打颤:“坏了,出事了。” 何登楼正想凑过来看一眼,冷临江忙把字条收好,凝重的瞥他一眼:“看什么,密信,是你能看的吗?” 何登楼很少见到冷临江这副严肃的模样,心道不妙,忙赔了个笑脸儿:“这不是,好奇嘛。” 冷临江没心思跟何登楼多说,转头就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大理寺的议事厅中,京兆府尹刘景泓和大理寺卿侯显正坐着饮茶,把兵部那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大理寺,刘景泓十分高兴,抓着侯显的好茶喝个没完。 侯显就没这么高兴了,心里揣着一团火,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刘景泓的话。 侯显正想着怎么开口把刘景泓轰出去,就看到霍寒山沉着脸,拿着一封信笺,急匆匆的走进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侯显喝了口茶,问道。 霍寒山抖着嘴唇道:“府卿大人,出事了,第五烽八百里加急,汉王殿下被狼叼走了,韩少使和姚参军前去搭救,一起在莫贺延碛中失踪了,至今未归,已经有七日了。” “什么。”侯显扑哧一下,茶水喷了满地,呛得咳嗽的泪涕横流:“你,你,炎德,你再说一遍。” 霍寒山深深抽了一口气:“汉王殿下被狼叼走,韩少使和姚参军带了六名戍军进入莫贺延碛搭救,已经七日了,至今未归。” 一字一句震耳发聩。 刘景泓和侯显终于听清楚了,他们没有听错,汉王三人的确陷在了莫贺延碛中,音讯全无了。 刘景泓惊恐异常,抖着手,茶水撒了满食案:“完了,完了,要,要出大乱子了。” 冷临江拿着密信进宫的时候,圣人也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屏退了左右,孤身一人呆若木鸡的坐着,似乎一夜之间,就老了几岁。 一个是他最钟爱的儿子,一个是他最倚重的近臣,更何况中间还有这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关系,知道这消息时,他如同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至于那个姓姚的参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那就是个炮灰。 转头见到冷临江悲戚的行礼,他再忍不住了,眼眶通红,落了泪。 冷临江唯一一次见到圣人落泪,就是在父母的葬礼上。 他的母亲是圣人亲妹,圣人原本无需亲至,可出殡之时,圣人却还是来了,屏退了左右,只无声的搂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但松开时,他才发现他的肩头洇湿了一大片。 他疾步膝行过去,磕了个头,勉力平静道:“陛下,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圣人出人意料的握住了冷临江的手,一语未发,却是一声长叹:“云归啊,我,对不起昭文啊。” 昭文正是谢孟夏的生母,圣人的元后。 圣人这样称呼元后的小字,心里的痛苦和愧疚,不言而喻。 冷临江反手紧紧攥住圣人的手,他惊觉当年护住他疼爱他的舅舅,竟也渐渐老了。 他颤声道:“陛下,臣请命前往莫贺延碛寻找汉王殿下。” 圣人颤抖了一下,诧异道:“云归,你。” 冷临江头一次这样凝重肃然:“陛下,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少尹,素有纨绔之名,出京也是寻常,不会有人注意到,更不会有人将臣的离京和汉王殿下的失踪联系在一起的,臣去寻找汉王殿下,是最合适不过的。” 圣人早有意安排人出京寻找,一直都在思量人选,但他从未想过冷临江。 这是他唯一的外甥,他舍不得。 刚才秦王谢晦明也来过了,也请命前往莫贺延碛寻找兄长,他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闪了闪,始终下不了决心。 冷临江压低了声音道:“舅舅,外甥一定会将兄长平平安安的带回来的。” 圣人的心狠狠震动了一下。 在这件事情中,冷临江的确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选,换句话说,是他唯一信任,可以托付的人选。 他哽了一下,严肃道:“云归,舅舅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舅舅,你和孟夏,都要平平安安的回来。” 冷临江重重点头,只差立个军令状了,笃定道:“陛下,臣定不辱命。” 定下了此事,圣人吩咐人,把北衙禁军大将军柳晟升给传进宫中。 柳晟升显然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他还算平静。 别人的本事他不清楚,但他一手教出来的姚杳,他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只要没有拖后腿的,她想活着走出莫贺延碛,并不难。 但难就难在,汉王是个拖后腿的。 他转念又想,有韩长暮这个韩王世子在,两个人,总能护住一个拖后腿的吧。 他稳稳当当的行了个礼,躬身而立。 圣人轻咳了一声,缓慢道:“晟升,汉王和韩少使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柳晟升行礼道:“臣已经知道了。” 圣人点头,言简意赅道:“现在,云归要亲自去莫贺延碛寻找汉王,你从北衙禁军中挑一队精兵出来,跟他同往。” 柳晟升丝毫没有诧异,也没有半点打探深究的意思,平静淡然的行礼道:“臣遵旨,今日便挑选三十人,随时可以出发。” 圣人点头,挥了挥手,命他退下了。 他跟柳晟升君臣数十年,一起走过那些峥嵘岁月,刀山火海里走出来的,他二人并不是寻常的君臣,情意也非比寻常。 有些话,不必说的那样直白,就足够彼此心领神会。 圣人又抓着冷临江,细细叮咛了许多事情,才放他回去准备,尽快出发。 走出了两仪门,柳晟升便赶了过来,跟冷临江行礼道:“冷少尹,人选臣已经挑选好了,随时可以出发了。” 冷临江惊诧于柳晟升的迅速,点了点头:“多谢大将军,我回府收拾一下,劳烦大将军吩咐诸位禁军,明日巳正,着便装,开远门出发。” 柳晟升凝重点头,突然深施一礼,吓了冷临江一跳:“冷少尹,臣有事相求。” 冷临江微微蹙眉:“大将军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柳晟升凝神片刻,还是低声道:“冷少尹,失踪之人里,有个叫姚杳的,还请少尹格外注意,一定护她周全。” 冷临江愣了一下,他知道姚杳出身掖庭,又在北衙禁军待过一阵子,但他没料到柳晟升竟对姚杳这么在意。 不过这件事情,他不会推辞,他之所以跟圣人提出来要去寻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不能相信,机敏过人的姚杳,会死在莫贺延碛中。 他沉沉点头,言语笃定,令人心安:“阿杳也是我京兆府的参军,与我的情意也非比寻常,我自然会尽全力护她周全,还请大将军放心。”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三十三回 黄鼠狼来了 说是八百里加急的密信,可这密信却像如孔不入的蚊蝇,转瞬就传遍了大半个朝堂。 有人招呼了亲信,暗自琢磨。 有人呼朋唤友,坐下来仔细商量。 更有人四处打探,想问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有人死了,就有人活的更好。 有人被打下去了,就有人上位走得更远。 朝堂动荡,这可是出头的大好时机,选对了路,靠对了人,从此仕途顺畅,平步青云,不是梦。 谢晦明捻着手里的字条,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深浅来。 王府的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看着秦王的脸色,心里忐忑不安,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面容寻常的婢女疾步走过来,弯下身子对谢晦明附耳几句。 谢晦明双眼一眯:“你是说圣人派了冷临江去找人,还命柳晟升从北衙禁军里挑了三十名禁军,一路同往。” 婢女应声称是:“现如今,冷临江已经出宫了,禁军也已经挑好了。” 谢晦明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他之前进过宫,也跟圣人毛遂自荐了一番,要去莫贺延碛寻找汉王,但圣人不置可否的轻轻略过了,并没有给个准话。 可谁想圣人转个脸,就把这件事情交给了冷临江那个纨绔子。 他有些不明白圣人的用意了。 是忌惮他了,对他不放心。 还是有意让他趁这个机会多多参与朝政,另有重用? 他心下一沉。 若是想要重用他,在他请命之时,圣人就会明明白白的拒绝他了,而不是语焉不详,不置可否了。 圣人分明是在试探他,看他面对这样的情形,究竟是会一如往昔的泰然自若,还是亟不可待的落井下石。 他冷哼了一声。 就算他做的再好,圣人还是偏心那个草包。 他的声音阴郁了几分,缓慢道:“北衙禁军里,有咱们的人吗?” 婢女艰难的摇了摇头。 谢晦明深深吸了口气,言语中没有太多的恼羞成怒:“这个柳晟升,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令人发指,本王迟早要收拾了他。” 他静了片刻,又问:“冷临江府上不是有咱们的人吗?可传了消息出来。” 婢女又是摇头:“没有,冷临江回府后,就忙着收拾东西,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说,也没有安排随行之人,像是要孤身前往的样子。” 谢晦明嗤的一笑,满脸都是不以为意的嘲讽:“我这个表弟,还真是不一般呢,素来养的金贵,竟然还敢孤身踏足莫贺延碛那个绝地。” 婢女沉声问道:“殿下,要不要婢子安排人跟着冷临江。” 谢晦明没有表态,说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甘州有什么动静吗?” 婢女道:“兰溪还在汉王买下的那座府里,但是自从汉王走了之后,府中已经快被人搬空了,也没人管束,管家也不知去向了。” 谢晦明愣了一下:“那他买的那些胡姬呢?” 婢女叹息了一声:“大部分都被汉王折磨死了,尸首扔去了乱坟岗,兰溪还去看过了,都被啃得不成样子了,剩下几个还活着的,汉王一走,府里松懈下来,就都卷着银子跑了。” 谢孟夏紧紧蹙眉,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着不同寻常的蹊跷,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难道汉王千里迢迢的跑去河西一带,真的就只是为了买几个胡姬折磨折磨,跑去第五烽,也只是为了感受一下大漠风光,狩个猎什么的? 那他还真是荒淫无度的到家了。 谢孟夏摇摇头:“没事了,你先退下吧,对了,冷临江什么时候出发。” 婢女微微欠身:“明日巳正,开远门。” 谢孟夏挥了挥手,沉着脸,没有再说话了。 敦煌城黑得早,还没到用暮食的时候,天就已经黑透了。 寒风彻骨的呜呜吹个不停。 沐春得到了个惊天的消息,急匆匆的就往甜水巷赶去。 他推门而入,就看见婆娑失神的坐在炕上垂泪。 他忙走过去,紧紧攥住婆娑的手,低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婆娑点头,哽咽道:“今日万亨叫奴过府,已经跟奴说过这件事了,并且吩咐奴,把这件事情告诉爷,说是,说是这件事必定另有内幕,幕后之人未明,让爷谨慎行事。” 沐春狠厉的冷笑一声,这昭然若揭的威胁,听着还真是不顺耳呢。 婆娑反手握住沐春的手,哽咽道:“爷,少使,少使真的,真的出事了吗?” 沐春劝慰道:“婆娑,你家少使的本事,你应该最清楚,区区一个莫贺延碛,他怎么可能折在里头,不过消息不容易传出来,有人趁着这个时机搅乱人心,借机牟利罢了。” 婆娑的心定了几分,她虽然是韩长暮的下属,内卫司的暗桩,但跟韩长暮接触并不十分多,不过,对他的本事也是有所耳闻的。 沐春继续道:“婆娑,你明日再去一趟万府,探一探万亨的口风,看看他们在这件事情中,究竟参与了多少,并把我的犹豫为难,透漏给他们。” 婆娑点点头,弯唇一笑:“奴知道怎么说,爷放心。” 沐春揽着婆娑的纤腰,继续劝慰:“你放心罢,我虽然和第五烽的戍官徐翔理交往不多,但是他这个人素来中正实诚,从来不做那些蝇营狗苟的鬼祟之事,是个靠得住的人,有他在,韩少使和汉王,不会有事的。” 婆娑的心更定了几分,点点头:“有爷这句话,奴就放心了,奴伺候爷沐浴就寝吧。” 沐春笑了:“婆娑,等韩少使平安归来,我就去求他,给你个自由身,我们就把婚事办了。” 婆娑愣了一下,心里忐忑而沉重。 她是胡人,年幼时被杨幼梓救下,培养成了暗桩,她素来清楚暗桩的宿命,多半都是横死。 自由身,她连想都没敢想过。 沐春看着婆娑浅色的瞳仁,微笑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婆娑眨了眨眼,似乎有泪汹涌欲出,她忍了又忍:“爷可知道,一日为暗桩,终身为暗桩。” 沐春笑了:“事无绝对,我想,韩少使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之人,我若帮他解决了饷银一案,他应该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 婆娑慢慢靠了过去,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天气晴好,细碎的寒风瑟瑟,吹过在开远门等待过检的商队旅人。 冷临江身穿一身胡服,骑着骏马,往前前后后审视了一番。 柳晟升挑出来的三十名禁军,真正的手段本事如何,他并不清楚,但是眼下看起来,他却是十分满意的。 这三十人混迹于准备出城的众多商队旅人中。 有的扮苦行僧,有的扮算命先生,有的是郎中,有的是书生,真的是装的似模似样,没露半分不妥。 他暗自点头,旁边突然多了一抹暗影,转头一看,他尴尬的笑了笑。 “表弟这是要出城?”谢晦明在冷临江身边勒马而立,温然如玉的笑道。 冷临江知道自己前往莫贺延碛之事瞒不住,但是他没想到竟然传的这么快,连秦王都知道了。 他坦然一笑:“是啊,我要去莫贺延碛一趟,不论是死是活,我都要把他们带回来。” 谢晦明神色平静的点点头,出人意料的没有说话。 前头突然一阵喧哗,开远门缓缓的打开了。 冷临江冲着谢晦明行了个礼,就往前走去。 没想到谢晦明却跟了上来,一同出了城。 冷临江疑惑不解的问道:“秦王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谢晦明温和笑道:“表弟是去救本王兄长,本王理应相送。” 冷临江摸不透秦王的意思,又不好直接生硬的拒绝,只好任由他一路跟了下来。 远远的送出十里外,谢晦明在长亭外停了下来,挥了挥手。 身后随从便催马赶了过来,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交给他。 他掂了掂,递给了冷临江:“表弟,此行山高路远,路途艰险,这包袱里有大额的银票和散碎银子,常用的药材,换洗衣物,还有。”他凑近了冷临江,压低了声音道:“一份莫贺延碛的舆图,和军器监新做的夹弩。” 冷临江彻彻底底的愣住了。 他看着秦王这做派,怎么有一种黄鼠狼来偷鸡的错觉。 他不傻,他再如何的不问朝政,不理争斗,也看得出秦王和汉王素来不睦,彼此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想来也是,草包当了太子,贤能只能俯首称臣,换做是谁,也会意难平。 若说这世上,谁最想要了汉王的命,那就非秦王莫属了。 那他今日演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回洗白自己,恐怕也来不及了吧。 冷临江的心里转过八十个念头,蓦然一笑。 管他呢,有人上门送银子给他花,这是好事儿啊。 他接过包袱,咧嘴一笑:“秦王殿下的好意,臣却之不恭,在此谢过了。” 谢晦明亦是笑道:“如此,本王就送到这里了,此行,就有劳表弟了,表弟一定要保重自身,平安归来。” 冷临江遥遥行礼:“一定。”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三十四回 追杀 又走出去了十里,远远的,长亭上就跑下来了一个人,扑到冷临江的面前,哭兮兮道:“少尹啊,您一定要把姚老大活着带回来啊。” 冷临江这回是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看清楚了来人后,他瞪着眼吼道:“何登楼,你小子是打算吓死老子,然后继承老子那一屋子的美婢吗?” 何登楼一抹眼泪,继续哭道:“少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说笑,我跟您说啊,你要是没把姚老大带回来,您也别回来了。” 冷临江哭笑不得,重重给了何登楼一个暴栗:“阿杳的本事,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何登楼转瞬收了泪,咧嘴一笑:“说的也是,少尹放心去吧,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救谁呢。” “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冷临江抬手就要抽过去。 何登楼飞快的一躲,把个包袱扔到冷临江怀中,沉甸甸的险些将他坠到马下。 他又扯着嗓子吼起来:“你个小兔崽子,这里头都装了点啥,这么沉,你是要累死我吗?” 何登楼撇撇嘴:“有银子,药,衣裳,还有姚老大喜欢吃的各种酥。” “......”冷临江彻底被何登楼打败了。 狂风卷着沙尘,袭击过后的赤崖驿,到处都布满了呛人的灰尘。 孟岁隔几人在赤崖驿的酒肆中等了五日,第六日一早,红彤彤的太阳升了起来,风沙过后,冷是冷的逼人,但天气却十分的晴朗。 顾辰从外头回来,带进一身逼人的寒意,往热乎乎的炕上一钻,热气一熏,寒意渐消,才抬头问孟岁隔:“这都五天了,公子他们还没有来,咱们不能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王显翻着炭盆里的山芋,闷闷道:“线索一直指向了高昌国,咱们若是就此返回第五烽,那之前走的路,不就白走了吗?” 孟岁隔想了想,望着窗外风沙渐小,凝神道:“那,不如我们直接去高昌国吧。” 顾辰一拍大腿,笑呵呵道:“这个主意好,咱们就去高昌国。”他拿手肘捅了捅陈珪:“老陈,你怎么说。” 陈珪的脸早就已经痊愈了,可依旧精神恹恹,他并不十分想去高昌国,腿上搭着条毡毯,缩在热乎乎的炕上,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去高昌国,要翻过贪汗山,这时节滴水成冰的,咱们几个,过得去吗?” 几个人只顾着商量去高昌国,却忘了横亘在路上贪汗山了。 这山高且陡峭,炎炎夏日里积雪不化,如今这时节,一日一场大雪,雪厚的地方,几乎可以没过膝头了,连马都骑不了,只能靠着两条腿,艰难的走出去。 顾辰想了想,拍了下大腿:“那就把马留在山口,咱们多带些御寒的衣物,翻山过去,贪汗山不大,凭咱们的腿脚,顶多两三日就翻过去了。” 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就是啊,区区一座积雪覆盖的贪汗山罢了,难不成还真的怕了吗? 见别人都没有意见了,陈珪也没话说了,只是叹了口气,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膝头。 这老寒腿哟,又要受罪了。 沿着干涸的河流上游走去,一整日下来,满目都是枯槁的胡杨树林和冻得硬邦邦的河床。 三人两马,晃晃悠悠的从胡杨林中走出来,眼前是枯黄无垠的草场,极目处是山峦叠嶂,雪峰绵延。 二人都是胡须邋遢,满脸沧桑,尽是疲惫之色。 谢孟夏长长的舒了口气,声音中带了从前没有的沧桑:“哎哟,可算是走出来了,太不容易了。”他微微一顿,望向韩长暮:“久朝,咱们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韩长暮低头看了看怀中昏睡不醒的姚杳,点头道:“也好,歇一歇吧。” 两个人找了个平整的地方下马。 这些日子,谢孟夏已经把捡柴烧火煮汤都做的很顺手了。 他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铺好了毡毯。 韩长暮安置好姚杳,又放了一回血。 谢孟夏转头看了看,疑惑道:“久朝,昨日阿杳明明已经醒过来了,虽然精神还不太好,不怎么说话,但好歹能吃能喝了,我还以为她这就好了呢,怎么今日又昏睡过去了。” 韩长暮的双眼一动不动望着,姚杳缩在睡袋中,脸色白的吓人,连嘴唇都是一派乌青的。 她的高热,始终没有完全退下去,总是退了又烧,烧了又退,反反复复没有休止。 她受了伤的那条腿,虽然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但肿胀始终未消,无论怎样挤血,都是鲜红的,并没有半点中毒的迹象了。 只是短短几日的功夫,睡袋里的那个人已经迅速的瘦了下去,薄薄的皮肤下面,青筋浮现了出来,骨骼突出,摸着都硌手。 他摇了摇头:“我切脉时,能察觉到阿杳气息紊乱,大部分的毒血都被及时排出来了,但是还是有一丝毒血进入阿杳的血脉中,在她的身体里乱窜,她才会一直昏昏沉沉的。” “那,那怎么办,阿杳该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了吧。”谢孟夏发起愁来。 韩长暮偏着头,笃定的笑了笑:“怎么会,等进了高昌,我就去找药。”他转头望着身边的人,喃喃自语像是在安自己的心:“阿杳不会有事的。” 谢孟夏极目望向暮色中的皑皑雪山,微微蹙眉:“久朝,咱们这一路,前前后后的,遭了总有五六次偷袭了吧。” 韩长暮点头,拿细白棉布重新包裹住肩上的伤:“不算多,后面这一路,说不行还会更多。” “你说,这些人,跟我那个二弟,有没有关系。”谢孟夏食不知味的吃了点胡麻饼,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问道。 他打心眼里不希望秦王涉身其中。 毕竟他们是亲兄弟。 韩长暮低头静了片刻,道:“看着不像,虽然他一直忌惮你,但还不至于做出勾结突厥人,来追杀你这样的叛国之事。” 谢孟夏嘿嘿笑了一声:“也是,其实相比起来,他的确比我更适合那个位子。” 韩长暮愣了一下,在谢孟夏脸上巡弋片刻,见他的神情不似作假,笑了笑:“那也未必。” 谢孟夏嘿嘿一笑,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他们这一路上,接连遇到了五六拨的追杀,都是突厥人的打扮,用的都是取人性命的狠招。 幸而两个人都有功夫傍身,虽然受了些伤,也折了一匹马,但这样一路打一路逃的,总算还是逃出了莫贺延碛。 谢孟夏也收拾好了自己身上的伤,已经在结痂了,夜色沉沉中,那雪山连绵,银光满目,他啧了啧舌:“久朝,都说这个时节的贪汗山积雪厚重,能把人给活埋了,是真的吗?” 韩长暮点点头:“积雪厚自然是真的,最厚的地方,足以没过膝头,若是在山里打斗,引出大的动静出来,震动积雪,引发雪崩,把人活埋了也不是意外之事。 谢孟夏神情凝重:“那还真的要多加小心着些了。” 韩长暮拍了拍谢孟夏的肩头,淡淡一笑:“你一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次日一早,二人收拾好行装,纵马疾驰,向着贪汗山赶去。 行了足足一日的功夫,才看到了横亘在眼前的远山,山势巍峨,积雪银白。 暮色中,苍穹上有云翳聚拢,细碎而凌厉的风,在山间盘旋。 韩长暮仰头望天,声音沉了沉:“要下雨了,咱们赶紧进山,找个地方躲一下。” 刚刚走进山里,四周突然就昏暗了下来,雨点毫无征兆的往下落,打的枯枝劈啪作响。 雨势来的又急又密,被风卷着,噼里啪啦的砸在身上,冷的逼人,不过顷刻间的功夫,三个人浑身都湿淋淋的了,看着颇为狼狈不堪。 谢孟夏忙从包袱里翻出了姚杳做的不透水的衣裳,递给韩长暮一件,自己披了一件。 韩长暮没有犹豫的把衣裳搭在姚杳身上了。 山脚下的积雪只是薄薄的一层,并没有那么厚,两个人催马前行,走的还算是顺畅。 越往上走,积雪越厚,风急雨大,不透水的衣裳被风吹的飘了起来,什么雨水也挡不住了。 马蹄子踩在积雪中,一阵阵的打滑,走起来格外的艰难。 两个人艰难的在山间走了半晌,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雨下个没完没了,雨雾缠缠绵绵,三个人都浑身湿透,泛着水光。 韩长暮就着马灯的亮光,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个黑洞洞的石洞。 他勒马而立,燃了个火把,使劲扔进石洞中。 只听到噗通一声,火把在石洞中滚了几下,又燃烧了片刻,才熄灭了。 石洞里并没有别的动静出现,仍旧深幽而平静,看来是个安全的去处。 他冲着谢孟夏点头:“没事,走罢,咱们今夜就歇在那里吧。” 谢孟夏抹了满脸的水,冷的牙关直打颤:“赶,赶紧,去,去吧,冻死,我了。” 两个人催马过去,把马匹拴在石洞旁的林子里,做了个小小的伪装。 谢孟夏找了一根趁手的枯枝,站在石洞外一阵敲敲打打。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三十五回 谁来了 韩长暮看着,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这是被那一窝蚂蚁咬出了后遗症了。 谢孟夏转头低吼了一声:“别笑,再把狼招来。” 敲了半晌,见那石洞里的确没有别的东西,谢孟夏才放心大胆的走进去,一手拎着马灯,大手一挥,颇有几分胆气:“走,咱们进去。” 韩长暮挑眉,抿嘴一笑,抱着姚杳跟了过去。 外头是瓢泼大雨,湿气极重,而石洞里头却很干燥。 谢孟夏把马灯小心翼翼的搁在地上,发自内心的赞叹一声:“你还别说,阿杳的手是真巧,这灯做的着实不错。” 韩长暮安顿好了姚杳,转头道:“我去附近捡些干柴。” 他动作很利落,来去匆匆,不多时就抱着一捆干柴进来,用来挡雨的衣裳盖在柴火上,他浑身湿透,眼睛眉毛上都挂着寒冷的水珠,干柴却半点没湿。 笼了一堆火,让火势慢慢烧的极旺。 两个人又换了干燥的衣裳,凑着火堆烤手,才算慢慢的缓了过来。 韩长暮拿着干净的帕子,慢慢擦拭着姚杳瘦成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或许是冷的太狠了,她的嘴唇青的难看,脸上冷冰冰的,没有半点鲜活气。 谢孟夏摸了摸姚杳湿透了的发髻和衣裳,为难道:“久朝,阿杳的衣裳都湿透了,山里风又大,这么一吹,很容易寒气侵骨,她又病着,这么一冻,可别病上加病了。” 韩长暮愣了一下:“那你说怎么办。” 谢孟夏有点犹豫,觉得那话说出来太坑韩长暮,他不顾刚刚烤好的胡麻饼烫嘴,狠狠的咬了一口,烫的嘴唇直哆嗦,忍着哆嗦道:“你给阿杳换身儿干的啊。” 韩长暮撩了下眼皮儿:“你怎么不去换。” 谢孟夏嘿嘿一笑:“你说的,我去换,你可别后悔。” 寒风裹挟着雨丝涌进石洞,压倒火苗,剧烈忽闪摇曳。 谢孟夏刚要起身,韩长暮忙喊道:“诶,你过来,找东西挡着洞口,别让风雨吹进来,我去换。” 谢孟夏挑眉,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韩长暮深深吸了口气,拘谨地走过去,看着气息微弱起伏的姚杳,定了半晌神儿。 他翻出一身胡服放在一旁,又拿睡袋盖在姚杳的身上,然后手伸进睡袋下面,尽量轻柔而不触碰她的身体,快速的褪了一身脏兮兮的胡服。 他的脸已经通红,呼吸也因紧张过度而变得急促凌乱。 他摩挲着把干燥衣裳胡乱套到姚杳身上系好,也没看究竟穿没穿整齐,就把她整个人塞进了睡袋中。 做完了这件事,他的心就像漏了一拍,满脑子都是那日在平康坊醒来时,姚杳睡在他身边的模样。 他心如擂鼓,坐在火堆旁半晌,都不能平静。 谢孟夏看着韩长暮的模样,笑不可支的拍着大腿:“久朝,你脸红了啊,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啊。” 韩长暮斜了谢孟夏一眼,忙伸手拍了拍滚烫的脸,让自己平静下来。 谢孟夏神秘兮兮的靠过去,低声道:“久朝,你难道就每个通房侍妾之类的吗。”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韩长暮一眼,戏谑一笑:“表弟,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韩长暮哽了一下,抬脚就踹。 谢孟夏忙躲开了,笑的赫赫嗤嗤的。 他的目光闪烁了几下,话中有话的笑道:“说起来,阿杳真是个好姑娘呢。” 韩长暮的目光渐渐深了,难得的拿过酒囊,猛灌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外头的雨渐渐听了下来,山间万籁俱寂,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清冽的气息窜进石洞。 两个人都举着湿淋淋的衣裳,慢慢烘烤。 雨虽然停了,但今夜却无月无星,天阴沉的厉害,云翳深重,密布苍穹。 韩长暮微微蹙眉,叹了口气:“怕是要下雪了。” 谢孟夏丝毫没有韩长暮的危机感,他不操心的摆摆手:“下就下,咱们有吃有喝的,还怕下雪吗,大不了就在这多待几日,等雪停了再走。” 韩长暮没说话,靠着石壁,守着篝火,慢慢喝酒,时不时的和谢孟夏闲聊两句。 夜色渐深,谢孟夏又累又困,那酒后劲十足,他酒意上头,裹紧了毡毯睡袋,睡得昏天暗地,呼噜声极沉。 后半夜,姚杳又起了高热,烧的脸颊通红,嘴唇干涸,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韩长暮一边给姚杳降温,一边趴在她的唇边听着,只听到她反反复复的念叨着义父两个字,别的却听不出来了。 韩长暮有些疑惑,义父是谁,为什么姚杳在病中,却反复提及。 外头果然韩长暮所料,窸窸窣窣的下起雪来。 起初只是一些纷纷扬扬的雪粒子,并不大,也不密集,落在地上簌簌响着。 后来雪势越来越大,雪花在风中飞旋,白茫茫的一片,石洞外的积雪转瞬便厚了起来。 风卷着如织如羽的雪花,直往石洞里扑。 幸好谢孟夏早早的搬了极快石头过来,把石洞入口给垒了起来,只最上头留下了个两拳宽的缝隙。 虽然挡住了风雪,但石洞里还是陡然冷了下来。 韩长暮已经冻得脸颊发木,双手冰冷。 他狠狠搓了搓手,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 姚杳无意识的哼了一声。 韩长暮忙凑过去低声喊道:“阿杳,阿杳,醒醒,醒醒。” 这一声声的轻唤,姚杳竟然真的睁开了双眼,只是目光有些呆滞,望着韩长暮,张了张干涸的嘴,嘴裂开口子,血珠子漫了出来。 韩长暮忙拿过热水,搁在姚杳唇边,轻声细语的问道:“喝不喝水?” 姚杳的意识终于清醒了几分,就着韩长暮的手喝了几口水,心里更加清楚了。 她被蚂蚁咬了,然后就晕倒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应该是中毒了。 她用力抬了抬眼皮儿,嗓子已经沙哑了,说起话来滋啦滋啦的:“公子,这是,哪?” 韩长暮低声道:“贪汗山,翻过去就是高昌国了。” 姚杳觉得浑身滚烫,烧的难受,她挪动了下身子,发现有些不对劲。 衣裳怎么松了,谁帮她换了衣裳。 她神情复杂的艰难开口:“公子,我,的衣裳,是,怎么,回事。” 韩长暮慌乱了一下,很快镇定道:“那个,下雨了,都淋湿了,我,我刚刚,帮你换的。”他转瞬又急切道:“我,我是闭着眼睛,我保证,保证什么都没看到。” 姚杳彻底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低低道:“公子,有饭吗,我饿了。” “有,有。”见姚杳没有追究这件事,韩长暮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了,忙把她扶起来,殷勤的把胡麻饼掰开泡在汤里,一口口喂给她。 石洞外寒风呼啸,大雪纷纷扬扬,如同扯絮般落下。 姚杳喝了几口汤,便摇了摇头,望向外头:“公子,下雪了。” 韩长暮点点头:“没事,咱们的东西足够了,等雪停了再走。” 只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便耗尽了姚杳全部的力气,她靠在石壁上,眼睛缓缓闭着,慢慢往下滑。 韩长暮赶紧扶住姚杳,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想了想,他靠着石壁,把姚杳搂进怀中,又用毡毯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漆黑而温暖的空间。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姚杳微微潮湿的发间,缓缓松了口气。 石洞里静谧一片,只有谢孟夏一声接一声的呼噜声。 韩长暮挑眉,嗤的一笑:“醒了,别装了,再把自己憋坏了。” 谢孟夏赫赫嗤嗤的笑了起来:“久朝啊,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还有这样怜香惜玉的时候啊。” 韩长暮有点不敢看谢孟夏的眼睛,低下头去看怀中睡得沉静安稳的那个人,言不由衷道:“我是怕她冻死了,回去不好交代。” 谢孟夏似笑非笑的瞥了韩长暮一眼,摇着头啧啧一笑:“你这就是鸭子煮了七十二滚,就剩嘴硬了。” 韩长暮听着怀中浅浅的呼吸,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没做解释的笑了笑:“你还不睡?那你守着篝火,我睡了。” 谢孟夏的好奇心被吊起老高,可始作俑者却一句都不肯多说,反倒要去睡觉。 这可怎么忍得了。 他凑过去,不依不饶的逼着韩长暮:“不行,你不能睡,你得跟我说清楚。” 韩长暮睁开眼睛,无奈的笑了:“说清楚什么啊。” 谢孟夏叹了口气,脸上是一片赤诚的神情:“要我说呢,她也不是不好,但是就是家世差了点,做正妃你就别想了,侧妃都够呛,侍妾恐怕她也不干,这可麻烦了。” 韩长暮笑的更加无奈了:“表哥,你这都想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没影的事儿,你别胡说了,赶紧睡吧。” 谢孟夏又叹了口气,躺下了。 韩长暮微阖双眼,明亮的火光,始终在眼前跳跃。 他刚刚打了个盹,就突然睁开了眼睛,耳廓动了动,听到石洞外传来迅疾而踉跄的沙沙声。 不是雪花落地的声音。 外头那无休无止的大雪,早在半个时辰前停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三十六回 再见李玉山 韩长暮双眼一眯。 是脚步声,听起来来的人还不少。 韩长暮迅速扑灭篝火, 吹熄马灯,冲着已经醒过来的谢孟夏使了个眼色。 谢孟夏在垒洞口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先在最外头胡乱摞了几堆枯枝,挡住了整个洞口,才在里头又用石块垒了起来,也是没有章法的摞起来,刻意掩饰了人为的痕迹。 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清脆的缭绕在寂静山间。 韩长暮极快的在洞口旁架起了夹弩,箭尖闪着寒光,正对外头。 寒夜中响起个姑娘的秀秀气气的声音:“快点快点,跟上,进了山就好了。” 伴随着声音跑过来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络腮胡上挂满了雪,将化未化,脚步结结实实的砸在雪地里。 韩长暮双眸一缩,竟然是他。 这有一把姑娘嗓子的汉子,除了李玉山,就再没别人了。 他神情渐渐凝重,一眼不错的望着外头。 李玉山的身后,跟了一队驼马队,只是人数上少了一些,但是货物却丝毫没有减少,连驮马蹄子都深深的陷进了积雪里。 这些人跑的匆忙慌张,像是后头有不少追兵,顷刻间打破了寂静的山林。 李玉山这一行人跑过石洞,果然没有留意到被隐藏起来的洞口,一路往山腰的方向跑去了。 在他们身后,响起声声渗人的嚎叫。 韩长暮愣住了,把李玉山一行人吓得慌不择路,玩命逃跑的,竟然是一群灰狼。 无数双绿幽幽的光点在寒夜中闪动,只看上一眼,都会不寒而栗。 头狼看起来格外眼熟,体型比别的灰狼要大上许多,一双绿莹莹的狼眼,看起来格外的通人性。 而后头如洪流般的狼群中,则始终护着两只瘦弱的小狼。 跑过石洞时,头狼停了一下,绿莹莹的狼眼死死盯着杂乱的枯枝。 韩长暮弓拉满弦,箭尖轻颤,抿了下薄唇。 头狼只是转头看了一眼,仰天嚎叫一声,身躯弓起,飞快的往山腰窜了过去。 素白的积雪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爪印,整齐有序,丝毫不觉凌乱。 直到最后一头灰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韩长暮才深深吁了一口气,收起了夹弩。 谢孟夏也来了个大喘气,拍着心口后怕不已:“怎么这么多狼,久朝,是不是上次咱们遇上的那个狼群。” 韩长暮点点头:“看着挺像。” 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姚杳撑着坐起来,声音嘶哑的艰难开口:“公子,是不是,还有李玉山他们。” 韩长暮忙着点燃了篝火,又点亮马灯,退到姚杳身边,试了试她滚烫的额头,担忧不已:“怎么起来了,再睡一会,你还发着烧。” 姚杳缓过一口气,苦笑摇头:“我觉得好多了,公子,是不是,李玉山刚刚过去了。” 韩长暮不明白姚杳为什么如此在意李玉山的事情,点了点头:“是,他带着那只驼马队,往山腰去了。” 姚杳没有再说话,微微闭上双眼,像是累极了的模样。 她心里挣扎翻涌的厉害。 谢孟夏一脸茫然的望了望韩长暮,又望了望姚杳,疑惑问道:“李玉山是谁啊。”他突然一拍大腿:“是那个娘娘腔是吗?” 姚杳扑哧一笑,笑的呛住了,虚弱的咳嗽了几下:“殿下,咳咳,殿下说的对,就是,那个娘娘腔。” 谢孟夏好奇的问道:“久朝,阿杳,你们怎么会认识他们。” 韩长暮耐着性子把在楼船上发生的一切,挑了些要紧的说给谢孟夏听了。 谢孟夏一拍大腿,哼道:“好啊久朝,你们俩出去玩乐,居然不带着我。” “......” 韩长暮哽了一下,不再理谢孟夏,转头问姚杳:“阿杳,你还记得他们要去哪吗?” 姚杳点头:“听李玉山提过,要去龟兹国轮台。” 韩长暮想了想,道:“咱们先去高昌,再去轮台,看看李玉山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 说完,他逆着光,看不清楚脸上的神情,只是恍若无意的望着姚杳。 姚杳似乎痛苦挣扎了一下,才点头:“好。” “龟兹国啊,龟兹国好啊。”谢孟夏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就来了精神,重重击掌笑道:“听说龟兹国曲妙舞美,乐师众多,个个惊才绝艳,我终于可以去大饱耳福了。” 篝火渐渐微弱了下来,柴火也有些不够了,但谁都不敢冒险出去捡柴,毕竟李玉山和狼群都刚刚过去不久,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谢孟夏冻得直哆嗦,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说话都带着鼻音。 韩长暮递过去一个酒囊,道:“喝点高粱酒,暖和。” 谢孟夏接过酒囊,灌了一口,辣酒入喉,热气席卷四肢百骸,他靠着凉冰冰的石壁,舒坦的叹了口气。 姚杳哆哆嗦嗦的开口:“公子,给我,也,也喝一口吧。” 韩长暮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姚杳的额头,无奈笑道:“想什么呢,你还病着呢。” 姚杳撇嘴。 可是真的好冷啊,连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 她缩了缩身子,手脚僵硬,脸色青白。 韩长暮慢慢靠过去,试探着问道:“我这暖和。” 噗嗤一声,谢孟夏被高粱酒呛得咳嗽不止,脸色通红,戏谑摆手:“没事,没事,你们继续,继续。” 韩长暮大窘,低头却见姚杳神情如常,他也坦荡起来,继续笑问:“我这暖和。” 姚杳挑眉,抖开羊裘递给韩长暮,然后靠了过去。 韩长暮一愣,把羊裘抖开,盖在姚杳身上,又拿了毡毯裹在外头。 姚杳蜷缩起身体,沉沉睡去。 是夜,姚杳再度高热不退,谢孟夏冒险出去又捡了干柴回来点燃篝火,煮汤熬药,可最终也没阻拦高热之势,最终她还是昏迷过去。 谢孟夏摇了摇头,一脸苦笑:“我还以为阿杳对你有什么心思呢,搞了半天,原来是高烧太难受了啊。” 韩长暮手脚都麻木了,挪了挪,不敢动静太大,没有说话,盘算着天明之后,赶紧翻过贪汗山,进入高昌国找药。 他也怕这样反反复复的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会把姚杳的脑子给烧坏了。 天一亮,两个人就收拾了东西,翻身上马,逆着冷风急急上山。 走到山腰处,二人发现了不对劲。 积雪被踩得泥泞一片,但是还是能辨别出来哪里是人的脚印,哪里是蹄子印和狼爪。 血水在积雪上哩哩啦啦的蔓延流淌,冲开一道道又窄又深的沟,被寒风一吹,冻得结结实实的。 二人下马,沿着血水流淌的方向走过去,只见悬崖边上的几块漆黑的岩石下,或趴或躺着几个人,身子下面的血水,已经浸透了积雪。 岩石上头覆盖着的积雪被人扒开了,有一个个血手印凌乱的印在上头。 韩长暮探身往悬崖下看了看。 两匹马连带着货物滚了下去,崖壁上的枯草被砸的倒伏,一个包袱悬挂在探出崖壁的枯枝上,寒风一吹,晃晃悠悠的摇摇欲坠。 韩长暮退回去,扒开趴在雪地上的人,捏着他们的脸仔细端详,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李玉山镖队里的镖师。 这镖师的脖颈上有个拳头大的空洞,一看就是被狼一口咬下的,血已经凝固,变成了黑紫色。 他微微闭目想了想,转头道:“殿下,你在这里守着,我下去看看。” 谢孟夏看到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就腿肚子直打转,战战兢兢道:“这下面都是乱石头,有什么可看的啊,久朝啊,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韩长暮指了指挂在枯枝上晃悠的包袱,简单一语:“那里头,可能会有我要的东西。” 谢孟夏又问:“那,那你要怎么下去啊。” 韩长暮不语,从包袱里翻了飞爪出来,扣在岩石上,用力晃了晃,岩石纹丝不动。 他又找出手指粗的长钉,深深钉进岩石下面,正好卡在岩石与雪地的缝隙中。 他把绳索的一头拴在长钉上,另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手握紧了飞爪下头的绳索,慢慢走到悬崖边儿。 崖壁上到处是凸出出来的乱石和干枯的茅草,积雪覆盖在上头,又湿又滑无处下脚。 韩长暮往悬崖下望了望,找了个离包袱最近的下脚点,两只手攥紧了绳索,双脚稳稳蹬着崖壁上凸出的乱石,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往悬崖下落下去。 谢孟夏把姚杳抱下来放在岩石边靠着,他趴在悬崖旁,心惊肉跳的看着韩长暮向下落,身影越来越小。 落到悬崖中间,刺骨的寒风突然比山腰处大了许多,呜呜咽咽的疯狂卷过。 韩长暮刚刚踩上包袱旁的一块乱石,正准备侧过身,伸手去够包袱,一阵风猝不及防的窜过来,将那绳索刮得剧烈晃动。 他的脚打了个滑,身子不受控制被风吹动。 谢孟夏被吓得魂飞魄散,大喊了一声:“久朝,久朝,抓住啊。” 韩长暮没有慌乱,任由身子随风来回飘荡,只用手紧紧护住头,身子一下下撞在崖壁上,撞得骨肉剧痛。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三十七回 别打人 这一阵飓风渐渐小了,韩长暮借着风力,一把抓下了包袱,缠在了手腕上。 随后他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稳住了身子,握紧了绳索,忍着浑身剧痛,开始往悬崖上爬去。 看到这一幕,谢孟夏松了口气,抹了抹满脑门子的冷汗。 寒风渐渐小了,韩长暮一步步往上爬,速度也渐渐快了起来。 谢孟夏只顾着盯着韩长暮看,却没看到挂在岩石上的飞爪和钉在地上的长钉,被一阵飓风刮得松动了,再被韩长暮这样一拽,已经摇摇欲晃,支撑不住了。 只是一错眼的功夫,两根绳索齐齐松开,韩长暮毫无防备的飞快下坠。 “久朝。”谢孟夏凄厉的惨叫一声,伸长了胳膊去拉韩长暮。 积雪扑簌簌的扬了起来,和韩长暮一起疯狂的下坠,他调整姿态,拼命去抓手边可以抓到的一切。 终于一把抓住了旁边探出崖壁的枯枝。 谢孟夏长长舒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枯枝就吧嗒一声,不堪重负的断掉了。 韩长暮继续向下掉去,刚刚掉了转瞬,他便停止了下坠之势。 他没着没落的悬在悬崖下,愣住了,低头看到缠在自己腰上的半透明长丝,顿时了然,神情复杂的望向悬崖上方。 原本谢孟夏以为韩长暮这回要死定了,谁知道却停了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拉住了,他惊魂未定的抖着嘴唇喊道:“久朝,久朝,你怎么样啊。” 话音未落,他就听到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别,喊了,再不来帮忙,他,他就,真的没救了。” 谢孟夏转头,看到姚杳死死的趴在岩石后头,手上拉紧了一根半透明的长丝,已经快抓不住了。 他飞奔上去,帮着姚杳拉紧长丝。 姚杳手腕一抖,又有一根长丝甩到了悬崖下,她把另一头拴在岩石上,拽了拽长丝。 那根长丝垂在韩长暮的手边儿,他忙一把抓过来,继续向上爬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孟夏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转头见姚杳脸色惨白,比雪色还要素然。 他简直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韩长暮从悬崖边慢慢露出头来,艰难的爬到了悬崖上,呼呼喘着粗气。 谢孟夏大喜过望,疾步跑到前头,连拉带拽的,就把韩长暮拽到了岩石后面。 积雪上被拖拽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泥泞翻滚。 绕到岩石后头,姚杳正在收拾无影丝,韩长暮怔怔相望,唇角嗫嚅,终是一言未发。 谢孟夏抻了抻剩下的无影丝,大奇笑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结实啊。” 姚杳一笑,正要说话,脸色却突然一白,眉心紧蹙,痛苦的闷哼了一声。 一痕血从嘴角流下来,她整个人软软的歪倒下来,怎么叫也叫不应了。 谢孟夏顿时大惊失色,声音尖的几乎都变了调儿:“阿杳,阿杳,阿杳,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韩长暮忙切了个脉,满头冷汗,声音沉痛道:“原本她一直用内力压制着毒血,才撑了这么多日,方才她用内力救我,毒血攻心了。” “那,那,那这可怎么办啊。”谢孟夏急的原地打转,心倏然砸进了深不可见的谷底。 韩长暮让谢孟夏扶着姚杳,自己从怀中取出一丸药化开。 谢孟夏蹙眉:“这,阿杳的嘴闭的太紧了,灌不进去啊。” 韩长暮想了想,死死捏住姚杳的脸颊,两指伸进口中,硬是把药顺着指缝灌了进去,灌完了药,姚杳的脸上很明显的留下两道青紫的掐痕。 谢孟夏啧啧舌:“久朝,你这也太暴力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韩长暮一脸茫然,问道:“灌药都是这样的啊,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谢孟夏愣了一下,一脸的怒其不争大吼了一声:“笨蛋啊你是,人家都是嘴对着嘴喂啊。” 韩长暮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殿下,你这就是胡说八道了,嘴对着嘴根本喂不进去,不信你晕一个,我喂喂你试试。” “......” 韩长暮一脸淡然的转身去抱姚杳,却飞快的露出个笑脸,翻身上马,如临大敌的纵马向山顶赶去:“走,翻山,尽快赶到高昌国。” 谢孟夏一脸郁闷的没有多问,纵马跟了上去。 越往山顶走去,积雪越厚风越大,山顶的雪似乎一直没有停下来过,风大雪急,打着旋儿往身上扑,积雪几乎没过了膝头,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难。 二人下马,牵着马一步一步往前挪。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都没有看到李玉山那一行人,不知道究竟是被狼给全部咬死了,还是躲到别的地方去了。 寒风如刀,两个人逆风而行,浑身热汗滚滚,呼出来的气息冒着白雾,连头上都蒸腾起雾气。 姚杳再度高热不退,满身冷汗,呼吸越发的急促而虚弱了。 暮色降临之时,两个人艰难的翻过贪汗山,找到了一处背风口过夜。 一如昨日,韩长暮忙着照料姚杳,谢孟夏则忙着捡柴生火。 姚杳毒血攻心,病势来的汹涌,只是短短一日的功夫,她就已经面如金纸,呼吸微弱了。 韩长暮切脉摇头,他们已经没有药了,即便有药,也并不对症。 雪落在身上,被高热滚烫的身躯暖成一汪水,湿透了衣裳。 韩长暮犹豫了又犹豫,一如那一夜,给姚杳盖上睡袋和毡毯,闭着眼睛帮她换了干燥的衣裳。 窸窸窣窣中,他察觉到姚杳动了一下,忙松开了手,大喜过望,几乎落泪:“阿杳,你醒了,醒了就好。” 姚杳呼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目光迷离,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睁开来看了看他,又无力的垂下眼帘:“公子。” 韩长暮端了水过来,慢慢打湿姚杳干涸的嘴唇,轻轻嗯了一声:“我在。” 姚杳声音嘶哑,有气无力的虚弱开口,如同呓语:“别抛下我。” 韩长暮没明白什么意思,愣了一下,连声笃定:“不会的,我带你一起走,阿杳,我们一起走。” 姚杳的目光渐渐涣散了,气若游丝般的声音更像是迷蒙呓语:“我很乖,很乖。” 这样孩子气的话,听得韩长暮心里一阵酸涩,低下头,额头轻轻触碰他滚烫的额头,轻声细语的哄道:“对,阿杳最乖了,我不会不要阿杳的。” 姚杳怔忪双眼落下泪来,连泪都是滚烫的,无意识的,她依旧呢喃呓语:“别打我,我,很乖的。” 像是一根针扎进了心里,韩长暮心里一阵钝痛,蓦然就抱紧了姚杳。 姚杳迷迷蒙蒙,浑身滚烫,再度昏迷过去。 谢孟夏抱着柴火进来,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也正好听见了姚杳那一声声痛苦呓语,脸色微沉,心疼不已:“阿杳这是在掖庭挨了多少打啊。” 韩长暮听到动静,忙松开姚杳,掩饰似得给她盖上毡毯,又加了一件羊裘,淡淡道:“我查过阿杳,她三岁进掖庭,肯定没少受罪。” 谢孟夏叹了口气:“掖庭里的,一种是从外头买的,一种是家里获罪抄没入宫的,阿杳是哪一种啊。” 韩长暮吁了口气:“她是家里获罪抄没入宫的。” 谢孟夏料到了,谁家会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给送进宫里去为奴为婢,就算是家里缺钱,要急着换银子,也会再养大一点,宫里也不会去卖只有三岁的女孩,从来都是五岁以上的,不容易夭折。 “你可查到阿杳是出身哪个府上的。”谢孟夏问道。 这正是韩长暮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查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查出姚杳的来历,没有查出她出自谁家。 他的目光闪了闪,他查不出来的事情,或许谢孟夏有法子查出来。 他微微蹙眉,疑惑道:“说来也是奇怪,我动用了内卫司的手段,竟然都没能查出她的来历。” 这下子谢孟夏可来了兴致,他凑近篝火,把冰凉的手烤的温暖,才去拭了拭姚杳的额头,依旧滚烫,他叹了口气:“这就奇怪了,掖庭就算薄书混乱,至少也会记上一笔的,对了,久朝,你可查了和她同时进入掖庭的人。” 韩长暮摇头:“那就更奇怪了,在她进入掖庭前后半年,都没有别人进入掖庭。” “那她进入掖庭的那个时期,刑部牢里可关了什么人吗?”谢孟夏看待事物,总是有与众不同的眼光,也总会问的出一些旁人所料不及的问题来,颇为惊世骇俗。 韩长暮愣了一下,蓦然笑了:“有,刑部当时关了方家和陈家两家人。” 十五年前的那件惊天一案,是所有人都磨灭不掉的记忆。 方家和陈家原本是世交,可陈玉英上书弹劾方灵运谋逆,折子一出,方家满门下狱。 原以为陈玉英会就此平步青云,可不想却陪着方灵运一起上了法场,被砍了头。 方家九族十四岁以上男丁尽被问斩,女眷和十四岁以下男丁被流放振州,世代为奴,终生不得离开。 而陈家被灭了三族,女眷抄没为官妓,男丁被流放去了巂州。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三十八回 你到底是谁 那么,姚杳跟陈家或是方家,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韩长暮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能进入掖庭为奴的,自然都是犯官亲眷,且多半还是至亲。 若是她跟方家有关系,那么,他用尽所有心力也要护她周全,保她脱离死卫。 可若是她与陈家有关系,那他和她就是有仇了。 他低低叹了口气,上一辈人的仇,说到底是不能算到后辈人身上的,只是心里的那道坎,没那么容易跨过去。 谢孟夏知道韩王府与获罪的方家从前旧交颇深,韩长暮还曾经在方家住过一段时日,与方家的嫡幼女定了娃娃亲。 奈何天意弄人,方灵运谋逆罪人证物证俱全,满门获罪了。 谢孟夏声音低沉的问道:“方家那小丫头,流放的时候,也才十岁吧,后来又有消息吗?” 韩长暮蓦然就闭了双眼,半晌才睁开眼睛,猛灌了一口酒:“她跟随家人流放振州,一路上父王都派了人跟随保护,但到了采石场,采石场塌方,王府的人前去救人的时候,方家的人都被埋了进去,她也没能幸免于难。” “这是有人故意的,故意要让方家不留一个活口的。”谢孟夏重重一拍大腿:“久朝啊,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韩长暮苦笑摇头:“放下,哪有这么容易。” 谢孟夏想了想,偏着头问道:“久朝,你对方家的情况是最熟悉的,十五年前,方家还有没有一个姚杳那么大的姑娘。” 韩长暮闭目想了会儿,笃定摇头:“没有,而且,阿杳的样貌,并不像方家人。” 谢孟夏叹气:“那就只剩下陈家了,陈家祖宅在汴州,后来迁到长安的,咱们都不是很熟悉。” 韩长暮想了想陈玉英的长相,吁了口气:“我觉得,阿杳更像陈家人。” 她是陈家人,她有与陈家人一样的杏眼,一样的偏明艳娇俏的长相,但心性却最是坚毅而狠毒。 他偏过头望了望姚杳,或许也正是因为她是陈家人,才能不惧莫贺延碛的千难万险,若换做文弱秀气的方家姑娘,是万万走不下来的。 谢孟夏的脸上没有一丝笑,若他们的推没有出现大的偏差,那么姚杳就是陈家人了。 害人满门这个仇,无解啊。 龟兹国轮台。 贪汗山的山脉绵延极广,分支也多,其中一部分山脉便延伸到了龟兹国,轮台城便依山而建。 贪汗山深处有大量的生铁石,龟兹国冶铁技术精湛高超,西域诸国中精良的铁器多仰仗此国锻造。 山脚下锻房里的熊熊火光,照亮了夜色,叮当之声响彻日夜。 锻房门口站着个两个人,丝毫不惧里头的掀天热浪。 身穿羊裘,白发苍苍的老者侧身而立,对着个背身而立的男子,恭敬十足的低语:“圣主,这一批兵器再有三日,就能锻造完成了。” 熊熊火光中,可以看到山脚下被掏了个极深极宽阔的山洞,里头热气翻腾。 山洞里足有一百来号锻工,个个只穿了短裤,露出结实遒劲的古铜色身躯,热腾腾的汗水从皮肤上滑落,很快就蒸腾成了一片水汽。 这些人皆有力的挥动着巨锤,捶打着铁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嘈杂震耳。 背身而立的男子身上披着曳地斗篷,头戴风帽,将脸庞遮的严严实实,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锻造好了,高昌国会有人来接的。” 老者点点头:“属下明白,只是圣主,那批货怎么还没有送过来,周家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男子冷笑一声:“周家不会出问题,出问题的,恐怕是那个小崽子。” 老者沉凝道:“圣主,他是您一手养大的,他没这个胆子吧。” 男子倏然一笑:“他长大了,翅膀硬了,有野心了也是正常的,只是,他的野心也是我的野心,不管他做什么,都是给在给我铺路罢了。” 老者点头微笑:“圣主英明。” 男子平静道:“威远镖局的人送过货以后,就不必再留了。” 老者喋喋一笑:“属下明白,不会让他们出去乱说话的。” 翻过贪汗山,绕开铁勒部的营地,往北行去便是高昌国都高昌城。 高昌国中胡汉杂居,大量的昭武九姓迁来此国,胡人与汉人的生活习惯彼此吸纳,互通有无。 高昌城为西行路上最重要的一站,商队往来络绎不绝,城中十分的兴旺繁盛,酒肆客栈当铺行脚帮一应俱全。 临近晌午时,刮了半日的狂风渐渐息了,阳光洒落下来,风沙散尽,巍峨伫立的城门显露出来。 城门前驼铃声声,在熙熙攘攘的商队旅人中,有两个人看着很是狼狈。 这两个人身上马匹上全是泥水污渍,满脸风霜,胡子拉碴,其中一个脸庞看着清隽,可身材却不怎么样,十分的肥胖,一张极大的毡毯裹着他,还紧绷绷的。 这两个人一看就是路遇马贼,被人劫了的那种。 商队们看着这两人的惨状,皆心有戚戚的交头接耳议论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这俩人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啊,西行之路不好走,要格外当心才是。 这两个狼狈不堪的人,正是一腿泥一腿雪翻过贪汗山,赶到高昌的韩长暮和谢孟夏。 两个人一进城,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城里乱逛,找落脚的地方,反而轻车熟路的穿过街巷,直奔一条窄巷而去。 谢孟夏纵马走过,越走越觉得奇怪,疑惑问道:“久朝啊,你之前来过高昌吗?” 韩长暮摇头:“没有啊,我也是头一回来。” 谢孟夏更加奇怪了,看着街巷两侧的土坯墙,再看看街巷尽头隐约漏出来的白墙彩瓦穹顶,疑惑不解的问:“那,怎么往这个地方走了,这看着也不像是有酒肆客栈的地方啊。” 韩长暮回首笑道:“你跟着我走就是了,还怕我把你卖了啊。” 谢孟夏嘁了一声,迎着温暖的阳光,往街巷尽头走去。 那白墙彩瓦的房舍渐渐显露出轮廓来,温暖的阳光从穹顶上流淌下来,白墙上染上略带暖意的金光。 房舍前站了两个人,皆是胡人打扮,一见韩长暮二人走进,这两人忙迎过来牵马。 两人恭恭敬敬的行礼:“世子。” 韩长暮点点头,毡毯紧紧裹在身前,翻身下马,一边走一边说:“有僻静的房间吗?” 其中一人恭敬道:“有,接了世子的信,属下就把后院打扫出来了。” “前头带路,要快。”韩长暮的脚步极快,跟在这两人身后,穿过前院,直奔后院。 推开房间的门,一股热气混合着淡淡的沉香味道,扑面而至。 韩长暮飞快的走到大炕旁,抖了抖身上的毡毯,把怀里的人放在了炕上。 二人这才看出来,原来韩长暮怀里竟然抱着个姑娘,难怪走起路来看着这么别扭呢。 韩长暮安置好姚杳,提笔写了张方子,交给其中一个人,脸色沉重,严肃吩咐:“去抓药,跑遍高昌城,也要把药抓回来,要快。” 那人丝毫不敢大意的应声称是,飞快跑了出去。 另一个人则躬身道:“世子,您先歇着,属下去吩咐人把午食送过来。” 韩长暮点点头。 直到那人退了出去,没了人影,谢孟夏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外头与大靖朝全然不同的风光,啧了啧舌:“久朝,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韩长暮双眼一凝:“这是王府在高昌国暗桩,已经经营了数十年了。” 谢孟夏点点头,听到是自己人的地盘,他紧绷了这么多日的心神终于松懈了下来,一下子砸在了热乎乎的大炕上,打了个滚儿:“哎哟,太好了,总算可以睡个好觉,吃顿热乎饭了。” 韩长暮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他的脸色依旧沉得厉害,抓着姚杳的手腕,切了个脉。 谢孟夏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忙问道:“阿杳怎么样了,自从醒了那一次以后,就再也没醒过了。” 韩长暮沉沉吁了口气:“不好说,先用药试试吧。” 说着话的功夫,午食送了进来,两个人食不知味的吃了一顿饭,虽然心里有事,吃的没滋没味的,但好歹是顿热乎的。 谢孟夏拍了拍吃的鼓起来的肚皮,心满意足的嘿嘿直笑,笑完了,才转头望向窗外:“久朝,怎么回事,咱们午食都吃完了,药怎么还没买回来啊。” 韩长暮正端着一碗肉汤,一手扶起姚杳,一手拿汤匙慢慢往嘴里灌,只是她的嘴唇闭的极紧,灌一勺下去,总有一半漏出来。 这才短短几日的功夫,姚杳已经瘦的脱了形,一双杏眼微微凸出,眼圈发青,脸色惨白,实在已经没了个明艳姑娘的样。 他捏了捏她骨瘦如柴的手腕,慢慢道:“那方子里有一味药不好买,怕是要多跑几个地方了。” 话音刚落,急匆匆的脚步声便闯了进来,正是出去买药的那个人,手上提溜着几包药,喘了口粗气道:“世子,有一味药,属下跑遍了全城,也没有买到。”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三十九回 终于露馅儿了 韩长暮没有惊讶,反倒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点点头道:“无妨,把药放着吧,送个小炉子和药罐进来,再搬个黄杨木的浴桶,倒满浴汤送进来。” 那人应声称是,把药搁在食案上,转身去准备了。 谢孟夏惆怅满面的凑过来,叹气道:“久朝,差一味药,这可怎么办啊。”他转头望了望姚杳:“这丫头,不会真的没救了吧。” 韩长暮胸有成竹道:“不会,我料到了可能会买不到那味药,我另有准备,只是阿杳要受点罪。” 谢孟夏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觉得姚杳这样已经很受罪了,还能怎么受罪。 不多时,准备好的一应物品送进了房间,两个胡人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上了房间门,然后十分警惕的一人守在房间门口,一人去了前院。 韩长暮打开从悬崖下捡上来的包袱,把空心茶砖拿出来掰开,一整块炮制好的大黄随之掉了出来。 谢孟夏是头一回看到这些东西,惊讶极了,拿起来问了问,微微蹙眉:“这是,大黄?”他顿了顿,转瞬明了,怒不可遏的低声骂道:“这些黑了心的,什么银子都敢挣,全然不将国本放在眼里,这跟把我大靖边境拱手相让有什么区别。” 韩长暮把大黄分出适合的分量,放到药罐里,和刚才抓来的药一起熬煮。 听到谢孟夏的这些话,他淡淡笑了笑:“世人都说汉王殿下纨绔混账,我看倒是未必啊。” 谢孟夏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了笑:“我纨绔是真的,识大体也是真的,只不过是纨绔多一点罢了。” 韩长暮撇撇嘴,慢慢搅动着药罐子,缓慢开口:“拱手相让的何止大黄,我这一路走来,在威远镖局手上,在周家楼船的手上,看到了军里才有的夹弩,突厥人蠢蠢欲动,可我朝官员却忙于党争排除异己,军中将领无心练兵只顾着敛财择主,长此以往,朝堂动荡,边境不稳,突厥人迟早有一日会长驱直入的。” 谢孟夏心里一紧,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些,只是没有细想,没有想的这么严重,他只是觉得,只要自己韬光养晦,不争不抢,让秦王如愿上位,他就能功成身退,做个闲云野鹤的闲散王爷。 可他忘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想退,但身后总有人不想让他退,或者说,没有人相信,他是真正想退。 他的退,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以退为进。 他苦笑摇头,叹了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当个纨绔都有人羡慕嫉妒恨啊。 他叹道:“久朝,咱们失踪了这么久,京里还有动静了吧。” 韩长暮抿唇:“自然,再等几日,消息就会传到这里,咱们也就知道了,回京也能有个应对。” 药罐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这药的气味格外不同,并不清苦也不幽香,反倒隐隐有一股臭味。 韩长暮把煎好的药倒进浴汤中,搅拌均匀,然后对谢孟夏道:“你把姚杳左腿的裤脚卷上去。” 谢孟夏点点头,依言而行。 韩长暮抽出匕首,在烛火上烤了烤,对准了姚杳的腿。 那腿上的伤已经愈合了,红肿也消了,但却留下一丝深黑色的痕迹,向着心口的方向,蜿蜒而去。 韩长暮缓缓吸了口气,稳稳拿着匕首,寒光一闪。 深黑色的痕迹上被化了个极深的刀口,鲜艳的血一下子就流淌出来,但深黑痕迹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昏迷中的姚杳挣扎了一下,脸上呈现出痛苦扭曲的模样。 韩长暮的心钝痛了片刻,回过神,让谢孟夏抱起姚杳,把她的那条腿泡在了浴汤里。 血汩汩流淌,转瞬就染红了浴汤。 谢孟夏看的瞠目结舌的,生怕姚杳毒没有解了,就先血尽而亡了,愣了半晌才道:“久朝啊,你这个法子,靠不靠谱啊,别一会血流干了。” 韩长暮抿唇不语,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浴汤。 只见那血色渐渐起了变化,不再是鲜红的,变得浑浊起来,像是掺杂了一丝雾蒙蒙的颜色。 韩长暮这才不动声色的吁了口气,一直高高吊起来的那颗心,安放在了心口里。 他气定神闲的望着浴汤,淡淡道:“你看,已经起了变化了,放心罢,阿杳她虽然会失血过多,但性命无碍,多补补就好了。” 谢孟夏撇撇嘴。 感情不是他失血过多,头晕目眩站不住,所以不心疼。 血水越来越浑浊,灰蒙蒙的颜色渐渐转为黑色,如同有灵性一般,在浴汤里沉浮。 韩长暮看着浴汤的变化,心里更加有数了,便抱起姚杳,擦干净湿淋淋的腿,往伤口上撒了止血的刀伤药。 血慢慢止住了,那一丝深黑色的痕迹,竟然以肉眼可见之势,有了消退,转为了浅灰色,只是仍旧蜿蜒的十分长。 他满意的点点头,终于露出一丝淡薄而开怀的笑:“看来这个法子是有用的,再这样泡上两三回,毒就可以彻底解了。” 谢孟夏撇嘴撇的更狠了。 再放两三回的血,只怕毒还没解,人就真的要血尽而亡了。 他撇嘴道:“久朝啊,你确定阿杳的血,够你这样放的吗?” 韩长暮笑了笑:“这几日,多给她煮点十全大补汤喝一喝。” 谢孟夏哼了一声,擦干净姚杳的脚,给她套上足衣,刚套了一半,他诧异的惊呼一声:“久朝,你看,快来看,这是什么,阿杳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个玩意儿啊。” 韩长暮被谢孟夏惊得抖了一下,忙探头一看,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捞过姚杳的腿,仔细看了看脚踝内侧。 那里有一处皮肤之下的刺青,刺的正是四瓣梅花,梅花的花蕊,是五瓣雪花的模样。 他的双眼被狠狠的刺痛了,半晌无语。 谢孟夏不知道这刺青代表的意义,可他却是心知肚明的。 他审问过李护卫,知道他们用来传递消息的印信是什么样的,也见过李护卫手里的佩囊,对这个刺青的图案,实在是刻骨铭心。 他想不通,这个刺青为什么会出现在姚杳的身上,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没有说话,觉得姚杳的脚踝慢慢凉了下来。 谢孟夏突然大喊了一声:“没了,没了,久朝你看,没有了,刺青消失了。” 韩长暮一下子回了神,再去看姚杳的脚踝,果然空无一物,让是那样的白皙纤弱。 他愣了个神儿,想把这一切当做是个幻觉,但他不能欺骗自己。 他又将姚杳的脚按进了浴汤里,泡了片刻。 再拿出来时,那枚刺青果然又出现了。 谢孟夏啧啧称奇:“这,这是什么神技啊,没听说掖庭里的罪奴,还要刺这样的青的。” 韩长暮有些失神,喃喃道:“掖庭里的罪奴,用这种前朝古技来做标记,岂不是太浪费了些。” “你说什么,久朝,这是前朝古技。”谢孟夏吃了一惊,问道。 韩长暮回过神,笑道:“我是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但是仔细一对比,和阿杳这枚刺青并不一样,阿杳这个,估摸着是在掖庭里伤着了,内官们怕受罚,给刺上掩盖伤痕用的吧。” “掩盖伤痕?”谢孟夏难以置信的仔细看了看脚踝,蹙眉道:“久朝,你别逗了,这哪有什么伤痕啊。” 韩长暮一本正经道:“你还不知道掖庭里的那些手段伎俩吗?估计是打的狠了,留了伤痕,然后阿杳又被什么贵人给看上了,原本是想养大了进献给圣人,这样留下伤痕,可是大罪过,内官们可不得想法子遮掩吗?估计受伤的时候,阿杳年幼,这疤痕就慢慢的自己长好了。” 谢孟夏自然清楚掖庭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的,听到韩长暮这样说,也放下了疑虑,想了想,突然问:“久朝,你说阿杳知不知道她这枚刺青的存在。” 韩长暮愣住了。 他想到姚杳几次神情异样的缘由,皆是因为发现了什么东西,当时觉得没有头绪,现在一对比这枚刺青,他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了,原来,所有的源头都在这里。 他点了点头,慢慢道:“我想,她应该是知道的,不过,姑娘家身上有这些,总归不是那么光彩的,等阿杳醒过来,你可不要问她啊。” 谢孟夏沉沉点头:“放心,放心,我不问。” 韩长暮有点心不在焉,怕谢孟夏看出什么端倪来,冲着外头喊了一声,守在门外的胡人赶紧推门而入,躬身静立。 他沉沉吩咐道:“把这些东西撤了吧,我们要歇一歇,无事不要进来打扰。” “我不累,我不用休息。”谢孟夏匆忙开口,跟韩长暮笑眯眯道:“久朝啊,你要是累了,你就睡一会儿,我一点都不累,让你这个属下带着我出去逛逛呗。” 韩长暮早料到谢孟夏是个呆不住的,就等着他开口呢,便笑道:“也好,高昌城的热闹繁华,不逊于长安,而且没那么多规矩约束,阿九,你陪着谢公子在城里逛一逛,要保证谢公子的安全。”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四十回 又是司南 谢孟夏雀跃的欢呼一声,跟着阿九出去了。 这个时候的韩长暮,再去看姚杳,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心怀叵测之人,他回忆起与姚杳认识的每一个细节,如今想起来,都透着刻意和别有心机。 他现在能够确定的是,姚杳腿上的刺青,一定与四圣教有关系。 只是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关系,而姚杳此前知不知道此事。 他望向她的目光渐渐深了。 决定先设法让她醒过来,再慢慢审问。 他不着急,有的是法子让她说实话。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再没有了半分怜惜之色,就连在贪汗山中时,姚杳曾经拖着重伤的身躯,动用内力救他,在他的眼中,也成了获取他信任的苦肉计。 谢孟夏是头一回来到高昌,对城中处处与长安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充满了好奇心,一条街一条街走下来,阿九手上拎着,肩上背着,怀里抱着,已经堆满了。 他亦步亦趋的跟在谢孟夏的身后,吃力的拢紧这些东西,不让它们掉下来,眼看着谢孟夏又停在了一个摊子前头,他哀嚎了一声,苦恼道:“公子,您看我。” 谢孟夏回头,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叠声道:“我忘了,忘了,你都拿不下了,没事,最后一件了。”他挑中了摊子上的一枚银簪子。 簪头是一轮碧玉镶嵌的满月,满月前头若隐若现一截红墙翘角,两只圆滚滚的兔子蹲在墙头,仰望高空圆月。 他反手就把簪子插进阿九的发髻中,满意的点点头:“就它了,老板,多少钱。” 老板是个年轻银匠,两撇小胡子翘着,十分有喜感,他看了看阿九手上满当当的东西,知道来了个人傻钱多的,便撇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话,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十两银子。” “多少。”阿九踉跄了一下,怀里的东西险些掉到地上:“你抢钱呢,你这银簪子顶多也就用了五钱银子,你敢要十两,你怎么不去抢呢。” 小银匠拿着锤子重重一敲,眼睛一瞪,怒道:“你们,你们汉人有,有句话,叫明,对,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我又没逼着你们买。” 一看要打起来,谢孟夏赶紧打了个哈哈,递了十两银子过去:“哎呀,别吵别吵,不就是十两银子嘛,给你,能用银子解决的就都不是个事儿,别吵啊,和气生财。” “......”阿九无语望天。 人傻钱多,他还能说什么。 日头慢慢偏西,阿九也实在是抱不下了,谢孟夏也逛累了,大手一挥,往回走去。 进了后院,阿九腾不出手去开门,只好用脚踹开门,把东西哗啦啦全倒在了大炕上。 韩长暮吓了一跳,吃惊道:“怎么买了这么多。” 谢孟夏兴高采烈的走进来,笑道:“这还叫多啊。”他从阿九头上拔下簪子,在手上掂了掂,又往姚杳的头上比划了几下:“这是送给阿杳的,好看吗。” “好看。”韩长暮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吩咐阿九去准备暮食,转头对谢孟夏道:“殿下啊,你买这么多,咱们怎么带走啊。” 谢孟夏丝毫不觉为难,大咧咧的笑起来:“久朝啊,你就是享不了福,我都想好了,咱们买辆高车,赶车去龟兹国。” 韩长暮哽了一下,艰难点头,算是勉强认同了此事。 他们千难万险的赶来高昌,可不是为了吃吃喝喝的,而是为了正事,阿九送了暮食进来,韩长暮便吩咐起来:“去查一下,这几个月有没有大量的辎重车或者驼马队进城,城中的钱庄有没有大量现银入库。” 阿九忙应声称是,退了出去。 谢孟夏微微蹙眉,疑惑不解的问道:“久朝,你是觉得饷银会进了高昌城。” 韩长暮思忖片刻,才道:“这一路上,我都仔细探查过,在城门口发现了这个。” 他张开手,手中静静卧着一块黑乎乎的物什,足有半个巴掌大,上面布满干涸的黄沙泥土,掩盖了原本的面貌。 谢孟夏意外极了,拿起来看了看,又用袖口擦掉粘在表面的泥土,惊呼了一声:“司南,是司南。” 韩长暮点头,一脸阴郁,他没有想到竟然又是司南,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在指引着他。 他从袖中掏出另外一小块司南,和谢孟夏手里那块放在了一起,自嘲轻笑,语气有些不善:“这块司南,是阿杳在常乐山里发现的,你看看,两块有什么不同。” 谢孟夏拿起来仔细端详,从司南的断口处看到银光,他愣了一下:“这两块司南没什么不一样啊,都泛着银光。”他的眉头皱的极紧:“我不记得司南是泛着银光的啊。” 韩长暮透了一口气,笑了笑:“阿杳发现的那块司南,顾辰看过了,是十五年前磁山矿口里开采出来的,那处矿口早已经封了,开采出来的司南也应该已经消耗一空了,而这种泛着银光的司南,所指的方向,与普通司南正好的是相反的。” “相反。”谢孟夏错愕不已的惊呼道:“怎么会相反,辎重车里是配了两辆司南车的,不会两辆司南车都是这样的司南吧,这是朝中有人与外敌里应外合啊。” 在城门口发现这块司南的时候,韩长暮冒出来的头一个年头,的确是有人里应外合,强行夺取了辎重车。 可到了这里,他发现了姚杳与四圣教中若有若无的联系后,便改变了想法。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在常乐山中加确认了车辙印正是属于辎重队的,他们才会一路去了第五烽,进入了青泥泊,发现了将士们的遗骸。 而这一切都源于姚杳发现的那块司南碎片。 若是那碎片原本就是姚杳带来的呢,用来迷惑人的眼睛的呢? 那么这一切,都只是个圈套了。 不动声色中,他的疑心已经放任到了最大,他已经安全不信任一路生死相随的这个人了。 他慢条斯理的用着暮食,不吝惜用最大的恶意和疑心去揣测。 良久,他吁了口气,缓慢道:“这个案子,定然是有人里应外合的,一旦掀开,朝中必定会动荡,只是不知道幕后之人会选择保住谁,放弃谁了。” 谢孟夏若有所思的喝了口汤,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门响了一下,阿九匆忙进来,躬身道:“世子,京里刚传来的信。” 说着,他递过去一枚雪白蜡丸,封口完好。 韩长暮挥手让阿九退下,才捻开蜡丸,展开纸卷,慢慢看完,蓦然逸出一丝冷笑,寒津津的,如同寒冬腊月里的风。 谢孟夏打了个哆嗦,探头看了过来,看完却是漫不经心的一笑,无所谓的淡淡道:“我当是什么事呢,让你气成这样。” 韩长暮嗤了一声:“殿下都不生气,我生哪门子闲气。” 谢孟夏挑眉:“咱们在莫贺延碛失踪的消息传了回去,他一定会坐不住的,这么大好的时机,若是不做点什么,才是有鬼呢,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对东宫属官下手,怎么反倒先动起了金吾卫。” 韩长暮冷笑:“他若这个时候对东宫属官下手,多少都会有落井下石之嫌,可调动金吾卫却不会,殿下被贬离京,他顺理成章的监国理政,动一动金吾卫,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微微一顿,继续冷笑:“等有人察觉到不对,京城防卫已经尽数落于他手了。” 谢孟夏抿了抿嘴:“他原本就是最适合坐那个位子的人,远比我适合的多,只是我占了又嫡又长的名分,挡了他的路,他心有不甘,也属正常。” 韩长暮巡弋了谢孟夏一眼,叹息道:“谁适合谁不适合,自有民意圣心来定断,只是他不该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为君者该坦坦荡荡,私底下蝇营狗苟挑起党争,利用朝堂动荡排除异己,这不是为国为民者该有的胸襟。” 谢孟夏扑哧一笑:“久朝,放松点,你老是这样一本正经的忧国忧民,小心过劳死。” 韩长暮嘁了一声,怒其不争的瞥了谢孟夏一眼。 谢孟夏嘿嘿直笑:“咱俩是姑表亲,我知道你心里向着我,可在世人眼里,我可是天字第一号的纨绔,更不配坐那个位子,况且。”他的神情蓦然黯淡了下来,有几分寂寥的低语:“况且,我也并不做那个孤家寡人。” 韩长暮伸手拍了拍谢孟夏的肩头。 他是知道谢孟夏心里的隐痛的,元后去世时,圣人还没有登基,只是个远在幽州的闲散燕王,一家子都过的战战兢兢不敢冒头,生怕惹了当时的圣人和太子的猜忌。 后来太子倒台,先帝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平反先太子冤案,立了先太子的遗孤为皇太孙。 再后来就是先帝驾崩,皇太子继位,九王之乱,谢孟夏驻守幽州,抵御外敌筹集粮草,谢晦明跟随燕王四处征战,肃清战乱,安抚民生。 那几年峥嵘岁月,父子三人虽然处境困苦艰难,危机四伏,却足够齐心协力。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四十一回 谁是谁的克星 而如今,天下大定,他们父子间却分崩离析,明争暗斗不断,戒备忌惮之心不绝,再不复从前那般彼此信任,互为倚仗的光景了。 谢孟夏收了淡淡怅然的心思,转瞬笑了起来:“久朝,听说高昌城里的一处胡姬馆歌舞俱妙,晚上咱们一起开开眼界去吧。” “......”韩长暮忍了又忍,咬牙点头。 没等到谢孟夏拉着韩长暮去找乐子,阿九就回来回禀饷银的事情了。 阿九行了个礼,整理了一下思路,有条不紊道:“回世子的话,这半年来,都没有辎重车队进城,但是属下查到了个异常的情况。” 韩长暮挑眉,示意阿九继续往下说。 阿九继续道:“往年的高昌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天气越发的寒冷,商队们都不会继续赶路了,多半都是在城中修整几个月,待开春之后再出发,而柜坊也没有什么大宗现银的出入了,但是今年的十月初,万亨柜坊突然有了大笔现银入库。” 韩长暮惊诧道:“确凿吗?” 阿九点头:“确凿无疑,是属下在万亨柜坊打杂的眼线回禀的,当时正赶上高昌国各部落前来给国主进献年礼,眼线以为是哪个部落存进来的,就没有留意,今日世子提起此事,属下眼线过来仔细查问时,他才想起来,那笔现银是分批存进柜坊的,每次的量都不大,陆陆续续存了近一个月,直到十月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竟然一下子存进了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韩长暮的脸色唰的沉了下来,眉心紧蹙:“前头分批存进柜坊的,每次都存了多少。” 阿九忙递过去一张纸,上头详细记录了每次存银的金额和日期,每一笔都记得十分详细:“世子,这是眼线设法誊抄下来的。” 韩长暮仔细看下来,一笔笔的加在一起,的确就是丢失的那笔八十万两饷银,他沉沉点头:“可知道是谁存的。” 阿九摇头:“并不清楚,万亨柜坊的规矩,凭贴上并不具名,不管来人是谁来,只要拿着凭贴,交付一定的利息,都可以兑现凭贴上的银子。” 韩长暮捻着那张薄纸,缓慢开口:“只要存进去,就会有人来兑现,吩咐你的人,盯着来兑现的人,一旦有人拿着凭贴到柜坊兑现,不要打草惊蛇,先跟上去,看看这些人的藏身之处。” 阿九应声称是。 韩长暮又问:“神医有下落了吗?” 阿九摇头:“都说神医到了高昌,属下多方打听,并没有见到他出现。” “去找,务必要查出神医去了何处。”韩长暮也知道这件事急不得,可是救命的事,又怎么可能不着急。 谢孟夏显然知道韩长暮这么着急的找神医究竟是为什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劝慰了一句:“久朝,王妃的病会好的,你莫要这么忧心。” 韩长暮沉重点头。 有了柜坊这个消息,谢孟夏也没有兴致去逛什么胡姬馆了,索性让阿九又置办了一桌酒菜,拉着韩长暮浅酌几杯,权当放松了。 次日一早,温暖的阳光洒落进来,一扫连日的苦寒。 谢孟夏推开圆形的窗户,清冽的空气扑面而至,一下子就把他宿醉到迷糊的脑袋,吹了个清醒。 他转头看到韩长暮还在呼呼大睡,不觉一笑。 他与韩长暮自幼相识,感情非比寻常的身后,但是在人前,他看不上韩长暮的刻板和正经,韩长暮看不上他的纨绔和荒唐。 他了解韩长暮,甚少有这样宿醉的时候。 正想着,韩长暮哼了一声,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坐了起来,目光有几分迷离,望了望谢孟夏:“我这是,怎么了?”他突然反应过来,指着谢孟夏:“你灌我酒来着。” “胡说,是你非要跟我拼酒来着。”谢孟夏目光狡黠,嘿嘿直笑。 韩长暮不停的揉着额角,头疼倒是其次,他最怕的是喝多了说胡话,他看了看谢孟夏,这个大嘴巴,会不会到处乱说。 谢孟夏像是知道韩长暮在想什么,嘿嘿一笑:“放心,你什么胡话都没说,我也什么胡话都没听见。” 说着话的功夫,阿九送了醒酒汤和朝食进来,用完了朝食,韩长暮吩咐他准备浴汤。 一边给姚杳的伤口做着药浴,谢孟夏一边问:“这都泡了两回了,阿杳该醒了吧。” 韩长暮神情复杂,他既想让姚杳早点醒,又怕她醒过来,他觉得自己会忍不住问她那刺青的事情,他怕听到他难以接受的真相,更怕听到她骗他。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是躲不掉的。 他纠结了一会儿,点点头:“快了,你看,这腿上的毒血已经快消散干净了,最快今晚就能醒过来了。” 谢孟夏搓了搓手,笑道:“太好了,终于不用整天对着个活死人了。” 料理完了姚杳的伤,用罢午食,谢孟夏终于坐不住了,拉着阿九陪着他去逛了胡姬馆,一直逛到暮色降临,才大呼小叫的回来。 “久朝,久朝,你不知道,这里的胡姬,个个都比长安城的出色,真的真的,惊为天人的那个那种。”谢孟夏两眼放光的样子,活脱脱是个色中饿鬼。 韩长暮无奈的摇头:“殿下,你已经买了很多胡姬了,你的王府里,还放得下吗?” 谢孟夏无所谓的笑了笑:“放不下,我就再扩建王府呗,多大点事儿啊。” “......” 就在这个时候,炕上突然传来低低的一声闷哼。 谢孟夏一下子扑到炕上,看到毡毯动了动,他轻声细语的笑问:“阿杳,你醒了。” 姚杳缓缓睁开双眼,怔忪的望着眼前的一切,恍如隔世一般,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怔忪的喊了一声:“师父。”停了片刻,像是呓语一样,喃喃道:“爸。” 谢孟夏和韩长暮面面相觑。 这说的是什么。 这丫头该不会是傻了吧。 谢孟夏伸长了手,在姚杳眼前晃了晃,低声喊道:“诶,诶,阿杳,是我,谢孟夏。” 姚杳愣住了,昏迷中见到的一幕幕,就像过电影似得,在脑中一帧一帧的晃过去,她看到了早已离开她的父母和师父,看到了自己被人抛弃的童年时光,她一声声的哭喊着她很乖,却还是看着那高大的背影远去。 她的心一阵钝痛,痛的打了个激灵,回了神,看了看一左一右的两个人。 是了,她还在这里,还在大靖朝,她没有回去,没有被人遗弃。 泪扑簌簌的落下来,她哽咽道:“真好,你们,没有丢下我不管。” 只这一句话,就让韩长暮的心柔软下来,再多的质问疑虑他都问不出口了,他忙握住姚杳的手,笑道:“一起出来的,自然是要一起回去。” 谢孟夏连连点头:“对啊,阿杳,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就算是拖,我也会把你拖回长安城的。” 姚杳又哭又笑,恍若重生:“有吃的没,我饿了。” “有,有,你想吃什么。”谢孟夏一叠声的笑道。 姚杳狭促微笑:“有菜单吗?” “......”谢孟夏愣住了。 姚杳继续笑:“炒一本吧。” “......”谢孟夏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好,我让他们把好吃的都炒一遍。” 谢孟夏雀跃的跳了出去,姚杳撑着坐起来,望着韩长暮道:“公子,我们,这是在哪。” 韩长暮犹豫了一下:“在高昌国的都城,高昌城。” 姚杳微微一愣:“找到饷银的下落了?” 韩长暮点了点头。 姚杳觉得韩长暮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似乎欲言又止的百爪挠心。 她的目光闪了闪,笑容还有些虚弱,但神情已经十分亲近了:“公子有话就直说吧,二十五只老鼠挠心多难受。” “......”韩长暮挑眉,转瞬扑哧一笑:“我可没有百爪挠心。” “是吗?”姚杳两只手伸出来,做出鹰爪状,就要去抓韩长暮。 韩长暮呵呵直笑,一下子就扑在了姚杳身上,看着那双清凌凌的杏眼中,倒映出自己眉眼俱笑的模样,他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心中灵光一闪,终于从牛角尖里走了出来。 什么隐瞒利用,别有心机的靠近,都不过是他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失而复得般的抱紧了姚杳。 他慢慢垂下头,嘴唇缓慢的落了下去。 姚杳被吓住了,一双杏眼一眨不眨的望着韩长暮,连呼吸都停顿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姚杳的手心都出汗了,韩长暮才微微抬头,淡淡笑道:“知道我为什么会百爪挠心了吗?” 现在姚杳的脑袋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面,被韩长暮这么一搅和,已经成糨糊了。 她完全不知道韩长暮刚才在干什么,也没听清楚韩长暮说了些什么。 她如同呓语一般,吐出一句话:“你非礼我。” “扑哧”一声,韩长暮笑喷了,拍了拍姚杳的脸,苦笑道:“阿杳,你真是我的克星。”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四十二回 终于套出话来了 姚杳坦荡的笑了:“公子,我分明是您的福星好不好。” 韩长暮莞尔,嘴唇不由分说的又落了下去,呼吸绵长。 “哎哟哎哟,干什么呢你们俩,简直没眼看啊。”门被谢孟夏一脚踹开,他嘴上说着没眼看,可眼睛却很诚实的,一眼都没少看。 韩长暮松开姚杳,神情如常的瞥了谢孟夏一眼,淡淡道:“那殿下还杵着看什么,还不去买几个胡姬。” 姚杳稳了稳呼吸,也跟着笑:“殿下这是忘了被狼叼走的时候了。” 谢孟夏哎哟一声,撇嘴笑道:“你们俩啊,揭人不揭短啊。” 因着姚杳醒来,韩长暮刻意让阿九准备了丰盛的暮食。 姚杳看着满食案的吃食,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饿了这么久,她看到吃的,就像狼一样,两眼冒绿光。 韩长暮不停的给她盛汤盛菜,笑呵呵道:“你多吃一点,补一补。” 姚杳连连点头,塞了满嘴的羊肉:“嗯,嗯,是得多吃点,太饿了我。” 谢孟夏边吃边看边笑,笑意戏谑却又十分欣慰。 用完了暮食,谢孟夏又提议去逛一逛胡姬馆,韩长暮非常坚决的拒绝了,谢孟夏别有意味的巡弋了二人一眼,笑呵呵的走了。 姚杳被谢孟夏那一眼看的心里发毛,啥意思啊,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朝代,她可没胆子跟人未婚同居。 至于韩长暮敢不敢,不,这森严的礼教只针对女子,男子到了韩长暮这个年纪,既没有通房妾室,又没有正妻,只能说明这个男子有病,病的还不轻。 她慢慢望过去,想看看韩长暮是不是病的不轻。 韩长暮正好对上姚杳的目光,淡淡笑了笑:“你是不是也在想,韩王世子有病,才会不娶正妃的。” “扑哧”一声,姚杳呛了一下,连连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公子是怎么把我救过来的,我这蚁毒,是怎么解的。” 韩长暮挑了挑眉:“说到蚁毒,我还正想问问你。”他慢慢靠近姚杳,似笑非笑的问:“你是怎么知道那蚂蚁的名字的,又是怎么知道那蚂蚁怕什么的。” 姚杳转了转清透漆黑的眼仁儿,嘿嘿笑着想要蒙混过关。 韩长暮淡淡道:“想好了再说,你说的是真的还是编的,我还是分辨的出的。” 姚杳抿唇,偏着头一本正经道:“是一本书上写的。” “书,什么书。” “叫,鬼吹灯。” “鬼-吹-灯?”韩长暮蹙眉:“我怎么没听说过。” 姚杳挑眉,这是前世时最流行的盗墓了,他要是听说过,才是见鬼了呢。 她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的继续胡说:“嗯,这本书呢,是一位叫霸唱的人写的游记,记录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情,其中就有莫贺延碛里的这种蚂蚁,他管这个蚂蚁叫沙漠行军蚁,说是这种蚂蚁啃到哪,哪就光秃秃,唯独怕辣椒。” 她很紧张,说的就十分的快,憋着一口气,也不管韩长暮听没听明白,反正她是说完了。 她灌了一口茶,眨巴眨巴清凌凌的杏眼,看着韩长暮一脸懵。 韩长暮想了想:“你,能引荐我认识一下霸先生吗?” “扑哧”一声,姚杳彻底喷了,呛得连连咳嗽,脸憋得通红。 韩长暮不明就里,赶紧轻轻拍着姚杳的后背。 姚杳缓了半晌,缓过一口气,继续往下编:“那位霸先生酷爱云游,行踪不定,而且,那个,而且他要是还活着,那都得五张多了。”她抬手比划了一巴掌:“五百多岁啊公子,那都老成精了。” 说完,她心虚的垂下眼皮儿。 哎哟娘诶,编瞎话可真是个技术活,她得想法子多吃几个核桃补补脑了。 韩长暮呵呵笑了两声,算是让姚杳蒙混过关了,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反倒说起另外一件事情:“阿杳,你还记得那些押送饷银的兵卒们的骸骨吗?” 姚杳极快的点头:“自然,啃得光秃秃的,那么惨,怎么会忘了,起初以为是狼啃的,可现在看来,杨幼梓他们很有可能遭遇了蚂蚁群。” 韩长暮亦是认同:“问题是,遭遇蚁群是和咱们一样的偶然,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姚杳突然想起前世时看过的一本书,说是这种蚂蚁会往血腥气浓厚的地方聚集,若是有人知道蚁群这个特点,又恰巧知道蚁群大概的出没地点,刻意把杨幼梓那一行人驱赶到那附近再重伤。 她打了个寒噤,太可怕了,不能想,一想就胆寒。 韩长暮察觉到姚杳脸色有异,挑眉问道:“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姚杳回过神来,慢慢把刚才自己想到的事情讲给韩长暮听。 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兵卒们的遗骸是在青泥泊中发现的,辎重车的车辙印也是在那里转道离开的,这样联系起来,辎重队的遇袭,的确可能是有人刻意为之的。” 他接着把万亨柜坊的事情说了一下。 姚杳点头:“那就在高昌多等几日,总会有消息的。”她突然想起自己竟然被韩长暮把话题给带歪了,饮了口茶,继续刚才没得到答案的事情:“公子,你是怎么帮我解的蚁毒啊。” 韩长暮神情如常道:“我有个驱毒的方子,可以驱百毒,最主要的还是你自己的内力浑厚,护住了心脉,没有让毒血攻心。” 姚杳哦了一声,不疑有他,没有继续细问。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望着杯盏,突然开口道:“虽然你的毒已经解了,但是还是再清一清余毒吧,我让阿九再送一桶浴汤进来,熬一些驱毒药,你再把腿放进去泡一泡吧。” 姚杳又哦了一声,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受伤的那条腿,突然就变了脸色。 她勉强镇定的问了一句:“这几日,都是,公子帮我解毒的?” 韩长暮依旧神情如常,淡淡点头:“是。” 姚杳微微闭了下双眼,再睁开时,目光坚毅清冽,平静问道:“公子都看到了?” “是,都看到了。”韩长暮点点头。 “公子相信我说的话吗?”姚杳的瞳仁清澈似水,淡淡相问。 “只要你说的,我都信。”韩长暮依旧淡然。 姚杳轻轻抿了下唇,整理好思路,缓慢开口:“我的话会很长。” “我有耐心,你慢慢说。”韩长暮一笑。 姚杳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膝头,想了想:“我是在掖庭中发现脚踝上的刺青的,遇热显现,凉了之后便消退了,起初我并不知道这刺青的意思,离开掖庭后,也多方查找询问,但都一无所获,直到。”她顿了一下。 “直到我们在楼船上遇到了李玉山。”韩长暮慢慢接口。 “是。”姚杳有点紧张,双手搁在膝头紧紧握了起来,脸色也开始隐隐发白。 韩长暮慢慢拉过她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目不转睛的望着她,轻轻道:“阿杳,不管这背后有什么隐情,前头有什么危险,我都和你在一起。” 姚杳惨然一笑:“我看到李玉山的脚踝上,与我同样的位置上,有一块烧伤后留下的伤疤,原本我没有多想,可是后来我仔细看了他那枚半旧的佩囊,在佩囊里头发现一处刺绣,和我脚踝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韩长暮神情淡然的点点头,鼓励姚杳继续说。 姚杳放松了几分,继续道:“后来,我又在李玉岩那里看到了同样的佩囊,我就起了疑心,对这两个人就开始格外注意了,但是直到在白马戍和李玉山分开,我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后来,听到四圣教的时候,我隐隐觉得,这刺青与这四圣教有什么关系,但又不敢确定。” “直到抓到了那名叫李胜的四圣教圣使,审问之后,你才获知真相。”韩长暮淡淡道。 他察觉到姚杳的手心出了薄汗,拿着帕子慢慢擦干,又斟了盏热茶递给她,温言细语的安慰道:“你别怕,万事都有我呢。” 姚杳慢慢抿了口茶:“是,听了李胜的话,我觉得我脚踝上的刺青,一定是四圣教留下的,但我想不明白的是,这刺青到底代表这什么,是谁留下的,究竟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韩长暮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阿杳,入掖庭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姚杳愣了一下。 她自然是记得的,只是真正的姚杳那时年纪太小,应该是不记得的。 她现在既然是姚杳,是个穿越者,那也要装的像一些。 她偏着头沉凝片刻:“我隐约记得,我是从牢里被人带走的。” 韩长暮吃了一惊:“那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姚杳做出努力回忆的模样,把细节尽量描述的语焉不详:“我,记不大清楚了,就是,有许多娘子们,就是我和许多娘子们关在一起,后来,后来就有人把我带走了,然后,我就在掖庭了。” 韩长暮追问了一句:“阿杳,我查过,当时刑部大牢里关押的人,并没有姓姚的,姚杳,是你的本名吗?”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四十三回 谢孟夏失踪了 姚杳直觉上觉得不该把原主本来的姓氏告诉韩长暮。 她想,自己是个穿越者,而这幅躯体的原主一家子是获罪下狱的,既然是获罪,那必然是得罪了人,不管是得罪了圣人还是同僚,当初都是冲着把原主一家子赶尽杀绝来的。 若是叫有心人知道原主还活着,保不齐会想方设法让她再死一回。 她又不想着报仇或是翻案,平白暴露身份,急吼吼的去找死干嘛。 想明白了这些,她做出头痛欲裂的神情来,敲着额角,痛苦万分的挣扎:“我,我,我想不起来了,我,就,就掖庭里的内官,内官告诉我,我叫姚杳,就,就这么叫下来了。” 韩长暮心疼不已的抱住姚杳,一叠声的哄道:“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不想了,你就叫姚杳,你就是阿杳。” 姚杳靠在韩长暮的肩头,觉得自己腹黑的厉害。 啥叫演技派,这就是啊。 过了片刻,韩长暮松开姚杳,眸光似水的望住她,轻声道:“阿杳,那个刺青,或许代表着你的身份,你轻易不要让人知道,我怕给你引来杀身之祸,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就不要忧心了。” 姚杳点点头,抿唇不语。 韩长暮揉了揉姚杳的发顶,笑了:“你放心,我韩王府可不是吃素的,既然知道了他们的来历,一定会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 姚杳弯唇一笑。 两个人越靠越近。 门咚的一声被人踢开,寒夜似水转瞬弥漫进了房间里。 阿九气喘吁吁的惊惶道:“世子,出,出,出事了。” 韩长暮一下子站起身来:“出什么事了,慢慢说,说清楚。” 阿九缓过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谢公子,谢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不是去逛胡姬馆了吗?”姚杳也慌了,急匆匆的问道。 阿九咽了口唾沫,白着脸道:“属下陪着谢公子进了胡姬馆,谢公子点了个歌姬进房听曲,属下本来在门口守着,谢公子给了属下十两银子,让属下去买盒上好的胭脂,打赏给歌姬,等属下买了胭脂回去,歌姬却告诉属下,谢公子已经走了,属下不信,在胡姬馆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这才一路找回来,发现谢公子根本没有回来。” “你,你。”韩长暮指着阿九,气的鼻息咻咻,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九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胆战心惊道:“世子,属下办事不利,请世子责罚属下。” 韩长暮镇定了下来,问道:“那胡姬馆有几个门。” 阿九道:“有一个宾客走的前门,还有一个走泔水的角门,属下都安排了人盯着,发现谢公子不见了,属下已经问过了,没有见到谢公子出来,更没有送大宗箱笼出来。” 韩长暮捶了下食案,笃定吩咐:“谢公子一定还在胡姬馆,去召集人手。” 阿九飞快的起身,退了出去。 姚杳已经收拾利落,把长剑扔给韩长暮,道:“走吧,迟了,怕殿下有危险。” 韩长暮担忧道:“你的伤,行吗?” 姚杳微笑:“没问题。” 走到院中,就看见七八个练家子,齐齐的站在月光下,冲着韩长暮行礼。 韩长暮也没多说,领着众人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敲门声。 一长一短三轻轻,正是韩王府的暗号。 韩长暮愣了一下,示意阿九去开门,而其他的人则分立在门后两侧,亮出了刀剑。 阿九隔着门低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同样压低的声音:“阿九,是我,孟岁隔。” 韩长暮和姚杳齐齐松了口气。 阿九打开门,就看到孟岁隔,顾辰,王显和陈珪站在黑漆漆的夜里,个个风尘仆仆,满身泥污。 看到院中的情形,孟岁隔愣了一下,四个人赶紧走进来,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韩长暮言简意赅道:“汉王失踪了,正要去找。” 孟岁隔忙把包袱扔在地上,低声道:“公子,我也去。” 其他三人亦是点头。 韩长暮转头朝姚杳道:“你旧伤未愈,余毒未清,就留下吧,有孟岁隔他们几个人。” 姚杳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没有再推辞了。 夜已经十分深了,月色极好,似水弥漫。 深幽的街巷里,偶有醉汉走过,迷蒙中看到许多人影飞快的闪过,他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眼花,再仔细看了看,人影绰约,闪动的极快,双脚几乎没有挨着地面。 醉汉踉跄了一下,扯着嗓子惨烈的喊了一声:“有鬼啊,有鬼。”声嘶力竭的喊完,他屁滚尿流的爬出这一截灯下黑的街巷。 这条街巷尽头是一堵高墙,胡姬馆就在高墙旁,正门正对着前头宅院的院墙,院墙地下,是一溜摊子,卖些小玩意儿,其中就有个胭脂摊,阿九的胭脂就是在那买的。 而胡姬馆的后头,也是一条窄窄的曲巷,没有人家。 歌舞声从馆中传出来,听的人耳热心跳。 正门和角门都各自守了一个人,看到韩长暮一行人走过来,忙迎上来摇了摇头,说起各自的情况。 守着角门那人低声道:“角门没有车马出来,也没有人出来过。” 守正门的那人低声道:“正门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但都是胡姬馆里的客人,没有谢公子,箱笼之类能装人的,也没有出来过。” 夜色深了,这条街巷中往来的人并不多,摆摊的人也开始收摊了,看到韩长暮这一行人,都以为是来胡姬馆过夜的大户,并没有多做思量。 韩长暮巡弋了四周一眼,对身后这些人沉声吩咐:“阿九,你带着人,把胡姬馆围起来,孟岁隔,你带着王显和陈珪,沿着这条街巷去搜,谨慎些,莫要漏了行迹,顾辰,你和我一起进去找。”他顿了顿,又问:“阿九,谢公子今晚点的是谁。” 阿九道:“是个叫英娘的歌姬。” “好,你们去吧。” 众人四散开来,韩长暮带着顾辰,一副浪荡子的模样,走进了馆中。 妖娆的胡姬立刻迎了上来,妩媚笑问:“公子看着面生啊,可有相好的。” 韩长暮扔了一锭金子过去,做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英娘呢,今夜我包了。” 胡姬两眼放光,笑的更加妩媚动人:“公子好大的手笔啊,英娘今晚归您了。” 韩长暮转头笑道:“我们这可是两个人。” 胡姬愣了一下,掂了掂金子,转瞬笑道:“有了这个,三五个人也是使得的。” 韩长暮哈哈一笑,跟着小厮往楼上走。 顾辰在心里暗自腹诽。 看这轻车驾熟的模样,这姓韩的是此中老手啊。 上楼,开门,那名叫英娘的歌姬忙扭着腰肢迎了上来,跟得了软骨病一样倒在韩长暮身上,微微喘息:“公子。” 那身上浓重的香味熏得韩长暮直皱眉头,微微推开了英娘,冲着顾辰抬了抬下巴。 顾辰会意,一把拉过英娘,反剪胳膊,把她死死的按在了地上。 英娘吓了一跳,那声惊呼还没叫出口,就被臭烘烘的足衣堵住了嘴。 她面露惊恐,身体微微抖着,心里却想的是,这两人看着挺正经的,不像是那种会虐待人的啊。 韩长暮撩起衣摆,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的问:“人呢。” 英娘瞪大了双眼,茫茫然的摇了摇头,像是不明白韩长暮在问什么。 韩长暮却敏锐的捕捉到英娘眼底的一丝怨毒,挑唇冷笑了一声,冲着顾辰抬了抬下巴。 顾辰一笑,反手一拧,只听到咔吧一声。 英娘的手便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垂在了身旁,她张着嘴,痛苦的挣扎,汗哩哩啦啦的打在地板上,那一声惨叫闷在喉咙里,呜呜咽咽,憋的厉害。 迎客的胡姬在趴在门上听着动静,听到这声音,她愣了一下,转瞬就甜腻的笑道:“二位公子手下留情,可轻着点,折腾死了,公子可是要赔的。” 韩长暮冷冷的吐出一句话:“爷有的是钱,你滚远一点,扰了爷的兴致,爷拆了你这胡姬馆。” 迎客的胡姬撇嘴笑了笑,觉得今天是碰到了硬茬,这英娘怕是要受罪了。 她掂了掂金子,边走边盘算着英娘要是被折腾死了,得要多少赔偿。 听到迎客的胡姬走远了,英娘原本生出来的一丝希望破灭了,她趴在地上,咻咻喘气,看到韩长暮走到她的面前,她抬起头,惊恐相望。 韩长暮的声音阴森恐怖,落在英娘耳中,就像催命符一样:“人呢。” 英娘摇了摇头,泪扑簌簌的砸下来。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不说,就再卸一条胳膊,还不说就卸了腿。”他捏住英娘的下巴,手在她滑腻的脸庞上来回摩挲,看着她冷颤不止,他轻轻一笑:“我的招还多着呢,剜眼拔舌割肉挫骨,谁让你栽在我手里了呢。” 英娘吓瘫了,衣摆下洇开一滩腥臭的水渍。 这是什么人啊,怎么会惹到了这么个人啊,比夜叉阎王还要可怕。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四十四回 花样真多 英娘冲着床的方向呜呜呜几声。 韩长暮愣了一下,揭开被褥,在床上敲敲打打。 英娘急的直摇头,发出焦躁的呜呜声。 韩长暮挑眉:“别耍花样。” 英娘连连点头,嘴巴一松,臭足衣就被人拿了下来。 她活动了下嘴,刚准备开嚎,瞥见韩长暮阎王一样的脸,顿时吓得咽了回去,忐忑不安道:“那位,那位公子被,被带走了。” “带走,带哪去了。”韩长暮冷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爬到床边,指着挨着曲巷的那堵墙:“他们,他们就是从这走的。” “他们,他们是谁。”韩长暮问道。 英娘哭的惨兮兮的,眼泪冲开了白腻腻的香粉,留下一道一道黄白相间的印子:“就是,就是,就是小倌馆里的人,他们说,说那位公子长得好,小倌馆里正缺个头牌,就跟就跟干娘打了个商量,把人给弄走了。” “......” 韩长暮按照英娘的方法,转动挂在墙壁上的一支烛台,果然,寂静中传来一阵咯咯吱吱的轻响,墙壁上突然就多了一个半人高的孔洞,黑漆漆的。 拿烛火一照,可以看见深幽的洞里有一节节向下延伸的青石台阶,磨得光溜溜的,烛火下映照下,泛起水纹一样的光泽。 这堵墙临着后面的小巷,这台阶如果不是通往地下,那就是通往小巷了。 韩长暮冷脸问道:“这里通到何处。” 英娘的目光闪了闪,飞快的摇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没下去过。” 韩长暮才不信这副鬼话,他想了想,没什么情绪的问道:“后头的小倌馆生意好吗?” 英娘脱口而出:“极好。”说完,她愣住了,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 韩长暮笑了笑,冲着顾辰抬了下下巴,然后端着烛台,率先钻进洞里。 顾辰拎过英娘,没等她开口求饶,就把她的脖颈一拧。 “咔吧”一声,英娘不甘心的瞪着一双明眸,目光惊恐而绝望,豆大的泪滴还挂在眼角,人已经软塌塌的倒在了地上。 顾辰把英娘抱到床上,衣衫半褪,盖上锦被,没有半点怜惜之色的念了一段往生咒。 随后他插上门,吹熄了几盏烛火,伪装成已经入睡的模样,才弯着身子,跟着韩长暮钻进洞中,在洞里转动另一只同样的烛台,关好了洞口。 台阶幽长,越走越深,空气中也有了一点点潮湿的气息。 韩长暮暗自算了算,走了这么久,应该已经下到地下了。 顾辰摸了一把凹凸不平的石壁,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应该是到地下了。” 韩长暮神情淡淡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下到最后一节台阶,有一堵斑驳的青砖墙,突兀的横在眼前,已经无路可走了。 韩长暮和顾辰对视一眼,压着步子极快的走了过去,趴在墙壁上,静静听着些什么。 若有若无的人声穿透墙壁,听得朦胧不清,但声音高低嘈杂,似乎墙壁后头有不少人。 二人分头在墙壁上轻轻敲打寻找,每一道砖缝都没有放过,最终却一无所获。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停了下来,静静望着这里。 这处空间不小,足以容得下四五个人。 台阶两侧的墙壁上乱石凹凸不平,都是草草开凿,未经修饰的痕迹。 唯独这堵墙是经过修缮的,一定另有机关,是用来开启这堵墙的。 韩长暮蹲了下来,手指微曲,神情肃然的在地上轻轻敲击起每一块地砖。 顾辰疾步退到台阶上,偏着头仔细端详了半晌那堵墙,没有看出什么来,又急匆匆的跑下来。 这台阶是青石垒砌而成,天长日久的人来人往,打磨的十分光滑。 他跑的急匆匆的,没有多加防备,脚下打了个滑,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跌跌撞撞的就冲了下来。 冲到平地上,他像是被什么凸起绊了一下,身子沉甸甸的往前一扑,撞到了墙壁上,膝头咚的一声,重重磕在墙上,疼得龇牙咧嘴的。 韩长暮忙扶起顾辰,问道:“怎么样,没事儿吧。” 顾辰摇摇头,揉着膝头,踢了一下地面,低声骂道:“这是什么破地,这么不平整。” “不平整吗?”韩长暮方才敲了半晌,觉得这地面修的还算平整,怎么会绊到人呢。 他狐疑的蹲下来,抽出革靴里藏着的匕首,一点点清理起刚刚绊倒顾辰的那块地砖。 粗粗一看,这块砖没什么异常,但仔细看下来,的确和别的砖有所不同,砖面和砖缝里没有积灰,只有新尘。 清理后的砖块一边微微翘起一点点,比别的砖块略高,但在灰尘密布之下,单凭眼睛是看不出来的,现在清理了灰尘,略微翘起的边缘上,有一点别扭的凹陷,像是经常被什么利器硌着。 韩长暮挑眉,把匕首插进砖缝,抵着凹陷轻轻撬动。 只听到吧嗒一声,这块砖块竟然被撬了起来,砖块下面正好空出了一块砖的空间。 顾辰轻咦了一声,捧着烛台,凑到了近前。 那块空出来的地方里,镶嵌了个不规则的石块,与青砖是同一种材质。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示意顾辰退后。 顾辰退到台阶下,扯下腰间的软剑,轻轻晃动,做出防卫的姿势来。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握紧把手,浅浅吁了口气,轻轻转动起来。 只转了一下,咯咯吱吱的声音就突兀的响了起来。 韩长暮忙起身,和顾辰站在一起,做出同样的防卫姿势。 墙壁转动的同时,一缕昏黄的光漏了进来,墙壁外头的说话声蓦然停了。 韩长暮和顾辰齐齐吹熄烛台,二人站立的地方,正好躲开了那缕光,转瞬陷入一片漆黑。 墙壁后头传来说话的声音:“怎么回事,又有新货来了?” “不知道啊,来新货怎么也没提前打声招呼啊。”答话的人走了过来,探头往里看了看,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看见。 他诧异的挤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就没了知觉,软塌塌贴着墙根坐了下来,脑袋耷拉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墙壁外头那人又问:“老五,怎么样啊,有事没有。” 顾辰反应极快,学着刚才那人的声音答话:“没事,可能是机关出问题了,你先走吧,我看看机关。” 他学那人的声音学的惟妙惟肖,若不看脸,真以为那人没死透呢。 外头的人不疑有假,哦了一声:“那我先走了,这批货掌柜的等着要看,我先送出去。” 顾辰镇定答话:“行,你先去,我一会就过去。” 听到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韩长暮和顾辰都松了口气。 韩长暮诧异的问顾辰:“你学他的声音,学的还真像。” 顾辰得意的扬扬眉:“这是我看家的本事,不管是谁说话,我只听一句,就能学个七八分。” 韩长暮笑了笑,率先从墙壁缝隙中挤了出去。 走出来才发现,墙壁后头是一处更加空旷的厅堂,四面未经开凿的石壁上,安放了数盏烛台,烛火摇曳,暗沉沉的影子在地上晃动着。 顾辰环顾了一圈,看着石壁上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画,连连咋舌。 这边陲之地玩的还真开,简直是颠覆了他的平生所学,比平康坊里的花样多太多了。 韩长暮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厅堂里各式各样的刑具上。 这里的刑具虽然比不上内卫司的惨绝人寰,但胜在花样繁多,有许多还是古书上记载过,却早已失传的刑具,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韩长暮一样样看过来,他执掌内卫司,自然对刑具格外熟悉,这里的刑具他都见过,这些刑具若出现在内卫司监牢,并不足为奇,可出现在一个小倌馆的地下,实在是令人头皮发寒,他拿起其中一件,齐声道:“顾辰,你来看。” 顾辰疾步过去,惊呼一声:“落地生根,这小倌馆也太狠了。” 韩长暮握紧了拳头,谢孟夏若真的进了这种地方,凭他那张利嘴,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齐齐往出口走去。 大约是小倌馆的人没有想到会有外人找到这里,出口做的十分醒目好找,无遮无挡,是同样的青砖墙壁,同样嵌在墙壁上的烛台。 顾辰拉开防卫的架势,韩长暮轻车熟路的转动烛台。 墙壁同样侧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嘈杂之声传了进来。 韩长暮和顾辰没有贸然走出去,反倒躲在了墙壁投下的暗影中。 外头有脚步声渐渐逼近,两个高大的胡人在缝隙处探了探头。 “这门怎么又开了,刚才三哥不是带了新货出来了吗?” “三哥不是说五哥留在里面修机关呢吗?” “走,进去看看。” 两个胡人一前一后走进来,从光明的地方突然走进黑暗里,两个人眼前俱是转瞬的目不视物。 就这转瞬的茫然,二人的嘴就被人捂住了,脖颈上透骨的一凉,双手被反剪着,按在了墙角。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四十五回 有才的谢孟夏 “今天从胡姬馆带过来的那个人,送哪了。”韩长暮阴恻恻的问道。 两个胡人面对着墙壁,呜呜呜的挣扎了半晌, 没有挣脱开,脖颈上又被匕首划过,一阵刺痛,血漫了出来。 寒意从二人心里漫出来,虽然嘴硬着没有开口,但身体非常诚实的瑟瑟发抖。 韩长暮和顾辰对视一眼,冷笑道:“我数三个数,先说的那个人可以活命。” “一,二......”话音还没落,其中一个胡人就呜呜呜的剧烈挣扎起来。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顾辰慢慢放开胡人的嘴。 胡人喘了口气,惊恐道:“在,在后院的,的暖房。” “有人看守吗?”韩长暮继续问。 胡人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点了点头:“门口有两个小厮,暖房里有看守。” 韩长暮敏锐的捕捉到胡人脸上的微弱变化,偏着头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 胡人不知该从何说起,带着些不解和鄙夷道:“那个,先送过来的那个人,没有用刑,就,就从了,还说,还说自己是,是老手。” 韩长暮踉跄了下,这么没有底线,倒是有几分像谢孟夏的手笔。 他抬了抬下巴:“带我们过去。”他微微一顿,继续道:“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胡人看着同伴抖若筛糠的身子,连连点头:“小人,知道,知道。” 顾辰挑了下眉,伸手一拧发抖的胡人的脖颈,胡人就瘫软倒地,他深深叹了口气。 今天杀的人着实有点多了,回去得多念几段经,去去晦气。 活着的那个胡人后悔不已,不该多管闲事进来看,才惹上这两个煞星。 他战战兢兢的在前头带路,顾辰佯装亲热的挽着他的手,一枚匕首就贴在他的腰际,寒意透骨。 他吓得够呛,不敢乱说乱动,险些忘了该先迈哪条腿。 从这个厅堂出去,竟然就是小倌馆的小花厅,胡人转动烛台,把墙壁关上,领着二人一路穿过回廊,进了后院。 深深的夜色下,前厅的歌舞声传的极远,后院寂静,暖房没有窗户,门紧紧关着,门前有两个小厮坐在台阶上,喝酒说话。 胡人带着韩长暮二人走到近前,还没来得及说话,韩长暮就闪身出来,拧断了小厮的脖颈,把二人的尸身拖到太湖石底下掩着。 胡人彻底瘫在了地上,不停的哭着求饶:“放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韩长暮转过身去,没有说话。 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咔吧声,他头也不回道:“上房顶看看。” 二人飞身上房,夜深露重,深灰色的瓦上结了厚厚一层霜,十分湿滑寒冷。 月色下,二人小心的趴在屋脊上,揭开了两片瓦,昏黄的光漏出来,里头一声声的人语听到格外清楚。 谢孟夏换了一身殷红团花锦袍,盘膝坐在大炕上,脸上笑嘻嘻的,没有半点被胁迫的痛苦神情。 他身边站着个小厮捏肩,脚边还跪着个小厮捶腿,面前跪了一溜年轻小郎君,个个低眉顺眼。 韩长暮和顾辰诧异的对视一眼。 这是什么情况,汉王殿下把小倌馆给买下来了,自己经营? 二人再度望过去,只见大炕对面坐着个满脸络腮胡的胡人,正端着一盏茶,看着谢孟夏。 谢孟夏笑眯眯的开口:“不是我说啊,你这都不行啊。” 络腮胡扑哧一下,喷了一口茶出来,结结巴巴道:“谢,谢先生,这,这些都不行吗?” 谢孟夏挑了挑眉:“不是我吹啊,我是最会看美男的了,这些女子们来你这,你说说,是为了什么来的。” 络腮胡放下杯盏,摸了摸后脑:“看美男啊。” 谢孟夏重重一拍大腿:“对啊,秀色可餐啊你懂不懂。” “......啥玩意,吃人,吃人是犯法的。” “......”谢孟夏无语:“你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这小倌馆才做不大做不强。” 韩长暮听着这话音不太对。 这是谢孟夏吗?难道不是别人冒充的吗? 顾辰无声的啧啧舌,暗戳戳的给谢孟夏叫了个好。 要不说人家能当太子呢,说话就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络腮胡微微倾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来。 谢孟夏喝了盏茶润润喉,慢条斯理道:“有的人喜欢男生女相,有的人就喜欢阳刚之气,不过说来说去嘛,还是皮相最要紧。” 说着,他跳下大炕,捏起一个年轻郎君的下巴,啧啧舌:“看看这眼睛,就跟脸上拉了道缝似得,一不留神就看漏了,拿出来见人都嫌磕碜,见客?是客傻还是钱多!” 年轻郎君被羞辱的体无完肤,脸颊气的鼓鼓的,眼睛就更小了。 他慢悠悠的走到第二个年轻郎君跟前,挑开郎君的领口看了看,啧了啧舌:“我说掌柜的,你这是找美男呢还是找熊瞎子呢,这体毛重的,都能纺纱做衣裳了。” 年轻郎君羞愤异常的捏着领口,袖子滑到手肘。 谢孟夏看了一眼,啧啧舌摇头往后走。 看到第三个年轻郎君时,谢孟夏哀叹着吐出一句话:“这样的歪瓜裂枣你们也弄来了,可见高昌城无人可用啊。” 这第三个郎君是自己卖身入的小倌馆,一听这话,他梗着脖颈喝道:“你敢说我丑。” 谢孟夏挑眉:“你敢出来丢人现眼,我怎么不敢说你丑,丑人多作怪,丑而不自知,说的就是你。” 络腮胡听不下去了,啪的一巴掌抽到年轻郎君的脸上,把他的脸打的偏了偏,浮现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长得丑还不让人说了?” 年轻郎君顿时捂着脸闭了嘴。 谢孟夏挨个点评下来,虽然说得极直白难听,但却头头是道,走到最后一个年轻郎君跟前,他无甚可说,取过一碟子墨,撩起郎君的衣袖,把墨汁滴在郎君的手臂上。 墨汁晃晃悠悠的,从手臂滑下来,颤巍巍的分了个叉,往两侧流去。 他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皮相不错,可这肤质差了些,勉强算是个上品吧。” 络腮胡完全折服在了谢孟夏的一张巧嘴下头,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挨个看下来,看到谢孟夏这一手,有些诧异的问道:“谢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啊。” 谢孟夏掀了掀眼皮儿:“这墨要滴在身上,不破不散,不涩不停,才算是上品。”他挑了挑眉,做出个你懂得的表情:“手感才是最好的。” 络腮胡把谢孟夏奉为了上宾,客客气气的笑道:“是是是,谢公子说的是,那您看,我们这,怎么弄。” 谢孟夏偏着头想了半晌,才道:“这样吧,我帮人帮到底,你呢,就按照我的要求,再送些新货过来,我呢就劳累劳累,帮你们把他们都调教好。” 络腮胡愣了一下,疑惑道:“谢先生,那个,我们小倌馆是有调教师傅的,他们做的不好吗?” 谢孟夏轻讽一笑:“你们那也叫调教师傅啊,训牲口的都比他们手艺好。”他一本正经道:“你们小倌馆呢,我也看了,花样是挺多,但是基本技巧太差了,底子太弱,容易塌架子,我顺带手再把你们的调教师傅好好教一教就行了。” 络腮胡千恩万谢的连连点头,又亲手斟了盏茶递过去。 韩长暮和顾辰已经坐在了高高的屋脊上,相对无言,面露绝望。 这是一国储君该干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吗? 韩长暮觉得谢孟夏在小倌馆,比在朝堂更加如鱼得水一些。 他想把谢孟夏留在这了。 他这一辈子都没骂过人,现在,他想把谢孟夏骂个狗血喷头。 暖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些被谢孟夏羞辱到了尘埃里的年轻郎君们鱼贯而出。 络腮胡客客气气的对谢孟夏道:“谢先生,那我就先出去了,今日就委屈谢先生住在这里,有事招呼一声,小厮都在外头,明日,我给谢先生重新安排一间上房。” 谢孟夏笑了笑:“掌柜的客气了,这就挺好,暖和。” 络腮胡走出暖房,锁上了门,看到台阶上的酒,喊了两声,见守门的小厮没反应,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灌了两口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早晚打断你们的腿。” 说着,他挺着浑圆的肚子,背负着手,走回了前厅,招呼起贵客们。 这后院安静下来,月华似水,在院子里无声流淌。 韩长暮和顾辰无奈的叹了口气,翻身下房。 顾辰拨弄了一下锁头,当啷一声,他掏出一根竹签子,在锁眼里捅了捅,啪嗒一声,锁就打开了。 韩长暮笑了:“顾辰,你和阿杳这开锁的手艺,不相上下啊。” 顾辰叹道:“阿杳最擅长的是踹门,我可比不了。” 两个人推门而入,轻手轻脚的掩上门。 暖房里的烛火昏暗,陈设也很简单。 谢孟夏没有睡觉,也早听见了顾辰开锁的动静,他盘膝坐在大炕上,看着门口,阴沉沉的开口:“久朝啊,你总算来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四十六回 互为把柄 他腾地一下跳下大炕,跑过来保住韩长暮,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久朝啊,你不知道啊,我受了多少罪啊,我坚贞不屈啊,你要是再不来救我,我就只能一死保住清白了。” 韩长暮无语:“我看你在这呆的挺好的啊,又是帮人鉴美,又是帮人调教的。” 谢孟夏跳了起来:“好啊久朝,合着你那会就来了,看了我半天的笑话也不来救我,你,你,你的良心呢。” 韩长暮漫不经心道:“再叫,就把你扔这,让你好好的鉴美。” 谢孟夏咬着牙哼哼:“不叫就不叫。” 顾辰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看到谢孟夏冷冷的目光扫过来,他立马敛尽笑容,直起脊背,恭敬道:“公子,殿下,咱们走吧。” 三个人无惊无险的离开的了小倌馆,和孟岁隔阿九他们汇合,回到了那处隐蔽的宅院中。 忙活了半宿,累的人仰马翻,幸而这处宅院足够大,不然这么多人,还真不好安排。 谢孟夏心有余悸的拍着心口:“我不行了,久朝,我就在这屋歇下了,一步也走不了了。” 韩长暮已经先一步把谢孟夏的事说给了姚杳听,姚杳笑的前仰后合,听到谢孟夏这句话,她挑眉打趣了一句:“殿下,我没觉得你害怕啊,我看你反倒觉得还挺遗憾的呢。” 谢孟夏你你你了半晌,往大炕上一躺,哼哼唧唧道:“我不管,我累了,你们俩找地方睡去,我可不挪地方。” 昨夜姚杳仍昏迷着,韩长暮不放心,就守了她一夜,今日她已经醒了,自然是要另外安排房间了。 韩长暮笑着摇摇头,牵着姚杳的手,送她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口,轻声细语道:“你就住这吧,我就在隔壁,有事情就叫我。” 姚杳点点头,目送韩长暮进房,转眼就看见了顾辰,站在廊下,戏谑的笑着。 顾辰揣着个酒壶,对着壶嘴灌了口酒,一说话,满是白雾缭绕:“阿杳,你跟阎王脸有事啊。” 姚杳坦荡一笑:“是啊。” 顾辰愣了愣,又灌了一口酒,笑中像是有几分苦涩:“那你可要当心了,阎王是吃人的,你别被他生吞活剥了。” 姚杳弯唇一笑:“不会的。” 顾辰原本还想说点什么,听到这句不会的,他哽了一下,又蒙灌了一口酒,没说话,只摆了摆手就回了房。 姚杳挑了下眉,觉得顾辰有点奇怪,但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她虽是穿越而来的,里外里活了快四十年了,但有些事情,她还是止不住的冒傻气。 她莫名其妙的转身进房。 韩长暮在窗子下看到这一幕,微微一笑,掂了掂手里的小玉瓶,开门走了出去。 他在姚杳的房间外头踟蹰了会儿,还是敲了门。 姚杳拉开门,倚着门边笑道:“公子是落了什么东西吗?” 韩长暮抿唇微笑,晃了晃手中的小玉瓶:“你余毒未清,给你送药来的。” 房间里只燃了一盏油灯,灯火如豆,昏黄摇曳。 大炕烧的热乎乎的,韩长暮又刻意让人送了厚的床褥和锦被过来,与之前的风餐露宿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姚杳坐在胡床上,偏着头看着韩长暮手里的小玉瓶,疑惑道:“公子,这个药怎么用。” 韩长暮笑了笑,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拍了拍热乎乎的大炕:“过来。” 姚杳莫名的有几分局促,小心翼翼的挪到炕沿儿,抬眼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脸上的笑意更深:“你怕我?” 姚杳啊了一声,飞快的上炕,舔着笑脸道:“不怕啊。” 韩长暮把手心搓热,倒了一丸药出来,药丸在掌心慢慢融化开,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他的双眼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灼热的闪烁,声音有点异样的沙哑:“把腿伸出来。” 姚杳又啊了一声,还没回过神来,腿就被人拽了过去,裤管撸到膝头,露出斑斑点点的伤痕。 韩长暮低着头,温热的掌心放在伤口上慢慢揉搓,那股子幽香越发馥郁扑鼻。 房里很安静,静的只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油灯里的油应该是不多了,火光愈发的暗淡,深深的夜色扑进房内。 韩长暮转身,把细密的竹丝帘子拉下来,遮住清冷月色的同时,也遮住了房内的一切。 姚杳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心里有点发慌,她虽然前世今生都没有恋爱经验,但是爱情片看了不少,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感情小白了。 韩长暮在她认识的人中,皮囊之好足以排的上前三,虽然总是一副阎王脸,但这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几次相救,相处下来也是十分和睦的。 若说不动心,那是口是心非。 可若说动了心,她的确还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是做好留在这个世界的准备。 穿越过来后的十几年,她虽然慢慢的认命了,但心底还是时时刻刻忘不了离开。 她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腿:“那个,公子,我,那个自己来就好。” 韩长暮没说话,抓着姚杳的脚腕也不肯松开。 他一眼就对上了姚杳清凌凌的杏眼,心跳如鼓,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去救谢孟夏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幅幅画,此时全都清楚的在脑中闪现。 他逼近了她,忍得眼睛都红了,哑着嗓子道:“阿杳,闭上眼睛。” 姚杳没有闭上眼睛,反倒瞪大了双眼,感觉到干燥的唇落了下来,刺的脸颊微微有点痛。 时至初冬,天冷的愈发狠了,初冬的晨阳干燥冷冽的穿透竹丝帘子,在青砖地上投下一痕一痕的竹影,泛着淡淡的白光。 大炕烧的很暖和,是一个极舒适的清晨,舒适的人不愿意从睡梦中醒来。 姚杳裹紧了锦被,翻了个身儿,觉得面前有温热的气息扑过来,她微微蹙眉,睁开了眼。 她愣了足足有三息的功夫,才看清楚了面前的韩长暮。 那声尖叫闷在嗓子眼儿里,她一下子想起了昨夜的情形,抖开锦被看了看。 还好还好,衣裳整齐。 她拍了拍发烫的脸颊,转过身去,不再看韩长暮。 韩长暮扑哧一笑,大手一捞,把姚杳连锦被一起捞在了怀中,趴在她的耳畔低笑:“我昨夜可什么都没干。” 姚杳的脸瞬间通红,抿了抿唇边恨恨道:“我嘴疼。” 韩长暮低低叹了口气,扳过姚杳的身子,神情歉疚道:“昨夜是我孟浪了,以后不会了。” 姚杳点头,正要说话,就听到谢孟夏在敲隔壁房间的门:“久朝,久朝,快出来。” 敲了半晌没人应答,谢孟夏又来敲姚杳的房间门。 二人屏息静气,一声都不敢吭,看到谢孟夏的身影在窗外停了停,最后嘟嘟囔囔的走了,二人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半晌之后,韩长暮和姚杳跟做贼似的,探头探脑,一前一后的走出来,走到前厅,朝食已经摆好了,众人也都坐在了食案前。 谢孟夏忙着招呼二人:“久朝,阿杳,大清早的,你们俩去哪了,怎么都不在房里啊。” 韩长暮和姚杳齐声开口:“没去哪,就是出去逛了逛。” 谢孟夏一脸深意的笑道:“大清早的,冷飕飕的,你们俩出去逛!是吃饱了撑得吗?” “......” 韩长暮没说话,坐下来闷头用朝食。 顾辰看了看旁边的姚杳,微微倾身,低声问道:“阿杳,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盛伤风了吗?” 姚杳拍了拍脸,神情如常道:“冻的,天太冷了。” 顾辰定定望了姚杳一眼,没有说话,转头又见韩长暮正望着他,他忙低下头,不言不语的用饭。 见到顾辰被自己看的满心不自在,韩长暮这才收回目光,挑了挑唇,别有深意的笑了笑。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谢孟夏在三个人中望来望去,抿了抿嘴,贱兮兮的笑了笑,突然开口,石破惊天:“阿杳,我敲门那会儿,扒了你的窗户,你没发现窗纸破了个洞吗?” “......”姚杳的竹箸掉在地上,啪嗒一声。 她一双杏眸可怜巴巴的望着谢孟夏,眨了眨。 谢孟夏嘿嘿一笑,分明是别有意味的望着姚杳,但话却是对韩长暮说的:“那个,我被狼叼走的事情,不许外传。” “......”韩长暮挑了挑眉。 谢孟夏威胁似得盯着韩长暮,非要他吐口给个准话。 想想也是,谢孟夏堂堂大好男儿,曾经前途无量的国之储君,没有在铁血疆场上逃命,没有在朝堂诡谲中呛水,更没有在秦楼楚馆中缠绵不起,反倒险些被狼啃了个精光。 不能想,想想就憋屈。 韩长暮慢腾腾的点了下头,算是勉为其难的做了这个交换,但是轻咳一声,他又开口:“这几日,殿下就不要出门了,免得被小倌馆的人再盯上了。” “......”谢孟夏的竹箸掉在了地上,啪嗒一声。 天噜啦,他怎么就忘了这茬事,怎么感觉自从遇上了韩长暮,他就没有走过好运,所有的把柄都被他这个表弟捏的死死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四十七回 终于出现了 他恨恨道:“久朝,你是属扫帚的吧,怎么走到哪,哪倒霉。” 韩长暮挑眉:“小倌馆又不是我开的,狼又不是我养的。” “......” 孟岁隔几个人都无语憋笑,低着头当鹌鹑,身子无声的抖得厉害。 堂堂汉王殿下,被卖到了小倌馆,还差点混成了个头牌。 这说出去丢人现眼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压根没人信。 陈珪已经在盘算着,回去怎么把这件事情好好的艺术再加工一下,编成戏本卖给戏班子唱一唱,保不齐就一夜走红,成了长安城里最抢手的文士。 一连几日,谢孟夏都不敢出门,在宅子里憋得发慌,没头苍蝇一般不停的打转,上火上的利害,嘴里都起了口疮,一说话滋啦滋啦的疼的钻心。 韩长暮除了那一夜有点情难自禁,做出了些超乎寻常的举动,但最终还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了。 姚杳在面对韩长暮时,也就自如了许多,两个人相处起来,竟有了渐入佳境之势,十分默契。 谢孟夏笑的更加意味深长了,已经在暗戳戳的盘算着,回京后要给韩长暮准备什么样的成婚贺礼了。 唯独顾辰有些奇怪,说笑少了,脾气大了,张嘴就是怒怼,能把人怼的八丈远。 孟岁隔几个人被顾辰怼的莫名其妙,摸着额头,不跟他多做计较。 第四日,刚刚用罢朝食不久,几个人都集中在谢孟夏的房间里,陪着说话,阿九就急匆匆的进来回禀:“世子,兑银子的人出现了。” 韩长暮猛然抬起头,急急道:“他们兑了多少银子,跟上去了吗?” 阿九躬身道:“八十万两,全部兑出来了,阿风和阿宇已经跟上去了。” 韩长暮微微蹙眉,手把书册卷成卷儿,轻轻在掌心中磕着。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焦急的齐齐看着韩长暮,等着他的吩咐。 追查了这么久,这是唯一一条与饷银有直接关系的线索了。 总算没有白忙活一场。 静了片刻,韩长暮镇定的做了安排:“孟岁隔顾辰,你们俩跟着阿九,去把阿风和阿宇换回来,盯着兑换银子的人,若他们出了城,一人跟上去,另外一人回来回禀。” 孟岁隔顾辰齐齐称是,转身就走。 韩长暮又道:“王显陈珪,等阿风和阿宇回来后,你们四个人一起去城里准备启程的行装,天冷了,路不好走,御寒的东西要多准备一些,咱们要随时启程了。” 王显陈珪也应声称是,各自准备去了。 韩长暮转头望着姚杳:“阿杳,你准备药材,尤其是刀伤药和软筋散,这两种药,你应该都是有药方的吧。” 姚杳叹了口气,她是被这几日韩长暮的糖衣炮弹给腐蚀了,怎么就忘了他其实是个随时随地套话的内卫。 她点了点头,伸出手去。 韩长暮愣了一下:“什么。” 姚杳弯唇一笑:“银子。” 韩长暮无奈的摸了下姚杳的脸颊,牵着她的手,进房间拿银子去了。 此地瞬间就剩下谢孟夏一个人了,他孤零零的站着,大喊了一声:“那,久朝,你看我能干点什么啊。” 韩长暮挥了挥手:“你别再被卖到小倌馆就行了。” “......” 安排好了这些事情,众人都分头忙活去了。 晌午的时候,顾辰便赶回来传了消息。 “八十万两银子,全部都用的是高昌国的辎重车,我打听过了,这辎重车是去往龟兹国拉取锻造好的兵器的。这些辎重车队都已经准备好了,看样子最迟明日一早,就会起程了。”顾辰微微欠身,态度十分的恭敬。 韩长暮凝神:“从前龟兹国锻造的精良兵器,都是只能供给突厥的,怎么如今连高昌国都能够染指了。” 顾辰摇了摇头:“时间太紧了,一时半刻打听不出来。” 韩长暮点了点头:“你去吧,把孟岁隔换回来,免得引起他们的怀疑。” 顾辰应声称是,顿了一顿,继续道:“我们还发现,另外有一波人,也在盯着这批辎重车,就是在莫贺延碛里,我们甩掉的那四圣教的哑女圣使。” 韩长暮微微一笑,神色如常道:“那你们就要格外小心,莫要惊动那两个人,看他们怎么行事,必要的时候,可以相助一二。” 黄昏时分,姚杳拎着几大包粉碎过后的药材回来,小心翼翼的分成合适的分量,灌到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小瓷瓶里。 谢孟夏趴在炕上,看着姚杳忙活,好奇的看看这个,闻闻那个,终于开口问道:“阿杳,这么多药瓶子,你都系在腰带里,不嫌硌得慌吗?” 姚杳愣住了,看了看谢孟夏:“你怎么知道我的药都藏在腰带里的。” 谢孟夏看出了姚杳的脸色不善,哆嗦了一下,忙伸手指着韩长暮,十分利索的把他供了出来:“是他,是他趁着你昏迷不醒,占你便宜来着,才发现的。” 姚杳转头望向韩长暮。 韩长暮捏着一本书,脸色连变都没变一下,一本正经道:“阿杳,一个是连通房都没有,一个是在小倌馆都能混成头牌,你说谁更可信一点。” 姚杳飞快的转过头,双眼一眯,作势要打谢孟夏,言语间阴恻恻的:“殿下,陈珪已经在打算写个戏本了,你想不想过一把主角的隐。” 谢孟夏一个激灵跳下大炕,逃到韩长暮身边,恨声道:“久朝,你诬陷我。” 韩长暮一脸无辜的摊了摊手:“我又没说是你占阿杳的便宜啊,是她不信你说的话罢了。” 姚杳回过味儿来了,一边往小瓷瓶里灌着药粉,一边念念叨叨的:“这个可以拉肚子,多放点,这个可以做恶梦,再多放点,这个可以七窍流血还死不了,也放点。” 韩长暮扑哧一笑,撂下书卷,坐到炕上,握住姚杳的手:“我那是为了找药救你,知道你带的东西全,又不知道你藏哪了。” 姚杳嘁了一声。 韩长暮挑眉:“不生气了,那这药,就别给我准备了吧。” 姚杳笑道:“这本来就不是给公子准备的啊,是给殿下准备的。” “......”谢孟夏缩了缩脖颈,他这才是躺着也中刀。 几个人分头行动,虽然时间紧迫,但也将需要的东西准备了七七八八,打包装箱,已经是后半夜了。 黎明时分,天还没有亮,顾辰便回来报信,辎重队准备出发了。 为了防止引起人的怀疑,换了孟岁隔前去跟着,沿途留下标记,直到辎重队出城一个时辰之后,韩长暮等人才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高昌城。 一轮红日缓缓升出了地平线,这条西行之路,越发的苦寒荒芜,杳无人烟起来。 从高昌城出来,向西走上一百余里,便是沙碛边缘的一处绝壁,悬崖高达数丈,有潺潺的泉水从崖壁间自上而下的流出。 这崖壁上的泉水名叫阿父师泉,十分奇特,若有旅人商队经过取水,这泉水便始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若是没有人取水,这泉水只是冒出些许微弱的气泡水珠,浸湿崖壁而已。 姚杳知道这处泉水,也知道这泉水的一个传说,是她前世时看的那本《大唐西域记》里所记载过的。 韩长暮这一行人追踪着孟岁隔留下的标记,疾行两日行到此地,取了水,便就地休息了。 姚杳还记得《大唐西域记》里有这样一句话:“焉耆国无纲纪,法不整肃。” 这个唐代时所谓的焉耆国,不知道此时还是否存在。 眼看着暮色降临,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公子,咱们今夜在哪歇息。” 韩长暮目光温柔,轻轻问道:“累了?” 姚杳摇了摇头,笑道:“不是,只是对这里不甚熟悉,多问了一句。” 韩长暮摊开徐翔理给他绘制的舆图,点了点上头的一点,招呼众人过来看:“今夜咱们就在这泉水边休息,孟岁隔传来消息,辎重队已经在银山山脚下安营扎寨了,看样子是要翻越银山了。” 众人对这个安排丝毫没有异议。 谢孟夏偏着头,想了片刻,问道:“银山,就是到处都有银矿的那座山吗?” 韩长暮点了点头。 谢孟夏大喜:“那我们挖一点。” 韩长暮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谢孟夏,挑眉笑道:“好啊,那殿下慢慢挖,我们办完事再来接殿下。” 谢孟夏笑眯眯的过去拉韩长暮的衣袖:“久朝,咱们打个商量嘛。” 韩长暮都无语了。 放着八十万两饷银不追,打算要去银山挖银矿。 这是一国储君该做的事吗? 他上辈子是个矿奴吧!!! 姚杳仔细看着舆图,并没有在舆图上发现焉耆国这个国家,反倒是山河绘制的格外清楚,与记忆中的《大唐西域记》相差无几。 看来历史还是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了变化,只是这种变化不为人知,都引以为常罢了。 夜里非常寒冷,每个人都围着明亮灼热的篝火躺着,穿着羊裘,钻进睡袋里,外头还裹了厚厚的毡毯,但仍觉得寒风一阵阵的吹过,把骨头缝都吹透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四十八回 大肥羊来了 韩长暮缩了缩脖颈,仰头望向满天星辰。 看前头辎重队行走的路线,像是要去龟兹国轮台的方向的。 他心中一凛,轮台,那不正是李玉山一行人的目的地吗?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让他走向那个地方。 他转头望了眼沉沉入睡的姚杳。 或许李玉山的身上,藏着与姚杳息息相关的秘密。 一夜无话,晨起的阳光明亮却寒冷,风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吹过裸露在外的皮肤。 只是短短一瞬,皮肤上便裂开无数细细的小口子,起初并不觉得如何,等到寒风渐大,空气愈燥,小口子里渗出血来,如刀割针刺的疼痛便密密麻麻的,无孔不入。 姚杳穿戴整齐,包裹的厚实暖和,手上还仔细涂了一层厚厚的膏体,才带上手套。 顾辰探头,好奇的问:“阿杳,这是什么?” 姚杳扬了下半个巴掌大的小圆钵,得意洋洋的笑道:“我自己做的护手膏,防冻防裂,要不要试试看。” 顾辰笑着伸手,刚刚碰到小圆钵的边儿,边上就伸出一只手,把小圆钵给顺了过去。 “这么管用吗?我试试。”韩长暮似笑非笑的转动着小圆钵。 顾辰错愕,看着韩长暮慢条斯理的抹着手,抹完了,把小圆钵收进了衣袖中。 姚杳愣了半晌,才无奈道:“公子,那是我的。” 韩长暮挑眉:“我替你收着。” “......” 几个人都闷头不语,忍笑忍得浑身发抖。 纵马走过悬崖,眼前是一马平川的荒原,走到这里,沙土稀疏,枯黄的植被渐渐多了起来,冰封的溪水在沟壑中沉静着,缭绕着淡淡的白雾。 赶到巍峨延绵的银山山脚下时,辎重队已经离开了,留下一道道极深的车辙印子。 掉光了叶子的胡杨树干上,有孟岁隔留下的标记。 韩长暮抬头看了看。 整座银山被积雪覆盖着,在阳光下荡漾起刺目的银光。 山脚下雪薄的地方露出深褐色的山石和泥土,冻得透了,踩上去硬邦邦的。 依照舆图所绘,前往龟兹国轮台,要翻过银山,渡过一条无名江河。 江水极深极寒,波涛汹涌,时常有舟船倾覆。 这个时节,银山漫天飞雪,积雪齐膝,江面冰封,无法骑马过江,只能牵马而行。 这样一路走下来,极容易寒气入体,留下病根。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这一群人,个个都包裹的极严实,催马走到姚杳身侧,他轻声问道:“阿杳,你那个防水布还有吗?” 姚杳愣了一下:“不是要翻山么,要防水布干什么?” 谢孟夏走过来,一脸哀怨的叹道:“阿杳,翻贪汗山的时候,你昏迷着,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给我跟你说啊,山底下还好一些,雪也刚刚抹过靴子面,可从山腰往上,那雪都齐膝了,直往靴筒里灌,走不了几步路,靴子衣裳都得湿透了,冷的刺骨。” 韩长暮点头:“是,寒气入体,容易留下病根。” 姚杳没说话,利落的抖开包袱,把大块的防水布裁成合适的大小,粗针大线的缝了几针,做成类似于绑腿那样的东西,套在了腿上,又用绳子从上到下严严实实的捆了几圈儿,连革靴的靴筒也套在了绑腿里,靴子口紧紧的捆着。 谢孟夏拍了拍大腿,满意的点点头:“这下好了,再深的雪也灌不到靴筒里了。” 准备妥当后,一行人纵马上山。 顾辰和王显在最前头探路,一人挥铲除雪,雪露出窄窄的羊肠小道,一人挥刀砍断横逸斜出的枯枝。 快到半山腰的时候,王显清理干净满地浮雪和枯枝败叶,突然惊呼了一声。 顾辰忙赶过来看,跟着惊讶道:“山里怎么会有这个。” 几个人催马过来一看,积雪里竟然埋着个捕兽夹子,用树枝一拨,啪的一声,夹子就狠狠的咬住了树枝,尖利的齿勾进树枝里。 谢孟夏觉得腿疼,摸了摸脚踝:“这要是在人腿上来这么一下,那不要咬着骨头了。” 姚杳疑惑道:“这山里有猎户吗?” 谢孟夏曾经被狼叼走这件事,在这几个人中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顾辰极有胆气的望向谢孟夏,笑了笑:“怕是用来抓狼的吧。” “真的假的,你吓唬我的吧。”谢孟夏缩了下脖颈,柔弱弱的体态毕现,伸着手就要去够韩长暮的衣袖,娇滴滴的哼唧道:“久朝,你得保护我。” 众人无语欲呕,纷纷转头。 韩长暮一脸嫌弃的掰开谢孟夏的手,深深望住光秃秃的丛林,凝重道:“这不是用来捕兽的,这是用来抓人的,传闻说银山里多有山贼,咱们怕是遇上劫道的了。” 姚杳挑眉。 劫道的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有个阎王坐镇,要是真遇上了,还不定谁劫谁呢。 韩长暮苦恼的揉了揉眉心:“都打起精神来,他们在暗,咱们在明,地形生疏,现在这情形,对咱们很是不利。” 几个人都凝重严肃起来,连谢孟夏都不再说笑,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走了两三个时辰,中途停下来歇息,用了些冷冰冰的胡麻饼,又灌了一肚子的凉水,接着翻身上马往前走。 快到山顶的时候,齐膝深的积雪格外难走,双腿陷在雪里,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拔出来。 腿上绑了密密实实的防水绑腿,雪虽然灌不到靴筒里,半融化的雪也无法浸透裤腿,但是寒意却还是逼人。 每个人周身都缭绕着淡淡的白色雾气,颇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意境。 山里极静,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惊动了飞鸟,扑簌簌的冲天远去。 走在最前面的顾辰突然停了下来,向后打了个手势。 王显赶忙牵着马走过去。 只见雪地上哩哩啦啦都是血迹,把厚厚的积雪融化成了一个个深坑。 靠近密林的那一侧,积雪被踩得泥泞不堪,散落着一些看不清楚模样的刀剑,拖拽的痕迹混合着血迹,一直延伸到密林里。 那林子里静谧而阴冷,树木都掉光了叶子,积雪极厚,蜿蜒起伏成一座座雪白的小雪坡。 暮色时分的微光带着昏黄的色彩,落在山丘上,银光四射,暗影投在山丘的背面,暗影里躲了十几个人。 藏在林中的这群人,有胡有汉,大都穿着破旧的夹袄,棉絮一团一团的露了出来,冻得哆哆嗦嗦,挤挤挨挨的在一起取暖。 只有大当家和二当家穿着羊裘,俱是脏兮兮的。 其中大当家的是个四旬上下的独眼汉子,而二当家的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郎君,格外引人注目。 大当家的目不转睛的望着韩长暮这一行人,粗声粗气的二当家的:“二弟,前头过去的那一群人,咱们不是对手,我看这群人还可以,个个都看着瘦不拉几的,一指头都能戳倒了。” 二当家的犹豫了一下,这一行人虽然看着瘦,但个个都是腱子肉,呼吸绵长,脚踩在齐膝深的积雪里,下盘还稳稳当当的,不见踉跄。 他缓慢的吐出一口淡白雾气,踟蹰了一句:“大哥,还是再等等看吧,这一群人我看也不好对付。” 大当家的粗声粗气道:“二弟,自从咱们抓了那个汉王,带着他往轮台来,他这一路上不是吃的素了就是吃的荤了,不是床太硬了就是马车太颠了,没完没了的找事,那银子都花海了去了,再不劫一票大的,咱们兄弟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了。” 二当家的脸色一沉,道:“大哥,如果他们进了林子里的陷阱,咱们就动手,如果他们没进来,就算了,再等下一票。” 大当家的素来最是信服二当家的,听到这话说的这么谨慎,他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粗声粗气的低语:“好,就听二弟的。” 顾辰和王显顺着拖拽的痕迹望到密林,刚走了一步,顾辰就拉住了王显:“别过去。” 王显愣了一下,停了下来。 韩长暮牵着马走过来,看了看地上凌乱不堪的痕迹,只有血迹和散落在密林的刀剑,却不见一具尸身。 道旁有一处凸起的崖壁,正好形成了一个狭小的避风之处。 他看着天色,思忖片刻:“快要天黑了,不往前走了,就在那歇一宿,明早再赶路。”他顿了一下,谨慎吩咐:“顾辰王显陈珪,你们三个人去捡柴,不要往林子里走,就在外头捡。” 安排好了这些事,韩长暮仔细看了看崖壁,并没有什么不妥,就和姚杳一起把马匹赶到密林边,喂了粮秣,清理好了崖壁下的空间。 起起伏伏的雪坡后头的人,眼睛都瞪圆了,看着顾辰三人在密林边缘捡柴,就好像看到了一只只肥羊扑过来。 密林里的枯枝最多,也相对干燥一些,最是适合点燃篝火。 这些人不比家大业大的山贼,手上的家伙都不十分趁手,只好在密林里埋了许多捕兽夹子,打算来个守株待肥羊,等着不明真相的肥羊们送货上门。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四十九回 是肥羊还是大灰狼 雪坡后头,除了大当家和二当家穿着羊裘以外,唯一一个穿着羊裘的半大小子狠狠吞了口唾沫,哆哆嗦嗦的问:“大哥,他们,他们咋还不进来。” 大当家的狠狠抽了小子后脑勺一下,骂道:“你个混小子,怎么这么沉不住,等着。” 这一群人,眼睁睁的顾辰三人没有踏进密林半步,更没踩中一个捕兽夹子,就各自抱着一大捆干柴,走远了。 走远了,远了。 那小子哇的一下,差点哭出声来:“大,大哥,肥羊,走了。” 大当家的赶紧捂住了小子的嘴,低声骂道:“哭什么哭,瞧你这点出息。” 二当家阴鸷的目光闪了闪,胸有成竹道:“看来他们是要在这里过夜,等他们困倦入睡了,咱们再动手。” 大当家的连连点头,信服道:“听听,你们听听,好好跟二当家的学着点。” 二当家的笑了笑,低声道:“好了大哥,让小子们先歇一歇吧。” 韩长暮一行人丝毫不知道,自己这些人成了别人眼中的肥羊,已经看的两眼放绿光了。 天黑了下来,篝火烧的通红,崖壁下面的空间并不大,只容这几个人相互挤着,围坐在篝火旁。 姚杳拿了一口奇怪的铜锅出来,架在了篝火上,她先沿着锅沿把清水和风干的羊肉倒进了下层,一同煮着。 谢孟夏好奇的看着,伸手摸了下锅沿,烫的飞快缩手:“嘶,还真烫手,阿杳,这是什么啊,怎么长的这么奇怪啊。” 姚杳得意的笑了笑:“这可是个宝贝。” 这口锅是她在高昌城里买药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原本她还以为又是哪个穿越过来的老乡做的,谁知道一细问,这锅竟是从高昌国的宫里流传出来的做法。 这口铜锅很大,中间中空,上下通着,正好可以架在篝火上。很像她前世时的炭火锅,但又并不完全一样。 铜锅分上下两层,下层可以煮汤,上层可以热个饼子馒头之类的,最上面通着炭火的地方,正好可以做个烧烤架。 羊肉汤已经咕嘟咕嘟的冒着泡了,油花漂浮在上面,姚杳把盐巴,胡椒,风干的芫荽一同放进汤里。 随后她把冷冰冰硬邦邦的胡麻饼贴在了上面那层的锅里,最后她把串成串的鱼干肉干,架在了锅胆上方的通火口上。 比洗脸盆还要大的双层铜锅,各式各样的吃食令人叹为观止。 谢孟夏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了,摇着头啧了啧舌:“阿杳,你简直太会享受了,比我会享受的多。” 姚杳嘿嘿一笑,暗自肺腑。 这才哪到哪啊。 开着空调吃西瓜,睡着热炕吃冰激凌,这才叫享受呢。 韩长暮满脸微笑的看着姚杳忙活,觉得这一路苦寒也不算什么了。 谢孟夏伸手在韩长暮眼前晃了晃,戏谑打趣:“诶诶,看你一脸花痴样,久朝,你这回可是捡着宝了。” 韩长暮点头叹息:“我也觉得是。” 顾辰经过了短短几日的情绪低落,怼天怼地怼队友之后,恢复了正常,该吃吃该喝喝,跟姚杳几人说笑打闹,一如从前。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热腾腾的雾气裹挟着浓郁的香味扑了出来,冲淡了冷冽寒冷的空气,飘到很远的地方。 雪坡后头的那一群人,重重吸了吸鼻子,顿时精神一振。 那半大小子的口水流了个够,吸溜吸溜的问道:“大哥,这个,这个是啥味啊,这么香。” 大当家的又重重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骂道:“没出息的玩意儿,肉味儿,羊肉味,闻不出来啊。” 半大小子又狠狠吸了吸鼻子:“大哥,不对啊,咱山上有钱的时候,也总吃羊肉,就没这么香。” 说着,他的肚子咕噜噜的一阵响。 大当家的怒其不争的骂了句:“你饿了,别说闻着羊肉香了,你吃屎都香。” 半大小子馋的都快哭了,挨打挨骂都能忍,挨饿不能忍啊。 如果吃得饱饭,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当山贼啊。 谁知道操的是灭九族的心,挣得却是卖白菜的钱,还是饿肚子啊。 二当家的肚子也咕噜噜的响了几声,他虽然也饿也馋,但是还算稳得住,看着身后和半大小子一样,一脸悲催,两眼绿光的弟兄们,他压低了声音道:“这是胡椒的味儿,再忍一忍,这是一群大肥羊,干完这一票,让你们羊肉吃个够。” 大当家的大手一挥,粗声粗气的鼓舞士气:“胡椒可是有钱人才能吃得起的,这是个大户,干完这一票,让你们去龟兹国,睡最好看的小娘子,大碗喝酒,喝到拉稀跑肚,大口吃肉,吃到吐。” “......”二当家的抽了抽嘴角,这都是什么词儿啊。 香气越发的浓郁醇厚,羊肉在汤里沉浮,通火口上的油腥滴落到篝火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姚杳翻动了几下,笑道:“好了,用暮食吧。” 几人齐齐动手,竹箸不停。 烤肉的浓香,炖肉的醇香,胡麻饼的焦香,混合在一起,霸道而浓烈,叫人欲罢不能。 雪坡后头的那群人狠狠咽了咽口水,有点忍不住了。 不,是已经忍不住了。 这群人个个破衣烂衫,好几天都没吃过饱饭了,再没有什么是比吃饱穿暖更有诱惑力的了。 大当家的撸了撸袖子,也不管什么打得过打不过了,他大手一挥:“动手。” 半大小子如同离弦的箭,提着大刀,头一个冲了出去,刀尖冲着韩长暮这几人一指,大声吼道:“吃的留下,饶你们不死。” 韩长暮呆了。 姚杳的竹箸掉在地上。 这是,什么套路? 饿疯了吗!!! 二当家的看着大当家的领着人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他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眼瞎,怎么跟了一头猪。 他没有冲出去,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揉了揉饿瘪了的肚子,慢慢退后,退到了极远的地方,然后牵过一匹马,飞快的下山了。 大当家的一脚踹在半大小子的屁股上,一脸横肉抖着,凶相毕现:“把银子都交出来。” 谢孟夏自顾自的吃,连头都没有抬,听到这话,他抹了一下嘴,把串鱼干的竹签子扔出去,正中半大小子的屁股:“没有银子,有金子要不要。” 半大小子捂着屁股诶哟一声,跳起老高:“要,都交出来。” 韩长暮的脸黑如锅底。 姚杳转头看了看,挑了挑眉。 这劫道的真是瞎了眼了。 谢孟夏气极反笑,把手上的一把竹签子都扔了出去,叉着腰如同泼妇骂街一般:“嘿,老子我真是开了眼了,还从来没见过敢劫老子的,你们真是活腻了。” 半大小子被十几根竹签子迎头砸过来,砸的头发蒙,仔细看了看谢孟夏,他一拍大腿,指着谢孟夏大声喊道:“大哥,大哥,你看他,你看他长得像不像那个,那个什么王,就是,就是把咱们吃穷了的那个王。” 大当家的原本正要挥刀砍过去,听到半大小子这么一说,他仔细一看,粗声粗气的吼道:“还真是哈,就是长得黑了点,没那个汉王长得好看。” “我呸。”谢孟夏感觉自己被山贼给侮辱了,叉着腰大骂:“老子就是天下第一美男的汉王,谁还能比老子长得美,汉王,天底下就老子一个,你们是抓了个假货吧,还当祖宗一样供着,还吃穷了,脑子是个好东西啊,可惜你们没有,难怪你们当山贼还穷得叮当响。” 大当家被骂的暴跳如雷,大手一挥:“弟兄们,给老子活剐了他。” 这群人虽然人多势众,但是早被寒风吹透了,冻得手脚僵硬,又连着饿了好几日,战斗力明显不足,在面对如狼似虎的顾辰几人,渐渐落於下风。 十几人对上顾辰三人,却明显感觉自己掉进了狼窝里,大有被撕成碎片的架势。 大当家的面露惊恐,转头看了看四周,低声问半大小子:“二当家的呢,你二哥呢,看到了吗?” 半大小子被虎虎生风的王显逼得节节败退,都快被吓哭了,连连摇头:“大哥,我,我没看到,没看到二哥。” 大当家的顿时没了主意,主心骨都脚底抹油了,他还打个什么劲儿啊。 他觉得还是学问好啊,读书人懂得多,看二当家的多英明,不让动手,果然就不能动手。 他慌乱的四处张望,打算带着人退出去,却发现自己吃了没学问的亏,自己十几个弟兄,竟然被区区三个人逼得没了退路。 顾辰始终憋着一股无名火,发不出来也无法熄灭,正好山贼送上了门,他的剑下了狠手,但却不是死手,每一下都是折磨。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这十几个山贼就躺在了地上,抱着头哀嚎喊疼。 只有大当家的和半大小子背靠着背,惊恐万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眼看着顾辰红着眼,提着剑,冲了过来。哐当一声,半大小子立马把大刀扔了,抱着头在雪里来回打滚,哎哟哎哟的喊个不听。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五十回 太饿了 顾辰愣住了,他还没动手呢,怎么就倒下了。 难道他的隔空打牛终于练成了! 半大小子倒下了,就剩下大当家的一个人还站着,很突兀,很不协调,像极了那只人人喊打的出头鸟。 哐当一声,他也扔下了砍刀,抱着头躺在地上喊疼。 顾辰气急败坏的踹了大当家一脚,吼道:“别装死,我碰都没碰你一下。” 姚杳啃了口羊肉串,笑眯眯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大当家的。 原来碰瓷这种活,从古至今都有干。 韩长暮挥了挥手:“好了顾辰,其他人都捆起来,把领头的那个小子带过来。” 三个人十分利索的把十几个山贼都捆在了树上,反剪着大当家和半大小子的胳膊,推到了韩长暮面前。 大当家的没等韩长暮开口,就先发制人的吼道:“要么你就一刀砍了老子,要么就放了老子,老子什么都不会说的。” 韩长暮笑了笑,举着羊肉串,在半大小子眼前晃了晃:“想吃吗。” “想。”半大小子吸溜着口水点头。 “小六子,你敢。”大当家的意识到了不妙,大声吼道。 半大小子委屈的撇撇嘴:“大哥,我饿。” 大当家的闭了闭眼。 他们占山为王当山贼,就是为了吃饱饭,可几年下来,日子反倒越来越难过了,攒下的家底儿都赔进去了不说,小子们连顿饱饭都混不上了。 绝望啊,也难怪小六子馋,他也馋啊。 他狠狠吞了口唾沫,僵硬的开口:“那个,我也想吃。” “......”姚杳忙把手能够得到的肉串全都抓在了手里,一脸警惕的望着大当家的。 这货一看就是个饭桶。 韩长暮倒是一脸平静,淡淡道:“想吃,那就好好说,说的我满意,你们就都有饱饭吃。” 谢孟夏听着这话音不对,又忙着盛了一大碗让肉汤,大块羊肉都堆得冒了尖儿。 开玩笑,狼多肉少,多吃一口是一口。 大当家的看了看已经见底儿的大铜锅,觉得自己要是再藏着掖着,恐怕连口汤都喝不上了,竹筒倒豆子一样,赶紧开口:“那个,我们弟兄,原本是祁连山下的村民,实在是穷的活不下去了,才上山做了山贼的。” 韩长暮微微皱眉,圣人登基之处,因战乱人口大量减少,耕地成片成片的荒废无人耕种,这十五年来,圣人推行授田,主张轻徭薄赋,休养生息,逢灾必免赋税,又没有大的灾年和战乱,日子理应越过越好,怎么还会有因活不下去而落草为寇的人呢。 他偏着头疑惑问道:“你们都正值壮年,朝廷也都按人丁授田,怎么会活不下去了呢?” 大当家的一听这话,这是个明白人啊,他一脸愤怒的骂道:“公子不知道,朝廷是按人头分田,可田分到县里,县里却说我们村里都是从胡地迁入祁连山的流民,不给我们分田。” “不给你们分田,没有田,那你们怎么活?”谢孟夏惊诧极了,他再纨绔也知道,农民没有田地,就没有了生路,只能活活饿死。 大当家的一脸悲催:“说的就是啊,我们去县里,去州里都要过说法,最后县里说我们可以租地,每年纳粟二石。” “纳粟二石,还算公道,与朝廷的赋税相当。”韩长暮点点头。 “朝廷的赋税是每丁每年纳粟二石,县里的赋税是每丁每亩每年纳粟二石!!!”大当家的怒吼了一声。 “什么!”韩长暮怒不可遏的重重一捶地面。 姚杳也惊了。 这个朝代没有农药化肥,没有两季稻,没有机械化收割,农民种地完全就是靠天收。 农民累死累活的忙活整年,一两亩地也不过是二百来斤谷子的收成,全都要交了租子,这不是活活逼死人的节奏吗? 黄世仁周扒皮见了,都要甘拜下风啊。 韩长暮忍着喷薄欲出的怒气,沉声问道:“然后你们,就落草为寇了?” “没有,没有。”大当家的连连摇头:“县里说每丁每年纳足十石粟子,剩下的收成就都是自己的了。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想着勤快一点,多种点地,还是吃得饱饭的,就租下了县里的地。” 说着说着,他一个糙汉子,竟然抹了把辛酸泪:“可是没想到啊,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的种了五年地,不但连饭都吃不饱,竟然还倒欠了县里几十石的粟子。”他碰了碰半大小子:“就这个,小六子一家,秋收的时候交不上租子了,县里要把地收了,小六子的爹娘就被活活气死了,小六子那时候才七岁。我这只眼睛,就是那时候被打瞎的。村里老的老,小的小,我,我看实在是没活路了,就拉着村里人,一块上了祁连山,这一干就是四年。”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 韩长暮的脸阴沉的厉害,他猜到了症结在何处。 圣人收回了达官显贵手中的赐田,并且降低了分到各官员勋爵手里的永业田的亩数,分给因战乱流散迁徙,居无定所的百姓,增加了分给百姓的永业田和口分田的亩数,并且降低了赋税。 这样一来,百姓的日子自然好过了许多,但达官显贵却是不干了。 虽然收回的赐田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但那也是从他们身上割肉,也是会疼的。 强推授田以来,朝中的反对声浪没有一日停歇过,中书令蒋绅因为坚定推行圣人的旨意,而成了活靶子,弹劾他的折子都快把圣人给埋了。 十五年来,虽然反对声浪渐渐听不到了,但是令人没想到的是,没有人反对的代价,竟然是这样官官相护的欺上瞒下,滥用重赋。 韩长暮深深吁了口气:“方才小六子说,你们之前抓了个和汉王一模一样的人,是怎么回事。” 大当家的也糊涂了,粗声粗气道:“那小子是我们从祁连山下抓的,他自己说他是汉王,我们就带回去了,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我们二当家的是个有学问的,说有汉王在,以后就能让朝廷免了我们的罪过。”他冲着谢孟夏抬了抬下巴:“说来也奇怪,那小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众人纷纷诧异的望向了谢孟夏。 谢孟夏嘿嘿一笑,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个,没错,那个,就是我府里的人,专门养着的,这不是我偷偷溜出京城,怕被人发现了嘛。” 众人皆了然的点点头。 他们都懂。 越有钱越富贵越怕死。 多养几个替身也是应该的。 韩长暮轻轻咳嗽一声,继续问道:“你们那个跑了的二当家的,不是你们村里的吧。” 大当家的摇摇头:“不是,我们村里就没出过读书人,二当家的是个读书人,有学问着呢,说是考了好几次都没考中,族人不容,实在没活路了,就来投靠山寨了。” 问话的过程中,韩长暮仔细打量了大当家一番,他的确是个缺心眼的粗人,点了点头道:“你们既然在祁连山上立了山寨,怎么会跑到银山打劫。” 大当家的道:“是二当家的主意,说是有人想跟汉王见一面,请我们护送汉王到龟兹国轮台,事成之后,给我们百两金的酬金。我们就带着那个汉王过来了,可是,可是那个汉王吃的太多了,我们带的水粮都不够了,就想着干一票大的再走。” 姚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吃得太多了,太多了,把山贼都吃破产了。 她转眸望了望谢孟夏。 真汉王是个饭桶,假汉王也是个饭桶。 龟兹国轮台,又是这个地方,所有的线索都汇集于此了。 韩长暮沉声问道:“那个假汉王现在在哪。” 大当家的道:“就在过了那个林子,那边有个山洞,我留了人看守。” 韩长暮点点头:“带我们去。” 大当家的吞了口唾沫:“饿了。” 韩长暮忍笑:“回来管你吃饱。” 大当家的没话说了,人在矮檐下,就得服个软。 “大哥,大哥,你不能丢下我啊。”半大小子不干了,胳膊拧在背后,动弹不得,但口中不停的喊着。 大当家的被松了绑,重重拍了下半大小子的后脑:“你是不是傻,留在这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半大小子抽抽涕涕道:“大哥,他们太凶了,我怕他们把我吃了。” 谢孟夏呛得直咳嗽,看着半大小子摇头:“吃你,哼,我还嫌你太瘦了没肉。” 韩长暮转头对姚杳道:“这里就交给你和殿下了。” 姚杳点点头:“放心,我一定看着吃的,不让殿下吃完了。” “......”谢孟夏无语,真把他当饭桶了。 这片林子又深又密,积雪齐膝深,在大当家的指点下,顾辰几人从雪里挖出来了几十个捕兽夹子。 顾辰望着雪地上密密麻麻的夹子,黑漆漆的一片,叉着腰兴叹道:“我说大哥,你这也太猛了吧,是要把人夹烂了算吗,得亏我们捡柴火的时候没进来。” 大当家摸着后脑,一脸不好意思的嘿嘿直笑。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五十一回 都死了 大当家的看着绑在树上的十几个弟兄,讪讪笑着,试探的求了个情:“那个,好汉,能不能把我这些个弟兄们先放了。” 韩长暮看了这些人一眼,面无表情道:“这些人算是人质,先带我们去找到假汉王,回来就放人。” 大当家的哽了一下,他悔的肠子都青了,好容易干了票大的,谁知道还是个假货,这个假货还把他的家底儿都吃空了,找谁说理去啊。 他垂头耷脑的,领着韩长暮几个人,往密林深处走去。 深林寂静,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走到山贼们之前埋伏的雪坡后头时,一串凌乱的脚步,向相反的方向奔跑而去。 韩长暮打了个手势,让众人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问大当家的:“这个人去的方向,是不是就是你们藏匿假汉王的方向。” 大当家的点头:“是,出了林子,再走一盏茶的功夫,就是那个山洞了。” 韩长暮点头,招呼众人跟着大当家的继续往前走。 在林子里艰难行进了足足一个时辰,视野才突然开阔了起来。 大当家的呼出一口白雾,粗声粗气的喊了一声:“好汉,就在前头了。” 刚走了几步,顾辰就皱了皱鼻尖儿,叫住了韩长暮:“公子,血腥气。” 韩长暮也闻到了,脸色微沉,冷冽的空气中,血腥气越来越浓郁了。 大当家的察觉到了不对劲,大喊了一声,踉跄着就往前跑去。 韩长暮等人跟在后头跑了过去。 刚看到个黑黝黝的洞口,血腥气就越发的浓重了。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一弯弦月挂在树梢上,月色泠泠,雪地上一片狼藉。 十几个倒在地上的人脸上身上覆盖了一层白霜,已经冻得僵硬了,血淌了满身,冻成一条一条的碎冰茬子。 身下洇开的鲜血渗透到雪地中,还没有扩散开来,就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 大当家的看的双眼通红,肝胆俱裂,抱起这个,又摸摸那个,声嘶力竭的痛苦嚎叫:“我的小子们啊,你们这是咋了,咋了啊,小子们啊。” 粗狂的汉子泪流满面,哭嚎的声音极大,震动的树梢上的浮雪扑簌簌的落下来,像是满目素缟白花飞扬。 韩长暮几人被这一幕完全震撼了。 所谓山贼,不过都是些活不下去的寻常百姓,所求不过都是一顿饱饭而已,何至于此。 何至于死在这冰天雪地里,无来路无归处。 积雪极厚,大当家跪坐在地上,半截身子都陷入了雪地里。 逼人的寒气入骨,在他的身边聚拢成深重的白雾,他的脸冻得发青,嘴唇惨白,浑身颤抖的难以克制。 再这么冻下去,大当家的会被冻出毛病来的。 顾辰和王显疾步跑过去,带起一路飞扬的浮雪,一人拽着他的一条胳膊,把他往边上拖。 泪水在他脸上凝结住了,眉毛上也结了一层霜花,他指着满地的尸身,哭喊的时候,寒冷的薄雾袅袅:“救救,救救我的小子们,我的小子们。” 顾辰死死按住了大当家的,让他平静下来。 韩长暮沉着脸色,冷冷吐出一字一句:“你要是想替他们报仇,就给我冷静一点。” 大当家的立马停下了哭嚎,仅剩的那一只独目哭得通红,紧紧瞪着韩长暮,声音哭的嘶哑:“好汉,你,你能帮我这些小子们报仇?” 韩长暮淡淡道:“我能。” 大当家的一下子挣脱了顾辰的控制,扑到韩长暮脚边,连着磕头不停:“好汉,好汉,我求求你,求求你了,这些小子们都是可怜的百姓啊,好汉,他们连一顿好饭都没吃过呢。” 韩长暮亲手扶起大当家的,目光笃定认真:“大当家的,你平静一点,杀人凶手,我会查出来的。” 顾辰三人走到了尸身旁,开始仔细查验了。 这些人都衣裳单薄,且没有什么趁手的兵器,死的都十分的快,僵硬的脸上都带着吃惊的神情,显然动手之人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顾辰翻动僵硬的尸身,发出砰砰的声响。 大当家的也忍住了悲痛欲绝,看着顾辰翻看尸身。 韩长暮问大当家的:“大当家的,这里头可有二当家的。” 大当家的摇摇头:“没有,也没有那个假汉王。” 韩长暮自然早发现了没有假汉王,他若有所思的点头:“这就对了,假汉王被二当家的带走了。” 这一连串的打击,已经把大当家的打击的体无完肤了,他壮硕的身子晃了晃,满口苦涩:“好汉,你,你的意思是,我的这些小子们,是,是被二弟杀掉的。”他连连摇头,又要落泪:“不,不会的,不会的,他分明不会功夫的。” 顾辰三人已经查验完毕尸身了,低声回禀道:“公子,山洞里的东西都被带走了,侧峰那里有马蹄印子,这些死者都是一刀毙命,没有反抗过的迹象。” 韩长暮点点头:“若非动手之人武功极高,没有给这些人反抗的机会,那就是动手之人是他们熟悉的人,他们根本没有料到此人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顾辰继续低声回禀:“应当是第二种情形,死者都是双目圆瞪,面露惊恐。” 陈珪并不十分认同此话,摇了摇头:“都快死了,肯定吓坏了啊,有惊恐的神情,也是正常的。” 王显却扳过一个人的脑袋,指了指那人的双目:“这些人瞳仁放大,呆滞无光,并不是惊恐,而是意外的神情。” 陈珪挑了挑眉,诧异的问:“王显,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王显道:“阿杳说的。” 韩长暮挑了挑眉,转头问顾辰:“可看出他们都是死于什么兵器吗?” 顾辰点点头:“是极薄的刀刃,略有弧度,都是脖颈上一刀,死的极快,没什么痛苦。” 听到这话,大当家的又哭出了声:“没痛苦好,没受罪就好,我的小子们,下辈子投个好胎,能吃饱饭的那种啊。” 韩长暮面无表情道:“都是死于同一种兵器吗?” 顾辰点头:“是。” 韩长暮心里再无疑虑,大当家也没了怀疑。 他狠狠抹去眼泪,瞪大了那只通红通红的独目:“我,我收留了一只狼,我对不起我的小子们,我,我一定要替他们报仇雪恨。” 韩长暮拍了拍大当家的肩头,朝着顾辰三人平静道:“好了,把他们好好安葬了吧。” 顾辰三人看看齐膝深的积雪,苦不堪言的摇了摇头。 这是个难度极大的活啊。 埋到雪里,雪化了之后,死者还是不得安宁。 若一直挖开积雪,挖到土地中,那土冻得硬邦邦的,只怕挖一宿,也挖不出可以掩埋十几具尸身的深坑来。 大当家的冲着顾辰三人深深行礼:“劳三位好汉的大驾,帮我把我的小子们放到山洞里,用石头堵住洞口,等来日,来日我替小子们报了仇,再来好好安葬他们。” 这倒是个好主意。 顾辰三人没有拒绝,和大当家的一起动手,把尸身封进了山洞。 大当家的一下子跪倒在了雪地中,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抹了把泪:“小子们,等着大哥,给你们报仇。” 几个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踉踉跄跄走出密林。 看到绑在树上的十几个山贼已经被松了绑,又另起了一堆篝火,正围着火堆,准备吃食。 看到大当家的回来,这些山贼纷纷站起来,奇怪的问:“大哥,他们人呢,怎么没跟着一起来,二当家的呢。” 大当家的哽了一下,想哭,却生生忍住了,咬了半晌的牙,才强颜欢笑了一句:“二当家的带着他们和那个假货先走了,留了话,在轮台等咱们。” 山贼们不疑有假,连声请大当家的坐下。 小六子盛了热腾腾的羊汤,递到他的手上,献宝一样的笑:“大哥,快尝尝,这羊汤可香了。” 大当家的捧着浓香四溢的羊汤,又伤心了,一口没喝,眼泪就噼里啪啦的砸进汤里。 小六子愣住了,战战兢兢的问:“大,大哥,是,是烫着了吗,我给你吹吹。” 大当家的扑哧一下,苦笑摇头:“没有,是小六子长大了,都会心疼大哥了,大哥高兴的。” 姚杳远远的看着,觉得很奇怪啊。 方才还是粗枝大叶的糙汉子,典型的豪放派,怎么眨巴眼的功夫,就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婉约派了呢,竟然还看出了超级白莲花的影子呢。 她轻轻咳了一声,手肘捅了捅韩长暮,低声问:“公子,你给大当家的喂了什么药。” 韩长暮不明就里的愣住了。 谢孟夏竟然也捅了捅韩长暮:“是啊久朝,我也正想问呢,你给大当家的喂了什么药,他怎么变成娘娘腔了呢。” “......”韩长暮叹了口气,把方才的惨状跟两个人说了,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动了远处的山贼们。 气氛陡然凝重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了,只听到火堆里噼里啪啦的轻响。 静了半晌,谢孟夏突然重重的捶了一下地面,红着眼睛骂道:“他娘的,天杀的畜生。”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五十二回 万府 静了半晌,谢孟夏突然重重的捶了一下地面,红着眼睛骂道:“他娘的,天杀的畜生。” 姚杳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们肯定打死也没想到,只是为了吃顿饱饭,最后反倒却把命丢了。 韩长暮想了想,对顾辰道:“去把大当家的请过来,我有事要问他。” 大当家的跟着顾辰走过来,精神还是恹恹的,像是一夜之间,浑身的精气神都被人给抽了个干净。 韩长暮看着大当家的稳住了心神后,才缓慢问道:“大当家的,有些事情,我还想再仔细问一问。” 大当家的苦笑着摆了摆手:“好汉可别再叫我什么大当家的了,我叫朱能,好汉有话就只管问。” 韩长暮点点头:“朱兄,你们这些人在祁连山上落了草,那村子里可还有人。” 朱能面露悲戚之色,深深叹了一口气:“村里没有人了,我们租了县里五年的地,年年吃糠咽菜,乡亲们死的死,跑的跑,就剩 我们这三十几个人了,就上了祁连山。” 韩长暮想到了其中惨烈,脸色也不那么好看,默了默才道:“那,你们这次是把人手都带出来了?” 朱能摇头:“我带着小子们送汉王到轮台,妇人和孩子留在了山上,哦,对了,那个跟假汉王一起被抓的,那个跟班,叫折云的那个,也留在山上了。” 谢孟夏意外的挑了挑眉,这小子,这回算是好好经历了一番人间疾苦了。 韩长暮吁了口气,继续问:“这五年,你们村里一共租了县里多少地。” 朱能掰着手指头盘算道:“我们村里原本有六十多人,每人都租了县里近一百亩地,可是五年下来,我们反倒欠了县里几十石的粟子。”他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急切的开口:“好汉,说来也是奇怪,我们种了五年的地,来收租子的,都不是县里的人,而是甘州城的万府。” “万府。”韩长暮屈指轻叩膝头,微微蹙眉:“万府,哪个万府。” 朱能摸了摸后脑,他对这些高门大户都不熟悉,有的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听到韩长暮这样问,他愣住了,他哪知道是那个万府,他只知道万字怎么写。 姚杳轻轻咳了一声,换了个问法:“来收租子的管家,你知道叫什么吗?” 朱能哦了一声,明白了过来:“来收租子的是万府的二总管,名叫万无用。” 扑哧一声,姚杳直接笑喷了。 这叫什么名儿,人家是百无一用,这伙是万无一用! 韩长暮也莞尔一笑,这名起的,是挺不走心的。 不过,知道了一个二总管的名字,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之人。 确认了个二总管的名字,姚杳冲着王显抬了抬下巴:“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韩长暮很意外的望住王显:“你知道这个人?” 王显笑了笑,凝神片刻:“这个人,应该是敦煌万府大总管的表侄子。” 韩长暮更加意外了:“你怎么知道的。” 王显胸有成竹的平静道:“敦煌万府的老爷万亨,是长安城万府万百万老爷的远亲。”他偏着头仔细算了算:“若论辈分算,万亨应该是长安城万府老爷的表叔。” 韩长暮惊讶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顾辰戏谑一笑,打趣道:“公子不知道吗,王显可是赫赫有名的长安城百晓生啊。” 韩长暮无奈的摸了摸鼻尖儿。 他对杨幼梓精心培养出来的这些暗桩,的确不够了解啊。 姚杳点头,突然莞尔:“要不说王显人头最熟呢,那要是这么算下来,这个万亨,就是霍寒山的表叔爷了啊。” 扑哧一声,谢孟夏喷出一口酒:“啥,炎德的表叔爷,霍家啥时候有了这么个伤天害理的亲戚啊。” 姚杳叹息:“殿下,民间都说皇家还有三门穷亲戚呢,霍家有个伤天害理的亲戚,也不奇怪。” 韩长暮没有跟他们说笑,心里沉甸甸的。 村民们租种的地说是县里的地,可收租子的却是万府的人,这个万亨又跟万百万是亲戚,虽然是远亲,可万亨是河西一带腰缠万贯的行商大户,万百万也是商贾人家,定然不会放着这么一门亲戚不认的。 万百万的八姐嫁给了吏部尚书霍士奇,换言之,万百万是霍士奇的小舅子,霍寒山的亲舅舅。 韩长暮觉得这里头的事大了。 与县里州里勾结,私吞百姓田地,巧取豪夺民脂民膏,这桩桩件件都够流放的大罪,不是一个行商大户能够办得到的。 这件事情,若说霍士奇不知情,这有可能,可若说其夫人也半点不知道,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这万府,不知道打着吏部尚书的名头,究竟在外头做了多少足以把霍家拖下水,灭九族的祸事。 韩长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件事情,还要仔细查一查才是。 他望住朱能,问道:“不知道朱兄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回祁连山,还是?” 朱能握紧了拳头,独目中冒着怒火:“我的小子们不能白死了,我要去轮台,要把老二抓回来,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韩长暮突然想起来,他还不知道那位神秘莫测的二当家的,叫什么名字,他微微低声:“朱兄,你那二当家的,叫什么。” 朱能恨得牙根直痒,那名字是他一口一口咬着牙吐出来的:“叫李玉石。” 韩长暮吃惊不已的和姚杳对视了一眼。 这么巧,叫李玉石,那么,他跟李玉山李玉岩又是什么关系。 姚杳急不可耐的问道:“大当家的,那个李玉石,多大年纪,长什么样。” 朱能这辈子都忘不了李玉石的那张脸,闭上眼睛就是那张脸,化成灰也认得,他狠狠咬着牙道:“他是去年四月间来的,说自己三十六了,他的眼睛特别深,眼珠子颜色很浅,鼻梁比汉人高,看起来是胡人的长相,但是嘴巴和下巴又是汉人的模样。”他顿了顿,继续恨意凛然道:“他说话的声音很秀气,像个姑娘。” 韩长暮紧握的双手一下子就松开了。 这就对上了,他可以确认,这三个人是兄弟。 李玉山是老大,李玉石是二弟,李玉岩是三弟,至于那死了的李玉清,是最小的妹妹。 虽然现在不知道他们都是为谁效力,但李玉山和李玉岩与四圣教有关联,这是毋庸置疑的。 夜色的掩映下,他的一切神情都显得模糊不清,他不动声色的掠了姚杳一眼。 抓到了李家三兄弟,是不是就可以知道姚杳腿上的刺青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他有片刻的踟蹰和不平静。 他怕最终知道的真相,是他和姚杳都不能接受的真相。 韩长暮平静了片刻,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薄如常:“朱兄是打算带着这些人一起去轮台了?” 朱能犹豫了片刻,他虽然目不识丁,有一股子莽劲,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很周全的,他想了想:“这一路上去轮台太危险了,到了地方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我想,还是让他们回去吧,山上不能没人管。” 韩长暮点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 这么多无辜的人命,不能都填在了这一桩接一桩的阴谋中。 朱能把那一伙人里年长的两个人叫过来,粗声粗气,不容他们拒绝道:“明天天一亮,二狗子,大顺子,你们俩领着小子们,先回祁连山,我自己去和二当家的汇合,去轮台交货。” 二狗子和大顺子一听,立马就不愿意了,摇头道:“不行,大哥,我们死也要跟着大哥一起。” 朱能红了眼眶,勉力忍住,不耐烦的骂道:“滚滚滚,什么死啊活啊的,老子命还长着呢,你们给我滚回山上去,照顾好老婆孩子们,等着老子回来,吃香的喝辣的。” 二狗子和大顺子愣住了,齐声道:“那让他们先回去,我们俩跟着大哥。” 朱能愣了一下,又开始骂:“你们两个饭桶,吃的比谁都多,还最没用,老子带着你们俩干嘛,给老子拖后腿啊,滚,都滚回去。” 二狗子和大顺子一下子就跪在地上,抱着朱能的两条腿,哭兮兮道:“大哥,大哥,带我们去吧,听说轮台有好多好吃的,这天寒地冻的,山上连草根树皮都没有了,我们要是都回去了,山上那点存粮哪够啊。” 朱能叹了口气,他只顾着让他们回去保命,却忘了,回去也是饿死。 姚杳几人已经不忍再听,也看不下去了,纷纷撇过头去。 叹民生之多艰啊。 韩长暮和谢孟夏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谢孟夏找出纸笔写了一封信,印上了自己的章子,递给朱能:“这是我的亲笔书信,你拿着,不要去县里,不要让别人截下此信,去州里,也不要找别人,直接找甘州刺史吕震,把这封信给他看,他会想办法给你们重新授地,给你们安排一个好的去处,让你们吃饱饭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五十三回 谁走谁留 朱能难以置信的抬着头,半张着嘴,愣了半晌,才磕磕巴巴道:“你说的,是真的?你没有骗我,官府的人真的不会抓我们去砍头?” 谢孟夏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不会的,我没有骗你,你可以仔细看看信上写的内容。” 朱能看了看信,摸了摸后脑,尴尬的笑道:“那个,我,那个,我不认字儿。”说完,他苦大仇深的长叹:“认字儿太难了,比打架都难。” “......”谢孟夏一脸无语。 难怪会被骗,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 姚杳非常有认同感的连连点头。 可不是难吗,她一个在前世受过高等教育,上了二十多年学,穿越到这里的人,又跟着教习师傅读了好几年的书,到如今,也不过刚刚是扫完盲的文化水平。 韩长暮接口问道:“那你们寨子里,就没有识字的吗?” 朱能一拍大腿,转头喊道:“小六子,来,快来,快来念念这封信。”他转头冲着韩长暮讪讪笑道:“小六子跟着,”他咬了咬牙,恨恨道:“跟着那天杀的李玉石读过几天书。” 小六子接过信,十分有信心的往下念:“甘州刺史吕,吕,哦对,吕雨亲启。” 他磕磕巴巴的念完头一句,韩长暮几人就爆发出雷鸣般的狂笑,笑的他一头雾水,茫茫然的看着。 谢孟夏捂着肚子摆摆手:“没事,没事,你继续念。” 小六子意识到自己可能念错了字,他更加紧张了,看哪个字都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索性就把想不起来的字都不念了。 他磕磕巴巴的继续往下念:“什么有祁连山村民朱什么三十余人,县什么以什么民为由,不予什么田,什么什么租地,每丁每年每亩交租十石什么子,现民不什么生,命甘州刺史吕什么什么安什么,两月后,本王亲往甘州什么访。” 念完之后,他胆战心惊的抹了一把冷汗。 这写的都是什么字啊,怎么这么难认,比打一架还难。 朱能怒其不争的狠狠拍了小六子一下,抖着那一页薄纸,不停的骂:“平日里想着你念书费脑子辛苦,山上有什么好的都紧着你先吃,你就把书念成这样了,把书都念到狗肚子里了,还是都当菜码吃了,你个饭桶,老子还指着你将来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呢。” 谢孟夏噗的一下笑喷了。 状元,考个状元,我朝的状元几时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小六子虽然念得磕磕巴巴不忍直视,朱能也气的暴跳如雷怒其不争,但是他好歹听明白了这信里写的意思,果然是汉王命甘州刺史妥善安置他们这些人,而且事后,汉王还要亲自去甘州查访。 朱能点了点头,这封信写的听起来很靠谱的样子。 他摸了摸后脑,嘿嘿直笑:“我想着汉王这么大的官儿,也是不能骗我们的哈。” 谢孟夏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 大哥,汉王不是官儿,是身份好不好啊。 他撇嘴道:“到时候你们就带着折云一起去找吕震,吕震见过折云,会妥善安置你们的。” 朱能千恩万谢的嘿嘿直笑。 姚杳真是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笑着跟谢孟夏道:“殿下,您这是积德行善,以后会有大福气的。” 谢孟夏挑眉,突然想到自己在甘州城里,好像还有一座宅子来着,他眼珠儿一转,叫住了朱能,重新写了一封信递给他:“让你的弟兄们先不要去找吕震,先去甘州城找这个宅子,把这封信给管家看,你们先在宅子里做护院,有关授田的事情,等我们去了甘州,详查之后再说。” 韩长暮赞赏的看了谢孟夏,他一直没有出声,就是想看看谢孟夏要怎么处理这件事,他点点头,把之前的那封信拿过来,投进火里烧掉,郑重其事的叮嘱朱能:“你告诉你的弟兄们,一定不要擅自去找州府,就在汉王殿下的私宅里耐心等着我们回去,授田一事牵扯太大,若你们贸然行事,恐怕会被人杀人灭口。” 朱能打了个激灵,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可不敢大意,神情凝重的连连点头。 韩长暮莞尔一笑,心平气和的问道:“你不用怕,只要按我说的做,就不会有事的,让你的弟兄们按照一家一户进入甘州城,这样不会太显眼,然后派两个人去找私宅管家,请他用马车分批他们带进宅子里,对外就说是汉王又买回去的胡姬,入宅之后,你们就不要再外出了,安生等上数月。” 朱能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好汉,我想问问,你们是要去哪。” 韩长暮淡淡吐出两个字:“轮台。” 朱能一拍大腿,兴奋的独目冒光:“好汉,那我可以跟着你们混吗?” 韩长暮的确有这个意思,有朱能在,想来寻找李玉石的下落也会容易一些,但是上杆子不是买卖,他肯定不会主动开口邀约,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又是让谢孟夏写亲笔信的,就是为了让朱能开口提出来这件事。 他淡淡点头:“可以,不过,你最多带一个人。” 二狗子和大顺子齐声喊道:“我,我,大当家的,我跟你一起去。” 小六子怯生生的在旁边举了举手:“我吃得少。” “......” 朱能在听到小六子说吃得少这句话时,就有了主意,他把信叠好,交给大顺子,郑重其事的叮嘱道:“二狗子,大顺子,刚才好汉说的话,你们可都记下了,这信千万要收好,这是咱们全村人的生路,你们带着弟兄们尽快回祁连山,然后去甘州城,让大家伙能安安生生的过个冬,记着,一定要按照这位好汉说的去做,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上点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显然没有改变的余地了,二狗子和大顺子委委屈屈的点头,回到众多兄弟中间,把大当家的决定一说,这些人都炸了,七嘴八舌的说起返程怎么走,家里的婆娘都等着急了,都想儿子了。 二狗子和大顺子没有婆娘,更没有儿子,没人惦记,听着他们说这些,就更委屈了,委屈的羊汤都不香了。 一顿暮食用的跌宕起伏的,好容易吃饱了,朱能安顿好了弟兄们返程的事。 凸出的崖壁下头,积雪只有薄薄的一层,顾辰三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清理出了一片空地,足够几个人凑合着过一宿了。 可朱能那一群人就麻烦了,睡在齐膝深的积雪里,怎么想都觉得冻得发抖。 姚杳觉得心里有点过不去,把仅剩的羊裘防水布和毡毯一股脑的都给了他们。 顾辰看着笑道:“阿杳,你心还真善。” 姚杳高深莫测的笑了:“你不懂,日行一善,以后不下地狱。” 篝火噼里啪啦的响了整夜,火苗一直都烧的很旺,直到天明,篝火才渐渐熄灭,只剩下尚有温度的余灰。 用完了朝食,二狗子和大顺子一行人,就准备往回走了,虽然有马匹有粮草,但是返程并不好走,这些人不知道最终能有多少活下来。 韩长暮想了想,还是提笔给星星峡的陈彦瑄写了一封信,交给二狗子:“你们的返程不会很好走,若实在难走,你们就去星星峡,把这封信交给戍官,他会照应你们,等开春天暖和之后,你们再回甘州。” 二狗子深深行了个礼,抽了下鼻尖儿:“好汉,小子多谢好汉了,我们一定会回祁连山的。” 朱能拍了拍二狗子的肩头,把褡裢挂到他的肩上,大手一挥,笑道:“走吧,小子们,等着大哥回来啊。” 目送二狗子和大顺子一行人往山下走去,渐渐看不见身影了,小六子转过身,抹了把眼泪,哭兮兮道:“大哥,我想顺子哥了。” 朱能重重拍了一下小六子的后脑勺,骂道:“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想他了,那你跟着他一起回去吧。” 小六子缩了缩脖颈,没敢说话,跑到马匹旁,暗自落泪。 朱能转过头,狠狠眨了眨眼睛,走到韩长暮面前道:“好汉,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韩长暮笑了:“我叫韩长暮,朱兄以后就叫我公子就好。”他指着姚杳,顾辰等人,依次介绍下来,平静道:“朱兄既然跟我们一起走,那以后,就请朱兄听从我们的吩咐。” 吃的喝的都是人家的,听人家的吩咐,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朱能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他点头,憨声憨气的笑道:“我是个粗人,大字也不识,啥也不懂,但是知恩图报我是懂的,公子救了我们全村的人,以后公子让我打谁我就打谁,让打残就绝不打死。” 小六子也跑了过来,憨直的笑道:“公子的羊汤好喝,胡麻饼也好吃,小六子也听公子的话。” 韩长暮转瞬莞尔。 这俩货可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妙人啊。 安排好了这些事,众人牵着马,小心翼翼的翻过山顶,开始边走边查找孟岁隔留下的标记。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五十四回 沈家娘子 顾辰和王显往前头探好了路, 极快的折返回来,躬身道:“公子,孟岁隔在前头留了标记,他们要去渡河了。” 韩长暮点点头,看了看天色,沉声道:“天黑之前赶到山脚下,明日一早渡河。” 就在韩长暮一行人远远的跟着辎重队时,哑女二人则跟的更近一些。 二人站在冰天雪地的山脚下,望着辎重队一行人走进冰雪覆盖的荒原中,呼啸而过的北风掀起二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圣使,后头那人还跟着呢。”老者谦恭低语。 哑女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回头,丝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他只是个探路的,不必管他,到了轮台,那是圣主的地盘,谅他也翻不出花来。” 老者低低应了个是。 哑女又问:“还没有李胜的消息吗?” 老者摇了摇头。 哑女哎了一声:“这个李胜,越来越不中用了,莫不是折在那些人手里了。 老者尴尬的赔了个笑脸儿。 主人们之间的弯弯绕绕,他可不敢多说什么。 静了片刻,哑女又道:“你从没有在教中露过面,他们这些人都没有见过你,也不认识你,你先行一步,赶到轮台去联络布置,我来跟着他们。” 老者忙躬身应了个是,翻身上了骆驼,驼铃声声,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往前赶去。 他一身羊裘,腰里别着旱烟袋,头上抬着破羊皮帽子的模样,像极了普通的走马人。 辎重队在江边踟蹰,这时节江面冻得结结实实,走在上面,虽然没有坠江的风险,但是冰面光滑,不利于驮马走过。 这支辎重队中,胡人居多,个个高鼻深目,头发卷曲。他们对眼前这情形早有预料,停在江边开始做渡江的准备。 他们在驮马蹄子上套上了防滑的东西,牵着驮马,小心翼翼的走上冰面。 老者骑着骆驼走过他们身边,神情如常的走上冰面时,还是引起了辎重队中人的注意,纷纷侧目望去。 老者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搓了搓手,一脸局促的咧嘴一笑,给为首之人递过去一包银子,陪着笑脸儿道:“老汉我是走马人,打扰诸位贵人了,告罪,告罪。” 为首之人显然没有料到,这老者竟然如此胆小怕事,他讥讽的咧嘴一笑:“老头儿,这一路上,没把你吓尿了啊。” 老者的脸似乎红了一下,讪讪笑了笑,没说话。 为首之人更加轻视老者了,挑唇轻蔑一笑,道:“老头儿,你走前头去。” 老者愣了一下,心知这是在让他在前头探路,若有冰面没有冻结实,他就头一个掉下去。 他抿了抿干裂的唇,搓了搓手,道了个谢,牵着骆驼走到了前面。 哑女跟在后面,小心的隐藏起身形,望着远处的一切,抿唇冷笑。 别人不知道这老者的本事,她确是清楚的。 他惯会伪装,更会扮猪吃虎,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成为跟在她身边最久之人。 要知道这几十年,跟在她身边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 辎重队缓缓通过了冰面,过了半晌,走进一望无际的荒野后,哑女才催马赶到江边,小心翼翼的渡江而去。 孟岁隔在山脚下静立,看着这些人都过了江,他在树上刻下内卫司独有的标记,才纵马过去,又等了片刻,直到周围都没了动静,才牵马过江。 自从冷临江出京,关于汉王谢孟夏和内卫司少使韩长暮葬身于莫贺延碛的消息,甚嚣尘上,越传越广。即便是一开始不相信的人,众口铄金之下,也开始有了几分相信。 太子宫里留下的人,一夜之间便搬空了,尽数迁入了空置了多年的汉王府中,关门闭户,甚少外出。 同在十六王宅里,秦王府的情况确实完全不同的。 从前门庭冷落的府门前,如今车水马龙起来,递名帖的,送礼物的,直接从府门口排到了主街上。 沈家酒肆正好斜对着秦王府的府门口,许多在赶着来抱秦王大腿而不得入的人,都选择在沈家酒肆歇脚,守株待秦王。 一向只是赚一些里坊住户银子的沈家酒肆,身价一下子就水涨船高起来,不大的酒肆里挤满了人,备下的饭菜,往往刚过晌午,就卖空了。 孀居多年的沈家娘子一贯的冷脸上,也笑的跟一朵花似得。 这时候,街里街坊才发现,原来这小寡妇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呢。 日头渐渐偏西了,看到今日入秦王府是无望了,有些耐不住性子的人,就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沈家娘子靠在柜台后头嗑瓜子,轻松闲适的望着街上蜿蜒而出的队伍,笑着摇头。 “掌柜的,再添两个饼。”角落里传来个沮丧的声音。 沈家娘子撩了下眼皮儿,拿了两个热腾腾的胡麻饼搁在盘子里,端到食案上,笑道:“王大人今日不喝新丰酒了?” 这位王大人是长安人士,年逾不惑,外放多年,削尖了脑袋想当京官,衣锦还乡一番,今年进京述职,想趁着汉王倒台,秦王风头正盛,抱一抱秦王的大腿,可连着三日了,秦王府的管家连他的拜帖都没收。 王大人沮丧的摇摇头:“哎,别提了,不喝了。” 这三日来,这王大人在沈家酒肆里撒了不少酒钱,沈家娘子关切的问道:“王大人的拜帖还是没送进去?” 王大人点点头:“也不知道我这礼物到底哪有问题,我也给管家塞了不少银子,他怎么就不收呢。” 沈家娘子想了想,低语道:“王大人,小妇人玩笑一句,王大人听听便罢。” 王大人点点头。 沈家娘子笑道:“王大人这是头一回求见秦王殿下吧。” 王大人点头,自然是头一次,他一个外放官,哪有那么多跟达官显贵攀交情的机会,再说了,秦王以前做冷板凳的,他闲着没事干了,来烧一个闲散王爷的冷灶。 沈家娘子原先是在宫里当差的宫女,二十五岁放出来嫁人,一年后男人就死了,她独立支撑这么个酒肆,也是个有眼界见识的。 沈家娘子颇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思,低声道:“王大人,您想想,秦王殿下看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其实架在火上烤的滋味不好受,若汉王殿下真的有什么不测,秦王殿下又风头正盛,圣人又急又气之下,少不得要迁怒秦王,您想想看,这样的情况下,秦王殿下是不是要避避风头,哪还敢大张旗鼓的见人啊。” 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般的,王大人突然就清醒了过来,连着看了沈家娘子好几眼,觉得这个掌柜真是不一般啊,见识胸襟比小门小户的女子,强出百倍去了。 王大人连连点头,颇有诚意求教:“那,依掌柜的看,我这要怎么做,才能见到秦王殿下。” 沈家娘子想了想,觉得这位王大人始终没能调回京城也是有原因的,他真的不够聪明,她索性就把话给说透了:“王大人不是就想留在京里嘛,那就无需非要见到秦王殿下啊,您跟秦王府的管家,长史,或是与秦王殿下亲近的大人们走动起来,有他们在秦王殿下跟前替您美言几句,您还怕不能成事吗?” 王大人觉得自己真是碰到了个千伶百俐的女子,他激动的两眼放光,低声问道:“我常年不在京城,对京城的情况不甚了解,掌柜的可知道谁与秦王殿下交好吗?” 说着,他大方的掏了一包银子,搁在沈家娘子的手边。 沈家娘子却是一笑,把银子推了过去,摇摇头:“王大人把小妇人当成什么了,小妇人跟您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要银子的,小妇人只是觉得跟王大人投缘,多说了几句罢了。” 王大人讪讪一笑,他在河东道呆的久了,回到京城才发现,在河东道里,无往而不利的砸银子,到了京城,却不那么管用了。 他忙笑道:“掌柜的说笑了,我离京已久,不知道京城里的规矩,还望掌柜的多多指点才是啊。” 沈家娘子矜持的微微一笑:“指点可不敢当,小妇人在这里经营酒肆许多年,秦王殿下并不与朝中的大人们多亲近,也就常见着御史台的吴大人,兵部的郑大人经常来秦王府用个便饭而已。” 这才是一语道破天机呢。 王大人笑眯眯的连连点头,心里突然生出个念头。 他的正妻前年死了,正室空悬多年,府上虽然有两个美妾,但都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全是草包的那种,争宠比美都是个顶个的好样的,一到正经事上,个个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他抬眼仔细觑着沈家娘子。 这小娘子虽是个寡妇,但也才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好年华好颜色,行为举止大方得体,可见教养极好,虽然开个酒肆,但见识却颇为不凡。 他的心动了动,张口问道:“不知道掌柜的出身哪个府上啊,见识竟如此不凡。” 沈家娘子掩口轻笑:“小妇人娘家姓陈,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家里活不下去了,小妇人自幼就被送到宫里做了宫女,二十五岁上才放出宫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五十五回 各怀鬼胎 王大人了然的点点头。 难怪这小寡妇这么有见识,宫里养大的,即便只是个宫女,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寻常女子要见地非凡。 要不怎么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呢。 王大人又问:“掌柜的娘家可还有什么人吗?” 沈家娘子是个生了七窍玲珑心的,听到王大人打听她的娘家,她心里就有了分寸,莞尔一笑:“小妇人的阿爹阿娘都不在了,剩下的哥哥远在幽州,多年不曾来往了。” 家世清白,见识不凡,还孤身一人,这简直就是为妻的最好人选啊。 他试探着问道:“掌柜的孀居多年,就没想着再往前走一步吗?” 这弯弯绕绕,试探再试探的,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沈家娘子轻轻挑唇,柔柔一笑:“看王大人说的,怎么想过,只是缘分未到,没遇上合适的。” 王大人的一颗心哟,终于大定了,有这个念头就好,他好歹也是个外放的六品官,进了京估摸着也就是六品了,虽然搁在京城里不算什么,但是官眷说出去怎么也比酒肆掌柜要好听许多吧。 他眯着眼笑道:“我倒是觉得,我和掌柜的颇为有缘呢。” 沈家娘子掩口,不置可否的轻轻一笑:“天晚了,大人该回了,府里的娘子该等急了。” 王大人轻轻一笑,又追了一句:“我夫人前年病故了,府里只有两个妾室,现如今,可没有夫人惦记着。” 沈家娘子轻轻呀了一声:“王大人颇为长情啊。” 王大人笑了,长不长情的他不清楚,上门说亲的可真是不少。 他想了想,放下一锭银子,笑道:“我的宅子在常乐坊,不知道能不能请掌柜的明日送一桌午食过去。” 沈家娘子知道这是他在自报家门,让她去看看,她盯着这王大人好几日了,对他是有几分兴趣的,自然不会拒绝,点了点头,轻轻一笑:“王大人是熟客,当然没问题了,明日,小妇人亲自把午食送到大人府上。” 王大人得了准话,又见暮色四合,今日虽然没能进去秦王府,但是却意外的得了个可心可意的人儿,他也绝心满意足,又说了几句闲话,才登上马车,往常乐坊去了。 沈家娘子立在酒肆门口,一副目光依依的模样,目送王大人的车驾远去,才脸色一寒,趁着店中无人,转身把食案上王大人用过的器具统统扔了,才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往后院走去。 酒肆的后院显得有几分简陋,只要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其中一间厢房住着酒肆的大厨和伙计,而正房则是沈家娘子和她的一个远方亲戚住着。 她穿过菜地,一撩正房的帘子,屋里一股暖意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儿扑面而至。 她反手掩上门,听到床上传来咳嗽声,她赶紧端了温水过去,轻声细语道:“大嫂,喝点水吧。” 床上那人的跟沈家娘子长的并不像,半边脸庞又被火烧透了,伤疤狰狞,看着十分可怖。 她的一双手全是被火舌舔过的痕迹,皱皱巴巴的伤口从指尖盘踞到手臂上,她颤巍巍的接过水一饮而尽,缓过一口气道:“三娘,姓王又来了。” 沈家娘子点点头,满是不屑:“看到他的嘴脸,我就恶心透了。” 那女子叹了口气,握住沈家娘子的手:“怨我没用,不能替你分担。” 沈家娘子忙劝慰道:“大嫂,你说什么呢,咱们姐妹能再见面,就是万幸,什么有用没用,等找回了阿杳,咱们以后就都是好日自了。” 那女子长长叹息:“也不知阿杳现在在哪。” 沈家娘子轻声细语道:“大嫂,那姓王的亲叔叔,就是那年在牢里带走阿杳的内侍,如今正管着掖庭呢,跟姓王的套上了近乎,也就算跟他的叔伯扯上了关系,有了这两层关系在,不怕找不到阿杳的下落。” 那女子微微蹙眉,眼中满是惊恐:“三娘,你说阿杳,会不会,会不会已经死了。” 沈家娘子赶紧握紧了女子的手,劝慰道:“大嫂,你别胡思乱想了,阿杳福大命大,怎么会死呢,她一定还活着呢。” 那女子却落下泪来:“可是,可是你在宫里带了那么些年,从来也没见过她,她,她当初入掖庭的时候,还那么小,三娘,若是,若是阿杳真的没了,弟妹又在那腌臜地方出不来,她,她可怎么活啊。” 沈家娘子的脸色暗了暗,心里一阵阵钝痛。 当年一朝家破,满门女眷尽散,她还算是走运的,因为年纪小,被送进了掖庭为奴,可家中其他的女眷,尽数被没入官妓。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当初那些没入官妓的女眷们,活下来的已经不多了,她出宫以后努力查找,也不过找到了眼前的大嫂和六嫂而已。 大嫂因久病缠身,命不久矣,被人轰了出来,而六嫂却始终无法逃离。 她神情悲戚,转瞬又劝道:“大嫂且放宽心,过几日,我就去看六嫂,六嫂如今已经三十五了,早就不是最好的年纪了,我再去磨一磨管事的,看能不能替六嫂赎身。” 其实这话她说的也心里没底,她在宫中多年,熟知律法,没入官妓,非死不得出。 六嫂能活到今日,不过就是一口气撑着,想要再见一面女儿而已。 若这口气散了,她怕也是活不成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良久。 那女子突然开口:“三娘,你当真要嫁给那个姓王的?” 沈家娘子轻嗤一声:“他,哼,我不过是想查出阿杳的下落,才跟他虚与委蛇,多说那么多废话的,大嫂放心,我不会让姓王的占到半点便宜的。” 那女子重重嗯了一声,反手握住沈家娘子的手,目光坚毅, 冷冷清清的秦王府,和府门口烈火烹油的热闹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府里的下人们个个屏息静气,不敢说错一句话。 秦王谢晦明这些日子过的不太好,不,是非常不好。 他从侧门进出已经好几日了,都是为了躲开府门前那一群一群送礼的人。 说实话,他看到这乌央乌央的送礼队伍,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 这些人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看着汉王要完,才来临时抱他的佛脚。 若有一日他也走到穷途末路,这些人只怕扔石头扔的比谁都狠。 他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握着笔,让自己思绪放空,不去想府外的纷纷扰扰,也不去想圣人的忌惮目光,只一门心思的练字。 相貌普通的婢女兰苕没有声响的走过来,静立在书案前,抿唇不语,一直到谢晦明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才不疾不徐的开口:“殿下,冷临江星夜兼程,已经过了祁连山了。” 谢晦明低低唔了一声,没有说话。 兰苕又开口:“有消息传来,汉王曾经在贪汗山出现过。” 谢晦明愣了一下,笔尖儿在纸上停顿,洇开大片黑漆漆的墨迹。 他用力抓住了纸,攒成团,扔进废纸篓里。 他就知道,就知道,连老天爷也偏着那个人。 他平静了片刻,问道:“韩长暮呢。” 兰苕沉声道:“韩长暮和汉王一起,随行的还有那个京兆府的参军,姚杳。” 谢晦明不以为意的挑挑眉:“一个京兆府的参军,不足为虑,倒是韩长暮,我却是没有想到的,韩家手握重兵,在剑南道拥兵自重,还封了本朝头一个异姓王,以父皇多疑的性子,竟然对韩家没有半点疑心,对韩长暮也颇为倚重,我用内卫司少使的位置稍一试探,父皇竟然就允了,说实话,我有些摸不透父皇的性子了。” 兰苕思忖片刻,轻声道:“殿下,韩长暮的生母韩王妃是圣人的堂妹,自幼就养在太后身边,与圣人兄妹情意颇深,您说会不会因为这个,圣人才对韩家多有容忍。” 谢晦明嗤的一声冷哼,颇有几分不屑:“兄妹情意颇深?”他自嘲低语:“无情最是皇家,父皇与先太子还是亲兄弟呢,对先太子的遗孤,不照样手不留情吗?” 兰苕哽了一下,抿唇无语。 若非圣人对先太子的遗孤手不留情,又何来如今的手握天下,坐稳了那把龙椅。 谢晦明在纸上漫无目的的写写画画,突然蹙眉问道:“汉王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返回第五烽,要往贪汗山去呢。” 兰苕别有深意的笑了:“据说那叫姚杳的参军身上有伤,恐撑不到返回第五烽,汉王和韩长暮这才带着她翻越贪汗山,估摸着是要去最近的高昌城求医问药吧。” 其实即便是八百里加急文书,消息也会滞后,兰苕得到谢孟夏和冷临江的消息时,韩长暮一行人已经离开了高昌城,翻越了银山,过了江,已经看到了八百里荒原。 而冷临江也已经深入伊吾道,由乌山烽的戍官护送着,往第五烽去了。 谢晦明听到兰苕的话,微微一笑:“想来那位参军,长得颇为不凡吧。” 兰苕掩口轻笑:“这婢子就不得而知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五十六回 漫漫黄沙路 谢晦明神情晦暗的笑了笑, 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兰苕:“传令给高昌国的人,遇到汉王一行人,即刻带回来。” 他并不知道,这封信千里迢迢传到高昌的时候,谢孟夏已经身在龟兹轮台看歌舞了。 他又提笔写了另一封信:“这封信交给送去敦煌,提前做好准备,韩少使是个心机深重之人,极难对付,让他们千万小心。” 兰苕应声称是:“殿下,韩少使是去查饷银丢失一案的,此事与殿下并无关系,婢子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谨慎。” 谢晦明平静道:“韩长暮在河西一带行事,迟早会察觉到我与军中的联系,父皇素来忌惮皇子与军中往来过密,韩长暮的心性我并不了解,不得不防。” 兰苕称是,刚要告退,谢晦明就又叫住了她:“吩咐兰溪,从甘州城撤出来,去敦煌,敦煌的事情,除了她,别人办不了。” 兰苕再度称了个是,低着头又要告退,却又被谢晦明给叫住了。 她无奈的一笑:“殿下今日,似乎特别纠结。” 谢晦明摇了摇头,有些事情,即便被圣人忌惮,也不得不做。 他手指微曲,轻轻叩着书案,沉凝道:“传信给御史大夫吴允诚,可以动了,另,吩咐人设法让冷临江留在第五烽,等闲不要让他离开,莫贺延碛八百里流沙,他一片赤子之心,不应该折在里头。” 兰苕低低应了一声,她家殿下啊,还是心软的厉害。 谢晦明继续道:“最后一件事,把门口那些人都轰走,我看着就烦。” 兰苕难得的扑哧一笑,低低应了个是。 这个时节的伊吾道,已经人迹罕至,异常的寒冷和荒凉了。 一行数十人,走在这条漫漫黄沙路上,已经走了五日了,还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两个戍军迎着夕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看着暮色在天边翻涌,二人对视一眼,转头看了后头拉得极长的队伍。 其中一名戍军调转马头,催马赶到冷临江面前,恭恭敬敬的低语:“大人,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 冷临江满脸风霜之意,眸光却依旧坚毅无比,他抿着干涸流血的唇:“离第五烽还有多远。” 戍军躬身道:“明日晚间就能赶到了。” 冷临江略一颔首:“好,今夜就在这里歇下吧。” 戍军催马往后走,一路走一路冲着队伍喊道:“集中起来,原地休息。” 队伍顿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勒马停下。 两名戍军忙清理出干净的地方,请冷临江过来休息。 冷临江没有半点倨傲之意,态度十分温和的笑道:“二位这一路上也辛苦了,别忙活了,一起坐下休息吧。” 两名戍军对视一眼,受宠若惊的坐下,双手捧过去个酒囊:“冷大人,喝点酒,驱驱寒吧。” 冷临江飒然一笑,接过酒囊灌了一口,辛辣的味道从转瞬弥漫开来,他大笑了一声:“好烈的酒啊。”随后又灌了一口。 戍军也放松下来,笑道:“这是肃州的高粱酒,最烈但也最香醇。” 冷临江啧啧嘴,这高粱酒入口浓烈辛辣,而新丰酒软绵醇香,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口感,高粱酒显然也更适合在这黄沙漫天的地方,他连连点头赞叹:“确实非同一般。” 戍军是头一回见到京城里来的大官儿,一开始还有些拘束,但看冷临江这样亲和,没有架子,也就更加松弛了。 另一名戍军抱来了干柴,拢了一堆篝火,拿出风干羊肉,架在火上烤着,跟冷临江笑道:“大人一会长长咱们河西的羊肉,看吃不吃得惯。” 冷临江闻了闻肉香,朗声笑道:“你们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一个京城纨绔没这么多讲究的。” 戍军不好意思的嘿嘿直笑:“大人,说真的,当时戍官吩咐我们弟兄护送大人去第五烽的时候,我们兄弟还真是有点犯嘀咕,不过大人这一路上跟我们同吃同住,一点苦一点累都没叫过,小的们真的是佩服呢,从前也有京里来的官儿,都是坐着高车,还有丫鬟伺候着,走不到一半,就喊着要回去了。” 冷临江揉了揉颠到麻木的双腿,坦然的笑了:“我也没想到我真的能走下来。” 直到离开京城,冷临江都没有意识到前头在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直到过了祁连山,他翻过雪山,走上荒无人烟的伊吾道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他从前数十年从未经历过的另一种人生。 苍茫,孤独,暗藏危机,却让人忘却生死。 他慢慢的灌了一口酒,撕下一条热腾腾的羊肉,咬了一口笑道:“想来二位也听说过,我这次来是进莫贺延碛找人的,二位是长走伊吾道的,能跟我说说莫贺延碛吗?” 两名戍军对视了一眼,静了片刻,其中一人凝重道:“大人,这个时机可进不得莫贺延碛啊。” 冷临江愣了一下,韩长暮和谢孟夏失踪的突然,他算是临危受命,提前没有做任何的准备,对莫贺延碛更没有做过了解,就贸贸然的来了。 还没摸到莫贺延碛的边,他就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别说是他了,就是他身后那些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北衙禁军中的精锐,也开始怨声载道的受不了了。 他自然也觉得辛苦异常,但是他心里有一口气撑着,倒也撑下来了。 听到戍军这样一说,他愣了一下,问道:“为何,为何不能进。” 戍军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时节的莫贺延碛冷得要命,而且还有鬼火出没,一旦碰到鬼火,就别想活着出来。” 冷临江的心沉了沉,这一路上,他始终没有收到有关韩长暮和谢孟夏的任何消息,他是很矛盾的,既怕没有消息,又怕传来的是坏消息。 他抿了抿唇,猛灌了一口酒,掩饰住心底的慌张不安。 见冷临江没有说话,戍军以为他是没有把这话听到心里去,便又补了一句:“大人,你是个好官儿,我们弟兄没有吓唬你,是真的不能去,去不得。” 冷临江点点头,沉默不语。 去不得,不能去,他也得去,阿杳,久朝,还有倒霉的谢孟夏,都在等他。 北衙禁军们的胃口早就被公厨和京城里的好厨子给养刁了,吃不惯这风沙之地的粗糙食物,草草用了几口暮食,就各自歇息了。 为首的北衙禁军没精打采的走道冷临江跟前,神情恹恹的行了个礼,满脸倦色:“大人,不知道咱们还要走多久。” 冷临江挑眉,有些不满:“怎么,王统军走不动了。” 王统军哽住了,忍着愠怒,低声下气道:“末将岂敢。” 冷临江冷哼了一声:“既然不是走不动了,那王统军就回去歇着吧,若不再耽搁,明日晚间就能到第五烽了。” 王统军知道冷临江对他不满,神情阴郁的转过身,走远了。 戍军看着王统军这副模样,撇了撇嘴,颇为不屑:“大人,这位统军大人可不像个将军,像个孬种。” 冷临江也跟着轻讽低笑:“二位兄弟说的极是,可不就是个孬种嘛。” 这北衙禁军里,王统军算是一号人物,比那些个靠着荫封在禁军里混军功的世家子弟,不知好上多少倍,但是这么几年的马入南山,这一身的功夫也懈怠了,一身的铁骨也软了。 他在心底低低叹了一声。 北衙禁军乃是圣人私卫,宿卫宫城。而十六卫掌天下兵马,守卫整个大靖朝,若也如此的懈怠不堪一击,边境危矣。 夜色渐深,众人打算安歇的时候,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冷临江心里一震,王统军已经大声喝道:“敌袭敌袭,快警戒。” 话音方落,整个禁军队伍就慌乱了起来,嘈杂的叫嚷不停。 两名戍军对视了一眼,险些笑出声来。 听这马蹄声,急促而来的只不过是一匹马而已。 一匹马的敌袭,这敌人是活腻了吗?来寻死的吗? 冷临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没有做出戒备的姿势,只是站起来,在夜色中远眺。 月色泠泠,薄雾袅袅的深夜里,闯出一人一马。 马上之人显然已经看到了远处的篝火,和篝火旁的众人。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请冷少尹亲启。”马上之人厉声大喝,声音已经沙哑,显然是日夜不停的赶路所致。 冷临江愣了一下。 旁边的戍军急忙喊道:“大人在这里。” 马上之人在冷临江面前勒马停下,从马上滚了下来,掏出一枚信笺,双手捧着递给了冷临江。 他沙哑着嗓子道:“少尹大人,玉门将军薛广孝亲笔手书,请少尹大人亲启。” 冷临江抖着手打开,却不敢看,唯恐看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反手递给了其中一名戍军,简单一语:“念。” 戍军愣了一下,忙道:“冷少尹亲启,汉王殿下与韩少使已到高昌城,本将已命人前往高昌城寻找殿下,请冷少尹返回敦煌。”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五十七回 纨绔遇见兵 念完,戍军暗戳戳的赞叹了一声。 将军威武,将军霸气,看这手书写的,不卑不亢,对京城里来的官儿,也没有低声下气的。 他又暗戳戳的庆幸了一番,幸亏他曾认认真真的读过几日书,能把这封手书里的字都认全了。 冷临江根本没有功夫深究这信里的措词,他只是无尽欣喜,终于有了韩长暮他们的消息,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这颗心可算能够放下了。 戍军忙问道:“大人,薛将军信里写得明白,请大人返回敦煌,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冷临江静了片刻,沉声发问:“从高昌城回来,是不是会经过第五烽。” 戍军忙道:“是,从高昌城到敦煌,走伊吾道时最近的,第五烽是必经的烽燧。” 韩长暮此来,是为了饷银丢失一案,那么从高昌城出来,敦煌是他去的地方。 既然他必去敦煌,第五烽又是必经之路,那么,他不要回敦煌,他要去第五烽,要在那里等着他们。 冷临江顷刻间就有了主意,笃定道:“不回敦煌,去第五烽。” 传令兵哽了一下,劝道:“少尹大人,前路实在危险,少尹大人的安危最重要,大人还是跟小人一同回去吧。” 冷临江坚决摇头:“你回去告诉薛将军,见不到殿下他们,老子打死也不会回去的。” 传令兵一下子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大人,您可别为难小人了,小人若是不能劝大人返回敦煌,小人回去,会被将军活剥了一身皮的。” 冷临江嗤的一声冷笑,甩了甩手腕:“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剥了你的皮。” 传令兵畏缩了一下。 这差事越来越难干了,简直不是人干的,这不是要活活逼死人吗? 他就是个跑腿儿传话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刁难人啊。 他想了想,低声道:“那么,小人还是护送少尹大人去第五烽吧,回去以后跟将军也好有个交代。” 终于有了韩长暮三人的消息,冷临江的心安稳下来,这一夜睡得极沉,次日醒来,已是一轮红日高悬,天色大亮了。 一行人片刻没有耽搁的就往第五烽赶去。 第五烽的戍官徐翔理早得了消息,在戍堡里坐卧不宁,好几日都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他觉得自己今年的运势实在是差劲了点,先是第五烽被突厥人围了,后来又汉王又在这被狼给叼走了,这件事可比突厥围困的罪过更大一些啊。 现在京城派来了个什么京兆府的少尹来找人,听说这少尹是长公主之子,吃喝玩乐什么都干,就是不干正事。 他有点想不通,派这么个人来找汉王,这朝廷到底是想让汉王活呢,还是想让汉王活呢。 汉王活不活的,他真的不在意,他兄弟韩公子和妹子阿杳,可是不能死的。 他从天明等到日暮,总算等到了戍军急匆匆的进来回禀:“徐戍官,他们来了。” 徐翔理忙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堡门大开,溶金般的夕阳里走出来一队人,个个风尘仆仆。 冷临江一眼就看出了徐翔理的身份,忙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迎出来的戍军,快步走过去,行礼道:“徐戍官,在下京兆府少尹冷临江。” 徐翔理也忙着回礼:“冷大人一路辛苦了,快快进戍堡休息吧。” 徐翔理将戍堡里最好的房间留给了冷临江,吩咐戍军们带着北衙禁军们安顿下去,他则亲自安顿冷临江。 “冷大人,这间房间是戍堡里最好的,冷大人请。”徐翔理有些不自然的笑道。 冷临江默了默,突然问道:“姚杳之前来过这里吗?” “姚杳?”徐翔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呵呵笑道:“大人说的是阿杳啊,大人也认识阿杳吗?” 阿杳,冷临江又默了默,姚杳这死丫头,怎么都到哪都能跟别人混得这么熟。 “是,想来徐戍官还不知道吧,姚杳是京兆府的参军。”冷临江平静道。 徐翔理吃了一惊,张口结舌道:“什,什么,阿杳是京兆府的参军,她,她,她不是韩公子的婢女吗。” 扑哧一声,冷临江喷出一口酒来。 还有人真的不嫌命长,敢让姚杳做婢女啊。 冷临江哽了又哽,咽了口唾沫问道:“既然徐戍官称呼久朝为韩公子,那么敢问徐戍官,可知韩公子的身份。” 徐翔理微微蹙眉,自我怀疑的喃喃一句:“韩公子说他是韩王府的长史,我看不像。” 冷临江噎的差点背过气去。 他缓了半晌,觉得汉王登场了,别人的身份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就叹了口气,揭了韩长暮的短:“他可不是什么韩王府的长史,他可是正正经经的韩王府的世子,内卫司的少使,朝廷认证的。” 哐啷一声,杯盏脱手,砸在了地上。 徐翔理瞪大了眼珠子,磕磕巴巴道:“真,真的?” 冷临江重重点头:“如假包换。” 徐翔理顿时觉得自己今年的运势也不算太差嘛,竟然跟堂堂韩王世子,内卫司少使同吃同住,称兄道弟,这以后在兄弟面前说起来,自己的脸上也是很有光的嘛。 他顿时来了兴致,亲手给冷临江续了盏热茶,探究笑道:“冷大人,阿杳是京兆府的参军,那就是大人的手下,大人说说,阿杳平时都喜欢干什么,喜欢吃什么。” 冷临江眨了眨眼,这人莫不是看上姚杳了,他一本正经的微笑:“阿杳平时最喜欢打人,喜欢吃肉。” 徐翔理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点点头:“难怪啊,难怪阿杳的功夫那么好。” 冷临江听着这话头似乎不太对,怎么有种自家的白菜被猪给拱了的错觉。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浓浓的八卦之心掩盖不住的冒了出来:“敢问徐戍官,你是怎么认识我家的白菜的。”说完,他赶紧捂了下嘴,改口道:“我家阿杳的。” 徐翔理诧异道:“你家的,白菜?” 冷临江的笑容贼兮兮的:“徐戍官,这话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过,咱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徐翔理挑眉,转瞬明白了冷临江在想什么,这就是个护犊子的,他摆着手解释:“冷大人不要误会了啊,某可不敢对阿杳起什么歪心思,只是前些日子某倒霉,第五烽被突厥人围了,韩公子,哦不,韩世子突围出去送信,某领兵死守,血战中,是阿杳救了某的性命,某就认了阿杳做妹子,亲妹子的那种。” 冷临江点点头,听起来这是姚杳的做派。 他笑着点头:“敢问徐戍官,久朝和阿杳离开时,可留下什么东西,留了什么话吗?” 徐翔理想了片刻,沉凝道:“突厥人围困第五烽,我们击退了突厥人,缴获了他们的车弩,韩世子他们头一回进入莫贺延碛时,留了话,让某保管好这些车弩,等他们回来还要看的,后来他们回来,还没来得及进烽燧,就听说了汉王殿下被狼叼走的消息,又追过去寻找汉王了。” 冷临江微微蹙眉,韩长暮他们定然是找到了什么线索,才会返回第五烽的。 他思忖片刻,问道:“久朝他们返回第五烽时,可有送回来什么。” “对啊。”徐翔理重重一拍大腿:“韩世子送了两个人和一辆高车回来。” 冷临江大喜过望,连声问道:“人呢,车呢。” 徐翔理笑道:“一个是韩世子他们进莫贺延碛带的向导,另一个是他们抓的什么奸细,一直关在戍堡里呢,那高车里都是骸骨和衣裳兵器,送到地仓里了。” 冷临江急匆匆的用完了暮食,道:“劳烦徐戍官带我去看看那人和骸骨可好。” 徐翔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骸骨冷大人看看倒也无妨,只是关在戍堡里的那个人,却真是没什么可看的,自从他被关进来后,就再也没有说过半个字了,就跟哑巴了似的。” 冷临江自知自己审问的手段不如韩长暮,也不如姚杳,即便见了那人,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他点了点头,淡淡道:“那就有劳徐戍官先带我去看看骸骨吧。” 徐翔理点头,三口两口的扒拉完碗里的饭,亲自领着冷临江,七拐八拐的进了地仓。 入目都是白森森的骸骨,铺了满地。 冷临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收起了满脸纨绔的笑意,拿起一根骸骨,仔细的审视查看起来。 他看完一根放下,又拿起一根,举着灯盏,看的十分入神。 这些骸骨上的刀痕并不多,但仅有的几道痕迹,却十分的深。 而且这些刀痕都密布在腿骨上,别的地方的骸骨上甚少出现刀痕。 这分明是让人不良于行的意思,但是奇怪的是,究竟是什么人,明明可以一刀要了这些人的性命,却只是废掉了他们的行动能力。 他更奇怪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兵器,会把人的血肉剔的这样干净。 他反手又去拿衣裳和兵器,目光不由的冷冷一缩。 这些东西赫然正是内卫和十六卫,还有兵部的。 他转头望向那一堆堆煞白的骸骨。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五十八回 轮台城 那么韩长暮费尽心力带回来的这些骸骨,或许就是辎重队的那些人。 冷临江慢慢放下手中的东西,凝神想了片刻,问道:“徐戍官,不知道那名向导现下可还在烽燧中。” 徐翔理笑了:“自然是在,赫连公子奉韩世子之命,在此等候他们回来的。” “走,去看看。”冷临江拍了拍手,扶着膝头站起来。 徐翔理点头:“赫连公子就在驿站住着,某陪着冷大人过去。” 二人走过马厩时,冷临江一眼就看到了那几架庞然大物,把个马厩塞得满满当当的,好奇的问道:“那就是缴获的突厥人的车弩吗?” 徐翔理点头:“正是。” 冷临江挑眉,走过去仔细看了起来。 他对外虽然是一副纨绔贵公子的模样,但内里却并非全然草包。 仔细审视了一番,他伸手在车弩上轻轻弹了弹,似笑非笑的一叹:“哎哟,这玩意儿,可贵得很呐。” 徐翔理跟着笑了起来:“韩世子也是这么说的,当时事情紧急,他也没来的及细看,说是等他回来再仔细查看。”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有些忧心忡忡:“也不知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是还能不能回来,而是什么时候能回来。 徐翔理对韩长暮的本事,十分有信心,他相信他们一定能活着走出来。 第五烽并不算大,驿站也格外小,二人说着话,就进了驿站中。 赫连文渊一直在驿站中住着,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的等着韩长暮他们回来。 徐翔理和冷林静走进驿站时,赫连文渊正在削木头,连忙客气的行了个礼:“徐戍官。” 徐翔理爽朗笑道:“赫连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怪别扭的。”他笑着介绍冷临江:“赫连公子,这是京里来的冷大人,奉命前来寻找失踪的韩世子和汉王殿下的。” 赫连文渊怔了下:“韩,韩世子是谁啊?” 徐翔理笑了:“韩公子就是韩世子,韩王长子。” 啪嗒一声,赫连文渊手上初见雏形的小箭掉在了地上,他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嘴:“戍官说的是真的,没哄我?” “哄你干啥,这傻小子。”徐翔理朝冷临江笑道:“冷大人,赫连公子就是心眼实,韩世子头一回进莫贺延碛时,就是赫连公子陪着的,他对莫贺延碛里的情况,是最熟悉的。” 冷临江笑着点头,这韩长暮是个人才啊,从哪划拉出这么个人物的。 他淡淡一笑:“赫连公子,不知可否方便,给我讲讲你们头一回进莫贺延碛的事情。” 赫连文渊撂下手里的小箭,抹了抹手,韩王世子他都见过了,一个京里来的官儿,有啥可怕的。 他点点头,坦然道:“当然可以,冷大人请问吧。” 徐翔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拉了拉赫连文渊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赫连公子,这位可不是寻常人,他是圣人的亲外甥,长公主唯一的儿子,你说话可要谨慎些,千万别得罪了他。”他凑到耳畔低语:“他可是个纨绔。” 赫连文渊觉得自己的腿抖了一下,自己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碰到了这么多别人一辈子都碰不到的贵人。 他的脸颊抽了一下,低声笑道:“徐戍官放心,草民怎么敢得罪贵人。” 冷临江看着二人说完了悄悄话,呵呵笑道:“劳烦徐戍官再吩咐人送点酒菜过来,我跟这位赫连公子,可是有不少话要说的。” 徐翔理和赫连文渊面面相觑。 这话听着不对劲啊,怎么有点鸿门宴的意思啊。 夜色中的龟兹国,华灯溢彩,乐曲悠扬,墙上门上的每一道彩绘都闪着明艳照眼的光芒。 轮台城乃是龟兹国的都城,虽然面积比长安城小了许多,但繁华富庶却绝不逊于长安,可以称得上是西域诸城中的第一城了。 韩长暮一行人,走在灯火辉煌的街巷中,街巷两侧皆是店铺和小摊,叫卖声此起彼伏。 孟岁隔跟在韩长暮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公子,都安排好了,咱们去客栈吧。” 韩长暮点点头,他们这一行人是趁着夜色降临后,才匆匆进了轮台城,是该先找个地方休息了。 他转头,看到顾辰和姚杳在个摊子前,拿着个匕首说的正热闹。 再往远处一看,王显和陈珪正凑在个果子摊子前头,指指点点点的。 更远一点的地方,朱能和小六子在个吹糖人的摊子前头,走不动路了。 他张了张嘴,顿觉诡异。 一个姑娘家拿着个匕首不放,四个大男人,反倒看着零嘴儿淌口水。 他微微蹙眉,快步走过去,冲着顾辰挥了挥手,把他叫了过来:“老顾,你和孟岁隔一起先去客栈清场。” 顾辰看着韩长暮的眼睛,觉得里头像是冒着两团火,烧的他如同芒刺在背。 果然是嫉妒使人疯狂,让人敌我不分了。 顾辰忙着脚底抹油,追孟岁隔去了。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替顾辰的位置,陪着姚杳看匕首,突然开口:“好看吗?” 姚杳头也不抬:“好看。” “比我还好看?” “......” 姚杳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点头嗯了一声。 “过分。”韩长暮屈指敲了下姚杳的额头。 姚杳有点懵。 说好的高冷系霸道总裁呢,言情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趁着姚杳愣神儿的时候,韩长暮就已经掏钱买下了匕首,拉着她的手道:“先回客栈吧,改日再来好好逛逛。” 王显和陈珪跟在后头,陈珪的笑声切切的:“看到没有,俩人有戏。” 王显点点头,低笑连连:“看来姚参军很快就不会在京兆府当差了。” 陈珪却是摇头:“王显,你知道咱们这位少使的来历吧。” 王显微怔:“听老顾提过一句,说是韩王世子。” 陈珪叹道:“韩王府的门,岂是一般人能进的,京里多少名门贵女都进不去,别说是姚杳了,玄啊。” 谢孟夏早看热闹看的不耐烦了,凑到二人身边低笑:“那咱就打个赌呗,就赌阿杳能不能进韩王府的门。” 朱能和小六子跑过来,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咱们上哪吃饭去啊,饿了。” 轮台城实在是不大,穿街过巷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韩长暮以行人就到了客栈。 客栈已经被孟岁隔包了下来,闲杂人等也都清了场,房间收拾妥当,暮食摆在了大堂中。 这间客栈原本就是内卫司在龟兹国的暗桩之一,店里养的伙计都是内卫司的人。 伙计极有眼色的挂了客满的牌子,上了门板。 一边用着暮食,孟岁隔一边把这几日的事情仔细回禀给韩长暮:“公子,辎重队没有投宿在城中客栈,反倒住进了城中的一家青楼。” 韩长暮意外的愣了下,点点头:“辎重车呢。” 孟岁隔沉声道:“都送进青楼里了。” “可安排人盯着了。”韩长暮问。 “是,都安排好了。”孟岁隔回道。 韩长暮淡淡道:“哑女呢,住在何处了。” 孟岁隔道:“就在青楼边上的小客栈里。” 韩长暮慢条斯理的用饭,静了片刻,淡然而平静的吩咐起来:“ 这几日,孟岁隔就不要在哑女和辎重队面前出现了,客栈里的伙计都派出去了,你就留在这里打杂,顾辰王显陈珪,你们和轮台城中的暗桩相互配合,三人一队,轮流盯着那家青楼,不要放过从楼里出来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 顾辰三人齐齐称是。 说了半天,没有姚杳和谢孟夏什么事儿,二人对视一眼,齐声道:“那我们俩呢?我们俩干啥?” 韩长暮搓了搓手,摩拳擦掌了半晌,笑道:“咱们仨,就去青楼逛一逛喽。” 谢孟夏拍手大笑:“这个好,合我的胃口,我喜欢。” 韩长暮转头望着朱能,脸色凝重道:“我们一路走过来,并没有看到李玉石的踪迹,若非他先于我们进城了,那么就是他们落在了后头。”他微微一顿:“朱兄可有想过,怎么去找那李玉山吗?” 朱能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立山寨全靠一双硬拳头,只知道喊打喊杀,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是恨极了李玉石,一门心思要报仇的。 可突然问他怎么找到李玉石,怎么报仇,他就没有了主意。 他搓了搓手,一脸焦急,全然没有头绪的摇了摇头:“公子,那个,我,我没想过,我就是想找到李玉石。”他咬着牙,握紧了拳头,恨意顿生:“我弄死他!” 韩长暮淡淡道:“那么,我有个主意,不知朱兄可愿意一听。” 朱能点头,神情严肃:“公子是我们弟兄的大恩人,公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绝无二话的。” 谢孟夏拍了拍朱能的肩头,笑道:“老朱,不要搞得这么严肃,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放轻松,放轻松哈。” 朱能嘿嘿笑道:“殿下说的是,公子只管吩咐,我虽然脑子不够用,但是我力气大的很,打架还是够用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五十九回 都到齐了 韩长暮莞尔,淡淡道:“一会儿,让顾辰带着朱兄和小六子,住到青楼旁边的那个小客栈里,然后你们就做出满城找人,不找到誓不罢休的架势来,最好搅得轮台城天翻地覆。” 朱能不明白韩长暮为什么要让她们这么做,但他有个好处,他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了,只要老老实实的听聪明人的话就行了。 他重重点头:“好,我都听公子的。” 韩长暮有些意外,笑意更深了:“朱兄难道就不问一声为什么吗?” 朱能讪讪一笑:“反正我问了也听不明白,问了也没啥用。” 静了片刻,几个人发出雷鸣般的狂笑,笑的前仰后合。 朱能不明就里,也跟着嘿嘿直笑。 韩长暮笑了笑:“好,孟岁隔,顾辰,你们俩带着朱兄和小六子过去吧,王显陈珪,你们去青楼外盯着吧。” 这几人走后,不待韩长暮吩咐,姚杳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笑道:“公子,我也先过去了。” 韩长暮点点头,郑重而肃然道:“你一定要仔细,保重自身为上。” 姚杳轻轻一笑:“放心,就算打不过,跑也是跑得了的。” 眼看着姚杳也走了,谢孟夏满脸茫然,蹙眉问道:“这个,阿杳干嘛去了。” 韩长暮轻轻转动手中的酒盏,淡淡笑道:“李玉石的背后另有其人,而且势力极大,朱能大张旗鼓的寻找他,必定会惊动他身后的人,对朱能二人痛下杀手,阿杳过去,一是保护,一是跟踪。” 谢孟夏拍了下额头,恍然大悟的指着韩长暮大笑:“你啊你,久朝,你真是老奸巨猾啊。” 韩长暮嘁了一声:“我很老吗?” 谢孟夏仔仔细细的巡弋了韩长暮一眼,认真点头:“老,你都快比阿杳大一轮了,能不老吗?” 韩长暮苦笑摇头。 杀人诛心啊。 今夜注定是个极热闹的夜晚,在韩长暮赶到轮台城的同时,还有另外几波人,陆陆续续的进了城。 一行人窸窸窣窣,在夜色中穿行,停在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绕过了宅子的正门,轻轻打开了侧门。 这座宅院极大,若按照大靖朝的规制,这府邸完全就是亲王的规制,但龟兹国的风俗与大靖完全不同,逾制处处可见,这样气势恢宏的府邸,主人家也有可能只是一介商贾。 这样富丽堂皇的府中,竟然没有半点烛火,更是空无一人。 没有人,没有鸟,没有树木,没有花草。 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在这里都不存在。 黑漆漆的夜里,只有无处不在的铜风铃,在夜风中泠泠作响。 叮铃叮铃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些许缠绵悱恻,些许鬼魅阴沉。 一行人同样没有燃灯,只靠着记忆和微亮的月色,穿庭过院,在花园的太湖石旁停了下来。 这块太湖石足有两人多高,诡谲秀美,实在是石中精品,莫说是在这荒芜之地,就是在江南,也是很罕见的。 太湖石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孔洞,为首之人走过去,巡弋了一眼,在其中的一眼孔洞中敲打了几下,太湖石突然向旁边移动,露出窄窄的黝黑甬道。 一行人没有犹豫,依旧没有燃灯,摸着黑往下走去。 走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这一行人才走到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停了下来。 这地下厅堂十分宽敞,四周都是未经修饰的石壁,墙壁上燃了壁灯,厅堂中有几根粗壮的石柱支撑着,给人以豁然开朗的感觉。 此时,厅堂正中有人背手而立,身上包裹的掩饰,头上带着风帽,看不清楚脸庞。 为首之人一见这人打扮,赶紧躬身行礼:“圣主。” 那人声音阴沉,没有波澜:“人都到齐了吗?” 为首之人点头:“圣主,都到齐了。” 那人吁了口气:“你们现在这里歇下,后面的事情会有人来通知你们。” 为首之人应声称是。 那人连头都没有回,便向另一侧的通道走去。 青楼旁的小客栈名叫庆云客栈,名字倒雅,只是地方小了些,统共只有三间上房,朱能和小六子住了一间,姚杳悄无声息的也住了一间,专门选了二人房间的隔壁,剩下的那间上房,就在姚杳房间的对面。 这客栈地方太偏,除了常在青楼里往来的人,时不时的会在客栈里歇个脚,平时少有投宿之人。 夜色渐深,看着实在是没什么客人前来投宿了,小伙计就打着哈欠,开始上门板了。 还剩最后一块门板的时候,一只手从缝隙中伸了进来。 小伙计吓了一跳,踉跄着退了几步,喊道:“是人是鬼?” 外头传来个姑娘声:“住店的,还有空房吗?” 小伙计摸了满头冷汗,笑着收门板:“原来是贵客上门啊,吓我这一跳,快请进,请进。” 一行十几个人鱼贯而入,小伙计有点蒙,这看着都是汉子,哪来的姑娘,刚才那娇滴滴的姑娘呢? 正发愣的时候,姑娘声儿有传了过来:“伙计,要七间上房。” 小伙计循声望去,是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大汉在说话,他半晌才回过神来,陪着尴尬的笑脸儿道:“小店地方小,客房也少,只有三间上房,剩下的就都是通铺了。” 大汉愣了一下,勉强道:“三间就三间吧,剩下的通铺,我们就都包了。” 小伙计的笑脸更尴尬了:“贵客,三间客房现在只剩一间了,那两间都住满了。” 这一行人中,顿时有人不愿意了,吵嚷起来:“怎么着,怕我们付不起钱啊,连个上房都没有了?” 小伙计赶紧告罪。 这一行人都拿刀拿剑,看着怪吓人的,可得罪不起啊。 听到动静,掌柜的出来了,笑容满面道:“各位贵人,贵人们,是真的只剩一间上房了。” 有人问大汉:“镖头,咱们为啥非要住在这啊,那街上那么多大客栈不住,跑来住这么个破地儿。” 大汉无奈苦笑:“这是货主要求的,让咱们住在这,他们好来接货,行了行了,通铺就通铺吧,反正也住不了几日。” 众人一片哀嚎,百般不情愿的嘟嘟囔囔。 “感情不是镖头住通铺。” “就是,就剩一间上房了,肯定是镖头住啊。” 大汉的脸色沉了沉,正要发作,想到这一路上走的也着实不易,难怪这些人会牢骚满腹的,他就把一腔怒火往下压了压,笑道:“你们旁边就是个青楼,这么着吧,住在这里的这几日,我呢就不拘着你们了,你们愿意去逛就去逛逛吧,可是有一条啊,不准闹事。” 众人一阵欢呼,有这句话,别说是住通铺了,就是住马厩,他们也绝无二话。 安排好了以后,小伙计领着众人往后院搬货牵马,掌柜的则领着大汉,直接上了二楼。 姚杳趴在门后面,听得格外清楚,这大汉是李玉山,这一行人正是李玉山的镖队,没想到他们的速度还挺快,这么快也赶到轮台城了,听这话音儿,他们住在这里,是货主要求的,他们这几日还要去旁边的青楼,这可要提前告诉韩长暮,别到时候撞上了,惹麻烦。 姚杳想着这些,赶紧提笔写了几句话,听到隔壁的门响了一下,是小六子蹦蹦跳跳的出来,说是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街上有买糖人的。 姚杳赶紧拉开了一道门缝,冲着小六子低低叫了一声。 小六子吓了一跳,退回来正好看到姚杳那半张脸,他刚要喊出声,却见姚杳飞快的摇头,他便闭上了嘴。 姚杳把字条塞到小六子手中,指了指外面,又做了个冷脸。 小六子立马就明白了,把字条塞进怀中,继续蹦蹦跳跳的往外走。 出了客栈的后门,小六子拔腿就跑,冲进了夜色中。 他一路跑回韩长暮落脚的客栈,正好看到孟岁隔在往外倒泔水。 “孟,孟,孟哥哥。”他捂着肚子,气喘吁吁道。 孟岁隔吃了一惊,赶紧拉过小六子,还以为他收了伤呢,上上下下的看了个遍,道:“小六子,你没事吧。” 小六子摇头,喘匀了气儿问道:“公子呢,阿杳姑娘让我送信回来。” 孟岁隔不敢耽误,忙带着小六子上楼去了。 韩长暮接了字条,仔细看了一遍,沉声问道:“小六子,阿杳还说什么了。” 小六子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个动作,让我把字条给公子送过来。” 韩长暮点点头,叮嘱了一句:“刚刚住进客栈里的那些人,不是什么好人,你和朱能一定不要招惹他们,离远一些。” 小六子沉沉点头:“我记下了,公子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给公子惹麻烦的。” 韩长暮笑了:“行了,快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小六子走后,谢孟夏神情紧张的问道:“久朝啊,住进去的是什么人啊,阿杳这么慎重,还专门让小六子回来送信,她还不敢露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韩长暮凝眸不语,屈指轻叩食案,眉目敛的凝重,默默的思量起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六十回 敲锣打鼓的诬陷人 “阿杳在客栈里看到的那一行人,是之前一路同行过的镖队,镖头名叫李玉山。”静了片刻,韩长暮缓慢开口。 谢孟夏愣了一下,李玉山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 他微微蹙眉,口中念叨不停:“李玉山,李玉石,这俩该不会是兄弟俩吧。” 韩长暮沉着脸色点头:“不止他们俩,还有一个叫李玉岩,一个叫李玉清,他们应该是兄妹四人,我和阿杳乘船过来的时候,和李玉山的镖队同城一船,后来应邀同路,在白马戍的时候走散了。” 谢孟夏猛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哦,我想想起来了,就是,就是咱们在贪汗山的时候,被狼追的那一群人吧。”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望着谢孟夏,戏谑道:“看来殿下对狼印象深刻啊。” 谢孟夏瞥了韩长暮一眼:“合着被狼叼走的不是你。” 韩长暮端着一盏茶,慢悠悠的喝着:“阿杳传信过来说,李玉山手下的镖师们也要去那青楼里逛,看来咱们要乔装改扮一番,才能去了。” 谢孟夏凑近了韩长暮,仔细端详着,且说且笑:“久朝,我看,你扮个花容月貌的小丫鬟,我器宇轩昂的公子哥,如何?” 韩长暮一手盖在了孟岁隔的脸上,把他的脸往后推了推,嫌弃道:“我看你扮国色天香的小娘子,我扮债主,把你卖了还债挺合适的。” 一连两日,青楼门口都很正常,小客栈里的李玉山也很老实,可轮台城中却被一个独眼大汉和一个半大小子给闹翻了天。 这俩人在街巷中敲锣打鼓,把个告示撒的如同雪片般漫天飞舞。 独眼大汉打着鼓,声嘶力竭的喊着:“李玉石你个不要脸的,你竟然把你娘子卖到青楼,把你儿子卖到小倌馆,你祖宗十八代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半大小子敲着锣,抹着眼泪哭天喊地:“李大伯啊,大伯娘死了,大哥也快死了,就想见你一面啊,李大伯,你在哪啊。” 锣鼓声敲得震天响,两个人涨红了脸喊的嗓子都哑了。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说个不停。 告示纷纷扬扬的,如同雪片般从天而降,落到人群中。 有人捡起来一看,告示上画着个眉眼周正,清秀文气的男子,上头写着“负心汉李玉石”几个大字。 围观的人纷纷开始打听,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的人已经跟了独眼大汉一整日了,早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见有人打听,忙添油加醋的说的眉飞色舞,比折子戏唱的还要热闹。 围观的人越听越愤慨,义愤填膺的想要为这不平事出一份力,人群渐渐聚拢成一条长龙,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告示,自发的跟着独眼大汉和半大小子高喊。 他们喊的比二人喊的更难听,什么断子绝孙啦,什么不得好死了,越喊越污糟脏耳朵。 也就短短两日的功夫,大半个轮台城的人都动了起来,满大街的寻找那个叫“李玉石”负心汉。 甚至有人找到了独眼大汉二人落脚的客栈,一大早就等在客栈门口,跟着他们一起上街找人。 要说现如今的轮台城,谁最有名,不是楼里的花魁娘子,也不是戏班子里名角台柱子,更不是在街口耍大刀胸口碎大石的杂耍艺人们,而是这千里迢迢从异国到他乡寻找负心汉李玉石,为妹报仇的兄弟俩。 这兄弟俩,正是装疯卖傻大闹轮台城的朱能和小六子。 朱能和小六子领着人群走过街巷,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撒泼打滚,往最热闹的王宅走去。 青楼对面的酒肆二楼,临街的窗户大开着,食客们追着人群看的津津有味,都省了下酒菜了。 一张告示顺着大开的窗户飘进酒肆,落到食案上。 “诶,久朝,这朱能还真是够缺德的呢。”谢孟夏一把抓住告示,笑得都快喘不过气了。 韩长暮穿着一身殷红团花锦袍,梳着高冠,两绺碎发垂在脸上,脸抹的雪白,眉画的细长,眼圈上还涂了一圈儿淡淡的绿色,眼尾微微向上挑着。 这副妆容,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病态公子。 他很嫌弃现在的自己,简直没眼看,狠狠剜了谢孟夏一眼:“那也没有你缺德, 看你把给我画的。” 谢孟夏笑得前仰后合:“久朝,你平日里都太正经了,一点都不像高门子弟,这样才正好。” 韩长暮嘁了一声,低头看见酒水中倒映出自己的那张脸,实在不堪入目,不过就这样迎面撞上李玉山他们,他们也是认不出来的。 谢孟夏拿着那副画像,边看边笑:“这李玉石画的还挺像的呢,他最好别来轮台城,只要来了,肯定被人抓个现行。” 韩长暮掠了一眼画像,莞尔一笑:“阿杳的画工果然厉害。” “什么,这是阿杳画的?”谢孟夏翻来倒去的看着画像,啧啧叹道:“久朝啊,我觉得阿杳在京兆府当个参军着实可惜了,不如你把她收进内卫司吧。”他一本正经的笑道:“你也能日日看到她了,不是吗?” 韩长暮轻轻一哂:“想法是好的,只是做不到。” 谢孟夏嘁了一声:“这世上,还有你做不到的事吗?好,就算有,有我帮你,也能做到了吧。” 韩长暮没说话,低头饮了口酒。 暮色降临,青楼门前的两盏红灯笼亮了起来。 两个不畏寒风,身穿薄纱的女子站在门前,没有说话,只是脸上带着微微笑意。 这两个女子俱是高鼻深目,雪肤碧眼,笑容淡淡的蕴着唇角,毫无魅色。 韩长暮从窗口向外望去,看到灯笼昏黄的光落在两个女子脸上,他微微一愣,惊诧低语:“媚术,这么个青楼中,竟然有人会使媚术。” “媚术,那一定是个美人儿。”谢孟夏忙伸头去看,饶有兴致的笑着。 韩长暮嫌弃极了,把手捂在谢孟夏的脸上,把他推回去,定定望着青楼门前的两个女子。 这两个女子都生的不算绝色,但只要是看起来有钱的富贵公子从门前经过,她们二人就会冲着那人深深一笑,眼波流转。 那人便像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的就往青楼里走去。 韩长暮看了许久,确定这二人所使的,就是最粗浅的媚术,他心中一凛。 门前迎客的姑娘身负粗浅媚术,那么这楼里的人,必定还会有别的手段。 听闻龟兹国的幻术极为玄妙,不知这楼里会不会有。 韩长暮默默思量了片刻,跟谢孟夏道:“殿下,要不你先回去,我自己进去看看。” 谢孟夏跳起八丈高,瞪着眼哼道:“久朝,你这就不仗义了吧,有美人要自己看,你吃独食啊你。” 韩长暮哭笑不得的按下谢孟夏的手,叹了口气:“我是怕那楼里有危险,到时候我一人难敌众手,顾不上管你。” 谢孟夏嘁了一声,不屑道:“不都是些弱不禁风的姑娘吗?能有什么危险。” “殿下是忘了长安城里的孤竹馆了?”韩长暮眨了眨眼。 谢孟夏微微眯起双眼:“久朝是忘了被我扒掉的裤子了?” 韩长暮哽了一下,怒了:“你是忘了被卖进小倌馆了!” 谢孟夏不甘示弱的瞪着韩长暮:“你是想让我去求父皇把阿杳赏给我!!” 这是韩长暮的死穴,他一下子就泄了气,咬着牙恨声道:“你敢。” 谢孟夏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语重心长道:“久朝啊,我奉劝你一句,可以有把柄,但是不能有软肋啊,你看,我虽然被狼叼走过,被卖进小倌馆过,还被胡姬刺杀过,可是,我脸皮够厚啊!” “......” 韩长暮默了默,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脸皮不如谢孟夏厚,他甘拜下风,咬牙切齿道:“若看到势头不对,殿下一定要先走。” 谢孟夏一把握住韩长暮的手,重重道:“久朝放心,我肯定不会管你的。” “......” 两个人一副引颈就义的悲壮神情,就往青楼门口走去,愣是把门口的两个迎客姑娘给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二位贵人,我们这里是姑娘苑,不是武馆。” 谢孟夏是此中老手,温柔带媚的一笑:“我们就是来找姑娘的。” 迎客姑娘被这笑容晃了一下心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赶紧殷勤笑道:“哎哟贵人,看奴眼拙的,贵人请,请往里头走。” 谢孟夏冲着韩长暮得意的挑了挑眉,转头又冲门口的姑娘眨了下眼。 迎客姑娘满眼都是小星星转呀转,不停的碎碎念着,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郎君,这小郎君为什么不是在小倌馆里的呢? 这家名字直白的青楼,内里却并不那么直白,处处雕花彩绘,步步九曲回廊,随处可见身披轻纱,微微含笑的姑娘,媚而不俗,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妙处。 谢孟夏看的眼睛都不会眨了,几乎迈不动步子了。 韩长暮越发的嫌弃谢孟夏了,狠狠拉了他一把:“走啊,愣着干什么。”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六十一回 价高者得 谢孟夏嘿嘿笑着,跟在韩长暮身后,往里头走去。 一个三十余岁,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妇人迎了上来,笑容满面道:“二位贵人可有相好的姑娘。” 韩长暮摇了摇头,淡漠道:“没有,我们是久闻这楼里的风光,特意来开开眼界的。” 妇人掩口轻笑,笑的格外欢快魅惑:“那二位贵人可算来得了,咱们正有几个姑娘今日出嫁,贵人可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这种地方的出嫁,不过就是青楼里养了十几年的才貌俱佳的姑娘待价而沽,看谁出的价高而已。 韩长暮和谢孟夏对视一眼,都来了兴致。 这么个多事之秋,这楼里竟然搞着这种勾当,若说没有半点猫腻,二人可是绝不相信的。 谢孟夏两眼放光,饶有兴致的呵呵笑道:“这么说起来,我们俩来的还正是时候了呢。” 妇人笑得眉眼弯弯,脸上的粉扑簌簌的直往下掉:“二位贵人不知道,咱们这几位姑娘,是从小就养在楼里,请了名师教养,个个才貌出色,惊才绝艳,寻常人等可是见不到的。” 谢孟夏挑了挑眉,这话的意思就是得交点钱,证明自己是财大气粗的。 他摆出急色的模样,嚣张一笑:“你就直说吧,怎样才能见到你们的那几位姑娘。” 妇人笑道:“好说好说,若贵人没有名帖,有银子也可。” 谢孟夏碰了碰韩长暮,见韩长暮只是瞥了他一眼,却没别的反应,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解下腰间的佩囊扔了过去。 妇人接到手里掂了掂,又打开一看,满眼都是黄澄澄的明亮光芒,她都快乐晕过去了,连连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位贵人果然出手大方,奴已经备好了雅间和酒菜,二位贵人请。” 走过曲径通幽的回廊,这后院的花木都已经凋零枯败,唯有一堆堆垒砌起来的太湖石夜霜微凉。 韩长暮一边走一边留意,这后花园的布置看起来毫无章法,但是这妇人的每一步都走的别有深意,步步乾坤。 韩长暮没去管兴奋的蹦蹦跳跳的谢孟夏,而是凝神静气,牢牢几下妇人的步伐。 穿过诡谲奇异的太湖石林,到了后面更为富丽堂皇的三层小楼。 楼门前照样是两个身具媚术的女子迎客。 楼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曲声婉转悠扬的传出来,一阵阵馥郁幽香在绰绰人影中弥漫着。 韩长暮和谢孟夏举步走进去,眼见这楼中的极尽奢靡,连连咋舌。 厅堂中早已经有了十几个男子,或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或独自坐着自斟自饮,每个男子身旁,也都依靠着一两个貌美的姑娘。 厅堂里的圆形戏台上,摆好了各式各样的乐器,五彩帐幔曳地,夜风轻轻吹拂,光华似水若隐若现。 谢孟夏靠近了韩长暮,低低一笑:“看到了没,我逛过这么多青楼,都不如这个风情十足。” 韩长暮瞥他一眼:“知道你逛过的青楼多,也不用这么得意吧。” “得意吗,我有吗?”谢孟夏得意洋洋的挑眉,挑了个离戏台最近,观戏位置最好的座位坐了下来,顺手抹了一把貌美的奉茶婢子的手,啧啧舌:“不过久朝啊,你刚才那话说的还是很中肯的,我睡过的姑娘,肯定比你看过的姑娘还要多。” “......”韩长暮无语。 这算什么好事吗,也值得这么炫耀!! 奉茶婢子端了香茗,糕点和各式水果码在食案上,低眉浅笑了一句:“二位贵人,请用茶。” 声音又甜软又香糯,落在心上就像猫爪在心上轻轻挠呀挠,挠的心痒痒。 谢孟夏冲着婢子抬了抬下巴,随即半眯着双眼靠在了胡床上。 奉茶婢子顿时会意,膝行到了谢孟夏身边,抬手轻轻的按着他的肩头。 韩长暮苦笑的摇了摇头。 边上也有个貌美的奉茶婢子膝行过来,素手纤纤,不疾不徐不轻不重的缓缓揉捏韩长暮的肩头。 韩长暮也微微眯起双眼,靠在了胡床上。 果然舒坦啊,难怪京城的公子哥们,冒着回家跪算盘的风险,也要打破了头来这享受。 这算是完全松弛,完全属于个人的自由时间。 静了片刻,韩长暮突然淡淡开口:“今日你们楼里一共有多少姑娘出嫁。” 这个奉茶婢子与那一个完全不同,虽然同样貌美,但是却是一把冷冷清清的嗓音,如同高山冰雪,格外空灵:“回贵人的话,一共有六位姑娘出嫁。” 谢孟夏来了兴致,突然直起身子,睁开眼睛,眉眼俱笑的问:“她们都长得好看吗?” 奉茶婢子软软糯糯道:“我们楼里的姑娘,个个都是绝色,更是身负一门绝技。” 谢孟夏伸手摸了奉茶婢子的脸颊一下,轻佻的笑道:“我看你们就极美了,难道比你们还要美吗?” 奉茶婢子低眉浅笑:“婢子只是下人,只是蒲柳之姿罢了,怎么能与姑娘们相提并论。” 韩长暮听了半晌,才淡淡道:“你方才说每个姑娘都身负一门绝技,敢问都是什么绝技。” 婢子冷冷清清道:“楼中姑娘分三等,一等姑娘习的是媚术,专攻枕上风情侍奉贵人;二等姑娘习的是琴棋书画,打双陆,抹骨牌;三等姑娘习的是女红裁剪,厨艺管家。” 谢孟夏听得连连咋舌,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怎么想出来的这么惊艳才绝的法子啊。 他对今日要出嫁的六位姑娘,已经充满了兴致,他转动着手里的杯盏,笑了笑:“不知道你们这姑娘出嫁,要花多少银子啊。” 婢子软软糯糯道:“一等姑娘起价一千两,二等姑娘起价八百两,三等姑娘起价五百两,价高者得。” 听了这一席话,韩长暮算是对今日的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他挑了挑眉,还真是不便宜呢,不过他此来也不是为了买什么姑娘,只是为了一探究竟。 他微微侧目望了望谢孟夏,挑唇一笑,看谢孟夏这个模样,似乎对这姑娘又势在必得的意思呢。 随着一段悠扬缠绵的曲调响起,方才领着韩长暮二人进来的那位妇人,站在了戏台子上。 她笑语晏晏的开口:“各位贵人来捧奴家的场,奴家在此多谢了。” 底下有人起哄大喊:“梅大娘子,良宵苦短,你就不要多说废话了,赶紧开始吧。” 原来这妇人正是这青楼的掌柜,梅大娘子。 她原本也是楼里的花魁娘子,长袖善舞颇会逢迎,在达官显贵中红极一时。 她攒够了本钱,青春不在之后,便买下了这座青楼,做起了掌柜。 她轻轻击掌,笑语盈盈:“奴家知道,奴家的话,最好像姑娘们的裙子一样,越短越好,那么,奴家也就不废话了,这就请六位姑娘一同上场,请各位贵人鉴赏一二。” 韩长暮低下头,饮了口酒,眼波流转。 在这个地方,人都是货物,可以随意鉴赏买卖,他并不觉得意外。 他意外的是,这位梅大娘子竟然也会使媚术,而且媚术极高,深入骨髓的那种,无需刻意,言谈举止间便能收放自如。 梅大娘子话音方落,六个形貌各异的女子赤着双足,踩着乐曲声走上台。 这六个姑娘不愧为青楼中的翘楚,抛开才艺不谈,单看容貌,果然个个都是绝色,比圣人的后宫嫔妃,还要貌美许多。 谢孟夏看的眼睛都直了,口水险些流了下来,手上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扇的呼啦啦直响。 韩长暮嫌弃的无言以对,皱皱眉,递过去一条帕子:“给,擦擦,口水流下来了。” 谢孟夏推开韩长暮的手,连连低声感叹:“绝色啊绝色,久朝,我都替我爹亏得慌了。” 韩长暮无奈的笑着摇头:“你能不扇扇子了吗,我冷得慌。” 谢孟夏嘁了一声:“不解风情。” 说着话的功夫,梅大娘子已经开始介绍其中一位姑娘了:“六女致婉,三等姑娘,擅长女红刺绣,油炸蒸酥。” 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生的肤白貌美,体态纤瘦,一双眼眸微弯,像是时时含笑。 说完,她抬起姑娘的双足,媚笑道:“足白瘦小,香软弯尖,乃是上品。”她又抬起姑娘的双手:“手白细软,幽香无伤,也乃上品。” 台下众人看的津津有味,从脚看到手,从手又看到脸,从脸看到发,最后姑娘起身,踩着曲调走了几圈,行动如弱柳扶风,婀娜多姿。 台下众人的兴致被高高的吊了起来,在听到梅大娘子说出可以出价这句话之后,台下便响起了火热的出价声,一浪高过一浪。 韩长暮自然是不会出价的。 谢孟夏也没有出价,他阅姑娘无数,这种庸脂俗粉,还入不了他的眼。 但他还是仔细端详了一番,朝着韩长暮品头论足:“诶,久朝,你看这三等姑娘也是颇为不凡的,比京里的花魁也不差多少的,说起来这五百两银子,花的不亏啊。”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六十二回 清浅 韩长暮掠了谢孟夏一眼,戏虐笑道:“你想买啊,买吧,我又不会拦着你。” 谢孟夏摇了摇头:“久朝,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二人说着话,并没有要出价的意思,两个奉茶婢子也听得清楚,但并不感到意外。 这二人一看就是经常眠花宿柳的货色,对这五百两起的三等姑娘,的确是看不上眼的。 不过饮了几口酒的功夫,这位名叫致婉的三等姑娘,就被人以八百两银子的价格,给买去了,当然不是赎身,而是买了三日。 一个一个的姑娘介绍下来,谢孟夏发现,这青楼里并不是按照一二三等姑娘这样介绍的,而是一轮一轮的来,介绍到了第二轮的二等姑娘时,他发现韩长暮的目光闪了一下。 他微微挑眉,笑问道:“久朝对这个姑娘感兴趣?” 韩长暮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抿了一口酒。 这姑娘名叫清浅,与其他五人不同的是,其他五人都是高鼻深目,瞳仁色浅的胡人,而这姑娘却是个实打实的汉人模样。 她生的弯眉杏眸,脸颊的轮廓不似胡姬那般硬朗,肤色白皙光滑,带着点婴儿肥的圆润。 这是个汉人姑娘,怎么会流落到龟兹国。 韩长暮定定的望着那姑娘,带了几分不自知的怅然问道:“这名姑娘,也是你们楼里养大的吗?” 奉茶婢子看了清浅一眼,点了点头,冷冷清清道:“是的贵人,这位清浅姑娘,是三岁时来到楼里的,今年十八岁。” 韩长暮微微皱了下眉,三岁,岁数有些对不上。 谢孟夏哪见过韩长暮对一个烟花女子如此好奇的,他舔着脸凑过来,笑眯眯的探究一句:“久朝真看上这姑娘了,我替你买下来就是了。” 韩长暮的双眼微眯,嘁的一笑:“我又不是没银子,用得着你买。” 就在这时,清浅已经奏完一曲,有人接过她的琵琶,梅大娘子牵过清浅的手,将宽大的衣袖向上挽了挽,露出清浅的手腕,含笑道:“清浅的样貌才艺,足可为一等姑娘,只是身有瑕疵,委屈了她。”她抬起清浅的手腕,亮给台下众人仔细观看:“清浅的手腕有一片浅青色的胎记,故而起名清浅。” 众人一片哗然,这点瑕疵对这等美人而言,算不了什么,但是底价生生便宜了二百两银子,这可是赚大发了。 那片胎记显露出来的时候,韩长暮的脸色就变了一变,万年不变的平静神情有了破碎的痕迹,他的呼吸有几分凌乱急促,手紧紧的握住了。 谢孟夏察觉到了韩长暮的变化,忙凑过来低笑:“久朝,你这样,可是真的看上这姑娘了?” 见韩长暮凝眸不语,他又追了一句:“你可要仔细掂量掂量啊,这姑娘弄回去,阿杳容不容得下啊。” 韩长暮顿时回神,犹豫了片刻,便听见了清浅的价钱一路飞涨,涨到一千二百两停了下来,眼看着便要尘埃落定了。 他着了急,顾不得仔细思量什么,便喊了一声:“一千四百两。” 扑哧一声,谢孟夏喷出一口酒来,呛得连连咳嗽,涨红了脸,诧异喊道:“久朝,你来真的啊。” 韩长暮目不斜视,抿唇不语,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清浅极有可能是他找了十五年的那个人,虽然年龄对不上,但是胎记却是对得上的,年龄可以作假,胎记却不能,他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边上不远的位子,又响起一个声音:“一千六百两。” 一个二等姑娘的价格,已经飞涨到了一千六百两,这是个极高的价格了。 众人纷纷侧目,想看一看到底是哪来的冤大头。 韩长暮也转头望去,双眼微微一缩,竟然是他。 出价的这个人他是认得的,正是李玉山镖队里的一个镖师,似乎姓王,一路上并不起眼,谁想到也十分的财大气粗,为个青楼姑娘,也可以一掷千金。 韩长暮并不将此人放在眼中,也相信谢孟夏的化妆术,自信王镖师认不出他来,便更加肆无忌惮的望过去。 王镖师察觉到韩长暮的目光,转头相望,目光锐利,隐隐含了威胁的意思,拱手笑道:“这位公子,某乃威远镖局的镖师,还请公子成全。” 韩长暮挑眉,桀骜而不屑的一笑:“什么破烂镖局,没听过,有钱你就卖,没钱就快滚,扯什么镖局。”说完,他示威一样大喊了一声:“我出一千八百两。” 王镖师恼羞成怒的一拍食案,大骂了一句:“臭小子,你别给脸不要脸啊。”他咬了咬牙,有点肉痛的喊道:“两千两。” “这二百两二百两的往上加,太磨蹭了。”韩长暮无所谓的挑眉:“我出三千两。” 梅大娘子显然没有料到一个二等姑娘竟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来,笑的双眼放光,欣喜异常:“二位贵人莫要生气,奴家这楼里好姑娘还多得是呢。” 王镖师也不是非清浅不可,只是觉得被韩长暮下了面子,但是三千两买个青楼女子回去,着实也不够划算,他想了想,握紧了双拳,偃旗息鼓了。 最后,梅大娘子宣布清浅归了韩长暮了。 谢孟夏拿手肘捅了捅韩长暮,笑的格外贱兮兮的:“久朝,你真的要跟这姑娘做个露水夫妻吗?我可是要去跟阿杳告密的啊。” 韩长暮的神情依旧淡然而平静,并没有被谢孟夏的恫吓给吓住,他抿了口酒,没说话。 随着最后一名一等姑娘的归属有了定论,这场姑娘的争夺战宣告结束。 有婢子款款走到韩长暮身边,窈窕行礼:“贵人,清浅姑娘已经在房里了。” 韩长暮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孟夏便推了他一把,别有深意的笑道:“久朝,你去吧,我自己找乐子去,放心啊,我绝不会去告密坏你好事的。” 韩长暮神色平静道:“走吧。” 婢子在前头引路,韩长暮背着双手,慢慢跟着,而谢孟夏却没有去找什么乐子,反倒探头探脑的跟在韩长暮的后头。 开玩笑,现在还能有什么乐子比得过韩长暮和那清浅,错过了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推门而入,房间里燃了一对红烛,帐幔被褥皆是红艳艳的颜色,十分的喜庆。 而清浅端坐在炕上,换了一身月白中衣,长发湿漉漉的散了下来,浑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幽香,显然已经沐浴过了。 韩长暮反手盖在谢孟夏的脸上,把探头而入的他给退了出去,反手掩上门。 谢孟夏在外头急得上蹿下跳,连声低喊:“久朝,你不仗义,你不让我看。” 韩长暮无奈的苦笑摇头,靠在门上,没有向前走,只是淡淡开口:“你叫清浅。” 清浅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紧张和局促。 韩长暮继续问:“你是汉人?” 清浅愣了一下,低声道:“是。” 这把声音入耳,韩长暮的心神震了一下,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他定了定神儿,继续问:“你是三岁来到这里的?” 清浅愣了一下,原本微微点头,却又飞快的摇了摇头。 她想到了已经死去的奶娘的话,若有一日她逃不开这命运,就叫她把实话说出来,惹得这些男子们嫌弃她,或许她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吞了口唾沫,艰难开口:“奴是汉人,并非三岁来此,而是五岁,家逢大难,被卖来此地,被掌柜改了年纪。” 韩长暮的目光震惊无比,唇边嗫嚅良久,才勉力平静发问:“你还记得,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清浅觉得眼前这个人,或许就是她的救星,能救她脱离苦海的那个人。 她目光哀伤的沉沉相望,那双亮晶晶的杏眸中,有祈求的光:“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是和奶娘一起卖到这里的,奶娘去世前告诉我,我本是大靖朝长安人士,家里获罪,奶娘带着我逃了出来,却落入歹人之手,被卖到这里。” 韩长暮心里几乎已经确认了清浅的身份,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他克制住突突直跳的心跳声,平静发问:“那你姓什么。” 清浅摇头:“奶娘没有说,她只告诉我,不要去查我的身世,更不要去找我的家里人,会给我惹来杀身之祸的。” 韩长暮平静点头。 十五年前,朝中的那场剧变,方家满门罹难,受方家牵连获罪的朝臣也不在少数,这清浅,或许正是那几个朝臣中的遗孤之一。 他突然转身打开门,谢孟夏一头就撞了进来,腾腾腾的扑倒了大炕上。 谢孟夏忙爬起来,讪讪笑道:“那个,久朝,你也太不地道了吧。” 韩长暮郑重其事的交代谢孟夏:“守着她,我去找梅大娘子谈笔生意。” 谢孟夏在听到韩长暮问清浅头一句话时候,就知道事情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简单,他支开了婢子,守在了门口。 现在听到韩长暮这样说,他也一脸严肃的点头:“久朝,你干什么去啊,有美人你不睡,见什么梅大娘子,谈什么生意啊,我怎么不知道你跟青楼里还有生意可做啊。”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六十三回 就是她 韩长暮按了按谢孟夏的肩头,让他稍安勿躁:“你别急,守好她。” 他出门唤过远处守着的婢子,淡淡道:“带我去见梅大娘子吧,我想跟她做一桩生意。” 婢子深深弯腰,引着韩长暮去了梅大娘子的房间。 梅大娘子像是知道此事终了,会有人来找她,早已备好了茶点,燃好清香一缕,在房间中恭候着了。 见韩长暮进来,她媚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贵人买下了清浅三日,怎么跑到奴家这里蹉跎光阴。” 韩长暮与梅大娘子相对而坐,淡漠道:“我想跟梅大娘子谈一桩生意。” 梅大娘子弯长的细眉轻轻一挑:“公子请讲。” 韩长暮屈指轻叩食案,淡淡道:“我想买下清浅的卖身契,梅大娘子开个价吧。” 梅大娘子轻轻一笑,拿过一把算盘。 这些姑娘本就是她买来,精心培养,待价而沽的。 她不拘泥于什么这些姑娘是用什么方式为她赚取银子,只要能赚取最多的银子,那生意便可以做。 她手指如飞,那一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令人目不暇接。 最后她一扣算盘,挽着一缕发丝,挑眉微笑:“贵人若想替清浅赎身,只需在三千两上,再加七千两即可。” 韩长暮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取出佩囊,掏出一沓子银票,拍在食案上,淡淡道:“卖身契呢?” 梅大娘子笑眯眯道:“贵人果然爽快。” 她把清浅的卖身契和贱籍文书一并推到韩长暮的手边儿,笑问了一句:“贵人是打算现在就将清浅带回去,还是先回去与家中娘子商量好后,再来接人。” 韩长暮双眼微微一眯,挑唇微笑:“如此美人,自然是要藏起来的。” 梅大娘子收好银票,吩咐了青楼护卫进来,告诉他们放行,才笑道:“清浅果然是个有福气的,能找到贵人这样疼惜她的。”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一笑:“梅大娘子说笑了,这楼里的姑娘各有千秋,我,还会再来的。” 一驾马车从青楼的正门驶出来,哒哒哒的声音在夜色中传的极远。 回到了客栈中,噗通一声,清浅一下子就跪在了韩长暮的脚边儿,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真的还能有脱离苦海的这一日,她抱着韩长暮的腿,连连叩头,泫然欲泣:“多谢贵人救命之恩,从此以后,贵人就是奴的主人了,奴为主人之命是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主人。” 韩长暮从来没试过被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抱着脚哭过,在王府时,他是出了名的冷面心黑不近女色,府里那些婢女们,不用人提点,就知道绕着他走。 他难得的有了几分局促,更是难得的温和道:“你放心吧,既然到了这里,就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了。” 谢孟夏也跟着笑道:“是啊是啊,久朝既然已经把你买下来了,当然不会让你当牛做马了,你就先安心住下。” 清浅低低叩头:“是,奴但听主人吩咐。” 谢孟夏凑近了韩长暮,低低一笑,冲着趴在韩长暮脚边的清浅努了努嘴:“久朝,这清浅,是你买回来的,总要有个说法吧,是做妾还是做丫鬟呢?”他微微一顿:“咱们这千里迢迢的,那姑娘身子骨又弱,我可提醒你啊,别还没回到长安城呢,她就先熬死了,你那一万两,可就白花了。” 韩长暮苦恼的揉了揉眉心。 他一心就想救清浅出那苦海,这会儿细细思量起来,还真的不太好安置。 他斟酌道:“先让她做个婢女吧,回程再说吧,看她的意思。” 清浅听出了韩长暮的意思,在跟着他们回到客栈时,就已经猜到了这二人是外来的,但身上并没有太重的商贾气,反倒气质贵重。 她心里打了个咯噔,娇怯怯道:“奴跟着主人,主人去何处,奴就去何处。” 韩长暮想了片刻,温和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婢子了,这称呼要改一改了,汉人的规矩,你可懂吗?” 清浅低声道:“婢子明白,多谢公子收留。” 韩长暮笑了,这姑娘倒是机灵的很,他轻轻挥手:“好了,你去休息吧,刚才已经让掌柜给你安排好了房间,你让小厮带你过去吧。” 清浅称是,慢慢后退,正好听到了谢孟夏在问:“久朝,你,真的不打算提前跟阿杳打声招呼吗?” 她微微一愣,阿杳,听起来是个姑娘的名字,公子买个婢女,还要跟她解释,看来这姑娘的身份不一般。 她隐约觉得碰到了劲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韩长暮被谢孟夏给问住了,他没怎么跟姑娘打过交道,也从来没有过中意的姑娘,他莫名其妙的买了个姑娘回来,面对中意的姑娘,这招呼,他还不知道该怎么打。 他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想了片刻,才道:“先容我想想吧。” 谢孟夏低低一笑,嘲讽道:“久朝,你也有没法子的时候啊。”他的笑意更深:“一万两就买个婢女,久朝,你是钱多烧的呢,还是傻得冒泡呢?你就这么喜欢这清浅吗,一眼就看中了吗?” 韩长暮挑了挑眉。 是喜欢吗?他也说不清楚,他就知道,他惦记了这个人十五年,好不容易遇上了,当然不会让她轻易离开了。 谢孟夏见韩长暮一脸花痴的样子,不禁笑的赫赫嗤嗤的,打了个哈欠:“今日我可是亏大了,好戏没看成,还困得要死,我要去睡觉了。” 等房间安静下来,韩长暮才觉得自己今日的做法,多少有些冲动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姚杳才好。 次日天明,韩长暮刚拉开门,就看到清浅端着个铜盆,盆里是兑了玫瑰的净面水。 他愣了一下,道:“你站在这多久了。” 清浅端着铜盆稳稳当当的行礼:“婢子刚到。” 韩长暮低眸,只见清浅的两只手已经冻得通红了,盆里的净面水,也没有冒着热气了。 显然并非如她所说,刚到而已。 他凝眸,淡淡道:“进来吧。” 清浅低着头跟着韩长暮走进房间,往铜盆里兑了热水。 她低着头拧热帕子,纤细白皙的脖颈呈现出优美的弧度。 韩长暮洗漱更衣都是小厮伺候,这一次是个软香的美人伺候,倒也是别有风情。 他一低头,就看到微松的襦裙领口里雪白惊人的丽色,一阵阵的幽香直往鼻孔里钻。 果然是那楼里精心调教出来的姑娘,非同凡响。 清浅给韩长暮系好腰带,低头糯糯道:“公子,好了。” 韩长暮点点头,淡淡道:“我有事要出门,你就留在客栈,不要出门。” 清浅柔柔行礼:“是,婢子就在客栈等公子回来。” 韩长暮下楼,正好迎面撞上了谢孟夏,看那样子,似乎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他淡淡道:“走吧,今天还要去那酒肆里盯着。” 谢孟夏斜睨了韩长暮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人家巴巴的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了,你这么就把人家给打发了,这也太不够怜香惜玉了吧。” 韩长暮抿抿唇,没说话,率先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寒意就扑到了身上,天色阴沉的厉害,湿气又深重逼人,一场大雪将落未落。 孟岁隔忙拿了两顶斗篷过来,含笑道:“公子,殿下,眼看就要下雪了,你们带上点斗篷吧。” 韩长暮接过斗篷,刚往外走了一步,就看到远远的跑过来个衣裳单薄的姑娘,跑的气喘吁吁,脸庞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他赶忙迎过去,把斗篷裹在姑娘身上,拥着她进门:“阿杳,你怎么过来了,怎么也不多穿件衣裳,冻着了怎么办。” 姚杳的手都冻僵了,连着搓了半晌,才呵了一口气:“事情紧急。”她抖着一只手,递过去一张字条,颤声道:“公子,钉在朱能房间门框上的。” 孟岁隔忙着递给姚杳一杯热茶,轻声道:“给,阿杳姑娘,快,快暖一暖。” 韩长暮展开字条一看,脸色微微一变。 字条上赫然写着:“辰初一刻,城北城隍庙。” 这是有人言明了时间地点,要约朱能一见,虽然邀约的人是谁不得而知,但是猜也能猜得出是谁,要么是李玉石本人,要么就是与李玉石有关的人。 现下已经辰初了,时间紧张,难怪姚杳跑的气喘吁吁。 他沉声问道:“朱能去了吗?” 姚杳点头:“已经在路上了,他把小六子留在了客栈里。” 韩长暮拍了下食案,雷厉风行的就把后面的事情安排清楚了:“殿下,你留下看着客栈,阿杳,你去那边把小六子带回来,孟岁隔,跟我一起去城隍庙。” 天气冷的逼人,城西的城隍庙里也没了什么香火,只有一尊城隍爷的坐像孤零零的安放在正殿里。 朱能赶到的时候,庙里空无一人,两只寒鸦落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啊啊叫着。 朱能下意识的攥紧了腰上长刀,神情严肃而凛然的在院子中来回走动,掩饰心里的紧张。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六十四回 等的就是你 韩长暮和孟岁隔随后不久就赶到了城隍庙,他二人并没有轻易在朱能面前现身,而是寻了个角落,藏好身形,等着邀约之人先现身。 其实韩长暮心里也是没有底的,在这龟兹国的地界,有个大靖朝才有的城隍庙已经十分奇怪了,而这邀约之人若不是长居轮台的,又怎么会知道城西有这么一处城隍庙,把人约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临近辰初一刻了,天阴的更加厉害了,寒风吹得人透骨冰凉,在庙中几乎待不下去了。 朱能冻得一会儿跺脚一会儿搓手,没过一会儿,他的脸就被寒冷的被风吹得通红。 他已经等得心急如焚,惴惴不安了,心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只差一个契机,就要拔腿逃命了。 孟岁隔压低了声音问韩长暮:“公子,要不要去跟朱能打声招呼,属下看他快待不下去了。” 寒风愈发的急了,吹过脊背,掀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韩长暮仰头望了望天,低声道:“不急,再等等,这城隍庙怪得很,说不好会有人在暗中盯着朱能,看他在城里的一番做派,究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唆使。” 孟岁隔抿了抿唇,双眼眨也不敢眨的,紧紧盯着庙门。 姚杳从青楼旁的客栈里接了小六子,并没有和他一起走,却是一前一后,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她看着小六子进了客栈后,她又在城中兜起了圈子。 她像是不经意般走进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发现巷子的尽头堵着一面青砖墙,她嘟囔了一句:“这也没什么好看的啊,走啦走啦。” 她转身就走,发现巷子口落下一片阴影,赫然堵着个男子。 等的就是这个人,她冷冷的挑唇一笑,眼看着那人逼近,她佯装一脸的惊慌失措:“你,你干什么。你,你别过来,我叫人了啊。” 男子长得高大壮硕,步子却轻不可闻,显然是身负轻功的。 他走到姚杳面前,粗声粗气道:“小娘子,你别害怕,我看你一个人,是不是迷路了。” 姚杳柔柔弱弱道:“我没有,你让开,让我过去。” 男子眯着眼笑:“小娘子,迷路了不怕,哥哥带你出去。”说着,他伸手来抓姚杳的手。 姚杳身子轻旋,躲开了男子的手,反手一巴掌抽在男人的脸上,手腕一抖,细软的透明长丝就缠在了他的脖颈上。 她绕到男人身后,一脚踹在他的腿窝里,他哀嚎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头顶就传来戏谑轻笑:“姑娘家家的这么凶,以后嫁不出去的。” 姚杳头也没抬,嘁了一声:“老顾,你这么闲,公子知道吗?” 顾辰从墙头上翻下来,摇着头娘里娘气的低笑:“哎呀好心当做驴肝肺,人家是看到有人跟踪你,怕你有危险。” 姚杳一阵恶寒的抖了抖,一拳打晕了那男子,推到顾辰身上:“你这么闲,就把他扛回客栈吧。” 顾辰苦笑着把男子扛在肩上,二人换了完全不同的路线,一前一后的进了客栈。 料理好一切,姚杳跟谢孟夏笑道:“殿下,这大堂就劳您守着了,抓回来的人我打晕了关在后院,等公子回来再审吧,我上楼歇一歇。” 谢孟夏诶了一声,本想提醒姚杳一句,韩长暮买了个人回来,但看着她腾腾腾的上了楼,最终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姚杳刚走到韩长暮的房间门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把她吓了一跳,忙笑道:“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话音方落,她就撞上了个娇滴滴的姑娘,她张口结舌的愣在了那。 清浅低着头,撩起眼皮,慢悠悠的看了姚杳一眼,羞怯怯的低声道:“婢子名叫清浅,是被韩公子买回来伺候的。” 姚杳很意外,怎么她几日未回,韩长暮竟然买了个人回来,还是个这么漂亮的柔弱姑娘。 她好奇的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公子是什么时候买你回来的?” 清浅低着头,含羞带臊的低语:“婢子名叫清浅,昨夜在青楼,是婢子的出嫁之日,公子替婢子赎了身,让婢子以后就跟着他。” 姚杳一个没绷住,下巴险些掉在了地上。 没看出来啊,韩长暮还有这癖好。 她讪讪笑道:“我叫姚杳,你叫我阿杳就好。” 清浅在心里打了个突,细细打量了姚杳一眼,原来她就是韩长暮口中的阿杳,听那时的口气,两个人像是关系匪浅,但现在看起来还是完璧之身,看来两个人并没有到那个份上。 她浅浅舒了口气,低着头温柔笑道:“昨夜婢子伺候公子的时候,公子跟婢子提起过阿杳姑娘,阿杳姑娘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婢子去做。” 姚杳可没有清浅那么好的眼力,单凭肉眼,她看不出一个姑娘还是不是完璧,听到清浅这么说,她的心沉了沉,以为二人已经圆房了,强颜欢笑了一句:“你既然已经是公子的人了,伺候好公子就行了。” 清浅的笑容愈发羞涩了:“我正要收拾了公子的衣裳去浣洗,不知阿杳姑娘可有什么衣物要洗吗?” 姚杳看到房内果然凌乱不堪,扔的有女子的肚兜和男子的亵裤,大炕上的被褥更是窝成了一团。 她的笑容更苦涩了,摇了摇头:“没有,清浅姑娘去忙吧,我先回房了。” 清浅看着姚杳落荒而逃的背影,挑唇微笑,这未经调教的姑娘,还真是嫩的很呢。 姚杳反手掩上门,心里一阵阵钝痛。 她虽然披着个古代人的皮囊,但这么多年了,内里现代人的骨子终究没有去掉。 若是按照她前世现代人的思维,韩长暮这种行径算什么,包小三儿,还是一夜情? 她摇了摇头,或许什么都不算吧。 毕竟一直到现在,他从未对她说过要娶她,甚至连一句喜欢都没有说过。 除了那一个吻,他俩连谈恋爱都算不上吧。 他这种行径算是不主动不负责不拒绝的渣男行径了吧。 她捂了捂心口。 天噜啦,她里外里活了近四十年,还是没能逃脱渣男的手掌心啊。 她胡思乱想着,渐渐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得原本就不踏实的姚杳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她一下子就醒过来了,听到外头清浅软糯的声音。 “公子回来了,外头下了好大的雪,公子的衣裳都湿了,婢子伺候您换衣裳吧。” 然后就听到韩长暮淡淡道:“先沐浴吧。” “婢子已经把浴汤备好了。”清浅温柔一笑:“婢子伺候您沐浴。” 姚杳一下子坐了起来,却没有听到韩长暮拒绝的声音。 外头的雪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姚杳伸手挡住眼睛,从指缝望出去。 外头下雪了吗,把韩长暮的衣裳都淋湿了,看来雪不小。 这么大的雪,外头应该会安静一阵子吧。 这个该死的渣男,是断了手还是断了脚,沐浴还要人伺候,让孟岁隔伺候不行吗,非要买个貌美婢子回来伺候着。 姚杳暗自腹诽不已,已经睡不着了,索性贴着门,去听外面的动静。 水声和笑声交替传出来,像钝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 她终于听不下去了,气冲冲的开门下楼。 谢孟夏看着姚杳的脸色不善,以为韩长暮已经跟姚杳说过了清浅的事情,才会惹得她这么生气,便劝道:“阿杳,你大度一点,虽说久朝一眼就看上她了,但她也不过就是个买回来伺候的,顶多就是收个妾,越不过你去的。” 姚杳自己打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一边喝一边暗骂:“渣男,渣男,死渣男。” 谢孟夏没听清楚姚杳在骂什么,自顾自的继续碎碎念:“阿杳,这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寻常的,更何况久朝这身份,以后总不能让她就守着一个娘子过吧。” 姚杳灌了口酒,叹了口气。 她穿越过来的这个古代,三妻四妾自然是寻常的,但她受不了啊。 谢孟夏又问:“久朝呢,怎么没下来,这都该用午食了。” “洗澡呢。”姚杳不耐烦的怒道。 谢孟夏没听到,诧异问道:“阿杳,你说啥。” “我说,他和清浅沐浴呢。”姚杳一字一句的,咬着牙根儿说道。 谢孟夏扑哧一笑,别有深意的摇了摇头:“这个久朝,遇上个可心的人,也不能这么不顾体面啊。” 正说着话,韩长暮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缓缓下楼,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堂,自斟自饮的姚杳,他诧异道:“阿杳,你在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孟夏哽住了,感情韩长暮还没见过姚杳,还没来得及跟她坦白,就被自己给揭了个底儿掉。 这张快嘴哟,他轻轻抽了自己的脸一下,拉了拉韩长暮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那个,久朝,你可别怪我啊,我,我把你跟清浅的事,跟阿杳说了。” 韩长暮愣住了,张口结舌的低语:“你,那个,你怎么就说了呢,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呢。”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六十五回 又见四圣宗 谢孟夏推了韩长暮一把,冲着喝闷酒的姚杳抬了抬下巴,低笑道:“久朝,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吧,把话说明白。” 一向坦荡冷然的韩长暮,头一回有了扭捏之色,小心翼翼的挪到姚杳身边:“阿杳啊,我买了个姑娘回来。” 姚杳撩了下眼皮儿,没什么情绪的笑了笑:“我知道了啊,殿下跟我说了,清浅姑娘是你从青楼里买来伺候的。” 韩长暮觑着姚杳的脸色,见她始终平静,神情如常,不禁一愣:“你,不生气?没意见?” 姚杳也跟着一愣,这不废话吗?她生气,她有意见又能怎么样,这人可是花了大把银子买回来的,总不能撵出去吧。 但话到嘴边却变了样:“公子买之前没问我,睡之前也没问我,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才来问我,不是多此一举吗?” 韩长暮身居高位已久,所见之人都是恭敬客气,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直白的回敬他,他有点不适应,愣了一下,淡漠道:“人我已经买回来了,你们好好相处就是了。“ 姚杳也来了脾气,倔强而生硬道:“是啊,公子买人花的是自己的银子,当然不用跟我交代什么,只不过呢,谁爱去演妻妾和睦谁演去,我不稀罕。” 说完,她提溜着酒壶,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上了楼。 韩长暮气的头发蒙,指着姚杳的背影,回头跟谢孟夏诉苦:“你,你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谢孟夏无奈的摇头苦笑:“久朝啊,明明就是几句话的事,你怎么就把她给惹急了呢。” 韩长暮怒极反笑:“我惹她,我怎么惹她了,打一开始,我不就是在好好的跟她说吗?” 谢孟夏哽了一下:“你这叫好好说,久朝啊,你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好好说话,也不知道什么叫哄姑娘吧。” 韩长暮无语的叹了口气,不再想这件事情,问道:“阿杳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孟夏道:“早就回来了,顾辰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抓了个人回来关在后头柴房了,不过她看着很疲累,一回来就去睡了,连午食都没用。” 韩长暮抿了抿唇,喊了一声:“顾辰,顾辰。” 顾辰急匆匆的下楼,行了一礼:“公子,您回来了。” 韩长暮点点头,淡淡道:“回来了,抓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顾辰道:“阿杳去客栈接小六子回来,一路上这人就跟着她,阿杳就设计把那人和抓了回来,还没审,先关起来了。”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凝神片刻:“青楼那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顾辰摇头,一脸严肃:“很平静,很奇怪。” 短短六个字,蕴含了万分凶险的深意。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道:“今日雪大,最能掩盖行迹,你们要盯紧一些。” 顾辰点头称是,想了想又问:“公子,今日城隍庙那里有什么动静吗。” 韩长暮摇了摇头:“没有,始终没有人出现,我想应该是有人在暗中盯着朱能,想要查出这件事情的幕后之人,不过我和孟岁隔一直都没有现身,孟岁隔已经护送朱能回到客栈了,这两日他都会留在客栈中,保护朱能,青楼那便,你要盯紧一些。” 顾辰点头称是。 韩长暮又道:“先跟我去后面审人,剩下的事情,审出结果再定。” 关在柴房里的男子仍旧昏迷未醒,看来姚杳是下了狠手的。 顾辰一盆凉水浇上去,男子惊慌失措的喊了一声:“谁,谁,什么人。”看清楚了站在面前的两个人,他破口大骂:“你们知道老子是谁吗,就敢绑了老子,老子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顾辰一巴掌抽过去,打的男子的脸偏了偏,脸上浮现出清洗红肿的巴掌印,牙齿带着血水飞出来两颗:“我没让你开口,就给我闭嘴。” 男子忙闭了嘴,目光愤恨的瞪着顾辰,咻咻直喘粗气。 韩长暮撩了下衣摆坐下,朝着顾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开始问。 顾辰点了下头,凶神恶煞的问道:“说,为什么跟着我们。” 男子畏缩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谁跟着你们了,这路是你们家的啊,只有你们能走,别人不能走啊。” 顾辰面无表情的又是一巴掌:“不说实话也是要挨打的。” 男子捂着已经高高肿起来的脸,一只眼睛肿的睁不开了,仍旧嘴硬的嘟嘟囔囔:“老子就是看那丫头长得美,多看了两眼,怎么了,不能看吗?” 顾辰差点笑喷了,忍了又忍。 姚杳长得美吗?这人是眼瞎吧。 他忍笑忍得实在辛苦,简直比他审人还要辛苦。 他气急败坏的又抽了男子一个耳光,骂道:“你说不说。” 男子也很无语。 这人审问难道只会抽耳光这一招吗,那他还是有把握熬下去的。 韩长暮看不下去了,轻轻咳了一声,道:“顾辰,去拿香炉过来。” 顾辰诶了一声,不多时就捧了香炉进来。 男子目光惊恐的望着韩长暮,不知道这个人要干什么,这种猜不透的感觉,最让人胆怯。 韩长暮慢慢的燃了一炷香,把香炉端到男子面前,伸手轻轻扇了扇,轻烟袅袅,扑向男子。 他动作轻柔,却隐含极大的威慑力。 他缓慢而淡淡的开口:“你现在可以不说,但是一会儿,你想说也没机会了。” 男子不明就里,怔怔的望着韩长暮。 不过片刻功夫,他就明白了韩长暮方才那话的意思。 他浑身又酸又痒又痛,就像被无数只蚂蚁同时啃食,他痛苦的想要大声嚎叫来发泄,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知何时哑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了。 他急的冷汗淋漓,手脚不停的扑腾,却挣脱不开绳索。 身子在地上扭曲摩擦,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呻吟声。 韩长暮蹲下来,笑眯眯道:“难受吗,一会儿更难受。” 男子惊恐极了,韩长暮的笑容在他的眼中,如同世间最恶的鬼魅。 他呜呜呜的挣扎,汗如雨下,灰败的脸色,已经有了临死前的绝望。 “想说了吗?”韩长暮淡漠问道。 男子挣扎了半晌,终于艰难的点了点头。 韩长暮挑眉,伸手灭了香,朝着顾辰点头。 顾辰疾步走过来,一把掐住男子的脸颊。 韩长暮屈指一弹,一丸深褐色的药丸弹入男子口中。 顾辰一抬男子的下巴,咕咚一声,药丸就吞了下去。 一股热浪沿着男子的喉咙蜿蜒直下,他身上的痛苦顿时消减了几分,他脸上的神情顿时轻松了下来。 韩长暮面无表情道:“这是解药,也是毒药,可以缓解你身上的痛苦,但同时也会让你中毒,没有另一味解药,我保证一个时辰之内,你必死无疑。” 男子已经不敢直视韩长暮的双眼了,多看一眼,他都肝颤。 韩长暮问出了头一个问题:“说吧,为什么跟着我们。” 男子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韩长暮道:“你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 男子试探着出了一下声,果然可以开口说话了,他的心一沉,艰难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韩长暮坐回了胡床,屈指轻叩膝头:“继续说吧。” 开了个头儿,男子坦白的就更加从容和彻底了,反正说一句跟说十句也没什么区别。 “我叫贺鲁齐,是四圣教金圣使手下的堂主,奉了旗主之名,监视从那家客栈里出来的所有人的。”男子缓过一口气,慢慢道。 原来并非只是监视了姚杳一人,而是监视了那客栈中的所有人。 韩长暮点点头:“你们为什么要监视客栈里的人。” 男子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客栈里满街找人的那两个人,找的那个叫李玉石的,乃是金圣使的手下,所以金圣使命我们盯着他们。” 韩长暮微微眯起眼睛:“金圣使是什么人。” 贺鲁齐道:“我没有见过圣使,平时都是旗主传令,我只知道金圣使姓李,别的就不知道了,四圣教中教规严密,除了信众,堂主以上私下不准联络,不准互相打探任务和行动。” 韩长暮的心咯噔了一下,姓李,李玉山三兄弟都姓李,现在知道李玉石乃是金圣使的手下,那么李玉山和李玉岩呢,跟这位金圣使又有什么关系。 他默了默,继续问:“你们最近可有什么任务。” 贺鲁齐道:“旗主只是命我监视,别的并没有吩咐,但是最近轮台城中的堂主都被召回,应当是有大的行动。” 韩长暮定定望着贺鲁齐,一直把他看的心虚无比,才平静道:“把四圣教中的情况,在城中的据点分布,联络方式都写下来。”他淡淡道:“若你写的有所不实,解药就不必想了,我可以保你个全尸。” 贺鲁齐心惊肉跳道:“我不敢,我不敢欺瞒公子,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但是,我只在轮台城活动,对别的地方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转头,对顾辰道:“顾辰,给他拿纸笔,看着他写。”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六十六回 超大白莲花 贺鲁齐却突然出声:“公子,我背叛了四圣教,公子就算给了我解药,我也是活不了的,求公子再给我一条生路吧。” 韩长暮凝神道:“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离开轮台城。” 贺鲁齐知道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他喘着粗气道:“希望公子言而有信。” 韩长暮一笑,言而有信或是无信,他都没得选,说了也是白说。 他转身出门,留下顾辰守着贺鲁齐写供词。 漫天飞雪越下越大,一团团一片片,直如扯絮一般,地上积了寸许深的积雪,轻轻一踩,咯吱咯吱的响着,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足印。 寒风卷着雪片扑上来,冰凉冰凉的,韩长暮打了个激灵,搓了搓手,穿过小院,往大堂走去。 姚杳在房间里躺了半晌,越躺越烦躁。 心虚的人又不是她,凭什么是她生闷气,躲着不肯见人。 她揭了被子出门,正好看到清浅收了烘烤干的衣裳走过来。 她觉得很尴尬,口是心非的对人笑不是她的风格,她刚想退回房间避开清浅,却被清浅给叫住了。 清浅轻轻柔柔的行了个礼:“阿杳姑娘,这是您的衣裳,婢子也一并收回来了,正要给您送过来。” 姚杳更尴尬了,勉强笑着点头道谢:“多谢姑娘,以后姑娘伺候好公子就行了,不必替我做这些杂事。” 她转身进去放好衣裳,出来却看到清浅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走,有点奇怪:“怎么了,清浅姑娘还有什么事情吗?” 清浅低着头,素白如玉的脸上微红,很怯弱的样子:“婢子刚来,不是很清楚公子的秉性和习惯,想着阿杳姑娘伺候公子的时间长,想跟阿杳姑娘请教公子的坐卧习惯。” 姚杳听着这话很不对劲,这人是把她当成什么了,也当成韩长暮的婢女了吗,就是白天伺候穿衣吃饭,晚上暖床伺候的那种吗。 她一下子就不高兴了,脸色不虞,口气也有些生硬:“公子挺温和的,对人也不苛待,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说完,她就要关门,她又不是贴身伺候的,能知道什么。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清浅却一下子挡住了门,手正好夹在门缝里,细皮嫩肉的一下子渗出血来,她紧跟着尖叫了一声。 姚杳没想到清浅会来推门,更没想到她推门会把手往门缝里塞。 她忙打开门,看到清浅手指上不断漫出来的血珠子,叹了口气:“没事,我去拿药给你包扎,肯定不会留疤的。” 谁料清浅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泫然欲泣道:“阿杳姑娘,婢子知罪了,婢子再也不敢了,阿杳姑娘别生气了。” 姚杳愣住了,这都哪跟哪啊。 “怎么了这是。”一片暗影走过来,传来韩长暮冷冷清清的声音。 姚杳恍然大悟,原来宫斗宅斗里写的,是真实存在的啊,这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了。 清浅低着头,无声的耸动肩头,娇怯怯的低声道:“都是婢子的错,婢子打扰了阿杳姑娘,阿杳姑娘惩罚婢子是应该的。” 听到这话,姚杳简直想仰天大笑。 这才是高段位的白莲花,最顶级的宅斗高手吧,用来对付她这个宅斗小白,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韩长暮看了看清浅满是鲜血的手,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姚杳,吁了口气,温和道:“好了清浅,你先回去吧,一会我去给你包扎。” 清浅娇滴滴的应了个是,从地上爬起来回了房,关上门,趴在门上听着外头的动静。 韩长暮冷眼瞧着姚杳,淡淡道:“阿杳,我知道我没提前跟你说,你心里有气,你有气冲着我发就好了,别为难清浅,她,”他顿了一下,神情艰难:“她也挺可怜的。” 姚杳简直是扇韩长暮一个耳光,心里堵着一口气,冷冷一笑:“属下不敢,公子的妾,也是属下的主子。” “......”韩长暮哽的更狠了,这简直是气死人不偿命啊。 他好脾气的哄道:“阿杳,你别耍性子了,你要明白,我这样的身份,注定不可能只有一房妻室,你现在就过不去,以后,这日子可怎么办啊。” 姚杳的心钝钝的疼,眼眶渐渐红了。 自打穿越到了这个朝代,她早就认命了,知道这里对待女子再宽容,妻妾成群也是大家的共识,一夫一妻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可是知道和能接受是两码事,她不能接受,接受不了。 她冷淡笑了笑,倔强的抬起头,语气生硬道:“公子说笑了,属下不敢痴心妄想,还请公子回去告诉清浅姑娘,以后没事,不要来我的房间,属下不需要她假惺惺的献殷勤。” 韩长暮无奈的长叹:“好,我会跟她说的,让她没事不要来打扰你,但是阿杳。”他微微顿了顿,续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她好歹是我的婢子,你看在我的面上,有什么事情,不要苛责她。” 姚杳气的简直要喷出一口老血了,她咬着后槽牙恨声道:“属下明白,绝不敢逾越半步。” 韩长暮听出了姚杳话中的疏离隔阂之意,他心里沉了沉,唇角嗫嚅着,想要说点什么。 可姚杳却没给韩长暮说话的机会,她眯眼狠狠剜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重重关上门。 泪转瞬就涌了出来,她胡乱的抹了抹,心里暗骂不停。 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人这一辈子,谁还不见识几个渣男啊。 老娘我有工作有工资的,还是个事业编的公务员包吃包住,一辈子不嫁,也养活得了自己。 韩长暮身为韩王府的世子,自小受的教导就是所谓的妻妾,皆是为家族成就的联姻,不可沉迷于小情小爱,个人的喜欢与否并不重要,喜欢就娶回来宠着疼着,多看几眼,若不喜欢就娶回来供着,逢场作戏。 若说他不喜欢姚杳,这也不够中肯,只是没那么喜欢罢了。 他从来不会在女子面前低头,更不知道该怎么哄姑娘。 看着紧闭的门,他叹了口气,往回走。 回了房,就看到清浅坐在小杌子上,抬起一张受了委屈的脸,杏眸中雾气蒙蒙的,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训斥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他抬手按了按清浅的肩头,淡淡道:“我给你包扎。” 清浅娇柔的嗯了一声,伸出手,让韩长暮给她上药,包扎。 她低着头,讷讷道:“婢子,婢子错了,请公子责罚。” 韩长暮的手微微一顿,淡淡道:“错哪了。” “婢子惹阿杳姑娘不高兴了,阿杳姑娘不高兴,公子就不高兴,公子不高兴,就是婢子的罪过。”清浅的头越低越狠,几乎埋到胸口去了。 “这都哪跟哪啊。”韩长暮轻轻一笑:“阿杳脾气倔,性子也硬,你遇着她多忍让一些,别跟她起冲突,受了委屈就跟我说,我去说她。” 清浅的心一下子就松了下来,重重点头笑了:“婢子知道,阿杳姑娘先伺候公子的,就是婢子的姐姐,婢子对阿杳姑娘会恭恭敬敬的。” 韩长暮摇了摇头,一边包着清浅的手指,一边淡淡道:“这些日子你就且忍一忍,等,等回去了,你也就见不到她了。” 清浅缓缓抬眸,怯怯应是,并没有多问。 夜色渐渐深了,外头的雪越下越大,积雪几乎没过脚踝。 楼下的暮食都准备好了,正在用饭的功夫,顾辰匆匆闯进大堂,看了一圈儿,目光落在清浅身上,愣住了,欲言又止起来。 韩长暮明白顾辰的意思,挥了挥手:“清浅,你先回房去。” 清浅应了一声,缓缓上楼。 谢孟夏竟然十分有眼色的抱着一碗汤饼,靠在了楼梯口。 顾辰这才轻咳一声,简单一语:“公子,他们动了。” 韩长暮脸色微变,撂下了竹箸,巡弋了众人一眼,沉声道:“都去准备吧,马上行动。” 他转头朝谢孟夏道:“殿下,你就守在这,不要让人进出客栈。” 谢孟夏也收起了嬉笑的神情,沉沉点头:“你放心,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姚杳扒拉一口汤饼,扑哧笑道:“殿下,这天气,苍蝇早冻死了,飞不起来的。” 谢孟夏睇了姚杳一眼,笑了:“淘气。” 姚杳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撇下竹箸,上楼准备去了。 雪纷纷扬扬的落下,一行脚印走过去,极快的就被茫茫的雪片掩盖住了。 青楼中仍旧是一片歌舞升平,但是那处布满诡谲太湖石的小院中,却人影幢幢,停了不少的马车的样子。 那处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中,也突然多了许多人,个个都彪悍异常,刀光闪着冷光。 身披斗篷头戴风帽的男子站在廊下,就着灯火看着忙碌准备的众人,压低了声音对旁边的人道:“死多少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东西万无一失的带进来。” 旁边的人应声称是:“圣主放心,这次来的是金圣使和火圣使手下的精锐,绝对不会有失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六十七回 杀戮 男子沉凝片刻,吩咐道:“兵分三路,一路引开外面的监视者,一路去和去接应镖队,一路去剿灭那小子私下建立的堂口,尤其是水圣使那些人。” 旁边的人应声称是,忙着安排去了。 用暮食前,韩长暮就已经拿到了贺鲁齐的供词,他的心沉了沉。 四圣教在城中盘踞多年,势力渗透到了各个角落,根基深厚错综复杂,而韩长暮是个外来者,在轮台城中的人手并不多,与这样一个庞然物相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盘算了下现在可以调用的人手,做了安排。 茫茫飞雪越下越大,天寒地冻的,街面上空无一人。 无数人影如风,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静悄悄的刮过。 在黑夜的掩护下,静谧的轮台城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发生了变化。 那处富丽堂皇府邸的四个角门大开,近百人从四个角门鱼贯而出,悄然无声的从往四个不同的方向轻快掠去。 他们走的都是偏远少人的寂静街巷,没有惊动任何人。 走过几条街巷,这些人中就会少几个人,而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便会多几条人命。 城南罗家。 高悬的牌匾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块,薄雪落在上头,将字迹掩盖的斑驳。 府门大开,半扇门倒伏下来,血迹一直从院中蜿蜒到外头来,一只手扒在高高的门槛抬了抬,最后无力的软下来。 院子中充斥着浓重不散的血腥气,十几具尸身横七竖八的躺在血泊中。 哑女和老者站在院子中,浑身鲜血淋漓,雪片落在肩头,堆积起一层薄薄的花白。 哑女的长剑杵在地上,鲜血从剑上哩哩啦啦的淌了下来,她长长喘了一口粗气:“姓李的,有种跟老娘单打独斗。” 哑女和老者的对面,站了几十个黑衣人,为首的是个书生打扮的男子,生的眉清目秀,摇着一把折扇,满脸斯文的笑:“水婆娘,好男不跟女斗,我李某人才不稀罕跟你动手呢。” 他一挥手,身后那几十人刀剑霍霍,一拥而上。 哑女旁边的老者重重咳出一口血,手腕一抖,双刀挥动,大声斥骂:“老匹夫,想对我家主人下手,先问问老头子的刀答不答应。” 哑女上前一步,哗啦啦一声响,长剑横在身前不断地抖动:“李杂种,老娘今日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书生笑了笑,亮晶晶的双眼里光芒四溅,手轻轻一抬,折扇飞旋着重重袭向二人。 轻灵的剑声响彻天地,哑女满脸疯狂之意,举剑相迎。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大地都跟着剧烈晃动了一下。 折扇和长剑猛烈相撞,巨大的声浪掀起漫天呛人的黄沙。 一截院墙在声浪的冲击下颓然坍塌。 那几十人惨叫一声,身子倒飞而出,在地上砸出无数个深坑,挣扎着了几下子,也没有起身。 哑女也跟着腾腾腾的退了几步,倚靠着长剑,才勉强站稳了身子。 素白的折扇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回到书生的手中。 他在飓风狂卷中岿然不动,脸上蕴着淡淡的笑,轻轻摇了几下折扇,鲜血在扇面上划过,滴到地上,扇面上依旧素白,没有留下痕迹。 老者躺在地上惨叫,血泊从他的身子下面漫了出来。 哑女提剑退了几步,站在老者身边,问了一句:“老头儿,怎么样。” 老者咻咻穿着粗气,赫赫道:“主人只管放手一搏,属下且死不了。” “好。”哑女手上的长剑挽了个花,怒不可遏的朝着书生刺过去:“李玉岩,老娘跟你拼了。” 原来那书生就是在周家楼船上,与韩长暮二人见过面的李玉岩。 他竟然已经不是楼船上那副纨绔模样,气息极其的斯文冷冽,目光却又温柔似水。 寒津津的剑尖儿直逼李玉岩的眉心,他不慌不忙的一把抓住,单手掰弯,手上的折扇随之飞旋而出。 哑女一个闪身,避开折扇,随即弃剑而走,身子腾起一个翻跃,手顺带抽出了缠在腰间的软剑,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了肩上,自上而下,冲着李玉岩的天灵盖刺了下去。 剑光火花之间,折扇飞回李玉岩的手,他极快的身子一旋,剑尖儿刺了个空,随即折扇向前一递,夹着犀利的风声,割过哑女的腰。 哑女的腰肢柔弱无骨,向后一弯,长剑一挥,擦过纷纷扬扬的轻雪,再刺一剑。 当啷一声,长剑正好刺到了素白扇面上,那扇面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剑尖落在上头,竟然无法刺进去分毫,反倒溅起了刺眼的明亮火花。 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递了几十招,哑女的脸色微微白了,喘气渐粗,手也有些不稳了。 她看着越战越勇的李玉岩,恨意顿生。 李玉岩这厮实在歹毒阴险,先是车轮战生生消耗了她的体力,绞杀掉她所有的帮手,最后精神百倍的亲自上阵。 她狠狠啐了一口,提着剑横劈过折扇,腾腾腾退了几步。 她的衣裳被折扇割出一道道口子,血从口子里流出来,淌到地上。 她撑着剑站着,双眼赤红,有些力竭道:“李杂种,老娘知道你想要什么,老娘明白告诉你,老娘可以死!!” 李玉岩没有半点损伤,甚至连衣裳都没破,摇着折扇,端足了纨绔浪子的模样笑道:“水圣使,看在同为圣使的情分上,把东西交出来,我给你留个全尸。” 哑女瞪大了眼珠子骂道:“你休想。” 李玉岩斯斯文文的笑了:“那,我只好亲自送水圣使一程了。” 十六折的折扇在半空中飞旋,每一折都像薄而利的刀刃,在半空中犀利的割过,留下白惨惨的刀光。 哑女脸色微变,脚步凌乱的连连闪躲,接连又是“噗噗”几声,是刀刃刺进皮肉的闷响。 滋啦一声,她的衣袖被割断落在地上,她捂住了胳膊,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折扇回转到李玉岩的手里,他手腕一抖,斯文冷笑:“水圣使,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东西交出来,我给你留一个全尸。” 哑女狼狈不堪的站着,寒风吹过破破烂烂的衣裳,呼啦啦的飘动着。 她吐了口血,抹了一把嘴角,啐道:“要杀就杀,少说废话。” 李玉岩敬服的点点头,他想要的东西,在一个死人身上,也同样可以得到。 但哑女视死如归的模样,还是打动了他,他挑眉微笑:“那我就成全水圣使了。” 折扇脱手而出,飞旋着化作一道白光,直逼哑女而去。 哑女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就是一片清明了。 少主,公主,属下尽忠了。 “当啷”一声,折扇却出人意料的撞上一柄长剑,弹了出去。 一个蒙面人落进院子里,正挡在哑女面前,还没等李玉岩看到他的模样,他的手随之重重扬了起来。 “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地上的积雪被震得四散飞扬,蒙面人身前腾起一阵浓重的紫色烟雾。 紫色烟雾飞快的钻进李玉岩的鼻中,他的身子晃了晃,顿时觉得手脚酸软,呼吸困难,连脑子都跟着迷糊了一下。 他心中一震,忙捂住口鼻,闯进紫色烟雾中,却已经没有了哑女和蒙面人的影子,只剩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者。 李玉岩恼羞成怒的仰天大吼了一声,发泄似的抛出折扇,在老者身上疯狂的割着。 老者凄惨的叫了几声,身子抽搐了几下,便气息全无了。 出完了气之后,李玉岩的手上多了一条长鞭子,在倒地不起的那些人身上抽了几鞭子,骂道:“没用的东西,都给我起来。” 这些人原本就身上带着伤,又被那紫色烟雾一熏,手脚发软,头脑都昏昏沉沉的,鞭子落在身上,抽的他们一下子清醒过来,打着激灵爬起来跪着:“圣使,圣使,属下无能。” 李玉岩懒得跟他们废话,斥骂道:“去,把这里给我搜个底儿朝天,也要把那东西搜出来。” 这些人硬着头皮往前上,心里都暗自腹诽,那东西那么小,当然要随身带着了,难不成要藏在屋里等着人来搜么,那不是傻吗。 但这话没人敢说出口,反正尽力搜就是了,搜捕搜的出来,那就另说了。 这样无情的杀戮发生在城中偏僻的陋巷中,少人的宅院里,或者是寻常的客栈酒肆里。 这些杀戮没有留下活口,也没有人看到,只有满地尸身和血泊,被漫天飞扬的雪花,静静掩盖。 夜色深了,青楼里的喧嚣也散了,突然从楼中跑出来数十个小厮模样的人,把倒伏在门前的尸身连拖带扛的背回楼中,又有几个小厮留下来清理门口的血迹,等地上的积雪厚起来,便一切都看不到了。 富丽堂皇的府邸门口,也并不平静,尸身和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唯有纵横交错的车辙印十分醒目,还没有完全被积雪覆盖。 劲装男子们收拾完了府外的痕迹,都静默着往府里走去。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六十八回 吓死人不偿命 这次的任务十分要紧,不能留下半点线索供人查找,为首的男子是个谨慎的人,他留在后面,最后再检查一遍有没有遗漏。 检查完没有问题,他提着灯笼,举步往府门走去。 “噗”的一声,灯笼突然熄灭了,四周顿时暗了下来。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奇怪的抬头看了看四周,并没有风,灯笼怎么会灭了呢。 他再度抬脚,刚刚踩到雪里,哧溜一下,他脚下一滑,脸朝下重重趴在了地上。 他摔得头发蒙眼发晕,更觉得奇怪了,这简直是见鬼了,好端端怎么就摔了呢。 突然刮起一阵寒风,卷着冰凉的雪花扑进衣领,黑漆漆静谧的夜里,风声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在哭。 他突然想起来,这一日,似乎是什么人的忌日。 哦,对了,三年前的这一日,有个姑娘出嫁,他奉命把嫁娶的两家人都屠了,连新郎新娘和主家宾客,一个活口都没留。 想到这,他的后脊梁都开始冒寒气了。 一片阴影落在他的头顶,他看到一双猩红的绣鞋,探出单薄的白色裙角,鞋面猩红,绣着一对鸳鸯,如同鲜血染就,踩在素白的雪地上,别有妖异。 这样大的雪,那裙子却是薄纱的,随着风轻轻摆动摇曳。 这样泥泞的路,那双绣鞋上却没有半点脏污,看起来就像是新做的。 他愣了一下,心中大凛,三年了他始终没忘,出嫁那日死在他刀下的姑娘,就穿着这样一双绣鞋,鲜红的鞋面上那对鸳鸯,还是他手把手和姑娘一起画的绣样。 他觉得喉咙发紧,想喊又喊不出声,想站起来却又腿发软,满脑子都嗡嗡作响,眼前一黑,陷入了一片昏迷中。 杀戮一直持续到天亮前,才慢慢停止下来。 哑女被蒙面人裹挟着,看到了一场又一场的无情杀戮,咬碎了牙,恨极了,却也只能干看着,无计可施。 她恨极了,想抓下那蒙面人脸上的黑布,看看那黑布下面究竟藏着怎样一张脸庞,只可惜她的手被绑在身后,动弹不得。 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是完全陌生的,是她不认识的。 这个人绝不是简单的为了救她。 黎明前是最黑暗的天,所有的人都重回黑暗,藏起了身形。 谢孟夏在客栈里百无聊赖的坐着,一会擦擦柜台,一会挪挪胡床,瞌睡打的险些磕了鼻梁骨。 半掩着的客栈大门突然咚的一声,被人重重踹开,风卷着冷雪扑进客栈内,冷的刺骨。 谢孟夏吓了个激灵,忙抬眼去看。 只见姚杳提溜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进门,往地上一扔,叉着腰喘了口粗气:“真他娘的沉,也不知道这货是吃什么长大的。” 谢孟夏贱兮兮的笑道:“阿杳,你这是把谁家的小郎君给掳来啦,你不能因为久朝收了个貌美婢子,就这样破罐破摔啊。”他握了握拳头:“你要学着动手抢啊。” 姚杳翻了个白眼儿,嘁了一声,没理谢孟夏,只闷头拖着男子往后走,把他关进了柴房里。 谢孟夏轻笑着摇头,刚坐下,门又咚的一声被人踹开,他一个激灵,险些坐到地上,又抬眼去看。 只见顾辰肩膀上扛着个半死不活的姑娘,鲜血哩哩啦啦都洒在他的背上,浸透了衣裳,反倒没有滴在地上半分。 谢孟夏戏谑一笑:“哎哟诶,刚阿杳抢回来个男的,你这又扛回来个女的,你也打算破罐破摔了吗?” 顾辰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嘁了一声,也没理谢孟夏,扛着姑娘,稳稳当当的走进后院,关进了灶房里。 谢孟夏松了口气,这都抓了两个人回来了,今天晚上就能消停了吧。 他抿了口热茶提提神,刚喝了一口,门再度被人一脚踹开,他吓得喷了满地的茶水,一边咳嗽一边气急败坏的大喊:“这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喝口茶了。” 韩长暮轻飘飘的把哑女塞到楼梯后头的暗室里,灌了一口茶问道:“他们都回来了?” 谢孟夏吁了口气,话中有话道:“顾辰抓了个姑娘回来,阿杳掳了个俊俏小郎君回来,啧啧啧。”他连连咋舌,故意打量了韩长暮几眼:“那小郎君长得可俊俏了,比你俊俏的多,她大概是看上那小郎君了吧。” “扑哧”一声,韩长暮喷出一口茶,瞪大了眼珠子:“你说啥?” 谢孟夏挑眉,指了指楼上:“你自己去问吧。” 韩长暮立马起身,愣了片刻,却又突然坐了下来:“等会吧。” 话音刚落,孟岁隔也背着个人进来,而王显和陈珪一左一后架着个人进来,都扔在了地上,叉着腰喘粗气。 天地间飞雪不断,把来时的脚印尽数掩盖,没留下半点痕迹。 看着这一幕,韩长暮把茶一饮而尽,拍了拍手:“好了,单独关起来,一个一个来。” 三人挑了挑眉,看来这是要干通宵的意思啊,叹了口气,各自准备去了。 男子从昏迷中醒过来,头还有点昏昏沉沉的,他重重砸了几下头,目光迷离中,他看到一片白惨惨的颜色。 低低切切的哭声飘飘荡荡,这个地方冒着滚滚黑雾,像是没有尽头,素白的帐幔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垂下来的,无风自动。 男子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环顾四周,吓出一身冷汗。 四周挂满了素白的帐幔,帐幔上贴了白色的喜字,喜字随着帐幔无风自动,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一对手臂粗的白色蜡烛漂浮在半空中,蜡烛上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填了黑漆漆的颜色,跳跃的火光落在那黝黑的吉祥图案上,颇为诡异。 他的面前搁着两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面,漂浮着一块鲜红的牌位,却盖着一块白底绣龙凤呈祥图案的盖头,盖头掀起来一半,露出牌位上几个金色的字,让人触目惊心。 男子惊恐的变了脸色,惨白如纸,简直要吓疯了,在翻滚的黑雾里连连打转。 这一打转,他才看到最让他胆战心惊的东西。 这处找不到尽头的空间里,放了各式各样的刑具,什么冒着滚滚热气的油锅蒸笼,泛着了寒光的铁树铜柱,刀山冰山上面挂着尸首,淌满了鲜血,都是他熟知的十八层地狱中该有的刑具。 他的身子抖了一下,炸起一身的白毛汗。 他肝胆俱裂的不停打转,口中的喃喃自语已经不能连成完整的一句话了:“不是的,不是我,阿楠,不是我。”他突然抱住头,狠狠捶打:“阿楠,我是被逼的,别找我,别找我。” 话音方落,四周的哭声一下子就大了起来,吵的他头痛欲裂。 这里明明没有门窗,没有墙壁,只有滚滚的黑雾,可是寒风却一阵阵的刮过,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按在了冰里雪里,冷的彻骨,手脚僵硬。 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里,响起个阴恻恻不停盘旋的声音:“你知罪吗?” 男子勉强站着,抖着嘴唇道:“我知罪,我错了,我错了。” 阴恻恻的声音回旋:“李三娘为你所害,死不瞑目,在地府日日喊冤,不肯转世投胎,本座判你与李三娘冥婚,生不能同寝,死当同穴。” 男子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抖若筛糠道:“我不,我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不死。”一个尖利的声音嘎嘎笑起来:“你们做人的,不是总说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现在阎王做你冥婚的主婚人,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说着,两道人影投在素白的帐幔上,随着帐幔晃晃悠悠的,一道影子瘦高,一道影子矮胖。 他慌忙转过头,只见一个瘦高男子,惨白的脸上带微笑,吐着猩红的长舌,头上高高的雪白官帽上,写着“一生见财”四个字。 而他旁边那个男子体态矮胖,脸色黢黑面目狰狞而凶悍,官帽上则是“天下太平”四个字。 这两个人联袂飘了过来,吓得他惊惶变色,连滚带爬的后退,一下子就坐到了空着的蒲团上。 这两个人他认得,话本里常写,索命的无常,这是来要他的命了。 白无常咧嘴笑了,声音有点尖有点细:“哟,自己就找到地方了,省的咱们兄弟动手了。” 黑无常冷着脸,又低又沉的严肃道:“快行礼吧,莫要耽误了吉时。” 说着,二人撸了撸袖子,白无常上前按住男子,黑无常站在旁边喊道:“一拜天地。” 男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挣扎,一边挣扎一边狂喊:“我认罪,我,我赎罪,我愿意赎罪,我认罪,我愿意赎罪,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白无常停了一下手,就听到四周又传来那个阴恻恻的低沉声音:“赎罪,你可知道地府赎罪的规矩。” 男子一听似乎有希望,他急切的喊道:“只要让我活着,我什么规矩都能守,怎么赎罪都可以,都可以的。” “拿生死簿过来。”阴恻恻的声音喊道,随后传来翻书的声音。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六十九回 招供招的好快 过了片刻,阴恻恻的声音低沉传来:“你本该还有四十年的阳寿,本座要全部扣下,你若再做伤天害理之事,本座便要收回你的阳寿,让你立即做鬼,与李三娘同葬。” 男子把头磕的砰砰直响,都快哭了:“我可以的,我可以的,可以!!” 阴恻恻的声音又道:“你把你所做恶事,所知恶事尽数写来,本座就算你赎旧日罪孽,给你一个以观后效的机会。” “我写,我写,我现在就写。”男子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只要能活着,别说是让他写供词,就算是让他把兄弟至亲的性命都交出来延续自己的阳寿,他也连个磕巴都不会打的。 阴恻恻的声音道:“无常鬼,给他拿纸笔。” 黑无常飘到远处,捧了笔墨纸砚搁在地上。 白无常放开男子,他急不可耐的就拿起笔舔抱了墨,玩命儿的写起来。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无声的挑唇微笑。 写完之后,男子想了想,狠命一咬指尖,在纸上按了个血指印。 他双手捧着,颤巍巍的递给黑白无常,声音抖的都连不成句了:“二,二位,二位鬼差大哥。” 黑无常招了招手,那几张供词竟然飘了起来,飘到他的手上。 男子吓得都快翻白眼儿了,抖个不停。 黑无常仔仔细细的看完了男子的供词,没说话,却飘进了黑雾中。 黑雾的深处,韩长暮放下了杯盏,接过供词仔细看了看。 这供词比之前李胜和贺鲁齐写的要详尽许多,看来此人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头目,对四圣教的情况所知甚多,且在惊恐欲绝,一心活命的情况下,没有半点隐藏的全都交代了。 他又把这份口供和其他几人的仔细对照一番,轻轻吁了口气,点点头。 黑无常又飘回了黑雾,冲着白无常点了下头。 白无常一个手刀劈在男子的后脖颈上,男子闷哼一声,又晕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他很绝望,他都招了,怎么还要死啊。 “阿杳,快,快打水。”看到男子没了动静,黑无常大呼小叫起来:“这锅底灰糊在脸上,真难受。” 白无常嘁了一声:“锅底灰再难受,有这白面难受吗?” 姚杳端着铜盆进来,笑道:“你们俩还真是装神弄鬼的一把好手呢,看把人给吓得。” 两人洗干净了脸,露出真正的模样。 矮胖身形的黑无常是王显蹲着扮的,他蹲的腿酸脚麻,那个人要是再不招认,他就坚持不住了。 他揉了揉膝头,站起来笑道:“哎哟可累死我了,变着花样的审了这一夜,就剩关在暗室里的最后一个了吧。” 顾辰洗干净脸上的白面,伸了个懒腰:“最后那个公子说他亲自审,咱们可以歇歇了。” 王显偏着头沉声道:“最后那个可是个硬茬,估摸着比这几个加起来都难审。” 顾辰拍了拍笑到僵硬的脸,让自己放松下来:“那这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了。”他转头看着一脸疲惫的姚杳:“你也早点去歇一歇把,你的内力消耗过多,仔细伤了根本。” 王显也忙着道:“是啊是啊,阿杳,别的事有我们,你赶紧歇着去吧。” 姚杳的身子晃了晃,她也觉得内力消耗的过多,的确需要好好调息一下了。 韩长暮收拾好所有的供词,进了暗室亲自审问哑女,他斟了一盏茶推到她的手边儿,平静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吧。” 哑女的伤已经包扎好了,换过了清浅的衣裳,长发紧紧束在头顶,虽然不算狼狈,但足够尴尬,他冷然的偏过头:“我听不懂。” 韩长暮慢慢转动着食案上的杯盏,淡淡道:“听不懂,难道也看不懂吗?”他讥讽的笑道:“水圣使,你一心效忠少主,但是他所拥有的一切尽数被你们的圣主摧毁了,难道你还要替圣主隐瞒秘密吗?” 哑女神情悲怆,手不动声色的握了起来。 她默了默,突然冷笑:“李胜,是不是被你们抓了。” 韩长暮毫不隐瞒:“是,李胜已经在我们的手上了,所以有些事情,即便你不说,我也十分清楚了。” 哑女的眉间一片阴霾,她是亲眼看到圣主的手下对那些堂口进行清洗的,而前来捉拿她的金圣使,更是圣主的心腹亲信。 今日之仇,凭她一己之力,绝难以相报。 她默了默,冷漠开口:“你想知道什么。” 杯盏在食案上轻轻一磕,韩长暮冷漠而简单的一语:“全部。” 哑女哼了一声:“我可以说,但有条件。” 韩长暮了然:“若贵少主与我合作,报仇一事未必不可。” 哑女双眼微眯,思忖片刻,缓慢开口:“我是四圣教水圣使周无痕。” 两个人说了很长时间,比前头所有人的供词都要长,都要令人震惊。 韩长暮看着那些供词,脸上没有丝毫动容的神情,平静如昔。 周无痕的话停了下来,她说完了所知的一切,天光已经大亮,看着韩长暮那张毫无表情,漫不经心的脸,她心里突然大定。 她的选择果然没有错,不,应该说是少主的选择永远不会出错。 拿到了所有人的供词,韩长暮几番对照下来,圈出了几个地点,其中就有他们一路跟踪而去的那处府邸。 他屈指轻叩书案,四圣教在轮台城苦心孤诣的经营数十年,势力盘根错节,早已在城中根深蒂固。 于轮台城而言,韩长暮是个根基薄弱的外来者,许多手段都施展不开,更无法大张旗鼓的抓人搜查。 至于四圣教圣主的真实身份,连周无痕都不清楚,他只能选择慢慢探查,不能操之过急。 他点着几个圈出来的地点,出门吩咐姚杳几人,带着人小心的探查搜查一番。 待姚杳等人离开,他回到暗室,沉凝片刻问道:“如你所说,四圣教的少主乃是先帝长子,怀章太子的遗孤,与饷银被劫案并无关系,但是据我所知,怀章太子因压胜案满门罹难,只留下一名不满周岁的幼子,而此子一直被圈禁,直到十五年前五王夺位天下大乱,此子就此失踪,那么,当时的他不过五岁,又是被谁养大的,又是如何投身四圣教中的,他投身四圣教,又究竟有什么图谋。” 周无痕虽然说出了她知道的一切,但是对韩长暮还是有满满的恶意和忌惮,她的态度冷淡生硬的令人发指:“我已将我知道的尽数说出,我与你抓获的李胜,都曾是怀章太子卫队中的侍卫,太子满门俱散后,我们这些幸存者逃往江湖,八年前,有人拿着当年的信物找到我们,我们才能与太子遗孤得以重见,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韩长暮淡淡道:“你并没有全说出来,当夜追杀你的人,曾问你要一样东西,你宁死不给,东西呢,是什么。” 周无痕愣了片刻,冷笑一声:“是一枚钥匙,只有半个,另外半个在圣主手中。”她从贴身的小衣中取出一物,放到书案上。 韩长暮拿过来一看,心下一震。 那是一朵梅花,四瓣梅花,与他见过的四圣教传信信物一模一样,唯独缺了梅花花蕊处的五瓣雪花。 当然,这东西跟姚杳脚踝上的刺青也一模一样。 他的双眼微微一眯,淡淡问:“此物有什么用处。” 周无痕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开口:“二十年前,怀章太子曾经奉先帝之名围剿前朝明帝,得到此物,探查多年得知明帝在国破前,曾经无数稀世珍宝藏于某处,这钥匙和少主的血脉相融,是打开宝库的唯一方法。但是后来怀章太子遭难,这钥匙也就下落不明了,后来圣主找到了其中的一半,近日,我找到了另外一半,原本是要交给少主的,谁知消息走漏了出去。” 韩长暮明白了,这圣主之所以笼络少主,怕就是冲着那宝库去的,而少主之所以跟圣主虚与委蛇这么多年,怕也是要借助圣主的手,夺取宝库。 这可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往。 他把那古怪的钥匙推了回去,突然就转了话头:“怀章太子果真只留下了这一个遗孤吗?” 周无痕愣住了,她没想到韩长暮竟然没有讨要钥匙,反倒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她微微蹙眉,一脸茫然:“据我所知,的确只有这一个。” 韩长暮微微点头,按下满腹的疑惑不解,淡漠道:“既然水圣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么,我这里就不留圣使了。” 周无痕彻底愣住了,这套路似乎不对吧,不应该是捉拿回京,问罪判刑吗? 韩长暮眯了眯眼,话中有话道:“从此处回长安,山高路远,水圣使,我想你是有法子摆脱追杀,一路平安的吧。” 周无痕冷笑一声,抓起钥匙收好,哼道:“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可是我想要的,你要如何兑现。” 韩长暮漫不经心的捋了捋衣袖,淡淡道:“我是谁,想来水圣使是清楚的,现在并非报仇的良机,他日时机到了,你尽可去找我。”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七十回 白莲花放大招了 “殿下,殿下啊,小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啊,殿下。”楼下大堂传来惨兮兮的哭声。 周无痕走后不久,姚杳等人就回来了,带回来几辆半旧的高车和一个面容憔悴落魄的男子。 那男子胡子拉碴,满脸沧桑,一进门,就抱住了谢孟夏的大腿,嚎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 谢孟夏一脸尴尬和嫌弃,本来是打算大骂他一通笨蛋,蠢货,没用的完蛋玩意儿的,看到他嚎成这副死样子,那满肚子骂人的话也只能咽了回去。 高车拉进了客栈后院,孟岁隔低声回禀:“公子,那几个地方都人去楼空了,这些饷银大约是还没来得及运出去的,我们抓住了两名看守,把剩下的全部运回来了,还把汉王殿下的替身也带回来了。” 人去楼空这是韩长暮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短短时间,就能把经营了数十年的四圣教一网打尽,连根拔起,能找到这些剩下的饷银,得到一些四圣教的情况,将饷银被劫一案查出端倪,就已经算是不虚此行了。 既然轮台城中的四圣教堂口暂时蛰伏了下来,他再查下去,也只能是一无所获,那么也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他揉了揉眉心,理清了思绪,淡淡吩咐:“修整几日,补充些粮草,我们先回第五烽把骸骨处理好,随后前往玉门关。” 孟岁隔迟疑了片刻:“公子,丢失的饷银不是已经找回来了一部分了吗,为什么不直接回京复命呢。” 韩长暮抿唇,目光冷然:“有些事情,还需要确定。” 孟岁隔道:“公子,那抓回来的那几个人,怎么办。” 韩长暮撩了下眼皮,淡淡道:“先关着,走的时候一起带走。” 孟岁隔低下头,转身处理去了。 经了此事,轮台城中的四圣教,像是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一样,或者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再寻不到半点踪迹了。 韩长暮休息了半日,用午食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姚杳下楼用饭,叹了口气,用乌木托盘端了饭菜上楼。 “为什么不下去用饭。”他把托盘放在食案上,看到姚杳脸色有点白,眼窝深陷,大而无神,重重叹了口气。 姚杳掩口打了个哈欠,不耐烦的敷衍道:“不饿。” 韩长暮好脾气的劝道:“不饿也要吃一些,你的内力消耗太大,单靠睡觉,怎么能恢复的过来。” 姚杳生硬的嗯了一声,端过羊肉汤饼,闷闷的吃起来。 房间里安静极了,安静的尴尬,叫人如坐针毡。 韩长暮轻轻咳了一声,温和道:“这几日的风雪太大了,等风雪停了,咱们就启程。” 竹箸停了一下,姚杳面无表情的看了眼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了,天还阴沉的厉害。 她抿了抿唇,这样的雪这样的天,没个三五日,怕是停不下来的。 她没做声,继续闷头吃着汤饼。 韩长暮不太习惯这样沉默而生硬的姚杳,他觉得她应该一直是鲜活娇俏的,他苦恼的揉了揉眉心,继续道:“阿杳,是我不对,我不该没有跟你说,就把清浅带了回来。” 话还未完,啪的一声,姚杳就撂下竹箸,一抹嘴:“吃完了,有劳公子端下去吧。” “不急。”韩长暮愣了一下,明白姚杳是不想再提这件事了,他从袖中拿出周无痕的那份供词,递给姚杳:“你看看。” 姚杳起初是面无表情一目十行的看着,看着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凝重,一字一句的看下来,手微微颤抖,唇边嗫嚅:“这是,什么意思。” 韩长暮握住姚杳的手,觉得那只手冰凉,冷的刺骨,他温和低语:“你不要慌,虽然那钥匙和你的刺青图案一样,但也不能说明什么,据周无痕所说,许多从怀章太子府上逃出来的人,身上都有这样的印记,后来他们为了表示永远忠于怀章太子,也会在自己的子女后代的身上,烙下了同样的印记。” 姚杳点了点头,若是这样说起来,那这刺青,也的确不能证明什么。 可韩长暮自己却心虚极了,他这一番话,只是为了安姚杳的心而编出来的,周无痕的原话是,这种印记是怀章太子的血亲标记,只有怀章太子亲生骨肉才有,为的就是让子孙记住这个图案,保存好那把钥匙。 除此之外,就只有曾经护着怀章太子的遗孤逃出来的那人有这个印记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四圣教才以这个图案来作为传信标记。 他静静望着姚杳,怀章太子死于十八年前,姚杳今年十八岁,一切皆有可能。 神思飞转间,他就打定了主意,绝不主动去探查这个秘密,不去揭开这个秘密,就让那个印记永远是个秘密,让姚杳永远是个普通人。 姚杳摩挲着那几页纸,突然急切的开口:“公子,你不觉得他们这些人,招的太容易了些吗?” 韩长暮温和的笑了,这才是知心人的感觉,他笑的轻松而畅快:“四圣教内斗严重,圣主想要除掉少主,而少主想借助我的手摆脱圣主的控制,我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他们的供词,自然还是有可信之处的,只不过要紧的内容是半真半假的,需要仔细甄别。” 姚杳的弯眉一挑,都是千年的狐狸,演什么聊斋啊。 不知道为什么,韩长暮突然想起来头一回见到姚杳时的情景,迷离的模样,他的心突然一动,慢慢探身凑过去,声音低沉而悠远:“阿杳,你不必担心腿上的印记,那个地方隐秘,除了我,不会有人看到的。” 姚杳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不担心,只当它不存在就是了。” 看到姚杳的心境已经平静下来,韩长暮试探着旧事重提:“阿杳,我想带着清浅一起回长安,你怎么想。” 姚杳抬起头,明亮的目光坦诚而清澈,让人无法直视:“公子想让我怎么想。” 韩长暮哽了一下,微微蹙眉,满口苦涩,他从来都不知道姚杳会这么倔强,这件事情算是过不去了。 姚杳轻笑了一声,突然问道:“我若说我不想在长安城里见到她,公子会怎么做。” 韩长暮面露难色,半晌不语。 姚杳自嘲的一笑,她就知道,她根本没那么重要。 有些事情不能试探,试探了伤的只有自己。 她突然站起来,打开门道:“公子请便吧,属下要休息了。” 韩长暮苦笑着走回房间,看到清浅正在叠衣裳,天光从淡白的窗纸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上身上,是那样的柔软温婉,带着淡淡的暖意。 他快步走过去,带着忙碌了一天一夜的疲累,坐在胡床上。 清浅忙着起身,温柔笑道:“公子回来了,婢子去给公子准备浴汤,公子好好歇一歇吧,晚间的暮食公子就不要下楼用了,婢子去端上来。” 韩长暮按住清浅的手,温和的问道:“清浅,我在轮台城的事情办完了,过几日我们就要启程回长安,我想问问,你若是不想跟我回去,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生活无忧的。” 清浅一下子就慌了,手上的衣裳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跪了下来,泪水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公子,是,是不要婢子了吗?” 韩长暮忙扶起清浅,淡淡道:“怎么会,只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清浅低着头,默了默,突然磕了个头:“婢子不要什么名分,只要能伺候公子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可是若是,阿杳姑娘不愿意看到婢子。”她声音微微一顿,抽泣着道:“婢子愿意落发为尼,替公子祈福。” 韩长暮怔了一下,看着清浅温柔似水的模样,感慨万千起来。 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清浅的脸庞:“我怎么舍得让你去青灯古佛的过一生。” 清浅微微低下头,眼帘垂着,头靠在韩长暮的手上,呼吸中带着如兰似桂的幽香气息,令人不知不觉的就想沉溺其间。 雪依旧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街面上行人稀少,天渐渐黑了下来,没有燃灯的房间里,就着雪色映照在窗纸上的光,昏昏暗暗的。 姚杳晌午憋着一口气,暮食用得不多,她摸了摸咕噜噜直响的肚子,决定下楼找点食儿吃。 刚走到韩长暮的房间门口,她听到里头传来低低的窸窣声,听来令人脸红心跳,格外靡靡。 她脚步一顿,心里慌乱不堪,身子难以自持的晃了晃。 前世时电影电视剧看得多,这种情节片段是少不了的,她甚至还能说出几段描写经典唯美的。 这声音听得她心里钝痛,从清浅口中听到的事实是一回事,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是一个有感情洁癖的人,并非不能容忍对方有前尘旧情,她接受不了的是,这个古代的三妻四妾,对方脚踩N只船,像一根长了腿的黄瓜一样在许多个女人中间排班。 她捂住了耳朵,强迫自己不听,就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的那个人是她,心乱如麻的往楼下奔。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七十一回 终于回来了 谢孟夏正在大堂喝酒,眼看着姚杳落荒而逃的跑进大堂,他奇怪的站起来看了看姚杳的身后,空无一人。 他更奇怪了,呵呵呵的笑问:“阿杳,后头有鬼撵你吗。” 姚杳翻了个白眼儿,坐下来猛灌了一口茶,喝的急了,呛得咳嗽。 谢孟夏觑着姚杳的脸色,见她脸颊微红,咻咻喘气,忙拍着大腿低喊了一声:“坏了!”拔腿就往楼上跑。 还没跑到韩长暮房间门口,他就听到了动静,啧啧舌,摇摇头,就又转头跑下了楼。 他一屁股坐在姚杳对面,也猛灌了一口茶,连连啧舌:“这,这青天白日的,是不大好啊。” 姚杳瞥了谢孟夏一眼:“那不然呢?” 谢孟夏嘿嘿直笑:“阿杳啊,你得理解这种事,到底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只能看着多可惜。” 姚杳喷了一口茶出来,呛得几乎憋过去。 这样也可以?想想确实有道理,好有道理!!! 看到姚杳一脸哽住的模样,谢孟夏凑过来继续嘿嘿笑:“阿杳,你不知道,久朝最是抠门小气,这回却花了一万两银子买个人回来,你说说只能让他看着,是不是不太人道。” “多少??” “一万两!!” 姚杳瞪着眼珠子,彻底无语了。 这也太惨无人道了吧,她死人堆里拼出来的七品官,整日算计着那几两银子的月俸,可这世家子弟一出手,就是一万两银子买个烟花女子。 人比人得死啊。 她艰难的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吐得十分艰涩:“只能...干看着,还真是...挺糟蹋银子的。” 谢孟夏击掌哈哈大笑,当真生出了几分知己之心,微微倾身,跟姚杳推心置腹道:“阿杳啊,虽说是有钱能使磨推鬼,但不是还有句话叫人间自有真情在嘛,没钱有没钱的法子,没钱有情也行啊。” 姚杳挑眉笑道:“殿下,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搁你,你怎么选。” 谢孟夏嘿嘿笑道:“我当然是,我又不缺钱,伤钱怕什么。” 姚杳重重一拍食案,笑道:“对啊,可是我缺啊,所以啊,就只能谈谈钱了。” 谢孟夏明白了姚杳的意思,叹了口气:“阿杳,你,不再想想了?” 姚杳一脸平静:“虽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吧,可那也得看跟谁斗,楼上那位段位太高,底线太低,人品太垃圾,”她呵呵干笑两声,摇了摇头:“跟她斗,斗不过丢人,斗得过跌份。” 谢孟夏抿了抿唇,世人皆有底线,有迁就有执拗,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这世间的娇花万紫千红,姚杳就是带着尖刺,性子最倔的那一朵,他伸长了手拍了拍姚杳的肩头,笑道:“阿杳,反正不管以后你跟谁斗,老子都站你那边。” 姚杳挑眉,戏谑轻笑:“那殿下这条大腿,我算是抱稳了?” “稳了稳了。”谢孟夏嘿嘿直笑。 用暮食的时候,孟岁隔护着朱能和小六子回到客栈。 朱能垂头丧气的进门,精气神儿像是被人抽干净了,不停的长吁短叹。 他敲锣打鼓的喊了好几日,又在城隍庙中吹了大半日的冷风,也没把李玉石给等出来,不免的丧了气。 小六子显然也已经知道那些变故,玩命的抹着眼泪,无声的哭。 姚杳的心软了一下,斟了盏热茶递给朱能:“大当家的,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轮台城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朱能知道自己的本事,光凭他和小六子,别说是找人报仇了,就算是在轮台城活下去,都艰难的很,可就这么走了,他又不甘心。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姚杳抿了口茶,继续道:“山上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这天寒地冻缺衣少穿的,大当家的能放心的下吗?” 小六子突然抬头开口:“大当家的,下山前,牛大伯就一直病着,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朱能气急败坏的爆了个粗口:“滚他娘的,老子就在甘州城等着那个杂碎,看那个乌龟王八蛋能躲一辈子不。” 谢孟夏重重一拍食案:“对,看那个乌龟王八蛋能躲到啥时候。” 一连几日,雪下个不停,抓回来的那几个人都被关在柴房里,一碗接一碗的蒙汗药灌下去,日日昏睡不醒,简直不知道天地是何物。 谢孟夏闲得发慌,也不畏惧天寒地冻了,几乎把轮台城里的青楼妓馆逛了个遍。 四圣宗销声匿迹,终日无事可做,韩长暮与清浅腻在一起,情意愈发深厚起来了。 姚杳冷眼看着,俊男美女的组合整天在眼前晃悠,她简直想自戳双目,索性躲了出去,跟着孟岁隔一起,在外头冒雪采买物资,准备回程用。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雪停之后,天比下雪的时候更加的寒意逼人,红彤彤的日头就像在冰雪里浸泡过似得,散发出来的阳光也寒津津的。 回程的时候,孟岁隔和朱能在前头探路,后头跟着跟着两辆高车,一辆坐着谢孟夏,一辆坐着那几个倒霉的四圣宗门人。 孟岁隔花了大价钱买下几驾辎重车,把饷银装箱摞在车上捆结实了,上面盖了厚厚的毡毯。 这些饷银是他们回京复命的依据,路上可不能出半点闪失。 清浅不会骑马,又死活不愿意坐高车,非要和韩长暮同骑一匹马,说什么方便贴身伺候。 听到这话,姚杳撇了撇嘴,毫不掩饰的冷哼一声,调转马头退到后头。 顾辰与姚杳并驾齐驱,远远望着韩长暮怀里抱着清浅,他讥讽的一笑:“阿杳,看到啥叫色令智昏了吗?” 姚杳挑眉,扔过去一只酒囊:“喝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虽然天气寒冷,三不五时的就是一场雪,但回程的路却比来时顺畅得多,什么突厥人,狼群,蚂蚁群,山贼劫匪,统统没有遇到,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星星峡。 陈彦瑄早就迎出几里地外,看着谢孟夏行礼,可心里却只装着韩长暮一个人,把众人迎到戍堡中安顿下来,才有功夫私下跟韩长暮行礼,几乎要喜极而泣:“世子,属下,属下。” 韩长暮扶起陈彦瑄,温和道:“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陈彦瑄连连点头道:“世子,属下已经吩咐人准备暮食了。” 韩长暮提笔写了个密折封好,交给陈彦瑄,郑重其事的吩咐:“吩咐你的心腹之人,将这封密折送进京,亲手交给内卫司夏大人,请他呈给圣人。” 陈彦瑄知道事关重大,急忙出门安排去了。 用完了丰盛热乎的暮食,早已疲累不堪的众人都各自回房休息了,陈彦瑄借着这个时间,敲开了韩长暮的房间。 他看了房间里的清浅一眼,欲言又止。 韩长暮淡淡道:“不妨事,你说吧。” 陈彦瑄拿出这些日子以来收到的书信,一份一份交给韩长暮:“世子,这是京里传来的消息,金吾卫中动荡过大,我们的人,所剩为数不多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韩长暮没有流露出意外的情绪,冷笑了一声:“汉王身死的流言传来传去,秦王坐不住了也是正常的。” 陈彦瑄抬眼望了一眼清浅,有点想不通韩长暮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她,但他又不敢多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世子吩咐属下查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那祝荣与玉门军的副尉王聪交好,而王聪和沙州刺史袁峥容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 “什么。”韩长暮大吃了一惊,王聪和袁峥容履历在他的脑中仔仔细细的过了一遍,沉声道:“他二人的年纪相差了九岁,履历中也完全没有交叉的地方,怎么会是亲兄弟呢?” 陈彦瑄递过去一张纸,十分确凿的点头:“世子您看。”他伸手点了点纸上的一句话:“袁峥容的生母姓汪,是沙州士族袁家族长袁铭的妾室,后来袁铭去世,主母就留子去母,将汪氏发卖到了肃州,而王聪正是肃州人,生母不详,属下派人仔细去肃州查访过了,汪氏被发卖后,被兵部前主事王攀买回去做了外室,生下王聪,后来王攀和汪氏相继去世,是袁峥容将王聪养大,但不知为何,二人从没有对人提起过此事,更没有对外说过二人的关系。” 韩长暮彻底明白了,他默默的想了片刻,低着头,将书信一封一封看下来,最后放在灯上燎了,屈指轻叩书案,沉凝道:“把汉王已经活着回来的消息,和我已经找到了一半被劫的饷银,并且查出了幕后之人的消息,一并传出去,要在河西一带大肆宣扬。” 陈彦瑄沉声应是。 韩长暮的目光阴沉,微微笑道:“我倒要看看,这些魑魅魍魉还忍不忍得住。” 陈彦瑄迟疑道:“消息一旦传开,世子您和汉王殿下就危险了,世子,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啊,还是把隐卫调过来吧。” “不必。”韩长暮摇头,冷然道:“这些暗箭,还不足以让我放在眼中。”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七十二回 一块破牌子 韩长暮和陈彦瑄说话的时候,清浅始终低着头在叠衣裳,虽然没有出声,但那一字一句她都听得格外清楚。 她原来以为韩长暮只是个世家贵公子,可是听到这戍官竟然称呼他为世子,并且一副马首是瞻的模样,她就知道,自己是跟对了人,凭她的出身,世子妃是不要想了,但是侧妃,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至于那个姚杳,那么粗苯的女子,也不足以让她放在眼里。 她低着头,心思百转千回,就听到韩长暮吩咐陈彦瑄:“去请姚参军过来,我有事与她商量。” 听到这话,清浅一下子就抬起了头,目光闪了闪。 难怪姚杳看起来那么粗苯,原来竟然是个官府中人,姑娘家抛头露面的,怪不得半点秀气都没有。 深夜里又开始落雪,屋瓦上院落中,已经积了花白的一层薄雪。 韩长暮住的地方位于戍堡的最深处,守卫十分森严。 姚杳裹紧了斗篷,迎风冒雪,走进了房间中,带进一身的寒意。 韩长暮见状,赶紧拂去姚杳肩上的浮雪,握住她的手,温言关切道:“冷吗?快,烤烤手暖和一下。” 姚杳很尴尬,她已经决定与韩长暮分开,不,认真点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了,这样亲密的举动太不合时宜了。 她缓缓抽出手,行了个礼,韩长暮的身份现在已经不是个秘密了,她不必再唤他公子这个暧昧的称呼了,她垂眸疏离开口:“见过少使大人,不知大人召属下过来,有什么吩咐。” 韩长暮愣了一下,知道姚杳还在赌气,苦笑一声:“坐下说。” 清浅忙斟了茶,恭恭敬敬道:“阿杳姑娘请用茶。” 姚杳勉强应承一声,面对韩长暮时,已经没有了从前的肆意,恢复了最初相识时的冷淡。 韩长暮的心恍惚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淡淡道:“四圣宗那些人的供词里,我发现了一些问题,轮台城不够稳妥,我不敢多做思量,此地已经十分安全了,这才找你过来仔细商量一下。” 姚杳点头,态度恭敬:“大人请说吧。” 韩长暮吩咐清浅多燃了几盏灯,将誊抄好的供词铺开,提笔圈下一个个猩红的圈儿。 姚杳是很意外的,她全然没有料到,韩长暮已经信任清浅到了这个份儿上,连说这等隐秘之事的时候,都不会让她回避。 她瘦了许多,手环已经可以轻松的取下来了,她拿着手环,迎着烛光,仔细识别手环里头刻的内容,有没有有用的信息。 而韩长暮手上也多了一串手串,和姚杳头碰着头,一字一句的甄别讨论起来。 清浅坐在旁边看着,目光闪了闪,心里直反酸水,只觉得沤的不行。 她熬啊熬,终于熬到韩长暮重重一拍书案:“没错,这供词中招认的都是四圣宗的堂口,依照那日在轮台城中的情形,这些堂口都是忠于圣主的堂口,至于那少主私下建立的堂口,这些供词中却没有提及分毫。” 清浅赶紧端了点心和茶水,放到二人手边,软糯糯道:“公子,阿杳姑娘,歇息一会儿,用些点心吧。” 韩长暮按住清浅的手,温和一笑:“清浅,你若是累了就早些睡,不必陪我们熬着。” 清浅笑着摇头:“婢子不累,伺候公子是婢子的本分。” 姚杳抿了抿嘴,要不说白莲花绿茶婊最能迷惑人心呢,又漂亮又懂事,哪个男人不想要,别说男人了,她一个女人看了都动心。 她稳住心神,沉声道:“若是这些人不知道少主私建堂口的存在呢?” 韩长暮淡淡一笑:“周无痕也许会有所隐瞒,但是那个被你用冥婚吓破了胆的人却未必了,他在宗内可是个极有地位,又得圣主信任的护法,一定会略知一二的,但他却也只字未提,难道不奇怪吗?” 静了片刻,姚杳默了默,冷哼了一声:“我就说他们招认的这么快,还真是有鬼。” 韩长暮摇头轻笑,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姚杳:“这些是供词上提到的地名,你现在记下来,这一路上要暗自留心查访。” 姚杳默不作声的强记下纸上的内容,随后把纸烧了,点了点头:“大人,属下记下了,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属下就告退了。” 韩长暮点点头:“你早些歇着吧,明日再休整一日,咱们后日启程。” 姚杳走了几步,突然把手环扒下来放在书案上,轻轻道:“大人,物归原主。” “阿杳等等,你等等。”韩长暮急急叫住姚杳,拿起手环使劲儿塞到她的手中,欲言又止道:“你,这是我送你的,你收好。” 姚杳一脸疏离隔阂的笑了笑,推开韩长暮的手:“大人,属下受之有愧,带着此物整日战战兢兢,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属下。” 说完,她斗篷都没披,拉门便出去了,飞雪一下子扑进温暖如春的房间。 韩长暮愣了一下,冰凉的雪片扑在脸上,他回了神,一把抓过手环和斗篷追了出去。 “阿杳,等等,你等等。”韩长暮在后头喊着。 姚杳却见了鬼一样,头也不回的越走越快。 韩长暮苦笑一声,飞身而起,拉住姚杳的手,把斗篷覆在她的肩头,顺手把手环带在她的手腕上,又酸又涩道:“阿杳,我是鬼吗?” 姚杳挣脱开韩长暮的手,惊慌之下,竟没有发现韩长暮又将手环戴了回来,一直跑回房间,才察觉到手腕上的异常。 她狠狠扒下来砸在胡床上,只听到啪啦一声,那手环竟然裂开了。 她暗叫了一声坏了,赶紧捡起来,对着光一看,那手环的断裂面参差不齐的,里头竟然是空的。 这阎王脸真抠门,送人个烂木头手环儿,竟然还是个中空的,难怪一摔就断了。 她想了想,从包袱里翻出了小锤子和小镊子,还有一对儿银扣儿。 她把手环磕了磕,想把里头的木头渣滓磕出来,再用银扣子把裂开的手环镶回原样。 磕了几下,又是啪啦一声,竟然从空心的手环里掉出来个东西,滚到姚杳手边儿。 姚杳拿起来,对着光仔细端详,这东西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牌子,方方正正略有弧度,有些像她前世时见过的无事牌,而材质似玉非玉,却莹白透亮。 看着看着,她的脸色变得惨白,烛火映照下,她分明看到这莹白的牌子中心,镂着一朵精巧的四瓣梅花,而梅花的花蕊是一片空白的凹槽。 她惊恐万分,手一抖,牌子掉了,她也跟着从胡床上掉下来,摔得屁股疼。 这个图案,如同跗骨之俎,与她脚踝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她怔怔望着那东西,心中的震惊如同潮涌,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怎么会从手环里掉出来,这手环是韩长暮从哪里得来的,他究竟知不知道手环里另有乾坤。 那手环的断口参差不齐,是刚刚被她摔断的,韩长暮拿出这手环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身上有这个印记,自然不可能用这个东西来试探她。 现在他知道了她身上的印记,以他谨慎的心性,就更不可能用这个东西来打草惊蛇了,那么刚才她退还手环的时候,就该收回去的。 如此看来,韩长暮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他全然不知道有这块牌子的存在,不然他的心机也太深沉了吧。 这块烫手的山芋,她是扔不得也交不得的。 她想了想,打了个绦子贴身戴在了脖颈上,还是贴身带着吧,最安全。 韩长暮怅然若失的在风雪中站了半晌,雪纷纷扬扬扑在身上,他也浑然不觉,头一回感到了心痛。 清浅左等右等等不到韩长暮回来,撑着伞追出来,看到韩长暮几乎冻成了个雪人,她心急如焚喊道:“公子,公子,您,您这是干什么啊,走,走,先回房,回房再说吧。” 她吃力的把韩长暮拖回房间,擦头发换衣裳一通忙活,心疼的直落泪:“公子,您这是何苦呢。” 韩长暮苦笑道:“清浅啊,你说我就这么招人烦吗?” 清浅泪水涟涟的摇头:“公子,是阿杳姑娘不明白您的苦心,不关您的事,都是婢子连累了您,都是婢子的错。” 韩长暮慢慢擦着清浅的眼泪,扑哧一笑:“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啊。” 清浅哭的泪水涟涟,险些喘不过气来:“都是婢子的错,阿杳姑娘不喜欢婢子,才会生公子的气,婢子不应该跟着公子回来,应该留在轮台城,这样公子就不会跟阿杳姑娘闹别扭了,公子也就不会这样为难了。” 韩长暮轻轻拍了拍清浅的脸庞,欣慰的一笑:“清浅,你是我的人,你这样妄自菲薄丢的可是我的人啊。” 清浅赶忙擦干净泪水,羞怯的一笑:“公子,婢子知错了,以后绝不会给公子丢人了。” 韩长暮疼爱的摸了摸清浅的发髻,掩口打了个哈欠:“就寝吧。”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七十三回 脸皮薄和不要脸 大雪纷纷扬扬的连着下了许多日,冷临江困在第五烽出不去,早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不过幸好有赫连文渊陪着,短短几日,两个臭味相投的人竟然混成了知己。 徐翔理整日提心吊胆的,眼都不敢眨一下的盯着冷临江,唯恐冷临江这祖宗憋疯了,跟谢孟夏一样,吵吵着出去狩猎,再跟谢孟夏一样被狼叼走了,那他可哭都没出哭去。 好容易熬到了雪停,冷临江果然坐不住了,看着大亮的天光,他大声嚎叫了一嗓子:“赫连,赫连,快,雪停了,快收拾收拾,咱们启程进莫贺延碛了。” 赫连文渊大声回了一嗓子:“好嘞大人,我这就安排去。” 这不得了的消息传到徐翔理的耳朵里,他吓疯了,来不及换革靴,随意蹬了双布鞋就冲进了驿站,苦笑着劝冷临江:“大人,雪虽然停了,可外头还冷的很,莫贺延碛去不得啊。” 冷临江无所谓的笑笑:“冷怕啥,我多穿点,穿厚点就行了。”他大手一挥,就要领着众人翻山上马。 徐翔理一巴掌拍死冷临江的心都有了,可是他是有贼心没贼胆啊,只能噗通一下子跪到地上,抱住冷临江的腿,都快哭了:“大人,大人,您可不能去啊,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某可就活不成了。” 冷临江呸呸呸几下子,也跪了下来,死皮赖脸的抱着徐翔理的腿,假模假式的哭:“徐戍官啊,你要是不让我出去找阿杳,我也活不成了啊。” 传信的戍军急匆匆的闯进驿站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诡异不堪的模样。 一个少尹一个戍官,面对面跪着抱大腿。 他惊得下巴快掉到地上了,张着嘴,目瞪口呆的愣了半晌,才扶住自己的下巴,磕磕巴巴道:“戍,戍官,大,大人。” 徐翔理是个脸皮薄的,他好面子,一把松开了冷临江的腿,站了起来,一本正经道:“咳咳,大人,要走也得用过朝食再走,看您头都晕了。” 奈何冷临江却是个厚脸皮,他足够不要脸,抱着徐翔理的腿不撒手:“徐戍官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不让我去找阿杳,我就不起来,死都不起来。” “......”徐翔理无语了,他张口结舌的瞧着冷临江,突然生出浓浓的无力感,脸皮薄对上不要脸的无力感。 “那个,徐戍官,冷大人。”来报信的戍军硬着头皮艰难开口:“星星峡传信过来,说是汉王殿下和韩少使回来了,一切顺利的话,明日就能赶到第五烽了。” “当真!” 冷临江和徐翔理齐声发问。 戍军把书信恭恭敬敬的递给徐翔理,绷着脸严肃道:“这是书信。” 徐翔理看着信,突然撩了下眼皮儿,掠了戍军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也被狼叼走了?” 戍军看了看还坐在地上的冷临江,慌忙摇头:“没有,没有。” 徐翔理看完信,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韩兄弟一行人都回来了。” 冷临江一个激灵爬起来,抢过书信飞快的看完,拍着大腿笑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坏人活千年,阿杳怎么可能死呢。” “......”徐翔理张了张嘴,分明是关心的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驴肝肺呢。 他总算是松了口气,有了韩长暮一行人的消息,这位活祖宗总不会再折腾了吧。 谁知道这口气刚松了一半,冷临江就开口吓了他一跳:“徐戍官,我要去接他们。” “......”徐翔理闭了闭眼。 他想,他现在晕过去还来得及吗? 他很努力的挤出一个笑脸:“他们明日就回来了,明日一早,某跟大人一起去接他们吧。” 冷临江跺脚:“不行,我一刻都等不了了。” 说完,他不管不顾的带着人,扬鞭催马就往堡门外冲去。 徐翔理目瞪口呆的看着一道黄沙滚滚而去,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儿,回头看到赫连文渊待着没动,他气急败坏的大喝了一声:“赫连,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跟着去,老子跟讲啊,冷大人要是也被狼叼了去,我,我,我就把你也丢进狼窝子里。” 赫连文渊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翻身上马,纵马狂奔而去。 几场雪过后,各个烽燧都开始缺衣少食起来,双泉烽也是如此,戍官祝荣在外头跑了一大圈儿,总算是求回来几车吃的喝的穿的,暮色四合中,将车拉回了戍堡中。 戍军们齐齐动手,支起大锅,宰了一头羊,煮起了热腾腾的羊肉汤,热闹喧嚣的就跟过年似的。 祝荣在戍堡中坐着,默默翻书,高大的身躯在墙上投了个山一样的暗影。 戍堡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戍军走进戍堡,躬身行礼道:“戍官,有人求见。” 祝荣忙抬起头,愣了一下道:“带进来。” 那人跟在戍军后头,头上扣着风帽,一身黑漆漆的大氅上覆盖着薄薄的夜霜,显得寒冷至极。 祝荣双眼一缩,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的戍军。 那人伸手摘下风帽,赫然是从轮台城逃脱的水圣使周无痕,她坐在祝荣的对面,自斟自饮了一杯:“给我找个住处,稳妥些的。” 祝荣点头,脸色肃然:“你暴露了?” 周无痕冷笑一声:“不算暴露,都在计划之内,只是我要躲一阵子,做戏要做足全套。” 祝荣又给周无痕续了盏热茶,问道:“韩长暮信了你的话了?” 周无痕挑眉:“他心思极重,不会全信,但也不会不信。”她微微一顿,突然蹙眉疑惑道:“我总觉得韩长暮的态度有些奇怪。” 祝荣诧异:“怎么了,哪不对劲儿。” 周无痕微微倾身:“当年你是先主身边的亲信,你确定先主罹难后,公主逃了出来吗?” 祝荣笃定的点头:“当时的情况先主罹难,少主被囚禁,满门皆命丧在了北衙禁军的手里,但是公主殿下是我亲手送出去的,我记得非常清楚,先主发现事情不对,便安排人送了个女婴进来,调换了公主出府,只可惜先主还没来得及交代公主的下落,便被北衙禁军带进宫了。” 周无痕叹气:“我们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公主的下落。”她越发觉得奇怪,斟酌道:“可是我对韩长暮说起先主旧事的时候,他竟然没有问别的,反倒问我先主罹难后,是不是只留下了少主一个遗孤?” “什么?”祝荣大吃一惊:“莫非韩长暮知道公主的存在,故意来套你的话?” 周无痕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连我们都找不到公主的下落,他又如何会知道,我在想会不会是他见到了什么标记,才会有此猜测,想从我这里找到答案。” 祝荣思忖片刻:“少主与公主乃是龙凤胎,天生都有一对一模一样的胎记,但此事是格外隐秘之事,只有你我还有木圣使知道,连圣主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周无痕道:“或许,真的是偶然所见,留了心思。” 祝荣重重一砸书案:“或许顺着这条线,就真的能够找到公主,我看,不如先从他身边的人查起。”他双眼一眯:“对,就先从他进京之后认识的那些姑娘查起。” 这祝荣看起来五大三粗彪悍至极,可心思却是十分的细腻,寥寥数语就把事情抽丝剥茧,分析出了个大概。 周无痕点点头:“这件事我亲自去办,少主有令,你还是蛰伏为主,尤其要防备着圣主的人,千万莫要暴露身份。” 祝荣轻松道:“你放心,我知道,我们隐忍了这么久,现在是至关紧要的时刻,决不能功亏一篑。” 周无痕突然捂住心口,连着咳嗽了几声,突然就吐出一口血。 祝荣变了脸色,两指扣住周无痕的手腕,切了个脉:“你受伤了?是谁伤了你?” 周无痕自嘲的轻笑:“还能有谁,那个一直心怀叵测的老匹夫呗。”她微微一顿:“你放心,我调养几日就好了。” 祝荣吁了口气:“调养几日,你就得尽快入京了吧。” 周无痕点头:“是,京里的事情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不过,这几日,你得先去一趟第五烽,木圣使落在了韩长暮的手里,我怀疑他被关在第五烽,你先抽空去探查一番,我要设法把他救出来。” “好,我知道了,我先去给你安排住处,我这里你放心,万无一失的。”祝荣显然也早知道了李胜的事情,并不觉得意外,起身出去安顿去了。 走过一重又一重的沙坡,满眼都是枯燥无味的灰黄色,冷冽的风吹过,粗粝的沙石在哗啦啦的在地上滚动。 一轮红彤彤的圆日从沙坡后头升出来,阳光干燥清冷。 驼铃声声在荒漠中悠扬盘旋。 谢孟夏撩开车帘儿向外望了一眼,突然从车上跳下来,翻身上马追上前头的韩长暮,大声喊道:“久朝啊,是不是快到第五烽了啊。”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七十四回 放飞自我了 韩长暮轻松道:“是啊,你怎么不坐车了。” 谢孟夏揉了揉腰眼儿:“坐车坐的我头晕眼花的,骑马颠一颠还能松快些。” 他转头回望了一眼,突然凑到韩长暮身边低语道:“久朝啊,你跟阿杳这是什么情况啊,这一路上,你们俩都没说过几句话的。” 韩长暮低头,清浅窝在他的怀中昏昏欲睡,这一路上她十分辛苦,一直都发着低热,他心疼极了,手上不由的使了使劲儿,抱紧了她,他们昨日离开星星峡,夜里只休息了两个时辰,便一路赶路,就是怕清浅的病势加重了。 他的目光一转不转的落在清浅身上,低声道:“不管她了,赶紧赶到第五烽再说吧,我看清浅有些熬不住了。” 谢孟夏幽幽的长叹了口气,这世间男子都怜香惜玉,怜惜的也是清浅这样柔柔弱弱的女子,谁会怜惜一个比自己还要强悍凶残的姑娘,怜起来也不像那么回事啊。 他万般可惜的调转马头,退到姚杳身旁,看热闹不嫌事儿的挑唆道:“阿杳啊,你咋就不生病呢?” 姚杳啊了一声,继而冷笑:“生病我不会,装病我是祖传的,殿下要学吗?” 谢孟夏嘁了一声:“你这样,怎么能让久朝怜惜啊。” 顾辰突然阴恻恻的轻讽道:“废物才要人怜惜,我们阿杳用不着。” 姚杳挑眉一笑:“殿下听懂了?” 谢孟夏怒其不争的敲了下姚杳的额头,摇了摇头:“你啊,迟早得把我气死。” 一成不变的空寂荒漠中,突然扬起漫天黄沙,淹没住了蜿蜒向前的伊吾道。 震动地面的马蹄声,哒哒哒的冲着韩长暮一行人席卷而来。 “敌袭,警戒,快警戒。”在前头探路的孟岁隔和朱能大喊起来。 姚杳顿时收了笑容,飞快的把谢孟夏扯到自己的身后挡着,长剑在身前轻颤。 谢孟夏也变了脸色,目光复杂的望了望姚杳的背影,转眼间,这些人都已经抽出刀剑,将他和辎重车围了起来。 他像是突然顿悟了,他们的身份和使命不由他们软弱不堪一击,他们的强悍残忍不分男女。 黄沙中冲出来一群人,在不远处勒马而立。 为首那人愣了一瞬,突然跟疯了似的大喊大叫:“阿杳,阿杳。”然后一马当先,冲进了韩长暮这一行人中。 他从马上翻下来,又一把把姚杳从马上拉下来,紧紧抱住,欣喜若狂的又哭又笑:“阿杳,阿杳,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祸害活千年啊。” 姚杳狠狠跺了来人一脚,瞪着眼骂了起来:“谁是祸害?谁是祸害,冷临江,你才是个大祸害,你吃我豆腐!!” 冷临江嗷的惨叫一声,松开了姚杳,狠狠掐着她脸颊:“你的良心是都被狗吃了吗?” 姚杳嘁了一声:“都被你吃了!!” “......” 谢孟夏挡在冷临江面前,晃了晃手,可怜兮兮的委屈道:“堂弟,你看到我了吗?” 冷临江嘿嘿一笑:“看到了看到了。”他拍了拍谢孟夏的肩膀和胳膊,戳着谢孟夏的肺管子,带着浓浓的八卦之心问道:“堂兄,听说你被狼叼走了,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少块肉。” 姚杳扑哧一下笑了:“你还不如问狼窝装修的豪华不豪华呢。” “......”谢孟夏瞪着两个人。 韩长暮听着后头的动静,看了看怀中的清浅,呼吸已经变得微弱,不耐烦的喊了一声:“还有半日就到第五烽了,快走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谢孟夏的肚子已经咕噜噜的响了一路了,寡淡的都快要以身侍佛祖了,听到这话,他重重甩了下马鞭,大笑起来:“总算能吃顿饱饭了。” 姚杳撇了撇嘴,漫不经心的上马。 冷临江察觉到了不对劲,凑到近前低笑:“阿杳,久朝怀里抱的那是谁啊。” 姚杳皮笑肉不笑道:“万两银喽。” “什么?” “那是少使大人一万两银子买回来心肝儿宝贝!” 冷临江的马踉跄了一下:“大手笔啊,真是没看出来。”他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嘿嘿的笑了:“不过跟我比起来,还是不算啥的。” 姚杳撇了冷临江一眼:“你们俩是一丘之貉,谁都别笑谁。” 冷临江皱了皱鼻尖儿,轻轻闻了闻,故弄玄虚的笑道:“怎么这么酸啊,阿杳,你家的醋缸倒了。” “少尹大人,你是纵欲过度嗅觉失灵了吧。”姚杳冷笑。 “......” 还未行到第五烽,旌旗就在漫天黄沙中猎猎飘扬,徐翔理带着众多戍军迎出了二里地,远远的翻身下马,跑了过来。 他看到全须全尾的汉王,日日高悬的心总算塞回了肚子里。 他恭恭敬敬的依次行礼,除了姚杳和几个亲随,面前这几个,个个都比他官大。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行礼行的很是真诚和到位,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谢孟夏也不托大,客客气气的换了个礼:“让徐戍官担惊受怕了,本王实在过意不去,下次本王来,定要给徐戍官备一份大礼,聊表本王的歉意。” 徐翔理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亲娘咧,活祖宗诶,可别再来了,他的心脏受不了。 他膝头一软,跪倒在地,连连谢恩,都快哭了。 谢孟夏摇着折扇笑着扶起徐翔理,拿折扇点了点他的胸口:“哎呀徐戍官,大好的汉子别动不动就跪,一点赏赐而已,不算啥,本王视你为兄弟的,看把你高兴的,都快哭了。” 徐翔理艰难的咧了咧嘴。 冷临江幽幽道:“堂兄,人家那是吓的。” 谢孟夏一下子就顿住了脚步,诧异的哦了一声,回头望去,这一眼就把徐翔理吓了个踉跄。 姚杳都快憋出内伤了,终于绷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赶忙去拍徐翔理的肩头,亲亲热热的喊了一声:“大哥,殿下也饿了,你赶紧吩咐人置办午食吧。” 徐翔理连声应着,借机遁了。 谢孟夏眼珠子一转,撇嘴笑道:“阿杳,你啥时候认得大哥,我咋不知道。” 韩长暮抱着清浅从边上走过,撂下冷幽幽的一句:“殿下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她的大哥遍天下,这算什么。” 这气氛尴尬的,简直叫人待不下去了。 孟岁隔顾辰几人面面相觑,朝谢孟夏行了个礼,也飞快的遁了。 姚杳挑眉,也跟谢孟夏行了个礼,往厨房走去。 午食还没端上桌,她就已经吃饱了,用午食的时候,她打着饱嗝喝了几盏消食茶,随意寒暄了几句,就施施然的回房歇午觉去了。 冷临江瞧着姚杳离开的模样,低低叹了一声,她原本是最圆滑会拍马屁的,可偏偏她不愿意逢迎眼前的这几个人,他的目光落在坐在韩长暮旁边的清浅身上,他知道,这里有她厌烦的人,她这是彻底放飞自我了。 她用曲意逢迎,掩盖了内里的执拗不屈。 用完了丰盛的午食,周身暖融融的,也比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赶路时,多了大把用不完的力气。 “久朝,没事的话,咱们在外头走走消消食吧。”冷临江叫住韩长暮,凌厉的望住了他。 韩长暮挑眉,拍了拍清浅的手:“你先回房。” 清浅乖巧的点点头,莲步轻移,婀娜多姿的走远了。 冷临江的目光越来越冷,没有温度的笑了:“许是我跟久朝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不知道久朝竟然喜欢这样的女子。” 韩长暮的目光十分温柔,是从未有过的柔情似水:“我也不知道我喜欢这样的女子,但是看到她,我就是很喜欢。” 冷临江没有说话,默了默才道:“阿杳不好吗?” 韩长暮没有转头:“好。” 两个人沉默着,沉默了许久,韩长暮又突然开口:“云归也觉得她很好,那,为什么不喜欢。” 冷临江扑哧一下,笑了:“太熟了,不好下手。” 韩长暮愣了一下,抿了抿唇。 两个人边走边说,冷临江沉凝道:“临来时,夏大人让我带话给你,牢里那几个都招了。”他拿出张始终贴身守着的一封信,交给韩长暮:“这是誊抄下来的口供。” 韩长暮仔仔细细看下来,脸色变了变,他万没有想到,此事的牵扯竟会如此之深。 他默了默,思忖道:“供词里提到的几个地方和那几个人,可都有安排了吗?” 冷临江笃定的笑着点点头:“放心吧,这次可是内卫司和我们京兆府联手办案,我哪敢大意,都监视起来了,用的是炎德的人,就等着你回去一网打尽。” 韩长暮微微眯起双眼:“不急,他们跑不了,先把第五烽的事情料理干净。” 冷临江愣了一下:“第五烽?” 韩长暮朝冷临江招了招手,冷临江凑过去,他附耳低语了几句话。 冷临江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咧嘴一笑:“久朝,我得劝劝阿杳离你远一些,你这么诡计多端的,她不要被你欺负死啊。” 韩长暮淡淡一笑:“我诡计多端,她就是奸猾狡诈。”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七十五回 玩疯了 黄昏时的天又阴了下来,天刚擦黑,雪片铺天盖地的砸下来。 第五烽地气寒冷,雪片层层叠叠的落在地上,很快就铺开满地花白。 没有商队旅人选择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里赶路,第五烽的酒肆空了下来,店主人一家四口备足了过冬的粮食,猫在酒肆中,很少出门了。 酒肆门口两盏昏黄的灯彻夜亮着,飞雪茫茫中,那一抹昏黄迷离的晃了晃。 店主人披着羊裘,往马厩里添足了粮秣,又往炕洞里添满了干柴,呵着手回房,面前喷出蒙蒙白雾,冻得直哆嗦:“哎哟,这个天儿,太冷了。” 妇人解下店主人身上的羊裘,拿着小扫帚把上面的浮雪扫干净,低声道:“这么冷的天,也快过年了,不会有什么人来投宿了,咱们安安生生过个年。” 店主人转头看了眼大炕,大炕上烧的很暖和,一儿一女睡得极熟。他想了想,道:“过几天雪停了,我送你和孩子们回敦煌,你也好久没有回娘家了。” 妇人的手一顿,诧异道:“这都年下了,咋就想起来让我们会娘家了,我们都了,你咋办。” 店主人呵了口热气,搓搓手:“我一个人,咋不能过个年。” 妇人摇头:“不对,你有啥事瞒着我。” 店主人摸了摸妇人有些粗糙的脸:“你看,你又想啥呢,就是让你们跟你阿爹阿娘过个年,你要是不放心,头二十九那天,我也回去。” 妇人这才放心,点了点头:“那行,我明儿一早起来就收拾东西。” 店主人看了眼外头绵绵无休的飞雪,一时半刻没有停歇的意思,雪天路滑,不是赶路的好时机,绕是他再心急如焚,也不能这个时候冒这个风险。 他点了点头:“行,那就慢慢收拾,多带点肉回去孝敬阿爹阿娘。” 妇人清凌凌的笑了:“知道你孝顺。” 夜深了,屋里的灯也熄了,妇人和孩子们都睡着了,店主人却在大炕上跟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 扑簌簌自上而下飞旋的雪片突然转了方向,凌乱起来,黑漆漆的窗外飞快的闪过一个人影。 店主人机警的坐起来,踮着脚尖贴到门上,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是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如同如影随形的忐忑和恐惧,转瞬攫住他的心神。 他镇定了片刻,突然拉开了门。 一柄锋利的匕首荡漾着寒津津的光,飞快的架在他的脖颈上,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压低了声音道:“孩子们都睡了,别惊醒他们。” 来人一身漆黑,冒着逼人的寒气,看到店主人身后并没有别人,便收了匕首,瓮声瓮气道:“关门,跟我来。” 两个人走进夜色中,绕到后院的矮墙下,那片暗影将两个人的身影掩盖的严严实实。 地上已经覆盖了极深的一层积雪,但这一路走来,两个人竟然都没有留下足印。 来人从怀中掏出个小纸包,递给店主人:“设法下到李胜的饮食中。” 店主人停了片刻,才道:“李胜关押在戍堡地仓里,我根本无法靠近。” 来人神色一冷:“圣主严令,李胜必须除掉,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店主人面露迟疑:“我,现在第五烽里都是高手,我,我做不到。” 来人冷笑:“我看你是有了婆娘孩子热炕头,就觉得自己是个干净人了吧。你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是谁给的,当年能给你,现在就能收回去。” 店主人的脸色狠狠一变,盘踞在心底许多年的惊恐,再度喷薄欲出,手缩在袖子中紧紧握住,他低下头道:“是,属下谨遵圣主法旨。” 来人这才放缓了神情,淡淡道:“三日后,我来收李胜的尸身。”他微微一顿,威胁了一句:“若我没有看到李胜的尸身,那,你将看到什么,你心里明白。” 店主人咬着牙,双眼迸出血光,勉强平静的吐出个是字。 来人没有再多说什么,脚踩上土坯墙,纵身越过墙头,轻飘飘的样子,没有沾染到半点墙头上的积雪。 店主人在暗影中伫立良久,才低叹了一声,转身回房。 一推门,就看见妇人坐在炕头,瞪着迷蒙睡眼瞧他。 店主人的心咯噔一下,吃了一惊:“怎么,醒了。” 妇人迷迷糊糊道:“口渴了,起来喝点水,你干啥去了。” 店主人一脸平静:“雪太大了,我怕把马厩压塌了,出去看了看。” 妇人拿着小扫帚扫干净店主人肩上的积雪,絮絮叨叨的埋怨不停:“你说你这个人,出去也不披个袄,就穿个单衣裳,冻伤了风谁伺候你,不还是我吗,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儿。” 店主人摸了摸妇人的手,拥着她一起钻进热乎乎的被窝,把满腹心思藏了起来,笑道:“好了,我错了,赶紧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店主人突然睁开双眼,低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妇人,瞪大了眼瞧着简陋的四壁,他睡不着。 他摸了摸妇人光洁的脊背,这日子可真好啊,他还没过够。 他虽然一副老实木讷的模样,可心里却清透的很。 他入宗早,知道的也多,身为一枚轻易不会被启用的暗钉,他知道了太多与自己身份不符的秘密,被灭口是迟早的事。 但他不甘心啊,儿女双全的好日子才刚刚开了头,怎么能就这么断送了呢。 他闭了闭眼,有了打算。 次日一早,天刚亮,下了整夜的雪停了。 地上的积雪足足没过了脚踝,枯槁的胡杨树被雪压折枝丫,黑漆漆的断枝落了满地。 烽燧里人少,大片大片的积雪上连半个脚印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白茫茫一片,没有半点杂色,阳光落在上去,雪地上银光闪烁,一眼望去蔚为壮观,令人惊叹。 长安城里也下雪,有时候也下的很大,漫天纷扬连着下许多天,但却没有这般令人神往的美轮美奂。 城里人多,地气熏得也暖,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难得积起薄薄的一层,人踩马走车碾过的,烂叶子泥土和雪混在一起,那雪早就脏了污了,看不得了。 谢孟夏在雪地里疯狂跑了几圈儿,打了几个滚儿,大喊了几声,还不忘冲着冷临江挥手:“云归,快来,咱们打雪仗堆雪人,就像咱们小时候那样。” 冷临江也快憋疯了,在雪地狂奔,摔倒了滚一身雪也不拍,反倒搓了雪球往谢孟夏身上砸,一边砸一边喊姚杳:“阿杳快来,来,这个时候欺负汉王殿下可不是罪过。” 姚杳站在歪脖子老树地下,抄着手笑着看着,她没有动。 “怎么不去。”身后突然传来淡淡含笑的声音,肩上一沉,一顶还带着体温的斗篷拢住她。 姚杳没有回头,笑了笑,呵出淡淡的白雾:“太冷了,不想动。” 韩长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声问谢孟夏:“殿下小的时候,长安城里也会下这么大的雪吗?” 谢孟夏玩的兴起,出了满头满身的汗,有淡淡的白雾升腾出来,他畅快肆意的大笑:“当然了,宫里人太多,不好玩,掖庭里地方大人少,雪就跟这的一样。” 韩长暮低下头,拉开姚杳抄起来的手,直到今日他才注意到,那双手上面冻疮的痕迹新旧斑驳。 他把手笼在掌心中搓着,呵着热气:“掖庭里,很冷吗?” 姚杳似乎是起了报复心,撩了下眼皮:“掖庭里没有火炕,夜里睡觉要把所有衣裳都穿在身上,早上起来眼睫上都是霜。掖庭里也没有热水,净面净手洗衣裳,水把骨头都冻透了。掖庭里让跪就得跪,不管你面前是什么,冰碴子扎进肉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掖庭里的馍馍,粥,汤饼都带着冰碴子,袄子里絮的是芦芦苇花和稻草。”她顿了顿,眼波微漾,慢慢看着韩长暮:“世子没有试过光着脚走过冰天雪地吧。” 韩长暮听得心疼不已,颤声问道:“所以,你拼了命也要离开掖庭,所以,你才去了北衙禁军。” 姚杳定定相望,生硬道:“被人打死也好过被活活折磨死。” 韩长暮一下子就把姚杳拥进怀中。 他明白她,明白她所有的倔强和冷硬,明白她不肯退而求其次的执拗。 天地间十分安静,谢孟夏和冷临江早就不疯了,躲在另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头看热闹。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热闹,回京以后他们就握着第一手八卦资料,那感觉,啧啧啧,傻子才不看呢。 “阿杳,阿杳,红果你吃不吃的。”徐翔理不合时宜的吼了一嗓子,打破了寂静,看到韩长暮和姚杳两个人相拥,他没有意外,更没有破坏气氛后的不好意思,还是大大咧咧的喊:“阿杳,红果吃不吃。” 韩长暮赶紧松开姚杳,眼见谢孟夏和冷临江一脸不怀好意的笑,他抿了抿唇,问道:“红果,冰天雪地的,这是个稀罕玩意儿,哪来的。” 徐翔理笑道:“祝荣派人送来的,说是换防的时候,从方盘城买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七十六回 有内鬼 她忽略了什么红果,瞧着酒肆店主人在驿站门口进进出出的忙碌着,她微微蹙眉,有点疑惑:“雪那么厚,路也难走的很,店主人一家子这是要去哪。” 徐翔理笑道:“今一早就来跟我说了,要送他家娘子和孩子回娘家过年。” 姚杳总觉得哪有点不对劲,眼看着店主人又搬了不少东西出来,更加疑惑道:“带这么多东西,回娘家也不用把家都给搬空了吧。” 尴尬过后的韩长暮恢复了正常,也听出了姚杳话中的疑虑,突然开口:“徐戍官,店主人娘子娘家是?” 徐翔理凝神道:“是敦煌人。” “那他们之前回去过吗?”韩长暮问。 徐翔理也觉出了不对劲:“没有,他们在这足有六七年了吧,从来没有回去过。” 薄雪轻轻,姚杳已经从树上跳下来,举步擦着雪地,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漫不经心而不留痕迹的往驿站方向。 谢孟夏跟在后头啧啧嘴:“阿杳这一手轻功,真是绝了。” 冷临江时刻不忘嘲笑谢孟夏:“堂兄,有那么多高人教你,你当初要是肯用功,比阿杳还要绝。” 谢孟夏撇嘴:“我又不傻,又不用杀人,练轻功干啥。” “被狼叼的时候逃跑用。”韩长暮在后头幽幽开口。 谢孟夏的心凉的哟,比这铺天盖地的冰雪还冷。 这事还能不能过去了!! 几个人就像吃撑着了消食散步一样,走到驿站门口,姚杳一脸诧异:“店主人,你这是要出远门吗?” 店主人没想到这些人会来,愣了一下,讷讷笑道:“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送他们娘三个回娘家过年。” 姚杳孩子气的笑了,笑声清凌凌的,不待半点杂质:“幸好店主人还回来,我还想着吃你做的羊肉汤呢,是真香。” 谢孟夏和冷临江对视一眼,真能装,装的真像。 店主人还是一如往日的话少,只是心事重重的嘿嘿一笑,继续搬着东西。 姚杳借着帮忙照看孩子的功夫,挡着店主人的视线。 与此同时,韩长暮恍若无意的探查起高车里的东西。 半晌过后,他冲着姚杳微微摇头。 店主人已经收拾好所有的行装,又赶了另一辆高车出来,里头铺了厚厚的被褥毡毯,冲着妇人招呼一声:“带着孩子们上车吧。” 妇人牵着两个孩子,跟徐翔理等人行礼:“戍官大人,奴家提前给您拜个早年。” 徐翔理大咧咧的笑了:“娘子客气了。” 店主人赶着车,跟徐翔理行礼道:“戍官大人,小人送了贱内和孩子回去,就回来。” 徐翔理摆摆手:“不妨事,这天寒地冻的也没人来,你多住几日也没事。” 马蹄声哒哒哒的远去,雪地里留下几串乌沉沉的蹄子印。 风把大片大片的浮雪卷起来,寒津津的在半空中漂浮,前头的路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韩长暮凝实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沉声道:“车里都放的是寻常的羊肉衣裳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他转头姚杳:“阿杳,你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姚杳觉得哪都不对劲儿,可是具体有说不出到底哪不对劲儿,她偏着头想了半晌,才道:“昨夜刚下了那么大的雪,路肯定特别难走,天寒地冻的,他们还带着两个孩子,即便是归心似箭,也不该这么着急赶路。” 冷临江摸着光洁的下巴,思忖道:“阿杳觉得不对劲,那肯定就是不对劲。” 谢孟夏焦急道:“哎呀,对不对劲的,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徐翔理找来两个戍军守在驿站门口,不许旁人进来。 几个人在驿站酒肆客栈里里外外的一通翻找,也只是一些家常用的东西和散碎银子,连张银票都没翻出来,可见是真穷。 几个人又把东西归了原位,就听到后院传来冷临江的高声惊呼:“快来看,快过来。” 几个人急匆匆的绕到后院,就看到姚杳拿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对着一堵墙发呆。 谢孟夏笑道:“阿杳,墙上开出花来了吗?你看的这么入迷。” 冷临江转头嘘了一声。 姚杳转头道:“公子,这墙上有半个脚印。” 韩长暮轻咦了一声,忙快步走过去,接过姚杳手上的小圆镜子,对着土墙上上下下的看着。 看完之后,他扬了扬手上的小圆镜,发了一声感慨:“阿杳,你这可真是个好东西。” 姚杳的心咯噔一下,这个雁过拔毛的活阎王,怕是又要巧取豪夺了。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韩长暮一笑,先把那半个脚印拓了下来,再反手把小圆镜扔给姚杳,沉声问徐翔理:“徐戍官,这墙外头是?” 徐翔理道:“外头是防火夹墙,夹墙外头是个壕沟,再外头是堡墙,高约一丈有余,墙头上还有铁荆棘,寻常人是翻不过去的。” “去看看。”韩长暮道。 徐翔理也觉得很不妙,率先走了出去。 壕沟里覆盖了深深的一层积雪,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没有脚印也没有脏污的痕迹。 韩长暮抬眼看了姚杳一眼。 姚杳会意的掠上积雪,纵身一跃,足尖只是轻点了下堡墙,一转眼的功夫,她便攀上了堡墙。 她轻飘飘的越过铁荆棘,连翩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铁荆棘,整个人就已经翻到了堡墙外头。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无声无息,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谢孟夏叹为观止的望着,啧啧舌,转头问冷临江:“云归,你说我要是把阿杳要到我府里做近卫,她会不会答应啊。” 冷临江冷幽幽的望了谢孟夏一眼:“我不答应。” “......” 不多时,姚杳从堡门又转了回来,回到驿站,走到众人中,朝着韩长暮点头,折过一截枯枝,在雪地里画了起来:“大人,堡墙例外共有四个足印,都是半个,分别在这,这,这和这个位置。” 韩长暮眯了眯眼。 冷临江沉声道:“这人的轻功也不低,但是不及阿杳,阿杳只在堡墙中部借力一次,而此人要在堡墙下部和上部借力两次,才能顺利越过铁荆棘。” 徐翔理微微蹙眉:“即便是这样,也已经是个高手了,放眼整个烽燧,这一手轻功,无人能及。” “那也不能排除戍堡中有人隐藏了真正的实力。”韩长暮凝眸道。 谢孟夏静了半晌,突然开口:“会不会是店主人。” 韩长暮挑眉:“他走的匆忙,有这个可能,也有可能是有人进来见他,给他传递了什么消息,他感觉到了危险,才着急送妻小离开的。” 徐翔理抬头看了看天色,招呼了一声:“先回戍堡吧,看着像是又要下雪了。” 姚杳和冷临江一起动手,把雪地上画的痕迹打乱。 谢孟夏看了半晌,终于期期艾艾的开口:“那个,阿杳,那个,我想让你当我的近卫。” 扑哧一声,姚杳见鬼一样看着谢孟夏。 谢孟夏边走边说:“阿杳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没疯,我是想,你这么好的轻功,翻一个堡墙都轻轻松松的,那翻宫墙也不难吧,你做了我的近卫,以后夜里就可以带着我翻宫墙出去了,我出宫不就方便许多了吗,也不用担心会被父皇骂了。” 姚杳抽了抽嘴角,想不通谢孟夏的脑回路怎么会这么清奇。 冷临江抬手拭了拭谢孟夏的额头:“堂兄,你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谢孟夏拉开冷临江的手:“去,别闹,我跟阿杳说正经的呢。” 韩长暮走在前头,听到后头的动静,越听越焦躁,最后停下脚步,不耐烦道:“从三丈多高的宫墙上摔下来,肯定会摔死,比被狼咬死死的要舒坦点。” 谢孟夏闷闷吐出一口浊气。 还有完没完了!!! 走回戍堡,韩长暮把拓下来的半个足印递给姚杳:“你看看。” 姚杳蹙眉:“这就是寻常革靴靴底的花纹,只是磨损的严重了些,要么这人穷得很,可着一双革靴穿,要么这人就是常年行走,靴底子磨得快了一些。” 韩长暮转头问徐翔理:“徐戍官,酒肆的店主人是不是很少出门。” 徐翔理点点头:“是,他们一家子来这里六七年了,几乎没有离开过戍堡,吃的用的都是戍军们换防的时候,从方盘城或者敦煌帮忙带回来的。” 韩长暮饮了口茶,低声问道:“现下戍堡里的戍军,是刚刚换防过的吗?” 徐翔理点头:“是,你们来的前一日,这批戍军刚刚换防。” 韩长暮凝神片刻,凑近了徐翔理,低声附耳几句。 徐翔理一愣,随后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斟酌着点了点头:“那,可要多加小心些。” 韩长暮笑道:“徐戍官放心。” 徐翔理的神情有点复杂,他原本是极信任手下的这些戍军的,可是第五烽接二连三的出事,突厥人围困那日,竟然连点燃篝火的东西都没了,要说戍堡内没有内鬼,鬼都不信,可是要是说戍军中间有人有问题,他又确实难以接受。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七十七回 试探 他默了默,艰难道:“要是,要是,哎。”他定了心思:“韩兄弟尽管去做吧,我,心里有数。” 白日里又落了一场雪,天一黑,雪虽然停了,可四周冷的连鬼都不肯露头了。 烽燧中没有更夫打更,辨别时辰全靠更漏。 更漏一声一声的,显得房间里格外安静。 高高的戍堡上,凛冽的寒风呼呼的吹,冻得戍军们都哆哆嗦嗦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四个戍军来回的走动巡视,身上的寒甲冷光似水,呼吸间白雾缭绕。 “娘的,这天,真他娘的冷的邪性。”一个戍军跺了跺脚,哆哆嗦嗦道。 另个戍军哈了口热气:“快下值了,再,忍忍。” “有,有,有鬼!!”一个戍军突然尖着嗓子凄厉的大叫起来,浑身抖的不成样子了。 其他三名戍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一个白森森的人影划过空寂的夜色,在他们眼前嚣张至极的飘来飘去,丝毫没有掩饰身形的意思。 没错,是飘的,不是跑的。 那个人影身轻如燕的翻过堡墙,直接冲着戍堡而来,高高挑起的灯笼照着,那人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鬼叫什么,那是个人。”为首的戍军重重敲了下还在发抖的戍军,伸手就敲起了锣:“有奸细,有奸细,警戒,有奸细。” 这一下子,戍堡里的人倾巢而出,戍军们追着白衣人狂奔而去,而徐翔理和韩长暮则登上高高的戍堡,静静的望着下面的情形。 这白衣人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引着众多戍军狂奔,一圈一圈的兜着圈子。 跑着跑着,莫名的又多了个黑衣人,分散开了一部分戍军。 渐渐的,能跟得上两个不速之客的戍军越来越少了,大部分戍军都瘫在雪地里喘着粗气。 一圈一圈跑下来,最后只剩一名戍军还在坚持,但是也已经跑的头晕眼花,腿脚发软了。 他在心里暗骂不止,这俩人是个什么妖怪。不打也不杀,就是带着人一圈圈的跑,这是吃饱了撑得吗? 他们这些人分明跑不过他也追不上他,他干嘛不逃跑呢。 耍着人好玩啊!!! 他看着在前头飘飘停停的黑白人影。 嘶,一黑一白,难不成是黑白无常。 他腿肚子直打哆嗦,原本还跑的动的,现在也跑不动了。 终于,这一名戍军也扶着膝头,看着黑白两道人影渐渐消失,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太累了,鬼谁追得上啊,谁爱谁追,反正老子不追了。 他噗通一声坐到雪地里了。 空无一人的驿站中,一间空置已久的房间突然亮起了灯。 姚杳和孟岁隔解下面巾,换下夜行衣,相视一笑。 等回到戍堡,韩长暮和徐翔理已经商量了半晌了,看到姚杳和孟岁隔带进一身寒气,他忙递了一盏热茶给姚杳:“喝点热的,暖一暖。” 姚杳低低唔了一声。 若是抛开别的不论,这位上峰,笼络人心,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玩的那是溜溜的。 孟岁隔烤了烤手,问道:“公子,怎么样。” 韩长暮摇摇头:“没有,这些戍军都功夫平平。” “那若是装的呢。”姚杳抬起头发问。 徐翔理微微眯眼:“起先是没有透半点口风出去的,这些戍军们都只会把你们俩当成寻常的奸细,全力追捕。” 沉凝片刻,韩长暮问道:“这拨戍军,和之前烽燧遇袭的那一拨,是同一拨人吗?” 徐翔理点了点头:“没错,是同一拨人。” 韩长暮想了片刻:“那么,轻功了得的那个人,就不是戍军了,只能是外头进来的,或者就是那店主人。” 徐翔理吁了口气,他从来没有想到,这第五烽竟然漏的跟筛子似的,是个人都能如入无人之境。 长安城平康坊。 子时刚过,城里早早就宵禁了,可平康坊里却正是热闹的时候,高高低低的丝竹舞乐声在坊里悠扬回旋。 风荷苑里腊梅凌寒开放,白日里下了一场雪,嫩黄的花盏上覆盖了点点素白的积雪,素馨芬芳沁人心脾。 辛七娘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在一桌一桌的客人间穿梭,迎来送往。 临近年下了,要紧的差事眼看着也办不完了,不要紧的差事也懒得办了,衙门里更加松散懈怠了,出来闲逛的功夫比以前多出好几成来,平康坊里的生意更加兴隆,辛七娘的脸上堆起满满的笑。 夜色渐渐深了,客人们都拥着想好的小娘子们进房休息了,辛七娘松了口气,扒拉了半天算盘珠子,脸上的笑越来越深。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响一声尖叫,声音变了调,嗓子似乎都被扯破了:“杀人了,杀人了。” 辛七娘手一抖,算盘掉在地上摔烂了,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滚了满地。 伙计急匆匆的跑进来,喘着粗气道:“掌柜的,出事了。” 辛七娘变了脸色,直着嗓子问:“怎么了。” 伙计抖着手指着外头:“死,死,死人了。” 辛七娘撩起裙子就往外跑,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人。 她拨开人群,看到腊梅树下趴着个男子,身下一滩血早把地上的积雪染红了。 她指着那人,惊恐道:“这,这,这是谁啊。” 伙计转过男子的头,吓得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是,是,是宋家二,二公子。” 辛七娘也认出来了,这是张满是血污泥土的脸,正是礼部侍郎宋英的二公子宋怀德。 她眼前一黑,完了完了,摊上大事了,她白着脸喊起来:“报官,报官,快报官,去,去万年县,不,不,去京兆府,京兆府。” 伙计麻溜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的跑出风荷苑,找坊丁开坊门去了。 京兆府尹刘景泓是被人从被窝里薅出来的,他上了岁数,觉少多梦,睡得还不踏实,今夜总算睡了个没有做梦的踏实觉,还被人给搅和了。 他气的一脑门子包,披着厚实的长袄出来,脸色发青:“什么事。” 管家道:“老爷,何捕头来了,说是平康坊风荷苑出了人命案,死者是,是,是。” 管家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家老爷真可怜,眼看就要致仕了,却又摊上这么倒霉的事。 “死者是谁,哎呀,你快说啊。”刘景泓气的直哆嗦。 管家生硬道:“是,礼部宋侍郎的二公子,宋怀德。” 刘景泓眼前一黑,亲娘咧,还让不让人过个年了。 他稳了稳心神:“带何登楼去偏厅。” 何登楼在偏厅坐立不安的,连灌了五六盏茶,刘景泓才赶过来。 他赶忙行了个礼,焦急道:“大人,宋侍郎把宋怀德的尸身给强行领走了,我们没能拦住,仵作也没能详细验尸。” 刘景泓脸色难看的要命,叹了口气:“你们粗略验过了吗?可有什么疑点?” 何登楼道:“仵作粗略验过了,宋怀德胸前有刀伤,但是并不知命,也没有流血太多,但他失血极多,现场却没有太多血迹,而且没有拖拽挪动过的痕迹,死因不明,还需进一步的验尸。” 刘景泓蹙眉:“进一步,是,剖验吗?” 何登楼点点头:“是,仵作是这样说的。” 刘景泓屈指轻叩书案,这可就难了,世人最看重的就是死后遗容,像宋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更不容许污损死者的事情发生,宋英急火火的就把尸身强行带回,正是怕仵作剖验,损了宋家的颜面。 何登楼也是满肚子委屈。 宋家来领尸身的时候,话说的格外难听,他受气也就算了,但是想不通的是,难道死后遗容比抓到凶手,比事实真相更重要吗? 按姚老大的说法,人都死了,要遗容干啥,给活人看没必要啊,还不如讨个公道。 刘景泓十分为难,这宋英是礼部侍郎,官居四品,虽然比他低了一级,但是宋家却是大族,宋英的父亲前年过世,配享太庙,母亲是圣人的亲叔叔,荣王的独生女,封一品诰命,进宫就跟进自家后花园似的。 这样的人家,他可惹不起。 他的两指慢慢捋着衣袖,若有所思道:“宋英是有五子吧。” 何登楼点点头:“是,死的这个是二公子,有名的纨绔。” 刘景泓撩了下眼皮儿:“剩下那个四个,我记得大公子在工部任工部司主事,还有三个都年岁尚轻。” 何登楼不明就里的点头恭维了一句:“是,大人好记性。” 刘景泓默了默,吐出俩字:“难怪。” 何登楼没明白,他摸了摸后脑,突然灵光一闪。 莫非就是因这个儿子不争气,又是死在那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所以赶紧领回去葬了拉倒,什么凶手什么真相都是浮云,不丢人不折损了家族的颜面,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些大家族啊,儿子多了,就是不心疼,别说死一个了,再多死几个也无所谓吧。“ 刘景泓的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磕:“行了,宋侍郎把人领回去就领回去吧,你们且慢慢查着。”他微微一笑:“现在剖不了验,以后不是还可以开棺嘛!”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七十八回 夜猫子进宅 刘景泓默了默,吐出俩字:“难怪。” 何登楼没明白,他摸了摸后脑,突然灵光一闪。 莫非就是因这个儿子不争气,又是死在那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所以赶紧领回去葬了拉倒,什么凶手什么真相都是浮云,不丢人不折损了家族的颜面,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些大家族啊,儿子多了,就是不心疼,别说死一个了,再多死几个也无所谓吧。“ 刘景泓的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磕:“行了,宋侍郎把人领回去就领回去吧,你们且慢慢查着。”他微微一笑:“现在剖不了验,以后不是还可以开棺嘛!” 何登楼简直要击掌赞叹一声大人英明,老奸巨猾啊。 他躬身道:“是,属下明白了。” 刘景泓又思忖片刻,问道:“少尹有消息了吗?” 何登楼摇头道:“只是刚到第五烽的时候,传过信回来。” 刘景泓心里空落落的,这个人吧,整天在眼前晃荡的时候,看到就烦,他一辈子没有发过脾气打过人的,看到这人,他就想把小杌子扔过去,这得亏不是自己的儿子,要不然早打死八百回了。 可这人走了俩月了,公文像雪片都快把他给埋了,他还纳闷呢,平日里也没见书案上乱成这样啊,这几日他才回过味儿来,感情是左膀右臂走了啊。 刘景泓长长吁了口气:“你去吧,把风荷苑封了把,在派几个人把看守着,少尹回来,肯定还要再详查的。” “是。”何登楼躬身行礼,心道,到时候又是少尹动动嘴,姚老大跑断腿了。 晨起的阳光很冷,寒风也很冷,目及之处尽是茫茫雪色。 韩长暮拉开门,一股子寒风吹过来,他阿嚏阿嚏的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清浅赶忙拿了大氅披到韩长暮肩上,眉眼间的风情更胜从前,软糯糯道:“公子,风寒,自己着凉。” 韩长暮按了按清浅的手,道了声谢。 雪地里飞快的跑过来一个人,寒气在身上几乎凝聚成了白霜,跑到近处之后,才看出来这个浑身上下都笼着白雾的人,正是这几日始终没有出现过的顾辰。 顾辰跑到韩长暮近前,行了个礼,喘着粗气道:“回禀大人,大人所料果然不错,店主人刚刚离开敦煌,他的妻儿老小就尽数被绑了,王显陈珪和朱能都在附近守着,随时可以营救。” 韩长暮点点头:“好。” 正说着话,孟岁隔也跑了过来,淡淡道:“公子,店主人回来了。” 韩长暮双眼一眯,沉声吩咐:“盯紧了他,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二人齐声应是。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四,小年。 雪后初霁,阳光美好,灶王爷选了个极好的日子上天述职。 姚杳看着进进出出忙着准备祭祀的戍军们,想到刚刚穿越来的那一年,过小年过的一脸懵。 在她的记忆里,前世都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拜灶王爷。 来了这里才发现这个朝代竟然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拜灶王爷。 满心意外的她想起了前世时度过的范大成的诗,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拜灶王爷这件事,她帮不上忙,能帮上的就是吃,把丰盛的暮食都吃完,避免浪费。 远远的传来一阵嬉笑声,她抬眼一看,竟是韩长暮和清浅堆了个雪人,两个人满脸笑容。 她愣了一下,没料到阎王脸还有这样眉眼俱笑的温情模样。 噫,果然是英雄,哦不,色胚难过美人关。 她不屑的扭头进了房间,没看到身后一直追着她看的那双眼。 正用午食的功夫,便有戍军来报,说是双泉烽的戍官祝荣来了。 听到这个人的名字,韩长暮的双眼微微一眯,这个人选在这个关头来第五烽,有种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感觉。 “听说韩少使回来了,某特来拜见。”还没看到祝荣,他那一把大嗓门就传进了戍堡。 姚杳看了韩长暮一眼,见他全无表情,装的十分淡定,不禁抽了抽嘴角。 一个张开大网静待君入瓮,一个故作姿态扮猪吃老虎。 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祝荣沉甸甸的走进厅堂,依次给谢孟夏和韩长暮请了安。 谢孟夏今日倒是十分争气,腿没抖声没颤的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没露半分破绽。 “阿杳姑娘也回来了啊,这一路可好,没受伤吧,我还给姑娘准备了些小玩意儿。”祝荣像是刚刚看到姚杳,一撩袍子坐在了她的旁边,从袖中取出珠花之类的东西搁在食案上:“看看,换防的时候买的。” 姚杳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笑的如杏花绽放,娇俏又灵动,连声道谢:“多谢祝戍官还想着我,我都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珠花。” 听到这话,冷临江撇撇嘴。 装,继续装,不是没看过,是不敢戴这么好看的珠花,打个人就噼里啪啦的掉一地,多丢脸。 韩长暮才不信祝荣就是来送几个珠花,寒暄几句的,他神情如常的淡淡笑道:“祝戍官换防是去方盘城暂歇吗?我们临来的时候路过方盘城,没得空仔细逛一逛,城里竟如此繁华,还有这么多小玩意儿卖。” 祝荣欠身,哈哈一笑:“方盘城可没这么热闹,也没啥好东西,某这是回敦煌的时候买的。” 韩长暮挑眉,轻轻哦了一声。 徐翔理赶忙解释道:“祝兄弟娶了一妻一妾,在敦煌城里置了宅子安了家,还生了三子。” 韩长暮笑道:“祝戍官好福气。” 祝荣哈哈笑道:“比不得徐大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啊。” 徐翔理斟了一盏酒,一饮而尽,笑着打趣:“这倒是真的,祝兄弟要为五斗米折腰,我却有骨气的多了,十斗米也折不了腰。” 姚杳的目光闪了闪,一妻一妾三个儿子,还在敦煌买房子安家,这祝荣可够有钱的啊,听说敦煌的房子蛮贵的,这年头又没银行贷款啥的,单凭他那点俸禄,怕是不够吧。 谢孟夏斜着膀子往胡床上一靠,散漫的笑:“敦煌的宅子贵吗,本王也想买一幢,养几个胡姬玩一玩。” 祝荣哽了一下,一口酒险些喷出来。 纨绔就是纨绔啊。 他张了张嘴,很艰涩的笑道:“那个,小人那宅子就是个一进院子三间瓦房,又在城边上,不值什么银子,汉王殿下要买宅子,必定是要在最好的位置买,小人可以替殿下多看看。” 谢孟夏笑眯眯的点头,取下一个佩囊丢给祝荣:“正好也看看貌美的胡姬,一同买下来,这里头是一百两金,不够就告诉本王。” “......”满堂皆惊,满堂皆静。 祝荣的手有点抖,觉得这金子拿的太烫手了。 酒过半酣,几个戍军抬着一口大锅进来。 虽然已经离开了炉灶,但是锅里的汤仍在咕嘟嘟的煮着,肉香和热气充斥着整间厅堂。 姚杳轻轻嗅了嗅那香味儿,眉心微蹙。 她忙笑着起身:“这羊肉汤好香啊,一闻就是店主人的手艺吧。” 一名戍军躬身道:“是,店主人说阿杳姑娘提过想喝这汤,今日特意煮的。” 姚杳拿过一摞碗盛汤,也不顾烫手,就依次端到众人面前,笑的一脸俏色:“这可是我亲手盛的,都要喝完啊。” 说完,她深深望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挑唇淡淡一笑,低下头小口小口的抿着汤。 嗯,加了药的汤,果然格外香。 一大锅羊肉汤见了底儿,所有的人都像喝醉了一样,趴在食案上,呼呼大睡起来。 外头值守的戍军也没少喝汤,都是同一口锅里盛出来的,早坐在墙角睡了个昏天暗地。 夜色浓稠,四下里十分安静,地上和屋檐上的积雪未化,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一道人影从远处飞快的掠过来,始终贴着墙根,脚步放的很轻,踩在薄冰上,发出极轻微的咯吱声。 那人在戍堡外停了一下,想了想,把昏睡着的戍军拖进温暖的戍堡门口,免得被冻死。 安顿好了戍军,他才举步走进戍堡,看了看趴在食案上昏睡的众人,幽幽叹了口气。 他犹豫了片刻。 这一步迈出去,就是万劫不复了。 他想到今日来找他的那个人,想到他看到的那枚长命锁,心里一阵刺痛。 他心一横,走到徐翔理的身边,伸手去摸腰间的钥匙。 随后他拿着钥匙往地仓走去。 他在第五烽待了这许多年,早就摸清了戍堡中明里暗里的情况,一个大活人关在第五烽,再没有比地仓更稳妥的地方了。 他一步一步走进地仓深处,每间房间都仔细查找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他没有丧气,更没有不耐烦,只是站在原地凝神想了片刻,便伸手在墙上敲敲打打了一阵子,终于打开了一间隐蔽的暗室,这间暗室,正是当初韩长暮审问那几个前来下毒的四圣宗门人的地方。 暗室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点燃了个微弱的灯烛,缓缓走进去。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七十九回 来了就走不了 刚走了一步,就听到里头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声音虚弱无力:“别,白费功夫了,能说的,我都说了,不,不能说的,我死都,都不会说的。” 他没有说话,捧着灯烛走到近前,看到李胜那张苍白的脸。 李胜也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是标准的刺客打扮。他不禁惊诧道:“你,是什么人,你是怎么进来的。”他看到了来人眼睛里冒着杀意和寒气,赫赫嗤嗤的虚弱笑道:“你这副模样,肯定,不是,不是来救我的。” 那人有些愧疚的吐出一句:“对不起。”手轻轻一晃,解下腰间的佩囊,在李胜面前晃了晃。 李胜闭了闭眼,再睁开便是满眼无尽悲怆,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了。 他沙哑的笑了笑:“咱们的时间都不多,就无需废话了。” 那人深深欠身,冲着李胜行了个礼,这是他对同门最后的敬意。 李胜睁着两只眼睛,定定看着那人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整个人木木的,一动不动,没有躲避那人伸过来的手。 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掐着李胜的脸颊,逼迫着他张开嘴,一包药粉尽数倒进他的口中,他不由自主的吞了几口唾沫,药粉入喉,有微微的苦涩。 他苦涩的笑了:“没,没想到,还能留个全尸,圣主,果然对我不薄。” 他觉得腹中一阵阵的绞痛如浪潮袭来,痛的浑身冷汗淋漓,渐渐脱力的靠在墙角,咻咻的喘气声也渐渐轻缓了下来,不多时,就闭上了眼睛。 那人探了探李胜的鼻息,又扣了扣他的脉,才兔死狐悲的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去。 越往外走,他的心越沉,这趟差事做的太过顺遂了,顺的他的心一直飘着,没有底。 走到厅堂,众人依旧趴在食案上,睡得深沉。 他慢慢走过去,把钥匙小心的放回徐翔理的身上,凝神片刻,他绕到谢孟夏身后,举起了刀。 刀尖儿轻轻晃动着,寒冷命令的刀身上,映照出他挣扎的眉眼。 韩长暮趴在谢孟夏的对面,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那人犹豫了一下,刀尖儿颤抖的更厉害了。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把刀收进靴筒里,缓慢的扫了众人一眼。 他想,既然差事都办的干净利落了,就没必要再杀人了,还是少造点杀孽吧。 他不再犹豫了,转身出了戍堡,身影飞快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原是想就此离开的,返回敦煌的,可是酒肆中有一样关乎性命的东西,他必须要带走,他没做停留的进了酒肆,弯身钻进冷飕飕的马厩中,撬开一块石头,露出泥泞的泥土。 他很快扒开泥土,小心翼翼的捧出个狭长的铁盒子。 刚钻出马厩,一丝犀利的风掠过耳畔,他飞快的侧身,只见眼前横过一痕微弱的亮光,不偏不倚的正好削掉他的面巾。 他吓了一跳,正要破口大骂,看了一眼面前的人,他脸色一变,拔腿就往酒肆外跑去,想趁着戍军未醒,离开此地。 就在此时,他脚下突然浮现出两根半透明的长丝,无声无息的在脚踝上一缠,向后一带。 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就向前砸了下去,没有了面巾遮挡的脸,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一块马粪上。 “咚”的一声,那马粪冻得硬邦邦的,堪比石头,竟把他磕的眼前一黑,鲜血从鼻孔中潺潺流出。 “哎呀阿杳,你怎么能这么没人性呢,把人揍成了狗啃屎。”顾辰戏谑一笑,露出白森森的门牙。 姚杳嫌弃的横了顾辰一眼,撇嘴道:“我打的人,你负责捆。” “好,我来捆。”顾辰笑着,不知道从哪扯出来一只臭足衣,趁着那人还没从头晕眼花中回过神来,就堵住了他的嘴,反剪着他的手,捆了个结结实实, 姚杳掂了掂那狭长的铁盒子,挑眉笑道:“老顾,打个赌?” 顾辰的双眼一眯:“赌啥。” 姚杳偏着头笑:“赌你一个月的俸禄。” 顾辰嗤的一笑:“心真黑。”他接过铁盒子也掂了掂,道:“里头是信件。” 那人听到顾辰这样说,偏过头去露出一点冷笑。 姚杳捕捉到了那人的表情变化,弯眉一挑:“里头是舆图。” 那人顿时变了脸色,目瞪口呆的望着姚杳。 姚杳笑了:“老顾,看来你的俸禄是我的了。” 顾辰嘁了一声,弯下身子捏住那人的下巴:“钥匙呢。” 那人目光恶毒的瞪着他,没发出半点声音。 顾辰也没继续问,把那人关到酒肆中,交给两名戍军看管起来。 做完了这些,他们二人就无声无息的回了戍堡,趴在食案上继续装睡。 直到此时天明,这些人才醒过来,发现了地仓里的变故,戍堡中顿时一阵慌乱。 祝荣狠狠砸了砸隐隐作痛的额角,一脸惊惧道:“那,那,是那一锅羊肉汤有毛病。” 徐翔理一脸震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原本是不信酒肆店主人有猫腻的,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韩长暮探查了地仓的情况,把李胜的尸首拖出来,不用仔细查验什么,就看那一脸青紫的模样,就知道是毒死的了。 他的脸黑如同锅底,指尖摩挲着衣袖,不言不语。 任谁都看出来他气得够呛,孟岁隔这些人也不敢往前凑,去惹晦气挨骂。 就在这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咻咻喘粗气的功夫,前去酒肆探查的戍军也回来了,躬身行礼道:“回禀戍军,酒肆的店主人不见了,衣物银两也都没了。” 徐翔理重重一砸食案,怒火冲天的骂道:“他娘的,跑到老子眼皮子底下当细作,老子活剥了他的皮。” 祝荣缩了一下脖颈,徐翔理今日暴躁的很,今日的第五烽也不是啥善地,酒足饭饱了,他还是赶紧脚底抹油吧。 他站了起来,瓮声瓮气道:“徐大哥,我出来一日一夜了,放心不下烽燧,这就告辞回去了。” 徐翔理赶紧歉疚道:“祝兄弟,你看,这,戍堡出了这样的事,哥哥我也确实不好留你了。” 祝荣不以为意的挥挥手:“都是自家兄弟,徐大哥千万别这么说,那,小弟我就先走了。” 徐翔理把祝荣送出烽燧极远,再回戍堡,就看到李胜躺在地上,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了,胸口也有了微弱的起伏。 本应该已经逃出第五烽的酒肆店主人,赫然也躺在地上,捆的结结实实的,十分艰难的挣扎着。 他的脸色沉了沉,心下也难安起来。 他再是个缺心眼儿,也看明白了这些人是在防范谁了。 他愣了一下,走到韩长暮身边,压低了声音耳语道:“韩兄弟,祝兄,祝荣是有问题吗?” 韩长暮淡淡道:“徐戍官心里明白就好,日后对他,莫要露出什么端倪。” 徐翔理狠狠踉跄了一下,他与祝荣相交近十年,自以为彼此交心,十分了解,可到头来还是一点都不了解。 他沉重的点了下头,一字一句艰涩道:“某明白。” 韩长暮平静吩咐:“把这两个人分开关押。” 顾辰和孟岁隔拖着两个人,分别关进了地仓中。 说着话的功夫,王显三人带着店主人一家老小回到了第五烽,也都分别关押了起来。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静了半晌。 姚杳把狭长铁盒子递给韩长暮,躬身道:“大人,这是店主人从马厩里挖出来的。” 韩长暮点点,手轻轻覆上铁盒子,上头还黏着粗糙的泥土,带着土腥气。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锁扣,叹了口气:“看来这盒子里的东西十分要紧,用的竟然是机关锁。” 姚杳垂着眼帘道:“是,若强行开锁,盒子中的物品就会被自动毁掉,故而属下未敢擅自尝试开锁。” 韩长暮撩了下眼皮儿,似笑非笑的咧咧嘴。 别逗了,他可是见识过她开锁的本事的,这种锁,她开不开吗? 她分明是消极怠工。 他轻轻敲了敲铁盒子,饶有兴致的问:“你跟顾辰一起去的,你们俩就没打个赌吗?” 姚杳用见了鬼的眼神看着韩长暮。 这是个什么妖孽。 顾辰从地仓钻出来,正好听到韩长暮这句话,笑嘻嘻的接口道:“赌了一个月的俸禄,我说里头是信件,阿杳说是舆图。” 韩长暮挑挑眉:“我再加一个月的俸禄,赌舆图。” 谢孟夏在旁边百无聊赖的看了半天的蚂蚁搬家了,听到“赌”这个字,他突然抬起头,跟了一句:“我也加一个月的俸禄,赌舆图。” “......”顾辰无语望天,这样明目张胆的以多欺少,真的好吗? 谢孟夏搓了搓手,重重一拍膝头,也不怕看到动刑逼供做恶梦了,一脸的兴奋和相望的笑道:“走着,咱们先去要钥匙,看看这银子到底能归了谁。 韩长暮挑眉:“一会儿可是要见血的,你确定你不怕?” 谢孟夏哽了一下,笃定的点点头:“只要不溅我一身血,就没啥可怕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八十回 熏死人的臭足衣 店主人绝望的倒在地仓里,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口中臭足衣的气味,实在惨绝人寰,一股股往鼻孔里钻,让他无处躲藏,几欲昏厥过去。 他眼前一阵阵的的发黑,翻着白眼儿, 可就是晕不过去。 韩长暮轻轻咳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狭长铁盒子,淡淡问道:“钥匙在哪?” 店主人扭过头,不看不听不说话,当然,他也说不出话,臭足衣结结实实的堵着他的嘴,那气味浓重,熏得他眼泪直流。 这他娘的是从谁身上剥下来了,太丧尽天良了,这是从出生到死都没换过足衣没有洗过脚的人穿的吧。 韩长暮看着店主人眼泪流的凶,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顾辰,再给他加一点。” 店主人心里咯噔一下,看着顾辰阴恻恻的笑着走过来,他开始扭动身子,左躲右闪,可还是没能躲开令人欲呕的味道。 顾辰两指拈着一条臭足衣,嫌弃的撇撇嘴,搭在了店主人的头上。 店主人连着翻了几下白眼儿,还是没能晕过去,可是腹内翻江倒海的厉害,若不是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他就吐出来了。 姚杳不忍直视的撇过头去,正撞上谢孟夏得意洋洋的眉眼。 谢孟夏的双眼兴奋的亮晶晶的,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笑道:“阿杳,你看我这法子好不好,比你们打打杀杀的见血要命善良多了吧。” 姚杳撇嘴:“殿下,你是从哪弄来这么臭到惨绝人寰的臭足衣的?” 谢孟夏更得意了:“从戍军那收的的啊,五十两银子一双啊。” “......”姚杳很绝望,五十两买了一双二手臭足衣。 是她的错,怪她太穷了,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啊。 韩长暮看着店主人被熏得泪流满面,格外佩服谢孟夏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审问手段,眯了眯眼,他淡淡道:“你刚离开敦煌,你的一家老小就都被人抓了,你应该能想得到抓了他们的人是谁吧,也应该能猜到他们的下场吧,不管你能不能完成这次的任务,他们都只有一个结果。” 店主人瞪大了双眼,脸痛苦的扭曲着,喉咙里发呜呜呜的声音,整个人在地上躺着不停的挣扎。 韩长暮冷冷一笑:“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滥杀无辜这种事情,你们做得出,我们做不出。” 店主人仍是难以置信,呜呜呜的叫着,眼泪不停的留下来,说不清是臭足衣熏的,还是听到惊人噩耗绝望伤心所致。 韩长暮轻轻挥了下手:“既然他不信,那就带过来,让他看一眼。” 顾辰应声称是,转身走了出去。 店主人望着顾辰的背影,竟然出人意料的安静下来,强按下满眼悲戚,整个人都显得非常克制。 两个人的脚步声从外头传进来,一轻一重,一个稳健一个踉跄。 店主人的目光闪了闪,神情复杂的望向韩长暮。 韩长暮漫不经心的屈指轻叩书案:“你是有功夫在身的,你家娘子的脚步声,你不会听不出来吧。” 石门沉沉打开,一个妇人低着头跟着顾辰走进来,一眼就看到店主人的狼狈模样,她尖叫了一声,扑过去抱住他的头,哭道:“当家的,你,你这是咋了,咋了啊,你。” 她突然转头,指着韩长暮等人骂骂咧咧起来:“你们这些天杀的,你们为什么要绑着我们当家的,我们穷是穷,可是,我们没犯法啊。” 韩长暮不耐烦的揉了揉眉心,淡淡道:“犯没犯法,你自己问他。” 妇人愣了一下,掏出塞在店主人口中的臭足衣,抓住他的肩膀来回晃动,使足全身力气去晃,连声音都颤抖的连不成句了:“当家的,你说啊,咋回事,这是咋回事啊。” 店主人动了动僵硬的脸颊,艰难的颤声道:“孩子呢?” 妇人哭的抽抽搭搭的:“都,都回来了。” 店主人问:“我,走了之后,出了什么事。” 妇人惊恐道:“你刚走,就有一群人二话不说,就把我和孩子还有阿爹阿娘,都绑了起来,说是,要等你回来,跟你说点事。” 店主人冲着韩长暮几人抬了抬下巴:“是他们绑了你们吗。” 妇人含泪摇头:“绑了我们的是一波胡人,是他们把我们救了出来,送回来了。” 店主人长长久久的默了默,神情挣扎的变化几分,终于艰难颤声道:“你去吧,我有话,单独和这位公子说。” 妇人抱住店主人的肩膀,已经不再流泪了,但是声音仍旧一抽一抽的:“当家的,你,你,你好好的,我我跟孩子们,等着你。” 店主人的眼珠子木然的转了转,哑声道:“好。” 顾辰带了妇人出去,店主人凝神望着二人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麻木道:“公子想问什么?”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你是什么人,跟四圣宗是什么关系,第五烽里你们的内应是谁,这铁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钥匙在哪里?” 店主人呵呵一笑:“公子想知道的还真多。”他顿了顿:“那我,就慢慢说给公子听,但是,我有个条件。” 韩长暮神情淡漠的点点头:“你妻儿老小的性命,我会保下的。” 店主人的嘴角抽了抽,凝神片刻,缓慢开口:“公子既然知道四圣宗,想来对宗里的情况都清楚了,那我就说点公子不清楚的。”他咧嘴一笑,白森森的牙齿有点渗人:“还望公子遵守承诺,否则,我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韩长暮笑的更加冷然和讥讽了:“莫说你变不了厉鬼,就算变得了,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店主人的脸上一片阴霾,咬着后槽牙道:“我十五年前入宗,是宗内埋在各处的暗钉之一,我们这些暗钉之间互不认识,直接听命于圣主,宗内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些暗钉的存在。” “那么,那夜潜入驿站,命你杀掉李胜灭口的那个人,就是圣主喽。”韩长暮突然截断店主人的话头问道。 店主人讥讽冷笑:“圣主怎么可能轻易涉险传达命令,那夜潜入驿站的,是圣主身边的心腹,我们这些暗钉,他都了如指掌,但他的身份在宗内是保密的,除了暗钉,无人知晓。” 韩长暮问:“那此人,你知道真实的身份吗?” 店主人摇了摇头:“他每次出现,都做了伪装,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韩长暮凝神片刻,又问:“双泉烽的戍官祝荣,是你们的人吗?” 店主人吃惊万分的愣住了,紧紧蹙眉:“应该,不是吧,若是,那,那。”他疑惑问道:“我在第五烽这么多年,祝荣也是常来常往的,我从来不知道他是四圣宗的人。” 韩长暮盯紧了店主人的表情,见他的神情不似作假,遂点了点头:“那么,突厥人围困的那一日,烽燧上的引火物品,是谁毁掉的,除了你之外,在第五烽还有别的内应吗?” 店主人平静摇头:“据我所知,第五烽里只有我一个内应,那日烽燧上的引火之物,也是我毁掉的,我全部塞进炕洞里了。” 在店主人回话的时候,韩长暮始终盯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目光平静清明,没有躲闪也没有心虚慌张,韩长暮虽然没有全信他的话,但是他的话还是值得采信的。 韩长暮隐隐有一种感觉,祝荣与那圣主的心腹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晃了晃手中的铁盒子,慢慢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钥匙在哪?” 店主人一下子就闭紧了嘴,神色凝重,唇边嗫嚅良机,却始终没有开口。 韩长暮笑了笑:“看来这东西十分要紧,要紧到只要你说了,你和你的妻儿老小,都得没命。” 店主人有一瞬间的黯然和绝望,嘴唇抖了抖,还是不肯开口。 静了半晌的姚杳突然开口问道:“我们离开第五烽那么久,李胜一直关在地仓中,圣主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命你除掉李胜,反而等我们都回来了,戒备森严的时候,让你除掉李胜,你想过没有,或许你们的圣主根本就没有想要除掉李胜,他想要除掉的人是你,不管你说还是不说,他都从没想过放过你的家人,你说了固然难逃一死,但是我们还能保住他们,可你不说,那么黄泉路上你也不孤单。” 店主人的目光突然变得狠厉无比,声音阴沉而颤抖:“我说了,你们必须保我妻儿老小性命无忧。” 韩长暮挑眉一笑:“好。” 店主人十分艰难道:“这铁盒子里是一幅舆图,钥匙在敦煌我岳丈家中。” 姚杳呼的一下松了口气,望着顾辰得意的飞起眉梢。 谢孟夏拿手肘捅了捅顾辰,眉眼俱笑道:“诶老顾,你输了,一会记得掏银子啊。” 顾辰简直都要疯了,怎么会是舆图的呢,怎么会真的是舆图呢,他一个月的俸禄啊!!! 韩长暮挑唇淡淡一笑,眼底一片欣然:“是什么地方的舆图?”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八十一回 借刀杀人 店主人低下头,似乎挣扎了片刻,没有太久就抬起头,目光一片死寂:“是宝库地图。” 韩长暮突然松下一口气,脊背靠在了胡床背靠上,淡淡问道:“什么宝库,在什么地方。” 店主人抿了抿干涸的唇,没有再问一句说一句,索性一股脑倒了个干净:“前朝明帝国破前,将数十年搜刮的民脂民膏无数珍宝都藏匿了起来,已故怀章太子得到了宝库的钥匙,但是始终没有探的宝库的具体位置,后来怀章太子罹难前,将少主的血脉与钥匙相连,命人带了出去,若有一日寻到宝库所在,必须由少主拿着钥匙,才能打开宝库,这十几年,圣主一直在追查宝库的位置,这盒子里头装的,是我一年前潜入明帝陵寝找到的舆图,正是那宝库的机关图。” 韩长暮心里狂喜,但是脸上却不露分毫,仍旧淡漠问道:“那宝库在何处?” 店主人摇头:“舆图上具体指向宝库的所在,只是一座详细绘制了宝库在地下何处,机关是如何布置的。” 韩长暮有一点失望,但是转念一想,如此重要的宝库,若真能轻易发现,那才是有鬼了。 他淡淡问道:“你既然是直接听命于圣主的,那么圣主的身份,你应当是清楚的吧。” 店主人毫不犹豫道:“圣主是高昌国人,具体是什么来历我并不清楚。”他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的开口:“圣主像是高昌国的皇族之人。” “什么?”韩长暮变了脸色,失声道:“何以见得?” 店主人定了定神儿,道:“圣主劫夺饷银时,曾与高昌国的二王子见过,动用了一些他的私卫,用来掩饰真相。” 韩长暮垂下眼帘,脸色凝重,沉默不语。 高昌国的国主麴广延继位国主十年来,与大靖始终和睦,从未有过刀兵相见,但是其弟麴广庆,也就是店主人口中的二王子,却是个心向突厥之人,对其兄亲大靖而远突厥十分不满,对其国主之位也早有取而代之之心了。 四圣宗的宗主竟然和高昌国的二王子扯上了关系,看来其图谋大靖的饷银和前朝明帝的宝库,也有助二王子一臂之力,扶他尚未的意图了。 店主人撩起眼皮儿,小心翼翼的觑着韩长暮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坏了,竟然惹得眼前之人沉默至此。 昏黄摇曳的灯影中,姚杳瞥见店主人一丝极微弱的窥探神情。 她的眉心微微一蹙,冷声问道:“你既然一年前就拿到了宝库舆图,为什么始终没有交给圣主,反倒藏在马厩下,还将钥匙藏在了你岳丈家中。” 店主人畏缩了一下,勉强镇定自若道:“舆图事关重大,我必须亲手交给圣主,这一年来,我始终没有机会见到圣主。” “你说谎。”姚杳冷笑一声,笑声冷若鬼魅:“饷银丢失不过是这半年的事儿,你说圣主是在劫夺饷银前见过二王子,那么,你是亲眼得见的吗,既然是亲眼的见,你为什么不把舆图交出去,若不是亲眼的见,那你又是听谁说的此事?你方才不是说你们这些暗钉,除了圣主和那名心腹,宗中无人知道吗?难道那名心腹冒着被抓的风险,千里迢迢跑来就为了告诉你圣主见过二王子吗?” 这一连声咄咄逼人的诘问,问的店主人心乱如麻,惊慌失措的抖着,一层一层的冷汗冒出来,把厚厚的袄子都浸透了。 韩长暮撩了下眼皮儿,声音淡淡的,没有情绪起伏,但是格外恫吓人心:“你有所隐瞒,我又如何保你家人。”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手指在膝头叩着:“不如,我送他们一起下去陪你,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我说,我说我说。”店主人一下子就崩溃了,再也没有半点侥幸之心,脸色惨白如纸,拼命的大喊道:“我说,我说,求公子放了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韩长暮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放不放他们,那得看你是怎么说的,都说了什么。” 店主人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说道:“我本是怀章太子培养的近卫之一,因为年幼且身份清白,被送到圣主跟前做了内应,将圣主的动向随之告知少主,以便少主行事,一年前我找到了舆图,便将钥匙藏了起来,但我始终没有机会见到少主,也不敢擅自离开第五烽,怕惊动圣主引起怀疑,直到数日前,圣主的心腹前来找我,要我设法结束掉李胜的性命,然后彻底离开第五烽,潜伏于敦煌城中,敦煌城中是有少主私下建立起来的堂口的,我觉得我机会到了,便想结束任务后,带着舆图回到敦煌,亲手交给少主。” 韩长暮挑了挑眉:“那么你方才所说的圣主之事,是有意为之了,想要借我的手,替你们除掉圣主,便于少主将四圣宗全部收入囊中。” 店主人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与韩长暮对视,胆战心惊道:“是,是,少主年岁渐长,圣主对他早就起了忌惮之心,若非因为打开宝库,必须有少主的血脉,圣主早就对少主痛下杀手了,少主想要保住自身,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韩长暮很能理解他们这种急于自保的心里,换做是他,他也会这样做,但是处心积虑的把他当枪使,这就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问:“少主在敦煌的落脚处,你们的联络方式,你是清楚的。” 店主人颤抖了一笑:“是,我清楚。” 韩长暮凝神片刻:“我可以暂时留下你的性命,但是你要先带我们找到钥匙,我要和你们圣主做一笔交易,就由你来引荐吧。” 店主人踟蹰起来,他招供是想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可带着这些人去见少主,就是另一回事了,或许反倒会连累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韩长暮靠在胡床上,淡淡道:“你们四圣宗的水圣使周无痕,你听说过的吧。” 店主人顿时抬头,诧异而惊恐的望住韩长暮,嘴唇颤抖,连吐几个字出来:“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水圣使。” 韩长暮的身子前倾,似笑非笑道:“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的多。” 店主人又挣扎了片刻,才微微迟疑道:“饷银一事,乃是圣主所为,与少主全无关系,少主始终被圣主控制,从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还望公子莫要伤害少主,给他一条生路。” 韩长暮挑眉:“是么?” 店主人张了张嘴,这当然是一派鬼话,骗鬼鬼都不信的那种,但是,他能怎么说,说他家少主是罪大恶极,合该千刀万剐早托生的那种吗? 他苦笑一声:“公子可否告知,要与少主做什么交易?” 韩长暮的双眼微微一眯:“不付出些代价,你们怎么好意思借我的手除掉圣主?” 店主人哽了一下,长长吁了口气:“我明白了,好,我可以给公子引荐少主,但是,公子要先放了我的妻儿老小。” 韩长暮咧嘴一笑:“你若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我可以现在放了他们,但是他们能不能活命,就非我能承诺的了。” 店主人抿抿嘴,明白韩长暮说的是实话,他的家人被救出来的消息,瞒不了太久,一旦传到圣主的耳朵里,圣主必然会怀疑他已经背叛了四圣宗,若是他的家人在这个时候露面,身边还没有人保护,被灭口是唯一的下场。 但他也并不想让家人留在韩长暮的手里,这是他的把柄,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思量来思量去,终于两害相较取其轻的艰难道:“好吧,那就依公子所言吧。” 韩长暮转头对百般聊赖的谢孟夏道:“殿下,店主人的家人,要不就送到你的宅子里吧。” 谢孟夏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连连点头:“行,好啊,你看着安排就是。” 韩长暮转头对顾辰道:“去吩咐朱能和小六子,让他们和王显一起,把店主人的家人送到甘州殿下的那处私宅中,然后让朱能和小六子就安心留在那里,等我们料理完敦煌的事情,就过去。” 顾辰点点头,转身出去安排此事了。 韩长暮转头定定望着店主人,突然想起什么,淡淡道:“既然我们暂时结成了同盟,那么,你可否将少主的模样画个画像给我。” 店主人愣住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少主的画像,他心里有点不祥,眯着眼疑惑问道:“公子是要画影图形,通缉少主吗?” 韩长暮哈哈大笑起来:“画影图形,通缉人犯,那是京兆府和刑部的事儿,我没那么闲。” 店主人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好吧,我画。” 韩长暮望着姚杳道:“你去拿纸笔来。” 姚杳不知道韩长暮要少主的画像做什么,但是这人一向心思深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都是情理之中的。 她应声称是,离开了这间地仓。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八十二回 长得像 看着姚杳出去,韩长暮转头对冷临江道:“云归,我有些话要私下对他说,不方便叫阿杳听到,劳烦云归出去拦着她。”他顿了顿:“一炷香的功夫吧。” 冷临江愣了一下,转头飞快而狐疑的掠了店主人一眼,点头道:“好,你快些。” 韩长暮点点头:“你去吧,别叫她瞧出来。” 冷临江的脚步停了一下,这个难度有点大。 韩长暮抬了下眼皮儿,看了一眼谢孟夏。 谢孟夏心领神会的挑眉:“我也去,堂弟一个人怕是拦不住。” 地仓里转瞬就只剩下韩长暮和店主人两个人了。 店主人觉得自己已经倒干净了,再没有什么可招认的了,可看着韩长暮的神情,怎么越看越觉得不善。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这地仓里没有笼火,阴冷逼人,他身上的汗却一直没有停过,汗毛根根竖起。 他小心翼翼的觑着韩长暮的神情,只见其目光淡而冷漠,看不出半点情绪的落在自己身上,他的喉咙一紧,艰难道:“我,我真的,已经都说了。” 韩长暮挑眉,突然问道:“怀章太子所出的五子一女,的确是只留下了你们少主一人吗?” 店主人愣住了,他不明白韩长暮为什么问这个,他对此事也确实一无所知,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遂点了点头:“据我所知,的确如此,怀章太子的幼女当时太小,不过刚刚出生,还没来得及被救下来,便夭折了。” 韩长暮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了,即便当年真的另有内情,也只仅限于极少的心腹知道,他换了个问题:“你既自称是怀章太子当年的近卫,那么你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店主人茫然蹙眉:“没有,我们这些近卫为了隐藏身份,是不会在身上留下半点印记的。” 韩长暮掩饰住意外的神情,追问道:“那么,怀章太子府中,什么样的人身上会有印记。” 店主人更加茫然了:“我侍奉少主的时候,少主的脚踝上有一块印记。” 韩长暮满脸震惊之色,他从店主人口中听到了与周无痕截然不同的说法,他的心神翻滚荡漾的厉害,脸色一时之间竟然渐渐白了。 地仓里安静的有些尴尬。 不过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石门吱吱呀呀的轻响,姚杳拿着纸笔走进来,搁在了书案上。 韩长暮已经恢复了平静和淡漠,冲着店主人抬了抬下巴:“你来说,我来画。” 店主人一边描述,一边望着韩长暮落笔,他对此人生出了十足十的好奇心。 说着说着,他觉得有点不对劲,眼风不经意间扫过姚杳,他猛然愣住了,眼神像是见了鬼一样。 方才他没有仔细打量这姑娘,现下一边描述少主的长相,一边看这姑娘,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竟然攫住他的心神,他抖了抖嘴唇,有点说不下去了。 韩长暮垂下眼皮儿,看着跃然纸上的那个男子的脸庞,在心底吁了口气,手不动声色的盖上那一双眼睛,转头对姚杳道:“你去找赫连一趟,看看明日启程赶去敦煌,物资可够。” 姚杳没做他想,应声称是,转身退了下去。 地仓里空了下来,韩长暮缓缓抬起眼皮儿,冷然的望住店主人:“你是觉得,你们少主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生的十分像?” 店主人张口结舌的愣着,半晌才点头:“是,我从没见过,长得这样像的眼睛。” 韩长暮没有见过怀章太子本人,他淡淡问道:“在你看来,你家少主和怀章太子,长得像吗?” 店主人微微蹙眉,凝神思忖片刻,才摇头:“并不十分像。” 韩长暮继续问:“少主的生母,你可清楚?” 店主人更是摇头了:“我只是少主近卫,内宅之事,我不清楚。” 有个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韩长暮急切的追问了一句:“怀章太子的幼女,与少主相差几岁?” 店主人道:“两岁。” 韩长暮想了又想,最终道:“若一切顺利,我们明日就启程去敦煌。” 店主人忙客客气气的点头道:“是,一切但听公子吩咐。” 说完了这些,韩长暮把画像整整齐齐的叠起来贴身收好,并没有一鼓作气继续审李胜,反倒吩咐众人准备行装,尽早启程了。 在他看来,李胜应当是四圣宗内极重要的人物,显然比店主人难对付的多,轻易敲不开嘴的,即便吐了口,也未必就是实话,他从未想过在短时间内就能让李胜招供,他盘算的是将此人带进长安,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审慢慢磨,若利用得当,说不好还能成为一个引蛇出洞的活靶子。 听说了韩长暮一行人要离开第五烽,徐翔理是不动声色长长舒了口气,很有一种送瘟神的感觉。 这几个人谁他都惹不起,都得当祖宗一样供着。 这些时日他小心翼翼,唯恐说错话做错事,若是汉王被狼叼走这种事再来一回,他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因为终于可以送走这些人了,他的心情也跟着轻松畅快起来,十分大方的帮他们准备路上所用之物。 冷临江和谢孟夏十分好奇韩长暮究竟问了店主人什么,要避开姚杳,这件事情究竟又和姚杳有什么关系。 可偏偏韩长暮离开地仓后,对方才之事只字不提,只是连声吩咐准备启程去敦煌。 他们二人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多问几句,心里像是揣了只耗子,抓心挠肝的憋得难受极了。 次日天明,阳光十分的明亮,天气晴好。 徐翔理偷偷塞给姚杳一只佩囊,入手沉甸甸的,他压低了声音嘿嘿一笑:“阿杳妹子,哥哥不富裕,这点银子路上用,别屈了自己。” 姚杳感念无比,道了声谢,她想了想,拿出一张方子,塞到徐翔理手中,压低了声音道:“大哥,妹妹也素来穷得很,这张方子是北衙禁军的刀伤药,大哥留着自用,千万莫要外传。” 徐翔理连连点头,神情已经有点哀伤了。 第五烽离长安城千里迢迢,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河西,走进过长安,他想,或许这一分开,就不会再见面了。 他重重拍了拍姚杳的肩头,强颜欢笑道:“妹子,等哥升官了,就去长安城看你去。” 姚杳抿嘴一笑:“好,我在长安等大哥。” 一行人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 几辆高车在后头咕噜噜的碾过砂石,飞快的跟上。 姚杳依旧和顾辰掉在最后头,绷紧了神经审视左右。 谢孟夏实在骑不得马了,纵马疾驰是畅快肆意,可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疼啊。他最终还是选了缩在高车里,晃晃悠悠的去敦煌。 冷临江终于找到机会了,他策马追上韩长暮,不假思索的问道:“久朝,你问了那店主人什么,要避开阿杳。” 韩长暮转头望住冷临江,沉默良久,才道:“云归,你可知道阿杳的来历。” 冷临江愣住了,转头望了一眼漫天黄沙深处的那个人,回过头,拧着眉心问道:“久朝,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阿杳跟那些贼子们有关系?”他笃定摇头:“不可能,我和阿杳认识许多年,她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韩长暮淡淡一笑,半真半假的哄着冷临江:“云归,你想什么呢?我并非是怀疑阿杳,我是,”他迟疑了一下,继续道:“我是之前得罪了她,想找个机会弥补一二。” 冷临江呆的更厉害了,堂堂韩王世子,竟会对区区京兆府的参军做小伏低。 这事怎么听怎么有鬼。 他神秘兮兮的嘿嘿笑着,低声道:“久朝,你不跟我说实话,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韩长暮挑眉,将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就连花重金买下清浅这件事,也丝毫没有隐瞒。 说完之后,他叹了口气:“你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冷临江戏谑笑着连连点头:“久朝啊,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啊。” 他抿了抿嘴,一脸严肃:“阿杳应该是哪个获罪人家的姑娘,自有就被没入掖庭为奴,她的出身我也查了许久,并没有个确凿的来历,估摸是她入掖庭的时候人太多太乱,内侍们记差了也是有的。” 韩长暮点了点头,示意冷临江继续说。 冷临江抱着水囊连灌几口,笑道:“要不说阿杳厉害呢,人家姑娘进了掖庭,哪还有出来的机会,诶,她不,她生生的就进了北衙禁军,最后还熬到出宫,成了京兆府的人。”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韩长暮问道。 冷临江笑了:“阿杳刚进北衙禁军的时候啊,她那会儿也就八九岁吧,可厉害了呢,就像只刺猬,摸不得碰不得的。” 韩长暮眯了眯眼,没想到冷临江和姚杳竟有这样深的渊源。 他又问:“那,阿杳又是怎么出的禁军。” 冷临江露出一丝怅然:“那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阿杳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在禁军卫所跪了三天,我去找她的时候,雪都把她埋住了,后来我就听说她被逐出禁军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八十三回 活着回来了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韩长暮问道。 冷临江笑了:“阿杳刚进北衙禁军的时候啊,她那会儿也就八九岁吧,可厉害了呢,就像只刺猬,摸不得碰不得的。” 韩长暮眯了眯眼,没想到冷临江和姚杳竟有这样深的渊源。 他又问:“那,阿杳又是怎么离开的禁军。” 冷临江抬眼看着白茫茫的积雪,露出一丝怅然:“那一年冬天很冷,下了很大的雪,阿杳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在禁军卫所跪了三天,我去找她的时候,雪都把她埋住了,后来我就听说她被逐出禁军了。”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阿杳犯了什么错,竟会被逐出禁军。” 冷临江摇头:“我不知道,北衙禁军里口风最紧,什么都问不出来。” “那后来呢?”韩长暮问道。 冷临江在马上晃动着身子,啧啧舌:“后头的事情就简单了,京兆府贴了告示招用衙役捕快,阿杳就进了京兆府,慢慢做到了参军。” 韩长暮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这不对,完全不对。 姚杳犯了什么样的错,会被逐出北衙禁军,要知道在北衙禁军里犯了错,小错不会被逐出去,只会罚罚俸禄,大错也不会被逐出去,因为早被打死了。 那么,她是怎么做到被逐出北衙禁军,又顺利进入京兆府的呢? 若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打死他也不信。 他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心潮起伏,反复思量不停。 “诶,不对,还有件事儿。”冷临江突然想起什么,侧身低语:“久朝,我出京来找你们的时候,禁军柳大将军特意叮嘱我,要我一定找到阿杳,对她照应一二。”他微微一顿:“北衙禁军里足有上万人,据我所知,阿杳在禁军中从未晋升过,始终都居于末等,如何会跟柳大将军有牵连,还得他如此看重。” 韩长暮默了默,姚杳得金吾卫李将军的亲传无影丝,那么,与柳晟升认识也就不足为奇了。 冷临江突然一拍脑门,低声笑道:“哎呀久朝,你说阿杳会不会是柳老头儿的私生女啊。” “......”韩长暮无语望天。 “不对不对。”冷临江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碎碎念起来:“不对,阿杳跟柳老头长得一点都不像,难不成阿杳其实是柳老头的相好跟别人生的,然后落了难,柳老头就把她给救出来了?哎,那这么看,柳老头还真是有情有义啊,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扣下来,他居然还能这么淡定的照应情敌的女儿,诶久朝,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爱屋及乌啊。” 说着说着,他就自行脑补出了一出爱恨情仇的大戏来,且说的跟真的似的。 “.....”韩长暮无语了半天,凉飕飕道:“不然回京后,你去问问柳大将军?” 冷临江眼前晃动着一样生人勿进的狠脸,赶忙缩了缩脖颈:“这种事儿,还是你干比较拿手。” 就在冷临江和韩长暮讨论姚杳和柳晟升的关系时,远在长安城中的柳晟升,突然“阿嚏阿嚏”的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蹇义赶紧倒了热水,递了帕子过去,关切问道:“义父,您没事吧。” 柳晟升不知道冷临江已经把他给卖了,他要是知道冷临江这么没城府,这么快就把他给卖了,当日他才不会装作不知道冷临江跟姚杳私交良好,去求他照顾姚杳呢。 他冷冷的瞥了蹇义一眼,不耐烦的斥道:“我能有啥事,你要是真心疼我,就再去看看有没有小七的信儿。” 蹇义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的交给柳晟升,讨好的笑道:“义父,孩儿知道您惦记小七,这不是刚收到密信,就给您送过来了嘛。” 柳晟升粗粗一看,猛然拍了下食案,畅快的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七丫头没事儿,肯定能护得住汉王。” 蹇义撇撇嘴,毫不手软的揭了柳晟升的老底:“也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长吁短叹,整日愁的吃不下睡不着的。” “敢笑话你老子我,胆儿肥了你,老子打断你的腿!!”柳晟升扬手,一巴掌重重呼在蹇义的后脑勺上。 蹇义吃痛的缩了缩脖颈,但却不喊痛,只是嘿嘿直笑。 他很明白,有了姚杳平安的消息,这天就晴了。 蹇义觉得天晴了,可有人却觉得天一下子就阴了,阴沉的暗无天日。 汉王谢孟夏平安走出莫贺延碛,回到第五烽这个消息,在韩长暮刻意的推波助澜之下,就像一阵狂风,极快的在民间和朝中席卷而过。 谢晦明气急败坏的一脚踹翻了书案,案头的书册笔墨纷纷砸下来。 兰苕稳稳当当的跪在下头,一动不动,不敢躲避,任凭一个砚台砸到自己的肩上。 谢晦明再维持不住温雅大度的风姿,指着兰苕厉声训斥:“兰苕,当年本王能把你从掖庭里救出来,现在就能把你再扔回去,让你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不负往日的温厚,又尖又狠又利,兰苕打了个哆嗦,重重叩头,声音打颤:“婢子知罪,请殿下责罚。” “责罚?”谢晦明冷笑声声:“责罚你,就能弥补这次的罪过吗?” 兰苕瑟瑟发抖的跪着,不敢求饶。 绰约灯影下,谢晦明的脸上神情晦暗。 他长得眉目周正,自有一番端方气韵,与谢孟夏那种妖娆截然不同,他与谢孟夏并肩而立,分明他才是谦和温厚,为国为民的太子。 他是有不甘的,他不是从元后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的生母是个妃子,说不上得宠,只是在宫里熬日子罢了。 他隐忍多年,终于等到了有机会取而代之,可却功败垂成,他如何会不怒。 他紧紧攥住双手,手背上青筋爆裂,声音寒冷和狠厉:“本王身边不养无用之人,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失败,你该知道后果。” 兰苕听得遍体生寒,胳膊上布满了细细的鸡皮疙瘩,她细细的颤声道:“婢子遵命,定不辱命。” 谢晦明终于消了气,长长的叹息:“如今形势危急,容不得一步步慢慢来了,若容他安安稳稳的回了京,之前做的一切都付之流水了。” 兰苕跟随谢晦明许多年,如何会不知道他的不甘心和苦楚,他对她有救命之恩,而她对他的主仆之情中,不知何时起又掺杂了一些若有似无的别的情绪,她低低叩头,稳稳当当道:“殿下放心,婢子定然不会让他平安回京的。” 谢晦明伸手扶起兰苕,脸上的暴怒神情已经敛尽,温和道:“你亲自去,即便杀不了他,也要重伤他,让他回京后暂时无暇顾及其他。再有,把兰溪带回来吧,她长大了。” 兰苕低低称是。 连着几场雪落下,敦煌城里的黄沙尽被积雪掩盖,溶金般的阳光映照下,积雪上折射出点点碎金光彩,这座粗犷的城池竟然呈现出富丽堂皇来。 而城中熙熙攘攘,到处都挂满了彩灯,沿街的铺子也摆了各色的干果点心,羊肉菜蔬。 临近年下了,百姓们都忙着置办年货,远行的人也都在这几日赶了回来,长长的驼马队车队在城门口蜿蜒远去。 这日晨起,天色刚明,敦煌城中的一众官员,不管官职高低大小,都穿着齐齐整整的官服,齐聚在了城门口,伸长了脖颈望向远处。 日头渐渐升高,日光明亮可却冷得厉害。 沙州刺史袁峥容站在最前头,一身紫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在风里雪里站的久了,他的脚都冻麻了,轻轻跺了跺脚,他转头问道:“是今日到吗?” 刺史府长史冀英赶紧拱手道:“回大人的话,昨日来的消息,的确是今日到。” 袁峥容微微颔首,两手交叠搁在身前,不动声色的来回揉搓。 太冷了,实在是冻死人了,脸都吹僵掉了。 因为今日要接个十分要紧的人物,怕有所失仪,所以什么汤汤水水有异味的东西一口都没敢吃,就用了些干巴巴的点心,在冷风口里,一直从晨起站到了晌午。 远远的扬起一道浮沉,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原本已经浑身僵硬的官员们,赶紧提起精神,把脊背挺得直直的,就看到一马当先冲到众人面前,一个男子从马上翻了下来。 男子躬身行礼:“刺史大人,汉王殿下马上就到了。” 袁峥容赶紧狠狠拍了拍被风吹得僵硬的脸颊,转头朝着身后道:“都精神点儿,别让汉王殿下挑出错来。” 官员们赶紧跺脚的跺脚,搓手的搓手,揉脸的揉脸,让自己恢复最好的精气神儿。 他们都知道,汉王谢孟夏是个最看脸的人,长得不够赏心悦目的,穿得不够富丽堂皇的,说话声音不够委婉动听的,在他那统统讨不到便宜。 长相是爹妈给的,这改不了;衣裳只能穿官服,出不了彩;那就只能在声音上讨个巧了。 袁峥容轻轻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就看到滚滚黄沙漫天袭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八十四回 进城 黄沙里有高车有马队,声势极为浩大。 等着进城的百姓早就被兵卒们拦在了一旁,看到这副动静,都使尽全身力气往前挤,想看看来的是个什么人,能让沙州官员倾巢而出。 队伍慢慢停了下来,袁峥容见状,赶紧带着众多官员,匆匆迎了上去。 “微臣沙州刺史袁峥容,携沙州官吏,叩见汉王殿下。”说着,他一撩袍子,跪倒在地,行了个周周正正,万无一失的大礼。 百姓们哗然,原来这车上是天下头名纨绔,汉王殿下啊。 同样哗然的是后头一架高车里的人,清浅。 她听到外头的对话,知道了谢孟夏的来历,竟然是皇子,她有些懊恼的揪着帕子,越揪越紧。 她若是早些知道他的身份,定然会把功夫下在他的身上了。 左右都是做妾,做一个世子的妾,和做一个皇子的妾,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更何况这个皇子还曾经是太子,虽然被废了,但还有复立的可能,更有继位的可能,那么她也就有成为后妃的可能了。 但是现在,一切的可能都不复存在了,她已经是韩长暮的人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突然想到前朝,太宗皇帝曾经夺弟媳为妃,玄宗皇帝也曾经纳儿媳为妃,她不动声色的撩开车帘,目露贪婪,望向外头,美色当前,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高车的车帘儿动了动,一只手搭在折云手上,稳稳当当的走下车来。 谢孟夏穿着一身明艳鲜红的衣袍,腰上勒一条赤金腰带,明晃晃的金色倒是与衣袍上金芒闪耀的团花图案相得益彰。 这样花团锦簇鲜艳夺目的颜色,把他衬托的更加丰神如玉,明艳无双。 姚杳瞧着谢孟夏的背影,微微挑眉。 一个男子,生的如此倾城倾国的绝色,真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他掠了一眼数不清数量的黑黢黢的脑袋,神情严肃道:“都起来吧。” 袁峥容忙叩头道:“谢殿下。”这才领着众多官员,颤巍巍的起身,束手而立。 他打眼一看,谢孟夏身后也是乌压压的一群人,阵仗也不小啊。 谢孟夏身后一左一右两个绯袍子,腰挂鱼袋,两个人都生的十分俊朗,但一个神情清冷而肃然,另一个气韵温雅而富贵。 他不认得那个满脸生人勿进的男子,但在长安城时,他和另一个人同桌吃过饭,还算相熟。 至于后头那几个穿便服的,即便是官身,也不是啥大不了的官儿,不在他的注意范围之内。 他忙疾步走过去,跟二人寒暄起来:“冷少尹,这位是。” 冷临江赶紧笑着介绍:“这位就是内卫司少使韩长暮。” 袁峥容心中一凛,自打听说圣人派了内卫司的韩少使前来查案,他就细细查过这位从前在朝中名声不显的少使,谁料这位少使竟然是韩王世子。 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圣人多疑,对诸位手握兵权的侯爵王爷都多有猜忌和忌惮,这些簪缨世家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即便子侄后辈要入仕,也多是些无足轻重的衙门和官职。 当然了,重要的衙门圣人也不会放手的。 可内卫司是圣人最看重的,少使之位怎么会许给了韩王世子。 难道圣人就这么放心韩王这么个异姓王吗? 他的心思来回转了转,跟韩长暮见礼:“韩少使。” 韩长暮也神情如常的见礼:“下官见过刺史大人。” 沙州乃是上州,袁峥容是正三品的一州刺史,而韩长暮只是个正四品的少使,按理说袁峥容受韩长暮的礼,是理所应当的。 可袁峥容却赶紧扶住了韩长暮的手,温和笑道:“韩少使不必多礼,你我不论官职,只论交情,我与冷少尹算是故交,对韩少使也是神交已久了。” 韩长暮淡淡一笑:“那某就不客气了。” 一番寒暄结束,谢孟夏揉了揉腰眼儿,散漫轻佻的笑了笑:“袁刺史啊,本王累了,咱们赶紧进城吧,再找个漂亮姑娘伺候本王,这一路上,本王都淡出鸟来了,都快成和尚了。” 他一张口,就是浑然天成的风流之姿。 袁峥容哽了一下,艰难道:“是。”他顿了顿,试探问道:“殿下,要不微臣多带几个姑娘过来,让殿下挑选。” 谢孟夏玩味一笑:“本王是风流又不是下流,要那么多干嘛,送个最好的过来就行了。” 袁峥容哽的更狠了,他不了解这位汉王,只知道他好色纨绔,想着投其所好就行,谁想一出手就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他艰难称是,领着众多官员,簇拥着汉王进了城。 姚杳无语望天,谢孟夏此人果然是正经不过三秒,天生的演技派啊。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城,全都安顿在了刺史府的别院中。 晚间自然就是例行的接风洗尘晚宴,多是些精致中看却不中吃的吃食。 这样的场合,原本玉门军的薛广孝将军也是该出席的,可是他最厌烦应付这种不学无术的皇亲国戚,在听说了汉王一行人今日到达,他便早早的把军务交给都尉沐春代掌,自己带着一队轻骑,往方盘城巡查换防了。 休整了半日,韩长暮将孟岁隔几人叫进来,神情凝重的叮咛了一番,才沐浴换衣,往刺史府厅堂去了。 厅堂里巨大的落地青铜灯座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天青色的帐幔曳地摇动,把在食案间穿梭忙碌的美婢们,掩盖的身影绰约,半遮半掩的极为诱惑。 夜风从半开的长窗吹进来,但是却丝毫不觉得寒冷,这些美婢们都身披薄纱,雪白的皮肤在薄纱下若隐若现,赤着双足踩在青砖地面上,也没有半点冻得瑟瑟发抖的迹象,双足蜻蜓点水一般落在地上,行走间都悄然无声,十二分的安静。 韩长暮走进厅堂中,看到这幅场景,闻到空气中浓浓的甜香,微微的皱了下眉头。 食案上已经摆了几样瓜果点心,样样都是这个时节极为稀罕难寻的,每张食案旁边,都跪着个斟酒服侍的婢子,个个生的貌美绝伦,雪肌纤腰。 韩长暮啧啧舌,目露精光。 这袁峥容还真会投其所好,必然是打听了谢孟夏的喜好,才安排了这么奢靡的晚宴,桩桩件件都是往他手里塞把柄啊。 这样的场合,姚杳他们是没有资格来参加的,他环顾四围,冷临江在不远处冲他招手,他坐到了相邻的食案旁,便有美婢替他净手斟茶。 他在厅堂中打量了一番,在城门口迎接他们的那些沙州官员来了大半,而玉门军中之人,却寥寥无几。 就在此时,有人端着酒盏走过来,停到二人面前,目光闪了闪,含笑问道:“二位可是京里来的冷少尹和韩少使?” 韩长暮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齐齐起身,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那人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常服,腰里没有佩戴鱼袋,顾盼生辉的一双凤眼微微含笑,一身强横的行伍之气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 韩长暮猜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但没有直接道明,而是问道:“不知兄台是?” 那人端着酒,笑道:“在下玉门军都尉沐春。” 韩长暮做足了头一回听说沐春的模样,目光闪动,与他做了个眼神的交汇,淡淡道:“原来是沐都尉,失敬失敬。” 沐春点头一笑:“韩少使客气了。”他又转头朝冷临江笑道:“冷少尹,某对少尹神交已久,敬少尹一杯。” 冷临江自然不会拒绝,含笑回敬。 陆陆续续的也有人过来与韩长暮和冷临江寒暄,沐春便不动声色的退了出来,站在遥遥之处,望着韩长暮,对他使了个眼色。 韩长暮淡淡点头,做了个了然的神情。 喧闹声中,袁峥容先行走进了厅堂,他一进来,说笑的声音顿时低了几分,随后折云悠长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汉王殿下驾到。” 众人顿时撂下杯盏,停了说笑,起身行礼:“微臣等叩见汉王殿下。” 汉王谢孟夏还是一袭殷红,只是衣裳上的赤金绣花换了花样,进城的时候是团花,而现在却是祥云纹,更衬得他飘飘若仙了。 他十分傲然的微抬着下巴,手覆在一个女子的手上,缓步走进厅堂,坐在正中的主坐上,女子跪在他的身侧,抬手轻轻捏着他的腿。 他环顾了一圈儿,端足了天家的气派,缓慢开口:“都起来吧。” 韩长暮看着谢孟夏的这一番做派,想笑却只能硬生生的忍着,在心底暗自赞叹。 冷临江端着酒盏,借着跟韩长暮同饮的功夫,附耳低语:“久朝,你还别说,殿下的眼光还真不错,你看那女子,简直美的惊为天人。” 韩长暮定定望着,双眼微眯,若有所思道:“哪里是殿下的眼光好,分明是袁峥容的眼光好。” 冷临江低声道:“说的也是,这袁峥容肯定早早就备好了,不然这么漂亮的女子,怎么这么容易就找到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八十五回 找东西 冷临江看着美婢们鱼贯而入,把各色吃食依次摆在食案上。 他惊呼了一声:“竟然还有烤全羊,阿杳最爱吃这个了,我得问袁大人多要一份带回去给阿杳吃。” “......”韩长暮扶额:“你倒是亲亲热热的一点也不避讳,也不怕人说闲话?” 冷临江笑的狭促:“闲话,那是你们这种君子怕的。”他撕下一条羊腿,正要往嘴里塞,手一下子就停住了,低声问道:“久朝,你说这不会有毒吧?” 韩长暮抬眼看了看主坐上的谢孟夏,周围尽是劝酒之人,这些人满脸恭维赔笑,目光谄媚的直让人遍体生寒,起满鸡皮疙瘩。 汉王就是汉王,再怎么不争气,那也是皇子,说出的话也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分量,这些人是不会放过和汉王扯上关系这个千载难的机会的。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精致佳肴,香气直往鼻孔里扑。 他紧紧抿唇,默了默。 这是一场绚烂的,诱人的,到处都是把柄的,鸿门宴。 下毒倒是不至于,有饵却是真的。 他笑的凉飕飕的:“没事,这么多人看着呢,他不敢。” 冷临江笑了,大快朵颐起来。 刚吃了几口,一道暗影落在二人面前。 韩长暮抬头,看见来人的样貌,他虽然是头一回见到此人,但是只这一眼,他就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是王聪,袁峥容同母异父的弟弟,从未被外人获知这关系的弟弟王聪。 说起来王聪与袁峥容长得并不像,他能一眼认出来,是因为这两个人身上都有藏得极深的孤清,这孤清太过相像了。 王聪端着透明的琉璃杯盏,琥珀色的酒水在杯子里荡漾,微光闪动。 他爽朗豪迈的笑道:“二位就是京里来的大人吧,某是玉门军副都尉王聪,见过二位大人。” 韩长暮和冷临江也赶紧站起来,跟王聪寒暄着。 他在探查人心一事上最是敏锐,或者说是有天赋,他看的分明,王聪看似爽快大气,可一双眼睛里若有若无的藏着些阴霾。 他淡淡一笑,连敲代打道:“某对王副尉神交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他微微一顿,挑唇微笑:“果然心生亲近。” 王聪愣了一下,他是聪明人,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别有深意,他一脸平静的笑道:“某能认识韩少使,也十分欣喜。” 冷临江看着韩长暮和王聪打哑谜,他装着一脸茫然,趁着二人言语交锋,笑眯眯的时不时插几句嘴。 三个人慢慢的也热络起来,聊得十分尽兴。 沐春不愿意跟围在谢孟夏身边的那一群人一起,谄媚着巴结,他一个人坐着,显得孤零零的,与这热闹喧嚣的厅堂显得格格不入。 他目光闪了闪,望向和韩长暮二人聊得热火朝天的王聪。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越过王聪的肩头,望向沐春,冲他微微点了下头。 沐春挑唇一笑,低下头,自斟自饮了一杯。 厅堂里温暖如春,外头却是寒风如刀,吹得人透心凉。 冰天雪地的寒夜,树梢和屋檐上的雪积了多日,上头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乌沉沉的月色洒落下来,一层一层的水纹从薄冰上荡漾着,粼粼寒光折射出来。 城北是大片大片低矮破旧的宅子,没有几间房舍是亮着灯的,大多数的房舍都是黑灯瞎火的,但却有人语声传出来。 这里的人都穷,穷到连灯油都用不起,辛苦劳作一整年,打下的粮食挣得银钱也只够一家人饿不死的。 一行人脸上蒙着黑色面巾,穿着窄身夜行衣,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没有留下半个脚印,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脚步压得极轻快,穿街过巷,钻过密密匝匝的漆黑房舍,悄无声息的围住了其中的一个破败小院儿。 孟岁隔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人立刻停了下来,他把两指放在口中,哨声短促而尖利的响了一声。 不过片刻功夫,从小院儿中外头疾步走出来一个男子,跟孟岁隔是同样的打扮,在孟岁隔面前躬身:“孟校尉。” 孟岁隔望着黑漆漆的院子,凝重道:“这几日怎么样。” 男子利落低语:“前后来过三拨人,把院子翻了个遍,但是都一无所获,属下已经安排人跟上他们了。” 孟岁隔点点头,严肃道:“在门口守着。” 男子应声称是。 孟岁隔转头对身后的几人道:“阿杳老顾,让他们在门口守着,咱们三个进去找。” 姚杳和顾辰点点头,跟着孟岁隔走进了院子,就着灰蒙蒙的月色,打量起这座破败的宅子。 风呜呜咽咽的吹过空荡荡的院子,三间破屋空的久了,屋檐下挂着几缕蛛丝,到处布满灰尘,连一点活物都没有。 三个人临来时,已经从店主人手里拿到了藏东西的地方,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往后院走去。 走过破屋的时候,姚杳抬头从漏风的窗户望进去,破了的窗纸被风刮得哗啦哗啦乱响,她看到屋里的火炕都被人扒开了。 她啧啧舌:“这些人再找不到东西,恐怕就要拆房子了。” 顾辰抬头看了看屋瓦:“已经拆了,你看,瓦都让他们掀了。” 三个人没有燃灯,只就着昏昏暗暗的月色摸到后院儿。 干冷干冷的风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儿。 顾辰赶忙捂住口鼻,嫌弃的摆摆头:“真的要挖吗?这货也太能藏东西了吧。” 姚杳捂着鼻子,可是眼睛却被熏得泪流不止,声音嗡嗡的:“不挖怎么办。” 孟岁隔走到角落里,绕过半截矮墙探身看了看,赶忙退出来干呕几下子,道:“我看不是很深,挖吧。” 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总不能跳进去捞吧,那就更恶心了。 姚杳和顾辰对视一眼,艰难的点头艰难道:“那就,挖吧。” 三个人一边奋力的挖着茅房,一边还要身躯灵巧的躲避四散飞溅的,已经冻成冰块的粪水。 那些粪水冻得硬邦邦的,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就像下冰雹一样,只是这冰雹是带着味儿的。 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披上斗篷,带上风帽,避免冰块砸到自己的头上。 疼是次要的,主要是臭。 姚杳一边挖一边暗自腹诽,那人是个什么来路啊,怎么藏东西的地方选的这么令人发指。 不过也幸而藏在了这里,若是别的地方,恐怕早就被人搜出去了。 粪坑并不是很深,只是冻得结实了,不太好挖,好在三人都是习武之人,不多时粪坑就见了底儿,露出同样结实的冻土层。 三个人身上都冒着滚滚热气,一说话,满脸白雾缭绕着,若非周身满是臭烘烘的气息,搞不好真会让人误以为要成仙了。 顾辰呼的喘了口粗气,撂下手中的锹,搓了搓发麻的手:“亲娘咧,累死老子了,老子得好好歇一会儿。” 姚杳捡着满地冰块的缝隙,一步步跳到干净的角落里,抬眼望着孟岁隔笑:“老孟,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可是不行了。” 孟岁隔愣了一下,转头一看,这两个人已经很没有道义的站的远远的了,一个靠着土坯墙望着他笑,一个环抱双臂,冲着他戏谑挑眉。 坑人啊这是,太坑了。 他低头看了看已经挖干净的粪坑,使劲搓了搓已经发红的手心,扛着锹继续卖力的挖冻土层。 闷闷的挖掘的声音生硬传出,混合这硬邦邦的碎土和孟岁隔的汗珠子,洒落在地上。 他奋力挖了几下,手上的锹当啷一声,碰到一个坚硬的铁盒子的尖角。 姚杳和顾辰对视一眼,齐声低语:“老孟,是不是挖到了。” 孟岁隔兴奋的点点头,搓了搓手,放轻了动作,手上的锹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一点点挖干净铁盒子上的冻土。 他把铁盒子捧出来,放在月光下。 这铁盒子只有一个巴掌的大小,押了一把机关锁,据店主人交代,这藏在茅房里的铁盒子里,就是打开放置宝库舆图的盒子的钥匙,而这个铁盒子的钥匙,则一直被他贴身收着,他不肯交出来,非要见到这个盒子,才肯交。 姚杳伸手拨弄了一下机关锁,笑了笑:“这锁和那个盒子上的锁倒是挺像的。” 顾辰探究一笑:“要不,咱们先打开看看,看看里头到底有没有要是,别那老小子蒙咱们,挖了半天粪坑,啥也没挖出来。” 孟岁隔其实也是存了打开看看的心,但是他可没本事开锁,摊了摊手道:“我也觉得应该先打开看看,但是,老顾,你开的开吗?” “我可开不开这种锁。”顾辰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冲着姚杳努了努嘴:“阿杳可以。” 孟岁隔的眼睛一亮:“阿杳,你当真可以打开这种锁吗?” 不待姚杳说话,顾辰便笑了:“阿杳何止能打开这种锁,这天底下的锁,怕是没有几把是她开不了的,她要是当不了参军了,做个江洋大盗,估计也能富甲一方。” 姚杳嘁了一声,拨弄着锁头道:“我试试吧。”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八十六回 找到了 孟岁隔赶忙点亮马灯提到近前,看着姚杳拿了个奇怪的东西出来。 他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 姚杳晃了晃手,简单一语:“钥匙。” 孟岁隔愣了一下,钥匙,怎么会有长成这个样子的钥匙,锋利的像一把刀,薄薄的刀锋和刀身上布满了无数个凹凸,形状各异。 她托着盒子靠近马灯,仔细端详着锁眼儿,锁孔极细小,在别人眼中只是一道黑洞洞的缝隙,可在姚杳眼中,里头明暗曲折,还有几处不易察觉的阻碍,投下漆黑黑的暗影。 这种锁是特制的,不适合的钥匙放进去,一旦碰到锁孔里的阻碍,便会触发盒子里的机关,毁掉盒子里的东西。 姚杳深深吸了口气,稳稳的把那枚奇怪的钥匙送进锁眼中。 这把钥匙极薄极柔韧,十分巧妙的避开了锁孔里的阻碍。 钥匙在在锁孔的尽头轻轻一挑一勾,又缓缓转动了半圈儿,便转不动了。 可锁纹丝不动,并没有什么反应。 孟岁隔和顾辰诧异的对视了一眼。 顾辰笑了:“阿杳,你该不会是这么长时间没有溜门撬锁,手上的功夫都废了吧。” 姚杳嘁了一声,瞪了顾辰一眼,低着头继续开锁。 她神情平静,不急不躁,钥匙勾着锁孔尽头的那点凸起,反向又转了半圈儿。 只听到“啪嗒”一声,如同天籁之声,锁扣就松开了。 三颗脑袋顿时凑在了一起,看着打开的铁盒子里静静卧着一枚钥匙。 静了片刻,姚杳突然低语:“怎么还没人来?” 顾辰敲了一下姚杳的后脑,笑了:“你就那么想打架!” 孟岁隔沉声道:“快来了,咱们一出刺史府就有人跟上了,就算是用爬的,这会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叮呤咣啷的声音,还有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声。 三人像是早有预料,孟岁隔飞快的把钥匙抓起来贴身收好,而姚杳一把把铁盒子锁好,紧紧抱在怀中。 刚做完这些,门就被大力的砸开了,一群黑衣人提着刀剑,破门而入,而墙头上也露出不少黑漆漆的脑袋。 为首之人一眼就看到了姚杳怀里的铁盒子,重重晃了下手上的大刀,刀背上的铁环哗啦啦直响。 这口刀怕是有了年头了,乌沉沉的月色落在上头,光芒也是灰突突的。 为首之人蒙着脸,两只眼睛小却很精神,眉宇间满是狰狞之色,厉声大喝:“臭娘们,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爷爷饶你不死。” 姚杳弯了弯眉,皮笑肉不笑的啐骂:“哎哟你大爷的,能死在我们手里头,你个老小子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不过呢,投胎是个技术活,你下辈子可要看好了,万一投了个猪胎狗胎,你找谁说理去啊。” 顾辰呵呵的笑了笑:“猪胎狗胎还算是好的,就怕这老小子作恶多端下了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那可就是哭都没处哭了。” 为首之人被姚杳和顾辰连珠炮一样的话给噎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被骂了,他气的脑子发蒙,也忽略了眼前这三个人轻松泰然的镇定模样有什么不妥当,只一门心思的想把他们都剁了,大刀抡得虎虎生风,朝着姚杳就冲过去了。 有一个人动了,其他人绷紧的神经也断了,紧跟着冲了过去。 可他们冲过去才发现,院子里的三个人镇定的不像活人,连脸皮都一动没动,冷眼看着他们,那神情就像是看着一群死人。 为首之人也是一惊,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疯狂抡着手里的刀,一道道残影在深夜里划出涟漪。 就在此时,扑簌簌的箭声响彻起来,数十枚羽箭破空激射而来。 这些羽箭激射的极有章法,并没有伤到任何一个人,只纷纷扎进了地面,正好挡住了黑衣人的前路和退路。 为首之人又惊又怒,在箭林中气的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你他娘的不要脸,搞偷袭,有种的跟老子真刀真枪的干。” 姚杳笑的赫赫嗤嗤的,一脸的冷嘲热讽:“我们这是给你留面子呢你懂不懂,这是白长这么大一坨了,你真枪真刀的都打不过我们,再气的吐血而亡,那多没劲。” 为首之人气的脸颊颤抖嘴角抽搐,他对上姚杳那双亮晶晶的眼,就怒发冲冠,就想拿刀剁碎了她。 孟岁隔没有给这些人思量的功夫,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拿下。” 这群黑衣人顿觉不祥,惊慌失措的拉开架势御敌,可是已然失了先机。 一时间刀光剑影横飞,羽箭簌簌而落。 没有哀嚎声传出来,全是活捉,连给他们咬碎毒牙的时间都没留,便一句拿下了。 姚杳一行人并不是单纯为了取钥匙而来的,他们主要是冲着抓几个四圣宗之人,取钥匙不过是搂草打兔子。 刺史府厅堂里灯火通明酒香四溢,汉王谢孟夏那个大嗓门甚至盖过了舞乐之声,隐隐有醉意:“袁大人,袁刺史,你今天这宴席摆的,甚合本王的,嗝......”他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继续醉醺醺道:“甚合本王的心意。” 那大巴掌一巴掌一巴掌的砸在袁峥容的肩头,他的肩膀头被拍的生疼,身子也跟着一点一点的矮下去,他是满腹经纶的文臣,跟谢孟夏这种肚子里没几两墨水,只会喊打喊杀的莽夫不一样,受不住他的大巴掌,他尴尬的笑着,眼睛深处却藏着些许轻视和厌恶:“这些都是微臣应尽的本分,殿下高兴,微臣就高兴。” 谢孟夏乐的眉眼都挤到一起了,眼睛几乎笑成了一道缝,松开美婢的手,死死抓着袁峥容的手不撒开,一张口,满嘴热腾腾的酒气直往他脸上扑:“老袁,本王跟你还,还真是一见如故啊。”说着,他还在袁峥容的手上摸了两下。 袁峥容恶心的都快哭了,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他甩不开谢孟夏那双不老实的手,只好转头找救兵,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跟王聪对饮的韩长暮和冷临江。 他欣喜若狂的大声喊道:“韩少使,冷少尹,来,快来陪殿下多饮几杯。” 韩长暮和冷临江早看到了谢孟夏的狡黠,袁峥容的窘迫,他二人视而不见,更对袁峥容的声音置若罔闻,都像是有了醉意一般,一脸迷蒙的继续说笑喝酒。 就在这时,有个婢女端着果盘走进厅堂,稳重的放在了食案上,行了个礼。 韩长暮抬眼看了婢女一眼,只见婢女微微点了下头,他了然微笑。 不过片刻功夫,韩长暮就晃了晃身子,头一歪靠在冷临江的肩头,一副喝多了快吐了的表情。 冷临江赶紧一把推开韩长暮,嫌弃的直撇嘴:“久朝,你说你酒量不行成什么能啊,快吐了吧,赶紧着,离我远点,我这新做的衣裳,头一回上身,你可别给我弄脏了。” 王聪轻轻搁下酒盏,玩唇笑了笑:“韩少使不胜酒力,我陪着韩少使去厢房休息片刻吧。” 冷临江笑着点头:“那就有劳王副尉了,我再喝几杯。” 王聪点点头,伸手拉过韩长暮,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冷少尹放心。” 王聪扶着韩长暮,沉甸甸的走出厅堂,走到外头,冷风一吹,王聪的头也被吹的有点疼。 他今日为了套话,也喝了不少的酒,脸上的醉意原本有七分是装的,可被这寒风一吹,竟然有七八分醉意上头了。 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他现下还有事情要做,万不能真的醉过去,他强撑着精神,扶着韩长暮进了厢房。 厅堂外头的厢房是早就备下的,为的就是今日兴起,有喝多了的官员好有个休息醒酒的地方。 冰天雪地的季节里,西北一带,也没什么赏心悦目的花,厢房的角落里搁了香炉,一缕青烟打着旋儿腾出来,幽幽甜香氤氲开来。 一进门就是两张小巧的胡床和食案,一座两折花鸟屏风挡在火炕前头,火炕上铺着厚厚的床褥,揭开床褥,伸手就能摸到火炕烧的极热。 韩长暮已经醉的很厉害了,眼睛微微眯着,脸颊上红彤彤的,热乎乎的呼吸中带着浓重的酒味儿。 他身子软塌塌的任由王聪摆弄着。 王聪脱了韩长暮的革靴,把他安置在炕上,看他仍旧昏睡不醒,想了想,想到了自家兄长的话,王聪犹豫片刻,还是解开韩长暮的腰带,宽了他的外袍扔在地上,冲着门外低声喊道:“进来吧。” 门外传来两声跺脚的声音,然后一个身披斗篷,头戴风帽,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走进来,一双鹅黄色的绣鞋上,沾了一点泥泞。 王聪平静道:“脱了吧,躺到他旁边去。” 姑娘犹豫了片刻,才解下斗篷,放到一旁,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儿不动。 王聪有点不忍心,递过去一壶酒:“先喝点酒,喝醉了就不怕了。” 姑娘狠狠咬住下唇,接过酒一仰脖,一壶酒就倒进去了一大半儿,脸上浮现出一痕微红,亮晶晶的双眸有几分迷蒙。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八十七回 圈套 酒壮怂人胆这句话果然不是一句虚言,姑娘半壶酒下肚,是醉了也是胆大了,极利落的宽衣解带,只穿了簇新的中衣,乖顺的躺在韩长暮的身边。 她把锦被拉到下巴底下,只露出一张绝美而不凌厉的脸,一把乌压压的长发散落着,更衬得那张脸人畜无害。 她有点紧张,两只手从锦被里伸出来,紧紧抓着被头。 王聪浅浅的叹了口气,把香炉拿过来,往里头又添了一勺香末,甜香的气味便更浓郁了些,浓的让人醉意深沉,几欲昏睡过去。 做完了这些,他又环顾了四周一圈,见万事俱备,也没有什么遗漏的了,他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姑娘的头,轻声道:“睡吧,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姑娘已经开始有点迷瞪了,迷迷糊糊的点了下头。 王聪又拍了拍韩长暮的脸,低声喊道:“韩少使,少使,少使大人。” 韩长暮哼哼唧唧两声,没有睁开眼,翻了个身,一手搭在了姑娘的腰上。 昏昏欲睡的姑娘一下子惊醒过来,浑身如遭雷击,脸色变了变,一下子闭紧了双眼,紧张极了,长长的眼睫不停的颤抖。 王聪的脸色阴了几分,又伸手拍了拍姑娘的头,随即灭了一盏灯,开门出去了。 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兵卒打扮的人,见王聪关门出来,齐齐行了个礼。 王聪抬头望了望天色,沉声吩咐道:“韩少使醉了,在厢房休息,你们要看好门户,莫要让人进去打扰。” 两个亲兵躬身称是。 夜色深深,几片薄雪落下来,一阵风过,雪片越发的急促细密,没过多久,屋瓦上,树梢上,地面上,就布满了白茫茫的一片。 宴席散了,厅堂里空了下来,谢孟夏被美婢扶着,一摇三晃荡的往别院去了。 王聪匆匆走进厅堂,看到袁峥容在窗下背手而立,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个,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深深抽了一口气:“哥。” 袁峥容没有回头,长窗半开着,夜风扑簌簌的吹进来,他的衣袖迎风翩跹,整个人都透着冷冰冰的气息:“都安排好了?” 王聪低声道:“是,都安排好了。” 袁峥容低低唔了一声:“派去跟踪他们的那些人,回来了吗?” 王聪摇头:“还没有,估摸着快了。” 袁峥容沉声道:“今夜你就别回去了,就在这里住下,姓韩的那小子那里你多注意着些,明天天一亮,我就带着人过去堵他,把事情闹大。” 这原本就是定好了的事情,王聪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了,他深深点头:“哥,我知道了。” 袁峥容像是有些不安,又有些烦躁,定下心思沉声道:“这次再不能出差错了,殿下非嫡非长,只能拼一个贤字,凡是对殿下有阻碍的,不能拉拢,就都要除掉。” 王聪深深点头:“是,大哥说的是。” “行了,你去歇一歇,后头还有的忙。”袁峥容摆了摆手,让王聪出去了。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明晃晃的阳光照进窗户。 王聪就歇在韩长暮休息的厢房隔壁,一夜都没怎么睡着,支棱着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 虽然没有什么旁的不堪入耳的声音,但也没有开门关门的声音。 他抬头看了看大亮的天光,窗下有人在洒扫收拾,他伸了个懒腰,该干正事了。 袁峥容也是一夜未眠,换好衣裳开门出去,外头已经有许多安排好的人在等着了。 刺史府的管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后半夜刚除过积雪的青砖地,结了一层硬邦邦的冰,管家结结实实的跪在冰上,嘎吱几声,冰碎了,冰碴子扎进棉絮里,刺着肉,冻得人直打寒噤。 他一脸的惊慌失措,重重磕头:“老爷,七小姐,七小姐不见了。” 袁峥容变了脸色,惊呼了一声:“什么,怎么会不见了呢,找了没有,就这么大个宅子,还能找不见个人吗?” 管家狠狠哆嗦了一下。 袁峥容子嗣兴旺,生了一溜齐齐整整的七个儿子,可闺女却只有这一个,这个闺女还是嫡妻生的,生的时候难产,嫡妻没了,就剩下这么个小闺女。 儿子太多了,他不在乎也心疼不过来,可闺女只有这一个,他对这个闺女一向是心疼的如珠如宝,这,丢了,在刺史府里丢了算怎么回事儿。 管家后脊梁一阵一阵的发寒,他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他还没想太多,就被袁峥容一脚踹翻在地,一声一声的怒吼冲到耳朵里:“去找,一间屋一间屋的搜,要是找不到,你也别活了。” 管家又打了个激灵,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招呼着人手,满院子踹门找人了。 别院的门是万万不能踹的,汉王殿下住在里头,踹了汉王殿下的门,这一大家子可没好日子过。 管家战战兢兢的踹着门,袁峥容背负着手跟在后头,脸上有焦急之色,但步子踱的是不慌不忙,极有章法。 这样大张旗鼓的砸门找人,便是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谢孟夏,也从宿醉中醒过来,他头没梳脸没洗,抓了个婢女问清楚了缘由。 他简直要仰天狂笑三声,重重拍了下大腿,连外袍都没穿,中衣外头裹了件大氅,披头散发的就出来看热闹了。 这可是刺史府的热闹,丢的可是袁峥容的闺女,他身为汉王,怎能不看,啊呸,怎么能不表示一下关心呢? 看到谢孟夏也出来了,袁峥容悄悄透了口气,只要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汉王也来了,那这事儿就成了一半儿了。 王聪很没有存在感的跟在后头,打眼儿一看,不止谢孟夏出现了,冷临江也披着个长袄过来了,乌央乌央的一群人,但是唯独没有韩长暮。 一行人踹门踹的咚咚直响,屋檐上的雪都扑簌簌的直往下掉。 刺史府很大,即便是不踹别院的门儿,也足够这些人踹上半日的了。 谢孟夏凑到冷临江跟前,压低了声音道:“那七小姐多大了?” 冷临江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嘿嘿地笑:“这么私密的事儿,我怎么能知道。” 谢孟夏嘁了一声:“你少蒙我,赶紧说。” 冷临江笑了:“十五了,正在说亲。” 谢孟夏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了兴致:“说说,快说说,这七小姐长得好看不,说的是哪家的郎君?” 冷临江撩了下眼皮儿。 作为曾经的一国储君,这么八卦真的好吗? 他轻轻咳了一声,觉得能说道一些连谢孟夏都不知道的八卦,也是自己的本事,遂低低一笑:“七小姐在名门闺秀里也是有名的,不是绝色但胜在温柔,议亲的是工部尚书郑大人的三儿子。” 谢孟夏微微皱了下眉:“郑天赐的三儿子?郑明信?” 冷临江高深莫测的笑了:“殿下知道这个人?” 谢孟夏撇撇嘴:“他喜好龙阳,满京城都知道了,也就袁峥容不知道,还傻兮兮的把姑娘嫁给他。” 冷临江撇嘴撇的更甚,冷笑一声:“人家可不傻,喜好不一样有什么的,爹管用就行了呗。” 两个人交头接耳的说的热闹,谢孟夏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道:“这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久朝也没出来看个热闹,他也太淡定了,全然不像个年轻郎君啊。” 冷临江显然是知道什么的,撩了下眼皮儿,看着一行人慢慢踹到厅堂不远处的一溜厢房,他冷笑一声:“热闹,看别人的热闹哪比得上看自己的热闹有意思啊。” “什么?”谢孟夏没听明白,一头雾水的跟着这些踹门的人往前走。 踹门的小厮已经有些腿软了,换了个小厮踹门,也不知这门是不结实还是小厮的力气大,木门哐当一声,竟然整个砸在了地上,扬起了厚厚的木屑和灰尘。 厢房里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惊呼:“谁,谁啊。”但是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姑娘的尖叫,袁峥容和王聪飞快的对视了一眼,掩饰住了眼底的诧异。 管家领着一群人冲进了厢房,只见韩长暮坐在火炕上,裹着锦被,满眼的睡意朦胧。 袁峥容也跟了进来,四下里一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间厢房并不十分大,一眼就能看到底,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 袁峥容对跟进来的王聪低语:“怎么回事?” 王聪微微蹙眉:“我是亲眼看着她进来的,门口的人我刚才也问过了,一夜都没有人出去过。” 还没等袁峥容多想什么,韩长暮就扫尽了睡意,一脸冷然:“袁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袁峥容一脸尴尬,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辞全然没了用处,只好没有底气的磕磕巴巴道:“哦,没,就是,那个,我家的七丫头不见了。” 韩长暮意味深长的一叹:“原来是七小姐丢了,那是要好好找一找的。”他穿好衣裳跳下炕,一脸的坦荡淡然:“那,就在这屋里好好找找吧。” 袁峥容退了一步,笑的更尴尬了:“韩少使说笑了,七丫头在内院,怎么会跑到外院来,韩少使接着歇息就好。”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八十八回 八小姐 韩长暮却步步紧逼,不依不饶道:“七小姐丢了可是大事,我既然遇上了,就不能不管,还是跟袁大人一起看看去吧,也许,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谢孟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了过来,跟着连连点头:“说的是,久朝擅长查案,肯定能帮上忙的。” 汉王殿下都开口了,袁峥容就没法子拒绝了韩长暮的“好意”了,他只好点头道:“那就,有劳韩少使了。” 韩长暮起身就往外走去,站在廊下看了一圈儿,转头道:“那就去厅堂吧,有劳袁大人把七小姐房里的婢女,昨夜当值的家丁小厮,还有最先发现七小姐不见的人,一起带到厅堂,某要问问。” 袁峥容哽了一下,觉得事情的发展怎么越来越脱离他的掌控了,越来越诡异了。 不答应吧,显得他对自家闺女不上心,没有人情味儿,答应吧,这事原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他一时之间犹豫起来。 谢孟夏存了个看热闹要有始有终的心,掩饰住满脸的兴奋,顺着韩长暮的话推了一把:“袁大人莫要犹豫了,七小姐的事大,久朝素来查案最有手段,由他来问,很快就能找到七小姐的。” 袁峥容再没有了推辞的借口和余地了,只好黑着一张脸,请一行人都在厅堂里坐下了。 原本应该是谢孟夏做主座的,可韩长暮要问案,谢孟夏大大咧咧的笑了:“我就是个看热闹的,还是久朝顶事,久朝做吧。” 袁峥容暗戳戳的捏了捏手。 这叫什么事儿啊,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身骚。 他看了一圈儿,除了王聪,留下的这几个,八成都跟谢孟夏一样,全是来看热闹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把人送进去的,也没见有人出来,怎么会没了呢,人去哪了呢? 顾不得多想,管家就带着乌央乌央的一群人过来了,在廊下整整齐齐的跪了一溜,点到谁谁进去问话。 韩长暮是问案老手了,这种在府里不见了人的,不外乎就是问问服侍的婢女,七小姐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夜里可听到了什么动静;再问问值夜的家丁,夜里有谁出入过内院,再问问头一个发现七小姐不见的人,是几时发现的,屋里都是个什么状况。 一圈儿人问下来,韩长暮能够确定,这位七小姐是自己半夜三更跑出去的,至于去了哪,他低下头啜了一口茶,冷冷一笑,七小姐去了哪,他心知肚明,袁峥容和王聪也心知肚明。 只不过他的心知肚明是心里有底的,而他们的心知肚明却是飘着的。 事情已经越来越偏离他们起初的谋划了,他们谋划的仓促,所知之人又极少,难免会漏洞百出,这样问下来,迟早会问出不堪入目的事情。 袁峥容一身冷汗,稳了稳心神道:“韩少使也累了,先用朝食,歇一歇再问吧。” 韩长暮原本就没打算问出什么来,只是要在这件事情上把自己摘干净了,他又啜了口茶,点点头:“也好。” 这边儿厅堂里摆开了朝食,可别院那亮了整夜的灯火却才熄灭。 别院里除了韩长暮带来的那几块料,里里外外明里暗里的,都是袁峥容的人,美其名曰是来保护的,可大家都心里明白,是来监视的。 但是监视的人再多,也总有看不到的地方,总有疏漏之处。 姚杳身上背着个人,前头有孟岁隔领着,后头有顾辰盯着,三个人翻墙进了内院,避开人,把那睡得昏天暗地的姑娘送进了闺房里。 把一切都料理妥当了,姚杳轻轻拍了拍手,低叹一句:“你家公子在外头招蜂引蝶,我在这当牛做马的给他善后,真他娘的亏得慌。” 孟岁隔扑哧一下笑了:“这哪是我家公子招蜂引蝶,这分明是人家送上门来倒贴。” 姚杳扳过姑娘的脸看了看:“这小模样长得实在可人疼,又是个名门闺秀,配你家公子,你家公子才是赚了呢。” 顾辰嘁了一声,冷嘲热讽了一句:“何止是赚了,分明是赚大发了。” 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还有嘈杂的人声,三个人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便刻意踢翻了一张小杌子,闹出些动静吸引了人过来查看,才齐齐绕到后墙,翻墙而出。 地形是早已经看好的了,翻过后墙便是一条僻静的小街,街口有个朝食摊子,三个人往摊子上一坐,用了一顿热腾腾的朝食。 孟岁隔三个人有闲心用朝食,可厅堂里的那群人就没这个闲情逸致了,个个食不知味的,再好的山珍海味进了他们的嘴,也如同嚼蜡。 这如同嚼蜡的朝食刚用了一半,就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跑的咚咚直响,一边跑还一边气喘吁吁的喊:“七小姐回来了,七小姐回来了。” 袁峥容听到这喊声,就想打死那人。 他做这个局的时候,原本是没想瞒着人的,就想着闹得越大越好,才没有留后路,把满府的人都惊动了。 可现在局没做成,自然想把这件事情悄没声儿的按下去,可惜他的心思始终没机会说出口,府里的下人们也都没那么通透,可以与他心有灵犀,就这么直挺挺的嚷了出来。 韩长暮一听,撂下了竹箸,淡淡望向袁峥容:“袁大人,七小姐既然回去了,这案子,就得换个方式查了。”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先是失踪了整夜,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回到了闺房中,怎么看怎么有鬼。 袁峥容的心虚的不能再虚了,狠狠瞪着冲进来报信的愣头青,快要骂出声了:“你说,是怎么回事儿。” 小厮抹了一把汗,全然没看出袁峥容脸色铁青,已经在发怒的边缘来回试探了,他口齿伶俐的回道:“七小姐的婢女听到房里有动静,就赶紧进去看,看到七小姐躺在炕上,喊了几下没醒,这才让小的前来回禀老爷。” 袁峥容的心咯噔一下子,一直没醒,难道是昨夜的药下的重了些?他急切问道:“那七小姐现在怎么样?” 小厮摇头:“小人出来报信的时候还没醒。” 袁峥容慌了,一下子站起身来,踢翻了一张胡床:“请了郎中没有?” 小厮点头:“请了请了,可是郎中还没到。” 韩长暮不紧不慢道:“袁大人莫急,我略通医术,若袁大人信得过我,我可以先替七小姐看看。” 袁峥容瞥了韩长暮一眼,那一眼眼风凌厉,颇为不善。 信他,那还不如立时死了呢。 但这话袁峥容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再如何拿自己家闺女做局算计人,也还是心疼闺女的性命的,再者,他也想好好的看看到底哪里出了纰漏,算计好的人竟然从厢房挪回了闺房。 他点了点头:“那就有劳韩少使了。” 一行人撂下朝食,又浩浩荡荡的进了内院。 内院是女眷住的地方,袁峥容的嫡妻没了,小妾却是一大堆,都零零散散的住在内院里。 袁峥容虽是个文臣,可管家的做派却是一副武将的做派,不管是妻妾还是儿女,不服管教了就是一个字,打,照死了打。 虽然没有了嫡妻镇着,这一群莺莺燕燕的小妾,在这个“打”字下头,倒也乖得像一群猫,暗地里争风吃醋的事情也有,但是总归没有闹出人命,袁峥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图个热闹,随她们去了。 内院的小妾们早得了消息,皆被关在自己院中不准出来,外头守门的是袁峥容的心腹,也不会放她们出来。 七小姐的院子在内院最深处,紧挨着后墙,一群大老爷们儿乌泱泱的进去也不合适,大部分人便都留在了外头,只有七小姐的亲爹袁峥容,和打着治病救人旗号的韩长暮进去一探究竟。 一走进房间,韩长暮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小杌子,他心底失笑,这八成就是孟岁隔他们干的了,但却一本正经的问道:“这小杌子,是你进来带倒的吗?” 头一个发现七小姐回来了的婢女战战兢兢的跪着,低着头回话:“不,不是,婢子进,进来的时候,小杌子就,就已经倒了。” 韩长暮朝着袁峥容点头,一本正经的沉声道:“袁大人,看来这是有人有意踢翻了小杌子,弄出点动静来,想让外头的人发现七小姐已经回来了。” 袁峥容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不停的在思量,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在这么多明卫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把人从厢房劫走,再安然送回闺房。 这个人太可怕了,在刺史府中往来如入无人之境。 二人继续往里走,袁峥容一步跨进了隔间,只见七小姐躺在火炕上,发髻散着,脸色微白,呼吸急促却微弱的厉害。 而韩长暮却停在屏风外头,姑娘的闺房,他是不太方便这样直接闯进去的。 袁峥容的心一沉,转头问韩长暮:“韩少使,这孩子看着有些不大对。” 韩长暮隔着屏风道:“劳烦袁大人把帐幔放下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八十九回 害人终害己 袁峥容忙放下帐幔,觉得这货还算是个正人君子,郁结的态度也好了几分,言语间也客气起来:“有劳韩少使了。” 韩长暮微微颔首,搁着帐幔坐在外头,又拿了条帕子盖在七小姐的手腕上,才伸出修长的两指搭在上头,身子微微前倾,偏着头微眯双眼,像极了经年的老郎中,很是能糊弄人。 他借着切脉的功夫,仔细梳理此事的前因后果。 此事是袁峥容设的局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此人居然能狠到用自己的亲闺女来设局,也大出韩长暮的意外,昨夜他见到那姑娘的时候,他真的半点没有料到她的身份。 只是,他有点想不通,袁峥容为什么要费尽周折的给他设这么个局,只是为了坏了他的名声吗?不值当的啊,坏了他的名声,同样不也是坏了自家闺女的名声吗? 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袁峥容素来是个聪明人,怎么会用这么个昏招。 半晌过后,袁峥容都有些不耐烦了,心里忐忑不安的,正要张口询问,韩长暮却突然睁开眼,惊疑不定道:“迷情香,七小姐怎么会中了这么阴损的东西。” 袁峥容脸色突变,张了张嘴,他也很奇怪啊,他也是无辜的啊。 虽然设下了那么个局,但是他绝不会对自家闺女用什么迷情香,那太阴损了,当然了,把自家闺女送到别人的炕上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 他就像是被迷雾笼罩住了双眼,迷情香的出现,让他在设局失败的懊恼中更多了些后怕。 就在此时,管家急匆匆的闯进来,隔着屏风,惊慌失措的回禀:“老爷,后墙上有脚印。” 此言一出,袁峥容更惊了,他身为一州刺史,怕死怕得不行,堂堂刺史府家丁无数,还有重兵把守,虽不比皇城守卫森严,但与亲王府也不相上下了。 他一脸怒容,瞪着管家,到底是哪出了问题,这素来森严的刺史府几时竟像城里的窑子一样了,任人随意出入了。 管家被这刀子一样的目光剜的胆寒,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一向安稳的刺史府,怎么就会出了这种事情。 这边儿韩长暮已经拟好了一张方子,交给袁峥容过目:“袁大人看看,这是解迷情香之毒的方子,袁大人若是信得过我,就吩咐人去抓药煎药吧。” 袁峥容的脸颊抽搐了两下,客气的道了个谢,连看都没看,就交给管家,吩咐他去找人照方抓药煎药。 “连服两剂,便可驱除体内余毒,七小姐便可以醒过来了。”韩长暮没什么表情的淡淡继续道:“袁大人不去看看后头的脚印吗?” “啊,哦,去,去。”袁峥容找不出拒绝的话,十分艰难的应了一声。 一行人又转过后院,绕过几块一人多高的太湖石,一眼就看见了雪墙上印着的一只脚印。 看到这只脚印,韩长暮便低下头微微一笑,这三个人还真能装神弄鬼,为了把戏做的逼真,竟搞出这么多东西来。 不过有了迷情香和这脚印,原本的家丑顿时变成了公案,袁峥容想捂是捂不住了,毕竟他一开始就没想捂着,大张旗鼓的宣扬开了,这会儿再捂也晚了。 谢孟夏摇着折扇,瞪着白墙,若有所思的低笑:“前有迷情香,后又翻墙足,云归你说,莫不是这七小姐有了心上人,跟人私会?” 冷临江低笑:“若是心上人,还用得着这么些累赘吗?勾勾手指就够了。” 谢孟夏扑哧一笑:“说的也是,不过这么一闹,七小姐跟那郑明信的婚事就算完了吧。” 冷临江轻嗤一声:“他们怕是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知道了郑明信有这么个毛病,又没办法拿出来说,只好自毁清白来推拒婚事了。” 谢孟夏嘿嘿一笑:“这是个好法子。” 其实谢孟夏和冷临江二人猜的极对,袁峥容就打的是这么个主意,起初和郑家议亲的时候,他觉得这一是桩好的不能再好的婚事了,可刚换了八字,王聪却打探来了消息,那倒霉的三公子竟是个断袖。 袁峥容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恨得一巴掌拍碎了一张食案。 他老袁家的闺女,就是再不值钱,也不能嫁给个断袖糟蹋了。 他对韩长暮布下这个局,也是打了个一箭双雕的主意,韩长暮酒后乱性,睡了朝廷命官的女儿,自己的名声自然就坏了,而他的闺女名声都坏了,也就能合情合理的退了与郑家三公子的婚事了。 至于他的闺女能不能坏了名声之后,还能不能嫁个好人家,这他压根不用操心,他堂堂三品刺史,有的是人巴着要娶他的闺女,只要他在位一日,就没人敢欺辱他的闺女。 而韩长暮事后能不能对他的闺女担起责任,这他连想都没想过,韩王世子妃的位子,他不惦记,也不敢惦记。 可现在,原本筹谋得当的一箭双雕变成了一边倒的落败,婚事是铁定不成了,可算计也没成啊。 他恨得几乎吐出一口老血来,越过众人的肩头,望向王聪的目光也越发的不善。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韩长暮看着袁峥容的脸色变了几变,猜到了几分其心里所想,但他脸上不露分毫,淡淡道:“袁大人,咱们也翻墙出去看看吧。” 袁峥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被韩长暮牵着鼻子,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愤恨的嗯了一声,吩咐人扛来了长梯。 一行人沿着梯子爬出去,这条街虽然僻静少人,但是突然这么多人从刺史府里翻墙出来,还是难以避免的引起了一些人的围观。 袁峥容今日丢脸丢大发了,现下又被围观,少不得流传出去些闲言碎语再被人指指点点,他的脸色阴沉的厉害,望了王聪一眼。 王聪会意,带着家丁把围观的众人给驱离开。 孟岁隔三个人早已经用完了朝食,离开了这条街巷,返回了刺史府中。 袁峥容仔细查看下来,终是一无所获,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的绕到刺史府的正门,返回厅堂。 虽说家丑成了一桩公案,但袁峥容显然没有报案的打算,民不报官不究,更何况还牵连到女子清白,看看热闹也就罢了,没有人多问什么。 此事最终无疾而终。 众人意犹未尽的散尽后,厅堂里只留下了袁峥容和王聪两个人。 袁峥容一言未发,啪的一巴掌,就煽在了王聪的脸上。 王聪的脸被煽的偏到一旁,突然就跪在地上,没敢说话。 袁峥容怒其不争的训斥起来:“你也是而立之年了,也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成,你让我以后怎么放心的了。” 王聪知道自己办砸了事儿,袁峥容打也好骂也好,都是情理之中的,他也无力辩解,只讷讷认错:“是,阿聪知错,是阿聪办事不利,兄长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袁峥容长长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摸了摸王聪的头顶。 他太知道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了,有勇有谋,也有胆识,可唯独被家世身份所累,还差了点运道,始终都被沐春压得死死的,在副尉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数年,不得升迁也不得重用。 这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啊,他越发的不忍心,伸手摸了摸王聪肿起来的脸,苦口婆心道:“阿聪,你我是血脉至亲的兄弟,有任何事情,你都不可以对哥哥有隐瞒。” 王聪根本没想到办砸了一桩差事,会连累的袁峥容不信任他了,他心急如焚,白了脸色,疾言厉色道:“哥,阿聪是你一手带大的,怎么可能对你生出异心,就算是阿聪死,也不会出卖你的。” 袁峥容定定望着王聪,长叹了一口气,扶起王聪:“阿聪,我不是怀疑你对我有二心,我是不放心你,阿娘就留下了你我兄弟两个,现如今我办的这些事,哪一桩拎出来都是抄家灭门的死罪,这也是我始终不肯与你相认的原因,若他日事发,你还可以保住性命。” 王聪自然知道这些厉害,他深深点头:“哥,阿聪知道的。” 袁峥容轻轻拍了拍王聪的肩头:“原本我是想过完年再对你说这些的,但是眼前事情出了变故,我想,还是早些对你说吧。” 王聪一愣,点头道:“哥,你说吧,有什么吩咐,阿聪一定不会再出差错了。” 袁峥容道:“原以为汉王这回会折在莫贺延碛中,谁料他竟然活着回来了,那个韩王世子看起来也绝非凡人,是个很有手段的,有他相助,汉王迟早会再度压制住秦王,秦王殿下现下的大好局面来之不易,一旦事败,不知道还能不能有翻身的机会,我们兄弟不能在秦王这一棵树上吊死,得另外再谋一条出路。” 王聪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哥,我也觉得秦王这棵大树不甚牢靠,但是转头再去投靠汉王,只怕已经晚了。”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九十回 都挺忙的 袁峥容一笑:“谁说要转投汉王了。” 王聪愣住了,没明白袁峥容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如今京里能争一争储位的,就只有汉王和秦王了,其他的亲王都是摆设,热闹看的欢快,绊子使得也顺手,但是说起争夺储位,就跟汉王和秦王不是同一个分量的了。 舍弃了秦王,不就只剩下了汉王吗? 虽说袁峥容是三品刺史,算得上是一员高官了,但朝中有人好做官,总要有个依仗,才好更进一步,他日新帝登基,才能富贵永昌,不至于被一朝天子一朝臣给一撸到底。 袁峥容轻轻拍了拍王聪的肩头,平静道:“这件事情,原本我是打算过几日再告诉你的,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今日跟你说了吧,我在兵部给你谋了个兵部司郎中的职务,调令明后日就能到了,虽然这官职与你现在的职级一样,又是武将变文官,但好歹是个京官,又是在郑彬手下,他会照应你的,你的升迁之路也会好走许多,再者,你在京里做耳目,我在河西打天下,咱们兄弟也算有个自保之力了。” 王聪对袁峥容的话是有着天然的信服的,对他的决定也从来都不反驳,他说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王聪对在哪里做官,做个什么样的官,是做个武将还是做个文官,他都不在意,只要能帮上袁峥容,他就愿意去做,他深深点头:“行,阿聪听哥哥的。” 袁峥容对王聪这种言听计从的态度十分满意,他的仕途也并非一帆风顺,在做到三品刺史前,也曾沉浮跌宕,历尽凶险,而今风波再起,凶险又生,他必要竭尽全力稳住局面。 他笑了笑道:“阿聪去了京里,就要有个做京官的样子,京里的一切我都打点好了,你住的宅子我也都买好了,你带着妻儿,过了年就启程。” 王聪点头称是。 袁峥容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到他的手中,满脸凝重的交代王聪:“阿聪,这个东西你一定要贴身收好,不可示人不可丢失,这是保命的东西。” 王聪愣了一下,极快的摇头:“不不,哥,这么要紧的东西,得你拿着。” 袁峥容摇头,很利落的穿好绳子,把牌子挂在他的脖颈上,继续附耳道:“这个东西乃是怀章太子的遗物,也是号令群雄的信物,你一定要收好。” 王聪的神色一凛,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是一块莹白透亮的牌子,牌子中间有雕花,若姚杳在此地,一定会大吃一惊,这块牌子与她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在个头上稍大了一点点。 他凝重道:“哥,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是怎么得到的。” 袁峥容没有理会王聪的疑惑,换了个话题,附耳低语几句:“阿聪,你进京之后,去找这个地方,找这个人,他有些事情会安排你去做,但是,你自己要有分辨,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不能做,以后哥哥离你远了,许多事情,你就要自己拿主意了。” 王聪凝重点头:“哥,你放心,我会好好做的。” 袁峥容道:“有不明白的,就给哥写信,过几个月哥就会进京述职,到时咱们兄弟还可以再见面。” 看着在他的羽翼护佑下生活了近三十年的王聪,袁峥容也有些不舍,他吁了口气:“阿聪,哥也舍不得让你去京里受罪,但是哥信得过的只有你,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办。” 王聪信誓旦旦道:“哥,我一定不会让哥失望的。” 袁峥容点头:“好了,这几日你就开始收拾东西吧,过了初八,你就带着他们启程。” 王聪应声称是,说起今日的事情来:“哥,今天的事儿,有蹊跷。” 袁峥容自然知道事有蹊跷,他重重拍了一下食案:“是我小看了姓韩的,让他钻了空子。” 王聪沉声道:“那,以后怎么办。” 袁峥容冷笑一声:“别院里里外外都是咱们的人,就那三十名禁军,还不够我看的,有了今日之事提醒我,日后姓韩的想再翻出什么浪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王聪有点心疼八小姐,斟酌问道:“哥,那八丫头怎么办。” 袁峥容闭了下双眼,他原本是想借着这个事情退了与郑家的婚,虽然算计韩长暮不成,但是退婚是一定的了,他望着王聪,沉声道:“把八丫头的事情传到郑家去,你进京的时候,带上庚帖,把婚退了。” 王聪叹了口气:“哥,那八丫头以后怎么办。” 袁峥容晃了下手腕:“办这件事之前,我就已经都安排好了,半个月后,府里就该传出八丫头不堪受辱,上吊自尽的消息,再过些时日,我就送她离开敦煌,去高昌国换个身份。” 王聪点头,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打算了。 厅堂中,袁峥容和王聪在商量着以后的事情,别院里,韩长暮等人也没闲着。 冷风一阵阵卷进厅堂里,呜呜咽咽的声音在廊下回荡着。 厅堂里很静,众人按次序分列两侧坐着,都没有说话。 那三十名禁军都在厅堂外头守着,窗户下,门外,廊下,连房顶上都蹲了禁军,无人能够靠近。 坐在上首的谢孟夏没有了半点戏谑笑意,满脸都是凝重之色。 他不傻,只是装傻,装傻装的极好的人,素来心智都十分深沉且坚毅。 他自然明白今日闹这样一出是为什么,这一出也给他敲响了重重一记警钟。 刺史府里并不安全,那袁峥容也是一只成了精的笑面虎。 他轻轻咳了一声,做出一脸凝重严肃,但张口却是不正经的玩笑话:“久朝,那八小姐也怪漂亮的,又温柔的很,她坏了名声以后难嫁,要不你就......” 话未完,韩长暮就一记眼刀飞过去,截断了谢孟夏没说完的话,轻嗤了一声:“殿下若是看上了,就带回去,反正殿下府邸宽敞,住得下。” 谢孟夏惊吓的连连摆手:“快拉倒吧,她爹太凶,我怕死。” 说笑了几句,韩长暮朝着冷临江使了个眼色,冷临江会意的略一颔首,朝着谢孟夏道:“殿下,我那有些好东西,要不要去看看。” 谢孟夏早看到韩长暮和冷临江之间的眼神交汇了,嘁了一声:“久朝他们有话说,要背着我,怕我嘴快传出去了就直说嘛,还什么好东西,哼。” 冷临江讪讪笑了笑。 谢孟夏继续撇嘴,很有些委屈的意思:“我倒要看看你那有什么好东西。” 厅堂里安静下来,风声也比方才更响了些。 孟岁隔躬身回禀:“大人,王显朱能和小六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明后日就到。” 韩长暮点点头:“东西找到了吗?” 孟岁隔道:“找到了。”说着,他把一直贴身藏着的钥匙捧给了韩长暮:“偷袭我们的死士也都抓住了,审出了些事情。”他又把供词交给韩长暮:“大人请看。” 韩长暮并没有细看钥匙,只是先收了起来,仔细看了一遍供词,脸色就变了变,惊诧不已道:“这些人跟四圣宗毫无关系,竟然是刺史府派出来的人。” 孟岁隔点头道:“是,属下和顾辰仔细审过了,也动了刑,他们都是刺史府私蓄的府兵。” 韩长暮怒极反笑,重重一砸食案,逾制私蓄府兵,等同于谋反,这袁峥容,果然是活腻了,别的事情暂且不提,就私蓄府兵这么一条,就够满门抄斩八回的了。 但是韩长暮没有擅动,单单只有这一份口供,没有抓到袁峥容私蓄的那些府兵,并不足以定他的罪,搞不好还会被他反咬一口。 韩长暮捏着那供词,目光闪了闪,望着顾辰问道:“王聪的行踪如何。” 顾辰平静道:“王聪好色,每日除了回家,就是去万亨府上寻欢作乐。” 韩长暮凝神想了片刻,袁峥容心思深重,很难抓到把柄漏洞,可王聪不同,他恨不得张扬的满身都是把柄了,遂点了点头:“继续盯着,离开敦煌之前,将他暗自拿下,带回京城。” 顾辰应声称是。 韩长暮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昨夜存了引蛇出洞的心,饮酒过多,头到现在还是疼的,当时那厢房里香气一起,姑娘往他身边一躺,他当真有几分把持不住了。 幸而孟岁隔和姚杳来得及时,把那惹事的祸害带了出去。 他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思忖,袁峥容不好对付,王聪却好下手,沐春那里也有了松动,昨夜初来乍到,今日时机正好,正适合见面详谈。 他朝顾辰道:“去给婆娑送信,说我子时过去见沐春。” 顾辰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来敦煌最要紧的事情之一了,便片刻不敢耽误的出去了。 韩长暮环顾四周,见姚杳还没有回来,不禁诧异问道:“阿杳呢,怎么还没回来。” 孟岁隔低声笑道:“大人放心吧,阿杳的轻功着实了得,偷听不会被人发现的。”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九十一回 舆图 外头传来踩在雪上发出的簌簌轻响,厅堂门口人影一闪,姚杳便轻轻巧巧的走了进来。 只见她一身窄衣未脏,发髻不散,唯独革靴上沾了点薄雪。 “见过大人。”她躬身行礼,礼数周全态度恭敬,眉眼敛的沉静,看不出情绪,面对韩长暮时,端足了下属与上峰的疏离,没有半分嬉笑逾越的模样。 这样的态度,韩长暮和孟岁隔俱是一愣。 韩长暮有些挂不住面子,但还是忍了,淡淡道:“如何了。” 姚杳恭恭敬敬道:“有几句耳语没有听到,但袁峥容和王聪的确是以兄弟相称,且袁峥容给王聪谋了兵部司主事的职位,过了年就要上京赴任。” “突然转调了兵部。”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目光带了几分阴郁:“把这兄弟二人且放一放,先不用盯着了,去了京城,才是请君入瓮。” 姚杳微微欠身,低声道:“是。”说完她转身要走,却被韩长暮给叫住了:“姚参军,一起看一下那张舆图吧。” 姚杳身形一顿,垂首称是。 韩长暮像是叹了口气,率先起身走了出去。 寒风冷冽,吹的人心神清明一片。 韩长暮闭了闭眼,千头万绪的事情那么多,朝局也暗潮涌动,哪有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私情,做那些个无病呻吟简直是虚耗光阴。 刺史府乃是朝廷所建,修的简明肃然,房舍亭台皆循规蹈矩的按照朝廷规制,没有半点逾越之处,甚至有些粗放简陋,更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致。 可刺史府的别院就不一样的,这别院是袁峥容自己买下地皮自行修建的,从外头看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可走进去才发觉竟是别有洞天。 袁峥容生于沙州长于沙州,走科举之路入仕后又回到沙州任职,一直向往江南风光却无缘得见,升任刺史后修建这座别院时,便特意请了江南工匠,按照江南园林的建制,修了这座别院。 工匠们在别院中造了水景,水中叠石为山,水石相映,亭榭廊槛房舍厅堂皆白墙灰瓦不施五彩,婉转点缀其间,格外的淡雅朴素。 唯一不足之处便是河西一带风沙大,干燥水少,不适于江南的花草树木生长,别院在修建之处便摒弃了柔弱娇气的江南花木,选了耐旱易活的花木用来造景,虽不似江南那般四季有花树木常青,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袁峥容知道谢孟夏的秉性,素来好色好奢靡享受,便将他安顿在了别院中,一则别院比刺史府更为奢华一些,二则这里隐秘,谢孟夏便是想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方便一些。 这种自以为体贴的做法,在韩长暮眼中自然也是别有用心的。 他是个极为谨慎的人,进入别院之后,他登高瞭望一番,又在院中来回细探了几次,才定下了自己和谢孟夏的房间,两个房间相邻,是别院中最为隐蔽之处,而孟岁隔等人的房间,则选在了这两个房间的外围,用作警戒和守卫,寻常人难以靠近。 房间里袁峥容提前备好的被褥熏香茶叶之类的东西,统统弃之不用,全都换上了孟岁隔在城中重新采买的,以防有人心生歹意暗害。 只是这样一番安排下来,安全是毋庸置疑的了,可谢孟夏想做些别的什么却也不那么方便了。 他心里可不怎么痛快。 不过韩长暮才不管谢孟夏痛不痛快,他只管把谢孟夏安安稳稳的护送回京。 他没心思去赏别院的雪景,急匆匆的进了房间,听着隔壁房间传来饮酒说笑声音,无奈的苦笑摇头,转头打开香炉,往里头又添了一勺香末。 姚杳跟在韩长暮的身后,轻轻闻了一下,蹙了蹙眉。 韩长暮转头正好看到姚杳这副神情,挑了下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姚杳低着头,跟没听到这话似的,没吭声。 韩长暮像是叹了口气,笑了笑:“这香无味,但却沾衣不散,是内卫司特有的追踪之法。” 姚杳抿唇不语,突然就想起了她前世时,用的警犬了,也是靠闻味儿抓人,和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这警犬换成了少使。 她扑哧一下笑了,一抬头对上韩长暮不明就里的眼睛,她赶紧敛尽笑容,一本正经起来。 韩长暮愣了一下,拿出那只狭长的铁盒子,那盒子上的锈迹已经十分明显了,机关锁却还灵敏异常,钥匙放进去轻轻一转,锁就开了。 一股子霉烂的气息呼的一下扑了出来,这味道像是被捂了许多年,一经放出,席卷而过。 韩长暮脸色一变,扑上铁盒子,坏了,不会是舆图烂了吧。 姚杳也变了脸色,别是白忙活一场了吧,她疾步走到近前,仔细望过去。 紧紧卷起来的那张舆图并非是纸的,而是绢的,看起来倒是完好无损,不过仔细看下来,绢上布满了黄斑和霉点,还有一道道极细微的裂痕,如蛛网般密布开来。 韩长暮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的捧着舆图,轻轻搁在炕上,唯恐一个不慎,再给抖散了架。 姚杳赶紧把炕桌搬到地上,和韩长暮一起,十分谨慎的展开舆图。 舆图卷起来时看不出大小,铺开了才发现这舆图竟然占据了大半张火炕,而图上密密麻麻的,得低低趴在上头,才能看得清楚字迹。 韩长暮眯着眼,在在舆图上巡弋,越看脸色阴沉的越厉害。 姚杳落在他身后两步远,并没有凑过去看。 她很清楚,这种隐秘的东西,不该她来看。 韩长暮没有察觉到姚杳的动静,诧异的回首道:“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看。” 姚杳抽了抽嘴角,凑过去看。 只见那图上密密麻麻的,各种机关和字迹连成了片,根本看不清楚字。 她张了张嘴,这舆图还真是难认得很。 她想了想,从腰间掏了个小镜子递过去。 韩长暮愣了一下,拿过来一看,这其貌不扬的小镜子竟可以放大字迹。 这可是个好东西啊,他趴在舆图上仔细看了起来。 门外传来轻响,人影一闪而过,孟岁隔带着店主人,避开袁峥容在别院的耳目,悄无声息的进来了。 店主人一眼就看到了铺在炕上的舆图,脸色变了几变。 他得到这舆图之后,也曾仔细看过,也动过描下来的念头,奈何他没那个本事绘图,而这样密密麻麻的一张舆图,他也无法默记下来,只好将这宝贝收了起来,打算呈给少主。 看到店主人进来,韩长暮招了招手,沉声道:“你来,看一下这舆图。” 店主人战战兢兢的走过去,看着舆图道:“公子,是这图没错,只是小人脑子笨,没有背下来。” 韩长暮的手在舆图上点了点:“入口在何处。” 店主人迟疑了一下,伸手指着最下面的一点:“就在那。” 韩长暮淡淡问道:“是需要两枚钥匙合二为一,再加上少主的一滴血,才可以打开吗?” 店主人点头道:“是。” 韩长暮偏着头,微眯双眼:“那这就奇怪了,这个宝库是前朝明帝的私藏,需要钥匙才能打开这是情理之中的,少主乃是怀章太子遗孤,他的血脉与这宝库,与前朝明帝,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他抬眼望着店主人,目光冷然,语露威胁:“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店主人哆嗦了一下,茫然的抬头相望。 他不知道啊,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怀章太子这么说的啊,他是无辜的。 韩长暮又眯了眯眼,咧嘴一笑:“好了,孟岁隔,带他下去吧。” 店主人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原以为自己要死在这了,谁知道,谁知道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放他一马,他,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狂喜。 他深施了一礼,片刻不敢停留,唯恐喜怒无常的韩长暮再改了主意,忙不迭的溜之大吉了。 韩长暮望着店主人慌不择路离开的背影,抿唇微笑。 姚杳起初是不明白韩长暮的做法,想了片刻,她杏眼微挑,奚落道:“大人果然仁慈,知道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说,就给他留一个编瞎话的时间。” 韩长暮睨了姚杳一眼,一本正经的点头:“既然问不出实话,那就等着听他编的圆满的假话,兴许能找出点破绽来。” 姚杳在心底轻哼一声,都是千年的狐狸,演什么聊斋啊。 韩长暮抿了抿唇,继续低头在舆图上查看寻找,这图上像是一处地下空间,依山而建,从入口往下,一直进入到掏空了的山腹中,山腹中有许多条岔道,机关重重,险之又险,即便有这张舆图在手,可一不留神还是会把命留在里头。 他想了片刻,若有所思的低语:“阿杳,你能画车弩制造图谱,也就能画舆图吧。” 姚杳愣了一下,挑眉道:“大人是想让卑职把这舆图画一份下来吗?” 韩长暮点头:“这幅绢有了年头了,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朽了,你描一副下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九十二回 深夜 姚杳没有犹豫,平静的吐出一个字:“好。” 韩长暮的双眼落在姚杳身上,停了片刻,转身翻了件中衣出来:“还是描在中衣上吧。” 姚杳暗自啐了一声老流氓,脸上却不露分毫的称了个是,盘膝坐在炕上,仔细看起舆图来。 既然是要描一份一模一样的下来,那她就要看仔细,一丁点儿错都不能有,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料理清了舆图的事情,韩长暮陪着谢孟夏冷临江一起,去刺史府跟袁峥容虚与委蛇,姚杳闷头琢磨着舆图,午食暮食都是孟岁隔送进来的用的。 用罢了暮食,韩长暮和冷临江一左一右,扶着喝多了的谢孟夏回来,安顿好他回了房,却见姚杳依旧对着舆图大眼瞪小眼,那件素白中衣干干净净的。 他随意的宽了外袍,在胡床里支着腿坐着,淡淡笑道:“怎么,就这么干看了一下午?” 姚杳唔了一声,转头看到韩长暮竟然只穿了中衣,她又暗啐了一声老流氓,但是她终究不是个真正的本朝闺秀,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她并不觉得脸红心跳,只一派平静的继续看图,冷笑一声:“不然,画错个一处两处,大人寻宝的时候,可还放心?” 韩长暮依旧淡淡的,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这宝库。” 姚杳暗自冷哼一声。 这不废话吗?前朝明帝搜罗的天下至宝,那得值多少银子,那得是多少军饷,能招多少兵买多少马啊。 即便韩王府没有不臣之心,但面对如此的堆金叠玉,面对屯兵百万可逼皇权的诱惑,只怕也做不到泰然处之,拱手相让吧。 但这种诛心的话,她是不会说出口的,杀人灭口这种事,可不会因为她是个姑娘,而心慈手软。 姚杳笑了笑:“是卑职以己度人了。” 韩长暮知道姚杳这话说的违心,他没有深究,有些话深究了,就是死穴,他一笑,伸手敲了敲舆图:“一夜能绘完吗?” 姚杳的眼睛已经有点惺忪了,被韩长暮这略带轻视的一笑给惊得回了神儿,狠狠灌了一口浓茶,想着待会儿沏一壶浓酽的茶提提神,拼了老命熬上一宿,也得把这舆图给绘出来,省的被人鄙视了,遂点头道:“差不多。” 韩长暮松弛的往后一靠,不再说话,反倒微阖双眼,养起神来。 冬日里天黑的早,用过暮食不久,天就已经黑透了,房间里也跟着乌沉沉了下来。 姚杳按下满心的疑惑,疾步走到窗下,多燃了一盏灯。 风在窗下呜呜咽咽的刮过,明亮的烛火照的窗纸发白,窗外光秃秃的枝丫不断的摇曳,烙在窗上的影子,如同牵线的木偶,僵硬的摆动着。 这房间愈发的安静,韩长暮像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而悠长。 姚杳把灯烛放到炕桌上,转头看了一眼睡得深沉的韩长暮,低头想了片刻,还是起身拿过衣架子上的大氅,轻手轻脚的哦组过去,盖到他的身上。 两盏灯都在炕桌上,火炕上照的一片明亮,胡床这边却有些昏暗,只借着外头淡白的雪光和月色,韩长暮整个人都朦朦胧胧的。 姚杳的手顿了一下,杏眼弯了弯,撇嘴笑了。 这人真是奇怪,醒着的时候是真烦人,可睡着了却又有些可人疼了。 长得好又可人疼,可惜,不是她的。 她戏谑一笑,带着些薄薄的遗憾,转身就走。 谁想到刚走了一步,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惊呼了一声,转过身去倒在韩长暮身边,正与他四目相对。 韩长暮的目光灼灼,低低笑问:“好看吗?” 姚杳自然知道韩长暮打的是什么主意,偶像片古装片言情里都是这样的。 可惜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不是那种见到长得好看的小郎君就走不动道的花痴。 她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姑娘,只是时运不济被困在此地,她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 她是习武之人,有一把子力气,不故作娇柔的时候,挣脱开韩长暮的手不算难事。 她抽身而出,平静行礼:“卑职看大人睡着了,若受了寒,怕会耽误后头的差事,这才擅自给大人盖了大氅,若扰了大人歇息,卑职知罪。” 韩长暮这一下子哽的,简直比干嚼了十块八块干巴巴的胡麻饼还噎人。 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塌塌的无处使力,看着四平八稳滑不留手的姚杳,一股子挫败感油然而生,他颓然的摆了摆手:“罢了,是本官唐突了,姚参军继续看舆图吧。” 姚杳躬身称是,爬到炕上,再度看了起来。 这张舆图已经在她心里有了大概的轮廓模样,只是里头阡陌纵横,机关密布,实在是繁琐麻烦了一些,纵然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要来回多看许多回,才能牢牢的记下来。 她定了定神,拿着之前做的一把羽毛笔,沾满了墨汁,在中衣上落笔。 韩长暮早已经睡意全无了,方才睡过去,也只是假寐而已,他转头望着姚杳,只见她低着头,神情专注认真,心无旁骛,与平日里狡黠如狐简直判若两人。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抬眼望了望窗外天色,喊了一声:“孟岁隔。” 孟岁隔应声推门而入,躬身道:“大人,都备好了。” 韩长暮点头,神情冷然:“让顾辰过来,你去给清浅喂了药送进来,你今夜就守在屋外,任何人来都不准进。” 孟岁隔应声称是,关门退了出去。 听到这话,姚杳骤然抬头,不明白韩长暮这是什么意思。 那会在厅堂议事时,她去偷听袁峥容和王聪的谈话了,对韩长暮今夜的打算一无所知。 韩长暮给了姚杳一个安抚的笑:“不妨事,你就安心绘舆图,我今夜有事要出门,不能让袁峥容发现。” 姚杳抿了唇,平静道:“大人万事当心。” 韩长暮点头,窄身夜行衣穿的利落齐整,顾辰推门进来,也是同样的打扮。 韩长暮刚交代了几句,孟岁隔就扶着昏昏沉沉的清浅进来了,往胡床上一放,躬身道:“大人,已经喂过药了,药力到天明才能散尽。” 韩长暮有些心疼的望了清浅一眼,眉目沉凝,直言不讳的吩咐姚杳:“清浅吃了些秘药,夜里会闹出些动静来,你就权当没听见,安心绘制舆图。” 姚杳点头。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清浅浑身都散发着甜腻腻的香味,脸颊红的如同被火炙烤,额头上薄汗淋淋,口中不断溢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她又不傻,只觉得韩长暮实在是够狠够毒,跟袁峥容实在是不相上下,一个连枕边人都舍得出去,一个连亲闺女都能利用,说好听点两个人算得上是当世枭雄,可说不好听点就是残忍狠毒。 她打了个凉津津的寒颤,这样的人,还是离远点吧,保平安。 夜色极深,寒意逼人,干燥的北风掠过地面,浮雪随风飘荡。 韩长暮和顾辰巧妙的避开了别院中的明卫暗卫,出了别院,拐过一条街,一驾马车停在暗沉沉的夜色中。 二人一句话都没说,撩开车帘钻进车内,车夫重重扬鞭,马车疾驰,一路往甜水巷赶去。 甜水巷的两头已经清了场,夜深人静里,巷子中的房舍也都灭了灯,月色洒落在起起伏伏的屋檐上,黑漆漆的屋瓦上如同染了秋霜,雾蒙蒙寒津津的。 马车拐进巷子口,静立许久的程夕颜迎了上来,揭开车帘低声道:“大人,到了。” 韩长暮跳下车来,环顾四周,跟着程夕颜往唯一一处亮灯的房舍走去。 穿过空落落的院子,韩长暮走进正房,婆娑低眉迎上来,奉上一只烧的热腾腾的手炉,低声道:“大人,炕上坐。” 韩长暮不语,只抬眼打量了一眼,沐春也坐在炕上,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韩长暮一身的逼人寒意,面无表情的上炕坐着,捂着热气腾腾的手炉,饮了盏茶,一言不发。 婆娑忐忑不安的站在韩长暮的身后,只觉的他一身的寒意直往自己身上钻,她越站越觉得心慌腿软,不禁转头望向门外。 顾辰和程朝颜如同两尊门神一般,一左一右的站在廊下,丝毫没有进来说句话的打算。 她又抬头望了望沐春,他显然正在跟韩长暮拼耐性,谁先发话谁便落了下风,她更加的不安,脸色渐渐白了。 内卫司的手段她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会害怕,害怕沐春在韩长暮手里吃了亏,更害怕沐春畏惧内卫司的威慑,最终却步。 不知道静默了多久,沐春终于落败,先行开口:“韩少使此来,怕不是为了来喝茶的吧。”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满脸的倨傲和冷淡:“沐都尉相邀,怕也不是为了请某来喝茶吧。” 沐春恨得牙根儿直痒,他是行伍之人,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去,真刀真枪的干,最看不上的就是内卫司这种蝇营狗苟,背地里阴人的手段。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九十三回 穿条秋裤回家 可看不上归看不上,有时候直来直去的开骂打架,真不如拐弯抹角的阴招管用。 他暗暗握了握拳头,神情有几分不自在的木然:“我想向韩少使讨要一个人。”说完,他抬眼看着婆娑。 婆娑也抬眼看着沐春。 这情景,像极了若是韩长暮不答应,就是话本里棒打鸳鸯的恶毒员外。 他面露微笑,很淡,如天边浮云若有似无,蕴着一点冷意:“沐都尉想跟某要人,总要有个要人的态度和筹码,就这样红口白牙的张口讨要,某若就这样答应你了,岂不显得某无能。” 沐春暗自咬牙骂娘,真他娘的是个贼不走空的老东西,要不说能做到天子近臣的,手段都不那么光明长大。 他让婆娑拿了笔墨过来,提笔写了几个名字,推到韩长暮的手边儿,神情复杂,言语间十分的不痛快:“这是万亨在京畿道的产业。” 韩长暮没有接那张纸,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淡淡道:“只有这些,远远不够。” 沐春火了,涨红了脸,重重一拍炕桌:“姓韩的,你他娘的别给脸不要脸,得寸进尺。” 手巴掌拍的发麻,他低低嘶了一声,劲儿使得太大了。 韩长暮不惊不怒,依旧神情淡漠,甚至有些轻讽和不屑:“沐都尉若舍不得,某也不强求。” 沐春是个武夫,活了这几十年都不知道怜香惜玉这四个字儿咋写,头一回相中个人,怜惜个人,还得把这把柄往别人手里头递,他怎么想怎么憋屈。 他转头瞧着婆娑,让他这会儿把人给弃之不顾了,他又着实舍不得。 他左右为难了半晌,狠狠一捶炕桌,提笔刷刷刷又写了一串儿,一双凤眼瞪得溜圆,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这些是万亨在陇右道和西域诸国的产业。” 韩长暮挑挑眉,这些怎么能够呢,这些远远不够啊。 他端足了一幅贪得无厌的嘴脸,咄咄逼人的一笑:“就这些?” “......”沐春气了个仰倒。 他一个四肢发达,头脑不算简单的武将,跟一个四肢也发达,心眼儿如筛子的算盘精讨价还价,那简直就是体力和智慧还有耐心全方位都被碾压。 他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一记老拳砸在韩长暮的脸上,抽着气提笔又写了几行字,写完把笔一扔,气的鼻息咻咻:“这是袁峥容和王聪这么些年,在陇右道军中安插的亲信,原本薛将军和我是要择机一一拔除的。” 韩长暮笑了笑,慢条斯理的收起这三张纸,淡淡道:“某只要名单,军中之事是薛将军做主,某可不敢随便插手。” 沐春恨得咬牙切齿的,很想拿起顶门棍,一棍子抽飞韩长暮,他盯着那张长得极好,但极讨人厌的冷脸,恶声恶气道:“韩少使要的都已经拿到了,我要的呢?” 韩长暮拿出户籍单子,轻轻搁在炕桌上:“这是婆娑的户籍单子,以后她就是个自由身了。” 此言一出,婆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大人,卑职,卑职叩谢大人大恩大德。”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望了婆娑一眼,泠然道:“我内卫司不养起了异心之人。”他漫不经心的弹了弹手指,语露威胁:“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嘴。” 婆娑知道自己起了离开内卫司的心,这就是一种背叛,韩长暮能放她离开,这是她的万幸,若她敢泄露半分有关内卫司的秘密,不但是她,沐春也绝难活命。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活人永远都是变数。 她深深叩头,声音笃定:“卑职,明白。” 韩长暮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多看沐春和婆娑一眼,利落的起身,走出这座宅子。 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自己不会再踏足这里了。 内卫司培养一名暗桩不易,所耗费的时间精力无法以金钱来衡量,但是一个起了异心的暗桩,只能沦为弃子。 原本处理弃子最好的方式便是让这弃子不会再开口,但是他不是嗜杀之人,也想让这弃子发挥最大的作用,才有了今夜的一番作为。 夜风乍起,他抬手摸了摸袖口,露出一丝淡薄的冷笑。 这始终都要摒弃的人,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发挥了最大的作用,让沐春交出了这么多年探查的所得。 孟岁隔跟在韩长暮的身侧,犹豫了半晌开口问道:“大人,就这样放婆娑离开吗?她可知道内卫司不少事呢。” 韩长暮胸有成竹的冷笑:“她不敢。” 一个人有了软肋,行事便会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她不怕死,却怕连累了沐春去死。 所以她不敢,只能把秘密带进棺材。 韩长暮寒冷的夜风快步走到马车旁,转头问孟岁隔:“都安排了?” 孟岁隔点头:“是。” 韩长暮毫不犹豫的上车,淡淡一语:“走。” 子时已过,天寒地冻的深夜,黑灯瞎火的街巷里空无一人,家家关门闭户,车轮碾过冻的结结实实的薄冰积雪,嘎吱嘎吱的响声传的悠远。 敦煌城中也有宵禁,大一些的街巷也设了卡,但赶车的王友似乎对这些设卡十分熟悉,驾着马车避开了,一路往城东头的祆祠赶去。 祆祠门口,两个衣裳单薄的黑衣人站的笔直笔直的,丝毫不畏惧寒风,虽然冻得鼻头发红脸发青,两行清鼻涕都快过了河,也没有打半个哆嗦。 韩长暮下了车,寒风吹得他有点冷,他瞧着这俩人,突然很想问问,四圣宗里是不是有什么护体神功,练了就不怕冷的。 这俩人像是没有看到韩长暮似的,目不斜视,眼睫上结了一层薄霜,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孟岁隔有些奇怪,快步上前道:“劳烦小哥前去通禀,韩公子到了。” 二人依旧没说话,也没动,没看孟岁隔一眼。 孟岁隔顿时心生不祥,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其中一人,那人竟然僵硬的晃了晃,硬邦邦的栽倒在了地上。 韩长暮连退几步,变了脸色。 这是,冻僵了,还是被人杀了? 他仔细巡弋了另外一人几遍,没有在身上发现什么伤口,他点点头,四圣宗没什么抗冻的护体神功,这二人是冻僵了。 祆祠里头已经有人听到了动静,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一豆灯火在门口停了停,巨大的暗影投在地上,把来人的身影挡的严实,只传来暗沉沉的声音:“枯藤老树昏鸦。” 孟岁隔上前一步,同样神秘兮兮的回了一句:“穿条秋裤回家。” 说完,他就憋不住想笑。 想笑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韩长暮。 韩长暮百思不得其解,顾辰怎么会想这么一句暗语,秋裤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来人似乎也在忍笑,停了半晌才走出暗影,用正常的声音道:“是韩公子?” 这把声音很秀气,听来有些熟悉,韩长暮愣了一下,沉声道:“是的。” 来人慢腾腾的走到韩长暮的面前,施了一礼,做了个请的动作:“韩公子请。” 韩长暮抬眼打量了来人一番,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深深的眼窝里嵌着一对浅褐色的眼珠,鼻梁很高,像是胡人的长相,但是嘴唇和下巴却又是汉人的模样。 韩长暮脑中灵光一闪,试探一句:“李玉石?” 来人愣了一下,警惕的望住韩长暮,眯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在下的名字。” 韩长暮没见过李玉石,但听过朱能的描述,他是根据那描述猜测的,没想到却猜对了,他朝着愤怒的孟岁隔微微摇头,不置可否的一笑:“猜的。” 孟岁隔原本已经怒不可遏了,原来此人就是杀了众多村民的李玉石,他险些控制不住拔刀相向了,却被韩长暮一记眼神给打消了冲动。 李玉石可不信韩长暮的鬼话,伸手拦住了他,双眼中凶狠毕露:“你是怎么猜的?” 韩长暮没理李玉石,只漫不经心的推开他的手,径直往祆祠里走去。 祆祠里灯火通明,正中一处祭坛,火烧的正旺,摇曳的通红火光映照在四周,把白墙照的猩红一片。 走过灼热的祭坛,厅堂里分立两队黑衣人,个个刀斧在身,神情凛然肃穆如临大敌。 而厅堂的中坐着个少年,说是少年,只是看上去年轻,其实已经双十年华了。 韩长暮看着那少年,微微摇头。 那少年一身招摇肆意的红衣,上头以金线绣了大朵大朵繁复的牡丹花,满身闪着华丽而妖艳的光。 这少年和姚杳长得像,却又并不十分像,姚杳的一双杏眸无辜而灵动,美的清丽没有侵略感,而这少年的那双杏眸却含情缠绵,美的妖冶逼人。 韩长暮惊觉,这少年说是怀章太子的遗孤,可眉眼和气韵,着实没有半点与怀章太子相似之处。 怀章太子是这世间最像储君的人,他从来都是克己复礼的,正直端方的,对人对事不偏不倚,似乎生来便无喜无怒无争。无论谁提起怀章太子,都会感慨一句,天选之人。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九十四回 妖孽与少年 可就是这样一个从不出错的天选之人,却偏偏栽在了压胜案上,满门尽诛。 韩长暮收回飞卷的神思,极有威慑的开口:“足下便是四圣宗的少主?” 少年站起身来笑了笑,这一笑美的妖冶,直如妖孽:“是,韩少使请坐,上茶。” 韩长暮撩起衣摆坐下,边上有美婢上了香茶,他轻轻一嗅,便知道这是高昌国的名品。 他只端起来闻了闻,却没有饮一口,便放下了。 少年笑了:“看来韩少使信不过某。” 韩长暮偏着头,淡淡道:“信不过,不也来了?” 少年击掌而笑:“韩少使胆识过人,某佩服。” 这少年应当是被胡人养大的,但是除了妖一点,一身气韵还是与汉人无异,连汉话也说的十分流利。 韩长暮微微一笑:“少主的胆识也不逊某,在轮台城中的一番火中取栗,也获利不少吧。” 少年低头饮了盏茶,宽幅大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抿了抿唇:“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某的确想要与少使大人联手,少使大人开条件吧。” 韩长暮淡淡道:“联手,那要看少主的诚意了。” 少年静了片刻,沉声道:“少使此来,是为了查饷银丢失一案的,我若将此案的始末和盘托出,不知诚意如何。”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漫不经心的笑道:“辎重车进入陇右道后,你们里应外合,设计换掉了车队里的司南车,把车队引进了莫贺延碛,随后追击车队,逼迫其进入灰狼的领地,遭遇狼群袭击,车队慌不择路下,被迫进入青泥泊躲避,血腥气引来了沙漠蚂蚁,最终军士们葬身蚁腹。” 少年平静的神色有了裂痕,吃惊道:“你,竟然都知道了。” 韩长暮淡淡道:“原本你们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而我也查不到你们的头上,可你们漏算了杨幼梓的娘子,她是个逐利之人,一心想要霸占杨家家产,这才坏了你们的事,让四圣宗浮出了水面。” 少年苦笑了一声:“不错,女人就是短视,为了点儿蝇头小利,坏了大局。” 韩长暮追问道:“我追回了一半的饷银,剩下的那一半,送到何处去了,换防图又在谁的手中。” 少年微笑,却换了个话题:“少使大人难道不想知道,四圣宗的圣主到底是谁吗?” 韩长暮眯了眯眼,没有问是谁,却是冷笑:“你明里暗里的让人暗示我,圣主是胡人,与高昌国有关,我又怎会枉费了你的好意?” 少年愣了一下:“少使大人已经猜到了?” 韩长暮淡淡道:“高昌王麴广延亲大靖而远突厥,其弟麴广庆早有反心,麴广庆在麴广延的眼皮子底下,培植出四圣宗这样的势力,还能驱使龟兹国为他冶炼锻造精良的兵器,实在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看来这些年我大靖对高昌国这颗墙头草太过仁慈了,竟让他们生出了狼子野心来。” 少年已经坐不住了,猛然起身,手紧紧抓住衣袖,妖艳的脸上满是惊惶:“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确是刻意让人透漏了一些消息给韩长暮,但他自信凭着这些似是而非的消息,韩长暮绝猜不出圣主的身份。 这圣主的身份,是他应对韩长暮时最大的筹码,可这筹码竟然转瞬间就成了笑话。 他如何能不惊慌失措。 韩长暮屈指轻叩膝头,平静而淡然的笑:“你的漏洞太多了,你太想摆脱圣主的控制了,你太心急了。” 少年腾腾腾退了两步,跌坐回胡床。 他一直以为自己惊才绝艳,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过人之处,能将人和事都掌控,都玩弄于股掌之中,谁料对上韩长暮,所有的谋划算计却都是节节败退。 难怪此人身为被永安帝忌惮的异姓王世子,却仍旧能简在帝心,委以重用。 他不知不觉的就出了一身的汗,但他毕竟历经了多年的磨难,又朝不保夕的活了这许多年,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他自有非比寻常的手段和心智。 惊慌之余,他还是很快的镇定平静下来,松弛的靠在胡床上,笑问一句:“韩少使既然知道了这么多,那么,还想知道些什么?” 韩长暮淡淡道:“少主这是要表现诚意吗?” 少年一笑,如暗夜里的烟花满天,绚烂夺目:“自然。” 可以随意发问了,韩长暮反倒避开了饷银一事,换了个问题:“怀章太子府如今还剩多少旧人。” 少年愣了一下,神情有些悲戚,微微闭了闭眼:“不多了,太久了,已经快二十年了,剩下的那些人,也都老矣。” 韩长暮想了片刻,还是问出了盘踞心中已久的疑问:“当年,就活下来了你一个怀章太子的遗孤吗?” 少年又愣了一下,点头道:“据我所知,的确只有我一个。” 韩长暮定定的望着少年的双眼,想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些波澜,谁料他的目光澄澈一片,没有半点惊慌和隐瞒的意思。 韩长暮在心底叹气,平静道:“我没有要问的了。” 少年十分意外,他以为韩长暮一定会刨根问底,问四圣宗的来历,在各州府的堂口,人手分布,谁料他竟然什么都没问。 少年诧异道:“少使大人就不想知道四圣宗的事情吗?” 韩长暮的双眼转也不转的望着少年,淡淡一语:“能说的,你已经让人都告诉我了,不能说的,即便我问了,你说了,也必然不是真的,你既然一心剪除圣主,接手四圣宗,就不会轻易让我获知宗内秘密。” 少年几乎要击掌赞叹了。 通透,实在是太通透了,跟这样通透的人说话,就是省劲儿。 他抿唇一笑:“好,我想跟韩少使做个交换。” 方才少年的一笑,和姚杳极像,同样的清澈灵动,韩长暮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挑了下眉,淡淡问道:“什么?” 少年道:“想来那明帝的宝库舆图,已经落在了韩少使的手中,我想要回来,不知韩少使想要什么来交换。” 韩长暮的眉心跳了跳,一个古怪的念头在心底呼之欲出,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我想看看少主的脚踝。”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孟岁隔几乎背过气去。 他怎么不知道,他家世子几时添了个断袖的毛病。 难怪啊,难怪他会辣手摧花,竟然舍得给清浅那样的美人喂药。 他百感交集,王爷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发疯,王妃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疯的更厉害。 天爷啊,不能想,一想就要泪流满面。 少年也满脸错愕。 难道堂堂内卫司少使,韩王世子,迟迟不肯娶亲的原因,竟是喜好龙阳? 韩长暮看着众人五颜六色的神情,心知他们是想左了,尴尬的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我想看看少主脚踝上的印记。” 绕是少年经历的事情多,这下子也难掩震惊之色了。 这话就像烧的极旺的火,一下子就在他的脚底下烧了起来,烧的他如坐针毡,韩长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也如芒在背。 这他娘的是个妖孽吧,隔着衣裳革靴足衣,竟然能看到他脚踝上的印记。 听到韩长暮这话,孟岁隔反倒平静下来。 只是看看印记,不是断袖就好,大家就都不用疯了。 可是少年快疯了啊,他惊恐的咳嗽一声:“韩少使怎么知道我的脚踝上有印记。” 韩长暮泰然自若道:“见过,李玉山脚上就有。” 少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韩长暮曾和李玉山同坐一艘楼船,想是那个时候漏了破绽,但是这也不对啊,李玉山脚上的印记已经毁掉了啊。 他微微眯起双眼,冷笑一声:“韩少使无需这样诓我,李玉山脚上的印记已经毁掉了。” 韩长暮神情不变,平静点头:“是的,正是他脚上的印记毁掉了,我才想看看少主脚上的。” “......”少年无言以对,想抽自己一巴掌,让他嘴贱。 韩长暮静静坐着,不急不躁的,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 少年百般思量,那宝库舆图对他如同生命,可脚上的印记也同样不能轻易示人,否则当初就不会让李玉山毁掉自己的印记了。 但是与舆图相比,看一眼印记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斟酌良久,才勉强点头:“好,韩少使稍等片刻。” 韩长暮点点头,知道这人是要去泡脚了。 孟岁隔满肚子疑问想问,可周围都是四圣宗的人,他不好问,瞪着少主离开的方向,憋的心发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少年就赤着足走了出来,坐在胡床中,脚架在小杌子上,大大咧咧道:“看吧。” 韩长暮疾步走过去,仔细一看,心中微沉,这印记果然和姚杳脚上的一模一样。 少年看似坦然大方,其实被韩长暮这样仔细的看着脚,他还是局促,有种被人调戏了的局促尴尬。 过了片刻,见韩长暮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他恼羞成怒的骂道:“看完了吗?”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九十五回 达成一致 他想了片刻,问道:“少主这印记,和李玉山的印记是一样的吗?” 少年不明白韩长暮为什么抓着这印记不放,他没有深究,只是摇头:“不一样,李玉山脚上的没有花蕊处的雪花。” 韩长暮继续问:“还有别人身上有同样的印记吗?” 少年慢慢穿着足衣,在心底思量起韩长暮问这话的意思。 他不是天真又无邪的缺心眼儿,即便有和韩长暮联手的打算,也不会把什么事情都拿来交换。 他嗤的一笑,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他生的倾城倾国,可这一笑却寒意测测,说的话也让人分不出真假:“这标记可不是寻常人有的,除了怀章太子的血脉和心腹,别人可不配。” 韩长暮轻轻一哂,知道这人嘴严,轻易是撬不开的,再问下去也是无用,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拿杯盖轻轻撇去茶水上的浮沫,看着尖叶在水中打旋儿,却不喝,只慢条斯理的吹着。 少年也默然不语,沉凝片刻,他轻轻击掌:“少使大人,我奉上一份重礼,聊表诚意。” 韩长暮起了兴致,一脸淡薄的转头望去。 廊檐下一阵凌乱的脚步响起,一队黑衣人压着几个人走进厅堂。 这几人口中都勒着麻绳,眼睛上蒙着黑布,手脚捆的结结实实,是被人拖着进来的。 有几个身上似乎带着伤,拖进来的时候,在地上拖拽出一道道血印子。 黑衣人把半死不活的这几人扔在韩长暮的面前,脚重重踩在腰上,有些耐不住疼的,发出一惨痛的闷哼。 韩长暮看的微微皱眉:“这是,何意?” 少年抬了抬手:“这些是劫夺饷银的首恶。”他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让黑衣人捧到韩长暮的面前:“这是四圣宗在大靖的堂口。” 韩长暮挑眉:“少主的意思是任我处置?” 少年平静一笑:“韩少使一举抓获了劫夺饷银的首恶,彻底铲除了四圣宗,这算不算是大功一件?” 韩长暮无惊无喜,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名册,只是面无表情道:“少主是想借我的手铲除四圣宗,重获自由身。” 少主咧嘴一笑,一对尖利的小虎牙白森森的,直冒寒气:“韩少使,可愿意?” 韩长暮接过那名册,吩咐孟岁隔把这几人带到马车上,转头间神情平静,可却一语惊人:“谢良觌,若你卷土重来,兴风作浪,某一样抓你。” 少主整个人如遭雷击,被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 他自然是会卷土重来的,他怎么甘心一辈子藏头露尾见不得光。 但是让他肝胆俱裂的话并不是后半句,而是前半句,是“谢良觌”那三个字。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人叫过了,久的他已经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他惊恐的盯着韩长暮的背影,想要竭力控制住心底的恐惧,但发现这控制只是徒劳,他气急败坏的伸手拂过食案,把上头的杯盏碗碟重重扫到地上,噼里啪啦的碎成一片。 韩长暮脚步未停,没有转头,淡淡一语:“明日午时,店主人会带着舆图离开刺史府,谢良觌,你好自为之。” 离开了祆祠,韩长暮吩咐王友驾车,先把这几人先送到甜水巷沐春家中。 孟岁隔思忖片刻,谨慎开口:“大人,就这样放过他吗?” 韩长暮闭了闭双眼,眼中一片清明,言语间满是冷酷:“四圣宗在大靖经营了数十年,与朝中也有盘根错节的勾连,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连根拔起,他不会甘心就此沉寂,只要他动,就跑不掉。” 马车疾驰,冰碴子和积雪被车轮碾过,四散飞溅开来。 祭坛中的烈焰已经燃尽熄灭了,滚滚浓烟弥漫到半空中。 谢良觌如同脱力一般,脸色难看的比死人强不了多少,瘫在胡床上咻咻喘着粗气,面前的地上一片狼藉。 周无痕从后面走出来,把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开,慢慢蹲到谢良觌的面前,担忧不已的轻声低呼:“阿良。” 谢良觌动了一下身子,眼珠子木然的转了转,看着周无痕咧嘴一笑,竟有了一丝疯狂的意思:“阿姐。” 周无痕抿了抿干干的嘴唇,低声道:“阿良,京里都安排好了。” 谢良觌的眼睛有一丝丝鲜红的血丝,他舔了一下嘴唇:“好,明日启程进京。”他疯狂的一笑:“做了这么多年的傀儡,早就受够了。” 周无痕把谢良觌拽起来,整理了一下满身凌乱的衣裳褶子,神情肃然:“京城的局布了近十年,是该放手一搏了。” 谢良觌转头道:“阿姐,有妹妹的消息了吗?” 周无痕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但是我总觉得谢孟夏知道些什么,在轮台的时候,他就抓着那印记不放,今日他又提及此事,不得不防。” 谢良觌的双眼微微一眯:“那就查。” 周无痕道:“我已经查到了最近出现在韩长暮身边的姑娘,一个叫姚杳,一个叫清浅,姚杳十八岁,底细很简单,掖庭的罪奴,现如今在京兆府做参军,没有可疑。” 谢良觌摇了摇头:“不会是她,我和妹妹是龙凤胎,妹妹今年正是双十年华。” 周无痕点头:“清浅五岁时被卖到龟兹国轮台的青楼中,今年正好双十年华,之前被韩长暮重金买下。” 谢良觌疑惑道:“重金,多少钱。” “三千两。” “多少!”谢良觌惊诧低呼一声,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韩长暮的模样,并不是这种色迷心窍之人,他微微皱起眉头:“听说韩王世子洁身自好,近身伺候的连个婢女都没有,怎么会花这么多银子烟花女子。” 周无痕笑了:“阿良料想的不错,这清浅的身上的确有秘密,是韩长暮发现的,然后重金买下。”她微微一顿:“只是现在还无法确定,她身上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与公主有没有关系。” 谢良觌吁了口气:“不管有没有关系,他重金买下此人,就不会把她留在敦煌,一定会带回京城的,进京后再仔细详查就是了。” 谢良觌说起至亲时,平静而又冷漠,就像是再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之人。 想来也是,他与那所谓的亲生妹妹幼年分开,十几年再未见过面,即便有血脉相连,亲情上也早已淡薄的不剩什么了。 他苦苦找寻这个妹妹,并非全然是为了重聚亲情,还是另有所图的。 韩长暮审完了那几人,拿到了口供,无声无息的回到别院时,天都快亮了。 他的手脚都冻得冰冷僵硬,脸颊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一颦一笑都十分吃力。 在门口跺了跺脚,才推开门走进去,一身寒意化作淡白的雾气,连房间里的温度,都陡然降低了几分。 姚杳一脸憔悴的抬头,旋即冲着清浅努了努嘴:“闹腾了大半夜,这才睡着。” 韩长暮疾步走过去,只见清浅的脸色萎黄,眼下一道乌青,睡得深沉,呼吸却又十分无力,显然是累得很了。 他擦了擦清浅满头的汗,喊了孟岁隔进来,让他把清浅抱到厢房中去睡了。 他也累的很了,宽了外袍,拿热水反复的泡了泡手,才缓过点热乎劲儿来,揉了揉脸颊,连声音里都冒着寒气:“绘制完了吗?” 姚杳看到韩长暮动嘴,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从耳朵里掏出两团碎布头,道:“您说什么?” 韩长暮探头看了看,又问了一遍:“我说,你绘制完了吗?” 姚杳伸手点了点右上角上的一点空白:“还剩这些了。” 韩长暮拈起那两团碎布头,挑眉问道:“这是什么?” 姚杳郁闷极了,叹了口气:“药力太强了,清浅姑娘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卑职听着那声音容易手抖画错,只能堵着耳朵了。” 她暗自腹诽,让她一个里外里活了四十多年的老姑娘听这些,真是没有天理也没有人道。 “你哪来的这么多鬼主意。”韩长暮竟然难得的展颜一笑,拍了拍姚杳的头:“正想问你呢,什么是枯藤老树昏鸦,穿条秋裤回家?” “啪嗒”一声,姚杳的手一抖,羽毛笔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韩长暮的中衣上,点点墨迹从胸口哩哩啦啦的拖到衣摆上。 她手忙脚乱的去擦,却越擦越多。 韩长暮按住姚杳的手,莞尔道:“别擦了,你就说说那句暗语是什么意思就行了。” 姚杳在心里把顾辰拎出来骂了八百回。 这个嘴上没有把门的老东西,怎么什么话都跟别人讲,还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见姚杳低着头不说话,韩长暮凑了过去,抬眼望着她:“嗯?” 姚杳深深抽了一口气,恭恭敬敬的胡说八道起来:“枯藤老树昏鸦是卑职从话本里读来的,秋裤就是,就是秋天穿的中裤,暖和,这句话的意思是,是,就是秋天来了,很凄凉惨淡,多穿点,心情就能好一点。” 她磕磕巴巴的,生拉硬拽的,终于把这两句话给编的圆满了一些。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九十六回 京城来信 韩长暮松弛的靠在炕头,支起一条腿,偏着头似笑非笑睨了姚杳一眼:“是吗?” 这深渊一样的双眼,看的姚杳头晕脑胀,一颗心突突直跳,脸上烧得厉害。 她在心里连呼妖孽啊这人真是个妖孽,她好歹也是前世今生加起来活了四十来年的人,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耽于美色了呢。 她赶紧转过头,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揉着发烫的脸颊,不再看韩长暮,也不跟他说话,凝神静气的绘制起舆图。 韩长暮笑了笑,索性把锦被拖过来垫在身后,单手支着脑袋,当起了监工。 姚杳撇了撇嘴,这才是上峰一张嘴,手下跑断腿儿,哦,不,累断手。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大亮,耐寒的鸟雀落在窗沿儿,啾啾啾地叫个不停。 韩长暮在一声声的鸟鸣中醒过来,怔忪的望着没有温度的阳光,愣了个神儿。 他突然听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转头一看,只见绘制好的舆图堆在炕上,而姚杳趴在炕桌上,偏着头睡得香甜。 她睡着的时候,不像醒着的时候那般眉目舒展,反倒眉心微蹙,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睡梦中并不轻松。 他拿过绘制好的舆图,比照着原来那幅,一点的一点的看下来,发现绘在中衣上的这幅舆图虽然缩小了许多,字迹需要用那枚小镜子放大了才能看清楚,但是这缩小的舆图与原版相比,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转眸定定望着姚杳,觉得这人是个宝藏,名副其实的。 细细碎碎的阳光透窗而入,虽然寒津津的,但光芒却十分刺眼,照在姚杳身上,她像是被明亮的阳光刺了一下,扭动着身子醒过来,一抬头,正对上韩长暮目光。 她觉得那目光绿莹莹的,像是狼看到了肉,垂涎欲滴。 她从怔忪中惊醒,连耳朵都跟着抖了三抖,感觉到了危险,连滚带爬的蹿下炕,趿着鞋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道:“大人,都绘制好了,您慢慢看,卑职告退。” 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韩长暮深深笑了笑。 姚杳闷着头往前跑,就像后头有恶鬼在撵着她咬,她只顾着回房,没看到清浅正好看到她从韩长暮的房间中跑出来,看到她发髻松散,衣裳上都是褶子,不禁脸色阴沉,隐隐有了恨意。 用罢午食,店主人就带着舆图,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别院。 饷银丢失一案算是告一段落,而四圣宗的事情也进入了破朔迷离的阶段,再查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进展。 这数月来,孟岁隔这些人往返奔波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眼看着还有两日就过年了,韩长暮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要适当的体恤一下下属,给他们放个假,免得被人骂他冷酷。 这些人算是撒了欢了,满街的跑着,买回来各种各样的年货,可劲的折腾花钱,来弥补这几个月来的辛苦奔波。 原以为可以过几日的清闲日子,谁想黄昏时分,一匹马疯狂的冲到了刺史府门前。 驿卒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砸在积雪里,手高高的举着公文袋,哑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大喊:“八百里加急,韩少使亲启,八百里加急,韩少使亲启。” 刺史府的兵卒早听到了动静,冲出来七手八脚的把驿卒抬进府中。 只是那驿卒奔波的太过厉害,刚见到袁峥容的面儿,还没来得及回上一句半句话,便头一歪,晕了过去。 袁峥容的脸色变了变,取下公文袋,取出里头带着火漆蜡印的密信,眼睛微微一眯,转身就往别院走去。 韩长暮也得了消息,急匆匆的往刺史府走,正好与袁峥容遇上了。 袁峥容赶紧把密信捧给韩长暮,急切道:“京里来的密信,韩少使快看看。” 韩长暮点头道谢:“多谢刺史大人。”说完,他竟然没有拆开,反倒转身走了,走了。 袁峥容摸了摸鼻子,冷笑一声。 韩长暮边走边拆信,只草草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惊呼了一声:“坏了!出事了!” 孟岁隔跟在韩长暮身后,诧异问道:“大人,京里怎么了。” 话音未落,谢孟夏和冷临江从暮色中迎了上来,也是一脸焦急,齐声问道:“久朝,出什么事了。” 韩长暮神情古怪的看着两个人,斟酌了片刻,觉得还是应该实言相告,毕竟这密信里说的事,与眼前的两个人都有关系。 他想了想,委婉道:“云归,你离京的时候,见到吐蕃和亲使团了吗?” 冷临江点头:“见到了啊。” 谢孟夏长长的“哦”了一声,故弄玄虚的拖长了尾音:“哦,对了,云归是要迎娶吐蕃的丹珠郡主,而二叔的嫡幼女被册封为容郡主,许嫁给了吐蕃的代善王子。” “哟,恭喜恭喜啊。” “原来京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啊。” “咱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冷少尹,终于名花有主了啊。” 谢孟夏话音方落,身后就传来嬉笑声,孟岁隔几人笑嘻嘻的走过来,捻熟的跟冷临江开起玩笑。 姚杳也没想到,离京数月,京里竟出了这样的大事,她笑着拍着冷临江的肩头:“少尹大人,看来我要给你备一份厚礼了啊。” 她见冷临江神情淡淡的,并没有格外欢喜的意思,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那丹珠郡主貌比无盐,你不喜欢?” 冷临江的脸红了一下,定下这婚事之前,他是见过丹珠郡主的,说不上多么貌美,但也绝说不上丑,只是比大靖姑娘皮肤黑些,粗糙些,但性子也更加爽朗痛快。 他微微侧身低语:“只见过两面,说不上什么喜欢讨厌,娶回来摆着罢了。” 姚杳抬眼,深深望了冷临江一眼。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冷临江这个纨绔,当得也十分艰辛,竟要赔上一生的代价。 冷临江洒然笑了:“阿杳,你别可怜我,我想得明白,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能举案齐眉就算是好的,若不能,相敬如宾也不错。” 姚杳重重拍了拍冷临江的肩头,望向韩长暮诧异问道:“大人,难道京里出的事,跟少尹的婚事有关?” 韩长暮重重点头,环顾四周:“进屋说吧。” 众人都有些忐忑,纷纷找了小杌子各自坐下,倾身听着韩长暮说话。 韩长暮愁眉不展,轻咳了一声,知道委婉的说也不能降低伤害,索性就直白些了,但说的还是格外艰难纠结:“云归,那个,和你定亲的丹珠郡主,说是看上了简王,非要跟你退婚。” 一语惊人,众人面面相觑。 “......”姚杳无语,有点发蒙 简王,那个废话一箩筐,骂人不重样,絮叨起来能要人命的瘦子? 这位丹珠郡主的审美有点畸形啊,放着丰神如玉,风流倜傥的冷临江不要,却要一根竹竿儿!!! 冷临江也是一脸懵:“我,被甩了?” 众人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姚杳拍了拍冷临江的肩头,语重心长的劝道:“少尹大人,天涯何处不飞花,何必单恋狗尾草。” 冷临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扫之前的阴云密布,龇着牙笑的十分嚣张:“太好了,老子终于被甩了,终于可以想娶谁就娶谁了。” 众人皆无言,只觉得方才的一片同情心都喂了狗。 韩长暮觑着冷临江的神情,见冷临江不似作假伪装,便也悄悄松了口气,他方才还担心冷临江伤心过了头,再失心疯了,看来是他想多了。 谢孟夏也轻松笑道:“只是退个婚,也不是啥大事儿,用得着八百里加急吗,还让你亲启。” 韩长暮的脸唰的一下就垮了,愁道:“云归这是小事,后头这个却是大事了。”他顿了顿,一开口就把众人吓得心惊肉跳:“和亲去吐蕃的容郡主,被代善王子捉奸在床了,现在和亲使团不愿意了,逼着圣人给个交代。” “噗嗤”一声,谢孟夏喷出一口茶来,呛得咳嗽不止:“奸,奸夫是谁?” 众人一个踉跄,小杌子坐的不够稳当,险些摔倒地上。 这是什么脑回路啊,作为曾经的一国储君,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安抚吐蕃和亲使团吧。 见众人不语,谢孟夏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嘿嘿直笑:“安抚使团什么的,自然有父皇和二弟操心,我就想知道谁这么大胆,连和亲郡主都敢睡。” 韩长暮更为难了,脸色难看的,简直堪比吞了一斤黄连,他挣扎了又挣扎,才瞪着谢孟夏,一字一句的艰难道:“奸夫是,大理寺少卿,霍——寒——山。” “什么!!”谢孟夏瞪大了眼珠子惊呼一声:“炎德是活够了吗?” 这一连串的打击太惊人了,姚杳终于没能承受住,坐歪了小杌子,噗通一声摔到地上,狼狈的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十分中肯道:“霍少卿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冷临江点点头,沉声道:“炎德只跟容郡主见过一两次面,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九十七回 霍寒山出事了 韩长暮点头,神情肃穆:“霍少卿也是这样喊冤的。” 谢孟夏急切问道:“那,炎德现在怎么样了。” 韩长暮把那封明黄密旨递给谢孟夏,脸色凝重,沉声低语:“此案圣人下旨交由内卫司彻查,霍寒山现在被关押在内卫司监牢,圣人命我接到密旨后,即刻返京。” 听到这话,谢孟夏长长透了一口气。 看来圣人还是圣明的,还是相信霍寒山那个傻孩子干不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来,才急召韩长暮回京,把这桩案子交给内卫司来查,凭内卫司的雷霆手段,那霍寒山就肯定是被人陷害的了。 他轻松笑道:“看来我爹还英明的嘛,知道炎德有色心没色胆,肯定是被人陷害的了。” 韩长暮心事重重的望了谢孟夏一眼,低声道:“殿下慎言。” 谢孟夏赶紧拍了拍嘴,挤眉弄眼的笑了笑。 冷临江和韩长暮一样,没有这么乐观,他神情敛的凝重,两只手指慢慢的搓着衣袖,霍寒山这次闯的祸不小,又涉及到吐蕃,若处理上出了瑕疵,导致吐蕃人不满,边境就极有可能狼烟再起,那要是真走到这一步,霍寒山没罪也变有罪,不死也得死了。 他跟霍寒山是过命的交情,决不能坐看霍寒山等死,他心急如焚道:“既然这样,咱们还等什么,走走走,赶紧走,咱们收拾东西去,明日一早就起程。” 韩长暮却摇了摇头:“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做,殿下还得你们护送回京。” 谢孟夏愣了一下,拉住韩长暮的衣袖,大呼小叫起来:“久朝,啥意思啊,你,你不带着我们一起走啊。” 韩长暮瞥了谢孟夏一眼,嫌弃的掰开他的手,轻讽反问:“殿下受的了一路疾行的罪吗?” “......”谢孟夏撇了撇嘴,无言以对。 韩长暮淡淡的笑了笑,把誊抄过的名册递给冷临江,郑重其事道:“云归,我明日一早启程,你带着冷临江他们,把盘踞在陇右道的四圣宗堂口一一拔除,然后再带着人犯,小心护送殿下返京。” 冷临江肃然点头:“好,这件事我来办,不过久朝,你要自己返京吗,还是带个人一起吧?” 韩长暮点头,巡弋了一圈儿,沉凝道:“那就,让阿杳和我一起吧。” 姚杳愣了一下,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我也受不了疾行赶路的苦。” 韩长暮睨了姚杳一眼,挑眉道:“是吗?” 姚杳嘁了一声,撇过头去,不再理韩长暮了。 冷临江见姚杳恶意满满,忙出来打了个哈哈:“那就这样吧,阿杳啊,这回你要是替炎德洗清了冤屈,他欠你个大人情,凭他们家的家底儿,以后不就是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姚杳嘁了一声:“我不要风也不要雨。” 冷临江挑挑眉,露出讨好的笑来,拖长了尾音喊道:“阿杳......” 姚杳一阵恶寒,连耳朵都抖了三抖,伸手做了个捂住冷临江嘴的动作:“行了行了行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商议定了此事,韩长暮去找袁峥容,请他帮忙准备返京事宜。 这一路上要不停歇的疾行,必须选脚力耐力都极佳的驿马,此时又是寒冬,滴水成冰极寒的天气,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路上格外难行,衣裳粮秣和水都要备齐,才能保证行路万无一失。 这些事情,一州刺史袁峥容办起来,要比他这个外来的少使顺利许多。 清浅也得知了韩长暮和姚杳要提前返京的消息,只是详细内情她并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有极深的危机感,傻子都能看出来韩长暮对姚杳的心思,这次返京他又偏偏非要姚杳同行,她隐隐的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想到这里,她盘算了片刻,起身往姚杳的房间去了。 韩长暮对袁峥容说了自己的来意,也将密旨里的事情草草的提了几句,只是说了个大概,要紧的事情一概没提,只是客客气气的拱手道:“我明日就要启程,姚参军随行,有劳袁刺史帮忙备下快马和行装。” 一听到韩长暮要走,不用在他的眼前晃悠惹他心烦,让他心惊肉跳,他求之不得,袁峥容赶紧回了一礼,爽快的笑道:“放心,我一定把路上所用都备齐全,绝不会拖了韩少使的后腿。”他微微一顿,略微迟疑的问道:“不知姚参军的骑术如何,她毕竟是个姑娘,太烈的马匹,怕她无法驾驭。” 韩长暮想起在第五烽与突厥人对战时,姚杳飒爽的马上风姿,露出一抹笑来:“这个袁刺史尽管放心,姚参军的骑术极好。” 袁峥容心里有了数,赶紧招了长史冀英进来,将一应事务吩咐给了他:“日一早便将这些行装备齐,不得有误。” 冀英躬身道:“卑职明白,这就去准备。” 韩长暮也客客气气的行了个礼:“如此,就有劳袁刺史了,我先回别院准备去了。” 刺史府与别院虽然是两处府邸,中间隔了高高的墙,但墙上开了月洞门,建起了连接两处院落的回廊,往来也十分方便。 刺史府这边的回廊十分寻常,但别院的回廊却是建在荷花池上的,池中碧波凝结成了厚厚的冰层,一股股寒气蔓延上了九曲蜿蜒的回廊。 穿过假山的山腹,眼前豁然开朗,没有半点绿意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的疏落空旷。 韩长暮边走边慢慢思量。 此次霍寒山的事情,最棘手的不是如何洗清他的冤屈,而是怎样平息吐蕃使团的怒气。 与吐蕃使团交涉,平息此次事件带来的后患,自有鸿胪寺操心,原本是轮不着韩长暮来过问的。 可不知道京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鸿胪寺卿与吐蕃使团是如何沟通的,密旨里只是提了一句吐蕃使团避而不见,便将此事略过不提了。 更让韩长暮摸不着头脑的是,圣人在密旨后附了一封信笺,寥寥数语,言明了现由鸿胪寺少卿陈贤暂代安抚吐蕃使团一事,待韩长暮回京后,此事便交由韩长暮料理。 他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圣人的用意。 吐蕃与剑南道接壤,他们韩家历代镇守剑南道,替大靖朝建立起一道无法跨越的天然屏障,此次吐蕃使团里的那位代善王子,他也是见过几次的,战场上也交过手。 他明白圣人的意思,这位代善王子是他的手下败将,那么在面对他的时候,估摸着心里天然就有一种畏惧,连哄骗带吓唬的,这事儿也就好平息了。 圣人就是圣人,恩威并施用的炉火纯青。 他思量着慢慢前行,不知不觉的就路过了姚杳的房间门口,虚掩着的门后,传来一声凄凄艾艾的婉转声音,他顿时脚步一顿,干起了偷听的勾当。 “阿杳姑娘,这些是公子平时常穿的衣裳,爱喝的茶,这一路上,就有劳阿杳姑娘伺候公子了。” “这么大的责任,我可担不起,清浅姑娘还是自己伺候吧。” 听着这冷嘲热讽的轻哼,韩长暮微微蹙眉,屏息静气唯恐惊动了屋里的人,继续往下听。 “阿杳姑娘是个有本事的,不像婢子是无用累赘,只会拖公子的后腿,婢子是真心实意请阿杳姑娘伺候公子的,他日回到京城,婢子一定当牛做马,回报阿杳姑娘。” “别,这么大的回报,我怕遭雷劈,清浅姑娘还是请回吧。” “阿杳姑娘,婢子是真心实意的。” 隔着门扇,韩长暮只从这对答中,都能想象到清浅的哀婉和姚杳的嘲讽。 他想不通面对如此清浅的柔弱善意,姚杳为什么会如此的咄咄逼人。 他挑眉,是嫉妒吗,还是吃醋了? 韩长暮没有迟疑的推开门,把房间里的两个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只见清浅毕恭毕敬的站着,低着头,淡薄的黄昏余晖落在她的周身,整个人怯弱的让人心疼,眼角的一滴清泪闪着微光,格外的楚楚可怜。 而姚杳却漫不经心的窝在炕上,傲然的脸上满满都是冷淡和不耐烦,看到韩长暮进来,她愣了一下,却没有起身,反倒转瞬就轻讽冷笑起来。 韩长暮缓步走到姚杳面前,淡淡道:“清浅毕竟是本官的侍妾,在你面前,也该有个座儿吧。” 姚杳“呵”了一声,伸着手点了点胡床,撩了下眼皮儿,冷嘲热讽道:“那上头没有钉子,卑职也没有拿着刀威胁她不许坐。” 韩长暮噎的难受,已经在发怒的边缘试探了,他按了又按,转头问清浅:“好端端的,你过来做什么。” 清浅捧过一叠子衣裳,笑盈盈道:“婢子闲来无事,做了几身中衣,此番不能跟随公子一同回京,就想把衣裳托付给阿杳姑娘,请她好好服侍公子。”她取出其中的两身衣裳,温柔笑道:“哦对了,婢子还给阿杳姑娘也做了两身中衣,只是,”她声音渐低,慢慢低下头,泫然欲泣:“只是阿杳姑娘刚才说她不喜欢。”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九十八回 别自作多情了 韩长暮接过那两身月白中衣,不管是料子还是做工,都是上乘,就连绣花也十分精巧细致,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他的目光沉了沉,望向姚杳,抖了抖手上的衣裳,有些愠怒:“你,不喜欢?” 姚杳都快气疯了,这个清浅自打进门后,就从来没说过给她做了中衣这档子事儿,张口闭口的姐姐妹妹喊的这叫一个亲热肉麻,可姚杳听不下去啊,谁跟谁是姐妹啊,她压根儿就没有两女共侍一夫的这个觉悟。 她听不惯这种话,自然是越听越生气,态度也越发的不善。 她早知道清浅是个宅斗强人,火力全开时,她这个宅斗小白招架不住的,但她从未想过与清浅相争相斗,也就没多长几个心眼儿,当然就在不知不觉中被那些绵里藏针的话挑动怒火,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在心底冷笑,原来的自己的段位这么高,给清浅的危机感这么强,竟然逼得这位宅斗高手接连下场,简直了,这不是机关枪打兔子,未免太高看她了。 这一番交锋,明显是她败下阵来了,但她输人不输阵的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儿:“是,我不喜欢。” “......”韩长暮哽住了,他没想到姚杳会这么不留情面,他没有发怒,涵养极好的淡淡道:“既然不喜欢,那就罢了。” 说完,他拉着清浅出了门。 清浅转头朝着姚杳诡异的冷笑了下,回头软糯低语:“公子,婢子不怕辛苦,婢子可以跟着公子回京,一路上伺候公子。” 韩长暮拍了拍清浅的手:“日行八百,马背上颠簸,你受得了?” 清浅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松动之意,她轻轻咬住下唇,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吃再多的苦她也得忍着,她必须要跟着韩长暮,不给姚杳半点勾搭他的机会。 她温柔的点头:“婢子受得了。” 韩长暮深深望住清浅,微笑着吐出一个字:“好。” 次日晌午,用过午食,阳光有了些许暖意,寒冬也不那么冷的逼人了,袁峥容带着齐齐整整的沙州诸多官员,恭送韩长暮三人离开敦煌城。 众目睽睽之下,谢孟夏丝毫不顾及仪态和脸面,拉着韩长暮的手,惨兮兮的挤出两滴眼泪,连声音都哽咽了:“久朝,你是真的要,要抛下本王吗?” 韩长暮一阵恶寒,又不好当众驳了谢孟夏的面子,只好用衣袖挡着,伸手一根根的掰开谢孟夏的手指,脸上却不露分毫,端着恭恭敬敬的笑:“殿下,有冷少尹和北衙禁军护着您,您就放心吧。” 袁峥容听着这话,不动声色的朝王聪使了个眼色。 王聪的调令今日一早就已经下到了玉门军中,送到了沐春的手里,他是看不惯王聪,但要说深仇大恨也算不上,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与人结怨,他大笔一挥,就放了王聪离开玉门军。 王聪看着袁峥容,了然一笑,向前一步,躬身道:“微臣已经收到了兵部的调令,过完年就要赶赴京城,可以一同护送殿下,殿下安心便是。” 谢孟夏一听这话,一把松开了韩长暮的手,转头就抓住了王聪的手,感慨万千的笑道:“还是王副尉宅心仁厚啊,不像某些人,过河就拆桥,说抛弃就抛弃。” 王聪尴尬的嘿嘿陪笑两声,他真是无法理解圣人,为什么会对这么个贪生怕死见色忘义的草包如此的青眼有加,几废几立,都舍不得将他一撸到底。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仰天无语。 现在打死谢孟夏这个丢人现眼的,还来得及吗? 身后众多的沙州官员都低着头,恨不能捂起耳朵,把装死进行到底。 袁峥容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尴尬:“殿下放心,殿下返京之时,微臣一定加派人手护送,绝不会让殿下有半点闪失的。” 说完,他唯恐谢孟夏调转方向来抓他的手,便抢先一步走到韩长暮的身旁,指着边上的十名亲兵,爽快笑道:“韩少使,这十人都是我刺史府的亲兵,个个英勇,这一路上,他们会护送韩少使回京。” 韩长暮万没有料到袁峥容竟还会派人护送,他以为不下黑手就算是好的了,他掩饰住诧异,满脸都是感激和动容:“如此,就多谢刺史大人了。”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便翻身上马,往长安方向疾驰而去。 清浅长于胡地,素来是会骑马的,不过也只是仅限于会骑,骑术比不上姚杳,身子骨也不够强健,袁峥容特意选了匹性子温顺,脚力矫健的马匹给她,马鞍上也垫的柔软舒适,疾行起来颠簸的也不算十分厉害,纵然是日行八百,她倒也还撑得住。 有了清浅,二人行生生变成了三人行,姚杳跟在二人的身后,满身满心的不自在,她是与韩长暮做了割裂,把他当做上峰供着的,可清浅这样一闹,却把她给打造成了第三者,她不傻,韩长暮看的她的眼神又深又别有意味,他是以为她吃醋了,嫉妒了。 天地良心啊,她顶多就是嫉妒谁谁谁官当的大,钱挣得多,她才不会嫉妒谁谁谁妻妾成群的生活。 至此,她为了打消韩长暮自作多情的误会,便再未与他多说过半句废话了。 清浅也发现了姚杳刻意避嫌的做法,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己不畏艰难的跟着来了,不然就看姚杳这委屈的样子,一路上不定怎么勾搭呢。 念及此,她咬碎了满口银牙不喊一声苦痛,生出几分坚毅的气魄来。 韩长暮看着清浅柔中带刚的模样,十分感慨,他想,幼年时究竟要受过什么样的折磨,才能成长成这样温柔却又不屈的模样。 他转头看到姚杳落在后面,目光暗了暗,勒马停下,等姚杳赶上来后,他凝望远方,沉声问道:“这一路上,有多少跟踪的人。” 姚杳眯了眯眼,眉目敛的冷凝肃穆:“陆陆续续的,总有二十来人了。” 自从出了敦煌,韩长暮和姚杳就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这些人只是乔装跟踪,并没有要对他下手的意思,且每过一城就换一拨人,像是唯恐惊动了他。 韩长暮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这些人的打算,这些人怕是跟四圣宗的圣主有关,按照之前的安排,他离开敦煌之后,冷临江就要开始一一拔除掉四圣宗在陇右道一带的堂口,这样大的动静,势必会惊动了圣主,那么,这位圣主只要刻意详查,便会发现他与四圣宗的少主之间的事情。 背叛者自然是不配有活路的,但他这个助背叛者一臂之力的人,也是一定要斩草除根的。 这些后头跟踪的人,一直没有动手,并非他们不想动手,而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寒冷刺骨的北风吹过,即便身上裹着厚厚的羊裘,寒意依旧刺骨逼人。 韩长暮的披风猎猎作响,他迎风远望,双眼冷然:“后头现在还有人吗?” 姚杳点头:“有的,方才探子禀报,后头还有八人。” 韩长暮沉凝片刻,狠厉道:“前头是红崖沟,最适合设伏,阿杳,你带着那十名亲兵,把后头跟踪的人全部除掉。” 姚杳毫不迟疑的应声称是,调转马头,低低招呼了一声亲兵,纵马远去。 看着黄沙飞卷,漫天寒风,韩长暮浅浅的透了口气,朝旁边的清浅温和道:“下来歇歇吧,等他们回来咱们再走,前头有个小驿站,咱们今夜就在那里休息。” 清浅也听到了韩长暮刚才的话,有些紧张,扶着他的手颤巍巍的下了马,怯生生的问道:“公子,您方才说前头有人设伏,会有危险吗?” 韩长暮浅浅一笑:“只是猜测,你不必怕,有这么多人在,不会伤到你的。” 清浅点了点头,不轻不重的按着自己的腰腿,她虽然不喊累,但是这样一路疾行,她的身子骨也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韩长暮看着清浅,递给她了一只酒囊,淡淡道:“累了吧,不然喝点酒解解乏。” 清浅笑着摇头:“不累,喝酒误事,婢子素来酒量不行,怕耽误了公子的行程,公子若是觉得疲累了,婢子帮您捏捏,松松筋骨。” 韩长暮低低唔了一声,算是应承。 清浅笑着,手搭在韩长暮的肩头,不轻不重的捏了起来。 每过多久,姚杳带兵远去的方向扬起漫天黄沙灰尘,马蹄声急促而凌乱,韩长暮吃了一惊,急忙翻身上马,迎了过去。 只见黄沙深处冲出来一行人,他略微一数,便松了口气,虽然心里一直担着心,但脸上却淡漠极了,平静道:“怎么样,都除掉了吗?” 姚杳抹了把汗,轻松一语:“都除掉了。” 韩长暮看着姚杳的脸色,眉心微微一蹙,她虽然神态轻松,但眉宇间明显有疲累之色,呼吸也略微凌乱急促,方才那几个人,显然不是她现在所说的这般容易对付。 但她没有多说什么,韩长暮也就没有多问,点点头道:“可有伤亡。”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百九十九回 伏击 “没有。”姚杳简单一语,她的态度是十足十的恭敬温顺,可脸上却是毫无表情的。 韩长暮看着姚杳,她面无表情,连眼皮儿都懒得眨一下,就跟别说那灵秀的笑容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愿意”三个字。 他百思不得其解,拢了一下披风,淡淡道:“动身吧,今夜在红崖沟过夜。” 红崖沟地势极低,说是沟其实是一处两头狭窄,中间宽阔的山谷,两侧皆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平整的官道在谷中蜿蜒,山谷中最宽阔的地方,有一处破败的小驿站,供往来之人歇息。 寒冬腊月里,官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黄昏的阳光灰蒙蒙的,红崖沟里起了雾,那驿站隐隐约约伫立在远处。 山谷里静悄悄的,刀子一样的测测寒风落在脸上,割的脸庞生疼,浑身发寒。 这样的地势,的确是最适合设伏的。 韩长暮的脊背绷直,策马穿过薄雾,沿着蜿蜒曲折的官道,径直往驿站去了。 他丝毫不畏惧什么设伏围杀,相反的,他迫不及待的需要这一场围杀,来查出到底是谁泄露他的行踪,刺史府里的奸细又是谁。 他催马退了几步,退到清浅旁边,与她并驾齐驱,阴沉着脸色道:“当心一些。” 马蹄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这声音悠悠荡荡在空寂的山谷里回旋,映衬的这山谷更加一片死寂。 清浅缩了下脖颈,惊惧的抬眼望住韩长暮,手不由自主的就攥紧了缰绳:“公,公子?” “别怕。”韩长暮拍了拍清浅的手,沉吟片刻,伸手拉住她,就把她带到了自己的马上侧坐着,低声道:“有我在,没事。” 清浅微微侧身,紧紧攀着韩长暮的腰,低低唔了一声。 穿过一段狭窄的山谷小道,眼前豁然开朗,呼啸而过的山风也跟着和缓几分,只盘踞在山间呜呜低响。 连绵起伏的山峦上草木凋零,积雪层层覆盖,偶有雪薄的地方,露出黑漆漆的嶙峋怪石。 这里视野开阔,银装素裹的山间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半点可以藏人的地方,素白的积雪上更是连半个脚印都没有。 韩长暮一行人进了红崖沟,并没有刻意掩饰行踪,十几个人催马疾行,马蹄子踩在积雪冻冰上,哗啦啦的响声如同惊雷,在山谷中回旋。 可奇怪的是,驿站中始终没有人迎出来查看,一直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动静,就像空无一人。 姚杳催马赶上韩长暮,望向驿站方向,脸色微沉:“大人,驿站不对劲。” 韩长暮眯了眯眼,低声道:“今夜就在驿站过夜,看看到底是什么魑魅魍魉。” 姚杳诧异的望了韩长暮一眼。 这人是疯了吗,这样的险地,不应该是冲出去后连夜赶路吗?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的目光,挑眉淡淡道:“突厥人手里你都能安然无恙,区区几个小鬼儿,想来也不在话下。” 姚杳哽了哽,无言以对,调转马头迎向那十名刺史府的亲卫,与领头儿的交头接耳几句,领头儿的就转身挥了几下马鞭,十名亲卫催马上前,排列开一个齐整的队列。 所有人都神情肃然,四周细微的变化和动静都分毫不差的落入眼中耳畔。 最前面的两名亲兵从腿上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了弓上,弓无声息的拉了满弦。 而散布在四周的亲兵们,手都按在了剑柄上。 姚杳落在最后面,弓拉满弦,搭了三支羽箭,手腕上半透明长丝绷得笔直,顷刻间便能激射而出。 韩长暮跟在两名亲兵的后头,按了按清浅的头,低声道:“低头,趴低一些。” 清浅哆嗦了一下,忙低下身子,紧紧贴着马首,连呼吸都因紧张而变得急促。 风声呼呼的从耳畔刮过,胯下的马匹快若闪电,长剑横在身前,韩长暮抿了抿唇,两人一马风驰电掣般的往前掠去。 只听到“当啷”的一声,他突然举剑,将飞射而至的羽箭一击而飞。 四围突然响起簌簌的声音,无数羽箭闪着寒津津的白光,从四面八方迎头激射而下。 当啷之声不绝于耳,韩长暮手上的剑不停的击飞密集羽箭,偶有一支漏网之鱼,带着冰冷的劲风直逼面门,他稍稍偏了下头,羽箭从耳畔飞过。 几个呼吸过后,韩长暮便已经闯过了羽箭最为密集的凶险之处,渐渐逼近了驿站,而后头的簌簌声,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减了。 他在驿站前勒马而立,整座驿站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亮,屋檐上和墙头上的积雪堆得极厚,院子中的雪地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 最先赶到驿站的两名亲兵躬身道:“大人,已经看过了,驿站里的人都死了。” 韩长暮沉着脸点头,没有说话,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抬眼极目远望,只见姚杳和其他的亲兵都已经进了两侧的山峦,身影变成一个个极小的黑点。 清浅在马上抬起头,诧异道:“公子,阿杳姑娘他们这是?” 韩长暮抿了抿唇,轻松淡然道:“无妨,一会儿就回来了。”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乌沉沉的山峦在天边起伏,深幽天幕上缀着若隐若现的寒月,雪地上散出明晃晃的惨白冷光。 韩长暮四人都已经下了马,没有燃灯,各自找了黑暗之处容身。 四围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传来的一声半声短促的惨叫,尖利而凄惨。 清浅听得头皮发麻,手臂上浮起细密的鸡皮疙瘩,只觉得浑身都寒津津的。 韩长暮在夜色中负手而立,墨色的披风被风吹动,猎猎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至,哒哒哒的马蹄声急促传来。 冲在最前头的那匹马上,亮着一盏灯,夜风拂过,明亮的灯火绰约晃动,在地上投出巨大的黑影。 看到那一盏熟悉而奇异的马灯,韩长暮紧紧绷着的那根心弦突然就松了,他赶忙迎了上去,脸上却没有什么情绪,淡淡道:“如何了。” 姚杳翻身下马,把趴在马背上的两个男子拽下来扔到地上,缓过一口气,平静道:“抓了两个活的,其他八个都死了,按照您的吩咐,特意放走了一个活的回去报信。” 韩长暮点点头,捏着其中一人的下巴,看了看:“毒牙都打了。” 姚杳点头:“是,都打掉了。” 韩长暮看到了姚杳衣裳上的血花,愣了一下,蹙眉问道:“你受伤了?” 姚杳这才注意到衣裳上的血,拿手拍了拍,轻松一笑:“别人的。” 韩长暮咧了咧嘴,又问:“其他人有伤亡吗?” 姚杳点点头:“有一人重伤,两人轻伤。” 韩长暮凝神望着黑漆漆的驿站,淡声吩咐道:“他们回去报信也需要一段时间,这两个人我去审,你和清浅一起处理一下受伤的人,再做些热乎饭,最迟明早,还有一场恶战。” 姚杳十分痛快的就应下了此事,带着亲兵们进了驿站。 韩长暮则拖着两个男子进了别的房间。 房间里缭绕着冷冽的气息和一点点让人不适的异味儿。 他燃了两盏灯,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半间屋子。 这房间的炕上摞着几个人,身躯僵硬,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那股缭绕不绝的异味,正是血腥气和尸身上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样的寒冬腊月,尸身是可以保存很久而不腐败的。 这几个人冻得久了,身上裹了一层混合着血迹的薄冰,脸上蜡黄蜡黄的,胸口洞穿一个拇指大的血洞,鲜血凝结。 一击毙命,丝毫没有挣扎反抗过的痕迹,是高手所为。 韩长暮仔细翻看了几具尸身后,擦干净胡床上的浮灰,一撩衣袍坐下,冲着瘫在地上的两个人抬了抬下巴:“看看吧,是想跟他们一样,还是想活着走出去。” 怕死是人的天性,更何况还对着几具死状凄惨,暴尸荒野的尸身,这俩人又都不是什么铮铮铁骨,听到韩长暮这话,争先恐后的问道:“你肯放了我们?” 韩长暮讥讽的淡淡道:“那要看你们都说了点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心沉了沉,齐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韩长暮弹了弹手指,神情淡漠而冷酷:“那么,我一句句问,你们想清楚了再答,想清楚是想死还是想活。” 他本就是刑讯审问的老手,征战沙场浸淫官场十数年,身上自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杀意,这杀意在对上同样凶悍心机深重之人,或者不足为虑,可是对上寻常之人,却足以让人胆战心惊,直冒冷汗了。 二人从韩长暮的眼中看到了杀心,又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恐,不敢再多做犹豫,齐声说了个“好”字。 这处驿站背靠着山峦,乃是前朝所建,经过了近百年的风雨侵蚀,又没有得到很好的修缮,整个驿站都颇有摇摇欲倾的破败。 驿站里只有三间房,院子里靠墙砌了一眼灶,灶边就是马厩。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百回 魑魅魍魉 灶上堆了厚厚的雪,铁锅也早被人凿漏了,被雪掩埋了起来,房间里更是没有半点热乎气,冷的逼人。 没有受伤的亲兵一起动手,把三间房的大炕打扫出来,出去捡了干柴,先把炕烧了起来,才开始架锅做饭。 姚杳忙着给亲兵包扎伤口,清浅则给她打打下手,因为都忙着,也没顾上斗嘴,气氛尚且温和。 韩长暮问完话,走进房间中,看到的就是这样温和的一幕。 他愣了一下,突然发现谢孟夏有时候说话还是很靠谱的,就如同他所说,妻妾和睦是件好事,果然是好事。 他玩唇笑了笑,快步走过去:“都包扎好了?” 姚杳点头:“是大人,都处理好了,两个轻伤的都还好,只有那个重伤的有些棘手,卑职给他用了刀伤药了,且看今夜他能不能熬得过去吧。” 韩长暮又去看了看亲兵的伤势,留了药,交代了好好照应,才回了房。 虽然驿站只有三间破败的房,但最宽敞的正房自然是留给韩长暮的,大炕也烧的比别的房间要热乎一些。 余下的两间房,十名亲兵都挤在一间房里,显然太挤了一些,不那么人道,便把另一间房里的尸身挪去了马厩中,一部分亲兵住进去,也方便看守那两人,如此一来,姚杳就成了无房可住的那个。 她在院子中抱臂而立,屋瓦上的积雪被吹落下来,扑簌簌的砸到脸上,落到衣领里,沾在皮肤上冰凉冰凉的。 她望房兴叹,冷飕飕的寒风吹的透心凉,生出一种自己是多余的感慨。 正房的门突然打开了,昏黄的灯火漏了出来,韩长暮背手而立,望着姚杳微微挑眉,难得的语出戏谑:“你这是在练抗冻功?” 姚杳愣了一下,抿唇不语。 亲兵正好端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进来,天寒地冻的深夜里,赶路的异乡人吃一碗这样香气扑鼻的羊肉汤饼,驱散了透骨的寒意和归心似箭的相思。 韩长暮转身进房,身形一顿忽然转身淡淡笑道:“不吃,可没了。” 姚杳嘁了一声,不给个住的地方,连口吃的还不给,简直就是万恶的资本老财。 她抬脚就跟了进去。 大炕烧的很热,屋里暖意熏人。 三人各自端了一碗羊肉汤饼吃着,韩长暮斯斯文文的吃了几口,沉凝着开口:“之前跟踪的人和在红崖沟设伏的人,都是四圣宗圣主的人,是冲着那张舆图而来的。” 姚杳拿着竹箸的手微微一停,一双杏眼眨了眨:“是谁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的?” 韩长暮偏着头,腾腾热气氤氲在他的脸上,数月来不停的奔波,他没顾上收拾打理自己,下巴上长出了浅青色的胡茬,头发也干枯毛躁,少了几分翩翩公子的如玉风姿,更像胡人大汉的粗犷豪迈。 他的双眼微微一眯:“舆图的事情,只有咱们几人知道,随行的亲兵都不知道,消息不可能是从咱们这边传出去的,那么就只有谢良觌身边的人了。” 姚杳愣了一下:“谢良觌?是谁?” 韩长暮高深莫测的挑唇轻笑:“你猜。” 姚杳嘁了一声,连扒了几口汤饼,不屑的笑了:“不就是那个四圣宗的少主么,搞得这么神秘。” 这一对一答,暧昧的说笑,看在清浅眼里很扎眼,她赶紧给韩长暮添了一勺热腾腾的羊汤,温柔道:“公子,阿杳姑娘一个女儿家,实在不方便和那些粗糙的亲兵住在一起,不如今夜就让阿杳姑娘住在这里吧。”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唇,轻轻搁下碗,缓声道:“这些人既然是冲着舆图来的,也选好了动手的地方,怎么可能轻易罢手。” 姚杳点头:“有那舆图在,什么火烧水漫他们就统统不敢滥用,顶多就是下点毒,大人打算怎么应对?”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掠了姚杳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我要在驿站四周布置个机关,想要借用你的无影丝,不知姚参军同意否?” 姚杳听明白了韩长暮的意思,这事她倒真没办法拒绝,毕竟若来的人多,不布下点机关,到时候倒霉的可是她自己。 她抿了抿干干的唇,脸色凝重:“好,大人吩咐就是。” 丑时刚过,浓云狂卷,把淡薄的月色遮盖的严严实实,自天际落下几片轻雪,起初只是星星点点的飘落,几阵风吹过,雪片打着旋儿落下,一团团一簇簇,如棉絮般,渐成鹅毛大雪之势。 静谧的深夜里,传来飒飒的窸窣声,茫茫飞雪像是被什么东西冲开,向着两侧纷纷扬扬飘散。 驿站里黑漆漆一片,没有燃灯没有声音,这个时辰,正是人睡得最沉最熟的时候。 破败的驿站连个院门都没有,低矮的院墙掩埋在厚厚的积雪里,腿脚足够利落的人,不用借助外力,就能轻轻松松的翻越而过。 几簇黑漆漆的暗影穿过夜色,涤荡开冰冷的飞雪,无声无息的逼近驿站。 这些暗影在驿站外停了下来,有两个人翻上墙头,登上高处,将驿站中的情形一览无余。 院子里空落落的,地上的积雪被踩成了凌乱的泥泞,角落里的灶台上,还剩了一锅底的羊汤,结成了冰,上面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 马厩中拴着十几匹马,警觉地听到了细微的动静,从沉睡中醒过来,焦躁不安的踢着马蹄子,发出闷闷的响声。 可驿站中的人像是睡熟了,全然没有听到马匹的预警,没做出任何反应。 墙头上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翻了下来,快步跑到为首之人身旁,压低了声音道:“旗主,里头没有动静,但是回来报信的探子说,他们的确夜宿驿站了。” 为首之人摘下风帽,一双眼精光四射,如同秃鹫一般,瞪着空寂的客栈,鹰钩鼻子吸了一口寒气,沙哑的开口:“这里头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叫小子们都仔细些,驿站中定然有诈,死到这里我可不管埋。” 两人齐齐低声称是,各自安排去了。 他话虽然说得冷酷无情,也猜到韩长暮绝不会束手就擒,一定会在驿站中做些手脚,但是他总觉得,仓促之下,这些人一定做不出什么厉害的手段来,对上自己这边周密的部署,一定会应对不暇的。 之前另一个旗主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来跟踪,却个个都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那旗主在圣主面前很有几分脸面,素来也目中无人,从来不把其他的旗主看在眼里,但如今这趟差事他铩羽而归,不但被圣主狠狠训斥责罚了一番,还沦为了宗内的笑柄。 为首之人不由自主的捏了捏拳头,他可要小心再小心,不能步了那人的后尘,他在圣主跟前可没那么大的脸面,若是办砸了差事,就不是简单的训斥责罚能了的了,不过这趟差事若是办好了,从此以后他在宗中,也能横着走没人敢拦了。 他挥了挥手,让众人聚拢在他的身边,随后连打了几个手势。 众人纷纷压着脚步散去,有的从没有门的院门进入,有的则翻墙而入。 看到墙头上的积雪被手脚不慎利落的几个人蹭掉一大片,为首之人扶了一下额,他觉得自己这个旗主被手底下的人,深深的给侮辱了。 他若是年轻几岁,绝对不会碰掉墙头上的雪。 他按耐不住想大喝一声,是不是傻,院门本来就没有门,为啥不从门走,要费事翻墙呢!!是为了显得自己蠢吗?? 一行人冒着雪鱼贯而入,窄身夜行衣十分利落的拂过夜色,没有发出大的声响。 驿站中依旧静悄悄的,没有灯影也没有人声,若不是先前的探子言辞凿凿这些人歇在了这里,为首之人真会以为这驿站是空的,那探子是耍他玩的。 他神情冷然严肃,已经察觉到了驿站中的不对劲,可是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抽身而出就不单单是成为笑柄了,还会死的很难看。 他的唇抿的极紧,手按上剑柄,硬着头皮一步一步逼近那几间房间。 那扇黑洞洞静悄悄的窗户,像一张张可以吞噬世间万物的嘴。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攥紧了剑柄,颤颤巍巍的吸了两口气,酝酿好了情绪,准备在踹门的一瞬间,大骂一声“别动”。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一片接一片,此地不断的落下。 雪片沾在他的发上鬓边和肩头,冰凉的掠过眼睫,他也浑然不觉,只眨了眨眼,憋足了一口气,拿下房间中的几个人,不成功便成仁。 一行人压低了声音靠在窗下,几个人猫着身子躲开窗户,挪到门口守着,而几个人趴在窗口上。 为首之人做了个手势,趴在窗口上的那几人,纷纷拿出一截削的尖利的拇指细的竹筒,捅破了窗纸,向房间里吹气。 一股股淡白的雾气从竹筒飘到了房间里,散布的极快。 为首之人见时间差不多了,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深深吸了几口气,一脚踹开了门,情绪酝酿的十分充足,大喝一声:“都别动。”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百零一回 干不完的差事 声音方落,有个小子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战战兢兢道:“旗主,没有人。” 为首之人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一脚踹在了那小子的屁股上,把他踹进房间,大骂一声:“你个撮鸟,老子知道没人。” 小子踉跄着倒伏在地,转头惊喜喊道:“旗主,里头也没危险。” 为首之人简直要疯了,脸色发青难看的要命,臭小子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算不想进去,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了。 看到自家旗主进去了,其他人也跟着走进旁边的两间房,同样的空无一人。 为首之人走到炕边,摸了摸大炕,炕上已经凉了,但是被窝里却还有些热乎劲儿,显然曾经有人睡过,离开不久。 他的脸色变了一变,急促道:“人刚走,追。” 他转身就往门外走,谁料刚走了两步,一声极微弱的嗡鸣声在耳畔掠过。 他的耳廓微动,身形极快的腾转挪移,只听到身后一声惊恐的尖叫,转身一看,被他踹进来的小子头脚倒悬,被高高的吊在了房顶上,身子一晃一晃的,尖叫声不停的颤抖。 他脸色大变,疾步走到小子跟前,拍了拍小子的脸:“你个撮鸟,你头一回被吊起来啊,叫你娘个头。” 小子哆哆嗦嗦的嚎:“旗主,吓人啊,旗主,太可怕了。” 话音方落,旁边的两间房也跟着响起短促尖利的叫声,为首之人一下子就慌了神,顾不得放这小子下来,转身就要往外走。 雪越下越大,白毛毛的雪光,铺满了整个院落,冷冰冰的,如同素缟。 他刚刚走到门口,嗡鸣声掠地乍起,突然就响彻四围。 他反应极快,突然就收了脚步身形,只见空荡荡的门上闪过几道冷飕飕的白光,有些离得近的,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激射到了远处。 这道光太过犀利,竟硬生生的把他的鼻尖儿割了个口子,血珠子颤颤巍巍的就漫了出来。 他狠狠打了个激灵,连退两步,浑身乍起一身寒气,死死的盯住了门口的数道交错而过的白光。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身后没有了动静,他连喊了几声:“臭小子,小二,二子。”都没有人回应,转头一看,那高高吊起来的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过去了。 他的头皮一阵阵的发麻,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恐惧,这看不到摸不到的对手带给他的巨大惊恐,如同跗骨之俎,密密麻麻的从心底生出,弥漫全身,无法控制的浑身颤抖。 他下意识的觉得这几道白光是一种利器,吹毛立断的那种,他没有轻举妄动,反而向后退了几步,偏着头凝神相望。 “啊,直娘贼,老子活劈了你们!!”为首之人面目狰狞,脸颊微微抽搐,像一只发了狂惊恐万分的恶兽,大声怪叫了一声,高高的举着剑,劈向门外交错着的白光。 只听得“当啷”一声轻响,他手中的长剑竟被白光弹开,巨大的反冲之力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的眼底有通红的血丝,可目光却阴森可怕,瞪着一双血眸,紧紧咬着牙关,再度握着剑,重重劈了过去。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毛骨悚然过,甚至觉得若再劈不开这诡异的白光,他就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了。 剑锋与白光重重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白光竟然扭转了几下,卷着剑身,以迅雷之势,将长剑卷出了门外。 长剑穿过茫茫飞雪,剑尖儿朝下,径直刺入雪地里,剑声嗡鸣,剑柄剧烈的颤动不止。 为首之人已经不知道怕字是怎么写的了,他被这些看不到的对手逼到了发狂的边缘,赤手空拳的就往门口冲,全然没有注意到脚下闪过一道白光。 他眼前一花,再回过神,发现自己和那小子一样,也已经头脚倒悬的吊了起来。 白茫茫的轻烟在眼前飘飘荡荡,一股子异香直往鼻孔里钻,他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个味道有点熟悉,但是在哪里闻到过,却始终想不起来。 在昏过去的前一刻,他终于想到了,这不就是他们这些人带过来的迷魂香吗,刚刚吹进房间里的。 怎么会现在才起作用,这不是坑人的假冒伪劣吗!!! 敦煌城。 自打韩长暮一行人离开后,冷临江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了,他以敦煌城为主,向外扩散,带着孟岁隔等人,先是拔除了盘踞在敦煌一带的四圣宗堂口,接着向外缓缓推进。 因是年节,时气又不好,天寒地冻的,四圣宗的门人弟子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堂口中过年,根本就没有想到朝廷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这个时候对有家有口的人,应是合家团聚的日子,而对冷临江这种纨绔子弟,那就是花天酒地,可了劲儿的折腾的日子。 可他们万没有想到,这位纨绔子弟干起正事儿来,也是很有章法的,他怕是把没能尽情的花天酒地的那股子怨气,全撒在了四圣宗的身上。 什么狠招怪招频出,抓人杀人毫不留情,动刑审人比内卫司的手段,也不相上下。 被抓的四圣宗弟子,也不全是沥胆堕肝之人,有的是恋生恶死的,还没挨上几鞭子,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个干干净净。 冷临江手里捏着供词,动起手来格外的雷厉风行,他也不避讳让袁峥容知道,只说是内卫司的差事,韩长暮走时交代他善后,朝袁峥容借刺史府亲兵一用,袁峥容也不敢多问,也惹不起这尊瘟神,借人借兵器借马匹皆无二话,给的十分痛快。 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冷临江的一番雷霆手段就起了效果,河西一带的四圣宗堂口已然尽被拔出,即便有几个漏网之鱼,也都惴惴不安,不敢轻易出来兴风作浪了。 眼看着就要到元宵节了,敦煌城里的元宵灯会素来盛大,刺史府中的亲兵护卫尽出,协助敦煌守军维持城中秩序,以免宵小之徒作乱生事。 用朝食的时候,谢孟夏就在盘算着晚间要出去逛一逛,看到冷临江好容易歇了下来,便笑眉笑眼道:“云归啊,你看你也累了这么久了,要不今日就歇一日,晚间咱们哥俩去跟小娘子们偶遇一下?” 冷临江捧着一碗粥,吃的热火朝天,热腾腾的水气在面前蒸腾氤氲,他抬头一笑:“好啊,反正久朝也不给我发俸禄,我这么卖力做什么。” 谢孟夏拍着冷临江的肩头,哈哈大笑起来:“通透,云归,你就是通透,差事是永远都办不完的,办完了这桩还有别的,小娘子可不一样,错过了这个貌美的,兴许剩下的,就都是丑到天怒人怨的了。” 冷临江颇为认同的嘿嘿直笑,撂下碗,捏了捏甩鞭子甩到生疼的胳膊肘:“谁说不是呢,要是阿杳在就好了,抓人审人这种事儿,我根本就挨不上。” 谢孟夏笑了:“云归,你这就不对了,阿杳到底是个姑娘,你还是要怜香惜玉一点的。” 冷临江弯唇一笑:“哪里是我不怜香惜玉,是阿杳嫌弃我抓人太慢,审人手软。” 谢孟夏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神情转瞬僵硬,想到姚杳在莫贺延碛里的一番作风,生硬的嘿嘿笑了两声:“那是,那是,这样的小娘子,还是离远点的好。” 说定了晚间一同去赏灯,冷临江便匆匆去找袁峥容,告诉他此事,提早安排护卫。 袁峥容一脸的生无可恋,抚额长叹,他早听说了谢孟夏在第五烽时的丰功伟绩,出去狩个猎都能被狼给叼走了,也听说了谢孟夏在甘州城的一掷千金,逛青楼逛到把青楼一锅端了,在京城竟然把上了法场的死囚都给劫了回去,现如今又要去逛灯会,该不会逛到兴起,要把灯会上的小娘子都给抓回来吧。 他不敢多想,一想就觉得人间实苦,怎么就让他摊上了这么个惹不起的汉王殿下。 他盘算着安安稳稳的把今夜熬过去,然后找机会早点护送谢孟夏回京。 他转头就去找了沐春,对他说了谢孟夏也要去灯会之事,沉着脸色道:“沐都尉,这灯会上的防卫,要再加一成,贴身保护汉王殿下的人,就从玉门军中挑选精锐吧。” 沐春晃了晃手腕,也觉得谢孟夏这人有些不靠谱,灯会上人多眼杂的,堂堂一个汉王,去挤什么挤,挤一身臭汗吗? 他凝神片刻,道:“汉王殿下的护卫,我亲自挑选,到时我贴身保护殿下,灯会上的防卫。”他转头望向王聪:“就有劳王副尉调动。” 王聪愣了一下,他已经不算是玉门军中的人了,但是沐春这样的安排,他也不好推辞,便微微点头,拱了拱手:“是,末将定不辱命。” 沐春似笑非笑道:“王大人客气了,如今大人已经是京官了,我这算是有求于大人,大人大义援手,我感激不尽。” 王聪一脸的受宠若惊,连连拱手客气赔笑:“沐都尉这是哪里话,末将只要一日在敦煌,就一日该当如此,听命于都尉。”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百零二回 什么是有缘 沐春不置可否的轻轻笑了笑,和王聪一起,调动兵卒,前往灯会。 敦煌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大雪封城的日子里,辽阔的戈壁沙碛,连绵起伏的善论,都被素白的积雪层层覆盖,散去了热浪与躁动,更多的是凛冽纯净的沉寂。 这一场元宵灯会,正好给这漫漫冬日里,百般聊赖的人们,添了个出门玩乐的好由头,小娘子小郎君们也趁着这个机会出门相看,灯会上挤得人山人海,每年都要报几个人口失踪的案子出来,每年刺史府都要严阵以待,今年更是如临大敌,灯会上来回巡逻的兵卒,都比平时多了两成。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在元宵这一日渐渐停了,晨起的阳光便十分明亮,风雪渐消后,冷冽的空气中散发着晴朗阳光的味道。 天刚刚擦黑,昏昏黄黄的圆月便悬在了光秃秃的梢头,暖黄色的光洒落在层层堆积的雪上,荡漾起水波样的光华。 敦煌的灯会与长安城的截然不同,颇有异域风情,花灯也偏大气粗犷,几条街巷上华灯流彩,熙熙攘攘的人潮在五彩琉璃的灯火下缓缓流淌,繁华热闹堪比长安东西二市。 街上的积雪都扫到了两侧堆着,高高低低起伏如山。 谢孟夏和冷临江并肩走着,回望一眼身后跟着的几个大汉,嫌弃的撇撇嘴:“云归,咱们走快点,把他们甩了。” 冷临江笑了:“表哥嫌弃他们?” 谢孟夏摇头:“一个个长得跟屠夫似得,凶神恶煞还不自知,还出来吓人,能不嫌弃吗?” 冷临江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 二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越走越快。 沐春带着人在后头紧追不舍,可灯会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人就像潮水翻涌,推开一群就又涌上来一群,只是错眼的功夫,谢孟夏二人就已经湮灭在了人群中,再也看不到了。 几个兵卒来回找了半晌,无果而回,行礼道:“都尉,人不见了。” 沐春察觉到了谢孟夏是有意甩开他们的,沉着脸,气急败坏的咻咻喘气,吼了一句:“还不去找。”他顿了顿,怒骂道:“找不到,你们就自己回去领军棍。” 兵卒们神情一凛,忙四散开来,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寻找谢孟夏二人的下落。 就在沐春等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看,全然没有旖旎心思赏灯的时候,谢孟夏这个始作俑者却在一个花灯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他拿起一盏酷似蒲公英的花灯,眼睛却直直望着卖花灯的姑娘,柔情似水的笑问:“小姑娘,今年几岁了?” 姑娘愣了一下。 冷临江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谢孟夏注意言行举止。 谢孟夏置若罔闻,继续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皮肤不像长安城里的姑娘那么白皙细腻,但一双水杏眼圆溜溜的,瞳仁黑白分明,散发着清澈见底的灵动和纯净,与长安城里那些被规矩管傻了的娇气柔弱的闺秀们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灿烂灵秀。 姑娘睨了谢孟夏一眼,挥了挥拳头,瞪着水杏眼,恶声恶气道:“你是买东西还是来搭讪的,废话怎么这么多。” 谢孟夏愣了一瞬,他还从没碰到过敢这样对他说话的姑娘,哦不,碰到过,上一个这样对他说话的是姚杳,不过他打不过她,态度差点他也就忍了,这姑娘可不一样。 他没有恼怒的嘿嘿一笑:“我是看姑娘你心灵手巧,貌美如花,心向往之,才冒昧的多问了几句,要是唐突了姑娘,就有劳姑娘暂且忍一忍了,我还想问问姑娘家住何处,家有几口人,家有几亩地,可有婚配,可有心上人。” “......”冷临江扶额,想拔腿就走,太丢人了。 姑娘却没有被谢孟夏吓住,甚至连脸都没红一下,嘁的一笑,讥讽道:“关你屁事。” 谢孟夏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小娘子要文气一点的好,张嘴就骂,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姑娘哼了一声:“你买不买,不买站远点儿,别当着我做生意。” 谢孟夏挑眉:“买,当然买,不过,我买一盏灯,你就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姑娘鄙夷的冷哼道:“滚,姑奶奶不卖给你了。” 谢孟夏咦了一声:“小娘子口出污言秽语,这样可不好,这样吧,我把你这里的花灯都包了,你就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如何。” 一听这话,姑娘的眸光似水微动,显然是心动了。 她在这耗上半宿,也未必能把这些花灯全卖掉,眼前这人要是真的都买走,那可是一笔不少的钱财。 看到姑娘犹豫了,谢孟夏冲着冷临江挥了挥手。 冷临江不明就里的凑过去:“干嘛?” 谢孟夏对冷临江的毫无默契十分不满,他挑眉道:“银子!” 冷临江蹙眉,捂紧了佩囊:“你买东西,为啥要我掏银子。” “哎呀,回去还你。”谢孟夏不由分说的扯下了冷临江的佩囊,取出两锭二十两银子,重重拍在案上:“怎么样,银子就在这,就看你要不要了。” 姑娘瞪大了眼睛,只是说一个名字,不管真假,就能换四十两银子,这人是钱多还是人傻,她张了张嘴,就要脱口而出,不远处却传来一声低喝:“阿娣,你干什么?” 姑娘急急回头,灯火阑珊处立着个男子,一袭半旧的靛蓝长袄,洗到发白,但丝毫不掩长身如玉,风姿清绝。 冷临江拿手肘捅了捅谢孟夏,冲着银子努了努嘴:“把银子收起来吧,人家名花有主了。” 谢孟夏却摇头一笑:“胡说什么,那是她哥。” 冷临江愣住了,还没来得及问谢孟夏怎么知道的,就听到姑娘惊惶的喊了一声:“哥,你怎么来了。” 冷临江服气了,低声问道:“殿下怎么知道他们是兄妹。” 谢孟夏笑了:“你没看他们俩的眼睛长得很像吗,都是勾人的水杏眼。” “......” 那男子三步并作两步,抓住姑娘的手腕,神情严肃道:“阿娣,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出来卖花灯,灯会上太乱,万一有登徒子,”他抬眼,目光不善的瞪了谢孟夏一眼:“走,跟我回去。” 姑娘却挣扎不肯:“哥,一盏灯都还没卖出去呢。” 男子道:“你回家去,我在这卖灯。” 姑娘却倔强的瞪了男子一眼,气冲冲道:“哥,马上就春闱了,你有在这跟我抢的功夫,都够温好几眼书了。” 男子无语,转头再度看到碍眼的谢孟夏,语气更加不善,冷冰冰的生硬道:“公子是要买灯吗?” 谢孟夏挑了挑眉:“刚才要买,现在,不买了。”说着,他收起那两锭银子,装进了自己的佩囊中。 男子追着谢孟夏怒问:“你是戏耍我们兄妹吗?” 谢孟夏走的飞快,转头戏谑笑道:“对啊。” 男子气急败坏的就要追上来揍谢孟夏,姑娘在后头拉住了男子的衣袖,气哼哼道:“哥,你要是不来,这些灯他就都买走了,都怪你。” “还怪我,我还不是怕你吃亏吗?”男子一甩衣袖,转身走了。 谢孟夏走出去很远,回头望了那有些失望的姑娘,低声问冷临江:“今年的春闱,礼部定的是哪天?” 冷临江想了片刻:“三月初七。” 谢孟夏挑眉一笑:“看来这兄妹俩是在凑路费啊,说不定在京城还能碰到呢。” 冷临江嘁了一声:“到时京城士子数千,能碰上才是出鬼了。” 谢孟夏反手拿折扇敲了下冷临江的额头,笑道:“什么叫有缘,千里来相会,闹市偶相遇,那才叫姻缘一线牵。” “......”冷临江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殿下,您府上姬妾成群,就别糟蹋良家小娘子了吧。” 谢孟夏嘁了一声,正要说话,只见沐春带着人,气喘吁吁的跑到近前,他立马抿着嘴,做出一派严肃模样,先发制人的训斥了一句:“沐都尉,你们这差事当得也太不仔细了吧,本王和冷大人都走出来这么远了,你们怎么才赶过来。” 沐春起了个倒仰,又不能出言反驳,只好憋着一口气连连告罪。 谢孟夏挥了挥手,算是揭过此事不提,把刚才收起来的两锭银子递给沐春,冲着远处姑娘的花灯摊子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劳烦沐都尉去把那摊子上的灯都买下来,送到刺史府别院,不必告诉那姑娘是谁买的灯。” 沐春抿紧了想要破口大骂的那张嘴,拿银子卖灯,心里却狐疑不止。 谢孟夏买姑娘的灯,肯定是另有所图的,那干嘛不亲自来买,或者告诉姑娘买灯的人是谁,也可以让姑娘把灯送到刺史府别院去,总之有许多种手段,让姑娘知道是谁在施恩。 但他偏偏没有。 施恩不图报,分明不是他的作风为人,这里头肯定有鬼。 谢孟夏看着沐春和兵卒们手里各式各样的花灯,突然就兴致寥寥,挥了挥手,吩咐回刺史府。 第二百零三回 倒霉的镇纸 长安城。 今日是长安城上元灯会的最后一日,这上元节是长安最重要的节日,三日的上元灯会,宵禁暂弛,东西二市的幌子遮天蔽日的高悬起来,一盏接一盏的各色花灯挤挤挨挨,挂满了街巷两侧。 城中一派喜气洋洋,人潮喧嚣,人人都觉得银子烫手,迫不及待的要多花一些出去。 可大明宫的延英殿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永安帝的脸色发青,抓起书案上新换的白玉镇纸,就砸了下去。 咣当一声,那白玉镇纸正砸在鸿胪寺正卿张兴才的脚边儿,碎成了几块,他吓得打了个寒噤,一句话都不敢说。 跪在张兴才旁边的夏纪纲觑着永安帝的脸色,小心翼翼的挪了挪跪到发麻的腿。 圣人很暴躁,后果很严重,还是躲远点好。 永安帝怒不可遏的大力捶着书案,破口大骂了起来:“放屁放屁,放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鸿胪寺就是这样为君分忧的吗?啊!!” 张兴才满头冷汗淋漓,一滴一滴的往下掉,砸进青砖缝里,他有苦难言,只觉得心里冤呐。 领圣命的是少卿,被圣人骂的却是他,合着他这个正卿,唯一的用处就是背锅扛雷的呗。 夏纪纲没觉得张兴才有多冤,就觉得圣人怪不容易的,怪憋屈的。 自古以来,哪朝哪代都少不了公主和亲这种窝囊事儿,可没有哪个皇帝会真的嫁个公主出去,多半都是宗室女冒充的,更有甚者,用宫女冒充。 圣人算是不错了,没用宫女用宗室女,吐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咄咄逼人非要用真正的公主来和亲,这不是逼人太甚吗? 难怪圣人会暴跳如雷了。 送去和亲的宗室女容郡主出了丑事,吐蕃人抓住这点儿寸步不让,鸿胪寺的少卿郑贤恨不能住在四方馆安抚吐蕃使团了,可安抚来安抚去的,吐蕃人却越发的蹬鼻子上脸,竟然非要逼迫大靖朝嫁出个真正的公主。 永安帝膝下子嗣颇丰,皇子公主都不少,可是适龄的公主却只有两位,一位是天生有残,左脚微跛,自然是不能和亲的,而另一位是小杨妃的爱女,圣人的心头肉,更加不能和亲了。 这样左右为难之下,圣人只是暴怒而不是发疯,已经是定力非比常人了。 夏纪纲有心替张兴才求个情,毕竟自打出事以来,张兴才虽然没有实际做些什么,但都恨不能住在鸿胪寺,守在四方馆里了,况且在这件事情里,最该骂的应该是那倒霉催的霍寒山。 他斟酌着开口:“陛下息怒,吐蕃人蛮夷未开化之地,素来贪得无厌。” 话还没说完,永安帝就气的跳了起来:“贪得无厌,朕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他们。”他点着夏纪纲的鼻子道:“久朝呢,久朝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还没到。” 夏纪纲恨不能抽烂自己的嘴,这张爱管闲事的嘴,惹祸上身的嘴,他斟酌了又斟酌:“算日子,应该快到了。” 永安帝的脸色阴沉的厉害,望向一派阴霾的夜色,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睡着觉了,一闭眼就是小杨妃和爱女抱着他的腿痛哭的模样,还说出了早知如此,就把小女儿的腿也弄瘸,总好过远嫁吐蕃活受罪。 现在弄瘸了还来得及吗? 永安帝阴沉着脸不语,夏纪纲和张兴才跪着也如跪针毡,浑身毛骨悚然。 满地的金砖又冷又硬,硌的人膝头冷痛,虽然殿内的炭盆烧的极旺,殿内温暖如春,可是夏纪纲和张兴才却觉得寒意逼人,比外头的森然冬夜还要冷的彻骨。 两个人同时生出同一个念头,若是再多跪片刻,搞不好就要成为大靖朝头一个被冻死的朝臣了。 就在气氛凝重到一触即发之时,小内侍走到殿门口,跟高辅国低语了几声,他神情一凛,忙弓着身子走进殿中,低声回禀:“陛下,韩少使回来了,在殿外求见。” 永安帝大喜过望,高声道:“宣,快宣。” 夏纪纲和张兴才先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对视一眼,终于不用挨骂了。 圣人总不能可着一个人骂吧,被骂了这么久,也该换个人骂骂了。 没过多久,沉沉的脚步声传来,韩长暮风尘仆仆的走进殿中,带进了满身的冰霜寒意,撩起袍子下跪叩头:“微臣韩长暮,叩见陛下。” 永安帝动了下身子,克制住走下去扶一把韩长暮的心思,沉声开口:“平身吧。” 韩长暮谢恩起身,看了看旁边依旧跪着不动的夏纪纲和张兴才,有点尴尬,脸上却没露分毫。 永安帝轻轻咳嗽了一声,朝着夏纪纲和张兴才生硬道:“夏卿张卿,你们先退下。” 夏纪纲和张兴才如蒙大赦,赶紧谢恩告退了。 永安帝这才吩咐高辅国:“高辅国,赐坐。” 高辅国忙搬了个小杌子进来,请韩长暮坐下,韩长暮谢了恩,斜斜坐了个边角。 永安帝打量了韩长暮一眼,虽然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发,也草草的洗了一把脸,但浑身的风尘仆仆和疲累还是难以掩饰,看起来也瘦了许多,下巴上的胡茬都冒了出来,泛着浅浅的青色。 他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久朝是刚进城就来觐见了。” 韩长暮欠身道:“是,微臣未及修饰形容,冒犯天颜,求陛下恕罪。” 永安帝挥了挥手,不以为意道:“无妨,久朝一路辛苦了,此行可有什么收获,饷银丢失一案,朕已经收到了你的密折,但其中详情,朕想听你细说。” 韩长暮凝神片刻,将此行所获一一详细道来,但不知出于何种打算,他隐瞒了有关前朝明帝宝库这件事。 听完后,永安帝静默半晌,突然抓起高辅国刚换上的白玉镇纸,重重砸在了地上:“蛀虫,国之蛀虫,这些宵小之徒是欺我国中无人吗!!” 高辅国看着碎成八瓣儿的白玉镇纸,连脸皮儿都没动一下,镇定自若的转身,从后头的阁子里又拿了一块同样的镇纸,摆在了案头。 韩长暮算是看明白了,那白玉镇纸根本不是用来压纸的,而是用来泄愤的。 他忙躬身道:“陛下息怒。” 永安帝咻咻喘着粗气,盯着金砖上倒映出的人影儿,平息了片刻,砸了个白玉镇纸,他觉得气顺了许多,沉凝道:“后面之事,久朝可有打算。” 韩长暮毕恭毕敬道:“陛下,拔除了盘踞在陇右道的四圣宗堂口,四圣宗必定会销声匿迹一段时间,依微臣所见,一动不如一静。” 永安帝微微眯起双眼,神情有些不虞,冷然道:“久朝的意思是,就这样放过他们?” 韩长暮心中一凛,淡淡道:“陛下,臣以为,冷少尹押送人犯进京后,严加审讯,必然会审出此前未曾获知之事,再者,四圣宗毕竟在大靖经营了数十年之久,与朝廷必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臣怕,”他斟酌了一下,还是直言道:“臣怕擅动,朝堂会动荡的太过厉害,不如缓缓图之。” 永安帝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四圣宗伤及了他一国之君的尊严,让他就这样搁置起来,他是无法甘心的。 但他心里也明白,能在大靖经营了数十年之久,根基必然极深,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涉及的人和事都不会简单,那么与其漫无目的的打草惊蛇,不如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他直直望住韩长暮,语气愈发的严厉,但却充满了信任和倚重:“好,就依韩卿所言,四圣宗一事,全权交由韩卿察查,凡涉及到朝中之人,无论是谁,韩卿都不必请旨,可便宜行事。” 韩长暮大喜过望,一撩袍子,赶忙跪下叩头:“微臣领旨。” “不必多礼,韩卿是在替朕分忧。”永安帝抬了抬手。 韩长暮赶紧谢恩坐下。 永安帝轻轻吁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苦恼道:“下面说说吐蕃人的事情,那位吐蕃的代善王子,你可熟悉?” 韩长暮轻轻点头:“微臣熟悉,曾在战场上与其交手过几回。他是吐蕃的二王子,大王子乃是次妃所出,这位二王子是大妃所出。” 永安帝凝神道:“吐蕃使团要求下嫁真正的公主和亲,此事,久朝怎么看。” 韩长暮偏着头想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倒平静的说起了别的事情:“吐蕃王膝下七子不和,兄弟阋墙多年,其中大王子和二王子各成一派,这些年次妃颇得吐蕃王的宠爱,吐蕃王对大王子也多有倚重,他的势力也跟着水涨船高,渐渐压过二王子一头。” 永安帝哦了一声,饶有兴致的往下听。 韩长暮继续道:“微臣以为,二王子未必是在公主还是宗室女上纠缠,而是借着这个由头发作,想从大靖讨要些好处,更加有利于他与大王子相争。” 永安帝微微颔首,他对吐蕃内部的争斗也是有所耳闻的,鸿胪寺的张兴才也上奏过多次,这些话是他听熟了的,但这次韩长暮说起来,却似乎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锦衣长安》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锦衣长安请大家收藏:()锦衣长安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零四回 麻烦太多了 他微微带笑,问道:“那么,依久朝所见,代善王子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韩长暮的两指轻轻摩挲着衣袖,沉凝开口:“陛下,微臣以为,代善王子现下最想要的,莫过于大靖的支持,所谓支持,兵马粮草金银财帛,包括公主和亲皆可。”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其实代善王子最想要的,不过就是大靖直接明白的表明立场,支持于他。” 永安帝若有所思的静默下来。 大靖朝的立国之本,素来都是近西域吐蕃,而远突厥,大靖西域吐蕃三方相连,对抗骁勇善战的突厥。 但吐蕃离突厥尚远,不像西域诸国那般频频遭受突厥的侵扰,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对大靖也少了几分真心实意,大多是利用。 他凝神片刻,平静发问:“久朝,你对吐蕃的情况最为熟悉,也与大王子和二王子也多次交手,依你所见,大王子与二王子,谁更有胜算一些。” 韩长暮抿唇不语,这就像赌徒押注一样,不到最后一刻,无法判断谁赢谁输,不到最后一刻,任何人都有翻盘的机会。 对于这种关乎国本之事,他们韩王府素来是不会多言的,即便这国本是异国的,但也难保多疑的帝王之心会联想到自己。 他想了又想,最终语焉不详道:“陛下,大王子与二王子实力相当,吐蕃王又正值壮年,变数实在太大。” 永安帝睨了韩长暮一眼,脸上的冷峻之意消减了几分,就像是看着寻常的后辈子侄一般,淡淡的笑骂了一句:“滑头。” 韩长暮也跟着嘿嘿干笑两声。 永安帝看着韩长暮面有菜色,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点了点面前的碟子,又朝着高辅国抬了抬下巴。 高辅国心领神会,双手端着碟子,搁到韩长暮面前。 永安帝淡淡道:“久朝还没顾上用暮食吧,尚食局新制的,尝尝看。” 韩长暮看了看碟子,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六块梅花状的点心,似乎一块都没动过。 他迟疑了片刻,拈起一块儿,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小口,顿时想往外吐,想到所处的地方,却又立马咽了回去,眉心皱了又皱,才勉强忍着没有吐。 永安帝瞧着韩长暮的神情,想笑却生生忍住了,一本正经的问道:“好吃么?” 韩长暮浅浅抽了口气:“陛下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 永安帝莞尔:“久朝是想欺君?” 韩长暮哽了一下,干巴巴的吐出两个字:“难吃。” 永安帝蓦然哈哈哈大笑起来:“难吃就对了。” 韩长暮撇撇嘴,嘟嘟囔囔一句:“这贤妃娘娘的手艺,呵呵。” 永安帝遥遥一指韩长暮,笑声更加大了,几乎掀翻了房顶,转头朝着高辅国道:“老东西,瞧见没有,朕就说久朝能猜到吧。” 高辅国嘿嘿嘿的陪着笑:“是,是,陛下英明。” 永安帝收了笑容,神情严肃道:“有一件案子,要交给你们内卫司去查。”他微微一顿:“贤妃的兄长,礼部侍郎宋英的二儿子宋怀德,死在了平康坊,京兆府查了多日,也没查出结果,贤妃在朕的面前哭诉,朕也不忍心看着贤妃伤心,毕竟事关人命,这案子,就交给你们内卫司吧,京兆府的一应卷宗任你调阅察看。” 韩长暮忙躬身道:“是,微臣遵旨。” 了结了一桩心事,永安帝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继续沉声吩咐:“霍寒山现在就关押在内卫司监牢里,你可以随时提审,吐蕃使团的安抚事宜,你要尽快去办。” 韩长暮再度躬身行礼:“是,微臣遵旨。” 处理完了这些事情,永安帝又想起另外一桩让他头疼欲裂的麻烦来。 去年一整年都流年不利,而今年开年更是倒霉,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竟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他忍不住就想,是不是得去荐福寺上个香转转运啊。 “久朝,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云归的。”永安帝叹了口气。 韩长暮愣了一下,诧异不解道:“此事微臣已经知道了,既然丹珠郡主执意退婚,那就退婚好了。” “你啊,是个直肠子,要是真有这么简单,那就好了。”永安帝摇了摇头:“云归今年二十八了,老四比他还小一岁,可最大的那个儿子都已经定亲了,云归的婚事却耽搁到了今日,朕想起来,都觉得对不住朝华。” 韩长暮低头不语,却不这么想,成婚早生孩子早就真的好吗?圣人口中的老四是圣人的第四子,赵王谢离析,他是他们兄弟中成婚生子最早的一个,娶得王妃是丽妃娘家表哥的女儿,与他青梅竹马情谊笃深。 成婚以来,王妃孩子生了一大串儿,谢离析却一个接一个的妾室纳进门,最后眷侣生生耗成了怨侣,三天两头的打架吵架,谢离析的头都被王妃打破好几回了。 反观至今府中只有侧妃的谢孟夏谢晦明谢园景三个人,却是家宅安宁,和和睦睦的,这齐人之福享起来,颇为惬意。 见韩长暮不语,永安帝就知道,他没把不成婚当回事,也是,现在的年轻小郎君们,整日都把什么自在啊,洒脱啊挂在嘴边,丝毫不顾虑为人父母的念想。 他又叹了口气,继续道:“算上这次,云归已经被人退婚四回了,现如今京里都流传了一句话,叫什么来着?”他抬头看了一眼高辅国,微微蹙眉。 高辅国赶紧躬身赔笑:“陛下,都是人们浑说的,陛下何必当真呢。” 永安帝挥了挥手,摇头道:“说是,要说退婚哪家强,大靖长安冷临江。”他拍着书案,怒极反笑:“你听听,你听听,这像话吗?我们云归一表人才,身份贵重,怎么能这样遭人非议。” 韩长暮干笑两声。 一表人才是真的,身份贵重也是真的,可这京城第二纨绔的名头更是实打实的,高门大户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谁愿意成婚后,整日扛着菜刀上青楼寻自家夫君?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给圣人听的,圣人素来把冷临江当成心头肉,谁说冷临江一句不好,就是剜他的肉。 韩长暮轻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陛下,流言止于智者,当务之急还是要给冷少尹再定一门亲事,这流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永安帝连连点头:“说的也是。”他朝高辅国道:“你去,把京城里门当户对的适龄姑娘列个单子,朕要给云归指婚。” 高辅国忙躬身道:“是,老奴这就去。” 永安帝却挑了下眉,转头掠了韩长暮一眼,若有所思的一笑:“久朝二十九了吧。” 韩长暮赶紧低下头,尽量降低存在感:“是,微臣比冷少尹年长一岁。” “是啊,也不小了。”永安帝自嘲的笑了笑,笑中有些哀凉:“你的亲事,自有你爹娘操心,轮不到朕来多管闲事,不过,久朝啊,你如今人在京城,若有心仪的姑娘,大可以来告诉朕,朕也给你赐婚。” 韩长暮赶紧谢恩,借坡下驴,把圣人喜好做月老,绕京城牵红线的念头给掐断了:“是,微臣若有心仪之人,定来求陛下恩典。” 随后,君臣二人又说了说要办的几件事情,理清楚了头绪,又问了下谢孟夏的近况,得知冷临江会带着三十名禁军护送他返回京城,圣人也算放了心。 这儿子再怎么不争气爱惹祸,但到底也是亲生的,总不能掐死吧。 说来说去,话头子又绕到了韩长暮的身上,只差拍着胸脯子发誓,只要看上谁家的姑娘了,一定头一个来告诉圣人,圣人才笑眯眯道:“你也奔波劳碌了数月了,一进京就来见朕,着实辛苦,好了,你回府吧,好好歇一晚,差事明日再办也无妨。”说着话,他朝高辅国抬了下下巴。 高辅国赶忙捧过一个锦盒走到韩长暮的身边。 永安帝又道:“永昌坊的宅子已经修缮妥当了,当初朕要在十六王宅赐一处宅院给你,你不肯受,说是逾制了,现在这永昌坊的宅子,只是寻常的四进院子,既不逾制也不富贵,离内卫司很近,往来也十分方便,住在内卫司的公房里,到底简陋了一些。” 韩长暮想了想,他这次回来,带了清浅回来,再住在内卫司,的确不方便了,况且他是要在京城长居的,人情往来必不可少,总不能见个客也请到内卫司吧。 他忙谢恩道:“多谢陛下恩典,微臣谨遵圣命。” 永安帝点头微笑起来。 韩长暮告退后,殿中空了下来,温暖如春,更漏一声声的回旋,却显得殿中异常的冷清空寂。 高辅国端了盏参茶搁在书案上,轻声细语道:“陛下,已经三更了。” 永安帝拿着杯盖儿,轻轻刮着茶水,眼角低垂,泄露出掩饰不住的倦意,若有所思道:“去查查,跟着久朝一起回来的两个姑娘的来历。” 高辅国躬身道:“是。” 第二百零五回 搬新家 永安帝松懈下来,微微眯起双眼,疲倦感顿时铺天盖地的裹挟而来。 他闭了闭眼,往事如风流转。 一晃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夜,他犯下了此生最悔之不及的错,从此寝食难安。 长街上的积雪早已被清扫干净,雪堆在红墙根下,宫里的灯火熄灭了大半,只有宫墙下还亮着昏暗的几盏灯,灯火绰约的落在雪堆上,雪光染了上了暖黄色,平日里森然冷薄的红墙碧瓦,竟也多了几分温情。 韩长暮缓步走在长街上,两个小内侍在前头提灯引路,时不时的回头恭敬低语:“韩大人仔细脚下。” 偶然有宫婢提灯走过长街,看到韩长暮,也忙着躬身行礼,顺带偷瞄一眼。 作为朝中长得最俊朗的青年才俊,即便进宫的次数不多,韩长暮这张脸,宫婢们也都是捻熟于心的。 只是这位韩少使是个冷面寡语的,她们即便是想套近乎,也不知从何下手。 装柔弱装摔倒都是前人用烂了的招数,貌似一点用处都没有。 宫婢们得出一个结论,这位韩少使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韩长暮目不斜视的出了宫,内侍省的少监王彦盛领着小内侍们,已经在宫门口的马车旁候着了。 看到韩长暮出来,王彦盛笑着迎了过来:“韩大人,圣人有旨,命咱家陪着大人去新宅看看。” 韩长暮点点头,淡淡道:“辛苦王公公了。” 王彦盛甩了一下拂尘,笑眯眯道:“不敢称辛苦,韩大人请上车。” 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了,坊门也关了,也内侍省拿着牌子送韩长暮回府,倒是省了他不少口舌。 韩长暮登上了马车,车里暖洋洋的,炭盆烧得正旺。 清浅早就听到了动静,但是不敢露头出来看,见到韩长暮上车,她忙倒了杯热水捧过去,温温柔柔的笑道:“公子,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吧。” 韩长暮接过来一饮而尽,牵过清浅的手,放在手中暖着:“等着急了吧,冷吗?” 刚到长安城,内卫司的马车就接到了韩长暮和清浅,至于姚杳那个刺儿头,只是敷衍着跟他打了个招呼,便回了京兆府。 他在车上换了衣裳,草草梳洗,便疾驰着赶到了宫外,递了牌子进宫面圣,让清浅在马车上等着他。 她现在的身份尴尬,非妾非婢,不适合在内卫司露面,而现在圣人赏赐了宅子,正好一同搬过去,免得落人口实。 永昌坊离宫门极近,穿过延禧门,不多时便是永昌坊的坊门了。 王彦盛跟在车旁走着,寒风几乎要把他吹透了,他丝毫没有冷得发抖,恭恭敬敬道:“韩大人,圣人赐的宅子在永昌坊的西北隅,这宅子不是抄没的,而是圣人的私产,一应房契地契都已经办完交接了,现在这宅子是您的了。” 韩长暮赶紧冲着宫城的方向遥遥行了个礼:“多谢陛下恩典。” 永昌坊算是个大坊,但坊里的宅子都十分大,算下来却没住几户人家,而赐给韩长暮的这处宅子,说是四进,却比寻常的四进要大上许多,却也算是这坊里算是最小的府邸了。 可即便是再小,也无人敢小觑住在这宅子里的人,毕竟是圣人亲赐,沾着皇恩呢。 清浅默默听着这些话,心里突突突的跳个不停,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进了京,还住进了圣人赏赐的宅子里,不管是为婢为为妾,这都是脱离苦海了。 马车晃晃悠悠的,走的并不快,进了坊门,行进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便停了下来。 王彦盛在车旁躬身道:“韩大人,到了,请下车吧。” 韩长暮应了一声,下了车,伸手又把清浅扶了下来。 王彦盛愣住了,他在宫门口等着韩长暮的时候,是全然不知道车里还有个人的,他抬眼见这姑娘面若桃李,身段婀娜,是个美人,便转瞬如常低低一笑。 英雄难过美人关,韩少使也不能免俗。 这宅子的牌匾已然换过了,牌匾承继了韩王府的武人风格,黑底儿上描着粗犷的两个字:“韩府” 两溜打扮的齐齐整整的男女分立府门两侧,一排皆是粉衣婢女,而另一排俱是翠衣小奴,个个低眉顺眼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们在寒夜里站的久了,身上罩了一层薄霜。 韩长暮看了一眼这打扮,微微摇头。 这内侍省的审美哟,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王彦盛跟韩长暮介绍道:“韩大人初到京城,服侍的人想来是不足的,这是圣人的吩咐,二十名婢子,二十名小厮,并不是从宫里拨出来的,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规矩都已经调教好了,韩大人放心用就是。”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小内侍就端了个锦盒过来,他继续道:“这是他们的身契。” 清浅见状,赶忙接了过来。 韩长暮点点头,再度谢恩。 他对现在的情形是十分意外的,他刚进京不久,圣人便提出要赐他府邸,他原以为是从犯了事儿被抄没的朝臣府邸里挑一处便是了,没想到圣人却从自己的私产中拨了一处给他。 更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圣人竟然细心至此,为了避嫌,连服侍的人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 他暗自庆幸,自己方才奏对谨慎,没有轻率的对吐蕃王子的胜负做出评判,而引得圣人疑心自己早晚会在大靖皇子中选边站队。 毕竟韩王府与汉王有血亲,世人天然便会认为,韩王府心向汉王。 王彦盛引着韩长暮往宅子里走,眼下正是冬日,院子里植了各色梅花,开的正盛,香气馥郁。 各处的灯火都亮了起来,照的四下里亮如白昼,正好方便韩长暮仔细察看这宅子。 王彦盛仔细的跟韩长暮介绍宅子的布局,这处宅子的修缮是他负责的,哪里做了前厅,何处做了花厅,正房厢房倒座房都在何处,他都十分清楚,说的也格外详尽。 他边说边叹:“圣人对韩大人这宅子着实上心,修缮之处,那图纸还是圣人亲自看过,多次修改才定下的。”他引着韩长暮依次看过院中的景致,又格外指了几处太湖石布景,恭维笑道:“韩大人,这几处太湖石,可都是圣人亲自选的。” 一进一进的院子粗略的看过,王彦盛又引着韩长暮去了库房,点验圣人早已吩咐人送进来的众多赏赐。 这些赏赐简直让韩长暮瞠目结舌,从布匹到瓷器,从家具到摆设,从文房四宝到古籍善本,简直面面俱到事无巨细,且桩桩件件都是精品。 王彦盛早让人登记造册,亲手交给了韩长暮,以便他日后查验。 韩长暮再度谢恩,这圣人对他的上心程度,的确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说实话,他与圣人并不亲近,他的母亲与圣人是同一个曾祖父,而圣人的元后,也就是谢孟夏的生母,正是他的亲姑姑,除此之外,他自幼就随父母镇守剑南道,觐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心里十分明白,此次上京,说的好听是调任内卫司,说的不好听是进京为质,打消圣人的猜忌之心。 他实在想不通,这点淡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血脉,是如何抵消了圣人对手握重兵的韩王府的忌惮之心的,从而对他生出如此深重的关怀之情的。 诸事料理清楚,已经是四更天了,王彦盛也十分疲倦了,他躬身道:“韩大人,既然此间的事情都已经料理清楚了,咱家就先告退,回宫复命了。” 韩长暮赶紧递了个佩囊过去,客气的拱手一笑:“辛苦王公公走这一遭了,眼下府中诸事繁杂,他日必定请公公前来小酌。” 王彦盛毫不客气的收了佩囊,这大半夜的办差,这点好处是必须拿的,他笑的愈发温和真心:“大人这话说的,韩大人圣眷正浓,小人以后还少不了要大人照应呢。对了,圣人还说了,韩大人连日奔波辛苦了,今日可休沐一日,不必上朝了。” 韩长暮再度谢恩,送了王彦盛一行人离开,随后吩咐人关闭了府门,开始安排每个人的差事。 今夜注定无眠,幸而休沐一日,不必上朝,也不必去衙署,他安排完府中之事,可以好好的睡上整日。 二十名下人站在前厅,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人最先开口说话。 说来也是,这些人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并不像从掖庭里出来的,有个掌事之人统管。 韩长暮正襟危坐,淡淡扫了众人一眼,翻了翻王彦盛留下的花名册。 那名册上每个人的信息都写的详尽,籍贯姓名年岁,花了多少钱买来的,因何事卖身为奴,家中还有什么人,各自在何处当差,都一一记录在案。 这些人虽然籍贯不同,有男有女,但是都在十三四岁上下,且皆是头一次卖身为奴,先前并没有在别的府邸当过差。 韩长暮挑了挑眉,真是难为内侍省了,这么多底细如此清白干净之人,也确实不好找。 第二百零六回 贪心不足 虽然这群人没有个掌事的,但是韩长暮也不是空着两只手来的京城。 他此次进京,差事上带了孟岁隔,家事上则带了金玉,他转手把名册递给了金玉。 金玉是个三十四五岁的男子,祖辈父辈都是韩王身边的亲兵,他和孟岁隔一样,幼年便跟在了韩长暮身边做了小厮,从世子的贴身小厮做到了世子身边的总管,与韩长暮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非比寻常,专门打理韩长暮的衣食住行,与孟岁隔平分秋色。 金玉一家老小都跟着韩长暮进了京,他管外院儿的事儿,他的娘子刘氏管内院儿的事儿,分工合理配合默契,让韩长暮可以心无旁骛的料理差事。 他仔细翻看了一番名册,对这些人的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便朝着韩长暮点了点头。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不疾不徐的开口,声音虽淡,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既然进了世子府,便要守世子府的规矩,金玉是府中的大总管,会将府里的规矩,各人的差事,与你们一一讲明,你们差事办得好,本世子自然有赏,若是谁不守规矩,或是办砸了差事。”他冷笑了一声:“本世子是军中之人,府里守的不是家法而是军法,等着你们的不是板子而是军棍。” 众人闻言一阵寒噤,齐齐跪下,齐声称是。 韩长暮抬了抬手,让这些人站起来,又朝着金玉道:“金玉,规矩和差事就由你来安排。”他转头望着立在金玉旁边的瘦高妇人,温和道:“刘氏,我内院之事,还是由你来管。” 金玉和刘氏齐齐称是。 清浅在旁边却怔了一下,有几分失魂落魄。 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韩长暮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明亮的阳光透窗而入,没有什么暖意,雪光映照着窗纸,白而透亮。 他抱着锦被,听着窗外沙沙扫雪声,一时间有些怔忪。 他是韩王府的继承人,手握重兵,为君王所忌惮,几乎不会有如此懈怠松弛的时候。 这点奔波不算什么,但突然松懈却是绝不应该的。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他愣了一下,沙哑道:“进来吧。” 清浅提着铜壶推门而入,一边往铜盆里兑着热水,一边转头笑道:“公子醒了,公子这一觉睡得可还安稳,起来更衣洗漱用午食吧。” 韩长暮揉了揉眼窝,一边收拾一边笑道:“府里不是有婢女了吗,这些活计婢女来做就好了。” 清浅取过浅青圆领袍,服侍韩长暮更衣,有几分委屈有几分失落的低语:“婢子不就是婢女吗?”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挑了下眉,问道:“刘氏给你分配了差事了?” 清浅跟着韩长暮的时间不算长,对他的秉性也不算了解,听不出韩长暮话中的深意,温柔点头:“刘嫂子指了婢子在公子房里伺候。” 韩长暮点了点头,只简单的说了两个字:“甚好。” 清浅彻底愣住了,手上拎着韩长暮的腰带,却忘了往他腰上系。 她原以为跟着韩长暮进了京,侧妃的名分她不敢妄想,但总该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吧,谁想竟还是这样非婢非妾,连通房丫头都不如。 韩长暮低下头看了清浅一眼,目光突然就冷了下来,他当然知道清浅跟着他是有所图的,有贪念是人之常情,但给不给却是他的一念之间。 贪念一起,就怨怼渐生,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朝外头喊了一声:“刘嫂。” 刘氏应了一声,赶忙进来,在韩长暮面前束手而立,微微抬眼,坦荡相望。 她是王府里的家生子,自幼在王妃跟前做婢子,生的眉目端正,心思纯良,深的王妃信任,后来指给了金玉为妻。 韩长暮没有娶妻纳妾,后院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世子的院子里除了她打理内院儿之事,便再没有第二个女子了,打扫洗衣,端茶送水的全是清一色的小厮。 她唯一需要提高警惕的事,就是防备着王府中那许多打破头要爬世子床的小浪蹄子们。 她知道韩长暮的规矩,寻常婢子是不允许靠近正房三步之内的,晚间歇息的时候,也不需要守夜婢子,在剑南道王府时,她紧守着这个规矩,正房里的事情,她从不假手于人。 她见到清浅头一眼的时候,就看出了清浅并非完璧,又和韩长暮一同下车,心里顿时明了,这是自家世子收的房里人,她这才安排清浅做了房内婢子。 方才她守在门外时,是听到了韩长暮和清浅的对话的,但她坦坦荡荡,没有半点私心。 韩长暮贵为韩王世子,别说是世子妃侧妃,就算是纳个妾室通房,都是要身家清白,过了明路的,禀明了王爷王妃才可以,像这等无媒苟且,王府里可容不下。 “刘嫂,你把我房里的规矩,日常喜好与清浅仔细说上一遍,日后我房里就留她服侍。”韩长暮神情温和的对刘氏道。 刘氏平静点头:“是,世子,那清浅姑娘的月银,比照一等婢女的月银可好。” 韩长暮点头:“可以,先这样吧。”他转头对清浅温和道:“王府里规矩大,纳妾要过了明路,记入族谱,这两日我便给父王去信,禀明了父王母妃,过了明路,正式纳你为妾室。” 清浅挑唇笑了,看起来很是高兴,可心却沉了一下,并不像脸上那般欢喜,她原以为韩长暮最少会给她一个侧妃的名分,谁料只是个妾室,她以为韩长暮不是个庸俗之人,原来却也是在乎名声的薄情人。 一直以来,她都被妄念蒙了眼,低估了韩长暮的薄情,同样也忽略他的冷酷。 她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脸上还是笑着,温柔点头:“婢子不在乎名分,只要能跟着公子就好。” 韩长暮反手拍了拍清浅的手,点头道:“布饭吧,我待会还要出去一趟。” 清浅走远后,韩长暮却沉了脸色,有些东西,他可以主动给予,但别人不能主动讨要,心存贪念之人,总有一日会被贪念吞噬。 他望着刘氏,沉声吩咐:“不要让清浅出二门,她平日里和谁接触来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要仔细盯着,一一回禀。” 刘氏郑重称是,丝毫不疑有他。 毕竟是世子的房里人,仔细些是应该的。 他想了片刻又道:“母妃的病,如何了。” 刘氏不敢大意,脸色凝重,事无巨细的回禀:“王妃的病日渐沉重,现如今三五日才,才会清醒一回了。” 韩长暮的心里骤然一痛,他此次前往河西,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寻找神医的下落,替他的母亲诊病,可最后,却是无功而返。 他沉默半晌,才挥了挥手,哀伤道:“知道了,退下吧。” 用罢午食,阳光晴朗而温暖,驱散了些许寒冬之意。 大靖朝初六便复印开朝了,但百官们过了个年,多少还有点懒散,衙署里也没什么大事,不必每日上朝的官吏们,窝在衙署里嗑着瓜子喝着茶,说一说朝中民间的闲话。 可京兆府里却没这么闲了,宋怀德的案子压在脑门上,宋英又去宫里,找了自己那个得宠的贤妃妹妹哭诉,把破案不力,渎职懈怠的屎盆子扣在了京兆府尹刘景泓的头上,刘景泓自然是没过好年的。 刘景泓这个多少年都不面圣一回的府尹,拜宋英所赐,封印休沐的前一日,被圣人薅进了宫,红封压岁赏赐是通通没有的,捞着了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这个年他是没法过好了,初六那日复印开朝,他就一刻不敢耽误的上了衙,天天等日日盼,总算是把姚杳给盼回来了,他原想昨夜就来衙署堵姚杳,可外头实在太冷了,被窝实在太暖和了,他就没起来。 刘景泓一大早就来衙署候着了,可左等右等,用完了午食,还没等到姚杳露面儿,他腾腾腾的冲到了廨房,刚到门口,就听到里头震耳欲聋的吆喝声,纸牌摔得啪啪直响。 他看了一眼,脑子就嗡嗡的响个不停,他京兆府的捕快们,在何登楼这个捕头的带领下,正蹲在地上打叶子牌,那一张牌一张牌的摔在地上,狼烟滚滚,跟打仗似的。 他顿时火往上冲,烧的额角突突直跳,气的眼睛都红了,在门口吼道:“你们还有心思打牌,阿杳来了没啊!!!” 何登楼几人吓了个哆嗦,扔下牌,战战兢兢的排好队,低头,忍笑,齐声道:“没有。” 刘景泓吼道:“她不是住在公房里吗,不是昨天夜里就回来了吗,怎么半天都不见人影儿。” 何登楼低着头,小声道:“姚参军昨夜回来打了声招呼,就又走了。” “走了,去哪了!!”刘景泓怒吼。 何登楼的声音更小了:“去,去平康坊,喝,喝花酒了。” “......”刘景泓气了个绝倒。 太过分了,回了京不是第一时间来办差,却是第一时间去喝花酒,他要是不扣姚杳三个月的俸禄,他就不姓刘。 第二百零七回 又来抢活了 刘景泓连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心态,继续大声吼道:“去喝花酒,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吧!!” 何登楼小小声的腹诽:“那还不兴人家宿醉啊。” 刘景泓眼睛一眯,吼道:“你说什么!!” 何登楼哆嗦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斜过廨房门口的一道暗影,他如临大赦,赶紧喊道:“哎呀,姚参军回来了。” 刘景泓转头一看,那睡眼惺忪的站着的,可不就是姚杳吗,一下子松了口气,但还是绷着脸,就像训斥自己不争气的子侄一样,点着姚杳的脑门子训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姚杳嘿嘿嘿的陪着笑脸儿,行了个礼,从袖中取出个下场盒子,双手捧给了刘景泓:“府尹大人,这是卑职孝敬您的。” 刘景泓低头一看,盒子上写的是西域文字,他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里头是一支笔,笔锋寒光津津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所制,他神情一松,还是训斥一句:“本官差你这点东西啊!” 姚杳嘴甜极了,笑道:“大人,看您说的,您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啊,这不是卑职的心意嘛。” 刘景泓是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姚杳的发髻,口气和缓了下来:“行了,平安回来了就好,案子的事儿,让何登楼跟你仔细说说。”他脸色一正,神情严肃而凝重:“阿杳,这案子可大意不得,宋英都找了贤妃告状去了。” 姚杳挑眉,嘟囔一句:“管不好自己的儿子,倒是挺会告黑状。” “别瞎说。”刘景泓低声训斥了一句:“这话在衙署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出去说去。” 姚杳清亮亮的诶了一声,佯装凶神恶煞的盯了何登楼几人一眼:“府尹大人,您前头歇着去吧,我收拾他们这些人,大晌午的打叶子牌,还要不要脸了,看把府尹大人给气的。” 刘景泓扑哧一笑,道:“行了,你们好好查案子,有事本官兜着。” 目送了刘景泓离开,廨房里的人一哄而散,只留下了何登楼,小心翼翼的觑着姚杳的脸色。 姚杳清亮亮的笑道:“叶子牌好玩吗?” “......” “宋怀德死的惨吗?” “......” “案子结了吗?” “......没,没有。”何登楼小声道。 “那,接着玩叶子牌呗。”姚杳笑眯眯的,没有半点要发怒的意思。 “不,不了。”何登楼胆战心惊的,这样的姚老大最可怕了,生气却不开骂的姚老大简直比鬼都可怕,笑眯眯的她,满脸都写着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佛口蛇心。 他狠狠打了个寒噤,腆着脸笑:“姚老大,我,去给你拿卷宗。” “还不快去。”姚杳作势要踹何登楼的屁股,他一溜烟儿,就跑的没影儿了。 姚杳这才坐下,提过烧开的水,沏了一杯大叶子茶,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小口,又苦又涩,比不得高门大户里的香茶,但是这味道格外的熟悉,这是家的感觉啊。 她缩了缩身子,十分悠然而享受的微眯双眼,书案上高高摞起的文书卷宗正好挡住了她的脸,明亮的阳光斜入屋内,薄薄的轻尘在光阴中慢慢消弭。 韩长暮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姚杳端着一杯尚有余温的茶,闭着眼正在打盹儿。 他愣了一下,没出声,转头朝着刘景泓使了个眼色,也不让他出声,压着步子便走进廨房。 刚走了一步,姚杳的声音便在廨房里骤然响起:“韩大人是有公务吗?” 韩长暮踉跄了一下,抬头只见姚杳趴在书案上,一双杏眸亮晶晶的,像是有漫天星辰闪烁,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一本正经的点头:“是,本官是来调阅宋怀德一案的卷宗的。” 姚杳愣了一下,看到何登楼抱着卷宗走了过来,眯着眼一笑:“韩大人来的真巧,卑职刚刚让何登楼去去了卷宗,韩大人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看吧。” 刘景泓打了个哈哈:“姚参军啊,这个,圣人旨意,此案正式移交给了内卫司。” 姚杳愣了一下,点头笑道:“也好,何登楼,把一应卷宗都移交给韩大人吧。” 韩长暮彻底愣住了,他还记得杨英华一案时,他来移交卷宗,姚杳百般阻拦不情愿的样子,那般的热血沸腾和现下的事不关己简直判若两人。 他眨了眨眼睛,忽而客客气气的淡然道:“刘大人,此案最初是何捕头经手的,下官可否借廨房一用,翻阅卷宗,也好请何捕头答疑解惑。” 刘景泓巴不得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出去,看到韩长暮又把这棘手的案子揽了去,而姚杳这个刺儿头破天荒的没有争抢,他乐见其成的点点头:“当然可以,韩大人请随意。” 韩长暮点头道谢。 刘景泓朝着姚杳使了个眼色,话中有话道:“姚杳,何登楼,那你们俩就协助韩大人移交卷宗吧,一定要小心仔细,不可有半点遗漏怠慢。” 姚杳和何登楼齐齐行礼称是。 韩长暮气定神闲的坐下,一边翻着卷宗,听着何登楼的讲解,一边理直气壮的吩咐姚杳沏茶。 姚杳暗自腹诽了几句,沏好了茶,在边上的坐下,铺开纸研好墨,何登楼正好讲到宋怀德的尸身。 “案发时间时子时一刻,发现宋怀德尸身的地方,是平康坊风荷苑前院的腊梅树下,其趴在地上,头朝风荷苑的大门,脚冲着花楼,胸口有一处刀伤,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更没有挣扎防备的迹象,现场血迹极少,仵作粗略验过,刀伤并不致命,但宋怀德却呈现出失血过多的状况,现场没有拖拽挪动过的痕迹,死亡时间与发现尸身的时间相差不多,但死者死因不明,还需要进一步的剖验。” 韩长暮一页一页翻着卷宗,看的十分仔细,再加上何登楼清晰明了的叙说,他对宋怀德的情况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便开口问道:“卷宗里没有剖验的记录,是还没有剖验吗?” 何登楼颓丧点头:“是,宋侍郎把宋怀德的尸身给抢了回去,已经下葬了。” 韩长暮闻言,并没有责怪何登楼的意思,宋英毕竟是礼部侍郎,正三品的官职,若他没有韩王世子这个身份在,他见到宋英,也是要客客气气的行个礼的,更遑论何登楼这个没品的捕头了,宋英要带走宋怀德的尸身,何登楼根本拦不住。 说了半天,韩长暮才发现姚杳一直没有吭声,转头一看,铺在书案上的那张纸上,她已经画了案发当时的现场图,正口中叼着笔头,鼓着腮帮子,看着图默然无语。 他愣了一下,莞尔失笑,淡淡问道:“姚参军,可看出什么来了?” 有差事的时候,姚杳就像变了个人,什么私人恩怨都抛之脑后了,满眼都是亮晶晶的小星星,满心满脑的就只有案子了。 她伸着两指夹着笔,低头瞧着现场图若有所思道:“胸口中刀,且是毫无防备,中刀之后还没有挣扎,刀伤又不致命,难道中刀之后他没有痛感吗?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人要杀他,他是心甘情愿的被人杀的?” 韩长暮凝神不语,他又细细翻阅了一遍卷宗,沉声问道:“刀伤的形状,卷宗里为何没有记录。” 何登楼都快委屈死了,皱着眉头道:“仵作只是粗粗看了一遍,还没来得及仔细验看,宋家就来了人,凶神恶煞的就把尸身给抬走了,别说刀伤的形状了,就连刀口的深浅都还没来得及仔细探看。” 姚杳听着,也愁的叹了口气,遇上这样不讲理的苦主,就算是神探狄仁杰再世,也只有问元芳,你怎么看。 除了尸身的情况,这卷宗里还记录了案发时的情形,当时子时刚过,风荷苑里正是热闹喧天的时候,前院和花楼里都人来人往,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看到宋怀德是什么时候去的前院,又和什么人见过面,那人又是如何行凶的,更没有一个人听到争吵或是惨叫的声音。 韩长暮点着卷宗,沉声低语:“或许,是有人看到了,出于某种忌讳,却说了谎。” 何登楼连连点头:“韩大人说的极是,卑职也想到了这一点,当时就把案发之时风荷苑里的所有人都分开看管起来了,一一盘问,但他们对案发之时的描述都出奇的一致,一无所知,卑职可以确定,他们没有串供的机会。”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沉声道:“虽然所有人的描述都是一样的,但也不能排除有人在说谎,或者说真正看到案发现场的那个人,在京兆府的人赶到之前,就已经离开了风荷苑。” 姚杳的双眼一亮,若有所思道:“当时已经宵禁,平康坊的坊门已经关了,只能在平康坊里走动了,平康坊里没有寻常百姓,全是秦楼楚馆,韩大人,怕是要查一下风荷苑周围的几家妓馆,有谁在子时左右离开过,或者在子时左右刚刚进入。” 第二百零八回 五年前的宋怀德 姚杳的双眼一亮,若有所思的缓缓道来:“当时已经宵禁,平康坊的坊门已经关了,只能在平康坊里走动了,平康坊里没有寻常百姓,全是秦楼楚馆,杀了人又出不了坊,那就只能找个花楼过夜了,这个过夜的落脚点,一定是他熟悉的,离风荷苑近的,不然他夤夜在坊中行走,被坊丁遇上也是麻烦,不管行凶之人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这个落脚点是一定要有的。”她撩了下眼皮儿,言尽于此。 韩长暮深深看了姚杳一眼,这一眼颇有赞赏之意,但见姚杳不为所动,他顿觉无趣,转头淡淡道:“风荷苑旁边的花楼不少,一一排查下来,必会耽搁不少时日。”他微微一顿,翻开卷宗,点着其中的一页,望向何登楼:“何捕头,这一页上记录的与宋怀德有过交往之人,都一一做了查问吗?” 何登楼重重点头:“都一一查问过,要么是没有嫌疑,要么就是没有时间,全部都排除了。” 韩长暮点着那些名字,一个一个的看下来,这一看不当紧,还真是看到了不少熟人,他意外的摇了摇头。 姚杳并没有因为韩长暮否定了她的提议而恼怒,她托腮笑望何登楼:“你能确定你这份名册是完整的,没有遗漏的吗?” 何登楼愣住了。 韩长暮的手一顿,抬头望着姚杳,很自然而然的就将卷宗递给了她。 姚杳弯唇一笑,从袖中取了几张纸出来,跟卷宗上的名册两相对照,提笔在纸上圈了几个圈儿,便又将卷宗和那张纸一起,递给了韩长暮,却没说话。 韩长暮微微蹙眉,仔细看了下来。 姚杳递过来的这几页纸上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名字,有他熟悉的人,有他听说过的人,有一些则完全是陌生人。 “韩大人,做了梅花标记的那张纸上,都是和宋怀德交好之人,没有做标记的那几张纸,则是与他起过冲突之人。”姚杳晃着笔杆,气定神闲的一笑。 韩长暮满脸震惊的抬起头。 他可以确定,姚杳是跟他一起回的京,确凿无疑的昨夜才进京,怎么会如此快就搞到了这么一份名册。 还没等韩长暮问什么,何登楼就炸了,大呼小叫道:“姚老大,你这,你这名册从哪弄的。” 韩长暮也跟着疑惑问道:“是啊,你这名册比卷宗上的多出许多,是从何处得来的。” 姚杳挑眉微笑:“自然是平康坊里的花娘们说的。” 何登楼接过名册,微微张着嘴,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磕磕巴巴道:“这,这不可能啊,卷宗上的那份名单,是我问过平康坊里宋怀德相好的花娘后整理出来的。”他重重一拍大腿,瞪着眼珠子破口大骂:“去他娘的,臭娘们敢哄老子,老子刮花了她的脸。” “你省省力气吧,还刮花了人家的脸,你别是看到美人走不动道吧。”姚杳四平八稳的笑了:“你们一群如狼似虎的糙老爷们去问话,那些娇滴滴的花娘们敢说实话吗,那不是砸自己买卖吗?” 韩长暮皱眉,突然想到了什么,迟疑着适时开口:“那么你这是?”他愣了一下,想到与姚杳初次相见时的情景,他转瞬莞尔:“跟花娘们喝花酒去了?” 姚杳对自己频繁去平康坊喝花酒这件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厚颜无耻的正经道:“为了尽快破案,还死者公道,卑职吃点亏不算什么。”她咳嗽了几声,递过去一沓子账单,腆着脸问:“案子归了内卫司,那这花酒银子,韩大人给报一下吧。” “......”韩长暮无语。 何登楼暗戳戳的竖了下大拇指,姚老大威武,敢找内卫司要钱。 韩长暮到底还是没有接姚杳的话,没有让她如愿敲一笔银子,只是看着姚杳拿出的那份名册道:“看你的这一份名册,这宋怀德的仇家不少。” 姚杳挑唇一笑:“可不是么,据那些花娘所说,这宋怀德是个招人恨的,好事一件不干,坏事一件不少。”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饶有兴致的望着姚杳,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何登楼没有问出这么多东西来,但也丝毫没有丢人的觉悟,反倒竖起耳朵,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三个大字:“听八卦”。 面对两个爱听是非的,姚杳也很无奈啊。 她无语望天,叹了口气,才面无表情的说起一件陈年旧事来:“其实宋怀德干的坏事,多是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们经常做的,不过就是长街纵马,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不算什么。” 何登楼跟着点头:“是不算啥,咱们少尹就经常这么干。” 姚杳瞪了何登楼一眼,见他缩了缩脖颈,才抿了抿唇,继续说八卦:“但是五年前,二十岁的宋怀德,却是个实打实的混世魔王,干出的一件事儿,比现如今京城里的纨绔们干的事,严重的多,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情跟宋怀德的身死有没有关系。” “五年前?”韩长暮微微蹙眉,疑惑道:“说来听听。” 姚杳凝神道:“宋怀德是平康坊的常客,几乎在每个妓馆里都有相好,有的还长期包有房间,五年前他在宁碧苑酒后乱性,强要了去花楼里给花娘们送胭脂水粉的良家小娘子,那是一对姐妹,出事五日前,姐姐刚出阁,妹妹还未及笄。” 何登楼一听,重重砸了下墙壁:“这也,太畜生了吧。” 韩长暮也是怒不可遏,双眼赤红,几乎要冒火了。 姚杳叹息,这就气得要冒火了,更畜生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她沉着脸色,郁卒道:“那对姐妹姓李,阿娘早逝,李阿爹开了个胭脂铺子,做胭脂水粉是祖传的手艺,很得平康坊的花娘的喜欢,从前都是李阿爹去平康坊送胭脂,出事那日李阿爹摔折了腿,李元娘独自回门,便带着妹妹二娘送货去了,谁想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何登楼急急问道。 姚杳抿了下嘴,叹息中有隐忍的疼痛,不仔细听却听不出来:“后来,后来,两姐妹被抢进了宋家,宋怀德原本是要杀人灭口的,可是元娘拼死把二娘送出了宋家,在京兆府击鼓喊冤,谁知物证被毁,人证都被封了口,此案最终不了了之,元娘身死宋家,李阿爹带着二娘远离京城,宋怀德依旧嚣张跋扈。” 廨房里一时间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三个人压抑至极,同样也愤怒至极的呼吸声。 姚杳在说出这件陈年旧事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回荡一句话,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韩长暮静了半晌,突然转头对何登楼道:“何捕头,暮食去曹家从食如何?” 何登楼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韩长暮这是要请他吃饭,他赶紧点头:“好,好,卑职吃什么都行。” 韩长暮挑眉,淡淡道:“那就劳烦何捕头先去曹家从食定位子吧。” 何登楼朝着姚杳眨了眨眼睛,这韩少使,请客吃饭是假,找借口把他支开才是真的。 不过他最大的好处就是知情识趣,给上官留面子,就是给自己留活路,他恭敬笑着便告退了。 廨房里外都只有韩长暮和姚杳二人了,微冷的阳光洒落进来,笼罩在姚杳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灰暗,她低垂着眼帘,掩饰住眼底的波动,脸上的神情也愈发的淡薄冷漠。 韩长暮深深望了姚杳一眼,淡淡道:“五年前的时候,你还没有到京兆府,是怎么知道这件案子的,你今日有意与我提起这件案子,又有何目的?” 姚杳神情如常,坦坦荡荡道:“这案子的卷宗就在京兆府,我翻阅过,故而知道,这不是少使大人问了,卑职才说的吗?怎么又成了卑职有意提及了?”她轻哼一声:“大人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可比猪八戒厉害多了。” 韩长暮愣了一下:“猪八戒,是谁啊?” “......”姚杳故意想恶心恶心韩长暮,戏谑轻笑:“话本里的猪妖,扛着九齿钉耙,看家的本事就是倒打一耙。” 韩长暮哽住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继续问宋怀德的事情:“那元娘既然已经出阁,三日回门的时候,为何会独自回门。” 姚杳淡淡道:“我不知道,卷宗里没写。” 韩长暮点头道:“那姐姐受辱之后,她的婆家没有出头吗?” 姚杳眼波微动,但仍旧神情如常道:“卷宗里也没有提及。” 韩长暮耐着性子继续问:“那,她的婆家是什么人家。” 姚杳面无表情道:“卷宗里写的,是在升平坊开米粮店的,姓顾,顾家只有寡母和一子,巧的是顾家正好与宋英的娘子占了个转折亲,宋家便赔了顾家一大笔银子,说是把李家姐妹给买下来了,从那以后,顾家也就不知所踪了。” 韩长暮微眯双眼,目光冷然,宋家怕是做惯了此事的,才会做的如此干净利落,冷酷无情,即便有人心存疑虑,也难抓到他们的把柄。 第二百零九回 反常的永安帝 五年前的这桩案子里,的确有太多可怜人,他是有心翻一翻这个案子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也无法确定这个案子与宋怀德的命案有什么关系,即便想查,也没有一个好的由头和下手的契机。 他轻轻咳了一声,淡淡道:“现在也无法判断五年前的案子与宋怀德的命案有什么关系,还是暂时搁置一旁,先全力察查宋怀德的命案吧。” 姚杳不置可否的挑眉,宋怀德的命案已经移交给内卫司了,跟她毫无关系,他想怎么查怎么查,她才不会指手画脚呢。 韩长暮仔细端详着姚杳的神情,没从她的脸上看出激愤,只看到了轻讽,他没多说什么,眉目间有淡淡的坦然:“五年前这桩案子的卷宗,我要带走仔细看一看。” “好,韩大人稍后,卑职去卷房拿卷宗。”对于韩长暮提出这样的要求,姚杳丝毫不觉得意外,她提及此案,也是有想借助韩长暮之力翻案的打算,毕竟她一个人势单力薄,绝无可能与宋家对抗。 韩长暮看着姚杳融进阳光里的背影,目光沉了沉,他怕是还要在查一查,姚杳跟五年前这桩案子里的人,究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如此上心了。 不多时,姚杳拿着一卷卷宗,和何登楼一起走进来。 何登楼恭敬笑道:“少使大人,曹家从食的位子已经订好了。” 韩长暮点头道谢。 姚杳不动声色的把卷宗搁在韩长暮的手边,二人十分默契的谁都没有再提五年前的案子。 韩长暮便继续看宋怀德命案的卷宗,一边看,一边若有所思的问何登楼:“案发当晚和宋怀德在一起的人都没有疑点吗?” 何登楼迟疑了一下,面露难色,犹犹豫豫道:“案发当晚,宋怀德是和李远,王忠三个人一起在风荷苑要了酒席和花娘,席间宋怀德喝多了酒,说是去如厕,但一直都没有回去,直到命案发生。” 韩长暮微微蹙眉,点着卷宗道:“为何卷宗里只有查问李远的记录,并没有查问王忠的记录?” 何登楼更加为难了,不是他不想问,是他压根儿就见不到那个叫王忠的人。 他支支吾吾的,像是在说一件很为难很丢脸的事情:“那个,卑职根本见不到王忠,怎么查问!!” “哦,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韩长暮惊疑道。 “那个王忠,他,他是宫里的内侍王公公的干儿子,宋怀德一出事,卑职就把和他一起喝花酒的两个人给扣下了,还没来得及查问,那位王公公就派人把王忠给接走了。”何登楼的脸色难看极了,被个太监给挤兑了,那几日他都没脸见人。 姚杳不干了,一下子就火了,跳起来骂道:“一个阉人派的人就把人给接走了,何登楼,你还能再有用一点吗。” 何登楼也委屈啊,他还被人揍了呢,被揍了还不能还手,还没出说理去,他苦着脸郁卒道:“姚老大,我拦着了,可我拦不住啊,我还被人给揍了呢,来的人说王公公是掖庭的大太监,丽贵妃的心腹,谁能惹得起。” 姚杳张了张嘴,丽贵妃虽然现在不得圣人宠了,可是她也曾经是得过宠的,见面三分情,更何况丽贵妃现在还管着圣人后宫的事儿,即便是盛宠的贤妃,见到她也是要行礼的,这样的背景,何登楼这一顿揍算是白挨了。 姚杳转眸望向韩长暮,圣人就是圣人,英明的很,这案子只有交给内卫司,让韩长暮这个韩王世子来查,才能有水落石出的可能。 韩长暮皱着眉头道:“那么从案发之后到现在,你就再没有见过王忠了?” 何登楼愁眉苦脸的点点头:“是,卑职多方打听,才从李远那里得知,这王忠其实是那位王公公的亲侄子,是过继给了王公公,传承他这一脉的香火。”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卑职还查到那王公公在崇义坊有一处宅子,王忠就躲在宅子里,但卑职去了几趟,连门儿都没进去。”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陷入了沉思中。 王忠这副做派,若他真的是行凶者倒是简单了,怕只怕他只是知情人,但他究竟知道了什么,竟要躲起来噤口不言。 韩长暮知道此案何登楼所知有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他收好两卷卷宗,跟姚杳办好了交接,去跟刘景泓道了个谢,便离开了京兆府。 随着韩长暮的顺利回京,暗潮涌动了数月的朝堂,终于把那汹涌的潮水翻到了明面儿上。 朝会上,韩长暮递上了饷银失踪案的折子,这案子牵涉极广,永安帝震怒,气的咻咻喘着粗气,连砸了几块白玉镇纸,没有当场对这案子下个定论,便让大太监高辅国喊了一声退朝。 永安帝退了朝,可韩长暮却没地儿躲,被兵部尚书郑彬和阁老蒋绅一干人给围住了,七嘴八舌的打探起案内详情。 韩长暮可不怕被人围着,不管他们怎么套话如何逼问,他就只有冷漠的一句,有事去问圣人去,便将这些人怼的要吐血。 阁老蒋绅翻了个白眼儿,老脸上的皱纹都跟着抖了三抖,气的手都哆嗦了:“韩小子,你,你你敢犯上。” 韩长暮一脸冷漠,抿唇不语,问急了就还是那句话,有事就问圣人去。 众人没招了,韩王世子就像块嫩豆腐,打不能打骂不能骂,掉在地上沾了灰,连拍都不能拍,也就蒋绅仗着资格老,能指着他的鼻子吼几句。 韩长暮拨开众人,走出了大殿,晨曦迎目,他闭了闭眼。 这朝堂,安稳不了多久了。 退朝不久,永安帝就又召了韩长暮回去问话,当时殿内侍奉的只有高辅国一人,他素来是个嘴严的,君臣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丝毫没有泄露出来半分,只知道这一问话便问了数个时辰,连午食都是在殿中用的。 而次日的朝会,永安帝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郁结的心绪也散了散,大笔一挥玉玺一盖,几道旨意连下,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头一道圣旨自然是先大力褒奖了韩长暮,盛赞他此行破了饷银丢失一案,居功至伟,赐下赏赐无数。 而随后的几道旨意,便是言辞激烈的申饬了,兵部,军器监,内卫司,皆无一幸免,都遭了申饬痛骂。 只是令人奇怪的是,这旨意上虽然言辞激烈,但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惩罚,别说是贬几个抓几个了,就算是惩罚常用的罚俸,都未涉及到。 饷银丢失一案是惊天巨案,惹出这么大的纰漏,只是骂几句,不伤筋也不动骨,圣人这般作为,分明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打算放过这些人了,这完全不符合永安帝素来残忍无情的手段。 这样的旨意一下,站在朝堂上的官吏们,心思便开始活络了起来,退朝之后,相互间交好的官吏们,便开始了必要的打探和联络。 更有人疑心,永安帝是因为年岁大了,才会脾气好了一些,但又想了想,永安帝秋决人犯的时候,可丝毫没有手软的,短短数月,怎么可能性子大变。 想来想去,这一夜竟有好多人睡不着觉,次日一早起来,竟有好多人头上冒出了一茬又一茬的白发。 永安帝才不理会朝臣们的揣测,他恨不能这些人都想多了失眠,睡不着猝死才好,省的他亲自动手。 他处理了明面上的这些事情后,沉着脸色坐着,喘了半天的粗气,抄起白玉镇纸就砸了下去。 高辅国心不惊肉不跳的又拿了块白玉镇纸摆上,低声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永安帝眯起眼睛,眸光微冷,自己宽慰了自己一句:“就让他们再活一阵子,日后死的更难看些就是了。” 高辅国真心实意的宽慰永安帝:“陛下且安心,凭韩大人的手段,定不会让他们轻轻松松的丧命的。” 永安帝缓慢的透了一口气,转眸瞪着高辅国,问道:“随久朝一同进京的那两个姑娘,查清楚来历了吗?” 高辅国手段十分了得,行事也很利落,更何况韩长暮进京时,并没有刻意把清浅藏起来,更没有有意给她造个假身份,姚杳就更不用说了,是在衙署里过了明路的官吏,只要想查,就没有查不出来的。 只是短短一夜的功夫,她们二人的身份就被高辅国给查了个一清二楚。 他躬身低语,把姚杳和清浅的身份一一说了个清楚,说完,他低着头,没敢看永安帝一眼。 永安帝的脸色十分不善,屈指轻叩书案,若有所思道:“久朝从来不是急色之人,怎么会突然对一个青楼女子起了兴致,还花重金给赎了出来,带回了京城,这是要给她过个明路身份的架势啊。” 高辅国应声称是:“陛下英明,老奴拦截下了韩大人送往剑南道的信笺,誊抄了一份,陛下请看。” 他双手捧着一页薄纸,恭恭敬敬的递到永安帝的面前。 第二百一十回 帝王之心 永安帝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还真是人不风流忹少年啊,久朝难得逛一次青楼,都能有所得,巧合吗,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天定的巧合,多半都是人为的。”他顿了一顿,言语微冷,隐含着浓浓的杀意:“那个姓姚的参军就不必查了,没什么问题,问题就出在那个清浅身上,去给朕查,把她祖宗十八代都给朕查个底朝天,朕倒要看看,是谁想往剑南道里插一手,是谁要借着久朝的亲事在韩王府里兴风作浪!!” 高辅国应声称是,急急退出去了。 永安帝脸上没有恼怒的神情,只是脸色微沉,若有所思的敲着书案,他素来都是个心深似海之人,在登上这个九五之尊的位子后,就更加的阴沉深邃了,喜怒都甚少形于色,唯独在面对高辅国时,才能呈现出几分轻松的神态来。 高辅国安排好了方才永安帝吩咐之事,重新回到殿中时,手上多了个紫檀木托盘,上头搁着一只白瓷阔口药碗。 永安帝上了年纪,脾气还是一如年轻时那般暴躁固执,身子却不如年轻时那般康健了,别说忙于政事熬个几天几夜不睡觉,就是宫宴上多喝了几杯睡晚了一些,次日都会精神不济倍感乏累。 而这两日他苦于饷银丢失一案,不断地权衡利弊,思量如何处置才能既泄了心头之恨,又不会在朝中引发大的震荡,从而打草惊蛇。 如此辗转难安,他已经两日没有睡个安稳觉了,灯影绰约照在他的脸上,蜡黄的脸色里泛起淡淡的青色,显得格外的憔悴。 高辅国觑着永安帝的脸色,将白瓷药碗轻轻搁在书案上,试了试温度,轻声细语道:“陛下,喝点参汤养养精神吧。” 永安帝端过来,一口饮尽琥珀色的药汁,眯了眯眼:“高辅国,上次让你整理的适龄贵女的名单,可有眉目了?” 高辅国赶紧把整理好的名单呈给了永安帝,恭恭敬敬的笑了:“陛下的旨意,老奴哪敢有半分懈怠,都整理好了,陛下请过目。” 永安帝却抬了抬下巴,示意高辅国把名单搁在一旁,看也没看一眼,只是深思熟虑缓慢开口:“每年春闱放榜,民间都有榜下捉婿的习俗,今年朕也想过一把当月老的瘾,牵几根红线。” 高辅国愣了一下,转瞬笑道:“陛下牵的红线,必定是极好的姻缘。” 永安帝不置可否的阴森道:“姻缘好不好不知道,给他们添添堵是肯定的。”他微微一顿,指了指边上方方正正的锦盒道:“把这个送去韩府,告诉久朝,他安安心心的待在京里,尽职尽责的替朕办差,这药,朕会按时给他送去的。” 高辅国躬身称是:“韩少使会明白陛下的苦心的。” 永安帝面无表情道:“神医那你要加派人手,制药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但是他在宫里的消息不能走漏出去半分。” 高辅国神情一凛,忙低声道:“陛下放心,老奴知道轻重。” 这时候,小内侍在殿外通禀,说是北衙禁军柳晟升到殿外,永安帝顿时来了精神,高声道:“传。” 高辅国十分识趣的摆上了棋盘棋子,沏好了柳晟升素来爱喝的香茶。 柳晟升进殿行礼,十分自然的与永安帝相对而坐,看着永安帝落下一子,他也跟着落下一子。 永安帝落下一子,沉声道:“都查清楚了?” 柳晟升跟着落下一子,点头道:“房宽死前,见过贤妃娘娘身边的内侍,杨幼梓的妻兄乃是宋雄的家奴,丹珠郡主是在贤妃娘娘的赏梅会上见到的简王,之后便提出与冷少尹退婚。” 永安帝紧紧抿唇,看不出神情,又落一子:“那么,隐藏朝中之人,乃是贤妃的娘家?” 柳晟升摩挲着棋子,斟酌落下:“看起来像。” 永安帝哦了一声,挑眉道:“说来听听。” “眼下条条线索都指向了贤妃,但这每条线索都是有人刻意翻出,引导臣查出来的。”柳晟升落下一子:“臣以为这幕后之人,才是真正的黑手。” 永安帝的神色波澜不惊,冷笑道:“是朕让贤妃抚养了园景,把她的野心也给养了出来。” 柳晟升默然无语的低下头,圣人后宫的事,他可不敢随意置喙。 永安帝静静望着柳晟升,突然就笑了:“你个老狐狸,一说到朕的儿子们,你就装哑巴。” 柳晟升笑着调侃了一句:“微臣没有儿子,不能体谅陛下养儿子的辛苦。” 永安帝嘁了一声:“你那么多义子义女,你不知道谁知道。”他微微顿了下,若有所思道:“京兆府的参军姚杳,是禁军死卫吧。” 柳晟升平静点头,毫无隐瞒道:“是,她是微臣的义女。” 永安帝思量片刻:“她是与韩长暮一起回京的,想来有几分交情。” 柳晟升道:“陛下是要下旨,将姚杳调入内卫司吗?” 永安帝斟酌道:“不必,还让她留在京兆府,京中这几桩案子,朕已经下旨由内卫司主理,明日,朕再下一道旨意,京兆府协理内卫司查案,你吩咐她。”他的声音渐低,最后只有柳晟升一个人能听到他的话。 柳晟升神情肃然的应声称是。 次日朝会,永安帝又连下几道旨意,对饷银丢失案做了个最终的处置,而对近日来京中的流言纷纷下了明旨。 内卫司总旗杨幼梓的冤屈得以洗清,其入狱待审的女儿杨英华无罪出狱,发还被封的杨家府邸,圣人明旨给了阴封和抚恤,至于害人的恶毒继母李氏和其兄,皆判了斩立决。 只可惜的是,杨幼梓的长子杨观义被继母所害,已成了一具白骨,阴封和抚恤尽数落在了继母所出的幼子杨新义头上。 更出人意料的是,杨幼梓的长女杨英华和杨玉华却离开了杨家,另立了女户,誓与杨新义不再往来,将年幼的杨新义托付给了杨家族老照料。 这样的作为,不但没有引发京中众人的指责,反倒是一片唏嘘感慨,任是谁面对杀父杀弟凶手的儿子,也做不到以德报怨泰然相对,这两位杨家姑娘没有夺了杨新义的财产,反倒另立了女户从此自谋生路,着实令人钦佩。 饷银丢失一案的影响在京中已经渐渐消弭,但是不少有心人还是察觉到了变化,普宁,醴泉,布政和靖恭,崇化五坊的祆祠都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有人说是官府查封,有人说是四圣宗的人卷了银子跑了。 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但唯独没有人把祆祠的事和饷银丢失一案联系在一起。 圣人的旨意说的明白,把安抚吐蕃使团和查办宋怀德命案这两件差事,都一并交给了内卫司。 虽然旨意上没有明说交给内卫司的谁来办,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摆明的在给韩长暮添政绩,为他将来顺利接掌内卫司铺路。 不过旨意上命京兆府协助内卫司一同查办宋怀德命案。 这层意思倒是没有引发太多人的意外,毕竟宋怀德命案就是砸在了京兆府的手里,刘景泓想要安安稳稳的三品荣休,只能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韩长暮接到圣旨后,也很是犹豫了一阵子,不知道老谋深算的京兆府尹接了旨会派谁来。 刘景泓接了旨,想了半晌,把姚杳给叫了来,交代她协助内卫司查办宋怀德命案。 其实他也不想派这个惹祸的刺儿头去内卫司,但是他把京兆府里的人划拉了个遍,也没找出个比刺儿头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在心里把菩萨和三清拜了个遍,求他们保佑刺儿头别惹祸。 韩长暮破了饷银丢失一案平安回京,在京里引起了轩然大波,随后又传来消息,汉王谢孟夏也在重兵保护之下,启程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了,这消息一出,也令朝中的风向变了几变,原本打算倒向秦王谢晦明的那些人,也都悄无声息的收了心思,按兵不动保持观望了。 谢晦明是个聪明人,心思敏锐,只是短短一日的功夫,他就已经察觉到了朝中风向的改变,他人前不动声色,人后却砸了个白瓷花囊,随着砰地一声,碎瓷片滚落满地,心火泄了几分。 夜幕降临,深幽的屋檐在夜色中高低起伏,天边墨色浓云飞卷,恍若深不可测的人心。 谢晦明食不言寝不语的用完了暮食,兰苕又伺候他漱了口擦了手,斟了盏热茶奉上,才躬身低语:“汉王启程了。” 谢晦明平静道:“本王已经知道了。” 兰苕道:“要沿途做些手脚吗?” 谢晦明挥了下手:“不必了,他已经平安归来,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把之前做的都清理干净吧。” 兰苕应声称是,疑惑低语:“殿下,宫里传来消息,高辅国这几日整理了一份京城适龄的贵女的名册。” ”京城贵女的名册?”谢晦明愣了一下。 兰苕低低称是:“殿下,高辅国一个阉人,打听名门贵女做什么。” 第二百一十一回 谢晦明的盘算 谢晦明抿了口茶,似笑非笑道:“这名册是父皇让高辅国整理的。” 兰苕不明就里:“好端端的,圣人要名门贵女的名册做什么,莫非圣人要重开选秀?” 谢晦明脸上冷薄的笑意更浓了,也更加冷然:“选秀?十年前父皇没能用春闱将韩长暮留在京城,纵虎归山,让他在剑南道军中铁血十年,声望极高,军心所向,兵权在握,终于成了朝廷最大的祸患,只是不知道父皇这一次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的如愿将韩长暮扣在了京中,自然不会轻易放他离开了,将他扣在京中为质,差事婚事皆由父皇做主,完全斩断他与剑南道军中的联系,时日久了,他在军中的威望与势力自然慢慢就土崩瓦解了,没有了韩长暮,就凭韩王剩下的那几个草包儿子,是扛不起剑南道的兵权的。” 兰苕微微蹙眉,转瞬明了:“殿下的意思是说,圣人要这名册,是为了给韩长暮赐婚?” 谢晦明摇了摇头:“不止是韩长暮,还有冷临江,或许还有本王与汉王。”他微微眯了眼,目光森然:“饷银丢失一案牵扯到了大半朝堂,一个兵部几乎全军覆没,依着父皇的脾气,他老人家的雷霆震怒,可不是眼下骂几句就能打消的,可父皇却忍下此案,我隐约觉得不对劲,根据河西传来的消息,此案涉及到一个颇为神秘的组织四圣宗,可旨意上却丝毫没有提及这一点,只怕父皇是另有所图。” 兰苕凝眸不语,听着谢晦明欲言又止,她知道他还有话要交代。 果然,谢晦明看了看诡谲夜色,手里拿着枚橘子,慢腾腾的揉着,静了片刻,他抬手将橘子投进燃烧的正旺的炭盆里,只听得滋啦滋啦的声响,通红的炭火上升腾起几缕烟雾,房间里弥漫开橘香和焦糊混合的味道。 他浅浅的透了口气,吩咐道:“让内卫司里的人准备吧。” 兰苕应声称是,又递了一封信过去:“殿下,这是清浅的画像。” 谢晦明掠了那画像一眼,又剥了枚橘子,手上缓慢而沉稳,思忖道:“长得是很美,但美而无物,是个美貌的草包,没想到韩长暮这么个不近女色的君子,竟然喜欢这样的。” 兰苕实事求是的开口:“婢子没有见过清浅,但是见过那位京兆府参军姚杳,若论美貌,那位姚参军的确不及清浅,但就如殿下所说,清浅是空有美貌,可姚参军却是个心窍玲珑的。”她抬眼笑望着谢晦明:“殿下,若让殿下选,殿下选哪个。” 谢晦明没想到兰苕对姚杳会有这么高的评价,他一本正经的思忖片刻,骤然叹道:“若是选谋士,自然是越聪明越好,可若是选妾室,有没有脑子不重要,只要足够美貌就好了。” 兰苕扑哧一笑,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所以,那位韩少使的选择,也在意料之中了。” 谢晦明挑眉:“当然了,若是有你这样又美貌又聪明的,就是人生之幸了。” 兰苕的脸颊上飞起两片红霞,双眼极亮,她是谢晦明的谋士,更是谢晦明的侍妾,虽然无名无分,但深得宠信,不过谢晦明从未这样与她说过话,这话说的她心神荡漾,羞涩一笑:“殿下。” 谢晦明忽略了兰苕的娇羞,屈指轻叩书案,慢条斯理的吩咐道:“宋怀德的命案中牵涉到了掖庭的掌事内侍王原吉,京兆府是没权利查办他,但内卫司却不一样了,你派人去盯着王原吉,防着他乱说话。” 兰苕点头。 谢晦明继续道:“吐蕃使团的事情,可以暂时停一停,让韩长暮焦头烂额去吧。” 兰苕道:“是,婢子这就吩咐下去。” 夜色已深,可内卫司里仍旧灯火通明,永安帝明旨已下,韩长暮又开始了案牍繁忙。 听到门外沉沉的脚步声,韩长暮从摞的极高的卷宗里抬起头,望着来人道:“怎么了。” 孟岁隔还远在河西,护送谢孟夏一行人回京,来的是内卫司的另一位总旗何振福,他躬身行礼道:“大人,霍尚书来了。” 韩长暮愣了一下,霍寒山一直关押在内卫司的监牢里,霍士奇从没有前来探望过,今日圣人明旨一下,霍士奇就来了,不知道他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他淡淡道:“请吧。” 不多时,霍士奇就进了廨房。 韩长暮躬身行礼,抬眼一看,就心下唏嘘不已。 这霍士奇比数月前见老了,他原本保养的极好,四十多岁的年纪,却长了张三十几岁的脸,比实际年龄足足年轻了十几岁,素来被同僚们羡慕嫉妒。 可霍寒山的事情一出,折腾的他身心俱疲,迅速的呈现出了老态,眉眼间皱纹横生,鬓边也花白了,脊背也不似往日那般挺得笔直了。 永安帝虽然没有严厉斥责于他,更没有罢了他的官,可却把霍寒山给关在了内卫司。 内卫司是个什么地方啊,那可比十八层地狱还阴森恐怖,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人,数不胜数。 他也曾动了心思,去求夏纪纲通融通融,让他见一见霍寒山,可他还没开口,便被夏纪纲给堵了回去。 如今圣人有了明旨,他才敢踏进内卫司的门,可一想到他要求一个晚辈后生通融开恩,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但他有求于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回了个礼,十分诚恳道:“韩少使,老夫此来,是想见一见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昏黄的灯影里,韩长暮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甚至还有几分冷意。 他淡淡道:“霍尚书的意思,下官明白,并非是下官不通情理,实在是圣人震怒,下官职责所在,无法通融。” 这语气虽然委婉,但话却说的生硬,怼的霍士奇哽了一哽,艰难的开口:“韩少使,老夫知道此事是为难了少使,不过既然圣人明旨要少使安抚吐蕃使团,那少使总要弄明白当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微微一顿,见韩长暮认同的点头,他浅浅松了口气,继续道:“炎德胆子小,吓得狠了容易记不清楚事儿,胡言乱语,韩少使回来后,想来事忙,还没来得及细审炎德,若是有个炎德亲近之人在旁,他的心神能平静些,说的也就能详尽些,对韩少使的差事,有利无害。” 韩长暮抿着唇,露出一丝沉吟的神色,圣人只是让他查清楚霍寒山之事,安抚吐蕃使团,并没有说霍士奇不能见霍寒山,他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得罪吏部尚书。 他思忖片刻,淡淡道:“也好,尚书大人请随下官一起去监牢吧。” 霍士奇着实没有想到韩长暮这样好说话,他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准备跟韩长暮多费半夜口舌,甚至临行时,他还含了一片参片,以防熬的久了体虚晕倒。 不曾想韩长暮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答应了,他的这一番准备都白做了。 他的参片啊,那可是一棵百年老参,心疼死他了。 霍士奇捂着心口,跟着韩长暮往监牢走去。 内卫司的监牢建在地下,沿着石阶走到深处,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潮湿,只是阴冷之气和森森的血腥气经久不散。 霍士奇打了个寒噤,跟着韩长暮往深处走去。 那一盏昏黄的灯,绰绰约约的照亮四周。 小道的两边都是牢房,与大理寺和刑部的牢房截然不同。 内卫司的监牢从外头看,都是大块大块的青砖垒砌,墙壁上没有开门,只在极高处开了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方窗,一旦有人犯关押进去,窗户便从外头锁死了。 除了窗户外,墙壁上另外开了一道巴掌大的小窗,用来监视监牢里的人犯。 内卫司的监牢并不大,每间牢房仅能容得下一人横躺,另外再放一只恭桶。 监牢里的墙壁是特质的软木,没有任何凸起,防止人犯撞墙,或用其他的手段畏罪自杀。 而墙壁中夹了一道火墙,在外头点燃灶火,滚滚热气会沿着火墙弥漫开来,监牢里便会又干又热,最后将人活活渴死,热死。 霍士奇并不知道这墙壁里的玄机,只是看这墙壁比大理寺和刑部的牢房墙壁厚上许多,不禁也感慨万千,幸好他儿子是蹲在了这,让他连劫狱的心思都生不出。 一直走到小道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圆形的厅堂,沿着墙壁摆了各色刑具,泛着冷冷寒意,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韩长暮客客气气的请霍士奇落座,亲手斟了茶,吩咐人去带霍寒山过来。 不过片刻功夫,霍寒山就被带进了厅堂中。 他是瘦了许多,脸色也有几分枯槁,但并不绝望,身上也没有戴任何的镣铐,只是衣裳脏乱了些,但显然没有受过刑。 霍士奇顿时松了一口气,眼睛眨了眨,硬生生的把满眼老泪逼了回去,颤声问道:“孽障,你可知罪。” 霍寒山抖了抖,一下子就跪倒在地,望着韩长暮二人哭道:“冤枉啊,我是冤枉的。” 第二百一十二回 太蠢了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 这神志哪里糊涂了,这不是眼明心亮的很吗,还知道抱着谁喊冤才有用。 一家子装疯卖傻。 霍士奇抬了抬脚,想把这不争气的儿子踹翻,可到底是亲儿子,他舍不得,定定望着霍寒山:“没出息的东西,韩少使跟前,你胡言乱语的喊什么冤,事发那日众目睽睽,你有什么冤可喊的。” 这话就是在提点霍寒山了,能做主的人在这了,让他赶紧该哭哭该喊冤喊冤。 霍寒山跟他爹心有灵犀不点也通,顿时调转方向,扑到韩长暮脚边,抓着那只革靴,没有眼泪的干嚎了起来:“久朝,哦不,韩少使,我冤枉啊。” 韩长暮僵着脸退了一步。 说实话,他跟霍寒山其实不熟,并不了解这人的秉性,他跟霍寒山头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永安五年的时候,他进京参加春闱,远远的与霍寒山点了个头,连话都没说过一句,而最近一次见面便是他出手整治万家家奴的时候了。 这两次见面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实在不知道霍寒山还会耍无赖,难怪这人能跟冷临江混成异姓兄弟,好的穿一条裤子呢。 他抽着嘴角,霍寒山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尊荣容简直没眼睛看,他撇过头,瞧着霍士奇,公事公办的淡淡道:“霍大人,令郎这副模样,还是先关回去醒醒脑子的好。” 霍寒山打了个哆嗦,不,他不要再被关回去。 关在这里这些日子,他虽然没受什么罪,这里的看守们看在他爹这个吏部尚书的面子上,对他还算礼遇,吃喝上也没亏了他,但那是牢房啊,有机会走出来谁愿意再回去。 霍士奇赶紧拉开了霍寒山,凶神恶煞的狠踹了一脚他的屁股,对韩长暮更多了几分客气:“韩少使,这小子不经吓,一吓唬就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韩少使别介意,您有什么话,只管问,这小子要是再胡言乱语,老夫打断他的腿。” 霍寒山跪在地上,不敢再装疯卖傻了,老老实实低着头,闷声不吭的等着韩长暮问话了。 看到霍寒山老实下来,韩长暮轻咳了一声,和霍士奇分别落座。 他定定望了霍寒山片刻,满脸的一言难尽:“霍寒山,当日出了什么事,你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冤枉与否,我自会分辨。” 霍寒山定了定神儿,那些事儿简直不堪回首,难以启齿,说来也奇怪,自从他被关了进来,就从来没有人问过他那些事情,冤枉或是不冤枉,都没人关心,像是这些人只是把他关了起来,省的出去被人指指点点的丢人现眼。 现在终于有人来问他当日出了什么事,他却又说不出口了。 太丢人了,他都没脸在京城里出现了。 他嗫嚅的唇角道:“出事那日,我是和王忠一起去了西市上的旋复酒楼用暮食。” 出事以后,霍寒山是直接被北衙禁军拿下,关进了内卫司,根本没有给他申辩的机会,也没有给霍士奇探视的机会,他也是头一次听到当日之事。 听到王忠这个名字,他愣了一下,这名字于他而言陌生的很,他一叠声的疑惑问道:“王忠,王忠是谁,你不是向来都跟冷临江穿一条裤子吗,从哪又冒出来个王忠,还跟他一起用暮食。” 霍寒山还没来得及说话,头顶就响起淡淡一语:“你说的王忠,是掖庭掌事內监王公公的那个干儿子王忠吗?” 霍寒山抬头望着韩长暮,心里想的是,这内卫司的手段就是厉害,他只是说了个名字,韩长暮就能想到这人的来历,这京城里的八卦怕是没有他不知道。 他急不可耐的点头:“是,是,就是这个王忠。” 霍士奇一下子就炸了,啪的一声,大巴掌趴在霍寒山的脑袋上,打得他歪倒在地上,怒极反笑:“哎哟卧槽,霍寒山你长本事了,居然跟阉人都有了交情,你咋不上天呢!!” 他气的涨红了脸,冲着霍寒山就拳打脚踢起来。 韩长暮险些笑出了声,却硬生生的憋了回去,差点岔了气儿,抿了抿嘴,看着霍士奇教训霍寒山,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作为霍家子嗣,整天都走在风口浪尖上,被无数双眼睛看着,做事情还这么不谨慎,是该打一顿清醒清醒。 这要是他儿子,他早就打死了,根本等不到今日惹下大祸。 在朝中为官最忌讳的是什么?不是昏庸无能,也不是算计狠毒,而是与后宫有所牵连。 暗地里的来往不被人发现倒还好说,可像霍寒山这般明目张胆的往来,就是把刀往别人手里塞了。 更何况这掖庭的掌事内侍王公公,是丽贵妃的心腹,宫中后位空悬多年,丽贵妃执掌六宫堪比皇后,虽然宠爱不复从前,但生了个儿子傍身,赵王谢离析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也没惹出过什么大祸,安安稳稳当个闲散王爷终老是没问题的。 霍寒山与丽贵妃的心腹之人有了来往,落在有心人的眼睛里,只怕会惹出什么念头来。 霍士奇最崇尚中庸之道,在朝中四六不靠,为人处世都滑不留手,既不得罪谁也不讨好谁,他殚精竭虑建立的这样圆滑通融的大好局面,竟然被这么个蠢儿子给毁于一旦了。 打他算什么,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韩长暮听着霍寒山惨叫哀嚎的声音渐渐小了,他怕霍士奇下手失了轻重,真的打死了霍寒山,赶紧拦住了霍士奇,劝道:“尚书大人,还是先问话吧。” 霍士奇听话听音,赶紧收了手,点头道:“对,先问话,免得一会打死了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霍寒山嘶了一声,委屈道:“爹,我是您亲儿子。” “老子不缺儿子。”霍士奇瞪了霍寒山一眼:“老子的儿子多得是。” “......”霍寒山缩了缩脖颈,不敢说话了。 韩长暮看着鼻青脸肿的霍寒山,轻咳了一声,继续道:“霍寒山,你与王忠结交之初,知道他的身份吗?” 霍寒山觉得自己都委屈死了,他蒙冤坐牢,还被亲爹打得鼻青脸肿,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捡来的。 他瘪了下嘴:“我没跟他结交。” “没结交你俩一块吃饭。”霍士奇的大巴掌又抽到了霍寒山的头上:“你他娘的怎么没说请你亲爹出去吃顿饭。” 霍士奇应该是被霍寒山接二连三闯的祸给刺激到了,彻底放飞自我,粗口一个接一个的不断蹦出来,完全颠覆了六部尚书的儒雅形象。 霍寒山抖着嘴唇道:“又,又不是我请客,是王忠请客。” “一个阉人的饭就那么好吃吗,谁的饭你都吃,府里是饿着你了吗?”霍士奇大怒,不停的抽着霍寒山的头,抽的噼里啪啦直响:“你说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霍寒山被抽的眼冒金星,头皮发麻,只觉得再抽下去,自己就要假傻变真傻了。 韩长暮尴尬的咧咧嘴,脸色发青,又不能真的对吏部尚书开骂,把刀递了过去:“尚书大人,用这个比较快。” 寒津津的刀锋闪了霍士奇的眼睛,他一下子就停下了抽到发麻的手,甩了甩,背到身后。 别逗了,这是他的亲儿子,杀了他,谁疼谁知道。 韩长暮挑了挑眉,继续道:“霍寒山,你说你没有与王忠交往,那为何会一起用饭。” 霍寒山被亲爹暴打了一顿,打的鼻青脸肿,不但没有被打傻,言语反倒更加清晰利落了起来:“我与王忠只见过一面,当时我在西市买画,王忠恰好也在买画,他看中了一副前朝古画,我认出那是一幅假画,便提醒了一下他,避免了他上当受骗。” 韩长暮微微蹙眉:“然后你们相谈甚欢,一起去了西市旋复酒楼用暮食?” 霍寒山点头:“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酒劲竟然这么大,我越喝越晕,王忠问了我的家住在何处,他要送我回家,可我不知道他是没听清楚还是出了什么岔子,等我早上醒来后,竟然在旋复酒楼旁边的客栈里,而旁边,旁边就躺着。”他实在难以启齿,磕磕巴巴的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韩长暮没有逼迫霍寒山说完,听了一半儿他就听明白了,什么买古画偶遇,什么相谈甚欢,这是做了个请君入瓮的连环套啊。 啪的一下,霍士奇的大巴掌又甩到了霍寒山的头上,破口骂道:“你丫有没有长脑子,你他娘的分明是被人给算计了,老子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儿子来。” 霍寒山是实诚,但不是真傻,当日他醉酒醒来,先看到了躺在身边的容郡主,又被奉命寻找失踪的容郡主的北衙禁军给抓了个正着,他就知道了自己是被人给算计了。 可他无力反驳自己的爹骂自己蠢,他可不就是蠢吗,他要是不蠢,怎么会被人算计呢? 他张了张嘴,低下头,任由霍士奇的大巴掌抽下来,发出雨打芭蕉般的声音。 他把这一辈子的巴掌都给挨了。 第二百一十三回 蠢有蠢的好处 韩长暮缓缓透了口气,幸亏他问话的时候提前屏退了左右,否则霍寒山这样一巴掌一巴掌的挨下来,他就算还能走出内卫司监牢,也没脸在长安城混了。 未免霍寒山被打残了,韩长暮还是拦住了霍士奇,铁青着脸问道:“你那日去西市买画,可有别人知道。” 霍寒山愣了一下,不明就里:“有啊,我身边的小厮还有府里的车夫都知道。”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 这整件事情看着像是偶遇,其实是王忠早做好了局,就等着霍寒山入局了,倒霉的是这么浅显粗糙的手段,偏偏就管用了。 他默了默:“西市那家店,是你常去的吗?” 霍寒山摇头:“不是,是头一次去,是我身边的小厮告诉我,说是 西市那家店有前朝的一幅仕女图,我就起了兴致。”他一脸晦气,他本是冲着仕女图去的,谁知道被个阉人的干儿子给坑了。 韩长暮望向霍士奇:“霍寒山身边的小厮还在吗?” 霍士奇是头一回听到霍寒山的这些事情,他神情古怪:“这小子出事后,那小厮就再没回来了,我跟京兆府也报了人口失踪,但是始终没有查到他的下落。” 霍寒山顿时瞪圆了双眼,一脸愕然,眼眶突然就红了起来:“什么,不,不见了!!” 那可是跟了他十几年的小厮啊,说没影儿就没影儿了!! 韩长暮并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情来,既然旁人下了套,那一定会把善后事宜都考虑周密,他都不用去西市,就能想到那间出售前朝古画的店和旋复酒楼已经人去楼空了,唯一能留下的就是可以证明霍寒山闯下塌天大祸的那间客栈了。 出事以后,永安帝以雷霆手段把霍寒山送进了内卫司,不许任何人探视审问,并非要刻意压下此事,而是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不将此事扩散出去,如何将影响降到最低,重要的是如何安抚吐蕃使团。 至于真相,能翻到明面上的未必就是真相,最终的获利者也未必就是幕后之人。 永安帝深谙帝王之道,他眼中的河清海晏,便是不折腾朝臣,不折腾百姓,不折腾邻国。 凡事只要不触及到他的皇权稳固和帝王尊严这个底线,他是不会折腾的,也不会去苦苦追查一个真相的,他所要的从来都不是折腾的伤筋动骨的真相,而是各方都风平浪静的平衡,所有的人和事情都恰到好处,不允许任何人去打破这种平衡。 得知霍寒山做出这种丑事,永安帝震怒,震怒的原因是,不管霍寒山是被动还是主动,此人的愚蠢,都打破了他苦心孤诣维持的平衡。 韩长暮心里很清楚,圣人把这案子交给他,并不是要他还霍寒山一个清白,而是要他找出到底是谁打破了这种平衡,所图又究竟是为什么。 至于霍寒山,他能被人利用闯下这么大的祸,说明他蠢,人蠢就要乖觉点,以后少惹祸,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警钟,随时敲打他以后少犯蠢。 问到了想问的事情,韩长暮便吩咐了人把霍寒山送回监牢。 霍士奇见状,赶紧拎着两个食盒追了上去,急切道:“韩少使,韩少使,这两盒子吃食是,是我府上做的,给,给。” “尚书大人能保证这吃食没毒吗?”不待霍士奇说完,韩长暮就截住了他的话头,一脸公事公办实在太欠揍了。 霍士奇哽的险些喷出一口老血,瞪着霍寒山不情不愿的背影,苦大仇深的扯了扯嘴角。 谁会闲的没事毒死他这蠢儿子,也就下个圈套让这蠢货顶个屎盆子。 送走了霍士奇,韩长暮抬眼望了望黑茫茫的天色,时值寒冬,天黑得早,外头虽然乌沉沉的,但离宵禁还有一刻,他突然转头问何振福:“京兆府的人还没到吗?” 何振福愣了一下,飞快摇头:“还没有。” 韩长暮紧紧抿唇,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圣人的旨意是今日一早下的,京兆府肯定也早已接到了旨意,可一整日了,却全然没有动静。 这刘府尹打的是个什么主意?是没人可派还是派了人不听?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脸色渐渐沉了,眼神里都带着冷光。 何振福看了韩长暮一眼,就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他一手按了按空荡荡的肚子,一手拨弄了下炭盆,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看着少使这模样,是不打算让他们下衙吃饭了。 少使大人是不嫌累,像个陀螺似得恨不能十二个时辰转着圈儿的办差,可他们都是肉身凡胎,是会累死人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内卫司的暗桩急匆匆的走进来,施了一礼:“少使大人,她出来了。” 韩长暮神情一凛,匆忙起身,一边儿换着夜行衣一边往外走。 无星无月的晚上,即便还没有到深夜,天就已经黑透了。 一个窈窕的身影趁着宵禁前的最后一刻,不疾不徐的进了平康坊的坊门。 走过坊门前的告示栏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暗夜里藏着的两个人,如她一样进了平康坊。 她叹了口气,捋了下衣袖,权当自己是个傻的什么都不知道,径直就往坊里小倌馆的方向走去。 坊门口的坊丁诧异的对视了一眼,原本他二人以为这女子是来平康坊跟人拼命的,可不想这人竟然丝毫不顾及人来人往的异样目光,径直就往小倌馆去了。 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道:“现在这世道,大姑娘来逛小倌馆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都不怕嫁不出去吗?” 而另一人嘁了一声:“都来逛小倌馆了,还着急嫁人吗?盲婚哑嫁的,谁知道嫁的那人是人是鬼,要是比小倌馆的丑,还不知道疼人儿,那可哭都没地儿哭去。” 夜色里的姑娘脚步一顿,若有所思的回头瞧了坊丁一眼。 这么通透的人,太对胃口了。 姑娘继续往前走,目不斜视的进了小倌馆。 身后那俩人在小倌馆门口站着,抬头看着高悬的红灯笼,那红光鲜艳耀眼,像是在嘲笑他们二人有心没胆走进去。 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你去守着后门。” 那人躬身道:“是。” 坊门吱吱呀呀的关了,夜色渐深,但是平康坊里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 这一条街上全是花楼,一盏接一盏的红灯笼鳞次栉比,在夜风中飘摇,妖艳的红光摇曳,温柔缱绻不停的流淌而出。 守在前门的那个人,不好意思站在小倌馆的正门口,只敢躲在旁边的树影底下,瞪着两只眼睛,一眼不错的瞧着进进出出的人。 他的样貌本就生的好,树影斑驳交错的落在脸上,更映衬的眉目如画,脸庞如玉,端的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皮囊。 而他站在树下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竟然像极了走投无路要投身小倌馆,却着实不好意的的模样。 他察觉的到有几道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打探的惊艳的,还有别有意味的,感觉都要将他的身上盯出几个血洞来了,他赶忙低垂下眼帘,掩饰住满脸窘迫。 太丢人了,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夜已经格外的深了,坊里来来回回走动的人也少了,大多数人都在花楼里歇下了。 他抬眼看了看描金的牌匾,那金光闪闪的字真扎眼。 看着门口人烟渐渐稀少了,看来是等不到那人走出来了,他浅浅舒了口气,举步就往小倌馆里走。 一走进去,就有馆主笑眯眯的迎了上来,殷切的介绍起来:“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啊,是头一回来我们馆里吧,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小人也好跟公子介绍一二。” 他挥了挥手,在宽敞的厅堂里望了一圈儿,这厅堂里的人所剩无几,大部分都在楼上雅间里歇下了,他没有看到要找的人,一脸冷薄:“我是来找人的。” 馆主愣了一下,赶忙拦住了正要上楼的男子,陪着笑脸道:“公子要找谁,小人帮公子找。” 他脚步一顿,才惊觉自己这样打上门来,不但暴露了自身,还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太蠢了,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蠢过。 他望了一眼明亮的烛火映照着的房门,转头就往楼下走,急匆匆的出门,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模样缓了口气。 他走出小倌馆不久,小倌馆的厅堂里灭了大部分的灯火,只余下一片暗沉沉的昏暗微光,随后伙计上了门板,望了一眼树影下的人,叹息着摇了摇头。 守在后门处的另个人也跑了回来,朝着树影下躬身行礼:“大人,后门也上了门板,属下打听过了,这个小倌馆只有前后两个门,但那人一直都没有出来过。” 树影下的人沉声道:“我这里也是,始终没有出现,她应该还在小倌馆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眼下京城里出了这么多事情,诸事繁杂,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来小倌馆,到底所为何来。 第二百一十四回 人生全凭演技 他百思不得其解,几步走到临街的那一排窗户下,抬头仰望。 临街的窗户总共有八扇,都紧紧关着,暖黄色的烛火映照在窗纸上,一点点暗影摇曳如风,旖旎似水。 他望着窗户踟蹰,犹豫着是离开还是继续守下去。 离开怕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可守下去却又着实不合时宜。 就在这二人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八扇窗户其中一扇的后头,烛火摇曳,大炕烧的极热,但气氛却颇为冷凝,没有半分旖旎风光。 男子裹着个锦被坐在大炕上,水红色的帐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掉了,大部分都堆在炕上,余下的一些拖在地上,起起伏伏的如同火焰。 “臭丫头,你要拆房啊。”男子吼了一嗓子,他好像有点热,松了松锦被,露出月白色的中衣。 他的发髻是被人抓散的,头冠扔在脚底下,但披头散的他却丝毫不见狼狈,他的脸庞轮廓柔和,眉眼丝毫不见凌厉,微微上挑的眼尾,流淌出风情万种。 姑娘换了一身夜行衣,歪在不远处的胡床里,手上玩着匕首,嘁了一声:“你这房,有啥可拆的。” 男子眼角斜飞,波光似水的瞪着姑娘,恼怒中也别有情味。 姑娘嫌弃的撇嘴,瞪圆了眼睛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定力不够,扛不住。” 男子抬手,阔大的月白中衣衣袖挡住鼻子和嘴,只露出一双媚笑的眼,声音妖妖娆娆的,像猫爪子轻轻抓着人的心肠:“瞧你这话说得,扛不住就别抗了呗,来着不就是找乐子来的嘛。” 姑娘一阵恶寒:“快闭嘴吧你,忒恶心了。” 男子嘁了一声,用正常的声音嘿嘿一笑,稳重清冽:“诶我说,你总不能老在我这待着吧,坏我名声啊你这。” “名声?你有吗!!”姑娘挑眉,嗤的一笑:“你都沦落到在这讨生活了,还讲什么名声!!” 男子皱皱眉,颇有些恼羞成怒:“滚滚滚,赶紧滚,别耽误我做生意。” 姑娘冲着紧闭的窗户抬了抬下巴,抿嘴一笑:“去看看,他们走了没。” “不去,凭啥让我去,要看你自己看去。” “不去?” “不去,打死也不去。” 咚的一声,姑娘把匕首重重扎进了食案,语音嗡嗡,振人心神:“信不信我剥光了你把你扔下去。” 男子哆嗦了一下,委屈哀怨道:“去就去,这么凶残干什么。” 他慢慢靠近临街的窗户,小心翼翼的拉开一道缝隙,定睛向下望去。 临街的每一扇窗户下都挂了红灯笼,鲜艳耀眼的光芒把这半条曲巷照的亮如白昼,别说是藏个人了,就是一只猫,也得让这光照得现了形。 这样做虽然费蜡烛,但是有个极大的好处,便是防着不听话的小倌们跳窗逃跑,只要人人从窗户那一动,拐角处住的那一群没人性的打手瞬间就能看到。 曾经有小倌跳窗逃跑,被打手们一拥而上,剥得赤条条的扔在雪地里,没等到天亮被人围观,就已经冻得连连求饶了。 男子看了一眼灯下的人影,轻轻关上窗户:“还在,只有一个人,另一个想来还在后门。” 姑娘哽了一下:“真他娘的有耐心。” 男子嘿嘿一笑:“这小子真挺能忍的,明明早就疑心你了,却还一直装腔作势的对你这么好,信任有加,要换成我,早掐死你了。” 姑娘吊儿郎当的晃着腿,挑着眉:“要不人家能做内卫司的少使,你只能做埋在小倌馆里的钉子呢。” 原来守在楼下的那人,竟是内卫司少使韩长暮,也难怪他不肯在小倌馆里多做停留,只怕他这边多坐了会,明日一早,内卫司少使深夜逛小倌馆的流言,就该传遍整个长安城了。 只怕这流言要不了片刻,就要传的变了模样,用脚后跟想都能想出来变了模样的流言是什么。 咦,韩世子年近三十未曾娶妻,就是因为这个见不得人的癖好!!! 外头天寒地冻的,夜色渐深,便阴沉的越来越厉害,天地间无声无息的飘起雪来,透过淡白的窗纸,鹅毛样的雪片纷纷扬扬的,没过多久,对面的屋檐上就积了花白一片。 男子又打开一条窗缝,冷风卷着雪片,呼的一下就吹了进来,他顶着风向下望去,只见那人缩在了凸出的屋檐下头,看不见身影了,只能看到一道细长的影子在地上摇曳,飞雪此地不断的落在影子上,素白照眼。 他咦了一声:“还在外头守着,也不怕冻死。 姑娘看了眼更漏,有些焦心:“快到约定的时间了,再不去就晚了。” 男子也敛了吊儿郎当的笑意:“那怎么办,韩长暮轻功了得,你又甩不掉他。“ 姑娘目光一瞬,猛地拉开窗户,抄起粉彩花囊就扔了下去,哗啦一声,她声音扯得又尖又利:“你个不要脸的贱货,怎么,让你伺候本姑娘,委屈你了。” 男子惊愕相望,极快的回过神来,啪的一声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下手极狠,脸上蓦然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儿,战战兢兢的告罪求饶:“小人知罪,求贵人饶恕。” 姑娘转头挑眉一笑,接着往下扔东西,烛台杯盏,花瓶古玩,什么东西砸下去声音响亮清脆,能吵到半条街,就扔什么。 男子看的心惊肉跳,肉疼的啧啧两声:“你悠着点儿,这都是钱,都是要从我的银子里扣的。” 姑娘嘁了一声:“你一个行首,还缺这点银子?”说着,她低头一看,地上砸的一片狼藉,瓷片飞溅到了凸起的屋檐底下,那韩长暮在下头也站不住了,赶紧走出了屋檐。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朝着男子使了个眼色。 男子立刻把铜盆端了过来。 姑娘猛地把窗户全都拉开了,男子连盆儿带水,毫不犹豫的扔了出去。 哗啦一声,满满一盆水在半空中散开,水滴晶莹剔透,寒气逼人,全都浇在了韩长暮的身上。 长安城的冬夜,虽不至滴水成冰,但这样满满一盆水浇在身上,也能把人冻得晕死过去。 没等韩长暮回过神,姑娘便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在夜行衣外头套了厚实的长袄,拉开门对着男子一边追打一边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一直从楼上追到了楼下。 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小倌馆里的人,馆主带着打手小厮赶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男子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儿,连讨好带劝慰,间或夹杂着一句半句的威胁,总算是平息了姑娘的怒火。 韩长暮站在街巷里,整个人都呆了,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说不清楚是冻得还是气的,这盆水把他给浇透了,水哩哩啦啦的落了满地。 这水里的脂粉味儿十分浓郁,他庆幸的叹了口气。 幸亏是洗脸水不是洗脚水。 守在后门处的暗桩听到了动静,赶紧赶到前门,看到的就是韩长暮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马上要被灭口了,但又不能真的装哑巴不说话,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大人,咱回吧。” 韩长暮磨了磨牙,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不回。” 要不是为了查出幕后之人,他早就冲到楼上去抓个现行了,哪会忍到现在,还被浇了一头的水。 暗桩听到韩长暮的话,愣了一下:“大人,那您这,还怎么追啊。” 韩长暮瞥了暗桩一眼,冷冷道:“你先回吧,我自有安排。” 暗桩应声称是,不敢多看韩长暮一眼,转头就走。 “今夜之事,不许外传。”韩长暮的声音冷冷传来。 暗桩哆嗦了一下,急忙道:“属下不敢,绝不会多嘴的。” 小倌馆里平静了下来,姑娘轻车熟路的穿过院子,走到后门,十分利落的翻墙而出。 这个时候已经宵禁了,坊门紧闭,坊丁们轮班儿在坊里巡逻。 姑娘巧妙的避开了巡逻的坊丁,极快的来到隐蔽的坊墙下。 那一人高的坊墙在她眼里视若无物。 她脱了长袄,向后退了几步,腾腾腾向前飞快的跑过去,双脚踩着坊墙向上一跃,手在墙头上一撑,身轻如燕的就翻了过去,整个人如同一片失了水分的秋叶,打着旋儿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这一套翻墙的动作行云流水,比方才大姑娘逛小倌馆的那套做派,还要自然而然。 飞雪在墙头上积了薄薄一层,姑娘的手撑在墙头上,拂下去一层积雪,可她没做半点掩饰,就像是在翻自家后院儿,嚣张至极。 长安城中一百零八坊,坊与坊之间大街小巷纵横交错,金吾卫掌宫中和长安城的巡查警戒,烽侯,道路,水草之事宜,每到宵禁之后,便有武侯铺和卫士分守大小城门,骑卒按照每月的既定路线,纵马在街巷明巡,而暗哨隐匿于黑夜中,按照左右街使每日调整的暗探路线进行暗查。 整个长安城都在金吾卫的严密巡警监控之下,只是再严密的监控,也总有疏漏之处。 第二百一十五回 青龙寺 姑娘出了平康坊,沿着坊墙下的街巷一路向南。 她似乎对京城的情况十分熟悉,对巡警京城的骑卒和暗哨也能巧妙的避开来,一路上倒是没有遇到什么险境,只是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地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花白成片。 为了掩藏行踪,她只沿着坊墙下走,窄窄的墙头挡住了一部飞雪,地上还露出一些青砖的痕迹,她轻巧的掠过去,没有留下足印。 就在姑娘一门心思避开骑卒和暗哨的时候,高高的屋脊上有个黑影僵硬的动了动。 这个黑影趴的极低,紧紧贴服着高高的屋脊,如一只被惊动了的宿鸟,擦着屋脊向前飞掠。 姑娘一路往南,在无声无息的飞奔到宣平坊的路口时,她突然停了下来,脚步一顿,猛然转身望向四周。 乌沉沉的夜里,无星无月,但却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纷纷扬扬的雪片自天际飘落,屋脊上墙头上地面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积雪。 燃着灯的屋檐下,雪片划过摇曳的灯火,越发清透。 只停下来这片刻的功夫,姑娘的肩头已经覆盖了一层薄雪。 她抬头望向屋脊,清冽的双眼中突然厉色一闪而过,深深望住屋脊。 远处层层叠叠的屋脊上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雪,远远望去,就像在天边镶了无数道起伏的银边。 她深深望了半晌,眉心一蹙,喃喃低语:“怎么没有?难道是看错了?” 她飞身而走,刚奔了几步便突然转身,望向方才望过的地方。 雪片静静飘落,一层又一层的覆盖在屋脊上,那里仍旧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异常的动静。 她这才缓缓松了口气,神情轻松的转了个弯,往新昌坊去了。 她如法炮制,轻轻松松的翻过坊墙,进了新昌坊。 就在她翻墙而入的转瞬,屋脊上的一堆积雪突然动了,抖了抖,沿着屋瓦斜落下来。 姑娘翻墙而入,屋脊上的黑影掠过夜色,紧跟着趴在了新昌坊的坊墙上。 他没有进入新昌坊,反倒一动不动的趴在高高的坊墙上。 新昌坊不大,坊内的曲巷一览无余。 只见那姑娘躲过了北门的坊丁,径直走到了青龙寺对面的民宅前。 那宅子没有悬挂牌匾,虚掩的大门破旧斑驳,红漆都快掉光了,姑娘没有敲门,只推开了一道门缝,闪身进去了。 黑影跟着来到了宅子前,伸手推了推门,门已经从里面上了锁。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这新昌坊不大,住户却很多,这样一处宅子在这个坊里算不上大却也不算小,又正对着青龙寺,算是一处位置极好的宅子了。 不管是买下这里还是租住在这里的人家,都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他熄了翻墙进去的念头,毕竟那姑娘心思机敏,警惕性极高,他离得这样远,方才就险些惊动了她,若贸然翻墙进去偷听,只怕还没听到什么,就已经被人察觉到了。 突然,门里传来扑簌簌的踩雪声,门从里头大力的晃了一下。 他吓得连连后退几步,看到门缝里闪着寒津津的亮光。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门里就传来呼噜呼噜的威胁的声音。 “汪,汪汪,汪汪汪。” 这宅子里像是养了好几条狗,狗叫声此起彼伏,在静悄悄的夜里格外刺耳。 门后头传来利爪挠门的声音,滋啦滋啦的,就像无数只狗爪子挠在人心上。 他抖了三抖,暗自庆幸幸亏没有贸然翻进去,不然这会儿,铁定被狗撵的满院子跑。 他转头瞧着青龙寺,目光一闪,把站立处的脚印打乱,随后飞身而走,绕到了青龙寺的后门,轻轻敲了敲。 守夜的小沙弥听到动静,披着半旧的浅灰僧衣,不耐烦的嘟嘟囔囔着过来开门,只见一个通体黑衣,身上覆盖着薄雪和碎冰的男子站在夜色里,目光寒津津的,竟然不像活人。 小沙弥只觉得后脖颈子冷飕飕的直冒凉气,用手捏着衣领子,抖着嘴唇颤声发问:“施,施主,是,是,还要借宿吗?” 男子解下了腰间的鱼袋,递给小沙弥,冷声道:“内卫司办案,带本官去见主持。” 小沙弥翻开鱼袋看了一眼,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险些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堆里,身子发抖腿发软,扶着墙才站稳了,胆战心惊的请男子进寺,往禅房走去。 禅房的灯还亮着,人影烙在窗纸上,显得格外的端庄肃穆。 小沙弥敲了敲门,听到里头的动静,赶忙推门而入,说了几句话,里头的人似乎惊呼了一声,随后便是匆忙起身和凌乱的脚步声。 禅房的门大开,一个圆脸圆身子的半百僧人走出来,身上同样穿着半旧的浅灰僧衣,朝着男子行了一礼:“老衲青龙寺主持觉明,见过少使大人。” 原来这看起来凄惨落魄,满身冷意的男子,就是今夜被人泼了一盆洗脸水的韩长暮。 他虽然带着满身的积雪和冰碴子,但到底还是追上了那姑娘,查到了她要来的地方。 这一盆洗脸水没白泼。 韩长暮赶忙回了一礼:“主持有礼了,本官深夜办案,想在寺中借住一宿,另外,还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主持。” 觉明主持抽了抽嘴角,被内卫司找上门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这是一座小庙,容不下这么大一尊佛。 但要撵内卫司的少使走,他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他白胖的脸上全是笑,连褶子都挤在了一起:“大人客气了,有什么话大人进屋问吧,老衲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长暮道了一声谢:“那么,就有劳主持了。” 觉明主持又冲着小沙弥吩咐道:“去收拾一间上好的厢房,请少使大人一会过去歇息。” 步入禅房,迎面便是两个蒲团和佛龛,一座梵文屏风隔出里外两间。 这禅房里没有任何多于的装饰,显得格外简薄。 觉明主持请韩长暮在外间落座,亲手斟了热茶,还十分贴心的把炭盆的火烧的旺了些,又把炭盆往韩长暮的边上推了推,才客客气气的问道:“不知少使大人想问老衲什么。” 韩长暮浅浅啜了口茶。 虽然他的衣裳全都湿透了,外头一层碎冰一层薄雪的裹着,但他素来身强体壮,又在军中铁马金戈了十年,这点冷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他除了起初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来激了一下,打了个寒噤,便很快就恢复了镇定,随后这一路他甚至连手都没有抖一下。 炭盆挨得他很近,热腾腾的暖意扑在他的身上,很快冰雪消融化成了水,哩哩啦啦的淌了满地。 湿透了的衣裳上,也开始冒起淡白的雾气。 见韩长暮没有说话,觉明主持还以为是他冻得狠了,得缓一缓,又十分殷勤的斟了盏热茶,还烧了个手炉搁在韩长暮的手边儿。 他暗自唏嘘不已。 真是谁家的饭碗都不好端,佛祖的饭碗不好端,圣人的饭碗想要端牢了也不易,看这冰天雪地的,受的这是什么罪。 韩长暮饮尽了热茶,缓慢开口:“不知主持可知道青龙寺对面的那户人家。” 觉明主持愣了一下,微微蹙眉,似乎在思索什么,半晌才不怎么肯定的开口:“老衲一直身居庙中很少出门,除了香客几乎不认识别的人,对对面那户人家,没有什么印象。” 韩长暮细细巡弋着觉明主持的神情,发觉他一脸泰然,不像说谎的样子,便点了点头:“不知道青龙寺里有多少僧人。” 觉明主持笑了笑:“青龙寺是个小庙,加上老衲总共有四个僧人。” “那么,他们可知道外头的情况。”韩长暮抿了口茶,淡淡问道。 觉明主持转瞬就明白了韩长暮的意思,正要起身往外走,刚才那值夜的小沙弥就进来了,回禀说厢房已经收拾好了。 觉明主持沉声吩咐:“去把你的两个师兄叫过来,少使大人有话要问。” 小沙弥愣了一下,有点犹豫。 他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两个师兄的禅房都已经熄了灯了,夜色也深了,想来早就睡了。 这样寒冷的冬夜里,把人从好不容易暖热的被窝里揪出来,太没有人性了吧。 觉明主持是个头脑清楚的,他明白韩长暮既然深夜闯了进来,说明这个案子很要紧,他问的这些事情更要紧,如果自己没有深夜把徒弟们都薅起来,却是等到明日天亮的再问话,中间如果出了什么岔子,自己和这青龙寺的上下,全都难逃干系。 为了洗脱嫌疑,别说是从热被窝里薅出来,就算是在佛祖的莲台底下,也得拽回来。 他挥了挥手,十分焦躁道:“快去。” 不久,就听到了一阵兵荒马乱的拍门声,几个人嘟嘟囔囔的走进来,虽然满脸的睡意和不耐烦,但是有内卫司的赫赫凶名在前头挡着,这两人倒没敢说什么难听话。 韩长暮打量了三人一眼,那个值夜的小沙弥果然是年岁最小的一个,而其他的两个僧人都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不高,身形敦厚。 第二百一十六回 顾家 他微微蹙眉,这青龙寺看着香火不旺,也不那么富裕,怎么伙食竟这样好吗,僧人个个都养的又白又胖。 他抿了口茶,淡淡开口:“三位小师父可知道青龙寺对面的那户人家的情况。” 三个僧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内卫司的少使,盯着一处宅子是什么意思。 见三人跟傻了似的半天没有反应,觉明主持重重咳嗽了一声,捻着手上的佛珠喝道:“少使大人问话,你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装什么哑巴。” 三个人打了个激灵,静默了下来。 终于,那个觉明主持口中的大弟子上前一步,施了一礼:“大人,小僧负责寺内的采买,常在坊里走动,是见过对门那户人家里的人的。” 韩长暮哦了一声:“那小师父就说说看,那是怎样的一户人家。” 大弟子偏着头想了片刻,道:“小僧只见过那宅子经常进出的一个小妇人,十八九,是已经嫁了人的模样,但是小僧未曾见过那小妇人的郎君进出。” 韩长暮皱了皱眉:“只有那小妇人一个人吗?” 大弟子笃定点头:“是。” 韩长暮又问:“他们是何时搬到这里住的。” 大弟子想了想:“是去年年初的时候。”他有些不能确定的又想了想:“是,那时寺里正在采买年货,小僧正遇上对门搬家,算起来是有一年了。” 韩长暮的心中升起疑惑来,一个年轻的小妇人,住着新昌坊的一处大宅子,却从没有见过当家郎君出入,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 他又沉声发问:“那宅子里,小师父们可有人进去过?” 三人对视了一眼,纷纷摇头,平白无故的,他们进人家寻常百姓的家宅做什么。 韩长暮吁了口气,虽然言语温和,但是却面无表情:“本官今夜查案一事,还请诸位师父代为保守。” 几个人都赶忙点头,保守秘密是必须的,他们只恨自己今夜没聋了哑了,听到了内卫司的隐秘。 炭盆里的活燃的极旺,又挨着韩长暮近,他身上衣裳已经烤的半干了,他拂了拂衣袖,准备去厢房安置了。 谁知还没起身,那位觉明主持的二弟子突然迟疑开口:“大人,小僧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韩长暮挑眉:“什么事?” 二弟子慢腾腾道:“年前,寺中购置过冬用的木炭时,小僧在门口抬木炭,曾看到对门也购置了不少木炭,有个姑娘打扮的,在往宅子里送木炭,看她的打扮,并不像是烧炭行的伙计。” “姑娘?”韩长暮挑眉问道:“不是那对门的小妇人吗?” 二弟子笃定点头:“是个姑娘,不是个小妇人,小僧没有见过对门的小妇人,但是姑娘和小妇人的打扮是不一样的,小僧分的出来。” 韩长暮闻言点头,的确是如此,未出阁的姑娘和出了阁的妇人,穿衣打扮都是完全不同的,的确不会让人混淆。 他突然问道:“你说那姑娘正在往那户人家搬木炭?” 二弟子再度确认:“是,小僧看的清楚。” 韩长暮默了默,怀疑如同叠嶂起伏的山峦,一层一层的压了过来。 若不是至亲之人,哪个姑娘能自己愿意自己当苦力搬运木炭? 若不是那宅子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谁能连搬运木炭粗活都不肯假手于人? 他眯了眯眼,眸光微冷,心中生出探寻之意,愈发的想知道那宅子都住了些什么人,究竟藏着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 他慢慢转动着手里的杯盏,和颜悦色的问道:“那宅子正对着青龙寺的庙门,那小妇人难道就从来没有进来拜拜佛祖,敬一炷香吗?” 三个僧人面面相觑。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这世道并非人人信佛,别说是住在寺庙对面儿了,就算是在山门外卖香烛的,也未必会进来跪一跪。 韩长暮明白了三人无声中的意思,这就是没有了。 他屈指轻叩食案,望着大弟子道:“师父担着寺中采买,可曾见过那小妇人买过什么重物,让人送进去,或是宅子里有什么婢子小厮的,出来采买。” 这些事情就太琐碎了,新昌坊里住的人家多,来来往往的,大弟子也记得并不十分清楚了,但好在那宅子正对着青龙寺,记得还是比别的宅子要清楚些。 大弟子冥思苦想了半晌,摇了摇头,笃定道:“不曾有过小厮或者婢子,即便是那小妇人买了重物,也只是让人送到门口,她自己一趟一趟的搬进去。”说着说着,连大弟子自己都觉出不对劲儿来了,他顿了顿,颇有些小心翼翼道:“少使大人这么一问,小僧也觉得奇怪,这户人家搬来足有一年了,小僧从未见过除了小妇人以外的人进出过,至于故旧亲朋,就更是没有了。” 一个心里没有寄托的小妇人,从未有当家的进出的人家,看起来简薄却守得固若金汤,从不叫外人进入的宅子,若说没有鬼,那才是有鬼了呢。 韩长暮在心底喟叹一声。 他在长安城里的根基还是薄弱了些,消息传递和各处的底细都太过模糊了,若换做在剑南道,不消一刻,别说这宅子里住的人了,就算这宅子里养了几只老鼠,也能被他查个清清楚楚。 不过也正因为他在京城的根基尚浅,纷杂的诸事他都不是很清楚,圣人才会如此放心的将他扣在京城,让他来做这个内卫司的少使。 假以时日他的羽翼渐丰,对长安城里的情况摸得条理清楚后,圣人恐怕就要对他多加防备,或者给他换个地方待一待也未可知。 烛影绰绰照着微白的窗纸,外头纷纷扬扬的雪片显得格外冷素,下了半夜也没有停歇的意思。 耽搁了这么久,韩长暮身上湿透的衣裳已经全然干透了,他想了想,又问道:“小师父们可知道那宅子之前的人家去哪里了。” 这样一问,可是打开了这些人的话匣子,争先恐后的说起来,唯恐自己说的少了,惹得这位瘟神疑心他们故意有所隐瞒。 这三人七嘴八舌的,非但没有说明白事情,反倒吵得韩长暮脑仁疼。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重重咳嗽一声,满脸的不耐烦,正要开口,却听到边上一声重重的砸桌案声。 “都给我闭嘴。”觉明主持脸色铁青,连嘴唇一圈儿皱皱巴巴的纹路都透着怒不可遏:“你们也都修行了十几年了,怎么这点定力都没有,这般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他伸手一指大弟子:“你先说。” 大弟子赶紧上前一步,不假思索的开口:“这宅子之前的主人姓顾,家中只有一寡母和一个儿子,五年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一家子人都不见了,这宅子就荒废了这么些年,一直到去年年初,搬来了这个小妇人。” “姓顾,寡母。”韩长暮隐约觉得有点熟悉,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姚杳说过的事情,急切问道:“这宅子里的小郎君多大了,可娶亲了没有,是做什么营生的。” 大弟子连想都没想就道:“五年前,那小郎君十八九岁的样子,家里是在升平坊开米粮店的,娶妻了,但是没过几日,那一家子连新娶的娘子就都不见了。” 韩长暮微微蹙眉,终于有种拨开迷雾窥见真相的清明感,是他先入为主了,起初听到姚杳说姓顾的这一家人在升平坊开米粮店,他就以为他们也是住在升平坊的,可不想,他们的宅子竟然离升平坊这般远。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淡声问大弟子:“那你可见过那小娘子吗?” 大弟子摇头:“并没有,那小娘子过门时日短,也从来没有来过寺中,反倒是她那婆婆,三不五时的就来寺中上柱香。” 韩长暮心里慢慢生出个疑惑的轮廓,顾家人是在五年前出事不久,一夜之间就搬离了京城的,而数年之后,是什么人又搬进了这荒宅中,那年纪轻轻的小妇人跟顾家那小郎君又是什么关系,她回到京城,到底所为何事,而宋怀德的死,跟这小妇人又有什么关系。 按道理说,若这小妇人是那小郎君刚过们的娘子,或者是其娘子的妹妹,那么她跟宋怀德是有血海深仇的,她回到京城,自然是为了报仇而来。 如此一来,宋怀德的死,八成跟她脱不了干系。 他揉了揉额角,觉得这事千头万绪,查得越深牵扯的人就越多,看起来离真相越来越近,其实却是迷雾重重,不知道哪一条线索是真实的,哪一条线索是有人故弄玄虚布下的疑阵。 他摸了摸半干的头发,觉得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现下要做的就是睡一觉,等天亮带人把那宅子给围了,把人带回内卫司即可。 他站起身,冲着几个僧人施了一礼:“今夜叨扰诸位师父了,本官多谢了。” 几个僧人赶紧回礼。 看着这内卫司少使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凶神恶煞,反倒彬彬有礼,觉明主持也暗自松了口气,忙让小沙弥送他去厢房休息。 第二百一十七回 走水了 厢房里摆设简单,但是却燃了两个炭盆儿,把屋子里烘的暖融融的,房间里燃了一柱檀香,器型简单而古朴的香炉上薄烟袅袅,被热腾腾的炭火一熏,倒是比寻常的檀香添了几分暖意。 折腾了半宿,等到韩长暮烘烤干了衣裳和发髻,入睡的时候,已经时候后半夜了,不过冬日里天亮的晚,此刻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韩长暮抬头瞧了瞧乌沉沉的夜色,漫天飞雪仍在下个不停,地上的积雪足可以没过脚面,这样的雪夜,实在不利于行,若此时带人来,难免要惊动了坊丁和在城里巡警的街使,若打草惊蛇了反倒不美。 他浅浅吁了口气,想着先眯一觉,天亮了带人来抓人。 躺了片刻,他有些受不住这檀香的味道,他平素就不喜欢燃香,而眼下这檀香的味道又是在有些浓郁,便起身灭了香。 许是白日里太累了,而夜里又折腾了半宿,他挨着软枕,没多久便沉沉入睡了。 夜里静谧无声,雪片无休无止的洒落,把四周浸染的寒意逼人。 冰天雪地里,青龙寺的后门僵硬的拉开一道缝,一行足印浅浅的从寺中延伸出去,又极快的被茫茫飞雪掩盖的了无痕迹了。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雪已经停了,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天边泼洒开暖黄的晨曦,照耀在雪地上,雪光微凉,格外照眼。 韩长暮望着雪光映照在窗纸上,怔忪了片刻,就听到外头兵荒马乱的一片,嘈杂的跑动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震耳欲聋。 他一下子就直起身,披着衣裳趿着鞋,疾步走出厢房。 只见外头火光冲天,直燃上半边天际,滚滚浓烟漆黑如墨,过火的声音噼里啪啦的震耳欲聋,听来分明就在耳边,可望着火光,却又像十分遥远。 他神情一凛,那烧起来的地方,赫然就是青龙寺的对面。 他穿好衣裳,急匆匆的往庙门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就跟提着空桶,撒着汗滴子的二弟子撞了个满怀。 二弟子满头大汗,浑身都湿透了,不知道是汗的还是被水淋的,满脸都是黑漆漆的烟灰,汗水一滴滴流到脸上,重开一道道痕迹,浑身烟熏火燎的味道极重,就像是刚刚从火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他一见是韩长暮,惊慌失措的喊道:“少使大人,出事了,对门走水了。” 韩长暮变了脸色,趿着鞋跑出去,还没跑到近前,就被灼热的火光给逼得连退几步。 整条街的人都被惊动了出来,纷纷抬着水,一桶一桶的往火里浇。 这整座宅子都浸在火光里,火舌如同无数条浴火的巨龙,把一切能引燃的不能引燃的尽数裹挟。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天地,浓烟甚至掩盖了刺目滚烫的火光,直冲云霄。 这火实在太大了,一盆盆水浇进去,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起不到什么作用。 就在这时,宅子里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横在火光里的屋顶瞬间坍塌了下来,激起浓重的灰尘和黑烟。 韩长暮望着面前的一片火海,心神飞转,他自信跟踪之时没有被发现,但他对这宅子起了探查之心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呢。 他转头望向青龙寺,目光阴沉的闪了闪,只有这寺里的人,他昨夜问了那么多关于这宅子的事情,是个人都能猜到他要查的案子与这宅子里的人有关系。 究竟是谁,通风报信。 嘈杂的鼎沸人声中,突然传来齐刷刷的脚步声,竟然不那么凌乱,韩长暮诧异的转过头,看到了一个熟人。 他迎了上去,满脸诧异的问道:“姚参军,你们这是。” 姚杳更加诧异了,望着韩长暮道:“城里走水,京兆府奉命配合武侯铺灭火。” 韩长暮点点头,背负着手向后退了几步,做出绝不插手的态度来。 姚杳挑眉不语,转头开始吩咐身后的捕快们。 武侯铺也带着灭火用具赶到了,与京兆府的捕快一起,携手灭火。 姚杳退到韩长暮的身侧,看着巨大的水柱喷射到熊熊烈焰中,话中有话的问道:“少使大人果然消息灵通。” 韩长暮背负着手,带着轻讽一笑:“内卫司职责所在,不算灵通。” 姚杳嘁了一声,轻轻皱了皱鼻尖,诧异的望住韩长暮,戏谑笑道:“少使大人好艳福啊。” 韩长暮不明就里的愣了下,看到姚杳的笑容越发别有深意,他抬着手闻了闻衣袖,才恍然大悟,讪讪笑着,糗事没过脑子脱口而出:“昨日被人泼了一头洗脸水。” 姚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看到韩长暮脸色阴沉,后知后觉的抿着嘴笑,神情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却字字句句都往韩长暮的肺管子上戳:“闻着这味道,可不像洗脸水。” 韩长暮愣了一下,他对姚杳灵敏的鼻子是早领教过的,对她话天然就信了几分,他疑惑道:“不是洗脸水,那这是什么水,脂粉味这么重。” 姚杳高深莫测的笑了笑:“樵女洗素足,行人歇金装。西望白鹭洲,芦花似朝霜。” 这是前朝诗仙太白所写的一首诗,名叫《洗脚亭》,姚杳用在这里,深意不言而喻。 韩长暮听到这几句诗,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脸色铁青难看,险些都要吐了,若非这过来过去的都是人,他便要当场扒了自己的衣裳了。 姚杳挑眉,得意洋洋的笑了笑,不再搭理韩长暮了,反倒转头察看灭火的情况。 这时候,内卫司的总旗何振福也得了韩长暮的传信,赶到了此地,望着漫天遍野的火光,他呆了一瞬,又极快的回神,朝韩长暮行礼。 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被韩长暮截了话头:“带衣裳了吗?” 何振福愣住了,带衣裳,内卫司什么时候改了规矩了,出来办案还要带衣裳,这是个什么鬼操作。 韩长暮的脸色还没转过来,仍旧阴沉得厉害,目光冷冰冰的落在何振福身上。 他打了个寒噤,眼见韩长暮神情不虞,衣裳头发也都有些凌乱落魄,不及多想,便赶紧低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些冷了,卑职把袄子给大人穿。” 韩长暮深深倒抽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住熊熊燃烧,冲上脑子的怒火,平静的点点头:“让他们把青龙寺里的所有僧人都扣下,一个不许放过,你随我来。” 今日的韩长暮太反常了,反常的叫人害怕,何振福哪还顾得上多想啊,应了一声,安排了人将青龙寺里的四个僧人都关在了厢房中,随后跟着韩长暮一起进了房间。 韩长暮巡弋了何振福一眼,指了指灶房:“吩咐人去烧水,本官要沐浴。” 何振福简直都要疯了,这少使大人是吃错药了还是忘了吃药了,大张旗鼓的把他们都叫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烧一桶洗澡水吗? 可他没胆子质疑上官的决定,又安排人去烧洗澡水。 不多时,一切料理停当,韩长暮绕过屏风,把脱下来的衣裳扔了出来,朝着正要出门的何振福淡声喊道:“站住,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这下子何振福是真的疯了,他可以确定这位少使大人昨夜受了天大的刺激,今日才会处处反常,他盘算着赶紧开溜,去找个能治疯病的郎中来,给少使大人好好瞧瞧病。 他的脚还没迈出房门,只听到身后一阵窸窣风声,当啷一声,一柄匕首钉在了门框上,余音嗡嗡。 寒光逼人,他的腿软了一下,便不再挣扎了,关上门,脱光了一声,递给了韩长暮。 一阵水声哗啦啦的响过,韩长暮应该已经坐进浴桶里了,何振福光着身子,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瑟瑟抖个不停。 他看着韩长暮的脑袋投下的暗影,隐隐约约的在屏风上晃动,他没听到韩长暮让他进去的话,也没听到让他离开的话,他的心七上八下的,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后悔投错了衙门。 水声渐消,韩长暮的声音阴恻恻的从屏风后头传出来:“你把地上的衣裳穿好出去。” 何振福浑身的冷汗倏然收了个干净,如蒙大赦,抱着衣裳胡乱的就往身上套。 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走,就听见韩长暮冷冰冰的威胁他:“今日的事若敢传出去,本官割了你的舌头。” 何振福的脸色惨白,比鬼好不到哪去,吓得舌头和牙齿直打架,踉跄了一下险些磕在门槛上,连声说着不敢,卑职不敢,听到韩长暮冷冰冰的一声滚出去,他便头也不敢回的冲了出去。 传闲话,别逗了,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他恨不能自戳双目,让他瞎了算了。 老天爷啊,哪里有吃了就能失忆的药,给他来个十斤八斤的吧。 韩长暮整个人泡在浴桶里,嫌弃的望着搭在衣架子上的衣裳,幽幽的长叹了口气。 他是着了人家的道了,太大意了,洗脚水还是洗脸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是谁走漏了消息。 第二百一十八回 奇怪的火灾 传闲话,别逗了,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此时的他恨不能自戳双目,让他瞎了算了。 老天爷啊,哪里有吃了就能失忆的药,给他来个十斤八斤的吧。 韩长暮整个人泡在浴桶里,嫌弃的望着搭在衣架子上的衣裳,阴郁无比的长叹了口气。 他握拳重重的在水里砸了一下,水花四溅开来。 他是跟上了那妮子,查到了一些事情,可是也着了那小妮子的道了,这可不太妙,失去掌控的感觉太不好了。 他心头一跳,洗脚水还是洗脸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 他心里揣着千头万绪的事儿,这地方简陋也洗不干净,他只泡了片刻,把嫌弃自己的那颗心按回去,赶紧起身换了衣裳,往外走去。 守在门口的何振福看到韩长暮走出来,脸色惨白,吓了个踉跄,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可这么大个人怎么可能忽略不计呢,韩长暮面无表情的走过他的身旁,淡淡道:“把青龙寺封了,你带着那四个僧人先回内卫司,关押起来。” 何振福如蒙大赦,多一句也不问,忙不迭的押着人回去了。 天光已经大亮,没有暖意的日头悬在高空中,原本是冷寂的冬日,可这一场火却烧的街巷滚烫,直如夏日。 街巷里喧嚣尚在,火光已经渐渐熄灭了下来,只余下星星点点的暗火,噼噼啪啪的发出轻响。 那处宅子已经坍塌了一大半,烧的滚烫的残垣碎瓦上,黑烟滚滚裹着大片大片的残灰弥漫开来,一股股焦糊的气味迎风飘荡。 这把火烧的出人意料的克制,只堪堪烧塌了这一处宅子,半点没有殃及到左邻右舍。 只是烈焰滚滚炙烤过的地面,积雪都融化了个干干净净,黄土压实的地面上,留下了烟熏火燎的焦黑痕迹,那一桶一桶的水泼洒冲洗,黄土和焦黑的痕迹混在一起,踩成了一片片泥泞。 武侯铺的卫兵穿着特质的衣裳和鞋,踩在过了火的残垣断壁上,没有放过半点可以燎原的火星。 坊里的百姓们都守在废墟的外头,冲着火场指指点点。 “这宅子不是没人住了吗?” “有人,刚搬来不久,是个小娘子,年纪轻轻的。” “哟,那就可惜了,房子都烧成这样了,小娘子八成也活不成了。” 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有人原本想进废墟看看,一听说里头只住了个小娘子,便顿时熄了这个念头。 一个独居的小娘子,能有多少傍身银子,就算是有些好东西,这一把火也烧干净了。 韩长暮凝眸望向一片废墟,别有深意的朝着姚杳一笑:“火这样大,这宅子里的人,也该烧死了吧。” 姚杳挑眉:“下官不会放火,不清楚多大的火能烧死人。”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掠了姚杳一眼。 北衙禁军里出来死卫,说自己不会杀人放火,就好像说自己生而为人,不会吃饭睡觉一样可笑。 “余火都已经熄灭了,剩下的勘察事宜,就交给京兆府了。”武侯铺的校尉急匆匆的过来行礼,灭了半晌的火,这人身上都被水浸透了,头发衣裳被火燎的黑黢黢的,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声音沙哑,显然是被烟熏了嗓子。 姚杳十分的客气,解下佩囊把银子倒出来递了过去,爽利笑道:“辛苦诸位兄弟了,这点银子别嫌少,请诸位兄弟喝茶。” 校尉也不客气,接过银子笑道:“这可是又让姚参军破费了。” 姚杳哈哈一笑:“不妨事,回去我就让府尹大人给我报了。” 校尉也跟着朗声笑了起来,只是声音还有些发闷沙哑。 韩长暮目不转睛的望着这二人,他一直都知道姚杳是个圆滑的,现在看来,她果然够圆滑,从前她对他也很圆滑,现在,却生硬的令人发指。 校尉不认得韩长暮,也就没跟他多说话,只冲着姚杳拱了拱手,招呼了一声手下的人,撤出了火场废墟。 姚杳冲着身后挥了下手,道:“进去搜,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她身后的京兆府的捕快们闻言,顿时飞快的散开来,按照从四周到中心的搜索方式,极快的寻找起来。 韩长暮挑了下眉,低声问道:“我看了看,你那一包银子足有一百两。” 姚杳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是啊,武侯铺这回来了二十人,一人五两银子。” 韩长暮愣了一下:“你平素这么抠门的一个人,这回怎么这么大方。” 姚杳依旧面无表情:“花的都是京兆府的银子,我有什么可心疼的。” 韩长暮哽了一下,微微蹙眉:“这武侯铺的人,都各自有俸禄,来救火也是职责所在,京兆府为什么要再出一份赏银。” 姚杳耐着性子解释道:“府尹大人说了,水火无情,凡是能灭火抗洪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干,受伤丧命都是常有的事。俸禄之外再给点赏银,虽然聊胜于无,总也好过让这些硬骨头们伤身又伤心。” 韩长暮听着这话,觉得十分有道理,但是他想了想京兆府尹刘景泓的模样,看似满脸敦厚,实则满眼算计,不像是会说出如此大义凛然的话的人。 他不动声色的望了望姚杳,这套鬼话,倒像是姚杳自己现编的。 姚杳察觉到了韩长暮的目光,十分坦然的与他对视一眼。 这套鬼话当然是她现编的了,不过这银子,她给的心甘情愿。 京兆府的捕快们搜索的动作不慢,很快就从废墟的四角搜到了中心位置。 那个地方烧毁的最严重,整个正房全部坍塌殆尽,碎砖瓦砾都被烧的黢黑,一踩都是粉末。 捕快们在废墟里埋头翻找,姚杳在外围,没有进去帮忙的意思,始终脸色平静,气定神闲。 韩长暮微微眯眼,鬼使神差的试探了一句:“你似乎认定了那里头不会有幸存者,也不会翻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姚杳面不改色心不跳,凉凉一笑:“是少使大人说的,这么大的火,只怕人都烧死了,那人都烧死了,还能剩下什么东西?” 韩长暮一时语结,狠狠的抽了口气,转了个话头:“京兆府接到圣人的旨意了吧,圣人要京兆府协助内卫司办案,刘府尹派了谁过来。” 姚杳撇了撇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现在的京兆府,刘府尹要是能找到一个比她使唤起来更顺手的,她就把名字倒过来念。 反正她是去应卯凑数的,不是去拼命挣功的,人到了即可。 她神情如常,淡淡开口:“刘府尹安排了下官过去,走水的事情了了之后,下官就去内卫司,听从少使大人的吩咐。” 韩长暮点点头,没有从姚杳的言语中听出什么不情愿的意思,便扯着嘴角似笑非笑:“既如此,本官就在内卫司恭候了。” 说着话的功夫,捕快们就已经完成了对这片废墟的勘察,收队站在了废墟旁,何登楼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缓过一口气,看到韩长暮站在旁边,他到底没敢造次,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参军,少使大人,这废墟里没有找到人。” 姚杳早料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像是一直高高提着的心弦总算是松了下来,她点点头,沉声问道:“现在这个样子,能否看出来是天灾还是人祸。” 术业有专攻,何登楼心细如发,对火灾现场的判断能力超出寻常人,这也是姚杳放心让他去查,而自己在外围看着,乐的做个甩手掌柜。 何登楼从后头一个捕快的手里拿过了小块黑乎乎的东西,放到姚杳跟前:“参军请看。” 姚杳蹙眉,伸手翻了翻那黑乎乎的东西,硬邦邦的,表面还有点黏手,仔细一闻,过火后的焦糊味道里,混合着十分微弱的怪味。 她从表面抠下一块黏糊糊的东西,在指尖碾了碾,竟然能拉出细长的,黑乎乎的黏丝来。 韩长暮也凑过来仔细看了看,眼皮一跳,迟疑道:“这是?”他想了想,问道:“能切开看看吗?” 姚杳点头。 韩长暮抽出匕首,寒光一闪,落在了那块黑乎乎的硬块上。 那东西捏起来十分的硬,可切开却并不困难,也不像想象中的那般硬,硬块被一分为二,露出里头黑黄色的芯儿来,入手软绵绵的,竟然是一捧棉絮。 韩长暮拿起来闻了闻,更加的疑惑不解了:“这是兽皮,怎么会烧成这样,居然没有被烧化,这是在哪找到的。” 何登楼微微欠身:“回少使大人的话,这是在正房的炕上发现的,这块东西里有少量的兽皮,但大部分都是柳絮芦花和稻草,被烧的只剩草木灰了。” 韩长暮默了默。 他知道这个,棉絮价高不易得,寻常百姓买不起,便用柳絮芦花和稻草,再去山上猎一些小兽剥了皮,混合在一起缝在袋子里,铺在炕上取暖。 这法子虽然比棉絮差上许多,但能支撑寻常百姓度过漫漫寒冬。 第二百一十九回 盯梢儿 韩长暮沉着脸色,使劲儿皱了皱鼻子,终于闻出了兽皮中散发出来的怪味儿,他的脸色微微一变:“是火油的味道。” 何登楼点头:“大人英明,是火油,卑职发现这宅子里过火的地方,都是火苗自然烧起来的,唯有正房炕上的这块兽皮,是被人浸了火油,这块兽皮应该是炕上的被褥烧剩下的。” 此言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谁家炕上铺的被褥要浸泡火油啊,这分明就是有意纵火。 是什么人纵火,那独居的小妇人,又去了哪? 莫非青龙寺中的某个人,不是来通风报信的,而是来杀人灭口的。 他望向一直抿唇不语的姚杳。 她始终神情平静,没有震惊意外也没有可惜心痛。 他灵光一闪,或许这不是死不见尸,而是活不见人,那深居简出的小妇人,怕是已经在火起之前,离开了此地。 他顿时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问姚杳:“姚参军,本官要先回内卫司了,姚参军要一起吗?” 姚杳神情如常的笑了笑:“少使大人先回罢,下官把这里的事情归了档,就去内卫司听从调遣。” 韩长暮挑眉,默不作声的转头,迎着明晃晃的阳光走远了。 何登楼瞧着韩长暮的背影,突然凑到姚杳跟前低语:“姚老大,韩少使今日怎么阴阳怪气的。” 姚杳哼了一声:“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何登楼摇头:“他从前是阴恻恻的,今日却是阴阳怪气的,不一样。” 姚杳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眯了眯眼,戾气顿生。 走出那片火烧过的废墟,走到新昌坊外头,冷冽的空气突然就清新万分起来,连阳光都变得和煦而美好了。 韩长暮深深透了口气,缓步向前,走到了紧邻新昌坊的延庆门旁。 延庆门口停着几驾青布驴车。 这种驴车在长安城里十分常见,高门大户出门都乘马车,这种驴车是给自家没有马车的人家的准备的。 若碰上力弱的女眷出门,走不了远路,便会来雇一驾这样的驴车出门,便宜又实惠。 韩长暮刚走到延庆门口,赶车的车夫们就纷纷跳下车,七嘴八舌的招揽生意。 “小郎君,来来来,老汉的车赶得又快又稳。” “我的车是新的,又干净又阔气。” “噫,再新也是驴车,有能耐你换个马车。” 说着说着,这些人就开始了相互诋毁。 韩长暮摇摇头,置若罔闻的走到门边,看着那始终没有上前招揽生意的年轻小子,淡淡道:“雇一日。” 那小子不过十五六岁,脸庞还有些青涩,但是却没有稚气,反倒晒得黢黑,一双手攥着缰绳,上头布满细细密密皴裂的口子。 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木讷的笑了笑,伸出两只手,翻了翻手掌。 韩长暮微微蹙眉,原来是个哑巴:“二百文?” 小子摇头,还是翻了翻两只手掌。 韩长暮挑眉:“一百文?” 小子点点头,咧嘴一笑,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显得憨厚异常。 韩长暮笑了,掀开车帘钻了进去,撩开车窗上的帘子,正好可以望见新昌坊的南门,他暗自盘算了一下,在车内闷闷低声道:“把车先赶到新昌坊的北门外,我让你走的时候,你再赶车。” 车外没有传来小子的说话声,只有鞭子在车辕上敲了一下的声音,随后轱辘咕噜咕噜的转动起来。 青布驴车在其他人羡艳的目光下,绕过街巷,往新昌坊的北门去了。 驴车刚停下不久,韩长暮就听到外头一阵吵嚷,他掀开一道窄窄的帘缝望出去,明亮的阳光猝不及防的照在眼睛上,他的双眼眯了眯,沉声道:“跟上前头那个人。” 小子依旧敲了一下鞭子,赶着驴车追了过去。 韩长暮在车内晃晃悠悠的,两指始终夹着车窗帘子,掀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冷眼望向外头。 他选中这个人这驾车,起初是因为这个人看起来最为敦厚实在。 可没想到这人竟是个哑巴,不会泄露秘密。 他看着前头那人急匆匆的走着,自己这驾车不疾不徐的跟着,旁边不停的有高车驶过,这两青布驴车隐匿其间,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这小子看着其貌不扬,口不能言,但赶车的本事却极好,他只说了一句跟上前头那人,至于跟的多远多近,怎么跟不会打草惊蛇,那就全凭这小子自己的悟性了。 晃晃悠悠中,韩长暮渐渐起了疑心,这小子看着年岁不大,跟踪的本事却是不小,跟了这么久,这距离拿捏的极好,近一分则会惊动,远一分则容易跟丢。 他眯了眯眼,这小子若不是此间老手,那便是极有天赋。 他看着前头那人的背影,心头疑云大作,还是昨夜那个姑娘,那个他十分熟悉的人。 那姑娘似乎没有察觉到后头有人在跟踪,只是出于本能的警惕性,在长安城里兜起了圈子。 韩长暮也十分有耐心,让车夫就远远的跟着,不必担心别的。 半大小子也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了,口不能言从前是他的短处,可如今却成了他的长处,因为他能最好的保守秘密,许多高门大户里的当家主母的心腹奉命盯梢的时候,多半都会雇他的车。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练就了一手如此过人的盯梢儿技艺。 不过与此同时,另一个盯梢后遗症也慢慢显现出来了。 这些高门大户里当家主母的心腹出来盯梢,多半都盯得是当家郎君在外头见不得人的事情。 什么逛花楼养外室,有的外室还不止一个。 盯到最后的大多数结果都差不多,当家主母亲自出手,把小贱人们按倒暴打,打到断齿横飞,一绺绺的头发扯到地上,花容月貌的一张脸,在数不完的一记记老拳下头砸到扭曲变形,哀嚎声怒骂声不绝于耳。 那叫一个血腥暴力,让人看一眼就胆寒。 而当家郎君最后出来收拾残局,给被打的恶鬼还丑陋的外室一笔银子打发了,再安抚安抚自家娘子,转头换个更隐蔽的地方,养个更年轻貌美的外室。 赶车的小子看多了这样的人间实惨,不由得对成家起了畏惧之心。 他自认家境贫寒养不起外室,可若是娶回一个跟这些主母们一样的母老虎,他也受不了啊。 小子一边赶车,一边回头,暗自腹诽。 车里是个俊俏郎君,跟着的是个年轻姑娘,这姑娘一看就是未出阁的打扮,这郎君跟着人家,怕是没憋着什么好主意。 他把车赶得又稳又急,心里已经暗自给韩长暮扣了个采花贼的帽子,盘算着怎么解救那姑娘于水火,怎么把这小贼扭送官府。 韩长暮可不知道赶车小子的想法,他看着前头的姑娘,眼看日头越来越大,就要过了用午食的时辰了,可她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她是最好吃的,也是饿的最快的,可这会儿竟然也不饿了。 姑娘又在长安城里兜了个圈儿,突然出人意料的就进了西市。 韩长暮吃了一惊,西市人多车多,一个错眼就会把人给跟丢了。 他赶忙催促小子:“快,快,跟紧一点。” 小子又磕了一下马鞭,算是知道了韩长暮的吩咐,赶着车也进了西市。 这几日来了个西域商队,除了带了西域诸国的货物,竟还跟了个戏班子,在西市最大的酒楼搭台子唱戏,演的并不是寻常的折子戏,而是幻术。 这消息一经传出,百姓们就跟疯了似的,不管有钱没钱,都蜂拥而至。 西域的幻术啊,那是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 估摸着连圣人都没眼福看呢。 有了这么一个西域戏班子在西市里掺和,这几日西市的人便格外多。 人潮汹涌,堪比上元节。 一进入西市,嗡的一声,韩长暮的脑子就炸了,到处都是人和车,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 他也不再顾忌什么了,把车帘儿整个掀开,目不转睛的盯着前头混在人群里的姑娘,口中不停的催促着,让赶车的小子再快一些。 小子闻言暗自腹诽。 纵马长街惊扰了人群可是大罪,当然啦,他这不是马是驴,但驴也有三分气性,也是会吓到人的。 人越来越多,前头那姑娘的身影渐渐的被人群湮灭了。 而驴车被汹涌的人潮挡着,寸步难行。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演西域幻术的酒楼外,这离着酒楼还有很远的一段路,可人已经多到令人胆寒了。 小子跟着叹了口气。 长安城里还是有钱人多啊,听说看一场幻术要二两银子,他得赶多少次车才能赚回来。 眼看着驴车是难以通过人群了,韩长暮定了定心神,扔给小子一块碎银子,翻身下车疾步而走,淡淡的丢下一句话:“这是二两银子。” 小子愣住了,看着顷刻间消失在人群中的韩长暮,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涨得通红,抬手猛然重重拍了一下大腿。 坏了,他还没有把这人给抓到衙门去,怎么就让他跑了呢。 第二百二十回 瑟瑟楼 可是这会赶车去追,也挤不进去了啊。 赶车小二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听到前头酒楼一阵喧嚣,双眼顿时一亮。 对啊,二两银子正好能看一场幻术。 赶车小二把驴车安置妥当,随后一头扎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好容易挤到酒楼前,发现鞋被踩掉了一只,只觉得晦气极了,嘟嘟囔囔的掉头出去找。 等他找到鞋再挤回到酒楼门前,一低头,才发现找到的那只鞋是别人的。 簇新的靛蓝缂丝鞋面上缀着一颗拇指大的东珠,看上去富贵无双,比他脚上那只漏脚趾头的破棉鞋,不知道好上多少倍了。 只是鞋面上印着半个灰突突的大鞋印子,玷污了这只富贵的鞋,这种缂丝鞋面脏了以后再过水清洗,鞋面会发皱,颜色也不如簇新之时那般鲜亮,富贵人家穿过几次后,像这样脏污了就直接扔掉或者赏人,暴殄天物的很。 赶车小子穿这个只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鞋,用力踩了踩地面,正好合脚。 他嘿嘿直笑,这一趟活他是赚大发了,仰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瑟瑟楼。 刚过午后,金灿灿的阳光落在朱甍碧瓦上,荡漾起一层又一层流光溢彩的波澜。 瑟瑟楼里早就挤满了人,离着戏台最近的摆着小胡床和食案,十两银子一个座儿,茶水点心钱另算。 后头便是站着地儿了,二两银子看一场,虽然贵,但是也挡不住趋之若鹜的腿。 赶车的小子虽然个子不高,但胜在身手敏捷,一如人群如同鱼入大海,十分灵巧的挤到了最前头,占据了二两银子中最好的位置。 一阵轻快的鼓点声在高高的戏台上响起,帐幔是一层水红一层翠碧一层赤金堆积起来的,长窗大开,清冽的寒风吹过帐幔,颇有种残阳照水,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绚丽风光,正好应和了这楼的名字——瑟瑟楼。 不多时,丝竹管弦声声大作,气氛被烘托到了顶点。 众人的目光尽被金石丝竹声吸引到了戏台上,婆罗门的胡姬们随着乐曲,一边扭动妖娆的腰肢,一边表演幻术。 这些胡姬们穿着薄如蝉翼的暖黄色裙衫,上头缀着一枚枚赤金色的亮珠,这些窄身裙衫勾勒出胡姬们妖娆美好的身段,上衣没有衣袖,而裙子堪堪只盖着屁股,露着白生生的胳膊和白嫩嫩的腿儿。 穿的少除了秀色可餐,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藏不了任何旁的东西,表演幻术全凭一双手。 十指翻飞如蝶,时而火苗灼烧,时而飞奴掠过,一个接一个的惊喜次第而过,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高高的戏台底下,随处可见招摇过市的贵公子和明眸善睐的大家闺女,皆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 而后头挤挤挨挨的人们,个个伸长了脖子,时不时的捂住嘴,发出一声声惊呼。 赶车小子站在人群中,目光灼灼的望着戏台。 前头离他不远处坐着个姑娘,穿着天水碧的素面裙衫,脊背挺直,头发梳的光溜溜的束在发顶,这是个男子的发式,发髻上只簪了一支暗黄色的鸡血藤木簪,未经丝毫雕琢,颇有古拙之意。 赶车小子越看越觉得那背影眼熟,突然心里一震,紧跟着就又多看了几眼。 那姑娘像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她默了默,突然回头,正好对上赶车小子的双眼,唇边不禁挑了一抹笑,诡异又阴森。 赶车小子没有防备,偷看被人抓了个正着,又见那姑娘竟果真是方才应该已经走远的姑娘,他吓了个踉跄,神情仓惶的撇过头,望向一旁。 这一望,他更加心急如焚了,方才雇了他的驴车,行跟踪之事的不怀好意的郎君,竟然也挤了进来,目光如炬,在人群中来回巡弋。 赶车小子匆匆的往前挤,想提醒一下姑娘,谁知那郎君已经看到了姑娘的所在,目光沉了沉,举步走了过去。 赶车小子急的汗都出来了,他张了张嘴,想要大喊一声,却只在嗓子里发出暗哑的啊啊声,完全被喧嚣的人声和铮然的丝竹声掩盖住了。 他黯然低头。 原是他忘了,他是个哑巴。 就在这时,戏台子上的丝竹声突然变得急促而尖利,如同暴雨如瀑,慌得不像样子。 众人心下皆是一惊,有些人不是头一遭来看这幻术了,知道这丝竹声一变,便是那些胡姬们要演些别出心裁的了,个个瞪大了眼珠子望向戏台,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胡姬们腰若柳枝,柔软摇摆,腰间不知何时垂下来一圈儿层层叠叠的五彩薄纱,随着身形飞转,薄纱翩然纷飞,灿若云霞。 簌簌几声轻响,从胡姬飞旋的身影中,猛然激射出数道白森森的冷光,砸进人群里。 众人兴奋极了,高声笑着叫着,纷纷伸手去接。 那冷光砸进手里,入手沉甸甸的,原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可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头颅,有的瞪着眼,有的挂着血。 瑟瑟楼里突然死寂的如同一方绝地,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消失了。 “啊,杀人了,杀人了。” 不知道是谁头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悚的尖叫。 随后便是尖叫声此起彼伏,血淋淋的头颅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声闷响,混合着鲜血滚得到处都是。 吓疯了的众人跌跌撞撞的朝着门口疯狂的跑过去,人多而门小,跑到门口便有些挤不动了,前头的人出不去,后头的人扑上来,再有那么几个左脚绊倒右脚的,拥挤的人群便如同潮涌,一层叠一层的压在了一起。 戏台上的胡姬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踩着乐师扔下的乐器,往戏台底下跑。 四周高悬的帐幔被扯落到地上,半红半绿堆砌如山,像极了起伏山峦间开遍繁花。 灯烛香炉滚了满地,胡床食案也被仓皇而逃的人踹翻了,上头放着的瓜果点心什么的,早成了脚下烂泥。 尖叫声,哀嚎声,哭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纸醉金迷的瑟瑟楼里转眼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赶车小子也跟着人群往外挤,刚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一看,那梳着男子发髻的姑娘,扶着小胡床站着,望着戏台没动,像是这混乱与她无关。 他转头又望向大门,只见方才雇他驴车的那个郎君,被拥挤的人群冲到了门口,离姑娘越来越远。 他心里大安,想了想,逆着人群往戏台方向去了。 他占了个年岁小个子矮,身形灵巧的好处,很快就挪到了姑娘身后,手更落到姑娘的肩头,便被人抓住扭到了身后。 他疼的脸色发白,微张着嘴却喊不出声,只哀哀的瞪着抓他的那人,露出求饶的可怜兮兮的神情。 姑娘愣了一下,微微蹙眉,语气不善道:“偷袭我?” 赶车小子连连摇头,伸手指着自己的嘴,都快疼哭了。 姑娘伸手掐住他的脸颊,看到他的舌头,意外道:“舌头叫人割了?” 赶车小子赶紧点头。 姑娘松开手,淡淡道:“有事?” 赶车小子发出低低的啊啊声,手比划个不停。 姑娘蹙眉:“你是说有人跟着我?” 赶车小子大喜,笑着连连点头,继续比划。 姑娘笑了,拍了拍赶车小子的肩头:“好,我知道了,我会当心的,谢谢小哥了。” 赶车小子赶紧摆了摆手,转身接着往外挤。 前头已经跑出瑟瑟楼的人,突然发现,整座瑟瑟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一群腰挎寒刀,身穿窄身胡服的男子给围了起来。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瑟瑟楼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阵仗,竟然连半个围观的人都没有,看来是这些胡服男子下了净街令了。 这些人个个脸带煞气,寒风掀起衣摆,露出一个寒铁牌子,上头内卫司三个字,逼得人腾腾腾连退几步,有些个胆子小的,吓得一下子瘫在地上。 这阵仗,一看就是官差办案,把瑟瑟楼给围了。 办案的还是内卫司,这案子小不了。 等了片刻,这些内卫只是围着瑟瑟楼,并没有进去的意思,有人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 刚走到其中一个内卫跟前,只听得唰的一声,寒光一闪,刀锋便露了出来。 “内卫司办案,退回去。”内卫连眼皮儿都没动一下,只冷冰冰的说了这么一句。 那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寒风把他吓成一团浆糊的脑子吹了个清醒,他连滚带爬的退回人群中,恨不能甩自己一个耳光,方才是在干什么,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然敢去冲撞内卫司,嫌命长了。 偏偏旁边有人早看他不顺眼,冷笑着奚落道:“赵大,你是没有脑子只有腰子吗,往刀口上撞,怎么就没一刀活劈了你呢。” 那叫赵大的人气急败坏的骂道:“刘二,你个有脑子没腰子的,有种你让他们放了你。” 那刘二也不恼,只是冷笑:“我又没犯事儿,抓我干啥,倒是你啊赵大,你那点事儿,就不怕蹲大牢?” 第二百二十一回 分头行动 他连滚带爬的退回人群中,恨不能甩自己一个耳光。 方才是在干什么,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然敢去冲撞内卫司,嫌自己命长了。 偏偏旁边有人早看他不顺眼,冷笑着奚落道:“赵大,你是只有腰子没有脑子吗,往内卫司的刀口上撞,怎么就没一刀活劈了你呢!!” 那叫赵大的人头皮发麻,瞪着眼珠子气急败坏的骂道:“刘二,你个有脑子没腰子的,都跑了三个娘子了,你还有脸笑话我,有种你让他们放了你。” 那刘二也不恼,只是冷笑:“婆娘跑了丢人不犯法,抓我干啥,倒是你啊赵大,你那点烂事儿,就不怕蹲大牢?” 赵大闻言,脸色一变,本来就晒得黢黑的脸,更黑了。 人群里有认得赵大的,这人并非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而是十几年前饥荒时,从河南道一路乞讨迁来的。 这赵大原是个蝼蚁般的人,可他靠着睚眦必报的性子,无商不奸的作风,下作狠毒的手段,愣是在商人巨贾林立的长安城中站稳了脚跟,从一个外来破落户,混成了城南十几个坊里的地头蛇。 赵大汲汲营营十几年,生意越做越大,听说最近还搭上了万府这个庞然大物,眼看着身价更要水涨船高了。 刘二这个时候揭他的短,他是会整死人的。 有跟那刘二交好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算啦刘二。” 刘二冷漠的瞥了赵大一眼,他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这个人,针锋相对也只是图个嘴痛快,但他当真看不上这人的不择手段,不讲底线,生生搅浑了长安城里的生意场。 两个人不对付惯了,针尖对麦芒的斗了这么多年,卯足了劲儿想致对方于死地,想把对方踩到烂泥里再也无法翻身,可是却始终都是各有损伤,谁也奈何不了谁。 赵大的身材矮胖,跟刘二站在一起,足足比他矮了一个头,只到他的肩膀。 矮虽矮了点,但他的气势丝毫不减,朝着刘二怒目相视。 外头的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而瑟瑟楼里也好不到哪去。 眼看着瑟瑟楼被围了起来,出不去了,许多人也不想在外头吹寒风,索性又缩回了瑟瑟楼,找了个尚且安稳的角落,挤挤挨挨的蹲着站着。 赶车小子环顾了凌乱的厅堂一眼,正好瞧见那不怀好意跟踪姑娘的郎君,正在往姑娘身边走去。 他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一个箭步,张开手臂横在郎君面前,眼睛瞪得极大,露出凶光,怒目相视,是一派誓死护花的姿势。 郎君漫不经心的咧嘴一笑,没有对赶车小子动手,反倒绕过他,走到姑娘身旁,淡声问道:“姚参军闲得很呐。” 这郎君正是内卫司少使韩长暮,而姑娘确是京兆府参军姚杳。 姚杳朝韩长暮行了个礼,面无表情但也格外恭敬,丝毫不觉得在这里碰到韩长暮:“韩少使也很闲。” 赶车小子惊诧的望了望两个人,突然明白了什么,脸涨得通红,一脸的被人戏耍后恼羞成怒的神情,转身就走。 郎君挑了挑眉,戏谑低语:“姚参军,这小子,很护着你。” 姚杳低下头看了看地面,面无表情道:“少使大人踩到血了。” 这两人赫然正是韩长暮和姚杳。 韩长暮闻言,顿时跳开一步,但是显然是有点晚了,汩汩鲜血已经染上他的鞋帮子上。 他嫌弃的咧咧嘴,冲着守在门口的何振福厉声大喊:“分三队,一堆人搜查,一队人把胡姬乐师全部押回内卫司待审,剩下的人把今日进过瑟瑟楼的这些人仔细盘问一遍,记录下姓名住址,但凡有疑点的,也押进内卫司待审。” 此言一出,瑟瑟楼中顿时一片哀嚎。 胡姬和乐师们砸了饭碗,哭的格外惨烈。 前来找乐子的人受了无妄之灾,自己成了最大的乐子,哭的格外憋屈。 姚杳并不认同韩长暮这种不问缘由,全都抓回去严审的酷吏作风,但她一个参军,不好置喙上峰的命令。 她冷眼旁观韩长暮发号施令,微微蹙眉,昨天夜里,起初她发现有人在跟踪,只是那人的行踪十分鬼祟而隐蔽,她虽然察觉到了,也甩掉了,但是却没查出是谁在跟踪。 今日一早,她在废墟上见到了韩长暮,心里是无比震惊的,她转瞬就想到了昨夜跟踪她的人是谁了,但她会装能忍,半点端倪都没露出。 信任果然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不能强求只能仰望。 姚杳挑了挑眉,躬身道:“大人,下官带人去后院搜查。” 韩长暮点了点头。 厅堂种一片狼藉,东西散落满地,鲜血在地上蜿蜒流淌。 内卫弯着腰,把滚到各处的头颅聚拢在一起,排列的整整齐齐,皆是头面部朝上,便于仵作查验。 厅堂里凭空添了阴恻恻的寒气, 韩长暮没有避讳翻涌的血腥气,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蹲下身来,翻看着一个个带着血的头颅,头也不抬的问道:“仵作来了吗?” 还未及内卫说话,仵作就挎着半旧的小木箱子奔了过来,行礼道:“大人,卑职来了。” 韩长暮点点头:“验吧。” 仵作低头一看,就变了脸色,他干这行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这么多脑袋还是头一回见。 他暗自数了数,这得有十八九个脑袋了吧,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可是十八九条人命啊,害了这么多人命,就不怕以后下地狱吗? 血淋淋的头颅摆在地上,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直冒寒气。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木箱子,牛皮袋子里分门别类的装了这种工具,他挑挑拣拣的,捡出一枚两头尖尖的小镊子。 他带好护手,一手扶着头颅,一手握着镊子,小心翻开头颅切口处的皮肉。 这些皮肉有些萎缩,颜色也隐隐发乌,但切口干净整齐,显然下刀之人十分利落。 十几个头颅摆在这里,即便是仵作草草查验,也颇为耗费功夫,更何况还有个冷面阎罗在这守着,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应付了事,故而这桩差事他格外上心,比从前验的任何一具尸首都要精细。 厅堂里十分安静,仵作闷不做声的验着头颅,韩长暮在旁边束手而立,看的饶有兴致。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闪了闪,也蹲了下来,从仵作带来的小箱子里,挑了个趁手的工具,捡了一只头颅出来。 仵作听到动静,转头一看,吓了一跳,慌乱道:“大,大,大人,卑职来就可以了。” 韩长暮淡淡道:“你验你的,我验我的。” 仵作哽了一下,看韩长暮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怪物。 仵作虽然是良籍,但因常年与死人尸首打交道,双手沾满血腥,被世人视为不祥。 他干仵作这行已有许多年了,又是祖传的手艺,他虽然是内卫司的人,但别的衙署里难验的尸首,多半都会来请他帮忙验尸,他这才有机会谋了个官身,虽然只是个八品,也比寻常的仵作强上许多了,可即便是如此,他走出去,还是会迎来鄙夷的目光。 他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堂堂内卫司少使,会亲自上手验尸,验的还这般仔细,手段还十分的熟练。 韩长暮抱着个头颅反过来倒过去的看着。 这个头颅上眼窝微陷,鼻梁挺直,脸庞轮廓硬朗,不似汉人这般圆润,脸上有很深的刀痕,血肉翻着,血水裹住了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 他微微皱眉,这人像是个胡人的长相,脖颈上的刀口整齐利落,连刀刃砍到骨头上,都没有停顿的痕迹,像是一刀就把头给砍下来了。 看来杀人之人极为凶悍残忍,刀法也格外娴熟。 今日在瑟瑟楼中看戏的百姓不少,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他们受了极大的惊吓,还没回过神,就被内卫们给轰到了二楼,尽数关进了一间大厢房中,五六个提刀内卫,阎王一样凶神恶煞的看守着,倒也没人敢交头接耳的说小话。 何振福单辟了一间房间,亲自坐镇查问,他也擅长此道,一个个人带进来,先问清楚了出身来历,再言辞冷酷的恫吓几句,这些谨小慎微的百姓们,很少有人能扛得住内卫司的淫威而不说实话的。 他一个一个的问了下来,问话简明扼要十分迅速,他一个此间老手,即便是寥寥几话,也很快就能抓到话中的漏洞和重点,倒还真的是让他抓到了几个可疑之人,便不再多问了,大手一挥,让人给押回了内卫司中,先关起来,磨磨性子再说。 赶车小二问完了话,没有嫌疑便被放了出去,走出瑟瑟楼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到姚杳,只看到了韩长暮,蹲在地上,抱着个头颅正看得起劲儿。 他头皮发麻,打了个寒噤,这人太可怕了,听刚才那些人说,这些人是内卫司的官差,而那人似乎还是内卫司的头头儿,幸亏赶车的时候他没有对韩长暮动手,不然还不知道挨打的究竟是谁呢。 第二百二十二回 一无所获 再厉害的人,也跟他没关系。 他惹不起,躲得起。 他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瑟瑟楼,把青布驴车赶出来,敲了下鞭子,绝尘而去。 瑟瑟楼楼高三层,一楼是厅堂,宴宾客演歌舞,二楼三楼便是雅间厢房,留客住宿都很方便。 素日热闹喧天的瑟瑟楼,现在都清空了,只有内卫司的内卫们散落各处,三步一岗的守着。 姚杳一路走过来,连连啧舌,原来内卫司里竟然养了这么多人,圣人可够大方的。 二楼的每个房间都已经搜过了,并没有什么收获,别说是砍人的刀了,就算是一枚绣花针,都没发现。 她极快的上了三楼。 三楼的房间比二楼的略大一些,格局相差无几,但摆设上却显得贵重富丽的多。 雕花床榻四季屏风,胡床食案,矮几妆台,再加上琳琅满目的花囊香炉杯盏碗碟,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胡床后头开了一扇长窗,姜黄色的帐幔勾在雕花铜钩上,窗外一眼就可以看到冰封的池水。 偏西的日头洋洋洒洒的落在平整如镜的冰面上,折射出明亮刺眼的细碎光芒,就像一浪接一浪的橘色涟漪,在冰面上荡漾流转。 不多时,搜查各个房间的内卫退到院子里。 冰封的池塘外种了一圈儿垂柳,这时节,垂柳掉光了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里瑟瑟摇曳。 姚杳望着空无一物的冰面,微微蹙眉。 这冰面冻得结结实实,冰面上的积雪看起来也是完整的,从没有遭到破坏。 为首的内卫跑到姚杳身边,低声道:“姚参军,都搜过了,什么都没有搜到。” “没有凶器,也没有尸首吗?”姚杳微微蹙眉。 为首的内卫摇头:“没有。” 姚杳指着柳树假山这些地方,沉着脸色道:“那就挖吧。” 内卫点头称是,招呼了一声。 厅堂中,韩长暮验完了手上的那个头颅,拍拍手站起身,便有内卫端了净水过来,请他净手净面。 他擦干净手,转身正好望见姚杳空着两只手走进来,他上前迎了几步,平静问道:“可找到什么?” 姚杳道:“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卑职已经让内卫们在院子中开挖了看会不会有尸身埋在里头。” 韩长暮点点头,指着那些头颅道:“方才我粗粗验过,这些人死亡不足两个时辰。”说着,他把头颅上的特征一一道来:“现在没有找到尸身,就没有办法判断这些头颅被斩下来时,死者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姚杳淡淡道:“瑟瑟楼有三层,都已经搜完了,后院有一处池塘,冻得十分结实,冰面也很完整,卑职暂时没有让人开挖。” 韩长暮环顾了厅堂一圈儿,所见之处皆是忙忙碌碌的,他对姚杳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姚杳愣了一下,神情不变的跟着韩长暮绕到回廊下的背风处,她知道韩长暮要问什么,其实她没打算瞒着他,或者说她所谋之事想要促成,少不了韩长暮的推波助澜,故而,新昌坊灭火过后,她察觉到韩长暮在跟踪她,她便顺水推舟,将他引来了瑟瑟楼。 只是她唯一没有料到的事,瑟瑟楼竟然会出这样的大事情,竟然死这么多人。 她暗自腹诽,这个寸劲儿啊,韩长暮素来是个多疑的,该不会怀疑是她做下了此等血腥之事吧。 念及此,她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她算计了韩长暮。 韩长暮在回廊下站定,眼波微冷,在姚杳的脸上打了个转儿,淡淡问道:“姚参军昨夜去哪了?” 姚杳丝毫没有胆怯之意,直视的韩长暮的一双冷眸,弯唇一笑:“少使大人不是一直跟着卑职呢吗?” 见姚杳如此坦白,韩长暮反倒觉得自己的跟踪行迹,反倒有些小人了,他踟蹰了一下:“那么,是青龙寺中的僧人给你通风报信,你才一把火烧了那宅子?” 姚杳愣住了,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微微蹙眉:“并没有人给卑职通风报信。” 韩长暮挑了下眉。 姚杳知道韩长暮并没有相信她的话,她也并不指望三言两语就打消他的疑心,她自嘲的笑了笑:“火并不是卑职放的,卑职也不认识青龙寺的僧人。” 韩长暮审视的望着姚杳的眼睛,淡淡的哦了一声,余音中带着无尽的怀疑,淡声问道:“那宅子里住的是谁。” 寒风在回廊里穿行,呜呜呜的风声像是有人在哀声悲泣,听的人也生出浓浓的悲凉之意。 姚杳的神情如常,怅然之意恍若残星飞快的划过眼底,快的像是幻觉,她漠然道:“卑职跟大人提过五年前的案子,那楼里住的,就是五年前的幸存者,李二娘和顾大郎。” 韩长暮真正吃了一惊,他没料到那宅子里住的,竟然是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相见,她又是如何和这两个人认识的。 他疑惑不解的发问:“是这二人吗?那你为何要偷偷相见,你又是如何与他们结识的,你是想,替他们翻案吗?” 姚杳深深抽了一口气,驱散了满腔子的寒意,满口酸涩道:“五年前的那个案子,并非只涉及到了宋怀德,还有被王公公藏起来的王忠。王忠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顾家和李家还有人活着,这五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搜捕二人,二人不停的逃亡,为了不泄露二人的行踪,我也只能与他们偷偷相见。” 韩长暮淡声问道:“即便五年前的案子另有冤情,王忠也不至于如此狠毒,要赶尽杀绝。” 姚杳苦涩的笑了,挑眉问道:“大人想知道五年前究竟出了什么事?” 韩长暮点头。 “即便知道了,会给大人惹来杀身之祸?” 韩长暮愣了一下,继续点头。 姚杳偏着头凝神片刻,敛尽了满脸的悲怆之意,神情平静似水:“好,那,晚间请大人随卑职去见他二人吧。” 韩长暮抿了抿唇,淡淡吐出一个好字,继续问:“昨夜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宅子为何会失火。” 姚杳缓慢开口:“他们在那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卑职觉得那个地方不怎么稳妥了,昨夜就是想去给他们换个住处的,可卑职一路过去,总觉得有人在跟踪,虽然没有发现究竟是谁在跟踪,出于谨慎,卑职还是让他们连夜搬离了新昌坊,果然,今日一早,卑职就接到了新昌坊走水的消息,赶过去一看,正是之前的那处宅子。” 韩长暮这下子真正的惊愕不已了,他知道当时的夜有多深,姚杳他们搬离的时候已经宵禁了,他们是如何避开的坊丁,离开的新昌坊,他道:“宵禁以后,姚参军是如何带着他们二人,离开新昌坊的?” 姚杳淡薄的笑了笑:“这个,少使大人就不必追问了,卑职也不会说的。” 韩长暮冷笑一声:“那他们现在,住在何处?” “恕卑职无可奉告。”姚杳冷淡相望:“若大人想要知道当年之事,就请晚间随卑职走一趟,若不想,就不必再多问什么了。” 韩长暮哽了一下,愤恨吐出一句:“那就请姚参军言而有信。” 姚杳笑了笑,偏着头发问:“大人问完了,该卑职问了。”她一脸正色,颇有咄咄逼问的架势:“卑职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当,大人会使人监视卑职,继而亲自跟踪卑职。” 韩长暮肃然道:“本官并非只使人监视了你一人,而是京兆府中所有参与查办宋怀德案子的人,本官都使人监视了,唯有你,昨夜行踪诡异不定。” 姚杳撇了撇嘴,轻哼一声:“那么,敢问大人,昨夜除了你,大人可还发现有别人跟踪卑职。” 韩长暮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夜的情形,他可以确定当夜跟踪姚杳的人只有他一人而已,他摇了摇头:“不曾,除了我,不曾有人跟踪过你。” 姚杳微微眯了下双眼,那么就奇怪了,到底是谁找到了顾大郎和李二娘的住处,又是谁放了那把火,放火的人与这二人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让他们葬身火海。 “在长安城里,与他们有仇的,就只有宋家和王家了。”姚杳喟叹一声:“新昌坊里是没有宋家和王家的人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他们在那里住了一年之久。况且,”她顿了一下:“况且,宋家和王家也并不知道我与他们的关系,根本不可能想到要来跟踪我,从而找到他们的下落。” 韩长暮凝神不语,突然,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姚杳一愣:“大人想到了什么?” “青龙寺。”韩长暮喃喃道:“青龙寺,我昨夜宿在青龙寺中,曾像寺中的僧人仔细询问过那处宅子的情况。” 姚杳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我仔细查过,青龙寺与宋家王家并无任何关系,不会是他们。” 说话的功夫,内卫们已经把院子里能挖开的地方,全部都挖开了,为首的内卫一脸热汗,急匆匆的跑过来,行礼道:“大人,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物。” 第二百二十三回 郡主醒了 韩长暮闻言,脸色沉了沉,凝眸望向被挖的一片狼藉的庭院。 积雪和泥土都被挖开堆到了角落里,庭院里挖出无数个一人多深的大坑,连假山都被推倒了。 这庭院中唯一还完好的地方,就是那冰封着的池水。 韩长暮愣了个神儿,突然走出了回廊,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 他足尖轻点,猛地跃上屋脊,回头望了一眼庭院,随后沿着琉璃瓦走到屋脊的正中间,凝眸望向冒着寒气的冰面。 冰面上光洁如镜,没有一丝脏污,西斜的残阳照在冰面上,凝聚成一个个头颅大小的七彩光晕。 姚杳在廊下抬头,看着韩长暮的神情阴晴不定,她挑了下眉,同样一跃飞到屋脊上,随后轻轻掠过琉璃瓦,走到韩长暮的身旁,同样望向冰面。 她望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反倒是韩长暮的脸色,阴沉的越来越厉害了,整个人周身都溢出浓浓的戾气。 韩长暮静默的望了良久,才飞身回到院中,朝何振福挥了挥手:“都问完了吗?” 何振福的嗓子都有些哑了,声音滋啦滋啦的:“大人,都问完了,可疑之人卑职都吩咐人押回内卫司待审了。” 韩长暮沉声道:“瑟瑟楼的掌柜伙计都抓到了吗?” 何振福点头:“都对着坊正送来的名册一一点过了,都抓到了,一人不少。” 韩长暮默了默,像是在做一个极艰难的决定,良久才道:“吩咐内卫们,沿着岸边把冰面凿开砸碎,但是不要触碰池水和池水里的任何东西,更不要掉进去。” 何振福诧异的点头,但是没有多问什么,就吩咐内卫们各自准备去了。 姚杳更是奇怪极了,难道韩长暮以为,挖地三尺都找不到的尸首,会藏在这一汪池水中吗? 这一汪池水看起来冻得十分结实,根本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冻成的,而厅堂里的那些头颅,一看就是刚砍下来不久的,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让池水在两三个时辰中便冻成现在这样。 韩长暮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银光粼粼的冰面,阴沉的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不多时,风声呼呼而过的庭院里,传来叮铃哐啷的声音,岸边刀光剑影不断的晃动起来,是内卫们拿着刀剑不断的劈砍冰面,间或有大锤之类的东西重重砸在在冰面上,那厚实的冰面上,竟然激射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来。 韩长暮的双眼狠狠一缩,若非他刚刚跃上屋脊仔细探查过一番,险些就会以为自己想左了。 何振福安排好了瑟瑟楼中的一切,突然匆匆而来,微微欠身道:“大人,安王府里送信过来了,容郡主醒了,请大人过府一叙。” 韩长暮闻言,脸色不虞,冷笑一声:“也该醒了,这都睡了快一个月了,再不醒她就真该一睡不醒了。” 听到容郡主这个名字,姚杳就想到了倒霉的霍寒山,她抿了抿唇,问道:“大人,霍少卿还在内卫司监牢里吗?” 韩长暮转头深深笑望:“怎么,姚参军想去探监?” 姚杳从韩长暮的笑容中看出了不怀好意四个字,踉跄着退了一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大人听错了。” 韩长暮绷着笑意,一本正经的对何振福道:“你在这里守着,除了内卫司的人,其他闲杂人等不得进入瑟瑟楼,一应物证全部封存,相关人等押回内卫司待审,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不管是在何处杀的,总会留下痕迹,你再带着人去查访左邻右舍,看看这几个时辰中,有没有谁听到可疑的动静,看到可疑的车辆进入瑟瑟楼。”他顿了一下,转头望向姚杳:“我和姚参军去一趟安王府。” 何振福忙躬身称是,给了姚杳一个大大的同情的眼神儿。 姚杳顿觉不祥,连后脊梁都发寒了,凉飕飕道:“大人,卑职就不去了吧。” 韩长暮也跟着凉飕飕的笑:“容郡主是个闺阁姑娘,你来问话比较方便。” 姚杳抿了下干干的唇,跟着韩长暮走出了瑟瑟楼。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方一走出瑟瑟楼,站在残阳底下,方才楼中那阴恻恻的寒意顿时一扫而空,周身暖洋洋的。 韩长暮二人一前一后的上了马车,车夫扬鞭赶车,径直往安王府去了。 车厢里还算宽敞,座位上垫了软垫,二人相对而坐,丝毫不显得拥挤局促。 两人面前置一个小几,几上搁了一壶四盏,刚沏的茶水从壶嘴儿里冒出热气,茶香氤氲。 韩长暮拉开角落里的格子柜,从里头取出两个刚刚换了炭的手炉,一个揣在自己手上,另一个递给了姚杳。 手炉是紫金铜雕花的,外头套了厚厚的妆花缎面套子,放在手上,虽然是新换的炭,手炉也并不烫手,温度刚刚好。 姚杳道了声谢,把手炉搁在腿上,提着壶斟了两盏茶,捧给韩长暮一杯,便没了话说。 安王府在十六王宅十字街口南街上,从西市过去,要跨越半个长安城,车夫知道韩长暮心急如焚,鞭子甩的劈啪作响,把马车赶得极快。 姚杳撩开车窗帘子向外望了一眼,只见这马车跑的飞快,人人避之不及,不禁摇头,幸而这车上挂了内卫司的牌子,不然就车夫这样纵马长街,把个马车都赶出了飞机的既视感,明日御史弹劾的折子就该像雪片一样飞满圣人的案头了。 不过这车是内卫司的车,坐车的人是内卫司的人,这两样在长安城里,都是足以横着走的所在,别说是把马车赶成了飞机,就算是赶成火箭,也没人敢弹劾。 她抿着唇,轻讽着笑了笑。 “你在笑什么?”韩长暮突然发问,吓了姚杳一跳。 姚杳赶忙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卑职是想到可以进王府开开眼界,高兴的。” 打死韩长暮,韩长暮都不信姚杳这一套鬼话连篇,他觉得她天生就是个瞎话胚子,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假的,还有一句是现编的。 他低头啜了口茶,淡声问道:“阿杳,你今日从新昌坊出来后,为什么要在城中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走进了西市的瑟瑟楼。” 姚杳挑了下眉,平静道:“从新昌坊出来,卑职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绕了一大圈儿都没有甩掉,卑职知道瑟瑟楼这几日来了婆罗门的胡姬表演幻术,看的人十分的多,便想先去瑟瑟楼,再趁乱甩开跟踪之人。”她自嘲的一笑:“若卑职知道跟踪的人是少使大人,卑职也就不用费这个劲了。” 韩长暮点了下头,这话听起来天衣无缝,缜密的很,其实韩长暮半个字都不信,他这是抓了姚杳一个现行,她才有这样一番说辞,若是他没有抓到,那么他问起来,必然就又是另一套诡辩了。 他淡淡的继续问:“瑟瑟楼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姚杳的身子随着行进中的马车晃动着,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连声音都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瑟瑟楼主家是个粟特胡人,名叫康连福,汉话说的尤其好,在长安城经商已经三十余年了,从未有过劣迹,口碑和信誉都极佳。康连福的娘子十五年前过世,他很快就续娶了一房妻室,是万家现任家主万百万的外甥女。” 韩长暮正在饮茶,听到这话,他扑哧一声,呛得连连咳嗽:“万,万,万百万的外甥女,万百万不是与霍寒山同岁吗,今年二十六,他的外甥女,十五年前,那才几岁?” 姚杳叹了口气:“大人,看来你对长安城里的情况,摸得还不是很深入啊。”她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大人莫非忘了,万百万的上头有十三个姐姐,其中十三姐嫁给了霍尚书,而大姐比万百万足足年长了二十九岁,而她的长女,比万百万还要大六岁,十五年前正好十七岁,算起来亦是出嫁晚的了。” 韩长暮听得连连咋舌,长安城里人口百万,这弯弯绕绕沾亲带故的关系,时日短了,还真是理不清楚。 他问道:“万百万的大姐,有几个子女。” 姚杳掰着手指头算道:“万百万的大姐万元娘,嫁的不是别人,嫁的是她舅舅家的表哥,”她微微皱眉:“至于叫什么,卑职有些记不清楚了,只是记得万百万舅家姓苏,苏家是读书人,在京郊有一处书院,想来大人是听说过的,叫芸微书院,对,万元娘嫁的就是苏家的家主,芸微书院的现任院长。” 韩长暮这下子惊呆了,芸微书院的名头实在太大了,不由得他不惊呆。 这间书院与大靖朝四大书院起名,虽然名字起得文绉绉的,但却正经是一家赫赫有名的武举书院。 大靖朝的武举承自前朝,但比之前朝更加完善,且摒弃了重文轻武的风气,武举与文举同样受到朝廷重视,军中许多赫赫有名的武将,皆参加过三年一试的武举。 第二百二十四回 落魄的安王府 前朝武举偏重于技勇,重点是马上枪法,而大靖朝的武举考问内容繁多,外场武艺包括马步箭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而内场共考问三场,分别为兵法策略、天文地理、营阵战车火药。 大靖全境武举书院多不胜数,而这芸微书院便是其中翘楚。 除开书院中武经齐全,教授武艺的武师们,更是个个身怀绝技,有许多曾经是行伍之人,因伤因病离军,被书院重金请来教授营兵法策略,营地战车。 韩长暮回忆了一遍芸微书院的情况,疑惑不已的问道:“苏家是家传的耕读人家,家风极正,芸微书院更是创办了百年之久,是武举书院中集大成之所在,当年的苏家家主为何会同意与万家结亲,为何又会将嫡长女嫁给一个粟特胡人为继妻。” 姚杳明白韩长暮的意思,她起初从冷临江那里听说了苏家的事情,也是很奇怪的,像这种上百年的耕读世家,都是有祖训的,长房嫡系子孙都是不允许经商的,家中与行商有关的产业,皆是由其他几房或者旁系打理,嫡系子孙顶多就是每个月看看账本。 她当时也是想不通的,当年的苏家老爷子究竟是在想什么,会让万元娘这个出身商贾之家的女子,嫁进门去,毕竟这个世道,士农工商,行商是良民中的底层,娶这样一个女子,就不怕有损门楣吗。 可后来听了冷临江的解释,她才明白过来,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可为不可为,缺的只是足够的筹码和诱惑。 想到这些,姚杳笑眯眯的解释道:“这些事情卑职也是听冷临江说的,他自然也是道听途说,究竟是真是假,就得靠少使大人自己去判断了。” “你说。”韩长暮点头道。 姚杳轻咳了一声,不疾不徐的开口:“不知少使大人知道四十年前武举时发生的事情。” 韩长暮微微蹙眉,四十年前,武举,他的脸色突然一凛,目光炯炯有神的望住姚杳,惊疑不定道:“你是说四十年前,芸微书院的院长作为主考官的那一年的武举吗?” 姚杳点了点头。 韩长暮突然就明白了过来,淡笑道:“那一年的武举共取了五十名考生,而这五十人全是北方考生,竟没有一名南方考生,这些南方考生把喊冤的揭帖从校场贴到了兵部衙门,最后满长安城都是考生们指责兵部和主考官徇私的揭帖,连先帝的案头上都堆满了。后来这桩公案以苏院长和兵部的两名侍郎下狱,武举重开,各取了二十五名南北考生告终。” 姚杳点头:“是,从那件事后,苏家就一蹶不振,而芸微书院也无人问津了,眼看苏家就要树倒猢狲散了,是万家老爷雪中送炭拉了苏家一把。” 韩长暮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来先帝大赦天下,流放的苏院长被赦免返回苏家,便定下了长子与万家长女的婚事。” 姚杳笑着点头,不由自主的流露羡慕向往的神情来:“正是如此,万元娘当年是十里红妆,据说轿子已经到了苏家宅邸外,可最后一抬嫁妆却还在启夏门里,可见多么壮观。” 韩长暮唏嘘不已,一个姑娘带着这么多的嫁妆,即便出身商贾,夫家怕也是不敢太过刁难小觑的,为了万元娘的这桩婚事,这万老爷还真是费尽了心机啊。 他自己心机深重,也从不吝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心,他算是人性本恶这一论调最忠实的追随者拥护者,原本是一桩互相扶持一荣俱荣的婚事,在他眼中,顷刻间就充满了阴谋诡计。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继续问道:“那么,即便万元娘出身商贾,但她的长女到底是苏家的嫡女,苏家家主怎么会允许嫡女嫁给粟特胡人为继妻。” 姚杳抿了抿唇,苦笑道:“这,卑职就不知道了,卑职刚刚说的这些,是冷临江告诉卑职的,他当时也是当做闲话说着玩的,并没有提及十五年前缔结婚约的内情。” 韩长暮啜了口茶:“只是短短十五年,只要想查,就能查得出来。” 车轮咕噜噜的碾过地面,走在东市的坊墙下,闭市钲响了起来,一声一声的越过坊墙,传过四方。 寂静的车厢里突兀的响起咕噜噜的几声轻响,听来十分的不协调。 韩长暮抬头,正望见姚杳捂着肚子,满脸歉疚而尴尬的样子。 他转瞬莞尔,又拉开格子柜,拿了个点心匣子出来,搁在小几上:“午食的时候,让何振福去杏花楼买的点心,我差点忘了,就是有些冷硬,你若是饿了,就吃一点垫垫吧。”说着,他打开匣子,往姚杳的手边儿推了推。 紫檀木的圆形匣子里分成了八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搁了两块点心,各不相同。 天寒地冻里,即便是刚买的点心,不过片刻功夫也没什么热乎劲儿了,更何况这一盒点心已经搁了大半日了,早已经又冷又硬了,寻常讲究的人家,是万不会多吃一口的。 可姚杳不是讲究的人,饿极了的时候,有口吃的就算不错,什么冷的硬的都无所谓。 她道了声谢,边吃边点头,虽然冷硬,但不损甜香。 她吃的有些噎着了,忙灌了几口茶水冲一冲,连吃带喝的,好歹折腾了个半饱。 天色暗了下来,坊墙下的亮起了一溜灯盏,没有清理的积雪被灯火映照着,散发出温暖的昏黄色。 马车突然咯噔一声,车轮不知撵到了什么东西,马车整个儿重重的晃动了一下。 韩长暮的身子跟着狠狠晃动了一下,险些坐不稳当掉在地上,但还没忘记张开双臂,做出保护姚杳的动作。 可他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姚杳坐不稳当,跌入他的怀中。 他意外极了,仔细一看,姚杳竟然张开双手,死命的抠住了车窗的边缘,稳住了晃动不止的身子,脸涨得通红,也没松手。 他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 是哪个话本里说的,马车晃动的时候,小娘子坐不稳,是最好的投怀送抱的机会。 那得看马车里坐的是哪个小娘子。 如姚杳这般堪比力拔山河的壮汉的那种小娘子,还是算了吧。 他还是收了心思,免得被当成登徒子被打死。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车厢里一时间有些尴尬。 车夫敲了敲车厢,告罪道:“大人,刚才撵到了碎冰,大人无碍吧。” 韩长暮冷冷清清的开口:“无碍,继续走吧。” 赶到安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宅邸门口站了几个人,提灯等候已久的样子。 韩长暮下车一看,安王便赶紧的迎了上来,攥住他的手,十分亲热道:“世子到了,快请,快请。” 姚杳低着头跟着韩长暮进府,她是个不起眼的小跟班,并没有人跟她寒暄打招呼,但是令她意外的是,安王竟然会亲自出府迎接韩长暮,果然是韩王世子这个身份足够管用啊,单单一个内卫司少使,怕是不够看的。 韩长暮也客客气气的回礼:“安王殿下久等了。” 安王笑的愈发和蔼可亲,丝毫看不出女儿刚刚出了那么大事该有的愁绪:“世子还没来得及用暮食吧,要不先摆饭吧。” 韩长暮淡淡道:“不必了,还是先去看看郡主吧。” 安王哽了一下,也不好太过为难韩长暮,便艰难的点头道:“也好,也好。” 从宅邸外头看,安王府与十六王宅里的王府没什么区别,可走进里头才发现,这宅邸到处都是未经修缮,少有人打理的落魄感。 虽然冬日里花木枯败,园子里没有景致可看,但这一路走来,连枯枝败叶都没有发现,倒是角落里有不少没来得及收拾的枯草,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韩长暮冷眼看着,屋檐下头的灯只亮了一半,角落里的蛛网在寒风中瑟瑟飘动,穿过月亮门之后,廊柱上的红漆竟然都剥落了大半,地上裂了缝的青砖,也无人更换。 他暗忖,这安王府看来是真的落魄了,难怪圣人会选容郡主去和亲,这是柿子捡软的捏啊。 穿过一派荒芜的庭院,便是容郡主的闺房,从外头看,灯火昏黄,帐幔飘动,一应摆设俱全,倒也不差,可走进去,韩长暮不禁在心底低叹,安王府果然是连门面都快撑不住了。 一架六曲屏风搁在床榻前头,显然已是半旧了,油彩晦暗,缝隙里的灰也无人打理。 房间中的一应摆设皆是陈旧的,没有什么名贵之物,架子上搁的几个装点门面的花瓶玉器,一看就是陈年的样式。 浓郁苦涩的药味儿充斥在房间中,韩长暮微微皱了下眉,转头朝姚杳使了个眼色。 姚杳行了一礼,举步便要绕过屏风,往里间儿走去。 安王赶忙拦住了姚杳,笑望韩长暮道:“世子这是何意啊。” 韩长暮的神情淡然,甚至有一丝冷漠和威视:“安王殿下是想让微臣亲自到里头查问郡主吗?” 第二百二十五回 被人轰出来了 安王讪讪,明白韩长暮这是在保全女儿的清誉,可他女儿现如今哪还有什么清誉,他拦着姚杳,与清誉无关,而是怕被看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但韩长暮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若不让这个姑娘进去,他便要亲自进去了。 安王尴尬的苦笑一声,放下了拦着姚杳的手。 姚杳眼波微动,不动声色的掠了安王一眼。 安王的生母并不受先帝宠爱,到死也只是个贵人,母凭子贵这个说法在安王母子身上,是彻底破灭了。 安王是圣人的弟弟,比圣人小了十几岁,但保养的着实不怎么样,还不足四十岁,两鬓就如同落了盐片似的,一绺一绺的花白了。他的脸色也不大好,蜡黄蜡黄的脸有些晦涩,苦笑的时候,眼角的细纹十分明显。 韩长暮在屏风外头坐定,隔着镂花瞧见里头绰绰约约的人影儿,他轻咳了一声:“姚参军,容郡主是醒过来了吗?” 屏风后头传来姚杳淡淡的声音:“回少使大人的话,郡主已经醒了。” “可以问话吗?” “可以。” 韩长暮静了片刻,淡淡道:“郡主可见过代善王子。” 屏风后头死一般的寂静,可以听到几声急促的呼吸声,容郡主犹犹豫豫的开了口:“从,从未见过。” 安王听到韩长暮的问话,不禁吃了一惊,错愕不已,他的女儿可是皇家贵女,怎么可能干出私会外男之事,他狠狠的瞪了韩长暮一眼,要不是这小子是韩王世子,他就要上手打人了。 韩长暮看到了安王阴恻恻的眼神儿,漫不经心的扯了扯嘴角,接着往安王心口上扎刀:“郡主此前见过霍寒山吗。” “没有。”这回容郡主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些气急败坏的急促。 这下子连安王都火了,强忍着怒气道:“韩少使慎言,小女遭人陷害苦不堪言,再容不得旁人诋毁。” 韩长暮没理会安王,也等容郡主平静下来,反倒咄咄逼人的问道:“容郡主,事发之前你究竟见没见过霍寒山,最好想清楚再说。” 屏风后头一阵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容郡主突然剧烈的咳嗽了一阵子,惨然道:“我昏迷了太久了,此前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 韩长暮像是料到了容郡主会这样说,幽幽的叹了口气,冷飕飕道:“那好,那事发当日的事情,还请郡主仔细说一说。” “我,事发当日,我,去西市燕云楼,买胭脂水粉。”容郡主犹犹豫豫的缓慢开口,说的格外艰涩:“然后,就去了旋复楼用暮食。” 旋复楼,又是旋复楼。韩长暮的眸光微冷,沉声问道:“郡主经常去旋复楼用饭吗?” 这回容郡主倒是没有犹豫了,格外利落道:“是,旋复楼里有一道鱼脍,十分和我的胃口,三五日我便会去一次。“ 韩长暮继续问:“郡主当日在旋复楼用暮食的时候,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吗?” 屏风后头静了片刻,容郡主像是在苦苦思索什么,半晌突然开口:“鱼脍气味浓厚,平日用这道菜,房间里都要燃香祛味,那日也燃了香,但味道与往常的略有些不同,但我没有在意。” “还有旁的吗?” 容郡主迟疑道:“别的,没,没有了。” 韩长暮又问:“郡主醒来的时候,身边除了霍寒山,还有别的人吗?” 这话算是扎进了容郡主的心窝子,让她想起了那日最不堪入目的一幕,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无法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时,安王适时开口:“韩少使,小女刚刚醒来,身体还有些不适,杨奉御说小女需要多歇息,若少使还有别的要问的,不如改日吧。” 韩长暮平静的巡弋了安王一眼,原以为他要趁热打铁多问几句,谁知道他却出人意料道:“是微臣大意了,没有估计到郡主的身体,也好,微臣也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就不打扰郡主休息了。” “韩少使太客气了,本王送少使出去。”安王暗暗松了一口气,神情急切的送韩长暮二人出府,根本不给二人和府中下人接触问话的机会,颇有几分送瘟神的意思。 刚刚走到王府门口,韩长暮突然回头,别有深意的问道:“听说王府前几日放了一批婢子小厮出府,难怪今日见府中景致疏于打理。” 安王心里咯噔一下,不自然的笑了笑:“这,府里的婢子小厮都是用了,许多年的,年岁,这个年岁渐长,本王就做主,放了他们的身契,让他们自行,自行婚配去了。” 韩长暮点点头:“王爷果然宅心仁厚。” 明明是寒冬腊月,安王却乍起一身细汗,跟韩长暮说几句话简直度日如年,他挤出一丝笑,脸颊都快抽筋儿了:“韩少使过奖了。”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低笑一声,登上马车,回头道:“王爷,微臣明日再来。” 安王顿时一个踉跄,脸色铁青,再也笑不出来了,望着马车渐渐驶入夜色中,他狠狠一跺脚,神情阴郁的转身进府了。 马车在安王府门口停了半晌,寒气浸到车厢里,连车壁都冷冰冰的冻手。 韩长暮往炭盆里添了几块炭,让火苗燃的旺一些,暖融融的气息散发出来,他一边烤手一边问:“如何。” 姚杳烤热了手,放在脸颊上狠狠搓了搓,让冻僵的脸松弛下来,偏着头疑惑道:“很奇怪。” “奇怪。”韩长暮微微蹙眉:“说说看。” “想来大人也应该发现了,那隔间里除了卑职和容郡主,还有一个伺候的婢子,那婢子虽然始终低着头没有说话,但是容郡主像是十分惧怕那婢子一样,每回一句话的时候,都要下意识的看一眼那婢子。”姚杳托着腮,沉凝道。 “还有别的吗?” 姚杳道:“卑职这是头一回见容郡主,不知道之前的容郡主什么样,现在的郡主瘦的惊人,脸色灰败,头发毛糙没有光泽,身体也十分的虚弱,说不了两句话便要喘一口气。她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心绪不宁忐忑难安。”她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下隔间里的情形,突然疑惑道:“床边的高几上搁了个药碗,汤药已经凉透了,但是没有喝。” 韩长暮屈指轻叩小几,慢条斯理道:“依你看,她是因为算计了霍寒山,致他蒙冤入狱所以心虚,还是因为自己出了丑事所以难安。” 姚杳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好判断。” 韩长暮抿了抿唇:“此事事关霍寒山和容郡主二人,事情一出,霍寒山就被送进了内卫司,而容郡主却得以回府,说是养病,我查过太医署的两名奉御的医案,她没有受伤,病情也完全没有严重到昏迷一月不醒的状况,不过。”他顿了一下,很艰难的开口:“宫里积年的宫女也替她诊治过了,她已非完璧之身。” 姚杳大惊失色,她认识霍寒山许多年,素知他的秉性,为人格外赤诚,执拗而天真,他做过的事情,一定会认,而他没做过的事情,宁死也不会认,事发以后,霍寒山不停的喊冤,若是别人喊冤,她或许会以为这是在拖延时间,可霍寒山喊冤,那他必定就是有冤。 她眯了眯眼:“大人,即便是如此,也不能定了霍寒山的罪。”她索性也不再隐瞒,大大方方道:“卑职,卑职学过一种手段,可以大概判断出这个,姑娘的,这个。” 她这话说的磕磕巴巴的,幸而车厢里光线暗,韩长暮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她的脸一定是有些红了。 别说她的脸有点红了,韩长暮都替她脸红了,他暗自腹诽,这是个什么姑娘啊,怎么什么都学,不对,是柳晟升是个什么人啊,怎么啥手段都教。 他掩饰的轻咳了一声,尴尬极了,十分生硬的转了话头:“隔间里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暂时就是这些了。”姚杳深深的透了一口气,也觉得方才自己蠢得可笑,她的那些话放在前世,说说是没什么关系的,可放在现在这个古代,说起来就是离经叛道了,韩长暮没把她当成妖怪打死就算不错。 她顿时觉得韩长暮还算是个宅心仁厚的上峰,言语间也多了几分推心置腹:“大人不觉得奇怪吗,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安王这个当爹的怎么没有半点悲恸的神情,方才大人不过多问了几句,安王就急不可耐的要轰咱们走了。” “他当然急不可耐。”韩长暮冷笑一声:“他情愿府里无人打理,也要把用了许多年的下人都送出府,焉知不是这些下人们知道的事情有点多?” 姚杳想着那荒凉破败的安王府,又想到王府里那些没有人的角落,突然起了好奇心:“大人,要不要夜探王府。” 明亮的火光在姚杳脸上摇曳,把她那颗浓浓的八卦之心照的无处遁形。 第二百二十六回 长点脑子吧 韩长暮莞尔,颇有些酸溜溜的轻笑:“原来姚参军如此的古道热肠,要给霍寒山洗冤啊。” 姚杳不傻,听出了韩长暮的话中深意,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坦然道:“那是自然,卑职与霍少卿的交情,值得卑职替他尽力。” 韩长暮心里酸溜溜的,挑了下眉,交情,原来她也是讲交情的。 念及此,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便挑起话头,把霍寒山对他说过的案发当日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讲给了姚杳听。 姚杳听罢,一时默然。 浓浓的夜色笼罩住内卫司的马车,这个时辰已经宵禁了,坊门关闭,但是马车上悬挂着内卫司的标记,又有圣人赐的手谕,马车一路行来,倒是畅通无阻。 烤了半天的火,身上暖和起来,姚杳冻得有些僵硬的脑子,也跟着活络了,既然府尹大人吩咐她协助内卫司办案,便有让她想办法替霍寒山洗冤的意思,她想了想,道:“大人,要不要去旋复楼查一下。” 韩长暮睨了姚杳一眼,那眼神就像是一声轻嗔,淡淡道:“事情一出,夏司使就已经派人把旋复楼给封了,只是里头早已经空无一人了,一应物证都带回了内卫司,我已经仔细查验过,并无异常,不过物证中有不少香料,我对香料并不熟悉,已经递了牌子,请尚药局的吴奉御明日到内卫司协助辨别。” 姚杳嘿嘿干笑两声,也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韩长暮这么谨慎的一个人,一向严于律己,更严以待人,苛刻到不近人情,怎么会忽略了旋复楼这么重要的地方。 韩长暮捻着袖口处的绣花,继续沉声道:“安王很谨慎,并没有在案发后立刻就将下人们都打发了,而是在案发半个月后,把入府两年以上的下人们慢慢的打发了,而且,也并非如他所说,发还身契自行婚嫁,而是找了一家牙行发卖出了京畿道,这半个月来,安王府陆陆续续的卖掉了一百多名下人。” 姚杳眼波微动,淡笑道:“大约安王是以为这些人人数众多,又不是在京畿道发卖,大人未必肯下大力气去查找。”她顿了一顿,笑眯眯的拍起了韩长暮的马屁:“不过安王想左了,少使大人见微知著,于公事勤勉尽责,怎会因为繁琐辛劳而不探寻真相呢。” 这般恭维的话让韩长暮恍惚了一下,让他转瞬回到了刚刚从扬州上船时的情景,顿生亲近,他抿唇微笑,态度也愈发温和:“姚杳说的极是,所以那些被发卖的下人,又被我尽数买了回来,安置在曲江外的庄子里了,看今天安王的样子,他还不知道这些曲折。” 自从接了圣人的旨意,要到内卫司协助韩长暮查办这几个案子,姚杳就想清楚了以后与韩长暮的相处方式,韩长暮是她的上峰,得罪了他没好处,就算成不了朋友,但绝不能是敌人,那么,该狗腿子的时候就得狗腿子。 她笑眯眯的点头:“那么,定能打安王一个措手不及。” 韩长暮挑了挑眉,这样的姚杳看起来有点心虚,他戏谑一笑:“姚参军是有什么事瞒着本官吗,这般嘴甜?” “......”姚杳微哽,只觉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被踹的心口疼。 马车刚一停下来,她就率先跳下车,站在内卫司乌压压的大门外头,一阵郁结。 门口的内卫看到韩长暮大步走过来,赶忙行了个礼。 韩长暮解下披风交给内卫,又取了一吊钱给他,一叠声的吩咐道:“去前头买四个胡饼,两碗羊肉馎饦。” 内卫赶忙答应着往外走。 韩长暮朝目瞪口呆的姚杳淡笑道:“愣着干什么,怕进了内卫司走不出来吗?” 姚杳回过神,恭维道:“怎么会,卑职是觉得这地方高山仰止,一时感慨罢了。” 面对着像变了个人似得姚杳,韩长暮实在是错愕不已,他挑唇嘲讽的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用在这人身上,实在是太恰当了,前后两张面孔,翻脸堪比翻书,她不去做佞臣,真是浪费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先用暮食,剩下的事情,就看姚参军的了。” 姚杳挑眉,他还没忘了那茬事呢,也罢,早晚都要走这么一遭。 她想了想,恭恭敬敬道:“大人,卑职想去看看霍寒山。” 韩长暮脚步一收,闷闷道:“去吧,有些话你问比我问,更合适些。” 姚杳束手而立,垂首道:“是。” 内卫司的监牢比京兆府的牢房阴森了几分,看守的也更加森严。 姚杳沿着石阶向下,走过幽长的甬道,两侧的石壁逼仄迫人。 前头的内卫提灯引路,走到尽头的一处牢房停了下来,拉开了送饭送水用的小窗,语气生硬道:“姚参军,长话短说。” 姚杳笑着点头道谢,待内卫退到几步远后,她一下子就扑到了小窗户上,不停的喊道:“霍寒山,霍寒山,姓霍的,你是死了还是聋了。” 不远处的内卫皱了皱眉。 牢房里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一双手突然就伸出了小窗,一下子就抓住姚杳的手:“阿杳啊,阿杳,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可算来看我了,快,快,快把我弄出去吧。” 姚杳猝不及防,一眼就看到了霍寒山那张披头散发的脸,脸灰突突的,已经瘦到脱相,神情枯槁,双眼无光,衣袖上沾满了茅草,手上青筋爆裂,全然没有半点贵公子的倜傥模样。 她赶忙拍开霍寒山的手,跳到一旁,偏着头冷飕飕的嫌弃道:“把你弄出去,别逗了,你以为内卫司是我家开的啊。” 霍寒山从见到亲人一般的骤喜中回过神,是了,这是 内卫司监牢,不是京兆府的牢房。 他腾腾腾的退了几步,绝望而压抑的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哭的人像是心头堵了一团棉絮。 姚杳被霍寒山哭的心慌意乱的,赶紧扒着小窗户,朝监牢里头喊道:“霍寒山,你别哭啊,你别哭,你过来,我有法子,快来快来。” 霍寒山踉跄着跑到窗下,脸庞紧紧贴着小窗户,脸上没有半点泪痕。 姚杳愣了一下,嘁了一声:“装的还挺像。” 霍寒山抓着姚杳的手,嘿嘿直笑:“还是你心善。” “是我傻!!”姚杳嘁了一声,凑近了霍寒山,尽量压低声音,别有深意的阴恻恻道:“你是故意的吧。” 一语惊人,霍寒山顿时如遭雷击,原本如同枯槁的脸色,惨白的像是见了鬼,猛然松开姚杳的手,指着她磕磕巴巴道:“你,你,你是鬼啊,你,你怎么知道的。” 姚杳连着重重的拍着霍寒山的手,怒其不争的骂道:“我怎么知道的,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啊,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霍寒山愣住了,偏着头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姚杳冲着霍寒山招了招手,看他靠近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使劲儿拧了几圈儿,附耳低语:“你从前见过容郡主好几面,还私底下写过信,今日韩少使和我去见容郡主,问她有没有见过你,她说从未见过你,霍寒山,脑子是个好东西,你能不能好歹长一点!!” 说着,她松开手,冷冷望住霍寒山。 霍寒山捂着滚烫疼痛的耳朵,支支吾吾道:“我,她,她一见我就哭,她,我也是,没法子了。” “没法子了,没法子了你就想出这么个昏招来啊,你说你是不是傻,这是掉脑袋的大罪啊。”姚杳的手伸进小窗里,点着霍寒山的额头,用尽全力压低声音道。 霍寒山急白了脸,不停的摇头:“不是,阿杳,不是,我,不是这么打算的,那日,原本是,是商量的,夜里,送她出城的。” “私奔!”姚杳错愕低呼。 霍寒山摆手,附耳道:“不是,是假死。”他压低声音,把之前与容郡主商议的事情一一道来,最后愁道:“可是,不知道哪出了岔子,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姚杳眯了眯眼,低语道:“那,药呢。” “给她了。” “她给你的信呢?” “我每次看过就都烧了。” 姚杳深深透了口气,突然深刻的理解到了一句话,老实到了极致就是傻。 “也就是说,容郡主现在指证你对她下药,毁她清白,是人证物证俱全,而你,却半点自证清白的证据都没有。” 霍寒山退了一步,神情大变,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怀疑,但还是在用力说服自己:“不,她,不,她不会。” “她不会,那为何你会在内卫司监牢,而她却能在王府养病。”姚杳神情严肃,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偏着头想了片刻,还是狠下心肠把眼下霍寒山的困局仔细低声道来,指望着他能清醒一些:“霍寒山,你们之间传信的人已经下落不明,信件也都烧毁了,药攥在她的手里,没有人可以证明你方才说的那些,但却有大把的人证明案发当日的情景,你要怎么证明自己无辜。” 《锦衣长安》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锦衣长安请大家收藏:()锦衣长安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二十七回 值得吗 霍寒山的心像是被雷劈过,痛的浑身抽搐,自打入狱以来,他一直不肯开口吐露真相,就是宁肯自己受苦,也不愿意让她也陷入险境。 可事到如今,姚杳却毫不留情的把他的一厢情愿击打的粉碎,他连半点幻想都没有了,可心痛的肝胆俱裂,惊惧异常之下,他还是下意识的惦记着她的,悲戚的脱口而出:“她,怎么样了。” “她好得很。”姚杳怒其不争的剜了霍寒山一眼,冷飕飕的低叹:“与其惦记她,不如惦记惦记你自己吧,若是无法洗脱冤屈,你轻则流放重则砍头,即便是洗脱了冤屈,你这大理寺少卿的官职也要丢了,说不好霍尚书还要受你的牵连,被圣人训斥,被同僚取笑,罚俸罢官。霍寒山,十年寒窗一朝成空,可值得吗?” 霍寒山唇角嗫嚅,目光却是笃定无疑的:“值得。” “榆木脑子啊你。”姚杳想要重重拍一下霍寒山的脑袋,可抬了抬手还是放下来,轻轻叹气:“行了,你呆着吧,我走了。” “诶诶,你这就走了,你不管我了。”霍寒山的手伸出了小窗户,扯着嗓子变着调喊道。 姚杳转身道:“我不走,跟你一起吃牢饭啊。” “诶,诶,你好容易来一趟,也不说给我带点好菜好饭,就这么就走了,你也太狠了吧,你没看我都饿瘦了吗......” “咚”的一声响,小窗重重的关上了,把霍寒山絮絮叨叨的话一并关在了监牢里。 姚杳的脚步顿了顿,抿着唇往前走去。 她原是想问一问霍寒山,究竟有没有对容郡主做过什么,但后来一想,霍寒山虽然傻了点,但绝对是个正人君子,别说乘人之危的事情他做不出,就算是稍稍逾举一点的事情,他也断然是不会做的。 问了也是白问,还平白扎人心肠。 走出了内卫司的监牢,寒冽的风扑面而至,姚杳捂住了被霍寒山气到险些停跳的心脏,闭了闭眼,她要时刻保持清醒,别被他气昏了头。 内卫司在皇城中,位于长乐门的正对面,那一大片四四方方的深幽衙署,是朝臣官员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内卫司与寻常的衙署不大一样,一排排的廨房森然而立,按照一定的章法规律填满了长乐门对面的这块空地。 姚杳跟着提灯内卫在廨房间的狭长甬道穿行,暗夜深深,一弯弦月悬在天际,昏黄的月华绕过了这片房舍,竟然丝毫没有洒落此间。 大部分的廨房都是深幽漆黑的,只有零星的几间,闪烁着微弱的灯火,甬道逼仄,地上铺了方方正正的青砖,积雪和碎冰被清理的极干净。 姚杳是头一回穿过正堂,走进内卫司的深处,她惊觉内卫司的正堂虽然冷清,但跟内卫司的深处比起来,算是最正常的地方了。 她恍然发觉,偌大的一个内卫司里,竟然没有一棵树,炎炎夏日里,这得有多热啊。 一路走着,灯笼在脚下洒落点点星芒般的光华,她越走心越沉,这廨房的排列,看起来似曾相识。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这样诡异的布局方式,若没有人领着,只能是有进无出。 她转头看了看来路,已经被廨房挡住了尽头,看起来方才自己像是从死胡同里穿墙而过一样。 姚杳心中便是一凛,这内卫司怕不止是只有地下监牢这样简单,方才走过的路在她的脑中连在了一起,慢慢形成一幅模糊的舆图。 她微微眯了眯眼,这地面上的一排排廨房除了修建的固若金汤,更是按照一定的阵法排列起来的,只是她见识浅薄,看不出是个什么阵法,但是这内卫司修建成这个模样,分明是在防备着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内卫在甬道尽头的一间廨房停了下来,廨房里灯火通明,伏案的人影烙在窗纸上,若隐若现。 内卫无声的朝姚杳点了点头,姚杳道了个谢,举步进房。 廨房里的摆设很简单,与京兆府中的相差无几,好像全天下的廨房都是这样布置的,一张书案,一张小几,两把胡床,案头上案牍凌乱繁多,而这间廨房唯一不同的是,角落里多添置了一张床榻。 姚杳抬眼掠过床榻。 床上没有床褥,只铺了一张薄席,一条薄毯叠的整整齐齐的,搁在床头。 姚杳挑眉,看来公事繁忙的时候,韩长暮就是睡在这里的,不过这屋里没有燃炭盆,也没有火炕,冷的如同冰窖,可铺的盖的却都如此单薄,他是不怕冷吗? 韩长暮听到动静,瞥了一眼烙在地上的纤细人影,头也不抬道:“都问完了?” 姚杳应了一声,她想的很明白,霍寒山这件案子,凭她一己之力是绝无可能与安王府对抗,也更无可能翻过来的,那么即便韩长暮什么都不问,她也要将霍寒山干的那点蠢事,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丢人总比丢命强。 她呃了一声,正欲开口说点什么,内卫便提着个填漆食盒进来,轻轻搁在小几上,又施了一礼,才慢慢退了出去。 韩长暮打开食盒,羊肉馎饦热腾腾的香气一下的就涌了出来,他把吃食一样样取出来搁在小几上,淡淡道:“边吃边说。” 姚杳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羊肉汤,浑身舒泰,冷得如同冰窖一般的廨房,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韩长暮斯斯文文的喝汤,周身都暖和起来后,他才淡淡问道:“容郡主之前是见过霍寒山的吧。” 姚杳点头:“京城里青年才俊不少,霍寒山也算其中翘楚,自然是见过的。” 韩长暮唔了一声:“容郡主利用了霍寒山。” 姚杳重重点头:“可不是么。”她撂下竹箸,微微倾身,把霍寒山的话,一五一十的转告给了韩长暮,言罢,她叹了口气:“也不知是霍寒山太傻太天真,还是容郡主太精太妖孽,反正是一个全身而退,一个,在牢里过了个年。” 这说法倒是挺新奇,韩长暮莞尔一笑:“也并非全无办法,安王发卖出去的人都带回来了,明日一早就可以去查问,即便容郡主做的再滴水不漏,有些事情,也是瞒不住她的贴身婢子的,纵然往来信笺都已经销毁了,也不可能做到水过无痕,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 姚杳挑眉,韩长暮这种乐观的态度是很不错的,但她却做不到如此乐观,毕竟在这个古代,没有监控没有摄像头,还真有可能做到雁过无声水过无痕。 她配合着韩长暮乐观笑道:“大人说的是,那明日,卑职就陪着大人一起去庄子上查问吧。”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屈指轻叩小几,换了个话题:“那得看今夜你让我知道了什么事情。” 姚杳撇了撇嘴,这人还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用罢了暮食,姚杳被带到了边上空着的廨房里休息,直到宵禁后,韩长暮二人登上一驾没有任何标记,毫不起眼的灰棚马车,赶车的人正是韩长暮的管家金玉。 金玉坐在车外,隔着车帘低语:“世子,咱们去哪。” 车中静谧了片刻,韩长暮低声道:“平康坊。” 金玉愣了一下,才扬鞭策马,暗忖道,在剑南道不近女色的世子,怎么来了京城却转了性儿,三天两头的就往平康坊跑。 内卫司离着平康坊不远,沿路遇到了一行查夜的武侯,看到金玉亮了一下牌子,便一句话都没多问的就放行了。 马车从平康坊北门入,驶过了十字街,南曲中曲的金石之声铮然响过,浓郁的脂粉味在鼻尖儿萦绕不绝。 韩长暮对这极具魅惑的声音充耳不闻,正襟危坐,微微眯眼,淡淡问道:“怎么想起来把人藏在这。” 姚杳撩开车帘儿往外望了一眼,弯唇一笑:“这人多。” 车辙声咕噜噜的响着,湮灭在此起彼伏的笑语和乐声中。一入夜,平康坊里到处可见这样的马车,这样一驾马车驶过曲巷,实在无法引起旁人的注意。 紧挨着坊墙的北曲略微有些昏暗,脂粉味没那么浓郁,金玉之声也稍显粗糙,但软糯笑语丝毫不逊于南曲中曲。 看到有马车停在了北曲外,一阵环佩叮当,便有数个花娘迎了上来,有打帘儿的,有放小杌子的,殷勤的把车里的人接到楼里去。 韩长暮坐在车里没动,只是撩开车帘儿向外望去。 他是头一次来北曲,出于谨慎,自然是要先看一看的。 姚杳戏谑轻笑:“北曲皆是卑屑妓子所居之处,大人是头一次来吧。” 韩长暮点点头,车窗外灯火昏暗,廊下的红灯笼也经了风霜,颇有些破旧了,门口的积雪倒是打扫的干净,迎客的花娘们,也多半都是姿色上佳的年轻女子,只是比南曲中曲的花娘们,笑意中少了些气韵,多了些庸俗。 看到韩长暮半晌没动,姚杳率先跳下车来,隔着车帘儿低声问道:“大人是打算让卑职把人带到车上问话吗?” 第二百二十八回 教坊 韩长暮知道姚杳这是在激他,他虽然不吃这一套,还是挑唇露出个诡谲的微笑,跟着她往花楼走去。 南曲和中曲花楼众多,前楼后院皆遍植花木,四季花常开,嶙峋怪石与峻峭盆景相映成趣。而楼里装饰精巧,堂宽宇静,珠帘垂悬,茵褥帷幌极尽奢靡。 而这两曲的妓子多有单独的阁楼居住,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并非单纯的以色侍人,皆是技艺为生,其中色艺双全者,便是其中翘楚,叫做“都知”,寻常人一掷千金也难得一见。 而北曲的花楼与南曲和中曲截然不同,不够精巧堂皇,也略显拥挤,稍有姿色和才艺的妓子才能有一间单独的房间居住,大部分的妓子多半都是三五人供住一间房。 韩长暮原以为姚杳是将人藏在了北曲的某座花楼中,可没想到她却绕过了北曲花楼的后头,趁着茫茫夜色,沿着窄窄的曲巷,往南曲的方向走去了。 “既然是要往南曲去,为什么方才不直接停在南曲。”韩长暮在旁边诧异的低声问道。 “嘘,”姚杳转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没有答话,依旧闷声往前走。 月华无声的洒落在地,墙根处堆积在一起的积雪起起伏伏,如染银霜。 没有旁人的曲巷中,两道乌沉沉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并行。 韩长暮满腹狐疑,直到走出了南曲,眼前豁然一亮,阵阵清幽的香气随风翩跹,层层叠叠的卷翘飞檐精巧错落,金石铮铮。 他恍然大悟,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要去教坊。” 姚杳笑了笑,疾行了几步,走到了矮墙下。 曲声悠扬,从墙里似水波般流淌出来。 韩长暮在墙外停下了脚步,望了眼灯火通明的楼台,转头低语:“你在搞什么鬼,外教坊里都是官妓,虽然内侍省甚少过问,但外教坊里常年都有三名教坊使,被他们发现了有外人混了进去,又是一桩大罪过。” 姚杳轻轻嘘了一声:“今夜伶人们入蓬莱宫内教坊排乐,外教坊只有一名教坊使,放心,不会有事的。” 她轻轻巧巧的翻墙而入,朝着韩长暮招了招手。 韩长暮一阵无语,自打认识了姚杳,他算是把这辈子鸡鸣狗盗的事都做了。 姚杳像是十分熟悉教坊里的格局,捡着偏僻少人的小道走着,竟然果真没有碰到教坊里的人。 三座四层高楼风格迥异,所奏乐曲也各不相同,韩长暮一路走来,颇有种绕梁不绝之意。 走到高楼的后头,入目一片漆黑,与灯火通明之处恍若两个人间。 这片漆黑之地是个荒芜的小院,隐约可见院子中的积雪堆积的极深,而半人高的墙头上也被皑皑白雪覆盖,看来是罕有人迹之处。 红漆剥落的破败院门上压了两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韩长暮伸手拨弄了一下,那锁头沉重,发出闷闷的响声:“你把人藏在这了?难道不怕人发现?” “这地方闹鬼,荒了七八年了,没人来。”姚杳依旧翻墙而入,身姿轻灵,没有碰掉墙头上的积雪。 韩长暮无奈的叹了口气,翻墙而过,跟了上去。 这个时节,院子里的碎石和枯枝败叶都被积雪掩盖,昏昏暗暗的月色照在素白的雪上,折射出粼粼光华,不必燃灯,便能看得清楚前路。 二人的脚步轻快,几乎是掠着雪地过去,没有在雪上留下什么痕迹。 院子的深处有三间破屋,门窗皆腐朽掉落,半点风雪也挡不住,冷风呼啦呼啦的疯狂的往屋子里猛灌。 姚杳在其中一间屋子外站定,没有急着走进去,只是先轻轻敲了几下门框。 屋里静了半晌,一声低哑的咳嗽声传了出来。 姚杳低语:“是我。” 屋里随后传出一声惊喜的低呼:“阿杳来了,快,快进来。” 姚杳朝韩长暮点了点头,一起走了进去。 月华透窗而入,没有燃灯的屋里影影绰绰,昏暗中隐约可以看到炕上有两个人。 屋子里并不十分的冷,火炕似乎烧的也很旺,只是怕惊动了人,没敢燃灯也没有笼炭盆。 炕上的人没料到除了姚杳,还会有外人来,狠狠畏缩了一下,惊慌失措道:“阿杳,他,他是谁??” 姚杳疾步上前,握住那人的手,低声哄道:“二娘莫怕,他是能替你和大郎伸冤的人。” 原来这炕上的姑娘,便是李家二娘,她闻言,难以置信的愣了半晌,才哽咽着喃喃低语:“是,是,是真的吗?” 姚杳急切点头:“是真的,是真的。” 韩长暮也上前一步,趁热打铁道:“李二娘,只要你把当日之事说出来,我就一定能替你们伸冤。” 李二娘哽咽的厉害,却又不敢放声哭泣,只用手死死的捂着嘴,低低的呜咽。 炕上突然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呻吟。 李二娘回过神来,赶紧爬到那人身边,摸着那人的额头,焦灼万分道:“顾大哥,大哥,大哥你醒醒,醒醒啊,替咱们伸冤的人来了,你醒醒啊。” 姚杳也慌了,三下两下爬上炕,摸了摸顾大郎的额头,诧异道:“怎么会烧的这么厉害,昨日不还好好的吗?” 李二娘抽抽搭搭道:“前几日,顾大哥就有点伤风了,一直不让我告诉你,说你的俸禄都花在我们身上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昨夜冒风顶雪的搬到这儿,虽然烧了炕,但是这屋子里四面漏风,顾大哥,就,就没抗住,就烧起来了。” 姚杳懊悔不已:“怪我,怪我,是我考虑的不周全,光想着不叫人发现,却没顾念顾大哥的身子。” 韩长暮拉过顾大郎的手,两指搭在腕上,也变了脸色:“他寒气入体的厉害,得马上用药,不能再耽搁了。” 姚杳环顾四周,这里虽然隐蔽,但是不能起火做饭,更不能煎药,她头一回这般的束手无策,焦灼的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心里一动,温言道:“别急,去我府上吧,这长安城,还没有人敢去我府上抢人。” 姚杳大喜,连声道谢,态度是前所未有过的赤诚恭敬。 说定了此事,韩长暮背起顾大郎,姚杳扶着李二娘,也顾不上翻墙了,姚杳拿铜丝捅开了两把锁,四个人压低了声音往外矮墙走去。 这矮墙虽然只有半人高,但李二娘也是翻不过去的,无奈之下,姚杳扶着昏迷不醒的顾大郎,韩长暮先翻墙而过,她再将顾大郎和李二娘依次送到墙头,韩长暮伸手接住二人。 就在姚杳刚刚翻上墙头时,廊下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夹杂着不堪入耳的辱骂。 “你个小贱人,你以为你还是高门大户的娘子吗?” “老爷们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你妓子拿什么乔?” “你又不是没跟人睡过,装什么贞洁烈女,一晚上三五个的时候,你怎么没哭没喊。” 被打的应该是外教坊的官妓,捂着红肿的脸,呜呜的低声苦求:“姜妈妈,姜妈妈,奴今日病了,求妈妈开恩,让奴歇一夜吧。” 那管事妈妈又是一个大巴掌甩过来,打的官妓的脸偏了偏,指着她骂道:“病了,别说你病了,就是快死了,只要没咽气儿,也得给我陪着去。” 明晃晃的月色落在官妓偏过来的那张脸上,姚杳趴在墙头,看了个正着,那张脸看起来十分陌生,但那双清凌凌的眼,就像刻在她的心上。 那双眼太熟悉了,若非那张全然陌生的脸,她险些就会以为这是她牵挂惦记了十五年的那个人。 是她想左了,冷临江曾经查过教坊,并没有那个人,她险些落泪,听到韩长暮在矮墙下低声叫她,她深深抽了一口气,翻身轻轻跳下来。 “阿杳,你怎么了。”韩长暮察觉到不对劲,温声道。 姚杳神情如常的摇头:“没事,腿抽筋了。” “腿抽筋儿?”韩长暮愣了一下:“那是什么病?” 姚杳把顾大郎扶到韩长暮的背上趴好,自己背起李二娘,低声道:“夜深了,先回大人的府邸吧,我怕顾大哥的病情加重了。” 韩长暮满腹狐疑,但知道现下问什么也是问不出来的,便聚起一口气,沿着静悄悄的曲巷,疾驰而去。 姚杳回头看了一眼教坊,那通明的灯火映照在了她的心上,她稳了稳心神,背牢了李二娘:“二娘,抓紧我,咱们走了。” 李二娘揽住姚杳的脖颈,低低嗯了一声,滚烫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沿着姚杳微松的衣领滑进脖颈。 姚杳愣了一下,赶紧故作轻松的哄着李二娘:“二娘,你要多吃些了,太轻了你。” 李二娘的泪流的更凶,头埋在姚杳的肩头,一言不发。 金玉驾着车在北曲花楼门口等着,左等右等不见韩长暮二人出来,他心急如焚,险些要扔了马鞭进楼中去找,却见黑暗中闯出来个熟悉的身影。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赶忙迎了上去,接过韩长暮背上的人,安置在车里,忧心忡忡道:“世子怎么去了这么久,这人是谁啊,看起来伤的不轻。” 第二百二十九回 回府 韩长暮帮着姚杳把李二娘也送进车里,安置妥当后,吩咐金玉动身回府,压低了声音道:“府里可还有空置的院子。” 金玉凝神片刻:“有的,世子您的书房旁就空了一处院子,但有些小,只有两间正房。” 韩长暮点头道:“好,回府后,你和刘氏亲自去收拾那院子,莫要惊动任何人。” 金玉神情一凛,忙点头道:“是。” 他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家世子走了一趟平康坊,带出来个姑娘倒可以理解,可背出来的那个男子是怎么回事,长得也很一般呐,还值当金屋藏娇吗。 他对自家主子的品性,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马车畅通无阻的驶进了永昌坊的韩世子宅邸门前。 韩长暮自然是从正门入,而金玉赶着车直接去了走车马的角门,一路驶入别院,和姚杳一起把车上的李二娘和顾大郎送进别院中,又叫了刘氏过来收拾屋子。 刘氏手脚利落,虽是一个人收拾,但也不慌不忙,她一边收拾,一边偷偷瞄着李二娘和姚杳二人,李二娘面黄肌瘦,一副弱不胜风的模样,而姚杳却是杏眸弯唇,长得十分喜庆,她不禁有些奇怪。 这两个姑娘和内院得宠的清浅姑娘,分明是三个款啊。 而世子把这姑娘安置在了书房旁边,且不许外传,分明是更宠着这姑娘一些,毕竟这院子里书房,也就几步远。 刘氏越看越心惊,出门浣洗的时候,看到金玉在灶房守着药罐子,她赶忙过去低声问道:“诶,当家的,这屋里的人是个什么来头啊世子还亲自拟了药方子。” 金玉低低嘘了一声,瞪了眼道:“世子的事,你也敢胡乱打听了。” 刘氏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世子进京时,王爷交代了,要把世子的情况事无巨细的写信告诉他,这世子都要纳妾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不得赶紧写信给王爷吗?” 金玉赶紧捂住刘氏的嘴:“别瞎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先别惊动王爷。” 刘氏一愣,这都收到府里了,还八字没一撇,这也太难了吧。 金玉知道刘氏在想什么,可他们这位主子心深似海,实在难测,便低声道:“别想了,帮忙收拾的那姑娘叫姚杳,是京兆府的参军,跟着世子一起办差的,炕上那个姑娘,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但肯定不是来给世子做妾的,八成跟案子有关,你嘴巴严谨一些,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些人在府里,更不能让后头那位知道。” 刘氏脸上没了嬉笑神色,凝重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一定把人照看好,绝不会走漏了风声。” 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大炕烧的温暖,地上还笼了炭盆,姚杳拧了帕子,不停的给顾大郎擦脸擦手。 李二娘眼圈微红望向四围,这房间里虽然摆设简单,但每一样都极尽奢靡,即便她出身贫寒,从未见过这样富贵的陈设,但也能看得出,这些东西并非寻常人家能够用的起的。 她又想起方才进院的时候,马车从府门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停在了前厅,可见这宅邸有多大。 她不禁有些胆怯,战战兢兢的问道:“阿杳,这,这是哪。” 姚杳倒了被热水递给李二娘,温和道:“你别怕,这是韩王世子府,韩王世子如今是内卫司少使,若说天底下谁能替你和顾大哥伸冤,也就只有他了。” 李二娘惊愕不已,瞪大了眼睛,磕磕巴巴道:“内,内,内卫司,少使?” 什么韩王世子,她不认得,也没听说过,但内卫司她听过,天底下当官儿的都怕这个地方,原来那个看起来好看又好说话的公子哥儿,是内卫司的少使,那她们一家的冤情,真的有可能洗刷了。 她眼中含泪,泫然欲泣:“真,真的?” 姚杳眨了眨眼睛,把酸涩的感觉逼了回去,重重点头:“真的,你和顾大哥等到重见天日的这一天了。” 两个人相对凄凄,一时哭一时笑,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即有人敲门。 姚杳一愣,能在自己的府中这样故弄玄虚的,也就只有韩长暮了,她轻轻咳了一声,失笑道:“大人在自己家,不必如此客气。” 韩长暮听出了姚杳话中的戏谑之意,推门而入,摇头无奈道:“话虽是好话,但不那么好听。” 姚杳探身剪下一截蜡烛芯,烛火更亮了几分,她撇嘴轻笑,可偏偏潋滟如清水的眸光,却是真诚的不能再真诚了,托着腮转头笑道:“大人宅心仁厚,善心堪比菩萨座下的弟子,卑职是拍马也追不上。” 韩长暮哽了一下,这是好话吗,他怎么听出了驴肝肺的感觉!! 他决定不再跟姚杳多费口舌,免得被气的英年早逝,正襟危坐着,望向眼眶通红的李二娘,温和的开口:“你是李二娘?” 这语气就像三月里的春风,轻轻柔柔的拂过草长莺飞,姚杳却莫名的打了个寒噤,目光异样的望向韩长暮,现在的他,活像一只大尾巴狼。 李二娘望着灯影下的韩长暮,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她忽略了他是心狠手辣的内卫司少使,天然多了几分信任,低垂着眼帘应了一声是。 韩长暮捻着衣袖,玩味的看着李二娘,这分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五年前吃了那么大的亏,竟然还半点长进都没有,对人不设防道这种程度,真不知道这五年,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移眸望向姚杳,该不是这几年,这两个人一直都活在她的羽翼之下,由她在苦苦庇护吧。 她这么做究竟是图啥呢,图那顾大郎长得好,图帮了他们能捞个好名声? 姚杳察觉到了韩长暮质疑的目光,她视若不见,低着头饮了一口茶,啧啧道:“这茶不错。” 这就是摆明了她的态度,人既然进了世子府,交到了韩长暮的手中,怎么问问什么最终能问的出什么,那都是韩长暮的本事了,她只会冷眼旁观,但不会越俎代庖。 韩长暮挑眉,继续和风细雨的问:“李二娘,五年前的事情,你可否对本官详说。” 李二娘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惊恐的浑身发抖,唇色也变得惨白无血。 这五年,她无一日不惶恐,无一日不忐忑,有时候她简直想扒开自己的脑子,把五年前的那段记忆摘出来,撕碎砸烂烧化,永远不再想起来。 她用尽浑身的力量才压制住恐惧,浑身就像脱力一般,虚弱的靠在炕边的墙壁上,唇角嗫嚅,挣扎良久,才十分艰难的将五年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与姚杳此前所说相差不大,只是细节更多了一些。 韩长暮点点头,温和问道:“如你所说,既然元娘出嫁了,那么回门那日,顾大郎为何没有一同前往。” 李二娘摇摇头,移眸望了望姚杳,低声道:“我不知道。”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眯了眯眼,又问:“既然李阿爹带着你离开了京城,你为何又回来了,又是如何和顾大郎碰上的,顾大郎的阿娘在何处。” 李二娘默默垂泪:“阿爹带着我刚逃出京城,就有人追杀,是顾大哥及时赶到,救下了我和阿爹,带着我们去泾阳县住了下来,两年前,泾阳县衙署以勾结吐蕃的罪名前来捉拿顾大哥,当场打死了顾大娘和我爹,顾大哥拼死护着我逃出泾阳县,却因重伤昏迷,后来,我就遇上了阿杳,她护着我们回到京城,这两年,一直都是阿杳在照顾我们。” 韩长暮露出了个果然如此的神情,他十分了解姚杳,她断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舍命去救一个人。 他毫不避讳姚杳在旁边听着,淡淡发问:“李二娘,你之前认识姚杳吗?” 李二娘摇头:“我不认识。” 韩长暮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微微眯眼:“那你为何会如此轻易的就相信了她,还跟她回了京城,难道你就不怕她也是来害你们的吗?” 姚杳听着这话,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瞧着浅浅的琥珀色茶水微微荡漾,冷笑了一声。 李二娘愣了一下,紧紧皱着眉头,急匆匆的道:“遇到阿杳的时候,顾大哥曾经醒过来一瞬,看了阿杳一眼,只说了一句让我从此以后就跟着她,便就又昏了过去。” 韩长暮睨了姚杳一眼,继续问李二娘:“这两年,顾大郎就再没有醒过了吗?” 李二娘再度垂泪:“醒过的,但是身子比从前差了许多,两条腿也不能再走路了,换了许多个郎中来瞧过,都说没有法子。” 说着话的功夫,金玉煎好了药送进来,轻轻搁在小几上,便又沉默着退了出去。 姚杳见状,不声不响的捧着药碗,扶起瘦骨嶙峋的顾大郎,一勺一勺的喂起药来。 韩长暮看着这一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姚杳的动作十分的小心而轻柔,就像是爱护什么稀世珍品一样。 第二百三十回 诡异的瑟瑟楼 他神情不虞, 声音也跟着低沉了下来:“李二娘,顾大郎真的是在升平坊开米粮店的吗?” 李二娘不明就里的抬头,嗯了一声,神情茫然半点不似作假。 韩长暮疑心大作,五年前姚杳在哪,姚杳还在北衙禁军里,怎么会认识升平坊里开米粮店的顾大郎,但看她今日这做派,不,她这两年来的做派,她应该早就认识顾大郎了,而且交情非同一般。 他正要开口,却看到姚杳喂完了药,浣洗了双手,对李二娘道:“进了世子府,就算是安全了,比跟着我东躲西藏,颠沛流离要稳妥许多,二娘,你放宽心,今夜先好好歇一歇,有什么话,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你要切记,世子府里规矩大,你千万莫要乱走乱动。” 李二娘含泪连连点头,她信极了姚杳,只要是姚杳说的,她无有不信。 姚杳拿着帕子擦干净手,抬头深深望住韩长暮,话中别有深意:“大人,夜深了,也宵禁了,不知府里可有空房间,卑职能否在府中借住一宿。” 韩长暮转瞬明了,心知在李二娘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不一样的话来了,这件案子的诸多疑点,最终还是要落在顾大郎和姚杳的身上,他点了点头,淡淡道:“好。” 就这样,李二娘跟着金玉去了隔壁的房间休息,而刘氏则留下照顾昏迷着的顾大郎,姚杳跟在韩长暮的身旁,走出了小院,进了书房。 书房里有些冷清,墙上镶嵌了几盏壁灯,火光在墙壁上盈盈绰约。 这书房里除了满当当的几架子书卷和一架落地更漏外,便再无旁的多余的装饰了。 姚杳打量了书房一圈儿,暗暗咋舌,韩长暮此人果然是个表里如一的,严以律己,更加严以待人,是个没有半点低级趣味的人,硬邦邦的着实没意思。 韩长暮不知道姚杳的腹诽,点了点书案对面的胡床,平静道:“坐。” 姚杳平静而坐,挺直了脊背,清凌凌的双眼带着些冷意,淡淡道:“大人想问什么,只管问卑职就好,卑职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姚参军跟顾大郎是旧识吧。” 姚杳毫不吃惊,点了下头。 “顾大郎并非只是升平坊开米粮店的。” 姚杳继续点头。 韩长暮淡淡道:“顾大郎究竟是什么人。” 姚杳闻言,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上的杯盏,手背上的青筋一点点的浮现出来,绷得极紧。 她像是在挣扎,而韩长暮极有耐心的等着她做出选择。 她抬头,目不转睛的瞪着韩长暮:“大人查过卑职,知道卑职出身北衙禁军,而顾大郎,亦如是。” 韩长暮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姚杳的意思,她还是隐瞒了她与顾大郎的真实身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不过这点隐瞒也无伤大雅,他点头道:“他既然也是禁军,为何会被逼到如此境地。” 姚杳轻轻吁了口气:“禁军也不是一块免死金牌。”她抬眼望着韩长暮,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大人,我所说之事,听起来或许匪夷所思,做起来或许有杀身之祸,大人还要听吗?” 韩长暮轻讽一笑:“你不必这样故弄玄虚,直说便是。” 被人戳穿了心事,姚杳丝毫不觉尴尬,反倒坦然的笑了笑:“是,世子素来胆大,敢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她顿了一顿,隐含忧虑:“顾大郎原也是禁军之人,与卑职是旧交,因办砸了差事被逐出禁军,至于是什么错,大人不必问卑职,卑职也不清楚,禁军里规矩严苛,严禁互相打探各自的差事,即便顾大郎被逐出禁军,也没有向卑职吐露半分。” 韩长暮点点头,示意姚杳继续说。 姚杳的神情越发的阴沉:“案发那日,卑职接到了顾大郎的传信,要卑职亥时一刻去西市的瑟瑟楼找他,卑职当日另有差事,便耽搁了一会儿,赶到瑟瑟楼时,刚刚过了亥时一刻,便没有找到顾大郎,随后便是李家姑娘被宋怀德欺辱,顾家和李家逃亡,卑职一直在找顾大郎的下落,发现不止卑职在找,有一波粟特人,掖庭里的内侍,都在找顾大郎的下落,卑职便跟上了这两拨人,终于先于他们找到了顾大郎,把他带回了京城。” 韩长暮诧异极了,万万没有想到此事竟然牵扯到了掖庭和粟特人,他微微眯起双眼,狐疑道:“难道宋家没有派人追杀顾大郎吗?” 姚杳摇头:“没有,至少明面上没有,追杀顾大郎的,始终都是粟特人和掖庭内侍。”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实在有些想不通其中的关窍,沉声问道:“顾大郎可有对你吐露什么?” 姚杳无奈摇头:“怪就怪在这里,不知道顾大郎在瑟瑟楼中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只要提及瑟瑟楼,他便头痛欲裂,说的话也多半是胡言乱语,分辨不出什么来。”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突然问道:“也正是因为如此,今日你才会去瑟瑟楼探查。” 姚杳坦然笑了:“大人,卑职并非今日才去瑟瑟楼探查,而是卑职只要得空,便会去瑟瑟楼探查。” 韩长暮挑眉,这才是姚杳的本性,揪住一点儿端倪,便不会轻易放手。 他淡淡道:“可查到了什么。” 姚杳抿了抿唇:“虽然不多,但总算不是徒劳无功,一无所获。”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搁在书案上:“大人请看。” 那图上画着零星几笔,看起来杂乱无章,但笔尽意连之处,却隐隐像是有看不见的线连了起来。 韩长暮看着看着,眉心便紧紧蹙起,手轻轻一颤,突然艰涩道:“这是,阵法?” 姚杳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叹,她两年间去了瑟瑟楼许多次,大把大把的银子砸在那里,都混成了贵宾VIP了,也才看出了楼里一点点与众不同,画下了这么点东西。 她琢磨了许久,凭着前世跟着半吊子师父学的那点本事,才隐约看出像是个阵法图,可没料到韩长暮竟然只看了一眼,就看出名堂来了,果然是个神人啊。 韩长暮屈指敲着书案,眉心紧蹙:“这图并不完整,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阵法,况且,”他欲言又止,这阵法出现的地方太过敏感,他不能善下结论。 姚杳倒是百无禁忌,无所谓的开了口:“阵法嘛,要么是除魔卫道,要么就是歪门邪道,瑟瑟楼里的这个,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阵法,不过好在现在楼里出了事被封了,更方便探查一些。” 韩长暮点点头,幸而他在瑟瑟楼中留了不少人手,他心中一凛,突然拍了一下书案,朝外喊道:“金玉。” 金玉应声进来,躬身道:“世子。” “你速去内卫司,告诉何振福,在瑟瑟楼加派人手,一旦有人闯入,全部拿下,务必留下活口。”韩长暮脸带煞气,一叠声的吩咐道。 金玉忙应声称是,转身出去了。 谁料片刻后,金玉却又回来了,躬身道:“世子,内卫司的仵作求见,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要禀报。” 韩长暮愣了一下,道:“请吧。” 不过片刻功夫,金玉便领着仵作进来,行了礼后退了出去。 韩长暮抬眼看着仵作,淡淡问:“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仵作有些局促,将厚厚一沓子验状文书捧到韩长暮面前,战战兢兢道:“大人,卑职验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还请大人过目。” 韩长暮拿着那叠子文书,一页一页看的格外仔细,脸色阴沉的几乎能滴下水来,看完之后,他反手递给了姚杳:“姚参军也看看吧。” 仵作这时候才发现书房里还有个人,他更加忐忑不安了,觉得自己今夜来的不是时候,撞上了了不得的秘闻。 姚杳看了一遍,蹙眉低呼:“这些头颅,都是,都是被冻过之后才割下的!!” 仵作点点头:“是,是将人活活冻死,整个人冻成了冰块,然后斩下头颅,这等残忍的手段,实属罕见。” 韩长暮又问:“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发现吗?” 仵作道:“大人离开瑟瑟楼后,那片结了冰的池塘也被凿开了,但是凿开浮冰后,下面并不是水,而是一层冻得极为结实的淤泥,何总旗已经吩咐人开挖了,但是那泥冻得十分结实,一时半刻还没有挖开。” 今日站在屋脊上,韩长暮看着那片冰面,隐约觉得十分的怪异,才命何振福找人碎冰,如今看来,那池塘的确有问题。 他拿起姚杳画的草图,将池塘所在的位置,在纸上比划了一下,脸色一沉,若他所料不错,那池塘俨然是阵法的阵眼所在,那池塘底下必定有鬼。 他疾言厉色的问道:“现下还在挖吗?” “没有了,卑职离开瑟瑟楼的时候,何总旗已经让内卫们停下了。”仵作摇了摇头。 第二百三十一回 小心过劳死 仵作验了半夜的尸,刚刚写完了验状公文就送过来了,一刻都没敢耽误,他唯恐韩长暮怪罪自己这些人不尽心,忐忑不安的解释了一句:“大人,卑职离开瑟瑟楼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那烂泥越冻越结实,根本挖不动,何总旗才命人停下来的。” 韩长暮点头,平淡无奇的勉励了仵作一句,让人带着仵作先下去休息,揉着眉心苦苦思索起来。 他克制住想要夤夜探查瑟瑟楼的念头,他很明白不能擅动,以免打草惊蛇。 他倾身问姚杳:“如你所说,即便顾大郎退了烧醒过来,也未必能说清楚当日瑟瑟楼究竟发生了什么。” 姚杳愣了一下:“是。”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不过眼下除了顾大郎,我们还有两条线可以追,一是粟特人,一是掖庭内侍。” 姚杳挑眉,阴恻恻的笑了:“大人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找到任意一条线,便可以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她做了个恶狠狠的抓捏的动作,挑眉微笑,怎么看怎么透着不怀好意:“内卫司人多势众,找人就全靠大人您了。” “呃,”韩长暮犹豫了一下,蹙眉道:“你怎么把内卫司说的像土匪窝?” “呃,明明是阎王殿。”姚杳挑眉,脱口而出,说完便后悔了,自己只图了个嘴痛快,却没想到可能会得罪了冷面阎罗。 谁料韩长暮却神情如常,还带了些笑眯眯的模样,只是声音低低的:“你说什么。” 姚杳莫名的打了个寒噤,便赶紧掩口打了个哈欠,转瞬就满眼通红,佯装困得要死的模样:“大人,能放过卑职了吗,再这么熬下去,卑职就要过劳死了。” 韩长暮没听懂什么是过劳死,但也听得出不是什么好话,绷着脸严肃点头:“去吧。” 刘氏早收拾好了书房旁边的厢房,请姚杳暂住,姚杳在房间里换股一圈儿,微微点头,这世子府果然连马桶都是金的,比京兆府的公房条件好得多啊。 她一阵风一样的栽在床榻上,没有宽外衣,就翻身一滚,把锦被裹在了身上。 书房中灯火明亮,韩长暮已经洗漱完了,穿着中衣,外头披了件半旧的靛蓝厚袄,低着头伏案疾书,拿着笔写几笔,抬手捏了捏眉心,便又接着写。 他面前的书卷摞的极高,摇摇欲坠几乎要倾倒在地,仔细一看,这些书卷都是关于各种阵法的,而他的手边儿一堆薄纸,皆写满了字,有的涂涂画画的十分凌乱,让人看得头晕眼花。 不多时,韩长暮的手边摆了几张一指宽的小信笺,他拿起来放在烛火上仔细的烘烤了一遍,信笺上的字顿时消失不见了。 他小心翼翼的卷起来,分别把信笺塞进颜色各异的蜡丸中,捧着灯烛细细的炙烤着接缝处,将蜡丸封好口,印上了一枚形状诡异的火漆蜡印。 刘氏安置好了姚杳,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韩长暮要把自己熬死的模样。 她苦笑着上前,多燃了一盏灯搁在书案上,苦口婆心的劝道:“世子,姚参军那三人都安顿好了,世子也早些歇着吧。” 韩长暮抬头,笑着应了一声,问道:“清浅这几日可还老实。” 刘氏点头道:“清浅姑娘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府里人也没有过从甚密。” 韩长暮眯了眯眼:“盯紧她,不要让她出了二门,更不能让她进书房和旁边的院子。” 刘氏神情严肃:“是,婢子会仔细的。”说完,她还想接着劝韩长暮早点休息,不想金玉推门而入,躬身道:“世子,都安排好了。” 刘氏知道后面这些话就不是她该听的了,她躬身行了一礼,缓步退了出去,守在廊下。 韩长暮把封好的几枚颜色不同的蜡丸交给金玉,习惯性的屈指轻叩书案,淡声吩咐:“黄色这枚,快马送回王府,绿色这枚,送去吐蕃,红色这枚,送去星星峡,蓝色这枚,送去轮台。” 金玉应声称是,翻手把蜡丸收入怀中。 韩长暮又问:“孟岁隔有消息了吗?” 金玉赶紧把晚间刚刚收到的信笺交给韩长暮,低声道:“有消息了,汉王殿下他们已经启程了,约莫明日便能到凉州了。” 韩长暮低着头把信笺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轻声笑了:“云归看起来温和,手段倒是十分的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将盘踞在陇右道的四圣宗连根拔除了,咦,王聪也跟着汉王一起启程了?”他的两指慢慢摩挲衣袖,袖口的云纹针脚细密,硌的他的指尖生出密密匝匝的麻木。 金玉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多说什么。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提笔又写了一张字条,装进了蜡丸中,放在烛火上封好,随后在封口处加盖了火漆蜡印,晾干后交给金玉,郑重其事道:“把这个快马加鞭传给孟岁隔。” 金玉神情肃然的点头。 安排好了这些事情,韩长暮揉着眉心,继续问道:“暗卫还有多少人可用。” 金玉反应极快,道:“还有二十三人可用。” 韩长暮点头,沉声吩咐道:“全都撒出去,一部分盯着布政,崇化,醴泉,普宁和靖恭这五坊,另一部分盯着掖庭。”说完,他解下一块牌子递给了金玉。 他所说的这五坊,是长安城中胡人的聚集地,粟特人自然也多半都居住于此,一旦有动静,瞒不过暗卫的眼睛,至于掖庭,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动用内卫司的人手去查访,毕竟他刚刚接手内卫司不久,内卫们并非全然都是他的人,更并非都对他忠诚,他无法保证这些人会对他的吩咐完全听从,且守口如瓶。 金玉神情一凛,忧心忡忡的望着韩长暮,斟酌道:“世子,暗卫都撒出去,咱们这宅邸就......”他欲言又止。 韩长暮挥了挥手:“不妨事,去办吧。”他自然知道如今群敌环伺,但是他若是在长安城中,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那打的就是圣人的脸,寒的是剑南道众多将士的心,圣人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殚精竭虑的忙活了半夜,韩长暮终于面露困倦之色,解下半旧的厚袄,倒头就在屏风后头榻上休息了。 他整个人松弛下来,闭着双眼,喃喃自语道:“明日,该去解决吐蕃使团了。” 金玉熄了外间的几盏灯,心疼的看了眼屏风后头的人影,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一夜无话,次日晨起,韩长暮收拾利落走出书房,一眼就看到树下的姚杳。 晨起的阳光晴好,从掉光了叶子的枝丫缝隙漏下来,明亮的落在姚杳周身。 她的神情冷清而倔强,并没有半点忙碌了半夜该有的疲倦感,发髻束在发顶,只用一枚素银簪子固定着,一身月白色的裙衫有些冷意,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韩长暮挑了挑眉。 姚杳听到了动静,忙冲着韩长暮行了一礼,俏生生的笑道:“大人,早。” 韩长暮莞尔:“姚参军,早。” 姚杳道:“大人,今日可要去瑟瑟楼。” 韩长暮挑眉:“今日我去四方馆见吐蕃使团,瑟瑟楼那里,你去盯着。” 姚杳终于想起来了,四方馆里还有一群吐蕃人,只有吐蕃人不追究霍寒山和容郡主之事,才能把霍寒山平平安安的从内卫司捞出来。 她没跟吐蕃人打过交道,所知都是书上记载的,她斟酌问道:“大人,吐蕃人好打发吗?” 韩长暮很少见到姚杳这样小心翼翼的模样,看来是真的对霍寒山的事情上了心,才会关心则乱,他蓦然笑了:“若是好打发,又怎会拖了一月有余。” 姚杳随之脸色一暗,是了,若是好打发,圣人又怎么会一直将此事束之高阁,急召了韩长暮回来处理。 见姚杳不语,韩长暮的神情淡淡的,继续道:“不过,霍寒山既然有冤,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吐蕃人那里,我去处理,瑟瑟楼你要盯紧一些。” 姚杳恭敬行礼:“是,属下明白了。” 鸿胪寺衙署位于朱雀门内西侧,四方馆便在鸿胪寺衙署的东侧。 陈贤苦苦等了韩长暮大半个月,终于把他给等回了京城,也等到了圣人的旨意,可旨意都下来了两日,韩长暮都没露面儿,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心急如焚的赶去了内卫司。 在内卫司的正堂,陈贤与刚刚处理完公事,急匆匆走出来的韩长暮碰了个正着,他忙施了一礼,急切道:“哎哟韩少使,您可真能沉得住气,吐蕃人都快把四方馆给拆了。” 韩长暮本就正打算去找陈贤,没想到他自己找上门来了,赶紧略带歉意的笑了笑:“陈少卿,这几日手上的案子太多了,昨日刚刚料理完,某这正要找陈大人呢。” 陈贤松了口气,拉着韩长暮就往外走:“致歉的礼物某都准备好了,都是重礼,走走走,韩少使与某一起参详参详,今日就去见吐蕃使团。” 第二百三十二回 登门道歉 韩长暮尴尬的笑着,任由陈贤拉着他进了鸿胪寺。 正堂的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六个半人高的楠木箱子。 陈贤天生一副笑脸,跟谁都是不笑不说话,十八九岁进了鸿胪寺,这样一熬就熬了整整十年,去年刚升迁少卿,就碰上了这么棘手的差事,他愁的险些连笑都不会笑了。 他一脸苦笑道:“韩少使看看,这些礼物如何。” 韩长暮依次打开了箱子盖,六个箱子里,装了满满当当的金银玉瓷器和绫罗尺头,皆是官造的珍品,这礼不可谓不重。 “陈少卿,这礼太重了吧。”韩长暮拿起一只错金酒壶,端详了会儿,淡淡道。 可不是重么,这点礼继续要掏空了鸿胪寺的库房了,还让圣人割了一回肉。 陈贤叹了口气,送礼当然要投其所好了,这十年里,他跟吐蕃人打过不少交道,吐蕃人的喜好跟素雅高洁扯不上关系,他们喜好奢靡,越华丽越贵重越能彰显自己的身份和格调。 他把箱子盖好,贴好封条,沉声道:“就这些,还未必填的满那些吐蕃人的胃口。” 韩长暮一想,也正是如此,便点头道:“那就,走吧。” 二人带着重礼,赶到了四方馆向吐蕃使团致歉,两个人在四方馆的厅堂中干坐了一个多时辰,没人上茶也没人过问,眼看着就要到用午食的时候了,才出来了个牵马执凳的随从。 陈贤赶紧笑着开口:“陛下命本官和韩少使一同转达对代善王子的歉意,不知能否面见慰问王子?” 随从听汉话听了个囫囵,僵硬着脸,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还夹杂着一句半句的吐蕃语:“王子见不得,不可见。” 韩长暮没有什么笑模样,淡淡道:“怎么见不得。” 随从没见过韩长暮,不知道他就是在吐蕃赫赫有名的杀神,漆黑的两条粗眉一拧,脸上的横肉凶神恶煞的抖着,粗声粗气道:“不见,就是不见,走,走。” 韩长暮淡淡道:“那,查哈格大人可在吗?” 随从猛烈摇头:“走,走,快走。” 陈贤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虽然在鸿胪寺供职,最首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脸,可是他也没受过这种羞辱般的待遇,他脸色微白,忍着气道:“本官和韩大人奉圣命而来,今日必要见到代善王子。” 随从也来了火气,气哼哼道:“不见,说了不可见。” “你,”陈贤觉得这随从太蹬鼻子上脸了,指着他,气的眼睛都红了。 韩长暮见架势不对,赶紧走上前来,朝着随从淡声道:“不见可以,有句话,劳你带给查哈格。” 随从瞥了韩长暮一眼,两撇小胡子气的直抖,这人也太托大了,竟然敢直呼大人的名讳。 韩长暮毫不在意随从趾高气昂的态度,依旧淡然道:“告诉查哈格,拓跋伏允不日进京。” 随从变了脸色,正要说话,韩长暮却转头对陈贤道:“陈大人,既然代善王子身体有恙,那咱们就改日再来面见吧。” 陈贤恢复了一脸的笑模样,呵呵呵的笑道:“也好,也好。”他朝随从道:“就请代为向王子转达本官和韩大人的慰问,他日王子痊愈,本官和韩大人再来面见。” 随从张了张嘴,心急如焚,汉话就更说不利落了,只眼睁睁的看着二人丢下几箱子重礼,联袂而走。 出了四方馆的大门,陈贤低声问:“韩大人,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长暮仰头望天,日头高悬在头顶,淡淡的饭香在空气中氤氲,他抽了下鼻尖儿。 陈贤立马心领神会,笑眯眯道:“走,今日某请客,去尝尝沈家酒肆的馎饦。” 韩长暮莞尔:“沈家酒肆上了新菜,叫玛瑙豕肉,听闻很不错。” 陈贤哽了一哽,可不是不错嘛,一百文一块肉,都赶上一斤豕肉的价儿了。他巡弋了韩长暮几眼,照这体格,没个十块八块的,下不来吧。 可他大话都说出去了,收不回来了,只能是去吧,出一回血。 沈家酒肆生意十分兴旺,沈家娘子坐在柜台后头,扒拉算盘珠子,提笔记账,跑堂伙计肩上搭着块白汗巾,手里捧着菜牌请食客们点菜。 韩长暮和陈贤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位子了,幸而陈贤是熟客,酒肆里头有了空位子,跑堂伙计就立刻把二人请了进去。 二人相对而坐,跑堂伙计捧着菜牌,请二人点菜。 韩长暮十分不客气,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菜牌上,口中吐出一连串儿的菜名。 陈贤抽了抽嘴角,肉疼啊,一个月的俸禄保不住了,再这么点下去,自家娘子不会放过他的,搞不好回去要跪算盘了。 眼看着韩长暮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一把捂住韩长暮的手,讪讪笑道:“那个,韩大,韩兄,点多了吃不完,浪费了。” 韩长暮笑笑:“没事,酒肆提供食盒,吃不完可以带走。” “扑哧”一声,陈贤呛了一口茶,无语了。 酒肆上菜极快,这边陈贤还呛得直咳嗽,那边跑堂伙计就已经利落的把菜端上了食案。 搁了胡椒的水盆羊肉,熬煮的汤清肉嫩;鱼脍切的轻薄如纸,一阵风就能吹的飞卷起来,入口鲜滑;红润油亮的玛瑙豕肉,酥软香烂,入口即化,是真正的腴而不腻,还有几样精致的卤味小菜。 韩长暮点的都是沈家酒肆的拿手菜,还有几道刚上的新菜,风味别致独特,颇有宫里御膳的风格。 陈贤一看饭菜上桌,顿时把跪算盘这些糟心事抛到了脑后,先大吃一顿再说。 他夹起最后一块玛瑙豕肉,一口吞了下去,回味无穷的啧啧舌,能把最上不得台面的豕肉做的如此美味,真是一绝。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压低声音道:“韩兄,方才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长暮看了看左右,食客们都在埋头苦吃,没有人留意到他们,便低声道:“吐谷浑使团这次来的是拓跋伏允太子,这位太子的正妃是吐蕃大王子一母同胞的妹妹,他和大王子素来交好,处的像亲兄弟一般,互通有无。” 陈贤转瞬明白了过来,代善王子在大靖朝丢了面子,拓跋伏允是不会替他隐瞒的,一定会想尽办法添油加醋的传回吐蕃,他在大靖丢了面子,和亲之事又起了波折,大王子若在吐蕃王面前煽风点火,他定会失了吐蕃王的信任和宠爱的,所以,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挽回一切,获得大靖朝的支持。 他长长的哦了一声,带着了然的尾音,嘿嘿笑道:“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很快就要有个结果了。” 韩长暮笑着点头:“对,代善王子很快就要做出选择了。” 听到这句话,愁云惨淡的日子顿时雾散云开了,陈贤胃口大开,笑眯眯的大手一挥,豪气云天的喊了一声:“小二,加俩菜。” 跑堂伙计顿时笑眯眯的捧着菜牌过来,过了片刻,又笑眯眯的去了后厨加菜。 菜上的很快,陈贤的心也松了下来,吃的欢畅,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恭敬的声音:“哟,陈大人。” 陈贤一转头,愣了一下,笑道:“哟,王大人,怎么巧。” 来人笑眯眯的,长相十分敦厚,看了韩长暮一眼,斟酌道:“陈大人,这位是?” 陈贤赶紧笑眯眯的介绍了起来:“这位是内卫司少使,韩少使韩大人,韩大人,这位是礼部祠部司郎中,王郎中王大人。” 王真一听韩长暮是内卫司的少使,顿时换上了更加敦厚的笑,近乎谦卑的行了个礼:“下官见过韩少使。” 韩长暮客客气气的回了一礼:“王郎中多礼了。” 王真看了看食案上的各色菜品,笑呵呵道:“相请不如偶遇,二位大人的午食,算在下官账上了,下官请客。” 原本是陈贤请客,点了这么多的菜,他正肉疼呢,一看有人把天家账单给接了过去,他笑的眯起了眼睛,连连道谢:“看来这沈家娘子很快就要改姓王家娘子了,二位是好事将近啊。” 王真难得的红了脸,嘿嘿笑道:“陈大人说的是,待成婚之日,还请韩大人和陈大人来观礼吃酒。” 韩长暮听到这话,微微蹙了下眉,看着王真轻车熟路的走到了柜台后头,便好奇的低声问陈贤:“沈家娘子,是这酒肆的掌柜吗?” 陈贤塞了一嘴的羊肉,点头道:“是,就是那个二十几岁的小娘子,听说成婚刚一年就守了寡,孀居多年也是可怜。” 韩长暮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礼部郎中虽然只是个从五品,但好歹也是京官,看这王大人的模样,也不过四十左右,若放出话来要娶妻,名门贵女自然是不会嫁的,可娶个寻常人家的闺秀还是不难的,怎么会娶一个孀居多年的小娘子,还是个顶门立户的酒肆掌柜,这不合常理。 他迟疑片刻问道:“这沈家娘子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让从五品的郎中心甘情愿的迎娶?” 第二百三十三回 阵中阵 陈贤一脸深意的笑了笑:“韩大人有所不知,这沈家娘子可不是寻常的小娘子,听说是从前在宫里当差的宫女,到了年纪放出宫嫁人,见识气度都比寻常的小娘子高上一筹,而这王大人的正头娘子前些年过世了,他之前是在泾阳县做县令的,任上颇有政绩,破获了一桩勾结吐蕃,祸乱地方的案子,三年考绩评了个上上,年前回京述职,升任了礼部郎中。” 韩长暮一听这王真是从泾阳县来的,且做的是泾阳县令,立刻想起了顾大郎和李二娘,正是从泾阳县逃出来的,而县衙捉拿他们的罪名,正是勾结吐蕃,不禁心中一凛,多问了几句:“泾阳县令是从七品,礼部郎中是从五品,这王大人升迁的着实惊人啊。” 陈贤笑的更加意犹未尽了:“那是当然了,这王大人的亲叔叔,正是掖庭的掌事內监,而他又得了礼部尚书宋大人的青眼,升迁一事上,我等自然望尘莫及了。” 韩长暮微微点头,理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窍。 王真是掖庭掌事內监的亲侄子,派出去追杀顾大郎的一行人中,恰好有掖庭的人,而宋英的二儿子宋怀德正是五年前那桩案子的当事之人,这王真又恰好是下令捉拿顾大郎的县令。 这一切都未免太巧了些了,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多半都是人力所为。 他慢慢的沉了脸色,转头掠了一眼正在和沈家娘子说笑的王真,心中有了定计。 瑟瑟楼里那片池塘里的烂泥冻的实在是结实了,内卫们废了一整的功夫,也才挖了浅浅的一层。 正午时分的阳光有些暖意,照在池塘里,烂泥有了融化的迹象。 何振福叉着腰站在岸边,看着满池狼藉,招呼了众多内卫一声:“先来用午食吧,等泥化一化再挖。” 姚杳备好了热水,内卫们洗干净满手满脸的污泥,一人端起一碗羊肉馎饦,呼噜呼噜的吃起来,个个都吃的满头大汗,白雾缭绕。 趁着正午的阳光好,烂泥化得快,内卫们飞快的用完了午食,又扛起了锹,跳进齐腰深的烂泥里,继续往下挖。 烂泥纷飞,衰草密布的岸边已经堆满了深色的泥泞。 又挖了片刻,有个内卫手上的锹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闷闷的“当啷”一声,内卫的脸色一变,大声疾呼:“何总旗,有东西,下面有东西。” 何振福大喜过望,喊道:“快,快,都去那个地方挖。” 内卫们顿时呼啦呼啦的从泥里聚拢过去,有些走的太快,踉踉跄跄的险些摔倒。 姚杳看了那个地方一眼,微微蹙眉,没有凑到近前,反倒飞身跃上了屋脊,站在最高处瞭望池塘。 内卫们聚拢的那个地方,赫然正是池塘的正中间,她下意识的环顾四周,瑟瑟楼算是西市中比较高的位置,站在这个屋脊上,赫然可以看到整个西市。 她迎风而立,明亮的日头已经有些偏移了,没有悬挂在天空的正中间了,可是一线线淡白色的阳光还是明亮照眼,细细密密的轻尘在阳光中流转,看的十分分明。 突然有风声落在耳畔,她没有回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抽了抽鼻尖儿,嘁了一声:“大人吃了不少的水盆羊肉,我们却在这里闻烂泥腥气。” 韩长暮抬手问了问衣袖,微微蹙眉:“羊肉的味道这么大吗?” 姚杳挑眉:“不大,是卑职对吃的格外敏感。” 韩长暮提起食盒儿,在姚杳面前晃了晃,淡淡道:“给你带了沈家酒肆的水盆羊肉,尝尝?” 姚杳挑眉:“还是算了,吃独食不是我的作风。” 韩长暮笑了笑,没有强求,望着姚杳瞭望的方向,微微蹙眉,淡淡相问:“你在看什么。” 姚杳眯了眯眼,声音有几分飘忽不定:“大人看看这西市,这长安城,不觉得奇怪吗?” 韩长暮站起来,迎风远眺,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星罗棋布,廊檐屋脊如潮涌层层叠叠递向远方。 他在屋脊上转了个身,衣袂被风吹的卷了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高高的宫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映入他的眼帘。 他突然低语:“瑟瑟楼在长安城里的位置,赫然就是你昨夜给我的阵法图里的阵眼的位置,只是,那阵法图是瑟瑟楼里的阵法,不知长安城里,还有没有同样的阵法。” 姚杳坐在屋脊上,望向平康坊的方向,沉沉开口:“若瑟瑟楼里是个小阵法,而整个长安城是个大阵法,按照那阵法图,一共该有两个阵眼,其中一处是瑟瑟楼的位置,而另一处,应该在平康坊,只是平康坊里花楼众多,还有不少宅邸,不知阵眼会选在何处。” 韩长暮眯了眯眼,淡薄道:“那就一处处的找。” 正说着话,池塘里发出喧哗惊呼,夹杂着深深的惊恐之意,二人齐齐望去,只见一块块巨大的冰块从烂泥里露出了端倪,冰块外头还挂着零星的泥泞。 二人飞身下了屋脊,何振福疾步走过来,躬身道:“大人,挖出来了。” 韩长暮沿着内卫在烂泥上铺设的巨大的木板走到池塘正中,只见那里多出了十八个冰块,泥泞沿着湿滑的冰块滑下来,露出晶莹剔透的冰块中,包裹着的东西。 丝丝缕缕的寒气缭绕在冰块四周,每一块冰块中,都裹着一具无头尸身,而这些尸身都摆出了不同的姿势,虽然没有头颅,但是衣饰都整齐如新,没有沾上半点血腥,而裸露出来的手看起来也十分饱满,肤色正常,像是刚死不久。 阳光照在巨大的冰块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五彩光芒,笼罩着这些尸身周围,格外的诡异阴森,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些冰块挖出来的转瞬,内卫们纷纷退了几步,下意识的远离冰块,只觉得这些手段实在太过丧心病狂了,沾上一星半点,都会损了阴德。 韩长暮却没有这么多的避讳,他围着这些冰块一一仔细查看,转头对何振福道:“把他们的姿势都画下来。” 何振福哽了一下,十分为难的低语:“大人,卑职,不会画画。” 韩长暮不假思索的指了一下姚杳:“让她画。” 姚杳愣住了,那一句“凭啥”就憋在嘴边儿,虽然没敢说出来,可是脸上赫然就写了凭啥二字,满脸的愤愤不平。 何振福捧着笔墨凑到了跟前,嘿嘿地笑:“姚参军,能者多劳。” 姚杳剜了何振福一眼,接过紫管毛笔和册子,照着冰块里的尸身,仔细绘制,不敢遗漏半点细节。 何振福捧着砚台,亦步亦趋的跟在姚杳身边,连说话和呼吸都压得极低,唯恐吓得她手抖。 画着画着,姚杳的眉心就蹙了起来,下笔从艰涩变得流畅,继而又犹疑不定起来,抬眼望着韩长暮,诧异道:“大人,这些姿势看起来像是,天竺的十八尊者。” 韩长暮也看了出来,微微点头:“不错,相传这十八尊者可以助人不再受轮回之苦,可是把这尸身摆成这样的姿势,造如此大的杀孽,别说轮回了,只有下地狱的份了吧。” 姚杳轻咬下唇,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韩长暮沿着冰块走了一圈儿,突然转头问道:“仵作的验状公文写明了一共是十九枚头颅,可为何只挖出来了十八具尸身,还有一具尸身藏在何处?” 何振福和姚杳对视了一眼,纷纷摇头。 又转了几圈儿,姚杳已经把所有的姿势都画了下来,并记录了冰块在池塘中的位置。 韩长暮便吩咐内卫们现在院中铺上干净的白布,再将冰块起出来放在白布上,而周围燃起火堆,用来加快冰块的融化,以便早点让仵作验尸。 仵作已经得了消息,挎着小木箱子奔到了后院,一看眼前的情景,他头皮发麻,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这也太多了,他得验到天荒地老去了。 韩长暮掠了仵作一眼,淡淡道:“本官和你一同验。” 仵作苦笑着咧了咧嘴,得了,连偷懒都成了痴心妄想。 有了火堆,冰块融化的极快,一汪汪的水流到地上,极快的渗透到泥土里, 姚杳捧着画好的图册走到韩长暮身边,点着冰块在池塘中的位置,低声道:“大人,这池塘里也是一个阵法。” 韩长暮苦恼的揉了揉眉心。 从眼下的线索看起来,整个瑟瑟楼被人布下了一个阵法,池塘是其中一处阵眼,而这阵眼也是一个阵法,这赫然是个阵中阵,而这阵法显然不是什么正道,是邪恶之人的居心叵测。 至于整个长安城,却无法贸然判断也被人布下了阵法,这太惊世骇俗了,消息一旦传出来,不管是真是假,都会引发百姓的惊恐和混乱。 他翻了翻手上现有的线索,突然道:“你和何振福留在这里,看着仵作验尸,我现在进宫一趟。” 姚杳应声称是。 仵作听到这话,突然抬头,神情绝望,说好了的一同验尸呢,韩少使这个大骗子。 第二百三十四回 五年是个坎儿 有几具尸身外头的冰块已经完全化掉了,整具尸身晾在了阳光下。 阳光里,湿漉漉水淋淋的衣裳显得十分光鲜,衣料是上好的锦缎,浸了水,沉甸甸的裹在身上。 仵作拿起尸身的手,这只手有被水泡过的痕迹,有些发白,指甲修的十分整齐,也很干净没有任何脏污,骨节并不粗大明显,不是习武之人,也没卖过苦力,拇指食指和中指无名指处有淡淡的薄茧,仵作拿着笔比划了一下,那几处薄茧刚好对应上了握笔的姿势,看起来此人是长年握笔。 他把尸身的衣袖高高撸了起来,那条手臂跟手的颜色相差无几,他又翻了翻尸身的脖颈,卷起裤腿儿看了看腿,和手臂一样白皙,也没有陈旧的伤疤之类的痕迹,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没怎么受过罪的样子。 韩长暮眯了眯眼,目光一凛,突然伸手拈起尸身的衣袖仔细端详,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姚杳也跟着蹲了下来,看着袖口处的纹样,那纹样是起起伏伏的波浪翻滚,一圈圈的漩涡点缀其间,远处云遮雾绕,隐现山峦,这并不是汉人常用的衣饰纹样。 她微微蹙眉,欲言又止道:“这花纹,倒是十分精致。” 韩长暮点点头,也看出了这纹样的不妥,直言不讳道:“看起来像掖庭的手艺。” 姚杳笑了下,没有接话。 韩长暮从靴筒里拿出匕首,滋啦一声,割下了一截衣袖,沥干水,用帕子包起来收好,转头对何振福和姚杳道:“我进宫去了,你二人在这里守着,莫要让外人进入瑟瑟楼。” 二人齐齐称是。 韩长暮见了永安帝,将吐蕃使团的情况和几桩案子一一回禀,得了永安帝的准话,后头的事情全由他自行做主,只要不是把天捅个窟窿的大动作,就不必再来一一回禀了。 他顿时吃了一颗定心丸,揣着那截衣袖出了太极宫,一边走着,一边盘算着后头的事情,对这几桩案子也都有了大致的安排。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残阳似血流彩漫天,琉璃瓦上荡漾起一层层水波样的涟漪,光芒照眼。 韩长暮在太极宫前驻足片刻,高耸的宫墙如铅云压顶,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他凝神片刻,捏了捏袖子中的那一截衣袖,转头往掖庭去了。 掖庭的掌事內监王贵听到通传,整了整衣袖,赶紧笑眯眯的迎了出来,朝韩长暮行礼:“韩大人可是稀客,快,快,里头请。”说着,就弯着腰把韩长暮往正堂里让。 韩长暮是头一次见到掖庭的掌事內监王贵,此前他查阅掖庭的薄书,都是让孟岁隔前来,他并没有亲自过来,没有想到赫赫有名年近四旬的掖庭掌事內监,却是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如许,干瘦干瘦的男子,他的头发漆黑如墨,脸庞紧绷绷的没有一丝皱纹,面皮白而透,像是经年累月没有晒过太阳了,苍白的没有血色。 他有些奇怪,如陈贤所说,这位王公公正是那王真的亲叔叔,可这叔叔和侄子的年纪却是相当,而另一个侄子王忠,却只有二十几岁,看来王家的关系,比他想象的更加混乱一些。 他按下对王家关系的探究之意,转瞬回神,淡淡笑道:“本官此来,是因为有个案子,牵扯到一个物证,想向王公公请教一二。” 王贵精瘦精瘦的脊背僵直了一下,转瞬神情如常道:“韩大人客气了,有话就请直说,老奴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长暮笑着道谢,从袖中取出帕子,层层打开,托着那截衣袖,神情严肃的问道:“劳王公公辨认一下,看看此物是不是出自掖庭里的手艺。” 王贵接过衣袖,仔细端详辨认良久,眉头紧紧蹙着,歉疚道:“老奴实在是认不出来,不过,掖庭里的绣工是有宫教博士教授的,老奴去叫宫教博士来。” 韩长暮点头:“那就有劳王公公了。” 王贵吩咐小内侍叫宫教博士过来回话,他则亲自斟了香茶给韩长暮,笑眯眯道:“韩大人尝尝这茶,茶是寻常的茶,但烹茶的水是去年收梅花上的雪水,别有一番滋味。” 韩长暮抿了一口,点头淡淡道:“的确不错。”他轻轻搁下杯盏,恍若无意的问了一句:“听说王公公在崇义坊有座宅邸,修的极为不错,梅花开的更是一绝,不知道本官有没有机会去赏一回梅。” 王贵握着杯盏的手突然紧了一下,脸上那几分紧张的神情极快的消散,如常笑道:“只要韩大人赏光,老奴荣幸之至。”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笑了笑,正要说话,门口传来脚步声,走进来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发髻如云,长眉入鬓,容貌算不上极美,但胜在温婉,一身绛色襦裙勾勒出窈窕的身材。 妇人行了个礼:“婢子姜娉婷见过王公公,韩大人。” 王贵赶紧介绍道:“韩大人,这是掖庭里负责教授绣工的宫教博士,姜娘子,韩大人有什么话,就只管问吧。” 韩长暮点头道了个谢,把那截衣袖递了过去,沉声问道:“有劳姜娘子辨认一下,这个纹样是不是掖庭的手艺。” 姜娉婷拿起来迎着光看了半晌,又用手仔细摸了摸,点了点头道:“是,是掖庭里的手艺。” 韩长暮呼的一声松了口气:“姜娘子能确认吗?” 姜娉婷笃定道:“能,不过这个纹样是五年前的样式了,这些年没有做过这种纹样了。” 王贵起先一听这纹样是出自掖庭,便变了脸色,再一听这纹样是五年前的了,他诧异的望着姜娉婷,短粗的眉毛拧着,诧异问道:“是,五年前的那批?” 姜娉婷沉沉点头。 王贵的心忽悠一下,沉了下去。 五年前,又是五年前,五年前究竟出了什么事,韩长暮微微蹙眉:“这纹样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姜娘子怎么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五年前的纹样了。” 姜娉婷有几分犹豫,小心翼翼的掠了王贵一眼,唇角嗫嚅着,没敢做声。 王贵轻轻咳嗽了一声,已经神情如常了,淡声道:“姜娘子只管说,在韩大人面前,不必有任何隐瞒。” 姜娉婷收起了犹豫之心,直言道:“五年前西域诸国使团进京朝贡,圣人原本下旨由掖庭准备赏赐的衣料绣品,掖庭一应准备齐全后,圣人却又改了主意,改由殿中省尚衣局来准备这些东西,掖庭原本准备的这些衣料绣品就闲置了下来,大人手上拿的这截衣袖,正是其中的一件绣品。” 韩长暮讶异道:“即便这些东西闲置下来,也不应该随意流散出去,毕竟是宫中之物。” 姜娉婷为难的望向了王贵。 王贵轻轻咳了一声,挥了挥手,让伺候的内侍们退了下去,才淡声道:“韩大人,这件事情老奴知道,老奴来说吧。”他顿了一顿,道:“因为当时这批衣料绣品是要赏赐给西域诸国使团的,故而衣料和纹样都选的是有西域特点的,后来圣人下旨,将这批衣料和绣品赐给了长安城里的祆正,祆祝,萨宝等人。” 韩长暮微微蹙眉:“若是这样说,此事并没有什么不可明说之处,王公公和姜娘子为何会如此为难,还要屏退左右才能说。” 王贵叹了口气,抿了口茶,苦笑了一声:“韩大人有所不知,原本这是一件好事,是天大的恩典,可是这些赏赐送到这些人手里后,他们竟然利令智昏,胆大包天的将赏赐悉数卖掉,任由宫中之物在市井民间流传开来,等到宫里察觉到的时候,这些宫中之物已经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找都找不回来了,宫里无法大肆追查这些东西的下落,若因此事处罚那些祆正祆祝萨宝,又少不得会引发胡人混乱,便只能按下此事,吃了个哑巴亏。” 韩长暮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一截衣袖竟然会引出这样的内情,好容易查到了绣品的来源,但却因来源混乱无处可查,实在令人憋屈。 “那么,起初宫里也是追查过这些宫中之物的下落的,王公公能否告诉本官,这些宫中之物大概的去向。”韩长暮抿了一口茶,倾身问道。 王贵偏着头凝神想了片刻,苦恼道:“当时老奴还不是掖庭的掌事內监,所知事情并不是很多,只隐约知道几家经手的胡店,老奴这就写下来。” 姜娉婷赶紧捧了笔墨过来,王贵提笔写了几个店名,交给韩长暮:“韩大人,老奴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 韩长暮看了一眼,从里头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店名,他心中一凛,把纸收好道了声谢,便要告辞。 王贵笑了笑:“韩大人客气了,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可以尽管来问老奴。” 韩长暮笑着点头:“王公公客气了,本官多谢王公公。” 王贵笑眯眯的送韩长暮出门,眼看着韩长暮走了出去,他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百三十五回 奇怪的井 谁知韩长暮却又突然转身,意味深长道:“王公公,这梅花都快要谢了,不知花谢前,本官能否有幸过府赏梅。” 王贵的笑容转瞬凝固在脸上,尴尬的抽了抽嘴角:“能,能,老奴择日就给大人下帖子。” 韩长暮挑眉笑了笑,这才安然离去。 暮色四合中,坊里炊烟袅袅,饭香四溢,到处都是一派浮生静谧的悠然景象。 韩长暮纵马走过长街,心里一派安宁。 天似乎没有前几日那般寒冷了,屋檐上和道旁的积雪,都有了融化的迹象。 有些耐寒的壮汉后生们,竟然脱了厚袄,只穿一身长袍,即便冻得缩头缩脑,脸发白鼻发青,也要摆出一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的模样来。 瑟瑟楼里挖出来的十八具尸身摆在院子里,上头包裹的冰块已经完全融化了,仵作埋头验尸,累的腰膝酸软,手脚抽搐,也不敢有半分懈怠。 何振福带着内卫们,又把瑟瑟楼里里外外翻了一遍,连一片屋瓦都没放过,也掀开来看了看。 姚杳则拿着纸笔,将可以看到的异样之处,皆记录了下来,绘图辅以文字,两相对照,简单明晰一目了然。 她咬着笔杆儿,瞪着院子里粗壮的老树,左看右看,只觉得这棵树,栽的不是地方。 韩长暮悄没声儿的走到姚杳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同样的方向,难得的戏谑一笑:“枯木逢春,开花了?” 姚杳没有回头,却惆怅道:“这是棵枣树,长叶子的时候,就一窝一窝的长青刺蛾。”想到青刺蛾三个字,她就毛骨悚然的抖了三抖,那玩意儿蜇人可疼,算得上是她的童年阴影了。 韩长暮看了看这颗枣树所处的位置,敛尽了笑意,微微蹙眉:“枣树种在这个地方,人从后园到前厅,最近的路就是从这颗枣树下走,青刺蛾又蜇人极痛,不想被蛰就得绕路。” 他眯了眯眼,把何振福叫了过来,简单吩咐道:“把那棵树挖了。” 何振福抹了一把汗,哆嗦着两条腿,招呼着已经快要虚脱了的内卫们,苦哈哈的挖树去了。 韩长暮看着何振福踉踉跄跄的背影,又追了一句:“挖了树,我请客吃酒。” 何振福和内卫们顿时心神一震,来了精神。 也不知道是内卫们把力气全用在了挖树上,还是那棵枣树种的并不怎么扎实,内卫们一窝蜂的用上去,十数把锹起飞,泥土四散,那棵树很快就摇摇欲倒了。 何振福喊了一声,内卫们忙躲开了枣树歪倒的方向,随后一根手指粗的麻绳缠上了树干,狠狠往下一拽。 “轰隆”一声,光秃秃的枣树拔地而起,重重的砸在了一旁,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干枯的枝丫断裂下来,散落满地。 一个巨大的树坑出现在众人眼前,阵阵腐朽的气息从坑里狂涌而出,熏得人几乎都快站不住了。 何振福一手举着灯,一手捂着口鼻,凑到深深的树坑前,探身往下一看,他惊呼了一声:“大人,这似乎是一口井。” 韩长暮脸色微变,也赶紧凑到跟前,挖开的泥土中,隐约露出一截坍塌的破旧井台。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即便再多燃几个灯笼,也看不清楚这井里的端倪。 况且这味道也十分的冲人,再待下去,这些人就不是累死的了,而是熏死的了。 韩长暮巡弋了那树坑一番,沉声道:“换岗的内卫来了吗?” 何振福点头道:“来了,京兆府也派了衙役过来协助,尸首和物证也都送回内卫司了。” 韩长暮淡淡道:“好,京兆府的衙役在瑟瑟楼外驻守,内卫们在楼内驻守,这口井这也要留人,明日再仔细探查。剩下的内卫今夜都到世子府,我已经吩咐了府里准备酒菜。” 何振福愣了一下,赶紧推辞。 韩长暮看了看天色:“别推辞了,已经宵禁了,不去世子府,难道还要让他们在瑟瑟楼将就一夜吗?” 何振福顿时低下了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和姚杳分头行动,安顿好值守的内卫的京兆府衙役,便带着数十名内卫,浩浩荡荡的往永昌坊去了。 韩长暮今日出门前,早就吩咐了刘氏多准备吃食,并把空着的房舍全部收拾出来,提前将炕烧了起来。 一行人进府之后,酒菜很快就摆上了桌,起先内卫们还都有些拘束,吃喝都束手束脚的,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唯恐吃相不雅,得罪了上官。 韩长暮也知道他在席中,这些内卫们断然是不敢放开了手脚吃喝的,便客客气气的招呼了几句,又吩咐何振福替他好好照应内卫们,便提前退了席。 眼看这韩长暮一走,内卫们顿时长长松了口气,吵吵嚷嚷的,说什么的都有。 “少使大人这宅邸真不错,圣人对大人可不薄呢。” “这暮食做的也好啊,不知道是大人家里这厨子是从哪买的。” “知道从哪买的也没用,就凭你那点俸禄,你家请的起厨子吗?” “要是以后多点这样的差事就好了,就能隔三差五的来大人这用饭了。” “想的真美。” “咱们大人娶妻了没有,大人长得好,又面冷心热的,娘子肯定得是个天仙吧。” “这暮食该不会就是大人的娘子给准备的吧。” “你净想美事。” 何振福终于听不下去了,掏了掏耳朵,重重一拍食案:“吃饭都堵不住你们的嘴,不想吃就滚回去睡觉。” 厅堂里顿时安静了,其实也并不安静,内卫们都放开了吃,吃相并不雅观,动静自然也就很大。 几十号人都累了一天一夜,也没怎么好好用饭,胃口大得惊人,愣是将刘氏今日准备的饭菜都消耗一空,最后又煮了几锅馎饦,这些人才算吃饱喝足。 何振福和金玉将内卫们的房间都分派妥当,刘氏又带着小厮们烧了浴汤送进房间,一番忙碌,直到临近戌正,才揉着酸疼的腰眼儿,把一切都收拾利落,安排妥当了。 韩长暮沐浴过后,换了家常的衣裳,歪在胡床里,让金玉去请何振福和姚杳,还有仵作过来。 金玉哽了一下,望了眼外头漆黑如墨的天色,讪讪嗔道:“世子,您是铁打的,不用吃饭睡觉,可旁人还要睡觉啊。” 韩长暮撩了下眼皮儿:“放心,这个时辰,他们且不睡呢,且有得闹腾呢,不信,你瞧瞧去啊。” 金玉拗不过韩长暮,只好往安置着内卫的院子走去,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到了喧嚣的声音。 有喊着行酒令喝酒的,有把叶子牌甩的噼啪直响的,还有掷骰子的声音,清脆而短促。 他脚步一收,满脸苦笑,果然是世子英明啊,可不是且睡不着呢吗。 不多时,金玉便带着何振福三人进了书房。 韩长暮已经束好了发,让三人坐下,先问何振福审问的情况。 何振福把卷宗文书悉数捧给了韩长暮,整理了一下思路,沉声回禀:“当日在瑟瑟楼里的那些人,都已经审过了,除了瑟瑟楼的伙计和掌柜,别的人都没什么异样,卑职做主已经放了他们出去。” 韩长暮点点头,一边翻阅卷宗,一边问道:“这上头记录的是,瑟瑟楼曾经几度易手,眼下的掌柜,是三年前接手的瑟瑟楼,接手并没有大兴土木,也没对楼体庭院做大的改动,一切都是三年前的原样。” 何振福点点头:“是,他对之前的掌柜也并不熟悉,只是交易时见过几面,但是一起抓获的人中,有一个是在瑟瑟楼中做了八年伙计的,卑职已经吩咐了严审。” 韩长暮仔细看着卷宗记录,沉凝片刻,才问:“案发时,瑟瑟楼里的伙计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何振福亦是疑惑不解,按说青天白日里的杀了这么多人,不该什么动静都没有传出来。 就在这时,仵作上前一步,急切的插了一句嘴:“大人,总旗,卑职有话要说。” 韩长暮淡淡道:“说。” 仵作镇定道:“大人,这些尸身都被冻起来过,卑职曾经看过一本书,记载有经过冰冻的尸身,死亡时间通常都会比验出来的时间要早许多。” 韩长暮愣了一下,难以置信的道:“是吗?” 姚杳也进了一步,插了句嘴:“大人,仵作说的不错,卑职也听说过这个说法。”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找了个比较通俗易懂的说法来解释:“大人,寒冬腊月里的豕肉,肯定比三伏天里要腐烂的慢吧。” 韩长暮想了片刻,蓦然绽开一丝笑:“说的不错。”他抬头望着仵作,赞许道:“你继续说。” 仵作的心突突直跳,看到韩长暮没有训斥他的意思,他也安了心,说话也流利顺畅了许多:“大人,卑职验尸发现,这些人应当不是一起死的,死亡都有先有后,有些人冻得时间久,而有些人冻得时间短,此前判断的死亡不超过两个时辰,卑职以为并不准确。” 第二百三十六回 孙英 韩长暮是个非常开明的上官,一向主张在公事上,任何人都可以畅所欲言,有人反驳他的话,有人提出异议,他也从不觉得难堪继而迁怒于人。 仵作这一席话说的他心头一震,抬眼仔细打量起此前从未认真看过一眼的仵作。 仵作这个行当多是子承父业,各自都有家传的手艺,从前仵作世世代代都是贱民,唯有立下极大的功劳,才有一线希望脱了贱籍,许多仵作世家不忍子孙后代都沦为贱民,便渐渐的断了传承,虽然大多数仍旧难脱贱籍,但至少不再从事这种遭人鄙视嫌弃的行当了。 但圣人登基后,有一日突然心血来潮,竟然脱了仵作的贱籍,从此成了良民,虽然不是官身,但终归成了有手艺,捧金饭碗,吃朝廷饭的良民,当然世人对这个不祥不洁的行当仍旧是鄙夷的,但这鄙夷中到底多了几分艳羡。 眼前这个年轻的小仵作,二十岁出头的脸庞还有些青涩,有主见敢说话,而且见识不凡,验尸手法纯熟,验状文书写的流畅清晰,细枝末节也没有是似而非的草率,显然出自那种有家传手艺的仵作世家。 他有心将这小仵作收为己用,态度温和的淡淡道:“那么,你可有法子验出这些人究竟是何时死的。” 仵作愣了一下,他没有从韩长暮这话里听出刁难,反倒听出了提携之意,心中不由的一喜。 内卫司里不止他一个仵作,长安城里的仵作更多,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都各自有各自的仵作。 内卫司里有三个仵作,另外两个是父子,一家子都在内卫司,已是数十年了,只有他是外来的,轻省的活计从来都落不到他身上,他也从不畏难怕累,只是他自认有才,自幼便跟在长辈身边,出入亦庄,学了一身的验尸本事,不甘心长久的居于人下,眼下便是个机会。 他按下突突直跳的心,努力让声音听来波澜不惊:“卑职有法子可以一试,但无法确保验出来的结果丝毫无差。” 韩长暮定定望着仵作,淡淡道:“你尽管去试。” 仵作应声称是。 韩长暮转头对何振福:“既然案发时间还有待查验,那么就不必再问瑟瑟楼中的那些人了,将他们分别关押,先晾着他们。” 何振福点头称是,继续道:“青龙寺的僧人也都审过了,三名弟子并没有异样,只有那个觉明主持,从关进内卫司的那一日起,不管问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韩长暮眯了眯眼:“青龙寺里的物证都查过了吗?” 何振福道:“都查过了,虽无异常,但卑职都收进内卫司封起来了,大人可以随时查看。” 韩长暮满意的点点头,屈指轻叩书案,温和问道:“安王府的发卖出去的下人中,可问出什么了?” 何振福从袖子中取出一只拇指大的小瓷瓶,慎重的搁在书案上,低语道:“这是容郡主的贴身婢子供出来的,说是这假死药是容郡主让霍寒山找来的,事发后,这药就没了用处,这婢子怕自己没了活路,就给藏在了娘家哥哥家,卑职今日去搜出来的。” “什么,假死药。”姚杳晃了晃身子,惊呼了一声:“霍寒山是活够了吗,这种招数都能想得出来。” 何振福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只是这药上也没写名字,单凭婢子的话,容郡主肯定是不会认账的,霍寒山这回是一身骚洗也洗不掉了。” 姚杳自然知道这些,十分郁闷的问道:“那旁的人呢,没有交代什么线索吗,也没有留下容郡主和霍寒山私相授受的物件儿吗?” 何振福摇摇头:“也不知是容郡主天生心思缜密,跟霍寒山来往时没有留下明证,还是事发后,刻意把痕迹都给清理了,总之是除了她的贴身婢子,偌大个安王府,竟无一人知道她和霍寒山有过往来。” “不,还有一个人知道。”韩长暮拿过那只小瓷瓶,定定的望着:“安王也知道。” 何振福摇头道:“安王知道,可他也不会站出来自曝其短。”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安王不站出来,霍寒山就难逃罪责,安王若站出来,这欺君之罪他就逃不掉,只要长脑子的,就知道安王会怎么做。 烛火在窗下晃动,一层一层的光晕荡漾而去,像人心摇曳。 韩长暮突然攥紧了瓷瓶,淡淡的,平静的开口:“那就逼他站出来。”他抬头望着何振福,吩咐道:“明日一早,你把贴身婢子带到内卫司来。” 何振福称是,继续道:“大人,卑职去了几趟王公公的宅邸,但都没有见到王忠,管家说王忠已经出京游玩去了,归期未定,不知是真是假。” “这个时节出去游玩,也不怕冻死。”姚杳轻嗤了一声,扬眸道:“大人,这王公公管着掖庭,眼下几桩案子都明里暗里的与掖庭有关,他这个时候让王忠出京,怕是做贼心虚吧。” 韩长暮弯唇笑了笑:“不妨事,过几日,这位王公公就要下帖子给我,邀我去赏梅,届时我带你们同去,能发现什么,能发现多少,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姚杳和何振福诧异的对视了一眼,了然笑了起来。 何振福回禀完了事情,便在一旁束手而立。 韩长暮没有先问姚杳,反倒转头先问了仵作一通验尸的结果。 仵作一一详细回禀了之后,沉声道:“大人,明日卑职要将头颅和尸身一一对应,才能大致判断出凶器的形状。” 韩长暮笑了笑:“可以,你只管去验,需要什么便去找何振福要。” 何振福也赶忙接话道:“对,孙仵作,你只管放手去做就好,缺什么短什么我来找。” 韩长暮温和问道:“你是姓孙是吗?” 仵作恭恭敬敬道:“是,卑职名叫孙英。” 韩长暮点头,淡淡道:“好,孙英,三日内,你要验出凶器为何物,死者的死因,并要详细记录死者的特征,以便何振福追查死者的身份。” 孙英知道韩长暮这是存了个考教他的心思,只要他能过了这一关,便能跟在韩长暮的身边,经手更多要紧的案子了,这样一来,他满身的才华,满腹的雄心壮志,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郑重其事道:“是,卑职定然竭尽全力。” 韩长暮笑了笑,对何振福道:“其中一具尸身上的衣服,我已经查过了,的确是掖庭里出来的绣品。”他沉声将今日在掖庭处查到的事情一一说来,然后淡淡道:“长安城里的祆正祆祝和萨宝,你都要派人去查问。”他将王真写的那张纸交给了何振福:“这是曾经经手过这批绣品和衣料的胡店,但是并不详尽,你也要安排人去查问。” 何振福原本就在发愁这么多尸身,去哪查身份,他还打算明日一早去西市的奴隶市场上转转,再去乞儿聚集的地方打听打听,最后走一趟京兆府,查一下最近几个月报上来的失踪人口案。 听到韩长暮这么说,他在心底赞叹了一声,到底是少使,雷厉风行。 这几件事情说完之后,韩长暮挥了挥手,让何振福和孙英先退下了,只留下了姚杳说事情。 姚杳知道韩长暮要问什么,将今日在瑟瑟楼中查出的物证,记录的的文书,一一呈给了韩长暮。 韩长暮一页一页翻看了一遍,却没有问这些,问了一句:“霍寒山的事情,你有什么打算。” 姚杳愣了一下:“卑职,没什么打算。” 韩长暮斟酌了片刻,脸色有点发红,神情扭捏的问道:“那个,上回你说,你有法子,那个。”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令姚杳觉得很奇怪。 姚杳愣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大人,卑职明白了,大人是打算让卑职去验一验容郡主的身吗?” 韩长暮尴尬的都要钻到书案地下去了,昏黄的火光映照在他微红的脸上,竟然带出点点旖旎的神采来。 他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斟酌道:“不过,你得换个模样,还得找个合适的由头。” 姚杳挑眉,坦坦荡荡道:“当然不能说是去验身的,不如就说是去给容郡主瞧病的。” 韩长暮低着头,想了片刻,定下了心思:“由头我来找,时机合适了,就带你过府给容郡主瞧病。” 姚杳咧嘴笑了,道了声谢。 韩长暮大奇,打趣道:“我是帮霍寒山,你道什么谢。” 姚杳戏谑笑道:“卑职是替冷少尹道谢,若是霍寒山完了,冷少尹肯定也活不成了。” 韩长暮也跟着笑了起来。 姚杳收了笑容,一脸正色道:“还有一具尸身始终没有找到,大人,您说,那井里会有什么。” 韩长暮沉了脸色,肃然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姚杳轻轻吁了口气:“大人,宋怀德的案子,所有的疑点还是落在了王忠的头上,卑职疑心,五年前的案子王忠也涉身其中,宋怀德的死,也跟五年前的案子有关。” 第二百三十七回 祭品 韩长暮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半晌,最后神情一凛,撂下笔,点了点纸上的人名:“宋怀德出事当夜,王忠与他在一起喝花酒,而霍寒山出事,是在西市遇到了王忠,这王忠,必定知道什么见不得人的内情。” 姚杳抿了抿唇,若有所思的偏着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迟早也得被灭了口。” 韩长暮轻轻吁了口气:“那就在他被灭口前找到他。” 西市里的铺子都上了门板,灯火尽息,到处都黑洞洞的,有些阔气的铺子门口挑起几盏红灯笼,灯笼整夜亮着,烧的不是蜡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瑟瑟楼原本也是极阔气的,楼前楼后都挂满了灯笼,而挑出来的幌子边上,也挂了一串儿硕大的灯笼,这样深的夜色里,光晕一圈一圈儿的,穿透道极深的夜色中。 可自打那日出了事,瑟瑟楼前的灯笼也跟着黯淡无光了,再也没有点亮过,灯笼上蒙了薄薄的一层浮灰,灰蒙蒙的在风里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如同一阵阵的凄风苦雨,黯然极了。 从外头看,瑟瑟楼里像是空无一人,但西市里的人都知道,现在的瑟瑟楼可是个不祥之地,别说里头还有内卫司的人守着,就算是真的空无一人,他们也不会进去的,原因无他,怕撞鬼。 内卫们守在瑟瑟楼的各处,换岗休息的内卫们并不敢睡得太沉,而守着的内卫们则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眨眼。 后院中,枣树静静的倒伏在地,乌沉沉的月色在枝丫间流淌,七零八落的枝丫像是浸在了水银中,寒气缭绕不绝,粼粼碎光浮动。 空寂的院落中,传来极低幽的沙沙声,像是落叶被风吹动,窸窸窣窣的,又像是鼠蚁在啃噬着什么,咔嚓咔嚓的。 这声音原本极小极低,可四围一片死寂,这声音就变得如同惊雷,越来越清晰。 一个瘦高内卫突然耳廓微动,疑惑的问道:“诶,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另外两个内卫面面相觑,侧耳倾听了半晌,其中一个摇了摇头,憨声憨气道:“没有声音啊,你听到什么了?” 瘦高内卫微微蹙眉,那恍若惊雷的簌簌声就在耳畔,可是他凝神仔细去听的时候,却又听不到了,他只好把这归结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百思不得其解的摇头:“估摸着是老鼠吧。” 憨声憨气的内卫嗤的一笑:“啥老鼠,我看你肾虚的厉害,都幻听了。” 瘦高内卫也没有不好意思,大喇喇的嘿嘿直笑:“那你给我搞点鹿茸啥的补补啊。” “还鹿茸。”另一个内卫笑着接口,嗓音尖尖的:“小心虚不受补,流鼻血。” 这三个内卫在廊下或坐或立,面前一堆火火光明亮,火堆旁温着一壶酒,火堆上烤着肥硕的羊腿,油腥滴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响声,一阵阵肉香在风里飘荡。 “这肉烤好了,来来来,吃吃。”瘦高内卫搓了搓手,匕首寒光一闪,锋利的刀锋割下一块肉,肥瘦均匀的肉块在刀尖儿颤巍巍的轻颤。 另外两个内卫也毫不客气的动手,一口肉一口酒,驱散了寒夜里的冷意。 这三个内卫吃的不亦乐乎,手上脸上都沾满了亮晶晶的油渍,而被他们忽略了窸窣声时急时缓,像极了风声吹过枝丫。 那黑洞洞的树坑里,泥土像是起了松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拱的松松散散的,还莫名的出现了无数个小坑,不过拇指大小,深深浅浅的,像是什么东西从泥土里爬出来而留下的。 仔细看下来,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坑从树坑里蜿蜒出来,一直漫到了被挖的七零八落,深可见底的池塘里去了。 那些残存的泥泞早该冻得结结实实了,可此刻也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凿过啃过,留下密密麻麻的蜂窝状小坑。 月色落在凹凸不平的薄冰上,蜂窝状的小坑半明半暗,一阵咯咯吱吱的轻响,薄冰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细碎曲折,状若蛛网,底幽的沙沙声从薄冰下面传出来,像是无数幽魂在哀戚呻吟。 在距离瑟瑟楼极远处的平康坊里,房间里灯火昏暗,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侧身而坐,微微倾身,专注的望着面前书案上的小盅。 寻寻常常的小盅稳稳的搁在书案上,一豆灯火落在上头,深褐色的盅体上光滑透亮。 男子目不转睛的望着,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突然,原本平静的小盅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盖子一通狂跳,小盅里头像是有个狂躁的东西,拼了命的要挣脱禁锢冲出来。 男子脸色大变,一手按住叮呤咣啷狂跳的小盅,一手把香炉抄了过来,捧着香炉在小盅旁来回轻晃,丝丝缕缕的白烟沿着小盅的缝隙,直往里头钻。 那香轻悠悠的围着小盅飘荡,没有丝毫香味,只是泛着淡白的光。 不过片刻功夫,小盅里头的东西便安静了下来,小盅也不再晃动了。 男子才长长松了口气,脸色铁青,神情阴郁,朝着门口低低喊了一声,声音有几分尖细:“去查,是谁动了祭品。” 门外没有人说话,只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的下楼去了。 待小盅安全安静了下来,男子小心翼翼的揭开小盅的盖子,盅里鲜红一片,平静若枯井,没有半点狂涌的迹象,他才安下心来,重新盖好盖子,又往香炉里添了一勺香。 他转手拿过书案上一卷破旧的书,翻看起来,纸张已经发黄卷了边儿,因为常常翻看,书页被磨得极薄,透出明亮的火光。 这书卷没有名字,也只有薄薄的十几页纸,但他看的格外专注,一字一句都足以倒背如流。 灯火照在他的脸上,他保养的极好,面皮紧绷绷的,没有一丝皱纹,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闪着精明而狠厉的光,薄唇抿着,没有一丝笑意,下巴剔的十分干净光洁,连点泛青的胡茬都看不到。 他翻着书卷,慢慢的起了困意,便宝贝似得抱着书,倒在炕上睡了。 小盅安安静静的搁在书案上,一丝一缕淡白的薄烟钻进盅里,一点一点微红的光透出缝隙,闪着晃着摇曳着,直如妖冶鬼魅。 次日天明,阳光甚好,自打过了上元节,天一日比一日晴好,阳光也一日比一日温暖,檐上的雪都开始融化了,滴里搭拉的往下落着雪水。 何振福带着换班儿的内卫进了瑟瑟楼,从前楼到后院儿,查验了一遍,目光在廊下烧完的灰烬上打了个转儿,一脚踢在了灰堆上,残灰纷纷扬扬的飘了起来,埋在残灰里的酒瓶子一下子就漏了馅儿,咕噜噜滚到远处。 三个内卫顿时变了脸色,苦着脸面面相觑。 他抬眼看了看没什么变化,空荡荡的院落,沉了脸色:“谁让你们喝酒的,都忘了内卫司的规矩了吗,上杆子找打吗?” 三个内卫虽然喝了半宿的酒,但是并没有醉,头脑清楚着呢,讪讪笑着摸着后脑。 瘦高内卫大着胆子道:“总旗,这夜里实在太冷了,不喝点熬不住啊。” 何振福一眼瞪过去,瘦高内卫顿时噤了声。 他也知道他们干的都是苦差事,训斥了两句,并没有真的要追究下去,但仍阴沉着脸喝道:“你们若敢懈怠误了差事,谁也救不了你们。” 三个内卫对视一眼,认错认得很快,态度十分的好,齐声道:“卑职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何振福哼了一声,问道:“昨夜有什么不对劲吗?” 三个内卫纷纷摇头:“没有。” “没有?”何振福挑了下眉,围着院子细细查验了起来。 时气渐暖,泥土冻得不如往日结实,踩在脚下也不复那般硬邦邦的,只是那一层白霜落在地上,许多痕迹都被掩盖了起来,不易察觉到。 何振福仔细的看了一圈儿,也果真没有看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点了点头道:“好了,你们回衙署休息吧。” 三个人道了声是,便转身往外走,可刚走了几步,瘦高内卫突然停了下来,想了半晌,犹犹豫豫道:“总旗,昨夜,卑职听到了点儿沙沙的声音,不知道是风声还是什么。” 何振福愣了一下,挑眉看向另外两个人:“你们也听到了吗?” 另外两个内卫齐齐摇头:“卑职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何振福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是风声,怎么会只有一个人听见。 他望向瘦高内卫,沉声问道:“声音是从哪传出来的?” 瘦高内卫仔细回忆了一下,犹豫不决的望向树坑,迟疑道:“似乎,就是那个井口里发出来的,卑职当时没有留意。” 何振福心中一凛,疾步跑到树坑,倾身往深处看去。 里头如昨日没什么变化,依旧黑漆漆的一片,断裂的根须还留在泥土里,张牙舞爪的。 昨日从井口里散出来的腐朽的气息,经了一夜的风吹,已经消散干净了,只有些淡淡的泥土的腥气,闻起来倒没那么上头了。 第二百三十八回 蛊虫 何振福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树坑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只是隐约觉得,这里头的土,像是比昨天刚挖出来的时候,松了些。 只是土松了些,应当不算什么大事儿,若真是个井里头跑出个惊天动地的大家伙,就不该是土松了,应该是井沿儿都塌了吧。 他拍了拍手,转身道:“这里头什么也没有,兴许就是风声吧,行了,熬了一宿也怪累的,你们先回吧。” 三个内卫诶了一声,刚要离开,就听到后头传来一声惊呼:“等等,这土,不对。” 内卫们脚步一顿,一头扎到了何振福的身旁。 何振福蹲在地上,手虚虚点着地面,脸色凝重道:“看这,这,还有这,是虫蛀的。” 这三人齐齐望去。 经何振福这么一提,他们留意到了,原本平平无奇的泥土上,赫然多了密密麻麻的孔洞,如同针孔般细小,若不仔细看,极难分辨的出。 几个人循着这细小微弱的痕迹,一直走到了池塘边。 池塘里同样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细小孔洞,一层白霜覆盖在上面,孔洞变得若隐若现。 何振福蹙了蹙眉,这是什么虫,竟将地面蛀成了这个样子,不知这虫是从池塘里出来的,还是从井里出来的。 他转头沉声吩咐:“回内卫司请少使大人过来,要快。” 三人不敢大意,出门催马疾驰,往内卫司去了。 事情紧急,韩长暮接了三人的信儿,连口气都没缓便赶到了瑟瑟楼,把缰绳随意的扔给身边的人,撩起袍子就进了门。 一进后院,他就看到何振福趴在池塘边,看着那一滩挖的所剩不多的烂泥,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也疾步走了过去,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何振福赶紧起身,点着地上的痕迹,把刚才的发现又细细说了一遍,凝重道:“卑职方才仔细探查了一番,这些痕迹是从井口延伸到池塘里的,应当是虫子从井里爬了出来,爬到池塘里了。” 韩长暮也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细小孔洞,微微蹙眉:“究竟是什么虫,又有多少,才会将地蛀成这样?” 何振福也是完全没有头绪,有点泄气的低声道:“卑职在这看了半晌了,没有看到有虫子爬出来。” 韩长暮抬手揉了揉眉心,挥了下手,淡淡道:“挖,先把井挖开。” 何振福嗳了一声,招呼进里里外外的内卫,先把倒在一旁的枣树半开,挥动着锹,准备开始挖井。 “等等,”韩长暮急急喊了一声:“只许用锹挖,千万不可用手摸土。” 内卫们齐声称是,挽起衣袖,挖的泥土纷飞。 片刻过后,哗啦啦的一阵乱响,碎石滚到地上,井沿塌了。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内卫们使了全力,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被阳光一照,亮晶晶的。 十几个内卫一起动手,挖的极快,不多时,何振福便一声惊呼:“大人,挖开了,这里头埋了口大缸。” 韩长暮脸色微变,一边大声喊着别动,一边飞快的大步走过去,弯腰看着那巨大的深坑里,刚刚露出个边沿的大缸。 是那种最寻常的陶土缸,寻常百姓腌菜用的,深褐色的颜色几乎和泥土融在了一处,缸口封的严严实实的。 韩长暮没有犹豫的跳下了深坑,下意识的往后伸了下手,手上就多了一对护手。 他回头一瞧,是姚杳笑眯眯的蹲在地上,正往自己手上套着护手,随后也跳到了坑里,他挑了下眉,戴上护手。 两个人小心翼翼的扒开泥土,土一捧一捧的送出去,那口陶土缸渐渐露出了真容。 这口缸足有半人高,通体深褐色,外头的釉上的极好,埋在土里竟也没有沁了色,釉色仍旧油亮油亮的。 韩长暮望着这口缸斟酌了片刻,道:“姚参军,咱们先把缸起出来放到上头去吧。” 姚杳点点头,同韩长暮一起,一人抬着一边儿,先把大缸递到了上头的人手里。 大缸移出深坑后,坑里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了。 韩长暮蹲下来,看着缸底留下的印记,脸色沉了沉。 那印记很深,布满了一个个均匀的圆形凸起,拇指大小,对照在缸底上,正是在缸底开了一个个小洞。 他取出匕首,刮起一点泥土包在帕子里,拉着何振福伸下来的手,跃出了深坑,站到了地面上。 他转头伸手去拉姚杳,谁料姚杳足尖轻点了下,飞身跃出了深坑,轻飘飘的站在了地上。 他的手顿时拉了个寂寞,尴尬的停在半空中。 何振福撇了撇嘴,别过眼,献殷勤献成这个样,简直没眼睛看。 边上的内卫们不知内情,倒没想这么多,只是暗自咋舌,好俊的轻功。 一直到踏踏实实的踩在了地面上,姚杳才反应过来她方才干了件蠢事,扫了韩长暮的面子打了他的脸。 她讪讪的陪着笑脸道:“大人,要打开吗?” 韩长暮已经从失落中回了神,点点头:“开吧,里头应该已经是空的了,不过还是要当心些。” 姚杳点了下头,分给何振福一条面巾,将口鼻捂住,小心的去除掉缸口处的蜡封。 去干净了蜡封,盖子顿时松了一松。 姚杳和何振福对视了一眼,略点了下头,便将盖子给揭开了。 一股子裹着黑烟的浊气顿时狂涌了出来,隔着面巾,仍然熏得人头晕眼花,直流眼泪。 姚杳皱了皱眉,嗯,陈年腐朽的味儿,真上头,她想下一秒就转身落荒而逃。 何振福举着灯照到大缸里,探身看了看,回头喊道:“大人,是空的。” 韩长暮早料到这一遭,脸色微变,沉沉上前,接过何振福手里的灯,照亮了那口大缸的腹内。 缸里也上了釉,釉色温润,釉面底下隐约有画。 韩长暮愣了一下,凑近了些一看,脸色已是变了,静了片刻,他头也没回的对何振福道:“何总旗,会内卫司把斗笠长靴和护手都取来,让内卫们换上,挖池塘,你亲自去审瑟瑟楼的那些人,务必问清楚这棵枣树是何时种上的,是什么人种上的。” 何振福虽然没有看到韩长暮的脸色,但是听话听音,他也听出了事情不大妙,便一刻不敢耽误的往外走去。 姚杳也听出了不对劲,探身往缸里去看,脸色变了变,那大缸的内壁上,并非是画的图案,而是将活物生生封在了釉里,狰狞体态尚存,可以清楚的看出那是五种毒物,她不禁喃喃道:“是五毒,大人,这缸是端午埋下去的。” 韩长暮扯下沾了污泥的护手扔到地上,揉了揉眉心,皱着眉半晌不语。 这下麻烦了,这口缸显然是用来养蛊的,而蛊虫显然昨夜已经都跑了,静了一宿,不知还能不能找到,这些蛊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若不尽早查出来,只怕要成长安城里的大祸患。 就在他凝神思量的功夫,姚杳已经把大缸翻了过来,口朝下底儿朝上,缸口下头还垫了一大块石头。 阳光洒在缸上,从缸底开凿着的小圆孔漏进缸里,一枚枚浑圆的光点正好照在了地上,隐约像个阵法。 姚杳蹲在地上,看得仔细,几乎要把两个眼珠子长在那些光点上,觉得这阵法眼熟,太眼熟了。 看得入神,她就忘了尊卑,没起身没行礼,张口便喊:“大人,快来看看,这好像是个阵法。” 喊完她才扶额,不能走神,一走神就原形毕露了。 幸而内卫们都散开去了各处,没人注意到这里。 韩长暮也没在意,举步走过去,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番,点头道:“是个阵法,与这瑟瑟楼里的,和那池塘里的,隐约有几分相似。” 姚杳拧着眉心:“一个养蛊的缸,却在缸底凿了个阵法,太诡异了。” 韩长暮抿唇不语。 就在两人都沉默不语的时候,内卫司送了东西进来,内卫们换上蓑衣长靴和护手,跳到池塘里,一寸一寸的搜寻起来。 阳光有了几分暖意,这池塘里的泥也变得软烂,一踩一个深坑,淤泥往人腿上狂涌,幸而这些人都着了齐膝高的长靴,淤泥才没有灌进靴筒里。 日头悬在了正中,柔和温暖的洒落下来,有内卫提了食盒送进后院,韩长暮摆了摆手,让人搁在地上便出去了。 姚杳揭开食盒,两碗汤浓肉香的羊肉馎饦,她擦干净竹箸,递给韩长暮,笑道:“天大的事也得先用饭,吃饱了,才有力气问案。” 韩长暮挑唇笑了笑,吃的极快,姚杳还在疑心他没有嚼就咽下了,这一碗羊肉馎饦,就已经吃的连汤儿都不剩了。 此时,内卫们把池塘翻了个遍,一捧泥一捧泥的筛过,别说是可以蛀地的虫子了,就算是烂在泥里的草根,都没筛出一根来。 听着内卫们的回禀,韩长暮的心一寸寸的跌倒了谷底,他知道这蛊虫是极厉害的那种,吃光了泥里的一切,此时已经逃遁无形了,只怕已经回到了养蛊人的手中,进献给了主蛊。 第二百三十九回 招摇过市 若真是如此,那么,养蛊人的那只蛊,必然是大凶之物。 他微微眯了眼,莫非这瑟瑟楼里的阵法,就是为了养蛊而设下的? 他仰头望天,湛蓝的天际上,风起云涌。 何振福疾步而来,他来的匆忙,未及修饰形容,发髻微微有些凌乱,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衣襟处的斑斑血迹干透了,有点发硬,浑身带着浓郁的血腥气,行了个礼,沉声道:“大人,问明白了。” 韩长暮微微蹙眉:“动刑了?” 何振福嗯了一声:“嘴太硬了,不打一顿根本不开口。”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捧给韩长暮:“大人,据那伙计说,这口井是五年前填的,而枣树也是那个时候种的,都是瑟瑟楼的前任掌柜吩咐的,至于树底下卖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三年前掌柜有事要搬离长安,要将瑟瑟楼转手,旁的伙计都签的是死契,便都跟着那掌柜走了,只有这个伙计签的是活契,便留了下来,这三年,他再没见过从前那些掌柜和伙计了。” 韩长暮怔了一下,又是五年前,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若这树底下的东西是从前的掌柜埋下去的,他为何会搬离长安,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着东西走。 他心里突然生出个极为奇异的念头,突然冷声道:“把那伙计带去认尸,认一认那十九个头颅。” 何振福亦是愣了一下,应了一声。 韩长暮又道:“内卫们都守在这里,即便有人盯着瑟瑟楼,也多半是不敢动的,让内卫们都撤了,只留轻功极佳的暗卫在这守着,若有人进来,不必抓,跟着即可。” 何振福这下没发愣了,忙着挑人去了。 韩长暮又吩咐内卫们,将枣树原样栽了回去,散落在地上的枯枝收拾干净,一通收拾,倒和从前相差不大了。 他左看右看,最后满意的拍了拍手,反正打的就是个欲盖弥彰,打草惊蛇的盘算,这枣树被挖开的痕迹,掩藏的好不好倒是不重要了。 就这样,围着瑟瑟楼的内卫们悉数撤了,但门上内卫司和京兆府的封条却贴的严实,京兆府的衙役也放了话出来,说是瑟瑟楼里出了人命案子,还在查办当中,瑟瑟楼暂时封闭,外人不得擅入。 案发那日,西市里有不少人都在瑟瑟楼里看幻术,对当日的诡异血腥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对京兆府的这一番话,倒是没有生疑,在瑟瑟楼前多了几眼,顶多再哀叹几句,好端端的生意,说败就败了。 韩长暮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了内卫司,将一应卷宗物证归档,提笔斟酌着拟了个折子,将现下的繁杂诸事,条理清楚的列了出来,揣着折子就往太极宫去了。 虽然圣人有旨,这些事情他看着处理即可,不必回禀了,但他也不能真的太过僭越了。 在宫里待了一个多时辰,讨了个圣人的恩典,韩长暮便径直往秘书省著作局藏书阁去了。 秘书省著作局掌囯之典籍图书,若论这天下何处书籍最全,莫过于此处了。 韩长暮到藏书阁时,秘书省的少监钱允和秘书郎史桓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少监钱允已经年过半百了,头顶优点秃了,花白的两鬓就像落满了雪花,佝偻着背,客客气气的行了个礼:“韩大人。” 韩长暮忙伸手扶起钱允,罕见的满脸堆笑,十分的和气:“钱大人不必多礼。” 秘书郎史桓年纪尚轻,官阶也不够高,没有资格托大,老老实实的行礼道:“见过少使大人。” 钱允将韩长暮让进了藏书阁中,眉眼间都是慈祥的笑:“圣人有旨,这藏书阁里的藏书任由韩大人查阅,不知韩大人想先看什么?” 藏书阁其实应该称之为楼,这座楼占地极广,足有六层之高,四角皆悬挂了铜铃,风吹过,叮铃作响,素白的墙上纤尘不染。 韩长暮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厅堂,捻着衣袖沉凝:“钱大人,不知阁中可有阵法蛊术之类的典籍。” 钱允转头望向秘书郎史桓。 史桓忙轻咳了一声,笑道:“有的,有的,少使大人是想先看这些吗?” 韩长暮点头道:“好,那就有劳史大人带某先去看看这类的典籍吧。” 史桓忙让了一步,笑道:“这类典籍平日素少有人查阅,故而都藏在藏书阁的最上面一层,第六层,有劳少使大人移步。” 钱允闻言,头皮发麻,苦哈哈的揉了下膝头,他是从军里出来的,腿上受过重伤,平日多走两步腿都打飘,更别提要爬六楼了,那简直是要要了老命了。 还未及说话,韩长暮便把钱允扶到了一旁的胡床坐下,笑道:“钱大人就在这等某,某查完之后,请钱大人吃酒可好。” 跟这样知情识趣的人说话做事都格外省事,钱允如何能不高兴,他笑的面皮儿直抖,连声说好。 藏书楼中的楼梯也跟别处的不同,成环形向上延伸而去,走起来格外费劲。 史桓上到第四层时,便已经腿脚发软了,手撑着栏杆喘了半天的粗气,从栏杆缝隙往下一看,台阶在眼前团团打转,明亮的阳光像水波一样,他顿时头晕目眩,脸也跟着白了,腿一软,险些坐在台阶上。 韩长暮在转弯处回望了史桓一眼,温和道:“史大人歇息片刻再上吧,某在六楼等大人。” 史桓缓了口气,气喘吁吁道:“好...也好...韩,韩大人先上。”他看着韩长暮气息沉稳,腾腾腾的往上走,不禁叹了口气,年轻就是好啊。 可转念一想,这话又有点不对,他可比韩长暮要年轻几岁,他接着叹气,身体好就是好啊。 六楼厅堂极为阔大,地上铺的是大块大块楠木地板,这种地板木质坚硬,素有千年不朽之称,用的年头越久,越发的金光灿灿,绚烂华美。 四白落地的墙上开了四面落地大窗,站在窗前,可以看到远处迤逦的红墙和卷翘的飞檐。 藏书阁的四周没有丝毫遮挡,连高大的树木都没有,阳光丝毫不落的从大窗斜进来,开阔的厅堂中光线明亮,即便是暮色四合之时,也不必燃灯。 一排排鸡翅木落地书架一直抵到高高的屋顶上,书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颜色乌沉沉的没有光彩,拿手一摸,一层薄灰。 这六层的藏书并不多,只整整齐齐的码在书架居中的几层架子,而其他大半的几层都是空的,这倒是方便了取用查阅。 这些藏书大半都是簇新的,只是放的年头长了些,纸张泛黄,有些存放不当的,已经开始朽了,稍稍触碰,指尖便沾上了细碎的粉末。 韩长暮绕着书架来回巡弋,挑选着自己需要的书籍,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他的身上,泛着金光,几乎与金光弥漫的地板融在了一处。 午后起了风,蓝澄澄的天际上层云飞卷,细碎的风从疏落的枝丫间漏下来,地上干燥的浮土随着风,簌簌滚向道旁。 一队车队自金光门入,刻意在喧嚣的西市中招摇过市了一番。 车队中多为高头骏马,体壮俊逸,一看便是耐力颇好的西域马,而车驾上随处可见各色精致的金饰,在阳光里闪烁的耀眼的光辉,随着车驾晃动,发出叮呤咣啷的清脆响声。 一辆辆负重的辎重车行过,上头覆盖的毡毯偶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明晃晃的金银器,便惹得人啧啧议论一番。 昂首挺胸,纵马而行的人走过,更是惹的人纷纷侧目而视。 这些人都生的高大健壮,皮肤微黑,五官与长安人相差无几,身穿小袖长袄,辫发而束,满头金饰直晃人眼。 这样的装束一看就不是长安人,长安人即便是小民乍富,也不会做这等暴发户的打扮。 “诶,看,是吐谷浑的使团。” “难怪啊,做这副招摇的模样。” “你们看,最前头那个,是不是就是吐谷浑的太子啊。” “不能吧,这后头还有驾车呢,太子该是坐在车里的吧,骑马多累啊。” 车队招招摇摇的驶出了西市,过含光门,入朱雀门,最后停在了鸿胪寺四方馆外。 鸿胪寺少卿陈贤照例守在门口,看到车队停了下来,他忙迎了上去。 拓跋伏允翻身下马,朝着陈贤行了个极为标准的汉礼:“陈大人,有劳了。” 陈贤受宠若惊的回礼笑道:“太子殿下折煞下官了,太子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请先进馆歇息吧。” 拓跋伏允却是一笑:“不急,不急。”他转身走了几步,聊开车帘,含笑道:“到了,下车吧。” 话音方落,车内便探出一只雪白素手,一看便是姑娘的手。 陈贤愣了一下,他接到的消息是,吐谷浑使团此次是以太子拓跋伏允为首,带了重礼和诚意,前来与大靖朝商谈放开河州一带交市一事的,怎么还会带着个姑娘,莫非是拓跋伏允的房里人,或者吐谷浑觉得重礼不足以表达诚意,要再给圣人送个绝世美人来? 第二百四十回 拓跋伏允 愣了个神儿的功夫,车里那人便走了出来。 陈贤轻轻一哂,果然是个姑娘,还是个极为貌美的姑娘。 这姑娘肤白赛雪,一双水灵灵的杏眸顾盼神飞,红唇微抿,倒不像是个鲜卑族人,反倒像是个汉人。 但她满头如云乌发辫成了小指粗的长辫子,黑亮的辫子里辫的是一颗颗浑圆的东珠,个个珠光温润。 身上穿的倒是大靖姑娘常穿的襦裙,只是腰际和手腕脚踝处都戴了明晃晃的金饰,雕花精致,随着走动叮铃作响。 陈贤愣了一下,疾步走到拓跋伏允身边,端着温和恭敬却又不卑不亢的笑容:“太子殿下,这位是?” 拓跋伏允朗声一笑:“这是本王的小妹,伏莹公主,非要跟着本王来开开眼界,这不,就带着一同来了。”他高深莫测的笑着低语:“说不好,还能在长安城,给我这妹妹找个如意郎君呢。” 陈贤闻言一愣,这是要给公主招婿的意思啊,他抬眼看了看貌美无双的姑娘,这夫婿,可不好找。 一般的姑娘听到这话,羞也要羞死了,这这位姑娘却连面皮儿都没抽动一下,反倒跟着朗声笑道:“兄长,那你可要给我找个好的。” 拓跋伏允拍了拍拓跋伏莹的手,朝着陈贤笑道:“那你可要多跟陈大人说几句好话了,这大靖朝的青年才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拓跋伏莹清凌凌的笑道:“那就有劳陈大人费心了。” 陈贤抽了抽嘴角:“好说,好说,太子殿下,公主,先进馆吧,房间都收拾好了,二位先沐浴歇息,下官去吩咐传膳。” 日头渐渐偏西,暮色从天际飞卷,层层氤氲开来。 韩长暮从藏书阁走出来,翻身上马,捏了捏怀中的书卷,迎向残阳,策马而走。 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的心安定了几分,虽然那书上记载的只是寥寥数语,语焉不详且晦涩难懂,但这件事好歹有了头绪,就如同拨开了暗沉沉的压顶铅云,直入人心的阳光很快便能照进见不得人的裂缝中。 他的神情越发的轻松,一身绯袍子迎风翩跹,多了几许温和清隽。 他打马路过鸿胪寺,看着外头停着一溜车驾,穿着异族服饰的汉子正从车上往下搬着辎重。 他愣了一下,抬眼正好看到陈贤从四方馆走出来,赶忙翻身下马迎了上去。 陈贤也一眼就看到了韩长暮,迎上去笑道:“韩大人,这是去哪了,这么巧。” 韩长暮牵着缰绳,低声道:“刚去藏书阁找了些东西。” 陈贤闻言,立马闭紧了嘴,不再多问。 韩长暮微微侧身,向后掠了一眼,冷飕飕的晚风吹过,那车队已经搬空了一多半,他低声问道:“拓跋伏允到了?” 陈贤亦是低声:“是,韩大人,这次的事有点不大对,来的人不止拓跋伏允,还有他妹子,拓跋伏莹公主,方才一露面,就说要在长安城给她招个夫婿,此前吐谷浑传来消息,可没说还要来一位公主的啊。” 韩长暮皱了皱眉,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这个不速之客。 吐谷浑王子嗣众多,足有二十好几个,最年长的儿子已经三十几岁,都当了祖父了,而最年幼的儿子却还只是个吃奶的娃娃。 这么多儿子他疼不过来,最亲近最得宠的就那么几个,剩下的那十几个既不得宠也不亲近的,就籍籍无名了,估摸着他连认都认不全。 能称之为子嗣的儿子尚且如此,那么不能成为继承人的三十多个女儿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 这些女儿在吐谷浑王的眼中,不过就是物件儿,长什么样不重要,叫什么名儿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要笼络谁的时候,这些花一样的女儿,就可以赐一个公主的名号,推出去配人,用姻亲来做维系的纽带。 韩长暮的眉心蹙的愈发紧了,在吐谷浑,能被人正正经经的叫一声公主的,只有这位不速之客,年仅十六岁的拓跋伏莹。 这位公主跟拓跋伏允是一母所出,都是正妃所出,占了个嫡出的名分,身份自然与旁的公主不同,出生不久,吐谷浑王就赐给了她正经的名字和公主的封号,她也就没像旁的公主那般,整日小十一,小十三的浑叫。 想到这里,韩长暮眯了眯眼。 听闻这位公主得宠还有另一个原因,她素来养的像个小子,精通骑射剑术,杀人的本事更是不容小觑,不是个娇滴滴的闺阁女儿。 韩长暮一边想着,一边把这些事情细细说给了陈贤,叫他心里好有个底儿。 陈贤听的直咋舌:“那位我可是见过的,长得美,倒是不像韩大人说的那样,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他觉得长安城里的水越来越浑了,抹了把冷汗:“这夫婿可不好找,一个不慎就要被打死。“ “可不是么,不好找。”韩长暮认同的点头,娶妻娶贤,就得是温柔贤惠的,整日喊打喊杀的像什么样子,他暗忖,若按这个标准看,那姚杳的确不是娶回来当正妻的好人选,一言不合,她是会把房顶都拆了的。 他转了个念头,问陈贤:“可定了日子觐见陛下?” 陈贤点头:“定下了,明日。”他微微倾身,低语道:“如今吐蕃使团也在京,圣人有意设宫宴,宴请这两个使团。” 韩长暮愣了一下,转瞬低低笑出了声:“陛下圣明。” 陈贤也窃窃的笑了:“可不是么。” 二人正笑着,四方馆里走出来一行人,打头的一眼就看到了韩长暮,折扇在掌心轻轻一磕,扬声喊道:“韩世子。” 韩长暮惊了一下,这把嗓子,听来格外熟悉,他一转头,见一个身着月白圆领袍的男子,兴冲冲的向他走了过来,眉峰微挑,淡淡回了一声:“太子殿下。” 出来的这一行人,正是拓跋伏允兄妹俩,并七八个虎背熊腰的随从。 拓跋伏允听到韩长暮叫他太子殿下,顿时脸色不虞,哼了一声:“一晃经年未见,韩兄果然与我生疏了许多。” 韩长暮淡淡一笑,从善如流道:“伏允贤弟。” 拓跋伏允这才敲着折扇笑道:“来,韩兄,这是舍妹,拓跋伏莹,”他伸手拉过拓跋伏莹,含笑介绍道:“伏莹,这是哥哥的兄长,韩王世子。” 拓跋伏莹换了一身与拓跋伏允同色的襦裙,只是裙摆处由下到上,由深至浅绣了海棠花,她瞧着韩长暮笑了笑,一双杏眸弯若新月,脆生生的应了一句:“韩大哥。” 韩长暮不大会跟姑娘打交道,尤其是头一回见面的姑娘,几乎就只会点头一笑了事。 拓跋伏允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手搭在韩长暮的肩上,十分亲密的笑道:“韩兄,弟弟我初来乍到,你带着我在这长安城里转上一转呗,”他微微一顿,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平康坊是有名的万花丛,韩兄定然没少去吧。” 韩长暮捏了捏怀中的书卷,迟疑了片刻,才点头道:“也好,伏允贤弟相邀,为兄自然要同行了,不过。”他探身望了眼跟在拓跋伏允身后的姑娘:“不过,公主去逛平康坊,不大合适吧。” 拓跋伏允笑了,拍着韩长暮的肩头道:“瞧我的。”他转头去跟拓跋伏莹商量,高一声低一声的哄着。 趁这个机会,韩长暮把包好的书卷拿出来,递给陈贤,郑重其事道:“我去探一探拓跋伏允的口风,劳陈大人走一趟内卫司,把这本书交给姚杳姚参军,告诉她,让她细看。” 陈贤飞快的把书收入袖中,郑重点头:“韩大人放心,我这就去。” 等拓跋伏允哄好了拓跋伏莹,陈贤已经转过街角,走的没影了。 也不知他许诺了拓跋伏莹什么,竟真的哄得她老老实实的回了四方馆。 他牵过随从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朝韩长暮笑道:“韩兄,咱们走吧。” 韩长暮挑眉微笑,干净利落的扬了马鞭:“走。” 行了几步,他在心里盘算开了,虽然拓跋伏允是便装而来,隐去了真实的身份,但总也不好往那些寻常的花楼妓馆里带,不如就去教坊吧,尚算干净。 这边韩长暮领着拓跋伏允并七八个随从,扬鞭策马往平康坊去了,而那边,陈贤已经赶到了内卫司的门口,通传一番进了正堂,见到了姚杳。 他把包的严实的书卷递给姚杳,肃然道:“姚参军,这是韩大人让某带给你的,韩大人交代让你细看。” 姚杳愣了一下,揭开书卷外头包着的布,觑了一眼书名,便点点头,神情如常的含笑问道:“有劳陈大人了,不知韩大人去了何处,几时回来。” 陈贤想了片刻,一本正经道:“韩大人带着吐谷浑的太子去平康坊了。” 姚杳哽了一下,心里有了定论,男人每一个好东西,哪朝哪代哪国人都一样。 她暗自腹诽着,脸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如常笑道:“多谢陈大人了,陈大人用了暮食没有,不如就在内卫司用吧。” 第二百四十一回 走,堕落去 “不必了,不必了, 某还有事,这就告辞了。”陈贤摆了摆手,连声拒绝,唯恐拒绝的迟了,会被扣下来用饭,在内卫司用饭,他怕积食加便秘。 天尚且微微亮着,平康坊里的红灯笼已经渐次亮了起来,金石丝竹声隐隐约约,随着晚风起伏。 薛禄倒在胡床上,听着外头的丝竹声,他也神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原以为借着这次外教坊入蓬莱宫排乐,他能在圣人面前露个脸,他这做了七八年的教坊使,也该挪一挪位子了,可不想丽贵妃却点了另外两名教坊使带着官妓们入宫排乐,生生把他给撂下了。 他被两个才做了两三年教坊使的人给抢了风头,真是欺人太甚了。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憋屈,越憋屈就越不想管事,人也就越来越懒散没精神了。 天色渐晚,乌沉沉的暮色席卷而来,他昏昏欲睡起来。 咚咚咚的脚步声急匆匆的传进房间,他被吵得头疼,揉了揉额角,不耐烦的吼了一声:“滚,滚远一点,再来吵就剁了你。” 那脚步声顿时停了一下,来人似乎在门口畏缩了片刻,还是执着开口:“大人,内卫司来人了。” “谁?内卫司!”薛禄一个激灵从胡床上弹了起来,整了整满头乱发,又下狠手拍了几下脸颊,叫自己清醒过来,胡乱套上件衣裳,趿拉着鞋,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来的是谁,来干嘛的?” 那人皱着眉头,一脸的奇怪:“来的是内卫司的韩少使,还带了个年轻郎君,点了一桌花酒,又点了几个花娘。” 薛禄匆匆往外的脚步顿时一收,跟见了鬼似的看着那人:“你没看错?是韩少使,不是冷少尹!!” 那人吞了口口水,若不是他见过几次韩长暮,他也会以为自己眼花了认错人了,他战战兢兢的点了下头,说服自己没有看错,声音也笃定了几分:“没看错,是韩少使。” 薛禄头皮发麻,也没工夫思量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向不近女色的韩少使竟然会来逛教坊喝花酒,只飞快的整理好了衣裳发髻,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教坊里有三座四层高的阁楼,分别按照“风”“雅”“颂”三个字命名,用以接待有不同需求的郎君们。 薛禄逆光而行,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急匆匆问道:“韩少使他们在哪个楼。” 那人觑着薛禄的神情,小心翼翼的吐出两个字:“雅阁。” 薛禄脚步一顿,抿唇不语,接着往前走。 那人暗自松了口气,没被骂,说明他这一番安排是没错的。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有风穿过回廊,将廊下悬着的灯笼吹得剧烈摇曳,灯火忽明忽暗的,应和着楼里缠绵悱恻的乐声。 薛禄进了雅阁,腾腾腾上了二楼,在最大的那间雅间前站了片刻,平静了下心神,推门而入,看到韩长暮的时候,虽然早有预料,但是还是难以自持的愣了一下,转瞬亲亲热热的笑道:“小人见过少使大人。” 韩长暮的脊背挺得僵直,手尴尬的不知该放在何处,他其实是有些不适应这样莺莺燕燕的场合的,那浓郁的脂粉味熏得他鼻尖发痒,忍不住的想打喷嚏。 看到薛禄推门而入,他顿时如蒙大赦,一把推开黏在他身上的花娘,轻咳了一声道:“你是这里的教坊使。” 薛禄笑道:“是,小人是教坊使薛禄。”他在抬眼扫了一圈儿,看出了韩长暮的窘迫,赶忙替韩长暮解围:“大人喜欢听什么曲,小人去安排。” 说着,他挥了挥手,花娘们见状,顿时直起身子,规规矩矩的跪坐着,不再做大的动作。 韩长暮终于松快了几分,望向拓跋伏允,淡淡笑道:“伏允贤弟,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儿,这里是教坊,有许多曲子都是外头花楼里没有的。” 拓跋伏允顿时起了兴致,歪着的身子也支了起来,屈指轻叩食案,偏着头淡笑:“听闻前朝有一首曲子,叫兰陵王入阵曲,不知教坊可有人会?” 韩长暮愣了一下,兰陵王入阵曲乃是前朝名曲,但前朝的玄宗下诏禁演,从此乐谱遗失,早已绝迹了,虽说百年过去,当朝已经并不禁演这首曲子了,但因为乐谱失散,也就无人能奏了。 薛禄也跟着愣了一下,他审视着觑了拓跋伏允一眼,只见此人头戴玉冠,细白如玉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漆黑瞳仁里像是凝着一汪碧水,长相极为俊美,但却不见半分脂粉气。 他任教坊使多年,端的是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这人虽然身着大靖服饰,一口汉话也说的十分流利,五官长相与大靖人相差不多,但绝非大靖人士。 这人是哪国人,怎么会提及这首曲子。 他望向韩长暮,见此人没有示意什么,他脑中忽悠一瞬,便笑道:“教坊曾得了此曲的残卷,也试着补齐重奏,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故而渐渐就撂下了,大人若想听,小人便唤乐妓前来一试。” 拓跋伏允兴奋的搓了搓手,一叠声的笑道:“好,好,不齐全也无妨,总好过没有。” 薛禄又行了一礼,便告退去找能奏此曲的乐妓了。 韩长暮端着酒盏,微微眯眼,淡淡笑道:“伏允贤弟对这些金石丝竹之声颇为熟悉啊。” 拓跋伏允哈哈一笑:“韩兄还不知道我吗,我素来是个纨绔,带字儿的我看到就头疼,只喜这些个美人舞乐的。”说着,他还真的在旁边花娘的胸前摸了一把。 韩长暮不忍直视,低下头咧了咧嘴。 经年不见,这人的演技大有长进啊。 他再抬头便神情如常了,就着花娘的手咬了一口点心,淡淡问道:“你们楼里谁会奏兰陵王入阵曲?” 那花娘面露不屑,但转瞬却又换了个娇滴滴的笑脸:“楼里会奏那曲子的,只有一人,但她生的极丑,薛大人怕她惊扰了贵客们,都是让她在后院打杂做粗活,轻易不许她上前头来。”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顿时来了兴致,声音挑的有些高:“生的极丑?” 拓跋伏允包了满嘴的点心,吐字不清的一连串的问道:“教坊里不都该是美人吗?怎么还会有丑的,有多丑?貌比无盐?” 花娘拿纨扇遮住脸,只露出一双含羞带臊的眼,娇嗔笑道:“哎呀郎君,可别再问奴了,夜里会做噩梦的。” 拓跋伏允一把把花娘搂到怀里,哈哈哈大笑:“做噩梦怕什么,某阳气重,搂着你睡,保管不做噩梦。” 嬉笑说话的功夫,门外传来叩门声,薛禄在外头回禀道:“韩大人,人带来了。”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进吧。”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薛禄领了个三十四五岁的乐妓进来,她发髻低垂,悬在耳畔,没有发簪点缀,只在发髻后头垂下来两条鲜红丝绦,脸上覆着面纱,看不出丑陋,露出来的那双眼静若深潭,眼角有几丝细纹,平添了些风霜之意。 薛禄指了指窗下的位置:“阮君,你去那坐下。” 乐妓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走到窗下,怀抱着琵琶席地而坐。 风从打开的窗吹进来,微微掀起她脸上的面纱一角。 方才已经从花娘口中得知了这乐妓极丑,韩长暮和拓跋伏允都十分感兴趣的盯着她的面纱看,那一角掀开,露出光洁小巧的下巴。 这也,不丑啊,看着还挺,精致的,阮君,名字也,挺雅致的。 二人不约而同的这般想。 薛禄其实是有些胆战心惊的,这位名叫阮君的乐妓毁了脸,原本是该被逐出教坊,任其自生自灭的,可她于音律上颇有天分,许多来教坊的大人们,都极爱点她的曲儿,那一手琵琶恍若天籁之音,令人惊叹,他舍不得扔掉这棵摇钱树,便给留下了,若有郎君点她的曲子,便让她这张脸待客。 但自打她毁了脸后,许是破罐破摔了,脾气也见长了,待客十回里总有八回是犯倔不肯去的,幸而今日她心情好,只提了一句,她便抱着琵琶过来了。 薛禄怕耽搁的久了,这乐妓再犯了倔病,为免夜长梦多,他急急开口,让这乐妓赶紧奏曲,奏完了赶紧走:“阮君,二位大人要听兰陵王入阵曲,你奏曲吧。” 阮君没有说话,只是略点了下头,风拂过那两条丝绦,恍若两团火不停的摇曳盘旋。 她抬手轻轻一拨,一串古朴悠扬之声跃然指尖,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连风声也停了。 这琵琶声一起,拓跋伏允顿时直起身来,脸上的懒散之意褪得干干净净,越听身子越往前倾,脸上难掩震惊之色。 韩长暮亦是呆住了。 他从前没有听过这只曲,只看书上记载过一句“遗音激越”,此番听到这乐妓弹奏,他才知道“激越”二字为何物。 这并非寻常的金石之声,声色鸣啭,曼妙斐然,千军万马的的磅礴气象势不可挡,悲壮而浑厚,涤荡尽这天地间的一切。 第二百四十二回 代善 就在韩长暮二人听得入神之时,那琵琶声突然就断了,余音戛然而止。 韩长暮诧异的抬眼望住阮君,微微蹙眉,想到了书上果然所言非虚,这曲子终归是残本了。 拓跋伏允颇有几分意犹未尽,虽然是残本,但听来也格外不凡,他轻轻晃着脑袋,和和气气的笑道:“阮娘子,可否再奏一曲。” 不待阮君说话,薛禄便脸色一变,在心底暗叹了一声坏了,便急急开口:“公子,这教坊里不止有琵琶曲,还有旁的乐妓,小人都叫过来,给公子解闷儿。” 拓跋伏允也不恼,也没看薛禄一眼,只笑望着阮君,递过去一锭金子,和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冷意威胁:“阮娘子,再奏一曲如何。” 阮君下意识的抱紧了琵琶,一双眼眨也不眨,眼里没有光,是一片虚无,声音清越动人:“二位大人恕罪,奴一日直奏一曲。” 听到这话,薛禄气的要拍大腿,那可是金子啊,那一锭,足有二十两。 拓跋伏允闻言愣了一下,转瞬哈哈笑道:“好,好,阮娘子既然有规矩,那某也不能坏了这规矩,明日,再请阮娘子奏曲。” 韩长暮也淡淡道:“薛大人,那就换旁的乐妓来奏曲吧。” 薛禄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赶紧犯了倔的阮君退了出去。 拓跋伏允像是真的对那阮君起了兴致,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韩长暮挑唇笑了笑,轻咳一声道:“伏允贤弟是真喜阮娘子的曲。” 拓跋伏允回过神,咧嘴一笑:“还是大靖朝地大物博,人才辈出,吐谷浑可没有人曲子奏的如此之好。” 他低下头,笑望着身边伺候的花娘,疑惑的询问道:“方才你说她生的极丑,可我看她的眉眼,并不丑啊。” 花娘掩口轻笑:“大人,那是她把丑的地方给盖住了。” “哦,说来听听。”拓跋伏允两眼放光,两指托着花娘的下巴,微微抬起她的脸庞,笑问了一句。 花娘一脸羞涩,轻笑道:“她的鼻子和脸庞,都被老鼠啃过,很吓人的。” 拓跋伏允顿时意兴阑珊,松开了花娘的下巴,自嘲的一笑:“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能有多丑呢。” 韩长暮淡淡道:“伏允贤弟是见过被砍得稀烂的脸的,自然不觉得丑陋了。” 两个花娘隔空对视了一眼,隐约觉得后脊梁发寒,这两位郎君,看起来风姿如玉,怎么说起话来,这般惨无人道。 拓跋伏允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突然开口:“听闻陛下要一同宴请两个使团。” 韩长暮挑眉:“国库空虚,一起请省钱。” 拓跋伏允嘁了一声,冷笑两声:“是想看看我和那个蠢货,谁能打得过谁吧。” 韩长暮诧异的哦了一声,尾音挑的极高,用一种原来你知道的眼神望着他,淡淡道:“那你觉得,谁能打得过谁。” 拓跋伏允的脸都黑了几分,瘪了瘪嘴,报复似得在花娘身上摸了一把,却又哑然失笑:“我要是不把他揍得下半生卧床不起,我就跟他姓。” 韩长暮神情不变,继续淡淡道:“直接打死多省事儿。” 拓跋伏允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连连摇头:“活该你孤独终老,无趣,真无趣。” 正说着话,薛禄又带着一波乐妓进来,拨弄了几下,只换来了二人的一脸嫌弃。 现下的韩长暮和拓跋伏允,就像听惯了响遏行云,让他们再去听呕哑嘲哳,他们如何听得下去。 只听了几声,拓跋伏允嫌吵,又把她们都给轰了出去,连赏银都没给上半文。 薛禄也觉得为难,这些乐妓虽不及阮君技艺精湛,但也是教坊中的翘楚,总不至于如此的不堪入耳吧。 拓跋伏允偏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眯眯的喊了薛禄一声:“薛大人。” 薛禄莫名的打了个寒噤,顿觉诡异,没什么好事在等着他。 果然拓跋伏允一语惊人:“薛大人,阮君值多少银子,我把她买了吧。” 薛禄一脑门子蒙,茫茫然道:“大人,说什么?” 韩长暮看不下去了,冷声直白道:“他想替阮君赎身。” 薛禄一脸苦笑:“二位大人是知道的,教坊里都是官妓,是犯官家眷,没有圣人旨意,是不可以赎身的。” 拓跋伏允望了望韩长暮:“是吗?” 韩长暮点头:“是。” 拓跋伏允失望的叹了口气,连着掏出两锭一百两金子拍在食案上:“那行吧,那就等我求了圣人的旨意,再来给她赎身吧,这些金子给你,我给她赎身前,你就不可让她伺候旁人了。” “好说,好说。”薛禄满眼都是金光灿灿,忙不迭的把两锭金子收好,这会别说是不让阮君伺候旁人,就算是让他把阮君供起来,他也乐意。 又赔了几个笑脸儿,薛禄就告退了,到后院休息去了。 他是教坊使,又不是管事妈妈,更不是小厮,不是什么人都能让他迎来送往的。 他刚歇了片刻,外头便起了一阵吵嚷,吵得他头疼欲裂,他正要发火,管事妈妈就推门而入,哭兮兮的嚷嚷起来:“薛大人啊,您可要替奴做主啊。” 薛禄看着灯影下头的那张脸,泪水冲开了白花花的脂粉,一道白一道黄,实在不堪入目的很,他嫌弃道:“哭什么哭,你又不是二八年华的小娘子,越哭越丑。” 管事妈妈被训得一愣,打了个嗝儿,讪讪道:“大人,有人点阮君的曲儿,她不肯去,奴在她听了半晌的难听话,又被郎君给赏了两耳光,现下那人正往后头冲呢。” 薛禄大惊失色,现如今,阮君可是个金疙瘩,碰不得伤不得的。 他一边暗自腹诽,今日是个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点阮君,一边套好衣服往外冲:“来的是什么人,拦下来没有?” 管事妈妈道:“来的是吐蕃的二王子,小厮们拦了,没拦住啊。” 薛禄脚步一收,今儿是冲撞了什么吧,怎么净来些惹不起的大佛。 他急匆匆的往外走,正与吐蕃二王子代善迎面撞上,他赶紧舔着笑脸儿扶住代善王子:“王子,王子,殿下,阮君伤了手,今日不能奏曲了,小人给殿下选更好的,更好的伺候您。” 代善生的又高又壮,足足比薛禄大了一圈儿,皮肤微黑,眉眼粗犷,长得不算英俊,但胜在天圆地方,五官开阔,用大靖人的话讲,这是大富大贵的皮相。 他说话声音粗糙,一说话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就像有一把钝刀,在石头上来回摩擦,滋啦滋啦的。 “滚开,本王子刚刚还听到她奏的曲子了,这会就伤了手了,怎么,你是看本王子好欺负吗?”代善一巴掌把薛禄掀翻在地,径直往后头乐妓们的住处走去。 刚到手金子还热乎着呢,薛禄一个咕噜爬起来,抱住代善的腰,耳朵嗡嗡作响,陪着笑脸低声下气道:“殿下,殿下,您高抬贵手,您抬抬手,阮君的伤要是加重了,以后就再也不能为殿下奏曲了。” 代善怒极反笑,一脚把薛禄踹了个跟斗,喋喋笑道:“不能奏曲更好,那就让本王子睡一下,本王子不嫌她丑。” 薛禄被踹的头晕眼花,半天都爬不起来,眼看着代善走到了回廊下,管事妈妈扶起他,惊慌失措的绝望问道:“薛大人,您快拿个主意啊,阮君那小蹄子倔得很,搞不好要闹出人命来啊。” 闹出人命,死个把官妓不算什么,若是上了吐蕃王子,他可就没命了。 薛禄心中一凛,被寒风吹了个透心凉,踉踉跄跄的追了上去,大声疾呼道:“殿下,殿下,妓子们住的都简薄,您怎么能贵脚踏贱地,小人给您安排个上好的雅间儿,亲自把阮君送去服侍您,您想怎么着都行。” 代善壮硕的身形一顿,反手就掐住了薛禄的脖颈,掐的他两眼儿直翻,瓮声瓮气的笑道:“此话当真,你别是诓本王子的吧。” 薛禄死死扒着代善布满茧子的手,喘着粗气,磕磕巴巴道:“不,不,小人,小人不敢,不敢。” 代善把薛禄往地上一扔,转身指着管事妈妈道:“你带路。” 看着管事妈妈把代善带去了风阁,薛禄委顿在地,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命悬一线的滋味,打死他,他也不想再尝一回了。 他朝旁边的小厮招了招手,附耳几句,小厮顿时转身而走。 他这才扶着立柱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不多时,小厮拿着麻绳过来,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夜色中。 静谧的深夜里,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还没有引起人的注意,便已经消散了。 薛禄和小厮抬着五花大绑的阮君,从夜色里走出来,一边走,他一边念叨:“阮君啊,你可别怨我,今夜要是不如了代善王子的意,明日我就要血溅外教坊了,这些年我待你也不薄,你就权当心疼心疼我,报答我了啊。” 第二百四十三回 差点打起来 阮君的嘴被堵得严严实实,说不出一句话,只在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被紧紧捆着的身子不停的挣扎扭动,却始终挣脱不开绳索。 两行清泪从阮君的眼角滑下来,一滴一滴的打到薛禄身上。 薛禄愣了一下,继续喋喋不休的抱怨:“阮君啊,你也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了,三十好几的半老徐娘了,又破了相,还有人要有人惦记着,这是好事儿啊,你哭什么哭,从前又不是没伺候过这些贵客们,你现在装什么贞洁烈女。” 阮君闭了闭眼,从前,从前是迫不得已,从前是有念想在,只要能活着,做什么都行,现在,念想没了,赖活不如好死,一了百了。 夜色渐深,云开雾散,平康坊里的月色都比别处要来的温柔缱绻,推开长窗,庭院里的粼粼水波里沉着月色,风轻轻吹散涟漪,浮光掠影细碎荡漾开来。 拓跋伏允觉得房间里有些闷,即便房间里只有了他和韩长暮两个人,即便推开了窗户,那残留的浓郁的脂粉味还是有点上头,分明没喝多少酒,他愣是被熏得起了几分醉意。 他站在窗户口吹夜风,长安城里的风带着微香和湿润,不像吐谷浑那般干燥,带着微微的土腥气。 他微微眯了眯眼,看到有两个人影怪异的穿过夜色,肩上似乎还扛着个人,长发散着垂在后头,一晃一晃的,嗯,是个姑娘。 月光洒在脸上,没有燃灯的黑夜里,眉眼却清晰可见。 走在前头那人,赫然正是教坊使薛禄。 拓跋伏允轻咦了一声,哑然失笑:“这教坊里的花样竟然不比外头的妓馆少啊。” 韩长暮疑惑的走到窗前,探头一看,也笑了。 看着扛着姑娘的那两个人走到廊下,灯笼的光照在姑娘的脸上,眼泪亮晶晶的闪着光。 拓跋伏允愣了一下,重重拍了下大腿,飞快的冲出了房间。 韩长暮眨了眨眼,不疾不徐的跟了上去。 二人下楼以后,并没有看到薛禄三人,拓跋伏允心急如焚,随便揪住一个管事妈妈,急赤白脸的问道:“人呢,人呢!!” 管事妈妈被拓跋伏允揪了个踉跄,险些摔到地上,眼看着后头跟上来的韩长暮,她心知自己惹不起这俩人,也闹不明白这人为何会突然发怒,只陪着笑脸儿磕磕巴巴道:“大人,大人说的是谁?” 韩长暮赶紧走上前来,拉开拓跋伏允的手,温和的淡淡道:“没谁,我们喝多了,送我们去留宿的风阁吧。” 管事妈妈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喝多了,就说急色也不能急成这样啊,她忙唤过四个俏生生的美婢,扶着韩长暮和拓跋伏允,往风阁去了。 拓跋伏允不明就里,但他不如韩长暮了解教坊,便乖觉的没有开口说废话,任由两个美婢扶着自己,佯装一副踉踉跄跄的模样往外走。 走在曲折的回廊里,影影绰绰的光迎头罩下来,冷风吹过,酒气顿时散了大半,韩长暮步履轻快的往前走,状若无意的蛮横问道:“薛禄呢,怎么也不亲自来伺候本官了。” 美婢甜腻腻的笑了:“大人勿怪,吐蕃的王子刚刚来了,点名要听阮娘子的曲儿,薛大人抽空去招呼一声,过不了片刻,就带娘子们来见大人,让大人挑选。” 韩长暮挑眉,一脸逼真醉意,丝毫不像装出来的,大着舌头随意问了一句:“吐蕃的王子,也在风阁吗?” 美婢不疑有他,软语轻柔:“是啊,王子他就在二楼,薛大人刚把阮娘子送过去。” 拓跋伏允再忍不住了,爆了句粗口,一把推开美婢,就往风阁跑去,腾腾腾的脚步声震耳欲聋,转瞬即跑没了影儿。 美婢面面相觑,惊恐的问道:“大,大,大人,那位大人怎么了。” 韩长暮挑眉,淡淡道:“喝多了,找地方吐去了。”他抿嘴忍笑:“不管他了,先送我去风阁吧。” 风阁里的金石丝竹之声格外低幽,奏的也不是教坊里常奏的雅乐,仔细听来,与外头花楼里的靡靡之音,有几分相似。 风阁里没有厅堂,四层楼都是装饰华美的宽敞房间,每个房间门口挂了一枚铜制花牌,正面镌刻了官妓名字里的单字,而反面则绘了一枝海棠花。 若房间门口挂上了这个花牌,便是房间里有人,一般为着避嫌,花牌多半都会反着挂,掩去官妓的名字,将海棠花朝外。 拓跋伏允上了二楼,连翻了几块花牌,都没有看到阮君的名字,他急的满脑门子热汗,把个花牌翻得噼里啪啦乱响。 二楼尽头的房间门窗紧闭,将风声和冷意锁闭在外,也将里头的动静隔绝在内,只有那枚刻着“君”字的花牌,静静无声的挂在门上。 代善端坐在窗下的胡床上,面无表情的瞧着绑坐在床上的,被堵着嘴的阮君,他目光一瞬,笑的阴恻恻的:“阮娘子,本王子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把那曲中的秘密给解了,本王子给你赎身,还给你一笔银子,让你从此脱离苦海。” 此时的阮君没有戴那块面纱,整张脸都露了出来,她的鼻尖儿缺了一块,有个极深的牙印儿,两个脸蛋上也坑坑洼洼的,布满了牙印儿,的确算得上丑,但也不算面目狰狞,只是在这个看脸的教坊里,她着实是该被厌弃的那一个。 听到代善这话,她瞪圆了一双杏眼,一脸茫然的神情,可水灵灵的眸子里,分明闪过一丝惊恐和意外。 代善等了半晌,也没等到阮君开口,他突然反应过来,阴恻恻道:“哦,是嘴被堵着了,说不出话来吧,行,本王子来帮你一把。” 他懒洋洋的走过去,凑到阮君面前,没有伸手去拿塞在她嘴里的帕子,反倒摸了一把她凹凸不平的脸颊。 他的手极大,覆盖在她的脸上,正好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那双静若深潭的眼睛来,冷笑了两声:“虽说你毁了脸,又比本公子大十岁,可是你这双眼生的是真好,叫我......” 他喃喃说着,一只手捂着阮君的脸,竟慢慢的贴在了她的身上,把她给压在了床上。 “轰隆”一声巨响,呛人的灰尘弥漫在了房间里。 “谁,不要命了。”代善吓了一跳,从阮君身上爬起来,暴戾的怒吼一声,壮硕的身子像一座小山,咚咚咚的往门口走去。 两扇门砸在地上,已经碎成了好几块,上头清晰的印着一枚鞋印,一声声咯吱咯吱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是有人踩着碎掉的门走进房间,随即戏谑着冷笑了两声:“哟,代善王子的口味够重的,你这是饥不择食了啊。” 灰尘散尽,代善看着那张俊美的脸,脸上闪过不屑和忌惮之意,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是你,伏允,我口味再重,也没你的重。” 踹门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别的房间里的人,纷纷披着衣裳出来看热闹,一边看一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这些人都是花丛中的常客,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是两个人争同一个花娘。 只是不知那花娘长得如何的国色天香,竟然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拓跋伏允侧了侧身,看到床上的阮君,虽然衣衫凌乱,但代善显然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暗自庆幸的吁了口气,脸上却不露分毫,继续戏谑轻笑:“是啊,我口味重,怎么,代善王子要跟我抢人吗?” 代善愣了一下,探究的望着拓跋伏允,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可他神情平静,隐含轻佻的笑,像极了最普通的寻欢客。 代善微微眯眼,他所认识的拓跋伏允,的确纨绔又好色,视吃喝玩乐如命,他想,也许此人是真的痴迷阮君的那一手琵琶绝技,并没有旁的念头。 若是如此,他没有必要现下就与拓跋伏允翻脸。 他磨了磨牙,嘲讽一笑:“毁了脸的女人,你也要?” 拓跋伏允挑眉,轻讽道:“熄了灯,盖上脸,都一样。” 紧随而来的韩长暮正好听到这句话,狠狠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不由自主的爆了个粗口。 真他娘的有道理。 代善也被噎了个无言以对,阴沉着脸,就像转瞬便要电闪雷鸣,下一场磅礴大雨的样子。 他见拓跋伏允毫不退让,又看到韩长暮在门口抱臂而立,他打不过韩长暮,也敌不过拓跋伏允那张人神共愤的嘴,却又不肯轻易服软,他慢慢的往门口走去,与拓跋伏允错身而过时,他阴恻恻的愤愤道:“你可悠着点儿,当心腿软走不出这教坊。” 拓跋伏允漫不经心的一笑:“不妨事,我带着轿子来的。” 代善气了个绝倒,衣袖一甩,腾腾腾的下楼去了。 看热闹的人原以为会打起来,谁料却只是吵了一架,顿时兴致寥寥的各自回房了。 薛禄也跟着长长舒了口气,战战兢兢的走到拓跋伏允身边,苦着脸连连赔罪。 第二百四十四回 死遁 他都快欲哭无泪了,收了这人的金子,却把他保的人送到了别人的床上,这事儿宣扬出去,就是他这个教坊使见利忘义,一女二嫁,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他告了半天得罪,也没见拓跋伏允出声,他心里越发的没底,后脊梁一阵一阵的冒寒气,他咬了咬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地上的碎木屑扎进肉里,生疼生疼的,他顾不得喊疼,耳光煽的震天响,挤出几滴眼泪,哭嚎道:“小人无用啊,小人有罪,没有护住大人的人,小人,小人该死啊,大人,大人,饶了小人吧,给小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韩长暮听着这些话,抽了抽嘴角,这人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拓跋伏允忍笑忍的脸颊直抽,声音和煦极了,但薛禄听来,却格外的森然可怖:“给我们换个房间吧。” 薛禄愣了一下,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唯恐拓跋伏允改主意似的,点头哈腰的就安排去了。 拓跋伏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转头朝韩长暮道:“韩兄,你看这...” 韩长暮听出了他话中的未竟之意,掠了阮君一眼,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不妨事,伏允贤弟就在此处安置吧,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约贤弟吃酒。” 拓跋伏允佯装感动的吁了口气:“还是韩兄知情识趣啊。” 韩长暮嘁了一声,又交代了几句,便下楼了,正好迎面碰上薛禄,他又细细叮嘱了薛禄一番,将今日的花销尽数结了,又多留了两锭银子,才扬长而去。 教坊里最不缺的就是房间,砸了这一间,还有的是别的。 拓跋伏允没有给阮君松绑,依旧原样送进重新安排的房间里,关上了临湖的窗,斟了盏茶,慢慢啜着。 阮君忐忑不安的蜷缩在床上,重重的关门声砸在她的心上,她始终想不通,自己已经动手毁了脸,为什么还是陷入这些纷争中,难道,难道真的要狠心再毁了手吗? 她抬眼看了拓跋伏允一眼,那样年轻的面容,她无法猜测这样俊美年轻的面容下,藏着怎样的叵测居心。 她知道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来揣测刚刚救了她的人,但是在这个地方浸淫的久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没有见识过,披着人皮的恶魔太多了,简直防不胜防。 拓跋伏允慢慢饮尽了一盏茶,轻悠悠的开了口:“我若给你赎身,你可愿意跟我走。” 阮君狠狠打了个激灵,那声音悠悠荡荡的,如同春风拂面,可落在她心里,她却凭空生寒,她抬眼深深望着拓跋伏允,嘴里堵着帕子,说不出话来,她只好呜呜两声,权当回应。 拓跋伏允笑了,缓慢的走过去,取出了阮君口中的帕子,笑盈盈的又问了一遍:“我若给你赎身,你可愿意跟我走。” 阮君深深的透了口气,平静相望,神情镇定,可声音中还是有难掩的颤抖:“敢问大人是什么人。” 拓跋伏允笑眯眯的凑到阮君的耳畔,那笑意玩味,轻悠悠的声音恍若从隔世传来,听的人心惊肉跳:“我能找到,陈阿杳。” 最后那三个字,几乎没有出声,只是一口悠悠荡荡的气,吹过阮君的耳畔,她骤然抬头,看着拓跋伏允的唇边,读懂了他的唇语。 那三个无声的字,恍若惊雷重锤,重重击打在她的心上,她变了脸色,冷汗淋漓,想要一把抓住拓跋伏允的手,却无力挣脱绳索,只能唇角嗫嚅,压低了声音诘问:“她,她在哪,在哪?” 拓跋伏允深深笑着:“你跟着我,我会让你见到她。” 阮君无力去辨别这个消息的真伪,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愿意去辨别真伪,在拓跋伏允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她就信了他,她就像是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船,哪怕划船的人是吃人的恶魔,她也要上船。 她忙不迭的点头,连声道:“好,好,我,我答应你,我都答应大人。” 拓跋伏允轻轻拍了拍阮君的脸颊,玩味笑道:“好,等着我。” 说完,不待阮君回神,拓跋伏允就下了楼,让管事妈妈去找薛禄。 薛禄刚刚沐浴完,正宽了衣裳准备睡觉,听到管事妈妈的回禀,他抹了一把汗,穿好衣裳梳好发髻,战战兢兢的进了风阁。 一见拓跋伏允这副架势,他就头皮发麻,赶忙开了间僻静的房间,斟茶倒水,忙的不亦乐乎。 拓跋伏允笑了笑,等薛禄忙活完了,才从腰间解了个佩囊,推到薛禄手边。 薛禄一愣:“大人这是何意。” 拓跋伏允神情如常,蕴着淡淡的笑:“一千两,买阮君死遁。” 薛禄的手哆嗦了一下,把那烫手的佩囊扔回了食案:“这,这,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拓跋伏允挑了挑眉,微微倾身:“那就,一千两,买你的项上人头。” 薛禄都快吓疯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比他在炎炎夏日里出的汗都要多。 拓跋伏允又道:“既是死遁,就再不会踏进大靖。” 听到这句话,薛禄嗵嗵直跳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韩长暮虽然始终没有吐露此人的身份,但此人果然如他所料,并非大靖人,那么,此事也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他捏了捏佩囊上的流苏,心旌摇曳的厉害,他一个内侍,眼看着这官儿就要做到头了,不如多敛一些傍身银子,他日也好有个退路。 左右是个破了相的昨日黄花,死了也只配往乱坟岗里一扔,谁会在乎,谁又会探真假。 念及此,他脸上闪过决然的光,一把抓住佩囊,神情凝重道:“大人此话可当真。” 拓跋伏允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药,银票,都在佩囊里,薛大人想让她什么时候死,就让她什么时候死。” 薛禄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是眼瞎吗,怎么会对阮君如此死心塌地,下了血本要捞她出去。 翌日,天还没有亮,教坊后院的那一排房间里,传出个尖利凄惨的叫声。 随后一个消息,飞快的传遍了整个教坊。 那个叫阮君的乐妓,就是被老鼠啃了脸的那个,昨夜不知受了什么屈辱,竟然不堪受辱,一根腰带挂在了梁上,悬了梁,等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透了。 薛禄嫌晦气,又是入了籍,毁了脸的官妓,死了连一口薄棺都不配有,只一领草席卷着,让板车拉去了乱坟岗扔掉,便算是他大发慈悲了。 左右不过是个过了气的乐妓,只是引了几声唏嘘,死讯便湮灭在了笙箫中,连一鞠了泪都没人撒过,还不如那投在春水里的石子,尚且能激起圈圈涟漪。 韩长暮在府中用罢了朝食,原想再去一趟教坊,看看拓跋伏允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可转念又惦记那本从藏书阁里借出来的书,便将拓跋伏允的事情暂且搁置起来,纵马赶去了内卫司。 他料理完了几件公事,便让何振福去叫姚杳过来。 何振福踟蹰片刻,才道:“大人,卑职看到姚参军房间的灯亮了整夜,天明时才灭了,估摸是一夜未睡,这会儿去叫...” 他欲言又止,实在不忍心把熬了整宿的人,从被窝里提溜出来,那是会被人骂整年的。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却没有何振福那般的怜香惜玉,只冷冷吐出两个字:“去叫。” 何振福诶了一声,一路碎碎念叨着,是少使逼得,都是他逼得,都怨他。 给自己壮了半天的胆,他才敲响了姚杳的房间门。 姚杳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谁啊。” 何振福轻咳了一声:“姚参军,少使大人有要事相商,让你去正堂。” 姚杳一下子坐了起来,抱着被子哀嚎一声:“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何振福也很无奈,又敲了敲门:“姚参军,大人在正堂等着你呢。” 姚杳疯了似的狠狠揉了几把头发,又连着喘了几口粗气,才算把那满腔子的浊气透了出去,隔着门扇,闷闷的应了一声:“知道了,劳何总旗告诉少使大人,卑职洗漱后就去。”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姚杳重新砸回床榻,醒了醒神儿,才无精打采的净面穿衣梳头。 她动作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收拾利落了,只是眼下的一道青色,怎么盖都盖不住,不过,她也没打算盖住。 这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正说明了她公事勤勉,即便有什么差错,那也是累的,不能罚,只能奖,罚了就是没人性。 她盯着两个黑眼圈,进了正堂,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大人。” 韩长暮抬头看了姚杳一眼,险些喷出一口茶,怎么熬了一宿,就成这副鬼样子了。 他轻轻的吁了口气,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如同春风拂面:“昨日那本书,你可看过了。” 这态度让姚杳受宠若惊,她顿时想起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脸上的笑也不那么自然了,把书和昨日整理的阵法图一并搁在韩长暮手边儿,讪讪笑道:“看了,这些是卑职整理的,大人先看看。” 第二百四十五回 残卷 韩长暮满意极了,点了点旁边的胡床,和和气气道:“坐下说。” 姚杳也很乖觉,虚虚坐下,抬了抬下巴:“大人,这书您是从哪翻出来的?” 韩长暮得意的挑了下眉:“怎么样,是个宝贝吧,昨日我去了一趟藏书阁。” 藏书阁,姚杳撇了下嘴,她自然知道这个地方,只是这个地方不是她能进去的。 藏书阁时大靖朝典籍最齐全之处,相当于姚杳前世时的超级图书馆,只是这个超级图书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秘书省的正监,少监,执掌藏书阁的官员和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可以无诏进入,旁人则奉圣人诏命才可进入。 她这种无名小卒,哪有可能进去一观。 韩长暮翻了翻姚杳整理的阵法图,双眼一亮,心中又惊又喜,赞赏的笑了:“这本书记载了几个佛家阵法,只可惜中间几页遗失了,不知是人为的还是年代久远所致,但我从前后页的文字中推测出,遗失的那几页记载的是一个用来养蛊的无名阵法的阵法图,书中也提到布阵之时要用相应的祭品,但记载祭品为何物的那一页也缺失了。当时发现这本书的时候,我就觉得这阵法似曾相识,就把书给借了出来,没想到你竟能从寥寥文字中,绘制出大概的阵法图来做对比。” 姚杳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夸赞之意,但是她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弯唇一笑:“卑职依据书中所记,绘制了大概的阵法图,与在瑟瑟楼中发现的阵法图相对照,有许多相似之处,但由于书页有残缺,而瑟瑟楼中的阵法也有模糊之处,故而并不能确定两个阵法就是同一个。” 韩长暮敲着书案,也笑出了声:“不错,这两个阵法的确有不少相似之处,昨日在藏书阁找到这本书,我就问过了秘书郎史桓,这一批书是十五年前荐福寺捐的,皆与佛法有关,这本书原是有书名的,五年前,藏书阁遭过一次蚁患,搬运典籍灭蚁之时,有些典籍遗失了,有些则成了残本,他也说不好这丢失的几页,到底有人故意撕下的,还是那次搬运典籍时弄丢的。” 姚杳闻言微微蹙眉:“大人说藏书阁时五年前发生过蚁患?” “是啊,”韩长暮自嘲的一笑:“你也觉得奇怪吧,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是五年前突然冒出头的。” 姚杳吁了口气,五年前究竟出了什么事,就像有一双黑手,在阴暗处谋划布局。 韩长暮透了口气,递给姚杳一本册子,装帧比那本残本精良许多,淡声道:“这是当时荐福寺捐书的名录。” 那本册子足有一寸来厚,入手沉甸甸的,压得姚杳的手往下一坠。 姚杳啧啧舌,这么厚的名录,这得看到天荒地老去了,她打开包着名录的桑皮纸,入目便是极为端正古朴,金光闪闪的三个字“荐福寺。” 荐福寺是皇家寺院,备受大靖皇室推崇,素来香火鼎盛,也就,比旁的寺院更加财大气粗一些。 姚杳翻开名录看着,莫名的就挑唇笑了起来,财大气粗的荐福寺果然出手不凡,一个捐书的名录竟用的是金粉所写,太奢侈了。 看着这一个个金光四射的书名,她微微蹙眉,抬头问韩长暮:“大人,荐福寺些个捐书名录都要用金粉,怎么会捐一本装帧如此粗陋的书。”她疑惑不解的继续道:“即便这书原本装帧就十分简陋,荐福寺在捐出去之前,也是要加以修缮,免得堕了荐福寺皇家寺庙名头吧。” 韩长暮拿到这本名录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听到姚杳这样说,心中顿时一凛,接过那本名录仔细看了一番。 他的手捻了捻名录的纸张,又摩挲了下那本残卷,不单单书写用墨不同,装帧不同,就连纸张也截然不同。 名录所用的纸张色泽黄褐,犹如茶色,质地厚硬而光滑,迎光不透,是上好的藏经纸。 而那残卷用的纸虽也是黄褐色的,但却色泽略浅,有草棍纸屑黏附在上头,看起来并不光滑,质地略厚,可以看到一痕一痕的纸纹,明显是黄麻纸。 他又拿起残卷使劲儿闻了闻,只闻到陈旧的灰尘的腥气,却没有半点墨香,他突然失笑,笑自己是犯傻了,这残卷已经搁了十五年之久,即便当年用的是好墨,墨香也该散尽了。 他思忖片刻,沉声道:“这本残卷和荐福寺的捐书名录相差极大,从纸张用墨到装帧,几乎没有相同的地方,你说的对,荐福寺做事,不会有损皇家寺院的脸面和名声,既然是捐书给朝廷,就不会捐这样粗糙的书,即便是古籍善本,也必然会多加修缮,至少要添上书名和著者,才会捐出的。” 姚杳笑了:“那我们,走一趟荐福寺?” 韩长暮从姚杳的脸上看出了雀跃的神采,故弄玄虚的微微一笑:“不急,再等等。” 姚杳急了:“还等,再等人就飞了。” 话音刚落,何振福便匆匆进来,施了一礼道:“大人,认出来了。” 韩长暮点头:“有多少是?” “五人,剩下的实在认不出了。” 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问一答,姚杳着实有点迷糊,看看韩长暮,又看了看何振福,问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何振福一张脸皱巴巴的,苦笑着摇头:“大人让瑟瑟楼的伙计去认尸了。” 姚杳戏谑一笑:“看你的模样,那人吐了吧。” 何振福深深点头:“像那种冻过冰,冰又化了的尸身,绕是现在天冷,内卫司的验尸房又在地下,那尸身也烂的极快,今日晨起一看,都软的淌水了。” 姚杳越听越恶心,难怪那伙计会吐,听他这描述,简直就不忍直视。 她忍着恶心问道:“十八个头,就认出五个?” 何振福点头:“就这就不错了,你没看见那惨样,烂的鼻子眼都看不出了。” 韩长暮紧紧抿着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半晌才开口:“可说了瑟瑟楼里的供着的那卷经的来历。” 何振福重重点头,把一直夹在咯吱窝底下的经文捧了过去:“说了,正如大人所料,这卷经正是他们掌柜五年前从荐福寺请的,但是到底是谁手书,他就不清楚了。” 经文,姚杳突然就想起来了,她带回来的物证里,的确有一卷手抄的法华经,正是韩长暮手里的这卷,只是她对佛法并不精通,也不感兴趣,这才没有深究,同时也没有深究,一个酒楼,为什么会供着法华经。 她抬眼看了眼韩长暮,她还是不如他心细如发。 韩长暮轻轻拍了一下书案,又问:“伙计认出来的五个人里,有他的掌柜吗?” 何振福摇头:“没有,都是如他一样的伙计,三个胡人,两个汉人,名册在这。” 说着,他将誊抄好的名册递给韩长暮。 韩长暮翻看了一下,便递了回去:“这几个人签的是死契,过所应该都掌柜手里,你带人去京兆府查档,查掌柜一行人近年来的行踪和落脚之处。” 何振福应了一声,转身往外头。 韩长暮把那卷经文卷好,又拿起那本残卷和捐书名录,对姚杳笑道:“走吧,咱们去荐福寺》”他抬头飞快的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笑的愈发温和:“顺便在那用个午食。” 姚杳雀跃的欢呼了一声,她只在荐福寺的庙门外徘徊过几回,从未进去过,就更别提吃一顿庙里的斋饭了。 听说皇家寺庙的斋饭,素菜做的比肉都香。 外头的阳光十分耀眼,晒得廊檐上的雪,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露出灰色的瓦。 冰雪化成的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地上已经没有了积雪,水沿着青砖缝,飞快的渗了进去。 和煦的风里也是湿漉漉的气息,姚杳吸了口气,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荐福寺占据了开化坊和安仁坊,北面与太极宫仅一坊之隔,这座寺庙经了几代圣人大兴土木的营修,殿宇巍峨,是大靖寺庙中最为辉煌的一座。 姚杳掀开车帘儿,马车晃晃悠悠的,飞快的往开化坊驶去,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在眼前倒飞而过。 车内静悄悄的,外头的喧嚣声声入耳。 “在看什么?”韩长暮蓦然开口,吓了姚杳一跳。 姚杳忙放下车帘儿,抿唇一笑:“看外头的热闹呢。” 韩长暮深深笑了笑,低声道:“我已经在圣人那讨了旨意,许你假借宫中女医的身份,前往安王府,给容郡主诊病。” 姚杳一愣,脱口低语:“这么快!” 韩长暮挑眉:“怎么,你还嫌快?那就让霍寒山在内卫司的牢里多住几日,反正内卫司不缺银子,养得起。” 姚杳连连摆手,笑道:“不快不快,卑职说错了,大人,那咱们,什么时候去。” 韩长暮挑开车帘儿看了眼天色,转头道:“若荐福寺查问的顺利,用罢午食,就去安王府。”他微微一顿,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道:“你,需不需要准备什么?” 第二百四十六回 荐福寺 这座寺庙经了几代圣人大兴土木的营修,殿宇巍峨,是大靖寺庙中最为辉煌的一座。 姚杳掀开车帘儿,马车晃晃悠悠的,飞快的往开化坊驶去,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熙熙攘攘的街景就像她前世时看的快进镜头一样,风驰电掣的从眼前掠过。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俗世喧嚣的气息,像冷刀子一样锋利,刺的她的眼角有点疼,她像是看到了恍如隔世的自己,捧着奶茶走在步行街上,她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矫情人,但还是不可避免的鼻尖一酸,她吸了一下鼻子儿,有点想念爆米花的味道,想念抱着爆米花看电影的感觉。 韩长暮闭着眼睛养神,车内十分安静,只有些低微的呼吸声,那一声抽鼻子的声音落在车里很清晰,他从那声音中竟然听出了怅然,不禁奇怪极了。 她,不会是哭了吧。 “在看什么?”韩长暮蓦然开口,吓了姚杳一跳。 姚杳转瞬神情如常,慢慢放下车帘儿,抿唇一笑:“看外头的热闹呢。” 韩长暮蹙眉巡弋着她,她的眼眶有一点点红,若不是他素知她从来不施粉黛,那点红必定不是胭脂色,就要被她给瞒过去了,但他没有揭穿她,只低声道:“我已经在圣人那讨了旨意,许你假借宫中女医的身份,前往安王府,给容郡主诊病。” 姚杳一愣,脱口低语:“这么快!” 韩长暮挑眉:“怎么,你还嫌快?那就让霍寒山在内卫司的牢里多住几日,反正内卫司不缺银子,养得起。” 姚杳连连摆手,笑道:“不快不快,卑职说错了,大人,那咱们,什么时候去。” 韩长暮挑开车帘儿看了眼天色,转头道:“若荐福寺查问的顺利,用罢午食,就去安王府。”他微微一顿,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道:“你,需不需要准备什么?” 姚杳愣了一下,想到前世时用的那些器具,太复杂了,太高科技了,她没长灵巧的手,做不出来,想也是白想,遂笑了笑:“不用。” 车里霎时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姚杳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韩长暮方才是在对她示好,而她的反应似乎太冷淡了些,便赶忙笑着往回找补:“大人,您是怎么发现那卷法华经和荐福寺有关的?” 韩长暮的眼睛中流淌着淡淡笑,神情却是漠然的:“多年前我在荐福寺看过一幅法华经的绣品,字迹与瑟瑟楼里供的那份是一样的,而那幅绣品是先帝后妃依据福慧大法师的手卷所绣,捐给荐福寺的。” 姚杳大吃一惊:“福慧大法师的手卷,那可是孤品啊,怎么会在瑟瑟楼里。” 韩长暮笑了:“不是真迹,是仿品,真迹一直收藏在荐福寺中,外人是看不到的,那么这仿品,也一定是荐福寺中的僧人所仿,我起先也没有留意到那卷法华经,大靖朝崇尚佛法,谁家还不供点什么,但是昨日得知了那本书乃是荐福寺所捐后,我便起了疑心,让何振福又去审那伙计了。” 姚杳啧了啧舌,要不说人家能当少使呢,心细如发不说,还见识广博,要是把那副法华经摆在她面前,她也顶多能看出字儿写的不错,至于谁写的,她就两眼一抹黑了,她能把上头的字儿认全了就算不错了。 她想了想,又问:“大人,宋怀德的那件案子,还是得设法见到王忠才好,他是唯一的知情人了。” 马车行的极快,行的就不那么稳当了,车帘儿起起伏伏的晃动着,明亮的阳光照到车里。 韩长暮微微眯了眯眼:“不急,王贵的另一个侄子近日要娶妻,王贵定会前去观礼。” 姚杳挑眉:“大人连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啊。”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狗仔队小报记者都自叹不如啊。 韩长暮淡淡道:“也是偶然得知的。” 二人又有一句没一句的扯了几句闲话,马车突然一听,就听见车夫在外头低语:“大人,荐福寺到了。” 澄碧的苍穹下,那一块高悬的匾额庄严而肃穆,上书“敕赐荐福寺”五个字,乃是前朝武皇亲笔手书,苍劲浑朴,令人心生敬畏。 荐福寺虽然是皇家寺院,但也允许寻常百姓进寺上香,求神拜佛。 韩长暮二人到的时候,正是荐福寺里人最多的时候,进进出出的人潮都堆在山门,刚走了几步,便已经挤不动了。 山门深处,股股青烟腾空而起,掠过碧蓝琉璃瓦顶,直冲云霄。 韩长暮看了眼熙熙攘攘的人,一把抓住姚杳的手,低声道:“跟紧我。” 姚杳猝不及防的啊了一声,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韩长暮半拉半拽的拖着走了。 轻烟在半空中织成了薄雾,前路和远处的殿宇显得有些朦胧。姚杳是头一回来荐福寺,多少有些不辨方向,逆着人流向寺庙深处走,她有点怕跟丢了,便下意识的攥紧了韩长暮的手。 韩长暮诧异的回头,看了姚杳一眼,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都没说。 二人路遇大殿而不入,绕到大殿后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身穿灰色衫褂的知事僧。 韩长暮疾步走上前去,行了一礼,将鱼符掏出来递给知事僧,淡淡道:“师傅,本官是来见主持的,有桩案子,需要向方丈大师请教一二,有劳师父带本官去见方丈大师。” 那知事僧面容年轻,看起来不足三十,面对内卫司少使这样凶名赫赫之人,他的神情也没变,客客气气的把鱼符交还给韩长暮,言语恭谨,却又不卑不亢道:“二位施主请随小僧到静室稍等。” 二人跟着知事僧往静室方向走去,道路两旁的竹林掉光了叶子,连竹竿都有些发黄了,被风吹动,互相触碰着发出轻响。 铺地的青砖并非是寻常的青灰色,而是浅灰中闪着若有若无的淡金碎光,像是日影流光落在上头,缓缓腾挪间洋溢出来的光。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看着前头微微有些佝偻的后背,脚下的路是大块大块的青石板铺就而成,他与姚杳这样的习武之人走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而知事僧脚下穿的是一双灰色的木底僧鞋,可走在这样冷硬的石板路上,也没发出半点声响都。 这个僧人的身形看着消瘦,算不上孔武有力,但轻功应当不错。 道路的尽头也是一大片竹林,阳光洒落进掉光了的叶子的竹子上,在地上晒了斑驳的树影,随着风起摇曳。 一排排灰瓦白墙的静室被竹林掩映着,静谧而悠然,与前殿的尘世喧嚣,全然是两个人间。 沿着深幽的小路走到一处静室门前,知事僧推开门,淡淡道:“二位施主请在静室中稍等片刻,小僧去回禀师兄。” 韩长暮行礼道谢。 这静室一看便是空置的,虽然没有浮灰,但却冷寂的吓人,没有烧炕也没有燃炭盆,幸而韩长暮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这点冷还是耐得住的,若换了旁人,待不过片刻,就能冻得手脚僵硬了。 竹影烙印在窗纸上,轻轻晃动着,静室的窗纸糊的极厚,只有些许阳光透进来,静室里有些昏暗。 韩长暮转头看了眼窗下的姚杳,她的神情有点怔忪,微弱的阳光透过厚厚的窗纸,已经十分稀薄了,落在她的侧脸上,她的神情有些落寞。 韩长暮愣了一下,隐约觉得姚杳有点不对劲,一直在发愣走神。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外头就传来沙沙的声音,听这声音,来的并不是方才那个知事僧。 吱呀一声,静室门被推开,阳光里走进来个身穿木兰色衫褂的僧人,比方才那知事僧看起来年长一些,眼角有些细纹,更添了善意和温和。 他看着韩长暮行了个礼,含笑道:“小僧知善,请问是二位大人要见方丈吗?” 韩长暮回了一礼:“正是本官。” 僧人点头:“二位大人请随小僧来吧。” 说着话,他领着韩长暮二人在密密匝匝的竹林里穿行,天光在林间流转,细细碎碎的。 片刻后,三人停在了隐在最深处的竹林旁边的静室外,僧人推开了门,含笑温和道:“二位大人,方丈有请。” 韩长暮点头道了个谢,缓步进房,只见静室里站着个老者,眉毛胡须都花白一片,可面皮光滑,没有一丝皱纹,看上去只有三十如许,丝毫不见苍老之态。 他脸上含笑,一双眼清凌凌的,如同盛满了揉碎的月光,格外清澈:“韩世子,咱们,又见面了。” 韩长暮也愣住了,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熟悉之人,他放松了下来,方才那副公事公办,如临大敌的模样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了,含笑行礼道:“福贤方丈。” 姚杳满腹狐疑,看着二人像是从前认识,为何韩长暮没提此事,是他不知道如今的荐福寺方丈,是他认识的人吗? 不过,既然认识,后面的事也就好办了,不怕他推三阻四的不肯说。 第二百四十七回 查问 韩长暮转头看到姚杳一脸狐疑的模样,微微笑了笑:“阿杳,这是福贤法师,从前是建元寺的方丈。”他转头对福贤方丈道:“大师,这是京兆府的姚参军,与我一起查案。” 姚杳了然,建元寺乃是剑南道名寺,韩长暮自然是认得他的,她缓行几步,行了一礼:“福贤方丈。” 福贤方丈也笑了:“大人不必客气。” 三人分别落座,姚杳又打量了福贤方丈一眼,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那手卷乃是福慧大法师所书,福慧,福贤,听这法号像是师兄弟,在看看这福贤方丈的年纪,就更像了。 韩长暮将来意仔细说了一遍,才将那卷法华经拿出来,交给了福贤方丈:“大师您看看,这是不是寺中之物。” 福贤方丈接过经书,缓缓卷开,低垂着眼帘,长了厚厚的发黄的老茧的手指缓缓在字迹间滑动:“不错,的确是福慧师兄的那卷手迹的摹本。”他的手指点在其中的几个字上:“大人请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些地方,都是福慧师兄写字的习惯。” 韩长暮随着福贤方丈的手望去,他并不知道福慧大法师的写字习惯,也没有注意到这些字的特殊之处,他只是记忆超群的记住了那幅绣品的字迹。 经福贤方丈这么一提,他也看出了这些字和他素日所写的不同之处,虽然极细微,但很有特点。 韩长暮沉声又问:“那么,大师可能分辨出这卷经书是何人所写,又是何时因何原因给了瑟瑟楼的掌柜。” 福贤方丈点头道:“大人稍等,老衲去叫知善进来,寺中的这些事务,一向是由他来打理的。”说着,他便起身去开门。 韩长暮道了声谢,却又急急叫住福贤方丈,面露迟疑:“大师,还有一事。” 福贤方丈脚步一顿,又坐了回去,含笑问道:“何事,世子但说无妨。” 他将称呼从疏离的大人又改回了熟悉的世子,便是告诉韩长暮,没有什么不能问的,而他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韩长暮了然,将那本残卷和捐书名录拿了出来,把瑟瑟楼一案的来龙去脉仔细说了,没有半点隐瞒。 姚杳看着二人这副捻熟的样子,抿了抿嘴,原来韩长暮也是有相信的人的。 韩长暮说的坦白,细节也没有遗漏,说完后,他一脸凝重的望着福贤方丈。 福贤方丈亦是一脸凝重,一边翻着那本残卷,一边近乎于喃喃的低语:“这几个阵法虽说写的是佛家阵法,但只有所需物品是佛家法器,旁的与佛家阵法全无任何关系,且阴损狠毒至极。”他微微一顿,直言不讳道:“如世子所说,此书是十五年前荐福寺所捐,那就有些不对了,荐福寺怎么会捐这样一本书给藏书阁。” 韩长暮也觉得十分奇怪,问道:“大师,您可知道这本书的名字?这本捐书名录里,可有这本书?” 福贤方丈微微摇头:“老衲从未见过这样一本书,就连书中的阵法,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气氛一时间变得凝重了,书的来历查不到,缺失的部分无法补齐,不知道究竟写了些什么,这线索竟然就断了,案子也停滞不前,韩长暮二人有些气闷,半晌无人开口说话。 姚杳想了半晌,问道:“大师,敢问当年捐书的经手人是谁?” 福贤方丈愣了一下,遗憾的叹了口气:“老衲是三年前来的荐福寺,十五年前,老衲还在建元寺,对荐福寺之事一无所知。” 姚杳的眼睛暗了暗,可真是查什么断什么了。 福贤方丈却又开口道:“不过,知善自有在寺里长大,对寺中的事务都十分熟悉,或许会知道些什么,老衲去叫他进来。”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心里生出点希翼。 知善一直就守在静室外不远的地方,既听不到静室里在说些什么,也能随时看到福贤方丈的招呼。 他看到静室的门打开了,福贤方丈冲着他招了招手,他赶忙跟着走到静室中,行了个礼:“方丈。” 福贤方丈沉声开口:“知善,这位韩施主是内卫司的少使,奉圣命查案,牵扯到了荐福寺,有些细节,要查问你,你定要一五一十如实详说。” 知善畏缩了一下,他身在荐福寺,掌管寺中俗务,自然知道内卫司是干什么的,也知道那地方有多厉害,更知道少使是天子近臣,得罪不得,他艰难的扯出一丝苦笑:“是,弟子定然据实回禀。” 韩长暮察觉到了知善的紧张,温和道:“知善师父,你莫要怕,本官只是有些事想要询问一二,不会苛责于你的,坐下说吧。” 知善点了下头,却不敢坐,只恭恭敬敬的在一侧站着。 韩长暮也不多做勉强,沉声发问:“知善师父在荐福寺多少年了。” 知善的眼睛暗了暗,声音微微有些低沉:“小僧是被遗弃在山门,寺中人抱回来养大的,在寺里快四十年了。” 韩长暮微微颔首,又问:“那么十五年前的事情,知善师父可还记得。” 知善愣了一下,十五年前,那不是当今圣人登基为帝的第二年吗,他偏着头,圣人登基,百废待兴,事情都乱糟糟的,这位大人问的没头没尾的,他能记得什么事。 韩长暮知道自己问的笼统,笑了笑:“知善师父,十五年前,荐福寺是不是捐了一批典籍给藏书阁。” 这件事情知善记得清楚,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寺中缺人手,典籍数量又十分巨大,小僧还被调去了藏经阁帮着做些杂活。” 韩长暮大喜,和姚杳对视了一眼,急切的追问道:“当年经手此事的人除了你,其他人可还在寺中。” 知善偏着头想了半晌,蹙着眉仔细回忆道:“十五年前正兵荒马乱,寺中的僧人并不多,若非如此,也不会调了小僧过去帮忙,小僧记得藏经阁里只有三个僧人,好像都出寺了。” 韩长暮皱了眉头,不甘心的追问道:“知善师父确定这三人都出寺了吗?” 知善点点头:“大人有所不知,那几年兵荒马乱,大靖寺院中的僧人也多有离散,许多寺院都断了传承,圣人登基后,便下旨从几大皇家寺院中选了僧人,去重建各地寺院,也就是那个时候,荐福寺的僧人便走了大半。” 韩长暮深深透了口气,十几年前,是有这么回事,他也是记得的,若非如此,他又如何会认得福贤方丈。 福贤方丈适时开口:“世子,这件事是确有其事的,老衲当时也是奉圣命,前往剑南道建元寺,才会与王爷和世子相识。” 韩长暮点了点头,又问:“那么,知善师父可知道藏经阁中的那三人,后来都去了哪些寺院吗?” 知善苦恼的摇头:“小僧不知,十几年前,小僧还未执掌寺中俗务,只是在客堂做杂活的,这些事情小僧并不清楚。” 韩长暮也没了法子,但想到知善也曾在藏书阁料理过捐书之事,便道:“知善师父,这本书是藏书阁里的残卷,说是荐福寺所捐,那一本是当时捐书的名录,劳烦知善师父看一下,这本残卷是这名录中记载的哪一本书。” 姚杳闻言,赶忙将名录和残卷一并交给了知善。 知善捧着沉甸甸的两卷书,就像捧着滚烫的山芋,惹祸上身的他谨慎点头:“小僧尽力而为。” 那名录十分重,绕是知善不敢坐,也得坐下慢慢翻看了。 他先看了残卷,这知善执掌寺中俗务,平日里格外忙碌,但佛法显然也没有荒废掉,他仔细看完了那本残卷,脸色已经阴沉的十分厉害了,但他没有开口说什么,伸手去翻那本名录。 那名录繁多,他又看的仔细,时间便这样静静的流淌了过去。 姚杳抬眼看了看窗外,日光越发明亮,该用午食了,看这个架势,下午怕是没什么时间去安王府了,只能等明日了。 韩长暮像是知道姚杳在想什么,低声道:“不妨事,晚间去安王府也可以的。” 姚杳抿了抿嘴,点点头。 风过竹林,沙沙声透窗而入,静室中有说不出的气氛,让人心生安宁。 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福贤方丈说了个进字,便有四个小沙弥提着食盒进来,不声不响的搁在食案上,行了个礼,便缓缓退了出去。 福贤方丈亲自揭开食盒,将斋饭摆在食案上,笑眯眯道:“世子,姚参军,用饭吧。” 姚杳道了声谢,帮着摆竹箸。 韩长暮倒是毫不客气,打趣了姚杳一句:“这荐福寺里的素斋是一绝,这回你可有福气了。” 姚杳嘁了一声:“是啊,卑职是沾了大人的光。” 福贤方丈看着二人斗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突然想起一件事,转身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放在手边,沉声问道:“世子,王妃的病可有起色了?” 韩长暮的目光一暗,竹箸停在碗口,半晌没动,哀戚低语:“没有。” 第二百四十八回 又是觉明 福贤方丈没有多问,只是将那张纸推到韩长暮的手边,郑重其事道:“这是老衲新拟的方子,原想近日寄回王府,既然今日见到世子了,老衲就不用费这个事儿了,世子手里的人,肯定比驿卒快。” 韩长暮打开看了一遍,满脸动容的连连道谢:“母妃病了这么多年,多亏了大师的方子,病情才能稳住,大师的恩情,韩王府没齿难忘。” 福贤方丈挥了挥手:“不算什么大事,世子不必记挂于心。” 听着这些话,姚杳挑眉,原来韩王妃常年卧病,这个年代缺医少药,感个冒都能要命,也难怪韩长暮提到韩王妃的病,就忧心忡忡。 三个人沉默着,知善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大人,这不对啊,名录里全是佛法,并没有这本书啊。” 三人闻言,都撂下竹箸凑了过去,只见知善翻着那本残卷,一脸疑惑,但言语笃定:“大人,小僧都看完了,名录里没有这本书。” 福贤方丈微微蹙眉,捻着腕间的佛珠,慈眉善目的脸色沉了沉:“拿给我看看。” 他一页页翻得极快,最后重重合上了名录,望着韩长暮沉声道:“世子,老衲也看的清楚,这本名录里稀世经文倒是不少,但这佛家阵法,却是一本都没有。” 韩长暮的脸色也不大好,原以为在荐福寺能查出些什么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他不甘心的摩挲着名册,不甘心的问道:“寺中僧人的往来,应当都是有记录可查的吧。“ 福贤方丈双眼一亮,一叠声的吩咐道:“去,知善,快去把寺中僧人名册拿过来。” 知善一阵风似得窜了出去,门重重打开又重重关上,砸的咚的一声巨响。 外头一线明亮的阳光,刚刚照进静室,就被沉沉关上的门给挡在了门外。 一直沉默着没有出声的姚杳眯了眯眼,突然开口道:“大人,这本残卷会不会是某本经书的,被有心人翻了出来,或者根本就不是荐福寺捐的那批书里的,是秘书郎记错了?”她眸色深沉,以最大的恶揣度人心:“或者,根本是有人在误导我们,不想让我们查到这书的真正来历。”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声音沙沙的,透着些许疲惫,却把闪烁的目光藏在了眼底:“也有这个可能,不过,还是先看看寺中僧人的去向能查到什么吧。” 不多时,知善和四个小沙弥抱着厚厚几摞子册子,走进静室。 知善挥手让小沙弥出去,关好了门,才谨慎道:“方丈,大人,弟子把近二十年来寺中所有僧人的名册都带来了。” 荐福寺是皇家寺院,鼎盛时僧人数千,即便是十几年前兵荒马乱,寺院萧条之时,僧人也有数百之多,僧人众多,又是几十年累积下来,这名册自然数量惊人。 韩长暮看着那惊人名册,上头布满了灰蒙蒙的浮沉,他抬了抬下巴,沉声道:“姚参军,你和知善一起查一下,遇到可疑之人,就将法号和经历唱出来,我来记录。” 姚杳勉为其难的点了下头,深深透了口气,望着那堆了半间静室的名册,头皮直发麻腿直发软,她前后两世加起来近四十年,都没看过这么多带字儿的。 况且这个朝代写的全是繁体字,她熬花了眼也才认识了常用字,这些名册里保不齐就有那种字难写难认,生僻到惊世骇俗的法号,若是在唱名上露了怯,这辈子在韩长暮面前都翻不了身了。 她哆哆嗦嗦的拿起最上头的一本儿,抖着手擦掉名册上的浮灰,打眼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书面上写着“大寮册一”四个字。 这四个字她都认识,而且还知道是什么意思,开局大好啊。 大寮就是厨房,那这一摞子是便是厨房僧人的名册了,看来这荐福寺里僧人的名册像极了她前世单位名单,是按照岗位部门来分别记录的。 她转头抢先道:“大人,先看藏经阁的名册吧。” 先划定个小范围,范围越小,碰到不认识的字的几率就越小。 韩长暮也正有此意,点了点头,看着知善道:“劳烦知善师父找一下藏经阁的名册。” 知善手脚很利落,对这些名册也十分熟悉,很快便找出了藏经阁的名册,上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他拿到门外拍了拍,把灰尘拍干净,才重新拿了回来。 韩长暮看着半人高的名册,淡淡问道:“知善师父可还记得藏经阁里的三名僧人的法号叫什么?” 知善偏着头冥思苦想了半晌,才犹疑道:“一个叫了清,一个叫觉明,还有一个,小僧真的记不得了。” 韩长暮一听觉明二字,顿时愣住了,青龙寺的主持,就叫觉明。 他的脸色蓦然阴沉似水,心里有了隐隐的怀疑,但还需要确定一件事情,便没有将这怀疑宣扬出来,只是面无表情道:“先查觉明。” 姚杳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一丝冷厉,顿时心里一惊,不敢懈怠半分,和知善头碰头的翻了起来。 时间过的极快,日头已经偏西了,日光在盛极而衰的边缘泼洒着,突然明亮起来,像是要将这一整日的光亮,都凝聚在这个时候。 明亮的日光透窗而入,韩长暮逆着光坐着,面无表情的脸上,冷峻至极。 不多时,姚杳从书山中抬起头,鼻子上脸上都沾了薄灰,声音急促的念出了声:“觉明,河西甘州人士,建宁元年三月生人,建宁十六年落第,当年入荐福寺剃度,建宁二十一年任知藏,永安二年,任青龙寺主持。” 韩长暮越听越心惊,额角突突直跳,这觉明不显山不漏水的,一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模样,竟然藏的这样深,竟然二十一岁就在荐福寺做了知藏,在藏经阁一呆便是十六年,有多少手脚不能做,有多少痕迹也都能清除掉了。 想到觉明那张人畜无害的白胖圆脸,韩长暮眼明心亮起来,像拨开云雾,见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光,虽然很淡薄,但还是照亮了阴暗的裂缝。 他陡然起身,只干脆利落的吐出一个“走”字,便急匆匆的冲出了门。 姚杳叹了口气,卷起经文夹在咯吱窝下,又抱紧了那捐书名录和残本,跟福贤方丈和知善道了声谢,拔腿跟了上去。 静室里没有燃灯,昏昏暗暗的,突然开门,西斜的日影照在脸上,姚杳腾出一只手遮了遮眼睛,等适应了这光亮,才飞奔追了过去。 内卫司监牢的门缓缓打开,吱吱呀呀的声音在暮色里响过,冷涩的声音给这深幽的地方,平添了几分哀凉。 一个个子不高的内卫提着两个食盒,弯着腰进了监牢的门,沿着向下的台阶走到尽头,一边大声吆喝着用暮食了,一边从食盒里取出饭食,塞进打开的小窗户里。 除了那种穷凶极恶,抵死不开口的犯人,内卫司很少在吃食上磋磨人,一向是有肉有菜有饭,热乎乎的管饱。 这会儿内卫司关的人犯并不多,挨着门口的牢房里关的是青龙寺的四个僧人,再往里走便是瑟瑟楼的一干人等,最里头是倒霉的霍寒山。 这样的数量的人犯,是内卫司有史以来最少的了,专门给犯人们做饭的厨子,都快闲的发霉了,整日念叨着幸而月俸不是按照做饭多少来算的,不然就要穷死了。 内卫司监牢的饭是没有竹箸,用的都是特制的碗和勺,掰不断砸不烂,防备着人犯用这些东西自尽。 所以内卫不必守着人犯用完饭收拾碗勺,只管把饭食塞进牢房,爱吃不吃,关上小窗,便又缓缓走了出去,等送下一顿饭的时候再来收。 韩长暮二人从荐福寺出来,嫌马车太慢,从寺中牵了两匹快马,一路扬鞭策马,纵马长街,直奔内卫司而来。 到了门口,韩长暮甩了缰绳,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就冲进了监牢。 刚走下台阶,临近门口的牢房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扯得又直又尖,真的人耳膜生疼。 韩长暮脚步一顿,顿生不祥,疾步冲到那间牢房外,狠狠拍了一下墙上的一块砖。 那块砖看起来跟旁的砖没什么不同,可他的手重重落下,那砖凹下去一块,正面严丝合缝的墙,竟然无声无息的闪开一道缝。 姚杳被那声尖叫吓了一跳,再看到这幅场景,又吓了一跳,跟着韩长暮走进牢房,只见一个小沙弥抱着个老僧,尖叫声正是从小沙弥嗓子里发出来的。 老僧脸色惨白,可诡异的是上头却盘踞着一团黑气,眼角鼻孔和嘴角都淌出两行黑紫的血,耳朵里流出来的血,已经漫到他的浅灰僧衣上,洇开了一大片。 老僧的胸膛极微弱的起伏,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韩长暮几步冲上前去,飞快的掏出个瓷瓶,磕出一丸药塞进老僧的嘴里。 姚杳站在旁边,微微摇头,这个样子是中毒了,怕是难救。 第二百四十九回 诡异的毒 老僧的胸膛极微弱的起伏,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绕是韩长暮一贯镇定自若,见到这副情景也是变了脸色,他几步冲上前去,飞快的掏出个瓷瓶,磕出一丸药塞进老僧的嘴里。 姚杳站在旁边,微微摇头,这个样子是中毒了,怕是难救。 果然,老僧倒是勉强咽了药,情况却没好转,气息微弱的已经无法察觉了。 韩长暮心急如焚,他提起一口气,在老僧的胸口连点了几下。 老僧紧闭的眼皮动了动,却没有力气睁开,呻吟的声音低沉嘶哑,憋在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听不清楚是在说些什么。 韩长暮趴在老僧身上,努力去听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可什么都没听出来。 老僧的脸越来越白,脸颊蓦然出现两团邪红,回光返照一般抓住韩长暮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肚子上,用力拍了两下。 随即他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咕噜声,声音闷闷的,憋在嗓子里戛然而止,他的头往边上一偏,气息也跟着断了。 姚杳看着这一幕,心里那根希望的弦儿,砰地一声,断了。 韩长暮满身戾气,掠了一眼摔在地上的碗,饭菜洒了一地,他又抬眼,目光阴恻恻的扫了三个悲痛欲绝的僧人。 这一眼,看的这三个僧人的悲恸尽消,仅剩了被吓得魂飞魄散,毫不犹豫,战战兢兢的都跪在了地上,那声音扑通扑通的,就跟下饺子一样。 韩长暮冷冷开口:“觉明吃了什么?” 他常年征战沙场,身上的杀气极深重,不笑的时候,就寒津津的吓人,生气的时候,更是吓得人肝胆俱裂,眼下这副不怒自威的模样,让三个僧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哆嗦,齐齐磕头喊冤,哭兮兮的声音震天响:“大人,小僧冤枉啊,小僧什么都不知道啊。” 韩长暮都快气笑了,就没见过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喊冤的人。 越是这样,越是心虚。 他的神情越发可怖,踢了踢滚了满地的饭粒子,语气也越来越森然:“这饭,你们一口都没吃?” 三人抖了一下,不明白韩长暮问这话的意思,就算明白,也不敢随意答话,万一说错了,小命就完了。 见三个人都闷声不吭,韩长暮的神情越发的不耐烦,挥了挥手,就要让何振福带着三个人出去用刑。 那负责青龙寺中采买的大弟子,是个机灵的,胆子也大些,见势头不对,他赶忙磕了个头,磕磕巴巴道:“自,自关进来后,师父,师父的身子就,就一直不大好,这,这饭食,一直都是,都是紧着师父先吃,小僧们,最后,最后再吃。” 韩长暮皱了皱眉,也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致,吩咐何振福把觉明的尸身抬到验尸房,让孙英去验尸,又让姚杳把地上的饭食装了起来,以备查验,留了个长于审问的内卫审一审这三个僧人,便走出了监牢,随后又安排了几个内卫,把给犯人做饭的灶房封了,将厨子看管严审。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个时辰去安王府显然是不合适了,韩长暮看了看乌沉沉的天际,抬腿去了验尸房。 验尸房设在内卫司最为阴冷偏僻的一处院子中,终年不见阳光,房里还经年累月的都放了大块大块的冰,离着那院子八丈远,都能感觉到那一股股往外冒的寒气。 姚杳提着一食盒的残羹冷炙,跟在韩长暮身后,远远的望见一处灰瓦白墙的院子,暗沉沉的暮色里,阵阵白森森的寒气在院落上空盘旋,她就打了个哆嗦。 这个地儿,有点冷啊。 韩长暮大跨步的走进院子里,正好看到何振福把觉明的尸身摆在木板床上,而孙英背着手,神情严肃的端详着尸身。 听到动静,何振福和孙英赶忙行礼。 韩长暮摆了摆手,沉声道:“不必了,孙英,你来验尸,姚杳,你来记验状。” 二人应了一声,姚杳放下手头上的东西,拿过验状册子。 孙英翻看着觉明的尸身,条理清楚的唱着验状:“死者,男,五十岁左右,身高约五尺五寸,微胖。” 姚杳提笔刷刷写着验状,斜眼打量了一眼那尸身,她做衣裳的时候换算过,这个朝代的一尺约莫等于三十一厘米,也就是说觉明一米六多,嗯,不算太高。 她胡思乱想的功夫,孙英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死者的眼底,口鼻,双耳均有出血,血色发黑。” 他伸手按了按尸身的脸颊和脖颈,又脱掉了觉明身上的衣服,按了按胸口和肚子上,继续道:“死者皮肤发黑,没有明显伤口,也没有掐扼的痕迹。” 姚杳抬头看了一眼,在验状上详细记下了尸身的情况。 韩长暮看到那赤条条躺着的尸身,颇有些尴尬,他上前一步,正好挡在姚杳的面前,挡住了她的目光,等孙英验完之后,他拉开白布盖到尸身脖颈的位置,才让到姚杳身旁,压低了声音道:“你也不知道避讳。” 姚杳啊了一声,茫茫然的望着韩长暮,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淡淡的怨怪之意,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孙英的话又传了来,她没工夫多思多想,提笔接着记验状。 “死者双手干净,指缝未见血肉和其他脏污,死前没有挣扎。”孙英捏着觉明的一双手,看了看,不禁暗叹,这双手还真是养尊处优,除了常年捻着佛珠在指节留下的老茧外,竟没有一点点细纹和薄茧,看来是不沾阳春水的一双手。 验完了尸身表面,孙英洗干净了双手,从皮袋子里拿出一根细长银针,在灯火下泛着粼粼寒光。 他用两指小心翼翼的捏着针,从尸身的脖颈处刺了进去,手一抖没抖,稳稳的穿到脖颈深处停了片刻,再缓慢的拔了出了,对着光一看,那针已经变得乌黑了。 这结果是韩长暮意料之中的,他点了点头问道:“是中毒了?” 孙英道:“是,大人。” 韩长暮把那食盒提过来打开,沉声道:“你再验验这个。” 孙英又洗了一遍手,换了一根银针,刺入在饭食中停了片刻,再拿出来,银针果然也已经发黑了。 他笃定点头:“大人,这饭食里也有毒。” 韩长暮凝神片刻,道:“再验一下觉明的胸腹。” 孙英继续洗手,换了一根银针如法炮制,取出出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银针也变得乌黑了。 孙英将数枚银针并排搁在白布上,呈给韩长暮过目,稳重道:“大人,尸身的口中,脖颈,胸腹都有毒,饭食也有毒。” 寻常人看到这一幕,当然会认定了是觉明吃了内卫司的饭食,继而中毒而亡。 可韩长暮不是寻常人,天生就会多思多想,他偏着头望着觉明的尸身,想着他临死前的那一幕,微微眯眼:“即便如此,也不能断定此人中的毒和饭食中下的毒就是同一种毒,或者说,也不能断定此人就是吃了内卫司的饭食而中毒的,也不能断定这毒就是内卫司里的人下的。” 姚杳挑了挑眉,搁下了笔,定睛望着韩长暮,话虽如此,谨慎些也是应该的,可是这是摆明了的人证物证俱全,再怀疑就是徒增烦恼,人为的给自己制造麻烦了。 韩长暮不知道姚杳是这么想的,只是定睛望着觉明的尸身,抿唇不语,不说走,也不说后面要做什么,不知道在等什么。 不多时,小院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是派去封灶房和审问厨子的那几名内卫过来了,其中一个领头的呈给韩长暮一块白布,布上赫然搁着几枚同样的银针,不同的是这些银针寒光凛凛,没有变色。 “大人,灶房里的剩饭没有毒。”内卫沉声道。 韩长暮毫不意外的点头问道:“厨子怎么说?” 内卫朗声回道:“他说他一无所知,是冤枉的,这两日人犯少,灶房其他人歇了假,今日的暮食从买到做,最后送进监牢,都是他一个人,没有别人插手,路上也没有碰到其他的人。” 说着,内卫把厨子的口供递给了韩长暮,继续平静道:“卑职详细查过了,这个厨子二十八岁,是内卫司的老人,在内卫司已经做了近十年的饭,从没有出过差错,他有一儿一女,一家老小也都住在内卫司后头的公房里,平素往来也十分简单,近一年,厨子一家老小没有接触过其他什么突兀的人。” 韩长暮点点头,他不认为在内卫司如此严苛血腥的铁律下,会有人带着一家老小来寻思,这厨子定然是被人给陷害了。 姚杳听了半晌,也觉得不会有这么傻的人,要下毒还不提前把老婆孩子送走。 她看着韩长暮的神情,突然觉得他怀疑的似乎是有道理的,饭里有毒,尸身里也有毒,但还真不能就此便武断的下结论,下毒的人就是内卫司里的人,觉明就是吃了内卫司的饭才中的毒。 韩长暮凝神片刻,淡淡问道:“孙英,你能验出觉明中的毒和这饭食里的毒,是不是一种毒吗?” 孙英愣了一下,点点头道;“能,但是明日才能有结果。” 第二百五十回 身体里的异物 韩长暮淡淡道:“不妨事,你只管验就是。” 孙英应声称是,转身便准备去了。 韩长暮绕着那尸身走了一圈儿,拿起觉明的衣裳,仔细翻了起来。 浅灰僧衣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衣边儿已经洗到发白起毛,足见觉明素日节俭的很。 僧衣的上沾了黑紫色的血,已经半干了,有点硬邦邦的,韩长暮伸手碾了碾,手指上沾了点残血,他轻轻一嗅,突然双眼一亮,对姚杳道:“用碗盛点水过来。” 姚杳依言而行,飞快的端过一碗水放在韩长暮的面前。 她以为韩长暮是要洗手,谁料他却拿出匕首,把僧衣上染了血的衣料给割了下来,投进了碗里。 衣料入水,一开始只是渗出星星点点的红,半干的血块泡开后,微弱的红打着旋儿凝聚起来,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猩红,浮在了水中。 不多时,衣料上的血尽数融在了水中,一碗水洇成了猩红血水。 韩长暮把衣料拈出来扔到一旁,掏了个小瓶出来,往水里磕了一丸药,随后端着碗缓缓晃动起来。 姚杳定睛望着,生出一种错觉,这人下一秒钟就要把这碗血水一口干了。 韩长暮到底没如姚杳的愿,没把那碗血水一口干了,只是轻轻晃着碗,猩红的血水打着旋儿荡漾着,漩涡中间竟然分出一缕乌黑的颜色来。 那缕乌黑像是活物,在水中扭动,但一阵水波荡漾,那缕乌黑却又散了。 这一缕乌黑的出现,就像一滴水落在了烧的滚烫的油锅里,碗里的血水噼里啪啦的炸开了,碗口上升腾起滚烫的热气,甚至有几点血水飞溅了出来,洒在冷冰冰的地上,哧的一声,冒起一缕白烟,悠悠荡荡的消散了。 姚杳看着水中这变故,瞪大了眼睛,惊呼了一声:“大人,这血李果然有毒。” 韩长暮慢条斯理的洗着手,抬头看了姚杳一眼,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不是毒,是蛊。” 姚杳端着碗的手一抖,险些把血水泼了出去,立马把碗搁下,拼了命的洗手。 韩长暮又看了姚杳一眼,眼底藏着笑,神情却依旧是淡的:“这蛊是吃下去的,摸一下没事。” 姚杳看出了韩长暮在看她的笑话,磨了磨牙:“那么,这觉明就是死于蛊了?” 韩长暮慢慢擦干手上的水渍,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确凿的话,还是一贯的谨慎:“还得看孙英那验毒的结果。” 姚杳撇了撇嘴,太谨慎了,累得慌。 她换了个话题:“大人,觉明中了蛊,想让他死,完全不必下毒这样多此一举,下手之人这样做,会不会就是使了个障眼法,让咱们觉得觉明是死于中毒,继而全力追查毒物的来历和下毒之人,或许,那所谓的下毒之人,便是他们推出来的替死鬼。” 韩长暮又回头掠了一眼觉明的尸身,目光闪了闪,眉心微蹙:“这碗饭或许不止是为了推出替死鬼,或许还为了保全觉明的尸身。” “尸身?”姚杳愣了一下,这个年代不会有什么人体标本,要尸身干什么,除非,她眯了眯眼:“大人,下手之人要留着觉明的尸身,莫非是因为这尸身上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怕被我们发现?” 韩长暮的眉心不动声色的皱了一下,蓦然想起觉明气绝身亡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攥紧了他的手,用力拍了两下肚子。 他的脸色微微一沉,陡然扬声道:“孙英,剖腹。” 孙英打了个激灵,转过身,疑惑不解的重复了一句:“大人是说,剖腹?” 韩长暮重重点头。 孙英无奈的叹了口气,打开小木箱子,埋头找趁手的工具。 姚杳看了看那觉明的尸身,响起方才验尸时觉明的体重,觉得孙英得找把刀锋长一点的刀。 就在此时,何振福急匆匆的过来回话,躬身道:“大人,监牢里的三个僧人都审过了,没有下毒的嫌疑。” 韩长暮微微点头,他原就没指望能在这三个僧人身上查出什么来,毕竟他们被关进监牢里的时候,都是搜过身的,连后槽牙和指甲缝都仔仔细细的看过,进来后更是饿了两天,把腹内都排空了,身上连一根针都藏不住,就更别说藏点毒物了。 下毒,哼,拿裤腰带勒死都比下毒来的容易。 韩长暮没说话,脸色不虞,何振福也识趣的没再开口了。 好容易有了线索,人却一句话都没说就死了,老天爷这几日是睡糊涂了吧。 静谧中,孙英已经拿着开腹用的刀走到尸身旁了。 那把刀比一般的刀锋要长一些,刀刃薄如蝉翼,看上去十分脆弱,好像用手一摸就会卷了刃。 他在口鼻处系了块面巾,才拉开尸身上的白布,这尸身并没有腐坏,他这么做,显然是防备着剖腹的瞬间,腹内的积血会喷涌出来,溅他一脸。 其他三人也同样系上一块面巾,才聚拢了过来。 孙英屏息静气,一脸的严阵以待,手攥紧了刀,刀锋泛着冷光,落在了尸身的脖颈处。 只听到极轻微的噗嗤一声,刀尖没入了皮肤里。 黑紫色的血珠子从刀锋里挤了出来,一点点钻出泛着黑斑的灰白皮肤,看起来诡异极了。 兴许是刀没入的太浅,皮肉并没有彻底被割开,血也没有喷涌出来,只是一点一点的往外挤,颤颤巍巍的。 孙英是个极好的仵作,他手稳心静,做事情的时候心无旁骛,手上那把刀没有晃动,径直剖开了乌沉沉的皮肉。 就在柔软的皮肉被分割开的转瞬,黑紫色的血顿时狂涌而出,血量并不算大,但是喷涌的势头极猛,若非众人早有准备,就真的要被这血猝不及防的喷一脸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众人就算连退了几步,衣裳上还是不可避免的溅上了血。 韩长暮三人可以退几步,但孙英却分毫不能退,他任由喷涌而出的血溅上面巾和衣袍,手上也沾满了血迹,刀却没有都,沉沉的放下落。 一直划到尸身的下腹,整个上半身完全被剖开了。 一时间血腥气大作,在本就不大的验尸房里翻涌。 虽然验尸房的门大开着,微寒的夜风呼呼刮过,但也没消减半分这令人欲呕的血腥气。 孙英并不知道韩长暮让剖腹是想干什么,但他也不能剖开就不管了,抬眼看了一眼姚杳。 姚杳会意,立马去拿了验状册子和笔墨,站在旁边,等着孙英唱验。 孙英一双血淋淋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摩挲,随即捧出个同样血淋淋,软塌塌的东西出来,看了看左右,没地方放。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盯了何振福一眼。 何振福叹了口气,在一旁的柜子上取了一摞子铜盘过来,看着孙英把那东西搁在铜盘上,他不忍直视的偏过头,拿眼角扫了一眼,只觉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快吐了。 他这一辈子都没干过这么恶心的事情。 孙英才没工夫心疼何振福恶不恶心,让他把铜盘端稳了,拿着刀剖开了那东西,翻看了一阵子,沉声道:“胃无伤。”他想了想,转头去拿了银针在里头试了试,轻轻咦了一声,满脸疑惑道:“有吃食但是无毒。” 姚杳笔下一顿,抬眼望了望孙英,难道,觉明吃下去的饭里并没有毒? 韩长暮也一脸沉思,却没有开口。 孙英如法炮制,接连验了其他的东西,都没有发现任何毒物。 姚杳轻轻吁了口气,这下可麻烦了,饭吃了,却没中毒,但是血里却是有毒的。 孙英也百思不得其解,趴在尸身上仔细查看,他的脑袋压得极低,都快一头扎进裂开的腹内了。 姚杳偏了偏头,这人就是个工作狂,太变态了。 突然,孙英轻轻咦了一声,拿着刀往割开的皮肉的缝隙那划动。 三人也起了好奇心,纷纷聚拢过去。 何振福捏着鼻子问道:“孙仵作,这里头有啥。” 孙英摇摇头:“不好说,但肯定不是肉。” 姚杳低眸去看,切开的皮肉那露出一点光,明显是个异物,她微微蹙眉,这异物是怎么放进去的。 凝神的功夫,孙英已经把那块皮肉割开了,但是异物嵌在里头,嵌的极深,他转头道:“把那小剪刀拿过来,最小的那个。” 何振福赶忙在小箱子里一通乱翻,拿了个不过手指大小的小剪刀过来。 孙英将剪刀伸进皮肉里,钳住了那异物,缓缓取了出来,放在铜盘里。 那异物足有食指大小,不知道放进觉明的身体里有多久了,竟然与皮肉长在了一起,取出来的时候,带下来了不少碎肉。 孙英一番清理,把上头的鲜血和碎肉冲洗干净,才拿过来给韩长暮过目。 这东西似玉非玉,虽然在觉明的身体了放了许久,但血血色丝毫没有渗透进去,依旧莹白透亮。 姚杳也跟着过去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变了脸色,身子极轻微的抖了一下。 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枚小巧的玉簪,簪尾细长,有高高低低的起伏,转折处或是圆润或是锋利,看起来像是刻意做成了山峦波涛的样子。 第二百五十一回 不是玉簪是钥匙 而簪头没有雕花,只在正中间掏出了一个凹槽,粗粗一看,像是一朵花,但仔细看下来却又不像。 旁人或许看不出这凹槽究竟是什么,可姚杳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脖颈,这这枚玉簪的簪头,分明正好可以扣在她的那块牌子上,严丝合缝的扣上,分毫不差。 这件异物的突然出现,令这验尸房瞬间安静了下来,除了沉沉的呼吸声,便是呜呜刮过的风声,房间里隐隐透出几分森然之意。 还是何振福最先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我的天爷啊,这玩意儿是怎么放进去的,他也不嫌疼得慌。” 孙英看着这异物,皱了皱眉:“这么大的东西塞进皮肉里,这人竟然生活如常,还没有发了炎症,真是出了鬼了。” 韩长暮则是脸色微沉,盯着那异物看了半晌,才蹙眉道:“这簪子怕不是姑娘用的,而是男子用的,才会雕成了山峦波涛的模样。” 姚杳闷声不语的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震惊之色,脸上的神情可以深藏起来不让人知,但心里的惊涛骇浪,确是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的。 这两样东西扣在一起,分明是一枚完整的钥匙。 那簪尾哪里是什么起伏的山峦和波涛,分明就是她前世时,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的那把钥匙。 但显然,眼前这些人统统没有认出这东西的真是来历。 也不怪他们认不出,这个年代的钥匙,跟这把钥匙,完全是两个形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起去。 韩长暮没有察觉到姚杳的不对劲,只吩咐孙英把觉明的时候清理干净,他则亲自收好那枚“玉簪”,带着何振福和姚杳,并三十名内卫,连夜赶去了青龙寺。 早在韩长暮抓了青龙寺里的僧人的时候,便把这不大的寺庙给封上了,还留下了不少的明卫暗卫看守,守株待兔。 只不过也不知是寺里当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没有外人知道,总之青龙寺被封寺这么久,并没有可疑之人闯寺,倒是新昌坊的百姓在庙门指指点点了几下,流言尘嚣日上,说什么的都有。 眼看着青龙寺中的一杆僧人,就要被渲染成妖魔鬼怪了,为了寺庙的内卫司终于来人了。 乌沉沉的夜色里,一连串哒哒哒的马蹄声如同惊雷,闯进了漆黑一片的青龙寺,随后寺中亮起几簇灯火,将个不大的寺庙映照的亮如白昼。 天虽然已经黑透了,但实际上并没有特别晚,并未到睡觉的时候,外头那动静跟打雷似的,又毫不掩饰,自然把坊里的百姓都给惊动了起来,点灯的,开门缝的,不畏严寒只穿了中衣的,怕冷裹了被子的,统统都出来看热闹。 一看热闹还在青龙寺,来的还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内卫,胆子小的人顿时缩了回去,胆子大的人缩头缩脑的,站在不远的地方继续看。 这一行人进入青龙寺,便分散开来,由何振福安排着去搜查寺中各处,而觉明的禅房,自然是由韩长暮亲自动手。 一路上姚杳都在走神,在想那钥匙跟脖子上的无事牌是什么关系,跟她有没有关系,她要不要把牌子交出去,私藏了这么久,现在才交出去,会不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韩长暮连声叫她,她才回过神,抬眼看到韩长暮已经下马了,她也赶忙下来,讪讪笑道:“啊,什么?” 韩长暮一脸疑惑:“我说,你跟我一起去搜觉明的禅房。” 姚杳哦了一声,把马拴在门口,举步跟着韩长暮走进寺中。 青龙寺是个小寺,香火不盛穷得很,只有一门一殿,上香燃灯做法事,都在这里,东院是僧房和香积厨,这寺中连主持总共四个僧人,也用不着什么职事堂之类的地方,而西院是客房,院中一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子里有一棵老梅树,开花的时候,红梅似火,满院子幽香。 前头内卫提着灯照路,姚杳落下韩长暮几步远,那灯火就有些照不到她的脚下,韩长暮回头,原想提醒姚杳注意脚下,却看到了她一脸茫然。 他不动声色的抿抿嘴,凉飕飕道:“搜完青龙寺,回府让刘氏给你做好吃的。”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姚杳更茫然了,左脚绊了右脚,身子一歪,扶着庙门才堪堪站住,没有摔了一嘴泥,抬头问:“什么?” 韩长暮无奈道:“你不是因为饿了才走神的吗?” 姚杳明白过来了,立马借坡下驴,点点头:“是啊,卑职饿的都蒙了。” 韩长暮深深瞧了姚杳一眼,抿着薄唇没再说话,径直往觉明的禅房而去。 房间里还是数日前的样子,唯一的改变就是推开门,肉眼可见的灰尘自门头纷纷扬扬的落下,房间里数日无人,多了些冷清。 既然是找东西,就不能放过任何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 韩长暮快步走过去,拿起暗黄色的蒲团,拍了拍上头的灰。 这两个蒲团显然是有了年头了,边缘起了毛絮,针脚松松垮垮的地方,有棉絮露了出来,细细的软丝在外头飘着。 他拆了两个蒲团,发黄的棉絮扑了出来,他在里头翻了半晌,拍了拍沾了满手的毛絮。 突然,禅房里传来轻轻的咚咚声,他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地方。 只见姚杳侧着头,紧紧贴在南墙上,手在墙壁上不断的轻轻敲击着,咚咚咚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那声音闷闷的,一听就知道,那墙是实心的。 可姚杳却有点执拗,趴在墙上不停的敲,虽然手也有换地方,但大概的范围却还是在难墙上。 他大奇,姚杳还有这么锲而不舍的一面吗,明知是个南墙,撞了也不肯回头。 他举步过去,静了片刻,骤然淡淡道:“这墙一听就是实心的,你跟个墙较什么劲儿。” 姚杳退了几步,抬头看着那堵墙,脸色有点沉:“墙是实心的没错,可这墙不对。” 韩长暮偏着头:“哪不对。” 姚杳提着灯笼走到外头,把灯笼举过头顶,昏黄的光洒落在墙上,也同时把她的身影笼罩了进去。 她指着南墙的边缘道:“大人,从外墙上看,这间禅房应该至少还应该有一个人的宽度。” 韩长暮没做声,却背着手,从南墙的边缘,大跨步的走到北墙的尽头。 然后撩袍子进屋,从屋里的南墙用同样的步幅走到了北墙。 走到尽头,他停下了脚步,果然如姚杳所说的那般,里头比外头,少了一个人的宽度,只是他是用步伐量出来的,而她确实用眼睛看出来的,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韩长暮静了片刻,想起在第五烽的时候,姚杳可以看出车弩的异常,可以完整绘制出车弩制造图谱,即便是那一手开锁的功夫,都应该引起他的重视。 是他大意了,被她姑娘的表象给蒙蔽了,这才忽略了这么多疑点,她一定不是个寻常的死卫,因为,圣人是不允许教授死卫机关术。 他突然深深望住姚杳,声音微冷,像阴雨前的潮湿浓云:“若我没有记错,即便是死卫,也绝不会学机关术。” 姚杳满口苦涩,只觉得嘴发干头发麻,她无辜的嘿嘿一笑:“大人太抬举卑职了,就卑职认识的这点字儿,哪里会学得会机关术这么深奥的东西,不过就是卑职素来住的憋屈,看到大点的房子,就会下意识的多看几眼,天长日久的,这眼力也就养出来了。” 韩长暮微微眯了眼:“是吗?” “是的是的。”姚杳连连点头,只差举手发誓了:“卑职一向都是个懒的笨的,哪会愿意动这个脑子学那些东西,这不是折磨人吗?”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 他不傻,真话假话他还是听得出来的,姚杳这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把这奇门遁甲之术归咎为了柳晟升给姚杳开的小灶,也就没了兴致深究,几步走到南墙,敲了敲问道:“那你为什么断定是南墙有问题,而不是北墙有问题。” 姚杳暗戳戳的松了口气,道:“北墙挨着灶房的烟道,不利于开凿暗室之类的地方,当然,也说不定觉明是个有怪癖的,若南墙真的没有什么异常,还是要去查查北墙的。”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继续敲墙。 这堵墙上空无一物,素白的墙面十分平整,没有任何凹凸不平的地方,也没有挂个画,订个格子柜之类的东西。 姚杳环顾了一圈儿,叹了口气,这无遮无挡一目了然的,墙上是不可能有什么机关了。 敲完了墙面,韩长暮和姚杳二人又趴在了地上。 地上皆铺的是两尺见方的青砖,一块一块严丝合缝,虽然用的年头久了,颜色有些发乌,缝隙里也填满了灰,但摸上去平整光滑。 二人一块砖一块砖的敲着,敲到紧贴着墙壁的那两块砖的时候,声音变得清脆了些。 第二百五十二回 机巧 只是这点变化太过细微了,若非此时房间里极静,而二人又都耳力过人,是绝对听不出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拿出匕首,将两块青砖接缝处的尘垢清理了出来。 这两块青砖的接缝与别的青砖一样,宽窄无差,挨得极近,只能塞得下薄薄的刀刃。 韩长暮把匕首卡在缝隙里,尝试着从各个方向撬动青砖,他手腕用力,连匕首都弯折了下来,可青砖却纹丝不动。 他微微蹙眉,想了一下,把铜壶里剩下的水倒在了青砖上,只一个呼吸的功夫,水就渗入了进去。 水渗进去的这么快,青砖下头定然是空的。 可是,打开青砖的机关到底在何处呢。 韩长暮撑着膝头站起来,环顾四围。 姚杳已经把所有能拿起来的东西,都拿起来看了一遍。 花瓶佛像,桌案胡床,都是可以挪动的,动了几下,那两块青砖依旧没有反应。 这房间里的东西,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尽数变了位置,变得凌乱了。 连那扇梵文屏风,也被姚杳搬起来看了看。 韩长暮的眉心极轻的皱了一下。 连屏风都能扛起来,劲儿可够大的。 姚杳察觉到了韩长暮的目光,转头看到了他玩味的神情,又看了看屏风,哐当一声就撂在了地上。 她暗骂了自己一声蠢。 连个屏风都能扛起来,以后还怎么装柔弱。 屏风砸在地上的一瞬间,哐当一声,韩长暮耳廓微动,疾步上去扶住屏风,将其缓缓放到在地。 姚杳也听出了点不对劲儿的地方,赶忙跟着上前查看。 韩长暮抬头看了一眼姚杳:“沉吗?” 姚杳摇头:“不沉。”她想了想,觉得这话有歧义,又追了一句:“寻常姑娘肯定是扛不起来的。” 韩长暮扑哧一笑。 姚杳凶恶的瞪了他一眼。 他脸上的玩味笑意更深了,低下头去看那座屏风。 这屏风有两扇,每扇的框架都是一块儿整木头雕刻而成,下头的底座儿又是另一块木头所制。 框架中嵌了两块白绢,上头用梵文写了一整篇的经文。 韩长暮看了一眼开头的几句,淡淡道:“是药师经。” “大人连梵文都看得懂啊,太厉害了。”姚杳瞪大了眼睛,一脸狗腿子的模样恭维着。 说好话又不要钱,又不掉肉,干嘛不说。 韩长暮哭笑不得的望了姚杳一眼,只见她一双杏眸极亮,目光清凌凌的,像是盛满了倒影月影的水光,被风揉碎了无尽涟漪。 他突然想,圣人不许死卫学机关术,是怕有心怀叵测之人用此术犯上作乱,谋害君王,可姚杳这副模样,看起来天真赤诚,或许,圣人会因此破个例,毕竟身边有一个精通机关术的死卫,是大有裨益的。 想到这,他脱口问道:“你的机关术,是柳晟升安排人教的?” “不是。”姚杳又一次嘴比脑子快,又一次掉进了韩长暮的陷阱里,一句“不是”,就泄了她的底。 她懊恼极了,今天昏话连篇的她,出门一定是没带脑子的。 韩长暮笑了,她会机关术,学的还不错,但是,不是柳晟升安排人教的,那么,就只能是偷学的。 姚杳也跟着讪讪笑了笑,有几分心虚,她的机关术并非是在这个朝代所学,而是她前世时,因为体弱多病,被爸爸送到山上调养,认了个半吊子的便宜师父,师父倾囊所受,其中就有机关术。 只是师父是个半吊子,学的东西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教的时候也是想到什么教什么,想到哪教到哪,不系统也不完整。 故而,姚杳跟着个半吊子师父,学了个半吊子的手艺,平时用用还行,碰到高深处,就只恨师父的师父当时太放纵,让师父学了个半吊子,连累了她。 韩长暮静了片刻,突然一语惊人:“藏书阁里有机关术的孤本,你若想学,我给你拿来。” 姚杳愣了一下,自然不会推拒送上门的好事,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大人了。” 韩长暮笑了笑,声音低沉的厉害:“你身为死卫,多学一样,就多一样保命的手段。”他的声音悠悠荡荡的,恍若夜风微凉:“我不想你死。” 姚杳闻言愣住了,她看着韩长暮逆着光的脸,双眸异常的黑亮,轮廓清隽起伏,那股子生人勿进的冷意也消减了,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酸涩。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但却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她偏过头,浅浅的透了口气,再转回来时,脸上的动容便已经消散的干干净净了。 她摸着屏风的木质框架,颜色暗黄,触手光滑蕴凉,是上好的木材。 韩长暮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姚杳的回话,低着头淡淡道:“这是铁力木,应当是很沉的,凭你的力气,应当是搬不动的。” 姚杳愣了一下:“若是只是披了个铁力木的皮子,却换了里头的瓤呢?” 韩长暮睨了姚杳一眼,给了她一个心有灵犀的眼神,齐齐抽出匕首,小心的剖开屏风的框架。 铁力木不愧为最臣的木头,二人砍得满身是汗,也不过刚刚砍开了其中一截,里头的确是换了瓤子,但除了换了极轻的瓤子,却也没有别的发现。 “哎呀,不行了,这也太费劲儿了,砍了半天才砍了这么点儿,里头就是寻常的鸡翅木,别的啥也没有啊。”姚杳撂下匕首,毫无形象的瘫在地上,咻咻喘着粗气。 韩长暮也没轻松到哪去,停下了手,偏着头看着屏风,觉得是自己想左了。 铁力木贵重,鸡翅木便宜,看觉明这禅房的布置,他怕是个穷的,用一架鸡翅木瓤子,铁力木贴面的屏风来装点门面,也不是不可能。 他低着头,目光随意的扫过那篇经文,突然心神一震。 不对,这不是药师经,或者说这也是披了个药师经的皮子,里头却换了瓤子的经文,开头几句和结尾几句都是确凿无疑的药师经,可中间的经文,却跟药师经毫无半点关系了。 这些梵文他都认得,可中间那大段大段生涩的梵文连在一起,他就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了。 他招呼了姚杳一声:“把这两块经文先拆下来。” 姚杳道:“是这经文有问题吗?” 韩长暮点了点头,解释了几句:“能这样隐藏经文,那这经文定然有鬼。” 姚杳啧啧两声:“屏风是换了瓤子的,经文也是换了瓤子的,莫非那觉明,也是换了瓤子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韩长暮眼睛一亮,深深望着姚杳。 姚杳看着那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冷飕飕寒津津的,冒着绿光,她下意识的抓紧了领口,往后退了几步,跟韩长暮拉开了一个安全距离,才哆哆嗦嗦道:“大人,你,魔怔了?” 韩长暮的目光微微往下落了落,看到姚杳手上的动作,扑哧一笑:“本官若真的想做什么,你能打得过?” 姚杳撇了撇嘴,没说话。 韩长暮笑了一下,伸手缓缓的,一点点的触摸完好的框架。 这座屏风的架子上雕的是缠枝莲纹,是佛家最常用的花纹,雕的中规中矩,没有半点出彩的地方。 他缓缓摸过每一道花纹,弧度几乎都是一样的,雕这座屏风的工匠,手艺很是娴熟。 摸到底座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随即冲着姚杳招了招手:“快来看。” 姚杳心头一动,赶紧过去,跟韩长暮一样趴在地上,摸了摸底座。 那里有一处尖锐的凸起,与旁边光滑圆润的弧度格格不入。 韩长暮正要动那处凸起,姚杳却一下子按住了韩长暮的手,低声道:“大人。” 韩长暮笑了,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着姚杳在那凸起上装了个东西,只是那凸起嵌在花纹的缝隙里,光亮照不那里,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随后一根长丝从姚杳袖中甩了出来,她牵着长丝走出禅房的门,一回头,看到韩长暮在身后含笑而立,而何振福也带着内卫,搜完了整个青龙寺,赶了过来。 何振福不知道韩长暮二人要做什么,行了一礼道:“大人,都搜完了。” 韩长暮淡声问道:“都发现了什么?” 何振福有点为难,脸色十分的尴尬,没好意思开口,只是挥了挥手,内卫们便捧着东西走了过来。 韩长暮扫了一眼,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赶忙挥手让内卫们下退下去了,才低声道:“把东西都收好,莫要让姚参军看到。” 何振福吁了口气:“是,这东西太腌臜了,姚参军到底是个姑娘。” 说着话的功夫,姚杳已经摆好了架势,回头对韩长暮道:“大人,让内卫们先把门窗都关了吧。” 韩长暮点头。 何振福不明就里,但还是带着内卫关门关窗,退到了姚杳身后。 姚杳转头又看了一眼,道:“都站远一点吧。” 看到众人又退了几步,姚杳抿了抿唇,手猛然一收。 那根细软长丝猛然绷直,长丝上包裹着的一层冷光看起来比刀刃还要锋利。 姚杳的神情淡淡的,手腕微微一动,那冷光便颤了颤。 而禅房里传来暗哑的吱吱呀呀声,像是什么东西打开了。 第二百五十三回 是真是幻 随后便是一阵凌乱而犀利的簌簌声响彻禅房,门窗肉眼可见的剧烈颤抖了几下,发出叮呤咣啷巨响。 禅房里里仿佛卷起一阵飓风,把窗纸吹得鼓动。 听到这动静,姚杳手腕一松,冷光突然散尽了,长丝转瞬就收回到了她的袖中。 噗噗几声轻响,窗纸应声撕破,羽箭穿透了窗纸。 姚杳离禅房最近,眼看着羽箭直逼面门,她的身躯向下一弯,羽箭擦着鼻尖,扑簌簌的激射过去,钉在远处的树干上,余音轻颤。 还未等她直起身,一只手就搭在了她的腰上,卷着她,疾风扫落叶一般掠到了一旁。 与此同时,又是几支羽箭穿透窗纸,落在了姚杳刚刚站着的那片地面上。 姚杳从晕头转向里回过神来,赶忙道了声谢。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抿了抿唇,没说话,只定睛望住禅房。 破了的窗纸在夜风里哗啦啦的响个不停,像是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都会亮出惨白的獠牙,扑将过来。 这动静实在太大了,禅房里的灯火剧烈的晃动不止,便有几盏不堪重负的熄灭了。 禅房里暗了下来,从紧闭的窗户可以看到隐约的影儿,一道道扎在窗棂上。 韩长暮啧啧两声,幸而听了姚杳的话,没有贸然去动那机关,不然他们俩现在已经变成刺猬了。 众人在外头站的极有章法,避开了门窗,也与禅房拉开了一段距离,从窗纸穿出来的羽箭,有些扎在了树上,有些扎在众人面前的地上。 羽箭深深钉在树干上,从破口的地方流出灰绿色的汁液。汁液沿着树干流到地上,那棵树以肉眼可见之速枯死了。 地上结的一层白霜突然化开了,同样冒出灰绿色的汁液,原本深埋地下,积蓄了一冬的力量,只待春风化雨,便生发而出的草根,都湮灭在了汁液中。 草木的气息突然清冽盈人,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便被一阵阵沉沉死气取代了,地上的汁液便众人的脚下流淌过去。 “有毒,快退开,往后退。”韩长暮看到了树上和地上的变故,厉声大喝起来。 众人也看到了不对劲,跌跌撞撞的往后退去。 幸好射出来的羽箭不多,箭上带的毒也有限,只是渗透了一小块地面,绕着走还是可以绕过去的。 韩长暮等了片刻,禅房内安静下来,才带着众人绕过被毒液浸透的地面,往禅房走过去。 纵横交错的影子落在灰蒙蒙的窗纸上,像是被人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的。 进门之前,众人都嘴里含了避毒丸,脸上蒙了白面衣。 进门之后,众人纷纷后悔,没有再戴上一套护手,厚点的,刀枪不入,水火不透的那种。 韩长暮背手而立,望屋兴叹。 不就是开了个机关吗,怎么禅房里已经换了个人间。 禅房里的一切,都被羽箭穿了糖葫芦,扎的密密麻麻。 他微微眯了眯眼,这机关如此凶煞,那密室里的东西,一定格外重要。 姚杳看着眼前的一切,倒抽了一口冷气,想象了一下这些羽箭扎在自己身上的惨状,只觉得头皮发麻,庆幸不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可以走一趟赌坊了。 何振福从缝隙里看到密密麻麻的箭矢,皱了皱眉,这么多,是要先拔了再搜,还是直接搜,这些箭杵在这多碍事,会不会刮破衣裳。 韩长暮站在门口没有贸然进去,先巡弋了一圈儿。 箭矢虽多,扎透了禅房里的桌椅,花瓶佛像也被钉在地上摔碎了,但是奇怪的是,这些箭所到之处,并没有流出灰绿色的汁液。 姚杳在韩长暮身后适时开口:“大人,这些箭矢上的毒,是遇到活物才会释放,草木皆是生灵,所以才会中毒。” 韩长暮久经沙场,对明火执仗的开打十分熟悉,但对这些机关暗器的阴损手段,却是所知不多了。 他点点头,转头对后头的何振福肃然喊道:“去找几个木箱子或者铁箱子来,进禅房后,不要触碰箭尖,要当心中毒,小心的把箭拔出来收到箱子里。” 何振福是个谨慎的人,一听这话更加如临大敌,忙着吩咐去了。 一阵乱哄哄过后,禅房里的东西都被搬到了院子里,羽箭也都被收进了大箱子里,何振福点了点数,头皮一炸,这羽箭足有一百多支,他们这些人,一人分五支都扎不完。 韩长暮让何振福带着内卫们在禅房门口守着,若有不对,随时接应。 禅房空了,别的地方没有变化,只有南墙下的两块青砖向两侧闪开,露出一道碗口大的漆黑缝隙,只能伸进去一只手,绝对不可能钻进去一个人。 韩长暮慢慢靠过去,姚杳在旁边提灯照亮,二人一起望向那道裂缝。 缝隙里安置着一颗圆溜溜的石头,外圈黝黑而正中惨白,隐隐还有鲜红的纹路从内向外密布而出,这块石头闪着雾蒙蒙的幽光,像一只瞪圆了的鬼眼,与外头的两个人对视着。 对,像眼珠子,这颗石头像眼珠子。 灯照在石头上,投下个漆黑漆黑的浑圆影子。 姚杳看了一眼,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 这不就是鬼吹灯电视剧里用的那个眼珠子道具吗? 韩长暮定定瞧着那眼珠子,心无旁骛的瞧着,突然,他把手伸向了眼珠子。 姚杳“诶”的那个字刚冒到嘴边儿,看了一眼韩长暮的脸色,她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韩长暮摩挲着那眼珠子,缓慢的转动起来。 耳畔传来滋啦滋啦的声音,像是锈迹斑斑的铁门别人推开,开的很吃力,声音嘶哑难听,又像是什么猛兽,把獠牙磨得霍霍作响,不用看,就能想象得到它嘴里流出的涎液。 这声音悠悠荡荡的,在声音响起的转瞬,韩长暮拉着姚杳趴在了地上,紧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 等了半晌,没有等来什么机关暗器,反倒是有清朗的微风,贴着后脑勺刮过来。 姚杳抬了抬头,惊呼了一声:“大人,你看。” 韩长暮闻言抬头,眼前一片光亮,心神狠狠震动。 素白的墙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苍翠的青山,山间云雾缭绕,隐有鸟鸣,近处碧水幽幽野花竞放,潺潺的水声恍若悠扬的山间小调,格外动听,湿漉漉的雾气漫过了竹桥,将桥面浸染的一尘不染。 碧空倒映在河水里,从竹桥过河,走到山脚下,竹坞依山傍水,干净雅致。 清朗的风便是从山间刮过,带着甜丝丝的水气,扑面而至。 外头是深幽的冬夜,而这里却是春日,这一派悠然自得景致,分明处处透着诡异,可却动人心神,拉着人不由自主的就像往里走。 姚杳啧了啧舌:“大人,你说这是个什么地方,阵法?幻境?” 韩长暮摇头,他对阵法略有涉猎,可对幻境却就不怎么熟悉了,他伸手试了试迎面吹来的山风,微微皱眉:“若是幻境,这也太真实了。” 姚杳想到前世看过的那些仙侠玄幻,阵法和幻境往往都是相辅相成的,阵法可以呈现出幻境,而幻境可以加强阵法的威力。 但不管是阵法还是幻境,都是为了困人杀人。 这个地方,不能进去,进去了只怕会有去无回。 姚杳莫名的觉得危险,脊背生寒,心生退意。 她转头见韩长暮举步,顿时一把拉住了他,疾言厉色道:“大人不可。” 韩长暮定了下心神:“我知道这里头有异样,可不进去,如何接着往下查。”他拍了拍姚杳的手,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在这等我。” 姚杳艰难的松开了手,眼看着韩长暮一步迈进了诡异的天地,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犹豫神情淡薄了几分,笃定的跟了上去。 就在姚杳走进去的转瞬,那两块青砖无声无息的合在了一起,而呈现出来的青山丽景一个扭曲,飞快的消散无形,素白的墙面重新显露出来。 那墙面上空荡荡的,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韩长暮在这个天地间走着,走的极慢,这地方着实诡异,绿草茵茵,清风拂面,都是那般真实。 他走了几步,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姚杳,不禁又急又气道:“你怎么跟进来了,不是让你在外头等着吗?” 姚杳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若这里是什么福地洞天,可以白日飞升的那种,卑职怎么能让大人独占呢?” 韩长暮气笑了,轻轻弹了一下姚杳的脑门,道:“回去吧,在外头等我。” 姚杳转身,指着走进来的方向,淡淡一笑:“大人,入口没有了。” 韩长暮苦笑了一声,倒不觉得有多么惊惧,有进来的法子,自然就有出去的法子,他望着山脚下的竹坞,冷笑连连:“那就过去看看,是人是鬼,总要会一会的。” 姚杳凝望远方,一派平静的脸上隐含厉色,晃了下手腕:“是人是鬼,先砍了再说。” 韩长暮抬了抬手,晃了晃手腕上的珠串,问道:“阿杳,楼船上我给你的手环,你可还带着呢?” 第二百五十四回 坟墓 姚杳不明就里,但还是露出手环的边缘,有点心虚,不太敢看韩长暮的眼睛,低声道:“带着了。” 韩长暮的心神绷得紧,没有留意到姚杳的异样,只点了点头:“那手环和这手串不是寻常之物,乃是福慧大法师随身之物,沾染了他近百年的佛气,随身佩戴,什么魑魅魍魉都难以近身。” 姚杳愣住了,她万没有料到此物还有这么个来历,而韩长暮竟轻而易举的就将这宝贝给了她。 她心中疑窦丛生,此物既然是福慧大法师的随身之物,那么,藏在此物里头的牌子是从何而来的,又是谁藏进去的。 转过了几个念头,韩长暮已经上了竹桥,她赶忙追了上去,低声问道:“大人,那这个手环,你是从何而来的。” 韩长暮脚步一顿,目露怅然,语焉不详道:“父王求来的。” 听这话音,姚杳知道韩长暮不欲多谈这件事,便识趣的没有追问,默不作声的跟着他上了桥。 桥面湿滑,凉意从足下蔓延上来,后脊背冷飕飕的,仿佛有冷风一阵阵吹过来。 姚杳回头,四周很安静,没有风声,草也一动未动。 茫茫水雾浸透了二人的衣裳,潮湿的水渍沿着织锦的纹路慢慢凝聚起来,凝聚成一滴滴的水珠,滴答滴答,落在桥面上。 姚杳又回头,四周依旧一片死寂,连桥下的潺潺的水声都停了下来。 在看不到的背后,韩长暮和姚杳的背后,衣裳上的水渍凝聚起来,聚成一枚眼珠子的囫囵模样,湿漉漉的凝聚了下来。 阳光映照在上头,一阵水光流转,那印记便沉淀进了衣裳,再寻不到半点踪迹了。 二人谨慎的走过竹桥,没有遇到诡异的情况,但周遭的一切太过真实,草香水气都扑面而至,全然不像幻境,像是走进了另一处人间。 韩长暮侧耳倾听,微微蹙眉道:“阿杳,你听,这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姚杳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听了一会儿,突然毛骨悚然,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牙关打颤,碰的咯吱直响:“大人,我,我没有听到你的呼吸声。” 韩长暮缓缓转头,目光阴霾,望向来时路,声音也不复初来时的那般从容了:“竹桥,不见了。” 姚杳也跟着转头,眼前空荡荡的,什么碧水潺潺,什么竹桥清雅,统统不见了踪影,被灰蒙蒙的雾气所笼罩。 她是个古代人的皮子现代人的瓤,素来不相信什么鬼啊怪啊的,可现在的一切,不由她不信,她遍体生寒,狠狠哆嗦了一下:“大,大,大人。” 韩长暮还算镇定,转身往竹坞走去:“既然来时路不见了,那就朝前走,劈一条路出来。” 姚杳笑了,鲁迅先生都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那就,向前走吧。 竹坞外头围了一圈青中带黄的竹篱笆,歪歪斜斜扎在泥土里,不知名的野花紧贴着篱笆钻出来,开满姹紫嫣红的一片花。 扒着篱笆望向院子,竹坞的顶子成弧形,前低后高,前宽后窄,屋檐底下吊着两盏白森森的纸灯笼。 院子的东西两侧各种一棵苍翠巨大的柏树,树冠高大,枝叶茂盛,完全遮住了阳光,树后面的竹坞里黑洞洞的一片,竹坞的门虽然开着,却看不到里头的情形。 篱笆门半掩着,并没有上锁,一条青砖小路从篱笆门蜿蜒到竹坞门,显然是在请君入瓮。 韩长暮和姚杳站在篱笆外,谁都没有贸然推门而入。 没有风声没有水声,那两棵巨大的柏树静立着,细细密密的针叶如同死物一般,没有半点晃动。 细细碎碎的阳光直直照在树冠上,苍翠的颜色竟被浸染出了森然阴冷的感觉,这样晴好的阳光照耀着,地上却没有影子,树影,竹坞的影子,篱笆的影子,统统都没有。 韩长暮低头看了看自己和姚杳的周围,也同样没有影子。 姚杳的身上寒的厉害,却扬眉轻笑:“大人,坟头树都给咱们种好了,这人可真贴心。” 韩长暮咳了两声,一本正经的瞪了眼:“别胡说,不吉利。” 姚杳扑哧一笑,指着那竹坞道:“大人你看,棺材都预备下了。” 韩长暮拍了下姚杳的手,紧绷着的脸却忍不住莞尔:“你不怕吗?” 怕,怎么不怕,姚杳抖了三抖,笑了:“怕,就是不知道这棺材和坟头树怕不怕火烧。” 韩长暮抿嘴一笑,道:“走吧,就算是要放火,也得进去放。” 竹门吱吱呀呀一阵轻响,二人举步走进去。 竹门没有声息的无风自关。 院子不大,很快便走到了竹坞前,只是里头黑漆漆的一片死寂,什么也看不见。 姚杳掏了个火折子出来,噗的一声,吹亮了。 这里果然没有风,那明亮的火苗直直向上燃烧,这火苗太微弱了,根本无法照亮整间屋子。 姚杳抬头看了眼屋檐,道:“大人,劳您把灯笼摘一盏下来。” 韩长暮挑了下眉:“一盏怎么够。” 他飞身跃起,伸手左右一晃,两盏白灯笼就都摘了下来,姚杳点亮了里头的蜡烛。 韩长暮发自内心的赞叹了一句:“亦真亦幻,孰真孰假啊。” 姚杳嘁了一声,提起灯笼照了照竹坞。 屋里似乎纵横交错了许多条丝线,泛着幽幽白光,影影绰绰的,但还是里的有些远,看不太分明。 韩长暮走到近前,一步便跨进了竹坞中,屋里顿时亮了几分。 姚杳也跟着走进去,将灯笼搁在旁边的灯座上。 这下子二人可算是看清楚了。 紧靠着门口的地方,摆了一张小几,几上一副下了过半的棋局,黑棋以席卷之势,压得白棋没有招架之力。 棋盘的两端搁了两只素面杯盏,一黑一白,里头盛满了清水,袅袅热气盘踞在杯子口,没有摇曳生姿,只是直直上扬。 姚杳伸手摸了摸那杯盏外壁,低声道:“大人,这水烫手。” 韩长暮点头,并没有将这棋局放在眼中,目光落在了棋局的后头,那里是竹坞的正中间。 半空中漂浮着二十个巴掌大的木偶,这些木偶不知是什么木头雕的,颜色鲜红,恍若在血水里浸泡过一样,脸上却都流露出阴恻恻寒津津的笑容。 韩长暮定睛相望,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这二十个形态各异的木偶,有十九个的形态他都见过,其中十八个正是从瑟瑟楼里挖出来的那些尸身的形态,还有一个是死在风荷苑里的宋怀德的模样,剩下的最后一个,是只找到了头颅,却始终没有找到身躯的那具尸身。 他再仔细一看,这些木偶哪里是漂浮在半空中的,而是有二十根细丝从墙壁中伸出来,缠在木偶的脖颈上,吊在半空中,而那幽幽白光,正是这些细丝散发出来的。 “大人,你快看。”姚杳突然指着窗户下头,惊呼了一声。 韩长暮顺着姚杳的手指望过去,细丝的最后头,那窗户底下,赫然安放着一枚眼珠子,灰蒙蒙的寒光流转,跟禅房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韩长暮抿了抿干干的嘴唇,道:“看来,那就是离开这里的机关了。” 他揪下一根自己的头发,吹了口气儿,头发飘到了细丝上,刚刚掠过细丝,头发便断成了两截,一阵急速飘落,又接连碰到了几根细丝,转瞬就被割的粉碎。 姚杳啧啧舌:“吹毛立断啊这是,这要是走过去,不得当上被分尸啊。” 韩长暮转头望住姚杳,若有所思道:“阿杳,你说你的无影丝,和这些细丝相比,哪个更锋利。” 姚杳立马捂紧了袖子,戒备的望住韩长暮:“别打我无影丝的主意。” 韩长暮挑了下眉,指尖寒光一闪,一把匕首脱手而出,劈在了其中一根细丝上。 只听到滋啦一声,犹如菜刀摩擦过磨刀石。 听到这个声音,姚杳蓦然就响起那句话,拿着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不过闪电她是没看到,就看到了那匕首被细丝割成了两截,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落地的时候,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姚杳张口结舌的看着,用手托住了下巴,喃喃道:“大人,你这匕首,是残次品吧。” 韩长暮苦笑了一声:“看来,得想点别的法子了。” 姚杳挑了下眉,刺啦一声拽掉一截裙角,拿火折子点燃,扔到了细丝上。 细丝上一时间火光大作,阵阵焦糊的气息充斥着竹坞。 裙角被化成了灰烬,一点点的散落在地上,可那细丝却没有半点被烧着的痕迹,仍旧纹丝不动的悬在半空中。 韩长暮的神情凝重了下来。 刀砍不断火烧不烂,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么难缠。 姚杳转头望了韩长暮一眼,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鬓角怎么隐隐发白了。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惊恐,如同见了鬼一眼低呼了一声:“大人,你的头发,头发。” 韩长暮不明就里,摸了下鬓角,望着姚杳,疑惑问道:“怎么了。” 第二百五十五回 是人是鬼 姚杳从袖中拿出个巴掌大的小铜镜,照着韩长暮的脸给他看:“大人,你怎么,长白头发了,方才还没有的。” 韩长暮的脸色变了变,也看到了姚杳的异常之处,脱口而出:“阿杳,你,你的脸。” 姚杳忙调转铜镜照着自己,顿时悲从心来,按了按眼角的细纹,声嘶力竭的嚎了一嗓子:“哎哟卧槽,我,我,我怎么长皱纹了。” 二人相互对视着,只这转瞬的功夫,二人的面相就老了十岁。 姚杳克制住起伏心潮,她不能去找细丝泄愤,便去抄起了杯盏,正准备狠狠掼到地上,却突然低呼了一声:“大人,这水怎么变了颜色。” 韩长暮凑过去一看,原本清澈见底的水,多了几许浑浊。 姚杳握着杯盏,偏着头凝神道:“水似乎凉了一点,但是凉的不多,看这热气,原本是聚在一起的,现在有点儿散开了。” 看这眼前的一切,韩长暮心头一震,终于明白了初来时那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起的了。 他沉甸甸的开口:“我想起来了,这是那本残卷里记载的阵法之一,名叫锦瑟,那两杯水便是此地的更漏,水温每凉一分,你我的寿元便会减少十年,而少的那十年,就是被那二十根细丝布下的阵法收取了,等水温彻底凉下来,便是你我的大限之期。” 姚杳的手抖了一下,赶紧把杯盏放回小几,狠狠咬住下唇,让自己平静下来:“大,大人,那这阵法,可有破解之法。” 韩长暮抿了抿唇,目光落在那黑多白少的棋局上:“有,破解了那棋局,阵法自然就破解了一半,寿元不会再减少了,只需想办法斩断细丝。”他转头望着姚杳,笑了笑:“会下棋吗?” 姚杳苦笑:“不会。” 韩长暮莞尔:“那你就去把灯笼拿过来,给水加温,让其凉的慢一些,我们也就能老的慢一些。” 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韩长暮的头发上就像沾了盐片,一缕乌黑一缕花白,原本紧绷的面皮上,也多了细细的浅纹。 姚杳本就比韩长暮小了十岁,可也没抗住岁月的摧残,她看着铜镜里自己松弛的皮肉,下挂的法令线,弹不走的鱼尾纹,暗忖道,等出去了,一定要报复性的多敷几张面膜。 想着这些,她把灯笼里的蜡烛拿出来搁在地上,盘膝坐下,一手举一只杯盏,放在蜡烛上加温。 韩长暮轻轻吁了口气,庆幸道:“幸而眼前的阵法并非是最厉害的锦瑟,水温每凉一分,只会减少寿元十年,而最厉害的锦瑟,却要减少寿元五十年。” 姚杳的嘴唇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厉害的锦瑟一次收取五十年的寿元,那岂不是一下子就能要了人的性命了。 韩长暮一撩衣摆坐在了白棋这边,朝着空无一人的对面拱了拱手:“请。” 为了不给自己添堵,姚杳把铜镜收起来了,不看就权当没有变老,可是她总想抬头去看韩长暮落子,便那以避免的会看到他的脸,几乎是数着他脸上增长的皱纹,越数心里越透心凉,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那张如同风干了的老树皮的脸。 禅房里一片静谧,何振福带着内卫们等在外头,听到里头没有任何动静,他顿时心生不祥,提着刀便冲了进去,看着空无一人的禅房,他一个踉跄,没能收住腿脚,扑倒在地。 他大力的捶着地,声嘶力竭的大喊:“人呢,人呢,大人呢,姚参军呢!!” 内卫们听到动静,纷纷冲了进去,看着禅房面面相觑。 何振福爬起来,踉踉跄跄的扶着墙,捂着突突直跳的心口,涨红了脸大吼大叫:“去找,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大人找出来,快去。” 内卫们呼呼啦啦散开了,有的在禅房里翻找,有的则在院中挖地。 就在这时,远处飘来个白影儿,夜风卷着白惨惨的衣角,像是吊在半空中的鬼影儿,时而划过夜空,时而掠过树梢,再配上呜呜咽咽的风声,十足十的是个鬼。 这只鬼散着头发,荡到禅房门口,一拍大腿,撩起额前的两绺碎发,尖着嗓子喊道:“哎呀卧槽,来晚了。” 这一声喊吓了内卫们一跳,纷纷抬起头,嗷的齐声惨叫,忘了肝胆俱裂,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这人真黑,真他娘的黑成碳了。 何振福听到这一声鬼叫,急匆匆的冲出来看,踉跄了一下,高声喝道:“你是谁?”他顿了顿,这人是人是鬼,是怎么从把守外头的内卫眼皮子底下闯进来的,想到这,他有几分色厉内荏:“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只鬼得意洋洋的拍了下大腿:“走进来的。”说着,他抬腿就要往禅房里走。 哐啷一声,何振福把大刀横在了身前,厉声大喝:“退出去,内卫司办案,闲人免进。” 那只鬼哧的一声冷笑:“内卫司,你再不让我进去,就等着给韩久朝收尸吧。” 何振福愣了一下,就这一个愣神的功夫,那只鬼就从旁边闪进了禅房,反手扔给何振福一个牌子。 何振福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忙不迭的把牌子又扔了回去,那玩意儿烫手,摸不得。 那只鬼飘到了南墙前,偏着头望着素白落地的墙,左看右看,蓦然抽出了腰间的剑。 他一手拿着金灿灿的铃铛,一手拿着白蒙蒙的剑,在白墙前群魔乱舞一般晃着,怎么看怎么别扭。 何振福踮着脚尖猫着腰走过去,拍了下那只鬼的肩头,道:“这位公子,你是跳大绳的?” 那只鬼被吓了一跳,嗷的一嗓子蹦出老远,转头骂道:“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啊,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何振福嘁了一声:“公子,你这大绳跳得不错啊。” 那只鬼啐了一口:“滚,你才是跳大绳的,你全家都是跳大绳的。”他摆足了高人的派头,摇着铃铛道:“你离远点,别影响我发挥。” 他的影子从地上延伸到墙上,清脆的铃音声声不绝,似笑还哭,长剑高举过头,剑穗儿晃啊晃的,晃得人眼晕。 他这一番做派,引来了内卫们的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起来,恍若无数只蚊蝇在禅房里盘旋纷飞,嗡嗡直叫。 何振福转头,不耐烦的狠狠瞪了内卫们一眼。 内卫们顿时噤若寒蝉,不敢乱说话了,只以眼神交汇。 那只鬼对身后的一切都置若罔闻,只专心致志的摇着铃铛晃着剑,在白墙前头念念有词的转着圈儿,至于念得是什么,就没人听得懂了。 突然,他轻轻吐出个“开”字,一伸腿儿,就挤进了白墙。 那墙上并没有多出一道缝隙,而他的身躯也并非薄的像一张纸,但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先挤进去一条腿,接着是肩膀,然后是另一条腿。 最后,他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挤进了白墙,只剩下脑袋和半个鞋尖还露在墙外头。 内卫们都吓疯了,吓得连叫都不会叫了,两条腿不停的打颤,腿软的像汤饼,站不住也挪不动了,“鬼啊”这两个字儿就在嘴边,可舌头打结嘴发颤,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那只鬼喊了一声:“哎哟我去,怎么卡住了,那个谁,快来,过来帮个忙,推我一把。” 内卫们面面相觑,推一把,别逗了,根本走不动好吗。 何振福转头骂了一句没用的玩意儿,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走过去,问道:“推哪?” 那只鬼动了动脖子,声音有些嘶哑了:“推脑袋,快点,憋死我了。” 何振福克制住满心的惧意,抖着手按住了他的脑袋,把他推进了白墙。 韩长暮捻着一枚白子,定定望着棋局,半晌没有落子。 棋局上的形势已经大变,黑子与白子各自占据了半壁江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然胜负仍旧未定,但白子的败局显然已经扭转过来了。 地上的两支蜡烛已经燃烧过半,火苗也不那么明亮了。 姚杳始终端着那两只杯盏,酸麻疼痛从指尖裹住整条手臂,僵硬的皮肉在微微颤抖。 韩长暮深深透了口气,吹过垂落下来的一缕白发,捻着白子的那只手,皮肤暗黄晦涩没有光泽,布满了一道道细纹,那只手如同裹了一层鸡皮,鸡皮下头骨节显现,瘦的惊人。 啪嗒一声,白子终于落在了棋盘上。 姚杳赶忙抬头去看,她不懂棋,看不出输赢,暗沉沉的出声问道:“谁,赢了?” 一语未竟,棋盘上就又有了变化,黑子噼里啪啦的飞出了棋盘,落在了漆黑如墨的棋罐里。 就在此时,纵横交错在半空中的细丝,轻轻颤动了几下,幽光散尽了。 韩长暮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凝了许久的汗落了下来,嘶哑着嗓子道:“破了,寿元不会再减少了。” 姚杳赶紧撂下两只杯盏,揉了揉僵硬的手臂,手上同样也是鸡皮密布,她喃喃道:“寿元不会减少了,可也已经老成这样了,以后怎么见人啊。” 第二百五十六回 奇门包骋 韩长暮搓了搓嶙峋粗糙的手,沙哑的笑了:“破了阵法出去,就会恢复如常了。” 姚杳却摇头,挥了一下手,苦恼道:“我愁的不是这个,我愁的是我拿不动剑,使不动无影丝,怎么毁掉那些细丝。” 韩长暮撑着膝头起身,老迈的身子还是难以避免的狠狠晃动了一下。 姚杳见状,赶忙上前去扶住他,戏谑笑道:“看看,差十岁,年轻的时候看不出来,老了就看出差距来了吧,绕是你功夫再好,老了也是不中用了。” 韩长暮觉得这话说的很像一家人,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莞尔道:“幸而破了阵就能恢复如常,若是不能,还真的指着你把我拖出去了。” 姚杳笑了,巡弋了那些细丝一眼,哑声道:“那些光散尽了,破阵应当会容易一些。” 虽然是这样说着,但二人心里都有些忐忑,相互扶持着走到“蜘蛛网”跟前。 离近了一看才发觉,静静漂浮在半空中的二十个木偶,变得更加鲜红了,那一道道红色,透着逼人的邪气。 看来收了二人的寿元,这些木偶的阴邪之气就更重了。 二人颤颤巍巍的举着剑,齐齐劈向细丝。 当啷两声,细丝上果然留下了两道浅浅的痕迹。 二人对视一眼,果然撼动了这些“蜘蛛网”,只是他们现在老迈,手上软绵无力,需要极长的时间才能砍“断蜘蛛网”了。 二人把剑抡的浑圆,抡出了光着膀子打铁的既视感,剑锋次第不断的落在同一个地方。 叮呤咣啷的一阵乱响,细丝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一截缩回了墙壁,而另一截则拖着木偶,重重砸在了地上。 木偶落地时,发出了巨大的婴孩哭泣声,一道裂痕从木偶的头部延伸到了脚底,但是却没有裂开。 二人气喘吁吁的,叉着腰歇了半晌,又举剑砍向另一根细丝。 又砍断了一根细丝,毁掉一只木偶,二人相视一眼,喘了口粗气,继续休息。 “哎哟我去,你们俩怎么老成这样了。”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格外熟悉的嬉笑,韩长暮和姚杳齐齐回头,就看见个男子一手举个黄橙橙的铃铛,一手拎着长剑,笑眯眯的站在院子里。 这男子脸跟紫茄子一个色,身上的冬袄跟素雪一个色,一笑露出一口灿烂白牙,衬得那张脸黑紫黑紫的直放光。 韩长暮和姚杳齐声惊呼:“包骋,怎么是你。” 原来这男子就那黑的和炭一样的包骋,他竟也从河西返回了长安。 韩长暮返回长安后,也查过包骋的来历,此人的确出自宜阳坊包家,祖上做过一任大理寺正,后来家世败落,好在包骋争气,考入了国子监做了监生,若科考再榜上有名,前途还是无量的。 他眯了眯眼,脸色愈发不善,望住包骋。 这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他与这几桩案子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韩长暮厉色顿生,冷冷问道:“包公子为何会进入此地。” 包骋无所畏惧的耸了一下肩头:“找你们来了啊,先别说了,赶紧跟我出去吧。” 韩长暮皱了皱眉,并不能相信包骋:“若你不说清楚是如何进来的,我们是不会跟你出去的。” 包骋扑哧一笑,轻讽的抬着眼,把韩长暮从头遛到脚,又从脚遛到头,转头却笑望着姚杳:“阿杳姑娘,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姚杳愣了一下,脱口问道:“出去了能恢复原样吗?” 包骋点点头:“能,再晚点,就说不准了。” 姚杳一个箭步跑到包骋跟前,头点的像是在打瞌睡,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来飘去,十分碍眼:“走,跟你走。” 包骋抱臂而立,笑眯眯的望着韩长暮:“韩少使要留在这吗,棺材和坟头树都是现成的,不用可惜了。” 韩长暮看着包骋那一口白牙,恨得直想挥拳头把它们都打飞。 他想了想,只有出去了,恢复原样了,才能把包骋打的满地找牙,不是吗? 他缓步走过去,恢复了一脸淡然,满脸褶子连抖都没抖一下,抿了抿满头白发,端足了居上位者的高冷派头,淡淡道:“走吧。” 包骋原以为韩长暮会服个软说句好话什么的,可不想求人也求得这么理直气壮,他气笑了,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手摇铃铛,一手挥剑。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铃声恍若魔音,在空寂的四围回荡。 姚杳愣了下。 这包骋的大绳跳得不错,铃铛摇的也不错。 三人眼前一花,铃铛声尚且余音袅袅,便听到耳畔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大人回来了。” “大人没事吧。” “大人,大人,里头怎么了。” 姚杳还在头晕眼花中,便一记重锤又来了个痛心拔脑。 都是问大人的,咋就没人问她呢? “阿杳姑娘,你没事儿吧。”耳畔传来关切的声音。 姚杳突然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茄紫色的脸,配一口雪白整齐的牙。 嗯,脸虽然黑了点,但手艺不错,摇了几下铃就出来了,还挺会寒暄。 她深深透了口气,平静笑道:“无事,多谢包公子出手相救。” 包骋笑着挥了挥手,有些欲言又止,但终究什么都没问,便去收取白墙那掉下来的东西去了。 而韩长暮则带着姚杳一行人,整理从寺中翻出来的物证,准备一起带回内卫司。 包骋已经收拾完了,咯吱窝下头夹了个小包袱,拿肩头怼了一下姚杳,低声道:“诶,一会儿,你们去哪?” 姚杳一边整理记录着物证明细,一边含笑道:“先把这些东西送回内卫司,然后回家。” “回家,”包骋提着灯给姚杳照亮,追问道:“你家在哪?” 姚杳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低着头嘀咕了一句:“真不会聊天儿。” 包骋茫然问道:“你说什么?” 姚杳下笔如飞,头也不抬道:“没什么,等会再说,忙着呢。” 包骋摸了摸后脑,转头又去找韩长暮:“韩少使,一会儿你们去哪?” 韩长暮愣了一下,负手而立,看着内卫们进进出出搬着物证,淡漠道:“先把物证送回内卫司,然后回家。” 包骋哽的难受,半晌不语,最后嘀咕道:“这都是什么人啊。” 韩长暮没听清楚,转头问道:“包公子说什么?” 包骋抬头望了望夜色,笑的格外赤诚:“那个,韩大人,您看现在宵禁了,我也没地方可去,能不能跟您一起回家。” 韩长暮愣了一下,想到答应姚杳的那顿饭,再带一个人回去,也只是多添一对竹箸的事,不算什么,便点了下头,言简意赅道:“好。” “欧耶。”包骋跳起来握了下拳,欢呼了一声,转身就走,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道:“那个,阿杳姑娘一会儿去哪?” 韩长暮没做他想,道:“一会她也一同去我府上。” 包骋神秘兮兮的低声问道:“韩大人,阿杳姑娘也是你们内卫司的人吗?” 韩长暮遛了包骋一眼,没说话,但是那审视的目光,还是让他头皮发麻。 包骋赶忙解下块牌子,递给了韩长暮,信誓旦旦道:“韩大人,我可不是坏人。” 韩长暮看了看牌子上的字,又瞥了包骋一眼:“难怪你会跳大绳,原来你是奇门的人。” 包骋瞬间涨红了脸,急赤白脸道:“我不是跳大绳的,我是奇门术士,术士,奇门遁甲你知不知道的。” 韩长暮挑了下眉,存心想要气一气包骋,以报方才的嘲讽之仇:“奇门遁甲,没听说过。” “你,我。”包骋气急败坏的跺了下脚,一转身,正好看到姚杳走过来,他赶忙拉住她问道:“阿杳姑娘,奇门,奇门你听说过吗?” “听过啊。”姚杳一脸茫然的点头。 韩长暮的脸色淡淡的,轻轻咳嗽了一声。 姚杳抬头一看,便猜到了他的意思。 包骋又问:“那,奇门遁甲,你知道吗,奇门遁甲。” 姚杳憋着笑,一脸正色:“遁字咋写?” 扑哧一声,韩长暮一下子笑出了声。 包骋的一张黑脸涨得紫红,衬得那双眼灿若星辰,重重哼了一声,抱紧了双臂撇过头去。 姚杳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奇门嘛,国子监里最神秘的地方,据说奇门门人数千,门主职掌肃清天下阴损邪术之事,最是厉害,那你是他的门人,自然也十分厉害了。” 包骋在心底莞尔,这姑娘还挺会拍马屁,脸上却不露分毫,只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姚杳撇了撇嘴,还挺好哄的,便继续笑道:“那,包公子,一会儿韩大人请我用暮食,我借花献佛,请你喝酒,算是谢你的救命之恩,如何?” 包骋等的就是这句话,挑了下眉,双眼微弯,目光极亮:“好,一言为定。” 姚杳笑道:“驷马难追。” 韩长暮被晾在一边,皱着眉想,这是要吃大户的感觉啊,他是不是要在酒里多兑些水。 三个人闲话的功夫,内卫们已经将物证都装箱捆好,在寺外等候了。 第二百五十七回 谁都不信谁 临近子时了,不知何时,云翳都散尽了,月晕朦胧,清辉上如同染了一层灰。 虽然青龙寺被内卫们搬空了,但还是留下了一部分内卫,驻守寺中。 何振福带着余下的内卫护送物证返回内卫司,韩长暮三人直接往永昌坊的韩府而去。 包骋抬头看了眼苍穹月色,紫茄子色的脸骤然更黑了。 韩长暮顺着包骋的目光望过去,只觉得月色晦涩,并没瞧出别的什么来,疑惑道:“怎么了包公子,脸色这么难看。” 姚杳转头看了看,暗忖,他的脸色好看过吗? 包骋神情凝重,双眼极亮,灿若星辰,但隐含着淡淡的忧虑:“毛月亮,今夜是毛月亮,孤魂野鬼最爱在这样的夜里倾巢而出。” 姚杳听得浑身发毛,头皮一麻,轻轻摸了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哆哆嗦嗦的嘀咕:“别说了,怪吓人的。” 包骋一本正经道:“我可没胡说。”他指着远处晃晃悠悠的灯笼,光晕忽明忽暗,一闪一闪的,像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眨着眼睛,他低低笑道:“你看那灯笼闪的,现下可没有风的,那就是鬼眼。” 姚杳嘁了一声,扬手就是一记石子扔了过去,噗的一声,灯笼应声熄灭了。 她挑了下眉:“喏,鬼眼瞎了。” 就在青龙寺中的锦瑟阵法被破的时候,平康坊里的一间房间里,灯火如豆,映照着那一只寻常的小盅,平平无奇的小盅上折射出流光溢彩,分外夺目。 男子伸手,轻轻摸着小盅,满脸都是怜惜和神往,半晌,他才依依不舍的抬了下下巴,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少主,蛊母尚未完全成熟,不如让我再多祭炼一段时日可好。” 这话说的虽然客气,是商量事情的样子,可语气却全无半点恭敬之意。 对面的少年一身肆意招摇的红衣,对男子的不恭敬全然不以为意,抬手缓慢抻了抻衣袖上锦金色的牡丹,妖冶的杏眸挑了一下:“无妨,本座自己会养。” 这少年正是四圣教少主谢良觌,他在陇右道几次与韩长暮交手皆败,却没有避着韩长暮的锋芒,反倒也跟着进了京。 男子暗恨,目光闪了闪,把小盅递了过去。 少年眯了眯杏眸,那眼中含情的波光格外缠绵,一笑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青龙寺里都收拾干净了吗?” 男子摸了下光洁的下巴,阴沉沉的笑了:“自然,那些蠢货以为破了锦瑟阵法便是万事大吉了,殊不知锦瑟阵法只是一个开始,后面的麻烦会纷至沓来的,我们早给他们备了一份大礼 。” 少年的手搭在小盅上,丝毫不惧里头传来的簌簌的啃噬声,淡声道:“祭品都准备好了吗?这回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男子漫不经心的笑了:“不会,吐蕃和吐谷浑的使团如今都在京里,所有人都盯着他们,没空看着别处。” 少年却轻哼了一声:“内卫司的少使韩长暮可不是寻常人,陇右道一事就是坏在了他的手里,如今他也在京里,你们不可大意,小心功亏一篑。” 男子满脸的不以为意,陇右道之事他也是知道的,但他以为,厉害的不是韩长暮,而是水圣使他们太蠢了而已。 少年知道男子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沉着脸色轻讽一笑,淡漠道:“崇化坊的宅子都安排妥当了吗?” 男子点头道:“都安排妥当了,少主明日就可以搬过去了。” 少年笑了一下,杏眼微弯,可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只是淡淡的浮在唇边和眼角,声音也冷的像夜风微凉:“不必等明日了,本座现在就过去。” 男子愣了一下,看着外头浓的化不开的夜色,迟疑了片刻道:“少主,京里不比河西,宵禁有有大量的骑卒和暗哨严查犯夜,少主不如就在这里歇息一夜,明日再走。” “不妨事。”少主却把小盅往袖中一塞,披上玄色大氅,起身就往外走。 男子愣住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却想不出,他摸了下下巴,或许,这少主并不全然信任他吧。 少年这一身打扮,在富贵如云的平康坊里,并不算格外惹眼,故而他的离开,也没有引起旁人太多的注意。 花楼门前停着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马车,少年一撩车帘,钻进车里,轻轻说了个“走”字。 一件乌黑的斗篷把车夫从头裹到了脚,扬鞭大喝了一声。 马车驶过热闹的曲巷,驶到了平康坊的西门,一老一少两个坊丁靠在坊门旁,年长的那个昏昏欲睡,而年轻的瞪圆了双眼。 听到车轱辘声沉甸甸的响起,年轻的坊丁顿时直起了身子,按住腰间的刀,拦下马车,大喝了一声:“什么人。” 车里伸出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是一只秀秀气气的姑娘的手,攥着一枚巴掌大的腰牌晃了一下。 那腰牌上头刻着三个繁复的字,隐约可以看出头一个字是“内”字,而剩下两个就不太好人了。 整个腰牌黄橙橙的,金晃晃的光险些闪了坊丁的眼。 旁边的年长坊丁顿时睁开了眼,神情一凛,忙伸手拦住了正要继续问话的年轻坊丁,招呼着他打开坊门放了马车出去。 二人目送马车哒哒哒的远去,转到了月色照不到的地方,才关上吱吱呀呀的坊门。 年轻坊丁抱着刀,一脸疑惑的问道:“李哥,这人是谁啊,怎么问也不问就放出去了。” 年长坊丁的眼角低垂,又恢复了方才那副昏昏欲睡的迷糊模样,摆了摆手:“不该问的别问,那是内侍省的腰牌,你再多问一句,死了都是白死的。” 年轻坊丁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木着脸点头:“这么厉害,要不是有李哥拦着,我又要闯祸了,李哥,明日交了岗,小弟要请你吃酒去。” 年长坊丁朗声笑道:“客气啥,你阿娘把你交给我,我就得照看好你。” 年轻坊丁笑了笑,突然捂住了肚子,扭着身子道:“李哥,我,我,我去趟茅房,你先盯一会儿。” 年长坊丁递过去一盏灯笼道:“去吧去吧,提着点灯。” 年轻坊丁一路小跑的冲进最近的那座花楼,先往后院的茅房转了一圈儿,随后腾腾腾上了二楼,敲响了其中一间房间的门。 推门而入后,他恭敬而立,低声道:“圣使,走了。” 男子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阴鸷的光,疑惑不解的道:“你确定出去的是他?” 年轻坊丁点头:“属下认识他的那双手。” 男子惊疑的哦了一声,转瞬了然一笑:“是了,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然我也不会把你放在这。”他微微一顿,问道:“他是怎么出去的。” 年轻坊丁道:“他拿着内侍省的腰牌。” 男子吃惊的站起了身,半晌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又跌坐回去,喃喃道:“内侍省,内侍省,他不是刚来长安吗,不是头一回来长安吗,怎么会有内侍省的腰牌。” 他丝毫不怀疑坊丁会看错了,在坊丁这个位置上的人,就是要耳聪目明,能识别出各处的腰牌包括真假。 这年轻坊丁虽然才做了一年有余,但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会看错的。 他摆了摆手,让年轻坊丁先退下了,他摩挲着光洁的下巴,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自语道:“难怪你敢犯夜外出,原来是早有准备,你竟然在宫也有人手,那么别的地方的人手只怕就更多了,原来,你从来都没信任过我。” 他挺直的脊背松弛下来,靠在胡床里,冷冷的喋笑:“不过,我也从未信任过你,你有暗手,我就未必没有后招,既然互不信任,那你我这就走着瞧,看谁能走到最后。” 马车出了平康坊西门,一路向西驶去,月晕朦胧,马车驶离的飞快,一路上遇到了两波骑卒,但那少年伸手将腰牌一晃,便没人再多问半个字了。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的驶入了居德坊南门,沿着十字街向东,停在了东南隅的一处宅邸门前。 这宅邸不过两进院子,乌黑发亮的门虚掩着,门口早有人提灯守候。 少年从车上下来,一言不发的进了门,正堂已经齐齐整整的站满了人。 他一边解下大氅,一边干脆利落的吩咐了众人各自的差事,只留下了几名心腹,绕到了正堂后的密室中,继续商谈。 这几名心腹中,赫然有周无痕,店主人这两人,而韩长暮亲手抓住的李胜也赫然在列,只是不知道他是怎样从冷临江这些人手中逃出来的。 少年松了松领口,散漫的坐着,把袖中的小盅取出来交给了李胜,郑重其事道:“李圣使,这个东西至关紧要,后头的祭炼之事就交给你了,祭品过两日会送过来,韩长暮也在京城,你暂时不能让他发现,故而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府中祭炼蛊母,等那一个李胜进京后,周圣使处理掉他后,你就无需再隐藏行迹了。” 第二百五十八回 都在找她 李胜收起小盅,平静道:“是,属下明白。” 在心腹面前,谢良觌卸下了肃然冷酷的伪装,流露出一点懒散和孩子气, 夹起一块玛瑙豕肉,吃的津津有味,一连吃了几块,他才回味无穷的啧啧舌,笑眯眯的问店主人:“阿庸,这是哪个厨子做的,该重重的赏。” 原来这店主人名叫阿庸,名字平庸人却并不平庸,带着舆图离开了沙州刺史府后,便把妻儿接了出来,一路跟着谢良觌等人进了京,打理谢良觌的日常琐事。 听到谢良觌这样问,阿庸笑道:“这菜可不是府里的厨子做的,是属下从十六王宅那的沈家酒肆买的,这道菜是那酒肆中的一绝。” 能平平无奇的豕肉做的如此美妙绝伦的厨子,别的菜也一定做的惊世骇俗,谢良觌起了心思,得空定要去沈家酒肆吃个遍。 他想着这些,抬眼望着阿庸道:“崇义坊那的宅邸,若我不去住,任由其空着,只怕他的心难安,阿庸,你立刻带着人住进去,造出个我就住在那里的假象,有些混淆视听的事情,就放在那里回禀。” 阿庸沉声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谢良觌最后望着周无痕道:“水圣使,明日你亲自去见吐蕃使团的代善王子,我要见他。” 周无痕点头道:“是,已经安排四方馆里咱们的人,提前递过话去了。” 谢良觌的目光暗了暗,沉声问道:“见到清浅了吗?” 周无痕无奈的摇了下头:“回京之后,清浅就一直被安置在韩长暮的内宅中,从未出过二门,而韩长暮身为韩王世子,内宅中暗卫无数,且都是高手,属下等无法靠近,根本见不到她。” 谢良觌轻轻吁了口气:“宅邸既然探不进去,那就不进去,设法诱她出来便是。” 周无痕愣了一下,着实有点无计可施了。 一个深宅婢女,能被什么事情引诱出府。 谢良觌眯着眼笑了:“阿姐,韩长暮不是急色之人,能花那样大一笔银子买下个烟花女子,定然是另有所图,而这清浅也必然不会安于只做一个婢女,心有妄念,时日久了必生怨怼,另有所图,必定。” 周无痕虽不是深宅妇人,但也猜得到那些深宅妇人的所求,她扬眉轻笑:“是了,这长安城里寺院众多,总有一间灵验无比,能让她得偿所愿的。” 安排好了这些事情,谢良觌认认真真的看着面前的二人,神色凝重的叹了口气,惆怅的目光在二人中间来回打转:“阿姐,二哥,我知道你们素来不合,阿兄已经故去十年了,若他看到你们这样终日争斗不休,只怕也是神魂难安的,但还请二位看在阿兄的情分上,摒弃前嫌,齐心合力共谋大业。” 周无痕被触动了心肠,目光暗了暗,把悲戚之色深藏进了眸底,唇角嗫嚅半晌才道:“我答应过武哥,只要阿胜不与我为难,我绝不与他为难。” 李胜也有些动容,但只要想到兄长的死,就痛的理智全无,一门心思想与周无痕找些不痛快,听到谢良觌这样说,他才惊觉,他的兄长已经死了十年了,他在旧事中痛苦挣扎了十年难以自拔。 他想,他该走出来了,再这样虚度光阴,只怕兄长都要后悔当初的以命相救了。 他泄气般的轻叹一声,极轻微的点了下头,但终究没有说话,把头扭到了一旁。 谢良觌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二人之间那种一见面就开骂,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是消减了几分,虽然还不算融洽,但总算是个好兆头了。 周无痕清了下嗓子,继续道:“少主,还有一件事,吐蕃和吐谷浑的使团进京后,属下就派了人留意两个使团的动向,吐谷浑使团进京的当日,韩长暮就和拓跋伏允一起去了平康坊教坊,随后韩长暮先行离开,拓跋伏允留在了教坊过夜,他天明之后才离开,不久,教坊中的一个官妓上吊身亡,被送到了乱坟岗焚化,属下查过了,死了的官妓正是陪了拓跋伏允过了夜的那个。” 李胜蹙眉道:“拓跋伏允的内宅一向清净,更是甚少流连烟花之地,怎么会逼得官妓上了吊,水圣使,这消息属实吗?” 周无痕冷冷瞥了李胜一眼,语带嘲讽:“李圣使,你们男人们的那些龌龊见不得人的手段,你应当比我清楚的多吧,这种话,还用得着来问我吗?” “你!”李胜气的横眉倒竖,只想发狂开骂,但是想到刚才谢良觌的话,他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憋得脸色发青,咬着后槽牙道:“少主,事出反常即为妖,教坊里死遁的事情也不在少数,还是要查一下这个官妓的来历,有什么地方值得拓跋伏允下大力气助她死遁。” 谢良觌点点头,一脸凝重:“李圣使也认为这官妓是死遁?” “是。”李胜转头望住周无痕,试图缓和他和她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水圣使提及此事,不也是觉得其中另有蹊跷吗?” 周无痕愣了一下,对李胜息事宁人的做法十分意外,她也就顺着台阶下来,接着他的话点头,态度温和了下来:“是,属下觉得事有蹊跷,就命人跟着,当时教坊的人的确在乱坟岗焚化了一具尸身,但是同时也有一驾马车停在乱坟岗不远处,送尸身的那个小厮,就是上了那驾马车,进了四方馆后,便再未出来过。” 谢良觌沉声问道:“死的那个官妓叫什么?” 周无痕道:“叫阮君。” “阮君?”谢良觌微微蹙眉:“若我没有记错,这十几年来,并没有姓阮的朝臣获罪遭贬,但是获罪女眷没入教坊后,都会改名,将真实姓名隐去的。” 周无痕点头道:“是,这官妓的名字正是没入教坊后改的,真名已经被隐去了,属下派出去的人在教坊中查问了一圈儿,不知是惊动了什么人,还是教坊使早有吩咐,教坊中人对当日之事都讳莫如深,一问三不知。但属下的人还是查出这官妓约莫三十五六岁,容貌被毁,但善弹琵琶古曲,还曾补齐重奏过兰陵王入阵曲。” “什么?兰陵王入阵曲!”谢良觌骤然惊呼了一声,目光深邃的望住周无痕:“阿姐的意思是,她是陈家的人?” 周无痕点了下头:“是,当年先主罹难前,将那副舆图暗藏于兰陵王入阵曲的曲谱中,交给了陈家,并约定了日后以此曲来证明身份取回舆图,属下以为,阮君放出这样的消息出来,是为了引出前来前来取图之人,只是不知她的这个打算,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 谢良觌的脸色阴晴不定,重重砸了下书案,一叠声的吩咐周无痕:“这个官妓决不能落入旁人之手,去查,查她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把她带出来。”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他很清楚当年的事情并非只有他一人知道,当年陈家的男丁俱丧,但那么要紧的东西,陈玉英绝不可能带进棺材里,各方势力从未停止过寻常陈家的女眷,丁点儿的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他一定要赶在其他人之前,把阮君抓到自己手中。 穿过四方馆的大门和花厅,蔼蔼夜色弥漫着淡黄的灯火,馆里如今住着两个使团,便从北衙禁军借调出了一些人手,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将个四方馆守得森严。 守卫的如此严密,只是因为吐蕃的代善王子和吐谷浑的拓跋伏允素来不和,见面就打。 四方馆里这几日始终流传着一件事,拓跋伏允抵京的当日,就把代善爆揍了一顿,据说打肿了眼打飞了牙。 二人打架的缘由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代善抢了拓跋伏允看上的花娘,还有人说是代善调戏了拓跋伏允的妹妹拓跋伏莹,更有人说是代善强抢民女,拓跋伏允路见不平拳脚相加。 这件事情飞快的从四方馆流传到了市井间,说什么的都有,说的有鼻子有眼,就像是亲眼所见一眼,但是说来说去,虽然没人看到代善到底被打成了什么样,但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代善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不配迎娶大靖的公主,霍寒山坏了容郡主的清白,着实是替天行道,救人于水火之中。 “哐当”一声,代善飞起一脚,踹翻了一名下人,那人猝不及防的撞翻了花架,砸到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快撞碎了,他也不敢抬头不敢求饶。 代善怒不可遏的喘着粗气,恶狠狠的甩了一下长鞭,劈啪作响,厉声大喝:“说,她人去哪了?” 那人哆嗦了一下,忍痛道:“殿下,教坊的人说,说是她,她上吊死了。” “胡说,人死了,尸首呢,总要有尸首的。”代善怒火攻心,几乎烧上他的脑门,他一鞭子抽在下人身上,顿时皮开肉绽,血肉纷飞。 那人痛的颤抖不止,汗水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他咬紧了牙关不敢呼痛,哆哆嗦嗦道:“尸,尸首在乱坟岗,烧,烧了。” 第二百五十九回 老乡见老乡 代善气的双目赤红,手上的鞭子甩的劈里啪啦响个不停,险些要将屋瓦都给掀翻了。 “死了,不可能,怎么可能死了呢!!”他失魂落魄的嘶吼了一声,指着下人吼道:“去找,去找,就算是死了,烧了,也要把骨灰给我带回来!” 他费了无数心机,好不容易找到了此人的下落,却被人捷足先登了。 这也就罢了,这几日还流言四起,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如今已经不是容郡主放荡无耻对不起他了,而是他私德不修不是个人,俨然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这叫他他如何能不恨,他恨得都要发狂了。 下人哆嗦不止,结结巴巴的连声称是,他很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家主子也算是阅女无数,怎么会对这么个毁了脸的官妓如此上心。 殿下这是被鸡屎糊了眼吗? 但是暗自腹诽归腹诽,他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去扒乱坟岗。 不过,也不能大半夜的去扒乱坟岗,且不说外面宵禁了,就那乌漆墨黑的一片坟地,半个活物都见不到,吓也要吓死人了。 四方馆里不太平,永昌坊的韩府也同样不太平。 韩长暮三人夤夜返回宅邸,夜虽然极深极静,但已不似隆冬时分那般寒冷了。 韩长暮和姚杳已经恢复正常了,他解下披风递给金玉,转头对刘氏道:“我们都还没有用暮食,去整治些吃食来吧。” 粥汤是一直在灶上煨着的,但是现做现吃的新鲜菜品却是早已经凉透了,白腻的油黏在上头,讲究些的人家都是将这种菜送进泔水桶里的。 刘氏忙躬身道:“世子想用什么,婢子这就去做。” 韩长暮看了姚杳和包骋一眼,沉凝片刻,道:“就在王府里常吃的那几样就好。” 刘氏应声称是,端过几碟子点心搁在食案上,道:“那世子和贵客们先用些点心垫一垫。” 姚杳一听这话,无语望天,要先用点心垫一垫,才能有热乎饭吃,那这顿饭做起来着实麻烦,八成要等上许久了。 她真是饿的前心贴后背了,摆盘精致不精致,营养全面不全面都不重要,只要是口热乎的,管饱就行了。 她不动声色的揉了下咕噜噜直响的肚子。 韩长暮刚把点心碟子推到姚杳手边儿,就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他挑了下眉,原想让她尝尝剑南道的菜色,谁料险些饿死人。 他改了主意,叫住正要挑帘出去的刘氏,淡淡道:“把晚间准备的暮食热一热端上来就行了,不必重新做了。” 刘氏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望了一眼姚杳,又冲韩长暮眨了下眼,意思是说有个姑娘呢,不得做些好的吗,上些残羹冷炙算怎么回事? 韩长暮显然看懂了刘氏的眼神,笑了一下:“不妨事,去做吧。”他转头深深望了一眼姚杳,话中有话戏谑笑道:“越快越好,有人快饿死了。” 听到这话,姚杳黑着脸猛然抬头,包着满嘴的点心嘁了一声。 韩长暮蕴着淡淡的笑,没说话,反倒斟了盏热水过去,愈发的笑容可掬:“慢点吃,喝点水,别噎着了。” 包骋简直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二人,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这俩人有事儿啊。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韩少使,今日你们为什么会去搜查青龙寺。” 韩长暮抬头望着包骋,脸色不虞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包公子,你今日贸然闯进青龙寺,险些坏了我的大事,包公子心里没数吗?” 包骋的脸似乎黑了一下,分明是他救了他们。 他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咧着嘴奚落道:“韩少使这倒打一耙玩的溜儿啊,您祖上是养猪的吧。” 姚杳骤然抬头,死死盯着包骋,眼中闪动着惊诧不已的光,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话听得韩长暮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听过,他一时没想起来,皱着眉头问道:“跟养猪有什么关系,包公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 包骋抱着肚子,哼哼唧唧的耍赖:“我饿了,说不动了,先给我弄点吃的来。” 韩长暮狠狠的咬了下牙,朝外头连喊了几声金玉,却没人应声,他皱着眉,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趁着这个空档,包骋微微倾身,朝姚杳眨了眨眼,一字一句的从唇边咬了出来:“我和你一样,都是,天——外——来——客。” 姚杳唰的一下子变了脸色,脸色白的吓人,唇角颤抖的厉害,灯火映照在脸上,赫然照亮了眼角的一滴泪。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那一滴欲落未落的泪,转瞬就收了个干净。 韩长暮走进来,一眼就看到姚杳的脸色不大对,眼角泛红,他剜了包骋一眼,问道:“阿杳,他欺负你了?” 姚杳疑惑的啊了一声,赶忙回神道:“没有,就是困了,连打了几个哈欠。”她捂着嘴,佯装又打了一个哈欠,语焉不详的喃喃道:“困得我都流眼泪了。” 韩长暮笑道:“暮食马上就好了,吃了再睡。” 说话的功夫,金玉和刘氏提着四个红漆食盒进来,一层层打开,暮食搁了满满一张食案。 都是长安城里寻常的吃食,但胜在热气腾腾,三人又早就饥火烧肠了,别说是寻常的吃食了,就算真的是残羹冷炙,吃起来也如同珍馐美味。 韩长暮连喝了几口糯米金丝枣粥,甜腻和米香在唇齿间停留着,他心满意足的吁了口气,问道:“包公子,现在可以说了吗?” 包骋正欢快的扒着那盘子红焖狍子肉,汤汁儿沾了满嘴,一抬头,正好滴在碗里。 韩长暮嫌弃的皱了下眉,有点不耐烦的逼问道:“包骋,你若是不说清楚,怕是走不出我这府邸的。” 包骋含了满嘴的狍子肉,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那正好啊,府上的厨子手艺甚好,我正好吃个过瘾。” 韩长暮气了个绝倒,磨了磨牙道:“内卫司的牢饭也甚好,包公子更可以吃个过瘾。” 包骋不恼不怒,也没惧怕,仍旧扒着狍子肉,笑呵呵道:“我胆小,不经吓,吓唬的狠了,想说的话就全忘了。” 韩长暮深深透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包骋的那股无名火是从何而来的,但他深知,包骋此人是友非敌,他应该善待。 他平静的,面无表情的开口:“是去内卫司吃牢饭,还是在我府上用暮食,包公子自己选吧。” 包骋挑了下眉,无奈的一笑:“好吧,我的腰牌也已经给韩少使看过了,是真的吧。” 韩长暮点头。 包骋继续道:“我是奇门弟子,五日前,袁门主察觉到长安城中有人动用邪术,便命我暗中查探,谁料这一查,就查到了青龙寺的头上,但是寺中有内卫把守,白日里我不好探查,奇门的许多手段都太惊世骇俗,我怕吓着人,就想着夜里过去,谁知道,就撞上你们了呢。” 这话听着有几分委屈,姚杳奚落道:“怎么,碰到我们跌你的份儿了?” 包骋眼睛一亮,顿时升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慨来,他长吁短叹了一声。 韩长暮觉得这情景有点诡异,便轻咳了一声,继续问:“青龙寺的阵法是锦瑟,难道袁门主察觉到的邪术就是锦瑟阵法吗?我看你当时把那些木偶都收了,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说到正事,包骋收起脸上的嬉笑之色,一脸正色道:“门主察觉到的邪术,远比锦瑟阵法的威力要大,只是我查到青龙寺后,那邪术的气息便突然断掉了,我只好先收了那些布阵用的东西,回来再细细琢磨。” 他打开包袱,把木偶和机括一一摆在书案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阵法被破了,木偶上鲜红的光泽暗淡了下来,但是看起来却更加阴森恐怖。 他点着这些木偶道:“这些木偶曾经收取了数百年的寿元,但现在这些寿元都被消耗一空了,不知道用在了何处,韩少使可知道,邪士们会如何用寿元作恶吗?” 韩长暮沉声道:“我有所耳闻,足够数量的寿元可以用来供奉邪神,修炼邪术,还可以豢养邪物。” “寿元用来养蛊,也是邪术的一种吗?”姚杳突然插嘴。 包骋点头道:“是,用人的寿元养蛊,蛊母的威力巨大,且阴邪至极,别说是寻常人,即便是奇门中修炼有成的术士,也招架不住。” 姚杳的脸色沉了沉,道:“那,依你所见,这些木偶收取的寿元,够不够豢养一只成熟的蛊母。” 包骋思忖道:“我并不知对方豢养的是什么蛊母,但能用到如此多的寿元,这蛊母若一旦成熟,实在是个大祸患,不过,豢养如此蛊母,单单有寿元却是不够的。”他望着韩长暮道:“韩少使,有笔墨吗?” 韩长暮点头,忙将笔墨纸砚在书案上铺展开来。 包骋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边写边说:“这十八个木偶,呈现出天竺十八尊者的姿态,用的是佛家阵法,用这种至阳阵法来豢养至阴之物,须有足够的蛊引,而这蛊引的祭炼,才是门主察觉到的邪术。” 第二百六十回 蛊引 包骋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边写边说:“这十八个木偶,呈现出天竺十八尊者的姿态,用的是佛家阵法,用这种至阳阵法来豢养至阴之物,须有足够的蛊引,才能将蛊母完全豢养成熟,而这蛊引的祭炼,才是门主察觉到的邪术。” “也就是说,暗中养蛊之人,已经在祭炼蛊引了,那么,蛊母也就到了最后一步,便能成熟了。”韩长暮的脸阴的能滴下水来,敌手在无人窥见之处做了如此多的事情,可他这个监察百官和民意的内卫司少使,却还像个傻子一无所知。 姚杳的心情也不太好,额角突突直跳,总觉得后面的事儿一定会更惊人。 养个蛊母都要害死这么多人,那祭炼个蛊引,得干出什么人神共愤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房间的角落里搁着一座香炉,燃的是凝神静气的沉水香,轻烟悠悠荡荡的飘着,窗户关的极严实,一丝风都漏不进来,那缕薄烟便极安分的袅袅上扬。 韩长暮静了片刻,才抛开心头阴郁的愁云,漫声道:“袁门主可有说过邪术出现的方位。” 包骋点头:“说过,韩少使这里可有长安城舆图。” “有。”韩长暮移步到书架前头,从最上头那层拿了个极长的卷轴下来,挂在墙上,卷轴展开来,一百零八坊星罗棋布的排列在上头,正是长安城舆图。 包骋伸手在舆图的东边儿画了个圈,圈出了长安城西边的一大片区域,屈指在上头敲了敲,笃笃两声轻响:“袁门主说,大约就在这片范围之内。” 韩长暮有些绝望了。 包骋画下的范围,从春明门起,到明德门止,横跨了小半个长安城,里坊众多,宅邸无数,尤其是靠近明德门的那几个坊,更是鱼龙混杂。 这样一大片的里坊,又毫无重点头绪,排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 这个范围,实在是太大了。 姚杳闭了下眼睛,自己怎么选了个地狱模式来穿越,这也太难了些。 “包骋,你这范围画的不对吧?”姚杳漫不经心道。 “没错啊。”包骋仔细看了看自己手指画的地方。 姚杳哼了一声,瞪圆了杏眼,扯直了嗓子埋怨道:“你怎么不把整个长安城都滑进去。” 包骋讪讪笑了:“那不能,那不是坑你们呢吗?” 姚杳嘁了一声,道:“那袁门主有没有跟你说过,在这么大的一片海里,怎么捞针不呛水。” “说过的。”包骋一本正经的点头:“门主说,只要查清楚豢养的是什么蛊母,要用什么蛊引,便能顺藤摸瓜,瓮中捉鳖,擒住动用邪术之人了。” “那你这么厉害,一定是查清楚了哦。”姚杳似笑非笑,专挑包骋的痛楚戳。 包骋抓了抓头发,尴尬的嘿嘿干笑两声:“这不是,还没有吗。” 韩长暮隐约觉得姚杳和包骋突然有了默契,就在刚刚他出去的那一会,他们二人一定发生了点什么,才会突然起了变化。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顿了一下,审视而又疑惑,玩味的一笑:“那么,包公子打算从何查起。” 包骋干笑道:“原本我是想搜一下青龙寺,现在看来,就只能靠你们了。”他一片赤诚的望住韩长暮,一双眼水淋淋的,只差把一颗心都捧给韩长暮看了:“韩少使,韩大人,你看,咱们现在也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你就帮帮我吧。”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怎么帮,我又不是奇门之人,邪术我也不懂,你可以让袁门主多派些奇门的门人出来一同探查啊。” 包骋一脸苦笑:“奇门,派不出人来了。” 姚杳大奇:“该不会奇门里除了门主,就只有你一个门人吧。” “那不能。”包骋干干一笑:“除了袁门主和我,还有买菜的,做饭的,扫院子的,洗衣裳的,和看大门的。” 扑哧一下,姚杳喷出一口茶来:“合着一门子打杂的,就你一个干活的啊,包骋,你一个好好的监生,干嘛要投身奇门啊。” 包骋叹了口气:“你懂得,公家饭不是那么好吃的,财政不拨款,哪有钱养那么多公家人。” “也是。”姚杳挑了下眉。 韩长暮心里那股子奇怪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包骋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可连成完整的一句话,他却听不明白了,他掠了姚杳一眼,但显然她是听得懂的。 但差事要紧,这点怪异可以慢慢细查,他沉凝片刻,思忖道:“既然豢养蛊母用的是锦瑟阵法和天竺十八尊者,那么祭炼蛊引,是不是也要用到与此相关的阵法和物品。” 包骋点头,正色而严肃道:“是。”他伸手点了点青龙寺周围的几个里坊,沉声道:“所以,我也是依据袁门主发现邪术的地方,找到的青龙寺,而祭炼蛊引的地方,也应该离青龙寺不远。” 韩长暮在舆图上巡弋了一遍,问道:“袁门主头一回察觉到邪术的气息,就是在五日前吗?” 包骋摇了下头:“并不是的,听门主说他头一回察觉到邪术,是在一个半月前,当时他追查到了平康坊的附近,气息便消失了,此事便一直没有头绪,直到五日前,那邪术的气息比头一回更浓厚了些,门主带着我又追查到了靖恭坊的附近,这才命我在那附近追查的。” “一个半月前。”韩长暮皱紧了眉头:“袁门主可有说是哪一日?” 包骋掰着手指头冥思苦想了半晌,才回忆起袁门主说过的话,并在那一大段话里挑出了重点,道:“听门主说,他头一回察觉到邪术是在子时前后,已经快年下了,对,离小年还有两日,十二月二十二。” 听到这个日子,韩长暮心里一直晃动的疑惑终于清楚了几分,急切的道:“能确定么?” 包骋点头:“能,当时我不在京中,袁门主孤身一人去追的,后来我回到长安城,门主亲口对我说的。” 韩长暮继续问:“动用这邪术,是一定要出人命的吗?” 包骋摇了下头:“这倒是未必,不过用人命来祭炼,效果和威力必定是都最好的。” 韩长暮转头,惊疑不定的问姚杳:“你还记得宋怀德出事那日是......” “是十二月二十二的子时刚过。”不待韩长暮说完,姚杳便沉着脸色接口道:“大人,宋怀德的死状十分诡异,验状上写了,他浑身的血几乎都流光了,但是身上却没有明显的出血伤口。” 韩长暮目光深邃的望住包骋:“如何?” 包骋摇头:“但凭着这些,并不能确定此人便死于邪术,尸身可还在吗,奇门中有特殊的验尸之术,可以确定他究竟是否死于邪术。” 姚杳道:“即便尸身尚在,估摸着也烂的差不多了,还验的出来吗?” 包骋点头,颇有几分傲然:“当然,只要没有化成灰,就都验的出来。” 韩长暮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赶忙道:“宋怀德已经下葬了,就葬在京郊三十里的宋家祖坟。” 韩长暮重重砸了一下书案,将此事一锤定音了:“开棺,明日我去跟宋英谈。”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三个人也用完了迟来的暮食,喝了几盏消食安神的茶汤,刘氏进来回禀,说是客房都已经收拾妥当了,韩长暮便道:“阿杳,包公子,那你们就先去安置吧。” 姚杳道了声谢,走了几步突然转头道:“大人,顾大哥如何了?”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苦恼道:“烧退了,人也醒过来了,但是神志并不清楚,一日里大半日都在昏睡。” 姚杳的神情黯然了几分,吸了下鼻子,骤然满口苦涩的一笑:“不妨事,好歹现在没有人追杀他们了,身子可以慢慢养,病也可以慢慢治,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韩长暮点头,送二人出了书房,看着二人步入夜色中,身影被黑暗完全吞噬后,他才吁了口气,回到书房。 金玉一边给韩长暮续了盏安神茶,一边觑着他的神情,欲言又止。 韩长暮揉着眉心,双眼微阖道:“有话就说,你也不是吞吞吐吐的人。” 金玉干笑一声:“是,世子,最近府外多了些探子,看起来像是异族人。” 韩长暮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他近日跟吐谷浑和吐蕃多有往来,有异族人出现在他的宅邸外,也不算突兀,他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淡淡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金玉肃然道:“这些人打听府里的当家主母,后来就打听到了清浅的身上,但是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事情来。” 韩长暮嗯了一声:“那清浅呢,可有动静。” 金玉摇头:“安分极了。” 韩长暮闭着眼道:“安分是好事,她跟着我也有数月了,一直都很安分守己,若是能一直这样安分下去,我也是可以容得下她的。” 金玉松了口气,笑道:“世子也该收个房里人了,看那姑娘模样不错,性情也好。” 第二百六十一回 你打哪来 韩长暮睁眼,睨了金玉一眼,淡淡道:“你看着她这么好,赏给你好不好。” 金玉哆嗦了一下,连忙摆手道:“世子快别吓唬我了,刘氏知道了,非得打死我不可。” 韩长暮莞尔,笑容还凝固在脸上,便一脸正色道:“让刘氏盯紧了她,不许她出二门,更不许出府。” 金玉点头:“一直盯着呢。”他眼看着韩长暮没有要安置的意思,叹了口气,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苦劝:“世子,差事是办不完的,命是自己的,您总是这么熬着,把自己熬垮了,圣人可不会心疼您,那些个作奸犯科的指不定还要笑话您,您可还没娶妻呢,若是身子垮了,以后娶了妻力不从心可怎么好。” 前头几句尚且算是好话,可后头几句越来越不对劲儿,韩长暮阴着脸拍了金玉一下:“你看你家主子像是这么弱不禁风的人吗?” “那谁知道啊,您都快三十了,也没个房里人伺候,您到底行不行,那谁说得准,您看二公子三公子,孩子都能满街跑了。”金玉的头越低越狠,嘀嘀咕咕道。 韩长暮哽的脸色铁青。 金玉趁热打铁继续嘀咕:“上回您好容易去了趟平康坊,谁知道却是去办差的,后来您又带着拓跋伏允去了教坊,人家倒是留下了,可您又回来了,您说您这不叫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能叫什么?” 韩长暮气得要冒火。 现在把金玉发卖了还来得及吗? 他磨了磨牙:“你说什么?” 金玉立马改了口:“您说您大半夜的带了姑娘回来,合着还是来办差的,人家姚参军好歹是个姑娘,觉不睡够了脸色就不好,你以后可别总是大半夜的让人办差了,晚上干点啥不好,非要说些个尸首啊案子啊,多煞风景,您就不能跟姑娘谈谈诗论论画吗?” 韩长暮的汗都快下来了,姚杳连字都认不全,跟她谈诗论画,他怕被她打死。 他睨着金玉道:“谈诗,还论画,金玉,你当初就是这样把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给骗到手的吗?” 金玉笑道:“刘氏不懂这些个,她就爱吃。” 韩长暮挑了下眉,这就对了,姚杳也不爱谈诗论画,她也就爱吃。 他笑道:“下回姚参军来,让刘氏多做几道菜,比谈诗论画管用。” 金玉眼睛都亮了,合上韩长暮手里的书卷,笑眯眯的推着他往外走:“那世子早点回房安置吧,养精蓄锐。” 韩长暮转头蹙眉道:“什么意思?” 金玉道:“没啥意思没啥意思,就是让世子保重身体的意思。” 韩府新立,并没有什么外来的客人,客房都是空的,但每日打扫,又燃了香,并没有什么不好闻的陈腐气息。 姚杳住的还是之前的那间房,而包骋则住在隔壁。 房间里灯火通明,火炕温热,炉火上温着一壶桂枝水,屏风后头的黄杨木浴桶里成了满满的一桶浴汤,热气氤氲开来,隐有玫瑰香气。 姚杳定睛一看,那浴汤上赫然沉浮着新鲜的玫瑰花瓣。 她诧异的挑了下眉。 这么隆重,这是什么情况,上回借宿,准备的可没这么齐全。 她心中警铃大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翻墙头去找李二娘同住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她问清楚了是谁,才拉开一道缝,倚着门边似笑非笑:“大半夜的包公子不睡觉,跑来敲姑娘的门,你不怕被夺了监生,我还怕被浸了猪笼呢。” 包骋嘁了一声:“你少来。”他晃了晃手上的酒壶:“喝两口,找一找前世逛夜店的感觉?” 姚杳莞尔,拉开门让了包骋进门,一股子如水夜凉也跟着涌了进来。 包骋把酒搁在食案上,搓了搓手,环顾四围,笑道:“这待遇就是不一样,要说那人对你没想法,鬼都不信。” 姚杳不置可否的一笑,自斟自饮了一杯,晃着杯盏淡淡道:“酒不错。” 包骋也痛饮了一杯,面露戚色,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开怀过了,自从莫名其妙的穿越到此,他就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 他又喝了一杯,低声问道:“你来这多久了。” 姚杳凝神:“十五年了,哦,不,已经过年了,十六年了。” 包骋诧异的望着姚杳:“这么久,你怎么熬下来的。” 姚杳的神色晦暗了几分,问道:“你来了多久。” 包骋晃了晃两根手指:“两年,过了年就三年了。”他惆怅的叹气:“太难熬了,两年多我都熬不下来,真不知道你这十五年是怎么熬下来的。” 他掰着手指头碎碎念:“夏天没空调热死,冬天没暖气冻死,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天一黑就睡觉,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连牲口都不如。” 姚杳听得脸发黑,抽了抽嘴角,别的不说,就治安基本靠狗这一条,那她这个京兆府的参军,岂不是与狗同级。 她咳嗽了一声,提醒包骋她的身份。 包骋从无休无止的自怜自艾中清醒过来,重重拍了下脑门,讪讪笑着往回找补了一句:“治安全靠京兆府。” 姚杳无所谓的笑了笑:“你从前是哪的人?” 包骋道:“申城。” 姚杳灌了口酒,笑道:“难怪啊,大城市来的,难怪受不了现在的日子。” 包骋也笑了起来,轻松问道:“你呢?” 姚杳有几分怅然:“鹿城。” 包骋大喜,拍着食案笑道:“那离申城很近啊,你看,咱们可是实打实的老乡了。” 姚杳点头:“是啊,坐高铁也就十几分钟就到了。” 包骋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的追问姚杳一些前世的事情,当得知她在前世时已经父母双亡,神情黯然了下来,喃喃道:“我来的之前,是出了车祸,想来在前世,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我爸妈虽然还有个儿子,但我死了,他们肯定也是伤心的。” 姚杳抿了抿唇,抬手轻轻拍了拍包骋的肩头,劝慰道:“但你还活着,虽然不得相见,但只要你好好活过这一世,也算不枉此生了。” 包骋叹了口气:“你来了这么久,就没想过走?” “走?去哪?怎么走?”姚杳撩着眼皮儿睨了包骋一眼,苦涩低笑:“这又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这是个来了就走不了的地方,我只能尽我所能活的好一些,久一些罢了。” 包骋失魂落魄的点了下头,始终深藏心里的那点念头,那点希望,终于彻底熄灭了,在这里呆了十几年的人尚且没有离开的能力,更何况是他。 他黯然了片刻,转瞬却又自我安慰般的笑道:“其实这里也挺好的,吃的好穿得好,空气好没雾霾,更重要的是,可以光明正大的逛平康坊!!” 姚杳一脸无语。 呵,男人啊。 因为有了共同的话题,姚杳和包骋边喝边聊,笑声传到窗外。 打外头经过的刘氏听得这笑声,不禁连连摇头,手肘捅了一下金玉:“诶,好酒好菜的伺候着,怎么反倒跟旁人亲近起来了,不都说吃人嘴软吗?” 金玉转头望了眼正房的方向,不甘心的一跺脚:“不行,我得告诉世子去。” “诶,”刘氏拉住金玉的衣袖:“世子房里的灯都熄了。” 金玉磨着后槽牙道:“那也不行,我睡不着,也得拉着世子睡不着。” 说完,他转身就就走,不多时,正房的灯亮了,亮了半宿,直到天边微明,那灯才熄灭。 次日晨起,用朝食的时候,姚杳看到韩长暮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不禁愣住了,试探的问了一句:“世子昨夜,没睡觉?” 不待韩长暮说话,包骋就拿手肘捅了一下姚杳,压低了声音道:“你傻啊,这种话也能问,他这分明是纵欲过度了好吗,你这样问,小心他给你穿小鞋。” 姚杳顿时抿紧了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韩长暮虽然没听清楚包骋说了什么,但看姚杳的神情,肯定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他又想起金玉昨夜的回禀,看着姚杳和包骋无话不谈的模样,顿时心焦无比,剜了包骋一眼,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我一会去找宋英,包公子开棺验尸可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包骋愣住了,指着自己的鼻尖道:“开棺验尸,我?” 韩长暮点头:“是啊,昨夜是包公子自己说的,奇门有特殊的验尸之术,你是奇门之人,自然是由你来验了,难不成让我来验?” 包骋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敌意,他没工夫深究,只一门心思砸在开棺验尸上,他磕磕巴巴道:“不,不是,我说的是,请门主来验尸。” 韩长暮极轻微的挑了下眉,轻讽道:“验尸而已,于包公子这个奇门的高徒而言,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嘛,就不必惊动袁门主了。”他话中有话,深深望住包骋:“包公子若不想被除了监生之身,还是让门主好好休息,莫要惊动的好。” 第二百六十二回 挖坟掘墓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包骋骤然抬头,盯着韩长暮的脸,眸色渐渐深了。 那张脸俊美无双,一双眼灿若星辰,眉目疏阔,看起来是个风姿卓然的大气宽和之人,可说出来的话,小气又可恶。 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监生,是斗不过恶贯满盈的内卫的。 他咽下一口恶气,伏低做小状的陪了个笑脸儿:“少使大人既然说了,那我就勉强一试吧。” “不是勉强,是必须。”韩长暮冷酷无情的纠正了包骋的说法。 包骋抿紧了嘴,半晌才郁结应承:“是,我一定全力以赴。” 这副不情不愿的狗腿子样,简直没眼看,姚杳撇过头去,肩头一耸一耸的,可以看得出来是在无声狂笑。 韩长暮屈指敲了敲食案,淡淡道:“用罢朝食,我去见宋英,姚杳去内卫司见何振福,带一队内卫直接去京郊宋家祖坟。” 姚杳抿着嘴,挑起的唇角压都压不下去,笑容沉在脸上,点头应了声是。 长安城以南三十里处,起伏的山坡有一大片枫林,深秋时节,满山红叶烈烈似火,只是眼下这个时节,枫树连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晨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梢落在林中,满目萧索荒凉。 出了枫树林,天突然就阴了,原本晴好的晨光倏然晦暗了下来,抬头望天,高远碧空上的层云凝聚的极厚,云层中隐有暗色翻涌。 一行人从枫树林里钻了出来,为首的正是内卫司总旗何振福,得知今日要开宋怀德的棺,他兴奋的直搓手,虽说是要用奇门的法子验尸,但他还是顺手把孙英也给揪来了。 包骋跟姚杳并肩跟在后头,只觉得阴风阵阵,他紧了紧衣领,哆哆嗦嗦的嘀咕:“真的要让我验尸吗,我害怕。” 姚杳看了包骋一眼,他黑如锅底的那张脸赫然白了几分,看来是真的吓得狠了,她目不斜视的吁了口气,再接再厉又恶心了包骋一把:“这时节尸首烂的慢,保不齐现在骨头上还能挂着点腐肉,应当更好验。” 包骋翻着白眼呕了一声,他觉得这一个月他都不能听到肉这个字儿了。 枫叶林的西边儿,一眼望不到头的低矮群山间,成片成片的坟头密布着,晦暗晨光落在灰白石碑上,冷光在山间闪动。 包骋头皮发麻,嗷的一声就抓住了姚杳的手,可怜兮兮的望住她,哆嗦惊呼哀嚎:“怎么,怎么,这么多坟!!” 他腿软的站也站不住,都快哭了。 姚杳嫌弃的推开包骋:“你没见过坟啊。” 包骋死死揪着姚杳的衣袖,身子一个劲儿的往地上溜,脸煞白煞白的,欲哭无泪道:“我我,我没见过这么多啊。”他比划了一下,抖的都说不出完整话来了:“你知道的,咱们那,那都,都是火葬的。” 姚杳深深透了口气,勉强忍住想要一脚踹开包骋的念头,火葬,那还验个屁的尸啊。 她瞅了包骋一眼,目光幽幽的,包涵了怜悯,待会一铁锹下去,这完蛋玩意儿不会当场晕过去吧。 “姚参军,这里坟茔众多,咱们分头找吧。”何振福站在远处,大声喊了一句。 姚杳赶忙应着,跑了过去,环顾了一圈山间。 这片地方风水极好,早在百年前就被京中的世家瓜分,做了自家的祖坟,埋得尸骨多,阴气也格外的重。 宋家是京城里老资格的世家,二百来年的传承,底蕴深厚,于先帝有从龙之功,于今上乃是肱股之臣,还送了女儿入宫,颇得圣宠。 宋家祖上早早的就圈了这块风水宝地做祖坟,因下手早,地方圈的又大又好,坟地也修建的极有章法,祖辈的坟墓占据了风水最好的位置。 山里草木皆枯,倒是坟前的青松翠柏尚挂着些绿意。 晨风穿过坟茔,又冷又阴,姚杳拢了拢胳膊,也难怪包骋害怕,在坟地里穿行,的确渗人。 内卫们散开,很快就在宋家祖坟里找到了宋怀德的埋骨之地。 坟墓的形制与宋家其他人的坟墓一样,只是略小了一些,上头用青砖垒砌,青砖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霜,坟前种了两棵柏树,因是刚种下去的,还羸弱的很,只刚刚高过墓碑,几片卷了边儿的叶孤零零的在树梢颤抖。 墓碑上风吹雨打的痕迹还很浅淡,上头的字迹描摹的清晰而简单。 说来也是宋怀德活着的时候没有建功立业,死的时候又有点不堪,没有什么墓志铭可以写,墓碑上只刻上了他妻儿的名字。 内卫们都拿着锹在周围站着,只等着韩长暮赶到,一声令下,便要挖坟开棺了。 趁着韩长暮还没有来,姚杳围着宋怀德的坟转了一圈儿,秀美微蹙着,又跑去了宋家其他人的坟,仔细打量一圈儿。 包骋看着姚杳这副模样,简直不忍直视,好端端的一个小美女,怎么喜欢看坟地。 姚杳走到何振福旁边,疑惑道:“何总旗,有点不对。” 何振福诧异道:“怎么了?” 姚杳蹲下来,指着垒砌起来的青砖,微微蹙眉:“这坟边上的土是用鸡蛋清和糯米汁搅拌过的,这么些时日的风吹日晒,只怕硬的像铁一样了,还不知道里头墓室是什么样,但是我刚才去看了宋家其他人的坟,除了那几个祖辈的坟是这样的,而晚辈的坟都只是以青砖砌了,并没有将坟土弄的如此结实。” 何振福也起了疑,跟着姚杳去看别的坟墓。 一圈儿走下来,他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的确是有蹊跷的,只是不仔细查看,却是不易发现。 他低沉道:“等大人来了再说吧。” 姚杳点头,没有韩长暮撑腰,他们谁也不敢去挖宋家的坟。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穿透层云洒落下来,坟地里的阴气也慢慢的被驱散开来。 在众人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的目光中,枫树林里终于传来了急促的哒哒哒的马蹄声,随后一身绯色官袍在荒凉的枫树林里翩跹。 姚杳和何振福相视一眼,露出薄薄的喜色笑意。 包骋随之叹了口气,世风日下啊,挖坟掘墓居然挖出了过年的既视感。 韩长暮催马赶到近前,旁边赫然还跟着几个人。 其他几个人就不必多说了,个个生的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杀气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胆子小些的保准得让他们吓得话都说不利落。 这几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家丁,而是训练有素的侍卫。 这些人簇拥着一个四旬左右男子翻身下马,严肃的容长脸上不见一丝皱纹,蓄着极漂亮的黝黑长髯,阳光一照,黑的发亮。 姚杳没见过宋英,但听说过他那一把养的极好的长髯,如今一看,果然极好,堪比前世时洗剪吹一条龙保养下的黑长直,能将长髯养的如此之好,也唯有宠妃的哥哥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韩长暮点头示意了一下。 姚杳和何振福一干人赶忙过来见礼。 宋英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算是回了个礼,便转头对韩长暮道:“韩少使,既然你有圣旨在手,本官也不与少使为难,只是不管今日能否验出什么来,少使只能开这一次棺,更不能将犬子的尸身带走。” 韩长暮显然是跟宋英达成一致了的,点头淡淡道:“是,下官明白。” 二人都称的是官称,若论爵位,韩长暮是异姓王世子,而宋英是外戚,他比宋英略高,只需执晚辈之礼,无需自称下官,但韩长暮如此做,是为了向宋英言明,他如此做只是奉圣命而已,与韩王府毫无关系。 韩长暮不以爵位压人,宋英也乐得如此。 宋英挥了下手,带来的侍卫分散守住了各处,手搭在刀身上,目光如炬,气势骇人。 韩长暮见这阵势,微微眯眼,宋家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他没有深究这点不寻常出自何处,便吩咐人开始挖宋怀德的坟。 内卫们也都是有功夫在身的,又都带了趁手的家伙,那坟即便有些与众不同,但毕竟不是固若金汤,很快就被挖掉了一块青砖,露出里头的坟土。 借着这个功夫,姚杳和何振福走到韩长暮身边,把方才的发现悄声说了。 韩长暮神情不变,只是眉头微蹙了下,不动声色的掠了一眼远处。 远处搁了一张小几一个小杌子,宋英就整暇以待的坐着,慢慢饮着茶,看起来像是没有关注此处,但目光却总是时不时的落在这里,一旦与韩长暮的双眼对上,他就极快的闪开目光。 韩长暮抿了下唇,对姚杳和何振福附耳说了几句。 何振福挥了挥手,把孙英叫了过来。 韩长暮仔细交代了孙英一番,孙英连连点头,神情肃然。 包骋也忍不住了,凑了过去,听这四个人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 韩长暮瞥了包骋一眼,故意扎心道:“包公子,验尸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吗?” 一听这话,包骋惊恐的退了一步。 而孙英诧异的望了包骋一眼。 这是抢行的来了!! 第二百六十三回 有所收获 包骋原本就有些害怕,再被孙英这阴测测的目光一瞪,他哆嗦的更厉害了,正想嗷一嗓子撂挑子不干了,却后脊梁一寒,抬眼看到了韩长暮能杀人的眼刀子。 他顿时把“我不干了”这四个字狠狠咽了回去,整个人抖的像风中残叶,哆嗦道:“都,都,都备好了。” 几人刚刚商量妥当,坟茔那里就传来一阵霹雳啪啦的响声,何振福赶忙去看,原来是内卫们挖开了墓室,露出那一口棺木的一头。 棺木寻常,擦干净尘土,露出的黑漆还泛着光。 韩长暮抬头,遥遥看了宋英一眼,就在棺木被挖出来的一瞬间,他的瞳仁缩了缩,但却并不是长眠于地下的儿子被人惊扰后的心痛,而是微微的惊恐和戒备,转瞬他又看了一眼驻守四围的侍卫,那些侍卫随之握紧了刀。 韩长暮低下头,掩饰住唇角微挑的冷笑。 挖开了墓室,后头就顺畅的多了,内卫们也不惧对坟茔造成多大的损害,只要将棺木完整的挖出来就好,没有顾忌,速度就更快了。 整个棺木暴露出来,内卫们一拥而上,将棺木抬出来放在平地上,叮叮当当的撬着棺材钉。 不多时,棺材板就被顺利的拆开了。 灰尘裹着腐烂的气息喷涌而出,纵然内卫们脸上都蒙了厚厚的面巾,也没有完全阻拦住这股熏人的灰尘,有几个呛得不停的咳嗽,接连退了几步。 就在棺木打开的一瞬间,包骋嗷的一嗓子弹跳了出去,从袖中掏出几十张黄橙橙的符纸,啪啪啪几下全贴在了身上,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不是我,跟我没关系,是他们要开的,要找找他们去,别来找我。” 待棺木上的灰尘消弭干净后,宋英也走了过来,但他只看了一眼,便撇过头去,不再看了。 见包骋这副模样,韩长暮都气笑了,一把就把他给薅了过来,按住他的头,按在了棺材沿儿上,面无表情的冷笑:“包公子,可以开始验尸了吗?” 棺木里的的尸身已经开始腐烂了,尸虫在完好无损的衣裳间爬行,整个人面目全非,也难怪宋英只看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 说完,韩长暮还伸手死死捂住了包骋的嘴,唯恐他克制不住,一口吐到棺木里。 包骋原本是想吐的,可他挣扎了一下,发现挣扎不开,头被死死压在棺木口,眼睛不可避免的看向了那不堪入目的尸身。 他吓得忘记了挣扎,也忘记了嚎叫和呕吐,两只眼直愣愣的望着里头,看多了,眼花了,也就不觉得恶心了。 姚杳好容易在这个世间遇上个老乡,在吓成失心疯,那可就太亏了,她赶忙过来替他解围,笑眯眯的对韩长暮道:“大人,要不让孙仵作先验吧。” 韩长暮捏着包骋的衣领子,都能感受到他浑身抖得厉害,也唯恐把他吓出个好歹来,回头不好跟包家交代,便转头喊了孙英一声:“孙仵作,你先验。” 听到这话,包骋如蒙大赦,长长的松了口气,可那口气还没松到心底,就又是一道晴天霹雳劈了下来。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对他说:“你在旁边看着。” 包骋沤的不行,身不由己的被压在棺木旁,看着孙英验尸,暗自腹诽,怎么会有人喜欢干这个行当。 孙英剥光了尸身外头的衣裳,先拿银针试了试,便道:“死者没有中毒的迹象。” 姚杳跟在后头,在验状上记了一笔。 孙英验的仔细,最后用薄薄的刀刃,剖开了已经腐烂的胸腹。 宋怀德的遇害时间,有没有受过外伤,断过几根骨头,死前的大概状况,孙英都一一说的清楚,可唯独说到死亡原因的时候,他停下了,颇有些犹豫不决。 韩长暮淡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异常。” 孙英道:“尸身呈现出血尽而亡的状态,可是卑职并没有在尸身上发现大量出血的伤口,内脏也没有遭受重创,未曾破裂大量出血,但是也是血尽的状态。”他微微一顿,颇有些惭愧的低语:“卑职无能,无法验出死者的死因。” 韩长暮皱了皱眉,对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但是听到孙英这样说,他还是难掩失望,看来寻常的验尸手法是无法判断出宋怀德的死因了。 他掠了一眼包骋,难道真的要让这个吓到半疯的人试一试,然后再被吓到全疯吗? 想到这,他发觉包骋已经不抖了,心道一声不好,该不会是吓晕了吧,他赶忙去扯包骋的衣领子,确定听见包骋轻咦了一声,抖着手指了指棺木里头。 韩长暮顺着包骋的手指望过去,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儿,疑惑问道:“怎么了,有话就说。” 不是包骋不想说,而是他说不出,他的嘴唇抖得厉害,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姚杳凑了过来,望着包骋嗫嚅的唇角,试探的问了一句:“那个地方有问题?” 包骋赶忙点头。 包骋手指的地方,正是锁骨下方,原本被衣裳盖住了,看不出来里头的模样,但是孙英验尸的时候把外头的衣裳全剥了,包骋这才留意到的。 姚杳疑惑的望着那里,发现旁的地方都有尸虫在爬动,唯独那个地方干干净净,就像是这些恶心尸虫惧怕什么,全都绕着那里爬。 故而,那里的皮肉最是完整,且呈现出与旁的腐肉不同的颜色,是皮肉原本的颜色中,透着淡淡的青白,阳光落在上头,隐约有些透明。 包骋终于神魂归位,嘴唇也不抖了,只是声音还有些发飘,虚弱道:“那里,不是皮肉有问题,是骨头。” 孙英顿时心领神会,拿薄薄的刀刃割开那块异样的皮肉,露出锁骨来。 那截骨头就是正常的白骨颜色,没有半点异常。 可包骋的脸色却沉了沉,眯着眼笃定道:“韩少使,我能确定就是那骨头有问题,可是,”他环顾四围,压低了声音道:“这里地方不合适,我没法子施法,能不能把这截骨头带走?” 韩长暮十分意外的望着包骋。 包骋一脸镇定的与韩长暮对视,但额头上的汗,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惧。 韩长暮朝着姚杳轻微的挑了下眉。 姚杳抿唇一笑,与孙英一起,将那截锁骨完整的取了出来,身子一侧,挡住了手上的动作,镇定自若的再转身时,锁骨已经没有了踪影,全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不紧不慢的把尸身的衣裳穿好,掩盖住锁骨那里的缺失,朝着韩长暮点了下头。 韩长暮松开了包骋,疾步走向宋英,客客气气的深施了一礼:“宋大人,下官已经验好了,不知宋大人可还要看一下令公子的遗体。” 宋英像是十分惧怕那口棺木,连连摆手,脱口而出:“不必了,韩少使吩咐人将棺木坟茔恢复即可。” 韩长暮的瞳仁微缩,泛起无尽的冷意,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度道了声谢,便吩咐内卫们封棺。 看着棺木一点点被坟土重新掩埋,青砖也垒砌了起来,宋英便急匆匆的催促韩长暮一行人,一同返回城中。 在朱雀大街上分开后,韩长暮一行人径直进了内卫司,按照包骋的要求,挑选阴寒之气最重的地方作法,挑来挑去,也唯有内卫司的验尸房最合适了。 包骋长吁短叹起来,看来他这次是跟验尸分不开了。 姚杳把拿到的那截锁骨搁在白瓷托盘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那截锁骨比刚取出来的时候,多了一点血光,她再定睛去看的时候,那血光却又消散了。 她一时之间有点发蒙,狠狠晃了下脑袋。 韩长暮大奇,敲了一下姚杳的额头,笑道:“怎么了,你也害怕了?” 姚杳嘁了一声,换了个话题:“大人有没有觉得宋英的态度很奇怪。” 韩长暮转瞬敛尽笑意,神情肃然道:“是很奇怪,即便宋怀德活着时不争气,死的又不堪,他也不该如此冷淡,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可他不肯多看一眼也就罢了,竟还隐隐露出惊惧的神情,他的亲生骨肉,他在怕什么,难道他怕宋怀德变成鬼去找他吗?” 姚杳摇头:“宋怀德变成鬼,也该去找杀他的人吧。” 何振福端了桂枝水让姚杳浣洗双手,听到这话,他接口道:“莫非宋怀德的死跟宋英有关系,或者宋英纵容了人对宋怀德下手,他才会害怕。” 姚杳皱眉:“难道就不能是宋英亲手杀了宋怀德?” 何振福愣了一下,难以置信道:“这不可能吧,虎毒不食子,况且宋英还是朝臣,若真是做下此事,他的仕途也完了。” 姚杳叹气:“何总旗,虎毒不食子是真的,可人心恶毒起来,可比猛虎要毒上千百倍,要不古人怎么有易子而食呢?” 何振福张了张嘴,还是不肯相信:“那不是灾年么,现在是太平盛世,能有什么事儿逼得亲爹杀亲子。” 韩长暮静了片刻,亦是点头道:“我也认为宋英应该知道什么内情,但,他做不出杀子这种事情。” 第二百六十四回 骨头变红了 姚杳垂了眼帘,领导都这么说了,她还能说什么,反正她就是觉得宋英面相不善,干得出杀子这种事。 三个人分析宋英此人的时候,包骋正愁眉苦脸的念诵咒语,点燃符箓,在地上画着阵法。 姚杳听到那哼哼唧唧的念咒声,顿时好奇心大作,大步走过去看了会儿,低低笑问一句:“诶,仙侠里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包骋瞅了姚杳一眼,苦大仇深的叹气:“别逗了你,人仙侠里是飘来飘去,我这是重体力好吗!这就相当于IT精英和工地搬砖的区别。” 眼看着包骋在地上蹦来跳去的,姚杳抿了抿嘴:“你,确定是奇门的,不是跳大绳的?” “谁家跳大绳的能有我这么帅!”包骋哼了一声,抬手骚包的抿了一下鬓角。 姚杳无语望天。 随便用了些午食,包骋的阵法也画好了。 那根白森森的锁骨就搁在阵法的正中间,孙英早已经把锁骨上连着的腐肉清理干净了,现在静静的摆在地上,跟寻常的死物没有区别。 所有人都怀疑,包骋要不是学艺不精看错了,就是随便找了截骨头糊弄他们。 可是包骋却信誓旦旦的说,这截骨头有问题。 姚杳本着大家是老乡,需要互相帮衬这个原则,把包骋拉到一旁,窃窃低语:“诶我说,你有谱吗,那锁骨真的有问题吗?韩长暮那人可是个活阎王,你要是骗了他,他非活剐了你不可,你要是拿不准就赶紧说实话,我还能想法子救你。” 包骋一脸动容,感动的都快落泪了,深深抽了口气:“在这能碰到个老乡,还能为我着想,我死而无憾了。” 说完,他大步走进阵法中,捏着一张符箓念念有词。 那张符箓无风自飘,突然就脱离了他的手,“噗”的一声轻响,符箓燃烧了起来。 那团火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芒,像是一团七彩琉璃,慢悠悠的飘向那截白骨。 韩长暮双眼一亮,正视了一眼包骋,笑着低语:“看来他不是信口雌黄,而是果真有几分真本事。” 那团火光离白骨越来越近,刚触碰到白骨,就闪动了一下,飞快的没入其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火光没入白骨的一瞬间,韩长暮觉得那截白骨晃动了两下,就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他眨了眨眼,再去看时,那白骨依旧静静的横在地上,没有半点不妥。 就在火光完全钻进白骨后,姚杳的手臂突然疼了一下,转瞬即逝,像是被火燎了,热辣辣的疼。 她撩起衣袖,手臂上光洁如昔,并没有任何红肿,她按了按方才热痛的地方,也没有半点不适,她摇了摇头,怕是这些日子没睡好,恍惚的厉害。 一见火光顺畅的没入白骨,包骋暗自松了口气,他看着镇定,其实心里虚的厉害,今日用的这术法,是他刚学的,并没有真正用过,并不是他不够勤奋,而是没有那么多死人让他验。 这术法最难的就是让符箓和白骨完全融合,一个不慎就会毁了白骨,顺带让施法之人遭了反噬。 不过眼下看来,他还是很有天资的,头一回实操就成功了。 想到这,他洋洋得意的挑唇一笑,咒语念得流畅,声音也更大了些。 白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起了变化。 白森森的锁骨上突然就多了一线线的血丝,血丝像是活物,在白骨上来回游弋。 这处院子本来就阴冷之气甚重,在锁骨发生变化的同时,院子上空的层云聚拢而来,浓云乌沉沉的,隐约有墨色在云层深处飞卷。 晴好的碧空陡然就阴了,一场磅礴雨意在云层中酝酿。 韩长暮抬头望天,心中凛然,看来这骨头果然有问题,竟能引发异象。 不光是韩长暮心生讶异,在场的几人也是惊讶不已。 姚杳望着包骋,想到他说他来此间不过三年,三年就有这样的本事了,那三十年以后会是啥样。 就在这几人惊讶不已的时候,包骋已经后悔不迭了,他可没料到用这个术法会如此耗费精力,他现在已经力竭了,站不住了。 他后悔方才午食吃的太少了。 不过,好在快结束了。 他擦了一把汗,挺直脊背,继续念咒,声音已经开始有些打颤了。 一阵阵阴风掠地刮过,飞卷着往白骨狂涌过去,地上的沙石尘土也被掀了起来,滴溜溜的滚动着。 姚杳眯了眯眼,这股妖风来势汹汹,看来这骨头里的事儿不小。 包骋口中的咒语终于停了下来,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姚杳见状,赶忙过去扶住他,戏谑笑道:“可以啊你,才三年你就有这么大的本事了,这要是三十年,你还不得起飞啊。” 包骋结印结的手指头都快抽筋儿了,一边揉手一边叹气:“三十年,还起飞,三十年我老的都不能看了。” 姚杳啧啧舌,笑了。 风渐渐停息下来,那根莹白锁骨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韩长暮几人纷纷冲了过去。 姚杳不甘落后,也跟着冲了过去。 包骋没有防备扶着他的姚杳会松手,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滚了一身的灰,他拍着大腿刚准备开嚎,就听到一声惊呼。 “这,这,这骨头怎么红了。”这把声音错愕惊诧,听起来是一口咬到了舌头,忍着痛说出来的。 他也顾不得嚎了,一个骨碌爬起来,冲到阵法中。 此时层云已经散开,碧空重新放晴,阳光比方才更加明亮照眼,洋洋洒洒的落在那根锁骨上。 锁骨莹白不再,通体鲜红,像是被血浸染透了,阳光一照,隐隐有红光闪动。 韩长暮一把揪过包骋,指着变了模样的锁骨,惊骇不已:“包公子,这,这是怎么回事。” 包骋被韩长暮揪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咳咳几声道:“少使大人,你再这么揪下去,我就憋死了,还说什么说。” 韩长暮松开了手,透了口气:“快说。” 包骋就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明明对他已经生出了如黄河水一般的崇敬之心,却偏要装出一脸冷淡,别别扭扭的不肯承认。 他抻了抻被韩长暮揪皱了衣领子,咳嗽两声清了清嗓,故作沉痛的开口道:“如此看来,这个倒霉蛋的确是死于邪术。”他点着那根邪红的锁骨,啧了啧舌:“这人是中了蛊术,一身的鲜血全都被蛊虫拘在了这根骨头里,随后被蛊虫吞噬掉了,才会呈现出一种血尽而亡的状态,但从外头却又看不出出血的伤口。” 韩长暮紧皱眉头,疑惑不解的问道:“那,蛊虫呢,蛊虫去哪了。” 包骋呃了一声,干干道:“这个,蛊虫被蛊母吃了啊。” “是吗?”韩长暮定睛望住包骋,淡漠问:“当真?” 包骋退了一步,当然不能当真了,这蛊虫又不是他养的,他也不是蛊虫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知道蛊虫去哪了。 他磕磕巴巴的又挤出一句:“也,有可能,是,跑了,死了。” 日光洋洋洒洒的,韩长暮逆光而立,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凭空有几分肃杀,他喃喃道:“养蛊虫是为了什么?” “祭炼蛊母啊。”包骋抠着手指头,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话音犹在,他就双眼一亮,突然神魂归位,尖着嗓子喊道:“对,祭炼蛊母。”他一把抓住韩长暮的手,急切而惊恐的喊起来:“韩大人,快,快,若这蛊虫没有回到养蛊之人的手里,就要尽快找到蛊虫的下一个寄居之人,不然,不然还会有人这样死。” 韩长暮也明白了过来,脸色骤变,反手抓住包骋:“那你先说,中了这蛊虫的人,是个什么症状。” “症状,症状,症状。”包骋慌了神,在原地不停的打转,一把一把的抓着头发,把发髻也抓散了。 韩长暮安抚似的扣住包骋的肩头,沉稳有力道:“包骋,你别慌,你慢慢想,别慌,想一想袁门主是怎么跟你讲的。” 姚杳也走过来,轻声细语道:“这虫子吸血,那中了蛊虫的人,多少会慢慢的有点虚弱吧。” 包骋突然抬头,双眼亮晶晶的,像是掬满了星芒晨光,不假思索的开口:“我虽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蛊虫,但是,中蛊之人浑身的气血都向蛊虫寄居之处狂涌,导致别的地方都虚弱无力,疼痛异常,且一段时间后,中蛊之人的皮肤下面,会非常明显的看到蛊虫的形状和游动。” 韩长暮沉沉点头:“那,什么样的人才会接触到宋怀德中的蛊虫。” 包骋凝神片刻道:“身上有伤口,同时接触到了宋怀德的鲜血,还有,他的妻妾也是最有可能的中蛊之人。” 站在这里的人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的太明白,只是语焉不详的一句,众人都已经想明白了,没有人多问一句为何。 有了追查的方向,韩长暮转头对何振福吩咐道:“何总旗,你听明白,去查吧。” 何振福应声称是,他知道事情紧急,一刻不敢耽误的召集内卫们了。 第二百六十五回 诊脉去 韩长暮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包骋:“你昨日说袁门主五日前还察觉到了邪术的气息,是在靖恭坊附近,你才一路查到了青龙寺,那么,青龙寺里的那个锦瑟阵法,和五日前的邪术,是同一回事儿吗?” 包骋的眉头皱的都能打个死结了,想了半晌才吭哧吭哧道:“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像是,又不太像,青龙寺里的那个阵法外头用法器做了隐藏,按理说是不会有邪气泄露出来的,可偏偏就泄露出来了,还让门主察觉到了,其实破了寺中的阵法后,我也是有些奇怪的,但我修为不够,实在下不了判断。” 韩长暮转头看一眼那猩红的锁骨,又看了眼靖恭坊的方向,沉声道:“这样,包骋,你回奇门一趟,将这里的事情一丝不落的回禀给袁门主,看他有没有什么说法。” 包骋沉沉点头,把骨头和其他在青龙寺发现的东西一并包了起来,突然想起要紧的事情,追了一句:“韩大人,若养蛊之人下蛊,是为了祭炼蛊母,那必定要选气血旺盛的壮年,绝不会选虚弱的老人,孩童和女子也一般不会选的。” 韩长暮道了声谢,看着包骋跟着内卫出门,他又叫人去唤何振福去廨房见他。 不多时,刚刚安排好外出查访的内卫们,何振福便急匆匆的赶到了廨房,施了一礼道:“大人,都安排好了。” 何振福虽然有些嘴碎,但是办事利落稳重,韩长暮是十分放心的,他点了点头道:“还有一件事情。”他伸手点着书案上的舆图,沉声吩咐:“去查一下靖安邑,靖恭,宣平,新昌,升平,升道这六个里坊中,近半个月有没有突然身亡或者失踪的青壮年,要快。” 何振福应声称是,十分利落点头:“是,先派内卫去坊间查访,卑职先去万年县查薄书,今日晚间便能查出线索了。” 韩长暮欣慰的一笑,又道:“再挑几个善于跟踪的内卫,去盯一盯宋英,查一下在宋怀德身亡前后,他都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异常的事,还有,查一下宋府有什么异常。” 何振福一应称是。 韩长暮挥手道:“去吧,我和姚参军下晌要去趟安王府,有事晚间在这里碰头。” 姚杳知道下午要去安王府,早早的就去了京兆府的公房,把一身的尘土气洗了个干净,换了身衣裳,刚收拾利落,内卫司的马车便到了。 坐在车辕上的金玉笑眯眯的打了声招呼。 姚杳回了一礼,便上了车。 心里晃过一个念头,金玉说是韩长暮府上的总管事,但是却并不像一个囿于宅邸之人,他气息绵长沉稳,身材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十足十是个死士的模样。 她哑然失笑,堂堂韩王世子,身边怎么可能有泛泛之辈。 她笑着掀开帘子,往车里一看,愣了一下,只见韩长暮靠着车壁,微阖双眼,眼下发青,憔悴了许多。 她暗自叹气,天子近臣也不好干啊,看这累的,迟早得过劳死。 “愣着干什么,先上车,去我府上换衣裳。”韩长暮连眼睛都没睁,懒洋洋道。 “换衣裳?”姚杳上车,讶异问道:“换什么衣裳?” 韩长暮懒洋洋的睨了姚杳一眼:“既然说了你是宫里的医女,这个模样去安王府,不是摆明了告诉他们,你是个假货吗?” 姚杳抻了抻衣袖,嘁了一声:“卑职是在安王府露过面的,大人当时也叫了卑职参军,只换衣裳可不成,那得把脸一并换了。” 韩长暮顿时来了兴致,定定瞧着姚杳的脸,挑眉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换了吧,你看,你的眉色有点浅,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嘴唇有点厚,皮肤不够白......” 听到韩长暮越说越来劲,姚杳的脸色越来越沉,女子的容貌向来都是禁忌,不容外人品头论足,纵然她再不拘小节,也听不下去了,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原来卑职长得这么多的毛病啊,那还真的是可惜了呢,大人以为大人自己长得有多倾国倾城吗?” 韩长暮慢条斯理的笑了:“你看,我长得不那么倾国倾城,你长得也不那么沉鱼落雁,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姚杳神情如常的淡淡冷笑:“黑白无常长得不那么沉鱼落雁,大人是拿人,无常鬼是索命,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韩长暮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但凡是个男子这样说,姑娘不都应该掩面做娇羞状,低笑不停吗,怎么会是这样冷嘲热讽,字字诛心呢。 坐在车辕上赶车的金玉转过头,叹了口气。 说情话能说的如此难堪的,也只有他们世子了,他觉得凭他们世子的本事,想讨到娘子,简直难如登天。 因为韩长暮那未能有所建树的情话,车里一时间静了下来,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尴尬的气氛在车内回荡。 姚杳没有娇羞,也不恼怒,只有怒怼了韩长暮之后的痛快,她看着他尴尬,她就痛快,闭着眼养神,不由自主的就勾唇,莞尔一笑。 韩长暮也闭着眼,没有看到这一幕,否则怄也要怄死了。 马车停在了韩府的侧门前,韩长暮和姚杳避开人进去,进了之前的那间客房,刘氏已经在房间里候着了。 韩长暮略一颔首,淡淡道:“刘嫂,服侍姚参军换衣裳,再把脸缓一缓。” 刘氏莞尔:“是。” 说完,韩长暮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去了书房等候。 金玉随后走进来,低声对韩长暮道:“世子,清浅动了。” 韩长暮抬眼,轻哦了一声:“怎么了。” 金玉低语:“她今日去找刘氏,提出想去趟荐福寺。” 韩长暮眯了眯眼:“说了要去干什么吗?” 金玉道:“她说是想去给过世的爹娘供灯。” 韩长暮道:“刘氏怎么说?” 金玉道:“说要先回禀了世子。” 韩长暮点点头:“一会让刘氏去告诉清浅,今夜我去她房里。” 金玉顿时明了,含笑退了出去。 不多时,门外有人敲门,韩长暮道了一声进,房门打开,刘氏请了姚杳进门。 韩长暮顿时微张着嘴,愣住了。 此时的姚杳已经完全换了张脸,当然,并不是按照他的要求换的那张脸。 姚杳挑眉:“大人觉得可还满意。” 韩长暮连连点头:“刘嫂的易容术可是越发的好了。” 对于韩长暮身边的一个管事娘子,都能有这样好的易容术,姚杳是丝毫不觉得意外的,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漫声道:“大人可还要带什么东西?” 韩长暮摇头:“你的东西带齐了吗?” 姚杳侧了侧身,露出旁边背着的小药箱,道:“都在这里了。” 安王府就在十六王宅,离韩府所在的永昌坊十分的近,马车只是拐了几个弯的功夫,便停了下来。 安王早接到了下人的回禀,站在府门候着了。 他是一百个不愿意再见到韩长暮的,不愿意让此人再进宅邸半步,可是他拦不住,这次韩长暮是带着旨意来的,圣人竟然送了一名医女过来,给郡主诊脉。 想到这里,安王哆嗦了一下。 真是要了老命了。 他转念又想,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所有的痕迹早就抹干净了,就算是个医术精湛的医女,又能如何,又能查到什么? 想到这里,他又松了口气,引着二人一路走到了容郡主的闺阁。 房间里还是一如上回的布置,没有任何变化,韩长暮被请到边上的花厅饮茶,而姚杳则进了内室,给容郡主诊脉。 韩长暮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频频走神的安王,把杯盏轻轻磕在了食案上,发出清脆的轻响,吓了安王一跳,他才淡淡道:“王爷觉得如何?” 安王回过神来,一脸苦笑道:“世子方才说什么,本王,本王没有听清楚。” 韩长暮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无事。”他其实什么也没说,就是在诈安王。 安王更加的忐忑不安了,抖着手给韩长暮续了盏热茶,一言难尽的扯了扯嘴角:“世子也知道,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本王,本王实在是,疲于奔命,劳心劳力,偶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世子见谅。” 韩长暮受宠若惊的起身行礼:“王爷这是说的哪里话,都是微臣多有打扰,还请王爷恕罪。” 二人虚情假意的推让,寒暄了半晌,安王的屁股上就像是长了疮,坐不住站不起的,频频望向容郡主闺阁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响起了脚步声,婢女引着姚杳进了花厅。 安王赶忙问道:“不知小女的身体如何了,何时能够下床走动?” 姚杳行了个礼,温和道:“王爷请放心,郡主只是体虚,婢子回去拟个调理气血的方子送过来,让郡主吃上数日,便能痊愈了。” 安王长长的松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淡淡的看了婢女一眼。 第二百六十六回 神秘的婢女 一直微微垂头的婢女很识趣,忙取了两个佩囊出来,粉色的递给了姚杳,蓝色的捧给了韩长暮。 安王显然心情大好,笑眯眯道:“有劳世子和姑娘走这一趟了,这点心意,还请世子和姑娘莫要嫌弃才是。” 韩长暮和姚杳赶忙行礼道谢,低头间不动声色的对视了一眼。 姚杳垂下眼帘,瞥了一眼,蓝色的那个明显比粉色的鼓。 她不动声色的捏了捏不那么鼓囊囊的佩囊,其实也不少了,看这分量足有二十两,够寻常人家好几年的花销了。 她顿时心满意足了,打算差事一了,就去西市买此前看上的匕首去,惦记很久了,可算把银钱攒够了。 诊完了脉,对送出去的礼金韩长暮也没有推拒,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出别的幺蛾子,安王送瘟神一样,忙不迭的恭送他们二人出府。 安王笑眯眯的看着马车晃晃悠悠的远去,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不动声色的吁了口气,转身往府内走去,一边走一边低语:“郡主的脉象,的确诊不出吗?” 一直低着头婢女慢悠悠的抬头,低低奸笑,全然没有身为婢女的卑微和恭敬:“诊不诊的出,王爷自己不是已经看到结果了吗?若是诊出来了,这二位岂会如此轻易离开?” 安王目光中闪过极微弱的恼羞成怒,脸上却还平静如昔,默然点头:“本王只是担心被人察觉到,毕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婢女悠然而轻蔑的笑道:“王爷,掩盖脉象这个法子是婢子独创的,只传给了婢子的徒弟一人,可婢子的徒弟早就死了,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安王默了默,他总觉得这事并没有这么容易,但此人如此笃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点头道:“照看好郡主,莫要让她察觉到。” 婢女皮笑肉不笑的反问了一句:“婢子办事,王爷还不放心吗?” 安王哽的脸色铁青,正要发怒,可是想到眼前此人的来历,他顿时只能吃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了。 “啪”的一声,他气急败坏的重重摔了下衣袖,转身走了。 婢女凝视着安王远去的背影,淡淡讥讽一笑,往容郡主的闺阁走去。 前院空了,稀稀疏疏的阳光落下来,更添寂寥。 层层叠叠的灰瓦上的黑影蜷缩良久,倏然一动,迎着阳光远去。 那黑影像一只鸟,无声翩跹,飞掠碧空。 少人的曲巷拐弯处,坊墙在地上投下大片暗影,一驾挂着内卫司徽记的马车停在暗影中。 黑影飞快的落在马车旁,踩着车辕钻进车里,把窄身劲装脱下来,换上了绯色官服,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低声道:“你说的没错,那婢女和安王果然不对劲。” 这黑影赫然就是去而复返的韩长暮,他将方才趴在屋脊上看到的一幕慢慢说了,捻着腰间的鱼袋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到底诊出了什么?为什么非要让我去而复返?” 姚杳靠在车壁上,随着马车晃晃悠悠的,手上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只剥不吃,边上的白瓷小碟子里已经堆了一小堆剥好的瓜子仁,个个完整微黄,香气扑鼻。 她把瓜子仁一口吃掉,拍干净手上的渣滓,心满意足的微阖双眼,漫不经心道:“容郡主有孕了。” “什么?”韩长暮极低的惊呼一声,手一抖,鱼袋险些被他撤掉了,目瞪口呆的他,脸上的神情难看极了:“有孕了,你确定吗?” 姚杳瞟了韩长暮一眼,散漫道:“大人若不信,可以自己再去诊诊脉。” 韩长暮噎了一下,吐气吸气几个来回,颇有些气急败坏的笑了:“好好说话。” 姚杳莞尔,其实也没真的想气死韩长暮,含着缕轻笑一叹:“她的确是有孕了,足有三个月了。” 韩长暮眯着眼道:“这就怪了,安王明知道你是圣人派来的,为何对此事没有任何掩饰,难道他们都不知道此事吗?” 姚杳瞪了瞪眼:“当爹的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当闺女的不知道才稀奇。”她目中精光一闪而过:“不过依刚才大人看到的那一幕来看,这件事情,当爹的是知道的,当闺女的却是不知道的。” 韩长暮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当时的情形如何,你一五一十的仔细说说。” 姚杳整个人软塌塌的靠在车壁上,没有什么闺秀的仪态,闭着双眼道:“容郡主有孕的脉象被人用药物掩盖了,一般的奉御前来诊脉,只能诊出她气血两虚,心悸不宁,开些温补凝神的药罢了。” 韩长暮直起身子,一脸凝重道:“是了,我方才听到那婢女对安王说,掩盖脉象这个法子是她独创的,只传给了她徒弟一人,那么,阿杳,你是怎么知道有药物可以掩盖脉象,又是如何察觉到容郡主的脉象有异的呢。” 姚杳并没有回答韩长暮的话,倏然睁开眼,急切问道:“那婢女长什么样,她可有提到什么旁的人?” 韩长暮肃然道:“那婢女看上去四旬上下,并不年轻了,像是安王府里的管事娘子,相貌就是寻常模样,但是一双三角吊梢眼,看上去阴测测的。” “那双眼,看上去是不是像毒蛇。”不待韩长暮说完,姚杳便猛然直起身子,接口道。 韩长暮重重点头。 姚杳的脸色不大好看,靠在车壁上深深透了口气,静了半晌才道:“大人方才问卑职,卑职是如何知道药物可以掩盖脉象,又是如何察觉到容郡主脉象有异的,这话说来就长了。” 韩长暮斟了盏茶递给姚杳,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发觉她的手十分凉,隐隐发抖,他愣了一下,温和道:“你慢慢说。” 姚杳饮了口茶,缓了缓,平静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心就是黑的,乌漆墨黑,比五更天还要伸手不见五指。”她顿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极深极深的回忆中,神情怅然,声音缥缈的继续道:“掖庭里有个刷马桶的疯婆子,又聋又哑还疯疯癫癫,没日没夜的刷马桶,从早刷到晚,吃的却是剩下的泔水,数九寒天里,连件厚点的夹袄都穿不上。没人说的清楚她是什么时候进的掖庭,也没人说的清楚她是哪家的女眷,大家都这么疯婆子疯婆子的叫。”她微微闭了下眼,回忆起那段掖庭里的日子,显然备受折磨,她平静了会儿才道:“可她并不是疯,虽然又聋又哑,但却写的一手好字,她死的时候是个夏天,当时她已经病了许久,觉得自己熬不过去了,夜里便将一件破袄给了我,后来握发现那袄子的分量不对,拆开一看,里头夹了本医书,是她手写的,书上便记得有掩盖脉象的法子。” 这一席话虽然交代清楚了姚杳是如何得知这法子的,却隐去了她和那疯婆子的过往,韩长暮显然是不满意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继续问道:“旁人都说她疯,那你又是如何结识她的。” 姚杳闭了闭眼:“大人一定要刨根问底吗?” 韩长暮点头:“这件事很重要。” 姚杳的声音轻颤,勉力平静道:“我刚入掖庭的那一年,冬日里去井里提水洗衣裳,不知道谁在井边洒了一圈的水,一夜下来一层冰冻的结结实实的,我那时候小,要踩着小杌子才能够到井绳,那日冰厚,小杌子滑了一下,我就一头扎进了井里。”她的目光飘飘渺渺的,像是看见了早已经倏然闪过的旧事:“疯婆子正好过来提水刷马桶,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脚踝,把我拽上来扔在了地上。” 她缓了口气,继续道:“她白天夜里一刻不停的刷马桶,困了累了就睡在马桶边,后来说是马桶越来越多,我住的那个院子大,便将马桶挪到了我的院子里刷,夜里她刷马桶的时候,我就躺在屋里,隔着窗户跟她说话,她又聋又哑,从不回应。” 姚杳心头一片酸涩,紧紧闭住双眼,才能让凝在眸底的泪倒流回心:“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我和她认识两年后,她把破袄留给了我,我带着那本医书离开了掖庭,进了北衙禁军。” 韩长暮问:“她既然从没有跟你说过话,那你是怎么知道她师父的模样的。” 姚杳道:“那本医书的夹层里夹了一张小像,与你描述的那婢女的长相一模一样,旁边写了师尊二字,笔迹正是医书上的笔迹。” 韩长暮道:“那你后来探查过她的来历吗?” 姚杳已经平静下来了,点头道:“查过的,但是一无所获,她就像是生来就是掖庭的人一样,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来的。” 韩长暮皱了皱眉:“她那时候多大年纪。” 姚杳苦涩的笑了:“她受尽苦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鸡皮鹤发,苍老的如同风中残烛了,但是若那婢女真的是她的师父,如今又只有四旬左右,那么她定然不该如此苍老。” 第二百六十七回 神秘的册子 一个婢女的事,虽然说是韩王府的隐秘,但必然触及不到核心秘密,还是可以问一问,然后说一说,当个内奸也无妨的。 她转了几个念头,韩长暮也同样转过几个念头,终于决定用这个微不足道的秘密,去换姚杳那里同样微不足道的秘密。 他啜了一口茶,淡淡道:“十五年前,我母妃身边曾放出去一批宫女,其中有一人就生的一双毒蛇般的三角吊梢眼,但是面容没有变的如此狰狞苍老,尚且年轻。” 姚杳愣了一下,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韩王妃的审美实在不敢恭维,怎么会选这么个阴测测的人做宫女呢。 但她到底没这样问,而是揣着偷油鼠一般的笑,眯着眼问:“放出去的宫女一定不少,大人为何会对她记忆深刻,是因为那双三角眼吗?” 韩长暮摇了摇头,似乎陷入了极深极深的回忆中,神情怅然:“母妃身体一直不好,这位宫女是侍奉汤药的,也精通医理,甚得母妃信任,但十五年前母妃生产,她却犯了大错,险些害母妃丧命,而小妹也因此体弱多病,便将这宫女撵了出去。” 看到韩长暮的神情,又听到他所说的始末,姚杳也没有了笑意,神情肃然,可却隐约觉得不对劲,这样大的过错,竟然没有杖毙,这韩王竟如此仁慈? 她话中有话道:“若是在宫中,宫人犯了这样大的过错,是要被活活打死的。” 韩长暮的心头一片酸涩,静了片刻,才声音低沉的开口:“原是要打死的,母妃不舍,说留她一命权当给小妹积福,而父王也是惜才之人,既然母妃和小妹无恙,便饶了她的性命,将她放出宫自行婚配。”他微微凝神:“她叫馥香,离宫的时候约莫三十出头,一手医术出神入化,连父王都曾赞叹她在医术上是天纵之才。” 姚杳挑眉,一个惜才爱才,一个心善心软,才造就了今日这个阴鸷诡谲的婢女。 听完了韩长暮的八卦,她很识趣,很干脆的开口道:“大人方才问卑职,卑职是如何知道药物可以掩盖脉象,又是如何察觉到容郡主脉象有异的,这话说来就长了,大人可有耐心听?” 韩长暮斟了盏茶递给姚杳,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发觉她的手十分凉,隐隐发抖,他愣了一下,温和道:“你慢慢说就是。” 姚杳饮了口茶,缓了缓,突然就想到自己是在哪里看到的那双眼睛,心神动荡了一下,勉强平静道:“大人还记得那个李玉清吗?” 韩长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马车迎着晚霞,转了个弯儿,突然沉沉的颠了一下。 姚杳掀开车帘儿向外望去,声音晦涩:“大人,去一趟京兆府吧,我有东西拿给大人看。” 韩长暮巡弋了姚杳的脊背一眼,撩开车帘吩咐金玉:“去京兆府。” 马车拐进了朱雀大街,一路往京兆府衙署疾驰而去。 这个时辰,府尹刘景泓早已经下衙了,京兆府里的老资历们也都踩着下衙的点儿回家了,只剩下一些新来不久的衙役在衙署熬时辰。 马车停在了衙署门口,韩长暮没有下车,只撩开车帘,从窄窄的缝隙里看着姚杳跳下车,一路狂奔进了门,他哑然失笑,笑意还凝在脸上没有消散,那人便掀起一阵风,逃也似的窜回了马车。 他愕然道:“这么快。”他望了望姚杳的身后:“你是刘府尹的大印给偷了?” “快走,快,快。”姚杳喘着粗气,一叠声吩咐,听到金玉催马的声音,她才松了口气:“偷大印干嘛,又不能吃,我出来的时候碰到何登楼了,他把这个月的月份给我了,还追着我要我请客,我不跑快点,等着出血啊!!” 韩长暮挑帘子的手还没放下来,就看到了衙署里窜出一道人影,叉着腰怒视马车远去,他莞尔道:“那就回府,一边用饭,一边说。” 姚杳得寸进尺:“再添一壶酒。” 在安王府耽搁了许久,又绕去了一趟京兆府,再折返回韩府时,天边流光溢彩的晚霞已经散尽了,天色渐黑,东市的闭市钲一声一声的遥远递来。 韩长暮二人进府的时候,刘氏已经料理好了暮食,见二人回府,便忙着把暮食摆上食案。 一锅羊肉锅子咕嘟嘟的冒着气泡,肥瘦均匀的羊肉片切的薄如蝉翼,竹箸夹着在清汤里一滚,便熟透了。 边上还搁了几道时令小菜,皆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绿叶子菜,看着鲜嫩嫩的,很有食欲。 在韩长暮的吩咐下,还额外添了一壶梅花酿,斟入杯盏里,满杯都是沁凉的幽香。 姚杳先涮了一块羊肉,在调好的汁里滚了一遭,也不嫌烫就直接入了口,一边吃一边连连哈气。 她有点遗憾,这么好的羊肉,不配一点麻酱简直可惜了,不过好像这个朝代的人,很少配麻酱吃,更讲究原汁原味一点。 连吃了几口,肚子不那么空荡荡了,姚杳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了韩长暮:“大人要问的,都在这里了。” 韩长暮满脸狐疑的接过来。 这册子的纸已经有年头了,斑驳发黄,脆的一碰就碎,参差不齐的边缘起了毛絮。 他翻开来一看,每页都是齐齐整整的簪花小楷,大约是放的年头久了,墨痕有些褪了,陈旧的气息扑面而至。 他漫不经心的翻了几页,便变了脸色,这册子里写的全是些邪门医术,其中更不乏将汤药,针灸,毒药融会贯通,专门用来害人阴险歹毒之法,这样一比,这里头记载的掩盖脉象的法子,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捻着书页沉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姚杳的神情肃然:“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心就是黑的,乌漆墨黑,比五更天还要伸手不见五指。” 这个开场白,让韩长暮格外的摸不到头脑。 所幸姚杳的开场白很短,很快便切入了正题:“大人查过卑职的底细,当是知道卑职如掖庭时,是与李玉清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 韩长暮点点头。 姚杳继续道:“掖庭里有个刷马桶的疯婆子,又聋又哑还疯疯癫癫,没日没夜的刷马桶,从早刷到晚,吃的却是剩下的泔水,数九寒天里,连件厚点的夹袄都穿不上。没人说的清楚她是什么时候进的掖庭,也没人说的清楚她是哪家的女眷,大家都这么疯婆子疯婆子的叫。”她微微闭了下眼,回忆起那段掖庭里的日子,显然备受折磨,她平静了会儿才道:“我刚入掖庭的那一年,冬日里去井里提水洗衣裳,不知道谁在井边洒了一圈的水,一夜下来一层冰冻的结结实实的,我那时候小,要踩着小杌子才能够到井绳,那日冰厚,小杌子滑了一下,我就一头扎进了井里。” 她的目光飘飘渺渺的,像是看见了早已经倏然闪过的旧事:“疯婆子正好过来提水刷马桶,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脚踝,把我拽上来扔在了地上。后来我才知道,李玉清总吃不饱是为什么,她常省下热汤热饭给那婆子送去。” 韩长暮凝眸不语。 姚杳缓了口气,继续道:“后来马桶越来越多,李玉清和我周济她的事情东窗事发,便也被派去刷马桶,白天刷夜里刷,直到,”她紧紧闭住双眼,才能让凝在眸底的泪倒流回心:“直到四年后,北衙禁军到掖庭里挑人,挑中了我和李玉清,那时候她已经病的很重,病的很久了,我们被挑中的那一日,她把两件夹袄给了我和李玉清,她死后,我和李玉清从夹袄里发现了这本册子,原是一分为二的,我和李玉清一人拿了一半,再后来的事情,大人就知道了。” 韩长暮摩挲着书页,微微皱眉:“李玉清就是因为这本册子投的湖?” 姚杳哀戚摇头:“我不知道,我们离开掖庭的前一日,李玉清突然来找我,把她手上的半本册子交给了我,次日便传来她投了湖的消息。” 韩长暮疑惑不解道:“北衙禁军难道比掖庭还要难捱吗,她为何要投湖。” 姚杳更加不解,声音干涩:“当时我们一起被选中,她还很高兴,转天便投了湖,我也不知到底是为何。”说着,她指了指册子的最后一页:“那里夹了一张小像,与今日我见到的那个婢女长的一模一样,只是稍稍年轻了一些。” 韩长暮翻到最后一页,果然有一张画的惟妙惟肖的小像,纸张也有些变脆了。 他拈起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这小像上画的,赫然正是十五年前从韩王府放出来的馥香。 他沉凝半晌才道:“那你后来探查过那婆子的来历吗?” 姚杳已经平静下来了,点头道:“查过的,但是一无所获,她就像是生来就是掖庭的人一样,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来的。” 韩长暮皱了皱眉:“她那时候多大年纪。” 第二百六十八回 都指向同一个地方 姚杳苦涩的笑了:“她受尽苦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鸡皮鹤发,苍老的如同风中残烛了,但是若大人口中的馥香果真是她的师父,如今又只有四旬左右,那么她定然不该如此苍老。” 韩长暮沉凝不语。 事情足足过去了十几年,是与不是,都不是那么好查的。 姚杳趁着韩长暮走神,偷偷摸摸的又灌了一盏梅花酿,晃着空杯盏意犹未尽的啧舌,这酒怎么能这么香。 韩长暮察觉到了什么,伸手拿过酒壶晃了晃,皱着眉头一脸嫌弃:“你都喝完了!” 姚杳斜着肩膀,断然义正言辞的否认:“不是我,我没有,我只喝了一口!!” 韩长暮轻轻哼了一声:“喝了就喝了,我又不会让你吐出来。” 姚杳微张着嘴,呵呵,这笑话真冷。 她吃了一块羊肉,笑眯眯道:“大人,馥香的身手好不好。” 韩长暮摇头:“我没有与她交过手。” 姚杳捏着竹箸,偏着头凝神道:“容郡主未婚有孕是丑事,安王隐瞒也在情理之中,卑职奇怪的是,安王为什么不是给容郡主一剂药落了胎,而是找人千方百计的掩盖脉象,要知道这脉象可以掩盖,可肚子是掩盖不了的,待月份大了,傻子都知道容郡主出了什么事。” 韩长暮点头,有意考教考教姚杳:“那依你的意思,怎么办。” 姚杳觉得韩长暮不动声色的就给她挖了个坑,可她抬头,却又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只是木着脸给安王挖坑:“安王想瞒着,咱们就不把这事说出去,他想让容郡主生,咱们就帮他找稳婆。” 韩长暮皱眉:“你是在给安王挖坑吗?” 姚杳睁大了杏眸,闪着无辜的目光,义正言辞的摆手:“怎么会,我这么善良,分明是在帮他。” 韩长暮长长嘁了一声,神情是满满的不屑和轻讽,心里却郑重其事的思量起来。 暮食刚用了一半,何振福踩着关坊门的时辰进了府,看到食案上的羊肉锅子,他深深吸了下鼻子,两只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 这个时节的羊肉最是鲜美,可也最贵,他的俸禄,吃不起啊吃不起。 韩长暮见不得何振福这副模样,捏着竹箸敲了敲食案:“没用暮食就过来了?” 何振福把混合着豕肉馎饦味儿的饱嗝咽了回去,赶忙点头:“是,卑职查到了些东西,想着大人着急,就赶紧过来了。” 韩长暮淡淡瞅了何振福一眼,面无表情道:“说吧,都查到什么了?” 何振福愣住了,查到什么了重要吗,重要应该是让他先吃饭,吃饭在再说吧。 何振福望着冒着热气的羊肉锅子,心里暗忖,姚杳的胃口真好,这一锅怕是不够她吃吧,等他回完了话,只怕连羊肉渣子都不剩了吧。 韩长暮等了一会儿,见何振福木木的没说话,他挑高了尾音嗯了一声。 何振福打了个激灵,回了神,依依不舍的瞥一眼羊肉锅子:“卑职查到宋怀德死前十日,一直掉发严重,体虚无力,卧床不起,遍请城中名医用药也无济于事,宋英整日在府中大骂,说是宋怀德私德不修,纵欲过度所致,宋怀德出事那日,突然就神清气爽,可以起床了,这才去了平康坊饮酒作乐,而就在他出事的那一个月,宋英跟安王见过面,他跟安王并不熟,极少见面,但宋怀德出事的那个月,他和安王足足见了四次面,每次都是在教坊。”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盘中渐渐稀少的羊肉片,吞了口唾沫道:“卑职查到了宣平坊李铁匠家的长子,七日前失踪,一直未归,案子报给了万年县法曹,也没有结果,那李大郎年满二十,天生神力,是符合豢养蛊虫的条件的,卑职已经安排人去查找了。” 说完,他又依依不舍的望住了羊肉锅子。 姚杳早察觉到了何振福的目光,她佯装不知,挑衅一般把盘子里剩下的羊肉都下到锅里,羊肉的香味也就更加浓郁了,她慢条斯理的涮肉,蘸汁,然后一口吃掉,最后心满意足的打了饱嗝。 何振福都绝望了,什么人啊,吃独食啊,这样想着,脸上就带出了一丝悲戚的神色,连韩长暮跟他说了什么,他都没有留意到,只是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是,卑职跟他们熟,这就去办。” 此言一出,韩长暮和姚杳皆诧异的望着他,脸色古怪。 姚杳更是微张着嘴,手一松,竹箸掉在了地上。 何振福顿觉不祥,看了看二人,心虚不已:“怎,怎么了。” “没什么。”姚杳捡起竹箸擦了擦,恍若无意的问道:“看来何总旗是教坊的常客啊。” 何振福愣了一下,张口结舌道:“啊,不是,那个,我没有。”最后垂头丧气道:“大人方才说什么。” 韩长暮皮笑肉不笑道:“我让你去打听宋怀德和安王见面时,都叫了那些花娘伺候,要暗中进行,最好装扮成普通的寻欢客,莫要惊动了教坊使。” 何振福窘迫极了,脸涨得成了猪肝色,尴尬呃了一声:“卑职记下了。”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笑了笑,冲外头喊道:“刘嫂,再上个羊肉锅子。” 何振福大喜,暗自搓了搓手,这下可有的吃了。 韩长暮看了何振福一眼,看他木愣愣的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浑然不觉的问道:“何总旗还有事吗?” 何振福愣了一下,道:“啊,没,哦,没了。” 韩长暮笑的十分温和:“没事了何总旗就早些回去吧,天晚了,明日何总旗还有的忙。” 何振福万万没有想到韩长暮会这样说,他指了指食案,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儿,略一侧目,只见姚杳忍笑忍得脸颊抽搐,顿时明白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的直想找的地方钻进去。 姚杳发出一阵爆笑,且笑且说:“何总旗快坐吧,大人早吃过了,那羊肉锅子就是给你要的。” 韩长暮也莞尔一笑,点了点胡床:“坐吧,边吃边说。” 不多时,羊肉锅子端上了食案,韩长暮也将今日在安王府的发现大略说了一下,吩咐道:“现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宋怀德是死于邪术,宋怀德死前,安王和宋英频繁见面,容郡主的身孕也十分的怪异。”他蘸了点茶水,在食案上写了几个名字,又划了几道线连起来:“袁门主头一次察觉邪术是在平康坊附近,第二回是在靖恭坊,而青龙寺中查到了邪术阵法,宋怀德死在平康坊的风荷苑,宋英和安王见面的地方在教坊。” 不待韩长暮说什么,姚杳拿过了舆图,以手为尺在舆图上量了半晌,点着其中一点道:“大人,按照方位来看,平康坊正与在瑟瑟楼里发现的阵法里的阵眼位置相吻合,而平康坊里的教坊,正应和了瑟瑟楼池塘里的小阵法的阵眼。” 韩长暮和何振福忙探头去看,皆是松了一口气。 忙活了这么久,终于发现了几个明确的位置和疑点,终于有了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清明感。 韩长暮赞赏的瞅了姚杳一眼,屈指轻轻磕着舆图,慎之又慎道:“既然这几个地方十分要紧,那么一定暗中有人盯着,我与姚杳都不方便明查,何振福,你安排平康坊里的暗桩盯紧所有的花楼和生面孔,勿要打草惊蛇,再安排几个没有在内卫司行走过的人去暗访花楼中人与青龙寺和安王府,宋府的关系,因现在没有明证证明就是这些人在施用邪术,所以一切都只能在私底下暗访,万不可惊动了他们。”他点了点安王府和青龙寺:“再去查安王府和青龙寺的关系。” 一连串的吩咐说完,韩长暮深深透了口气,他心里十分清楚,看起来是拨开了云雾,可这案子其实只是刚刚起了个头,一切都是他的猜测,宋英和安王的见面,可以说是小聚,宋怀德的死,也可以说是旁人暗下杀手,至于容郡主的身孕,更可以栽到霍寒山的身上,连安王隐瞒此事,都可以得一个深明大义,不给圣人添麻烦的好名声。 姚杳静了半晌,才叹气唏嘘:“都说虎毒不食子,若此时果然是这俩爹的谋算,那他们可真的比虎都狠都恶毒。”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话虽是这样说的,可他们也都清楚,单凭安王和宋英,做不下这么多事。 何振福连扒了几口羊肉,突然道:“对了大人,卑职今日还去了趟瑟瑟楼的第一任主家府上,就是那位粟特人康连福的府上,他告诉卑职,当初建造瑟瑟楼的时候,是请了荐福寺的高僧来瞧过的,地下还埋了当时在荐福寺开过光的法器,卑职想,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有荐福寺的法器镇着,那邪术阵法怎么可能布好。” 韩长暮愣住了,是啊,有荐福寺的法器镇着,邪祟是无法侵入的,除非,有人把法器挖了出来,破坏了法器的护佑之力。 第二百六十九回 帝王心术 他皱着眉头道:“康连福可说了那法器埋在何处。” 何振福点头道:“说了,就在瑟瑟楼的地基下面,卑职已经去看过了,那块地方正好是瑟瑟楼的大堂,没有开挖过的痕迹,且康连福说,因此事事关重大,他怕有人捣乱,法器是他与荐福寺的高僧亲手埋下去的,并没有告诉任何外人。” 韩长暮道:“明日带齐了人手,去挖开看看。” 说定了次日去瑟瑟楼挖坑一事,韩长暮望着姚杳道:“既然你对安王府里的事那么感兴趣,那他府里的事情,就交给你去盯着了,你要好好护着容郡主,直到她平安生下孩子。” “啊,我啊。”姚杳指着自己吃惊道:“为什么是我!” 韩长暮漫不经心的瞥了姚杳一眼:“你不愿意去?” 姚杳听出韩长暮话中的冷意,忙摇头摆手:“没有,不是,卑职愿意,高兴着呢。” 韩长暮挑眉:“那就好。” 何振福低着头笑了,原来胆小怕事的不止他一个啊。 夜里下起了雨,窸窸窣窣的,一阵急促一阵轻缓,次日晨曦方起,到处都湿漉漉的,水雾中隐隐多了星星点点的淡薄绿意,沉寂了整冬的草木,像是一夜之间,便有了勃发生机。 韩长暮三人用了朝食,便各自忙活去了。 韩长暮捏了捏袖子中的奏折,迎着淡薄的晨曦,往太极宫走去。 永安帝上了年纪,起得太早多少有些精神不济,便改了从前的朝会规矩,从隔日一次大朝会改成了三日一次大朝会,今日没有朝会,永安帝便在延英殿的书房里批折子,召见朝臣。 韩长暮递牌子求见圣人的时候,永安帝已经批了近一个时辰的折子,高辅国端了鲜牛乳进来,轻手轻脚的搁在书案上,低声道:“陛下,韩少使在外求见陛下。” 永安帝嗯了一声,揉着眉心道:“一大清早的求见,怕是有大事,传吧。” 高辅国低低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韩长暮神情肃然的走进来,稳稳当当的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永安帝挥了下手:“久朝不必多礼,坐吧。” 书房里燃了香,是新制的香末,燃起来有淡淡的清冷梅香,格外的提神醒脑,自从换上了这款香末,应召而来的朝臣们,回话的时候都少犯了许多糊涂,少挨了不少骂,连书案上的镇纸,换的都没那么勤了。 韩长暮也不推让,只坐了一小半的绣墩,从袖中取出了奏折,双手捧着递给了高辅国。 永安帝接过折子,一目十行的看下来,长长的奏折倒是看的很快,脸色也越发阴沉的厉害。 看完之后,他慢慢的合上折子,重重拍在书案上,脸上罩了一层寒霜,戾气萦绕在双眼中,沉声问道:“久朝,这折子上果真没有半点虚言吗?” 韩长暮起身道:“陛下明鉴,查案到如今,微臣不能说已经完全接近了事实真相,但是微臣可以说,折子里写的一切,全都是基于现在查出来的证据,绝没有掺杂微臣的个人私念,更没有虚言妄言。” 永安帝的手向下压了压,示意韩长暮坐下,脸色稍霁,沉沉道:“久朝的一片赤子之心,朕是心知肚明的,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他的手覆盖在奏折上,言语中有试探之意:“朕想先听听久朝后面的谋划。” 韩长暮心中一凛,他自然是毫无私心和偏颇的,但显然永安帝不是这样想的,安王是圣人的弟弟,虽然不受宠手中也没有实权,但到底是皇家血脉,出了这样的事情,明面上是他行为不检点,自作自受,可暗地里难保会有人揣测,这是永安帝打压自家兄弟,连最落魄的那个都不放过。 韩长暮话中有话道:“微臣斗胆,请问陛下,这件案子是为何而查?” 永安帝愣了一下,沉声问道:“这是何意,久朝有话就直说。” 韩长暮浅浅的透了口气,直言不讳道:“这案子若是为了安抚吐蕃,便不必再查下去了,若是为了维护朝廷清誉,就将霍寒山和容郡主一起推出去便是,若是,”他微微一顿,神情傲然,无私亦无惧的昂首道:“若是为了肃清朝纲,激浊扬清,那么微臣便一查到底,必要让祸乱世间的宵小之徒无所遁形。” 永安帝的脸色十分难看,冷冷的笑了一声:“久朝还少说了一个若是。” 他阴沉而审视的深望着韩长暮,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其实是深信韩长暮的,一心想要栽培重用他,但奈何,韩长暮对他始终怀有疑虑,做事说话皆存了试探之心。 他眯着狭长的凤眼,冷意凛然,语出威胁:“久朝,你还忘了说,若是为了让朕的面子好看一些,便判霍寒山一个斩立决,岂不痛快。” 韩长暮一下子跪倒在地,坦然的给永安帝戴高帽子:“陛下乃英明之君,必然不会看无辜之人枉死。” 永安帝嘲讽的轻呵一声,表明自己不吃这一套,却抬了抬手,示意韩长暮起身,拿着那本折子敲着书案:“朕既然给了你便宜行事之权,这案子如何查,便由你说了算,要人要物,朕都依你,朕只要一个结果,久朝,你心里要清楚,朕要的这个结果,绝非简单的肃清朝纲,激浊扬清即可,还要朝堂安稳,民生太平。” 韩长暮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是,微臣遵旨。” 永安帝挥了挥手:“去吧,好好办差,朕自有封赏。” 看着韩长暮走出书房,永安帝朝高辅国招手道:“柳晟升那里还没有消息传过来吗?” 高辅国从袖中取出个纸卷儿,轻声细语道:“刚刚递进来的,方才韩大人在,老奴没敢擅动。” 永安帝唔了一声,展开纸卷仔细看下来,冷了神情:“姚杳在河西时如此机敏,屡立奇功,怎么回了京却变蠢了,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就查出了这么点东西?” 高辅国嘿嘿干笑两声,低下头没敢多说话。 永安帝把纸卷儿放在烛火上烧了,冷声吩咐道:“去查一下韩长暮说的那个叫馥香的婢女,究竟是为何离开的韩王府,又是怎么去的安王身边,再查一查当年掖庭里的旧事,还有,”他凝神想了片刻,眯着眼道:“去告诉柳晟升,死卫该轮换了,姚杳是去是留,让她自己掂量着办。” 他翻了翻折子,又吩咐道:“去宣礼部尚书沐荣曻进宫,春闱的事,该有个定论了。” 高辅国心中一凛,忙躬身退了出去,把自己的小徒弟叫过来,原封不动的将永安帝方才的吩咐又说了一遍,唯独隐去了姚杳的名字。 小内侍眨了眨眼:“师父,这一向圣人都很宠信韩大人,怎么会突然查起韩王府的事?” 高辅国重重拍了一下小内侍的后脑勺,低声骂道:“圣心难测,也是你能随意揣测的吗?好好去办差,办砸了,老子收拾你。” 小内侍缩了缩肩头,笑着称是,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高辅国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阳光驱散了一夜风雨留下的潮湿,红墙下的枯树不知何时,生发出细绒绒的绿意。 他深深的透了口气,寒冬已过,春意将至,有多少人将看不到春日里的繁花丽景,又有多少人会在春日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夜雨过,灰瓦白墙被冲刷的干干净净,隐隐发亮。 阳光洒落,树梢墙角皆有了细碎朦胧的绿意,连曲江的水都没有冒出寒意了,几只黑褐色的野鸭子在水中游弋,拨动七细细碎碎的波纹。 今年的春闱晚了些,定在了三月底四月初,比往年足足晚了半个月,各地的举子皆风尘仆仆的涌进了长安城中。 有些一心读书的,住进了最清净的颁政坊,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有些心思灵活的,则住进了平康坊里,走亲访友大肆结交。多了这些举子们,平康坊一时之间热闹喧天起来,即便是何振福安排了人去查个个花楼,也没引起花楼之人的主意,只以为他们也是进京赶考的外地举子,来平康坊图个新鲜。 但有些贫寒举子,凑齐上京的车马费便是千难万难,卖屋卖地了,哪里还有闲钱住进非富即贵的里坊中,便赁了位于城南的偏远里坊的破屋落脚,甚至打着各种旗号,住进破落寺庙中不要钱的客房里,吃着不要钱的斋饭,勉强度日。 韩长暮从太极宫出来,一路看到的都是外地举子进京身影,更有拉客的伙计举着牌子,站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两侧,吆喝兜售自家的客栈。 他笑了笑,放下车帘儿,想起自己当年进京赶考的模样。 愣了个神儿,他在车厢里沉沉发问:“孟岁隔他们快到了吧?” 金玉车赶得极其稳当,低声道:“今日晨起刚收到的飞奴传书,他们里京城还有五日的路程。” 韩长暮点点头,松弛的靠在车壁上,闭目想着今日永安帝的一番言语,不觉心神疲惫。 第二百七十回 当街杀人 他心下轻轻一哂,当年的他能平安顺遂的走出长安城,多亏了冷临江不计后果的相助。 想到此节,他在车厢里沉沉发问:“孟岁隔他们快到了吧?” 金玉是赶车的老手,马车飞驰却丝毫不见颠簸,他轻挥了下马鞭,低声道:“今日晨起刚收到的飞奴传书,他们离京城还有五日的路程。” 韩长暮点点头,松弛的靠在车壁上,闭目想着今日永安帝的一番言语,不觉心神疲惫。 他这个在京质子,既要适时的体现出对永安帝的恭敬,又要恰当的表现出韩王府的势力,更要显露出他身为韩王世子的担当,如此才能可进可退,实在是殚精竭虑。 出了太极宫,韩长暮没有回内卫司衙署,而是一路去了西市,今日何振福在瑟瑟楼挖法器,这是一件大事,兴许还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发现。 马车飞快的驶进朱雀大街的中间,却突然停了下来。 韩长暮重重一晃,睁开了眼,懒洋洋的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金玉坐在车辕上,挺直了脊背探头望去,半晌才转头道:“世子,前头打起来了。” 韩长暮撩开车帘一看,不远处一群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不断地有哭喊叫骂和争吵声传来。 而再远的地方,有五六名万年县的衙役握着刀赶了过来,他放下车帘,低声道:“走吧。” 金玉诶了一声,扬鞭策马,绕过起了冲突的那群人,向前赶去。 “哥,哥,我哥是冤枉的,冤枉的啊。” 刚走出没多远,外头却传来声嘶力竭的姑娘的哭喊声,那声音又尖又利凄惨无比,直冲云霄,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韩长暮顿时直起身子,挑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低声喝道:“停一下。” 只见万年县的衙役们推着个消瘦男子往外走,打扮是近日长安城中最为常见的落魄举子的打扮,半旧的靛蓝夹衣被绳子捆的皱皱巴巴的,捆在身后的双手上沾了点鲜红的血。 男子很年轻,嘴被堵的严严实实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却镇定安静,还频频回首,示意跟在身后的姑娘赶紧离开。 韩长暮望向男子的身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哭花了脸,不停的伸手去抓男子的衣裳,却被衙役推开,她的嗓子都哭哑了,哑声喊着冤枉。 再后面就是个身形微胖的男子趴在地上,一把匕首刺破了锦衣华服扎在背上,刀身整个没入那人的身躯,没有大量的鲜血流出来,只是露在外头的刀柄上溅了几滴血。 那刀柄十分华丽,鎏金的柄上镶嵌了红蓝二色的宝石,阳光撒在上面,琉璃光滑绚烂夺目。 男子一动不动的趴着,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不醒,万年县的衙役就近拆了个门板过来,抬着男子走了。 爱看热闹的人跟着衙役们走了,不爱看热闹的则三三两两的散开了。 姑娘站在街头,哭的抽抽搭搭的,脏兮兮的手抹着眼睛,风掀起乱蓬蓬的碎发,越发的可怜凄清。 她看着衙役远去,伸手抹干净满脸泪水,重重跺了下脚,提着裙子就追了过去。 韩长暮微微眯了下眼睛,把方才面圣时穿的绯袍脱了下来,换上车上备用的寻常青袍,又将能表明身份的鱼袋塞进袖中,跳下马车对金玉吩咐道:“我自行去瑟瑟楼,你让刘氏去万年县打探一下,莫要泄露了身份。” 金玉应了一声,利落的调转马头往永昌坊赶去。 韩长暮远远的望了姑娘一眼,才背负着手,径直往西市去了。 刚走了几步,韩长暮就遇见了个熟人,正是那口不能言的赶车小子,仍旧是那副黢黑的模样,抱着鞭子坐在车辕上,等着生意上门。 韩长暮走到他跟前,笑了笑:“雇一日。” 赶车小子瞥了韩长暮一眼,把头一撇,连看都不肯看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笑的愈发开怀,转了个方向,走到赶车小子面前:“雇一日。”说着,他掏出二两碎银子,搁在车辕上。 赶车小子的眼睛顿时亮了亮,抬眼又见韩长暮那张脸,他的神情一暗,撇了下嘴,忍了又忍,忍住了没有伸手拿银子。 韩长暮笑了,又掏了五两碎银子搁在车辕上,还没来得及说话,边上就跑过去好几个人。 “走走,杀人了,县令要升堂了。” “走,去万年县看热闹去啊。” 赶车小子也来了兴致,想去看热闹,却又舍不得这即将到手的七两银子。 韩长暮顿时改了主意,弯唇一笑:“去万年县,这银子是车费。” 赶车小子瞪了韩长暮一眼,还是抵挡不住银子和热闹的诱惑,把银子塞进怀里,鞭子敲了下车辕。 韩长暮笑了笑,上车安坐。 简陋的车厢里收拾的很干净,极薄的车壁挡不住半点嘈杂的声音,但韩长暮却觉得很安心,靠在车壁上,晃晃悠悠的往万年县衙署去了。 衙署外已经围了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把衙署大门围的水泄不通,连衙署外头的树上,都蹲满了人,树枝不堪重负,被压得颤颤巍巍的。 衙役提刀而立,把看热闹的百姓们挡在二门外头。 无法进入公堂一探究竟,围观的众人纷纷寻找更有利的地理位置,个个踮着脚尖儿伸长了脖子。 韩长暮和赶车小二自然也进不了公堂,他环顾了左右一圈儿,树上已经蹲满了,但墙头上还空着,便笑问了一句:“小哥,想不想看的更清楚?” 赶车小子连连点头。 当然想了,长安城乃天子脚下,有金吾卫,京兆府,万年县和长安县的衙役没日没夜的巡街,别说是当街杀人了,就算是暗地里杀人,也是甚少发生的。 这样千载难逢的热闹,看不清楚,岂不是可惜了。 韩长暮笑了笑,揪住赶车小子的衣领子,先把他抛上了墙头,然后自己翻身也跃了上去。 刚在墙头上趴好,便听见衙役大喊了一声:“诶,那墙头不能趴啊。” 韩长暮一拍赶车小子的后脑勺,两个人齐齐低下身子,埋着头,以为衙役看不见他们,其实半截发髻赫然在墙头上摇摇晃晃的。 衙役也权当自己眼瞎看不见,装模作样的高喝了几声,也就走开了。 二人这才探出头来,果然站得高视野开阔,看的也就格外清楚,公堂上的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公堂两侧齐齐整整的站了两排衙役,地上门板上趴着那个矮胖男子,旁边却站着另一个男子。 万年县县令姓郑彬远已经坐在了堂上,他年过四十,下颌蓄了乌黑的短须,一双绿豆眼微微有些浑浊,像是没睡醒一般,迷迷蒙蒙的。 韩长暮知道万年县县令郑彬远。 此人在万年县上做了近十五年的县令,屁股坐的又沉又稳,十五年没挪过地方,他都没有心急过,也正因此,他虽然只是个微末的县令,但在京城官场里却是声名远播,被封了个“坐坑”的名号。 他趴在墙头上,看到郑彬远拍了一下惊堂木,外头围观的百姓都吓了一跳,而站在堂上的男子,身子却连晃都没晃一下,看来是真的心里没鬼。 “啪”的一声,郑彬远威严开口:“下站何人,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男子不温不火,不急不躁的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晚生张岩,敦煌人士,乃是永安十四年的举人,依律见官不跪。” 说着,他上前递了关凭路引过去。 郑彬远仔细看下来,那关凭路引上写的清楚,这张岩是敦煌人士,兄妹二人一同进京,一路上的查验手续完备,没有半点不妥。 他也没什么可怀疑的,这些日子长安城十分热闹,一波一波的举人都进了京,一棍子打下去,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是举人,还有一个是监生。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将关凭路引还给了张岩,继续道:“张岩,你可认识你身边之人。” 话音方落,趴在门板上的那个男子,像是配合郑彬远的话一样,呻吟着哼哼了一声,矮胖的身子扭了扭。 趴在墙头上的韩长暮皱了下眉,他以为这人死了,原来还活着,匕首全扎进去了,竟然还能活着。 张岩鄙夷的望了门板上的男子一眼,嫌弃道:“认得,他自称是万府的大管事,对晚生妹子纠缠不休。” 韩长暮愣住了,万府的大管事,不是那个吴管家吗,不是早就被他打死了吗,这个管事,是新提拔上来的吧,难不成也是个欺男霸女的混账东西? 还未等韩长暮想明白,郑彬远就朝着门板上的男子开了口:“你说你是万府的大管事,有何证明吗?” 那男子咳咳咳的咳嗽了几声,听起来虚弱不堪,颤巍巍的解下腰间的牌子,递给了衙役:“小人,小人是万府大管事万友忠,这是,这是小人的腰牌,大人,一看便知。” 这把声音听着是底气不足,虚弱无力的样子,可韩长暮却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他在墙头上动了动,正要翻身下来,却看到个姑娘如一阵风般闯了进来。 第二百七十一回 真不嫌疼 “冤枉,冤枉,大人,我哥是冤枉的。” 那姑娘一身天水碧的夹衣,跑的气喘吁吁的,发髻全都散了下来,泪水混合着灰尘,在脸上冲出一道道的痕迹。 韩长暮认得此人,正是方才在朱雀大街上哭泣的那个姑娘,应该就是张岩的妹妹张晴。 郑彬远的额角突突直跳,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什么人喧哗公堂,带进来。” 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夹着张晴,把她拖进了公堂。 姑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戚道:“大人,大人,民女张晴,乃是张岩亲妹,民女与哥哥在昭国坊摆了个小食摊子,此人自称是万府的大管事,一直在摊子上白吃白喝,这两日,他声称在摊子上吃坏了肚子,要民女兄妹赔钱看诊,民女兄妹没有银子,他便要强抢民女入府。” 张晴条理清楚的说完了始末,重重磕了个头:“民女兄妹是冤枉的,请大人明鉴,今日一早,这位大管事便来摊子上找民女兄妹,说是让我们陪他走一趟医馆,无需赔钱,只要走一趟,此事便一笔勾销了。民女兄妹不疑有假,便跟着他去了,谁料走到通化坊的时候,突然冲出来几个人,要强抢民女,民女抵死不从,和哥哥与他们争执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是谁捅了大管事一刀,那些人便都跑了。” 此言一出,不止是郑彬远,围观的百姓心里也都有了数,万府的宅邸就在通化坊里,万友忠既然早就惦记上了这姑娘,那去医馆怕只是个幌子,那冲出来抢人的那些人,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人。 但是这些只是大家的猜测,并没有实证,反倒是大管事后背上扎着的那把匕首,是个明晃晃的实证。 趴在门板上的万友忠听到这话,顿时心急如焚,虚弱可怜的哼哧起来:“大人,大人,小人冤枉,冤,枉,小人,是真的可怜他们,他们不容易,才,才想着放他们一马的,小人,咳咳咳,”他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韩长暮趴在墙头上愣了个神儿,咳得这么厉害,背后的伤口竟然还是没有渗出血来。 他皱了皱眉,冷笑一声,这人还真是皮糙肉厚的很呐。 郑彬远来回扫视了堂下的三个人,这案子看着简单清晰,孰是孰非一目了然,但其实却是一团乱麻,证据不足,一时半会是断不出个是非的。 他自然知道那万友忠不是个东西,心往张岩那偏了偏,轻咳一声道:“本官看万管事伤的不轻啊,去,那本官的名帖,去回春堂请蒋郎中过来,给万管事瞧瞧伤。”说着,他还冲着衙役眨了下眼。 衙役顿时明了,接过名帖就往外走。 谁料那胖子反应极快,身子一动,两条白胖臂膀就保住了衙役的腿,哼哼唧唧道:“不,不,不敢劳动大人,小人回去,回去,自会料理,料理伤口。” 他这一动可不得了,吓了张晴一跳,她指着万友忠的后背,惊恐万分的哆嗦道:“哎呀大管事,你的伤口崩开了,血都喷出来了。”她夸张的扑到万友忠的身旁,吓得脸色煞白,像是他转瞬就血尽人亡了一样,哆哆嗦嗦的尖声嚎叫:“哎呀大管事啊,你可不能死啊,你可不能死。” 张晴这么一哭一嚎,万友忠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摸着后背哆嗦道:“哪呢,哪呢,哪喷血呢。” 就在他起身的同时,那把深深扎在他后背上的匕首,也滑了下来,掉在了地上。 直到此时,围观众人才看清楚,那把匕首上只有刀柄没有刀身,是用浆糊站在了衣裳里头,他趴着时尚且无事,这样一站起来,动作大了,便将这匕首抖落到了地上。 事情到此真相大白,韩长暮挑眉一笑,拍了拍赶车小子的肩头,淡淡道:“热闹看完了吧,走吧。” 赶车小子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韩长暮带着跃下了墙头。 趁着大好阳光,驴车随即往西市赶去,韩长暮靠着车壁,微微挑唇笑了笑。 那叫张晴的姑娘机敏活泼,肖似姚杳。 那叫张岩的举子不卑不亢,有一股子傲骨。 至于郑彬远这个县令,做了十五年的万年县令,没有变成滑不留手的官油子,也自有他的一番风骨。 瑟瑟自从被封了之后,门庭冷落,西市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绕着这个地方走,嫌晦气。 今日晨起,楼门前又多了一队内卫,个个提刀而立,戾气直冲云霄,吓得人更是绕着墙根远远的躲开了。 韩长暮挑帘下车,望着赶车小子道:“我想你应该是知道我的身份的,若我想长期雇你的驴车,你可愿意。” 赶车小子愣了一下,黑亮黑亮的眼睛瞪着韩长暮,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道:“我不是坏人,只是人手有些不足,我看你驴车赶得不错,想来练一练,赶马车也不在话下,若你愿意,可以住到我的府上,只专伺马车即可,管吃管住,月银五两,不必签什么卖身契,若你不想做了,随时可以离去。” 赶车小子两眼都放光了,他这样披星戴月的赶着驴车,半年都挣不来五两银子,可见此人是如何的财大气粗。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韩长暮的话。 韩长暮一笑,招呼过旁边的内卫:“把这车拴好。”随后他对赶车小子道:“走吧,你跟我进去休息,等我忙完了,你再送我回去。” 其实他想留下这赶车小子,也并非是临时起意,在头一回雇他的驴车之时,发现他是个哑巴后,便起了心思,虽然金玉赶车极好,但毕竟宅邸事情多,他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有了这个赶车小子却不一样了,他嘴严无话,十分的清净。 想到这里,韩长暮且走且说:“既然以后你就专门给我赶车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赶车小子愣了一下,双眼中突然闪出一丝悲戚,但很快就消散了,快的几乎让人抓不住。 他摇了摇头,拉过韩长暮的手,在他的掌心中画了个六字。 韩长暮抓住了赶车小子眼中的悲戚,但他没有深究,淡淡点头:“你在家中行六?” 赶车小子连连点头。 韩长暮笑了:“好,你姓什么?” 赶车小子咬了咬下唇,在韩长暮的手心中写了个“陈”字。 韩长暮没做他想,点头道:“那以后就叫你陈小六好了。” 赶车小子笑着点头,拍了拍手。 说定了此事,韩长暮叫了个内卫过来,带着陈小六下去沐浴换衣休息,而他径直往大堂走去。 大堂中铺地的青砖尽数被撬了起来,一堆堆的摞在院子里,竟然堆满了大半个院子,看起来蔚为壮观。 掀开了青砖的大堂,露出和寻常人家一样的泥土地面,只是要夯的实在一些,挖起来也就费劲一些。 何振福吩咐了内卫们轮班挖坑,韩长暮到的时候,那坑已经挖的半人深了。 韩长暮定睛望着足足占据了整个大堂的深坑,微微蹙眉道:“是什么法器,怎么会占这么大的地方?” 何振福行礼道:“据康连福说,是八座佛像,最大的那个有一人多高,小的则有半人高,都是按照一定的防卫埋下去的,卑职怕破坏了那些方位,就让内卫们把整个大堂都给挖了。” 韩长暮赞赏的点头:“那李铁匠家的长子李大郎可找到了?” 何振福点头道:“找到了,就在新昌坊的一处荒废了的宅子里,尸身已经送回内卫司了,孙英和包骋正在验尸,卑职也吩咐了人再去查问李铁匠家和邻居,很快就会有回信了。” 韩长暮转头望向深坑,心里一派平静,现在只差安王府那的动静了,但是依现有的线索和证据来看,只怕圣人很快就会有旨意下来,将这案子盖棺定论,叫他从明查转为暗访,外松内紧,引蛇出洞。 金玉急匆匆的赶回到宅邸时,侧门前停着一驾灰棚马车,清浅正提着裙子,钻进车里。 他愣了一下,想起来清浅正是今日去荐福寺上香,可没想到她这么着急,上晌便要去。 马车晃晃悠悠的远去,他看到驾车的马是一匹老马,脚程不快,而赶车的更是韩长暮的心腹,让他快他就快,让他慢他能比蜗牛都慢,随即便放了心,从侧门入,正与匆匆而出的刘氏撞个满怀。 他揉了揉撞得生疼的下巴,还不忘抬手揉着刘氏撞得通红的额头,问道:“清浅怎么连午食都不用便走了?” 刘氏疼的直抽冷气,恨声道:“也不知道荐福寺里有什么稀罕的,世子应下她之后,她就一刻都等不了了,我正要跟上她,你怎么回来了,没在世子跟前伺候。” 金玉将方才韩长暮的吩咐又说了一遍,沉声道:“这个时辰去荐福寺,怕是要在寺中用斋饭了,你去万年县打探消息,我去跟着清浅。” 第二百七十二回 挖乱坟岗 话音刚落,远处就有韩长暮身边的暗卫飞奔而至,气息绵长均匀的行礼道:“大管事,世子有令,刘嫂不必再去万年县了,只要盯紧了清浅即可。” 金玉不知道韩长暮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他愣了一下,转瞬回神道谢,让刘氏赶紧追过去。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荐福寺又素来人多,不过凭刘氏的功夫,跟个人还是足够的,他是毫不担心的。 安排完了这些事情,金玉又问暗卫:“世子现在在何处?” 暗卫躬身道:“在西市瑟瑟楼。” 金玉放了心,沉沉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多留些心,前些年在京里出的事不可再出。” 暗卫心中一凛,想起数年前世子头一次进京,险些再也没能回到剑南道的那件事,忙应了声是,神情肃然的飞快离去。 时值正午,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下,但出了明德门,再往南走上几里地,一片地势稍低的山坳里,风陡然变得阴冷,而阳光也格外稀薄了。 阴冷的风在枯枝间呜呜作响,将正午时分微暖的阳光吹的寒凉四散。 细碎的乱石和乌蒙蒙的灰尘在地上飞快的滚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处山坳里到处都是火烧过后的痕迹,一丛丛新鲜的泥土堆砌着,挖开的地方留下深浅不一的土坑,寒津津的湿气从土里冒出来。 零星的树木瘦伶伶的扭曲生长,稍微粗一些的枝丫几乎都被人掰光了,地上扔着没烧完的黢黑的枯枝,一两只肥硕的寒鸦落在上头,凄厉的尖叫声,听来格外凄凉。 死寂的山坳里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阴冷的湿气中走出来个高个子男子,他穿着最寻常的靛蓝圆领夹衣,走一步退三步,边走边回头的往山坳深处走去。 晦暗的阳光照在他微陷的眼窝,那双眼睛极大,浅色的瞳仁里满是惊恐,是个受了惊吓,不停的哆嗦的吐蕃人。 他吓得狠了,咻咻的喘着粗气,哆哆嗦嗦的往前走,手上的锹都快抖出花来了。 这片山坳很大,是存在了近百年的乱坟岗,城里有买不起一口薄棺的人死了,便会草席一卷送到这里,一把火烧掉后草草掩埋,此地平日里人迹罕至,毕竟大靖朝国富民强,长安城中更是民生富庶,连一口棺木都置办不起的人少之又少。 只有遇到大灾大疫或是战乱之年,这里才会不停的有人踏足,数百年下来,这处山坳的地下不知掩埋了多少骸骨,经年累月下来,阴气凝聚的深重,炎炎盛夏走进来,也觉得冷飕飕的吓人。 这吐蕃人知道这里是个乱坟岗,但并不知道这岗子存在了多少年,只觉得浑身阴测测的,走了几步,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他踉跄了一下,低头定睛一看,是个白森森的头颅滚到了前头。 他吓得脸都白了,嗷的一声惨叫,飞快的拔腿就跑。 他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山坳里乱转了一圈儿,突然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才稳住心神停了下来,往早就探明了地方的走去。 他战战兢兢的走到一处新土跟前,还没开始做什么,身上就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方才跑的,他嘟嘟囔囔念叨着:“姑娘啊,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你可别找错了人啊,可千万别找我啊。” 念叨完,他还似模似样的燃了三炷香,冲着那片新土拜了三拜,插在了土里,才慎重的挥动着锹,抛开那堆新土。 褐黄色的泥土混合着灰白的残灰抛向一侧。 新土埋得很浅,他只挖了几下,就挖到了下面未曾动过的陈土。 深褐色的泥土里夹杂着点点惨白,咣当一声,他扔下锹,徒手扒开泥土,那片惨白的范围慢慢变大了,散落的零星一片。 是一截一截的骨头,烧的细碎,最大的也不过巴掌大,小的只有手指头大小,完全拼不起来,也更分辨不出是哪一块的骨头,甚至连是不是人骨,都无法确定。 他愁眉苦脸的扒拉了两下,愁的都快哭了。 这官妓一把火烧的只剩些零碎骨头了,他怎么分辨的出哪块骨头是她的,哪块骨头是别人的。 正午的乱坟岗上静悄悄的,一阵阵阴风刮过来吹过去,他吹的透心凉,拍干净手上的泥土,捏着衣裳领子,勉强压住发抖的身子。 他选了正午太阳最好的时辰来挖乱坟岗,就是借点阳气壮个胆,可谁知道这里阴气实在太重了,阳光也一点用处也没有啊。 他在旁边扑了一块蓝布,把碎骨头一块块搁在上头包好,然后在身上蹭了蹭手,脏兮兮的手扶着膝头,打算拿这点碎骨头回去交差。 “这里有宝贝吗?”还没等他起身,一片暗影悄无声息的迎头罩了下来,有人在旁边阴测测的出声。 他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面无人色,上下牙哆哆嗦嗦的碰的直响。 他僵硬的转头,看到个其貌不扬的男子,蹲在他的身旁,笑眯眯的望着他,身后拖着一道浅灰色的影子。 他顿时长长的松了口气,有影子,是人,不是鬼,他的汉话说的并不流畅,言语间有些木然僵硬:“没,没有,什么。” 男子挑了下眉:“没什么,那你一个吐蕃人,来扒汉人的乱坟岗干什么,难道你有亲戚朋友也埋在这了?” 吐蕃人明显紧张了一下,色厉内荏的斥骂起来,汉话反倒流畅了:“关你屁事,老子愿意挖。” 男子嗤的笑了,一把把吐蕃人推进了他刚刚挖的那个土坑里:“那老子想埋了你,关你屁事。” 吐蕃人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了坑里,那坑挖的不深,他一下子就能跳出来,可还没等他起身,迎头就是一锹泥土,连同石块一起,砸了满头满身。 他张嘴破口大骂,可声音刚刚冲破喉咙,迎头又是一锹泥土石块,一下子塞了满嘴。 他吐不出也咽不下,呜呜呜的说不出话,一双眼睛都要冒火了,凶神恶煞的瞪着男子。 看到吐蕃人的这副模样,男子摸着心口,笑嘻嘻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会害怕的。” 这幅拿腔拿调的架势,令吐蕃人一阵恶寒,他一边站起身,一边伸手去抠嘴里的泥土,还没等嘴里的泥土抠完,他的后脖颈一阵疼痛麻木,他双眼一翻,晕倒在了土坑里。 男子早有准备,把吐蕃人拖出来,抖了抖旁边的麻布大口袋,把吐蕃人装了进去,系好布袋口,便扛出了乱坟岗。 乱坟岗外头停了一辆青布马车,赶车人坐在车辕上,听到动静,抬头一笑:“抓到了?” 男子把口袋扔进车厢里,点头道:“也不知道他是吃啥长大的,死沉死沉的。” 赶车人呵呵笑了:“你那么多饭白吃了,连个人都扛不动。” 男子嘁了一声,钻进车厢嚷了一声:“赶紧走吧你,这么多废话。” 瑟瑟楼的大堂已经完全被挖开了,巨大的深坑里嵌着八个佛像,一大七小,显然是按照一定的阵法排列的。 韩长暮和何振福跳下坑,仔细端详起那八个佛像。 韩长暮隐约觉得有几分眼熟,他略一沉思,就想到了那何处见过这几个佛像了。 那座最大的佛像手指锡杖,上头的几个圆环栩栩如生,赫然正与青龙寺中的锦瑟阵法中最大的血色木偶有几分相似。 而其他的七座小一些的佛像,与锦瑟阵法中的其他七枚血色木偶姿态相同。 韩长暮的瞳仁一缩,这哪里是什么驱邪阵法,这分明是布了个邪术阵法。 他疾言厉色的吩咐何振福:“把这几座佛像的方位画下来,然后把佛像起出来,送回内卫司。你再去找一下康连福,问清楚当初是哪位高僧指点他布下的这个阵法。” 何振福应声称是,忙安排好内卫们,又点了两个内卫,与他一同出了门。 闭市钲响起来的时候,八座佛像都捆在了车上,上头用黑布盖的严严实实的,送回了内卫司。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的,都说是内卫司的人又从瑟瑟楼里挖出了宝贝,怕引来江洋大盗,这才用黑布盖了起来。 进了内卫司的大门,韩长暮问门口的内卫:“姚参军今日回来了吗?” 内卫摇头:“还没有。” 韩长暮微微皱眉,觉得有些奇怪,他说是让姚杳去盯着安王府,但也没有真的只让她一人劳心劳力,还是派了五个脸生的内卫过去相助,按她的性子,这个时辰应该回来用暮食了。 一整日都没有回来,那兴许就是有什么发现。 他没做多想,举步进了内卫司。 三百声闭市钲响过,天边的晚霞变得浅淡稀薄,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安王府歇对面的徐记食店门口飘出浓郁的饭菜香气,那香气是从店铺门口的两口一人多高的大缸里飘散出来的。 徐记食店里最负盛名的蒸菜,正是从这两口大缸里端出来的,每日限量,供不应求,就连安王也常打发了小厮来买回去尝鲜。 第二百七十三回 倒霉蛋儿 正是用暮食的时辰, 徐记食店里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姚杳低着头,捧着胳膊走进食店,刚在角落里坐下,便有跑堂伙计拿着菜牌走了过来。 二人借着菜牌的掩护,佯装是在点菜,一句接一句的低语。 “贵客,您吃点什么?小六子还您去了?” “蒸鹅脯,八宝菜,金丝枣羹,莲子酥。是,两个时辰后,你去换小六子。” “诶,好嘞,姚参军,您这脸色怎么不大好?” “不好吗?”姚杳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一松手,手臂上的灼痛就又再度袭来,她忙又紧紧捂住了。 “跟死人没两样了都。”跑堂伙计低低丢下一句话,捧着菜牌,一边唱菜一边到食店门口取菜了。 姚杳愣了一下,松开手,忍痛从腰带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镜子,诧异的低呼了一声:“哎哟我去,我这脸怎么白了好几个色号啊。” 手臂上的灼痛又如潮水中涌来,她哆哆嗦嗦的捂紧了胳膊,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小二,再来一盅乌鸡山药汤。” 蒸菜都是提前做好放在门口的大缸里的,上菜速度极快,几乎是食客刚刚点完了菜,跑堂伙计就戴着特制的厚厚的护手,从门口的大缸里拿出了相应的菜品搁在托盘上,送到了食案上。 姚杳是数年前抓贼的时候,顺道发现的这家食店,初初一尝菜,她差点以为遇到了老乡了,这菜的味道与她前世时大街小巷遍地都是的小碗蒸菜一模一样。 在全然陌生的异乡吃到了家乡的味道,她简直都要喜极而泣了,几番查问下来,才发现是自己吃撑了继而想多了,人家这是祖传的手艺,还得过先帝御赐的“好吃”俩字。 从那以后,她就成了这家店里的常客,用这家乡的味道,聊以慰藉自己这颗漂泊的心。 不过这一次来食店吃饭,她的心绪却是截然不同的了,这家食店竟然是内卫司的暗桩之一,她这一腔思乡之情都喂了狗。 一想到这些,她看着面前的蒸菜就有些食不下咽了。 她有下没一下的挑着菜,手臂疼的简直都快握不住竹箸了。 她撩起衣袖看了看,整条手臂不红不肿,但就是传来阵阵万虫啃食般的疼痛。 手臂上突然一阵剧痛,皮肉竟然涌动了一下。 她跟见了鬼一样,伸手按了一下手臂,手臂像是回应她一样,又涌动了一下。 这种涌动像某种软体爬行动物的蠕动,她顿时浑身汗毛倒竖,滚滚冷汗转瞬浸透了衣衫。 这下子她能够确认了,她的手臂里头有东西。 她脑子中蓦然想起“寄生虫”三个字来。 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看见那条手臂,以肉眼可见之速干瘪了下去,就像是薄薄的皮肤下头,那一层血肉转瞬之间,就被被什么东西给吸食干净了。 她脸色惨白,一下子推开了食案,捂着手臂就往外头跑去。 跑堂伙计见状,赶忙追了出去,大声喊道:“嘿,吃白食啊,嘿,你还没给银子呢,嘿,你个臭不要脸的,下回别再让老子看到你。” 姚杳身形一顿,勉强稳住不受控制的身躯,忍着疼痛,回头哆哆嗦嗦的低语:“去找,去找大人,去,去平康坊,救,我。” 说完,她整个人像是一阵风,穿过淡淡的暮色,她跑动的速度极快,身影都晃出了残影。 跑堂伙计把汗巾往肩头一甩,骂骂咧咧的进了食店,在后厨转了一圈儿,不多时,一个面容寻常的男子走出食店,迅疾的往内卫司赶去。 天黑的极快,转瞬之间,墨色在天边泛起涟漪,吞噬了流光霞彩,整座城市被吞噬进了夜色中,起伏的屋檐层叠的坊墙,平添了几分森然。 四处都宵禁了,骑卒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来回巡视,坊丁们提着灯,在封闭了里坊中查看。 转过拐弯,走到曲巷的中间,旁边便是灯火通明,笑语迎人的教坊,年轻坊丁突然踉跄了一下,重重往前头扑倒过去。 年长坊丁一把抓住了年轻坊丁的衣裳,好不容易才拽住他,没有脸朝下摔倒。 二人手中的灯笼晃晃悠悠的,照亮了地面。 地上趴着个人,看上去瘦骨嶙峋的,脊背十分微弱的起伏。 年轻坊丁气急败坏的踹了那人一脚,骂骂咧咧的:“这倒霉催的趴在这,差点绊我一跟头。” 那人被踹了一脚,却仍旧一动不动,连哼都没哼一声。 年长坊丁道:“咱们这是平康坊,喝多了的人有的是。” 年轻坊丁抬脚从那人身上跨了过去,啐了一口:“呸,该死的酒鬼。” 年长坊丁摇头一笑,从那人身边走过,眼风一扫,身子猛然就停了下来,微微蹙眉道:“不对。” 年轻坊丁愣道:“怎么了师父。” 年长坊丁退回到那人身旁蹲下来,抬头道:“把灯放近点儿。” 那抹昏黄的灯火低了下来,笼罩住那人的周身。 年长坊丁指着那人的头发道:“你看,这是姑娘的打扮。” 年轻坊丁也看出不对劲来了,一个年轻姑娘趴在平康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他舔了下干干的唇:“师父,她,不会,是死了吧。” 年长坊丁伸手按在了那人的脖颈处,摇头道:“还有气儿,不过这么冷的天,在这躺一夜,有气儿也要变没气儿了。” 他生出了恻隐之心,道:“先翻过来看看是谁家的。” 说着,年轻坊丁把灯笼搁在地上,和年长坊丁一起,把趴在地上的姑娘翻了过来,这一看可不打紧,吓了二人一跳,二人直接就坐在了地上,半晌也起不来身。 那姑娘顶着一张惨白惨白的脸,连嘴唇都是煞白无血的,双眼紧闭,眼圈是浅青色的,赫然就是一张死人脸。 年轻坊丁攥紧了年长坊丁的袖子,哆哆嗦嗦道:“师,师父,她,她这,这不就是死了,死了吗?” 年长坊丁抖着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试了试她的气息,又看到她身上没有血迹和伤口,才深深透了口气道:“还好还好,还活着,估摸着是冻得很了。” 年轻坊丁也跟着松了口气,巡弋了姑娘一眼,他轻咦了一声。 这个地方正好远离教坊门前的灯火,一片漆黑如墨,只借着乌沉沉的月光,根本看不清楚姑娘的脸。 他觉得这个姑娘很像他印象中的那个人,但他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那姑娘那么凶悍,怎么可能如此倒霉的半死不活的躺在这。 他想了想,还是提了灯笼过来,火光照亮了姑娘的脸。 惨白惨白的脸上泛出枯黄的颜色,死气沉沉的。 这下子他终于看清楚了,叫了一声把灯笼扔到一旁。 灯烛歪了,火苗转瞬燎过纸做的灯罩,几个呼吸间,就将那灯笼烧成了灰烬。 年长坊丁被他这一声叫吓得踉跄一下,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骂道:“叫什么叫,老子的魂都快被你吓掉了。” 年轻坊丁磕巴道:“不,不是,师父,这人,这人是京兆府,京兆府的官儿。” “京兆府的官儿,什么官儿。”年长坊丁抽了下嘴角,提过另一盏灯笼照着仔细看去:“看着是有点眼熟哈。” “不是像,就是。”年轻坊丁爬起来,指着那张惨白的脸:“我认得她,前一阵子她来查风荷苑的案子,我亲眼看到她打了一顿不说实话的护院,那么壮的护院,她一鞭子抽下去就皮开肉绽了,爬都爬不起来。” 年长坊丁变了脸色,看着那姑娘的脸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微弱,他大声嚷嚷起来:“那还等什么,赶紧的,赶紧去套车,把她送回京兆府去啊,再耽搁下去,她就死了,那府尹大人还不活撕了咱们俩。” 年轻坊丁应了一声,一溜小跑的去找里长。 年长坊丁脱下羊羔皮袄子,盖在姑娘身上,守在她的身边碎碎念:“大人啊,你要是活下来了,也不用念着我们师徒俩的好,可你要是倒霉死了,可千万别来找我们俩啊,都是命啊。” 不多时,里长亲自赶了马车过来,仔细辨认了一下姑娘的长相,又翻看了下她腰里的佩囊,果然找到一块玄铁牌子,他脸色大变,把姑娘送上车,丢下一句守好坊门,便绝尘而去。 二人目送马车远去,关好了坊门,靠在墙上刚松了口气,坊门就被人大力的砸响了。 年轻坊丁不耐烦的骂了一句:“宵禁了,砸什么砸,滚远一点。” 坊门外传来极冷极沉的声音:“内卫司查案,开门。” 年轻坊丁跳着脚骂道:“你说你是内卫司,你就是内卫司啊,老子还说老子是阁老呢。” 坊门外静了片刻。 年轻坊丁得意洋洋的冲着年长坊丁挑了下眉:“师父您说,怎么这么多冒名顶替的。” 话音还未落,外头就传来巨大的轰隆声,像是暗夜里响起了惊雷。 木质的门闩嘎吱一声,突然就断成了两截,断口参差不齐。 第二百七十四回 蛊毒 年轻坊丁和年长坊丁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还没等回过神来,坊门轰隆一声,就被人给砸开了。 一阵呛人的灰尘砸到二人脸上身上,灰尘散尽,二人灰头土脸看着凶神恶煞的一行人,催马从大开的坊门冲了进来。 年轻坊丁到底是年轻气盛,容易冲动,一看这情景,他下意识的抽出刀晃了晃,色厉内荏的吼了一声:“什么人,找死呢!” 他话还没说完,迎面就是一只脚踹了过来,把他踹翻在地,脚踩在他的心口,一只玄铁牌子砸在他的脸上。 头顶有人阴测测的说话:“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仔细了。” 他瞪大了眼睛去看,看到了内卫二字,顿时泄了气,肝胆俱裂的惊恐席卷心上,哆嗦着嘴唇子,说不出半个字来。 为首之人长相清冷,浑身都透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戾气,沉着脚步走到年长坊丁面前,一字一句的问道:“有没有看到一个姑娘进来。” 年长坊丁虽然没挨踹,但是也没比年轻坊丁好到哪里去,他的两条腿软的像面条,站也站不住了,只能软塌塌的依着墙根儿,浑身哆嗦个不停,勉强说了一句完整话:“姑,姑,姑娘,这,这坊里,坊里,到处都是姑娘。” 为首之人逼近了一步,一连串的大声诘问道:“京兆府的参军,姚参军,姚杳,带着伤来的,来过没有,来过没有。” 年长坊丁一下子想到了刚才那个姑娘,他慌乱点头:“来,来过,来过的。” 为首之人顿时揪住了年长坊丁的衣裳领子,眼眸赤红,手微弱的抖了抖,沉静的声音里潜藏着焦躁不安:“她人呢,人呢,去哪了。” 年轻坊丁在那只脚下挣扎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坊门外,颤声道:“走,走了,里长赶车,把她送去京兆府了。” 为首之人一下子松开了手,疾步冲了过去,揪着年轻坊丁的衣领子,把他拖到自己脚下,凶神恶煞道:“为什么,为什么要送去京兆府。” 年轻坊丁磕磕巴巴道:“她,她,昏迷不醒了。” 为首之人愣了个神儿,脸色微微一动,翻身上马,留下疾言厉色几句话:“何振福去找包骋。”他仰头望天:“这个时辰他应该在家,你知道包府在哪吧?“ 何振福点头应是。 韩长暮眯了眯眼:“把包骋带去京兆府衙署。”他抬眼看了眼不远处的教坊,声音愈发的狠厉肃杀:“其他人把这教坊给我守住,任何人都不能放出来。” 言罢,他扬鞭策马,往京兆府衙署冲去。 内卫们闻言,纷纷呼啦啦的四散开来。 年轻坊丁和年长坊丁被丢到了一旁。 年轻坊丁等了半晌,发现果然没有人再来管他们,他大着胆子爬起来,把年长坊丁扶了起来,压低了声音,胆怯开口:“师父,那人是谁啊,好吓人。” 年长坊丁眯了眯眼,一脸沉重:“我见过他,是内卫司的少使韩大人。” 年轻坊丁腿软了,顺着墙根儿出溜到了地上,面如人色:“那,那,师父,师父,咱们俩得罪了他,还能,还能有活路吗?” 年长坊丁遛了年轻坊丁一眼:“早说了让你稳重些稳重些,你看看,惹了这么大的祸,求情都找不到门路。”他看着年轻坊丁像一滩烂泥似的,半死不活的瘫在地上,于心不忍的吁了口气,继续道:“放心吧,人家是内卫司的少使,那么大的官儿,怎么会跟咱们这些升斗小民计较,没事的,以后见着他,恭敬些客气些就是了。” 年轻坊丁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双手向天道:“我以后供着他,见着他就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 年长坊丁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把坊门虚掩着,提刀而立,站的笔直笔直,足足比平时高出半个头去。 茫茫无边的夜色中,韩长暮把马鞭抽的噼里啪啦乱响,来掩盖心里的无措和慌张。 他想,姚杳肯定还活着,只是昏迷了,不然应该是直接送到内卫司,而不是送去京兆府。 他扬鞭催马,一边疾驰,身后紧追不舍的内卫一边狂喊:“内卫司办案,闲人退避。内卫司办案,闲人退避。” 这声音扯得又尖又利,几人齐喊如同惊雷,在幽冷的夜里炸开。 没有人敢开门看热闹,也看不到,心里跟猫爪子挠的似的难受。 京兆府衙署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渐渐显露出来,染了一层寒凉微白的夜霜。 一辆马车停在衙署门口,有人正在砸京兆府的大门,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被砸的哐哐直响。 韩长暮大喜,一路催马冲到马车前头,从马背上跳到车辕上,撩了下车帘儿,看了一眼,蓦然眼眶酸涩,他用力眨了几下眼。 姚杳躺在车里,脸白如纸,衣裳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浑身的血肉显然已经所剩不多了。 他抽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儿,就要去抱姚杳出来。 里长也正好砸开了衙署的门,转头看到韩长暮抱着姚杳出来,他曾见过韩长暮在平康坊查案,是认得此人的,遂张口结舌道:“韩,韩,韩大人,这姑娘,这。” 韩长暮点了下头,算是道谢:“多谢里长,这姑娘是京兆府的参军,身受重伤,多谢里长搭救,本官已经找了奉御过来给她治伤,就不劳烦里长了。” 在京兆府值守的何登楼看到这一幕,慌得险些摔倒,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问道:“韩大人,姚老大这是怎么了。” 韩长暮的脸色冷然,恍若罩了一层寒霜,沉声吩咐道:“先进去再说,你在这迎一迎何振福,他带了人来给姚杳治伤。” 何振福点头,吩咐旁边的衙役先去收拾偏厅。 韩长暮稳稳当当的抱着姚杳进了衙署大门,从大门到偏厅,其实不过短短几步路,他却像是跨越了千山万水那般艰难,听着怀中已经十分微弱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和脚步,也跟着慌乱无比。 衙役们的手脚十分利索,偏厅已经布置好了一张软塌,还置了两个烧的正旺的炭盆,而细白棉布,各种伤药,匕首剪刀摆了满满一张书案。 韩长暮的动作压得极轻微,慢慢把姚杳放在软榻上。 他拉过姚杳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双手已不是他从前熟悉的模样了,只剩一张薄薄的皮贴在嶙峋的骨头上,脆弱的仿佛轻轻一碰,便要支离破碎了。 他把姚杳的衣袖推了上去,只见那条瘦伶伶的手臂上,薄薄的一层皮下裹着无数肿块,手轻轻一按,肿块便蠕动起来。 这并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的而存在,他不敢再动,也不敢再看,唇角嗫嚅,几欲落泪。 突然他听到门外慌乱的脚步声,便狠狠抽了一下鼻尖,将夺眶欲出的泪逼回眼底,拉过锦被盖住姚杳的手,才起身迎了出去。 包骋应该是被何振福从被窝里提溜出来的,还有些睡眼惺忪,但神情肃然,脚步凌乱的冲进了偏厅,一把推开挡着门的韩长暮,卷着袖子,疾言厉色的问道:“阿杳怎么了。” 韩长暮强按下满心的不适,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我看着像是中了蛊,你看看。” 说着,他卷起姚杳的衣袖,露出那条手臂。 手臂上的肌肤依旧白皙,只是干瘪的包裹住骨骼,肌肤下面赫然多了一道道拇指粗的肿块,每一个肿块里,就是一条血色的虫子,肿块布满了半条手臂,虫子也足有十七八条之多。” “哎哟卧槽,怎么这么多。”包骋爆了一句粗口,伸手按了下那肿块,那血色的虫子在肌肤下头扭曲蠕动,似乎是极痛,姚杳在昏迷中皱了下眉。 韩长暮心急如焚:“怎么样,能救吗?” 包骋自己就是个半瓶水,但是治蛊虫,他还是会的,便点头道:“把炭盆拿过来。”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木箱子,从里头翻翻捡捡,找出一柄极薄的银制匕首,在火上烤到温热,在姚杳的手臂上试了一下,沉声道:“有银钩子吗。” 韩长暮皱了皱眉,何振福就递了一支拧成钩子模样的银剪刀。 包骋看了一眼,点头道:“我把肿块割开,大人要极快的把蛊虫勾出来,我再撒去蛊药,大人一定要快,这虫子受了惊吓,会越钻越深,一生二二生四,到时候就抓不完了。” 韩长暮沉沉点头:“放心,我很快。” 包骋深深吁了一口气,屏息静气,刀光一闪,落在了其中一个肿块上。 刀锋在肿块上划口子,鲜红的血狂涌出来,而那血色虫子却一个劲儿的往骨头里钻。 韩长暮见状,丝毫没有犹豫的将钩子往伤口里一探,再拿出来时,钩子上就吊着一条血色虫子,扭动挣扎,极为可怖。 他手臂一抖,就将血色虫子抖进了炭盆里,滋啦一声冒起白烟,烟雾里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气。 包骋诶了一声,阻拦不及,眼睁睁的看着血色虫子命丧炭盆,他啧啧舌:“别烧了啊,放到这里,我有用的。” 第二百七十五回 取蛊 韩长暮抽了下嘴角,言语中直冒寒气:“什么用?” 包骋的手抖的不成样子,勉强将去蛊药洒在伤口上,又覆盖上细白棉布,用鄙夷的眼神瞅着韩长暮:“用这蛊虫找到蛊母啊,你烧了不就找不到了。” 韩长暮挑了下眉,抿唇不语,顿时觉得自己的确有点暴殄天物了。 包骋稳了稳手臂,才又在肿块上落了一刀,随后极快的在小几上搁了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盅:“把蛊虫放在这里头,放心跑不出去的。” 韩长暮屏息静气,目光森然,银钩子在伤口里一挑,一只血色虫子就被勾了出来,他手臂用力一抖,那虫子就被甩进了琉璃盅内。 奇异的是,那琉璃盅上没有盖子,也没有别的什么遮挡,可任凭血色虫子在盅里如何扭曲蠕动,都是将将触到盅口,便如同遭了雷击一般,哆嗦了一下,跌落到了盅底。 见这蛊虫的确爬不出来,韩长暮这才放了心,一人割伤口,一人取蛊虫,配合的天衣无缝。 眼看着十七八条蛊虫取出来过半了,虽然每取一条蛊虫,姚杳都会痛的冷颤不止,眉心紧蹙,但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韩长暮不由的有些担忧,沉甸甸的问道:“包公子,阿杳怎么还不醒?” “醒过来干嘛,疼死她吗?”包骋逼视道:“她现在昏迷着,就相当于用了麻醉药,动手术用麻醉药,才能熬的过去啊。” 韩长暮茫然相望,分明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可是连成一句话,就像是天书了,他也没有深究,只要知道姚杳不醒反倒是件好事就行了。 他想了想,又想到一个更加不祥的结果,忧心忡忡的问道:“她会不会一直醒不过来?” 听到这话,包骋的手抖了一下,刀锋偏了偏,伤口自然就划的大了,他忙伸出一只手挡住,免得被护短的人看到,暴跳如雷揍他一顿。 他手臂酸痛的厉害,也颇觉奇怪的叹道:“说起来我也很奇怪的,阿杳浑身的血肉被蛊虫吞噬了十之八九了,可蛊虫却丝毫侵入不到她的肺腑中,也损伤不到她的心脉,这才保住了她的一丝气息,要换成别人,现在早就是一具尸体了。”他顿了顿:“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杳这样都没丧命,肯定能醒过来的。” 韩长暮点了点头,包骋说的话中听,那张黑脸看着也不那么难看了。 就在二人凝神静气的取蛊虫时,姚杳突然剧烈的抽搐起来,手臂上的蛊虫像是受了惊吓,到处乱窜,牵动着仅剩不多的血肉,飞快的消散。 韩长暮见状,赶紧按住了姚杳的身子,对包骋厉声大喝起来:“快点啊,快点,阿杳快撑不住了。” 包骋也变了脸色,惊惶道:“诶,诶。” 他利落的下刀,也不用韩长暮帮忙取蛊虫了,这边割了伤口,另一只手捏着银钩子往里一探,就勾出一条蛊虫扔进琉璃盅里。 韩长暮看着包骋一气呵成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开骂,就听到身子下面一声忍痛低呼:“大,人,你快压死我了。” 韩长暮大喜过望,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没什么光彩的眼睛,他满脸失而复得的动容,喉间动了动,只呢喃一句:“醒了,可算是醒了。” 姚杳弯着杏眸勉强一笑,突然挣扎道:“大人,教坊里,有,有人养蛊。” 韩长暮点头:“我知道,我猜到了,已经让人把教坊围起来了。” 姚杳却摇头道:“不,大人,你去,搜教坊,去啊,快去。” 韩长暮自然知道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但他放心不下,他巡弋了一眼那条血淋淋的手臂,这样痛,蚀骨之痛,她昏迷中却也没有掉泪,他心里一抽,欲言又止。 姚杳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了韩长暮一把,咻咻喘着粗气,厉声大喊道:“大人,若是跑了养蛊之人,卑职,这罪就白受了!!” 韩长暮顿时清明过来,急匆匆的就往外跑,留下一句:“你等着我。” 经了刚才那一遭,姚杳早已浑身力竭,躺在榻上咻咻喘气。 何登楼看到姚杳醒来,喜极而泣,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道:“姚老大,我,我就说你死不了,阎王都怕你。” 姚杳哧的一声:“能,能不能,说句好听的。” 何登楼用力揉了揉眼窝,点头道:“诶,诶,好听的,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包骋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姚杳恶狠狠的瞪了包骋一眼,缓过一口气,抬眼望着何登楼,有气无力的虚弱一语:“你先去门口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包骋一脸疑惑,但他没有多问,取出最后一条蛊虫,将她的手臂包的像个肉粽,才揉了揉湿漉漉的发髻,一脸嫌弃:“怎么了,这里没有别人了。” 取完了蛊虫,浑身的血肉慢慢有了恢复的迹象。 疼痛摧残的姚杳瘫软无力,她歇了半晌,才颤巍巍的抬起手,方才皱皱巴巴如同老树皮一样的手,总算有了些弹性,她哆哆嗦嗦的指着脖颈,气喘吁吁道:“这里,有一块牌子,你帮我拿出来。” 包骋很奇怪,姚杳醒来后的头一件事不是喊痛,不是问取出来了多少条虫子,反倒先支走了韩长暮,又让何登楼在外面守着,然后让自己帮她拿牌子出来。 他勾着挂在姚杳后颈上的细绳子,把那块牌子扯了出来,放在她的手中:“是这个吗?” 姚杳点头,定睛看着掌心中的牌子。 原本莹白似玉的牌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许游弋不定的猩红细丝,像极了还没来得及吞噬血肉,还没长大的蛊虫。 她喘了口粗气,把牌子拽了下来,塞到包骋手里:“你看看,这里头的,是不是,蛊虫。” 包骋眯了眯眼,又爆了句粗口:“哎哟卧槽,你这是个宝贝啊,从哪来的啊?” 姚杳皱眉,不耐烦的啐了包骋一口:“赶紧看。” 包骋晃了晃牌子,在袖子中摸了半天,摸出一张黄橙橙的符纸,贴在了牌子上。 他口中念念有词了半晌,牌子却没有半点动静,连那符纸都没飘动一下。 月色静悄悄的洒落在门内三步,偏厅里灯影月色交错,亮如白昼,门外乌沉沉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姚杳遛了包骋一眼:“你个半瓢水,行不行啊。” 包骋停下念咒,尴尬的嘿嘿干笑两声,揭下那张符纸又换了一张,继续念咒。 不知不觉的,他脚下飘了一地符纸,脸色铁青,一笑跟哭似得难看的要命。 终于,他摸到了最后一张符纸,慎之又慎的贴在了牌子上,碎碎念道:“最后一张了啊,一定得行啊。” 姚杳正勉强抬着包的像木乃伊一样的手臂,按一下细白棉布下面的刀口,嘶的倒抽一口冷气,然后数一个数,她数到脸颊抽搐,漫不经心的瞥了包骋一眼,幽怨道:“你,割了我,十八刀,要么你就把,那牌子里的东西,弄出来,要么你,就让我捅你,十八刀,解恨。” 包骋嘶了一声:“以德报怨啊你。”他瞪了姚杳一眼,继续念咒。 这次终于没有白费功夫,几句咒语念下来,薄薄的符纸无风自动,牌子里头的猩红细丝剧烈的挣扎起来。 包骋眼睛一亮,咒语犀利了几分,把那猩红细丝牵了出来,轻轻一抖,就掉进了琉璃盅里。 他定睛相望,那几条猩红细丝除了身形细弱,其他的地方与血色虫子一模一样,显然就是蛊虫,只是不知为何却被收在了这块牌子里。 他疑惑问道:“你身上的蛊,难道是这块牌子中的,你这牌子送从哪来的?” 姚杳动容极了,虚弱无力的低语,声音低沉而艰难:“不是,这牌子,是,我偶然得到的,蛊应当是我,藏起宋怀德的,那根骨头时,蛊虫从手臂的伤口中,钻进去的。”她缓了一口气,疼痛渐渐没有那么难忍了,她的言语也流利了一些:“在我察觉到我中了蛊时,整个人就不受控制的往平康坊跑,我浑身的血肉消失的很快,但也没有你之前说的那么可怕,我原以为是我常年习武,身体强健的缘故,后来才发现,是这块牌子,吞噬了一部分蛊虫,保住了我的心脉。” 包骋看着那牌子,两只眼睛绿莹莹的,若非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知之明,他是打不过姚杳的,否则他就将此物占为己有了。 他翻过来倒过去的看,连连咋舌:“这可真是个宝贝啊,莫不是就是仙侠里说的法宝?阿杳啊,你这是从哪来的,难道这玩意儿还认主?” 姚杳劈手把牌子抢了回来,看到里头的蛊虫已经都剥离干净里,重新打了结挂在脖颈上,讥讽道:“你不是奇门弟子吗?法宝法器什么的,那不是你的本行吗?” 包骋哽了一下,他还真没见过几个正经的法宝,法器倒是见过几件,不过也没有仙侠里头写的那么玄乎,他撇撇嘴道:“这么凶,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刚刚救了你的命啊。” 第二百七十六回 人跑了 姚杳吁了口气,沉声道:“这块牌子的事情,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韩长暮更不可以。” 包骋深深点头:“放心,咱俩是老乡,是这世上唯一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人,我绝不会出卖你的。” 姚杳放下心,冲外头喊道:“何登楼,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有,我去灶房看看,姚老大你等着啊。”何登楼应了一声,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 包骋望着冲进茫茫夜色中的人影,感慨了一句:“他们对你可真是一片赤诚。” 姚杳亦是叹气:“要说起来,还是这时候的人心思单纯,哪像咱们那时候,个个都精的跟千年的狐狸似的。” 夜色渐深,长安城中极静,烛火大半都熄灭了,黑沉沉的深夜里,月色半明半暗,状如棋盘的里坊静默着。 此时的长安城如同陷入了沉睡中,唯一还醒着的就是平康坊,坊里次第不断的水红色灯笼,一直延绵到天边,将整个平康坊照耀的旖旎似水。 教坊里的丝竹声早就停了,官妓和管教娘子跑堂小厮们都被分别被看管了起来,而教坊使薛禄胆战心惊的跟在韩长暮身后,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唯恐说错了半个字,惹来杀身之祸。 韩长暮倒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冷着脸坐在厅堂里,楼上传来扑通扑通的巨响,是如狼似虎的内卫们踹门的声音。 这踹在门上的每一脚,都像踹在薛禄的心尖上,他不停的打哆嗦,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直响,暗自盘算踹坏的这些门,可以问太常寺要多少银子修缮,他又能从中捞出多少油水儿。 “薛大人是在心疼踹坏的那些门吗?”静了半晌,韩长暮突然阴测测的开口。 薛禄狠狠打了个激灵,张口结舌的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个妖孽啊,不然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了半晌,没等到薛禄开口说话,韩长暮又凉凉一笑:“薛大人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银子,连修缮费都要贪墨吗?” 薛禄活像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站着,木木的张了张嘴。 韩长暮转头看了薛禄一眼,挑高了尾音轻轻“嗯”了一声。 薛禄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头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声音又脆又响,颤声道:“大人,大人,小人也是一时糊涂,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收留来路不明的人了,再也不敢贪心了,求大人放过小人吧。” 这下子轮到韩长暮吃惊错愕了,他就是想吓唬吓唬薛禄,没想到这人还真的有事啊,他正襟危坐着,轻咳了一声,缓慢的,一字一句的敲在薛禄的心上:“那你就把事情说清楚,好好说。” 薛禄把头磕的砰砰直响,哭的泪涕横流:“小人,小人就是贪图那点银子,就让,就答应了那个,那个叫,叫火真的,在教坊里包了一个房间,长期住了下来。” 韩长暮眯了眯眼,隐约觉得这里头有点不对劲儿,在教坊里常年包一个房间,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薛禄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呢? 他低沉问道:“那火真是什么人?你是怎么发现他有问题的?” 薛禄痛哭流涕:“小人,小人原本是不知道的,后来他住进来三个月,都没叫过一次花娘,小人又发现他的胡须是假的,是粘上的,小人,小人这才知道他跟小人一样,是寺人。” “寺人。”韩长暮惊愕道:“这火真是宫里的宦官吗?” 薛禄抬头道:“小人不知道,小人也常常在宫里行走,但是没有见过这个人,后来小人留意了下宫里内侍名册,也没找到这个人的名字。” 韩长暮顿时疑心大作,但他还算稳得住,面无表情的问道:“那今日可在教坊?” 薛禄摇头,哆哆嗦嗦道:“大人下令封闭教坊之前还在,后来大人赶到,要搜查教坊的时候,他人就不见了。” 韩长暮重重敲了一下胡床,继续问:“你还有什么隐瞒未说的,都一并说了吧。” 薛禄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净,所说之事无非就是克扣银钱,苛待花娘,但好歹没有逼出人命,唯独一件事情,引起了韩长暮的注意。 他凝神片刻问道:“你是说拓跋伏允给了你银子和药,让阮君假死,然后把她带出了教坊?” 薛禄直挺挺的跪着,十分利索的就把拓跋伏允给卖了个干净:“是,他给了小人一千两银子,要么买阮君死遁,要么买小人的一条命,小人怕死,也想着阮君毁了容貌,与其在教坊里苦熬,不如放她脱离苦海,也算小人积德行善了,小人就答应了。” 韩长暮打死也不相信拓跋伏允是因色起意,对阮君一见钟情了,他一定是另有所图,眼看着薛禄已经说的十分干净了,便指着旁边的两个内卫道:“你们跟着薛大人去火真包下的房间,仔细搜。” 薛禄应声称是,带着两名内卫腾腾腾的上了楼。 就在此时,何振福也带着内卫下了楼,走进厅堂中,躬身回道:“大人,都问清楚了。” 韩长暮神情肃然:“说。” 何振福道:“花娘,管教娘子和小厮们的身契都查过了,都是死契,皆有档可查,并无来历不明之人,他们的房间也都没有异常,据教坊中人说,这几日来的都是熟客,且大部分都是官员,尤其是今日,并没有生面孔,而封教坊之前,也没有人离开过,在内卫司突然将教坊各门封了之后,只有一名叫火真的男子,突然离开了,但卑职查问过内卫,直到搜查教坊之前,都没有人出去过。”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展开给韩长暮看:“大人,这是卑职让教坊中善于丹青之人画的火真的画像。” 韩长暮一瞧,这火真四旬左右,凤眼细长上挑,精光四射,鹰钩鼻子显得阴气森然,脸上两道法令纹极深,嘴唇极薄,嘴角下挂,一脸苦相,嘴唇上两撇小胡须看的极为怪异,与这张脸十分的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的忽略掉那两撇小胡须,觉得这原本就该是个面白无须之人,阴气十分的深重。 他想,薛禄或许猜得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寺人,若不是宫里的,那就是外头的,宫外用得着官宦的,只能是个个王府。 而宦官与宫女不同,一日净身,终身不得出,只能老死在宫中或者王府里。 他凝神的功夫,两名负责搜查的内卫下了楼,其中一个内卫将一只紫金铜博山炉搁在了食案上。 内卫躬身道:“大人,房间里收拾的很干净,只留下了这个香炉。” 韩长暮点点头,拿过来仔细看了看,香炉里的香灰都倒干净了,只有缝隙里还有一些残留。 那香灰还有些余香,如兰似麝,气味很是奇异,他想了想,把香炉仔细包好,他虽辨认不出这是什么,包骋一定辨认的出,他可不相信此物与养蛊全无半点关系。 他眯着眼轻轻一哂:“此人若非心里有鬼,怎么会在内卫封了教坊之后,便清理了房间,连夜出逃,他离开的时候,平康坊已经宵禁了,他出不去,何振福,吩咐内卫带着画像在各个花楼查问,吓也要将他吓出来。” 何振福躬身称是,忙叫过十几个内卫,让他们把火真的样貌记清楚,打发他们出去查问了。 见教坊中已经没有什么可查的了,韩长暮抬头对薛禄沉声道:“你想戴罪立功吗?” 薛禄已经跪的膝头冷痛了,他原以为自己犯在了这个活阎王手里,这回肯定死定了,骤然听到韩长暮这句话,他顿时狂喜,也转瞬明白了韩长暮的意思,此人这是捏住了他的命门,逼迫他效劳,他连连磕头道:“小人愿意,小人愿意替大人效犬马之劳,以后教坊中的一应事务,小人都听从大人的安排,绝无隐瞒。” 韩长暮眯了眯眼,此人还真是伶俐通透至极,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如此甚好。”他顿了一顿:“本官记得教坊里是有三位教坊使的。” 薛禄一下子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道:“是,大人,另两位教坊使进入常驻宫中的内教坊,看管官妓们排演新曲。” 韩长暮挑了下眉:“那么,这教坊也并非是薛大人的一言堂啊。” 薛禄的脸色变了一变,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不撒手:“大人若信得过小人,小人就将这教坊,变成大人的一言堂。”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挑唇,倏然一笑,腾地一下站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薛禄不明就里,转过身,紧跟着韩长暮的背影又磕了个头:“大人。” 韩长暮的身形一顿,微微转身,望着跳跃的烛火,淡淡道:“薛大人想为本官效劳,也要看有没有这个资格,本官有耐心,薛大人也要有耐心才好。” 言罢,他头也不回走出了教坊,翻身上马,踏着满地月色绝尘而去。 第二百七十七回 是个圈套 赶到坊门的时候,韩长暮转头对何振福吩咐道:“安排暗卫盯着教坊,再让四方馆的暗卫过来一趟,我要知道拓跋伏允这些日子的行踪。” 何振福应声称是,先行一步离去。 韩长暮一心惦记着姚杳的伤,扬鞭策马奔回了京兆府衙署。 还没走进偏厅,他就闻到了鸡丝粳米粥的香气。 他心神一松,脚步也随之轻快了起来,进了偏厅,一眼就看到姚杳歪在软塌上,捧着碗粥吃的津津有味。 “给我也盛一碗粥,我也还没用暮食呢。”韩长暮一撩衣袍坐下,朝何登楼笑道。 何登楼忙着诶了一声,转身出去的时候,满脸笑容转瞬化作一个大大的白眼儿,暗自腹诽这人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那一锅粥可特意煮给姚老大补身子用的,此人一个郎君,生得膘肥体壮又没受伤,来瞎凑什么热闹。 韩长暮可不知道自己被人嫌弃膘肥体壮没眼色了,他坐到姚杳身旁,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见她的脸色虽不如平素那般红润健康,但好歹不那么苍白无血了,而方才枯萎干瘪的皮肉慢慢丰盈起来,也有了血色。 他这才完全放了心,问道:“阿杳,你觉得怎么样,可还有什么地方不好。” 姚杳已经恢复了些精神,弯起乌黑澄净的杏眸笑了:“没有了,谢大人关心。” 韩长暮的脸僵了一下,心口一抽,这话是好话,可是客气的叫人气闷,他不动声色的揉了下堵得厉害的心口。 姚杳唯恐韩长暮再继续关心她的身体,继而关心到她中了蛊,血肉都被吞噬到了这个地步,为何还能活着这个问题,便笑眯眯的换了个话题:“大人,教坊里可有什么发现?” 韩长暮摇头:“人跑了,但是搜到了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那座紫金铜博山炉,交给包骋:“里头还有一些残香,包公子看看,与养蛊术可有关系。” 包骋也收起了嬉笑之意,一脸凝重的接过博山炉,伸手抹了点残灰出来,轻轻一嗅,蹙眉道:“都烧成灰了还这么香,这香不是一般的东西。” 韩长暮点头:“应当是不寻常的,那人想是走的仓促,才会将此物拉下。” 姚杳随口问道:“包骋,养蛊只用一座香炉就够了吗?那还真简单。” 包骋正翻来覆去的眼看残香,眼见光靠闻是闻不出什么,便突发奇想的想尝一尝,听到姚杳这话,他的手一顿,嘁了一声:“要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我觉得这香倒像是引子。” 话未完,他的双眼便亮了起来,轻轻搁下香炉,把那只琉璃盅拿了出来,血色蛊虫都一动不动的趴在盅里,时不时懒洋洋的扭动一下,就像是一汪血水被微风拂动,泛起细碎的涟漪。 姚杳咦了一声:“这些虫子是饿了还了累了,刚才折腾的那么厉害,怎么现在半死不活的了。”她抿了抿唇:“包骋,要是蛊虫死了,是不是就找不到蛊母了。” 包骋撇着姚杳的脸嘁了一声:“这是蛊虫啊,蛊虫,你以为是毛毛虫啊,那么容易死。” 说着,他将残香挑了一点放在盘子里点燃。 这香没有点燃的时候,香气浓郁,如兰似麝,可一旦点燃之后,却只有薄烟一缕,没有任何气味,只是泛着淡白的微光,不停的变换姿态。 偏厅里没有风,但那缕薄烟却不停的轻晃,一直往放着蛊虫的琉璃盅上飘去。 琉璃盅上并没有盖子,薄烟像是找到了宣泄之处,蜂拥着没了进去,在盅内盘旋起来。 盅里原本半死不活的蛊虫顿时活了过来,扭动挣扎着要往外爬,虫身上的血红色更加凝厚,几乎能滴出血来了。 随即盅里的情景大变,十数条蛊虫跟疯了似的,互相啃咬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獠牙在骨头上摩擦,听的人汗毛倒竖,直冒冷汗。 就在蛊虫啃咬的疯狂之时,那缕薄烟忽悠一下,恍若被风吹过,转瞬便消散了,盘子中的那点儿残香熄灭了。 蛊虫也随之安静了下来,但只是啃咬了这转瞬的功夫,便有七八条蛊虫给啃了个干净,连半点碎肉都没剩下,而余下的那些蛊虫又重新蔫了下来,只是虫身明显比方才大了一圈儿,颜色更加鲜红欲滴了。 包骋啧啧舌:“瞧见没有,这香不是养蛊之物,是一种能让蛊虫发狂,互相吞噬的引子,比养蛊药厉害多了。” 姚杳和韩长暮面面相觑,一脸震惊。 偏厅里燃了几个炭盆,格外温暖,可姚杳却觉得遍体生寒,寒意瘆人 她看过不少仙侠玄幻,也知道养蛊养虫之类的,要让这些东西互相攻击残杀,最后留下的就是最强大的那个。 她也知道有厉害的药,能引着这些东西自相残杀,可没有想到她会亲眼得见,这香竟还这么厉害。 她也跟着啧了啧舌,一脸疑惑望向韩长暮:“大人,那人走的竟这样仓促,连如此厉害的东西都落下了,难道就没有找到别的东西吗?” 韩长暮摇摇头:“没有,只有这个。” 姚杳紧紧蹙眉:“那这就怪了,若是走的仓促,怎么会只落下了这座香炉,若是提前有所准备,又怎会落下如此要紧之物。” 这轻轻巧巧的几句话,韩长暮的脑子一炸,疾步冲到厅外,叫了一名内卫进来,附耳说了几句,那内卫连连点头,转身就往外走,不多时,便响起了哒哒哒的马蹄声,格外清脆。 姚杳看着韩长暮这般做派,便知道教坊里的事情出了岔子,待他回转,她低声问道:“大人是疑心这座博山炉乃是有人有意放在那房间里的?” 韩长暮坐下,眯了眯眼,目光如电:“如你方才所说,像是有人做局,故意引我们去查此人。” 姚杳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意思,心神一震,来了兴致:“大人是说,已经查到了是什么人在养蛊?” 刚把剩下的残香都刮出来包好,正在收拾琉璃盅的包骋陡然抬头,惊愕问道:“是什么人在干这种事,真是缺了大德了,也不怕断子绝孙!!” 韩长暮听得一窘,忙轻咳了一声,示意包骋这厅里还有个姑娘,让他说话好歹避讳一些。 可那唯一的姑娘显然没当回事儿,连脸都没红一下,竟然还点头附和:“可不是么,不过能干这种事的人,搞不好早就没了子孙根了吧。” 韩长暮没话说了,要不这两个人能一见如故呢,都是一样的厚脸皮。 不过姚杳这话倒是说的没错,那人是个寺人,他轻咳了一声,十分尴尬的开口道:“这话你倒是没说错,那人名叫火真,据教坊使薛禄所说,那人或许易了容,胡子是粘上去的,极有可能与薛禄一样,是个寺人。”话说出了口,他也就没那么尴尬了,将查来的火真的情况都一一说了。 姚杳诧异极了,没想到她还真的蒙对了。 包骋更是啧舌道:“你这嘴开过光啊,好的不灵坏的灵。” 姚杳嘁了一声,转头对韩长暮道:“大人,当时封了教坊的时候,已经宵禁了,即便他设法离开了教坊,要离开平康坊也不那么容易的。” 韩长暮点头笑道:“我已安排了人去查了,你安心养伤便是。” 一提到她的伤,姚杳就莫名的心虚,赶紧把话题引开:“大人,既然此人是个寺人,那他要么是宫里的,要么就是王府里的,皇城里的寺人就那么多,即便他用的是假名,也一定会有什么端倪露出来的。” 韩长暮笑的愈发温柔,声音也沙沙的,别有意味:“我知道,已经吩咐何振福去查内侍名册了。” 姚杳的神情一滞,尴尬的唔了一声,她能想到的事情,韩长暮自然也能想得到,当然也无需她这样时时提醒,自讨没趣了。 包骋也知道姚杳频频岔开话题是为了什么,不过就是心虚,怕韩长暮追问,他也赶紧岔开话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韩长暮:“大人,袁门主的信,请您亲拆。” 韩长暮疑惑不解的接过信,封口处还十分谨慎的压了火漆蜡印,他目光一瞬,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然要法不传六耳,只能靠信笺传递。 他小心翼翼的拆开信,把叠的四四方方的薄纸拿出来抖了抖,一字一句的看下来。 这袁门主写了一手飘逸潇洒的好字,起承转合之间都流露出飒然豪迈,单看这一笔字,就觉得那写信的人是个疏阔男子,颇具侠气。 韩长暮被一手字吸引了,继而便被信中的内容所震惊。 他的脸色渐渐难看了几分,深深透了口气,拿着信走到灯烛旁,摘下透明的薄纱灯罩,把信置于跳跃的烛火上,“嗞”的一声,火苗舔上信纸,转瞬化作一个明亮的火团。 浅灰色的灰烬堆在灯座下,韩长暮转头看见两张错愕的脸,赶紧轻咳了一声,淡淡的解释了一句:“袁门主心中所说之事事关重大,明日我进宫回禀了陛下,在与你们细说。” 第二百七十八回 气死人不偿命 听到这句话,那两张错愕的脸一张不屑,一张散漫,齐齐嘁了一声。 韩长暮脸一黑,二人这样的默契叫他如鲠在喉,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形势对他可是大为不妙的,他黑着脸往回找补了一句:“并非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事关重大,待我与袁门主商量后,自会给你们个交代。” 姚杳赶忙摆手,目光赤诚:“别,千万别,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你可千万别告诉卑职这么多,卑职还想多活几年。” “对,活过王八超过鳖。”包骋笑呵呵的接了一句,他的笑容散漫天真,像个毫无心机的傻子,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 韩长暮被这两块料气的头疼,分辨不出姚杳的赤诚和包骋的天真是真的,还是装的,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他默了默,突然抬眼,目光灼灼的望住姚杳:“阿杳,你此番伤的不轻,须得好好将养不可大意。” 姚杳闻言微微皱眉,不待韩长暮说完,她便急不可耐的接口道:“大人说的极是,卑职正要跟大人告假几日,在京兆府养养伤。” 韩长暮愣住了,他不是这个意思啊,正事还没来得及说呢,怎么就被堵回来了。 他极有耐心,苦口婆心的劝道:“京兆府衙署公房简陋,吃食都是公厨做的,难免粗糙凑合,于养伤无益,你不如搬去我的府中住下,刘嫂又烧的一手好汤水,最适合你暂住养伤。” 姚杳对上韩长暮炙热的目光,她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从前虽也在韩府借住过几次,但那是忙于公事,迫不得已,此番却是暂住养伤,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意义也大有不同。 她虽然是一颗现代人的心,并不古板保守,但入乡随俗,大靖朝是看重姑娘清誉的,她当然也要在意。 她既然一心要与韩长暮划清界限,又怎么肯公然住进他的府里养伤,留个把柄给外人去抓呢? 她转眸望向包骋,笑眯眯道:“不用了,包大哥那配的有专门的去蛊药和养血药,比什么滋补汤水都管用。” 韩长暮的脸一黑,目光不善的落在了包骋身上。 他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都喊上包大哥了? 包骋也被这一声包大哥喊愣住了,抬眼无辜的对上脸色阴沉的韩长暮。 他是无辜的,他不知道啊,他什么都不知道。 看到韩长暮的脸阴沉的都能下雨了,他的后脊梁生寒,耳朵无端的抖了三抖,转头望向姚杳,眼巴巴的指望她能替自己说句话。 可没料到姚杳不但没说话,反倒目光可怜兮兮的,也眼巴巴的回望这他。 他陡然明白过来了,姚杳这是不想跟韩长暮有什么牵扯,才拿他出来当挡箭牌,他皱了皱眉,厚着脸皮道:“是啊,我们奇门的丹药可是世间难寻的,世子要不要也来点儿?” 韩长暮磨了磨牙,冷道:“不必了,本官没病。” 说着话的功夫,何登楼端着粥进来,一进门,就察觉到了 偏厅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他不明就里的把粥搁在韩长暮的手边儿,客客气气道:“大人请用。” 韩长暮拿瓷勺搅了搅粥,只见那碗里清汤寡水的几乎能照出人影儿来,刷锅水里的米粒儿都比这碗粥里的多,至于鸡丝什么的,更是连影子都没见到。 他抬眼看了看姚杳手上的那碗粥,不禁啧了啧舌,真难为了何登楼,能从这么粘稠的一碗粥里,滤出这么一碗清水来,还半点鸡丝都不带。 他嗤的自嘲一笑,把瓷勺丢进清水里,极冷极脆的叮当一声。 他拍了拍手,笑容淡薄,如同隔了云雾染了秋霜,看起来是没有怒意的,却让人无端生寒:“好吧,既然如此,本官就准姚参军三日假,三日后,姚参军要准时去内卫司到值。” 姚杳对韩长暮的隐怒视如不见,弯唇一笑:“那就多谢大人了。” 说完,她暗自松了口气,看这架势韩长暮是生气了,很快就要气跑了,自然也就不会再问她是怎么保住一条性命的。 不问最好,问了她就得编瞎话,编一个瞎话就要编十个瞎话来圆谎,太累人了。 她随即做出恭送韩长暮的架势来,颇有些喜滋滋的样子。 韩长暮见姚杳一脸喜色的模样,险些气了个绝倒,脸色不虞的点了点头,一股无名火在心里爆燃,他压了又压,略一点头,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一只脚没入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中,冬日悄然离去,初春的夜风还有些料峭寒意,吹得他的怒气顷刻间就消散了。 他陡然回头,直直望着姚杳,目光一动不动:“阿杳,那蛊虫厉害,你的血肉被吞噬的十之八九了,是怎么活下来?” 姚杳一颗心掉了下来,总算是来了。 她早想好了一番说辞,镇定自若的满口胡说起来:“卑职当时在徐记食店用暮食,吃食刚端上来,卑职就觉得浑身骨痛剧烈,整个人的行动都不受控制了,卑职这才想起包大哥曾经说过的中蛊之人的症状,忙拼尽全力留了话,一路跑到了平康坊晕了过去,至于为何没有丧命,卑职也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平日里卑职善事做得多,积德行善,老天爷眷顾,这才侥幸死里逃生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一双杏眸笑的恍若弯月,溢满了澄澈的水光,看起来没有丝毫的隐瞒和谎言。 言罢,她撑着下了软塌,朝着韩长暮深施一礼,恭敬笑道:“当然了,卑职能死里逃生,除了老天爷眷顾,更要仰仗大人的及时赶到,否则卑职现如今,铁定已经是一具尸身了。卑职深谢大人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浓墨般的夜色层层叠叠压在院子上空,人心就藏在那深不可测的暗夜中,月华星芒皆照不到半分。 方才那些话,韩长暮一个字都不信,不,是半个字都不信,但姚杳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一席话说的冠冕堂皇,根本抓不到半点破绽,明知道这些话没一个字儿是真的,可他却没法反 驳。 他薄薄的冷笑了一声,比寒夜里的风还要凉:“是吗?” “是,是。”姚杳端着一脸真诚的不能再真诚的笑容,重重点头,夸张的喊道:“大人,卑职的一片真心可鉴日月啊。” 韩长暮的身子晃了晃,这个地方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觉得再待下去,他就要被气得当场吐血而亡了。 就在他疾步往外走的时候,身后又追过来一句真情实意的高喊:“大人,喝点粥再走吧,这可是何登楼的一片心意啊。” 韩长暮的身子晃动的更加厉害了,越走越快,越走越慌,最后冲出衙署大门的时候,竟有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坐在车辕上的金玉看到韩长暮白着脸,捂着心口走出来,他吓了一跳,忙跳下车搀扶着韩长暮,急切问道:“世子,您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中蛊毒的是姚参军吗,怎么您的脸色这么难看?” 韩长暮摆了摆手:“无事,走吧。” 金玉诶了一声,扶着韩长暮上车,转头道:“大人,何总旗带了人在府里等您。” 韩长暮愣了一下,想着何振福的动作还挺利落,这么快就把人找来了,他疲惫的靠着车壁,揉了揉眉心,隔着车帘淡声道:“那就回府吧。”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咕噜噜的声音幽幽消散在曲巷中。 月色朦朦胧胧的,似有若无,时隐时现,深幽漆黑的夜色沉甸甸的压下来,压得极低。 何登楼看着转瞬空荡荡的厅门,迟疑问道:“姚老大,你说韩少使会不会记恨我。” 姚杳晃了晃粥碗,看到倒映在清汤寡水里的脸片片破碎,她幽幽叹了口气:“阿楼啊,你也太抠了,你好歹搞点肉啊。” 何登楼嘿嘿一笑,把碗里的清汤寡水泼到外头,转头笑问:“姚老大,锅里还有,我再盛一碗过来?” 姚杳点头。 看着何登楼没事儿人一样,笑眯眯的去盛粥,包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到了自己方才都干了点什么,他一身冷汗的站了起来,战战兢兢的问姚杳:“阿杳,他,不能弄死我吧。” 姚杳瞥了包骋一眼,垂下眼帘道:“弄死不至于,弄残有可能。” 包骋蓦然跌坐了回去,欲哭无泪的拍着大腿:“你可坑死我了你,我还没活够呢。” 他只打雷不下雨,干嚎的正过瘾呢,就看到何登楼空着手走了进来,他愣住了,诧异道:“粥呢,被人偷了?” 何登楼瞥了包骋一眼,急匆匆的走到姚杳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低声道:“姚老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搁在灶台上的。” 姚杳微微蹙眉,低头一看,封口是北衙禁军特有的法子,而“姚杳亲启”四个字,更是她格外熟悉的。 她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手,强自镇定的接过那封信,朝着何登楼使了个眼色。 何登楼一转头,正看到包骋伸长了脖子,好奇的目光落在信上。 第二百七十九回 奥斯卡小金人是谁的 他伸手把包骋的脑袋拨到一边,然后挡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道:“包公子不是要活过王八超过鳖吗,那怎么好奇心还这么重?” 包骋嘁了一声, 虽然神情不屑,但还是识趣的躲到一边儿去了。 姚杳的手极微弱的颤抖着,撕开封口。 她的确是有些惊惶的,她认得这上头的字迹,确凿无疑是义父柳晟升亲笔所书,但他却从未用这种方式联系过她,从来都是她隔三差五的回去看他,同时传递消息。 她心神不定的拿出一张白素白薄纸,举在眼前,亮光从薄薄的纸上透过来。 她拿着纸走到灯烛旁,摘下薄纱灯罩,把空无一字的白纸在烛火上慢慢烤热。 不过片刻功夫,一行行蝇头小楷便在纸上浮现出来,只是排列无措,意思不明。 她素来强闻博记,这几十个字她只看了一遍,就记在了心里,随后将纸化为灰烬,她低着头凝神片刻,叫了何登楼一声:“阿楼,帮我取一下永安六年出的那本莳花记。” 何登楼应了一声,毫不犹豫的转身走了。 包骋觉得姚杳的行为十分怪异,像极了特务接头记录暗号。 但他没有贸然上前,只是远远的坐着,远远的看着,因为好奇心支撑着他,就连困得头一点一点的直打瞌睡,也能转瞬醒来。 姚杳看的好笑,忍笑淡淡道:“困了就去睡吧,别在这熬着了。” 包骋连忙摇头,冠冕堂皇道:“没,没事,你蛊毒刚清,我得守着你,万一再有事儿呢。” 姚杳抿了抿唇,若有所思的一笑。 不过片刻功夫,何登楼就夹着一本薄薄的册子走进偏厅。 姚杳接过来翻了翻,每一页都像是随手翻动,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那几页中看到了什么,记下了哪几个字,又是如何连在了一起。 等到整本册子都翻完,她像是失了魂魄一样呆坐着,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手不由自主的一松,“啪”的一声,册子掉在了地上。 何登楼和包骋察觉到了不对劲,齐齐走到姚杳的面前,何登楼惊惶道:“姚老大,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姚杳缓缓抬起头,微白的脸上神情木然,眸底藏着最深的绝望和惊恐,她唇角一动,还未及说话,便呕出一口血来。 血洒在青砖地上,绽开一朵接一朵的血色繁花,看得人惊心动魄。 包骋惊呼了一声:“哎哟,是不是蛊毒没清干净。”他慌手慌脚的翻了一堆丹瓶出来,一股脑全堆到姚杳面前,颤声道:“没事儿啊,阿杳,没事儿,这些都是门主炼制的灵丹妙药,吃了就没事儿了。” 姚杳唇边带着血,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儿,我没事。”她转头对何登楼笑道:“阿楼,再去给我盛一碗粥吧,我饿了。” 何登楼诶了一声,赶忙出去了。 姚杳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包骋道:“我要去韩府养伤,你帮我。” 包骋一愣,突然明白是那封没头没脑的信出的问题,他没有多问,点头道:“好,我带着你去韩府。” 姚杳道了个谢,神情动容道:“让何登楼送咱们,他跟巡夜的武侯都熟,有他在,犯夜不会挨板子。” 远远的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过来,姚杳眨了下眼,旋即飞快的躺回软塌,虚弱的闭上了眼睛。 包骋会意,立马扯直了嗓子干嚎:“阿杳啊,你,你怎么伤的这么重啊,阿杳啊,光有这些丹药可不行,还得用上千年老参,万年雪莲呐,阿杳啊,咱们还是去求韩大人吧,他堂堂一个世子,找这点东西不是小意思吗?阿杳,阿杳,你可不能死啊!!” 姚杳抽了抽嘴角,戏真足,京兆府欠包骋一座奥斯卡小金人。 果然,那脚步声一顿,随即便是瓷碗跌落地上,摔的粉碎的声音。 何登楼踉踉跄跄的冲了进来,重重扑到姚杳身上,嚎啕大哭:“姚老大,姚老大,姚老大诶。” 姚杳被这山一样的身子砸的呼吸一滞,险些装不下去了,咳出声来。 何登楼的哭声渐有哭灵之势,极具一哭三叹的曲折,姚杳虚虚闭着眼,嘴角抽的愈发厉害了,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何登楼还是个唱戏的好苗子呢? 包骋赶忙拉住哭嚎不止的何登楼,急切道:“别哭,别哭,她还没死呢,你哭早了。” 何登楼一听这话,嘴一张,哭的就更厉害了。 包骋气的要发狂,紧紧握住双手,怒吼了一声:“别哭了,要么就送我们去韩府求救,要么你就继续哭,一边哭一边埋。” 何登楼顿时收了音,收的急了,他还打了个嗝儿,一双眼包着满满的欲落未落的泪,沙哑着嗓子哽咽问道:“你,你,是说姚老大还有救?” 包骋心虚的略一颔首:“你再哭下去就没救了。” 何登楼得了准话,二话不说的就让衙役去套车,在车里还铺了厚厚的羊毛毡毯和新絮的棉花锦被。他则去了同在一坊的刘府尹的宅邸,讨了一则手书,以备遇到武侯查问时用。 京兆府衙署的马车小,搁不下炭盆,两个人坐着都嫌挤的慌,包骋把姚杳送进车厢,便退了出来,和何登楼一起,坐在了车辕上。 厚厚的棉车帘落下来,挡住了深重微凉的夜,姚杳睁开了眼,目光中的慌张绝望已经消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淡淡的一片阴霾。 柳晟升只在信中说了一句,死卫轮换,她是备选。 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永安帝对她的不满已经累积到了极点,她若是继续无所建树下去,那么月底的死卫轮换,她在劫难逃。 她闭了闭眼,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得好好想一想,如何扭转局面。 夜深幽寂静,车轱辘声传的极远。 沿途遇到了几队巡夜的武侯,一看赶车的人是何登楼,再一细问是京兆府的姚参军中毒,急需到韩府求医,何登楼手里还拿着刘府尹的手书,武侯自然是赶忙放行了。 何登楼心急如焚,马鞭抽的啪啪直响,马匹四蹄飞驰,车轱辘碾过青石板,那声音急促响亮,恍如惊雷。 包骋瞧了何登楼一眼,只见他额角上的汗珠子不断的落下来,不由的生出几分心虚来。 这人对姚杳真的是一片忠心,硬生生的把马车都驾出了火箭的既视感。 虽然京兆府离着韩府很远,但何登楼赶车赶的飞快,叩开了永昌坊的坊门,在曲巷中疾驰了不久,便看到了两扇紧闭的红漆大门,高悬的匾额上,“韩府”二字格外醒目。 看到这两个字,何登楼顿时心神一松,从车辕上翻下来,抓紧了门环大力砸门,一边砸一边狂喊:“开门,快开门,救人啊,快开门,京兆府的姚参军重伤,前来求救,快开门。” 姚杳绝望的闭了闭眼。 要不要喊得这么大声,喊的这么倒霉啊,这样喊下去,明日一早,半个长安城都要知道京兆府的参军重伤了,来求内卫司的少使救命了。 以后她还怎么见人,她不要面子的啊? 万幸韩府的大门很快就拉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出头来。 何登楼大喜,赶紧地上名帖和手令,客客气气道:“这位小哥,在下是京兆府的捕头,这是名帖和府尹大人的手令,京兆府的参军重伤,前来请韩大人相助治伤,烦请小哥通禀一二。” 小厮上下打量了何登楼一眼,见他的确穿着京兆府的捕头官服,便接过了他手上的名帖和手书,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点头道:“何捕头请稍等,小人这就去回禀。” 说着,大门砰地一声就关上了。 何登楼摸了摸险些被砸到的鼻尖儿,靠着门边站着,刚才放下的心现在又高高的提了起来,万一那小厮不去通禀,他可怎么办? 他转头问包骋:“姚老大怎么样了?” 包骋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见姚杳气息平稳,笑眯眯的望着他,他无奈的撇了撇嘴,让自己的声音听来有些急切颤抖:“不大好,你赶紧再去敲门。” 何登楼顿时变了脸色,再度举起手,准备砸门。 他的拳头刚刚落下,门就倏然拉开了,他的拳头一下子就落了个空,眼看着就要砸在来人的脸上了。 斜拉里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门外一推,他踉跄一步,便让开了。 而险些被他打到的那人,正是内卫司少使韩长暮。 他哆嗦了一下,赶忙道:“韩大人,姚老大,不好了。” 韩长暮已经得了小厮的回禀,再从何登楼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他的心狠狠的慌了起来,推开何登楼,疾步走到了马车旁。 包骋犹犹豫豫的正要开口,就被韩长暮推开了,他一把扯下车帘,看到姚杳紧闭双目靠坐在车厢里,脸色白的吓人,气息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他脸色大变,转头疾言厉色道:“包骋,这是怎么回事!!” 包骋的脸色比韩长暮的还要难看。 第二百八十回 专业装病 他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他打死也想不出,刚才还活蹦乱跳,喜笑颜开的姑娘,怎么眨巴个眼的功夫,就半死不活了呢? 更关键的是,她装的还这么惟妙惟肖,连内卫司的少使都给骗过了。 他扬天长叹,大靖朝欠她一座奥斯卡小金人。 他配合着姚杳认真演戏,悲痛欲绝的哭了起来,挤了挤眼睛,还真的挤出两滴泪来,总算不是干嚎了:“阿杳她,蛊毒未清,伤及心脉了。” 姚杳闻言,配合似的痛楚哼哼了两声,声音像是幼猫叫唤一样,有气无力的。 韩长暮的心紧紧揪了起来,没工夫逼问包骋了,钻进车厢将姚杳抱了出来。 还是从前她住过的那间客房,摆设什么的都没有变,唯一的变化就是韩长暮在得了消息后,就让刘氏赶忙在客房里多搁了个炭盆,将被褥换成了厚实一些的。 包骋跟着进门,看到这些细微之处的变化,暗自啧舌。 此人对姚杳的事情很是上心,若非她早就换了个瓤子,只是披了个古代人的皮子,恐怕早就动心了,上杆子做妾也是有可能的。 韩长暮把姚杳轻轻的放在床榻上,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切了个脉,果然,脉象虚弱,似有若无,呼吸恍若风中残烛,微弱的几乎转瞬就要熄灭了。 他大惊失色,转头朝木愣愣站着的包骋大喊了一声:“还不快去拟方子!!” 包骋回过神来,唯唯诺诺的转到书案旁,抓着笔杆,斟酌了又斟酌,不知该如何落笔。 拟方子,他怎么知道拟什么方子能治装病!! 韩长暮看到包骋木然的模样,不由的怒从心生,冲着他的耳朵大喊了一句:“你还愣着干什么呢,阿杳都快没命了。” 包骋被这一声怒吼差点震聋了耳膜,虽然吓了一跳,但也同时让他心生一计。 不就是救命嘛,那就把能救命的药统统招呼过来吧!! 他提起笔,下笔如有神助,写了几味世人常用的救命圣药,又添了几味他们奇门常用,而外头却不常见的救命草药,交给韩长暮,郑重其事的漫天胡说:“韩大人,这几味药怕不那么好找,我暂且用符咒护住阿杳的心脉,不过也只能维持一日,明日的这个时候,你一定要找到这些药。” 韩长暮垂眸一看,纸上写的几味药中,有一些是他知道的,的确是救命圣药,寻常的时候用上一味,不说起死回生,至少也能吊住一口气不散,眼下要用到如此多,显见这伤有多重,这一口气有多难留住。 看到这些,他心里就再无怀疑了,沉着脸色,点了点纸上的几味药:“这几味药,我府里虽然不齐全,但是剩下的,宫里是能找到的,我这去太医署找,至于其他的,你放心,明日这个时候,我一定会把药材找齐。” 包骋掠了一眼韩长暮指的那几味药,这是世人常用的救命圣药,而剩下的,便是奇门里才有的了。 他点头叹气:“剩下的药,我去找吧。” 听到包骋说的极为肯定,韩长暮愣了一下,诧异道:“你去找?” 包骋扶额长叹,神情十分的苦恼:“剩下的药奇门里有,只是门主看的跟眼珠子似的,轻易不肯拿出来,那我就只能死皮赖脸的去求门主了呗。” 这话说得委屈连连,姚杳闭着眼,几乎要笑出声了,她忍了又忍,才让自己的气息听起来依旧微弱,没有起什么波澜。 说定了此事,韩长暮把姚杳的生死交到了包骋手中,神情肃然,郑重其事道:“那就有劳包公子今夜照顾阿杳,我去太医署找药,明日一早,包公子再去奇门找门主求药。” 包骋对于这个提议是再乐意不过的了,他连连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连眼都不眨的看着她。” 韩长暮也没有再说什么废话,吩咐了金玉套车,他换了一身厚实些的夹衣,趁着茫茫夜色,往太医署赶去了。 这房间里转瞬就只剩下了包骋和姚杳两个人。 姚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可憋死我了。” 包骋几步跑到床榻旁,散漫坐着,偏着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姚杳,奇异道:“诶,你动了什么手脚,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快断气了?” 姚杳苦涩一笑:“我能动什么手脚,不过是吃点药罢了。” “什么药什么药?给我也来点!”包骋啪的一下大力拍了下大腿,狂喜的双眼放光:“有这么好用的装病的药,我还苦哈哈的练什么功啊,每天吃一粒儿,就可以睡到自然醒了。” 姚杳笑眯眯的拿了个玉瓶给包骋,斜着眼瞥他,轻讽道:“吃吧,一天一粒儿,你还有遗产遗言啥的不,都赶紧交代交代,五天以后,我去给你收尸。” 包骋“啊”了一声,变了脸色,如同跗骨之俎一般,将玉瓶扔回床榻,嘿嘿干笑一声:“会死人啊,那你还吃?” 姚杳掀了下眼皮儿:“不吃怎么名正言顺的住进来?” 包骋哽了一下,斟酌着问道:“阿杳啊,你处心积虑的住进来,到底想干啥,能不能跟我交个底,让我心里有点谱。” 姚杳默了默,低垂着眼帘,看着手上的玉瓶。 这瓶子里的药共有十粒,是当初她被选为死卫的那一日,义父柳晟升给她准备的退路,这药一日一粒,连吃四日,整个人就会呈现出濒死的状态,第五日再吃最后一粒,人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呈现出假死的状态,只不过这个状态只能维持三日,三日后就会醒来。 她闭了闭眼,今日吃下了第一粒药,再吃四日,不出意外,她就会死在韩府了,她一死,既是给了永安帝一个交代,也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既然她已经决意走这条路,那就无谓再拉扯一个无辜之人进来,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有一日假死之事被永安帝察觉到,她还是难逃真死。 她这样想着,突然抬头莞尔一笑:“没打算做什么啊,只是觉得这里吃的好住得好,还有人伺候,比在京兆府的公房里住着,享受多了。” 包骋瞪着姚杳,目光深深的,仔细看了她几眼,嘁了一声:“我信你个鬼。” 姚杳扑哧一笑,只是那笑容不似往日那般明朗,带着一丝丝虚弱无力和阴霾:“明日你拿了药回来,就会奇门,这些日子就不要再来韩府了。” 包骋愣了一下,极快的反应过来这是姚杳在保护他,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她能这样做,那就说明她后面要做的事情,不是一件小事。 想到这里,他有些慌张,蓦然抓住膝头的衣裳,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他咽了口唾沫,顿了顿道:“我在这可就你一个老乡啊,我可不想你这么早就死了,你可别犯傻啊,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啊。” 姚杳笑了:“你放心吧,我还没活够呢。” 包骋挑了下眉,没说话,心里暗自嘁了一声。 夜色愈发浓稠,窗外黑黝黝的不见五指,光秃秃的枝丫在窗下晃动,不,那枝丫也不全然是光秃秃的,皱巴巴的枝丫上已经裂开了极细小的缝隙,绿茸茸的嫩芽刚刚冒出一点点的头来。 姚杳看了窗外一眼,突然向下一躺,虚虚的闭起了眼睛。 包骋愣了一下,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终于也听到了外头轻灵的脚步声。 门被轻轻的推开了,走进来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端着一碗燕窝粥进来,搁在床榻旁的小几上,低眉顺眼问包骋:“公子,刘娘子让婢子给姑娘送燕窝粥进来,不知道姑娘醒了吗?” 包骋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刚刚醒了,这不,闭着眼睛养神,可能是太虚弱了。” 小丫鬟似乎不太信包骋的话,探身凑到姚杳的面前,手扶着床榻,仔细看了一眼,却见姚杳睫毛轻颤,是没有睡熟的样子。 她低声喊道:“姑娘,世子走时交代的,若姑娘醒了,就先用点燕窝垫一垫。” 姚杳虚弱无力的闷哼一声,没有说话。 包骋忙道:“你先搁那吧,等一会我喂她。” 小丫鬟忙施了一礼,俏生生的笑道:“那就多谢公子了。” 言罢,她便退了出去。 门刚刚关上,姚杳就蓦然睁开双眼,目光阴郁,冲着门外抬了抬下巴:“去看看。” 包骋点头,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静了片刻,猛然一下子拉开了门,就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门前飞快闪过,旋即冲破夜色,跃上了高高的府墙。 他险些叫出声来,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把那声尖叫给扼杀在了喉咙里,见了鬼似的紧紧关上门,退到床边儿,低声问姚杳:“你怎么知道那小丫鬟有毛病的?” 姚杳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的望着那碗燕窝,冷笑一声:“韩长暮走的那么急,还有功夫吩咐人给我煮什么燕窝,才是见了鬼呢。” 第二百八十一回 扫荡太医署 包骋用白瓷勺搅了搅燕窝,挑眉道:“那这燕窝还能喝吗?” 姚杳瞥了燕窝一眼,淡淡道:“把托盘给我。” 包骋皱了下眉头,把燕窝端起来,抽出底下的乌木托盘,递给了姚杳。 姚杳拿着托盘,正反面的来回看了两眼,拔下发间的簪子,在托盘榫卯的地方来回轻轻一拨。 只听得“啪嗒”一声,那块乌木掉了下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卡槽。 她的脸色陡然一沉,簪头在卡槽里挑了挑,拨出一枚卷的极紧的纸卷儿。 包骋“啊”了一声,赶忙捂紧了嘴,嘟嘟囔囔道:“你,你怎么知道这里头有东西?” 姚杳头也没抬,也没说话,永安帝的手段就是往各个宅邸里塞眼线,这些手段无孔不入,韩府,哼,看似固若金汤的韩府也有不堪一击的地方。 她展开纸卷,看到纸上的字,心便转瞬沉入了谷底。 若有的谋划,还是枉然。 她闭了闭眼,把那纸卷塞进了嘴里。 包骋忙喊了一声“你”,可对上姚杳平淡无波澜的眼,看着她面无表情的嚼了几下,最后把纸卷咽了下去,他也跟着把话咽了回去,指着那碗燕窝问道:“倒掉?” 姚杳摇头:“等韩长暮回来。” 说着,她将拆开的托盘重新装了回去。 她头一次觉得,漫漫长夜这样深幽,这样难熬。 窗外树上的宿鸟叫了几声,打破了沉沉死寂的夜。 姚杳听到了外面沉甸甸的脚步声,透着凉津津的倦意,她愣了个神儿,靠在床头,虚弱的微微闭上了双眼。 韩长暮带着满身凉意,推开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起身的姚杳,疾步冲到床前,握住她的手,沙哑问道:“阿杳,你醒了?” 姚杳闭着眼,感觉到床榻下陷了一下,她缓慢的睁开眼,入目就是一双赤红的眼睛,还有冒出胡茬,隐隐发青的下颌。 她吃了一惊,只觉得鼻尖泛酸,喉间一哽,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副模样落在韩长暮眼中,就像是虚弱的失了声,他心间大恸,一下子揽住姚杳的肩头,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似的低语:“好了,没事了,我把药带回来了,没事了。” 金玉无声的走进来,把怀中的各色药材一一摆在食案上。 包骋轻咳了一声,忙躲开扎眼的这一幕,抬眼看着金玉的动作,有些发愣。 他是全然没有料道韩长暮的动作这样快,来去也才半个时辰,便将能找到的药材都找齐了。 姚杳被韩长暮勒的有点透不过气来,剧烈的咳嗽了几声。 韩长暮吓得赶紧松开手,捧着她的脸打量了一番,担忧道:“阿杳,阿杳,你怎么样?” 姚杳脸不红心不跳,只是微微摇了下头,虚弱道:“大人,你可让人送了燕窝过来?” 韩长暮皱了下眉,不明就里。 姚杳指着小几上的燕窝,无力却又疑惑道:“这是刚刚一个婢女送进来的,说是大人吩咐她送的。”她喘了口气:“卑职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没敢吃。” 一语惊人,韩长暮倏然站了起来,打算去找银针试毒。 姚杳似乎知道韩长暮的打算,在他的身后幽幽出声:“没毒,卑职试过了。” 韩长暮转过身,缓缓抬眼看到姚杳发间的银簪子,点了下头:“还记得那婢女长什么样吗?” 姚杳沉凝道:“十三四岁的模样,瘦,个子不高,圆脸,眉眼很秀气。”她眯着眼想了想:“轻功很好。” 韩长暮心中疑窦顿生,微微蹙眉:“好端端的,为什么会送这样一碗燕窝过来。” 姚杳无奈的抬了抬手,表明自己也想不通。 韩长暮转身,疾言厉色的吩咐金玉:“去查。” 金玉其实也听愣了,这府里的人虽然大部分都是外头买来的,但搬进来的时候,他是仔仔细细的筛过好几遍的,留下的都是没有半点问题,底细干净之人,可万万没有料到,还是出了这样的纰漏。 听到韩长暮这话,他诶了一声,端着那碗燕窝,情绪颇有些低落的往外走。 韩长暮随之掠了无所事事的包骋一眼。 包骋顿时抬头挺胸,挪到食案旁,看起来是聚精会神,其实是心不在焉的翻了翻,药材是齐全的,年份儿也足够长,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搜罗来的,只是不知道的是,韩长暮把太医署的灵药搜刮一空,明日会不会被圣人训斥。 他轻轻咳嗽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心虚,惊喜道:“大人竟然把药都找到了,年份竟然还都这么足。” 听到药材合用,韩长暮总算放下心,沉静道:“那现在熬药?” 包骋不知道姚杳到底要干什么,但是他知道,只要他能把她的痊愈时间往后拖,那么留给她的时间就会更多一些,胜算自然也就更大一些。 他摇头道:“现在还不成,得等明日我会奇门拿到剩下的药材才行。” 韩长暮担忧道:“那,阿杳的伤今夜会不会有变化?” 包骋一挥手:“不会,我刚用符咒护住了阿杳的心脉,不会有事的。” 韩长暮皱着眉遛了包骋一眼,他是真信不过这个半瓢水,但眼下也不由得他不信,他沉凝片刻,道:“今夜我在这守着阿杳,明日一早,你就回奇门找药。” 韩长暮和包骋三言两语就定下了此事,丝毫没有问过姚杳答不答应,她看看韩长暮,又看了看包骋,无奈苦笑一声:“我暂时死不了,不用人守着。” 韩长暮瞪着冷清双眼,不由分说的果断拒绝:“不行,我就在边上守着。” 姚杳深深的透了一口气,算了,爱守着就守着吧,她就当自己瞎,看不见。 说定了此事,包骋就去了隔壁的客房休息。 刘氏则带着人进来在房间里安置了一张软塌。 韩长暮看着刘氏笑眯眯的脸,心里生出些怪异的感觉,他怎么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喜色?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问刘氏:“今日跟着清浅,发现什么了?” 刘氏愣了一下,越过韩长暮的肩头,看了看姚杳,神情有些艰难。 韩长暮淡淡道:“无妨,你只管说。” 姚杳挑了下眉,原来清浅有问题啊,这韩长暮够可怜的,一把年纪了,好容易铁树开花有了个红颜知己,竟然还是个别有居心的,这种八卦怎能放过。 她丝毫没有回避的自觉性,反正不是她主动要偷听的,她是被迫的,索性就竖起耳朵光明正大的听。 刘氏见韩长暮对姚杳毫无避讳,便神情如常道:“清浅一路到了荐福寺,进香求签一切如常,晌午的时候,去了客房用素斋,婢子在在暗处看了,那客房里开了两桌素斋,一桌只有清浅一人,而另一桌是主仆二人,清浅用完素斋就离开了,没有和她们二人说话。” 韩长暮皱了下眉头:“她们没有任何接触吗?” 刘氏摇头,笃定道:“婢子看的清楚,没有任何接触。” 韩长暮心中疑窦顿生,求了一次出府的机会,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去荐福寺上一炷香吗? 他转头问姚杳:“你这怎么看?” 姚杳听了个明白,凝神片刻,沉声问道:“刘嫂,那客房里的主仆二人,你可看清楚样貌了?” 刘氏点头:“坐着用饭的女子三十来岁,清丽端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娘子,而旁边站着的是个婢女,生的五大三粗的,看起来是个练家子。”她微微一顿,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蹙眉道:“那婢女长得有点像胡人。” 姚杳提高了警惕,疑惑问道:“胡人?有多大年纪?” 刘氏道:“二十出头。” 姚杳陷入了思忖中,一时没有说话。 韩长暮倒是没有在意这件事情,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常以使唤昆仑奴新罗婢为人生乐事,出门带几个胡人婢女,并不稀奇。 他看着姚杳道:“长安城里许多人家都有用胡人,若以此为契机,怕不太好查吧?” 姚杳摇了下头:“大人您不知道,长安城里曾因朝臣府中买入的胡人过多,曾经出过乱子,后来圣人就下了旨意,依据了朝臣的品级,规定了各府邸中可用胡人的数量,且买卖死亡逃奴皆要在长安县或万年县登记造册。现如今长安城里朝臣府邸的胡人都是有据可查的,底细也都是干净的,而商贾中的胡人,反倒是最为混乱的。”她微微一顿:“若清浅果真与这二人有联系,那么这幕后之人是断然不敢让有据可查的胡人露面行事的。” 韩长暮不知道长安城里竟然还有这样的规矩,心下了然,淡声问道:“刘嫂,你是亲眼看着清浅进的客房,又出的客房吗?” 刘氏重重点头:“是,婢子一眼都没有错漏。” 韩长暮轻轻吁了一口气,看来即便清浅真的有问题,也是暂时查不出来了,他淡淡道:“清浅安置了吗?” 刘氏摇头:“还没有。” 韩长暮回头深深的看了姚杳一眼,看的她心里有些发毛,不由自主的往床里缩了缩。 第二百八十二回 四方馆里有什么 韩长暮失笑,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怎么吓人。 他转瞬敛尽了笑意,淡淡道:“你去告诉清浅,我今日在这里留宿。” 刘氏皱了下眉,不明白韩长暮此话的意思,她抬眼看了看一脸错愕的姚杳,骤然传出去这种话,肯定会对姑娘的清誉有所影响的。 韩长暮淡淡的加了一句:“此事不得外传。” 刘氏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这件事就这样了,全然没有跟姚杳商量。 她坐在床榻上,张口结舌的看着韩长暮走到软榻旁,抿了下干干的唇,突然自嘲一笑:“她不会挠花我的脸吧?” 韩长暮抬眼笑道:“她应该打不过你吧。” 姚杳挑眉,眯着眼笑了起来,像狐狸那样狡猾:“请大人把那个‘吧’字去掉。” 韩长暮愣了一下,骤然哈哈大笑起来,连窗纸都震动了几下。 笑声未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已经过了子时,夜格外幽深,月色就显得分外明亮,落在门内,金玉带着何振福急匆匆走出月色,走到房间里。 何振福行礼道:“世子,卑职有事禀报。” 韩长暮点点头,示意何振福往下说。 何振福道:“内卫们没有在平康坊里查到火真的踪迹,也查问过了平康坊的坊丁,宵禁后并无人从坊门出入,除了那火真之外,今夜在教坊中的人都是熟客,封了教坊之后没人离开,也没有人进入火真住过的那间房间。” 韩长暮像是料到的这个结果,并没有半点意外的神情,沉凝道:“那人来去谨慎,行踪必然不那么好查,你明日拿我的牌子去一趟掖庭,查一下宫里和各王府的内侍名册,当然,他的名字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易容的。”他微微凝神,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统统都指向了十五年前这个时间,不禁沉声道:“你主要查一下十五年前的名册。” 何振福应了声是,继续道:“卑职还查到拓跋伏允在长安城中有一处宅子,就在善和坊北曲尽头。” 韩长暮吃了一惊:“他在长安城有宅子!属实吗?” 何振福点头:“属实,暗卫曾跟踪拓跋伏允到了那宅邸外,是亲眼看着他进出的,卑职在过来前,去找过善和坊的里长,查到那宅子是五年前售出的,但是一直都只是办了交割手续,并没有人住进去,直到去年的二月份,那宅邸才开始修缮,而吐谷浑使团进京的当月,那宅邸才住了人,就在吐谷浑使团进京的当日,那宅邸刚刚买进了二十名婢女。” 姚杳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好端端的,又查起来吐谷浑使团了,他们与养蛊术应当是没什么关系的吧。 还未待她想明白,便听到韩长暮沉声道:“四方馆里的人过来了吗?” 何振福点头道:“带过来了。” “叫进来吧。” 姚杳满脸疑惑的看着男子走进来,朝着韩长暮 行礼:“大人。” 这人生的其貌不扬,是那种扔到人堆儿里都找不到的长相,这种长相的人,是做暗卫最好的人选。 韩长暮点头道:“说吧。” 内卫恭恭敬敬道:“大人,拓跋伏莹一直都很安稳,很少出门,但拓跋伏允每日宵禁前便会去平康坊,一直到次日用罢朝食才会回到四方馆,卑职等每日跟踪下来,都是如此。但是前日,平康坊里的暗卫突然发现拓跋伏允在子时左右离开了平康坊,暗卫等不敢跟的太近,只看到他进了善和坊北曲,暗卫一直守在那里,用朝食的时候,亲眼目睹拓跋伏允乔装离开北曲的那个宅邸,然后返回的四方馆,随后今夜卑职又看到他子时离开平康坊,去了善和坊。” 姚杳靠坐在床榻上,原本昏昏欲睡了,听到内卫的话,她顿时不困了,也不哈欠连天了,精神百倍的瞪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堂堂吐谷浑的太子,行事如此鬼祟,到底是憋着什么大招呢。 韩长暮听得连连皱眉,沉声问道:“可查问了花娘?” 何振福上前一步,点头道:“问过了,花娘说拓跋伏允每日都是子时离开房间,给了她重金,不许她往外说。” 韩长暮暗自思忖,拓跋伏允在长安城里买一处宅邸不算大事,但是他刻意隐瞒此事,隐瞒行踪,那就处处透着可疑了。 他突然觉得房间里一片死寂,原以为是姚杳虚弱不堪,睡着了,谁知一回头,正对上她那双亮如星芒的杏眼,眼里写满了好奇两个字。 他哑然失笑,静了片刻,把唇角的笑抿了下去,淡淡道:“姚参军,你觉得拓跋伏允如此行事,是为了什么?” 姚杳一本正经道:“依卑职所见,拓跋伏允不想让人知道他金屋藏娇了,怕被他招惹的那些莺莺燕燕打上门去。” 韩长暮蓦然弯唇一笑。 何振福也笑出了声,也只有这么个人,能把如此严肃之事说的像个笑话,还一语中的。 他肃然道:“大人,姚参军所言正是,拓跋伏允的确有可能在那里藏了人。”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今日,四方馆的暗卫还抓住了一个人,是吐蕃使团里的随从,卑职审过了,他是奉了代善王子的命,去乱坟岗寻找一个叫阮君的教坊官妓的尸骨,卑职已经将此人带过来了。” 韩长暮愣了一下,脸色微变,他此前从薛禄的口中知道了阮君假死,被拓跋伏允带走,又联系到拓跋伏允的行踪鬼祟,那么这个阮君极有可能就被藏在善和坊的宅子里,而代善王子那日对阮君用强不成,现在竟连尸骨都不肯放过,出问题的只怕不是代善,也不是拓跋伏允,而是这阮君,阮君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凝神片刻,对那名内卫吩咐道:“你去吧,以后每日都要回禀拓跋伏允和代善的行踪。” 内卫应声称是,转身离开了。 韩长暮则对何振福淡声道:“那那名随从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何振福也明白事情重大,一刻不敢耽误的就出去了。 姚杳听着阮君这个名字,莫名的觉得有些熟悉,她望着窗外茫茫夜色,斟酌了片刻问道:“大人,这阮君,就是上次害的代善在长安城臭名远扬的那个官妓吗?” 熬了大半夜了,韩长暮也着实有些困,他沏了两盏浓郁醇厚的香茶,一杯递给姚杳,一杯自己一饮而尽,品了品在舌尖缭绕不绝的苦涩,心神一震,才点点头道:“是,正是此人,拓跋伏允入京的当日,便在教坊遇见了阮君,当时我以为他是临时起意,现下想来,他怕是早有打算,才会点了那首兰陵王入阵曲。” 姚杳低着头,慢慢啜着茶水,这茶水极苦,从舌尖一直苦到了头发丝儿,褐黄色的茶水倒影着她的脸,在她听到兰陵王入阵曲的时候,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飞快的抓住了那点讶异,脱口而出道:“大人,这曲谱不是遗失了吗,教坊中怎么会有官妓会奏?” 韩长暮解释了一句:“据薛禄所说,这曲子是阮君自己补齐的。” 姚杳若有所思道:“据卑职所知,那拓跋伏允也算是音律大家,而阮君能自己补齐一首遗失的古曲,且受到拓跋伏允的赞赏,那么此女在音律上的造诣,也非常人可比,必定是自幼曾师从大家的,虽说教坊里的官妓都是获罪朝臣的女眷,但在音律上有如此造诣的,终归还是少数,既然拓跋伏允和代善都对此女势在必得,那不如查一查此女出自那家获罪的朝臣,教坊中的官妓都是有名册可查的。” 说着此话,何振福已经把抓到的那名吐蕃随从带了进来,往腿上一踹,那吐蕃随从就跪在了地上,他伸手解下覆盖着随从双眼的黑布。 吐蕃随从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光亮,他十分不适应的眯了眯眼,先声夺人的张口就骂:“你们这些大靖人,就是这样对待吐蕃贵宾的吗?” 大片暗影投在吐蕃随从的身上,头顶上传来冷冰冰的笑:“你也算贵宾?顶多算是贵宾旁边的一条狗吧,要是贵宾知道这条狗背叛了他,你说他会怎么做呢?” 吐蕃随从愣了一下,身子极其微弱的抖了抖,抬起头,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扭了扭被五花大绑的身子,色厉内荏的高喝:“你胡说,我没有背叛,我是不会背叛的。” 话音未落,他的面前就砸下一个包袱,包袱散开,里头被烧的散碎的骨头咕噜噜的滚了出来,有些滚到他的膝头旁,他躲了躲。 韩长暮淡淡道:“没有背叛,那我怎么知道你是去找阮君的尸骨的,还是代善王子让你去找的?” 吐蕃随从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有些心虚的骂道:“你们,奸诈狡猾的大靖人,奸诈,狡猾。”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挑了挑眉,低着头,深深望着吐蕃随从:“与其这样骂,不如说一说代善为什么要找阮君,说的我满意了,兴许,”他弯下身子,在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第二百八十三回 他们在找什么 吐蕃随从如遭雷击,身子狠狠的抖了一下,满脸惊恐的望着韩长暮,动了动嘴角,说不出一个字来。 姚杳皱了皱眉,韩长暮跟他说了什么,竟然会把他吓成这个样子。 韩长暮挑了挑眉,面无表情的继续道:“想明白了吗?” 吐蕃随从慢慢抬起头,惊恐的眼神死死的落在韩长暮脸上,他眼中的这个人简直不像个活人,而是个魔鬼。 豆大的汗珠子从他的额头滑下来,他挣扎了良久,用不慎流畅的汉话道:“我,说,说。” 韩长暮慢悠悠道:“那就说说代善为什么要找阮君。” 吐蕃随从摇头道:“我,我不知道,王子他一听那女子死了,就说什么,什么活要找到人,死了要,要看到骨头,我,我就只好,去挖了。” 韩长暮微微皱眉:“代善是什么时候头一回见到阮君的?” 吐蕃随从仔细回忆起来,他家这位二王子是头一回来长安城,一进城就被漂亮姑娘,哦,不,被城里的繁华昌盛给迷住了,几乎隔日就要去一趟平康坊,这数月来,已经逛遍了坊里的花楼,睡遍了花楼里有些名气的花娘,但是至于说是什么时候头一回见到的阮君,这他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他的双眼突然一亮,急切道:“就是,我们到了之后的第四天,对,王子在教坊听曲,路过一个房间,听到了阮君弹了一首曲子,后来就上心了,三五日就去教坊听一回曲。” 韩长暮凝神思量,他知道代善是头一次来长安城,但他在长安城已经待了几个月了,说不好就是在那时候见到阮君,得知了她身上的秘密,才会苦苦相逼,后来正好被拓跋伏允撞上。 但是,拓跋伏允又是怎么知道阮君身上的秘密的。 更为关键的是,阮君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淡声问道:“那么,你觉得代善王子是喜欢听阮君的曲子,还是有别的什么图谋?” “别的什么图谋?”吐蕃随从有点蒙,他想了想,想到阮君那张毁了容貌的脸,而他们家的二王子府中有的是美娇娘,还不至于对这幅尊容的女子动心吧,咽了口唾沫道:“她长成那个样子,吓人,除了听曲,别的也,没什么了吧。” 姚杳听了半晌,突然发问:“代善头一次听到阮君奏曲,你可知道是什么曲子?” 吐蕃随从偏着头,皱眉冥思苦想了半晌,才犹豫道:“你们汉人的曲子,名字太长了,我记不住,就知道那曲子里头有‘入阵’两个字。” 韩长暮和姚杳诧异的对视了一眼,齐声发问:“后来代善每次去听曲,都是听阮君奏同一首曲子吗?” 这样一问,吐蕃随从也露出几分奇怪的神情,重重的点了下头:“是,你们这样一说,我才觉得奇怪,王子每次都是听同一首曲子。” 房间里静了片刻,韩长暮沉声问道:“你再仔细想想,那首曲子是叫兰陵王入阵曲吗?” 吐蕃随从皱着眉头:“好像是吧。”他一脸痛苦的神色,若非双手被捆在身后,他都要揪头发了,愁的都快哭了:“我记不住了,你们汉人的曲子名字太长了,饶了我吧。” 听到这话,韩长暮忍俊不禁,忙转过头去,正好瞧见姚杳无声的笑个不停,他莞尔一笑,笑容在脸上停留的时间极短,转回头去的时候,已经是一脸肃然,冷冰冰的模样了。 他轻咳了一声,淡声问道:“除了这些,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吐蕃随从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犹豫不决,良久才咬了牙道:“我说了,你们,得放我回吐蕃。” 韩长暮皮笑肉不笑的问了一句:“你说了,还敢回吐蕃?” 吐蕃随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已经背叛了吐蕃,回去也只有一死了,他回不去了,回不去他的故土了。 他张了张嘴,一下子就哭出了声。 韩长暮和姚杳顿时面面相觑。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张着嘴嚎啕大哭的样子,很诡异,很好笑。 韩长暮重重一拍书案,冷声道:“行了,不要在这里装疯卖傻了,你若说了,我可以保你不死,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吐蕃随从顿时闭紧了嘴,没有再嚎哭一声,瞪着韩长暮问道:“你不骗我?” “不骗你。” “那我还有个小要求。”吐蕃随从比划了一下。 韩长暮点头,言简意赅的吐出一个字:“说。” 吐蕃随从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姚杳,一脸神往:“能给娶个汉人婆娘吗,漂亮的。” 姚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没娶妻吗?” 吐蕃随从冷哼道:“我才十八。” 姚杳哽住了,这长相,说他四十八都有人信,还十八,骗鬼呢吧? 韩长暮也愣了半晌,才艰难点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行,吧,那,你,说吧。” 吐蕃随从竹筒倒豆子一般道:“自从来了长安,王子就经常看一幅舆图,翻过来倒过去的看,有时候说梦话都说什么宝库,后来见到那个官妓的那天,王子高兴的抱着地图说他找到宝库了,我们,还以为王子疯了呢。”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惊诧,他凝神片刻问道:“他可说过是什么宝库,在什么地方?” 吐蕃随从摇头:“没有,宝库两个字是王子说梦话的时候说的,平时没有说过,那张舆图我看不懂,都是你们大靖朝的字,我不认识。” 韩长暮点了下头,明白这种要紧之事,代善不会轻易告诉别人的,能知道这些只言片语,已经是十分的不容易了。 他吩咐金玉:“先把他带下去安顿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他在这里。” 金玉应声称是,让刘氏带着吐蕃随从出去安顿去了。 韩长暮望着何振福吩咐道:“让人去把代善看的那副舆图取出来。” 何振福点头。 韩长暮想了想又道:“再去搜一下拓跋伏允的房间,看看有没有相似的舆图,一起拿给我。” 姚杳听着宝库,舆图这几个字,便想到了她现在急需能帮助她摆脱困局的东西,她低眉,掩饰住心虚的目光,若有所思的低声道:“大人,有舆图,有宝库,就要有开宝库的东西,这二人都急于得到阮君,会不会就是因为她的身上有打开宝库之物的下落,或者说那东西根本就在阮君身上。” 韩长暮凝神道:“若果真有这样的东西,阮君一定会将此物藏得极深,至少不会贴身带着,毕竟教坊那个地方,人多眼杂,她贴身带着并不安稳。” 姚杳有意将话题往别的地方带,便摇了摇头:“也未必,大人想想青龙寺的觉明主持,若不是他意外身亡,谁也不会想到他身体里有那么个异物。” 韩长暮的双眼一亮,忙吩咐金玉道:“去我的书房,把那个靛蓝团花锦盒拿过来。” 姚杳始终靠坐在床上,低垂着眼帘,看起来像是虚弱无力,精神不济的样子,但她暗地里把韩长暮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韩长暮见姚杳不语,以为她蛊毒未清,身子不适,忙走过去道:“阿杳,你重伤未愈,实在不该这样劳心劳力,你早些歇着吧,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 何振福也笑道:“是啊姚参军,你早些歇着,剩下的事情有我呢。” 姚杳的笑容惨淡,愈发的像病体缠绵之人,但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她只是心虚和紧张。 她慢慢摇头,没什么暖意的笑道:“我没事,我还是想亲手弄死给我下蛊的人。” 何振福皱了下眉,暗自叹了口气。 每个嫁不出去的姑娘,都是有原因的,譬如说姚杳,就是因为太凶悍,郎君们都怕死。 韩长暮没有说话,只是挑了下眉。 不过片刻功夫,金玉就拿着个靛蓝团花锦盒走了进来,那盒子很普通,连把锁都没有压,显然韩长暮并没有将那东西当回事。 他接过锦盒打开,取出里头雕成了山峦叠嶂,波涛翻涌的“玉簪”,比划了一下道:“阿杳你说,这东西会不会是某种信物,而不单单只是个饰物?” 姚杳很顺其自然的接过“玉簪”,仔细端详着点了下头,煞有介事道:“卑职想,觉明主持既然把这东西藏在身体里,那必然是十分要紧的东西,若只是个简单的饰物,他又何至于如此的煞费苦心?” 何振福也接口道:“卑职也觉得这东西不简单。”他欲言又止,露出十分古怪的神情:“大人,您说会不会是这觉明主持是个假的,是借用了这个身份来行事,毕竟他的底细实在是太干净了,干净的让人觉得奇怪。” 韩长暮微微眯起双眼,淡声道:“那就去他的出生之地开始查,一点点的查。” 姚杳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那枚“玉簪”,慢慢的,不动声色的摩挲着,将上头的每一道起伏,每一处转折都铭记于心。 第二百八十四回 诶,头上长草了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的魂不守舍,只以为她是太累了,便接过“玉簪”,温言道:“好了阿杳,你早点歇着吧,天亮后包骋就会回奇门取药,你的伤很快就会没事了。” 姚杳抬眼深深望着韩长暮,半晌无语,动了下唇角才笑了笑,只是那笑没有到达眼底,也没有丝毫暖意,透着极深的倦意:“是,大人也去歇着吧。” 二人旁若无人的对视,何振福尴尬极了,直想让自己转瞬变成透明的,可他又不能立刻离开,还有事情没有回禀完。 他不合时宜的轻咳了一声,尴尬开口道:“大人,暗卫来报,今日拓跋伏允去了一趟荐福寺,而且带了个姑娘,只是那姑娘戴了帷帽,看不清楚长相。” 韩长暮闻言转身,拓跋伏允带着个姑娘去荐福寺,那姑娘会是谁,他去荐福寺,总不能就是简单的拜佛求神吧。 姚杳幽幽开口:“大人,清浅今日不是也去了荐福寺吗?” 何振福并不知道今日韩长暮府中出的事情,听到清浅这个名字,他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大人府上也有人去了荐福寺,这么巧,莫非就是去见拓跋伏允的?” 说完,他便看到姚杳震惊的双眼,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清浅是什么人?明着是韩长暮的婢女,可谁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妾室,他方才那话,不就是说她私通外人,韩长暮头上长了草吗? 何振福立刻闭紧了嘴,假装方才那话不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韩长暮却不以为意,反倒认同何振福的话,点头道:“的确太巧了些,天亮后去一趟荐福寺,查一下。” 何振福暗暗松了口气,继续道:“大人,据康连福所说,瑟瑟楼中的阵法是荐福寺中的觉明大师指点他布下的,后来这觉明去了青龙寺做主持,他还常去青龙寺捐香油钱。” 韩长暮听得皱眉,冷声道:“就是那个死在内卫司地牢里的觉明主持?” 何振福道:“是,卑职把觉明主持的画像拿给康连福看了,就是他。” 韩长暮一时无语,他怎么能如此大意,竟让这样重要的人死了,让所有的线索都在这人的身上断掉了,他重重的砸了一下书案,戾气从唇齿间溢了出来:“去审觉明的那三个徒弟,严审。” 何振福打了个激灵,严审二字,那便是什么招数都可以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使,打死也无妨。 何振福走后,金玉进来回禀,说是吐蕃随从已经安顿好了,没有找到那名送燕窝的陌生婢女的下落,但是西墙头上的瓦被人踩碎了两块。 韩长暮转头轻轻一哂:“阿杳,若是你,定然不会将瓦踩碎的吧。” 姚杳的手藏在锦被下头,握的极紧,神情如常的笑了笑:“那是自然。” 韩长暮眯了眯双眼,眼中锋芒毕现,他不相信一个陌生人费尽心力进了韩府,只为给姚杳送一碗没有毒的燕窝,他知道宫里的手段百出,送燕窝或许 只是个幌子,真正要送的却是另有其物。 他目光审视,上下打量了姚杳一番,见她神情坦荡,毫无畏惧的任他打量,他又有了几分动摇,或许要送的东西,要送的人,并不是姚杳,而是别人,那人只是误打误撞,进了这个房间。 韩长暮素来心思缜密,这样漏洞百出的想法,是万万哄不过去的。 他的目光渐渐冷了。 姚杳心知肚明,韩长暮对她起了疑心,但她丝毫不惧,她就是要在这真真假假中保存自己。 她拿过那碗凉透了的燕窝,方才唇边,冷幽幽的开口道:“大人可知道宫里是如何处置背叛之人的吗?” 韩长暮愣了一下。 姚杳苦涩的笑了笑:“宫里有一味药,名叫逍遥,名字很好,可吃下去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了听命于人,每三日得一次解药,别无他法。可这逍遥却无毒,方子里的每一味药,都是好药。”她慢慢抬起双眼,目光悲凉的深深望住韩长暮,冷飕飕的笑道:“大人可要卑职喝了这碗燕窝吗?” 韩长暮转瞬明白了过来,身形如风冲到姚杳近前,抬手就把那碗燕窝给掼到了地上。 他覆在姚杳身上,气息迫人,把她压在床榻上,头也没回的对金玉厉声道:“你出去。” 金玉压根儿就没听明白这二人在打什么机锋,但他听明白了韩长暮发怒了,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一溜烟儿就出了门,反手把门紧紧关好,靠在门上喘了口粗气。 韩长暮的脸离姚杳的脸不过一寸之遥,她有些窘迫,撇过头,正好看到他撑在自己身侧的手。 她看到韩长暮有继续向下压的势头,忙用手撑住他的胸膛,冷声道:“你先起来。” 温热的气息喷到姚杳脸上,韩长暮淡声道:“你先说。” 昏黄的灯火静谧的落在韩长暮的脸庞,映衬的他的脸少了几分冷然,多了些温润如玉,那脸上似笑非笑,姚杳更加的窘迫了,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狠狠咽了口唾沫,稳住心神道:“回到长安城后,圣人便给我下了旨意,要我将大人的行事事无巨细的回禀,我,”她微微一顿,道:“圣人对我多有不满,便命人给我送来了这个,以示警醒。” 韩长暮的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姚杳脸上,静了片刻,突然道:“为什么不说。” 姚杳愣了一下,笑了笑:“在莫贺延碛里,大人毕竟救过我的命。” “我是问为什么不告诉我。”韩长暮截断了姚杳的话头,疾言厉色的问道。 姚杳愣住了,她竟然从韩长暮的语气中听出了委屈,这感觉太诡异了,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动了动唇角,沉默了。 静了片刻,韩长暮翻身而起,坐在姚杳的身侧,寂寥道:“你还是信不过我。” 言罢,他缓慢的走到不远处的榻上,侧着身子躺下,留给了姚杳一个倔强的脊背。 姚杳哑然,这架势,像足了受气小媳妇。 她抿 了抿唇,她才不会去哄他呢,伸手放下帐幔,装作自己睡着了。 韩长暮等了半晌,一直等到身后没了动静,转过身一看,入目就是沉甸甸的拖在地上的秋香色帐幔,灯火的暗影在帐幔上摇曳生姿,像是一汪秋水荡漾。 他无奈的苦笑一声。 夜色深沉,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片沉睡之中,唯有居德坊的一处宅邸的内院里,却是灯火通明。 谢良觌听着李胜的回禀,青涩的脸上露出阴森的笑:“好,好,在莫贺延碛,韩长暮放了我一回,这回我也帮帮他,让他赶紧破了这养蛊一案。” 李胜犹豫不决道:“送上门的证据,韩长暮会相信吗?” 谢良觌冷然一笑,艳丽无双的脸上呈现出冰冷无情的神态,淡淡道:“无需他信,火真是养蛊案中唯一还活着的知情人,即便他不信,也要找到火真。”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设法把火真的下落告诉他。” 李胜应声称是。 谢良觌继续问:“阮君有下落了吗?” 李胜苦恼道:“还没有,只知道她一定还活着,但究竟在谁的手里却不好说,现在吐蕃人,吐谷浑人,朝廷的人,还有韩王府的人都在找她,但都如石沉大海,并没有任何线索。” 谢良觌猛地一拍书案,疾言厉色道:“去找,去查,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 李胜只好应下,沉声道:“清浅今日出了一次府,去了荐福寺,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属下以为,以后可以用这个法子设法见她。” 谢良觌平静了下来,点点头道:“你去安排吧,是不是小妹,见到了才能知道。” 次日天明,姚杳还在呼呼大睡,包骋便敲门而入,跟韩长暮打了声招呼,赶回奇门找药了。 包骋刚走,清浅便在外头敲响了门,声音低低的,又扭捏又委屈道:“公子,婢子服侍您起身。” 韩长暮愣了一下,趿拉着鞋跑到床旁,一下子撩开帐幔,推了推姚杳:“诶,往里头躺躺。” 姚杳早就醒了,只是一直在装睡,想看看韩长暮怎么处理此事,谁曾想他竟然出了这么个损招,她斜睨了他一眼,淡漠问道:“凭啥?” 韩长暮更了一下:“热闹更大一点,你看的不是更过瘾吗?” 姚杳撇撇嘴,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空出大片的位置来。 韩长暮得意的挑眉一笑,在旁边躺了下来,隔着帐幔闷声道:“进来吧。” 门外静了一下,似乎是清浅在挣扎,过了片刻,她推门而入,榻上的东西早已经被韩长暮收起来了,只搭了件外衣,她一眼就看到了紧闭的帐幔。 她隔着帐幔行礼道:“公子,刘娘子说朝食准备好了,可以用饭了。” 韩长暮懒洋洋道:“那就起吧。” 清浅抖着手撩开帐幔,挂在鎏金雕花铜钩上,看到凌乱的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已经坐了起来,而另一个背身而卧。 第二百八十五回 演技太好了 清浅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她想掐死姚杳。 她到底还是城府不够深,这样想着,脸上就带出了阴测测的狠毒神情。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掠了清浅一眼,任由她抖着手帮他穿外裳。 清浅低着头系腰带的时候,感受到韩长暮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脖颈,她抖的更加厉害,几次都扣不上腰带的玉扣。 韩长暮伸手按住清浅的手,笑了笑,可眸底却是冰凉一片:“昨日去荐福寺觉得如何,春日里荐福寺的风景最好,到时我再陪你去。” 清浅的呼吸一滞,陡然抬起头对上了韩长暮的双眼,她眼中有慌张转瞬即逝,又低下头,一脸乖顺的温婉笑道:“婢子头一回见到那么大的寺院,觉得很吃惊,又有点害怕,没敢到处乱走,下次若公子带着婢子去,婢子一定好好逛一逛。” 韩长暮松开了清浅的手,笑眯眯道:“那是自然。”他转头望了一眼装睡的姚杳,笑的更加温和了:“阿杳姑娘身上有伤,这些日子就留在这里养伤,你要好好照应她。” 清浅的手顿了一下,满脸不甘之色,轻轻咬了下唇,低低唔了一声:“是,婢子知道了。” 韩长暮点点头,吩咐清浅出去打水洗漱,看着她走出房间,他沉声开口:“方才提到荐福寺,她明显慌乱了一下。” 姚杳慢慢穿好衣裳,凝神思量片刻:“还是得去一趟荐福寺。” 韩长暮巡弋了姚杳一眼:“你的身体行吗?” 话音方落,清浅便端着铜盆进来,正好听到这句几句暧昧的话,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搁下铜盆,声音细弱蚊呐般的低语:“公子,洗漱吧。” 姚杳挑了挑眉,装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声音娇滴滴的漫了出来:“大人要卑职去,卑职就是爬也要爬过去啊。” 韩长暮一脸恶寒的瞪着姚杳,门外还有个扶着门,险些呕吐的何振福。 何振福的眼仁儿凸裂,险些就要掉到了地上,他惊愕不已的看着姚杳,一瞬间,他有一种想要自戳双目的冲动。 他满脑子都是被颠覆的茫然。 他是谁,他在哪,他看到了什么?他很快就要被灭口了吧!! 姚杳眼风一扫,就看到了何振福,她顿时想抽自己一巴掌,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几个人同时默了默,房间里一时间寂静的让人尴尬。 何振福想先走一步,便一只脚踩着门槛,做出随时跑路的架势来,硬着头皮开口:“大人,卑职来拿手令。” 韩长暮的唇角抿的极紧,不抿紧了就会笑喷了,想到何振福今日要去掖庭查名册,他忍笑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了几行字,印下了朱红章子,递给了何振福。 何振福拿着手令,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暗戳戳的给姚杳竖了竖大拇指,才吹干了手令,一溜烟儿跑的没影儿了。 清浅也端着铜盆,低眉臊眼的退了出去。 姚杳紧紧 抿着唇,狠狠的反瞪了何振福一眼。 韩长暮深深的望了姚杳几眼,半晌,突然发出一阵如雷鸣般的爆笑。 姚杳冷哼了一声,愤愤不平的不屑道:“不是说可以用朝食了吗,莫非大人打算让卑职又病又饿的去办差吗?” 不知不觉里,二人的关系似乎亲密了一些,姚杳说话也更加放肆了。 韩长暮听的格外舒心,自行动手束好发,簪上玉簪,抬眼深深望住姚杳,目光赤诚,语重心长道:“阿杳,圣人的旨意你不能违抗,但是也不必自己扛着,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扛的。” 姚杳蓦然就低下了头,深深透了口气,抬头笑道:“那大人还是赶紧多立几件大功,圣人要处置卑职的时候,大人也好出手相救。” 韩长暮如何听不出姚杳话里的推拒之意,但他没有勉强,他深知她是宫里的手段养出来的死卫,对人心天然就有几分不信任,不过没关系,时日还长,假以时日,她必然能知道他的心,也必然会坦诚相待。 朝食就摆在客房里,清浅娇滴滴的在旁边伺候着,每一句话里,每一个眼神里都似乎盛满了蜜糖,甜的齁人。 姚杳就着甜的齁人的气氛,吃完了一碗粳米粥,一碟八宝酱菜,并两个软糯的山药糕。 已经是初春了,天亮的早,寒气也消散的极快,用完朝食,韩长暮整个人都暖洋洋的,看着姚杳吃得多,气息也算平稳,便知道是包骋的符咒起了作用,他走出客房,看着明亮的阳光在院子中洋洋洒洒,心情大好,径直往前厅去了。 包骋抱着一大包药材急匆匆的回到韩府客房,往食案上一堆,气喘吁吁道:“阿杳,我这可是为了帮你啊,袁门主要是不放过我,你可得救我。” 姚杳瞥了包骋一眼,漫不经心道:“我一个小卒子,怎么救的了你啊,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你,我。”包骋指了指姚杳,又指着自己,张口结舌道:“你这是卸磨杀驴啊。” “你是驴吗?”姚杳翻了翻这些药材,掠了包骋一眼,神秘兮兮道:“包骋,奇门的药材都很金贵的吧,虽然这些我都不认得,但是卖掉的话,肯定特别值钱的吧。” 哗啦一声,包骋把药材都抱进了怀里,一脸警惕的望着姚杳:“你要干嘛。” 姚杳语重心长道:“长安这么危险,你不想换个地方住住吗?” “想啊。” “那不就结了。”姚杳把包骋的手掰开,扒拉扒拉药材:“能卖不少银子呢,正好攒路费。” 包骋翻了个白眼,认命的长叹一声:“好吧。” 姚杳眯了眯眼,看到明亮的院子里空无一人,韩长暮去前厅料理府中之事,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小心翼翼的拿出脖颈上的牌子,让包骋仔细看了看,沉声道:“你去找三块和这个材质差不多的玉来,我有用,别让任何人知道。” 包骋疑惑问道:“你要干嘛?” 姚杳嘘了一 声:“别问了,总之这是可以保命的东西。” 包骋神情肃然,敛了嬉笑之意,莫名其妙的掉落到这个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朝代,他最怕的就是得罪了圣人,弄丢了小命,眼前有个可以保命的东西,他不禁又多看了几眼那牌子。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姚杳赶紧把牌子收好,随即韩长暮走出阳光,看到包骋,露出薄薄的一丝笑来:“药拿到了吗?” 包骋忙点头道:“拿到了。” 韩长暮喜出望外,正要叫刘氏进来煎药,包骋却赶忙拦住他,镇定道:“这药不能用寻常的法子煎,要用到术法,须得我亲自动手。” 韩长暮不疑有假,既然是去蛊毒,那煎药的法子奇特了点,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沉凝道:“那就有劳包公子。” 包骋大大咧咧的一笑:“韩大人不必客气,阿杳的事就是我的事,应当应分的嘛。” 韩长暮的目光一冷,落在包骋身上。 包骋立马捂住嘴,磕磕巴巴的往回找补:“不是,没有,我的意思是,都是,嗐,都是为了差事,为了差事。” 韩长暮的脸色稍霁,淡声道:“阿杳,你吃了药歇一歇,在府里用个午食,若撑得住,就下晌去荐福寺等我,我先去内卫司料理公事。” 姚杳乖顺点头,和包骋一起目送韩长暮出去。 韩长暮刚走到前厅,就叫来了刘氏,低声吩咐道:“看着点包骋,能不让他接近阿杳姑娘,就别让他接近。” 刘氏挑了下眉,给了韩长暮一个她懂得的眼神,行礼道:“是,婢子一定让包公子离阿杳姑娘远远的。” 韩长暮一离开宅邸,包骋就算活过来了,他大喇喇的往胡床里一靠,使唤起姚杳:“那你就把这些药都收一收,我拿出去卖掉,你喝的药,就随便搞点黄连熬一碗得了。” 姚杳嘁了一声,翻看着韩长暮找来的药材,果然个个都是世间难寻的上品,她心下有些动容,深深透了口气,把药材小心的收起来,交给包骋:“煎药和卖药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还有找玉的事情,这几日我不方便到处走动,你极快办妥这些事情。” 包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和姚杳站在了同一个阵地里,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想法和做事的方式,都极为的契合,自然也就比旁人多了些亲近。 他重重点头:“你放心,我这就去给你煎药,最迟明日,就把事情办妥。” 姚杳听到了刘氏走过来的脚步声,赶忙把药材藏在了随身的包袱中,在床上斜斜躺着,抬了下眼皮儿,虚弱无力的冲着包骋笑道:“包公子,那就有劳你去煎药了。” 包骋微张着嘴,惊诧于姚杳的一秒变脸,更惊诧于她的心思缜密,耳聪目明,转头对推门而入的刘氏道:“刘娘子,那就有劳你带我去一下灶房。” 刘氏乐见如此,客客气气的在前头引路,包骋心不在焉的跟在后头,想着姚杳为什么要费尽心力的留在韩府。 第二百八十六回 谢孟夏回来了 韩长暮刚出府门,金玉便急匆匆的迎了上来,躬身行礼道:“世子,孟岁隔他们到开远门了。” 韩长暮顿时勒马而立,脸上露出喜色:“这么快就到了,不是说还得两日吗?” 金玉把字条递给韩长暮,隐隐有些担忧道:“传书上说是汉王殿下突发急症,故而星夜兼程赶了回来。” 韩长暮拿着字条的手一抖,也看到了上头有些潦草急躁的字迹,是孟岁隔的字,但落笔的时候分明有些手抖,看来情况是极其严重的了,但是除了这张字条,回城的队伍中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宫里也没有动静,而圣人更是一点也不知晓,显然是谢孟夏等人有意隐瞒了此事,说不好他不是突发急症,而是被人伤了。 他沉着脸色,反手收好字条,调转马头,扬鞭策马道:“走,去开远门。” 开远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排队验关凭路引,等着进长安城的车队和路人。 初春时节,积雪已消,青石板路的缝隙里,散落着星星点点绿生生的颜色。 明亮的晨光带着稀疏的暖意,洒落在等待进城的队伍中,一直延伸到了五里外的长亭旁,这些人形色各异,胡汉皆有,个个饱经风霜,衣裳与车架上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有一行汉人打扮的车队,看上去格外的人困马乏,而车队最前头是个年轻男子,在马上左顾右盼,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来。 后头有一人满脸风霜,急匆匆的催马赶到年轻男子跟前,低声问道:“岁隔,怎么样,还有多久能进城。” 这年轻男子正是从陇右道赶回长安城的孟岁隔,这一路上危机不断,他脸上早已没了从前的青涩,也无暇去管下巴上的胡茬,如同野草般冒出来的浅青色给他平添了几分沧桑。 他伸长了脖颈望了半晌,才望到连绵不绝的队伍尽头那高耸的城门,皱眉低语:“约莫还得半个时辰吧,冷大人,殿下如何了?” 那满脸风霜之人正是冷临江,走了这一路,他的脸早不像从前那么白皙了,硬生生的被打磨成了古铜色,粗糙程度直逼城砖,但那一双眼仍是顾盼生辉,风姿卓然。 他叹了口气,满脸忧愁:“不大好。”微微一顿,他的眼睛滴溜溜的到处乱转,不知在找什么人:“你不是给久朝传信了吗?他怎么还不来接咱们!” 孟岁隔轻轻吁了口气,算日子,他家世子应该已经收到了他的飞奴传书,但是事无绝对,万一出了什么旁的岔子呢,好在已经就在开远门外了,等进了长安城,一切情况就会有好转。 他想着这些,低声问道:“冷大人,殿下这回闯了这么大的祸,不会一下子从亲王给贬成郡王了吧?” 冷临江甩了下马鞭,故作高深莫测:“贬为庶民也未可知,毕竟。”他摇了摇头,沉痛的长叹:“哎,太丢人了。” 孟岁隔觉得冷临江的口气有些奇怪,便深深的望了他几眼,怎么也没从他的脸上看出沉痛之色来,反倒看出了点围观热闹时的兴奋。 孟岁隔一愣,这几日冷临江让他们星夜兼程往京里赶,怕不止是为了救谢孟夏,更是为了早点看到热闹吧。 入城的队伍慢腾腾的往前挪,日头越升越高,晒的人浑身暖洋洋的,就更加的懒得动弹了。 冷临江掩口打了个哈欠,正要说点什么,突然双眼睁的又大又亮,伸手指着远处笑道:“孟岁隔,你看,看,那是不是你们家的冷面阎罗?” 一行五六个人人从阳光里疾驰而出,为首之人一袭绯袍鲜艳惹眼,他从阳光里冲出来,微白的脸庞折射出剔透的光彩,直如谪仙。 看到这一幕,不待孟岁隔说话,冷临江就啧了啧舌:“你还别说,你们家这位阎罗长得真是不赖,玉面两个字是实至名归。” 来人正是得到了孟岁隔等人今日回城的消息,催马出来相迎的韩长暮。 孟岁隔可没工夫搭理冷临江,忙策马迎了上去,赶到近前,才敢低声道:“世子。” 韩长暮略一颔首,同样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怎么了?” 孟岁隔的脸色难看极了,十分艰难的动了动唇角,附耳低语几句。 韩长暮的脸也随之阴沉了下来,磨了磨牙,赶到了后头的马车旁,伸手掀开车帘儿看了一眼,便重重放下帘子,望着冷临江埋怨了一句:“怎么会搞成这样?你怎么也不看着他点。” 冷临江干干一笑,委屈的低声道:“这,不能怪我啊久朝,他堂堂一个皇子,我怎么敢管他啊,这我也管不住啊。” 韩长暮抿了抿嘴,又撩开车帘儿看了一眼,郁结低语:“我带了马车过来,把汉王挪到我的车上,我带他回韩府,让孟岁隔将后头的人送到内卫司,而你直接进宫把事情回禀圣人,现在盯着汉王的人多不胜数,你要想好怎么说,才能既使圣人不重责汉王,还能不迁怒于你。” 冷临江闻言,心中也是一凛,他这一路上,也在反复思量这件事要如何跟圣人解释,才能令圣人好接受一些,不那么震怒。 他动了动嘴唇,很诚恳的问道:“久朝,那你说我要怎么跟圣人说。” 韩长暮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车帘,低语道:“汉王的秉性,圣人比你我都要清楚,不管你如何往轻了说,圣人也能猜得到事实究竟是怎样的,你倒不如想想怎么把自己摘干净了。” 冷临江的目光闪了闪,重重一拍韩长暮的肩头,动容道:“虽说你跟汉王是亲戚吧,但你还是持身中正的很呢。” 韩长暮嘁了一声,吩咐孟岁隔,把谢孟夏小心的挪到他带来的那辆马车上,随后又交代了孟岁隔几句,便扬鞭策马,护送着马车往城门口驶去了。 此时,长安城里还是一片祥和宁静,汉王谢孟夏入京之事被掩饰的极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一丁点消息传出来。 进了城,韩长暮一刻不敢耽误的回了府,大氅将谢孟夏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的,金玉背着他一路小跑,送进了韩长暮的书房里。 他还没缓过一口气来,就听见韩长暮道:“去叫阿杳过来,避着些人,若是包骋也在,就让包骋一起过来。” 金玉忙应了声是。 书房里没有了外人,韩长暮这才揭开大氅,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谢孟夏,沉痛万分的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你说说你,搞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见人啊?” 静了片刻,谢孟夏才支支吾吾的出声:“那个,我,养好了再见人,不行吗。” 韩长暮嗤的一笑:“那你不治病了?” 谢孟夏哽了一哽,愤愤不平道:“诶我发现你现在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阿杳那个死丫头了。” 话音方落,一道人影一半落在门外,一半在门内摇曳,冷笑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是么,我说话的时候这么招人恨啊?” 谢孟夏赶忙坐了起来,一想到自己现在这幅尊容,他又飞快的躺了会去,拿大氅牢牢盖住脸,瓮声瓮气道:“你在门口站着就行了,别进来,别进来啊。” 姚杳扑哧一笑,疾步走进书房,哗啦一下扯开了那遮丑的大氅,仔细遛了谢孟夏几眼,啧啧舌:“殿下,您是让哪个千年女妖精给吸干了啊?” 紧紧跟进来的包骋看了一眼,几乎笑出了猪叫声,旋即他想起自己跟谢孟夏并不熟,不能这样笑,便飞快的敛了笑意,一脸凝重的望着谢孟夏。 眼前的谢孟夏脸颊消瘦的深深凹陷了进去,惨白的脸色上偏偏印着两个青黑色的大黑眼圈儿,整个人一副形销骨立的死人模样,好像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儿吊着了,稍微大一点的风吹过去,那口气儿就要散了似得。 谢孟夏窘迫的脸色通红,指着姚杳“你你你”你了半晌,也没你出个始末来,最后捂住了脸。 姚杳全然没有见好就收的觉悟,临来的时候,金玉已经跟她大致描述过了谢孟夏的模样,她也猜到了七八分,起初看到时,她的确吓了一跳,颇有几分不忍直视,但后来想了想,他这也算是自作死受,便笑眯眯的继续奚落道:“哎哟殿下诶,您这嘴皮子怎么也不利索了啊,您是不是两条腿直发飘,根本就走不动道了啊。” 韩长暮听到姚杳越说越不像话,这些话哪里是个还没出阁的姑娘该说的,他赶忙拦住姚杳,转头问谢孟夏:“殿下现在这个样子,不好请太医,殿下若信得过微臣,就让微臣给您切个脉,如何?” 谢孟夏缓过一口气,白着脸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我现在虚得很,没办法见父皇,多说一句话都像是要断气了。” 韩长暮皱了皱眉,觉得这并不完全像是纵欲过度留下的毛病,他伸出两指搭在谢孟夏的手腕上,偏着头凝神片刻。 谢孟夏的脉象的确虚弱,但也没有虚弱到只剩一口气的地步。 第二百八十七回 谢孟夏快疯了 他惊疑不定的掠了谢孟夏一眼,脉象看起来尚好,可这人却是的的确确弱不胜风,连路都走不动了。 什么样的病症,会呈现出如此诡异的脉象,来势汹汹却又能掩人耳目。 谢孟夏被韩长暮那一记眼神看的心里发毛,抿了下唇,底气虚弱的干干道:“久朝,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我害怕。”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盯了谢孟夏一眼,若不是谢孟夏虚弱的几乎要断气了,他险些要以为此人装的十分逼真了,他静了片刻,皱紧了眉头对姚杳道:“阿杳,你来看看吧。” 姚杳愣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的缓步上前,两指搭在谢孟夏的腕间,她低着头,脸色慢慢的阴沉了下来,收起了那点不以为意,心神凝重。 看到一向爱说爱闹的姚杳也没了话,脸色也有些难看了,谢孟夏战战兢兢的问道:“阿,阿杳,你别吓我,我,我是不是没救了?” 姚杳淡淡的瞥了谢孟夏一眼,别有深意的应了一声:“是,没救了。” 谢孟夏的脸色惨白无血,嗷的哀嚎了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太极宫延英殿,阳光透窗而入,金砖地面上流转着粼粼细碎光泽。 冷临江跪在冷硬的地上,迫人的寒意一点点的从膝头蔓延上来,阳光洒落在一侧的肩头,他整个人一半温暖,一半冰冷。 他回禀完了谢孟夏的情况,死死地低着头,不敢去看永安帝的神情。 永安帝铁青着脸,怔了半晌,才难以置信的问了一句:“云归,你是说,是说,无端,无端他重伤,他以后,以后会子嗣艰难?” 谢孟夏字无端,乃是永安帝亲自起的,只因元后的小字叫华年。 冷临江哆嗦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将话说的十分含蓄了,就是怕圣人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一个子嗣艰难的皇子的下场会如何,他心知肚明,而圣人更是无法接受的。 永安帝素来对谢孟夏寄予无尽厚望,他再如何纨绔,在永安帝的眼中,也是心头肉,可他偏偏受了伤,以后会子嗣艰难,这样一个皇子,这样的隐疾,虽然于吃喝玩乐没什么影响,可是从此与太子之位,与那九五之尊之位,就永远无缘了。 高辅国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低着头,眼帘垂了下来,假装自己是一根木头桩子,不听不看也不说,可心里却是无尽唏嘘。 永安帝的嘴唇微颤,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就晦暗了下来,他死死的盯着冷临江,声音轻幽幽的飘在半空中,虽然绝望,但却饱含力量:“云归,无端受伤一事和他回京的消息都不可外传,就让他暂住在韩府养伤,朕会下一道旨意,命他在外办差。” 冷临江应声称是,沉重道:“微臣遵旨,绝不会向外泄露半个字的。” 永安帝已经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心神也平静了下来,脸色稍霁,冰冷的目光转而温和,淡淡的落在冷临江的身上,巡弋了片刻,他才波澜不惊的开口道:“这段日也辛苦你了,云归,你回府休息去吧,京兆府的差事是做不完的,不必着急。” 永安帝的目光是温和的,语气也十分的和善,但冷临江的心里还是无端的生出寒意来,天恩难测,最难揣度的便是君心,他可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引来圣人的猜忌之心。 他忙磕头谢恩,顺着永安帝的心思道:“陛下,微臣正要向陛下告假几日,微臣在莫贺延碛时受了伤,需要静养一些时日,还请陛下下旨,恩准微臣在府静养半月。” 永安帝轻轻舒了口气,他最喜欢的,便是冷临江的机敏和贴心,最放心的,也是冷临江的知进退,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朕遣太医署的韩医令给你瞧伤,宫里的药,随你取用。” 冷临江放下心来,再度磕头谢恩,起身告退。 他迎着阳光走出去,走到了延英殿外,森然高耸的宫墙猝不及防的撞进眼中。 这座太极宫已经伫立了数百年,岁月更迭变迁的痕迹浸润着宫墙,那颜色却依旧鲜艳夺目,像极了无数鲜血泼洒而成。 他深深透出一口气,心里的郁结舒缓了几分,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后头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和一声轻唤。 他回头一看,是永安帝身边第一人,当之无愧的心腹高辅国走了过来,他和气又不失疏离道:“高公公,何事?” 高辅国捧着一个锦盒走到近前,满脸含笑道:“咱家是来传陛下口谕的。” 冷临江一听这话,撩袍子就要跪下,却被高辅国牢牢的扶住了。 他笑眯眯道:“陛下有旨,冷少尹救回汉王,实乃大功一件,不必跪接。”说着,他将手中的锦盒捧给冷临江:“陛下赏赐冷少尹紫参一株,随后韩医令便会过府给少尹治伤。” 冷临江一听这话,终于将心放在了肚子里,这一关算是过了,圣人没有猜忌他,也不会再难为他了。 他双手接过锦盒,十分客气的道了声谢,从袖中取出个佩囊,塞到高辅国的手中。 高辅国丝毫没有推让,很快收了起来,压低声音道:“圣人也是关心则乱,大人不必忧心,圣人仍是信任大人的。” 冷临江真心实意的再度道了声谢,点头道:“微臣明白,多谢高公公的好意。” 高辅国笑着叫过小徒弟,送冷临江出宫,他抬眼望着冷临江走在宫墙下,红墙鲜艳耀眼,公子如玉无双,他深深透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延英殿中。 一入殿,他便看到碎了一地的白玉镇纸,而永安帝背负着双手,临窗而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怔忡的望着半开的窗。 延英殿的窗子下头,种了一棵西府海棠,开花时节,满树的深红浅粉,灿如云霞,蔚为壮观。 这棵树养护的极好,树干枝丫皆格外粗壮,寒冬过去已是初春,枝丫上冒出十分浅嫩的绿色。 高辅国没有说话,安静的收拾起地上的镇纸碎片,又从旁边的阁子里拿出一块新的,同样的白玉镇纸,轻轻搁在了书案上。 “辅国,这棵海棠似乎比往年发芽早了些。”永安帝望着窗外,喃喃道。 高辅国平静道:“陛下,是今年暖和的早。” 永安帝愣了片刻,淡淡道:“几桩事情都该有个定论了,否则朝中人心浮动,有人该按耐不住了。” 高辅国从善如流道:“是,霍大人在内卫司关的久了,安王府的心也该安下来了。” 永安帝的眼珠子转了转,他虽然上了年纪,但一双瞳仁仍旧黑白分明,目光澄澈而明亮,丝毫不见浑浊老态。 他低低的嘲讽一下笑:“那就让他们更安心一点儿,更安心,才能敢放手一搏。” 听到这话,高辅国知道永安帝的心里生出了怒意,想来也是,敢对永安帝的心头肉下手,那就要有被剜了心割了头的准备。 他微微挺直了脊背,低声道:“是,陛下圣明。” 永安帝转头,定定的望着高辅国,冷声道:“召王敬宗进宫。” 高辅国心中一凛,王敬宗乃是翰林待诏,出身清贵,为人中直,素来只忠于永安帝一人,深得圣人信任,翰林待诏虽然品阶不高,但专职起草机密诏制,圣人这个时候召见此人,要拟的旨意,怕是会引起一些动荡了,他忙躬身道:“是。” 永安帝在延英殿中下了决断,韩长暮在韩府也忙的焦头烂额。 谢孟夏经受不住自己重伤难愈这个打击,惨叫一声昏厥了过去,姚杳又是掐人中又是扎虎口的,把他的脸煽的啪啪作响,折腾了个人仰马翻,总算是把他给折腾醒了。 他怔忡的望着韩长暮,欲哭无泪的干嚎:“久朝啊,久朝,这可怎么办啊,我那一屋子的娇妻美妾啊,我这以后头上不得长出青青大草原来啊。”他顿了顿,挤出两滴泪来,从床上滚下来,抱着韩长暮的大腿:“久朝啊,咱们可是亲戚,你得帮帮我啊。” 韩长暮被谢孟夏缠的无计可施,转头一看,只见姚杳和包骋皆抱臂而立,疯狂的耸动着肩头,无声狂笑。 他顿觉尴尬,赶忙去拉谢孟夏:“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这还有个姑娘家呢,你不嫌丢人啊??” 谢孟夏干嚎的声音停了停,瞥了姚杳一眼,转瞬又嚎得比方才更大声了:“她也能算是个姑娘吗?别逗了,她比个汉子还彪悍呢!” 姚杳一愣,磨了磨牙:“殿下,卑职给你个机会重说,不然你这辈子都好不了而来,就等着戴一屋子绿帽子吧。” 谢孟夏听出了姚杳话中的意思,顿时抬头望住了她:“你是说,我还有救?” 姚杳挑了下眉,不置可否,只是和包骋对视了一眼,见他极轻微的点了下头,她才挑唇,冲着谢孟夏高深莫测的一笑。 谢孟夏顿时不嚎了,转头就要去抱姚杳的大腿,吓得姚杳连腿几步,厉声大喝:“你干嘛,离我远点。” 第二百八十八回 谢孟夏也中蛊了 谢孟夏扑了个空,腿软站不起来,索性瘫软在地上,瞧着姚杳,不假思索的嘿嘿直笑:“好阿杳,你人美心又善,是长安城里最好最好的姑娘,谁娶了你,谁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姚杳听得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抖了一地,忙打了个手势:“停,别说了,太恶心了。” 韩长暮咧咧嘴,别过头去,简直没眼睛看谢孟夏这副没骨头的模样。 要说谢孟夏此人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号称长安城里头一号的纨绔子弟,但他也绝对是个人才,放眼整个长安城,再找不出比他更能屈能伸,更阴阳怪气的了。 他轻咳了一声,转头对包骋淡淡道:“包公子,依你看呢?” 包骋早觉得谢孟夏的症状有些不对劲了,并非只有单纯的受伤后的虚弱无力,目光还隐约有几分癫狂,他上前一步,兴奋的搓了搓手:“帮我按着汉王殿下。” 谢孟夏微微皱眉,这块黑炭是什么人,他怎么从这话里听出了跃跃欲试,他再看到摩拳擦掌的黑炭,眼睛里闪着兴奋的明光,顿觉不妙,在地上委顿着退了几步,惊恐的嘟嘟囔囔:“你,你,你要干什么。” 只见两道人影投到他的身上,他顿时嚎了一嗓子:“哎呀,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我可是汉王,汉王殿下,我是皇子,啊啊,别动我,啊!!!” 那那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叫险些掀翻了屋瓦,直冲云霄,把树上的鸟吓得扑棱棱的冲天而去。 谢孟夏面无人色的被按在地上,手脚都被紧紧的压着。 他有力气的时候,就打不过韩长暮和姚杳二人,现在他只剩了一口气吊着命,就更打不过这二人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块黑炭狞笑着靠近自己,随后迎面飞过来一张明黄符纸,那块黑炭往他的额头上啐了几口唾沫,“啪”的一声把符纸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唾沫啊,那是唾沫啊。 他恶心透了,正要大骂一声“大胆”,谁想耳边传来一阵阵咒语,他的心神一紧,头痛欲裂,身子不受控制的剧烈挣扎抽搐起来,双眼也跟着迷离起来,眼看着就像是被人勾了魂儿,眼睛都直了。 三人一看谢孟夏这个模样,纷纷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与韩长暮和姚杳略微焦灼的神情不同,包骋泰然自若的掐诀念咒,咒语越来越急促而沉重,而谢孟夏眼中的迷茫之色,也更加的浓厚了。 韩长暮看着包骋的做派,满意的微微颔首,这人虽然平时有些不靠谱,但办正事的时候,还是十分谨慎的。 随着咒语声越来越急促,谢孟夏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手指呈现出鸡爪般僵硬扭曲的状态,手上的青筋爆裂突出,根根分明。 他僵硬的转了转头,一双眼眸溢满了血丝,通红可怖。 他已经忍到发狂,喉咙里发出暗哑的嘶吼声,听来格外压抑和痛苦。 韩长暮惊疑不定的望着谢孟夏的脸,那张脸以肉眼可见之速枯瘦下来,和昨日姚杳中蛊之后,浑身血肉被吞噬过半后的模样极为相似。 “大人,这,难道殿下也是中了蛊?”姚杳指着谢孟夏的手臂惊呼了一声,只见那条手臂上青筋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沿着青筋往心口蠕动。 韩长暮也吃了一惊,目光落在手臂上,飞快的巡弋了一眼,转头对包骋喊道:“快,快,殿下好像也中了蛊。” 包骋早就料到了这个情景,并没有吃惊诧异,口中的咒语更加犀利逼人了。 谢孟夏的脸色铁青,脸颊剧烈的抽搐了两下,一点血色从紧紧抿着的嘴角溢了出来。 看到这幅情景,包骋收了咒语,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中多了一只透明的琉璃小盅,对准了谢孟夏的嘴。 谢孟夏愤恨的瞪了包骋一眼,神情痛苦,挣扎的眉眼都扭曲了,咬牙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猛然一张嘴,呕出了一口黑紫色的污血,不偏不倚,正好落进琉璃小盅里,溅起暗红色的血花,星星点点的挂在小盅的盅壁上,原本晶莹剔透的无色琉璃小盅,被染成了一片猩红。 吐出了这口污血,谢孟夏虽然仍旧骨瘦如柴,但是精神已经好多了,他双眼迷茫的扫过眼前三人,像是全然不知方才出了什么事情。 韩长暮长长的叹了口气,松开了谢孟夏,端过一盏茶,淡淡道:“漱漱口吧。” 谢孟夏回过神来,咂咂舌,这才回味出满嘴的血腥气,他目瞪口呆道:“久,久朝,我,我这是怎么了?” “殿下,你,什么也不记得了?”韩长暮皱了皱眉,转头望住包骋:“包公子,殿下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怎么回事?” 姚杳揉着酸疼的手腕,歪着头一本正经道:“莫不是殿下的脑子被蛊虫吃了?” 包骋闻言手一抖,吓得险些把琉璃盅扔到地上,在这么个尊卑森严的世道里,说错一句话就能陷入万劫不复,姚杳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以下犯上,当真是活腻歪了。 他赶忙拦了一句:“那个,殿下,您别听阿杳胡说八道,您就是被蛊虫迷了心智,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什么都会记起来的,您放心啊。” 听到这话,谢孟夏倒是果真想起了什么,从额头上撕下张明黄符纸,随即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来,欺到包骋面前,点着他的鼻尖儿破口大骂:“本王想起来了,你居然赶往本王脸上吐唾沫,你胆大包天,本王,本王要。” 话还未完,谢孟夏突然看到琉璃盅里的污血蠕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狠狠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那污血就像是被烧开了一般,蠕动着冒出气泡来了。 他嗷的惨叫一声,把剩下的要威胁包骋的话统统咽了回去,惊恐的跳开八丈远,凄惨吼叫起来:“啊,啊,那是什么东西,啊,啊。” 姚杳被谢孟夏吼得耳朵疼,掏了掏耳朵,一脸嫌弃道 :“殿下刚刚自己吐的,自己心里没数吗?” 听到姚杳越说越不像话,韩长暮唯恐她刺激到谢孟夏脆弱的心神,把好不容易恢复清明的他,再给吓得昏了过去,便赶忙又端了一盏茶,打了个哈哈:“殿下,先喝点热水吧。” 谢孟夏颤颤巍巍的扶着韩长暮的手,又瞟了一眼琉璃小盅,赶忙惊魂未定的收回目光,一边喝水一边嘟哝:“本王怎么会吐这么恶心的东西,太恶心了,阿杳最坏了,肯定是吓唬我的。” 姚杳撇了撇嘴,佯装恶心的呕吐了一声。 包骋这才觉出方才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姚杳跟谢孟夏的关系,显然与尊卑无关,更比他想象的要好许多,靠上这么一颗大树,看来保命是没什么问题了。 他晃了晃琉璃小盅,盅里的鲜血以肉眼可见之速变得稀薄,一条软绵绵的蛊虫在淡淡的血水里昂起头。 这条蛊虫与从姚杳身体里取出来的不同,而是黑红两色的,蠕动的时候,身躯上一道黑一道红的花纹不停的流转,令人眼花缭乱,凭空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看着那条虫子,谢孟夏遍体生寒,浑身汗毛倒竖,颤声问道:“这,这么恶心人的东西,当真是我吐的?”他抬眼瞪着包骋,冷冰冰的恫吓:“不是你动的手脚?” 包骋是个现代人的瓤子,对尊卑皇权天然没有什么敬畏心,但是在这个世道浸润的久了,耳濡目染那么多因为说错话做错事而丧命的惨案,他对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族,从心底是有着畏惧的。 他对谢孟夏的纨绔和蛮横素有耳闻,闻言不禁哆嗦了一下,梗着脖颈维持稀薄的自尊,镇定道:“是,的确是殿下方才吐的。” 谢孟夏冷冷的嗯了一声,声音上挑,长眉一轩,凤眼微挑,一副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凛然就带了出来。 包骋骨子里的那点傲气也被激了出来,乌溜溜的眼睛瞪着,黝黑的脸涨得通红,语气比方才更加笃定坚决了:“就是殿下方才吐的,殿下不承认也没用。” 谢孟夏还没被人这样顶撞过,不由的就有些恼羞成怒,撑着仍旧酸软无力的腿站了起来,就要去收拾那块黑炭。 姚杳见二人有要打起来的架势,她赶忙笑眯眯的对谢孟夏道:“殿下,您满府的娇妻美妾都在等着您回去呢,耽搁的久了,怕是不好。” 听到姚杳的声音,谢孟夏的气顿时泄了泄,再听到这句话,他的气顿时泄了大半,坐回床榻没了言语。 韩长暮朝包骋点点头,客客气气道:“包公子请继续说。” 包骋晃了晃琉璃盅,条理清楚的淡然开口:“这蛊虫名叫多情苦,乃是情蛊的一种,极为阴毒,中蛊之人起初是人欲不能,后来便是只能对下蛊之人动情,心智慢慢的被下蛊之人所控制,被其利用,情蛊往往是成双成对的,可是这多情苦却是一只母蛊可以控制七八只子蛊,而完全成熟的母蛊,则足可以控制十七八只子蛊。” 第二百八十九回 圣旨 谢孟夏全然蒙了,下意识的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已经是绝望的欲哭无泪了:“那,那,那我现在呢?” 包骋定了定神儿,让自己尽量语气平和,不去刺激到崩溃边缘的谢孟夏:“殿下安心,子蛊已经取出,殿下不必担心被人操控,但是,但是损伤已然造成了,这个,还是。” 他欲言又止,还是没能说下去。 但是谢孟夏已经听出了话中的未竟之意,顿时绝望的嚎叫起来:“不,不,我不信,我不信。”他死死的盯着包骋:“你,你是姓包是吧,本王,本王命你,一定要治好本王,否则,否则本王,本王就诛了你们包家满门。” 包骋闻言,咧了咧嘴。 这才对嘛,这才是专恣跋扈,京城头名纨绔该有的姿态嘛,方才胆小畏缩的那个一定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他努力做出一副无畏无惧的模样,迎向谢孟夏的眼睛,声音微微颤抖道:“晚生,晚上定当竭尽全力。” “不是竭尽全力,是必须治好。”谢孟夏重重拍了床榻,床褥铺的极薄,硬邦邦的床板震得他的手直发麻,他不动声色的捏了捏手,转头问韩长暮:“久朝啊,我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就不能回东宫了吧。” 韩长暮挑了下眉:“自然是不方便回去的,殿下放心,微臣已经让冷临江回宫将此事回禀圣人,旨意怕是不久便会到了。” “什么!!”谢孟夏一个踉跄站了起来:“你是说,你是说父皇已经知道此事了?” 韩长暮点了下头。 谢孟夏哀嚎着砸回床榻:“这让我以后还怎么求父皇赏我美人啊。” 姚杳和包骋面面相觑,心中共同生出个念头,这个三观,有点塌啊,摊上这么个准太子,大靖朝还有指望吗? 韩长暮也觉得有点没盼头了,恹恹道:“殿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早日养好伤才是正理。” 晌午的阳光明亮而温暖,从大开的轩窗落进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里都染上了暖洋洋的气息。 可谢孟夏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抿了抿嘴,哆嗦着扯过一条锦被裹着,仍旧冻得脸色发青,嘴唇颤抖:“久,久朝啊,再燃个炭盆来吧,我,我冷。” 韩长暮忙不迭的吩咐下去,望着包骋道:“包公子,即便无法让殿下马上恢复,那有没有法子,让殿下减轻些痛苦?” 包骋轻轻的叹了口气,原先打算卖掉换路费的药材,这回全都泡汤了。 他无奈的点头道:“有的,我这就去熬药,连用三副,估摸着殿下就能好许多。” 就在此时,金玉匆匆进来,神色微沉:“世子,高公公来传旨了,还带了韩奉御。” 韩长暮愣了一下,转瞬便明白了永安帝的意思,对姚杳和包骋道:“圣旨到了,府中之人应当全部跪接,但是殿下现在这样,不方便出现在外人面前,只好劳动你们就守在这里,不准让府里的人进来。” 姚杳飒然笑道:“大人不必客气,什么劳动不劳动的。”她低低咕哝了一句:“我才不稀罕去跪着呢。” 韩长暮没听清楚这句话,蹙眉问了一句:“什么?” 姚杳赶忙笑了:“没事,卑职是说,大人赶紧换官服去吧。” 韩长暮带着金玉离开后,包骋拉着姚杳说了几句耳语,姚杳连连点头:“那你快去吧,咱们这段日子怕是要住在这里了,你多准备些药材。” 谢孟夏抱着锦被,还是冷的止不住的打颤,哼哼唧唧道:“阿杳啊,你给我倒点热水吧,我冷。” 包骋那手肘捅了捅姚杳,朝颓丧的谢孟夏抬了抬下巴,低声问道:“诶,这么个祖宗,你伺候的了吗?” 姚杳漫不经心的挑眉,捏着手指向谢孟夏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笑:“殿下是渴了吗?是要喝水吗?” 看着姚杳满脸温柔的笑,谢孟夏却凭空的生出寒意来,忙抖开锦被跳下床,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干干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包骋顿时放心了,避开人绕到院墙下,粼粼阳光照在身上,他恍若一只轻燕,跃上墙头,从洋洋洒洒的明媚春光里倏然而过。 韩长暮波澜不惊的接了圣旨,金玉领着人撤了香案,见高辅国和韩增寿二人没有立时告辞的意思,便吩咐人奉了茶水点心。 三个人分立而坐,韩长暮回味了下那几道旨意的其中深意,又见高辅国面露踟蹰之色,随即屏退了左右,淡淡道:“高公公有话还请直说。” 高辅国思忖道:“世子,韩奉御想见一见汉王殿下,不知殿下现在可否方便?” 韩长暮微皱了下眉,沉凝道:“殿下如今的情形,见一见倒是无妨的,只是高公公,韩奉御。”他神色艰难,颇有些不忍:“高公公和韩奉御此来,看一眼自然是应该的,可要如何回禀圣人就得仔细思量思量了。” 高辅国和韩增寿皆是一惊,脸色大变。 二人愣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高辅国才抽着嘴角艰难问道:“世子的意思是,殿下伤的很重?” 韩长暮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颔首:“高公公,韩奉御,随我过去一看便知。” 他越是不慌不忙,高辅国和韩增寿的心里就越是没底,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忐忑不安。 静了片刻,高辅国轻咳了一声,率先站了起来:“咱家奉旨而来,若不见一见汉王殿下便回宫复旨,那便是欺君之罪。” 若不见一见谢孟夏便回宫复旨,犯了欺君之罪的又何止高辅国一人,似乎奉旨前来给汉王瞧病的韩增寿的罪过还要更大一些。 想到这里,韩增寿心中一凛,也背好了小药箱子,跟着匆匆起身:“下官也是此意。” 韩长暮挑了下眉,面无表情的淡淡点头:“既如此,那便请高公公,韩奉御移步吧。” 明晃晃的阳光洒落下来,溅进高出地面的 长廊,高辅国穿过阳光,边走边看,这处宅邸是他亲自选的,当初他足足挑了三个多月,看了不下数十宅邸,才选中了这里,位置自有深意,而宅子里的的房舍布局,景致花木,他都捻熟于心。 此次是韩长暮住进来后,他头一回进府,他看着空阔疏落的院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宅邸分明与刚买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可他一路走来,却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同,只是这怪异的感觉稍纵即逝,快的他没有抓住,自然也没有看出有什么地方不同。 他缓步走着,脸上是一派平静似水。 可韩增寿就没这么平静了,他身为执掌太医署的太医令,是奉了密旨来给汉王殿下请平安脉的,不管是汉王不平安,还是他无法让汉王平安,这两个结果,都是他担待不起的。 太医署的奉御虽然品阶不高,官职不大,但却是个十分要紧的位置,是离隐秘最近的人,太医署的奉御素来都是宫里换得最快,也死得最快的人。 而韩增寿作为太医署的太医令,在宫里浸淫了数十年,手里握着大把人的秘密,却依然活的稳当而有生机,自然有他屹立不倒的不二法门。 他亦步亦趋的跟着高辅国,就像靠着一棵粗壮茂盛的大树,眼仁儿一动,沙哑着嗓子欲言又止:“高公公,您看这事儿。” 高辅国眯了眯眼,平静而温和道:“韩奉御,稍安勿躁,先看看汉王殿下的情况再说。” 韩增寿抽了抽嘴角,望着高辅国波澜不惊的那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感情不是他头顶上悬着刀尖给人瞧病,他当然是不着急,乐的做壁上观。 既然是奉了密旨,韩增寿便是背着药箱子独自而来的,他抓着药箱袋子,几步便追上了韩长暮,看一眼那双冷冰冰没有表情的双眼,他干干道:“那个,韩世子,汉王殿下的病,究竟如何了。” 韩长暮淡淡的掠了韩增寿一眼,颇有些苦恼道:“韩奉御,某不通医术,实在看不出来殿下的病势如何,还得有劳韩奉御了。” 韩增寿保养的极好,年过四旬了,头发还是乌黑发亮的,脸上也没什么皱纹,可今天他受的打击太多了,接连被两个人怒怼,他噎的频频皱眉,眉心处凭空便多长了几道细纹。 走出了曲曲折折的长廊,眼前突然一亮,韩长暮没往内院去,反倒拐了个弯儿,径直往外书房的方向去了。 高辅国有点可惜,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见一见清浅的打算落空了。 他暗自腹诽,此人怎么能如此谨慎呢,连自己的枕边人都防着,就不嫌累的慌吗? 一条青石板路穿过前庭花园,通向外书房,道路两旁一片空旷,无树无花,毫无景致可言,阳光无遮无挡的落下来,整个园子在眼前一览无余。 高辅国满脸错愕,他分明记得从前厅到外书房之间,是一片不大的荷塘,买下来的时候,水面上还飘着枯萎了的荷叶,可现在,荷塘去哪了? 第二百九十回 治病 他抬眼深深望了韩长暮一眼,此人当真是半点情趣都没有,竟然暴殄天物的把那么有意趣的荷塘给填了。 他暗自腹诽不已,又惊觉走了这样一路,整座宅邸里静悄悄的,别说是脚步声了,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连半个喘气的活物都没见着。 即便是在寂寂深宫之中,也有人走动也有人说话,可这里,却连个喘气儿的都没有。 而眼下的韩府,像极了有进无出的死牢,浸润着一股子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之意。 高辅国莫名的打了个寒噤,好端端的宅邸,叫这人给搞成了个牢房,难怪从剑南道到长安城,世人给韩长暮冠了个冷面阎罗的名头,说他是不折不扣的魔头。 世人都知道韩王规矩甚严,素来以军法治家,不过眼下看起来,这位韩世子,可比韩王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难怪圣人如此忌惮韩王府,这样的死寂,沉甸甸的压的人直不起腰来,连口大气都喘不出,真是憋死个人了。 三个人静悄悄的走到书房外,刚要推门进去,天水碧的窗纸后头就传来一声虚弱无力的怒吼:“滚出去,都给本王滚出去。” 怒吼声刚落,书房里便鱼贯而出七八个姑娘,手里抱着各色的乐器,个个粉面含春,湿润的双眼里如同生了钩子,娇滴滴的漫过来。 韩长暮见状一愣,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府上何时竟多了这么多美人儿。 高辅国见状一叹,这下完了,连美人都撵出来了,汉王殿下是真的不行了。 韩增寿见状狠狠抖了一下,汉王殿下该不会受了太大的打击,得了失心疯了吧,这疯病可难治。 三个人各怀心思,没有立时举步进去,反倒一时之间都在书房门口停了下来,面面相觑起来。 而书房里,姚杳捧着茶,目瞪口呆的望着一秒入戏的谢孟夏,听着外头踟蹰不前的脚步声,只错愕的吐出两个字:“戏精。” 在听说了高辅国前来传旨之后,谢孟夏便出了幺蛾子,竟让姚杳翻墙出去,跑了趟平康坊,临时拉来了一帮乐妓进府凑数。 幸而姚杳腿脚快,紧赶慢赶的,总算赶在这三人面前,演了一出戏,而且没穿帮。 谢孟夏听到姚杳的腹诽,嘿嘿一笑,朝着外头抬了下下巴。 姚杳挑眉叹气,一下子砸在谢孟夏的身上,拍着床榻开嚎:“殿下啊,殿下,您醒醒啊,您可不能死啊。” 谢孟夏抽了抽嘴角,十分配合的仰面倒下,紧紧闭上了双眼。 这撕心裂肺的一嗓子直冲云霄,吓得门外三人齐齐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高辅国更脸色大变,也顾不得整理什么仪容了,挤开了韩长暮,一双眼睛瞬时就红了,跟疯了似的冲了进去。 那可是汉王殿下啊,是永安帝的心头肉,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圣人可怎么活啊。 韩长暮紧随其后,神情复杂的揉了揉眉心,心里古怪极了,他出 去接旨之时,谢孟夏明明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这会就要死了,装的吧这是。 三个人各怀心思的闯进了书房,一眼就看到谢孟夏一身中衣躺在床上,胸膛微弱的起伏,显示着他还有一口气。 韩长暮浅浅透了口气,不动声色的摸了下心口,留意到正趴在谢孟夏身上干嚎的婢女,微微一愣,赶忙越过高辅国,疾步走到床边,拉开那婢女,飞快的巡弋了她一眼。 出人意料的,那婢女竟是姚杳假扮的,韩长暮意外的愣了一下,那一身天水碧的齐胸襦裙穿在她的身上,平白给她添了温软之意,掩盖住了往日凌厉的气势。 姚杳挑了下眉,唇边凝出一丝微弱的狭促笑意,但满脸哀戚之色却丝毫未减。 韩长暮顿时回神明了,转头去看谢孟夏,也佯装惊惶的喊道:“殿下,殿下,殿下您醒醒。” 谢孟夏深深的透了口气,闻言适时挪动了一下身子,一副刚刚醒来的模样,动了动唇,用只有韩长暮和姚杳听得到的声音低语:“臭丫头,压死我了你。” 韩长暮一个没绷住,险些笑出声来,但他紧紧抿住了嘴,深吸一口气,转头对韩增寿道:“韩奉御,您快来看看殿下,殿下,殿下。”他哽了又哽,说不下去了。 他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落在高辅国眼里,简直就是催命符,他踉踉跄跄的奔到床前,都快哭出声来了:“殿下,殿下。” 谢孟夏颤颤巍巍道:“高,高公公,本,本王无事,无事,你别哭,别难受啊。” 高辅国听到谢孟夏的声音,欣喜不已,也急急催促韩增寿:“快,快,韩奉御,快来看看殿下的情形如何了。” 韩增寿苦恼的揉了揉眉心,跪在了床旁,两指搭在谢孟夏的手腕上,微微偏着头,一脸凝重。 高辅国借这个机会,仔细打量起韩长暮的书房。 这书房是韩长暮的日常起居之处,他至今没有娶妻纳妾,内院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他平日里很少过去,多半都是在书房歇息了。 而书房里的摆设与韩长暮这个人简直是十分契合,四白落地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整个书房显得格外肃然冷清,无趣而寡淡,除了那一架子一架子的书满满当当的堆着,再没有别的装点之物了。 书房里没有燃香,只有一丝一缕的墨香书香萦绕不绝,那气味悠然而古朴,令人莫名心安。 高辅国的目光在书架子上溜了一遍,暗自点了下头,随即收回目光,凑到床边儿,不动声色的淡淡瞥了姚杳一眼,便转头凝重的望着韩增寿的手。 姚杳被高辅国那一眼撇的心慌,默默捏了捏袖子,低下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书房里静谧了下来,只有几个人的呼吸声,那若有若无的墨香就变得格外清晰。 “好了。”静谧中,韩增寿突然开口,收了帕子,恭恭敬敬道:“殿下安心修养,微臣先拟个方子。” “韩奉御的意思是,本 王的伤,还有得治?”谢孟夏的双眼一亮,险些坐了起来,他转念又想到自己在装病,便瞬间虚弱无力了下来,哼哼唧唧道:“哎哟,本王,本王,好惨啊。” 韩长暮抽了下嘴角,别过了头去,简直没眼看。 韩增寿低着头思忖起来,他虽然畏惧皇权,但他是个诚实的太医,能治不能治,治得好治不好,他从来都是实言相告,绝无隐瞒的,也绝不会为了些薄名,夸大其词。 他提笔停了片刻,话说的十分委婉:“微臣只能说是试一试,但至于何时能将殿下的身子调理好,微臣不敢保证,但依微臣所见,殿下的伤势并不十分严重,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如初的。” 这话说的也太语焉不详含含糊糊了,谢孟夏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儿,但他转头就又打起了精神,他是中了蛊,又不是生了病,受了伤,韩增寿没把握也实属正常。 想到这里,谢孟夏暗自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没露出丝毫的轻松之色,忧心忡忡的点了下头,凄凄艾艾道:“那就有劳韩奉御拟方子吧。” 韩增寿深深透了口气,低下头继续拟方子,只是他对谢孟夏的病势没有太大的把握,下笔时并没有往日的镇静和笃定,反倒格外的艰涩。 听到谢孟夏并没有性命之忧,高辅国也安了心,没有性命之忧就好,时日长怕什么,花银子就更不怕了,宫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他欢喜的都快落泪了,跪在床边,哽咽道:“殿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殿下可知道,您这一病,圣人的心都快碎了。” 谢孟夏神色动容,哽了又哽,哽咽道:“本王,本王让父皇操心了,本王,以后再也不胡闹了。” 看着这些人假模假式的演戏,姚杳尴尬极了,她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后退了几步,退到书房外头,躲去了灶房,守着那眼灶头上药罐子,打起了瞌睡。 韩增寿拟好了方子,又誊抄了两份,一份交给高辅国,一份交给韩长暮,躬身道:“这方子里有几味药,太医署里并没有,还得有劳高公公回禀圣人开私库取药。” 高辅国虽然不通医理,但是对药材还是知之甚详的,毕竟他是永安帝的贴身大太监,永安帝的衣食住行都要经了他的手,尤其是入口的汤药。 他点头道:“好,咱家取了药材,便直接送到世子府上。” 高辅国转头问韩长暮:“韩大人,剩下的这几味药,太医署里都有,下官这就回去取药送来,在您府上煎药,您看可好。” 韩长暮捏着药方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沉凝道:“不妥,太医署人多眼杂,韩奉御回去取药,势必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而圣人的意思是要将殿下受伤的消息瞒下来。”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是我安排人去城中的几大药铺抓药,掩人耳目的好。” 不待高辅国和韩增寿说话,谢孟夏便急急道:“这个主意好,好,就这么办。”他可不想让人知道他得了这么丢人的病。 第二百九十一回 汉王的药 既然谢孟夏都赞同此事,高辅国和韩增寿也便没有反对,与韩长暮一同出府,高辅国和韩增寿进宫复命,而韩长暮则安排暗卫出府采办药材。 太极宫延英殿。 淡白的日光透窗而入,屏风上的龙纹烙印在地上,影影绰绰,深浅不一。 韩增寿深深垂首,盯着那些诡谲的龙影,把诊脉的结果一丝不落的回禀给了永安帝,也不管圣人能不能接受这惨烈的结果,反正他一股脑倒了个干净,痛快一会儿是一会儿。 永安帝听着听着,脸色慢慢的沉了下来,他猜到了谢孟夏病的不轻,可没想到连太医署的太医令都有些含糊其辞。 不过,他神情一凛,该做的准备该布的局,都已经蓄势待发了,他要让那些对汉王下手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听完了韩增寿的回禀,永安帝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都快炸开了,他忍着头痛欲裂,挥了挥手,沉声吩咐:“韩奉御这些时日就不必去太医署应卯了。” 韩增寿在心底轻轻一哂,心头肉就是心头肉,若是他医不好汉王殿下,只怕这辈子都回不去太医署了。 他盯着龙影,尽量用最平和的声音回道:“是,微臣遵旨,微臣今日便请旨因病休养。” 眼见韩增寿如此识趣,永安帝的心情也轻松了几分,脸上却仍旧毫无波澜,一派肃然道:“退下吧,汉王的病,韩奉御要多留些心。” 韩增寿应声称是,缓步退了出去。 永安帝的目光微冷,一直盯着殿门,直到看不到韩增寿的身影了,他才淡淡的瞥了高辅国一眼。 高辅国忙躬身将谢孟夏的情形又说了一遍,自然与韩增寿说的完全不同,更是韩增寿所不知道的。 他说的清楚明白,汉王殿下并非是伤病,而是中蛊,奇门的大弟子已经将他体内的蛊虫取出,剩下的便是用药调理着,以免留下遗患。 永安帝听得心都揪了起来,最后微不可查的吁了口气,寒声吐出两个字:“去查。” 高辅国一个激灵,忙道了一声是,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张拇指宽的字条,双手递给了永安帝,低声道:“陛下,小七的传书。” 永安帝愣了一下,接过来细细一看,紧蹙的眉头蓦然就展开了,哼了一声道:“这是小七给你的?” 高辅国深深点头:“是。” 永安帝眯了眯眼,声音陡然变得阴沉似水:“小七果然是个有本事的,这么多年,朕往他身边安插了那么多人,都被他一一拔除掉了,只有这个小七,竟然能让他跟朕开口把她放在身边留用,还能顺顺当当的住进韩府里,更是查出了如此要紧的秘密。”他冷着脸把那张字条放在烛火上燃了,阴测测的笑:“这么好用的一把刀,朕真的有点舍不得毁了她,可是,如何才能让这把刀更听话一点儿,能只为朕所用呢?” 高辅国盯着轻尘在一线阳光里流转,眼皮一跳,知道永安帝起了杀心,他深深的埋着头,一句 话都不敢多说,把自己融进深幽静谧中,尽量降低存在感。 他虽然是深的圣人信任的贴身内侍,但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说话便能少惹来些嫌疑,毕竟,他跟柳晟升的私交一向不错,对柳晟升的这个义女也是有些印象的,狡诈如狐的姑娘,死了不免可惜。 静了片刻,永安帝没有等到高辅国的回答,他挑了挑眉,望向高辅国,挑高了尾音轻轻嗯了一声。 高辅国回过神来,稳住了心神,声音波澜不惊:“陛下,宫里有不少秘药,总能使她成为陛下手中最好用的刀。” 永安帝的目光一瞬,蓦然笑了:“你去取药吧,若三日内她取不到东西,你就亲眼看着她把药吃了。” 高辅国心头一跳,双腿一软,他这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啊,而且还是个爬不出来的坑,他掩饰住懊恼,规规矩矩的低声道:“是,老奴遵旨。” 日头明晃晃的悬在高空中,隐隐有了干燥热意,望的久了难免眼晕。 韩长暮并不耽于享受,也没什么意趣,一向生活简朴,韩府里只是植了几棵树,几片草,点染些绿意罢了,连花都没有一株。 天暖之后,别处的绿茸茸里总会冒出星星点点的娇弱花色,可韩府这整座府邸除了黛瓦粉墙,便是乏善可陈的绿意,寡淡荒芜的像个乱坟岗子。 不过,荒芜也有荒芜的好处,站在外书房的二层阁楼上,整个韩府一览无余,别说是藏个人了,就算是一只鸟,也藏不住。 因着有谢孟夏在韩府暂住,原本几碗羊肉馎饦便能打发的午食,被迫准备了六荤六素两种汤粥,还有六种点心。 绕是如此丰盛,谢孟夏还是捏着竹箸,望着肉末酿虾蒸蛋叹了口气:“肉太少。” 烧饭的刘氏在灶房听到这三个字,顿时觉得压力如山,因为谢孟夏素喜奢靡,她特意做了酱肉肘子,排炊羊,还找出了御赐的燕窝做了炖蛋,怎么汉王反倒盯着虾仁嫌弃肉少呢。 而管家的金玉迎着灿然的日光,扒拉了几下算盘,照这个架势吃下去,他捧着脸垂着眼,觉得银钱压力十分大,钱途一片灰暗啊。 姚杳和包骋在外书房旁的一处小灶房里,各自守着两个药罐子,猩红的火苗舔的罐子滚烫。 这灶房位置隐秘,整个韩府里,也就韩长暮还有金玉和刘氏三人知道,窄窄的小门和顶上的一扇小窗紧紧关着,里头便是密不透风了。 韩长暮派出去的人,从仁惠堂,济风堂,和善堂这几个长安城里最大的药铺买了药回来,经了韩增寿的手验过毫无问题,便交给了姚杳去煎药。 从抓药到煎药,都是韩长暮信任之人,绝不假手于外人。 灶房里氤氲着浓浓的药味,人在里头浸润的久了,发髻衣裳上也染了药香。 一口罐子里的汤药是深褐色的,咕嘟咕嘟的吐着细密的气泡,滚滚热气布满了整个罐子口,清苦的药味萦绕不绝。 而另一口罐子里的汤药却是黑红两色的,无声的剧烈翻滚着,几乎漫出了罐子口,但诡异的是,这黑红二色却始终泾渭分明,没有半点混淆在一起的迹象。 姚杳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药罐子,又看了看包骋面前的药罐子,皱着眉头道:“包灵通,你那一罐子药不会熬好了还是这个颜色吧,那可瞒不过韩增寿的眼睛。” 包骋不疾不徐的扇着灶火,盯着火苗在罐子外头摇曳,他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那这就得靠你了。” 姚杳斜眼睨着包骋,嘁了一声。 药煎好后,姚杳也没用棉布包着药罐子,就那么徒手提起来,把黑乎乎的药汁倒在细棉纱布上,随后把药渣过滤干净。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嫌那还冒着热气的药罐子烫手。 包骋啧啧舌:“你也不嫌烫。” 姚杳掠了包骋一眼:“你那药什么时候好。” 包骋拿竹箸搅了搅药汤,药汁起了波澜,可黑红二色始终没有混淆起来。 他搅了又搅,道:“这就可以了。” 姚杳点头,把白瓷阔口药碗搁在乌木托盘上,端起来往外头,头也没回道:“待会儿我把汉王殿下带到外书房的碧纱橱里,你把药从窗户递进来。” 包骋咧咧嘴,听着怎么像是在做贼,不过,也只有做贼一样才最稳妥。 方才高辅国过来传了永安帝的口谕,汉王谢孟夏中蛊之事不得外传,甚至连他在韩府养病一事,也得瞒得死死的,那么,给汉王用药一事也只能借着韩增寿遮掩,暗地里来。 姚杳端着药先出了门,过了片刻,门吱吱呀呀的一阵轻响,包骋端着药碗,探出半个脑袋左看右看,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清净的像里的冷宫。 他缩头缩脑的走出来,步子迈的又小又碎,速度却很快,像是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在风里掠地而过,手里的药汤没有荡出来半分。 韩增寿见姚杳端药进来,忙接过药碗,仔细验药,丝毫不敢大意。 姚杳在旁边行了一礼,把包着的药渣打开搁在食案上,坦坦荡荡道:“韩大人,这是药渣子,婢子一起拿过来了。” 韩增寿瞥了药渣子一眼,又见姚杳坦荡大方,方才对她的那点不虞,略略消散了几分。 煎药嘛,添水煮就成了,韩增寿堂堂太医署太医令,做这等没风险更没难度的活,实在是太跌份了。 可这回不同了,谁让谢孟夏是圣人的心头肉呢,煎药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韩增寿是打死都不肯假手于人的,却最终没能拗得过韩长暮。 韩长暮是个寡言少语的,一双冷眸一瞪,就让韩增寿打哆嗦。 但是更令韩增寿招架不住的是谢孟夏,他一张嘴,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这等烟熏火燎的粗活,怎么能让堂堂太医署太医令亲自动手,什么韩长暮养了那么多丫鬟婆子,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不用她们,难不成让她们干拿银子吃白饭吗。 第二百九十二回 活着全靠演技 反正他舌灿莲花似的,再加上高辅国在旁边插科打诨,愣是把个韩增寿说的头昏脑涨,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包药就转到了眼前这个青衣婢女的手里头。 韩增寿显然不知道姚杳还有另一层身份,他只是觉得眼前这小婢女看起来其貌不扬的,但似乎深得韩长暮的信任,而且她也的确担得起这份信任,事情做得缜密,滴水不漏。 他验了药汤药渣子,见并无异样,遂点头道:“这药是对的。”他又冲着谢孟夏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请殿下服药。” 谢孟夏抿了抿干干的唇,很明白他是不必喝这个药,受二茬罪的,只语焉不详的应了一声,抬眼去看韩长暮。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撩了下眼皮儿,看了一眼后头的碧纱橱。 谢孟夏顿时心领神会,捂着肚子哼哧:“哎哟,本王头疼,疼的,疼的不行了,本王要去里头躺躺。阿杳啊,走,陪本王躺躺。” 姚杳抽了抽嘴角。 这人三句话离不开床,就活该他人欲不能。 不过她也只是在心里暗自腹诽了一句,面上却笑着:“殿下怕是站的久了,累着了,婢子扶您进去躺躺。” 这态度恭敬的谢孟夏浑身直冒寒气,瞥了一眼姚杳伸过来的手,他战战兢兢的把手搭上去,捂着肚子笑眯眯道:“还是阿杳好啊,本王闻着你身上的香味儿,头就不疼了。” 姚杳扯了扯嘴角,压低声音道:“捂着肚子说头疼,我看您是艾尔兹海默症。” 谢孟夏皱了皱眉:“啥?” 姚杳没理谢孟夏,把他扶到床榻躺下,便又出去端了药进去,顺手放下了门口的珠帘,故意笑吟吟的朗声道:“殿下先喝药,喝了药睡一觉,晚间就好了。” 珠帘轻轻的晃动着,幽幽的冷光里,可以看到床上的谢孟夏伸着手,正抓着姚杳的手不放,轻浮的声音传了出来:“好阿杳,你喂我。” 姚杳只觉一阵恶寒,险些将药碗扣在谢孟夏头上。 韩长暮在外间摇头失笑,不动声色的挡在了珠帘外头,朝着同样一脸愕然的韩增寿道:“韩奉御,坐,殿下怕是得多歇息一会儿了。” 高辅国眼看着韩长暮将碧纱橱挡的严严实实的,遂也笑了:“可不,殿下体虚,可不得多歇歇,韩奉御也歇一会儿吧,等殿下召唤,再进去给殿下请脉,这阵子,韩奉御还有的忙呢。” 韩增寿转瞬收了满脸错愕,想来这婢子就是韩府给汉王准备的,专门用来伺候人的,汉王那点秉性,干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他如此吃惊才是没见识了,他点点头,和高辅国一同落座,干干道:“是,高公公说的是。” 就在这时候,床榻边上的窗户动了下,露出半张脸,传来一声低语:“殿下,您该喝药了。” 谢孟夏惊了个踉跄,抬头看到半张黑如锅底的脸:“吓死本王让你偿命。” 包骋干干笑了两声,把药碗从窗户递给姚杳:“我凉了半天,这会儿喝正好。” 谢孟夏伸长了脖颈,看到药碗里泾渭分明的黑红色药汤,顿时受了惊吓,但碍于外头有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韩增寿,他到底还是没敢嚷出声来,只瞪着包骋低骂道:“这他娘的是啥,你要毒死老子,然后继承老子那一屋子娇妻美妾吗?” 包骋哽了一下,忙着撇清自己:“晚生不敢,打死也不敢有这个想法。”他伸手一指姚杳:“殿下,她有。” 这是好大一口锅,砸的猝不及防。 姚杳闻言嘁了一声,撩了下眼皮儿,坦然笑问了谢孟夏一句:“殿下府里有俊俏小郎君吗,貌比潘安的那种?”说着,趁着谢孟夏微微张着嘴,错愕不已的功夫,飞快的往他嘴里灌了一勺子药。 谢孟夏浑然不觉,只听着姚杳的话,他眼睛一亮,若非她手上端着他的救命良药,他就要一把扑上去了,感慨道:“同好啊,同好,阿杳啊,等本王能见人了,一定要把你带回去开开眼界。” 姚杳跟谢孟夏插科打诨的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她就把这一碗药都给喂了进去,随后将空碗递给窗户外头的包骋。 谢孟夏这才品出了满口带着血腥气的苦涩,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然乖顺的像只猫,什么条件都没提就把一碗药都喝干净了,他指了指姚杳,又指了指自己,难以置信道:“本,本王,就,就这么,就都喝了?” 姚杳笑而不语,把韩增寿开出来的那碗药缓缓的倒进高几上的花盆里。 那盆里种了一株老梅树,看虬枝足有数十年了,根须扎在黑漆漆的土里,扎得极深。 谢孟夏不甘心的捏着嗓子呕了两口,呕的白眼儿直翻,却什么都没呕出来,反倒是嘴里那股子苦味更重了。 听到谢孟夏的动静,姚杳笑了一声:“要不卑职给殿下找个竹箸抠抠喉。” 谢孟夏哽了一下,听到外头的人语,赶忙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姚杳放下药碗,一边拍着谢孟夏的后背,给他顺气,一边笑眯眯道:“殿下,您是人欲不能,又不是得了肺痨,仔细把肺管子给咳出来,反倒惹人怀疑。” 谢孟夏顿时不敢装咳嗽了,一张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的低骂:“你个小丫头,心肠怎么能这么狠。” 包骋扑哧一笑,看着空碗,暗戳戳的给姚杳竖了个大拇指。 乖乖,这么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话,也就姚杳敢说,关键是那位祖宗还就吃这一套。 要说谁能收拾这位爷,还得是阿杳啊。 姚杳借着给谢孟夏拍背的功夫,伏在他的耳畔低声说了一句:“殿下,嚎。” 谢孟夏顿时明了,嗷的惨叫了一声,仰面倒在了床上,脸色已然变得惨白。 他的变脸之迅速,演技之精湛,令窗外的包骋和床前的姚杳为之倾倒。 包骋托着自己的下巴,冲着姚杳咧嘴一笑,挤了下眼睛,做了个好好服侍这位祖宗的表情,端着空药碗走远了。 与此同时,姚杳的指尖划过一丝淡白的光,薄刃锋利的落下个口子,血珠子漫出来,她飞快的把血抹在谢孟夏的脸上和衣襟上,随后把手缩进衣袖里,声嘶力竭的大喊道:“殿下,殿下吐血了。” 这一声干嚎把外间说话的几个人都给吓呆了,静了片刻,才跟炸了窝似的,争先恐后的闯进了碧纱橱。 珠帘被疾风狂扫剧烈晃动,泠泠余音萦绕不绝。 韩增寿一眼就看到了谢孟夏身上绽开的血花,顿时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下。 姚杳望着韩增寿,欲哭无泪道:“韩奉御,您快来看看,看看殿下啊。” 韩增寿哆哆嗦嗦的挪到近前,两指搭上谢孟夏的手腕,脸色青白难看,与死人无异。 韩长暮看着谢孟夏那张死人脸,原本也有些慌,但看到姚杳转身后的从容淡定,又微不可查的摇了下头,他顿时失笑摇头,背手而立。 韩增寿切完了脉,脸色一松,疑惑不解道:“殿下的脉象看起来无恙,微臣的药也是对症的,怎么会,吐血呢?” 谢孟夏颤巍巍的睁开眼睛,虚弱的几乎都要断气了:“本王,本王,是不是快死,死了。” 韩增寿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会,殿下身子康健,切勿思虑过重,再用几服药,想来就无碍了。” 谢孟夏颤巍巍的指着空了的药碗:“那,那,那会不会,药里,有毒。” 韩增寿的脸色变了几番,又拿了药碗,验了下里头的残渣,并没有问题,他笃定道:“殿下,这药也没问题。” 谢孟夏绝望哀嚎,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那,那,那就是本王,本王要死了。”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挑了下眉,姚杳抿着唇略一颔首,便默然无声的退了出去。 用罢午食,歇了个晌儿的功夫,永安帝下的几道旨意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居德坊。 地上铺了一大片白狐皮子,毛色雪白,灯火落在上头,一层一层的冷艳的光起伏连绵。 谢良觌席地而坐,手边儿搁了几摞泛黄的竹简,年头极长,穿起竹简的麻绳磨得只剩细细的一条,轻轻一扥便会断裂开。 他手里抓着其中一卷竹简,展开了一半,双眼中精光凛然,正看的津津有味。 握着竹简的那只手,素白如玉,呈现出半透明的光泽,比白狐皮子冷艳的光更加有潋滟风情。 门帘儿微动,明亮的阳光伴着草木生发的清冽在房间席卷,周无痕缓步进来,低声道:“少主,圣人的旨意下来了。” 谢良觌掀了下眼皮儿:“说。” 周无痕条理清晰道:“圣人下旨,放了霍寒山出狱,废了容郡主与代善的婚约,待春猎过后再另择人选。” 谢良觌的目光一滞,微微颔首,声音冷若瓦上寒霜:“这样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不必去管代善霍寒山的动向,谁去和亲也无关紧要,只盯紧了安王府,容郡主肚里的那块肉,万不可落入旁人手中。” 第二百九十三回 春日 周无痕点头称是,继续沉声道:“少主,还有一道旨意是关于汉王的。”她微微一顿,继续道:“陛下命汉王暂缓回京,转道前往洛阳,巡视行宫建造进度。” “嗯?”谢良觌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一扫方才的漫不经心,疑惑不解的问道:“就凭谢孟夏现如今的倒霉样子,还能去洛阳督造行宫吗?那不成宫里头的那位想剜了自己的心头肉?” 他阴郁的自言自语,话还未完,他便想起什么似的,目光凛然,冷笑一声:“原来打的是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主意,只怕是明面上下旨让谢孟夏去洛阳做监工,暗地里却把他藏进了冷,哦,不,”他笑了下,改了口:“藏进韩王世子的府里养伤治病了吧。” 周无痕抿唇一笑:“是,少主英明。” 谢良觌笑了笑:“冷临江自然是宫里那位假仁假义的门面,可实际上府里空虚,是长安城里各府各国眼线最齐全的地方了,老头子怎么敢把心头肉送到他那去,那不是等着人来活剐呢吗?” 周无痕亦是笑了一声,那笑如同她的名字一样,转瞬杳无痕迹,透着无尽的轻蔑:“可不是么,韩府里的送出话来了,谢孟夏的确就在韩府,藏得严实,连内宅都没有进,一直藏在韩长暮的书房里,只是奇怪的是,他今日服用过韩增寿的药后,竟然吐血了。” “吐血了?”谢良觌闻言惊愕不已:“怎么会吐血,中了多情苦,顶多体虚而已,连性命都无碍,又怎么会吐血?”他扬眸,定定望住周无痕,心里疑窦顿生:“别是韩增寿开的那药有毛病吧。” 周无痕抿了下唇:“韩府里的人送信出来说,韩增寿在韩府住下了,药的事情韩长暮已经在着手查了。” “看来盯着他的人不少啊,只不过咱们从没想过让他死,可有些人却卯足了劲儿想要他的命啊,罢了,看他能活到几时吧。”谢良觌揉了揉额角,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淡漠了问了一句:“蛊母来了吗?” 周无痕点头:“已经进城了,在平康坊住下了。” 谢良觌用手撑着脸颊,目光冷彻清明,神情却懒洋洋的:“春意盈人,正是做事的好时候。” 周无痕淡淡笑了笑:“是,有那么好的香饵在,不愁鱼不上钩。” 谢良觌托着脸颊,静了半晌才问:“教坊里那个叫阮君的,查出来了吗?” 周无痕点头道:“查出来了,是陈家的人,只是因为不知她的真名,没有查出究竟是陈家的女儿还是媳妇,而且此人现在在拓跋伏允的手中,咱们的人无法靠近。” 谢良觌没有丝毫焦虑,搭在膝头的手轻轻叩着,淡淡道:“不必刻意接近,有人比咱们着急,待他们乱起来,趁乱更容易得手。” 周无痕浅浅的透了口气,点头笑了:“是,属下还查到清浅昨日去了荐福寺,而同时善和坊里拓跋伏允的私宅,也有一辆马车送了两个女子到了荐福寺,其中一个头戴帷帽, 没有看清楚长相,另一个是拓跋伏允宅邸里的婢女。” 谢良觌愣了一下,微微蹙眉:“两个女子,一个带着帷帽,这是大靖女子才有的做派,拓跋伏允来京不过数日,怎么会认识大靖女子,去查,查那个戴帷帽的。”他微微一顿,若有所思道:“若我所料不错,那头戴帷帽故弄玄虚的,应当就是阮君。拓跋伏允怕是查到了什么,查到了清浅身上的秘密,才会安排阮君与清浅相见的。” 周无痕神情一凛,应声称是,退了出去。 春风乍起,白日渐长,酉正时,天色仍旧大亮,没有余霞散成绮,也没有暮色向苍茫。 荐福寺里香火泱泱,人潮如织。 寺中最西侧植了大片的竹林,风在林中穿行,竹影婆娑,窸窣轻响。 竹林深处的几间客房,是专供女客用饭留宿之所,最是闹中取静,颇为雅致。 这个时辰,客房大半都是空的,门也大敞着,残阳从竹林深处漏出来,晒了满屋子斑驳的影,一桌一椅皆染了浅淡的绿意。 有两间客房,房门皆紧闭着,门口守着两名精瘦男子,远远的看上去人畜无害,可走近了才察觉到那气势凛冽逼人。 韩长暮正襟危坐着,白透的窗纸漏进稀稀疏疏的残阳,衬得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愈发冷酷,淡淡打量了一番跟前的灰袍小僧,波澜不惊的问道:“昨日在隔壁客房用午食的那三人,小师父可还有印象?” 灰袍小僧是打理这几间客房的僧人,只有十一二岁,为着避嫌,打理女客客房的僧人们,要么是上了年纪的老僧人,要么便是如这个灰袍小僧一般,只有十岁上下的小僧人。 这灰袍小僧年幼,虽然也见了不少人,但大多都是性子软和的女子,即便有几个跋扈的,也只是口齿厉害了些,骤然见到韩长暮这样脸带煞气的,他难以控制的害怕起来。 他哆嗦了一下,害怕虽害怕,但他生来记性好,过目不忘,又没有脸盲症,韩长暮一问,他就想起来了,勉强稳稳当当的回话:“小僧记得,是三位女施主。” 韩长暮点头道:“小师父可还记得这三人的模样?” 灰袍小僧道:“三位女施主中,其中一人带着帷帽,小僧没有看到长相,另外两人的长相,小僧记得清楚。” 随后,他仔细描述了一番另外两名女子的样貌,他的确记性极好,连着三人穿的什么衣裳,梳的什么发髻,戴的什么样的钗环,都记得清清楚楚。 两相对照下来,韩长暮能够确认,这三人中的其中一人正是清浅,而另一个人,正是刘氏口中的胡人婢女。 唯一可惜的就是,另一名女子始终头戴帷帽,看不清楚长相。 韩长暮偏着头凝神问道:“除了这些,小师父可还记得这三人有什么别的不同之处?” 灰袍小僧微微皱眉,想了半晌,道:“没有了。” 韩长暮拧着眉头,凝神不语,最 后幽幽的叹了口气,还是一无所获,难道清浅和那两名女子果然只是偶遇,并无半点关系吗? 就在这时,在隔壁客房搜查的姚杳和孟岁隔推门而入,朝着韩长暮微微点头。 不知道为何,韩长暮看到姚杳推门进来,就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笃定她会有所发现,神情淡淡的问道:“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果然,姚杳行了一礼,沉声开口道:“大人,卑职有几句话,想问这位小师父。” 韩长暮点头道:“问吧。” 听到这话,灰袍小僧屏息静气,望住了姚杳。 姚杳笑了笑,凝神道:“小师父,这客房可是每日都会打扫?” 灰袍小僧点了下头:“是的,小僧和师兄弟们每日都会打扫。” 姚杳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那,客房中可有燃香,或是小师父们打扫客房时,可会熏香?” 灰袍小僧摇头:“不会,客房里并不会熏香。” 姚杳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 韩长暮皱眉问道:“怎么了,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姚杳淡淡的扫了一眼那灰袍小僧,他一凛,顿时会意的退了出去。 姚杳这才沉声开口道:“那间客房里有一股子香料味,并不是长安城里常用的熏香,更非佛前供着的香,而是西域一带的香料,而这香料味中,隐约夹杂着血腥气和刀伤药的味道,只是非常微弱,不易察觉。” 孟岁隔抽了抽鼻子,一脸疑惑道:“有吗,我怎么没有闻到?” 韩长暮从来都不怀疑姚杳鼻子的灵敏,微微皱眉问道:“那婢女是个胡姬,身上熏有西域一带才有的熏香,并不算稀奇,但是,那血腥气是从何而来的?” 话音方落,他的目光一亮,极快走出客房,朝灰袍小僧问道:“小师父,你见到那三名女子的时候,可觉得她们身上有伤?” 灰袍小僧愣了个神儿,摇头道:“并没有,这三位女施主走路用饭都很正常,不像是身上有伤的样子。” 话未完,他突然一愣,抬眼望了望客房里半掩着的胡床,皱着眉头狐疑道:“不对,那个带着帷帽的女施主,用饭的时候一直坐得笔直笔直的,像是不敢靠着胡床。” 韩长暮心神一凛,忙一叠声的吩咐谢孟夏:“去,吩咐人盯着长安城里的各大药铺,凡是有抓刀伤药的,都跟上去看。” 孟岁隔应声称是,忙着安排去了。 总算是得了一丝线索,虽然这线索还是有限,未必能有什么转机,但韩长暮紧绷的心神还是松弛了几分,又去了静室与福贤法师谈了片刻佛法才告辞。 走出荐福寺巍峨的庙门时,天已经黑透了,铅云沉甸甸的压在暮色里,窸窣和缓的风渐渐变得犀利,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恍若哀愁绵延不绝。 韩长暮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抬头望了望天:“看着像是要下雨了,快些回府吧。” 第二百九十四回 外宅 刚刚踩上马镫,何振福便扶着腰间的刀,急匆匆的从夜色中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大,大人,发现,发现火真的踪迹了。” 韩长暮的脚步一收,眉头拧着:“在哪?” “在崇化坊。” 韩长暮翻身上马,重重策马扬鞭:“去崇化坊。” 姚杳揉了揉咕噜噜直叫的肚子,她早已经饿的前心贴后背了,苦恼的吁了口气,朝孟岁隔抱怨起来:“你家这主子,就是有异性没人性的周扒皮黄世仁。” 孟岁隔没有听过这两个人,一脸茫然道:“你说谁?” 姚杳顿觉无趣,撇了撇嘴,催马一跃到了前头,丢下淡淡的两个字:“没谁。” 孟岁隔摸了摸后脑,更加茫然了。 这一行人来的匆忙,马蹄声却丝毫不见慌乱,从容不迫的打破暮色。 虽然天色完全黑了,又有了潮湿的雨意,但是并没有到宵禁的时辰,街面上还有些百姓在走动,听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纷纷转头去看。 这一看才是吓了一跳,这一行人尽是内卫司的打扮,所去的方向正是崇化坊西边的一处宅子。 何振福与韩长暮并驾齐驱,声音低沉,如同夜色微凉:“大人,卑职已经吩咐人将那处宅邸围起来了,但是未敢擅入。” 韩长暮轻咦了一声,冷傲而狠厉的反问了一句:“这是何意,一处宅子而已,这长安城里还有内卫司不敢进入的宅邸吗?” 何振福低头道:“那宅邸是蒋阁老的产业,据查住的人是,”他微微一顿,神情艰难,声音越来越低,颇有几分难以启齿:“住的是,阁老的外室,从前是平康坊万花阁的清倌人,去年年初及笄,便被蒋阁老赎了出来,养在这里。” 韩长暮微微皱眉,讶异的神情在脸上倏然而过,查来查去,没想到却查到了中书令蒋绅的头上,这可热闹属实有点大了。 坊间都说蒋绅蒋阁老十年前丧妻,续娶了一房比他小了近四十岁的小娇妻,从此畏妻如虎,居然有胆子养外室,还是个花楼里的清倌人,他就不怕御史上奏弹劾? 他思忖道:“你能确定火真的确就在那宅子里吗?” 何振福重重点头。 韩长暮勒马而立,静了片刻,转头喊了姚杳一声,看着她走到近前,便将方才何振福的话说了一遍,低声道:“你去一趟冷府,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云归,请他走一趟蒋府,将此事告知蒋阁老,征得他的同意。” 姚杳抿了下干干的唇,深深透了口气。 这个老奸巨猾的少使,分明是给冷临江和蒋阁老挖了个坑啊。 冷临江是谁,那是圣人的门面,蒋绅是谁,那是文官的典范。 门面要去抄典范的外室宅子,这就是赤果果的打脸,可典范也只能咬着牙无有不应。 至于典范过后会不会记恨门面打了他的脸,继而报复,显然是不在老奸巨猾之人的考虑范围内。 她撩了下眼皮儿,轻飘飘的掠了韩长暮一眼。 这是称兄道弟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简直是塑料兄弟情! 她暗自腹诽,脸上却不露分毫,只笑了笑:“是,卑职这就去。” 韩长暮看着姚杳那笑,颇觉诡异,挑了下眉,终是什么都没说。 崇化坊里的那处宅子占地不小,毕竟是蒋阁老的私产,虽说闲置数年难免破败,但破败终究难掩曾经的富丽堂皇,算是坊中极阔气的一处宅邸了。 而一年前,空了数年的宅邸突然开始了大肆修整翻新,坊里的百姓难免好奇心大作,往府门口晃悠的也多了,可谁知数月下来,这府里进进出出的都是眼高于顶,拿鼻孔看人的家丁小厮,从来不与外人打交道,数月来一句话都没跟外人说过。 越神秘越不让看,人的好奇心便越是难以消弭,几个月下来,坊里百姓的好奇心如同江水滔滔,汹涌澎湃,绵延不绝。 终于等到了今日,终于有了大热闹可看。 即便众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人是凶名在外的内卫,但也挡不住波涛汹涌的好奇心。 众人一边躲着刀刃上闪烁的闪闪寒光,一边追着往西边去了。 韩长暮一行人赶到那处宅邸外时,夜色浓稠,急促而凌乱的风贴着地面刮过,潮湿空气里萦绕着土腥气。 黑云翻墨,山雨欲来。 夜色中,一盏接一盏的昏黄灯盏飘摇绽开,将那宅子外头照的明晃晃的,亮如白昼,再深幽的鬼祟也无处遁形。 狂躁的风吹得韩长暮的衣袂猎猎作响,他一口气冲到门前,亮晃晃的灯照的他眯了眯眼,冷声问道:“有人出来过吗?” 门口守着的内卫心神一凛,忙道:“回少使大人的话,并无一人进出。” 韩长暮唯一颔首,算了下时辰,觉得若蒋绅没有为难冷临江,这个时辰他应该赶过来了。 当然了,蒋绅也绝不会为难冷临江的,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雨意越来越浓,他有些焦急,干这个差事的,最怕的就是下雨天,一场雨落下来,什么痕迹都会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半点都留不下。 何振福也急了起来,他唯恐耽搁的久了,会纵虎归山,落得一场空。 就在韩长暮打算强行破门而入的时候,夜色中远远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的声音砸在心上,恍若惊雷。 韩长暮神情一凛,忙定睛望去,只见两匹马并驾齐驱而来,一侧都悬着同样的马灯,正是姚杳亲手做的那种怪异的灯,光晕在夜色中冷然炸开。 冷临江赶到近前,翻身下马对韩长暮道:“我带了蒋阁老的外院大管事过来。” 韩长暮点点头,轻声吐出两个字:“多谢。” 冷临江愣了一下,皱眉巡弋了韩长暮一瞬,重重锤了他的肩膀一下,忍笑问道:“哪里来的妖怪,竟敢冒充久朝!” 韩长暮扑哧一声,眉眼俱笑。 姚杳牵着马远远站着,撇了下嘴,给冷临江挖了一个爬都爬不上来的深坑,打了蒋绅的脸,简简单单的多谢二字,可弥补不了日后无穷无尽的小鞋。 她抿唇笑了笑,转头望住幽深的夜色,那一同赶过来的大管事腿脚可够慢的,他的年纪并不大,不至于慢成这样,莫非是有意拖延时间放水,好让宅子里的人提前做些准备? 念及此,她目光一凛,疾步走到韩长暮身边,低声道:“大人,大管事的腿脚可够慢的。” 从围住宅邸到现在,已经两刻了,宅子里始终如常,有人走动,有人说话,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外头的异样。 可越是如此,越是不同寻常,让人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 韩长暮挑了下眉,默默攥紧了手:“云归,劳你去迎一迎大管事,阿杳,你带人埋伏起来。” 死卫的厉害,韩长暮是心知肚明的,这种隐匿在暗处的手段,姚杳身为死卫中的一员,当是最熟练不过的。 他抬眼看着姚杳带了一队内卫走远,低声说了几句甚么,内卫们便各自散开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袂声音清然响过,这些人便已经杳无踪迹了,唯有姚杳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韩长暮挑眉,眼见着姚杳浑身的气息飞快的弱了下来,若不刻意去寻找,几乎察觉不到那里还站了个人。 他惊愕不已,惊叹的神情如同涟漪,在脸上还未散尽,姚杳便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根本没有看清楚,她是何时离开的,又是如何离开的,至于去了何处,更是毫无头绪。 他只知道她的消失如同初雪遇暖阳,转瞬即逝。 从前他以为姚杳出身北衙禁军,又被选为死卫,一定有旁人难以企及的本事手段,譬如说过目不忘,譬如说心细如发,譬如说那一手神鬼莫测的无影丝。 但时至今日今时,他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她最厉害的,所依仗的的,分明是这出神入化的轻功,得了柳晟升亲传的“流云回雪”。 不知不觉间,他对姚杳生出了忌惮之心,多了一丝防备,无知无觉的就将她视作了以后的敌手。 这边姚杳等人刚刚埋伏下来,那边冷临江便带着气喘吁吁的大管事赶到了。 那大管事分明不足四旬,保养的极好,脸上连皱纹都没有几条,满头乌发看着年轻极了,可现下却是一副走一步喘三口,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他气喘吁吁的挪到韩长暮面前,喘着粗气艰难行礼:“小人蒋二亮见过少使大人。” 韩长暮审视了大管事一瞬,语气冷冰冰的,一张口就让人如坠寒冬:“本官要搜查这处宅邸,有劳蒋管事去叫门。” 这话语冷漠冰寒,透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蒋二亮不禁愣了一下,他虽然只是阁老府的管事,但深得蒋绅的信任,总领外院事务,地位与一般的管事不可同日而语,甚至比掌管一县的县令都要尊贵几分,在长安城里也算是能横着走的人,几时受过这等冷遇。 想到长安城里流传的韩长暮的流言,他收起不服和轻慢之心,恭恭敬敬道:“是,小人这就去。” 第二百九十五回 做戏 他的脊背微弯,疾步上前大力砸门,哐哐哐的砸了没两下,门就猛然拉开了,门房在后头暴跳如雷的怒骂,唾沫星子不偏不倚的,喷了蒋二亮满脸。 “哪里来的杂碎,大半夜的砸什么砸,知道这是谁的地界儿吗,要是活腻了,他娘的,老子亲自送你个龟孙上路......哎哟,”门房正骂的脸红脖子粗,一眼看到脸上挂着亮晶晶的唾沫的大管事,顿时把后半截儿话给咽了回去,险些没噎死他。 门房涨红的脸色转瞬变得惨白,身子微微哆嗦,脸上却挂着谄媚讨好的笑:“大,大,大管事,您,您怎么,怎么过来了。” 蒋二亮脸色不好,抹了一把带着些许异味的唾沫,恶狠狠的盯了门房一眼,语气不善的暴骂:“怎么,老子去哪,还得让你点头!!” 门房顿时低头垂目,畏缩不语了。 蒋二亮看到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气得更狠了,好歹也是宰相的门房,怎么生的一副贼眉眼的做派,迟早得换了他。 蒋二亮咬着后槽牙,冷飕飕的话语从齿缝间逸出来:“给我在这站着,别看,别动,也别嚷嚷。” 门房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方才刚一开门,他头一眼看到的是蒋二亮,第二眼看到的就是外头的灯影幢幢和肃杀人影。 他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吓死人的阵仗,还看,还嚷嚷,别逗了,他恨不能自己立时就晕过去。 蒋二亮讥讽的掠了扛不住事的门房一眼,将府门大开,微微躬身,迎众多内卫入府。 事无回转,他索性摆出良好配合的态度来,扬手不打笑脸人嘛。 可门房就没这么淡定了,他靠在朱红的门廊立柱旁,缩着肩膀低着头,不想看也不敢看,可眼角余光还是看到了那一队队人。 廊檐下挂着两盏硕大而簇新的灯笼,光晕很明亮,洒落在门廊下大片的地面上,那一队队人从明亮的灯火中穿过,这些人浑身透着冷意,面无表情的脸上晦暗一片,那些光亮落在脸上,没有荡漾起半点波澜,可偏偏一双眼睛黝黑深邃,戾气毫不掩饰的流露而出。 这些人分明穿着最寻常最普通的衣裳,手上更是没有武器,可偏偏就是那么吓人,吓死个人了,像是这些人一抬手,就能让人身首异处。 门房呆若木鸡,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两腿发软打颤,险些一头栽在地上,可是这个时候装死无异于欲盖弥彰,装瞎才是明哲保身,他慌乱的收回目光,低眉顺眼的束手而立,连喘口气,他都觉得是在找死。 带到韩长暮走进府门的时候,门房的衣裳已经被汗泡透了,凉飕飕的黏在身上,三月的夜风没有半点凉意,刮在身上反倒轻柔温暖,可这风在他的身上一卷,却有有刮肉透骨之效,简直是透心凉。 但是身上的寒冷抵消不了他心里的惊惧,他靠在门上,整个人抖若筛糠。 这是内卫啊,这些人都是内卫的打扮啊,满长安城里有多少人想在他们背 后套麻袋啊。 他没看到,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韩长暮淡淡的掠了面无人色的门房一眼,随手指了一名内卫,冷声道:“看着他。” 话音方落,门房就再也扛不住了,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低响,身子软在了地上,衣摆下头洇开大片水渍。 一股子怪异的气味随之飞快的弥散开来。 内卫捂住了鼻子,看着韩长暮远去的背影,转头狠狠的瞪了一眼半死不活的门房,只觉自己倒霉透了,站在这冷风口里闻尿味。 宅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惨叫声哀嚎声,暴虐的叫骂声,粗鲁的掀翻东西声,在各处此起彼伏,连地面都被砸的哐哐直响,颤抖个不停。 内卫们吆喝着,手在腰间一抽,抽出一柄软剑,灯火下寒光逼人,把府中的人都赶到了前厅,反剪着双手靠在墙边儿跪着,其中有人拿着画像一一比对。 前厅修的极为阔气,比一般人家的前厅宽敞了不少,可这府里人也不少,女多男少,加起来足有一百多号,乌泱泱的往地上一跪,竟然把大半个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起初这些人只是蜷缩在暗处,盯着烙在地上的阴森人影,低低的啜泣着,声音压制的低幽暗哑,恍若夜风簌簌的在廊下穿行。 大管事状若无意的遛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正与人群中一个貌美小娘子对视了一眼。 貌美小娘子似乎吓得有些狠了,突然就脸色惨白的委顿在了地上,柔弱无力的捂着心口,身子颤栗的厉害,像是深秋时节在枝头瑟瑟发抖的零落枯叶。 旁边的丫鬟婆子看到这一幕,凄厉的尖叫一声,抱住那小娘子,战战兢兢的嚎了起来:“小娘子,娘子,你,你怎么了。” 那婆子生的五大三粗,张开大嘴嚎的时候,露出参差不齐的大黄牙,脸上油光肥肉随着她的嚎叫,剧烈的颤抖。 “我们家小娘子是,是阁老老爷的房里人,你们这样欺辱娘子,我让我们老爷砍了你们的头。” 她这么一嚎,终于把众人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心神也给震断了,也纷纷跟着嚎了起来。 这前厅一时间震耳欲聋的嚎叫声此起彼伏,震得灰瓦哗啦啦直响,瓦上的薄灰扑簌簌的往下掉,渐成鬼哭狼嚎之势,有几个嚎得狠的,竟然打起了嗝。 冷临江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又惨烈又极富喜感的一幕。 “哎哟卧槽,拆房呢这是。”冷临江微张着嘴,满脸震惊,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顺嘴就把姚杳常说的话给带了出来。 他是头一回看到内卫司抄家的阵仗,着实是开了眼界。 坊间传闻,内卫司抄家向来手段狠毒血腥,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血流成河,不留活口。 提起内卫司抄家,向来都有小儿止啼之效。 冷临江也是怕的,韩长暮没到内卫司任少使前,他从来都是绕着内卫司的大门走的。 可今日一见这架势,似乎与传闻中的不太一样啊,这人不都活的好好的吗。 他挑了下眉。 不太一样也有情可原,毕竟被内卫司盯上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送死的路上,哪里会有人真的知道内卫司抄家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冷临江掏了掏耳朵,拿手肘捅了一下边上的何振福:“诶,何总旗,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何振福目不斜视,狠狠甩了一下软剑,发出唰唰的冷声,暴戾的大喝了一声:“谁在出声,老子剁了谁。” 此言一出,这些人吓蒙了,就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脖颈,哭嚎声骤然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有人“嗝”的一声,打了个响亮的长嗝。 随即冷临江没绷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觉得还真是平日里姚杳说的那样,女人多的地方,就像蹲了五百只鸭子。 他赶紧轻咳了一声,敛尽笑意,一本正经的问何振福:“何总旗,韩少使呢?” 何振福望了下左右,皱了皱眉道:“刚还在这呢。” 冷临江也跟着望了望四围,没有看到韩长暮那一贯冷清自持的身影, 他啧了啧舌,明明有这么多凶神恶煞的属下,个个都是能干大事儿的,可这人偏偏要事事都自己亲力亲为,简直是天生倒霉的劳碌命。 就在此时,宅邸深处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震得房舍都剧烈颤动不止,屋顶上的灰瓦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 冷临江吓了个踉跄,转头一眼就看到窗纸上映着通红的火光,噼噼剥剥的声音如同惊雷,震耳欲聋的。 “坏了,走水了。”冷临江重重一拍大腿,沉着脸色冲了出去。 听到走水二字,厅堂里的人顿时慌乱了起来,如同一锅凉水泼进滚烫的油锅里,立马就炸开了,一阵鬼哭狼嚎,便争先恐后的往门外奔逃。 这些人哭天喊地的跑的飞快,其实那火势离着这前厅还八丈远,但人们对于无情的水火有着刻骨的恐惧,一拥而上挤在了门口,谁也不肯让谁,险些将门给挤散了架。 大管事也挤在人群里往外冲,状若无意的与貌美小娘子挨在了一处。 貌美小娘子生的极为柔弱,力气也小,一个不慎便被惊恐人群挤了个踉跄。 “当心。”大管事见状,赶忙一把扶住了貌美小娘子,手在她的手背上一触而过,旋即握住了她柔弱无骨的手掌。 貌美小娘子的脸腾的一下子便红透了,似水的眼波在大管事脸上顿了顿,讷讷的道了声谢。 远处火光冲天,红彤彤的点亮了半边天际。 原本在前厅守着的内卫听到起火的动静,便要冲到后头去救火,转头却又看到厅堂里变故突生,他们纷纷厉声大喝,阻拦众人冲出来。 可内卫们的声音淹没在了地动山摇的跑动声中,内卫们对视一眼,齐刷刷的将腰间的软件一抽,寒光凛然的横在了门口。 第二百九十六回 房塌了 前厅里的人慌不择路的往外奔逃,有几人跑得太快,看到门口的情形时,已经来不及收住脚步躲避剑锋了,竟然迎头撞了上去,只听得几声短促的惨叫哀嚎,蓬勃的鲜血骤然喷涌了出来,丈许高的血光,把深沉夜色染成猩红一片。 冷临江眼前顿时血色纷飞,有几滴血溅在了他的脸上,那血分明是滚烫的,可是落在脸颊上却凉的瘆人,他下意识的捂住了眼睛。 太凶残了,真是太凶残了。 他晃了下脑袋,撇着嘴,疾步走向火光冲天之地。 还未走到近前,一股股热浪便扑面袭来,暗沉沉的黑夜被热浪扑的扭曲,冷临江几乎闻到了自己的头发被烧焦的气味儿。 一队队的内卫提着木桶,从冷临江的身边狂奔而过,桶里的水溅在地上,被热气一灼,转瞬便消散无形了。 冷临江一步并作三步的往熊熊烈焰处跑。 冲天的火光里,韩长暮满脸冷峻之色,焦灼不安的来回踱步,明亮的火光落在他的身上,戾气逼人。 冷临江远远看着,啧了啧舌,还未等走到近前,就听到韩长暮厉声大喝,声音不复往日的淡漠和冷静,微微的颤抖中带着凄厉的杀意,颇有几分难以自持的力竭:“找到姚参军了吗,姚参军呢?” 一桶一桶的冷水泼到炙热的烈焰里,这火烧的实在太旺了,水浇到火里真正是杯水车薪,不但没有令火势小一些,反倒引发了更加震耳欲聋的噼啪巨响。 火势借风势,火舌席卷而过,四下里被烧得通红,热浪滚滚逼得人腾腾腾倒退几步。 起火的那一排房舍,在火里风里剧烈的晃了晃,烈焰滚滚之处,竟然有了坍塌之势。 “少使大人,姚参军还在里面没出来,您离远一些吧,这里看着要塌了。” 这一问一答随风传的极远,一下子钻进了冷临江的耳朵里。 冷临江骤然停下脚步,足足愣了半晌,才踉踉跄跄的冲了过去,扯着韩长暮的衣袖,悲痛欲绝的嚎了起来:“久朝,久朝,阿杳,阿杳,救阿杳啊,不能不管阿杳啊。” 那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抹在了韩长暮的衣袖上。 言罢,他撒开手,也没等韩长暮说话,便不管不顾的冲到了漫天大火的边缘,热浪灼烧的他脸上生痛,他只顿了一下脚步,便继续往火场里冲去。 谁料他刚冲了一步,身子就像是被什么给禁锢住了,死死的钉在了远处,一步也动不了了。 “你要干什么去?”韩长暮冷冷的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 灼热的气息一浪一浪的涌了过来,冷临江的周身分明被灼的生痛,有一种顷刻间便要被烧化燃尽的错觉,但他整个人却如坠冰窟,神情呆滞,悲痛欲绝:“放开我,放开我,救,我要救阿杳啊,阿杳。” 话未完,他发了狂一样挣扎起来,但肩头像是被坚硬的钳子牢牢禁锢住了,一动都动不了。 “这么大的火,你是要去救人,还是 要去寻死?”韩长暮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毫无波澜,无悲无喜,透着对生死的淡漠。 冷临江听着这把冰寒的声音,心一寸寸的沉到了谷底,他转过头,一向温润的脸上有些扭曲和狰狞,咬着牙根儿,一字一句恶狠狠的往外蹦:“阿杳也算与你生死同行过,你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死,罢,罢,难怪阿杳总说你冷血无情,是我错看了你。”他使劲挣扎:“你怕死,我不怕,我去。” 韩长暮抿唇,目光闪了闪,望向火光深处。 冷血无情,原来在她的心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难怪不管他做什么,她总是退避三舍。 火光映照在韩长暮的脸上,他的神情晦暗不明,一贯淡漠无情的双眸深处,有两簇阴戾的寒光在跳跃。 “嘭”的一声,攥着冷临江衣领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他失去了重心,夹着呼呼的风声,一头栽在了地上,额头重重的与地砖磕在了一起,他痛的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眼前一黑。 要磕死人了!!杀人灭口啊这是!! 冷临江捂着额头,深夜里响起杀猪般的凄厉惨叫声。 他转瞬清醒过来后,看到韩长暮正弯着腰,身上裹着两床被水浸透了的厚棉被,密集的水珠沿着棉被边缘砸到地上,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 那泡透了水的棉被格外的沉,压在韩长暮的身上,把他清隽的身形完全掩盖住了。 不过片刻功夫他头上身上就被湿棉被浸透了,水珠儿顺着鬓角往下掉,脚下也洇开一片深深浅浅的水渍。 “久朝,你,我。”冷临江看到韩长暮这个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口不择言的说了些什么诛心的话,他顿觉心虚,脱口而出道:“我和你一起去。” 韩长暮撩开挡着脸的被子角,转头从缝隙里淡淡掠了冷临江一眼,没有开口说半个字,便转过身飞快的冲进了火海中。 “诶,久朝。”冷临江趴在地上,伸长了手,朝着韩长暮远去的方向追了一句,剩下的话还停留在唇齿间,那人的身影就已经湮灭在了无边无尽的火海中,是那样坚决无惧,没有半分犹豫。 他的喉咙突然又哽又涩,百转千回的心里,难过和惭愧交织而过,呆呆的趴在地上不动,半晌说不出话。 就在此时,火海中突然响起一阵轰隆巨响,这一声巨响直冲云霄,撼天动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起火的那一排房舍坍塌了大半,碎瓦和灰尘被火光裹挟着,灼热的扬到半空中,旋即又噼里啪啦的落到地上,大半的房舍以肉眼可见之速化作一片废墟。 有几个来不及躲避的内卫,猝不及防的被乱石碎瓦砸中了,倒伏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砸烂的木桶碎在地上,水汩汩流出来,淌了满地。 烧的焦黑的残垣断壁被熊熊烈焰包围着,一阵阵漆黑如墨的滚滚浓烟飞快的散开,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息。 黑漆漆的浓烟在半空中织 成薄雾,掩住了迷朦月色,晦暗星辰。 夜,转瞬深幽如地狱。 巨响归于平静后,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火海边缘的废墟上,火已经渐渐熄灭了,只有时不时的迸裂出零零星星的火星,在死寂的夜里,发出噼啪的轻响。 那废墟静了一瞬,突然动了起来,从废墟里爬出个人来,爬起来踉跄了几步,便很快稳住了身躯。 那人正是刚刚冲进火海,险些被废墟掩埋,被烧透了的廊柱砸倒的韩长暮。 他应当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土碎石,发髻也散了,几缕长发垂落下来,在夜风里寂寥飘动。 他望着坍塌过半,火却仍旧熊熊燃烧的废墟,身体像是遭了重击,从身到心都痛不欲生,他踉跄着退了两步,险些栽倒在地上,他最终稳住了身形,可发髻上的玉簪却跌落在地。 清脆的“当啷”一声,玉簪断成了数截。 “啊,啊,”冷临江终于回过神来,一边往废墟狂奔一边喊叫,叫到嗓子嘶哑,他的心神彻底崩溃了,踉跄了几步,跪倒在了坑坑洼洼的废墟边缘,颤抖着手在乱石碎瓦里疯狂扒拉,惨烈绝望的喊道:“阿杳啊,阿杳。” 地上过了火,烧的滚烫,冷临江的手上烫出了泡,他却只觉浑身冷痛,心也随着坍塌的房舍一并塌了。 他的双手死死抠进滚烫的废墟里,指腹被粗糙的碎石划破了,血珠子渗到泥土中。 他丝毫不觉得有多么痛,反倒有些麻木,从身到心,整个人都似乎被掏空了,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他单手捂住了心口,蓦然,有一滴水猝不及防的砸在地上。 房子烧塌了,阿杳没有出来,他的阿杳没有出来。 韩长暮已经从巨变中回过神来了,声嘶力竭的吩咐众多内卫:“快,快挖,快挖。” 话未完,冷临江身边不远处的那口井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衣料摩擦井壁,又像是无数只老鼠将要奔涌而出。 冷临江听到了细微的声音,忙转头去看,什么都没看到,声音反倒由远及近,更大了些。 他哆嗦了一下,只觉得一阵阵阴风从井口钻出来,直往人身上扑。 远处是内卫们疯狂挖废墟的叮叮咣咣声,近处是空无一物的井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越想越诡异,可冷临江就是不由自主的去看,挪不开双眼的看。 蓦然,一只素白的手扒上井沿儿,那手白的吓人,用力扒在井沿儿上,又被黑漆漆的砖土映衬着,全无半点血色,若非带着皮肉,活生生的从井里扒出来的,真会叫人误以为那是一只死人手。 “啊,啊~~~”冷临江凄厉无比的惨叫一声,声音又尖又利,长长划过夜空,把歇在树上的宿鸟吓得四起惊飞。 突逢大变,韩长暮原本就心痛的心神俱碎,再听到冷临江这一声长嚎,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疾步冲到冷临江身边,冷声问道:“怎么了?” 第二百九十七回 是人是鬼 冷临江抖着手指着井口, 哆嗦着嘴唇,声音抖的都连不成完整的一句话了:“有,有,有鬼。” 韩长暮顺着冷临江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空荡荡的井口处又冒出一只手,两只白森森的手用力在井沿一撑,骨节突出,力气大得惊人,随即井口处露出半个披头散发的头顶来。 看那发式应当是个女子,只是发髻不知被什么东西蹭散了,乱蓬蓬的落下来,也没有什么光泽,发间还沾了不少泥土,挂着野草,在井口欲探未探,活像一只鬼。 韩长暮皱了皱眉,还未及说话,耳边便响起一声凄厉嚎叫,把刚刚飞回树上,正准备继续睡觉的宿鸟,又重新吓得扑簌簌冲天四散。 随即他的双腿被人重重一扑,身子无法控制的晃了晃,幸而他的定力好,不然早被这如狼似虎的一扑给扑到地上了。 他低下头一看,哭笑不得。 原来是冷临江嗷的一声,转头就抱住了韩长暮的大腿,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衣摆上,不敢转头,呜呜闷声直哭:“久朝,有鬼啊,有鬼。” 韩长暮无奈至极的揉了揉眉心,不轻不重的踢了冷临江一脚:“像什么样子,快起来。” 冷临江宁死不肯撒手,埋下头装鹌鹑,呜呜呜的哭:“我不,我,我怕。” 韩长暮极有耐心的长长吁了口气,拍了拍冷临江的发顶:“你看。” 冷临江埋头,看什么看,他不要看,打死都不看,可韩长暮的声音像是有魔力,逼迫着他不由自主的转头去看。 深夜里起了风,初春的夜风有些凉意,卷起尚有余温的灰烬飘在半空中,月色星光被遮掩的朦胧不可见。 四周都是明亮摇曳的烛火,照在井口处,那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灯影幢幢下头,只见井口下一道暗沉沉的影子越拉越长,那鬼影一样的人,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井口,散乱的头发披下来挡着脸,看不清楚模样,夜色朦胧里,只依稀可辨这人很瘦,破衣烂衫的,背上还背着个东西。 嗯,的确是个鬼影一样的人,没有半点人样子。 “嗝。”冷临江吓蒙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才打了个长长的嗝,磕磕巴巴道:“这是个,活人??” 话音方落,井口那就传来一声冷哼:“我不是活人我还是死人啊,冷临江你个没良心的,这么盼着我死。” 这把嬉笑怒骂的声音如同天籁之音,冷临江喜极而泣,“嗖”的一声,他整个人恍若离弦的箭冲到井口旁,猛然扑到那人身上,又哭又笑起来:“阿杳,阿杳,你还活着,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啊。” 那被误认为是鬼的人正是姚杳,她被冷临江这么猛然一扑,扑了个踉跄,险些重新跌回井里,幸而韩长暮见状不对,牢牢扶住了她的她的胳膊。 她的身子一僵,微微有点窘迫,但还是借着韩长暮的手,顺利爬出了井口。 在地上站定,姚杳缓过一口气,惊诧的看见面前的两个人,没有半点往日清隽飒然的模样,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而四周的滚滚热浪扑在脸上,灼的面皮生疼,空气中飘荡着烧焦了的灰烬,轻轻一嗅,呛得人直咳嗽。 她大吃一惊,重重拍着大腿,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啊哟我去,这,这怎么烧成这样了。” 听到姚杳略带遗憾的语气,韩长暮心头一跳,蹙眉问道:“怎么,这里有什么线索?” 姚杳知道韩长暮一心查案,会错了意,她摇头故弄玄虚的一叹:“可不是么,顶顶要紧的线索呢。” 韩长暮变了脸色,转头望向已经烧成白地的废墟,少了这么久,此地已经几乎无物可烧了,但火光却仍旧照眼刺目,没有完全熄灭。 这样大的火,不管什么线索,怕是都已经化为灰烬了。 他有心想让内卫进去搜查一番,看眼见余下的房舍也有了倾倒的迹象,显然人命要比线索更要紧,便也遗憾而惋惜的叹气:“可惜了。” 不知为何,姚杳看到韩长暮这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模样,就忍不住想逗一逗他,她挑眉吁了口气:“可不是太可惜了么,那里头好东西多着呢,单单是那些名家字画,就有不少都是孤品。” “名家字画,孤品?”韩长暮闻言愣住了,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喃喃道:“线索藏在这些东西里?” 姚杳无语抿唇,她跟一个工作狂,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还是冷临江笑眯眯的开口:“久朝,难道你没闻到阿杳满身的铜臭味吗?” 姚杳莞尔,还是冷临江知情识趣啊。 韩长暮闻言猛然抬头,正好对上姚杳那双明亮惊人的杏眸,灿烂若星,不觉哑然失笑。 他跟一个钱串子有什么话可说的!! 冷临江猜中了姚杳的心思,得意洋洋的挑眉问:“阿杳,除了名家字画,还有什么?” 姚杳一边解开捆在腰间的绳子,一边凝神回忆:“古玩什么的就不说了,金子,光金子就那么一大盒。” 她解开了绳子,拿手比划了一下装银子的盒子的大小,两只眼睛直冒绿光,像极了闻到了血腥气的狼。 随即她身后响起“噗通”一声,背上背着的那东西便仰面倒在了地上。 冷临江这才发现姚杳背上竟然还背了个人,他伸手摘掉她发间挂着的野草,又揉了一把她的发顶,双眼在她身上一遛。 单单是发髻散了,又脏又乱也就算了,那身上的衣裳又是怎么一回事,满是划痕,扯得破破烂烂的,都跟大灾年里涌进城的流民差不多了。 他愣了一瞬。 姚杳的功夫有多好,他是知道的,能把她的衣裳扯成这样的,还没被她打死,嗯,他敬此人是条好汉。 他又瞥了一眼姚杳的双手,黑黢黢沾满了泥土灰尘,手上还有被砾石划破的细小伤口,他想,这井底的地势得有复杂,才会在打遍半个长安城的姚杳身上留下伤痕。 他是心疼的,但脸上却不露分毫,一脸轻讽的咋舌道:“阿杳,你都沦落到插标卖首的地步了,还有闲心救个人啊。”他又看了一眼那气息微弱的男子:“你分明是色心大发,看上人家的一副好皮囊了吧。” 姚杳嘁了一声,看到冷临江浑身脏污,满头乱发,原本想借机奚落几句,转念却又想到方才冷临江担忧她的模样,又想到他是为了她才滚的这么狼狈,顿时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的脏东西:“不是救,是抓。” 冷临江愣住了。 他就知道,姚杳是个野蛮人,只会抢,不会救。 姚杳抿嘴笑了笑,转头望住了韩长暮,一派公事公办的沉声道:“大人,此人趁乱藏进了地下的密室,卑职一路跟过去,原来地下还有密道,岔路极多,其中一道岔路就一直通到这口井底,卑职忙于抓人,未能详查其他岔路,但发现密道时,卑职已经安排了内卫守在了可能存在的出口外头。” 韩长暮赞许的略一颔首,低头望向地上呼吸微弱的男子,言语平静,却又隐含笑意:“你打的?” 姚杳挑眉,毫不掩饰的一笑:“收着力道呢,没打死。” 韩长暮转头望向远处的火场,火势已经熄灭大半了,只余下零散的火星子,应当是没什么危险了,便唤了何振福过来,低声吩咐道:“让内卫护送此人回内卫司,先行救治审问。”他微微一顿,继续道:“这府里的人全部拘起来,着内卫一一仔细查问。” 何振福听得心头一悸,讷讷的低着头,并不敢应承下来。 这可是蒋阁老的宅子,那前厅里关着的人中,可有蒋阁老的心头肉啊。 蒋阁老是文官之首,在朝中一呼百应,是个跺一跺脚,大靖朝廷都要抖一抖的人物,而内卫司呢,放眼整个长安城,怕是没有哪个衙署比内卫司更招人恨的了吧。 韩长暮也知道何振福在忌惮什么,略微沉凝道:“就这么去办吧,蒋阁老那里,一切有本官。” 姚杳闻言,微微挑眉。 他敢说这么大的话,怕是不知道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想背后套他的麻袋,打他的闷棍吧。 何振福也抿了抿嘴,自家少使都不怕,他一个总旗有什么可怕的,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砸不着他这么个不入流的小官。 不过,他想起方才见到的蒋阁老的外室,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可经不住内卫的吓唬吧。 他现在就指望着蒋阁老身为文官之首,涵养能深些,别暴起打人。 他忐忑不安的往前厅去了。 韩长暮忽略了何振福犹豫忐忑的模样,转头对姚杳道:“带我们下去看看?” 冷临江也兴冲冲的跟了一句:“我也去,我也去。” 姚杳挑眉,对韩长暮这个提议丝毫不觉意外,神情如常的轻轻嗯了一声,走到井边向下探身道:“这井怕是有年头了,已经枯了,井壁上都是苔藓野草,湿滑的很,且地下那条密道十分的狭窄,只能跪爬前行。” 第二百九十八回 地下洞窟 韩长暮愣了一瞬,眼见那井口狭窄,只容一人上下,且这人还不能过于壮硕肥胖,他看了一圈儿,指了一名精瘦内卫道:“你先下去探路。” 精瘦内卫应声称是,十分利落的在地上钉了两跟拇指粗的绳索,一根捆在腰上另一跟拿在手上,身轻如燕的跃下井口,一边小心翼翼的向下攀爬,一边将另一根绳索牢牢的固定在井壁上。 灯火只落在窄小井口的上半截,丝毫找不到黑漆漆的下边儿,越往下攀爬,井里越是幽深漆黑,再加上井壁湿滑,全无着力之处,内卫向下攀爬的窸窣声时断时续,间或传来一两声咚咚的撞墙声,听起来疼得很。 冷临江听得直咧嘴,身子随着那撞墙声侧来抖去的,一眼又一眼的瞟着姚杳,最后还是没忍住,扳过她的肩头,仔细看了一番。 姚杳皱了下眉头:“怎么了?” 冷临江戏谑道:“看你有没有被撞散架。” 姚杳嘁了一声,解下挂在马背上的马灯,结结实实的绑在了井口上方辘轳上。 光亮落到了井里,瘦伶伶的内卫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向下攀爬。 韩长暮淡淡的笑了下,眼见何振福安排好了前厅的事情折返回来,他便吩咐道:“着人守着此处,不得任何人靠近。” 随即数十名内卫在井口外散开,面朝外将这口枯井包围了起来,手搭在腰间,若有异象,随时可以将软剑抽出。 他继续对何振福道:“着人仔细搜一下那片废墟,要当心些。” 何振福应声称是,又指了十几名内卫过去。 那口枯井并不深,再加上有了明亮的灯火,内卫攀爬的顺畅了许多,不过片刻功夫,内卫便下到了井底,拉了拉绳索,声音嗡嗡的从井底传出来:“大人,井底无异,可以下来了。” 韩长暮应了一声,便要率先下井。 姚杳下意识的进了一步,拦在了韩长暮的前头:“大人,卑职路熟,卑职先下去吧。” 韩长暮的眼波一动,露出淡淡的笑意来,那笑意转瞬即逝,他不动声色的走到了姚杳的前面,温和道:“不必。” 姚杳愣了一下,还未回过神来,便见韩长暮迈了一大步,走到井旁,身子一动,连腰间的绳索都没绑,便从井口跃了下去,绯色的衣角在井沿儿翩跹而过。 冷临江见状,笑着拍了拍姚杳的肩头,挑眉戏谑:“你还算是个姑娘吗?” 姚杳撇嘴,翻了个极大的白眼儿:“我不是,你是,实打实的娘炮。” “......” 井中一阵窸窣轻响,便听到一声清朗之音:“底下只能站四个人,再下来两个。” 姚杳应了一声,把乱蓬蓬的头发在脑后拢起,随意撕了条衣角绑上,原本就被碎石划拉的不像样子的衣裳,就更加破破烂烂的像块抹布了。 她可不想逞能,从湿滑的井壁上摔下去,摔个筋断骨折,遂攥紧了绳索,将另一盏小巧至极的马灯挂在手腕上,踩着那点朦朦胧胧的光 (本章未完,请翻页) 晕下了井。 冷临江啧啧两声,听到沉闷的落地声音,他将衣摆一甩,缠在腰上系好,再将绳索往腰上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结,也跟着飞身跃下。 这口枯井上窄下宽,井口窄小,只容一人上下,身形稍胖点的都挤不进来。 幸而下井的几人都是骨纤肉少的那种身量,否则定是要卡在井口,不上不下了。 而下到井底,虽不至于豁然开朗,但也能勉强容得下三个人站着,可是冷临江下来后,井底这方寸之地就局促的没法站人了。 姚杳原本紧贴着井壁站着,潮乎乎的水气浸透了衣裳,黏在身上,寒气一股一股的往骨头缝里钻,实在是难受至极。 冷临江刚下到井底,就大呼小叫开了,单是叫叫也就罢了,他嫌贴着井壁站着难受,竟然推了姚杳一把,正好把她推到韩长暮身边紧贴着。 韩长暮躲避不及,就算的躲开也无处可躲,无可奈何的把姚杳抱了个满怀,下巴正好搁在了她乱蓬蓬的发顶上,温热的气息顿时迎头笼罩下来。 姚杳不是个古板的古代人,没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矫情,可是现下,她身子一僵,退无可退,膈应的很,回头愤恨的瞪了冷临江一眼,再回头,正好对上韩长暮似笑非笑的眼睛。 姚杳皱了下眉,忙转头望向一边。 韩长暮双眸中的笑意更浓了,看到探路的内卫弯下身子,已经钻进了狭长的甬道中,他扬声喊了一句:“何振福,三人一批,再下来十二人。” 方才姚杳从井里爬出来的时候,一直是摸黑前行,衣裳手上划了不少的口子,隐隐有些痛,并不十分明显,而此番下来,借着挂在手腕上的马灯的光亮,她才算是将此地看了个清楚。 甬道狭长深幽,四周都是粗糙开凿的痕迹,人在甬道里跪爬前行,手上衣裳上,全是被粗糙的石壁划开的细碎口子。 这是一口枯井,可甬道里却并不干燥,反倒格外潮湿,沟壑纵横的石壁上,布满了一丛丛暗绿色的苔藓,水从石壁渗出来,滴答滴答的不断砸到地上。 她下意识的低头,看到自己糊了满身深绿浅翠的苔藓色。 划破了的口子,缝缝补补还能凑合,但染了的苔藓色,洗是洗不掉了。 得,又得花钱买新衣裳了。 她惦记了许久的匕首啊,又泡汤了。 冷临江跟在姚杳身后,往甬道深处爬,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低低笑出了声:“要不你说几句好听的,我送你几身春装?” 姚杳嘁了一声,连头都没回,紧随着韩长暮往前爬。 冷临江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倒也不恼,只是一笑。 韩长暮在前头听到声音,微微一顿,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这条甬道并不十分长,只是石壁粗糙,逼仄迫人,手脚并用的格外难行。 甬道中静谧幽深,只有滴答滴答的落水声,这样的情形下,那窸窸窣窣的爬动声音便格外的清晰,韩长暮甚至能分辨的出,这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些爬动的声音都各自属于谁。 窸窣之声越来越大,杂乱无章,一道道幽暗的影子烙在参差石壁上,是那十二名内卫依次下了井,跟在后头爬进了甬道。 在滴答滴答的水滴声中,一行人艰难爬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眼前才豁然开朗起来。 韩长暮点燃了个火折子,姚杳举着马灯,照亮前路。 四围依旧是草草开凿的石壁,只是比甬道更加空旷些,像是一处地下洞窟,能让人直起腰站着了。 一部分人站在了这处狭小的洞窟里,余下的那些人则仍旧趴在狭长的甬道中。 这处洞窟虽然不大,各个方向却都挖了数条甬道,除了方才进来时的那条外,其他的甬道也都狭长深幽,只能容人跪爬前行。 韩长暮看了一瞬,转头问道:“你方才是从那条路过来的。” 姚杳愣了一下,指了指头顶:“卑职方才是从这里下来的。” 韩长暮抬头,一眼就看到了洞窟顶上凸起的石头。 那块石头不大,一只手便能攥紧了,表面光滑圆润,一看就是经常触摸所致。 这洞窟低矮,人站起来,头顶刚好挨着石壁,那块石头触手可及。 韩长暮挥了下手,让姚杳等人尽数躲藏在了甬道中。 随后内卫上前,缓慢的转动石头,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一直转了大半圈,直到再也转不动,才停了下来。 并没有韩长暮猜测的暗器机关之类的出现,只有头顶处的那块石壁,吱吱呀呀的落了下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来,一股子焦糊的气息裹着灰烬扑了进来。 “什么人?”在石壁落下来的一瞬间,外头传来了叮呤咣啷的刀剑声,劈砍在了洞口,白惨惨的光陡然落进洞窟中,寒津津的照亮了大半洞窟。 那些刀剑上都镌刻有内卫司的标记,正是姚杳追踪抓人的时候,留在外头的那一队内卫,这些人仍然守在此处,想来这里并未被烈火波及。 “是我。”韩长暮沉声开口。 外头的人听到韩长暮的声音,顿时齐齐收了刀剑,为首的内卫恭敬开口:“见过少使大人。”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问道:“外头可有什么动静?” 内卫道:“自姚参军下去后,这里便没有人出现过了,火也没有烧到此地。” 韩长暮微微颔首,扒着石壁上的凸起,头探出了洞窟外头,环顾了下四围。 此地紧挨着高高的院墙,而不远处就是那片火场,他刚一探出头来,灼热的气息就扑了过来。 他皱了下眉头,在这么个地界儿费劲挖一条密道,难道就只是为了从那口枯井中逃生么? 若是想逃生,直接翻墙多好,那院墙又不是十分的高。 他转头望向洞窟,或许,挖这密道的用意,在另外几条甬道中吧。 他带着姚杳和冷临江爬到地上,冷声吩咐内卫们:“三人一队,仔细探一探这几条甬道,半个时辰后,到地上回话。”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九回 诡异的花瓶 听到此话,数十名内卫准备好所用之物,纷纷下到洞窟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这些人分散开来,极快的钻进了甬道中。 此时子时已过,绕是外头精神头十足的看热闹的人,也熬不住了,早早打着哈欠回家睡觉去了。 可今夜对于内卫司中的这些人,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 前厅一阵呵斥一阵哭闹不停歇的响起,想来是有那么几个不开眼的惹恼了审问的内卫,吃了亏闹起来了。 不过内卫司的内卫都是尸山血海里博出来的性命,更是久经审讯场的行家里手,不会因为几声哭嚎咒骂就乱了心智,生出恻隐之心的,反倒下手会更加狠毒不近人情。 故而世人都说,遇上内卫司抄家,能死快点是福气,活着才是活受罪。 一阵阵的夜风袭来,将飘在半空中的灰烬吹得四散飘零,连焦糊的气息也散了大半,姚杳深深吸了口气,可算是能自由呼吸了。 此地没有过火,韩长暮三人贴着院墙席地而坐,原本凝了夜露的泥泞地面,被远处火场的余热炙烤的干燥,席地坐着,倒也不觉得有多冷。 夜深人静了,是该就寝的时辰,忙碌了一整日的人,早早的入睡了,可韩长暮还精神奕奕的很,双眸灿若星芒,半点困倦之意都没有。 他环顾了一圈儿,淡声问姚杳:“方才是个什么情形,你仔细说一说。” 姚杳沉声道:“卑职潜入府中的时候,内卫们已经在府里四处拿人了,府中大半之人都关在了前厅,但是这处府邸着实不小,卑职在高处看过了,有几处格外容易藏人,卑职怕有遗漏,便让那些善于隐匿之术的内卫藏身在容易逃出的地方,卑职就在府中容易藏人藏东西的地方搜查。” 韩长暮微微颔首,目露赞赏,是个谨慎之人。 姚杳微微顿了顿,继续道:“卑职搜到后宅书房,原本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可书房里有一只花瓶,搁的地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冷临江闻言愣了一下,好奇问道:“花瓶放哪呢,哪不对劲儿?” 姚杳道:“窗户底下。” 冷临江大奇:“花瓶搁在窗户底下,那不是正好吗?” 姚杳挑眉:“是正好,可搁的位置不对,窗下那张条案明显是书案,上头搁了笔墨砚台,花瓶就搁在左手边,卑职当时觉得花瓶摆的不太妥当,便坐下来试了一下,发现按照笔墨砚台摆放的位置来书写,左手臂完全伸展不开,略微一动,便会碰到花瓶,可若是让开花瓶,往右侧坐下书写,右手臂大半都悬空在书案外头,并不适合长久伏案。” 韩长暮挑了下眉:“所以呢?” 姚杳笑了笑:“卑职留了心,这几样东西收拾的很干净,但砚台里的是陈墨,有些时日了,笔锋也硬邦邦的,与其说是读书习字所用,不如说是掩人耳目的摆设。”她微微顿了下,继续道:“卑职便把这些东西都拿起来仔细查验了一遍,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而整 张书案是镂空雕花的,做的十分精致漂亮,也并无不妥,但卑职发现,那花瓶瓶口上的开片,隐约与花瓶放置之处的镂空花纹相似,卑职这才看出来,那花瓶瓶口上的开片裂纹并未自然形成,而是人力所致,且用了家具上的榫卯镶嵌而成,可拆可装,卑职把瓶口上的那一枚开片拆了下来,放在了那处镂空中,这才发现了密室所在,继而发现了那个人,一路追踪到了密道,才打晕了他将他带了出来。” 冷临江听着听着,就瞪大了双眼,啧啧舌道:“你说你那是双什么眼睛。” 若换做是他去看那花瓶,别说是这黑灯瞎火的半夜了,即便是艳阳高照的白日里,举着亮晃晃的灯烛,他也未必能瞧出什么开片不一样,花纹不一样来。 韩长暮点头赞许道:“姚参军果然心细如发,只是可惜了,那一把火怕是把这些痕迹都烧干净了。” 姚杳叹了口气:“卑职发现密室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书房里有其他人,进入密室之后,门就关上了,对外头的情况也全然不知,未曾看到放火的人。” 韩长暮神色如常道:“无妨,那人跑不出去,左不过还在前厅,迟早是能查出来的。” 说着话的功夫,有几名探查甬道的内卫折返了回来,恭恭敬敬的沉声回道:“少使大人,地下密道岔路甚多,每条密道遣三人探查恐有不足,恐难以详查。” 韩长暮闻言着实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有料到这地下竟然挖了如此多的密道,岔路这么多,莫非都是用来迷惑人眼的吗? 他眯了下双眼,沉声道:“那就继续着人下去,每走一条密道,便做好相应标记。” 内卫应声称是,不多时,便又有一批内卫窸窸窣窣的下了井。 冷临江愣了半晌,腾腾腾跑到井口,向下望了望,瞠目结舌道:“这底下,该不会,挖了个蜘蛛网吧。” 姚杳抿嘴一笑:“这底下有个盘丝洞,里头有七个美女,肚脐眼会吐丝的那种,我给你抓出来送到你府上去吧。” 冷临江转头用见了鬼似得眼神瞪着姚杳,冷嗤了一声:“那是蜘蛛精,你是当我傻吗?” 姚杳一本正经道:“不,你是色迷心窍。” 冷临江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理姚杳,只对韩长暮道:“他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韩长暮心知肚明,淡淡的点头:“好多了,你放心。” 冷临江松弛的靠在院墙上,手垫在脑后,懒洋洋的眯着眼:“只要不连累到我,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 远处火场里的零散火星也已经完全熄灭了,几欲倾倒的几间房舍,最终歪歪斜斜的垮了,碎石乱瓦砸在地上,腾起呛人的浓浓灰尘。 内卫们举着灯,小心翼翼的在废墟上翻找,不放过任何可能存在的线索。 姚杳瞪着眼看了会儿,眼前渐渐朦胧成双,困意袭来,她掩口打了个哈欠。 韩长暮瞥了姚杳一眼,淡声道 :“若是困了,就睡一会儿,下头情形复杂,怕是一时半会儿查不完。” 姚杳闭着眼睛点了下头,靠着院墙,慢慢睡了。 夜风卷着残灰飘散,清冷的月色洒落下来,四围极静,废墟上的响动便被无限放大了。 韩长暮捻了捻身上的长袍,又看了看姚杳微蹙的眉心,凝神片刻,便脱下了长袍,盖在了她的身上。 正在假寐的冷临江听到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嗤的一笑:“久朝,我也冷。” 韩长暮一脸嫌弃:“你皮糙肉厚的,冷什么冷。” 冷临江顿时大呼小叫起来,佯装委屈:“我看你才是色迷心窍。” 听到这话,姚杳蓦然睁开了眼,把盖在身上的长袍一掀,搂头罩在了冷临江的身上,旋即又闭上了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她并非是从头到尾都在装睡,只是睡眠浅,韩长暮稍稍一动,她便惊醒了过来,只是懒洋洋的不肯睁眼,原是想就这样装睡蒙混过去,权当不知道这件事,免得直白拒绝打了少使大人的脸,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可听到冷临江硬是将她和韩长暮扯到一起,她就一股暗火生了出来,只想立刻马上跟他撇清关系。 韩长暮见此情景,脸唰的一下就沉了下去,双眼中蕴着淡淡的火光,一瞬不瞬的瞪着姚杳。 冷临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给惊住了,两根手指拎着长袍,从缝隙中望出去,先是觑了韩长暮一眼,又小心翼翼的问姚杳:“阿杳,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姚杳闭着眼,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在眼下透了一片淡淡岚影,昭示着她并没睡着,只是懒得说话。 冷临江的脸皮出人意料的厚,见姚杳闭着眼假寐,没发火也没理他,便捧着长袍重新给她盖好,嬉皮笑脸的给韩长暮找台阶下:“久朝就是面冷心热,你可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他怕你冻着了,绝不是见色起意。” 韩长暮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不说还好,越说越坏,这话怎么说的他像是不知羞耻的老流氓啊。 “呼啦”一声,姚杳拎着长袍猛然站了起来,把冷临江吓了一跳。 “你,你,要打人啊。”冷临江缩了缩脖颈,唯恐姚杳暴起打人。 姚杳转瞬莞尔,捧着刺眼的长袍对韩长暮冷言冷语道:“大人,卑职身强体壮不怕冷,多谢大人好意,大人的心尖尖上已经站了很多人了,卑职心宽体胖,就不去凑热闹了。” 韩长暮的心尖儿一抽,一言未发的接过长袍穿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眸在姚杳身上落了一瞬。 姚杳愣了一下,她在那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悲伤!! 她错愕不已,再定睛去看的时候,那目光已是如古井般波澜不惊了。 她一定是眼花了。 韩长暮的手缩在袖子中,暗暗捏了捏。 现下的姚杳像一只刺猬,尚未靠近就乍起满身尖利的刺,他不能急,须得缓缓图之。 第三百回 铸铁闸门 他看着姚杳,唇角微挑,时时蕴着灿烂笑颜,可那笑容丝毫不达眼底,一双杏眸恍若严冬未化的冰,寒意逼人,透着无尽的冷薄疏离。 她总是这样,对谁都是亲善和气笑语晏晏,好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扔,可相处久了才知道,她骨子里其实最是冷淡桀骜,不讲规矩,更不与人交心。 想到这些,他心里突然生出淡淡的戾气,想要征服,收服,让她顺从,这念头一起,便如狂狼般席卷,但面上却没露分毫,又淡淡望了姚杳一瞬,便神情如常的挪开了目光。 是刺猬,那就拔光她的刺。 有反骨,那便剔了她的反骨。 有了这么一遭,气氛陡然有些尴尬,不过冷临江是个惯会活跃气氛的,插科打诨几句,便也就过去了。 看着韩长暮背着手走到不远处,跟搜查火场废墟的内卫说着什么,冷临江悄悄的摸了块胡麻饼,塞到姚杳手里,干干笑道:“阿杳,来,忙了一晚上了,吃口饼垫垫。” 姚杳也确实是又饿又累,芝麻的焦香直往鼻孔里钻,淡淡瞥了冷临江一眼,接过胡麻饼狠狠咬了一口。 冷临江嘿嘿一笑:“那个,我真没恶意,久朝也真是个好人,你果真,想学圣人,坐怀不乱?” “你还胡说!”姚杳气急败坏,举着饼就要砸过去。 冷临江赶紧躲开:“我错了,错了,错了,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姚杳抿唇,咬紧了后槽牙,低声威胁道:“冷临江我告诉你,我对他没心思也没关系,从前没有,现在没有,过去更没有,你再胡乱把我跟他攀扯在一起,我就跟你割袍断义!!” “轰隆”一声,冷临江就跟遭了雷劈似的,惊愕的一动不动,半晌才一叠声的保证:“你放心,我若再乱说话,就让我烂了舌头。” 别逗了,阿杳要跟他割袍断义,那他只能对不起久朝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下到井底的内卫,陆陆续续上来了,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其中一名校尉行礼道:“少使大人,地下有发现。” 韩长暮顿时双眼一亮,疾步走过来,沉声道:“说。” 校尉沉了沉心思,缓声道:“地下大多数的密道都是不通的,用来掩人耳目,唯有几条密道修建有铁闸门,另有一条密道布有机关,内卫们正在拆除机关。” 韩长暮心中一凛,脸上仍旧面无表情,微微颔首:“前头带路,下去看看。” 一行人又窸窸窣窣的下了井,先去了那几个修建了铁阀门的密道。 这几条密道同样狭长至极,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有内卫留下的标记。 攀爬到了尽头,地方倒是空旷了些,人可以站立起来了,入目便是一壁一人多高的铸铁闸门。 那铸铁阀门不知有多少年了,表面生了斑斑锈迹,就像是在黑漆漆的素面门扇上镌刻了暗红色的花纹。 这扇铸铁闸门是一整块铁板,与上下左右的石壁镶嵌的更是严丝合缝,像极了直接将铁水浇灌于此所制,就连布满石壁的青碧色苔藓 ,都没有出现在铸铁闸门和石壁相连的缝隙处。 铸铁闸门上没有锁,也没有可以下手打开的地方。 冷临江在门前愣了一瞬,咋舌道:“这玩意儿,得用炸药炸开吧。” 姚杳背着手望着光秃秃的铸铁闸门,一本正经的点头:“这种功劳肯定得留给你,你来炸。” 冷临江皱皱眉头,怎么听怎么觉得姚杳这是再给他挖坑,他挑眉,正要说话,就听到韩长暮轻咳了一声。 韩长暮弹了弹手指,慢条斯理道:“你慢慢炸,我们先出去了。” 冷临江终于明白过来了,用炸药炸闸门,闸门是炸开了,可这密道也得炸塌了,他定然是跑不出去的。 他嘁了一声,不恼不怒,反倒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不怀好意的笑了:“久朝,你学坏了。” 韩长暮尴尬极了,轻咳了一声,走到铸铁闸门前,伸手来回触摸。 这扇闸门的确是一整块铁板所制,摸上去光秃秃的寒凉入骨,虽然有一些细微的凹凸不平之处,但并没有可以撬动的缝隙。 密道里很静,没有人说话,都在仔细查找可以打开铸铁闸门的机关。 绰约的火光映照在闸门上,点点寒铁冷光闪动着,恍若漫天寒星。 众人将石壁和闸门一寸寸仔细探查一番,出人意料的竟是一无所获。 韩长暮顿时沉了脸色。 在这种地方挖了如此多密道,还煞费心机的铸了这等水火不浸的铸铁闸门,绝对不是当一块死物铁板留着看的,必定有此物的用处,必定有打开的法子。 他的手搁在闸门上,那股子寒意沿着手指手心,攀援到了手臂上,寒意透骨。 有个念头,在他的心上一闪而过。 他侧着脸,紧紧贴在了铸铁闸门上。 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微微一变,朝姚杳招了招手:“你过来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姚杳赶忙过去,贴在铸铁闸门上侧耳倾听,越听神色越是古怪。 冷临江也收起了嬉笑的神情,同样趴在门上听了起来。 一阵阵极轻微的哗啦啦的声音在闸门后头响起来。 像是涓涓细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流淌而过。 又像是惊鸟展翅飞去,风摇叶动,滴落下无数冰凉的夜露。 静了片刻,三个人一起直起身子,古怪的对视了一眼。 冷临江皱着眉率先开口:“这是,小孩儿撒尿?” 姚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笑的直不起腰来:“这得多少小孩儿撒尿,才能有这么大的水流声!!” 韩长暮尴尬极了,一点红晕沿着耳畔渗出来,能把这种私密事都说着如此直白,也只有眼前这两个人能做得到了。 他握拳抵唇又轻咳了一声,沉声道:“这道铸铁闸门外头一定有水,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水有多深,水流有多大,究竟是从何处来的水,却是不得而知,现下没有任何准备,也不好贸然打开闸门,我的意思是,安排内卫驻守,待准备万全之后,再行打开 。” 言罢,他转头望向姚杳。 姚杳挑眉,笑道:“一切都听少使大人的吩咐。” 韩长暮抿了下唇,一叠声的吩咐了下去,随即带着人直奔其他几道同样铸有闸门的密道。 不出意料的,那几扇铸铁闸门皆是一模一样的,也同样没有发现打开闸门的机关。 事情到了这一步,韩长暮反倒不着急了,同时出现了这么几扇铸铁闸门,自然是事出诡异的,既然这几扇门是有用的,那么守株待兔,总能抓到一两个有用之人。 众人退回到入口,韩长暮命人拿来了纸笔,凭借记忆画下了这几道铸有闸门的密道方位。 他随后问道:“那一条布有机关的密道在何处。” 那名校尉指着偏东的一条黝黑甬道,躬身道:“在这边。” 说着,他举着灯火,率先钻进了甬道中。 潮湿的气息扑面而至,青碧色的苔藓在石壁上连绵不绝的浮现,褐黄色的石壁竟然被点染成了一片苍翠。 一进入甬道,韩长暮就察觉到了异样,这条甬道显然跟别的甬道不太一样,似乎更加潮湿。 他跟在校尉身后,沉声问道:“前头留了多少人拆除机关。” 校尉恭敬回道:“一共留了六名内卫。” 一行十几人默然无声的向前爬行,身上的衣裳早已被粗糙石壁磨烂了,潮湿的水气浸透了破破烂烂的衣裳,侵入身体,冰冷的刺骨。 不知爬了多久,手上的灯盏只能照亮身下一小块地方,目及之处皆是暗沉沉的石壁,轻悠悠的水滴声,一滴一滴的打破寂静。 前头突然传来嘈杂的人语声,幽深的甬道骤然亮了几分。 在前头引路的校尉松了口气,隐含喜色道:“大人,就在前面了。” 这一行人顿时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离亮光越来越近,甬道也渐渐变得宽敞起来了。 从起初的爬行慢慢可以弓着身子前行,最后终于可以直起腰大步向前了。 前头破除机关的内卫听到动静,齐齐回头,看到韩长暮一行人走过来,急忙行礼道:“少使大人。” 韩长暮点头道:“如何了?” 其中一名内卫上前一步,指着空荡荡的前方道:“大人,属下等无能,还未能找到机关的消息室,但是要前面的密室,必要通过这道机关。” 韩长暮凝眸望了良久。 前方那条路并不十分长,尽头伫立着两扇紧闭的铁门,门上压了一把大锁,只是水雾茫茫缭绕不绝,看不清楚铁门和门锁的模样。 通往铁门的路上看起来空空荡荡的,但没有人敢轻易向前,毕竟那条路上落满了箭矢,石壁上飞溅了零星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看起来有年头了。 韩长暮的双眸眯了眯,沉声问道:“除了箭矢,可还有旁的机关。” 内卫低头道:“卑职等还未来得及触发机关。” 韩长暮淡淡瞥了那内卫一眼,朝后面招手道:“姚参军,你来试。” 第三百零一回 机关 姚杳原本落在最后头, 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突然听到韩长暮点了她的名儿,她着实愣了一下,压根儿没听清楚韩长暮让她做什么,只要顶着众人的目光,硬着头皮走过去,干干道:“大,大人说什么?” 韩长暮顿时脸色不虞,指着远处空荡荡的甬道,口气越发不善:“叫你来触发一下机关。” 姚杳“哦”了一声,手臂轻轻一扬,霎时响起了极轻微的嗡鸣声,一道淡淡的白光从袖子中激射而出。 细软游丝此刻绷的笔直,如同狂风席卷,在空荡荡的甬道狂卷。 出人意料的是,并没有任何机关被触发。 众人面面相觑。 校尉哭丧着脸道:“大人,这里的确有机关来着,刚刚还伤了一名内卫。” 韩长暮点头,他没必要拿这种事情说谎。 姚杳想了一下,手腕一抖,那道笔直的长丝呼啸着,狠狠撞上左右两边的石壁。 只听得石壁深处响起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无数箭矢从石壁中激射而出,如漫天飞雨,叮呤咣啷一通狂刺。 姚杳见状,扯了一下长丝,卷着一支尚未来得及落地的箭矢倒飞回来,她两指夹着箭矢的尾端,递给韩长暮:“大人,箭头上有倒刺,还淬了毒。” 韩长暮点头,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轻轻一敲箭矢,发出一串冷然的轻吟声。 那箭头打磨的十分尖利,做工也足够精良,几乎可以比得上军器监中所制的兵器了,他将箭矢翻过来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标记之类的东西,只是箭头上闪着蓝汪汪的寒光。 他从袖子中掏出一条素白帕子,将箭头结结实实的裹了起来,反手交给何振福:“一会带出去交给孙英,让他仔细验验这上头是什么毒。” 冷临江好奇极了,凑到何振福身边,一眼又一眼的瞟着那箭矢,想看又不敢看。 有毒啊,会死人的那种。 何振福也怕伤到了冷临江,赶忙将箭矢收了起来。 甬道中已经安静下来了,短短的一截甬道,掉落了近百支箭矢,箭头上蓝汪汪的光连成一片,明明灭灭的,灯火不远不近的落在上头,直如一片蔚蓝的波涛翻涌。 韩长暮可不信这里就布下了这么点手段,他朝姚杳抬了下下巴:“再触发一下看看。” 姚杳点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她定了定神,手上长丝上下飞卷,当啷两声,碰到了上头的石壁,最后重重砸在地面上,地上的无数箭矢顿时被击飞出去。 甬道中霎时变得一片死寂,不过静了一瞬,地面上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整条甬道竟有了地动山摇之势,晃得人险些站不住了。 冷临江吓蒙了,几乎连喘气都忘了,半晌才嗷的嚎了一嗓子,一把抱住了离他最近的何振福,呼哧呼哧哆嗦起来:“这,这,这不是,要塌了吧。” 何振福已经嫌弃的没话说了,又没那个胆子把挂在他身上的冷临江给拨下去,只好靠着石壁,稳住自己的身子,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反倒是姚杳笑了笑,替何振福解了围:“我说少尹大人啊,你再这么一惊一乍的蹦跶,这说不定就真的塌了。” 冷临江打了个激灵,立马从何振福的身上滚了下来。 只是说了一句话的功夫,脚底下巨大的震动便消失了,冷临江大喜过望,松了口气,谁料这口气刚松了一半,前头安静了一瞬的甬道就异象再生。 地上不知何时腾起了一道火龙,半人高的熊熊的火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滚滚热浪密布那整条甬道,逼得人无法寸进半分。 而甬道顶上则落下来数之不尽的乱石,小的有拳头大小,而大的却是头颅大小,哗啦啦的一股脑砸下来,莫说是个活人了,便是一头大象,也得砸成烂泥。 乱石如雨,砸的地面微微晃动,一时间泥土飞扬,火星四溅,轰隆之声大作。 良久,乱石落下之势才终于停歇了,而火焰也随之熄灭了。 地面和乱石过了火,被烧的通红一片,灼热的没处下脚,整条甬道中也格外的闷热。 众人看的目瞪口呆,这样的机关说不上多么精妙绝伦,甚至算得上粗野血腥,但,粗野血腥是多么的好用啊,有多少活人打这过,也是死路一条。 何振福试探的问了一句:“少使大人,您看这?” 韩长暮的目光冷厉,没有说话,突然一抬手,一簇寒津津的星芒从手中窜了出去,正好落在地上那一堆乱石上。 “砰”的一声,乱石被掀翻,咕噜噜的滚到一旁。 随即乱石堆里又腾起一阵火,烧的劈啪作响,半晌才消散。 冷临江啧了啧舌:“这,这是要大烤活人呐。” 韩长暮沉凝片刻,又抬手甩出一簇寒芒,没有触碰到甬道中的任何一处,只径直扎在了甬道尽头的铁门上,发出一阵轻颤嗡鸣。 出人意料的,或许也在他意料的之中,这一簇寒芒并没有触发甬道中的任何机关,也没有生出什么异象,一切都十分安静。 韩长暮寒了声音:“看来想要顺利通过甬道,便不能触动任何一处石壁。” 姚杳点头认同:“嗯,是得飞过去。” 冷临江瞪大了双眼:“啥,飞过去!!”他摇摇头:“这我可不成。” 他没长翅膀,轻身功夫也不好,长得又胖,飞是不可能飞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冷临江话音一落,身边的众多内卫也跟着窃窃私语起来。 这么长的甬道,不能中途借力,要一口气飞跃到尽头去,这个难度有点大,若没有十分过人的轻身功夫,是万难做到的。 韩长暮没有回头,定定望了良久,微微侧身问姚杳:“我先过去,你跟着过去,你我将消息室毁掉。” 姚杳挑了下眉,面露迟疑:“大人,卑职没长翅膀,飞不过去。” 韩长暮嗤的一笑,半真半假的威胁了一句:“那我把你扔过去。” 姚杳撇了下嘴,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行,我自己过去。” 韩长暮抿嘴淡薄的笑了笑,淡声道:“何振福,你带领内卫在这里等候,本官和姚参军先行过去,毁掉机关消息室后,你们再过来。” 何振福诶了一声,知道自己也阻拦不了,便应声称是。 只见韩长暮将袖口紧紧扎了起来,又将衣摆卷起塞进了腰带中,回头看了一眼姚杳,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迅疾的朝着甬道跃去。 他果然没有触碰到甬道的任何一处,整个人敛做一道极淡极轻的光芒,连飞身而过的时候带起的风声都压得极低。 这一身惊才绝艳的轻身功夫,着实惊艳了身后众人。 都说韩王世子天纵之才,只是素来都低调,又是头一回进京入朝为官,天纵的才没人看出来多少,可勾人的貌却是在长安城里打响了名头,内卫司里多有人是面服心不服的。 但自打韩长暮洗刷了杨幼梓身上的冤屈,返京后又有连番作为,虽然都不算惊世骇俗,但好歹有所建树,这才慢慢扭转了内卫司众人对他“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小白脸印象。 “少使大人这一身功夫,着实令卑职等艳羡钦佩。”校尉收敛了脸上最后一丝轻慢,肃然叹道。 何振福跟着韩长暮的时日多,瞥了一眼那校尉,由衷道:“大人何止是这一身功夫,杨总旗的案子,多亏了大人深入陇右西域,才能洗刷冤屈,这数月来,京城里重案频发,都压在了内卫司的头上,可咱们谁都没有因为办案不利遭罚遭贬斥,不都是大人在前头硬顶着吗?” 这一席话说的校尉无端低头,发自内心的叹道:“是,是卑职想左了。” 何振福抬手拍了拍校尉的肩头:“一时想左了无妨,只要日后好好办差就是了。” 说话的功夫,韩长暮毫无波澜的穿过整条甬道,没有触发机关,轻悠悠的落在两扇紧闭的铁门前,转身朝姚杳淡然道:“姚参军,到你了。” 趁着韩长暮通过甬道的功夫,姚杳已经将划得七零八落的衣裳贴身扎好了,虽然落魄却不掩飒爽。 她将散落的头发重新扎好,紧紧束在头顶。 没等人看清楚她的身形是如何一动的,整个人便已经跃到了布满机关的甬道中。 众人眼都没敢多眨两下,就见那姑娘身若轻雪,轻悠悠的飘进了甬道,雪片轻盈,一阵风便能掀翻,但那身轻若雪的姑娘,却似乎有不容小觑的万钧之力。 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人便已经毫无惊险的通过了甬道,落在韩长暮的身旁。 韩长暮低眉,悄然一语:“柳大将军果然毫不藏私。” 姚杳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权当自己没听懂。 韩长暮也不多说什么,退开了一步,去看那两扇铁门上挂着的大锁。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手臂粗的锁链哗啦直响。 他目光冷厉一闪:“这锁链和锁竟然都是玄铁所制,刀斧难断,水火不浸,这可麻烦了。” 第三百零二回 都是银子啊 姚杳一手拿着锁头,一手拎着明灭不定的小巧马灯,照着锁孔往深处望去。 听到韩长暮这话,她笑了笑:“用这么贵重的东西做一把锁,不是恰好说明里头的东西事关生死吗。” 韩长暮点头一笑,轻轻叩着那两扇没有花纹装饰,已经长了暗红色铁锈的铁门。 随着他的手指落下,铁门发出极其沉重的声音,闷闷的直落人心。 韩长暮的双眸眯了眯,闪动着冷厉的光,隐隐还有些兴奋:“看来这里头的东西果然极其紧要,否则不会铸两扇如此厚的铁门。” 他见姚杳没有接话,转头见她正对着那把大锁出神,便问道:“怎么样,能打开吗?” 姚杳蓦然回神,神情有几分不自然,不敢看韩长暮的眼睛,只对着那把锁道:“这是把子母连环锁,寻常的连环锁是一把母锁一把子锁,可这把锁,”她拨弄了一下锁头,发出哗啦轻响:“却是一把母锁七把子锁,只要有一把锁开错,整个锁头就都会毁掉,再也无法打开了。” 韩长暮仔细打量了一番铁门和锁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微微一变,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通体莹白丝雪,白透的刀锋极为纤薄,几乎能映透出莹莹灯火。 姚杳的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的抿了下唇。 那薄如蝉翼的刀锋从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门缝中挤进去,上下缓缓滑动,果然,在向上滑动的时候,刀锋触碰到了一道阻拦。 韩长暮没有擅动,只是用刀锋轻轻碰了碰,见那道阻拦纹丝不动,他便收回了匕首。 他心中有了定数,转头淡淡道:“我从前见过这样的锁,门后还有一道机关,需要在开锁的同时破除机关,才能真正打开这道门,你先尝试开锁,在开最后一道锁的时候告诉我,我来破除门上的机关。” 姚杳对韩长暮见过同样的门锁机关毫不意外,身为韩王世子,他的眼界自然非同一般,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她点了点头:“好。” 她按住发间的银簪子,轻轻往外一把,便将藏在簪子中的一枚银针拔了出来。 那针极细,韩长暮看不分明,只觉得针尖上似乎勾起了一点弧度。 他起了好奇心,难道仅凭一枚小小的银针,就能打开如此精妙的子母连环锁吗? 他定睛望着姚杳手上的动作,一眼不敢错开。 姚杳察觉到了韩长暮探寻的眸光,她有意不让他看到这根银针,便刻意用手挡着,将针探入锁孔。 她在北衙禁军中时,曾经抓了一名江洋大盗,用留他一个全尸换了一本他手书的秘籍,上头记录了各种锁的开锁手法和钥匙的打磨制作,其中最精妙的开锁手法,并非是用眼睛看,而是靠耳朵听。 她靠近了锁头,耳朵紧紧贴在上头,手攥紧了那枚银针,轻巧的在锁眼中游动。 那枚银针上像是长了眼睛,在窄小的锁眼中如鱼得水。 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微低响,她紧紧皱起的眉头蓦然松了一分 。 韩长暮抓住了姚杳这细微的神情变化,赶忙低声问道:“怎么样,打开了?” 姚杳极微弱的点了下头,不敢挪动身子,依旧稳稳维持着半蹲着身子的姿势,紧紧贴在锁头上。 在打开第一道锁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这把子母连环锁的与众不同。 寻常的子母连环锁,在打开一道锁的时候,并不会影响到别的锁。 可这把锁显然并非如此。 在打开锁的“啪嗒”一声轻响后,子母连环锁中响起一阵轻悠悠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她手上的银针随之颤巍巍的软了一下,她便知道,其余的锁锁眼有了变化,银针显然不能再按照之前的路线行走了。 她浅浅的透了一口气,手上极细微的颤动了一下,调整了银针的弧度,缓慢向第二把锁探去。 隔了高高低低的乱石,甬道的两头赫然是两个天地。 铁门这头一片死寂,韩长暮二人屏息静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而另一头,众人却低低切切的说个不停,有人踮起脚尖翘首相望,有人站累了,找了个稍微平整点的石壁坐下修整。 也不知是火烧过后,甬道里的气温格外高,还是姚杳开锁开的有些紧张,在打开第四道锁后,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身子也在微微颤抖了。 韩长暮举着火把,赶忙扶住了姚杳的腰。 姚杳骤然抬头,惊愕的望了韩长暮一眼。 火光映照在她略微苍白的脸上,两颊呈现出不正常的红晕,并非是因为羞涩,而是显见的病态和孱弱。 韩长暮皱眉:“阿杳,是累了吗,哪里不舒服?” 姚杳骤然回神,脸颊上红霞迅速消退了,如常淡淡的一笑:“无事,只是有些热。” 韩长暮不疑有他,捏着帕子给姚杳拭汗,让她能够安心开锁。 姚杳自动忽略了韩长暮的动作和眼神,继续侧耳倾听,全神贯注的开第五把锁。 第五把和第六把锁都依次打开了,姚杳抬头,递给了韩长暮一个眼神儿。 韩长暮会意,松开了扶在姚杳腰间的手,直起身,将纤薄的刀刃插进了门缝里。 在“吧嗒”声响起的同时,姚杳挑了下眉。 韩长暮顿时抓住了这一线变化,匕首重重往上一挑。 没有意料之中的电石火光,更没有半点声响传出,一切都静悄悄的。 门锁沿着锁链滑了下来,两扇铁门悄无声息的闪开窄窄的一条缝隙。 从缝隙望进去,里头是一片深幽死寂。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了一眼,向两侧退开了几步,才各自捡了两块头颅大小的石头,重重击向门缝。 铁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 一股浓重的发霉潮湿的气息席卷而出,熏人欲呕。 “姚参军这一手溜门撬锁的本事果然惊才绝艳。”韩长暮似笑非笑的打探起姚杳的隐秘来。 姚杳闷了片刻,觉得此事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 或许反倒说了更能取得韩长暮的信任。 她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这一手溜门撬锁的功夫,是卑职跟一个江洋大盗学的,他手书了一本开锁秘籍,可谓集天下溜门撬锁之大成,大人想看看吗?” 韩长暮的双眼一亮,笑了:“姚参军舍得吗?” 姚杳大大咧咧的摆了下手:“这有什么舍不得的,独乐乐不若众乐乐。” 韩长暮毫不推辞的略一点头:“那就多谢姚参军割爱了。” 韩长暮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耐心等了片刻,那浓重的发霉的味道渐渐散的稀薄了一些,又没有机关被触发,二人才小心翼翼的走出来。 站在门前,韩长暮挥了挥手,另外燃了一只火把扔进门内,借着明亮的火光,看清楚了里头的情形。 铁门后依旧是天然开凿的洞窟,只是十分的开阔,凹凸不平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防水油布。 韩长暮举着火把走进去,在洞窟中站定。 石壁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苔藓,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上头,欲落未落。 油布上和石壁上都烙印了深深的水痕,有些地方被水滴冲刷的光滑透亮。 洞窟的正中堆砌了一堆不明物,上头蒙了厚厚的油布。 韩长暮缓步走过去,拿着火把仔细查看了一圈儿,“哗啦”一声,他骤然揭开了油布,露出了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数十个箱子。 他弯下腰,看到箱子上贴着兵部和户部的封条,封条上用印的日期,正是去年辎重车队前往陇右道的日期。 他震惊不已,胸膛剧烈的起伏,定神缓了半晌,才一字一句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应当就是丢失的另一半饷银。” 姚杳摸着其中一只箱子,亦是满脸的错愕,叹为观止的咋舌:“谁能想到,咱们在西域找翻了天,这饷银竟然早早就送入京城。” 韩长暮思忖片刻,伸手小心撕下其中一只箱子的封条,拿匕首撬开了箱子,顿时满室寒光,照的人眼睛疼。 那大开的箱子里,码着一层银子一层红布,皆是白花花的五十两一锭的官银。 当初在敦煌时,起出来那一半饷银的时候,姚杳并没有在跟前,也没有看到这开箱验银的盛景。 现下骤然看到这闪眼的白银,她死死的扒着箱子,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一头扎进银子堆里,但也没控制住自己的身子越来越低。 韩长暮看的发笑,拎着姚杳的后领子,把她拽了起来,将方才给她擦汗的帕子递了过去:“给,擦擦口水。” 姚杳下意识的抹了一下嘴,抹完才察觉道自己被韩长暮给嘲笑了,冷哼了一声,佯装不为财所动的背手走远了。 韩长暮眯起眼睛笑了笑,重重盖上箱子,将封条重新贴好,又一次查验了别的箱子,都是一般无二的官银,再算一算数量,正好与丢失的另一半饷银数量一致。 找到了这一半饷银,之前的饷银丢失案才算是有了个结果,他在永安帝面前,也好有个交代了。 第三百零三回 都是银子惹的祸 直到此时,韩长暮才终于生出不虚此行的感慨,即便他什么人都没有抓到,追回了这笔饷银,蒋绅也不敢太过为难他了。 他重重合上箱子,贴好封条,察觉到姚杳半晌没有说话,抬头一看,只见她正对着石壁,神色阴沉不定,伫立不语。 他微微一怔,觉得姚杳自打走进这条甬道后,就一直心神不定,现下这种心绪不宁的感觉更加重了,他缓步过去,突然出声:“在看什么?” 姚杳微微抖了一下,显然是吓着了,但她面上掩饰的不露分毫,指着面前的石壁,沉声道:“大人,这似乎就是控制机关的消息室。” 韩长暮定睛相望,石壁上有几处形状各异的凹陷,灯火照在上头,一片暗影投下来,呈现出深邃的暗黄色。 这石壁原本就是凹凸不平的,这几处凹陷混淆在其中,并不突兀。 但姚杳为何会言辞凿凿,这里是控制机关之处。 他疑惑不解的望向姚杳:“我看着几处凹陷与别的凹陷没什么不同啊。” 姚杳浅浅的透了口气,从袖子中取出数枚碎瓷片,依次摆在了地上。 白底青花的碎瓷片,韩长暮一看,就想起了进入地下密道的那处机关。 他微微颔首,淡淡问道:“这就是你拿到的那只花瓶吗,你不是说只有瓶口处的那枚开片有问题吗?” 姚杳讪讪笑道:“这花瓶一看就是官造,即便碎了也值不少银子。” 韩长暮冷哼了一声,他可不信姚杳这副财迷心窍的样子,她心眼儿多的如同筛子,装出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不定是为了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他并没有深究下去,只是和姚杳一起蹲下来,在一堆碎瓷片里翻翻找找,找出了其中一枚,正与石壁上的其中一块凹陷形状一样。 他拿起来看了看,这瓷片半个巴掌大,一枝青色在瓷片上梅花横逸斜出,薄有风姿。 他伸手将瓷片安放在了凹陷中,形状诡谲却严丝合缝,方一嵌好,石壁中就响起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 韩长暮贴在石壁上,仔细倾听。 这声音很闷,石壁中应该是放置了大型的机关,才能发出这样沉闷却又刺耳的摩擦声。 待声音停了,韩长暮走了出去,看着那布满机关暗器的甬道,并无半点变化。 他深深透了口气,朝何振福挥挥手,大声喊道:“何总旗,让内卫们都往旁边闪一闪。” 话音落下,内卫们顿时都来了精神,纷纷让开,贴着石壁老老实实站着。 韩长暮抬手,又是一簇寒芒跃了出去,分别重重的击打在四周石壁上。 直到四道寒芒都哗啦啦的落地了,那条甬道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姚杳站在韩长暮的身后,总算看清楚了那四道寒芒都是什么了。 竟然是四枚银锭子,嵌在灰突突的乱石中,原本冷飕飕的光,此刻成了最美的风景。 她瞪大了双眼。 用银锭子来触发机关,触发完了居然还不捡回来,这,这,有钱也不带这 么糟蹋的吧。 有一瞬间,她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了,想一个猛子扎过去,把银锭子据为己有。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在她脑中过了一瞬,她可不能当着韩长暮的面干这么没脸没皮的事,太跌份了,要捡也得等一会出去的时候趁乱捡不是。 韩长暮像是背后长了眼,看到了姚杳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一般,抿唇淡淡笑了笑,朗声喊道:“何振福,让内卫们一个一个的通过。” 何振福应声称是,就在他安排内卫依次通过甬道的时候,冷临江却一个箭步冲到了最前头,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迈着小碎步踩上了那片还有点烫脚的乱石。 他走了几步,便弯下腰捡起个什么东西,再走几步,又弯下腰捡东西。 后头的内卫看不真切,只觉得这位名满长安城的京兆少尹怕是脑子有病,竟然把碎石头当宝。 而站在甬道尽头的姚杳看的两眼发绿,千算万算,万没有算到,冷临将竟然跟她抢银子。 她重重捶了石壁一下,把个手背捶的生疼。 她正暗自腹诽的功夫,冷临江已经连蹦带跳的跑到了甬道尽头。 他献宝一样捧着四枚银锭子,讥讽姚杳道:“阿杳,不就是点碎银子吗,你至于气的捶墙吗?” 姚杳瞥了冷临江一眼,抱臂而立,抿唇不语。 冷临江拿腔拿调的笑:“你这可真是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 姚杳嘁了一声:“你懂什么,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万种惆怅。” 韩长暮终于明白了,姚杳财迷不是装的,她是真的财迷,无时无刻都在财迷,从来没想过用财迷的假象去掩盖什么真相。 他笑了:“你就为这几两银子捶墙?” 姚杳丝毫不见窘态,坦然点头:“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捶墙,我还能跟他抢吗?” 冷临江也嘁了一声:“阿杳,我就这么没胸襟吗?”他把银子往姚杳怀里一塞,哼道:“给你给你,都给你,本来就是给你捡的。” 姚杳这才开怀笑了,笑的眉眼宛若月牙,双眸极亮,恍若清凌凌的泉。 冷临江就是那种看着凶,心眼好的人。 这样的人,分明是一片好心,可偏偏就要捧出驴肝肺来给人看。 掰扯这几枚银锭子的功夫,后头的内卫都无惊无险的顺利通过甬道,跟着一起走进了空旷的洞窟中。 冷临江一眼就看到了洞窟正中的箱子,指着那箱子错愕不已,连声音都打颤了:“这,这,这是那,丢失的一半,一半饷银。” 韩长暮点头:“是,一文都没少。” 冷临江长长的舒了口气。 朝廷现如今有多穷,旁人怕是不清楚,他却是清楚的。 圣人的后宫连胭脂水粉钱都省了又省,再这么穷下去,就只差吃糠咽菜了。 他每回进宫,都能看到圣人望着肉兴叹,从前他在宫里胡吃海塞,连吃带拿的不觉得有什么,现如今每多吃一口肉,都觉得是在造孽犯罪。 如今银子找回来 了,圣人终于敢吃肉了,宫妃们也终于可以尽情的涂脂抹粉,做新衣裳,打新首饰了。 这后宫,总算不必和丐帮看齐了。 冷临江隐隐有些兴奋,但勉强镇定道:“这些银子,今日就能搬出去吧。” 韩长暮点头,对冷临江道:“这就要有劳你了,你带着内卫将饷银搬出去,连夜送进宫。”他微微一顿:“剩下的事情你不必多说,待我进宫,会如实回禀圣人。” 冷临江知道韩长暮这是不想让他卷入此事过多,毕竟蒋阁老不是那么容易得罪的。 他点点头,认真道:“你放心就是。” 冷临江领着内卫们往外搬银子,韩长暮则在洞窟中来回打转,仔细探查。 他可不相信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挖这么一个地下密室,就只为了藏这些饷银,那这也因小失大了些。 他极有耐心的贴着石壁敲敲打打,一声一声的响声传到他的耳朵里,没有任何变化。 他有的是耐心,越发的不急不躁。 箱子越搬越少,洞窟里越发的空旷了下来,那一声声的响声便传的很远,听得格外清晰。 直到最后一口箱子搬出去,这洞窟彻底下来,内卫们也几乎都退了出去,只余下了两个内卫并韩长暮姚杳与何振福。 箱子完全搬了出去,油布上留下一个个箱子印,这印记十分的浅,看来这些箱子是刚刚搬进来不久。 韩长暮几人敲遍了石壁,也没有发现声音不同之处,即将放弃的时候,他发现了那几个浅浅的箱子印。 他蹲下来仔细查看,果然是极新极浅的印记,还有些仓促凌乱的痕迹,单单从印记来看,这些沉甸甸的饷银箱子搬进来不过两日。 他皱了皱眉,搬进来两日,便被他查到了,这件事是赶巧了呢,还是藏箱子的人大意了,或是,有人故意让查到的呢。 他转头望了洞窟一圈儿,突然冷厉道:“把油布揭了。” 姚杳和何振福一愣,忙招呼两名内卫一起动手,将铺满了整个洞窟地面的油布一块一块的卷了起来,露出凹凸不平的地面来。 褐黄色的地面坑坑洼洼的,缝隙里还藏着清理不掉的油污。 韩长暮拿帕子沾了点闻了闻,微微皱眉。 姚杳大奇,直接趴在地上闻了下,诧异问道:“这里,怎么会有石脂水?” 韩长暮呵呵冷笑两声:“这个地方,越来越有意思了。” 姚杳绕着地面来回走了两圈儿,双眼一亮,突然指着地面的几处凹陷道:“大人,你看。” 韩长暮和何振福齐齐弯下腰,看着地面。 何振福不明就里道:“这不就是,石头吗?” 韩长暮摇头,戏谑一笑:“姚参军,你爱财爱的果真有用。” 姚杳撇了下嘴,把碎瓷片又取了出来,一枚枚在地上摆好,挑了与地面凹陷形状一致的瓷片出来,搁到一旁。 韩长暮顺手把这些瓷片拼了起来,再加上打开密道入口和关闭机关消息室的那两枚,正好是一副墨梅图。 第三百零四回 刑具 韩长暮巡弋了那副墨梅图,隐约觉得眼熟,便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熟悉。 他很没有形象的蹲在地上,被碎石划拉成了破布条的衣摆拖在地上,他想事情的时候,手上很不老实,两指总是无意识的捻着什么,衣袖,络子之类的东西。 捻着捻着,他脑中灵光一闪,这幅图寒梅清极,虬枝横斜,风骨与风姿并存,虽没有款识,但分明是当世名家蒋绅蒋阁老的手笔,却不知为何,绢面斗方变成了插花的花囊。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蒋阁老的画作变成了触发机关的钥匙,蒋阁老自己知道吗? 兴许是不知道的吧。 蒋阁老位极人臣,名利不缺,没必要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这种灭九族的事,再说了,这事儿干成了他还是位极人臣,干不成却是抄家灭门。 怎么算都不划算。 蒋阁老是个精明人,干不出这种糊涂事儿,可偏偏是最精明的人,做了最不划算的事。 东西就摆在这里,韩长暮不得不多想。 不待姚杳动手,韩长暮就拈起一枚瓷片,轻巧的放到其中一个凹陷中。 洞窟中一片死寂,只听得到这几人的呼吸声。 韩长暮抿抿嘴,看来是要把这些凹陷都填满,才会有些动静。 他利落的将剩下的瓷片都安放妥当,几个人皆屏息静气,定睛望着,等着。 果然,洞窟中只安静了一瞬,众人对面的石壁就有了变化。 石壁后头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如同翻涌的巨浪重重击打着石壁,那面墙剧烈的晃动起来。 何振福攥紧了袖子,有点慌,这地儿不会要塌了吧,他们这些人,不会今日就要活埋在这了吧。 他这倒霉的念头刚转了一瞬,就暗自啐了自己一口。 大人还安之若泰,他慌个什么劲儿,少使的命不比总旗的命金贵吗!! 石壁剧烈晃动了片刻,突然一阵轻颤,吱吱呀呀的闪开一道缝。 一道窄窄的缝隙。 韩长暮微张着嘴惊呆了,他怎么就没发现这石壁上有这样一扇石门,合着他敲了半天墙,敲了个寂寞。 他定了定神,让姚杳将瓷片收好,自己率先往石门走去。 何振福总算从险些被活埋的惊恐中回了神,一个箭步抢到韩长暮前头,一把将火光明亮的火把沿着门缝扔了进去,倏然照亮门后的黑乎乎的洞窟。 顺着那光亮往里一看,这回可算不是空荡荡的洞窟了。 韩长暮举步走进去。 这间洞窟里比旁的更加阴冷潮湿了些,一股股令人几欲呕吐的恶臭扑面而来,角落里散落着几堆染了血的干草,几块露了发黄的棉絮的破褥子。 破褥子黑乎乎硬邦邦的委在地上,一股股酸臭和膻味直往外冲。 何振福刚一靠近,就被熏得头往后仰,眼冒金星。 呵,真他娘的提神醒脑。 众人拿着火把照了一圈儿,只见石壁上,地面上,到处都是一道一道的抓痕, 鞭痕,刀痕。 血迹飞溅到石壁上,继而拖到地上,有的连成片,有的零零散散。 溜着墙根儿摆了一排各色刑具,刑具上还沾着斑斑血迹和一绺一绺的长发。 这几人的火把都烧的差不多了,火光摇曳着透出几分盛极而衰的昏暗,暗沉沉的光像水一般在这些刑具上流淌而过,乌压压的刑具应和着上头簇新的血迹,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这些刑具数量之多,样式之繁杂,真真是惊了何振福的眼睛。 这比内卫司监牢里的还要全乎啊。 姚杳也大吃一惊,走到其中一架刑具前,伸手抹了一把那血迹,还有些黏糊,她随便往身上抹了两把,不易旁边递过来了一条帕子,她愣了一瞬,推开韩长暮的手,沉声道:“大人,这血,竟然还没干透。” 韩长暮悻悻的收回帕子,为了掩饰尴尬,还特意抹了抹手,才道:“看来咱们进入密道前,这里还有人。”他转头望了一圈儿:“此地定然还有另一个出口,否则就与咱们撞上了。” 姚杳点点头,另一个出口必然是有的,只是这里放了刑具,难道是用来审问的?莫非这里是另一个内卫司? 韩长暮瞥了姚杳一眼,似乎猜到了她的心中所想,他握了握拳头,声音压得低沉而冷厉:“你仔细看看这些刑具,都是些伤人却不要命的那种,甚至于不会伤人根本,只是让人痛不欲生,用这样的刑具,往往不是为了审讯或者杀人,而是用来训练,训练豢养死士。” 训练,豢养,死士。 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来威慑控制,让人活不好死不了,不敢逃不敢反抗,继而甘愿被驱使。 寒意从脚底攀援到了头发丝儿,姚杳打了个寒噤。 放眼整个大靖朝,北衙禁军里训练死卫手段算是最残忍的了,选上一批资质上佳心性坚韧的孩子,送到死地中关上三五日,最终留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批人。 除了训练手段的残忍,其他的地方却十分宽容,吃穿从不刻薄,大鱼大肉管饱,也绝不用酷刑熬鹰似的熬人。 说白了,北衙禁军里训练死卫,活能活个痛快,死也能死个痛快。 这算是圣人最大的仁慈了。 姚杳的眼睛渐渐有些直了。 韩长暮知道姚杳内心最大的恐惧是什么,他抬手,想拍一下她看似孱弱,实则有肉的肩头,可手刚刚抬起来,就听到姚杳的一声惊呼。 “大人,这些受刑之人不是大靖人。”姚杳手上捻着一根细长卷曲的头发,扬了扬,险些扬到韩长暮的脸上。 韩长暮赶紧收回手,用一脸诧异和嫌弃掩盖尴尬,盯着毛发明知故问:“是么,这毛发有什么不对?” 何振福在旁边尴尬的拿脚趾抠地。 他看到什么了,堂堂内卫司少使为了哄骗小娘子,竟然装疯卖傻装聋作哑。 不,他什么都没看到。 那头发都扬到韩长暮眼前了,姚杳才不信眼光毒辣的内卫司少使什么都没看出来,她抿了下唇,还是极有耐心 的解释道:“这头发卷曲发黄,有些发硬,摸上去有些毛糙干枯,而大靖人的头发黝黑细软,而且比较直,很少有自然卷曲的,这头发更像是吐蕃人的。” 韩长暮拿出帕子,示意姚杳把这根头发搁在上头,又让她去收集了其他的长发,果然,其他的头发也皆是如此。 他转头望了何振福一眼,淡淡道:“拔一根头发下来。” 何振福狠狠愣了一下,无奈的抿唇,松了发髻,扯了两根头发搁在帕子上。 这样一比,区别立现。 韩长暮皱眉,声音愈发的冷了,恍若数九寒天里的风,吹的人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阁老的外宅里有密道密室,发现了遭劫的饷银,还将吐蕃人训练为死士,此人图谋不小啊。” 姚杳抿唇不语,于朝政她不是不懂,只是懂是一回事,说却是另一回事,一句话说不好,通通快快的掉脑袋是容易,难得是千里流放路,为奴为婢。 曾经的那条路,她可不想再走一遭了。 韩长暮等了半晌,没有等来旁人的应和,他的眉心皱的更紧了,如山川沟壑,深深烙印在额上。 事关阁老,不得不谨慎行之。 他挥了下手,冷厉道:“去找找这里的另一处出口在何处,看看此地最终通往什么地方。” 姚杳等人听了这话,顿时四散开来,仔细查找起来。 这洞窟并不十分大,一眼就望到了头,几个人一起动手,愣是将石壁敲了个遍,终于发现了一处略薄一些的地方。 何振福这回学聪明了,叫过两名内卫一起,用匕首清理起那块有问题的石壁上的灰尘。 一线昏黄的灯火中,积年的灰尘在其中流转缥缈。 何振福三人的动作极快,很快便发现了石壁上那极细微的缝隙。 他惊喜道:“大人,这里果然有一扇门。” 韩长暮背着手踱步过来,看了看,点头道:“找找机关吧。” 几人在密道中穿梭了这么几次,找机关早就找出了门道,这一回,还是在地上发现了几个形状各异的凹陷。 照旧是挑出几枚碎瓷片,安放在凹陷中,不过片刻功夫,那石门完全打开了。 此番这门开的时候,并没有半点声响,从安放完瓷片到石门打开,始终都是无声无息的。 只是这一路行来,并没有遇到大的危险,众人都忽略了这点不同。 韩长暮背手走过去,而姚杳收好瓷片,紧随而去。 何振福则忙着和其余两名内卫一起,将那些内卫司里没有的刑具记录在案,便稍稍晚了一步。 待韩长暮和姚杳已经走进门后的洞窟时,何振福收好了纸笔,急匆匆的追了过去。 刚刚走到门口,他的脚踩到了一处凹陷,微微向下沉了沉。 他没有在意,抬脚就往前走去。 谁料那脚刚刚落下,洞窟中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韩长暮二人刚刚走进去的洞窟门口,哗啦啦的落下无数一人多高的巨石,而石门也随之紧紧关上了。 第三百零五回 有风 石门重重的关上,看不到门后的动静,只能感觉到洞窟在剧烈而疯狂的晃动,门后传来闷雷般的巨响,是巨石砸下来的声音。 何振福慌了神,发了疯似的在石门上拍着,拍的手掌生疼手心发红,声音嘶哑的喊着:“大人,大人,姚参军,姚参军,大人。”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晃动才渐渐停歇下来,急促的闷雷声也缓慢了下来,半晌才落下一声闷闷的响动。 何振福委顿在地上,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手撑着地勉强站起来,望着同样面无人色的两个内卫,颤抖着一叠声的吩咐:“去,一个人去找冷少尹,请他调京兆府衙役前来相助,再去韩府,将此事告诉孟校尉,请他将韩府的人也调过来,另一个人回内卫司,把剩下的内卫全部调过来。” 两个内卫齐齐应了一声,好歹也算是镇定了下来,转头就往外走。 “等等,”何振福突然想起什么,冷着脸道:“若有人问起,就说又发现了新的线索,人手不足,若冷少尹问,便实话实说,你们出去的时候留下标记,再叫八名内卫,带着装备进来。” 两个内卫再没犹豫,极快的退了出去。 这洞窟中霎时静了下来,只剩下何振福一人了。 他手上的火把已经快烧尽了,只余下极微弱的一点火星子。 他靠着石壁,心慌的通通直跳,脑中过了八百个韩长暮被活埋后他的后果,发现最终只有一个死字。 火星子力竭的晃了晃,最终无声无息的灭了。 这处洞窟顿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死寂中。 姚杳是在头痛欲裂中醒过来的,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身上沉甸甸的,不知道压了什么。 她伸手一摸,便吃了一惊,忙推着那人道:“大人,大人,少使大人。” 连着喊了几声,都没有叫醒韩长暮,她只觉得韩长暮趴在她身上的姿势极为怪异,便伸手在他的背上一摸,黏糊糊湿漉漉的,她嗅了嗅,竟是满手腥气扑鼻的血。 她有点哆嗦,不知道韩长暮伤得重不重,但唤不醒,想来伤的不轻。 她小心的将韩长暮挪到一旁的空地儿趴着,哆哆嗦嗦的去摸挂在手腕上的马灯。 还好,马灯尚且完好无损,只是被落石带起的风给吹灭了。 她的手心出了汗,细细密密的,有些捏不住火折子。 她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慌过,即便被送入死地的时候。 乱石落下来的时候,她手腕上的马灯和韩长暮拿着的火把都熄灭了,目不能视,只能依据耳畔的风声辨别落石掉落的地方,便难免会有所疏漏。 她还记得昏过去前的情景,是韩长暮把她护在怀里,躲到了一个石壁的夹角处。 她没有被乱石砸到,但耳畔传来了韩长暮压抑的极低的闷哼声,她心里一悸,头撞到了石壁,便陷入了昏迷中。 “噗”的一声,姚杳点亮了马灯,先查看了下眼前的情形。 目及之处都被乱石堆满了,从地面一直堆到了洞窟顶上,没有留下什么可以通过的缝隙,而她与韩长暮容身的这处夹角,不但极小,看起来也不那么安稳。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若眼前的石头堆散了架,乱石扑过来,她用什么样的姿势死的比较不痛苦。 想了片刻发现无果,她转头去看韩长暮。 韩长暮脸色微白,但没有死气,呼吸也尚算平稳,只是额头上有汗,显然是有些痛的。 姚杳提着马灯靠过去,只见鲜血渗透了韩长暮的衣裳,黏答答的粘在背上。 她抿了抿唇,把韩长暮的衣裳掀起来,露出大片血肉模糊的脊背。 先清创后消毒,最后撒上刀伤药,包扎齐活,这些都是姚杳做熟了的。 在清理伤口上的灰尘砂石的时候姚杳发现,韩长暮背上的伤口并不深,应当是巨石落下的擦伤,她的心稍稍落了落,没有实打实的砸上来就好,这么大的石头砸在背上,骨头都得砸断了吧。 想到这里,她心里五味杂陈,手上也更轻了些。 清理伤口的时候并不算疼,真正疼的是消毒,古人没有消毒药,但这么大面积的伤口,不消毒也不打破伤风针,显然是不妥当的。 姚杳想了想,取下腰间的小酒囊晃了晃,里头还剩了大半瓶烧刀子。 不是好酒,用来消毒不心疼。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把烧刀子浇到伤口上。 韩长暮痛的的狠了,脊背上的肉抽搐着,豆大的汗珠子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响。 韩长暮就在这蚀骨的剧痛中醒了过来,隐约闻到烧酒的味道,他抖着嘴唇,低低幽幽的出了声:“你,饿了?” 姚杳吓了一跳,手一抖,剩下的烧刀子全都浇到了伤口上。 韩长暮痛的脊背僵直,半晌都没缓过劲儿来。 这感觉,真他娘的酸爽。 韩长暮学着谢孟夏的模样,暗戳戳的爆了个粗口,转脸却又是一副翩然贵公子的模样,颤颤巍巍道:“你给我料理,伤口呢?” 姚杳撇嘴,惊魂未定道:“不然呢,我做烧酒炙肉呢?”她拿马灯照了照韩长暮的脸,黄橙橙的光晕下头,那脸一派惨白。 她的心软了一瞬,说不出什么硬话,温言道:“你且忍一忍,这就好了。”她顿了一顿,又道:“幸而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些皮肉伤,养一养就好了。” 韩长暮嗯了一声,没多说话,只垂首趴着,咬牙忍痛。 姚杳仔细清理好伤口后,便从佩囊里摸了瓶刀伤药,一半洒在了伤口上,疼的韩长暮一哆嗦。 另一半儿刀伤药,姚杳看了一圈儿,扯了扯韩长暮的中衣,讪讪笑道:“大人,要不,撕了您的中衣包扎伤口吧。” 韩长暮半晌无语,抿了抿唇,他脱衣裳总好过姑娘脱衣裳,最终勉为其难的脱了绯袍,脱了中衣,光着脊梁抱着绯袍,趴在了地上。 姚杳看着,啧了啧舌。 这个妖娆的姿势,活脱脱遭人非礼了的良家小郎君。 她手上十分利落,“嘶拉”一声扯开素白中衣,撕成巴掌宽的长条,一截一截的系了起来,做成了简易的绷带。 她把绷带从韩长暮的身前绕过,绕到脊背上的时候,在绷带上又撒了一回刀伤药,才缠在伤口上,最后再绕回身前。 就这样一圈一圈的绕下来,一件中衣拼凑而成的绷带,堪堪够用,正好绕到韩长暮的身前,绑了个十分紧凑的结。 姚杳满意的微微点头。 嗯,不错,这身材,那句话咋说来着,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韩长暮被姚杳看的窘迫,赶忙穿好了绯袍,因背上有伤,他只虚虚的靠着石壁,颇有几分气若游丝的喘息道:“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姚杳提着马灯照亮前头,灯火洒在嶙峋乱石上,一片片暗影如同层峦叠嶂。 韩长暮看了一眼,自嘲般的轻轻一哂:“原来是,被活埋了。” 姚杳重重点头,可不是,被活埋了吗? 她低笑了一声:“眼下就只有一条路,指望着何振福能把咱们给挖出去了。” 韩长暮瞥了一眼面前垒砌的巨石,又看了眼姚杳手腕上挂着的马灯,吁了口气:“怕是等不及。” 姚杳皱眉:“啥?” 韩长暮指了指那马灯:“这地方小,又密封的紧,迟早要把咱们俩闷死在这,你看你那灯,就不如方才那么亮堂。” 姚杳手一抖,赶忙去看摇曳不定的烛火。 可不是么,空间封闭,空气稀薄,迟早得憋死。 韩长暮掠了一眼姚杳阴晴不定的脸,漫不经心道:“你放心,若真有那么一刻,我必定先死,给你多留一口气儿。” 姚杳低着头没有说话,她自然是不想死的,也不想旁人因救她而死,这是造孽。 她有些气闷,不知道是当真空气稀薄来的这么快,还是被韩长暮那句话影响了情绪,便一眼不错的看着那烛火,看着看着,眼睛微微有些花。 “大人,有风,这有风。”姚杳指着马灯骤然开口,吓了韩长暮一跳。 韩长暮顺着姚杳的手指望过去,只见灯火不停的偏向一侧晃动,显然是被风所吹。 风,这里怎么会有风。 韩长暮扶着石壁站了起来,望向所谓的风吹过来的地方。 那是夹角的另外一面石壁,褐黄色的石壁嶙峋凹凸,没有半点不一样的地方。 他抬手重重的敲击石壁,“笃笃笃”的声音,一声紧过一声,这声音也没有与别的石壁有所不同,显然这石壁的厚度并无变化。 此时,姚杳抽出了匕首,沿着石壁的边缘清理起灰尘,灰尘清理干净后,也没有发现缝隙。 她静了片刻,提着马灯靠近石壁。 在石壁正中的时候,那烛火没有任何变化,始终静静跳跃,晃动的并不剧烈。 而马灯下移,移到贴近地面的时候,那烛火便突然被什么挑动了一般,剧烈的往姚杳站立的方向扑过来,灯火被吹得忽明忽暗,摇摇欲灭。 第三百零六回 有毒 看到这一幕,姚杳“呼”的透了一口气,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脸色微白,神情却极为克制,看不出任何经历了绝望后又看到希望,继而喜极而泣的神情。 韩长暮撑着站起来去扶姚杳,心下一片唏嘘。 自从被困在此地,他就没见姚杳有过惊恐惧怕,甚至绝望的情绪,但看到她这一瞬间情绪的泄露,他就明白了,她终究还是怕的吧,只是比一般的小姑娘善于隐藏。 姚杳身子一僵,但到底借着韩长暮的手挪了回去,望着风起的方向,睁大了一双清凌凌的杏眼,喃喃道:“缝隙在底下,可边上却没有缝隙,这门是朝哪个方向开的?”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朝哪开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开门的机关在哪。” 一说这个,姚杳心口就闷闷的,透不过来气,她方才在找漏风口的时候,早已将目及之处仔仔细细的筛了一遍,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并非刻意为之,而是随时随地都下意识的仔细去看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和地方。 褐黄色的石壁凹凸不平,凸出来的嶙峋怪石投下诡谲的暗影,在灯火下头,那影影绰绰微微晃动,如同无数只鬼手,无声无息的扼住人心。 姚杳看着看着,眼前便有些花了,眼窝涩涩的,恍了个神的功夫,眼角就沁出泪来。 那泪无知无觉的淌了下来,一直涩涩的流到唇边,姚杳才察觉到,赶忙抹了把脸,心下一凛,疑窦丛生。 她没有看出能与碎瓷片相和的凹陷也就罢了,怎么还会看哭了,又不是看韩剧。 她略一思忖,这石壁有问题。 韩长暮也在揉眼睛,脸色阴沉的如同乌云罩顶,憋着一场瓢泼大雨。 他显然也看出了这石壁的不妥,但是没有贸然上前,转头看了看姚杳的脸色,神情暗了暗,低声劝道:“会有法子的。” 会有法子吗? 姚杳按了按心口,只觉得更闷了。 韩长暮抿了抿干干的唇,手扶着膝头,瞧着地上斑驳的影儿,突然失笑,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开起了玩笑:“若是真没法子,你也就只能委屈委屈,与我合葬在这了。” “噗嗤”一声,姚杳喷了,她成功的被韩长暮气笑了。 这阎王脸开玩笑,也是相当惊悚的啊。 这可真是心有多大,梦想就有多大。 她冷飕飕的剜了韩长暮一眼,笑眯眯道:“那卑职自己想法子出去了,您就安心留在这吧。” 韩长暮莞尔,丝毫没有被困在地下,生死难料的苦涩,反倒气定神闲的笑望着姚杳。 掖庭里有多苦,北衙禁军里有多残忍,韩长暮是知道的,可他想象不出,这样艰苦和残忍的环境下,怎么会养出一双澄澈狡黠的眼眸。 姚杳被韩长暮看的发毛,这样的死地下,这人不想着怎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反倒眼波潋滟的瞪着她。 这是要干嘛,发花痴吗? 她尴尬极了,忙左顾右盼找开门的机关。 她要 赶紧出去,离这个疯子远远的。 韩长暮勾唇笑了笑,也觉得自己的这番做派有多不合时宜,便也忍着背上钻心的痛,一起寻找开门的机关。 只有活着出去,才能图谋以后。 其实说是仔细查找,但可以查找的地方也就巴掌大点,方才已经仔仔细细的看过一遍了,这会儿再看,聊胜于无。 韩长暮二人四只眼睛,也没找出开门的机关所在。 还有什么比看到希望又失去希望更绝望的事情吗? 姚杳跌坐了回去,抬手揪住了衣襟。 方才压制住的绝望蓬勃而出,随即被铺天盖地的惧意给取代了。 闷,心口真闷,她缺氧了,眼花了。 韩长暮察觉到姚杳的神情不对,脸色一变,也顾不得后背疼不疼了,忙凑过问道:“阿杳,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到哪了。” 姚杳摇了摇头,整个人越发的绵软无力,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悬在半空中,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没,闷。” 不知为何,韩长暮也觉得一股股燥热的火直往心头上窜,他扯了扯衣领,焦躁的追问:“闷,怎么会闷,哪里闷?” 姚杳说不出来何处闷,只觉得心口一抽一抽的,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气来,手无力的搭在衣襟上,软绵绵的声音中含了点点不自知的媚意:“闷。” 这媚意如同春风化雨,无声无息的落在了韩长暮的心间,将那颗心紧紧攫住,他难以克制的一悸,迸发出最原始的欲望来。 他不知不觉的靠过去,对上姚杳那双蒙了水雾的泠泠双眼,他顿时打了个激灵,但心头的那淡薄的清明极快的被意乱情迷给涤荡殆尽了。 但韩长暮是个多么残忍的人啊,对旁人残忍,对自己也毫不留情。 趁着心头那点清明消散的最后一瞬,他以迅雷之势抽出匕首,在手掌上狠狠一刺,再拔出来的时候,血噗的一下溅到了姚杳脸上。 滚烫的,带着腥气的鲜血飞溅到冰凉的脸上,就像火苗一样灼烧。 “他娘的,差点着了道儿。”姚杳一下子就被烫醒了,咬着后槽牙爆了个粗口,没见手上有什么大的动作,手掌上就横过一道血呼啦次的伤口。 韩长暮抬眼看着有风吹进来的那处石壁,一点点微弱不可见的轻烟正沿着地面的缝隙挤进来。 轻烟无色无味,无孔不入,也难怪韩长暮二人在不查之下着了道。 眼看着轻烟渐渐浓厚起来,在这窄窄的方寸之地弥漫氤氲,顷刻间便要织成一派白蒙蒙的薄雾。 这样浓重的烟雾,即便有帕子堵住口鼻,也无济于事。 若真是毒气,死了倒也干净,可偏偏是这羞人而阴毒的东西,若真是着了道,只怕活着比死了还难过。 韩长暮拿帕子紧紧捂住口鼻,与姚杳对视了一眼,声音中流露出沉甸甸的肃杀冷意:“冲出去?” 姚杳没有犹豫的略一颔首:“大人有法子?” 韩长暮抿唇:“有。” 他朝石壁抬了抬下巴:“炸开。” 姚杳哽了一下,捂着嘴声音嗡嗡的,张口结舌:“炸,炸开!!” 韩长暮胸有成竹的点头,话中满是狠厉:“我身上带了少量炸药,可以勉强炸开一个孔洞,只是炸开这道石壁,整个洞窟都会受影响,很快便会坍塌,故而我们逃生的时机只有一瞬,若不成,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言罢,他目光深深,别有深意的望住了姚杳。 隔着淡白的烟雾,那双眼极亮也极凉,姚杳忽略了那目光,只觉得很奇怪,平白无故的,韩长暮随身带什么火药,这怪异的感觉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她转头望着石壁,孤注一掷的点头:“好,大人炸吧,是生是死,总要搏一搏。” 韩长暮点头,二人退了一步,但其实也只能退开一步,身后便是层层垒砌起来的巨石。 韩长暮给姚杳递了个眼神,见她神情平静,便从袖子中掏出一支拇指粗的小竹筒。 姚杳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青黄色的竹筒上,刻了个极细小的韩字。 她的目光一凛。 火药素来掌握在朝廷手中,进出和使用皆有定数和记录,就连制作炮竹的炮坊都在军器监的控制之下,韩长暮这支火药筒显然是韩府私藏的,那里头的火药是从何处而来的? 据她所知,内卫司每年是有一定额的火药下发的,但每一两的使用都登记在册,都要从军器监领用,绝无可能流出给韩王府私用。 就在姚杳的心思百转千回之时,韩长暮已经燃了个火折子,对姚杳道:“姚参军可准备好了?” 姚杳极快的回过神,点了点头:“好了。” 韩长暮点燃了火药筒,往轻烟挤进来的缝隙前一放,下意识的按住了姚杳的脑袋,将她扑倒在地上。 “轰隆”一声巨响,洞窟剧烈晃动,一股子新鲜的空气卷进来,冲散了火药味儿,被炸开一个孔洞的石壁飞溅起无数乱石,扑簌簌的砸到地上,砸到二人的身上头上。 身后高高垒起来的巨石也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有了倾倒之势。 风越发大了,洞窟和石头堆的晃动也更加剧烈了。 “走。” 韩长暮大喝了一声,拉住姚杳,忍痛往石壁跑过去。 其实也只有一步远,跑过去以后才发现,孔洞的外面仍旧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是有风吹进来,而孔洞并不大,绕是韩长暮和姚杳这么瘦的身形,钻过去也有些勉强了。 显然是火药的数量有些少,威力不足。 愣了个神儿的功夫,身后的巨石开始哗啦啦的往下掉,倾倒只在转瞬之间了。 姚杳紧紧抿着唇,手飞快的扬起来,一簇刺眼的寒光重重击打到了被炸开的孔洞边缘。 火药的威力不足,炸开的孔洞虽然有些小,但是石壁已经被炸的松散开裂了,再被那寒光重重一记,只响起此起彼伏的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那碎石便纷纷落了下来。 风呼呼的刮进洞穴,生路就在眼前。 第三百零七回 火药 如此一来,大半块的石壁都掉落下来,原本局促的孔洞,霎时变成了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韩长暮骤喜,转头朝姚杳大声喊道:“阿杳,快跑,快啊。” 谁料话音未落,这整个窄小的洞窟也摇摇欲坠,有了坍塌之势。 韩长暮离着孔洞更近一些,原本一步便可以跑出去了,可他没有跑,反倒转身去拉姚杳,谁料手还没递到姚杳面前,洞窟顶上一声巨响,一块巨石砸了下来,擦着他手,横亘在了二人的中间,将原本的生路挡的严严实实。 “阿杳。”韩长暮声嘶力竭的大喊了一声,双眼通红,几欲喷火。 姚杳倒是没有被巨石砸伤,只是眼前被挡的严实,只留了最上头的窄窄一道缝,还有乱石不断的往下掉,她左躲右闪,堪堪躲过了几块大的,却没躲过小的,砸的浑身生痛。 她望着那道窄缝兴叹,这么窄的缝隙,她的瘦成纸片人才能钻出去。 好在身后的乱石堆稳住了,最终没有垮塌,那源源不绝的烟雾也消散了,没有再继续蔓延。 “阿杳,阿杳,你怎么样,可有受伤?”外头响起一阵阵砸石头的咚咚声,韩长暮一边大力拍着巨石,一边声嘶力竭的喊着,原本已经不再掉落的乱石,又开始扑簌簌的往下滚。 姚杳吐出一口浊气,眼睛里嫌弃的目光藏都藏不住,不知不觉的,声音里就带出了几分:“大人,您再这么砸下去,卑职就真的要被活埋了。” 韩长暮愣了一瞬,听到随着自己一起一落的砸墙,里头一阵一阵的掉渣,他暗骂了自己一声蠢不可及,便停下了动作,胆战心惊的问:“阿杳,你怎么样?” 姚杳捂着被砸出血的肩头,平平静静道:“大人,卑职无恙,大人赶紧退出去找人吧,卑职还能坚持一会儿。” 韩长暮听着这波澜不惊的话音,心终于安稳了下来,这才发现整个洞窟变得很平静了,他心中定了定,方才是关心则乱,慌了手脚,听到这话,他哑声道:“你等着我,我这就去叫人。” 姚杳抱膝坐下,头埋在膝头,低低唔了一声。 她没有告诉韩长暮,马灯里的蜡烛终于燃尽熄灭了,这里黑洞洞的一片,逼仄吓人,让他快点回来。 待浑身的疼痛稍微减轻了一些后,她开始检查身上的伤。 幸而大部分都是擦伤,虽然血肉模糊,但并未伤筋动骨,疼上几日便能无碍了。 只是血流的多了些,等出去后,要找包骋多要些十全大补丸来补补血了。 韩长暮钻出那参差不齐的洞口,外头仍是一条幽长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但他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一刻不停的往前跑。 这甬道和进来时的那几条并不一样,这条甬道的顶上铺的是一格格的石条,稀薄的月色从格子漏下来,漏在地上,似一汪汪清波荡漾。 韩长暮手上的火把早已经烧尽了,没有灯火照亮,他踩着这细细碎碎的光影往前跑,越往前,风越大,他的心跳的越快,直到最后,他咻咻喘着粗气,心狂跳不止,看到了淡淡的一抹光亮。 他在光亮的不远处停了下来,敛住呼吸,缓步走过去,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软剑。 月色悄无声息的洒在锋利的刃上,一点点荧光若隐若现。 韩长暮的脚步声压得极低,但影子却先行摇曳到了光亮外头。 只听到光亮出响起齐刷刷的拔剑声,冷冽的让人心肝打颤:“什么人。” 韩长暮看到晃动不止的剑尖上闪着的寒光,蓦然就松了一口气,冷厉却又波澜不惊道:“内卫司少使韩长暮,外头是哪一队内卫?” 光亮外的人似乎吃了一惊,随后便是收剑的声音,有人恭恭敬敬道:“属下等是乙支何总旗的手下,奉姚参军之命,把守此处出口,以防有人外逃。” 听到这话,韩长暮终于将心完完全全全的放下了,疾步走出了光亮,呼吸到了凛冽清新的夜风。 他环顾了下四围,有三名内卫守在光亮边缘,而这里,显然已经不是那宅子的范围了。 他愣了个神儿,问道:“此处是什么地方?” 其中一名内卫躬身道:“是坊里的暗渠口。”他伸手指着韩长暮的身后不远处,道:“那里便是今夜内卫司查抄的宅子。” 韩长暮的双眼眯了眯,继续问道:“方才你们可听到什么动静?” 内卫道:“属下等听到了爆炸声,但姚参军有令,除非有人从这里出来,否则听到任何声音,属下等都不能擅自离开,故而属下等没有下去查看。” 韩长暮透了口气,不知是该夸姚杳谨慎周全,还是该骂她思虑过重。 他惦记着困在地下的姚杳,便没有再与内卫们多说什么,只一叠声的吩咐道:“一个人去那宅子里找何振福,告诉他姚参军被困在了这里,让他带人带好装备过来。” 其中一名内卫脸色微变,心中一凛,忙转身往灯火通明的宅子跑去。 安排好了这件事情,韩长暮仰头看天,苍穹如幕,繁星璀璨,月色被映衬的有些昏暗,一如他此刻的心,不那么安定和光明。 他轻轻吁了口气,面无表情的望着另外两名内卫:“你们守好此地,不得离开,不得放人进来,若何振福带人赶到了,让他下来见我。” 另外两名内卫平日里根本没有与韩长暮说过话,只知道这位新来的少使心狠手辣,听到他的吩咐,二人丝毫不敢大意,齐齐称是。 韩长暮拿过其中一人手上的风灯,转身重新走进了黑暗中。 此番他的心境轻松了些,脚步也更从容,那截影影绰绰的甬道,走起来也不那么度日如年了。 他很快走到炸的参差不齐的洞口,钻进去贴着巨石,没敢再动手砸墙,只声音发涩,闷闷的问:“阿杳,我回来了。” 喊了两声,没有听到回音,韩长暮慌了神儿,抬手拍了两下巨石,听到里头扑簌簌的,又在往下掉东西,他顿时收了手,不敢再拍,高一声低一声的继续喊:“阿杳,阿杳,你怎么样,你说句话,回应我一声。” 巨石后头的姚杳伏在膝头,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眼,不知在想什么,就是不肯开口回应韩长暮。 她听到外头韩长暮的声音愈发的凄厉,竟然咧嘴惨然一笑,把掌心中的药丸塞进嘴里,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不过片刻功夫,她的脸色惨白,眼前昏昏沉沉的一片,趴在膝头,没了声响,也听不到外头的任何动静了。 韩长暮在巨石外高一声低一声的喊着,声音已经喊到嘶哑变调,却没等来姚杳的半点回应,他的心一寸寸的往下掉,一直掉到了难以触及的深渊里。 他的心慌乱极了。 方才姚杳明明声音如常,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啊。 他心中一凛。 不对,不对。 姚杳中了蛊,蛊毒未清,身子虚弱,即便是极轻微的擦伤,怕也是遭不住的。 他恨得想要抽自己几个耳光。 恨自己为何如此大意。 不知过了多久,韩长暮的嗓子已经喊的粗哑难听了,身后终于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他一回头,就看到冷临江扑了过来。 “阿杳呢,久朝,阿杳呢,怎么就你一个人,阿杳呢?”冷临江攥着韩长暮的肩头,不停的摇晃着。 韩长暮指了指巨石,哑着嗓子,艰难而干涩的吐出三个字:“在,里头。” 冷临江晃着身子退了两步,又极快的冲到巨石前,重重砸了一下巨石,大声喊了起来:“阿杳,阿杳,我来救你来了,你说句话啊。” 韩长暮赶忙抓住冷临江的手,连连摇头道:“不能砸,不能砸,一砸,掉石头。” 冷临江白着脸,咬着牙问:“阿杳怎么不理我,阿杳是不是受伤了?” 韩长暮摇头,满口苦涩:“我不知道,我出去叫人的时候,她还没事,等我安排好,折返回来,再叫她就没有回应了。” 冷临江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阿杳福大命大,怎么会有事,不行,不会的。” 此时,何振福也带着内卫赶了过来,朝韩长暮行礼道:“大人,卑职带了人来,也领了足够分量的火药,但是此地过于狭小,若是将石头炸开,怕会伤及到姚参军。” “不能炸,不能炸。”冷临江一下子就炸了,狠狠咬着牙,咬的额上青筋爆裂:“不能炸,这么大的石头炸开,砸到身上就没命了,不能炸。” 何振福一脸难色,他也知道,可这石头,若是不炸,谁有这么大的力气搬开,再说了,这石头不偏不倚的,正好卡在这里,搬也是搬不开的啊。 他觑了一眼韩长暮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您看这。” 韩长暮脸色铁青,难看的像是转瞬就会暴起杀人,他挥了挥手,冷厉开口:“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冷临江慌得不停的原地打转,焦急无措:“怎么办,怎么办,阿杳又没了动静,这可怎么办啊!!” 第三百零八回 逃出生天 此时,何振福也带着内卫赶了过来,他跑的气喘吁吁,额上细密的汗珠子闪着微微的光,缓过一口气,他恭敬行礼道:“大人,卑职带了人来,也领了足够分量的火药,但是此地过于狭小,若是将石头炸开,怕会伤及到姚参军。” “不能炸,不能炸。”冷临江一下子就炸了,往日的翩然风姿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亡命之徒一般的狠厉,狠狠咬着牙,咬的额上青筋爆裂:“不能炸,这么大的石头炸开,砸到身上就没命了,不能炸。” 何振福一脸难色,这件事他当然心知肚明,可这石头若是不炸,谁有这么大的力气搬开,再说了,这石头不偏不倚的,正好卡在这里,搬也是无处可搬的啊。 世间之事,最熬人的就是左右为难。 他觑了一眼韩长暮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您看这。” 韩长暮脸色铁青,难看的像是转瞬就会暴起杀人,他挥了挥手,冷厉开口:“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冷临江慌得不停的原地打转,焦急无措的都快哭了:“怎么办,怎么办,阿杳又没了动静,这可怎么办啊!!” 一行人是带足了东西进来的,火把烧的极亮,深幽不见五指的洞窟里被照的亮如白昼。 忙碌了一整夜,又来回钻了几趟甬道,内卫们的衣裳早已划得破烂不堪,但衣摆上的裂天兕暗纹在灯火照耀下仍凶悍可怖,那利爪像是顷刻间便要从衣摆探出来。 韩长暮没有说话,便没有人敢擅自开口,洞窟里静的吓人。 韩长暮缓缓踱了几步,掀了下眼皮儿,拿火把一寸寸晃过伫立着的石壁,眉头骤然一松,转头问何振福:“可带了飞爪过来?” 何振福点头:“带了。” 韩长暮凝神,指着巨石的上半截,孤注一掷道:“将飞爪扔到缝隙里,用最少量的火药炸这个地方,然后用飞爪将上半段的石头拉下来,我进去把姚参军带出来,尽量不要影响洞窟和巨石的稳定。” 方法是可行的,何振福其实是很想点头称是的,但点这个头,应这个声,实在是太艰难了,太艰难了。 火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炸,这个很好控制,可要火药爆炸却不影响洞窟和其他的巨石,这个,何振福很想呐喊一声,火药又不是他生的,他做不到啊。 他硬着头皮,艰涩的开口道:“大人,即便再少量的火药,只要是爆炸,都无法控制对其他地方的影响啊。” 话音方落,他就察觉到了两簇阴测测寒津津的目光落在了脸上,他转头找到了目光的所在,战战兢兢的开口:“冷,冷少尹,卑职说的,说的是实话。” 冷临江气的一把抓住了何振福的衣襟,两只眼赤红一片,怒不可遏的大吼了一声:“你闭嘴,闭嘴,闭嘴。” 何振福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很想抬手给冷临江一巴掌,把他扇到一边去。 可他没那个胆子,他缩了缩脖颈,干干道:“少,少尹大人,您先松,松开卑职,有话,咱们 ,咱们好商量。” 韩长暮的手握住了冷临江的手腕,沉声道:“云归,将人松开。”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很能安稳混乱的人心。 冷临江依言松开了手,仍没忘剜了何振福一眼。 何振福讪讪的擦了把冷汗,这梁子算是结下了,若是姚杳能活着出来倒还好,若是不出来,他以后少不了小鞋穿。 幸而他一个内卫司的总旗,与京兆府打交道的时候不多。 他抿了抿唇,朝韩长暮开口道:“大人,卑职想,用刀剑挑着火药,可能,能炸的更准一些。” 韩长暮挑了下眉:“你来。” 何振福应了一声,低着头,掩饰住碎碎念的嘴唇,他就知道好事儿没有他,坏事儿全是他。 他取了火药分量最小的竹筒,绑在剑尖上,又让几名内卫甩了四五个飞爪上去,从缝隙里紧紧扣住巨石的顶端。 准备好了之后,他朝韩长暮点了下头:“大人,好了。” 韩长暮略一颔首,轻轻敲了两下巨石,温言喊道:“阿杳,阿杳,你躲着些,我要用火药炸开这石头了,你躲开些。” 巨石的后头仍旧没有半点声响传出来。 何振福暗自唏嘘,怕是凶多吉少了。 韩长暮低头片刻,晦暗的脸上流淌出掩饰不住的慌张和焦灼。 他静了静,转头对何振福平静道:“炸吧,仔细些。” 言罢,他站到了何振福的旁边。 何振福手持长剑,剑尖上的火药筒微微颤抖,他将剑尖抬到合适的位置,冷静的低声道:“点火。” 一名内卫快步上前,点燃了火药上的引线,随后低着头飞快的退到后头。 “轰隆”一声巨响传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退了又退,唯有何振福和韩长暮冷临江三人,始终站在原地,任凭呛人的烟雾灰尘裹着碎石扑倒身上,却一动未动。 就在爆炸声响起的同时,那四五名内卫同时攥紧了手上的铁链,一起向后用力拽去。 爆炸时扬起的漫天灰尘尚未散尽,伴随着阵阵哗啦啦的响声,便又是一阵阵呛人的灰尘浓烟,源源不绝的席卷。 浓烟的深处,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孔洞,并不十分的牢固,还有碎石摇摇欲坠。 韩长暮没有等灰尘散尽,便身形一动,掩住口鼻,冲着孔洞飞身而去,整个人格外轻盈,翩若惊鸿,没有碰到都孔洞上任何摇摇欲坠的碎石块。 他刚在孔洞露了个头,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狭小的夹角里的姚杳,衣裳已经被血渗透了,中衣也被撕成了一条条,缠了满身,月白色的中衣上,洇开成片的血花,血花已经半干,呈现出暗红色的光泽。 他挤进孔洞,脸上阴霾密布,控制着嘴唇没有颤抖,可唇齿间溢出来的声音,却抖的几乎连不成句:“阿杳,阿杳。” 意料之中的,没有人答应。 洞窟的顶上又响起了催命般的咯吱声,他抬头一看, 整个洞窟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咯咯吱吱声里,那缝隙越裂越大,就像一张巨网,落了下来。 他来不及多想,紧紧抱起姚杳,稳稳的踩着已经不甚牢靠的石壁,攀援到了孔洞前,冲着外头高声喊了一句:“云归,快来。” 在韩长暮往孔洞飞身而去的时候,冷临江就已经站在了巨石前头,听到韩长暮叫他,便干净利落的应了一声:“久朝,我在。” “我把阿杳送出去,你接着点。”韩长暮小心翼翼的托着姚杳,将她送出孔洞。 冷临江丝毫不敢大意,伸手接过姚杳,连着喊了几声,发现没有动静,他慌了神,眼见韩长暮也出来了,焦急问道:“久朝,阿杳这是怎么了,是受伤了吗,怎么总也不醒?” 韩长暮十分自然的接过姚杳,穿过尚未消散的浓烟,径直往甬道走去:“这里不安稳了,怕是要塌了,先走,出去再说。” 像是为了应和韩长暮的话一般,身后的巨石果然剧烈的晃了起来,地面也晃的人几乎难以站立。 洞窟里的裂缝蔓延开来,像夺命的刀剑,冲着众人逼了过来。 韩长暮再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了,紧紧抱着姚杳一路狂奔。 冷临江一行人也变了脸色,紧随其后,狂奔而出。 身后晃动的越来越厉害,轰隆隆的声音如同雷鸣,从洞窟的深处传出来,似乎有一股一股疯狂的气浪在到处乱窜,发了疯一般要掀翻此地。 裂缝在头顶,在脚下,在四周的石壁如影随形,巨网越织越密集,乱石不受控制的砸了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砸下来的乱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地上滚了两下,又从飞溅起来,沉甸甸的直往人身上砸去。 韩长暮听到了过耳的风声,没有回头,也根本没有多想,便趴在了姚杳身上,把她紧紧护住,任凭乱石砸在背上,他没有停下脚步,在石头雨里穿行狂奔。 声势越发的浩大,身后的洞窟显然在一寸寸的坍塌。 越是如此,他越是沉稳,丝毫不乱的狂奔,步子没有半分踉跄。 直到最后一名内卫也从暗渠口钻出来后,一股呛人的灰尘随之溢了出来,轰隆声也停了下来,被闷在了暗渠口里。 众人长长的舒了口气。 幸而跑得快,否则就被活埋了。 韩长暮掠了一眼内卫,一叠声的吩咐:“云归,你以暗渠淤堵为由,将此处暗渠的外围一直到蒋阁老的外宅都封起来,连夜开挖,看看地下究竟还有什么。” 冷临江点头,忙让身边的何登楼去安排京兆府衙役赶过来,连夜封禁。 韩长暮望着何振福,继续道:“蒋阁老的外宅从今日开始严密把守,不准任何人靠近,里头的人全部投入内卫司监牢,严加审问,但,”他凝神片刻道:“先不动刑。” 何振福应声称是,抬头又问:“大人,那位叫蒋二亮的大管事呢?也要抓起来吗?” 韩长暮的双眼一眯:“抓。” 第三百零九回 治伤 这难熬的一夜,终是熬了过去。 天边荡漾起一线青灰色的微弱光亮,羸弱不堪的缓慢吞噬冥黑的夜。 这沉沉的夜,起了一层迷离薄纱,月华星辰的光,稀薄凌乱的洒在街巷中。 马车一路疾驰,停在了韩府的侧门前。 门大开着,金玉早得了消息候在门口,看到韩长暮抱着姚杳进府,他仔细回禀:“姚参军常住的那间客房已经收拾好了,炭盆火炕都烧上了,属下已经把韩奉御请到房间里候着了,府里药房的要属下已经查过了,缺损的安排了暗卫去城里几大药铺取了,有几人已经回来了,小厨房的灶火一直烧着,随时可以煎药。” 韩长暮脚下不停,目不斜视的微微颔首:“很好,没有惊动其他人吧。” 金玉抹了一把汗,明明是初春的夜,还有点凉,但这一夜不得安寝,他愣是忙出了一身的汗,他点头道:“内院一直落着锁,立着外书房又远,并没有被惊动,只是姚参军常住的那校园里,还住了顾大郎和李二娘,还有包公子,现下李二娘和包公子已经起身了,都在院子里等着呢。” 韩长暮脚下一顿。 这也是正常的,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知道了消息却缩着不露面,那才是人情凉薄。 他穿廊而过,继续往前走,淡声问道:“殿下呢?” 金玉艰难的扯了一下嘴角,尴尬无比道:“他,他,他叫了两个淸倌儿人,闹了半夜,三更天的时候才睡。” 韩长暮轻轻一哂。 都在他府里了,还这样伪装,可真是劳心劳力,太谨慎了。 小院前头灯火通明,有人站在院门口翘首以盼。 看到韩长暮一行人走过来,那人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跟前,手掀开了韩长暮怀里的大氅,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 那人的神思似乎晃了一下,声音又冷又颤,比深秋里在枝头瑟瑟发抖的枯叶还要可怜苦涩:“怎么,就成,这样了。” 那人一张脸极黑,浸润在黑夜里,几乎和深幽的夜色融为一体,唯独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清澈见底,浮起一团湿润的水雾。 韩长暮一时感怀,对眼前的人也有了几分真心,一边飞快的往客房走,一边真心实意的劝慰道:“灵通,你莫慌,韩府里什么药都有,定能把阿杳救过来。” 这一声灵通,叫的包骋莫名打了个寒颤,手里的灯也跟着抖了三抖,韩长暮的脚落在光晕里,暗影颤巍巍的散开了。 灵通是包骋的字,世人多半不会直呼其名,不够恭敬客气有礼,若关系不亲近,便疏离的称呼一声公子,若是友人同僚,便亲近的称呼一声表字。 包骋打死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堂堂内卫司少使,会称呼他一声灵通。 虽然听起来像当年抱着电线杆子,抖着腿找信号的小灵通吧,但跟内卫司少使套上了近乎,以后他在长安城里,岂不是能横着走了。 他赶忙提着灯追了过去,帮着开门,却格外识趣的没有追问 韩长暮大半夜的干嘛去了,怎么会弄的一身伤,狼狈不堪的跑了回来。 什么人敢跟内卫司的少使动粗,这是多吃了两块猴头菇,就以为自己可以大闹天宫了吧。 李二娘也跟在后头进了房间,抬手抹一把泪,嗫嚅着唇角,不知该开口问些什么,生怕一开口,泪就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韩长暮把姚杳放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只见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心里不由的咯噔了一下,转头对韩增寿道:“韩奉御,有劳你给姚参军切一下脉。” 韩增寿一直缩在一旁装鹌鹑,觉得自己这半年来的运道实在不怎么样,怎么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事都让他给撞上了。 听到韩长暮这话,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条雪白的丝帕盖在细弱手腕上,两指搭在上头,他偏着头,屏息静气的摸脉。 他时而眉头紧皱,时而面露惊讶错愕的神情,客房里静的让人不敢呼吸,直到灯烛轻轻“啪”了一声,爆出一只灯花,他才神情晦暗的收回手,朝着韩长暮深深一揖。 韩长暮的脸顿时黑了,微微侧身,躲开了韩增寿的这个大礼,勉力平静道:“韩奉御,有话,尽管直说。” 韩增寿已经浑身是汗了,夜风从半开的窗刮进来,他浑身凉飕飕的,也勉力平静道:“姚参军伤势极重,外伤倒还不足为虑,只是这内伤,”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伤及脏腑,出血极多,下官,下官,下官只能勉力一试,若,若三日内,姚参军能醒过来,便,便还有一线生机,若,若不能,就。” 他欲言又止,说的艰涩磕巴,最终还是没有将那锥心之语说出来。 韩长暮的身子狠狠踉跄了一下,双手紧紧握着,指甲深深的嵌进了肉里,聚起一口气道:“有劳,韩奉御了,您只管开方子,不管是什么药,本世子,都能取来。” 韩增寿点头,有了这句话,他心里就有了数。 这话的意思便是不计代价,只要救人。 他挪到了隔壁客房开方子,提笔刷刷刷的写着,一边写一边斟酌,写了又改,改了又写,落笔艰难,思量万千。 韩长暮深深望了姚杳几眼,对刘氏道:“去打水,给姚参军擦身,要避开伤口,待韩奉御开好了方子,再给姚参军清理伤口,重新包扎,换衣裳,这三日,你要亲自煎药,不得假手于人。” 刘氏神情肃然道:“是,婢子明白。”说着,她转身出去打水。 韩长暮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撕心裂肺的痛了,他痛的几乎落下泪来,忍了又忍,泪盈于睫道:“金玉,从今日起约束府中下人,不得随意走动,不得出府,所有暗卫都调入外书房和这处小院。” 金玉亦是肃然的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安排了。 安排完了这些,韩长暮浑身脱力似得坐下,唇边已经干涸的起了皮儿,有气无力的撩着眼皮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包骋试探着问道:“大人,不然,您先去洗洗换身衣裳?” 韩长暮摇头 ,低沉道:“不了,等等韩奉御的方子。” 客房里烧了火炕笼了炭盆,便有些干燥,窗户也不好关的太严实,一缕风从窗户掠进来,在灯火上停了停,灯火一晃,散发出暗淡的光,如同盛极而衰的生命,走到了暮年。 李二娘赶忙用薄纱灯罩罩住灯烛,昏黄的灯火从薄薄的灯罩透出来,荡漾起水波样的涟漪。 这客房里灯火通明,贴着墙跟儿搁了两盏落地灯架,上头原本燃的都是白烛,金玉得了姚杳重伤而归的消息后,嫌白烛不吉利,便做主全换成了红烛。 李二娘将精巧的灯罩一个个罩在灯烛上,红蒙蒙的光晕透出来,暖融融的客房里氤氲开些许生机。 更漏一滴滴的落下,每一滴都砸在心上。 时光分明飞逝而过,可众人都觉得今夜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韩增寿拿着一叠子方子闯进来,带进一阵凉风。 他将方子一张张的摆在书案上,原是想给韩长暮仔细讲解一番的,可刚起了个话头,韩长暮便按住了他的手,沉声道:“韩奉御,本世子,信得过你。” 满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韩增寿抽了抽嘴角。 谁怕他不信任了,怕的是他找后账!! 韩增寿无法,只好低声道:“照方煎药吧,灶上不能离了人,要仔细看着药,不能煎糊了,用法下官都写在方子里了。”他又拿了两个瓷瓶出来,一红一白,看起来晶莹剔透,搁在灯火下,润泽的光流动着。 他掂了掂那两只瓷瓶:“姚参军的外伤也不少,用这个白瓶子里的药化水清理伤口,晾干后用这个红瓶子里的药涂抹,最后再用刀伤药包扎,一日换两次药即可。” 韩长暮点头,抬眼望了望刘氏。 刘氏将铜盆搁好,肃然道:“婢子都记下了。” 韩长暮道:“好,你先给姚参军擦洗换药,随后再去煎药。” 听到这话,李二娘讷讷开口:“大,大人,民女,也会煎药。” 韩长暮愣了一下,巡弋了李二娘一眼,这瘦伶伶的怯弱模样,煎药是无妨的,只怕有个什么事儿,她既护不住药,也护不住自己。 他摇了摇头,言辞平淡却不容拒绝:“你照顾好顾大郎即可。” 李二娘低下了头,神情微微有些沮丧。 见此情景,包骋自告奋勇道:“还是我去煎药吧。” 韩长暮挑眉。 包骋会法术,有功夫,又会炼丹,煎药岂不是手到擒来。 他点头道:“好。”他微微一顿,话中有话的叮咛:“要仔细,这么多方子,别弄混了。” 包骋自然明白韩长暮的意思,目光闪了闪,应了一声好。 随后,金玉带着韩增寿和包骋去府中药房抓药,韩长暮回了正房沐浴更衣,而刘氏留在客房给姚杳清洗包扎。 出人意料的是,李二娘也留了下来,说是给刘氏打打下手,不能整日的吃白饭。 第三百一十回 不是顾大郎 韩长暮着了一身天青色中衣,领口袖口绣了同色略深的祥云暗纹,散着的长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水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 他手里端着一盏茶,热气氤氲开,正与发丝上残余的热气融在了一起。 金玉在身后,拿吸水的素色帕子擦拭着发梢上的水,一边擦一边低声道:“今日清浅求了属下几次,要到外书房来见世子,属下没应,暗卫来报,她房里的灯亮了一整夜。” 韩长暮淡淡道:“让内卫盯紧她,不准她到前头来,旁的不必管。”他顿了一下,想到今日在荐福寺的所得,声音愈发阴沉:“若她要去荐福寺,边给她安排车,暗卫要寸步不离。” 金玉低声称是。 就在此时,暗卫在外头叩门道:“世子,顾大郎醒了。” 韩长暮不紧不慢的披了件衣裳,叫了暗卫进来回话。 暗卫低头道:“回世子,顾大郎醒了,看起来比之前醒了过来的那几次要清醒一些。” 韩长暮的心头微微一动:“李二娘回去了吗?” “没有。” “去看看。”韩长暮穿好了衣裳,将长发整齐的束在发顶,抬腿往门外走,刚迈出门槛,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进了内室,从暗格里拿了个东西,放进腰间的佩囊里,这才带着暗卫和金玉二人,一同进了顾大郎住的房间。 这房间里只燃了一两盏灯,寸许长的蜡烛头狼狈的亮着,光芒有些昏暗。 听到有人进来,顾大郎慌忙抬头,浑浊的双眼里突然有了清明的光,转瞬即逝,便又湮灭在了无尽的混沌之中。 韩长暮眯了眯眼,心头一跳,挥手让金玉和暗卫都退下了。 他坐在不远处的胡床上,手轻轻叩着扶手,一双眼并没有看着顾大郎,可目光却又似乎时不时的在顾大郎的身上打转。 黎明前的夜昏沉暗哑,沉闷的没有一丝风声,那轻轻的敲击声突兀的响起,落下。 韩长暮始终没有说话,可气氛却愈发的逼仄紧迫,惨淡的光照在他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寒意便从眉宇间溢了出来。 顾大郎十分不自在的挪了一下身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紧皱的眉头蓦然松开了,吃力的行了个礼,憨厚而赤诚的讷讷道:“是公子救了草民,草民叩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韩长暮不动声色,在搬进韩府的这段日子里,他不计成本的给顾大郎用药,此人终于醒过来了几次,只是每次醒来的时间都不长,磁且皆是迷迷糊糊的。 而今日这个样子,看起来的确是比前几次醒来的时候清醒了许多,但是,还不够。 “抬头。”他面无表情的淡淡开口。 顾大郎十分茫然,不明白为何让他抬头,但还是一眼抬了起来。 金玉和暗卫守在门口,听到韩长暮的那句话,诧异的对视了一眼。 内卫无声的动嘴,手指了指房间,问了一句什么。 金玉的脸色复杂而难看,摇了摇头。 韩长暮丝毫不知 道外头守门的两个人起了什么龌龊心思,只定定的望着顾大郎,望着那一双浑浊沧桑的眼睛。 据姚杳所说,此人比她年长几岁,二十五六岁,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为何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即便是历经劫难,也不该如此的老迈颓然,没有半点通透的神采。 他心中起了疑,淡薄的问:“你不是顾大郎。” 说是问,他的话语中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言罢,他冷然而凛冽的望着顾大郎。 顾大郎打了个激灵,眸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慌张,但他极快的便平静下来,还是如常的讷讷道:“公子,在说什么?草民,听不明白。” 韩长暮挑了下唇,响起顾大郎昏迷时,金玉支开李二娘,搜了他的身后回禀的话,便疾步上前,撸起顾大郎的衣袖,一直撸到肩头,露出一枚浅青色的云纹,冷笑了一声:“莫非没有人告诉你,我是什么人吗?” 顾大郎猝不及防的一愣,没有想到韩长暮会有此一招,更没有想到他竟然连这个印记都知道,不由的急促的喘了两口气。 他并不知道此人是谁,他醒来那几次,整个人都处于混沌之中,只隐约听到李二娘说过,是此人救了他和李二娘,现下看着房间的摆设,此人的出身应当十分富贵。 他十分错愕,富贵人家的翩翩公子,怎么会知道这种隐秘之事。 要知道他身上的这个印记,从来没有示人过。 韩长暮没有给他思量的机会,从佩囊里拿出一物,在顾大郎眼前晃了晃。 顾大郎的脸色一变,难掩震惊道:“草民,不知公子这是何意?” “你没有见过此物?”韩长暮眯着眼冷笑。 顾大郎艰难道:“没有。” 韩长暮怒极反笑,将那东西扔到了顾大郎的身上,冷薄开口:“既然没见过,那就仔细看看。” 顾大郎迟疑了一下,眼风在那东西上一扫。 那是一枚鲜红的玉佩,雕成了祥云的模样,与他肩上的那枚印记一模一样,连纹路都分毫不差。 其实方才他已经看清楚了此物,即便现在一眼都不看,也知道这是什么,只是他不肯相信罢了,他不相信数十年过去,居然还有人能找到他,更不相信数十年过去,居然还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情。 他缄默不语,用沉默来对抗韩长暮的逼问。 韩长暮不疾不徐的笑了:“内卫司的监牢新得了几样刑具,还没有用过,正好缺一个试用之人。” 顾大郎哆嗦了一下,脸色已然惨白,但仍咬着牙没有开口。 韩长暮又笑:“你一个内侍,留下个骨血不容易,你说若是我将李二娘交出去,她会如何呢?” 顾大郎骤然抬起头,看着韩长暮挂着似笑非笑的脸,顿时双眼赤红,一下子从床上挣扎起来,恼羞成怒的低吼:“不许你动二娘,你不能动二娘,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哦?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你知道?”韩长暮笑着退回到胡 床坐下,那淡笑的一张脸,在顾大郎看来,简直就像地狱里的催命阎罗。 顾大郎泄了气,跌坐回去,丧气道:“若我说了,你会放了二娘吗?” 韩长暮眯眯眼:“那要看你说了什么,说了多少。” 顾大郎抬眼,一双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已经有了色厉内荏的颓败:“我,全都告诉你,你保二娘,平安。” 韩长暮轻叩胡床:“好。” 客房里灯火通明,刘氏和李二娘一起,清理了姚杳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的伤口,一边抖着手一边哭,哭的直抽抽。 刘氏看不下去了,低声哄道:“二娘,别哭了,姚参军会没事的。” 李二娘哭的鼻子眼睛通红,一说话鼻音很重,声音嗡嗡的:“我知道,我,我,就是难过。” 刘氏拍了拍李二娘的肩头,道:“你也熬了一宿了,天都快亮了,你回去睡一会儿吧。” 正说话的功夫,包骋端着药进来,黑乎乎的药汤散发着奇苦无比的气味,蓦然充斥了整个房间。 刘氏赶忙往博山炉里添了一炷香,上好的沉水香静郁的气味,都难以掩盖那药味儿。 她叹了口气:“这药怎么这么苦?” 包骋捏着鼻子,长吁短叹道:“若不是韩奉御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府里,我真会以为他要苦死阿杳。” 李二娘被那苦涩的药味儿熏得连连欲呕,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了下去,道:“良药苦口,兴许这一碗药喝下去,阿杳姐姐就好了呢。” 包骋点头,端着药上前:“我来喂吧,你们歇歇。”他看到刘氏想要上前,便赶忙道:“有劳刘嫂煮一碗糖水来,阿杳喝完了药,也好清清口。” 刘氏笑了,根本没有多想,十分利落的说了个“好”字,便去了小厨房。 李二娘也有些熬不住了,再加上包骋是外男,刘氏一走,她便不好与他在房间里待得太久,便施了一礼:“那就有劳包公子了。” 包骋笑着点头,将姚杳扶起来靠在床头,刚把药送到她的嘴边,就察觉手上一沉,他低头一看,看到姚杳的软软的捏了他的手一下。 他愣了一下,欣喜若狂,险些叫出了声,就听到耳畔传来一声虚弱无力的低语:“别,叫。” 包骋赶忙闭紧了嘴,缓了缓才低声道:“阿杳,你醒了,你可吓死我了。” 姚杳闭着眼睛摇头,正要说话,便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她顿时不再出声了。 门帘儿一动,冷临江闯了进来,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气,看到包骋正在给姚杳喂药,便疾步过来接药碗:“你走开,我来喂。” 包骋愣住了,察觉到姚杳又捏了一下他的手,他顿时会意,把药碗抓的紧紧的,配了个笑脸儿:“还是我来喂吧,有劳少尹大人去小厨房看看刘氏的糖水煮好了没,正好端过来,喂完药给阿杳清口。” 冷临江不疑有他,点点头,瞪了包骋一眼,恶声恶气道:“那你好好喂,喂撒了,老子打断你的手。” 第三百一十一回 当年旧事 门帘儿一动,冷临江散着头发打帘儿进来,沐浴后的水气很清新,冲散了些许苦不堪言的药味,看到包骋正在给姚杳喂药,他疾步过来接药碗,冷冰冰道:“你走开,我来喂。” 包骋愣住了,察觉到姚杳又捏了一下他的手,他顿时会意,把药碗抓的紧紧的,配了个笑脸儿:“还是在下来喂吧,有劳少尹大人去小厨房看看刘嫂的糖水煮好了没,若是煮好了,正好端过来,喂完药给阿杳清口。” 冷临江不疑有他,点点头,瞪了包骋一眼,恶声恶气道:“那你好好喂,喂撒了,老子打断你的手。” 包骋缩了一下脖颈,目送冷临江离去,直到听不到那脚步声了,他才压低了声音道:“他可真凶。”他忍俊不禁的继续道:“不过他对你可真好。” 姚杳几乎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气若游丝的苦涩一笑:“把,药,倒了。”她喘了口气,抬手指着腰间:“腰带里,有个,墨玉瓶,倒一丸药,给我。” 包骋赶忙搁下药碗,摸出墨玉瓶,倒了一丸药塞进姚杳口中,随后看了一圈,只有窗下那只插花的花囊最合适,便飞快的将碗里的药倒了进去。 刚做完这些,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 包骋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做出刚喂完药,正扶着姚杳,给她擦嘴的动作。 姚杳仍旧紧闭双眼,低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包骋看了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恍若蒙了一层天青色的薄纱,压低了声音道:“寅正二刻了。” 门帘一动,冷临江端着糖水进来,看到姚杳的衣裳干干净净,没有溅上半点汤药,点点头,语气也好了一些:“不错,没有撒出来。” 包骋低着头撇撇嘴,转瞬神情如常的端过白瓷碗,赔笑道:“还是在下来喂吧。” 冷临江这回没跟包骋争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伺候人的人,自问做不到包骋这么好,喂药丁点儿不撒。 他看着包骋把糖水给姚杳灌了下去,仍旧是一点没撒,看包骋就更加顺眼了,点头道:“你是包家的老二?行,回头我把赏赐送你府上。” 包骋觉得自己赚了,赶忙道谢:“少尹大人还是将赏赐直接给在下吧,不用送到包家。” 开玩笑,赏赐送到府里,那就是充了公,包家上下单是主子就是几十口子,再多的赏赐分一分,到他手里也就剩下渣渣了。 冷临江素来是一个人过日子,但也知道宅门里的弯弯绕绕,挑唇一笑:“行,你好好照看阿杳,我不会亏了你的。” 包骋都快笑出声来了,紧紧抿着嘴,把那笑憋了回去,给姚杳盖上被子,十分稳重自持的又道了一声谢:“少尹大人一宿没睡吧,这里有在下,少尹大人回去补个觉吧。” 他怕冷临江拒绝,想起了坊间的传闻,偏着头看了冷临江几眼,大着胆子道:“少尹大人都有黑眼圈儿了。” 冷临江顿时脸黑如锅底,赶忙抄起高几上的菱花镜,仔细照了照。 果然,他的眼下那两道青灰色格外显眼,脸色也蜡黄蜡黄的,难看到了极点,像极了纵欲过度后的谢孟夏。 实在有损他京城第一美的名声。 他啪嗒一声,把菱花镜扣在高几上,又叮嘱了包骋几句,便急匆匆的出去了。 他要回去补觉,要睡姚杳天天喊着的美容觉,天塌下来也不要叫他。 他情愿被天砸死,也不要丑死。 刘氏进门,正撞上冷临江急匆匆出门的脚步,不觉诧异的回头:“少尹大人这是怎么了?” 包骋一本正经道:“少尹大人累了,要先回府休息。” 刘氏点头:“少尹大人熬了一夜,确实辛苦了,包公子,您也去歇息吧,这里有婢子守着。” 包骋察觉到姚杳又捏了一下他的手,心知她还有话要交代,便道:“府中事忙,刘嫂还要照看饭食,阿杳这里就由我照看吧,刘嫂去忙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总不好吃白饭吧。” 刘氏犹豫了片刻,虽然韩长暮有令,但她也的确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照看姚杳上,府中人多事杂,若有一处照应不到,便会酿成大祸。 现下包骋愿意分担,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刘氏感激的一笑:“婢子多谢包公子,那就辛苦包公子了。” 包骋不以为意的挥挥手:“小事一桩,刘嫂多给我做些好吃的就是了,不必言谢。” 刘氏笑着称是,打帘儿出去,一线极微弱的光亮落进房间里,轻尘翩跹游弋,天终于亮了。 包骋紧紧关上了门,趴在门上听了半晌,又贴着窗纸向外望去,的确没有人守在外头,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在床沿儿坐下,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你这伤,这又是何苦呢?” 姚杳仍旧闭目,她实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说一句缓一口气:“无妨,只是,看起来,严重,其实,要不了命。”她歇了半晌,问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弄好了吗?” 包骋赶忙把佩囊塞到姚杳手里:“弄好了,不说一模一样吧,但也差不多。” 姚杳隔着锦缎摸了摸里头几块坚硬的东西,虽然闭着眼睛,看不到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大小倒是没什么问题,便安心了,吁了口气:“药,如常煎,都倒了。” 包骋道:“我知道。”他伸手掖了掖被角:“睡一会吧,现在你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多睡会儿觉呢。” 姚杳牵了牵唇角,一抹苦笑荡漾而出,将佩囊收入袖子中,头往边上歪了歪,渐渐入睡。 天色大亮,鸟雀落在窗下,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这是韩府里最难得的热闹时刻,整个韩府规矩严明,不论是走动还是说话,都极讲规矩,唯独这鸟雀的叫声,不受管束。 韩长暮拉开门,脸色难看的从房间走出来,回头看了一眼跪趴在床榻上,面无人色的顾大郎,咬着牙朝金玉道:“告诉李二娘,顾大郎的病反复了,要挪到更稳妥的地方医治,然后把他关到密室去,不准他再见李二娘。” 金玉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冷意和杀气,心中一凛,赶忙安排去了。 韩长暮独自走在晨光里,潋滟晴光落在周身,他的背影却萧索苍冷。 他将门窗紧闭,放下了厚重遮光的深色帐幔,将自己与光明隔开。 “小人不叫顾大郎,小人叫顾荣。” “小人是元武七年生人,今年四十一岁。” “小人是先帝身边的云卫,元武三十一年,小人窥探了宫中隐秘,入宫为内侍自保,李二娘是小人入宫为内侍前留下的女儿。” “五年前,小人发现掖庭里有人与宫外勾结,修通了连接长安城暗渠的密道,小人的身份不慎泄露,才杀了顾大郎,冒用了他的身份,逃出宫禁。” “小人将密道舆图绘制了出来,藏于宫中,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取出来,小人可以将藏图之地写给公子。” “姚参军?,姚参军并不知小人的身份,只因当年真正的顾大郎救过一次姚参军的性命,姚参军才一直护佑着顾大郎,但姚参军没有看到他的脸,也就没有认出小人是假冒的,顾大郎的生母并不知他已经身亡,小人骗她是顾大郎的忘年交,受他之托照顾她。” 韩长暮的耳畔耳畔不停的盘旋着那沧桑孤寂的冷声,他这是知道了怎样一段过往,颠覆了自己从前所知的一切。 “小人愿意将所知一切旧事告知,只求公子保二娘一命。” “元武三十年,吐蕃进犯边境,先帝命云卫跟随户部的粮草辎重一同倾巢而出,随后在剑南道斜谷设伏,趁着韩家军大败吐蕃,兵力折损严重之际,将韩家军围歼于斜谷之内,此一战,韩侯重伤,韩家军十之八九被绞杀。” “元武三十一年,先帝病重之际命云卫血洗韩侯府,斩草除根,趁机收归剑南道兵权,但云卫刚刚离京,先帝便驾崩了,出京的云卫随即被不知名的杀手追杀灭口,未留下一个活口,小人当时并未与奉命血洗韩侯府的云卫一同出京,而是留在太极宫护卫先帝,才保住了性命,随即换了个身份,净身成为内侍。” “证据?先帝留下的皆是口谕,小人哪里有什么证据,不过,当年云卫的活口并非只留下了小人一人,还有掖庭的少监王贵。” 韩长暮一直以为,先帝对韩家有知遇之恩,韩家对先帝有拥立之功,君君臣臣,永不相负。 韩长暮一直以为,先帝铁血手腕又不乏温情敦厚,韩家军镇守剑南道又不拥兵自重,史书上所言的君臣相和,莫过于此。 可原来,这一切都只是飞鸟尽良弓藏的铺垫。 当年的斜谷围歼,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只活下来了一个。 活下来的那个,从此把一半的魂魄埋在了尸山血海的斜谷里。 韩长暮闭上眼,蓦然喷出一口血,浓重的血腥气,是阳光都找不到的心底阴霾。 良久,他在昏暗的光里落下两行泪,喃喃的吐出两个字:“同璧。” 第三百一十二回 人无横财不富 一整日波澜不惊的度过,包骋两头忙着,一头顾着谢孟夏喝药,一头顾着姚杳倒药,忙的两条腿儿都细了几分,可一想到冷临江承诺的赏赐,他顿时甘之如饴,精神百倍。 韩长暮一整日都没有出现,没有用饭,也没有到客房探望姚杳,这着实令包骋奇怪,追姑娘追的如此冷若冰霜,这人也是凭实力孤独终老。 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抬头掠了一眼正在篆刻东西的姚杳,啧了啧舌。 姚杳察觉到了包骋的探寻犹疑的目光,头也没抬的低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包骋打趣道:“我是看你恢复的挺快的,果然是个神人啊,昨夜你回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要死了。” 姚杳笑了笑:“怎么会,我自己的药,我心里有数。” 包骋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一抹戏谑的笑:“你恢复的快,自然是好事,只是我在想,某人若是再不来看你,你就已经好透了。” 姚杳的手顿了一下,继续稳稳落刀:“某人,你是说你自己吗?” 包骋来了精神,凑到姚杳跟前,笑嘻嘻道:“你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见姚杳没接话,但是也没让他闭嘴,便自顾自的往下说:“你知道吗,昨夜他把你抱进来的时候,脸色难看的,跟死人脸差不多了,我看他心里有你。” 姚杳低垂眼帘,掩饰住眸中的万千思绪,恍若无意的喃喃:“很快就会没有了。” 包骋啊了一声:“你说啥?” 姚杳头也没抬,淡淡道:“没什么。” 包骋看到姚杳手上不停,那几块玉佩上的花纹已经初见雏形了,但是她手边儿却没有任何图样,像是那图样原本就刻在她的心里一样,他啧啧称奇:“你这都是在哪学的啊,一身的本事,走到哪都饿不死。” 姚杳笑了笑,笑只浮在脸上,眸底冷清的如同寒冬:“包骋,将来你要是离开长安,你想去哪?” 包骋撑着头想了片刻:“去洛阳吧,不好,洛阳离长安太近了,还是去扬州吧,不不不,扬州的物价太高了,房子我都买不起,要不,去玉门关?我一直想去看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盛景。”他下定了决心,重重一拍大腿:“对,就去玉门关,物价还便宜,房价也不高,我就买个两进小院儿,再卖几个下人伺候,美滋滋的。” 他做着一夜之间发财致富的美梦,突然凑到姚杳跟前道:“冷临江说我照顾好了你,他就给我赏赐,你说,他能给我多少赏赐,够不够我在玉门关买个小院子的?” 姚杳撩了下眼皮儿,笑道:“冷临江素来大方,说到做到,他说给你赏赐,就一定会给真金白银。” 包骋顿时笑的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喜气洋洋的:“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早早的去玉门关置办个产业。” 姚杳低下头不语,继续刻着那几枚玉佩,脑中却不断闪现数月前在陇右道发生过的事情,她心乱如麻,手上连刻刀都拿不稳了,赶忙放下刻刀,捏了捏手腕,平静道:“玉门关里住的都是军户,莫非你一把年纪了,还想去过一过金戈铁马的日子吗,不如去敦煌吧。” 包骋想了想,点头道:“一起去?” 姚杳抿嘴,苦涩的笑了笑:“过些时日,我痊愈后,就在京兆府重新给你办个户籍,你先去,我手上还有些事情没了,待事情办完,我就去投奔你。” 包骋咧嘴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舍得某人吗?” 姚杳心头一酸,面上却不露分毫,大大咧咧道:“从此就是自由身,有什么比自由还重要?” 用暮食的时候,韩长暮梳洗一新,灯影朦胧里,他垂着眸,脸庞冷肃,眼尾凛冽,眸色清浅,目光凌厉饱含锋芒。 从前他用沉静掩饰了锋芒,从前他是面容冷肃的少使,人人提及皆是惧怕,今日之后,他并非单单是面容冷肃的少使,兜兜转转数年,他找回了深埋在斜谷的另一半魂魄,从此立于朝堂也好,锦衣夜行也罢,他要揭开一切见不得日光的阴暗,阳光终究会照进不见天日的深渊。 斜谷之败对韩家军造成了重创,作为这场战争的亲历者,韩长暮当年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但记忆尤其深刻。 斜谷伏击战虽然疑点重重,但并没有半点是指向朝廷,指向先帝的。 故而数年来,韩长暮与其父韩王虽然一直在查此战背后之事,但从未怀疑到朝廷和先帝的身上。 他自然知道,当年之事,不能仅凭顾荣的一面之词便下定论,作为的亲历者,但顾荣今日所说的一番话,算是拨开了这么多年探查无果的重重迷雾,指引了另一条路。 他目光如炬,穿透蔼蔼暮色,望向宫城的方向。 韩府里宫城很近,暮色四合里,隐约可见一点飞檐翘角,惟妙惟肖的瑞兽蹲在檐角,朦朦胧胧的阴霾里,露出了几分狰狞的模样。 韩长暮深深透了口气,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外院门口有争吵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叫过金玉问:“怎么回事儿,府里还有没有规矩?” 金玉低头:“是清浅,非要见您。” 韩长暮凝神思忖,怎么也按不下满心的烦躁,挥了挥手:“送她回去,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说完,他头也没回的去了小厨房,亲自端了暮食,去了客房。 他看到守在床前,一脸困倦的包骋,不由的温声道:“怎么样,醒过吗?” 包骋一脸惆怅的摇头:“没有,一直都没有醒过。” 韩长暮亲自盛了一碗鸡丝粳米粥递给包骋,温和道:“韩奉御来切过脉吗?他怎么说?” 包骋看着那碗香浓的粥,简直受宠若惊,他也确实是饿了,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口,才抹了抹嘴,道:“来过几趟,韩奉御说是脉象尚好,气息也稳住了,只是阿杳失血过多,身体虚弱的厉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韩长暮撩开被角,拉出了那只枯瘦冰凉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他微微低下头,掩饰住眼波潋滟,再抬头已是一派平静冷薄:“今夜我守着阿杳,你去歇一歇吧。” 包骋从粥碗里抬起头,转眸看到姚杳那一动不动,沉静无比的眼睫,道:“不用不用,在下不累,少使大人有大事要忙,在下是闲人一个,身强体壮又略通医术,照顾病人是最合适的了。” “......”韩长暮想不通身强体壮和照顾病人有什么关系。 他想了想,还是点头:“也好,那就辛苦灵通你了。” 包骋忍不住一阵胆寒,心虚的应了。 波澜不惊的用了暮食,韩长暮刚走,韩增寿便来切脉,切完脉调整了药方子,李二娘便来了,一来就哭的泪水涟涟:“阿杳姐姐,你快点醒过来吧,顾大哥,顾大哥病情加重,已经被送出去了,我见不到顾大哥了,阿杳姐姐,你,你快点醒过来吧。” 她哭了半晌,姚杳也没什么反应,包骋暗自暗叹了一声定力真好,伸手捏了捏姚杳的手,安慰李二娘:“二娘,你别哭了,你哭的这么伤心,阿杳也看不到,也听不到,你不如攒着眼泪,等她醒了再哭。” 姚杳躺着,实在是忍不住想笑,藏在锦被下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绷住了没有笑出声。 李二娘愣住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安慰人的,张了张嘴,抹掉了满脸的泪,走了。 李二娘出了门,姚杳正要说话,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便传了过来。 包骋叹气:“你这件客房简直比网红打卡地还红火。” 话音方落,冷临江就抱着个盒子,掀帘子走了进来。 他将盒子往食案上一搁,响起沉甸甸的闷闷声,豪气的挥手道:“来,过来看看我给你带的好东西,都是给你的。” 包骋喜出望外,赶忙过去,只见那盒子足足占了小半张食案,虽是最寻常的鸡翅木盒,但胜在上头的牡丹花雕的精妙,栩栩如生,凭空给寻常的木盒添了几分贵气。 他激动的手都抖了,一个盒子都做的这样精致,那里头的东西不定多么值钱呢。 他打开盒子,顿时光耀满室,他只觉双眼被狠狠的晃了一下。 这盒子分上下两层,上头一层整整齐齐的码了十锭白花花的银子,每锭五十两,而下面那层则是薄薄几张银票,皆是二百两一张的面额。 这可真是好大一笔横财啊,包骋的双眼被闪闪银光刺的微微酸疼,狂喜之下他疑窦顿生,手在银子上轻轻摸了摸,触手冰凉。 他猛地合上盖子,脸上虽还是笑着的,眼眸却是冷然平静:“少尹大人,这份赏赐太重了些,在下受之有愧。” 冷临江笑了笑,一如既往的纨绔:“就这么点银子,有什么重的,还不够我光几趟平康坊的,收着,安心收着,只管收好了,没人敢找你的麻烦的。” 第三百一十三回 马无夜草不肥 包骋克制住自己的双手,淡淡道:“少尹大人,无功不受禄,少尹大人还是将话说明白些的好。” 冷临江笑眯眯的,一双酷似长公主的双眼弯了起来,眼波流转,闪着诱人的光,他掠了一眼姚杳,坦然道:“你比久朝靠谱,若有一日,阿杳还要劳烦你照应。” 言罢,他将盒子往包骋手边推了推,话中有话的欲言又止:“京城是非太多,若是能走,便早些离开。” 包骋顿时警惕心大作,他疑心冷临江偷听到了他和姚杳的对话,才会有此一招,说不好是试探还是真心实意,便更不敢收了,手从盒子上拿了下来,在袖中笼着,笑着推辞:“在下家在京城,哪也不去,用不上这笔安家费。” 冷临江巡弋了包骋一眼,微微颔首,眼中的赞赏之意毫不隐藏的流露出来,便直言不讳道:“你很好,我心里很明白,阿杳迟早要离开京兆府,京城她也是待不下去的,只能远远的离开,我看她和你很投契,也十分信得过你,他日若祸起萧墙,阿杳不得不远遁江湖时,还有劳你多多照应她,这盒子里的银子和银票,你一半她一半,你先收着,若无事便不必告诉她,她从不肯欠人人情,我若不如此做,这笔安家费是无论如何都送不到她的手上的。” 包骋听到这一席话,算是松了口气,冷临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凭着直觉判断姚杳日后的前程不妙,才会借着这个机会,给她铺铺路。 他不再拒绝,将沉甸甸的鸡翅木箱子搬到床边放着,真心实意的道了声谢。 冷临江挥手:“你不必谢我,我只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若待阿杳不好,我总有法子找到你,废了你。” 包骋原本对冷临江生出的好意,顿时被冲的烟消云散,丁点儿不剩。 冷临江毫不在意包骋的态度,坐在床边,给姚杳喂了一回水,惨兮兮的低唤了几声,见姚杳始终没有反应,终是愁绪满怀的叹了口气,交代了包骋几句,才离开。 冷临江一走,包骋一秒变脸,抱着箱子推了推姚杳:“诶,诶,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姚杳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转头望着冷临江离开的方向,怅然道:“他一向聪明,自打我从陇右道回京后,便屡屡以身犯险,他应当是猜出了我受制于人,他是真心实意的想帮我逃出去。” 包骋吁了口气,拍了拍箱子:“咱们有钱了。” 姚杳笑了:“多少?” 包骋道:“足足有两千二百两呢。” 姚杳百感交集,动容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取代:“他,有心了。” 夜色渐渐深了,暗沉沉的黑夜里,空气有些沉闷,四周湿润的水汽格外深重,有风贴着地面刮过,带起潮湿的尘土。 今夜,应当会有一场雨。 天色一黑,韩府里便不得再随意走动了,整个宅院静悄悄的,恍若无人。 姚杳淡声问:“韩长暮出府了?” 包骋点头:“我看着他从侧门上的马车,往宫城方向去了。” 姚杳愣了一下:“这个时辰,宫门早落锁了, 他进宫做什么?” 包骋摇头。 姚杳不再多想,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丝毫看不出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飞快的换了夜行衣,将头发束起,没有用任何可以分辨身份之物,只用一条黑色发带紧紧绑住。 不透光的黑布覆在面上,挡住了眼眸以下的脸庞,她整个人气韵大变,像是一柄出鞘的剑,锋利又杀意逼人。 她冷声对包骋道:“锁好门,谁来都不要开。” 包骋紧张的搓搓手,面露难色:“你快点回来,我怕我扛不住。” 姚杳咬了咬牙:“扛不住也要扛。” 她身轻如燕的出了门,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分辨不出。 夜色深沉,宫里的烛火停了大半,潮湿的风吹过宫门前的灯笼,昏黄的光晕摇曳不定。 马车停在宫墙下的暗影里,车上下来个清隽男子,浑身裹得严实,看不清楚模样。 这个时辰,宫门早已落了锁,但角门有人整夜值守,以备朝臣紧急出入宫禁。 深宫的甬道幽深窄长,红墙下悬着几盏灯,昏黄的光拉的纤长悠远,根本无法照亮前头的一团漆黑。 小内侍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脚踩着那团明亮的光晕落在地上,轻巧的没有半点声响。 深宫里的人走路皆是踮着脚尖儿,经年累月的这样走下来,既轻巧无声,身形还极为稳当,只有新来的宫人才会控制不住脚后跟儿落地,发出煞风景的脚步声,连着被年长宫人打上几回,便也长了记性。 小内侍是个嘴严的,领着男子穿过长长的甬道,从角门跨过几道落了锁的宫门,却始终没有问过半个字。 仿佛好奇心早被冷肃深宫给磨没了。 小内侍领着男子在掖庭的二门处停了下来,转角的暗影落在二人身上,身影被遮掩的愈发不可见了。 暗影中突然响起个沉沉的说话声:“你先退下。” 小内侍忙提着灯,走到的远处。 暗影中的那人这才行礼道:“世子。” 男子叫了声起,解开了风帽,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冷眸。 包骋亲眼看着韩长暮夤夜乘车,往宫城方向驶来,他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宫门落了锁,却还能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掖庭来的男子,正是韩长暮。 暗影中的人走到光亮下,面白无须的脸上,一双眼微微有些浑浊,但却闪着精光,看起来年近半百,十分的精神。 那人压低了声音问:“世子夤夜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韩长暮淡淡道:“掖庭里可有个内侍叫顾荣?”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良久,他沉沉道:“是有,此人五年前就死了。” 韩长暮一笑:“没有死,他在我手里,供出了一份东西。”他附耳对那人说了几句:“就藏在此地。” 那人点头:“掖庭里的把守一向不严密,世子若要去取,倒也不难。” 韩长暮道:“走吧。” 那人轻唤了一声小六,不远处的小内侍赶 忙上前,他吩咐道:“守在二门。” 小内侍仍旧不吭声,只是老老实实的熄了灯,蹲在了暗影里。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掠了小内侍一眼,笑了笑。 那人低声道:“年纪小,但胜在机灵懂事。” 韩长暮微微点头,随着那人进了掖庭。 掖庭里似乎比外间要冷一些,初春时节的风竟有些寒,让人顿生一夜入冬的错觉。 一间一间鸽子笼般的房舍鳞次栉比,窗户口黑洞洞的,没有半点灯火。 那人低声道:“掖庭里规矩重,天黑既灭灯,有那么一个两个不守规矩的,挨几顿打也就老实了。” 地上落了一层寒津津的白霜,脚踩上去,便是一个浅浅的足印。 韩长暮的脚步顿了一下。 不知道这样严苛的规矩下,阿杳挨过几顿打。 灯火微弱,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那人提着灯,在掖庭里七拐八绕的,一边走,一边解释:“他说的那个地方,是掖庭里一间膳房,因离着内苑太远,膳食做好了送进宫,早就凉透了,那膳房便废弃了。” 韩长暮点点头,突然问道:“没入宫的罪奴,都住在何处?” 那人愣了一下,抬手指了指最阴暗的西北角:“都住在那里。” 韩长暮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那人没有多问,只领着韩长暮继续往前走,又拐过一个弯,他忙道:“世子仔细脚下,这里废弃的久了,不太好走。” 说着话,一股子陈腐的气息扑面而至,入目是一间几欲倾倒的房舍,布满了灰尘,蛛网在风里飘飘摇摇。 韩长暮在倒了一半的木门前站定,想不通宫里怎么还会有这么破败的地方,愣了一瞬,他问道:“是这吗?” 那人躬身:“是这,破败了些,小人先去打扫一二吧。” 韩长暮摇头:“不必,莫要留下痕迹。我亲去找,你在这守着。” 不待那人说话,韩长暮便身形一闪,擦着窄窄的门缝进了灶房。 说是废弃已久的灶房,但宫里的灶房就是比民间的要大上许多。 这灶房分里外三间,最外间有三眼灶台,积年的灰尘足足有一指厚,已经结成了硬邦邦的灰垢。 而里头的两间是库房,用来存放肉菜之类的食材。 据顾荣所说,那密道舆图,便藏在库房里。 韩长暮没有在灶间多做停留,更没有触碰任何一样可能留下痕迹的东西,闪身便进了库房。 库房里已经被搬空了,只余下贴着墙放置的一个木架子,那架子一半倒在地上,显然已经损毁了,蛛网悬在木架子的缝隙里,轻轻一飘,就荡起一阵灰尘。 木架子倒着几个破破烂烂的藤筐,几个破洞像是被老鼠啃的。 韩长暮皱了皱眉,掖庭里,怎么会有老鼠?阿杳怕不怕老鼠?小姑娘应该都是怕的吧。 他的目光沿着藤筐木架子缓缓上移,落在了斑驳的墙壁上,目光一缩,找到了那块藏有暗格的墙砖。 第三百一十四回 吓死人不偿命 这整面墙都是青砖垒砌而成,但积年累月的灰尘布满其上,掩盖了墙砖原本的青色,看起来灰突突的。 那块藏有暗格的墙砖与旁的砖并无不同,同样呈现出历经岁月打磨的斑驳。 韩长暮又按照顾荣所说的方法,从下到上,从左至右仔细的核对了一边,确认无误后,他并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在旁边捡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块,走到了一旁。 他将石块远远的扔向那块墙砖,不轻不重的“啪”的一声,一击即中,石块掉在地上,他极快的闪身进了暗影,吹灭了烛火,只借着漏进来的惨淡月色,眯缝着打量那块墙砖和这间库房。 果然不出韩长暮的所料,他刚刚掩藏好身形,外头就响起压抑的极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似有若无,若非他功夫极佳,耳力过人,几乎察觉不到。 他心中一凛,屏息静气,将呼吸敛的极其微弱,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灰蒙蒙的月色落进布满灰尘的库房,破了洞的窗纸在地上投了形状诡异的影。 那影子突然缺了一块儿,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随后,地上的影子就被完全挡住了,一道高大的暗影摇曳在了墙上。 高大的暗影一眼就看到了墙上凹陷进去的那块墙砖,他脸色微变,飞快的在库房里环顾了一圈儿,却没有看到什么异常,不禁奇怪的低语:“明明听到动静了,怎么没有人?” 这把声音有些细软尖利,是个宫里的内侍。 不过也并不令人意外,深更半夜的还能在掖庭里随意走动的,除了宫女也就剩下内侍了。 内侍耳廓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往前走了几步,在地上巡弋了一圈儿,手上突然寒光一闪,一柄匕首绕着四周墙壁打了个转,厉声大喝:“出来,我已经看到你了,快出来。” 这声音虽然听起来冷厉,但却透着虚张声势的意味。 内侍又连着喊了几声,见库房里一直没有动静,他突然伸手掀了地上的几个破藤筐,一阵灰尘纷纷扬扬,呛得人直咳嗽。 韩长暮藏得极好,灰尘陡然扑面而至,他也岿然不动。 他心里暗自生疑,方才内侍走进来时的动静,分明是个轻功极好之人,可眼下看起来,手上功夫却像是不怎么好。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这世上是有这么一类人的,只练轻身隐匿的功夫。 内侍见实在逼不出人来,便疾步走到那堵墙前,伸手摸了下凹陷进去的墙砖,喃喃道:“莫非,那人还活着?” 话音未落,他的耳畔响起极细微的风声。 他心神一凛,忙偏过头一躲,却没防备后颈被人重重一击,他闷哼一声,沉甸甸的向后头仰去。 韩长暮伸手一拦,挡住了内侍倒下的身躯,两手飞快的将他绑了个结实,顺便堵住了嘴,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凹陷在墙壁里的砖块,一手拎着内侍走出了库房。 他所料果然不错,此人只是轻身功夫极佳,但手上功夫却不堪一击,他很顺遂的将其拿下,交给在外头等着的那人。 那人大吃了一惊:“世子,小人,没有看到有人进来啊。” 韩长暮沉声道:“无妨,看好他,一会儿审了就知道他是如何进来的了。” 那人点头:“世子可办完事了?” 韩长暮抬头看了眼茫茫夜色,道:“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取,你在这里守着。”他从袖子中取出一个瓷瓶递过去:“把这药给他灌下去,免得他醒过来。” 他再度折返回库房,站在墙壁前看了半晌,伸手轻叩那块凹陷进去的灰砖。 一声声空荡荡的“笃笃”响起来,这块灰砖的后头,的确有一处不小的暗格。 他伸手按了按那灰砖,十分顺利的将砖块取了出来,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洞口并不大,只能容一只手伸进去。 韩长暮拿着火把照了照,果然是意料之中的,这暗格是空的,里头的东西已经被人取走了。 他心里有一瞬间的失望,但想到意外抓到的那名内侍,他又没那么失望了。 他将砖块恢复原状,举步走了出去。 韩府。 深沉的夜色中,姚杳借着夜幕掩护,几个起落,很快到了高处的屋檐。 她知道韩王府并非明面上的这般简单,越是夜深人静之时,暗卫越是无处不在。 她住的那处院子,虽然紧邻着外书房,只是走几步的路程,但这几步路的路程上,就不知藏着多少暗卫。 她自然不敢在这等严密的守卫下,随意的走在低处,便选择了走在可以一览无余的最高处。 她没有直起身子,是贴着高高的屋脊攀爬,几个起落,掠过了空旷的院子,落到了外书房的屋顶上。 她揭开一块屋瓦,明亮的光蓦然泄了出来。 屋里一阵靡靡之音,酒香四溢,谢孟夏一手拥着个丰盈美人,一手提溜着个酒壶,正喝得肆意。 而下头还有几个美人在吹拉弹唱,靡靡之音就在婉转起手间流淌而出。 她小心的将屋瓦放回原处,趴在屋檐上望向廊下。 外书房的门窗紧闭着,几个廊柱旁都站了守卫之人,想要避过侍卫进门,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书房里灯火通明,只要有人进入其中,必定会在窗纸上留下身影,从而惊动了外头的侍卫。 至于书房里有没有留暗卫,这就不得而知了。 姚杳深知眼下情形不明,今日并非是动手的最好时机,但是,她已经没有时间蹉跎了。 她想了片刻,往旁边的树梢一跃,枝丫极微弱的晃了晃,她便掩藏好了身形。 谢孟夏暂住的那间房舍轩窗大开,可以看到灯火通明下的人影绰约。 姚杳从革靴中抽出一支羽箭,深深的透了口气,她没有准备弓,徒手将羽箭掷了出去。 “咻咻”的风声响起,那只没有任何标记的羽箭透窗而入,狰狞着钉入谢孟夏怀中的美人的额角。 那美人连叫都没来的叫一声,便瞪着一双眼睛咽了气。 血“噗”的溅了谢孟夏满脸满身,他嗷的惨叫一声:“有刺客,抓刺客啊,有刺客。” 他煞白着脸推开血淋淋的美人,声嘶力竭的高喊,带着满身的血跑了出去。 其他几个幸存的美人顿时回过神来,也顾不得抱上乐器,便慌不择路的往外冲。 惨叫声顿时直冲云霄,几乎要掀翻屋顶。 外头守着的侍卫和书房里的暗卫倾巢而出,一部分人护着谢孟夏退到安全的地方去,而另一部分人则沿着羽箭射过来的放下捉拿刺客。 而姚杳早已趁乱离开了树梢,跃进了书房。 她凭着记忆找到了存放那枚玉簪的盒子,打开一看,玉簪果然还在,她用今日雕好的玉簪替换了盒中之物,随后将盒子放回原处,虽然这一切看起来简单,可她的心突突的跳个不停。 外头嘈杂一片,有人喊着抓刺客,有人喊着保护殿下。 姚杳掠了窗外影影绰绰的火把一眼,觉得有点对不住谢孟夏。 他对她不薄,她却把他吓个半死,指不定还会留下后遗症。 她没工夫替旁人发愁,收好那枚玉簪,绕到了谢孟夏的房间,从半开的窗跃了出去,她足尖借力,正要跃上屋檐,便被一声冷喝给惊住了。 “怎么回事?” 那声音苍冷,竟是韩长暮回来了,看到乱糟糟的书房,怒不可遏的冷斥起来。 金玉提着灯匆匆上前,气喘吁吁道:“有刺客刺杀殿下,但射穿了歌姬,侍卫们已经前去捉拿了。” 姚杳心下一慌,韩长暮怎么会回来的如此快。 旁人的身手她不清楚,可韩长暮却是机敏谨慎过人,她若此时纵身离去,一定会惊动了他的。 但此地显然不能久留,谁知道韩长暮会不会发疯,跑去看她在不在房间中。 从廊下走,迟早会被无处不在的暗卫给堵上。 从屋檐走,却未必会被韩长暮追上。 她定了定神,终于定下了心思,一个起落跃上了屋檐。 “什么人!”韩长暮眼角一跳,瞥见一道黑影掠过高空,他身形一动,便追了上去。 他越追越是心惊肉跳,前头那人身形如风,起落间似乎全然无需着力之处,且对韩府的情况格外熟悉,在屋檐上轻巧掠过,很快便脱离了韩府的范围,飞快的往坊门去了。 他眼角一跳,觉得这一身惊世骇俗的轻功似曾相识,不,应当是世间罕有,他认识的人里,只有那一人而已。 他的脸色沉了沉,如同寒霜笼罩,并没有再飞身追过去,跃下屋檐,全然不顾什么捉拿刺客,还有吓瘫了的汉王,反倒憋着一口气的往小院去了。 他走到客房门前,看到里头灯火已灭,黑洞洞的一片,又推了一下门,门竟然紧紧的锁着,他心里的那股火顿时熊熊烧了起来,连微凉的夜都无法浇灭。 “咚”的一声,他怒不可遏的踹开了房门,转头吩咐金玉:“把包骋给我揪出去,把这间客房围起来,任何人都不得进来。” 第三百一十五回 还是有点慢 包骋被这踹门的巨响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惊恐的惨叫,就被金玉捂着嘴,从软塌上揪了起来,拖到门外去了。 韩长暮看到了包骋回头时担忧不已的目光,心火更胜,简直要暴起杀人。 他今日原本是无需亲自走一趟掖庭的,可不知为何,他听到东西藏在掖庭中,便一门心思的要去走一趟,用取东西这个借口来掩盖自己想去看一看姚杳生活过的地方。 可等他回来以后,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欺骗,是利用,是像傻子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厚重的帐幔垂落下来,将床上的情形遮掩的严严实实。 韩长暮的双手捏的极紧,骨节发白,青筋崩裂,一步步走向床边,每一步都走的艰难而沉重。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落在厚重的帐幔上,却迟迟不肯打开。 他怕打开帐幔,看到的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怕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怕自己必须亲手处置了那个人。 他忍了又忍,“哗啦”一声,扯下了厚重的帐幔。 随后目光游弋着,落在了床上,微微一缩,显然十分的意外,转瞬便是狂喜。 床上静静的躺着一个人,发丝齐整的铺在软枕一侧,一丝不乱,而锦被均匀的一起一伏。 一豆灯火在锦被上落下昏昏暗暗的光华,似水波流转。 这一切都昭示着姚杳睡得极沉,从未醒来过。 他愣了一瞬,沉沉的目光在姚杳身上遛了一趟,突然伸出手,以迅雷之势拉开了锦被。 姚杳的双手交叠着搁在小腹,身上月白色的中衣服服帖帖,没有一丝皱巴巴的凌乱痕迹,更不是仓促躺下的样子。 他顿时有一种趁人之危的窘迫感,赶忙轻柔的把锦被盖好,深深透了口气,平静了下突突直跳的心,如释重负的长叹一声。 他心里有些惭愧,阿杳是因他而伤,而且伤的还如此重,至今都没有醒过来,又怎么会做那种鸡鸣狗盗之事。 这世间轻身功夫高深之人不少,与阿杳身法相似之人自然也很多。 是他的错,是他小人之心了。 他揉了揉额角,将帐幔收拾好,撩开挂在雕花铜钩上,转头冲外喊了一声:“金玉,让包公子进来。” 包骋被金玉重重推了一把,踉踉跄跄的跌进房间,很是不忿的梗着脖颈,对韩长暮怒目相视。 韩长暮尴尬的道了声歉:“包公子,实在是某鲁莽了,方才有刺客刺杀汉王殿下,伤及到了殿下的身边人,某关心则乱,这才擅自闯了客房,还请灵通海涵见谅。” 包骋冷哼一声。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他才不要跟这样过河拆桥的人多说话。 他愤愤不平的回了个礼,拖长了尾音轻讽一句:“无妨,在下和阿杳寄人篱下,不敢怪罪世子殿下。” 韩长暮知道是自己鲁莽,没有计较包骋恶劣至极的态度,讪讪笑了笑:“阿杳可有醒过来过?” 包骋摇头:“始终没有醒过来,但是韩奉御说她的气息已经平稳很多了,想来明日再用一日药,就应该可以醒过来了。” 韩长暮松了口气:“阿杳到底是习武之人,底子比一般人要好,这么重的伤,恢复的竟如此之快。” 包骋一下子就火了,瞪着眼睛,语气愈发不善:“底子再好也经不住这样糟蹋,三不五时的就重伤而归,她再这么耗下去,迟早要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韩长暮本就不是什么温和的人,脸上温和的神情险些维持不住,冷冽之气一下子就溢了出来,但包骋这话虽然冷嘲热讽的厉害,却是实打实的发自内心的关怀,他还是连连点头:“灵通说的是,阿杳到底是个姑娘家,某以后一定不让阿杳再以身犯险了。” 包骋见好就收,挥了挥手:“话也不是这么说的,阿杳到底是公门之人,该出力的时候还是得出力,不然那俸禄拿着多烫手啊,只是遇到危险的时候,大人还是得让大老爷们先冲上去,总让个小姑娘往前冲,也丢大老爷们的面子不是。” 韩长暮笑道:“灵通所言甚是。”他隔着锦被捏了捏姚杳的手,问道:“灵通夜间睡着冷么,要不要再加床锦被?” 这突如其来的关怀令包骋受宠若惊,他不寒而栗道:“不,不必了,在下火力壮,不怕冷。” 不知何时,韩长暮的手伸进了锦被下,握了握姚杳的手,沁凉的指尖激的他微微抖了一下。 他有些奇怪,在被窝里捂了这么久,手怎么还冷的像个冰块。 他没做他想,只觉得阿杳的身子的确是太虚了些,要好好的补一补了。 他收回手,道:“那灵通就早些歇着吧,明日我问问韩奉御,阿杳能不能进补一些参汤,她着实太虚弱了些,手冰凉冰凉的。” 包骋哽了一下,颇有些心虚,悻悻的应了一声。 韩长暮挑唇一笑,又望了姚杳一眼,才举步出去。 门轻轻的关上了,凉津津的夜色关在了门外。 包骋挑亮了灯火,状若无意的向外望了一眼。 韩长暮到底是个谨慎之人,虽然疑心尽消了,可还是在门外留了两个侍卫,一个守门儿,一个守窗户,若姚杳还想偷偷外出,就只能揭了屋瓦,从房顶钻出去了。 他默默的叹了口气,坐在床沿儿,后怕道:“哎哟我去,可吓死我了,他怎么突然就进来了?我还以为他要拿刀砍人了呢,幸亏你回来的及时。” 姚杳的手心也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中衣上抹了抹手,缓慢的直起身子,靠在锦缎大迎枕上,若有所思的盯着帐顶:“还是我大意了,没料到他对我的身法如此熟悉。” 包骋吁了口气:“得手了吗?” 姚杳并没有接话,反倒把那一身夜行衣从身子底下拽出来,交给包骋:“藏到那个大柜底下,莫要让人发现了。” 包骋收好了夜行衣,忧心忡忡的问:“你说他这会儿还怀疑你吗?” 姚杳枕着手臂,喃喃道:“原本是打消了他的怀疑的,但他后来捏了我的手,起先是以为我是体虚所致,但过后细想,他迟早会想明白,我这是在外头冻得久了。” 包骋手一抖,赶紧开始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碎碎念:“早说啊你,赶紧着,还躺着干什么,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啊。” 姚杳转过头望着包骋:“跑路,为啥要跑路?” 包骋屈指轻轻敲了一下姚杳的额头:“不趁着他现在糊涂着呢赶紧跑路,难不成等着他醒过神儿来,察觉到是咱们俩合谋刺杀汉王,然后把咱们抓起来大卸八块啊。” 姚杳笑了:“本朝没有车裂之刑,卸不了八块,顶多就是砍头罢了。” 包骋皱眉:“都大祸临头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姚杳漫不经心道:“不会,他没有拿住我的手,顶多就是怀疑罢了,若真是有心抓我个现行,必定会要再想法子试探我的,我不再出手,不让他抓到把柄就是了。” 包骋素来是个直肠子,想不明白明争暗斗里的那许多弯弯绕绕,他张了张嘴,悻悻道:“好吧,你心眼多,说什么都对。”他顿了一下:“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跟汉王素来交好,为什么要去刺杀他。” 姚杳笑了笑,没有解释这个问题,反倒从袖子中取出那枚玉簪,又从脖颈上取下那块玉牌,迎着光仔细端详着。 这两块玉的玉质显然是一脉相承的,或者说这是从同一块玉上凿下来的,就连深处的纹路,都隐隐有相连的意味。 她试探着将玉簪和玉牌扣在一起,只听得极轻微的“啪嗒”一声响声,这两件东西似乎是被搭扣扣住了,竟然扣得严丝合缝,她使劲晃了晃,垂下来的玉簪也没有掉落的迹象。 她十分意外,原以为只是她的猜测,不曾想这两件东西竟果然是一套,她翻过来倒过去的看,只觉得好像少点什么。 包骋觉得那枚玉簪十分的眼熟,看了半晌,突然低声惊呼:“这不是,你,你雕的那个东西吗?”他又指着玉牌:“这个,这玩意儿不是帮你躲过了蛊毒的宝贝吗?”他羡慕极了,险些留下口水:“原来这玩意儿是一对儿啊。” 他仔细看了看,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摇头道:“好像缺点什么。” 姚杳挑眉:“你也觉得这东西少了一块儿?” 包骋指着玉牌的背面:“你看,这里虽然扣上了这个玉簪,但是玉簪这还是有一个缺口的,显然还应该有个东西扣在这的。” 姚杳看了会儿,将玉簪取了下来,塞进空心的银簪子中,将雕花银簪头塞好,重新插回发髻。 包骋好奇的问:“阿杳,这两样东西是什么啊?” 姚杳沉声道:“应当是什么信物,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有几波势力都在找这个东西,所以这东西即使保命符也是催命符,不是性命攸关之时,是决不能拿出来的。” 包骋点头:“怀璧其罪嘛,我知道。” 第三百一十六回 吃得太多了 夜风一吹,韩长暮悲喜交加的脑子突然清醒了几分,他回望了一眼小院儿的方向,刚刚消减下去的疑虑便又生了出来。 他眯了眯眼,停了片刻,才径直走到了外书房。 外书房里跪了一溜人,有明面上的侍卫,有暗地里的暗卫,个个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韩长暮正襟危坐,冷冷的扫了下头一眼,只这一眼,跪着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都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韩长暮淡淡的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怒意。 但下头跪着的人都心知肚明,世子越是平静越是生了大怒了,搞不好要杀人。 一个侍卫膝行一步,跪到了前头,低低伏在地上:“世子恕罪,是属下等大意了,才会令汉王殿下受了惊吓。” 韩长暮的脸色未变,眉峰未挑,波澜不惊道:“出了什么事?” 听话听音,侍卫知道今日是在劫难逃了,总是要给汉王殿下一个交代的,毕竟这位祖宗吓得都尿裤子了,到现在还在嚎呢。 他重重磕了个头:“属下并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外书房,但是却从树上射出一支羽箭,伤到了汉王殿下的身边人,属下等立刻去追,但却一无所获。” 韩长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移眸望向了其他人。 跪着那群人里,有一名浑身夜行衣打扮的暗卫也跪了出来,低头道:“世子,属下等听到汉王殿下遇刺,也出来捉拿刺客,但,但......”他越说越没底气,最后戛然而止。 韩长暮的目光冷厉,落在那人身上,淡薄道:“身为暗卫,职责为何?” 暗卫低头,心虚道:“身为暗卫,安于隐藏,非主有难不得现身。” 韩长暮的目光在四名暗卫身上打了个转,淡淡道:“今日擅自现身的暗卫和保护汉王殿下不利的侍卫,自己去金总管那里领二十板。” 跪着的人齐声称是。 韩长暮挥了挥手,让这些人尽数退了下去。 金玉低眉顺眼的挪过去,讷讷道:“世子,方才属下已经仔细查过了,没有人趁乱进过外书房。” 韩长暮撩了下眼皮儿:“没有人?真正的高手要进外书房,怎么可能留下痕迹让你查到!” 金玉哽了一下,颇有几分不服气:“外书房的暗格密室都有机关,怎么会有人能不触发机关,就进入其中,属下查过了,机关的确没有被触发过。” 韩长暮都被气笑了,怎么会没人能做得到,他府里现在不就藏着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吗,他哼了一声:“方才那人现身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那身法,连我都追不上,能避开几道机关又有什么奇怪的!” 金玉难得的顶了句嘴:“世间真有这么蠢的高手?身法极好,可射箭却连个准头都没有,居然只射杀了个歌姬。” 韩长暮气的想把金玉的脑子扒开,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怎么会这么蠢,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眼力产生了怀疑,怎么会留这么没脑子的人在身边这么久。 他气极反笑:“那人根本就没想杀汉王,只是用了个调虎离山之计,把侍卫和暗卫都引开,方便进入外书房而已,亏得你们这么蠢,还当真中了计。” 金玉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地上的砖缝,嘟囔了一句:“那还不是那位祖宗金贵么!” “你说什么?”韩长暮皱眉问道。 金玉连连摇头:“没什么,没说什么,世子,密室和暗格里的东西,属下都查过了,的确没有人动过,那您说,这人是为何而来的。”他想了想当时那人远去的背影,咋舌道:“属下看那人像是个姑娘,别是汉王殿下在外头惹得什么风流债吧。” “就是个姑娘。”有个人影在韩长暮脑中一闪而过,他的疑心越来越重,突然问:“包骋今日是出来用的饭食,还是将饭食端回去用的?” 金玉不明就里:“是端回去用的。” 韩长暮问:“饭量如何?” 金玉:“......” 他家世子是疯了吗,关心起一个糙老爷们的饭量,有,病,啊。 韩长暮等了片刻,没等来金玉的回答,不禁掀起眼皮儿,冷飕飕的看了他一眼。 金玉立马回神,皱眉道:“要说饭量,包公子应该是累着了,饭量是比从前大一些,吃的是多了些。” 韩长暮的脸沉了沉,眼角蕴着冰冷的煞气,冷笑了一声,起身快步往外走。 金玉不明就里,也紧跟其后。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后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吓死,吓死本王了,久朝啊,你,你怎么还不来看我啊。” 这声音之尖利,情绪之哀婉,令韩长暮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无奈的笑了笑,抛下那把委屈可怜的声音,往小院儿去了。 他行走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到了客房门口,只见如豆灯火映在窗纸上,暗淡的摇曳。 他看了两名侍卫一眼,一个起落便跃到了屋脊上。 两名侍卫就好像没有看到韩长暮一样,连面皮儿都没扯动一下,依旧如两颗木头桩子似的,一动没动。 韩长暮在高高的屋脊上轻巧的走了几步,趴下来揭开一片屋瓦。 晦涩的光从屋瓦揭开的地方漏出来,照的他的脸庞明灭不定。 金玉在屋檐下抬起头,张了张嘴,终是无言。 大半夜的上房揭瓦,偷看姑娘睡觉,真的好吗? 韩长暮沿着那孔洞望下去,只见包骋外在胡床里,面前搁了几个冷盘,并一壶酒。 “阿杳啊,你早点醒过来吧,我这么一宿一宿的熬着,真的熬不住啊。” “要不是有刘嫂做的这些好吃的,我早就垮了啊。” “要不是看在冷少尹送来的那么多银子当谢礼,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这一句一句的哀怨口不绝于耳,听的韩长暮微微皱眉,原来冷临江还送了银子给包骋当谢礼,有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还有大笔的银子拿着,那他还抱怨个鬼啊。 包骋又灌了一口酒,继续碎碎念。 “阿杳啊,要不你多躺几日也行,刘嫂这饭食做的真不错,你多躺几日,我也能多吃几日。” “你多躺几日,冷少尹保不齐看我辛苦,还要再多给我一些银子呢。” 他又灌了一口酒,十分享受的摇头晃脑。 “啧啧,这韩府的酒酿的是真不错。” 韩长暮再也听不下去了,足尖借力,从屋脊上翻身而下,走到房门前轻轻一推。 房间门并没有上锁,门吱呀一声便推开了。 包骋吓了一跳,手上的酒壶“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滴溜溜一转,剩下的酒洒了满地。 醇厚的酒香溢满了房间,冲散了上好的沉水香。 “韩,韩,韩少使,您怎么还没睡觉?”包骋受了惊吓,欲盖弥彰的倒在地上的酒壶往食案底下踢了踢。 韩长暮又气又好笑,指着地上洇开的一滩酒,道:“可惜了,去小厨房让刘嫂再给你拿一壶,喝酒没喝尽兴怎么行。” 包骋讪讪一笑,一张嘴,满口的酒味儿熏得人头晕:“不,不喝了。” 韩长暮嫌弃的挥了挥手:“行了,知道你辛苦了,你回房歇着吧,今夜我守着。” 包骋愣了一下,想到刚刚韩长暮还在疑心姚杳和他,若是现在拒绝了,只怕就更难打消此人的疑心了。 他点头道:“好,好,那我就回去睡觉了。”他捂着嘴打了个酒气冲天的饱嗝,脚步踉跄一身醉意的出了门。 韩长暮慢慢的撩开帐幔,坐在床沿儿,定定望着姚杳沉睡的脸庞,低叹了一声。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叩门声:“世子,带回来的那个内侍招了。” 韩长暮淡淡道:“进来回话。” 一名侍卫走进来,带进一身微凉的夜色和浓重的血腥气,他行了一礼,平静道:“世子,那人是内侍省的内侍,名叫刘同,受了内侍省少监王彦盛的吩咐,一直盯着那处荒废的膳房,盯着前来取东西的人。” 听到王彦盛三个字,韩长暮脑中闪现出一个恭敬温和的内侍模样,他点头道:“继续说。” 侍卫抬眼,望了望昏睡不醒的姚杳,平静如常的继续:“据刘同所说,是王彦盛查出来顾荣乃是逃脱的先帝云卫,为了保命入宫做了内侍,五年前,王彦盛发现顾荣与人勾结,绘制了一副连接长安城暗渠的密道图,用来修建密道,便下令捉拿顾荣,谁料顾荣听到了风声逃脱了,王彦盛便只好命他守着藏图的地方,看能否抓到顾荣,或是抓到取图之人。” 韩长暮闻言,紧紧皱起了眉头。 没想到这两个人的说法全然相反。 顾荣说是他发现掖庭有人绘制密道图,而刘同却说是顾荣与人勾结,绘制了密道图。 事实究竟如何,还得落到王彦盛的身上。 王彦盛乃是高辅国的干儿子,也算得上是永安帝的心腹,拿到一张长安城的暗渠图,应当是不难的。 而顾荣身为先帝云卫,也是有机会拿到这样一张图的。 只是,为什么要修建连接暗渠的密道,究竟是谁在修建密道? 第三百一十七回 装疯卖傻小能手 韩长暮心头一动,突然想到了在蒋绅府中发现的密道,他有几分疾言厉色的问道:“刘同可说了那副密道图现在在何处,他可还记得那密道是如何分布的?” 侍卫早料到韩长暮会有此一问,也早就审过了刘同,摇头道:“刘同说是那图在王彦盛手里,他只在五年前看过那图一眼,早就忘干净了,并不记得密道是如何分布的,不过属下又去审了顾荣,顾荣倒是凭着印象画了一张草图出来。”他从袖子中取出那图,双手捧着,交给了韩长暮。 韩长暮展开来仔细查看,这密道图画的极其潦草,下笔涂改不断,显然是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这样一张图,定然是有偏差之处的。 他没有从图上看到蒋绅外宅地下的密道,也不觉有多么失望,毕竟是五年前的密道图了,五年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他将图搁在一旁,沉声问道:“从密道中抓到的那人醒了吗?” 侍卫摇头:“还没有,韩奉御说此人的伤并不重,但是不知为什么,一直神志涣散,他还需再仔细斟酌斟酌。” “神志涣散?”韩长暮喃喃一句,突然道:“明日让包公子去看一看那人,看看他是不是也中了蛊。” 侍卫应声称是,又道:“属下将那人与画像比对过了,那人的确是火真。” 直到听到这个人的名字,韩长暮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既然从蒋绅的外宅里抓到了火真,那么即便蒋绅在御前奏他一本,他也是有理可说,无所畏惧的了。 他沉声道:“既然确认了是火真无疑,万不可让他死了。” 侍卫道:“是,属下将这几人都关押在密室中,也加派了人手看管。” 说这些话的时候,床上的姚杳蓦然有些心惊肉跳,她克制着脸上的神情不变,但锦被下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 韩长暮在她的面前说这些做什么,即便她现在是昏迷不醒的状态,他也不该如此大意,将这些隐秘毫不避讳的说出来。 或者他对她的疑心并未打消,仍旧心存试探。 姚杳的眼睫极微弱的颤动了一下,灯火落在白腻如玉的脸庞上,淡淡的岚影恍惚了一下。 韩长暮背对着姚杳坐着,并没有看到她细微之处的变化,神思仍落在暗渠密道上,皱着眉头问:“孟岁隔回来了吗?” 侍卫道:“孟校尉已经回来了,正在房里换衣裳。” 话音方落,门外就又响起了敲门声,孟岁隔推门而入,朝那名侍卫略点了下头,那侍卫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不等韩长暮问什么,孟岁隔便条理清楚的沉声道:“属下查过了城中的药铺,近几日出售过刀伤药的共有四家,名单在这里。”说着,他递过去一张薄薄的纸,道:“这四家药铺分别位于东市,永乐坊,崇仁坊和善和坊。” “善和坊。”韩长暮骤然抬头:“那不是拓跋伏允的外宅所在吗?” 孟岁隔点头:“是,但属下仔细查问过,在善和 坊药铺购买刀伤药的是坊里的食店的伙计,四日前因剁肉不慎将手指割了。而在东市药铺购买刀伤药的是一个脸生的胡人,但是东市素来胡人繁多,药铺伙计并没有留意买药人,属下留了暗卫守在药铺,一旦买药人再次出现,就立即捉拿。” 韩长暮欣慰道:“其余两家药铺查过了吗?” 孟岁隔道:“查过了,都是坊里的百姓所购,并无异常。” 韩长暮静了片刻,不动声色的回头望了姚杳一眼。 若真是装的,那听了这么就的隐秘,怎么着也给有点动静了吧。 他的目光冷厉而审视的在姚杳身上巡弋一圈儿,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他轻轻一哂,这定力,也太好了些吧。 他望着姚杳,出人意料的淡淡问了一句:“神医的下落有消息了吗?母妃的病不能再拖了。” 言罢,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姚杳的脸,为了诈她,他这可是放了个猛料出来,他就不信她还绷得住。 孟岁隔显然没有料到韩长暮会有此一问,他愣了足足有几个呼吸,才回过神来,斟酌了又斟酌:“属下查到,那神医,进了京,进京之后的踪迹,被人尽数抹干净了,但是,”他觑了一眼韩长暮的神情:“但是,世子每个月拿到的药......” 他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宫里那位明知道世子在上天入地的寻找神医,明知道燕王妃沉疴难起,但却趁人之危,这如何不令人心寒。 韩长暮挥了挥手,没让孟岁隔继续说下去。 他的眸光冷凝,一瞬不瞬的落了下来,但却没有焦点,不知道是在望向何处。 他如何不知此事另有蹊跷,只是无法宣之于口罢了。 他低着头,自嘲的一笑:“此事不必再查了,我既已入京,便是受了宫里那位的要挟,他既然视我为质,要我为他手中的刀,替他肃清朝纲,排除异己,还要挟制我,令韩家军不敢擅动,那么便不会食言,母妃每个月的用药,他定会分毫不差的交给我,至于神医的下落,不查也罢。” 这一番寂寥的话听来格外悲凉,孟岁隔陡然跪了下来,低呼了一声:“世子!” 他随着韩长暮入京,便知是来做什么的,既然做了质子,就要有做质子的觉悟,凡事不可擅动,凡事都要听宫里那位的。 他低低道:“属下一定要找到神医,让世子不再受胁迫。”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眼见这些话说出口,姚杳依旧半点反应都没有,他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收起了试探之心。 看来阿杳的确是昏迷不醒了,否则,这定力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不再试探姚杳,转头问孟岁隔:“蒋绅外宅里的那些人,都审完了吗?” 孟岁隔道:“属下回来的时候,还有十几个没有审,何总旗在连夜审问,已经挑出来了几个异常的单独关押了。” 韩长暮点头,又问了几句旁的,掩口打 了个哈欠。 孟岁隔道:“世子,已经寅初二刻了,世子早点歇着吧。” 连着熬了两夜,韩长暮也实在是熬不住了,掖了掖姚杳的被角,放下帐幔,眼看房间里再无不妥,才放心的回了房。 回房之后,谢孟夏哼哼唧唧的声音入耳,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没有料理好。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了外书房后面的房间。 房间里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了,溅上血的胡床食案,并毡毯迎枕之类的物件也都搬了出去,换成了干净一新的,连香炉里的香,都换上了香味盈人的,足以冲散房间里的血腥气。 谢孟夏吓得面无人色,裹了一层毡毯,外头还罩了厚厚的锦被,怀里抱着个豆青色绣白玉兰的迎枕,哆哆嗦嗦的坐在床上,嗓子已经嚎哑了,抽抽搭搭的哼唧着,发不出大的声音来。 一看韩长暮进来,他嗷的一声,扔了迎枕,散了锦被,冲到韩长暮的怀里,牢牢的挂着,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抽抽道:“久朝,久朝啊,吓死本王了。” 韩长暮已经嫌弃的不能再嫌弃了,看着谢孟夏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他身上,他克制住把谢孟夏掀翻在地的冲动,温言细语的哄道:“殿下,殿下,没事了,刺客已经逃走了,没事了啊。” “逃,走了!!”谢孟夏扯着嗓子尖叫一声,险些白眼一翻晕过去:“怎么会逃走了啊,他要是再来刺杀本王可怎么办,久朝啊,本王好害怕啊,害怕死了。” 孟岁隔嘴角直抽,绷着脸撇过头去,怎么会有这么贪生怕死的龙子凤孙,圣人是眼瞎了吗,选他当太子,简直没眼看。 韩长暮深深的,郁结的透了口气,拍了拍谢孟夏的脊背,温言道:“没事的,殿下莫怕,他不敢再来了,微臣还在外头加派了人手,定不会让殿下再受惊吓了。” 谢孟夏哭兮兮的打了个响嗝儿,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挂在韩长暮身上,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窘迫,反倒越挂越紧,抽抽搭搭道:“久朝啊,本王,本王害怕,缺个,暖被窝的人。” 听到这话,孟岁隔一个踉跄,震惊的望了望谢孟夏,又望了望韩长暮。 韩长暮扯了扯嘴角,勉力平静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微臣给殿下暖被窝?” 如同一道惊雷把谢孟夏给劈的焦黑,“噗通”一声,他从韩长暮身上掉到了地上,摔的“哎哟”一声惨叫:“不不不,本王没有这个意思,绝没有这个意思。” 韩长暮挑眉:“殿下是嫌弃微臣?” 孟岁隔踉跄的更狠了,几乎站不住了。 他听出了什么?是委屈!! 谢孟夏被惊得更狠,连着退了几步,疯狂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本王,本王。”他嗷的一声,逃回床上,拿锦被牢牢的蒙住头,却露了屁股在外头,惊恐的瑟瑟发抖:“久,久朝,你学坏了。” 韩长暮勾唇一笑,转头吩咐孟岁隔:“拿着我的牌子,去教坊带两个清倌人过来。” 第三百一十八回 蒋阁老的八卦 姚杳全然不知道外书房还上演了这么一出,她听到房间里彻底没了动静,便慢慢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思的盯着帐顶。 她“呼”的舒了一口气,装昏迷可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不过这昏迷装的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 圣人忌惮韩王的势力和手里的兵权,这件事满朝皆知,但她没想到圣人竟然忌惮到了如此地步,忌惮到把韩王世子给逼到京城来为质。 为质也就罢了,竟还让韩王世子做了内卫司的少使,成为他手里的那把刀,说的好听点是替他肃清朝纲,说的难听点就是替他干尽坏事,替他背锅,被千夫所指,被朝臣痛恨。 圣人的打算,她隐约可以猜到。 韩长暮在京城里为质的时间越久,与韩家军的切割就越彻底。 即便他从前在韩家军里威望甚高,但也经受不住时间流逝的消磨。 毕竟没有了韩长暮的韩家军,不再是铁板一块。 世人都说韩王对韩王妃情深义重,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可事实究竟如何呢? 姚杳眼波一转,想到了查到的那些事,轻轻讥笑。 韩王妃病重之时,韩王在做什么?在忙着纳妾。 年仅十四岁的韩王世子在韩家军中做低阶兵卒,与吐蕃人厮杀的时候,韩王在做什么?在忙着生儿子。 十二年下来,就在韩王世子在军中威望超越了韩王,地位越来越稳固的时候,韩王的儿子也越生越多,从襁褓到总角,一直到束发之年,林林总总的,足足有七八位之多。 这么多与韩长暮年纪差距甚大,又没什么兄弟情义,更不是从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弟弟们,就成了韩王的王位和韩家军的兵权最不安定的因素。 假以时日,韩长暮的弟弟们都渐渐长成,可以在军中独当一面之时,圣人再适时往韩家军里安插几记暗手,不愁不能分化瓦解韩家军。 不过,韩王的王位和韩家军的兵权最终鹿死谁手,姚杳并不关心,她还是比较关心那张密道图和那个叫顾荣的人。 她目光一凛,顾荣,顾大郎,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 她与顾大郎只是一面之缘,准确的说,她只是看到了顾大郎的背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因他救过她一命,她才会护佑了他这么多年。 难道顾大郎就是顾荣,已经他已经醒过来了?当年就是因为一张密道图而被人追杀至今? 若是她能拿到那张密道图,是不是就能多一些脱身的机会。 她可不像韩长暮,能为韩家军舍身忘死,她只想自由自在的活着,不枉费穿越一场。 她想,明日她就该醒过来了,该去见见那醒过来的顾大郎了。 天很快就亮了,只是天色暗淡的厉害,没有一丝阳光。 一出门,凉沁沁的雨丝扑到脸上,韩长暮才察觉到外头竟然下了蒙蒙细雨。 三月的雨色清婉,整个长安城都融在了潮湿清澈的烟雨中,草色轻移,被冲刷的清冽如新。 韩长暮走在湿腻的青砖上,听到 小院儿里响起一阵欣喜若狂的惊呼:“阿杳,阿杳诶,阿杳啊。” 这喊声哀婉凄厉,吓得韩长暮打了个激灵,他顿时心生不祥,重重拍了下大腿,也不管青砖湿不湿滑了,拔腿就往小院儿跑。 还没跑到门口,他便又听到了那声嘶力竭的一声哭嚎:“阿杳啊,阿杳。” 他顿时身形如风,冲到客房门前,分明已经听到了里头嚎叫的人是谁,可还是指着门内,声音微微颤抖的问左右侍卫:“谁在里头嚎?” 侍卫满脸尴尬:“是,冷少尹在里头。” 韩长暮一头闯进去,看到姚杳靠坐在迎枕上,冷临江正拉着她的手,没有眼泪,只是高一声低一声的嚎:“阿杳啊,我的银子啊。”嚎着,他还配合的揪了揪自己的衣襟:“我肉疼啊。” 韩长暮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他这一口老血哟。 他指着冷临江,又望了望姚杳:“云归,你,你就因为这个,哭成这样?” “是啊。”冷临江无辜道:“久朝,你怎么,没打伞啊,衣裳都淋湿了。”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是他太傻了。 他平静了下来,赶忙走到床沿,仔细打量了一番姚杳的脸色:“阿杳,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可还有什么不适。” 姚杳有些疏离的开口道:“还好,韩奉御的药很好。” 韩增寿端着药走进来,正好听到姚杳这句话,端正严肃的脸上绽出一丝笑:“若是每个病人都像姚参军这么听话,某也可以省不少力气。” 他笑着将药递过去:“给,不烫了。” 姚杳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可没这个本事玩什么花样,只能乖乖的一口闷了。 韩长暮看着姚杳乖顺的喝了药,笑着点头:“这几日你好好养一养,三日后,还有正经事要办。” 冷临江抬头:“这么重的伤,三日怎么可能养得好,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要阿杳去办。” 韩长暮凝神道:“礼部祠部司郎中王真刚刚下了帖子过来,三日后他成亲,请我前去观礼。” 冷临江大奇,笑问一句:“礼部祠部司郎中,是个什么来头,你居然愿意去捧他的场。” 姚杳笑了:“若卑职所料不错,这王真应当是掖庭掌事內监王贵的侄子,侄子成亲,当叔叔的必然会到场,大人是想借着观礼的功夫绊住王贵,一边敲山震虎,一边让人潜入王贵的宅邸里探查。” 韩长暮点头一笑:“不错。” 冷临江顿时来了兴致,拍了一下床:“我也要去。” 韩长暮笑了:“堂堂京兆府少尹,长公主之子,亲去区区礼部祠部司郎中的婚礼,岂不是太给他长面子了。” 冷临江嘁了一声:“那也不及堂堂内卫司少使,韩王世子的面子大。” 二人相视一眼,齐齐哈哈大笑起来。 姚杳莞尔,这样同心协力,心无芥蒂的感觉真好。 用朝食的时候,姚杳撑着要去花厅用饭,可韩长暮和冷临江却把他按住了,坚持让 刘氏将饭食送到了客房中。 三个人围坐着,又详说了下三日后的安排,刚吃了一口饭,就听到外头一阵哼唧:“阿杳啊,听说你醒了啊,云归,你说说你,一来就先来看阿杳,你怎么不想着先来看看我啊。” 话音未落,谢孟夏就掀开门帘儿,扶着腰瘸着腿走了进来。 冷临江一见谢孟夏这模样,忙扶着他坐下,吃惊问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谢孟夏泪光盈盈道:“我,我,我差点就没命了。”话未完,他便掩面而泣。 韩长暮的目光一凛,不动声色的望住了姚杳。 姚杳的脸色顿时一变,大惊失色的问:“什么,殿下,您怎么了?” 韩长暮浅浅的吁了口气,解释了一句:“昨夜,有刺客闯入韩府,射杀了殿下的身边人。” 冷临江干干的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瞪的铜铃那么大:“不是吧,这么凶险,久朝,你这府里不是一向都守卫森严的吗?”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瞥了姚杳一眼,叹了口气:“家贼难防啊,我怀疑有人里应外合,毕竟明面上殿下是去了洛阳的,外人不会猜到殿下就在我的府上。” 谢孟夏擦了擦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抓住韩长暮的衣袖,干嚎道:“久朝啊,你可得好好查一查府里的人,我这条小命,可经不住几回惊吓啊。” 韩长暮点头:“殿下放心。” 几个人各怀心思的用完了朝食,谢孟夏扶着腰回了房,搂着美人睡了个回笼觉。 而韩长暮和冷临江却留在了客房里,听何振福回禀连夜审问的结果。 “大人,经审问,卑职将这几人带回了内卫司,其他人没什么问题,便留在了外宅,宅邸外仍留有内卫看守。”何振福说着,递过去几张薄纸。 韩长暮一字一句的看下来,看完之后递给了冷临江,冷临江再递给姚杳。 一番传阅,三人皆是默然。 大张旗鼓的搜了一回蒋绅的外宅,只抓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火真。 而宅邸里的人一番审问下来,却没问出半点有用的供词。 即便是这几个形迹可疑之人,所说也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话,做不得实证。 什么蒋阁老不经常往外宅来啊,小娘子八成是不得宠的。 什么那天夜里听到小娘子房里有动静,她八成是偷人了。 什么小厨房的厨娘总是给外院的马夫送好菜好饭,俩人关系八成不正常。 姚杳看的发笑。 哟呵,蒋阁老的八卦都赶上狗仔队弄来的花边新闻了,真劲爆。 韩长暮甩了甩纸,甩的哗啦啦直响:“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何振福缩了缩脖颈,委屈道:“其他人还都能说些有用的,正常些的东西,唯独这几人,不管卑职问什么,他们都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些有的没的,事出反常即为妖,若他们心里没鬼,就没必要扯东扯西的来做掩饰。” 韩长暮双目一凛,冷飕飕的笑了:“那就用刑,打到他们说实话!” 第三百一十九回 可疑加可疑 何振福嗫嚅了嘴唇,指着那名单,声音细细的:“大人,那位蒋二亮蒋大管事,也在名单里。” 韩长暮瞥了何振福一眼:“你都有胆子把人押进地牢了,怎么,就没胆子用刑了?” 何振福摸了摸鼻尖,悻悻一笑,宰相门前七品官,他原也是没胆子招惹的,可那大管事一听说要把府里的人全部拘禁,一个个严审,他就跟疯了似得,一边挑衅,一边胡说八道,举动十分异常,是个人都会觉得他心里有鬼。 何振福怒火攻心,才把蒋二亮给抓了。 韩长暮见何振福不语,只尴尬而后怕的笑,他也淡薄的笑了笑:“行了,用刑去,能审出什么来自然是最好的,若什么都审不出来也无妨,本官自然有本事善后,不会让蒋阁老迁怒于你们的。” 何振福得了韩长暮的准话,就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将押在内卫司地牢中的几个人统统用了大刑,当然,那装疯卖傻一流的蒋二亮,更是首当其冲的被用了刑。 这一用刑不打紧,才短短一日的功夫,蒋二亮就疯的更厉害了。 每一句话似乎都是胡言乱语,可深究下来,这每一句疯话中似乎又都别有用意。 何振福拿着记了满满几页纸的疯话,硬着头皮去见韩长暮,他觉得前方又有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怒骂在等着自己了。 韩长暮沉着脸色看完了这几张供词,出人意料的没有发怒,只是扶着额头,静静不语。 何振福缩着脖颈等了半晌,没等来什么怒斥,悄悄抬头,小心觑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苦恼的揉了揉眉心:“依你所见,蒋二亮是真疯还是装疯。” 何振福摇摇头:“真疯还是装疯,卑职着实瞧不出来,但是蒋二亮的确疯的厉害。” 韩长暮凝神片刻,淡淡问:“地牢的刑具,蒋二亮用了多少?” 何振福道:“足足有一多半了。” 韩长暮顿时生了疑心,屈指轻叩书案,漫不经心的横了何振福一眼:“蒋二亮一个管事,竟能扛得住内卫司的诸多刑具而没有丧命,你说到底是内卫司的刑具不中用呢,还是蒋二亮的骨头太硬了呢?” 何振福顿时恍然大悟,捏着那几张纸,咬牙切齿的怒骂起来:“他娘的王八羔子,竟敢耍老子!!” 骂完这句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摸了摸后脑,尴尬的脸红脖子粗。 韩长暮不以为意,神情淡薄道:“去审吧。” 何振福讪讪一笑,疾步退了出去。 一连下了两日的雨,雨丝细密微凉,绵绵不绝的从屋瓦上冲刷而下,廊下升腾起潮湿的水雾,门帘一起一落间,清凌凌的水气便扑了进来。 地上的青砖铺的并不十分平整,雨水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个荡漾着微涟的小水洼。 韩长暮坐在窗下,提笔写了一封密信,刚刚封到蜡丸中,抬眼一看,他忙将蜡丸塞进手边的匣子中,撑起竖在门边的油纸伞,疾步走到了雨中。 他的 脚步轻快,晶莹剔透的水花若有似无的飞溅到了远处。 “你怎么过来了,还下着雨,你的伤还没有好,若再受了寒,可就真的是雪上加霜了。”韩长暮扶住姚杳,一入手就是寒津津的湿透了衣袖,他察觉到衣袖下的手腕并不算十分细弱,才算暗自松了口气。 姚杳笑道:“不妨事,一点雨罢了,春雨不凉。” 二人将伞收起来甩了甩水,竖在门旁,伞上残存的雨水沿着伞面滑落到地上,很快便洇开一片深深浅浅的水痕。 虽然已是初春,冬日的寒冷早已远去,但是一场春雨下下来,房间里还是有些潮乎乎的凉意。 进了房间后,韩长暮忙不迭的吩咐金玉送了炭盆进来,让姚杳烘烤衣裳。 姚杳笑着看着韩长暮忙活,颇有些不好意思:“别忙活了,大人,卑职过来是有事想问。” 韩长暮笑了笑,把炭盆往姚杳跟前推了推:“头发都淋湿了,再把头发烤一烤。” 姚杳依言而行,松了发髻,长发散下来,她微微侧着头,潮湿的水气萦绕而出。 韩长暮倾身问道:“什么事,你让金玉传个话,我过去不就行了。” 姚杳道了声不敢,探究的问了一句:“大人,方才二娘来看卑职,说是顾大郎的病情加重了,大人将他移了出去,卑职跟顾大郎到底是旧交,想去探望一下他,不知可否方便。” 一听这话,韩长暮倏然收了脸上的淡薄笑意,一股子冷意不动声色的散了出来,偏着头看着姚杳,没有言语。 姚杳留意到了韩长暮情绪上的变化,她不明白这变化从何而来,疑惑不解的喊了韩长暮一声:“大人?” 韩长暮眨了眨眼,轻咳了一声,神情如常道:“你跟顾大郎很熟悉吗?” 姚杳愣了一下,迟疑道:“要说很熟,倒也没有,只是六年前,顾大郎救过我一次,我投桃报李罢了。” 韩长暮点点头:“那么就是说,你对顾大郎并不熟悉,也没有很深的感情,只是在报答救命之恩罢了。” 姚杳皱眉:“感情?大人别逗了,卑职跟顾大郎能有什么感情,卑职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大郎大郎的称呼他而已。” 韩长暮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肃然道:“那么,关于顾大郎的事情,我可以原原本本的告诉你,至于要不要告诉李二娘,由你来决定。” 姚杳彻底愣住了,看着韩长暮一本正经的严肃脸,她顿生不祥,她下意识的不想听,可顾大郎到底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保护了这么久的人,她还是想要知道的。 她点点头:“大人请说吧。” 韩长暮往炭盆里加了几块炭,火苗烧的更旺了一些,暖融融的让人有些燥热。 他沉声开口,将顾荣所交代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道来,尽量用了最平静,最温和的语气,避免刺激到姚杳,毕竟这件事情中,姚杳的救命恩人,真正的顾大郎,早已无辜丧命,而她一直以来真心相待,权利保护的那个人,却是 一只狼。 这一段讲述时间不短,姚杳的头发和衣裳都已经烘干了,额头上还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韩长暮见状,将炭盆移到了远处,又斟了一盏热茶,塞进姚杳微微颤抖的双手中。 姚杳低着头,热气裹着茶香氤氲在脸庞,她沉浸在一片平和中,心潮却在剧烈的起伏。 她心里有些痛。 要说她对顾大郎有多么深的情意,委实谈不上。 只是当初在死卫的搏杀中,顾大郎舍命救了她一回,这种救命之恩在普通人之中就很难得,更别提是在你死我活的死卫搏杀中。 他救她,便几乎是以他的性命来作交换。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才会近乎执拗的帮助他,才会倾其所有的查访当年的真相。 她捧着茶香氤氲的茶盏,眉眼浸在热气中,一字一句的喃喃低问:“他,可说了,将顾大郎,埋在了何处?” 韩长暮不忍道:“说了,宫里废弃的井极多,他当时随意找了一口将顾大郎扔了下去,如今已经想不来那口井的具体位置了。” 姚杳静默了许久,久的韩长暮都要慌了神了,她才缓慢开口:“这件事情,就瞒着二娘吧,就让她以为她是李家的姑娘,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她,顾大郎已经死了。”她骤然抬头,神情一派平静,眼尾微微泛红:“二娘是个立不起来的,大人府里可还缺婢女,可方便将二娘留用在府里?” 韩长暮凝神片刻:“我给她找个稳妥的去处吧。” 姚杳牵了牵唇角,露出一抹极难看的笑:“也好,那就多谢大人了。” 她虽然面上冷静,神情无异,但心里还是隐隐作痛的,她按了按心口,便要起身告退。 韩长暮却拉住姚杳的手腕,心生不忍:“阿杳,我若知道你会如此难过,我一定不会告诉你的。” 姚杳苦笑:“大人放心,卑职无事。” 韩长暮又道:“待审完了顾荣,我将他交给你,由你亲自处置。” 姚杳骤然抬头,望着韩长暮苦笑:“大人以为卑职难过,是因为被利用,被欺骗吗?” 韩长暮愣了一下:“难道不是吗?” 姚杳闭了下双眼:“卑职是觉得可惜,真正的顾大郎身手极好,当年从狼群里救下了卑职,却还能毫发无伤,谁想到后来却是这样惨淡而无声息的死去,被人取而代之。” 她想,这便是命运无常,总是在悄无声息中就改变了有些人的命运。 韩长暮抬了一下手,想摸一摸姚杳的头发,却终是停在了半空中。 他不着痕迹的收回手,淡薄道:“我十四岁上战场,在韩家军中十二年,最后能令我毫无顾忌的将后背交付之人,也不过三两个。” 姚杳莞尔,算是收下了韩长暮劝慰她的一番好意,突然想起什么似得,问道:“大人,顾荣交代了是他杀害了顾大郎,但是,他与顾大郎年龄相差甚远,他为何会偏偏选中了顾大郎呢?” 第三百二十回 又是“多情苦” 韩长暮点点头:“顾荣身上的可疑之处还有很多,我已经让孟岁隔去严加审问了,不论他身上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务必要一丝不落的榨干净。”他微微一顿,继续道:“汉王遇刺那夜,我去了趟掖庭,想把顾荣交代的那副密道图取出来,但是密道图不见了,我抓住了一个内侍省的内侍。” 姚杳诧异极了,打了个磕巴:“大人,您的意思是说,您,夜闯了,宫禁?” 韩长暮挑眉:“就算是吧。” 姚杳无奈的吁了口气:“那,那名内侍交代了什么?” 韩长暮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将刘同所说一五一十的道来。 姚杳且听且皱眉:“这俩人完全是两套说辞,要么是有一个人在说谎,要么就是两个人都在满嘴跑火车。” “你说什么?跑什么”韩长暮问。 姚杳赶忙掩饰的一笑:“没什么,就是说会不会两个人都在说谎?” 韩长暮道:“所以,我们要趁着王真娶妻,去探一探王贵的虚实,顺便看看那王忠会不会出现。” 姚杳抿唇一笑:“宋怀德的案子渐渐沉了下来,圣人也不再过问了,宋大人也不再日日去内卫司蹲着了,王忠一定会忍不住的。” 当日晚间,用暮食的时候,绵绵不绝下了两日的雨终于停了,似乎是一夜之间,砖缝里冒出来一丛丛的碧草,雨水冲刷后的草叶,凝碧如洗。 何振福带着一身血腥气进屋,把晚上炙鱼香气扑鼻的味道顿时冲散了许多。 那鱼肉,不香了。 谢孟夏捏着竹箸,一脸嫌弃的望着何振福,恶狠狠道:“你最好有个能说服本王好借口,否则本王阉了你,送你进宫当太监!!” 何振福拿着几张纸抖了抖,瞥了韩长暮一眼,胆战心惊道:“这个,卑职,有事回禀。” 谢孟夏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一把撂下竹箸,端着那盘子炙鱼,扔下一句:“糟心的事儿本王可不想听,本王回去让美人给挑鱼刺。” 冷临江和姚杳目送那盘子炙鱼远去,满眼的不舍,最后齐齐愤恨的瞪了何振福一眼。 何振福不明就里,一脸茫然。 冷临江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的骂:“何振福,你要么早点来,要么晚点来,正赶上吃鱼的时候来,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何振福更茫然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儿。 冷临江伸出两指拎起何振福的衣袖,嫌弃的直撇嘴:“你自己闻闻你身上这味儿,这血腥气,你是把谁家给灭门了吗?” 何振福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抬起衣袖闻了闻,疑惑道:“没有味儿啊,有什么味儿?” “......”冷临江气了个仰倒。 韩长暮莞尔,吩咐金玉:“让刘氏再一盘炙鱼来。” 金玉应声称是。 冷临江欢呼不已。 姚杳默不作声的埋头苦吃。 炙鱼不炙鱼的无所谓,韩增寿那位大仙儿坑的她清汤寡水了好几日了,寡的肚子里半点油水都没有了,她可得好好补一补。 趁着这会儿没人跟她抢,她能心安理得的多吃一点。 韩长暮巡弋了姚杳一眼,朝何振福抬了抬下巴:“说吧,怎么了?” 何振福将那几页供词递过去,沉声道:“卑职觉得蒋二亮有些不对,并不像寻常的疯癫,便没有再对他用刑,而是请了包公子过去,包公子发现蒋二亮也中了蛊。” 韩长暮惊得站起了身:“中了蛊?什么蛊?” 何振福摇头:“卑职不清楚,包公子在给蒋二亮用药治蛊,说是一会过来回禀大人。” 韩长暮心头一震,突然有个十分不安的念头,这念头一起,就让他觉得心惊肉跳,他平静了会儿,挥了挥手:“你辛苦了,先下去用饭吧,一切,等包公子过来了再说。” 暮色聚拢而来,整个长安城陷入暗色中,不多时,灯盏一盏接一盏的亮了起来,灯火密集之处灿若星辰,而稀疏之地则晦暗明灭。 刘氏端了两盘子炙鱼进来,顺手点燃了房间里的灯火,换了一炷祛味的百合香。 包骋闻着味儿进了屋,他抽了抽鼻尖儿,这炙鱼的香味十分扑鼻,可他却没有半点坐下来用饭的意思,神情沉重的在书案上搁了一支透明的琉璃小盅。 盅里游弋着一条黑红两色的蛊虫,身躯上一道黑一道红的花纹不停的流转着。 “这不是,这不是跟汉王殿下身体里取出来的蛊虫一模一样吗?”姚杳搁下竹箸,看了一眼小盅,惊呼道。 冷临江吓得手一抖,竹箸掉在了地上:“什么,汉王殿下也中蛊了?而且还是这种恶心人的玩意儿?怎么没人跟我说呢?” 韩长暮定睛望着那小盅,似乎要将那条蛊虫刻到心里去,在与之前的一条仔细做个对比。 他望了半晌,转头问道:“灵通,能确定吗?” 包骋点头,声音微冷:“能,在下已经将这条蛊虫,与汉王殿下的那条蛊虫同时驱动过了,能够确定这两条蛊虫是出自同一条母蛊,都是同一种蛊毒,多情苦。” 听到了这句话,韩长暮的心一寸寸的沉到了谷底,他方才突然生出的那点不安,无限放大了。 他的脸上冰寒一片,声音艰涩冰冷,恍若寒风狂卷:“蒋二亮可说了,是谁给他下的蛊?” 包骋摇头:“蒋二亮的情况与汉王殿下不同,汉王殿下中蛊时间尚短,在取蛊的时候虽然有短暂的神志不清,但是蛊虫取出来之后,殿下的神志很快便恢复清醒了,而蒋二亮中蛊时间极长,在下取蛊时格外艰难,在下估计,他的中蛊时间约莫在一年左右,蛊虫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心智,他已经完全疯癫了,交代不出更有用的事情了。” 韩长暮面露失望:“那么,依你所见,这条母蛊是否已经成熟了?” 包骋重重点头,脸上的忧愁之色如同浓云不散:“在下担 忧的便是这件事,在下在取出殿下身体里内的蛊虫的时候,以为那母蛊并未完全成熟,最多只能控制七八只子蛊,可今日看到蒋二亮身体里的蛊虫,在下就发现自己错判了母蛊的情形,这条母蛊已经完全成熟了,足足可以控制十七八只子蛊了。” 冷临江听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什么意思,什么母蛊,什么子蛊,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姚杳赶忙将那“多情苦”一事仔仔细细的讲给了冷临江听。 冷临江抓住了这件事的重点,急切问道:“那,那,凡是蛊虫,必有宿主,母蛊也不例外,这多情苦的母蛊,寄宿在何处,而下蛊的手段,又是如何的?” 包骋敬佩的拱了拱手:“冷少尹是个明白人,几句话就问到了重点。” 冷临江嘁了一声:“少拍马屁,快点说,我明白不明白,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包骋面露沉凝:“多情苦的母蛊,一般都是寄宿在女子身上,且是年轻女子,越年轻貌美,母蛊成熟的越快,至于下蛊的手段,便是,”他嘿嘿干笑一声,欲言又止的望了望姚杳。 冷临江不明就里,重重一拍食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看阿杳做什么?” 韩长暮掩口轻咳了一声,尴尬道:“阿杳啊,这炙鱼腥气重,你去小厨房,让刘氏煮几碗去腥的茶来。” 姚杳撇了撇嘴,屁股结结实实的坐着,一动没动,嘁了一声:“不就是下蛊的手段龌龊了一些嘛,有什么不好说不好听的,我来替你说,就是男欢女爱之时下蛊,最能成事。” 她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目光清凌凌的,一派坦然。 可是韩长暮却是有些遭不住,面色冷清,耳垂却悄无声息的红了。 他转眸望向冷临江,抿了抿唇。 冷临江咳咳的笑了两声,点着姚杳道:“你看你把久朝给吓得。” 姚杳笑了笑,状若无意的掠过韩长暮微微发红的耳垂,低下头继续吃。 包骋顿觉气氛有些诡异,忙开口打破诡异:“阿杳说的倒是不错的,的确是这个法子,所以,我们要尽快找到母蛊。” “是要尽快找到。”韩长暮屈指轻叩食案,幽冷道:“现下已然发现了两只子蛊,不知道还有多少子蛊已经寄到了人身上,还有多少子蛊蓄势待发,为今之计,唯有尽快找到母蛊。” 他手上蘸了些茶水,在食案上写写画画起来:“母蛊寄宿在年轻貌美的女子身上,需要通过一定的手段下蛊,而中蛊之人都是男子,如此看来,” “平康坊!!”未及韩长暮说完,冷临江便重重一拍食案,案上的小盏应声跳了几下,茶水荡漾而出,洒落在案上,他拍着食案兴奋的大喊:“平康坊,一定是平康坊,下蛊之人一定藏在那里,唯有那里,年轻貌美的女子最多,而达官显贵也最多,而在那里下手也最为顺理成章,不会引起人的怀疑。” 姚杳瞥了冷临江一眼,凉凉道:“看来少尹大人很多嘛!!” 第三百二十一回 有人暴毙 “那是自然的,我是谁,京城第一纨绔,平康坊里的老客。”冷临江坦然的挑眉,漫不经心的抻了抻衣袖,他今日穿了一身骚包的明紫色的长衫,自下而上满绣了盈盈梅花,如同雪堆般高洁素白。 韩长暮淡薄的笑了:“那么,夜探平康坊的事情,就有劳云归你了。” 冷临江点头应了,朝着韩长暮伸出手来。 韩长暮愣了一下:“什么?” 姚杳狭促一笑:“韩大人,少尹大人在问你要花酒银子呢。” 冷临江赞赏的点头:“知我者,阿杳也。”他笑眯眯的望着韩长暮:“久朝,你总不能让我出力又出钱吧。” 韩长暮抿唇,哼了一声,扔给了冷临江一只沉甸甸的佩囊。 冷临江在手里掂了掂,心满意足的笑了。 三人盘算起晚间去平康坊逛一逛,主要是探查一番有没有异常,顺带看看美貌绝伦的花娘。 冷临江和姚杳说的热火朝天,两眼放光,将耳熟能详的花娘们挨个品头论足了一番。 而韩长暮在旁边抱臂而坐,冷眼瞧着,苦笑摇头。 门帘唰的一下被人拉开了,何振福去而复返,嘴边还黏着几粒饭黏子,有些惊惶道:“大人,刚刚内卫来报,环翠暴毙了!!” “环翠。”韩长暮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转瞬便想到了,能让何振福如此惊慌失措的人,必然是与案子有关之人,他的目光一凛:“环翠,是蒋阁老的那个外室?” 何振福连连点头。 韩长暮倏然起身,蒋阁老的外室在内卫的看守下暴毙而亡,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蒋阁老愿不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冷临江和姚杳闻言,亦是面面相觑,蒋阁老的外室死了,暴毙了,那他,能饶了内卫司吗? 韩长暮忙往内室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他绕到了屏风后头,换起衣裳。 何振福隔着高大的屏风低头回话:“用午食的时候一切都还好,那环翠的精神也一直都不错,因她是蒋阁老的外室,卑职等也从没有苛待严审她,用暮食的时候,内卫把暮食送到了她的房间门口,一个时辰后,内卫前去收拾碗筷,却发现暮食没有端到房间里,更没有动过,内卫觉得不对,推门的时候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内卫是踹门进去的,进去看到环翠趴在地上,口鼻有血,已经没有气息了。” 韩长暮换好了衣裳,急匆匆的走出来道:“仵作去了吗?” 何振福点头:“卑职已经吩咐人去叫孙英了。” 韩长暮又问:“派人去了蒋阁老府上了吗?” 何振福迟疑了一下,他不敢派人去啊,大管事去了外宅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他若是再去告诉蒋阁老这个噩耗,他怕蒋阁老一个情绪激动,晕过去了事小,把派去的人暴打一顿事大。 他很是迟疑了片刻,支支吾吾道:“卑职,这个,还没,还没来得及。” 韩长暮横了何振福一眼,转头笑眯眯的望向冷临江。 冷临江打了个激灵,抢先一步道:“别看我,我不去,我还要去平康坊探查呢。” 别逗了,这个时候,谁去触蒋阁老的霉头谁才是傻帽呢。 韩长暮移眸望向了姚杳。 姚杳立马退了一步,捂着心口咳嗽了几声,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咳咳咳,卑职,卑职还病着,若是,若是过了病气给蒋阁老,反倒,反倒会坏了大人,和蒋阁老的情分。” 韩长暮咬了咬牙,笑眯眯的问冷临江:“云归不是一直都很喜欢我那幅西山晴雪图吗?你若是去,我就把此图赠与......” “不用,我又不喜欢了。”不待韩长暮说完,冷临江便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他:“我现在更喜欢平康坊里的花娘。” 韩长暮脸色难看的挑挑眉:“再加上那幅行旅图。” 冷临江的神情似乎松动了一下,他低着头思忖片刻,尽显财迷本色,奸笑道:“还有那一套四美图。” 韩长暮一贯平静淡然的神情瞬间维持不住了,脸颊抽搐面目狰狞,咬牙切齿的想了片刻,冷声道:“成交。” 冷临江挑眉:“那就,立时交货,立时走人。” 韩长暮顿时脸黑如锅底,转身又进了内室,抱着三只狭长的锦盒出来,一脸肉痛的塞进冷临江的怀里,气不打一处来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验货吧。” 冷临江抱紧了那三只锦盒,连连摇头:“不用验不用验,信不过别人,我还信不过你吗。”他唯恐韩长暮返回,朝着姚杳抬了下下巴:“走,去你房间,锁好一点。” 姚杳看了看韩长暮狰狞的脸,又看了看冷临江一脸狭促,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一行人从韩府出来,冷临江直奔蒋阁老府上,而韩长暮等人便直奔那处外宅。 宅邸里没有人走动,只是每隔不远就站着一个内卫,面无表情,冷酷的让人不寒而栗。 刚下过一场雨,暗沉沉的黄昏里,这宅邸中萦绕着肃杀荒凉的气息,已全然没有了那日的精致与贵气。 环翠仍住在她之前住的那处房间,韩长暮站在门口望向房间里。 这房间与别的女子闺阁没什么不同,一座四折屏风隔开内室和外间,内室置了床榻妆台,而外间则是胡床食案。 陈设简单清雅,处处都有极精巧的心思,但处处又都不动声色,想来主人品位不凡。 韩长暮跨进门槛,低下头看了看趴在地上的环翠。 一身暖黄裙衫干净整齐,没有褶皱,也就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 环翠侧着头趴在地上,脸色发黄,双眼紧闭,口鼻处隐约可见两缕猩红干涸的血迹。 这房间里的血腥气不重,环翠出血也不多,身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伤痕的样子。 这样看起来,倒是死因不明了。 孙英蹲在地上,看到地上摇曳的暗沉沉的人影,便知道是韩长暮来了,他没有 抬头,仍旧一手端着灯盏,一手仔细的查看着环翠的尸身。 姚杳见状,忙过去帮忙捧着灯盏。 孙英却把灯盏递给了一同进来的内卫,对姚杳道:“阿杳姑娘的验状记得好,姑娘还是帮在下记验状吧。” 姚杳笑着点头,接过验状册子。 孙英翻过环翠的手,沉声道:“大人,此人十指干净,没有伤痕,也没有抓挠过的痕迹。” 韩长暮点头。 孙英将环翠的衣裳掀开,仔细验了她的身躯:“身上也没有伤痕。” 他将环翠翻过来,仰面躺着,掰开了她的嘴,从嘴里和鼻孔里取出了极淡极淡的两痕血色,不禁轻咦了一声,疑惑不解道:“大人,此人的口鼻出血也极少,身上没有外伤,死亡时间约莫在两个时辰前,也就是刚刚用罢午食,但奇怪的是,此人身上并没有出现尸斑,躯体也没有变得僵硬。” 韩长暮亦是疑惑极了,蹲下身来,轻轻捏了捏环翠的四肢,果然柔软而有弹性,并不像是已经死了两个时辰的人。 他微微蹙眉,问道:“死亡时间能够确定吗?” 孙英头一回对自己验尸的本事产生了怀疑,将细长的银针从环翠的口中取出来,银针也没有变色,他微微摇头:“若按照尸身的状况,死亡时间并不相符,卑职刚刚验过了,此人并未中毒,若想准确判断死亡时间,还需剖验。” 韩长暮又问:“死因呢,能够确认么?” 孙英顿时生出浓浓的无力感:“也不能,卑职,请求剖验。” 韩长暮似乎料到了这个结果,浣洗了双手,淡淡道:“剖验需征得苦主同意,冷少尹已经赶去蒋阁老府上了,再等等吧。” 姚杳也已经记好了验状,交给孙英,孙英仔细看下来,果然记录详尽,无一疏漏,他点点头,由衷的赞叹了一句:“阿杳姑娘的记性真好。”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没有等来冷临江,反倒等到了匆匆而来的包骋。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房间里燃了数盏灯烛,昏昏暗暗的光在墙上绰约不定,落在环翠那张发黄的脸上,格外诡异。 包骋匆匆闯进门,两肩上有些潮湿的水气。 原来不知何时,外头竟又下起了蒙蒙细雨,缥缈纤细,无休无止。 包骋略微擦了擦潮湿的发髻,朝韩长暮行礼道:“韩大人,那两只子蛊突然躁动不安,显然是有人又在人的身上下了一只子蛊,才引起了这两只子蛊的异动。” “又有人中蛊了?”韩长暮倏然惊呼,难掩讶异。 包骋重重点头:“在下不会看错的,的确是又有人中蛊了。” 韩长暮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地上的环翠,冷声道:“灵通,有劳你看看此人,是不是也是中蛊而死。” 包骋这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个死人,他吓了一跳,有一种自己从奇门弟子沦落成了仵作的错觉,他艰难的张了张嘴。 他现在退出去,权当没来过,还来得及吗? 第三百二十二回 又有人中蛊了 自打包骋走进这间房间后,孙英就一直如临大敌的瞪着他,满脸戒备之色。 他记得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屡次三番抢他的行,难道此人也是个再验尸上极有天分,一心在验尸这个行当上搏出一番天地的奇葩吗? 包骋并不知道他几次三番的出头,惹了孙英极大的不满,他有些惧怕的盯着那具尸身。 那显然是个美人,但再多的千娇百媚也仅限于活着的时候,死了之后的美人,只是一具冷冰冰的,不怎么好看的尸身。 他搓了搓手,来掩饰心底的惧意:“那个,韩大人,可不可以,不看?” 韩长暮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包骋,面无表情的吐出三个字:“不可以。” 包骋哽了一下,昏黄的光晕下的人影,艰难的,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挪,妄图将那两步远的路,走个天长地久出来。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声苍老而冷冽的声音:“韩少使,本阁的房里人,少使大人总要给本阁一个交代吧。” 这声音如同天籁之音,听得包骋立马收了脚步,不着痕迹的往暗影里躲了躲,缩着脖颈塌了腰,尽量降低存在感。 与他是同样作为的还有姚杳,甚至于比他缩的更狠一些。 他诧异的转头望了望姚杳。 姚杳低垂着眼帘,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作为一个合格的死卫,她是不该在任何一个朝中重臣面前露面,留下印象的。 她知道蒋阁老此人,心细如发,记忆超人,堪称过目不忘。 蒋绅脚步极其有力的走进了房间,晦暗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已经年过半百的老者,仍旧精神矍铄,眼眸极亮,时时刻刻都在打量着人,似乎一眼就能看透人心。 韩长暮十分客气的朝蒋绅行了一礼:“阁老。” 蒋绅脸上挂着淡薄的笑,却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强悍,他略一颔首,伸手指着地上的环翠,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悲伤的神情,只有一瞬间的恍惚:“韩少使可要跟本阁说道说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韩长暮点头:“是,是该给阁老大人一个交代的。” 他伸手道:“阁老大人,不如移步到花厅?” 蒋绅哼了一声:“这里是本阁的宅邸,本阁比少使要熟悉,就不需少使指点了。”他的声音愈发的幽冷而不屑:“就在这里说,就对着本阁的房里人说,本阁倒要听听,韩少使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面对着蒋绅居高临下的态度,韩长暮倒也不怒不慌,镇定自若的请蒋绅坐于上首,不卑不亢的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蒋绅听了,脸色阴晴不定的沉凝半晌,才又冷笑:“韩少使的意思是,环翠该死?” 包骋啧啧舌,压低了声音嘀咕了一句:“不愧是当阁老的,思维挺发散的,挺能联想的。” 姚杳赶忙轻轻捅了一下包骋,声音比他压的更低:“都是千年的狐狸,这场聊斋不好演呢。” 二人嘀嘀咕咕的,冷临江不动声色的挪到姚杳 身边,也跟着小声嘀咕:“都是成了精的九尾狐,谁能把谁打回原形?” 三个人窃窃私语的起劲儿,而韩长暮和蒋绅却在犀利的眼神交锋,发展到了言语交锋中。 韩长暮淡然道:“阁老大人,此人该不该死,并非下官能够定论的,而是事实真相来定论的,如今真相未明,下官不会善下结论。” 蒋绅的双眼一眯,对上韩长暮那双清亮通透的眼眸,波澜不惊的神情,他顿时觉得自己是棋逢对手了,此人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定力,假以时日,必然会成长为朝中不容小觑的重臣。 不过,他又转念想到了韩长暮的出身,不禁有几分可惜,那样的出身,想要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在朝堂有一席之地,怕是难了。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的就温和了几分,少了些许冷意,依旧傲然:“那么,依韩少使所说,如何才能揭开事实真相,如何才能判断环翠该不该死!!” 言至于此,蒋绅的话语突然沉重而痛苦起来,他虽然仍旧没有多看环翠一眼,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对她的死是难以释怀的。 韩长暮神情不变,依旧淡淡的吐出两个字:“剖验。” 这两个字恍若晴天霹雳,直愣愣的劈在了蒋绅的头上。 冷临江直想捂脸。 久朝诶,能不能对这个倔老头子说话委婉一点,该装还是得装啊。 蒋绅愣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脸色阴沉的回了神,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好几眼。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决然拒绝的时候,他竟然定定望着环翠的尸身,平静异常的吐出两个字:“剖吧。” 众人愕然。 蒋绅说完这两个字,没有给这些人任何反应的机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韩长暮望着走进夜色中的蒋绅,淡声道:“有了结果,下官自会过府告知阁老大人。” 蒋绅的身形狠狠一顿,迎着夜风,头也不回的径直远去,旁边小厮提着灯,浑圆的光晕落在脚下,一步一步的,缓缓摇曳。 房间里静了下来,一直低着头装鹌鹑的孙英抬起头,讷讷的问了一句:“大人,剖吗?” 韩长暮转身,一眼便看到了孙英手上的那柄刀,刀锋上的寒光比从前更加犀利,许是饮多了人血的缘故。 他巡弋了那刀一眼,反手指着包骋:“让他先来。” 包骋踉跄了一下。 千躲万躲,还是没能躲过。 孙英愤然的狠狠盯了包骋一眼。 凭什么,凭什么让一块黑炭来抢他的差事,这可是他看家的本事啊。 看到包骋半晌没动,韩长暮挑高了尾音,轻轻“嗯”了一声。 包骋硬着头皮走过来,看了一眼地上冷冰冰的尸身,在心底暗自算了算,这是他摸得第几个死人。 这一回,包骋没有贸然施法,反倒是大着胆子验了验环翠的口鼻,也发现了不妥。 孙英在旁边补了一句:“此人出血极少,身上也没有外伤。” 说完,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包骋,想看看包骋还能不能验出点别的新鲜的。 包骋低低唔了一声,从环翠的头顶开始往下细细的按压起来,他的手沿着经脉一点点的往下按,按到手臂继而到脊背和腿。 按了半晌,他突然抬头问孙英:“孙仵作,此人死了多久了。” 孙英道:“若按内卫送饭的时辰算,应当有两个时辰了,可是看这尸身的僵硬程度来看,却又不像两个时辰。” 包骋点点头,依旧不疾不徐的继续往下按压,在按到脚心的位置时,他的手微微一顿,轻咦了一声。 孙英忙探头望过去,看了看,道:“这里没有伤口,我刚刚仔细验过了。” 包骋点头道:“的确没有伤口,但是,却有不妥。” 孙英大奇,看着那只光洁圆润的脚,颇有些难以置信。 包骋并没有多做解释,手指在脚心处轻轻拨了拨,手上蓦然银光一闪,一枚细长的银针便刺了进去。 银针刺入脚心,血顿时涌了出来。 包骋将银针拔出来,带出一串鲜红的血珠子,他极快抄过旁边的早已准备好的琉璃小盅,挡在了鲜血落下的地方。 孙英看的眼睛都直了,连连摇头:“这,这,这不可能,死者口鼻处的出血都干了,身体里的血怎么还会是鲜红色的,这,这是在是匪夷所思。” 那鲜血源源不绝的流出来,如同泉涌一般,很快便灌满了整个琉璃小盅。 一个小盅满了,包骋就又拿过一个来。 这里有了动静,韩长暮也围了过来,看着那血,他觉得难以置信:“灵通,她也是中了蛊吗?” 包骋点头:“看这情形,应当是的。”他抬眼望了姚杳一眼:“应当是与阿杳中的蛊是同一种蛊术。” 韩长暮的心吊了起来,这么些时日没有出现同样的中蛊之人,他还以为背后之人偃旗息鼓了,或者是火真自顾不暇,谁料这口气还没有彻底放松,便又出现了中蛊之人。 鲜血潺潺流出,在灌满了第三个琉璃小盅后,一条鲜红的蛊虫在鲜血中游弋而出。 若说头一回见到这虫子,孙英还能觉得是巧合,可第二回又见到,他不得不承认,这块黑炭果然有几分过人的真本事,这世上之事,果然有验尸所不能解决的。 他定睛望着那蛊虫,讷讷道:“大人,卑职,看这虫子,跟,宋,对,宋怀德的那一截锁骨里取出来的虫子,一模一样。” 包骋点头,补了一把刀:“不止,还跟阿杳身体里取出来的蛊虫一模一样。” 孙英的脸色骤然一变,忙跳开一步,用见了鬼的眼神看着姚杳,张口结舌道:“这,那,这,中了蛊的人,不都死了吗,啊,姚,姚参军,你,你这是。” 姚杳心里的恶趣味顿生,杏眼弯如新月,笑眯眯道:“对啊,我是死了啊,你现在看到的是我的鬼魂啊。”说着,她做出一副凶神恶煞要吃人的模样来,吓得孙英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 第三百二十三回 吓死人不偿命 更为可恨的是,姚杳装神弄鬼也就罢了,冷临江更是在旁边补了一把刀,茫茫然的望了望四围,最后看着孙英道:“咦,孙仵作,你在跟谁说话啊?” 孙英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的问:“怎,怎么,少尹大人看不见?” 冷临江死死的绷着腮帮子,将笑容咬在后槽牙里,重重的点头,唯恐孙英不相信他:“ 没有啊,看到什么?” 孙英魂飞魄散,指着姚杳道:“少尹大人看不到这里站了个人吗?” 冷临江已经全然蒙了,皱着眉头望了望包骋:“那有人么?灵通,你看到了吗?那站的是谁啊,我怎么看不到,是我眼睛有毛病了吗?” 包骋的脸黑如锅底,即便是脸色有变化也看不出什么来,他摇着头应和冷临江:“没有啊,那没有人啊。” 孙英已经彻底疯了,腾腾腾连着倒退了几步,软塌塌的靠在食案旁,颤声哀嚎:“我,我,那真的有人啊,我......” 姚杳抿了抿唇,笑眯眯的看着冷临江和包骋表演。 韩长暮背负双手,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几个人捉弄孙英。 整日和尸首打交道,号称长安城头名傻大胆的仵作孙英,便成功的被吓哭了。 冷临江再也绷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笑的前仰后合,眼泪直飙。 韩长暮一本正经的轻斥了众人一声:“行了行了,都没有正经事可以做了是吗?” 冷临江这才收了肆意张扬的笑,拍了拍姚杳的肩头,哈哈笑了两声:“阿杳,少使大人发火了,走啦。” 包骋也抱着装了蛊虫的那只琉璃小盅,招呼了姚杳一声:“走啦,回去给你煎药喝。” 孙英:“......” 原来他真是个傻大胆,傻得够可以的,竟然被人耍的团团转。 姚杳看着孙英一脸懊恼的表情,抿了抿唇,行了一礼:“孙仵作,我戏弄了你,跟你道歉。” 孙英也是个坦荡大气的人,已经回过神来,受了惊吓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笑眯眯的摆了摆手:“我没事,没事,阿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冷临江和包骋也赶紧跟孙英行礼致歉。 孙英可以接受姚杳和包骋的歉意,却不敢接受冷临江的礼,赶忙侧开身子,有些忐忑道:“少尹大人,大人折煞卑职了。” 冷临江“嗐”了一声:“今日是某莽撞了,这样吧,我请诸位去平康坊听曲去,如何?” “好,我同意!!”包骋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兴奋的脸上黑里透红,一双眼亮晶晶的如同朝露。 他倒是去过平康坊几趟,但是从来没有去花楼里听过曲吃过酒,这根家里管得严不严没有关系,最主要是穷。 包家家大业大,子孙众多,人丁兴旺,这人丁兴旺的后果不一定是大富大贵,但一定是开销庞大。 故而,每个月发到这些子子孙孙的手里的份例银子,也就少得可怜了,别是去趟平康坊听曲了,就是去寻常的酒肆吃顿好的,也是捉襟见肘,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眼下有这么个机会,能不花银子就去平康坊开眼界,他是绝不会错过的。 姚杳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笑着道:“那我得先回京兆府换身男装。” 至于孙英,他寒门出身,家里也没什么大财,平康坊里的花楼,他只在验尸的时候去过几趟。 他看姚杳和包骋都同意了,也点点头,讷讷笑着:“就如此,就有劳少尹大人破费了。” 这三人都同意了,冷临江拿手肘捅了韩长暮一下,斜着眼睛望过去:“一起去?”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摇头:“我要去蒋阁老府上。” 冷临江嘁了一声,苦口婆心的劝着:“差事是干不完的,你今日干完了,明日还有,你把今日的差事拖得明日干,也耽误不了什么,何必把自个儿搞的跟个陀螺似的,还没有绳儿抽你,你自己就转的要飞起来了。” 韩长暮充耳不闻,只淡声道:“少饮酒,夜深了就把阿杳送回来。” 冷临江无奈的一笑,不耐烦的摆摆手:“走,先去我府上换衣裳,阿杳,你也别回京兆府了,我近日新制了几身新衣裳,你挑一身就是了。对,灵通和孙仵作,你们也挑一身,穿你们身上的衣裳去平康坊,会被妈妈们嫌弃的。” 就这样,一行人进了冷府,对着一堆花红柳绿的衣裳大眼瞪小眼。 姚杳头一个炸了,拎着件儿桃红色绣金丝团花的长衫晃了晃,那一抹扎眼的艳红实在是惊世骇俗啊。 她啧啧舌:“少尹大人,你这个审美,实在是不忍直视啊。” 冷临江在衣裳堆里埋着头挑挑拣拣,最终一手拎着件新翠绣鹅黄腊梅圆领袍,一手挂着眀紫色绣草绿蕙兰的长衫,笑容得意的如同一只老鼠精:“不好看吗,多好看,这颜色往人群里一扎,多鲜艳多显眼。” 姚杳嫌弃的一撇嘴:“鲜艳个鬼啊,你看那件,穿上像不像一根新摘的,顶花带刺的黄瓜,另一件穿上活脱脱就是一根吃撑了的茄子。” 她又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那件儿,啧啧舌:“再看看这件,简直就是媒婆脸上的那两团腮红,真是够了!!” “哈哈哈哈。”包骋骤然发出一阵爆笑声,笑的飙泪,他察觉到了 冷临江包含恶意的冷冷目光,赶紧收了笑声,因为收的太急,他打了个嗝。 孙英不敢笑得如此嚣张,只能鼓着腮帮,微微的笑,手上摸着那些衣裳,突然一顿,低下头翻出一件,满脸疑惑的仔细相望。 包骋轻咦了一声,探头望了过去:“孙仵作喜欢这件儿啊,这件,”他干干笑了两声:“这件花是花了点,不过穿上应该挺富贵的。” 孙英像是没有听到包骋的话,他没有说话,仍旧摸着那衣裳袖口的封边绣花。 姚杳也察觉到了孙英的不对劲,凑过去一同看。 她拧着眉,偏着头问:“孙仵作是觉得这一截衣袖的绣花,与瑟瑟楼里出来的那些很像?” 孙英骤然点头:“是,特别像,跟那些尸身上扒下来的简直一模一样。” 姚杳摩挲着那花纹衣料,想起韩长暮去掖庭问出的结果,眉头皱的愈发的紧了:“我觉得,就是同一批衣料。” 冷临江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其中内情,但他听到了瑟瑟楼和尸身这几个字,顿时吓得跳出八丈远,抖着手指着那一堆衣裳颤声大喊:“你说啥,啥,尸首,尸首身上扒下来的??” 姚杳无奈的一笑,把这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冷临江说了,继而问道:“你可还记得这件衣裳哪家成衣店做的?” 冷临江一听这衣裳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顿时放心大胆的走过来:“哪家成衣店做的,这我哪记得住啊。”他朝门外喊了一声,进来个身量不高,但是极机警的小厮:“去,把玉大娘请过来。” 姚杳是在冷府常来常往的,很知道这位玉大娘是谁,她可是冷府中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玉大娘年过五旬,是朝华长公主的乳娘,跟着朝华长公主陪嫁到了冷家,一直打理着冷府的内宅之事,后来长公主和驸马过世,才十几岁的冷临江,就将整个冷府交到了玉大娘手里。 玉大娘年纪虽大,但腿脚灵便,来得极快,进门稳稳当当的行了个礼:“公子。” 冷临江赶紧扶着玉大娘坐下:“早就跟大娘说了,别这么多礼数,这府里就咱们这几个人,这么多礼数多累啊。” 玉大娘笑呵呵道:“公子体恤婢子,婢子也得懂的规矩。” 冷临江无奈的笑了笑,将那件衣裳拿给玉大娘看:“大娘瞧瞧,可还记得这件衣裳是哪家成衣店做的?” 玉大娘皱眉想了片刻,将衣裳翻过来,露出里头一截与衣裳同色的布头,拇指大小,上头绣了个极小的升字。 她顿时想起来了,拍了下额头道:“是西市的升元成衣,婢子年岁大了,竟都想不起来了。” 姚杳抬眼看着玉大娘,虽说已经年过五旬,但的确并不像这么大岁数的妇人,看着还是很年轻的,至少与坊里那些生了七八个孩子,日夜操劳生计,还要斗小妾防外室的妇人们显得年轻许多。 冷临江又和颜悦色的哄了玉大娘几句,把她哄得眉开眼笑,才送她出了门。 他一转头,看到三双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他挑挑眉:“怎么了,没见过俊俏郎君吗?” 姚杳啧啧两声:“是没见过你这么和气的时候。” 冷临江抬手给了姚杳一个暴栗:“我几时对你不和气了。” 姚杳捂着发红的额头,恶狠狠的嘁了一声,把那件衣裳扯了过来收好,哼道:“你们先去平康坊吧,我先去一趟世子府,把此事回禀给少使大人。” 冷临江撇撇嘴,一脸的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快回啊。”他神秘兮兮的靠近了姚杳,低语道:“还是去你最爱的那家花楼,点你最爱的那个花娘。” 说完,他飞了个你懂得的眼神儿给她。 第三百二十四回 平康坊里热闹多 姚杳挑眉,清凌凌的杏眼挑的极为漂亮,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抿着嘴笑的时候,脸颊上的梨涡里盛满了一汪春水,她重重的点头:“好呀好呀,再来一壶秋叶白。” 包骋看着那一对小巧精致的梨涡,只想起了四个字,春光乍现,他想,姚杳即便不做公门中人,即便是做个妾也应该是个宠妾。 华灯初上,平康坊里一片流光溢彩,深沉的夜色被点染的绚烂夺目,连聚揽不定的几缕浮云,都闪着盈盈金光。 平康坊里花楼林立,每个楼前都挂着两盏极大的红灯笼,红光流泻,随风摇曳。 教坊是平康坊里最特殊的存在,家里的男子犯了事或死或流放,而女眷们命好的没入掖庭为奴为婢,命差的便送进教坊倚门卖笑。 这些女眷们大多数出身高门大户,教养良好,才貌双全,落魄之前从来都是被人高高仰望的,一朝身不由己的陷入污浊之中,不管什么人,都想来看一眼。 教坊本质上虽然是花楼,但在平康坊中的地位还是很不一般的,达官显贵才可以随意出入教坊,而寻常的商贾,若无人引荐,怕是一掷千金也进不去教坊的门。 夜色渐深,教坊门前的红灯笼愈发的缱绻温柔,高高低低的丝竹声悠扬传出,不停的有马车停在教坊门口,许多在朝中数得上名头的官吏,三三两两的往教坊走去。 冷临江率先从马车上跳下来,解开披风随手甩给了门口的小厮,转头对包骋和孙英二人道:“阿杳最喜欢教坊里的曲子,隔三差五的就要来听一回,这的秋叶白也极妙,一会儿咱们多点几壶。” 包骋和孙英就像两个头一回进城,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儿,亦步亦趋的跟着冷临江往里走。 一进厅堂,浓郁的香粉味熏得孙英打了个喷嚏。 冷临江立马阴冷的扫了一眼迎上来的小厮:“你们今儿的香是不要钱吗?” 小厮一愣,干笑两声,陪着笑脸儿道:“冷爷您里头请,还是您惯常留着的那间房,小人再给您整治一桌酒菜,您先里头请。” 冷临江对这小厮的乖觉还是很欣赏的,点点头问:“从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小厮摇摇头:“小人从前是风阁的,这些日子才调来雅阁,冷爷您的大名如雷贯耳,小人早就心生倾慕了。” “油嘴滑舌的。”冷临江嗤的一笑:“什么大名儿,纨绔的大名儿吧。” 小厮缩了缩脖颈,笑着把这三人往里头领。 包骋和孙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眼睛都不够用了,左顾右盼的,唯恐看漏了什么新鲜的。 小厮引着三人上了顶楼,进了房间后,便退了出去。 这房间极大,窗户下还有一处台子,帐幔低垂掩映,可供花娘演奏歌舞。 冷临江环顾四围,虽然隔了月余没来,但这房间里的一应摆设都没有变过,且连半点浮尘都没留下,显然是日日都有人精心打扫的。 孙英不是风雅之人,素来眼中只有尸首,此时乍见这等风月场所,他早已经看傻了,拘束的坐在胡床里,过了半晌,才慢慢放松下来,和冷临江一起嗑瓜子。 包骋倒是能看出几分不一样来,他弯着腰,对着地上一只梅瓶连连咋舌:“少尹大人,这是甜白釉吧。” 冷临江嗑着瓜子,瞥了一眼那瓶子,嗤道:“我的名头你不知道吗,最是不学无术,我怎么知道那是个啥,人家送到我府上的,我看着太素净跟戴了孝似的不吉利,就给扔到这搁着了。” 包骋哽的难受,外头千金难买的珍品被这位祖宗说成了戴了孝不吉利,这上哪说理去啊。 他又伸手去摸别的,这才发现,这房间里摆的物件儿,哪怕是一只不起眼的烛台,也是外头价值千金的珍品,每一件扔出去,都能让人打破头。 可偏偏这位混不在意,将这些个珍品塞进花楼里,也不怕被人顺手牵羊了。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一道温软似水的声音传了过来:“郎君,奴家来给您送酒菜了。” 冷临江听得心神一震,漫不经心的笑:“阿芙,进来吧。” 门外的人笑的狡黠,推门而入,手上拎着一壶酒,身后跟着七八个婢女鱼贯而入,将酒菜依次摆在了食案上。 包骋直着眼睛望着这些姑娘,连端茶送水的婢女们,都长得惊为天人,那么伺候人的花娘们,得长成什么天仙模样啊。 他捂着心口默默哀嚎。 资产阶级真他娘的腐朽。 “冷爷许久没来了,奴家还以为爷另有新欢了呢?”开口的女子正是领头的阿芙,她人如声音,轻得如同羽毛,软的像一汪水,微微倾着身子拎着酒壶,却没有像旁的花娘一般,整个人都瘫到男子怀来,仍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冷临江的手撘在阿芙的细若无骨的腰上,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酒,笑眯眯的啜了一口酒:“有了新欢也不能忘了咱们阿芙啊。” 就在冷临江和阿芙贴在一起饮酒的时候,包骋和孙英身边也各自都有了花娘斟酒伺候着。 三楼的房间视野开阔,推开窗,正好可以居高临下的看到后院风光。 教坊中的景致极妙,亭台楼阁,葱茏花木皆布置的极有章法。 月色落在湖水中,光华粼粼,偶有锦鲤越水而出,荡漾出无数细碎的水波。 王聪推开窗,望向窗外的无尽风光,端着酒盏饮了一杯。 旁边胡床上懒洋洋的窝着个男子,撩起一双杏眼,眼波粼粼的睇了王聪的背影一眼,漫不经心的开口:“王主事是不喜欢这教坊的姑娘吗?” 王聪转过身,定定望了那貌美惊人的男子一眼,他奉了袁峥容的吩咐,一入京便与此人见过面了,从那以后便又多见了几次面,但是他发现此人看着岁数不大,但却深不可测,他从未看透过此人的性情。 他着实怀疑自己,这样心思深沉之人,会是他这么个军中莽夫应付得来的吗? 他对上男子漂亮透彻的杏眼,笑了:“公子说笑了,美人谁不喜欢,只是公子相邀,必然是有事吩咐,若叫了外人在场,只怕会坏了公子的大事。” 这貌美惊人的男子,正是已经隐于京城的谢良觌。 听到这话,他眯了眯眼:“难怪袁峥容会将王主事送进京城,助我一臂之力,王主事果然心思缜密。” 王聪阴晴不定的笑了笑,并没有将这句话听到心里去,一撩衣摆坐下,淡笑相问:“临来时,兄长说了,公子的事便是我们兄弟的事,有什么事,公子只管吩咐就是了。” 谢良觌微微倾身:“王主事此次进京,带了多少人手?” 王聪的目光一凛:“公子此话何意?” 谢良觌摆了摆手,漫不经心的一笑:“王主事莫要误会,我没有要打探你们兄弟隐秘的意思,只是我要从别人府上带一个人出来,我的人手有些不足,想向王主事相借一二。” 王聪掀了一下眼皮儿,在心底骂了一声老奸巨猾,脸上神情不变,暗沉沉的笑着:“公子说笑了,公子脱离了四圣教,还带走了教中近一半的人手和大半的钱财宝物,怎么会手下无人可用的?”他微微倾身,笑眯眯道:“公子是怕擅动暴露了自己的隐秘吧。” 原来谢良觌已经如愿脱离了四圣教,脱离了那倒霉的圣主的掌控,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只怕那圣主要气的吐血了吧。 谢良觌听出了王聪的话中之意,却不恼不怒,仍旧漫不经心道:“是,也不是,只看王主事如何想了,如何,王主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吗?” 王聪挑了下眉:“不知公子要带什么人出来,又是要从何人的府上带出来?” 谢良觌仍旧是那副散漫桀骜的模样,笑的让人心底发寒:“王主事说的极是,我若是不将话说明白,想来王主事也是不大敢将人手借与我的。” 王聪挑了下眉,只差说一句算你个老小子有自知之明了。 谢良觌笑了笑,慢悠悠的说:“那人是教坊里的花娘,前些日子假死被人救了出去,救她的是吐谷浑的拓跋伏允,若那花娘只是个寻常花娘也就罢了,我也就不惦记着了,可她并不寻常。” 王聪听到拓跋伏允这个名字,就明白了,谢良觌为何要借用人手呛人了。 拓跋伏允是什么人,那是吐谷浑的太子,他的府邸,定然是守卫森严,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慢说是要抢个人出来了,就是不惊动任何人闯进去,都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他用审视的目光巡弋了谢良觌一眼,他觉得此人应该不是个看重美色之人,毕竟自己都已经长得惊为天人了,那得是个什么样貌美的姑娘,才能让他惦记成这样,不惜动用人手抢回来。 他凝神片刻:“一个花娘而已,还不值得公子花这么大的代价抢她出来吧,这个花娘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第三百二十五回 琵琶姬 谢良觌知道王聪的出身,初见他的时候, 以为他是个糙汉子,有勇无谋的那种,多多少少几分轻慢之心,而在听了他这句话之后,谢良觌审视的望住了王聪,这才惊觉,这人果真有几人袁峥容的奸猾狡诈。 他笑了笑:“王主事可知道,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 王聪半分被威胁了之后的惊恐都没流露出来,慢条斯理的抻了抻衣袖:“哦?是吗?在下没有听说过。” 谢良觌没想到一个武夫竟还是个二皮脸,油盐不进,他眼中闪过极淡的愠怒,转瞬即逝,鲜艳的红唇一弯,淡淡道:“这原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不知王主事可知道十六年前,圣人刚登基的时候的那桩惨案......” 冷临江三人在房间里饮酒说笑,那肆意张扬毫不掩饰的笑声,从门缝中挤了出来。 姚杳轻车熟路的推开门,一股子甜腻腻的熏香混合着酒香便扑了出来。 她拿帕子掩住口鼻,嫌弃的挥了挥手:“今儿教坊的熏香不要钱啊,怎么这么香?” 冷临江点着身侧的阿芙,哈哈大笑起来:“看看,看看,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吧。” 阿芙听到姚杳的声音,赶忙站了起来,领着花娘们朝姚杳行了个礼。 姚杳赶忙扶住阿芙的手,笑眯眯道:“瞧着你可是瘦了些,如何了,宋家那小子没了,你这里清净许多吧。” 阿芙愣住了,神情很明显的僵硬了一瞬,随即温软的笑了:“多谢阿杳姑娘挂念,奴一切安好。” 姚杳笑盈盈的指着冷临江:“一切都好就好,若有人闹事,你只管找冷少尹,他定然会照应你的。” 阿芙扶着姚杳坐下,笑着给她斟了一盏酒:“姑娘素来最爱的秋叶白,您尝尝。” 姚杳抿了一口,享受的眯起了眼:“光有酒没有曲怎么成,阿芙啊,去传曲子吧。” 阿芙点头,带着花娘们从善如流的退了下去。 包骋眯着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姚杳,只见她穿男装的时候比穿正经女装的时候好看许多,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意味。 但是即便打扮再是个正经男儿模样,只要长了眼睛的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姑娘。 他想到这教坊的来历,莫说是个姑娘,便是个有些家财的商贾,教坊也是不乐意让进门的,那么姚杳一个姑娘家,是怎么闯了空门的呢? 想着这些,他就问出了口:“这教坊的小厮跑堂都是瞎的吗,阿杳明明是个姑娘,怎么就放她进来了呢?” 冷临江自斟自饮了一杯,滋溜一声品了品:“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阿杳是平康坊里的常客,哪间花楼她没进过啊,哪个有姿色的花娘她没摸过啊。” 姚杳横了冷临江一眼,杏眼微弯,笑得坦荡:“这话说的我好像是色中饿鬼一样。” 包骋算是听明白了,姚杳这是借着穿越而来的机会,正大光明的揩油来了。 他嗤的一笑,话中有话道:“ 你这算是假公济私吗?” 姚杳挑眉摇头,望着冷临江笑:“你个文盲,我这分明叫狐假虎威。” 说说笑笑了几句,阿芙便领着乐妓进了门,在台子上拉开了架势。 珠帘晃动间,一阵光影婆娑,台子上的薄纱美人们欲诉还休的低着头,愈发的媚眼如丝,含情脉脉。 丝竹声悠扬婉转的响了起来,与一般花楼里弹奏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这曲调中流淌着淡淡的哀愁和杀伐之意,截然相反的两种曲意却交融的十分和谐。 包骋随着曲调打着节拍,双眼微微眯起,看起来十分的惬意,听到兴起,他拍着食案,兴奋地两眼放光,大声喊了一个“好”字。 冷临江却是瞥了包骋一眼,抬了抬手,示意乐妓们停了下来,有些不虞道:“阿芙啊,今日这琵琶可不大对啊。” 阿芙愣了一下,温软的赔笑:“还是从前的琵琶姬,可能是几日没弹了,手有些生。” 冷临江却是摇头:“不对,不对不对。” 他伸手一指藏在后头,有些战战兢兢的乐妓:“你出来。” 那乐妓更加惶恐了,抱着琵琶越众而出,蓦然跪倒在了地上,头埋得极低,几乎都要埋到了心口。 看到乐妓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冷临江就已经粥了眉,都没有让她抬头看一眼模样,便斥了阿芙一声:“阿芙,你知道我的,最听不得这些黏黏糊糊的东西,从前那琵琶姬就很疏阔,怎么没来?”他声音陡然变高,是被怠慢后的怒意丛生,不耐烦的斥道:“叫她来!!” 阿芙的脸又僵了一下,神情艰难的讷讷道:“那个,她今日身体不适,怕,怕怠慢了郎君,这才没让她出来伺候公子。” 冷临江长眉一轩,已经是十分的不耐烦了:“怎么,我不配要她来伺候吗,这么推三阻四的!!” “砰”的一声,姚杳重重的将酒盏撂在了食案上,看了阿芙一眼。 堂堂京兆府少尹,相当于她前世首都的副市长,居然请不动一个乐妓,这也太伤尊严了。 她啪的重重拍了一下食案,那酒盏应声跳了几下,险些滚到地上。 她斜眼撇着冷临江,冷笑一声:“我弹得不黏糊,我给你弹啊。” 冷临江搓了搓手,干干笑了两声:“不,不用了,不用了。”他赶忙扶起倒在食案上的酒盏,笑呵呵的给姚杳斟了一盏酒:“喝酒,喝酒啊。” 姚杳嘁了一声,朝阿芙笑道:“去吧,让她们换一首曲子。” 阿芙顿时如蒙大赦,轻巧而无声的走到台子旁,打了个手势。 那名战战兢兢的琵琶姬也退回到了乐妓中,她抱着琵琶坐下,终于缓慢的抬起头,含羞带臊的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这才发现,那琵琶姬生了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些浅淡的桃红色,琥珀色的眼仁儿微微一动,便是眼波潋滟。 她朝冷临江倾身低语:“你看,那琵琶姬似乎不是大靖人。” 冷临江目光一凛,穿透在前头轻纱摇曳的乐妓,直愣愣的落在了那琵琶姬的脸上。 果然,那琵琶姬的眉眼比大靖人的眉眼要深邃一些,肌肤也更白皙通透,着实是书上描述的那种冰肌雪肤。 教坊里的花娘们皆是花容月貌,肌肤原就比寻常姑娘要白皙细腻,可是与那琵琶姬一比,却着实黑了不少。 冷临江眯了眼,似笑非笑道:“果然生的很白,这些乐妓跟她一比,简直就是挖煤的了。” 包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们是挖煤的,那我这算什么?” “你算是生煤的。”孙英有些拘束,一直闷头不语,连着喝了几盏酒才算放开了些,笑着打趣了包骋一句。 这房间里的地上铺满了素白如雪的狐皮,赤着脚踩上去,轻软无声。 这四人的兴起,已经滑下了胡床,个个都席地而坐,个个都有放浪形骸的名士风范。 冷临江四仰八叉的躺在雪白柔软狐皮上,白绒绒的细毛拥在他的脸颊旁,映衬的那张脸更加明艳了。 他歪歪斜斜的灌了一口酒,那酒哩哩啦啦的,只有一小半灌到了嘴里,剩下的都顺着脖颈灌进了衣领中。 他也混不在意,又连灌了几口酒,才挣扎着爬起来,迈着踉跄细碎的步子走到台子上。 他一双眼混混沌沌的落在停下弹奏的乐妓身上,目光潋滟的在一众乐妓身上滑过,手也不慎老实的在这个乐妓的手上摸一把,在那个乐妓的脸上拧一下,做足了一副纨绔浪荡子的模样。 姚杳席地而卧,两只革靴早不知踢到何处去了,偏着头,笑眯眯的瞧着冷临江的这一副做派。 包骋和孙英则有些蒙,怎么好端端的听着曲儿,冷临江就不老实了呢? 这曲子多清雅,一点不堪入耳的东西都没有。 他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呢? 冷临江在乐妓之间踉跄穿过,碰倒了这个又撞到了另一个,最后一下子扑到那怯弱的琵琶姬身上,把她压在了身下搂抱了起来。 那琵琶姬显然没有想到冷临江会这样做,她挣扎着压低了声音哀求:“郎君,郎君,郎君喝醉了,奴家扶您起来。” 冷临江却不依不饶的趴在琵琶姬的身上,一口口含着酒意的热气故意喷到她的脸上,他含含混混道:“起来做什么,就在这睡了,今儿,今儿爷就让你伺候了。” 身子下头那娇小的人挣扎的更剧烈了,娇软的脸儿憋得通红,哀戚求道:“郎君,郎君,奴家,奴家还是个清倌人,奴家奴家不能伺候郎君。” 冷临江似乎真的来了兴致,托起琵琶姬的下巴看了看,疑惑的嘀咕道:“咦,你的眼睛,怎么是褐色的,像猫儿一样,真漂亮,来,亲一口。” 那琵琶姬骤然大喊了起来,眼泪霹雳啪啪的往下掉。 阿芙根本没见过冷临江这副模样,她慌了神儿,想上前将他拉起来,却又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动手,她哀求的望向了姚杳。 第三百二十六回 胡姬 包骋和孙英更加诧异了,险些以为这个冷临江是冒充的。 但转念又想到冷临江的名声,他们顿时觉得,这人绝不是冒充的,这人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纨绔。 那琵琶姬越叫越凄惨,阿芙简直不忍直视,但她没胆子劝阻,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了姚杳的身上。 包骋和孙英也望向了姚杳,齐声低语:“阿杳,劝劝去呗?” 谁料姚杳却是个不堪托付的,她竟然跟没听见似的,连看都没多看冷临江一眼,一门心思的喝酒吃菜。 她显见也是个喝多了的,捏着竹箸的手直哆嗦,酒菜洒了满地,雪白的狐皮都被染得辨不清出颜色来了。 那琵琶姬突然惨烈尖利的叫了一嗓子,吓得边儿上的乐妓们都四散而逃。 而阿芙狠狠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扑上去跪在了冷临江的身旁,小心翼翼的劝道:“郎君,郎君,这孩子还小,郎君想歇息了,奴家去给郎君带个懂事的花娘过来伺候。” 冷临江撇过头看了一眼,像是不认识阿芙一样,皱着眉头嘀咕道:“你是谁啊?” 阿芙哽住了,彻底没话可说了。 包骋无奈的摇了摇头,靠近姚杳低语:“阿杳,看着怪可怜的,你劝劝去吧。” 姚杳又吃了一口菜,转头看了看冷临江,笑了一声,对包骋附耳低语:“你去。” 包骋的脸顿时更黑了,扬了扬拳头,想打人。 姚杳挑眉笑了,晃晃悠悠的走到阿芙身边低语:“把她们都带下去我才方便劝人啊,不然,当着这么多乐妓,扫了少尹大人的面子,少尹大人怎么肯啊。” 阿芙顿时如同醍醐灌顶,一边对姚杳道着谢,一边招呼着众多乐妓退了出去。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那琵琶姬低低的啜泣声在回旋。 姚杳拍了拍她脸:“别哭了,少尹大人也没把你怎么样啊。” 包骋和孙英也走了过来,探身一看,果然,冷临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动那琵琶姬分毫。 二人也蒙了,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冷临江也翻身下来,大大咧咧的坐在了琵琶姬的身旁,眯起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相望。 琵琶姬连滚带爬的跪坐起来,捏着衣襟,双眼惊恐的左顾右盼,不知道冷临江这几人到底准备做什么。 “你,你们,你们要干什么。”琵琶姬颤声问道,浑身抖得厉害,可眸底深藏着平静自若平静自若。 姚杳挑眉,阴恻恻的一笑,露出两枚尖利森然的小虎牙:“这是教坊,你是花娘,你说我们要干什么?” 琵琶姬唰的一下就流下泪来,连连摇头:“不,不,奴家是清倌人,奴家才,才十四岁。” 姚杳扮恶人扮上了瘾,笑的更加阴森恐怖了:“哦,十四了啊,正好啊,我们家公子就爱个新鲜年纪小的。” 琵琶姬顿时抖若筛糠,瘫在地上连连后退,只恨自己身娇体软,逃脱不了这魔爪。 冷临江轻咳了一声,此时的他双眼清澈,哪还有半分方 才那般混沌迷糊的模样。 他的手搭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叩着,不疾不徐的开了口:“爷看上你了,给你两条路,一是以后爷包了你,一是爷赎了你,你自己选一条。” 进了教坊的花娘,哪有不想出去的,听到有人愿意替她赎身,琵琶姬应该是狂喜继而欣然选择第二条路的,可她脸上挂着泪,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的模样,反倒睁大了眼睛,疑惑不解的问:“郎君看上奴家什么了?” 这一脸娇憨懵懂的模样,最是能动摇男子的心肠。 眼下就有两个男子立时就心软了。 一个黝黑的脸上溢满了焦急的神色:“哎呀,你还问为啥干什么,难道你不想脱离苦海吗?” 一个沉默了半晌,难得讷讷的开口:“姑娘,郎君是个好人。” 琵琶姬瞪着眼,呆若木鸡的望着眼前的几个人。 她想不明白,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完全没有按照她所预料的方向发展。 她张了张嘴,一双媚眼中转瞬浮起一层水雾,湿漉漉的睁着,娇软道:“奴家,奴家是因罪没入教坊的,等闲,等闲是不能赎身的。” 冷临江挑了挑眉,一改方才的风流浪荡,反倒和颜悦色道:“无妨,我想要的人,就没有赎不出来的。” 琵琶姬瞪大了双眼,她来的仓促,并没有跟她交代这房间里的人都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从前她还可以从衣着打扮来分辨,可今日这四个人,偏偏穿的衣裳看起来都是一样贵重的。 她心神飞转,想着应对之策,脸上却不露分毫,仍是懵懂可怜,叫人心头柔软一片。 姚杳看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张脸,的确唬人唬的厉害,也的确是冷临江喜欢的那一款。 她微不可查的讥讽轻笑一声,杏眼微弯,笑容可掬:“你先说说,你姓甚名谁,出身哪个府上,犯了什么罪才被没入教坊,只要你说得出,郎君就有本事救你出火坑。” 琵琶姬张了张嘴,神情艰难道:“奴家没入教坊的时候年纪还小,不记得幼时的事儿了,也不记得爹娘是谁,出自谁家了,只知道教坊里给起的名字叫巧心。” 姚杳挑唇一笑,笑眯眯的模样,比这个叫巧心的琵琶姬还有人畜无害。 她一脸关切同情的问:“你几岁入的教坊?” 巧心皱眉思忖:“大约三四岁吧,奴家不记得了。” 冷临江听了半晌,突然温和开口:“那,你是一直就在这个教坊里吗?” 巧心点头:“是。” 冷临江挑眉:“那就奇了怪了,我也是在教坊里常来常往的,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呢?” 巧心脸色微变,自惭形秽的低下了头,伤心道:“奴家平庸,无才无貌,没能入了郎君的眼。” 冷临江缓缓托起巧心小巧玲珑的下巴,笑的高深莫测:“非也,你长得这么可我的心,若是我见过你,必然会记得你,所以,我没有见过你,从来都没有。” 他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恍若冰封千里的寒风 ,吹的人不停的打寒颤。 巧心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并没有经受过非人的磨练,也没有过人的心智,只是凭着几分机敏才周旋至今。 眼下,她已经扛不住这冷飕飕的杀意了。 她眼神慌乱的望向冷临江。 冷临江没理她。 姚杳却淡声开口:“难道从来就没有人告诉你,你浑身都是破绽吗?还大靖人,你是在侮辱我的智商吗?少在这里装神弄鬼了!!”她冷笑一声,已经带了薄怒:“你瞳仁色浅,皮肤雪白,高鼻深目,虽只有十四岁,但却已经是腰细腿长,”她啧啧两声,目光肆无忌惮的在巧心胸前和屁股扫过:“你这身段,怕是连生育过的双十妇人也有所不及吧,你分明是个胡人,非要装大靖罪妇,若没有所图,鬼都不信。” 此言一出,包骋和孙英便齐齐对视一眼,生出同一个念头来。 这是一双什么眼睛啊,看东西这么毒辣。 而巧心便更慌了,怨毒的盯了姚杳一眼,便扑向了冷临江,泪水涟涟的哭诉:“郎君,郎君,奴家不是装的,奴家是清白的,奴家天生这副模样,幼年就在教坊长大,不知父母是谁,或许,或许奴家的父母中有胡人也未可知啊,郎君一定要相信奴家,莫要冤了奴家啊。” 这声音低低切切,幽怨婉转,哭的人心都要软成一滩水了。 可偏偏这几个人都不是什么真正心软之人,即便包骋和孙英方才被一时蒙蔽,这会也早已清醒了过来。 包骋感慨不已:“逛个教坊都有陷阱,真是太累了。” 孙英连连点头。 何止是累,简直是累心。 冷临江任由巧心抱着他的腿哭诉却无动于衷,只是朝姚杳挑了下眉。 姚杳叹了口气,掐着巧心的脸颊,往她的口中塞了一丸药,看着巧心转瞬晕了过去,她这口气叹的更狠了,只觉得这会儿的自己像极了冷临江的狗腿子。 冷临江笑眯眯的,指着包骋和孙英道:“一会儿你们俩扶着巧心。” 包骋和孙英点头。 这一趟教坊可真没白来,收获颇丰啊。 收拾好了衣裳,姚杳轻轻拉开门,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她并没有贸然出去,而是透过门缝小心的向外望去。 阿芙和那一众花娘早已没了踪影。 这个时辰是教坊里最热闹繁忙的时候,没有人有闲情逸致盯着一个房间。 她正要拉开门,却听到吱呀一声,对面的门竟然猛然打开了。 她的双眸一缩,诧异的低语:“是他。”她转头问冷临江:“你回来的时候,玉门军的王聪是不是跟你们一起进的京?” 冷临江点头:“是啊,不过到京郊的时候,他就说有事,先走一步了。怎么了?” 姚杳冲着外头抬了抬下巴:“喏,他在对面,”她眯了眯眼:“又出来一个男子,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这里太吵了,听不清楚。” 冷临江不以为意道:“两个男子来逛教坊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没事,你不用如此紧张的。” 第三百二十七回 盯梢是本行 “等等。”看到冷临江急不可耐的要推门,姚杳忙低喝了一声,拦住了他不安分的手,继续扒着门缝往外看。 这两个人出来后,门便大开着,房间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房间里虽然也有酒菜,但是动的却很少,更没有花娘停留过的痕迹。 如此看来,这两个人并不像普通男子前来寻欢作乐的,倒更像是大隐隐于市,找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掩饰行踪,谋划一些不可告人之事。 看样子这俩人是要离开教坊的,可现在这个时辰已经宵禁了,他们二人不在教坊过夜,那么要么是在平康坊里另有住处,要么便是不怕犯夜,有本事摆平。 姚杳眯了眯眼,转头望了冷临江一眼,目光一移,落在包骋身上。 包骋退了一步:“你要干啥?” 姚杳弯唇一笑:“外头那人见过我和冷临江,我们俩不能贸然露面,包骋,你去跟着外头那个长的彪悍的。”她顺着门缝指着外头王聪的脸:“看清楚了吗,就是他,他叫王聪,是玉门军里出来的,功夫不弱,你盯梢的时候要小心些,别让他发现你了,你可打不过他,你记得在沿途留下标记,就是我之前教过你的那种。” 包骋向外望了一眼,那哪是彪悍啊,那是太彪悍了啊,他绝望道:“我,可以拒绝吗?” 姚杳挑眉:“你猜。” 冷临江也低低的笑了,解了块牌子塞给包骋:“给,这会已经宵禁了,你拿着这牌子,没人敢为难你。” 包骋绝望的叹息,松开巧心,猛然拉开门,吓了对面俩人一跳,他却像没看到一样,踉跄着步子转头朝紧闭的门骂骂咧咧的:“娘的一群畜,畜生,灌,灌老子酒,老子,哇......”他扶着墙弯下腰,做出干呕的模样,连着呕了几下才停了下来,骂骂咧咧的下楼了。 出了教坊的门,他找了个背人的暗影蹲着,守株待兔,等着那彪悍的男子出现。 扒着门缝看了半晌,王聪和那锦衣绝美的男子一前一后的下了楼,姚杳转头对冷临江道:“另外那个人我去跟,他的功夫不弱,我沿途会留下标记,你去韩世子府上告诉他一声,请他派人来跟着标记来接应我和包骋。” 冷临江神情肃然的应了一声,看着姚杳拉开门,身形轻巧的掠了出去,便对孙英唯一颔首:“咱们也走。” 孙英忧心忡忡的低声问道:“大人,阿杳姑娘不会有危险吧。” 冷临江笑了:“我还是比较担心包灵通被人打死。” 孙英张了张嘴,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半点担心的意思来。 三月的深夜,月明星稀,草木生发的气息清新却又浓烈的氤氲着,一层淡淡薄雾掠地萦绕,斑驳的青砖地上浸染着一块块剔透水泽,悬在檐下的灯笼随风轻晃,星星点点的红光映在水泽里,远远望去,像是上元节的满街花灯,流光溢彩。 哒哒哒的马蹄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急促的逼近随后又远去。 “大人,这有标记。”一个内卫急匆匆的折返回 来,低语回禀。 韩长暮翻身下马,极快的走到墙角,顺着内卫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墙砖上刻了一道痕迹,一头极轻而一头极重,中间则波澜起伏,毫无规则可言,看上去像是孩童随意刻画的一样。 韩长暮看了一眼那标记,扬鞭向西方一指:“在那边。” 言罢,他策马扬鞭追了过去。 内卫们立即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暗沉沉的深夜里又是一阵急促凌乱的马蹄声,马匹飞快的穿过夜色,带出冷冽的风,廊下的灯笼剧烈的晃动了几下,有一盏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蜡烛歪了歪,火苗舔上红纱,转瞬将灯笼吞噬,化作一团火光。 转过一道坊墙,便又是一个差不多的标记,只是中间那一段起伏有了些许变化。 韩长暮心中大定,看这墙上的标记,做的十分稳妥平和,不见半点慌乱,显然姚杳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冷临江来报信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再听到他对另一个艳丽男子的容貌描述,他确定那那人正是谢良觌,他猜到了此人最终会进京,可是没料到会来的这样快,且和王聪扯上了关系。 只是不知道,此人是进京之后才结识的王聪,还是之前便有勾连。 他想着这些,手上马鞭挥的便更加急促,又接连找到几个标记,便来到了居德坊的西门外。 他长眉一轩,示意何振福去叩门,而他则抱着马鞭,立在暗影中,看着内卫们在一人高的坊墙外头探查。 灯影明亮的在四下里晃动不止,不过片刻功夫,何振福便叩开了坊门,亮出内卫司的牌子,吓得坊丁魂飞魄散,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什么他今日多灌了几口黄汤有点糊涂,坊门晚关了一刻。 什么跟他搭伴的另一个坊丁去了坊东头宋寡妇那喝酒去了。 反正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说的何振福头晕。 他气急了,提刀大喝了一句,坊丁顿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滩黄橙橙的水沿着裤管漫到地上,最后才抖着嘴唇子说是宵禁以后没有人从坊门进来过。 这话说的就十分巧妙了,不是没有人进来过,而是没有人从坊门进来过,他只是看守坊门的坊丁,只管有没有人从坊门进来过,至于有没有人从坊墙进来的,那是负责巡逻的坊丁的差事,不归他管。 韩长暮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 这些坊丁看起来敦厚老实,其实个个都奸猾狡诈,圆滑的让人抓不住半点错处,即便有所疏漏,也是不值一提的小错,便是要惩处,也是不痛不痒的。 他一挑眉:“先将他按下,这处的坊门由内卫暂时接管。” 何振福应声离去。 这是,查看坊墙的内卫也有所发现,一路小跑到韩长暮面前,行礼道:“大人,那里发现一个足印。” 韩长暮的目光一凛。 一个足印,完整的一个足印。 他对谢良觌并不了解, 但见那一面时粗略的打量发现,此人一定是有功夫在身的,只是并不知深浅罢了,但是即便功夫再浅,也不至于在翻越一人多高的坊墙之时,留下一个完整的足印吧。 至于姚杳,别说是一人多高的坊墙,便是两人多高,她也不可能留下痕迹的。 想到这里,他的步子迈的更急促了些。 那个足印就在墙头松散的泥土上,刚刚冒出来的几丛嫩草被踩得塌了下来。 韩长暮攀上前头,仔细查看那个足印。 他眯了眯眼,哑然失笑,从坊墙上翻身而下,吩咐了何振福几句。 众人听从吩咐,骑马步行,脚步极轻的鱼贯而入,声音轻微像是落叶随风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果然,不多时,便有内卫在墙上发现了新的标记。 沿着那标记,一行人没什么声息的赶到了一处宅邸门外。 何振福和几个内卫一跃而上,攀到了宅邸外的一棵树上,越过高高的院墙向内望去。 宅邸里一片漆黑,只在廊檐底下亮了星星点点的几许灯火。 而宅邸的最深处,有一间二层小楼赫然还亮着灯火,只是离得太远了一些,实在看不清楚里头的人在做些什么。 何振福从树上跳下来,行礼道:“大人,这宅邸有三进院落,外头看着和寻常的宅邸并无什么不同,但是方才属下仔细瞧过了,宅邸里多是二三层的楼阁,顶层无门无窗,只以立柱支撑,看起来像极了瞭望所用。” 韩长暮眯了眯眼,寻常人家怎么会建造瞭望所用的楼阁,姚杳最后消失的地方就在这里,这里只怕正是那谢良觌在京城的落脚之处。 就在韩长暮盘算着是叩门而入,还是翻墙而入的时候,宅邸里响起一阵嘈杂喧嚣的巨响,灯火一盏接一盏的仓皇亮起,转瞬间便将整座宅邸照耀的亮如白昼。 “有贼啊,抓贼啊,有贼。” “在那边,往西去了,快,快。” “快,把府门锁好,莫要放跑了贼寇。” 这些声音高高低低的,有的尖利有的凶狠,穿透了夜色,把离得近的几处宅邸都吓得亮起了烛火。 韩长暮心中一凛,也翻身上了树,看到院子里的漫天灯火,都在往离他最近的这处院墙聚拢而来。 他忙跳了下来,转头望了一眼,指着远处拐了个弯的曲巷,一叠声的吩咐:“都退到那条曲巷里去,莫要让人发现。” 众多内卫齐刷刷的压着脚步,飞快退了出去。 韩长暮吩咐何振福:“你留下,接应我。” 话未完,他便一个起落跃上了墙头,没有做任何停留,便划过夜色,闯进了乱糟糟的宅邸中。 他停在宅邸里的一棵树的树梢上,整个人融在树冠巨大的暗影中,目光灼灼,望向声音喧嚣嘈杂之处。 烛火越来越亮,越来越多,像潮水一般往西墙翻涌。 他目光一凛,看到远处的几棵树极轻微的起伏了几下,唇边一挑,便飞身跃了过去。 第三百二十八回 阴沟里翻了船 看到离他最近的那棵树停下了摇曳,韩长暮淡淡一笑,飞身跃了过去,一手扒着手臂粗的枝丫,钻进了树冠的阴影里。 时气渐暖,树上已经长出了密密麻麻嫩叶,似水月华洒落下来,绿油油的叶片上漾起淡淡的银光。 树冠的阴影里已经蹲了一个人了,韩长暮一挤进去,那阴影晃了晃,顿时觉得有点挤了。 那人捂着手臂,血从指缝间漫了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在纤弱的叶片上。 那人头也没回,只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怎么来了?” 这人正是一路跟踪谢良觌而来的姚杳。 叶片上的血积的越来越多,最终不堪重负的晃了晃,一滴血从叶片上滑落下来。 从远处赶过来一群人,正仰头望着暗沉沉不见光的树冠,手里的刀都泛着冷厉的蓝光,显然是淬了毒的。 韩长暮毫不慌乱的一伸手,接住了那滴落到了半空中的血,看到姚杳转头,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抿唇笑了,深眸微弯,灿若星芒。 姚杳有一瞬间的恍惚,就被树下的痛骂给惊得回了神。 “人呢,这么多人,竟然连个小贼都拿不住,人呢?” “总管,刚刚还在这呢,我们一直都跟着呢。” “跟着,一直跟着,那人呢,人呢,飞了!!” “总管,那人的轻功极好,小人,小人......” 有人重重的甩了旁人一个巴掌,声音又尖又利:“废物,滚,都给滚,把这四面的墙,所有的门,都给老子守住了,连狗洞都给老子读堵起来,老子倒要看看,他还能长出翅膀来啦?” 话音落下,树下的人一哄而散,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不知有多少人翻到了院墙上,墙头多了星星点点的幽冷的蓝光。 韩长暮环顾了下四围,抿了抿唇:“是弓箭,淬了毒。” 姚杳庆幸的一叹:“真他娘的阴毒,幸亏方才那暗器没有淬毒。” 韩长暮低笑一声:“你这算是阴沟里翻了船吧。” 姚杳撇嘴嘁了一声:“墙头上都有弓箭手,每个门,连狗洞都有人守着,大人还是想想怎么做才能不被人瓮中捉了那啥。” 韩长暮笑了笑:“你那翅膀还能用吗?” 姚杳诧异的回头望了韩长暮一眼,她可没想到,这么个冷面阎罗竟然还会开玩笑。 她撕下一截裙角,牢牢捆住了伤口,弯唇一笑:“能。” 韩长暮转头辨别了一下方向,确定好何振福接应的位置,他随手揪下一把嫩叶,扬手甩了出去。 只见绿莹莹的一片,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裹挟着犀利的呼呼风声,以迅雷之势袭向西墙上的弓箭手。 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起,随即便是叮铃哐啷的声音,赫然是弓箭掉在了地上的声音。 韩长暮看准了时机,单手一揽姚杳的腰,足尖在树枝上轻轻一点,掠着西墙便冲了出去。 墙头上的弓箭手还沉浸在遭到了不知名的攻击 ,弓箭都脱手掉下的惊愕中难以回神,眼睁睁的看着韩长暮二人从头顶掠过,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这二人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韩长暮二人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远远抛在了身后,径直落在了何振福早已备好的马匹上。 他拥着姚杳,扬鞭策马,以迅雷之势出了坊门,没留下什么值得详查的痕迹。 谢良觌望着一片狼藉暗室,脸色阴沉,如浓云密布,阴鸷的目光落在何处,便是一片冰寒。 阿庸低着头走进暗室,声音微微颤抖道:“公子。” 谢良觌静了片刻,没有回头,波澜不惊的问:“人呢?” 阿庸胆战心惊道:“人,跑了。” 谢良觌还是没回头,双手紧紧的握住了,手背上青筋崩裂,捏的骨节咯咯吱吱直响。 阿庸后背上冒出一层冷汗,看到谢良觌这副模样,陡然跪了下来,声音愈发抖得厉害了:“公子,您息怒。” 地上满是乱糟糟的箭矢,暗室正中的那张巨弓,弓弦已然被人割了,暗室中别的东西倒是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显然是闯入之人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已经惊动了守卫,落荒而逃了。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但是,谢良觌奇怪的是,闯入者是如何知道这间暗室的? 这闯入者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的眼角跳了两下,突然冷声问道:“火真如何了?” 阿庸低着头:“他体内中了失心蛊,便是醒了也是个神志不清的废人了,况且他并不知公子的真正住处,更不知道这间暗室。” 谢良觌也想到了此处,又问:“内卫司抓到的那个蒋二亮呢?” 阿庸道:“他已经疯了,环翠也死了,没有人会供出蛊术一事了。” 谢良觌的心情这才好了一些,看到满地狼藉也没那么刺目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薄:“拓跋伏允府里的人,传话出来了吗?” 阿庸点头:“传了,已经探明了阮君的房间在何处,侍卫的分布换岗情况也都清楚了。” 谢良觌捏了捏手腕,千娇百媚的一笑:“那就好,那就准备动手吧。” 阿庸应声称是。 谢良觌转瞬却又阴恻恻的吩咐:“去查,查今日闯进来那人究竟是谁?”他微微一顿,昏黄的光落在脸上,那冷薄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狰狞:“能避开侍卫闯到此处的,绝不是个寻常小贼,这宅子里值钱的东西不少,他却分文未取,直奔这暗室而来,显然并非图财,而是另有所图,这样的人,留着是个祸害,查出来,除掉他。” 阿庸神情不变,心中突然划过个念头,出声道:“公子,属下看那人的身形,像个姑娘。” 谢良觌愣了一下,转头问:“你能确定?” 阿庸做了许多年的食店酒肆的掌柜,也算是阅人无数,是男是女,他单凭一个背影,就能分辨的八九不离十,只是这一回是个夜晚,光线暗了些,而那人显然又深谙隐藏之术,他起初是有些拿不定的 ,但放下仔细琢磨了下,还是觉得他的感觉不会出错。 他重重点头:“没错,是个姑娘,属下看到她穿的鞋了,虽然是一双男子革靴,但尺码比寻常男子小了许多,显然是一双姑娘的脚。” 谢良觌脸上骤然绽开了笑:“是姑娘就好办,长安城里会功夫的姑娘不多,轻功极好的就更少了,你去查吧,三日之后,过来回话。” 阿庸打了个激灵,连连称是。 谢良觌又道:“这间暗室再加一倍的侍卫,里面的东西,让李胜照看好,不可出任何差错。” 随着韩长暮和姚杳的离开,何振福带着内卫们隐藏了行踪,也都极快的离开了居德坊。 另一队追踪包骋的内卫也找到了他的下落,在朱雀大街上碰了面,一起赶回了韩府。 韩长暮换了衣裳,重新熟悉过后,转头问刘氏:“阿杳姑娘那里如何了?” 刘氏道:“韩奉御已经给姑娘看过伤了,伤口上没有毒,已经清理包扎过了。” 二人一对一答的时候,韩增寿正郁闷的碎碎念。 他分明是来给汉王殿下瞧病的,怎么现在越来越像是韩长暮府里养的大夫了,谁有事都叫他去看。 他可是堂堂太医署的太医令,手底下管了百八十号的奉御啊。 现在怎么越来越像摇着铃走街串巷的江湖游医了。 这,这,太伤自尊了。 韩长暮在书房等了片刻,便看到冷临江和姚杳包骋三人,一起进了书房坐下。 他在姚杳的脸上巡弋了一圈,见她脸色尚好,衣袖下鼓鼓囊囊的,显然缠了极厚的绷带,他温和问道:“阿杳,你的伤怎么样?” 姚杳抬了抬手臂,状若无事的笑了:“没事儿,一点皮肉伤,有个三五日就好了。” 韩长暮点头,转眸望着包骋:“灵通,方才没顾上问你,你那怎么样?” 包骋苦笑一声:“那人极机警,带着我在长安城里溜圈儿,这一圈儿下来,我的腿儿都快细了,不顾,好在,”他挑眉,得意洋洋的轻笑:“好在幸不辱命,找到了那人的落脚之处。” 姚杳笑眯眯的打趣道:“若是跟个人你都能跟丢了,岂不是辱没了你你们奇门的名声。” 包骋嘁了一声,喝了口刘氏给每个人都准备的参汤,继续道:“那人的宅子在永宁坊的最东头,他似乎对长安城里的查夜之人极其熟悉,每次都能巧妙的避开,我还被查到了几次,全靠少尹大人给的腰牌才顺利脱身,可他却一次都没有被查到,他是跳坊墙进去的,他的宅子不大,也就两进院落,我在墙头上看到他院子里晾的有孩童的衣裳,他应当是拖家带口进的京。” 韩长暮颇为赞许的点点头:“灵通,你有没有意投身内卫司啊?” 包骋愣了一下,飞快的摇头道:“不,不,不必了,我在奇门挺好的。” 别逗了,他怎么可能入内卫司,内卫司是个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是有自虐倾向吗,才会进这么个鬼地方找罪受。 第三百二十九回 黑心少主 韩长暮不显山不露水的笑了下,他仔细查过袁峥容和王聪家中之事,知道袁峥容家里妻妾成群,子嗣兴旺,光是儿子就生了九个,女儿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上回在刺史府出事的那个,正是袁峥容的八女儿。 至于王聪,就比他的哥哥低调许多了,家里就一妻一妾,生有二子一女,相较之下就清净的多了。 韩长暮心里很明白,王聪进京不单单是为了入兵部做个主事的,他必然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但是他竟然将妻妾子女都带了来,竟不怕这些人拖累了他吗? 韩长暮的眉峰缓慢松开,两道浅淡的皱痕转瞬即逝,他抿了一口参汤,继续问:“那,灵通可留意到那府里有没有护卫家丁之类的踪迹?” 包骋微微皱眉,仔细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天太黑了,那府里黑洞洞的,府门上连块匾额都没有,若不是我亲眼看到那人敲门进去的,我真以为那是处荒宅呢,不过,那人进门的时候,出来开门的是个老汉,颤颤巍巍的路都走不利索,看起来足有六十好几了。” 韩长暮了然一笑,王聪和袁峥容是同母兄弟,凭袁峥容执掌一州的势力,王聪拖家带口的进京,袁峥容不可能不给他带一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看来,王聪十分谨慎的藏起了这些人手,当做出其不意的一记暗手。 当然,这些事情并不是令韩长暮最意外的,最意外的则是王聪熟知长安城里巡夜的规矩,竟然还可以巧妙的避开。 要知道每日宵禁后的武侯巡夜,并不是简单的明面上的骑卒巡查,还有隐藏在屋脊上,暗地里的暗哨巡查,这些暗地里的巡查地点和人,是每日都会变化的,左右街使会在每日巡查前的半刻才会将巡查路线通知下去。 而且,每一队暗哨都不清楚别的暗哨的巡查路线,就更别提向外传递消息了。 王聪能避开明面上的骑卒巡查,这并不奇怪,骑卒的巡查路线都是固定的,一月变换一次,可他同时还能避开暗哨的巡查,这就足以令人心惊肉跳了。 要么是左右街使出了问题,要么就是武侯铺出了问题。 韩长暮想到这里,抬眼望了望姚杳。 不止王聪熟知长安城巡夜的规矩,姚杳也是十分清楚的,当初他跟踪姚杳,就发现她可以避开所有的暗哨,当时他就心存疑惑,想问来着,但是事情一多,便忘了。 他思忖片刻,沉声开口:“姚参军,若本官没有记错,你也是可以避开城里的巡夜之人的。” 听到这句话,包骋目光诧异的在韩长暮和姚杳中间打了个转。 莫非,韩长暮疑心姚杳? 他是这样想的,却并不敢这样问,他到底还是惧怕内卫司的。 可冷临江不怕,他猛然站起身,哐当一声带倒了胡床,脱口而出:“久朝,你这是何意,阿杳不会刺探这些隐秘,更不会向外泄露的。” 姚杳反倒是很镇定的,丝毫没有意外韩长暮会这么问她,甚至她对于韩长暮憋了那么久才开口问她这件事,还很是意外,她还以为他抓了她个现行,当下就应该问了的。 只是,问也是白问,她是不会说的。 她不慌不忙直视韩长暮的双眸,淡淡开口:“是,卑职可以避开,至于缘由,此乃隐秘,恕卑职无法直言相告。” 韩长暮闻言,目光一凛,便明白了姚杳的话中之意,这隐秘并非是她的隐秘,而是北衙禁军的隐秘,是圣人的隐秘,她,不能说。 冷临江打了个哈哈:“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他喝了半宿的花酒,着实有些上头,伸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问韩长暮:“久朝,那王聪调入兵部任主事,与我们一同入京,这一路上尽心保护汉王殿下,我也盯了他一路,你若说他有问题,我着实没有看出来。” 姚杳笑眯眯的瞅了冷临江一眼,朝着他挤眉弄眼的,那意思就是在说,你那个死鱼眼,能看出来个啥啊。 冷临江显然看懂姚杳的这个眼神儿,嘁了一声:“你还当我真是死鱼眼啊。” 姚杳挑了下眉:“大人,在敦煌的时候,卑职曾偷听到袁峥容和王聪的密谈,王聪进京另有事情要做,听袁峥容的口气,还曾经要他去见一个极其重要之人,卑职猜测,那人会不会就是今日卑职跟踪之人。” 韩长暮点了点头:“你仔细说说那人的模样。” 虽然他心里已有七八分的肯定,但还是要听姚杳亲口说一下,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谢良觌。 姚杳一向记忆过人,那人又生的实在艳丽惊人,她记得着实深刻,一字一句的描述下来,倒是说了个八九分相似。 韩长暮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更漏一声一声的,在没有人开口说话的房间里不断回响。 今夜的月色并不明亮,昏暗无光,被白而透的窗纸一筛,漏进房间里便成了薄薄的一缕,星星点点的轻尘在这一缕若有似无的月色中摇曳轻漾。 韩长暮的神情晦暗不明,屈指轻叩书案,缓慢道:“阿杳,在敦煌的时候,我曾去见过四圣宗的少主谢良觌,按照你的描述,我能确定,此人就是四圣宗的少主谢良觌。”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姚杳愣的更加猝不及防。 这可是青天白日,哦不,深更半夜,劈下来好大一个雷啊。 那位少主谢良觌的心思有多歹毒,行为有多诡异,在陇右道的时候,他们在他的手里吃了多少亏,姚杳是心知肚明的。 这样一个心眼儿又黑又多的人进了京,定然不是来做大善人的。 不是做善事的,那就是来作恶的,是来拨弄风云的。 姚杳张了张嘴,错愕不已:“这么个祸害进京了,京里要不平静了。”她顿了一顿,突然又道:“他怎么舍得陇右道那么大的势力,进京来了,京里有什么东西是他势在必得的吗?” 冷临江对这位少主的事情知之甚详,毕竟当时韩长暮和冷临江因为霍寒山的案子提前返京,是他留在了敦煌,负责拔除四圣宗在陇右道一带的残余势力。 他急不可耐的,却又高深莫测的一笑:“这件事儿啊,阿杳你就得请教请教我了啊。” 姚杳眼珠一转,不屑的嘁了一声。 冷临江嘿嘿一笑,腆着脸问:“阿杳,你不想知道吗?”见姚杳没理他,他又转头去看包骋:“包公子,灵通,你也不想知道吗?” 包骋呆呆的瞅了冷临江一眼,知道什么,他不想知道,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冷临江着实忍耐不住,笑眯眯的样子,像一只大尾巴狼:“阿杳,你问问我吧。” “......”姚杳挑眉无语。 冷临江的笑意都从眸底漫了出来,堆了满脸:“阿杳,求求你问问我吧!” “扑哧”一下,包骋笑出了声。 姚杳撑着额头,半晌无语:“好,求求少尹大人告诉我吧。” 韩长暮端着那盏参茶,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个人闹腾,分明是极其严肃的正事,被他们闹得一团孩子气。 听到姚杳求他,冷临江这才眉开眼笑起来,端着茶盏,拿腔拿调:“这件事情嘛,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姚杳耐着性子,等着冷临江往下编,听到他这句话,她木着脸,险些没忍住砸一下胡床。 冷临江见姚杳木着脸,赶忙道:“年前,你和久朝一起回京后,我就留在了敦煌,查清楚了四圣宗在陇右道一带的势力分布,将其一一拔除。但奇怪的是,抓到的人里,全是圣主的人手,并无一人是牵扯到少主谢良觌,起初我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后来四圣宗的势力清缴过半,我才有种替别人当枪使了的感觉,我怕是被那个少主摆了一道,替他做了嫁衣。” 姚杳弯唇笑了笑:“更可惜的是,你还收不到没收到工钱。” 冷临江忙不迭的点头:“可不是么,惨了点。” 韩长暮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二人把正事当儿戏,着实没个正形,他搁下茶盏,轻咳了一声:“前几日,顾辰给我传了信回来,那位少主已经脱离了四圣宗,走的时候席卷了四圣宗大半的人手和钱财,剩下的已经尽数被朝廷拿获,现如今大靖境内的四圣宗就是个名存实亡的空架子了。” 姚杳一脸的恍然大悟,怪不得顾辰他们几个人没有一起回来呢,原来是留在陇右道打扫战场呢。 难怪啊,难怪这段时间以来,长安城里没有人再提及那个神秘莫测的四圣宗了,原来是被自家的心黑少主一招釜底抽薪来了个卷包会啊。 难怪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呢,而最最怕的就是黑心队友。 这事儿就怎么这么可笑呢,都赶上单口相声了。 姚杳抿了抿嘴,最终没能忍住,还是笑出了声,一双杏眼宛如新月:“这,这,立功全靠贪财少主。” 第三百三十回 为了谁 冷临江也戏谑点头:“这下那圣主可要哭晕在茅房了。” 包骋震惊侧目。 冷临江一个古代人,都会说现代的金句了,这可真是近墨者黑啊。 韩长暮没有眼前这几人这么轻松的心情,那诡谲的少主进了京,还和王聪碰了面,行迹鬼祟的不知在谋划些什么,若一个疏漏不慎,极易导致城中混乱,朝堂动荡。 他没有心情说笑,眉心处浅浅的皱痕加重了几分,他伸手揉了揉:“不过,阿杳啊,你到底在谢良觌的宅邸里发现了什么,才惹来追杀的?” 姚杳抿了抿嘴,能不能不说这个,很丢人的。 她思忖片刻:“那府中都是两三层的小楼,顶层是极为典型的瞭望所用的平台,卑职跟过去的时候,府里房间的灯都熄了,但瞭望台上都燃着两盏灯,有四名护卫值守,而整个宅邸守卫都十分的严密,卑职发现有一处小楼守卫极其森严,就过去看了看,发现了那间暗室,然后就,呵呵......”她干笑两声,不说了,说不下去了。 冷临江戏谑笑道:“嘿嘿嘿嘿,然后你就挂彩回来了。” 姚杳瞪了冷临江一眼,不等韩长暮发问,便道:“卑职被暗器所伤,还没来得及详查,但是卑职察觉到暗室里有极重的血腥气,粗粗看了一眼,里头并没有血迹,想必暗室中还另有玄机。” 冷临江却伸手捅了捅姚杳那条受了伤的手臂,戏谑笑问:“你确定那血腥气不是你的伤弄出来的?” 姚杳嘁了一声,按了几下被冷临江戳的生疼的手臂,继续道:“大人,谢良觌此来,必定另有所图,他那个宅邸围的跟个铁桶似得,暗室里还搁了弓弩,必然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依卑职所见,还是得再找机会进去探查一下的。” 韩长暮揉着眉心点头:“是要仔细查一查的。” 正说着话的功夫,孙英就硬着头皮进来了,手上拎着一页薄纸,纸上的字迹很是工整,最下头印着个猩红的指印。 他的脸色十分的不好看,整个人气鼓鼓的,一看就是被人给激怒了,快要原地爆炸的模样。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将那张薄透的纸重重拍在冷临江面前,语气多少有些生硬:“少尹大人,那姑娘招了,这是供词,您看看吧。” 冷临江从孙英的话里听出了委屈的意思,他把供词放到一旁,满脸疑惑的问孙英:“哦,先放着,孙仵作,你,怎么了这是。” 孙英的脸一下子就黑了,比包骋的脸更黑几分。 不问还好,一问就火大。 他哼哼哧哧道:“卑职,卑职是个验尸的,大人让卑职去审问,这太难了。” 冷临江“扑哧”笑了:“听你这话音儿委屈的,你该不会是叫个弱女子给欺负了吧。” 孙英的脸瞬间又变了个颜色,黑里透红。 这话怎么说呢,他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被个弱女子给揍了,但是欺负二字,有许多种理解,花楼里的花娘,也比旁的弱女子会的东西多一些。 反正吧,他是吃了亏的,吃一堑长一智,才弄到这份口供的。 他简直是有苦难言啊,这么丢人的事儿,还是自己个儿咽了吧,一脸委屈的将此事揭过不提了。 冷临江也不再逗孙英了,拿起供词仔细看下来,神情格外的奇怪,颇有几分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韩长暮瞟了冷临江一眼,没说话,伸手将供词拿了过来。 他一目十行的看完后,将供词轻轻搁下,抬头问冷临江:“云归,你怎么看?” 冷临江的脸皱巴巴的,苦恼摇头:“我,不知道啊,这,好端端的,谢良觌为什么要往拓跋伏允身边塞人,他们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啊。” 原来那名叫巧心的琵琶姬,的确有胡人血脉,自有便被偷龙转凤的送进了教坊,作为谢良觌的一记暗手。 京城中像这样的暗手还有许多,只是暗手与暗手之间相互并不认识,也只有谢良觌和周无痕才知道,那些人是暗手。 数年来,这些隐藏在京城里的人手甚少被唤醒动用,而此番,为了把人送到拓跋伏允身边去,谢良觌已经接连折损了近十个花娘了。 姚杳飞快的看完供词,啧啧舌:“这谢良觌来京城的时机也太巧了些,正赶上拓跋伏允也进了京,他还拼了老命的要往拓跋伏允身边塞人,几次不成都不把手,莫非,他势在必得的是拓跋伏允这个人?” 韩长暮和冷临江哽的险些背过气去。 可偏偏姚杳却仍旧一本正经的,敲着书案道:“嗯,就是这样的。” 韩长暮悠长的吁了口气,尽量用最沉稳平静的语气道:“拓跋伏允从教坊中带出来了一个花娘,我想,这谢良觌也是冲着那花娘去的。” 包骋适时开口:“究竟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花娘,值得谢良觌如此的大动干戈啊。” 韩长暮将参汤一饮而尽:“是个闪弹琵琶曲的,我想,这次谢良觌和王聪的见面,想来也是为这此事,若不能往拓跋伏允身边安插人手,那就只能动手硬抢了。” 言尽于此,他敲了敲书案:“谢良觌对那花娘势在必得,必然不肯拖得太久,以免夜长梦多,或许就在这几日,便会动手。”他扬声叫了孟岁隔进来,一叠声的吩咐下去,让人日夜盯死了这三人的宅邸,事无巨细皆要仔细回禀。 看到韩长暮脸色沉凝,十分慎重,姚杳心里咯噔一下,想到韩长暮所言,那是一个善弹琵琶的花娘,她总觉得奇怪,心里有些疑影一闪而过,快的难以抓住。 三月里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 和暖的阳光洒落下来,一片嫩生生的花红柳绿,这暗淡了一冬的长安城,终于有了鲜艳的颜色。 雨过天晴后,一连数日皆是好天气,日子也都吉利,长安城里有许多人家都选了这几日扎堆儿嫁娶。 其中有一户人家的嫁娶,最令人津津乐道。 娶妻的是礼部祠部司郎中王真王大人,而娶得则是沈家酒肆的掌柜沈娘子。 若说两人身份不配,可一个 鳏夫一个寡妇,再没有比这个更配的了。 可若说这两人般配,一个是从五品的官身,一个是迎来送往的商户,这也着实是搭不上的。 这桩亲事已经在长安城里传了许久了,但人们这津津乐道的势头却没有半分消减的意思。 有等着看王真悔婚不娶的。 有等着看沈娘子遭高门刁难扫地出门的。 更有人开了赌局,赌二人是能过三个月还是能过半年的。 至于沈家酒肆,自从沈娘子和王真定下了亲事后,这沈家酒肆的生意便更上了一层楼,整日里人来人往的,都是打着用饭的借口,来看勾搭五品官身的小寡妇是个什么模样。 可沈娘子也不是一般人,始终大大方方的让人看,让人议论,若有那不规矩的言语调笑,她便不软不硬的回上几句,始终没有羞色和惧意,倒也坦荡,很是博了一番好感。 这一日,沈家酒肆装饰一新,门前的灯笼换上了簇新的红灯,匾额上挂了红绸,门窗上贴了大红喜字,一道红毯从酒肆的门口一直铺到了坊门口。 平素里常来常往的街坊邻里和食客们,从酒肆的后院一直挤到了外面的曲巷中。 这沈娘子为人和善仗义,十分的圆融,素来与四邻交好,也有一波铁杆的食客,沈娘子出嫁,自然少不了他们这些人前来观礼。 就连酒肆对面的秦王府,王府的二管事也送了份薄礼过来,着实令众人大吃了一惊。 黄昏时分,漫天流彩如火如荼,酒肆内外鲜艳夺目的大红愈发的明媚。 王真披红挂彩骑着马,带着迎亲的队伍赶到酒肆外头,十分豪气的洒落大把的红封出去,终于喜笑颜开的接了沈娘子出门入轿,笑的见牙不见眼。 从沈家酒肆到位于常乐坊的王家,着实有些远,其间要经过几条热闹的街巷,而王真又刻意宣扬这桩婚事,便让花轿往繁华的东市绕了一圈儿,才掐着吉时赶往王家。 王家的院子不小,原本在常乐坊名不见经传,毕竟王真这个从五品的官职实在太低微了,在长安城中简直不值一提,但是此次他娶妻,着实让坊中百姓大吃一惊。 娶得人的身份来历令人着实摸不着头脑。 而前来观礼的人更是令人大吃一惊。 王真在礼部供职,礼部的同僚前来观礼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内卫司的少使也来了,这就有些奇怪了。 难道内卫司如今这么闲了,堂堂少使都有功夫到处蹭饭了? 这还不是最让人震惊的,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京兆府又是来凑的哪门子热闹? 京兆府的少尹也却一顿喜酒喝了? 慢说是同桌喝酒的亲朋好友同僚们想不通,就王真结亲前看到这二位的时候,都是一脸懵。 他记得很清楚,他没有给这二位下帖子啊,他跟这二位不熟。 不,他跟少使大人的确吃过一顿饭,但也没熟到可以随份礼的地步。 莫非少使大人钱多的花不完了? 第三百三十一回 乐极生悲 至于那位头名纨绔的少尹大人,王真更是蒙的不能再蒙了,他连少尹大人的面儿都没见过啊。 王真出门接亲之前,只顾得上与这二人寒暄几句,又安排了谨慎小心的人伺候招待着。 方才迎亲忙了个人仰马翻,他没有心思仔细琢磨这二人的来意,这会儿接了新娘骑马回转,他的心里便开始不停的打鼓,实在想不通这两个人所为何来,更不知是福是祸。 娶妻是好事,可内卫上门,就不是好事了,别折腾最后是乐极生悲。 他心里揣着事儿,着实有几分忐忑不安,但脸上却仍旧喜气洋洋的,看不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何止是王真忐忑不安,整个喜宴上的人都有些忐忑不安,看到韩长暮就如同看到了瘟神,着实晦气的厉害。 直到王贵也出现在了喜宴上,赴宴之人才恍然大悟,想起了王真的身份。 王真虽然比王贵小不了几岁,但却是他货真价实的亲侄子。 王贵是掖庭掌事內监,丽贵妃的心腹。 丽贵妃育有皇子成年,这皇子封为赵王,颇得圣宠。 这几条线连在了一起,勾勒出了朝中两大新贵来喝一个从五品小官喜酒的缘由。 众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万分起来。 王真如愿以偿的接到了新娘,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从东市北门入,沿着主街一路向南行。 这一行队伍十分的庞大,再加上一百二十台的嫁妆,硬是蜿蜒了半条街,引得往来行人纷纷驻足围观,感慨艳羡的话不要钱似得往外蹦。 一个是前途无量的官身,一个是生财有道的商户,不看别的,端看下彩礼那日的阔绰和今日抬嫁妆的盛景,就是天作之合呢。 王真是老树开新花,梅开二度,整个人都显得落落大方,毫无拘束扭捏之感,一身正红婚服刺绣精美,针脚细密,金线在夕阳余晖里闪着耀眼的光。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认出来,这身婚服竟不是外头民间绣娘的手艺,竟有几分宫里绣娘的手艺,不由的啧啧称奇。 本朝嫁娶,讲究些的人家,姑娘的嫁衣是男方备下的,越贵重越能体现男方的心意,而郎君的婚服则是姑娘亲手绣的,越精致越能体现姑娘的贤惠。 而王真穿的这一身婚服显然是那沈娘子的手艺,难不成这沈娘子是宫里出来的,那这王真可赚大发了。 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宫里出来的,可不就是最大的大家奴了么? 王真骑马走过街巷,微微抬着下巴,喜气洋洋的朝左右拱手,随从手里的红封跟不要钱似的,一捧一捧的撒出去,惹的围观人群一阵惊呼哄抢。 今日大抵是个极好的日子,晴空高远,晚霞明艳,长安城里行嫁娶之礼的人家有许多家,单单是从东市而过的迎亲队伍,就有足足四队之多。 再加上王真这一队人,这五队迎亲队伍,不可避免的冲撞在了一起,将五顶长得都差不多的花轿裹在人群里,正好将东市的 主街挤了个满满当当。 东市里商铺林立,街道宽敞,但是五队迎亲队伍在街巷中这么一挤,错身而过还是格外拥挤艰难。 王真看着挤来挤去的人群,额角突突直跳,今儿这日子也太好了吧,娶个妻都能堵车。 他左右一扫,旁边的管家忙低声道:“大人,这四家有两家是官身,另外两家是商户。” 王真点点头,长安城里的事情,不能单以出身来论断,说不定商户中就有个在宫里当宠妃的闺女呢。 他看着熙熙攘攘的街巷,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忙吩咐管家给那两家递上厚厚的红封,与他们商议商议让路一事。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爆开“嘭”的一声巨响,随即一股白烟升腾而出。 随即是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声,炸的灰尘乱石飞上的半空中,众人尖叫连连,抱着头四处逃窜。 接亲的队伍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白烟滚滚里,马匹惊了,高高抬起前蹄,将几个新郎官甩到了地上。 不知道谁最先把嫁妆箱子砸在了地上,哀嚎一声抱着头跑了,继而响起一阵哐啷啷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嫁妆箱子被砸在了地上。 王真也被马匹甩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等他从惊慌失措中回了神,转头去看的时候,身后的嫁妆箱子都倒在地上,衣裳布匹首饰家具零零散散的,洒了满地。 大红轿子也落在了地上,绣了并蒂莲的轿帘随风起落,露出轿子中一身婚服的那个人。 他连滚带爬的奔了过去,贴着轿帘儿,揉了揉摔得生疼的腰,颤声问道:“阿沈,阿沈,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轿子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似乎是撞到了哪里,轿子里的人挣扎了一下,低低道:“妾身没事,郎君,外头,外头出什么事儿了?” 听到了沈娘子的声音,王真的心安定了一分,望了下混乱的四围,温和的劝慰道:“没事儿,没事儿,不知道是谁家的炮仗炸了,惊了马,没事,你在轿子里先歇歇,一会儿就好了。” 沈娘子焦灼不安的低语:“那,那,要是,误了吉时可怎么好?” 王真温和道:“不妨事的,你安心歇一会儿,外头有我。”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跑动声音,王真闻声回头,赶忙道:“阿沈,京兆府的衙役来了,你放心吧,一会就好了。” 何登楼带着人赶到东市的时候,入目是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大片大片鲜艳的猩红彩绸铺在地上,被人踩得凌乱不堪。 街边的小摊被掀翻在地上,售卖的物品散落一地。 不远处起了火,火势不旺,只是浓烟大了些,着实唬人。 有人哭喊有人奔逃,有人坐在地上哭爹骂娘,找不到踩坏东西的人赔银子。 最可恨的是居然有人浑水摸鱼的,趁着一片混乱,偷拿散在地上的嫁妆,塞进自己的怀里。 何登楼肉呼呼的脸上难得显出狰狞的神情来,重重晃了一下手 上的大刀,厉声大骂了一句:“都他娘的给老子站住!!再跑,我看谁再跑,你,说你呢,你再偷东西,老子砍了你!!” 何登楼生就一张圆脸,不笑的时候很温和,笑的时候很慈祥,这样黑着脸大怒的时候,却也十分有震慑力,硬生生的吓得众人停下脚步。 他很满意这个结果,轻咳了一声,缓和了方才喊哑了的嗓子,开始有条不紊的吩咐了下去。 京兆府的衙役手脚都十分利索,做事也极有章法,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彻底扑灭了摇摇欲灭的火势,安顿好了混乱的人群,重新收拢回四散而逃的迎亲之人。 只可惜的是,有的嫁妆摔碎了,有的踩烂了,实在不好收拾。 何登楼的脸色阴沉着,格外难看,轻咳了一声道:“各位郎君,人没事儿吧。” 这几位狼狈不堪的新郎官并同样狼狈不堪的管家齐齐应声。 “无事,无事,京兆府来的甚是及时。” 何登楼满意的点头,一脸严肃道:“既然人没事,那就赶紧回府吧,免得误了吉时。” 管家们很识趣的给辛苦了一场的京兆府衙役奉上厚厚的红封,当然了,给何登楼的那份格外厚。 新郎官们对视了一眼,互相寒暄了几句,才秩序井然的往各自府邸里赶去。 说是秩序井然,其实出了这么大的状况,还是有些不吉利的,迎亲的队伍多少有有些慌乱了。 王真赶回王家门口之时,吉时已经到了,繁冗的成婚礼节波澜不惊的行完,天便黑透了,廊下的红灯笼依次亮起,将整座府邸照的红彤彤一片,直如这一日黄昏时的漫天流光溢彩。 他和沈娘子牵着红绸的两端进了房,长长的松了口气。 幸而他与沈娘子都是第二回成婚,对这些礼节心里有数,才没有在这样忙乱的情况下出错。 新房里挤满了姑娘妇人,按理说这个时候,该挑盖头行合卺礼了,可这时候吉时已经过了,外头宾客还都在等着新郎出去敬酒宴饮,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新娘受了惊吓,让新娘先梳洗歇息一会儿。 众人这才想起来,路上出了变故,这新娘怕是都吓哭了,指不定妆都哭花了,若这个时候揭了盖头丢了人,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众人赶忙借着这个话头应和着退了出去。 王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缓步走过去,握了握沈娘子的手,轻声细语道:“阿沈,我让婢子进来给你梳洗,我去前头招呼一番就回来。” 沈娘子低着头,声音波澜不惊,很沉很稳:“不妨事,郎君去忙吧,妾身自己梳洗就好。” 王真以为沈娘子是不习惯有人伺候,便没有难为她,点头道:“好,阿沈,那我让人送些热汤热菜进来,你先用一些垫垫。” 沈娘子低低的应了一声。 王真隔着红的刺目的盖头,依依不舍的望了沈娘子几眼,才拉开门出去了,吩咐了门外的两名婢女小心伺候,听着娘子的吩咐。 第三百三十二回 挖坑小能手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新娘受了惊吓,让新娘先梳洗歇息一会儿。 众人这才想起来,路上出了变故,这新娘怕是都吓哭了,说不定妆都哭花了,若这个时候揭了盖头丢了人,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众人赶忙借着这个话头应和着退了出去。 王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缓步走过去,握了握沈娘子的手,轻声细语道:“阿沈,我让婢子进来给你梳洗,我去前头招呼一番就回来。” 沈娘子低着头,声音波澜不惊,很沉很稳:“不妨事,郎君去忙吧,妾身自己梳洗就好。” 王真以为沈娘子是不习惯有人伺候,便没有难为她,点头道:“好,阿沈,那我让人送些热汤热菜进来,你先用一些垫垫。” 沈娘子低低的应了一声。 王真隔着红的刺目的盖头,依依不舍的望了沈娘子几眼,才拉开门出去了,吩咐了门外的两名婢女小心伺候,听着娘子的吩咐。 窗下一对龙凤红烛静静的燃烧着,明亮的光在素白墙上一下一下摇曳。 房间里静了片刻,坐在床上的沈娘子似乎幽幽的吁了口气,轻轻挑起盖头,不那么平静的望着房间四围。 盖头下垂挂的珠穗一阵叮咚脆响,守在外头的婢女赶忙隔着窗户问道:“娘子,婢子进来帮您梳洗吧。” 这个时辰,宾客们都在前头宴饮,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在前头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到后宅的动静。 当然也没有外人贸然闯进后宅,毕竟这是新娘子进门头一天,总要留些脸面的。 王真端着酒盏,在宴席中笑眯眯的敬着酒,走到韩长暮面前的时候,他很是忌惮的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难以控制的僵硬了几分,手抖得厉害,直如秋风里的枯叶,抖的酒都洒了出来,他不动声色的擦了手,掩饰住拘束,恭恭敬敬道:“少使大人,下官敬您。”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没什么感情的吉利话。 王真着实是有点怕韩长暮,见他半点没做刁难的饮了酒,便多一眼都没敢看他,赶忙笑眯眯的去敬冷临江的酒。 冷临江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好脾气,笑面虎,心里再大的气,脸上都能揣着笑,却在背后捅一刀。 王真挪到冷临江的面前,看到那如沐春风般和煦的笑,说是不怕,但心里还是不停的打鼓,只是手抖的没有那么厉害了:“少尹大人,下官敬您。” 冷临江喝了酒,笑眯眯的望着王真的手,突然从袖中取出个方方正正,巴掌大的锦盒,塞到王真手里,神秘兮兮的低笑:“王大人,听说那新娘比大人的年纪要小好多,这药可是宫里出来的,好使的很,王大人晚上一试便知,保管让那美娇娘再也离不开王大人了。” 王真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他打死也没想到冷临江还有这么龌龊的东西,他干干的笑了两声,赶紧收好锦盒,端着酒落荒而逃。 韩长暮显然也听到了冷临江的话,目光凉凉的瞥了他一眼。 冷临江丝毫不觉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嘿嘿直笑:“久朝,人家这是喜酒,你怎么喝出了丧酒的感觉啊,多晦气,来,笑一个,招财进宝。” 这都哪跟哪啊,韩长暮还是被逗乐了,抿出一个笑来。 王真敬了一圈儿酒,一转头,正好看到韩长暮唇边未尽的笑,顿觉惊悚。 王贵见不得王真这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样,畏首畏尾的上不得台面,他拍了拍王真的肩头,附耳说了一句什么,王真镇定了下来,继续往前走着敬酒招呼,而他则端着酒盏走到韩长暮面前,恭敬却又毫不卑微道:“韩少使,有礼了。” 韩长暮也不托大,淡淡的应了一声,与王贵一同落座,抿着唇不语。 不远处笑声鼎沸,宾主尽欢,衬得这二人之间更加冷肃了。 王贵率先绷不住了,轻咳了一声,起了个话头:“少使大人素日繁忙,没想到今日却赏光来了家侄的婚宴,这实在是让王家蓬荜生辉啊。”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挑了一下唇:“闲来无事,讨杯酒喝,王公公不会是不欢迎本官吧。” 王贵呵呵干笑两声:“哪能啊,少使大人说笑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他心里却不是滋味的很,看着韩长暮不阴不阳的一张脸,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好的婚宴,都快被这小子搅成了丧宴了。 真他娘的晦气。 他正暗自腹诽着,就听到韩长暮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不由自主的心头一寒。 “咦,这大好的喜事,王忠怎么没来?”韩长暮啜了口酒,皮笑肉不笑的问。 王贵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夜猫子进房,无事不来,他脸上神情不变,依旧喜气洋洋的笑道:“嗨,那小子性子野,早早的就出京玩儿去了,竟连他大哥的婚宴都没赶上,也是不懂事。” 韩长暮轻轻晃动着酒盏,似笑非笑的挑高了尾音,“哦”了一声:“是么,那本官内卫司里的那个王忠,应该就是个冒充的了?” 王贵的脸色变了一变,但想到当日是他亲自送的王忠出城,还派了人随身保护,想来是不会出差错的,更不会落在内卫司的手里,毕竟内卫司没有借口捉拿王忠。 想明白了这点,他笑道:“大人说笑了,忠儿是个老实孩子,从来都不惹事,怎么会得罪了大人进了内卫司,大人说笑了。” 韩长暮挑眉,定定的望了王贵一眼,突然就淡然而冷酷的笑了:“是啊,那内卫司里的王忠一定是假的了,本官原想着到底是王公公的血亲,还留了些面子没动刑,现在看来,倒是本官多虑了。” 说着,他身子一动,就要起身离开。 王贵脸色大变,急切的低呼了一声:“等等,韩大人,留步,留步。” 韩长暮顿了一下,慢慢坐回去,似笑非笑的抬了眼:“怎么,王公公还有话要说?” 王贵张了张嘴,瞬间觉得面前有个坑,是韩长暮亲手给他挖的,就等着他跳下去,他立马将微张的嘴闭得紧紧的了,平静摇头:“没事,没事,只是看大人没用几口饭食,想问问大人,是不是饭食不合口味,若是有不妥之处,老奴吩咐人去重新做。” 韩长暮都快气笑了,就没见过心理素质这么过硬的,这么能硬撑着的人,但他也的确没有实证,手里也没捏住什么王忠,一切都只是想要诈一诈王贵罢了,他轻轻哼了一声,佯装被人戳破心思后的一脸不虞:“这饭食像是宫里的手艺,如何会不合口味。” 王贵浅浅的松了口气:“大人喜欢就好。” 气氛又一时间凝滞了下来,安静的叫王贵头皮发麻,面对眼前这个不知深浅,阴晴不定的人,他这个老滑头也有种无处下手的无力感。 他连喝了几盏酒,才又重新起了个话头:“不知大人上回来掖庭问的那件事,可查的有结果了?”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掠了王贵一眼,抿了抿唇:“怎么,公公惦记本官这差事?” 王贵立马在心里把韩长暮骂了个千儿八百遍。 谁惦记了,谁惦记谁是王八羔子。 呃,他不是惦记,他一点都不惦记,他是关心。 他笑的眯起了眼:“不是,老奴只是看到大人似乎清瘦了些,随口一问罢了,大人切莫多想。” 韩长暮却被王贵那句话勾起了兴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其实这件事情,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说起来还要多谢王公公的指点,本官才能有所收获。” 看到王贵的脸一僵,他继续淡淡道:“原本是没有查到什么线索的,但前一阵子冷少尹的府上置办了一批成衣,其中有一件成衣上的花样,与之前那批花样一模一样,本官顺着这件成衣一查,竟然出自西市的升元成衣坊。” 他的话戛然而止,没有说查到升元成衣坊后,又做了什么,又查出了什么,把个王贵的心高高的吊了起来。 王贵急切问道:“哦,还是大人好手段,竟然当真查到了,如何,那升元成衣坊又是如何说的?” 韩长暮的目光冷飕飕的,在王贵脸上溜了一圈儿,失笑道:“王公公合该来内卫司的,竟喜欢听这种热闹。” 王贵这才反应过来,他失态了,急躁了。 韩长暮却没等王贵解释什么,又道:“接到消息,本官就派人去了升元成衣坊,王公公不妨猜一猜,本官查到了什么?” 王贵笑着恭维:“这个,老奴可猜不到,老奴是个没见识的,还请少使大人赐教。” 韩长暮屈指轻轻叩着食案:“这件事儿啊,其实也没什么可赐教的,本官派人去了,可那升元成衣坊早已经人去楼空了。” “人,跑了?”王贵一脸错愕。 “什么人,谁跑了,久朝,你养的房里人跑了?”冷临江早受不了韩长暮和王贵这样你来我往的试探了,戏谑笑着挤到二人中间,嘿嘿嘿的笑的猥琐极了:“久朝,跑了也不怕,叫王贵在掖庭里给你挑几个更好的。” 第三百三十三回 买一送一 王贵顿时笑的像一朵花,微微倾身,神秘道:“不知少使大人喜欢什么样儿的?” 韩长暮闻言,倒真的是歪着头,一本正经的想了半晌,突然问道:“掖庭里的罪奴,可以随意送人吗?” 王贵顿时气的要拍大腿,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一个冷面阎罗一个笑面虎,凑到一块准没好事儿。 看看,这不就,给他挖了个大坑吗? 他脸色一正,颇有一股子凛然的正气,但是一张嘴便是尖利的声音,又透着些喜感:“韩大人说笑了,掖庭的罪奴怎么能随意送人呢,这是少尹大人在开玩笑呢。” 韩长暮和冷临江齐齐的“哦”了一声,尾音拉的长长的,绝不是恍然大悟,而是全然不信的态度。 王贵气了个绝倒。 好在韩长暮脸皮儿薄,三个人便没有再继续方才那个话题。 王家热热闹闹的,一片喜气洋洋,可善和坊中拓跋伏允的那处宅邸里,却是阴云密布,气氛凝重的令人透不过气来。 “废物,废物!!”拓跋伏允涨红了脸,怒目圆睁,愤怒的大骂了一声,一脚踹飞了个随从。 那人从门口倒飞出去,一直撞到墙上,重重砸回地面,吐了口血出来,把地砖染的猩红。 房间里跪了一地的随从,个个身上的鲜艳颜色的衣裳还没来得及脱,院子里搁着的轿子轿帘大开,里头空无一人。 拓跋伏允气得暴跳如雷,费尽心思筹谋了一场,最后派去的人没回来,该带回来的人也不见踪影,他这回可真是栽了个大跟头。 他怒不可遏中反复思量,在东市冲撞了王真的迎亲队伍的那四队人马,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但是只有一个轿子里有人,这个人是用来偷梁换柱的,可最后却成了买一送一。 要换的新娘子没换到,换人的那个也没了影。 他接着又踹了几个人,破口大骂起来:“你们都是蠢的吗?有人的轿子抬过去,空轿子抬回来,你们,你们都没发现份量不一样吗?你们的脑子呢?都喂了狗吗??” 有个侍卫硬着头皮跪爬上前,苦着脸道:“殿下,殿下息怒,殿下,那花轿里,放了,放了块石头,属下等,属下等才会大意了。” 拓跋伏允气的脸色铁青,额角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红着眼冷笑:“你们上百号人,还会被人钻了空子,把人换成了石头,你还有脸说。” 就在他又要发狂踹人之时,有个小厮披头散发的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恐的声音打颤:“殿下,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拓跋伏允怒目相视:“放屁,孤好着呢,你他娘的才不好了!!” 那小厮打了个激灵,磕头道:“殿下,那个,那个阮君不见了!!” 晴天霹雳啊,拓跋伏允只觉眼前一黑身子重重的晃了晃,扶着墙壁稳住身子,疾言厉色的大喝:“什么!!” 他疾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小厮的衣襟:“你再说一遍!!” 小厮只觉层层重压都落在了头顶,压的他连 喘气都费劲了,哆哆嗦嗦道:“小人,小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人方才去收碗筷,发现,发现她人就不见了,送暮食的时候人还在的。” 小厮都快哭了,他觉得自己很冤枉啊,他就是个送饭的,看管守卫都有护卫,走丢了人,凭什么让他来抗雷啊。 拓跋伏允可不管他冤不冤,一脚踹过去:“前头带路!” 小厮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往庭院深深之处走去。 夜色渐深,星月光华明亮,庭院里盎然绿意皆染上了水银般的亮光。 喜宴上一片狼藉,酒壶倾斜,醇香的酒水洒了满桌满地,洇开深深浅浅的水痕。 大多数郎君都喝多了,睡的东倒西歪的,只剩几个为数不多的醒着的,但也是酒意熏人。 王真一脸醉意,被左右小厮扶着,步子踉跄的送客,脸都笑僵了。 眼看着就要将所有的宾客都送出了门,就可以入洞房了,内院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直冲云霄,震的树叶扑簌簌一阵抖动。 王真吓得酒醒了一半,望向左右:“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从内院冲出来了衣衫凌乱的婢女,发髻都跑散了,哭的两眼通红,气喘吁吁的跪倒在王真面前,哑着嗓子道:“老爷,老爷,出事了,娘子她,她,她不见了!” 王真重重晃了下身子,几欲栽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的问:“什么,什么叫不见了?” 婢女哭哭啼啼道:“娘子一直没有传暮食,婢子有些奇怪,就去了新房,在门口发现新房的门开着,春花和秋月都倒在地上,灯也熄了,婢子赶紧进屋点了灯,娘子,娘子就已经不在屋里了,婢子里里外外都找了,没找到,春华和秋月也叫不醒,婢子,婢子,”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婢子有罪!” 王真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眼前发黑,勉强稳住身形,颤声道:“走,快走,去看看。” 这一番话说出来,喝的醉醺醺得宾客们一下子都醒了酒,也不管什么男女有别了,都跟着王真往内院走去,一边走还一边窃窃私语。 这是什么情况,洞房花烛夜,新娘不见了! 这是被人掳了,还是自己跑了。 不对,嫁妆都还在呢,新娘怎么舍得跑。 冷临江跟在众人后头,听的双眼放光,酒意尽退,拿手肘捅了捅韩长暮:“诶诶,幸亏一直没走,才有这么大的热闹看,久朝,你说新娘去哪了。” 韩长暮是人间清醒,双眸中半点醉意都没有,眯了眯灿若寒星的眸子,一本正经的淡声道:“不是我拐走的。” 冷临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意识到在这个时候笑是多么不合时宜,他赶紧捂住了嘴,嗡嗡道:“这话说的,你要想要,还用得着拐吗,勾勾手指头就得了。” 王真这宅邸外头看着不大,但真正从外院走到内院,着实不近。 廊下的红灯笼随风轻摇,红芒闪烁着,浸染着一块块整齐的青砖,碎光浮动。 越往宅邸深处走,景致 越发绮丽而诡谲,太湖石一丛丛的堆砌在湖心和道旁,月色照不到的孔洞中,一片片暗影恍若深不可测的人心。 韩长暮边走边看,唇边越抿越紧,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又转过一道回廊,穿过一道黑洞洞的月亮门,新房前的大红喜字和明亮的红灯笼猛然撞入眼帘。 王真的脚步越发的急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到了门口。 入目便是趴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两个婢女。 他顿时心口一紧,便要往房间里冲。 韩长暮一把拉住了王真的胳膊,沉声道:“王大人,里头情况未明,还是让本官和冷少尹先进去吧。” 王真愣了一下,不明就里。 旁边却有明白的人连连点头应和。 “是啊,韩少使和冷少尹都是专责刑案之人,必能发现常人无法发现的线索。” “对啊对啊,是该让二位先行进去看看的。” 王真一时踟蹰,转眸望住了王贵。 王贵略一思忖,便颔首恭敬拱手:“家门不幸,出了这等惨事,有劳少使大人和少尹大人了,若能找到侄媳下落,老奴感激不尽。” 韩长暮和冷临江齐齐回了个礼:“王公公客气了。” 说完,二人在房间门口站定,定睛向屋内望去。 房间里一应摆设俱全,并不见凌乱,窗下的一对龙凤红烛也燃着。 这对象征着夫妻和睦白头偕老的红烛本该是燃烧一整夜的,但是方才那婢女也说了,她过来的时候,红烛熄灭了,是她后来又点上的。 韩长暮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举步进屋。 方一进屋,韩长暮就察觉到了屋里的气味不对,他转头问冷临江:“云归,你可闻到什么味道?” 冷临江皱眉,轻嗅了几下:“这香有点甜,可是仔细闻下来,还带着点清苦。” 韩长暮觉出了不对劲,扫了四围一眼,便走到了高几旁,打开香炉一看。 香炉里赫然有两炷烧了大半的香,都是被认为熄灭掉的。 这两炷香的颜色相差不大,但是残灰却是一灰一白,泾渭分明的。 韩长暮将插在浅灰色的残灰里的余香拿出来,仔细闻了闻,又将插在白色残灰里的余香拿出来轻嗅。 他脸色陡然一沉,将那剩余的一点香收进了帕子中。 冷临江指着那点余香道:“难道,是这香有毛病?” 韩长暮点点头,又去看床榻。 床上除了整整齐齐的放着枕头和锦被外,并没有旁的多余的东西。 床边正中,微微有一处塌陷,不那么平整,看起来是新娘进门后一直坐着的地方。 鸡翅木的架子上搁着铜盆,铜盆里却没有水,而边上的帕子香胰子之类的物品却一应俱全。 韩长暮皱眉。 这些东西摆在这里,显然出事之前,新娘是要叫了人送水进来净面的,可是帕子香胰子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而铜盆里的水却不翼而飞了。 第三百三十四回 密室逃脱 他和冷临江不约而同的蹲了下来,一寸一寸看过地面。 这房间里初看平平,但仔细看下来,细节却是处处奢侈。 地上铺的并不是寻常人家都会用的水磨青砖,而是打磨的溜光水滑,又上了蜡的窄长条金丝楠木。 红烛的光流泻在地板上,一层金光一层红芒,直如残阳铺水,颇有半江溶金半江红的盛景。 这样的地板美轮美奂,可却有缺点。 最大的缺点就是贵。 除此之外就是不耐脏了,稍稍走上几步就沾上一层薄灰,须得有人跟在后头不停的擦地板。 韩长暮和冷临江走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这特殊的地面,并没有刻意压着脚步,也就不出意料的在地板上留下了极浅淡的足印。 二人蹲下来后,分辨出了五个人的足印,其中两对足印偏大,正是他们二人的,另外两对偏小的足印,一个从门口到盆架子前,又凌乱的折回门口,另一个则从门口到盆架子,随后走到了床前,最后慌乱不堪的停在门口。 韩长暮移眸望向趴在门口的两个婢女,这两对足印,正是这两个人的。 而另外一对娇小的足印,只是刚刚跨进门槛,并没有走进房间里,显然是在门内站着向里望了几眼,便又退了出去。 韩长暮想到了那个到前院报信的婢女。 不出意外,这足印就是她的。 那这就不对了,新娘的足印去哪里了。 冷临江也发现了不对劲,嘶了一声:“新娘是飘进来的?” 韩长暮抿唇不语,是查过沈娘子的底细的,掖庭里的宫女,后来不知为何放出了宫,嫁了个姓沈的郎君,开了那间沈家酒肆,可没两年沈郎君死了,她就独自操持那间酒肆了。 沈娘子的娘家姓什么,她出身哪个府邸,因何罪没入掖庭,这些一概不知,似乎她没入掖庭那一年的记录,刻意被人抹去了一部分,但是他还是查出来了些许东西的,沈娘子与姚杳是同年同月没入掖庭的,同样是永安元年,前后相差不过数日。 沈娘子今年二十有九,也就是说,她没入掖庭那一年是十三岁,而姚杳则是三岁。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凛冽,永安元年最大的,牵连的人最多最广的,就是陈家和方家的案子了,在那桩案子里,方家之人,不论女眷还是男丁,十四岁以上尽被斩首,十四岁以下全部流放,不可能没入掖庭。 那么,没入掖庭的女眷就只剩下陈家的了。 想到这里,他按下不断翻滚澎湃的心潮,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大概的情形便了然于心了。 这里的东西都没怎么动过,唯独香炉里多了一炷香,铜盆里少了一盆水。 对,还少了个新嫁娘,和新嫁娘的足印。 他又环顾了四围一圈儿,目光径直落到了紧紧关着的窗户上,微微一顿,疾步走了过去。 “吱呀”一声,他伸手推开了窗户。 窗棂上擦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灰尘,自然也没有留下手印。 他探身望了出去,冷临江举着灯笼,在旁边照着亮。 窗下是一片泥土地,栽了几株花木,这个时节,翠绿的叶片已经长满了枝干。 许是前几日下过雨的缘故,这片地面有些潮湿。 他抬眸向外头望了望,发现潮湿的泥土仅限于挨着窗下的这一小块儿,别的地方却是半干的。 同一块泥土地,却呈现出一深一浅,泾渭分明的两种颜色。 韩长暮抿出一个冷笑来,“砰”的一声关上窗,走到铜盆旁,伸手在盆子里抹了一把。 铜盆是干的,但是却有水渍,显然不久前是盛过水的。 他把手指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是脂粉的味道。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也更冷了,看的冷临江直打寒颤。 韩长暮走到门口,对上王真殷切期盼的目光,他的眼神闪了闪,问道:“沈娘子的嫁妆都还在吗?” 王真转头去看管家。 管家忙道:“方才出事的时候,小人就让人去看过了,嫁妆箱子都在,没有动过,且今日并没有大件的东西出过府门。” 韩长暮点点头。 王真急切问道:“韩大人,里头,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 韩长暮想了想,从袖子中掏出帕子,打开来露出那一截余香,问王真:“王大人,劳你辨认一下,这是不是你府里常用的香?” 王真虽是个文官,可实打实是个粗人,家底儿也不厚实,若是祖上家底厚实,又怎么会送了王贵进宫做内侍,王家从根儿上起就没有风雅的那根筋,别说分辨什么香料了,便是常用的香,他也说不出几种来。 他盯着那没什么形状的余香,苦着脸为难道:“大人,下官,下官闻不出来,这香有什么问题,大人直说就是了。” 韩长暮点点头,颇有些不忍心:“这香里有分量极重的曼陀罗,这种花,有迷药的效果。” 一语惊人,王真的身子晃了晃,今天夜里,他真的是经受了太多的打击了。 他的脸色灰败的难看,勉强控制住声音不颤抖:“韩大人,韩大人的意思是,有人迷晕了婢女,掳走了阿沈!” 韩长暮未置可否,只抿了抿唇:“先把婢女唤醒吧,本官还有些话,要问一问她们。” 王真点头,吩咐人将两个婢女扶下去,想法子尽快弄醒再送回来。 夜色已经十分的深了,四围安静的惊人,连虫鸣都没有传出来半分。 这个时辰了,城里都宵禁了,没有及时离开的宾客们,想走都走不了了。 不过,遇上这么大的热闹,恐怕也没有谁真的想走。 此刻的王真也没有功夫深究留下来的这些人,哪些是真心想要帮个忙,哪些是真心想要看个热闹。 但是也不好让这么多人都站在外头吹凉风,王真打起精神来,招呼众人移步去了花厅奉茶。 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但是府里的小厮婢女们还都是井然有序的上茶水点心和醒酒汤,管家领着一波人去了客房收拾,这么多人留在府里,总要有个过夜的地方。 半晌过后,王真的心也定了几分,不似方才那般慌乱了。 被人掳走了,那就找回来,只要人还活着,这就都不算什么事儿。 他定定望着韩长暮,声音微微颤抖:“韩大人,依你,所见,阿沈她,她还活着吗?” 韩长暮慢慢啜了口茶:“待婢子醒来,本官问过话后,才能有个论断。” 花厅里没有人再说话了,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夜风吹过窗棂,呜呜的低响。 不过片刻功夫,管家便带着两个清醒过来的婢女进了花厅。 这俩人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但头发却仍湿漉漉的,不停的往下滴着水。 唤醒二人的法子显然是粗暴了些,不过也是最管用的了。 二人冻得瑟瑟发抖,跪倒在花厅,嘴唇发白,嗫嚅不止。 王真朝着韩长暮微微颔首:“韩大人,您只管问话吧。” 他现下也不怕什么丢人不丢人了,索性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事情都抖搂出来,还能把受害者的人设给立的稳稳的。 韩长暮原以为王真会让他私下问话,没想到却就这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 不知王真是果真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坦荡无私不怕查问呢,还是自信隐藏的深,不怕他问的出来呢? 他轻轻咳了一声,淡声问道:“你二人今夜是在新房外当值的婢女吗?” 这两个婢女已经知道了府里出事了,新娘不见了,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的点头:“是。” 韩长暮又问:“今夜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二人仔仔细细的说一下。” 两个婢女对视了一眼,唇角嗫嚅,巨大的惊恐之下,二人不知该从何说起。 韩长暮停了片刻,伸手指了下略微矮一点的婢女:“你先说。” 那婢女狠狠抖了一下,磕了个头,声音更小了,简直声如蚊呐:“大人,当时,老爷离开新房后,婢子听到娘子在房里叫人,婢子便赶紧端了铜盆进去,伺候娘子洗漱。” 韩长暮敏锐的察觉到这话有些不对,皱了下眉:“你确定是沈娘子在房里叫人?” 矮个子婢女愣住了,有些犹豫,并不笃定。 就在这时,高个子婢女哆哆嗦嗦的颤声道:“婢子,婢子记得,是,是听到房间里有动静,婢子才问娘子要不要洗漱,然后娘子叫婢子们都进去,婢子们,才,才端着水进去伺候的。” 韩长暮微微眯了眯眼,又问道:“那么,你们进去后又看到了什么,房间里,有没有其他人?” 两个婢子立马摇头,齐声道:“没有,房间里只有娘子一个人。” 韩长暮点头:“继续说。” 高个子婢女此时已经平静了些许,声音抖的不那么厉害了,说起话来也有了些条理:“婢子们把洗漱之物放好,但是娘子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婢子觉得不对劲,就,就走过去看娘子,娘子还是不动,婢子害怕了,就,就轻轻推了娘子一下,娘子就,就倒下了。” 说着,她捂着嘴,惊恐的哭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五回 王家有什么 高个子婢女此时已经平静了些许,声音抖的不那么厉害了,说起话来也有了些条理:“婢子们把洗漱之物放好,但是娘子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婢子觉得不对劲,就,就走过去看娘子,娘子还是不动,婢子害怕了,就,就轻轻推了娘子一下,娘子就,就倒下了。” 说着,她捂着嘴,惊恐的哭了起来。 韩长暮皱了眉,轻轻勾唇,挑出一抹冷笑,此人倒是有胆有谋,不知道倒是为了图谋王真什么? 念及此,他不动声色的掠了王真一眼,这身生的其貌不扬,家世也不高,身家也不算厚,什么可算计的呢? 王真听到婢女的话,慌了神儿,根本没有留意道韩长暮那审视的目光,煞白个脸哆嗦道:“韩,韩,韩大人,阿沈,阿沈不会......” 韩长暮摇头:“沈娘子无事,王大人过虑了。”他转头去看高个子婢女:“那么,你们二人是何时晕过去的。” 高个子婢女哭道:“婢子,婢子们发现娘子不对劲,就,就想出去叫人,谁知道刚到门口,婢子们,婢子就觉得头晕目眩,就,就晕过去了,后头的事情婢子就,就都不知道了。” 韩长暮点了点头,对王真道:“本官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不知王大人还有没有要问的?” 王真六神无主的摇摇头:“没有了。” 韩长暮转头问王贵:“王公公呢?” 王贵也摇头:“没有。” 左右旁听的宾客们丝毫不觉不好意思,都听得津津有味,等到这两名婢女被带了下去,众人还目光灼灼的盯着韩长暮,都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韩长暮望了下四围,轻咳了一声。 可四周的宾客都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根本没有要回避的打算。 看来是要将热闹看到底了。 而王贵和王真叔侄二人,也没有要避开众人的意思。 他微挑了下眉,苦主都不嫌丢人现眼,他有什么可忌讳的。 等了半晌,没有等到韩长暮出声,王真着了急,苦着脸问:“韩大人,您看这案子?” 韩长暮啜了口茶,灯影中,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一派平静似水,看的人莫名心安。 他顿了片刻,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王大人,沈娘子的出身,你是知道的吧。” 王真愣了一下:“是,下官都清楚。” 韩长暮点头:“沈娘子是没有功夫在身的吧?” 王真更迷茫了:“没有。” 韩长暮露出了然的神情,将方才在房间中的发现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言罢,他神情淡薄的望着众人。 王真皱了皱眉,这一席话,他每个字都听懂了,可连到一起,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房间里没有阿沈的足印? 宾客们也听懂了,面面相觑起来。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发问:“韩少使的意思是,沈娘子是被人掳走的?” 韩长暮摇头:“没有人能够做到掳走一个人, 却不留下任何痕迹。” 冷临江心里生出怪异的念头,问道:“久朝,你的意思是说,沈娘子是自己走出去的?” 韩长暮继续摇头:“沈娘子没有功夫,更做不到不留痕迹的离开。” 王真着了急:“韩大人,您就只说吧,下官都受得住。” 韩长暮叹了口气:“王大人,你在东市的时候,被其他府邸的迎亲队伍冲撞了,你可知道,那个时候,轿子里的新娘就已经不是沈娘子了,就已经换了个人。” 王真彻彻底底的惊住了,当时的他是跟沈娘子说过话的,他听得真真切切的,那是沈娘子的声音。 他张口结舌:“我,不是,我,当时是跟阿沈说了话的。” 韩长暮叹息:“只不过是装另一个人的声音,江湖上这样的手段并不少,王大人没有听出来不足为奇。” 这一对一答,已经把众人都给镇住了,原来方才行礼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原来的正主了,早就被人掉了包。 冷临江错愕不已道:“不是,久朝,我不明白,且不说是谁掉了包,也不说是为何掉的包,只说他们若是冲着沈娘子来的,那么将沈娘子劫走就行了,为何还要送个假新娘进来,然后再让嫁新娘从府中逃脱,若是万一她没有顺利逃走,岂不是就留下了个活口吗?” 韩长暮定定望住王真,一语惊人:“那人不是为了劫走沈娘子,而是为了进入王家。” “进入王家?”冷临江惊诧问道:“什么意思?进入王家做什么,偷东西吗?” “云归倒是说对了一半。”韩长暮皮笑肉不笑的望着王真:“王大人,本官可以确定,带走沈娘子的人,是冲着你来的,不如王大人好好想一想,自己府里到底藏了什么遭人惦记的东西。” 做下此事的周无痕和她身后的那一些人以为他们做的天衣无缝,但是没有想到,只留下了那似是而非的些许线索,或许都不能称之为线索,就被韩长暮目光如炬的看透了他们的打算。 继而一步步的剖析出了事实真相。 风声窸窸窣窣的,更漏滴答滴答的,更显得花厅里一片沉寂。 王真有气无力的靠在胡床里,花厅里的灯火并不明亮,他整个人都浸在暗影里,愈发的颓然和憔悴了。 这么大的打击,令他一蹶不振。 他听到了韩长暮微冷的话语,缓慢抬头,对上那双凉飕飕的眸子,他蓦然打了个激灵,那一番话在脑中打了个转儿,他眸子的骤然一亮,脸色已经变了。 韩长暮一直盯着王真,自然没有放过那张脸上转瞬即逝的变化,他冷薄问:“王大人方才想起了什么?” 王贵听到这句话,目光转瞬变得冷厉,盯了王真一眼。 王真张了张嘴,打了个磕巴:“没,没,没有什么。” 韩长暮淡淡冷笑一声,并没有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去,只是转了话头:“这案子,王大人打算如何办?” 王真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王贵便木着脸,沉声道:“这件事毕竟是家丑,”他朝四围拱 了拱手,神色艰难而晦涩道:“还请诸位能够体谅老奴和侄儿,切莫将今夜之事外传。” 宾客们忙站起了身,纷纷回礼道:“王公公和王大人只管放心,我们一定绝不外传。” 王贵道了声谢,对韩长暮道:“此事毕竟是王家的家事,老奴的意思是,王家自己先试着查一查,找一找人,若是无果,再求助韩大人和冷大人,不知韩大人和冷大人意下如何。” 这便是不报案,不希望内卫司和京兆府插手此事的意思了。 韩长暮和冷少尹对视了一眼,淡淡道:“既然是王家的家事,自然是听从王公公的安排了,本官没有异议。” 话虽是这样说的,可韩长暮却有另一番打算,他若真想将此事查到底,谁又能拦得住呢? 说完了此事,也就无话可说了,王贵和王真叔侄俩心事重重的安排众人去客房休息。 韩长暮和冷临江却拱了拱手:“既如此,我二人就不在府里打扰了,先行回府了。” 王贵愣了一下,想到内卫司的权柄,一个宵禁根本不会被韩长暮看在眼中,他十分客气的回礼:“今日着实辛苦韩大人了,他日,老奴定带着家侄登门道谢。” 韩长暮不以为意道:“王公公客气了。” 折腾了半宿,已经临近子时了,三月份的夜里萦绕着草木生发的清新气息,细绒绒的夜风轻拂在面上,一扫方才的沉闷。 二人没有骑马,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缰绳,踩着月色缓慢前行。 子时的长安城是另一番光景,街巷中的灯火寂寥的穿透蒙蒙夜色,静谧无声的摇动。 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只只深幽莫测的眼,望着缓缓慢行的两个人。 走在空寂无人的街巷中,即便脚步声压得再低,也还是留下了扯破寂静的声音。 冷临江凝视着深不可测的夜,唇边恍若卷过凉风一般轻叹:“久朝,你说,那宅邸里有什么?” 韩长暮的双眼有些空洞,不知道落在何处,但他的目光却依旧很亮,抬眼间,映衬的天边那颗最亮的星辰都黯淡无光了。 他抿唇低笑,带着些冷意:“那要看看到底是谁换了人,进了府。” 冷临江愣了一下:“你知道是谁?” 韩长暮抿唇不语。 那么好的轻功,走过而不留痕迹,这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至少,他知道的,就是那么几个人。 他心中怀疑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 只是,还需要确认一下罢了。 他摇了下头,又点了点头:“知道,但是还需要再看看。” 冷临江笑了一声,没有追问,缓步往前走。 深夜的街巷中空无一人,也没有马车,二人走的十分顺畅,不多时,便到了韩府外头。 还未走到近前,就看到韩府的大门敞着,金玉提着灯站在门口,满脸的焦灼不安。 他看到韩长暮和冷临江牵马走过来,赶忙迎了上去,犹犹豫豫道:“世子,清浅,不见了。” 第三百三十六回 失踪了 韩长暮愣了一下:“不,见了,什么意思?”他难得的失了态,只差揪着金玉的衣襟逼问了:“你,说清楚!” 金玉以前觉得清浅是韩长暮放在心尖子上的人,可后来相处的久了,见得多了,他慢慢的改变了这个看法,觉得韩长暮不过是想从清浅身上得到些什么,而这会儿他看着韩长暮一脸惊愕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好像看错了。 不应该这么直白的就说了,应该委婉一点,那么,他家世子就不会受这么大的刺激了吧。 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覆水难收,...... 《锦衣长安》第三百三十六回 失踪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七回 人去楼空 因着韩长暮此前只吐露了一个“阮”字,又说的十分语焉不详,姚杳便没有听清楚,也以为拓跋府里失踪的那个女子,只是拓跋伏允的房里人,并没有联想到她要找的那个人。 她其实是想问问清浅为什么会不辞而别,但这话问出来实在扎心,想想还是算了。 好端端的,她不想讨打。 她眨了眨眼,问道:“大人说她们三个人不约而同的一起离开,必然是有所关系的,可是她们三人之前是互不相识的啊。” 韩长暮微眯双眼,突然冷声道:“走,去沈家酒肆。” 望着外头黑漆漆的夜,姚杳绝望了。 天爷啊,经常通宵是会过劳死的啊。 不等姚杳开口说什么,冷临江就先哀嚎了起来:“久朝啊,你可否看看时辰,现在已经丑正一刻了,再不睡,就不用睡了。” 韩长暮这才察觉到夜已经如此深了,但他素来是个忙起公事便不知疲倦,废寝忘食的人,一想到手头上未解的,他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什么疲累困倦都烟消云散了,大手一挥道:“云归,你先去歇着吧,我带着阿杳和孟岁隔一起过去看看。” 姚杳磨了磨牙,大着胆子磨出一句:“卑职也不想去。” 话音还没落下,韩长暮便一记冷眸剜了过去,姚杳顿时缩了缩脖颈,闭紧了嘴。 冷临江知道韩长暮的性子,更知道拦不住,他叹了口气:“行,我就舍命陪一回君子。” 这个时辰,连夜猫子都找了舒坦的地方躺着去了,街巷里连个鬼影都没有,韩长暮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穿街过巷,拿着无往不利的内卫司牌子,叩开了几道坊门,赶到了沈家酒肆的门口。 白日里的喜字红灯在夜风里飘动,原本是最喜庆热闹的颜色,经过一场变故,此时看起来,却格外的萧索肃杀。 韩长暮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门上的大锁,冷笑了一声。 今夜的变故,想来明日天一亮,便会传遍了长安城吧。 到那时,再想从这沈家酒肆里找到些什么线索,只怕是不容易了。 他转到酒肆的后墙,看了看一人多高的院墙,抬了抬下巴。 孟岁隔顿时明了,带着几个暗卫,轻轻松松的翻墙而入,随后打开了后院的门。 韩长暮几人鱼贯而入。 为免惊动旁人,这几人都没有燃灯,皆是摸黑走了一路。 此时进入了酒肆,韩长暮率先点了一盏灯,照亮不大的后院。 院子里收拾的干净整洁,没有任何多余杂物和杂草。 角落里整齐的摆着几个半人高的腌菜坛子。 向阳的墙根下,开了一片菜圃,几根空落落的竹竿搭在墙头,这片菜圃显然已经荒废许久了,野草长得十分茂盛。 韩长暮的目光在菜圃上一晃而过,很显然,这沈家酒肆的人,早就在盘算着离开了。 他没在后院多做停留,环顾了一圈儿,吩咐了孟岁隔带着人去大堂搜查,而他带着姚杳,进了后院儿唯一一间能住人的厢房。 厢房的门上倒是没有落锁,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韩长暮点燃窗下的蜡烛,仔细打量房间中的一切。 房间不大,一览无余,没有半分办喜事的痕迹。 窗下一张长条案,案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再往里走是一张大胡床,铺的盖的都被清空了,只留下一张空荡荡的床板。 另外一面墙下,搁了几口榆木箱子,箱子盖打开着,里头空空如也。 这幅场景,是早已准备好要离开的,并没有半点仓促逃走的迹象。 韩长暮是知道的,沈娘子嫁给王真,并没有要放弃经营沈家酒肆,那么。 他的眼睛眯了眯,这是沈娘子给王真演了一场戏吗? 他凝神思忖着,便听到姚杳吸了吸鼻子。 他转头问道:“怎么了?” 姚杳皱眉:“大人没有闻到什么味儿吗?” 韩长暮仔细嗅了嗅:“是灰尘的味儿吗?” 姚杳摇了下头,闭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 她蓦然睁开眼睛,笃定道:“大人,是治烧伤的药,是白玉去腐膏的味道。” 韩长暮丝毫不怀疑姚杳灵敏的嗅觉,他顿了片刻,疑惑不解的问:“能用到白玉去腐膏来治疗烧伤,显然病情已经极其严重了,甚至已经病入膏肓了,但是沈娘子身上并没有伤,行动也自如,显然这药不是给她用的,这厢房里,另外住的有人。” 姚杳点头:“沈娘子并不是一个人离开的,她还带了这个垂死之人一起走,显然此人对她十分重要,这件事情,并不是她一个人能够做得到的,必然有人帮她筹谋。” 韩长暮的思绪渐渐清晰了,沉声道:“沈娘子用这场婚事作为交换,让助她一臂之力的那个人,替她进入了王家,取到了那人想要的东西。” 姚杳抿唇淡笑:“既然是这样的,这三人,哦,不,四个人,四个互不相识的人在同样的时间里消失了踪迹,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她们身上有同样可以交换的东西,而帮助她们的人,是同一个人。” 韩长暮二人仅凭这若有似无的白玉去腐膏的味道,便很快的剖析出了事情的脉络,渐渐的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韩长暮点头:“剩下的,便是王家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秘密了。” 他原本是怀疑姚杳是潜入王家的那个人,但是听了孟岁隔的话,他打消了这个怀疑,也将今夜在王家的发现和盘托出,淡声道:“你还记得那个水圣使周无痕吗?” 姚杳对这个生了一张童颜,可张嘴却是老妪的声音的女子,印象格外深刻,她重重点头:“大人是怀疑李代桃僵进入王家的人,是周无痕?” 韩长暮轻轻一哂:“能有那样水过无痕的轻功的,我只见过你和她二人,那么做下此事的,除了你就是她。” 姚杳愣住了,转瞬便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戏谑之意,她笑眯眯道:“大人,你这就武断了吧,你的轻功也可以做到雁过无声的。” 韩长暮一愣:“我是男子。” 姚杳撇撇嘴:“您若是扮上,保准比姑娘还像姑娘。” 韩长暮轻轻嘁了一声,抿出一个淡淡的笑来,转身去看那张布满薄灰的条案。 姚杳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这人的心怎么这么大啊,自己的心头肉都跑了,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还有心思开玩笑。 他就不怕被绿出天际吗? 这念头也只是在她的脑中过了一瞬,便消散了,也跟着韩长暮望向了条案。 烛火摇曳着照在上头,那薄薄的灰尘在一线光亮中流转飘动。 韩长暮与姚杳同时轻咦了一声,诧异的对视了一眼。 这灰尘粗略一看,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烛火一照,仔细看下来,这灰尘却分布的不那么均匀,有深有浅,有厚有薄。 灰尘厚的地方是灰蒙蒙的一片,掩盖了木料本身的颜色。 而灰尘薄的地方,透出淡淡的暗红色,老旧而枯败,有些甚至能看得出岁月经流的裂痕。 姚杳拿手虚虚的比划了一下:“大人,这些痕迹很有规律,虽然有大有小,但是您看。”她比了一下大一些的痕迹,又比了一下小一些的痕迹:“您看,这应该是长期摆放牌位而留下的痕迹。” 韩长暮点点头,仔细数了一下:“这上头,至少功过十六个牌位。” 姚杳咋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一口气死了十六个人,这不是得死绝了吗?” 韩长暮的目光突然冷厉了下来,想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件惨事。 死十六个人算什么,那件惨事了,足足死了一千多人啊。 他浅浅的透了口气,平静了下心绪,神情如常道:“去前头看看吧。” 姚杳没有听出韩长暮的声音有什么变化,点了下头,跟着他走到了酒肆的大堂。 大堂中还挂着红绸喜字,每张食案上都蒙了一层红布。 一看就是刚刚办过喜事的样子。 孟岁隔带着暗卫已经仔细的搜过一遍大堂了,每一张食案胡床的缝隙都用匕首划过,连掌柜收钱算账的柜台都没放过。 只可惜,最终一无所获。 韩长暮负手而立,目光冷然的审视起这间大堂。 姚杳觉得腿酸,捡了张干净的胡床坐下,托腮望着虚空,目光有些涣散。 太累了,她是重伤未愈之人啊。 韩长暮望向的方向,与姚杳望向的方向不谋而合,都落在了柜台上。 那柜台上已经收拾一空了,就连后头搁酒的架子上都空空如也。 韩长暮不知道今日前来迎亲的人有没有发现不妥,或许当时忙乱,没有人留意到这些变化,但是但凡有一个心思缜密之人,都能察觉到沈娘子并非心甘情愿嫁给王真,而是借由这场婚事,谋划了一场金蝉脱壳的脱身之计。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目光上移,落在了挂在柜台上方的一个个小木牌。 那些木牌大小一样,每一块牌子上都写了一道菜名,用来点菜。 第三百三十八回 逃无可逃 韩长暮丝毫不怀疑姚杳灵敏的嗅觉,他顿了片刻,疑惑不解的问:“能用到白玉去腐膏来治疗烧伤,显然病情已经极其严重了,甚至已经病入膏肓了,但是沈娘子身上并没有伤,行动也自如,显然这药不是给她用的,这厢房里,另外住的有人。” 姚杳点头:“沈娘子并不是一个人离开的,她还带了这个垂死之人一起走,显然此人对她十分重要,这件事情,并不是她一个人能够做得到的,必然有人帮她筹谋。” 韩长暮的思绪渐渐清晰了,沉声道:“沈娘子用这场婚事作为她离开的交换,让助她一臂之力的那个人,替她进入了王家,取到了那人想要的东西。” 姚杳抿唇淡笑:“既然是这样的,这三人,哦,不,四个人,四个互不相识的人在同样的时间里消失了踪迹,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她们身上有同样可以交换的东西,而帮助她们的人,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她们四个人原本就是认识的,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才被迫分开了,近日终于得以团聚,又得人相助离开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韩长暮点头:“是有这种可能性的,若事实真相果真是如此,那么,这四个人,此刻一定已经离开了京城。” 他们二人仅凭这若有似无的白玉去腐膏的味道,便很快的剖析出了事情的脉络,渐渐的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韩长暮想到了偷梁换柱潜入王家的那个女子,那令人惊艳的轻功,双眼微眯,露出危险的目光。 他原本怀疑姚杳是潜入王家的那个人,但是回到韩府听了孟岁隔的话,便打消了这个怀疑。 他想了想,将今夜在王家的发现和盘托出,淡声问道:“你还记得咱们在周家楼船上遇到的那个水圣使周无痕吗?” 姚杳对这个生了一张童颜,可张嘴却是老妪的声音的女子,印象格外深刻,她重重点头:“大人是怀疑李代桃僵进入王家的人,是周无痕?” 韩长暮轻轻一哂:“能有那样水过无痕的轻功的,我只见过你和她二人,那么做下此事的,除了你就是她。” 姚杳愣住了,她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揶揄之意,不以为意的笑眯眯摇头:“大人,您这就武断了吧,您的轻功堪称踏雪无痕雁过无声,卑职这等伎俩在您面前,那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冷临江逛完了院子,走到厢房门口,正好听到了姚杳这一席话,他暗戳戳的竖了竖大拇指,敬佩之意犹如滔滔江水,从心底油然而生。 这马屁拍的自然流畅,丝毫不令人觉得恶寒尴尬,损了自己太高了对方,却又不会让人看低了她。 高手,果然是溜须拍马的高手。 这种人,合该浸淫官场看旁人溺水而亡。 韩长暮受用务必的一笑:“可我是男子。” 姚杳撇撇嘴:“您若是扮上,保准比姑娘还像姑娘。” 冷临江听着,撇了撇嘴。 人家都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丫头偏不走寻常路,非要给 个甜枣再打一巴掌。 幸而人家韩王世子是个大气人,若是个记仇不记恩的,这小鞋,姚杳定是穿的脱都脱不下来了。 韩长暮果然没有恼羞成怒,只是轻轻嘁了一声,抿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姚杳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这人的心怎么这么大啊,自己的心头肉都跑了,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还有心思开玩笑。 他就不怕被绿出天际吗? 还未待姚杳回过神,就听到韩长暮急匆匆的叫了孟岁隔进来,将印信交给了他,一叠声的急切吩咐:“你带一队暗卫速去开远门,查一下今日是否有四个女子一起出城,其中一个病入膏肓,烧伤严重,再问一下她们往哪个方向去了,查清楚后让暗卫一路跟过去,莫要惊动她们,看看她们最终去何地了,又是与谁联系的。” 孟岁隔神情一凛,忙收好手书,带了一队暗卫离开了。 看着这一幕,冷临江终于憋不住了,疑惑不解的问:“为什么是去开远门,离十六王宅最近的明明是通化门啊。”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了一眼,高深莫测的一笑,谁都没理冷临江。 冷临江重重的哼了一声,抱臂靠在门边儿,斜眼瞅着二人,轻飘飘的吐出四个字:“狼狈为奸。” 韩长暮和姚杳顿时爆出戏谑狂笑,笑的冷临江脸色铁青,才停了下来。 韩长暮敛尽了脸上的笑意,冷眸中闪着阴险的光,只看一眼,就让人不寒而栗,声音也低幽幽的,恍若荒山里呜咽而过的风,怎么听怎么起鸡皮疙瘩:“云归,你还记得周无痕那些人的老巢在什么地方吗?” 冷临江茫然:“记得啊,在陇右道嘛。” 姚杳弯唇一笑:“这不就是了,杀人灭口这种事,总得在自己的地盘上做起来才最顺手,而从开远门出去,是去陇右道最便捷的一条路了。” 冷临江恍然大悟,重重拍了一下额头,看到韩长暮脸上的笑意,直着嗓子嚷了起来:“久朝,你还笑,你的心头肉都快让人给灭了口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韩长暮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姚杳顿时捂住了脸。 要问扎心哪家强,大靖长安找临江。 韩长暮瞥了姚杳一眼,面无表情的盯着冷临江:“你闲得慌?” “......” 看到冷临江一脸哽住的模样,韩长暮心里的那口气终于顺了,露出薄薄的笑,手轻轻按在了长条案上,屈指轻叩:“剩下的,便是王家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秘密了。” 听到韩长暮这句话,姚杳放下捂脸的手,想到了长久以来她查到的,猜到的那些事情,心底那个越发清晰的念头叫嚣着,几乎都要冲了出来,她低着头,掩饰住眸底异样的情绪。 烛火摇曳着照在长条案上,薄薄的灰尘在一线光亮中流转飘动。 韩长暮与姚杳都低着头看了一眼,同时轻咦了一声。 这灰尘粗略一看,并没有什么异样,可 是烛火一照,仔细看下来,这灰尘却分布的不那么均匀,有深有浅,有厚有薄。 灰尘厚的地方是灰蒙蒙的一片,掩盖了木料本身的颜色。 而灰尘薄的地方,透出淡淡的暗红色,老旧而枯败,有些甚至能看得出岁月经流的裂痕。 冷临江也察觉到不对劲,斜着身子凑过来,定睛相望:“这上头,曾经放过什么东西,后来都收走了。” 姚杳点头,拿手在那些浅浅的痕迹上虚虚的比划了一下:“大人,这些痕迹很有规律,虽然有大有小,但是您看。”她比了一下大一些的痕迹,又比了一下小一些的痕迹:“您看这尺寸,这应该是长期摆放牌位而留下的痕迹。” 韩长暮点点头,仔细数了一下:“这上头,至少供过十六个牌位。” 姚杳咋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一口气死了十六个人,这不是得死绝了吗?” 韩长暮的目光突然冷厉了下来,想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件惨事。 死十六个人算什么,在那件惨事中,足足死了一千多人啊。 那一个月,每天都死人,那刑场上的血都漫过了人的脚,连护城河里的水都被染红了。 韩长暮心悸的厉害,额角突突直跳,眸光晦暗,藏着凶厉狠毒的微光。 冷临江见势不对,赶忙进了一步,轻轻拍了下韩长暮的肩头,温言唤了他一声:“久朝。” 韩长暮蓦然回神,从过往的血腥中抽身而出,浅浅的透了口气,平静了下心绪,神情如常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去前头看看吧,让暗卫进来再搜一遍吧。” 姚杳的感觉十分机敏,察觉到了韩长暮转瞬即逝的黯淡无光,但她没有深究。 这世上本来就是千人千面,有的人天生就活得像太阳,有的人生来就适合锦衣夜行。 韩长暮,就是那个适合锦衣夜行的人。 姚杳跟着韩长暮走出了厢房,走进院子里,闻着湿漉漉的泥土味道,她顿觉心里松快了许多。 酒肆的大堂中收拾的很干净,办喜事时留下的瓜子皮花生壳糖纸之类的东西,都被清理到了角落里。 四面墙上悬挂的红绸和喜字荡漾着喜庆的流光,每张食案上都蒙了一层红布,上头搁了一只长颈白瓷瓶,一朵红艳艳的重瓣玫瑰斜倚在瓶口。 这玫瑰是晨起从花市买来的,买来时含苞欲放,被大堂喧嚣的热气蒸腾着,上晌便全绽放开了,一直开到这深夜里,花事也未见半点颓败之色。 那玫瑰的颜色是正红色的,倚瓶口,恍若一捧鲜红的血流泻而下,将素白瓷瓶也燃的红芒隐约。 这大堂里的一切,明眼人一看就是刚刚办过喜事的样子。 孟岁隔带着暗卫已经仔细的搜过一遍大堂了,每一张食案和胡床的缝隙都用匕首划过,每一块地砖都用匕首仔细敲击过,每一寸墙壁都留下了击打的痕迹,连掌柜收钱算账的柜台都没放过,连酒架子上的薄灰,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第三百三十九回 找到人了 只可惜,最终一无所获。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负手而立,并没有因为一无所获而流露出颓败的神情,只是目光冷然的审视起这间大堂。 姚杳觉得腿酸,捡了张干净的胡床坐下,托腮望着虚空,目光有些涣散,不知道在看何处。 太累了,她是重伤未愈之人啊,是个重伤未愈的姑娘家,怎么就没人怜香惜玉呢? 冷临江拖着一张胡床,拖到姚杳身旁坐下,笑眯眯的问:“累了?” 姚杳捶腿,嗯了一声。 冷临江递了个佩囊过去,抬了抬下巴。 姚杳打开一看,险些雀跃的跳了起来。 那佩囊里装的是一颗颗琉球糖,甜香的气息扑面而至。 她拈了一颗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沁人心脾,什么疲倦劳累都烟消云散了。 她眯着眼笑,笑的像一只偷吃了粮食的鼠儿。 常吃甜食能提升人的幸福感,果然是有道理的。 她又拈了一颗,塞进冷临江的口中,才将那佩囊重新挂到他的腰上。 冷临江嘴里含着琉球糖,看着姚杳笑,也跟着嘿嘿傻乐。 韩长暮回头,正好看到这二人鼓着腮帮子,相视傻笑的模样,脸色一沉,不由自主的就皱了眉头。 因心绪不佳,他的声音也冷厉了下来:“姚参军,过来。” 姚杳愣了一下,下意识的诶了一声,不明就里的走了过去,仰着头问道:“大人,何事?” 韩长暮抿了抿唇,重重哼了一声却没说话,黑着脸转头望向了柜台的方向。 姚杳挑了挑眉,暗自腹诽真是个喜怒无常的阎王,好端端的,这是谁又戳了他的肺管子,哪来这么大的气性。 她无所谓的拖过一张胡床坐下,抬眼看了一眼韩长暮,看他始终没有回头,定定望着柜台的方向,她心生好奇,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柜台上已经收拾一空了,就连后头搁酒的架子上都空空如也。 这是一幅提前跑路的打算啊。 韩长暮今日虽然没有跟着迎亲的队伍一同过来,但是却派了暗卫过来盯着。 这些暗卫与内卫司的暗桩,圣人身边的死卫有相同之处,都是专门训练出来的一记后手,只是暗桩和死卫都是圣人手里的一把刀,而那些暗卫却是韩长暮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后,精心挑选培养出来的,人数和身份都是秘密的,只听命于他一人,连韩王都使唤不动。 或者说,除了他的心腹,并没有人知道这些暗卫的存在。 据暗卫回禀的消息来看,当时迎亲的队伍接了沈娘子走后,酒肆里唯一的一个跑堂丫头却没有跟着过去,而是留在了酒肆中。 韩长暮摩挲着衣袖,他查过的,跑堂丫头和沈娘子都是住在酒肆里的,而现在,跑堂丫头也不见了,不知道是被沈娘子给带走了,还是索性灭了口。 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够瞒得过暗卫的眼睛,带走那酒肆的跑堂丫头。 他揉了揉眉心,这一场借由 婚事谋划的金蝉脱壳之计,绝非一个人能够办得到的。 若此事真的是周无痕相助做下的,那么周无痕是听命于谢良觌的,也就是说,这件事,谢良觌定是插手了。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目光上移,落在了挂在柜台上方的一个个枯黄色的小木牌。 那些木牌大小一样,每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上都用墨写了一种菜名,最下面还勾勒了那道菜的图样,虽然没有填色,只是一个粗略的轮廓,但绘制的十分惟妙惟肖。 每一个木牌下头,还系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铜铃,这铃铛许是年头久了,光泽并不耀眼,铃铛上雕着个古朴的沈字,最下面坠了一枚天青色的络子。 络子的形状各异,下头的流苏微微摇曳。 连点菜用的木牌都做的这样精致,足见这沈娘子的技巧心思。 韩长暮伸手拨弄了一下那木牌,那铜铃发出一声轻灵脆响。 姚杳听到铃铛的响声,抬头看着那些木牌,她久居长安,还是头一回看到菜牌底下挂铃铛的。 她仰起头看着菜牌,沈家酒肆里足足有三十几道菜,而这三十几道菜里,她尝过七八道。 贵是贵了些,可那滋味的确令人回味无穷。 她啧了啧舌,突然站起来,拎起那菜牌仔细看着。 看着看着,她就觉得馋得很,这些菜名,一看就很好吃的样子。 她记得沈娘子就是这沈家酒肆的厨娘,所有的饭菜都是出自她一人之手。 沈娘子,是个心灵手巧的貌美小娘子。 她突然玩心大起,手依次拨弄过菜牌底下垂着的铜铃。 一阵叮铃当啷的声音脆生生的响了起来,原本在仔细搜查各处的暗卫顿时被惊动了,纷纷将目光投向柜台。 被这么多目光盯着,姚杳脸皮再厚,还是有点尴尬的,她讪讪笑着缩回了手,抬头望着那余音袅袅的铜铃。 居德坊,谢府。 谢良觌气定神闲的席地而坐,素白如雪的白狐皮拥着他,更显得他整个人艳丽无匹。 他摩挲着手里的那张皮子,媚眼如丝的笑了:“送出去了?” 阿庸在面前束手而立,沉声道:“是,公子,属下亲眼看着她们进了泾阳县才回来的。”他微微一顿,疑惑不解的问:“公子真的要放她们离开吗?” 谢良觌撩了下眼皮儿:“那依你之见呢?” 阿庸道:“这秘密,只有死人不会泄露。” 谢良觌珍爱无比的轻抚皮子,笑容残忍:“我原以为她是小妹,查到最后她竟然是陈家的幼女。”他凉凉的叹气:“陈家人都死了十几年了,本公子也不忍心看她们骨肉分离,罢了罢了,就送她们团聚吧。” 阿庸犹豫道:“公子,那么,这几日便动手吗?” 谢良觌摇了摇头:“不,京城人多眼杂,一下子死四个人,必定会引来京兆府的注意。”他的笑冷若冰霜:“还记得我给她们的路引和户籍吗?去吧,那是我为她们选的埋骨之地,去做吧。” 阿庸神情不变,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事,也做惯了这种事,应了声是,躬身退下了。 静了片刻,李胜从暗影中走了出来,掠了一眼那泛黄的皮子,淡声问:“公子打算如何办。” 谢良觌揉着额角道:“春闱要到了,京城里该热闹起来了,我们若是不添些进去,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啊。”他抬眼,笑望着李胜:“李叔儿,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我们筹谋多年,成败,在此一举。” 李胜抿了抿唇:“放心,找东西而已。“ 他说的轻松,可话中的血腥之气却萦绕不绝,这件事,绝非找几个东西那么简单。 沈家酒肆里灯火通明,幸而此时夜深人静,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否则天一亮,那个热闹传遍长安城,在加上夜里沈家酒肆里的动静,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的。 这酒肆看着不大,但是犄角旮旯的地方着实不少,暗卫们还在四下里搜查,头上身上沾了不少灰尘,个个都灰头土脸的。 姚杳看了看趴在食案上呼呼大睡的冷临江,口水淌到了鲜红色的布上,洇开一大片深深浅浅的水渍。 她又看了看韩长暮背手而立的身影,苦笑着摇头,想不通他怎么这么能有这么好的精神头,一宿不睡熬到这会儿,居然还站得住,还精神百倍。 就在此时,后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孟岁隔满脑门子薄寒,一头闯进了大堂,急切低呼:“公子,找到了。” 韩长暮猛然转身,看了眼四围,原本那几分疾言厉色转瞬便按了下来,勉力平静的吐出一个字:“说。” 孟岁隔疾行几步,低声道:“公子,她们一行人歇在了泾阳县的村里。” 韩长暮脸色微变:“属实吗?” 孟岁隔重重点头:“属实,”他微微一顿:“属下特意去问了村里的里正,这四个女子是刚入夜的时候进的村,因临近春闱了,这一阵子村里总有生人投宿,里长特意交代了,每家每户都要仔细查验投宿之人的路引文书,属下过去的时候,里长刚刚从这四人投宿的人家里查验回来,记忆还十分的深刻准确。” 韩长暮听着,心沉了下去,淡声道:“那四人......” 孟岁隔犹豫了一下,还是笃定点头:“是,那四女子中,两个年岁稍长,一个三十七八,烧伤严重,已经病入膏肓了,而另一个三十四五,脸上有伤痕,是被毁了容的样子。”他抿了一下干干的唇,继续沉声道:“而另外两个,一个二十八九岁,一个十八九岁,都是面容清秀的样子。她们四人的户籍上,都写的是敦煌,属下留了一队人盯着她们了,看她们最终去往何处。” 此言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韩长暮闭了闭眼,他是极聪明的人,早已猜到了事实真相是怎样的,但是聪明的人自欺欺人起来,也是很可怕的。 孟岁隔这一番话,算是揭开了韩长暮自欺欺人的盔甲。 静默了片刻,他终于沙哑着嗓子,仍旧心存侥幸的问道:“十八九岁的那个姑娘,就是清浅吗?” 第三百四十回 不一样的木牌 孟岁隔点头,将誊抄下来的路引文书递给了韩长暮:“公子,这是那四人现在用的名字。” 韩长暮低头看着,脸色阴沉的厉害,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死死的盯着,双眸泛红,几欲喷火。 “陈阿杳,十八岁。” 他紧紧蹙眉,既然是逃亡,那么换个名字换个身份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她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杳这个字,原本就并不经常用作名字,为什么清浅要用这个名字,为什么要用一个和姚杳一样的名字。 韩长暮思忖着清浅这番做法的用意,眉头紧锁的模样落在别人眼中,变成了他遭遇了身边人的背叛,正在承受着锥心之痛了。 至少姚杳就是这么想的。 毕竟方才孟岁隔回禀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回避众人。 他虽没有直白的点名道姓,但是个人都能猜出来他再说谁。 姚杳其实是不太能理解清浅的做法的,放着好好的韩王世子的侍妾不做,却要跟着别人风餐露宿的亡命天涯。 当然了,若换做是她,有机会重获自由身,她也是不肯做妾的,也是要跑路的。 但是清浅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虽然现在这个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朝代对女子的束缚少了许多,但千百年下来,男尊女卑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怎么会有勇气背主逃跑呢? 是谁用巨大的利益引诱了她,又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勇气? 姚杳眯着眼,百思不得其解的想着。 不料冷临江却拿手肘捅了捅她的胳膊,揶揄一笑:“诶,诶,久朝伤心了,你用不用这么得意忘形啊,还哼上小曲儿了,落井下石不用来的这么快吧。” 姚杳一下子回过神来,瞪着眼睛望着冷临江,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她想着勇气,竟然下意识的就哼了那首歌,真是太不厚道了。 她打了个激灵,转眸去看韩长暮,正好对上那双阴恻恻的眼睛。 她在心里哀嚎一声。 这下完了,小鞋穿的妥妥的了。 韩长暮已经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如常了,他没有追究姚杳的幸灾乐祸,面无表情的把那一张纸收好,边走边吩咐孟岁隔:“这沈家酒肆里应该还有一个跑堂丫头,吩咐人去查一下此人现在身在何处。” 孟岁隔应声称是。 此时,暗卫已经将整个酒肆搜了个底儿朝天,后院的泥土地被翻得一片凌乱,每一口腌菜坛子都被倒了过来,坛子口朝下,屋脊上房梁上,就连青砖地,都被一寸寸的敲过了。 这些人连一页纸都没有放过,尽数收了起来,打算带回韩府仔细查验。 韩长暮环顾了下四围,发现也的确没有什么遗漏之处了,便吩咐孟岁隔收拢人手,准备离开了。 他从那木质的点菜牌下面走过,他身形颀长,走过去的时候,垂挂下来的流苏在肩头轻拂而过,上头的点菜牌晃动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的触碰晃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这响声凌乱嘈 杂,像极了白日里燃放的爆竹声声。 韩长暮显然心情不大好,也没心思想些别的事情,脚步又沉又快,眼看着便要穿过凌乱碰撞的点菜木牌,走到通往后院的那扇门了。 冷临江一看韩长暮都走了,他还跟这守个什么劲儿啊,便掩口打了个哈欠,也跟着往门口走去。 孟岁隔也带着众多暗卫,跟在韩长暮的后头,缄默无声的齐齐往门口走去。 那些垂挂下来的木牌仍在晃动触碰,余音袅袅。 姚杳跟在暗卫的后头,听到一声细微而异样的声音,她双眼顿时一亮,猛然回头,望向那一排轻微晃动的木牌。 一眼就找到了混杂在三十几块木牌中,不断晃动触碰,发出极低微的异响的那一块。 她的目光如炬,看清楚了那块枯黄木牌上写着的菜名,同样也看清楚了菜名下绘制的图样。 她抬眼望了一眼已经走到后门的众人,没有一个人回头,更没有人停下脚步,显然都没有发现点菜牌的异常。 她屏息静气,脚步一收,飞快的退回到柜台旁,黑亮的眼仁儿滴溜溜一转,左右一撇,见并没有人留意到她的动作,便伸手极快的扯下那枚已经停止晃动的木牌,塞进袖中,随后神情如常的跟上了众人。 直到走出那道门,夜风扑在了脸上,她才感觉到额头上有极细微的汗。 她不着痕迹的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心口。 在韩长暮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这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下回可不能再这么干了。 她刚刚松了口气,便听到了韩长暮在叫她,她的心再度突突的剧烈跳了起来,极快的追了过去,没有露出慌张的神情,平静行礼:“大人,什么事儿?”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姚杳一眼,道:“看你走的那么慢,还以为你有什么发现。” 姚杳哽了一下,韩长暮方才看她的那一眼虽然平静而淡薄,与平时的目光并无不同,但她心里有鬼,心虚之下就像是被那目光从里到外看了个头,她顿时起了一身的白毛汗,脸上却仍绷着平静的神情,摇头叹息:“没有,卑职只是有些累了,便走的慢了一些。”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巡弋了姚杳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领着众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沈家酒肆。 回到韩府后,孟岁隔将暗卫交上来的从酒肆中查抄的物品逐个筛选了一遍,留下了可疑之物,捧着往书房走去。 冷临江已经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口水流了下来,一直洇到旁边的书页上。 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没事儿,他颇为享受的吧唧了两下嘴。 姚杳也已经疲累的撑不住了,但却不敢跟冷临江一样,大喇喇的趴在书案上睡,她用手撑着脸颊,一下一下的点着头。 韩长暮捧着一本书,目光却没有落在书上,总是有一下没一下的瞟着姚杳,那目光冷飕飕的,夹着锋芒,几乎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了。 见姚杳没有警醒过来的迹象,他不禁抿唇冷笑了一声。 当时在沈家酒肆,他的确被清浅逃亡这个消息打击的几分恍惚,但他素来心志坚毅,转瞬的恍惚过后便极快回神,随即便察觉到了姚杳的异常。 她落在最后头,出来的时候气息明显的有些起伏,答话的时候,虽然神情是如常平静的,但语气却还是起了极微弱的波澜。 很显然,她有事隐瞒。 至于隐瞒的是什么事儿,八成与那沈家酒肆,与沈娘子有关。 “啪”的一声,韩长暮将书卷重重的撂在了书案上,吓了姚杳一跳。 姚杳寻声望了过去,对上韩长暮的双眸,她倒是十分坦然,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韩长暮的眸子一缩,玩味的挑唇一笑,冷声问道:“阿杳,你,没有事情跟我说吗?” 姚杳挑眉,恍若茫然:“大人是说什么事儿?” 韩长暮顿时气结,抿了唇不再说话了。 他倒要看看,她能嘴硬到几时。 书房里的气氛一时间诡异的安静了,只听得到冷临江熟睡的呼吸声。 孟岁隔捧着东西进房,被这冷冰冰的诡异气氛吓得踉跄了一下,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犹豫了半晌,见里头没有异样,他才颤颤巍巍的走了进去,将东西依次摆在了韩长暮的面前。 韩长暮飞快的掠了一眼,转头对姚杳道:“阿杳,你来看看。” 姚杳看了一眼,从袖子中取出那只玉瓶,笑眯眯道:“大人,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韩长暮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东西在,他挑眉问道:“你查出来这汤有什么不对劲儿了吗?” 姚杳笑了笑:“得先抓一只老鼠才能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什么问题。” 韩长暮朝孟岁隔平静道:“去抓一只老鼠过来。” 孟岁隔张了张嘴,脸色铁青,十分艰难的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不过片刻功夫,就一手拎了一只灰毛老鼠进门。 细长的鼠尾巴死死的攥在他的手里,半个巴掌大的老鼠身子灰突突的,大头朝下倒垂着,不停的扭曲挣扎,发出吱吱吱的尖叫。 冷临江终于被这利爪摩擦地面般的滋啦声惊醒了,捂着耳朵迷蒙道:“怎,怎么了,这是。”他一眼看到孟岁隔手里挣扎不停的老鼠,突然长长的嚎叫了一声:“啊啊,啊,老鼠,老鼠,有老鼠啊。” 他嚎得嗓子都哑了,在书房里上蹿下跳的,吓得脸色惨白,尖叫声险些将屋顶都给掀翻了。 “久朝,久朝,抓老鼠干什么啊,这,这多恶心啊。”冷临江跳到书案上,两只眼睛瞪着,颤声问道。 韩长暮挑了下眉:“是阿杳让抓的,你问她。” 姚杳撇撇嘴,笑眯眯的望着冷临江:“少尹大人饿了吗?” 冷临江茫然点头,忙活了一宿,别说饿了,都快饿死了,他揉着肚子茫然道:“饿啊,这跟老鼠有什么关系啊。” 姚杳偏着头笑,一脸的揶揄:“这少尹大人您可就不懂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老鼠,这是可以吃的老鼠。” 第三百四十一回 恶心人没商量 “呕,呕呕。”冷临江扒着桌沿儿干呕了几声,抖着手指着姚杳颤声嚷嚷:“快,快闭嘴吧,恶心死了你,快别说了。” 孟岁隔也恶心坏了,手伸得远远的,伸到姚杳面前,龇牙咧嘴的一脸嫌弃:“快拿走,给你当宵夜。” 连一向稳重淡然的韩长暮也咧了咧嘴,撇过头去呕了两下。 姚杳嘿嘿干笑两声,掐着一只老鼠的头,掰开那鼠嘴,把玉瓶里的腌菜汤灌了几滴进去。 随后她将老鼠尾巴绑在了胡床腿儿上,又接过另一只老鼠,如法炮制的灌了腌菜汤,捆好老鼠尾巴。 冷临江终于明白自己又被姚杳给戏弄了,却没有恼羞成怒,反倒从笔筒里随意拿了一只玉管紫毫,笑呵呵的凑到那两只挣扎不断的老鼠跟前,拿笔尖儿逗弄了起来。 两只老鼠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吱吱声。 孟岁隔看的眼睛都直了,玩老鼠居然都玩的这么有兴致。 要不人家俩能狼狈为奸,哦不,惺惺相惜呢。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先灌下腌菜汤的那只老鼠竟然站直了身子,如同喝醉了一般手舞足蹈,两只爪子在青砖地上恶狠狠的抓挠,挠出滋啦滋啦刺耳的声音。 足足折腾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只老鼠突然蹬了两下腿儿,挺直着倒在了地上,任凭冷临江怎么用笔尖儿来回倒腾,那老鼠也一动不动。 这只老鼠刚刚躺下,旁边那只老鼠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手舞足蹈了半晌,才哐当一声,僵直着倒在了地上。 姚杳看着这两只老鼠的情形,脑中蓦然想起一个笑话来。 说是一只老鼠喝多了酒,拿起一根筷子大喊,猫呢,猫在哪呢。 方才那两只老鼠是不会说话,若是会说话,只怕也是这个疯狂的样子。 可是那腌菜汤里分明没有酒,半点酒味都没有。 冷临江看的目瞪口呆:“这是,死了?”他转头看着姚杳手里的玉瓶:“你那是什么东西,有毒?” 姚杳的脸色沉了沉:“是从沈家酒肆的腌菜坛子里取得腌菜汤。” “呕,呕呕。”冷临江扶着书案角,攥着衣襟又开始了干呕。 他太惨了,好好的一桌喜宴,愣生生的吃恶心了。 他抖着手指着玉瓶,面无人色:“我,我,我可没少在沈家酒肆吃饭啊。我,我不会,不会也要死了吧。” 姚杳挑眉,狭促的笑了:“该,谁让你不带我的,吃独食。” 韩长暮觉得再这样刺激下去,冷临江就要晕过去了,他赶忙上前扶住冷临江,温言细语的安慰道:“云归,没事的,这肯定不是能够致命的毒,否则的话,长安城早就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 冷临江立马直起了腰,脸上也不见了干呕的痛苦神情,冲着姚杳皱了皱鼻尖儿,哼了一声,手搭在了韩长暮的肩头,挤眉弄眼的满脸动容:“我就说嘛,怎么会这么倒霉,阿杳这个臭丫头,就会吓唬我,还是久朝知道疼人啊。”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把冷临江的手拿下来,面无表情的淡淡开口:“我怕你吓晕倒了砸死老鼠,脏了我的书房。” “你,我。”冷临江磨了磨牙,瞪了韩长暮和姚杳一眼,抱着胳膊,撇过头去。 姚杳脸上的笑有些沉重,拨了拨地上的老鼠,眉头紧蹙,一言不发。 韩长暮蹲下来,淡声问道:“是死了吗?” 姚杳摇头:“不是,只是累晕过去了。” 韩长暮皱眉:“累,晕过去了?” 冷临江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疑惑不解的问:“老鼠还会累晕过去?” 姚杳掠了冷临江一眼:“让你跟疯了似的手舞足蹈三日,你也得累晕过去。” 冷临江啧啧舌:“不,那就累死了。” 姚杳扑哧一笑,突然问了韩长暮一句:“大人,您可还记得在第五烽的时候,那些中了毒的戍军们的模样?” 韩长暮的神情一凛:“记得,你的意思是说,这腌菜汤里,下了第五烽里的那种毒?” 姚杳犹豫道:“这腌菜汤的味道掩盖了那毒原本的气味,我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不是同一种毒,但是,看这中毒后的症状,却是相差不多的。” 韩长暮也瞧出了这些,两指无意识的捻着衣袖,淡声道:“在陇右道的时候,已经查出来烽燧遇袭之事,皆是四圣宗所为,那么这毒,也应当是四圣宗所有的,但是据谢良觌说,袭击烽燧乃是四圣宗的圣主下令所为,与他毫无关系,莫非,这沈家酒肆里,有四圣宗圣主的人手,这毒才会出现在沈家酒肆中,是要图谋在酒肆中用饭的什么人?” 姚杳想起在教坊里遇上的那个艳丽无双的男子,又想到今日沈娘子的失踪,或许就是此人的手笔,她对这人打起了十二分的警醒,嘁了一声:“那可未必,我看那人虚得很,没有一句实话,句句都是陷阱。” 韩长暮颇为认同的点头。 姚杳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挑眉问道:“大人,那四人要顺利出京,必然要办新的户籍路引,不知她们办的是什么姓名,可否告诉卑职,卑职也好回京兆府详查,兴许可以查出是何人经手,是何人作保,借此顺藤摸瓜,查出背后的操控之人。” 韩长暮犹豫了一下,虽然他猜测是谢良觌做下的此事,但毕竟没有实证,且,他不认为单凭谢良觌一人,便可以做成这么多的事情。 若按照姚杳的想法这样查下去,倒是可以查出谢良觌隐藏在长安城中的一部分暗手,将这些人由暗转明,借此改变他现在处处被动的境地。 当然了,他也可以选择不告诉她,而亲自去京兆府查这些文书,但若是如此做,势必会令姚杳更加疑心,从而与他离心离德,不利于他以后对她的掌控。 念及此,他觉得告诉姚杳一部分实情,还是利大于弊的。 他不再犹豫,将孟岁隔誊抄的那张纸递给了姚杳。 姚杳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看下来,看到陈阿杳三个字的时候,像是一记 惊雷劈在了心上,劈开一道惨白的缝隙,明亮的阳光刹那间照在了蒙了灰尘的旧事上。 她的脸色惨白如雪,嘴唇颤抖不止,声音变得有些尖利,满目都是难以置信的惊光:“陈,阿杳,这是,清浅,清浅的新,户籍??” 韩长暮错愕点头:“是,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姚杳惊惶的连嘴唇都白了,双眼迷茫失了焦距,满脸痛苦扭曲之色,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了头,扯着嗓子尖利的惨叫起来。 这声音又尖又惨烈,一直将她的喉咙喊的都沙哑了,只能呜呜咽咽的发出闷闷的惨叫。 冷临江吓了个踉跄,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了姚杳,把她拥在怀中。 事发突然,韩长暮仅仅愣了一瞬,便看到了冷临江的动作,他回过神来,飞快的跑到姚杳身旁,看到冷临江捻熟的轻轻拍着姚杳的后背,轻声细语的哄着,他心头像是被针尖一扎,密密麻麻的隐痛漫了出来。 冷临江神情没有半点慌乱和不耐烦,声音格外得温柔,就像是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童:“好了阿杳,好了,都过去了,不怕,不怕啊,好了,好了,阿杳最乖了。” 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目不转睛的盯着冷临江的手。 孟岁隔满脸惊愕,神情怪异,喃喃道:“这是,失心疯了?” 韩长暮闻言,猛然转头,瞪了孟岁隔一眼,冷声道:“你很闲?” 孟岁隔打了个哆嗦,讷讷道:“不是,没有,卑职,”他飞快的掠了姚杳一眼:“卑职,去端热水。” 言罢,他一溜烟儿的跑没了影,掀起的疾风,连夜色都跟着晃了晃。 韩长暮转头去看姚杳,只见她已经慢慢的平静下来,但是仍旧两眼紧闭,浑身颤抖不止,只是不再惨叫了。 他抿了抿唇:“云归啊,阿杳这是,怎么了?” 冷临江也平静了许多,紧紧拥着姚杳,她额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鬓边,乱发湿漉漉的黏在脸上,他拿帕子小心的吸着她发上的湿气,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阿杳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之前见过她犯这个毛病,也不知是什么刺激到了她,她就会很紧张,就会这样。” 韩长暮小心而缓慢的掰开姚杳紧紧攥着的手指,修的整齐的指甲已经抠进了肉里,渗出一丝丝的血丝,染在了指缝中。 他瞥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那张纸,上头墨色写就的“陈阿杳”三个字就像是沁了血,扎的他双眸生疼。 他的声音隐隐打颤,有难以克制的惊惶:“阿杳发作过几次?” 冷临江思忖道:“我知道的加上这回,有三回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 韩长暮轻轻揉着姚杳僵硬的手指,淡声道:“之前的诱因不得而知,但这一次的,绝对是因为那三个字。” “哪三个字?”冷临江问。 韩长暮朝着地上的纸努了努嘴。 冷临江探头望去,错愕惊呼:“陈阿杳?怎么会,会跟姚杳的名字一样?” 第三百四十二回 张良计与过墙梯 韩长暮摇头。 这正是他疑惑不解的地方,而现在又加了一条,他垂眸看了看姚杳,这三个字竟有如此大的威力,一下子就刺激到了素来镇定自若的姚杳,竟然激的她发了病。 冷临江眉心紧蹙,难得的神情肃然道:“久朝,这个人就是你府里那个清浅吗?” 韩长暮点点头。 冷临江阴森道:“她是知道阿杳的名字的,既然逃亡,为什么要换一个与阿杳一样的名字,她是刻意为之吗?她就不怕你起了疑心,按照这个名字找过去吗?” 韩长暮一时语噎,犹豫道:“或许,她是觉得我根本猜不到吧。”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不信。 姚杳的身子慢慢的松弛了下来,已经不那么僵硬了,呼吸也变得均匀,脸色也有了些血色,只是尚且未能醒过来,但这副模样的她,是与平日不同的软弱。 冷临江抱着姚杳小心翼翼的放在软塌上,又拉了薄毯子盖上,定定望了她一眼,才蹑手蹑脚的走远了。 韩长暮抬眼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问道:“睡了?” 冷临江点头:“睡了,不过也睡不久,约莫一刻就能醒过来了。” 韩长暮松下一口气:“那,醒过来之后,她会记得她发病的这件事吗?” 冷临江摇头:“之前那两回都是不记得的,不知道这一回会怎么样?” 韩长暮问道:“那,请过大夫看过吗?” 冷临江更是摇头了:“阿杳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又臭又硬的,她不愿意干的事儿,谁能勉强的了,这些年,她可是把讳疾忌医这四个字,给做到了极致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从来都是自己瞧,谁要是让她瞧大夫,那就跟摸了老虎屁股一样,都能捅了天了都。” 这一番插科打诨,倒是把韩长暮阴郁的心给说的晴亮了几分,他转头去看姚杳。 软塌前头放了一座低矮精巧的床屏,天青色的薄纱上绣了一副荷塘野趣图,深深浅浅的圆润碧叶簇拥着盈盈荷花。 这床屏比一般的屏风要小上许多,绣面也就格外的小巧,但花叶上的脉络却绣的分毫毕现,而一枝挺立而出的花苞上,赫然落了一只碧蓝色的蜻蜓。 正合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那句诗。 韩长暮看着,灯火在床屏旁无声的摇曳,绣面上的花样形成一丝一缕诡谲的暗影,投在姚杳的侧颜。 此时的她似乎没有往日的她那么招人恨了。 韩长暮的心里生出这么个诡异的念头,突然吓了自己一跳,赶忙回神,问冷临江:“前两次阿杳发病,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 冷临江思忖片刻,也很是苦恼:“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头一次是个除夕之夜,我在宫宴上喝多了,就沿着甬道走走吹风醒醒酒,正好看到阿杳缩在甬道边上,起先我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宫女病了,受罚了,过去一看,她身上挂着禁军的腰牌,我就把她送去了禁军的廨房那,后来又 在宫里碰到了几次,才慢慢熟悉了,不过我没问过她当时是怎么回事,所以并不清楚她那会发病的缘由,而第二次就是她到京兆府当差了,当时是一桩灭门惨案报到了京兆府,她在翻看卷宗的时候,突然发病的。” 韩长暮闻言神情一变,急切道:“就和今日一样吗?今日不也是看到那张纸才突然发的病。” 冷临江也想起了数年前姚杳突然发病时的情形,幸而当时除了他们二人,并没有其他人,他想着当时的情形,后怕不已的点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的确是这样的,她当时看了那卷宗,立刻就发病了,还把我吓了一跳。” 韩长暮道:“那,你还记得那卷宗里写了什么吗?” 冷临江眉头紧蹙,思忖半晌:“不记得了,我当时也问了阿杳,她,”他顿了一顿,犹豫道:“我当时以为她也不记得了,可现在想想,却也,也未必。” 韩长暮自然听出了冷临江话中的疑虑,他转眸掠了姚杳一眼,见她眼睫轻颤,在眼下投下淡淡的岚影,是将醒未醒的样子,他忙压低了声音问冷临江:“你,还记得那是哪一年,是哪个案子的卷宗吗?” 冷临江定定瞅了韩长暮一眼:“你,怀疑阿杳?” 韩长暮也定定回望冷临江,他当然是怀疑的,以姚杳那般谨慎镇定的心性,连说话都滴水不漏,更不要说平日的所作所为了,若非这件事情与她性命攸关,对她格外重要,她怎么可能做出如此破绽百出的事情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像两只乌眼鸡一样,电石火光在二人的目光中隐约闪现。 半晌无声,最终,冷临江率先败下阵来,不甘心的讷讷低语:“好吧好吧,算你厉害,那是永安十四年九月份,敦义坊的郭家灭门惨案。” 韩长暮挑眉:“好,这件事情你先不要对阿杳提起,明日,你将卷宗找出来给我。” 冷临江垂死挣扎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好。” 在韩长暮和冷临江说这些事情之时,虽然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了,但还是一丝不落的传到了姚杳的耳中。 她的脸上抽搐的有些僵硬,做不出任何表情来,看上去的确像是昏迷不醒,但其实她心神清明,任何话都瞒不过她的耳朵。 她恼羞成怒的暗骂了韩长暮一声活阎王,又恨铁不成钢的骂了冷临江一声没出息。 其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为何自己会得这么个病,为何看到“陈阿杳”三个字,会刺激的她发病。 当时她的心神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扯断了,砰地一声,整个人便陷入了难以控制,难以自拔的狂乱中。 其实她的心神是清楚的,什么僵硬,抽搐,她都是知道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 头一次发病的时候,她险些以为原本便是别人的这副身躯,终于无法忍受她的鸠占鹊巢了,要将她的魂魄驱赶出去了。 可是很快,这副身躯便平静了下来,濒临破碎的,几欲冲出身躯的 魂魄也重新稳定了下来。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当时的她喜极而泣,还吓了冷临江一跳。 不过,事后,她始终回忆不起来这躯体是被什么给刺激到了,才会有了这么疯狂而绝望的举动,并非是刻意想要隐瞒什么。 第二回发病后,她牢牢的记住了是卷宗上的什么刺激到了她,但奇怪的是,等一切平静下来后,她再回头去看那内容之时,便是一派风平浪静,仿佛之前的疯狂,都是个幻觉。 而这一回,她闭着眼,心潮起伏,这一回的“陈阿杳”三个字,让她明白了,一切都不是幻觉,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与陈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只是这恩怨被这副身躯锁闭在了记忆深处,她这外来的魂魄始终无法窥见天机,只是在这两次的癫狂中,找到了似有若无的些许联系罢了。 虽然刚刚穿越而来的记忆她十分深刻,牢里照顾她的那个娘子也姓陈,但看这副身躯的痛苦惨烈的反应,二人显然并非亲生母女这般简单了。 自穿越而来,她经历了太多魑魅魍魉,她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心。 当然了,若依照她原本的性子,再大的刺激也不可能激的她如此失态,只是她方才控制不住这副身躯,发病来的猝不及防,正好被韩长暮看到了。 事情既然出了,纰漏也被人抓住了,那干脆将错就错好了。 她转瞬间便有了主意,不打算阻止韩长暮探查什么,甚至她要借助韩长暮的探查,查到自己和陈家的关系。 她既然占据了原主的身躯,就算是承了原主的情,原主有未了的心愿,未竟之事,她自然责无旁贷。 她动了动藏在薄毯子下的手指,僵硬的感觉已经慢慢消散了,她低低闷哼了一声,勉强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 韩长暮和冷临江听到动静,齐齐冲到了软榻前,齐声问道:“阿杳,你醒了,感觉有何处不好吗?” 姚杳看到冷临江焦灼而心痛的脸,心头一暖,自动忽略了韩长暮脸上那让人糟心的怀疑,含笑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和僵硬:“没事了,少尹大人,我是,又发病了吗?” 冷临江险些落泪,点了点头:“没事,没事儿的,这不是,韩奉御正好在嘛,让他来给你瞧瞧吧,总这样讳疾忌医,害的是你自己。” 姚杳头一回没有拒绝,虚弱的点点头:“好,”她转眸去看韩长暮:“有劳韩大人了。” 韩长暮抿唇,神情淡薄:“好。” 韩长暮并没有走的很远,只是站在门口,叫了金玉一声,吩咐他去请韩奉御过来。 金玉面露难色,仰头看天。 这月黑风高夜,正是睡觉时啊。 把人从热被窝里拖出来,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啊。 他又看了看韩长暮铁青的脸。 认命的叹了口气。 罢了,他就勉为其难的做一次畜生吧。 第三百四十三回 到底想要啥 韩增寿赶到的时候, 脸上的睡意还没有完全消散,口中不停的念念有词,仔细听来,竟然是在开骂。 这么文雅的人都被逼得骂街了,这金玉的确是过分了些。 韩长暮侧耳仔细一听,不禁哑然失笑,连连拱手致歉,态度是出奇的诚恳:“医令大人,是韩某唐突了,辛苦医令大人跑这一趟了。” 韩增寿瞥了韩长暮一眼,背着手,不去看躺在床上的姚杳,摆足了不肯谅解,也不肯医治她的架势来,冷哼了一声:“少来这套,下官可担不起韩大人这一声医令大人。” 韩长暮知道韩增寿这回是气的狠了,也是,任谁大半夜的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也不会有个好脾气的。 但是他素来不会哄人,也不会服软,方才那句话,已经是他最诚恳的歉意了,他抿抿唇,面对这个吹胡子瞪眼的倔老头儿之时,头一回觉得有点蒙。 冷临江看着韩增寿乱蓬蓬的头发,系歪了的衣襟,黑青色的大眼圈儿,扑哧一笑:“老韩啊,你这一身儿衣裳可不怎么样啊。” 韩增寿愣了一下,低头一看。 靛青色团花长衫是夹层的,但是没有絮棉,只是薄薄的两层,里层是过了水的柔软棉布,贴身穿也很舒适,而外层是缎面儿,水蓝色的团花是织在布料里的,而不是绣在布料上的,水蓝和靛青交融,看起来十分的协调。 是一身儿好衣裳。 只可惜穿的半旧了,洗的都发白了,衣裳清洗后也没有精心打理,看起来皱皱巴巴的。 韩增寿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他怎么不知道这衣裳见不得人,可他能怎么办,除了两身官服,他也没几件好衣裳了,他那点俸禄,要养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几十口子,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不到过年,是舍不得置办一身新行头的。 他暗戳戳的翻了下眼皮儿,继续冷嘲热讽:“下官可比不得少尹大人,家财万贯的。” 冷临江也不生气,笑呵呵道:“我新开了一家成衣铺子,韩奉御有空可以去逛逛,绝对物美价廉。” 韩增寿瞟了冷临江一眼,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冷临江往旁边让一让,别挡着他诊脉。 冷临江笑眯眯的闪到一旁,看着韩增寿伸手搭在姚杳的手腕上,半眯着眼睛,便是一笑,朝韩长暮眨了眨眼。 韩长暮莞尔,低声问:“银子不比衣裳好吗?” 冷临江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高深莫测道:“不不不,给银子那是打脸,送衣裳那是投其所好。” 说话的功夫,韩增寿已经收回了手,绷着脸道:“没事儿,就是心气有些虚弱,惊吓过度,喝点儿汤药养养心气就好了。” 姚杳的脸色已经红润了些,挑唇虚弱一笑:“多谢韩奉御。” 韩增寿不耐烦的唔了一声,提笔写了个方子,塞到冷临江手里:“煎药去。” 言罢,他背着手转身就走。 冷临江笑眉笑眼的在后头追了一句:“韩奉御,您想着去啊。” 韩增寿哼了一声,走的比方才更快了几分,简直有了落荒而逃的架势。 姚杳扑哧一笑,揭了被子便要下来。 冷临江赶紧按住了姚杳的肩头,心疼道:“你别动,别动,再歇歇,再写一会儿。” 韩长暮朝金玉使了个眼色。 金玉明了,拿着方子交给刘氏,让她煎药去了,而他自己则关了书房的门,守在了外头。 星月无光,天愈发的幽深黑暗,夜色浓稠的化不开,连草堆里的夜虫都安静了下来。 韩长暮和冷临江各自拉了一张胡床过来,在软榻前正襟危坐着,灯火明亮的照在四围,颇有几分三堂会审的意味。 姚杳抬眼,坦然相望,先发制人的道:“大人,卑职是看到了那张纸上的陈阿杳三个字,才突然发病的。” 韩长暮意外极了,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你倒是坦然。” 姚杳弯唇一笑:“这没什么可见不得人的,卑职素有隐疾,并不丢人。” 听到二人有要吵起来的架势,冷临江赶忙打了个哈哈:“诶诶,那个,久朝,你说也奇怪哈,那清浅起什么名字不好,干嘛非要起这个杳字,她这是存心要跟你过不去啊。” 韩长暮瞥了冷临江一眼,点着那纸上的名字,若有所思道:“这上头,两个年轻的姓陈,看这年纪,陈阿杳便是清浅,而陈阿远便是沈娘子。”他的手指缓缓移动,落在了头一个名字上,缓声道:“这个人,三十八,荣素兰,还有这个人,三十五,祁明惠。若我所料不错,祁明惠应当就是从拓跋伏允府中逃脱的花娘,而荣素兰,便是沈家酒肆里那个烧伤严重,需要白玉去腐膏救命的无名女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眼去看姚杳的神情,见她一脸茫然不似作假,显然并不认识这四个人,而再度听到“陈阿杳”三个字之时,她也没有再出现放在那失常的模样。 他微微一顿,继续抽丝剥茧:“她们四人相互之间显然是认识的,否则不会一同逃亡,而依据这张户籍单子上的年纪可以粗略判断出,她们四人极有可能曾经是一家人,祁明惠是教坊出来的,沈娘子是掖庭出来的,而清浅是自幼流放,被卖到了高昌国,另一人的经历不祥,但按照阮君三人的经历可见,这四人应当是获罪女眷。” 听到韩长暮这一席话,姚杳心头一跳,总觉得韩长暮隐瞒了些什么,话中似乎有未竟之意,她沉凝着开口:“大人,那拓跋伏允从教坊带走的花娘,叫什么名字?” 韩长暮犹豫了一下,漫声吐出两个字:“阮君。” 姚杳愣了一下,脑中闪过一道白光,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但那念头消散的极快,还没等她抓住,便已经消弭无形了。 她抿了 抿唇,干干道:“我听说过此人,弹得一手惊才绝艳的好琵琶,傍身的曲子是兰陵王入阵曲,曾经也是教坊中的头牌,但是近三年却因毁了脸,销声匿迹了。” 韩长暮想起初见姚杳时的情形,顿觉她对花娘如此捻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便点头道:“不错,拓跋伏允盯上她,正是因为听了她的一曲兰陵王入阵曲,不过。”他于冥冥之中抓住了一点端倪:“不过,当时在教坊,是拓跋伏允提出要听兰陵王入阵曲的,即便阮君曾经有些盛名,可如你所说,这三年她渐渐没了名气,那么,拓跋伏允远在千里之外,又是如何知道这么个人的?” 姚杳双眼一亮,急切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拓跋伏允或者并不知道有阮君这么个人,而那首兰陵王入阵曲就像是上回大人去见谢良觌时用的暗号,只有对上之人才心知肚明,而阮君,恰恰就是那个对上之人,才会令拓跋伏允费尽心机的救她出去。” 冷临江终于听明白了,长长的叹了口气:“哎哟我去,不就是听首曲子睡个花娘嘛,这弯弯绕绕的,比打一场仗都累。”他揉着额角道:“话说回来,这阮君是从拓跋伏允府里跑了的,单凭她一个人,可做不下这些事情的,那,相助她们的人,是不是也知道这首曲子的存在,或者也是冲着她们身上的秘密而来。” 韩长暮的脸色一变,突然站了起来,拿过纸笔急匆匆的写道:“现在可知,曾经盯着阮君的人有拓跋伏允,代善,现在要再加上一个谢良觌,而曾经盯着沈娘子的人有王贵叔侄二人。”他重重撂下紫毫,手在书案上沉沉一拍,语气变得疾言厉色起来:“这几个人,一定是知道这四人的来历的,更是知道她们身负的秘密的。” 冷临江巡弋着那纸上的名字,微微叹息:“拓跋伏允和代善暂时动不得,谢良觌心思深沉,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他伸手在纸上重重一敲:“王贵叔侄二人,却是可以搓圆捏扁的。” 韩长暮微眯双眼,将那张纸放在灯火上燃了,烧成一捧灰烬。 冷临江兴奋的摩拳擦掌,清亮亮道:“久朝,天亮之后,咱们俩进宫一趟吧。” 他生来最爱看热闹,最爱听别人的八卦,这么大的热闹,简直是走过路过不容错过啊。 更遑论还可以亲身体验一把,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便急匆匆的提议了一句。 姚杳看着冷临江准备大干一场的模样,揶揄一笑:“少尹大人,进了宫,你打算怎么跟圣人说这件事情?” 冷临江想了想,轻咳了一声,骤然趴倒在软塌旁,苦大仇深的干嚎:“陛下啊陛下,那,那王真简直不是个东西啊,他欺男霸女,抢了沈家酒肆的掌柜,还妄图占有教坊的花娘,简直是,简直是......”他的声音渐渐消了,最后哑然。 姚杳挑眉,笑眯眯在冷临江心口上补刀:“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我听着这些事儿,怎么这么耳熟呢?” 第三百四十四回 钥匙找齐了 冷临江尴尬极了。 还说,再说下去,连他都要被一同抓了。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显然是不能这么跟圣人说的,这点罪名,不足以将这叔侄二人拿下,丽贵妃那里也说不过去。” 冷临江泄了气,垂头丧气道:“那怎么办,动不了他们俩,难不成去触拓跋伏允的霉头?” 韩长暮低着头,手指在那张素白的纸上摩挲,若有所思的低语:“这四人既然是获罪女眷,那么,迎娶也可以变成窝藏。” 冷临江双眼一亮,重重拍了下韩长暮的肩头:“对啊,窝赃这事儿可就大了。” 韩长暮点着陈阿杳和陈阿远的名字,心里突然冒出个诡异的念头来:“你们看这两个名字,像不像姐妹俩?” 姚杳点头:“像。” 冷临江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她们四个人的名字,不是临时起意的。” 韩长暮吁了口气:“不像是临时起意,其实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将她们四人拿下,严加审问,但是如此一来,就惊动了幕后相助她们的人,打草惊蛇了,便没有办法知道谢良觌究竟想要做什么了。” 冷临江重重捶了书案,只觉得郁结于心,难以纾解。 韩长暮点着那两个名字道:“若这二人真的是姐妹,那么,陈,这个姓氏,便极有可能是她们的本姓,按照这二人的年纪和获罪的年头,我想,她们应当与十六年前,因罪抄家的陈家有些关系。” 姚杳狠狠的愣住了。 她穿越而来之时,与陈家相遇的头一面,便是在刑部大牢中。 随后她进了掖庭,与这些人四散飘零,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她张了张嘴,原想说些什么,垂眸一看,看到韩长暮紧紧攥起的双手,手背上骨节突出,撑得皮肉发白,薄薄的皮肤下面,青筋崩裂,简直要爆了出来。 她心里顿时打了个突。 这人说起陈家之时,竟然如此的咬牙切齿,显然是有深仇大恨的。 若是叫他知道她曾经与陈家之人关在同一间牢房里,进入掖庭为奴,也是因为陈家的女眷相助,他还不活剐了她啊。 她神思一转,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便看到冷临江握住了韩长暮的手。 她抬眼一看,看到韩长暮双眼赤红,脸色阴沉似水,显然已经被恨意冲昏了头。 她暗自庆幸的叹了口气,庆幸自己反应的快,没有把自己卖了。 冷临江忧心忡忡的劝道:“久朝,也未必就是,都十六年了,陈家的人,怕是都死绝了,你,放过自己吧。” 韩长暮骤然松弛下来,脸色恢复如常,眉眼间仍是一派冷薄而温润的神情:“是,是我过于执念了。” 他话虽是这么说的,可仍是心潮起伏,终归意难平。 他一想到从高昌国救出来的人是陈家的人,便悔不当初。 他一想到在沙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是死在陈家人的构陷之下,便恨意顿生。 他的嘴唇抿的直直的,良久才道:“天亮之后,我单独进宫面圣,将此事 ,原原本本的回禀圣人。” 冷临江愣了一下:“你,要怎么说?” 韩长暮诡异的一笑:“她们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用回这个姓,那么就莫要怪我顺水推舟辣手无情了。” 听到这话,姚杳遍体生寒,狠狠的打了个激灵,只觉得自己命大。 命太大了。 冷临江看到韩长暮脸色阴沉,心知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便也不再出言相劝,直视他的脸道:“你既做了决定,那,只管去做就是,我定会陪着你的。” 韩长暮动容的道了个谢:“好,那早些歇着吧,离天亮没有几个时辰了。” 姚杳一脸雀跃,总算是可以睡觉了,她挣扎着起身,却被韩长暮按住了。 “你就在这里歇着吧,我去后头和汉王殿下挤一挤。” 姚杳捏了捏袖子,拼命摇头:“不,不用了,卑职还是去客房睡吧,卑职择床,换个地方就睡不着。” “是吗?”韩长暮阴晴不定的掠了姚杳一眼,松开她的肩头:“也好,本官也有些择床,换个地方也睡不着。” 姚杳暗自嘁了一声,收拾好衣裳,和冷临江一同走进了夜色中。 她抬头望天,深幽的天幕像是有些沉重,像是顷刻间便要坠落下来一般。 她知道,今夜过后,有些事情,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改变,有些命运,在不知不觉中便走向了歧途。 她和冷临江在客院门口分开,一人向左一人向右。 进了房间,她点了一盏灯烛,查看了一下地上洒落的香灰,并没有印下足印,略微松了口气,又多燃了几盏灯。 她将小杌子拿到床上,两盏微弱的灯烛搁在上头,随后插了门,放下厚重的帐幔。 房间里极静,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半个巴掌大的木牌,牌子下面的铜铃被触动了,发出清脆却低幽的铃声。 她吓了一跳,忙紧紧捂住铜铃,拿铜剪剪了下来,放到了一旁。 有问题的不是铜铃,而是木牌。 若不是当时韩长暮走动的步伐太大,带动了那一排木牌相互触碰,单凭这清脆的铃声,她是不会察觉到这块木牌竟然是空心的。 她浅浅的透了口气,拿了柄刀锋极薄却十分锋利的匕首,沿着木牌侧边的木纹缓慢雕刻。 刀刃由浅入深的刺入木牌,刚刚刺了个刀尖儿进去,她便觉得刀尖上的阻力陡然变小了。 她挑唇一笑,果然是空的。 刀刃微微向前倾斜,她手上极为稳当,极控制着刀刃沿着侧边上下割开,又攥紧了刀柄,不让刀尖刺入木牌太深,唯恐弄坏了里头藏着的东西。 就这样,姚杳攥着匕首,将木牌的四个侧边尽数划开,轻轻一掰,那木牌便一分为二了。 那木牌果然是中空的,里头放着一块玉牌。 姚杳拿起来仔细端详,只觉格外眼熟。 那是一块莹白透亮的玉牌,牌子中间雕刻了一朵四瓣梅花,这牌子并不是方方正正的,似乎是随意雕了一个形 状,而玉牌的表面有几处波澜起伏。 姚杳微微皱眉,忙从床头她临时改造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巧妙的机关锁,取出里头的两样东西。 一个是制成山峦叠嶂模样的玉簪,一个是形状诡异的雕花玉牌。 那晶莹剔透的雕花玉牌,与她从木牌中取出来的那枚,赫然相差无几,只是略小一些。 姚杳的心头一阵狂跳,倒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将三样东西整齐的摆在床上。 她定睛望了良久,按照顺序,将三样东西拼在了一起。 果然,一如她头一次拼那玉牌和发簪时那样,这三样东西严丝合缝的拼在了一块儿,怎么晃动都没有散落。 她仔细查看,的确是有三个极精巧而细微的卡扣,将这三样扣在一处了。 直到此时,这枚钥匙,才算真正的完整了。 姚杳垂眸相望,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她是深知怀璧其罪这个道理的,眼下是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但以后呢,她已经深陷其中了,难保以后不会有人知道,那么,此物非但不会是她的保命符,反倒会是她的催命毒。 她凝神片刻,找了一个符袋,将这三样东西装好,挂在了脖颈上贴身收藏。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敢将此物视作寻常之物了,自然也就不敢寻常对待了。 就在姚杳有了意外收获,忐忑不安之时,韩长暮却没有睡下,反倒去敲了谢孟夏的门。 谢孟夏捂着嘴打着哈欠开门,一脸哀怨道:“久朝啊,你不能拉着我和你一起玩命啊,我年纪大了,扛不住啊。” 韩长暮却像是没有听到谢孟夏的哀怨一样,提了一壶酒,径直走到食案前坐下,自斟自饮了一杯。 谢孟夏大奇,忙关上门,探究的望着韩长暮:“久朝,你咋了,被姑娘骗了个人财两空?” 韩长暮掠了谢孟夏一眼。 还别说,猜得还真准。 他没精打采的点了下头,又喝了一盏酒。 谢孟夏顿时来了精神,瞌睡虫早跑到八百里外了,他一把按住韩长暮的手,浓浓的八卦之心写了满脸:“快,快,快说说看,是哪个姑娘这么不开眼,放着你怎么个财貌双全都不要,她还想要谁,上天嫁玉帝啊。” 韩长暮抽出手,又灌了一口酒,才沉声开口,将事情说了个大概,末了叹息道:“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何要逃,现在想通了,她是怕我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怕死。” 谢孟夏伸手在韩长暮眼前晃了晃,见他还算清醒,便也跟着叹气:“久朝,你没有对不住任何人,当初是你将她从那个火坑里救出来的,是你千难万险的把她带回来的,否则,她怎么有机会跟那些人相认,是她对不住你,你没有对不住她。” 静了片刻,韩长暮突然喃喃道:“可我,可我怎么会认错人呢,不,她,她怎么会是陈家的人呢。” 谢孟夏深知韩长暮心里的那道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劝慰道:“久朝,你不要太自责了,这些不是你的错,你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的。” 第三百四十五回 斩草要除根 韩长暮失常的揪了揪自己的发髻,头一次露出了软弱无助的神情:“我,怎么会救了她,救了她两次,同璧,同璧他不会原谅我的。” 谢孟夏知道那道坎在韩长暮心里横亘已久,并非是几句话便能打消的,他敛了素日的嬉笑,一本正经道:“久朝,当年事发之时,她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手上是干净的,你救她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你实在不必自责。” 韩长暮是个聪明通透之人,只是一时间钻了牛角尖,只要他自己愿意,是可以想得通的。 他轻轻透了口气,将心里的郁结一同透了出来,声音低幽,流露出浓浓的不甘:“是,说起来她也是无辜受累之人。” 谢孟夏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看他已经双眼迷蒙,有了些醉意,便扶着他躺下,拉开锦被盖上,轻叹了一声:“若同璧知道你如此自苦,才回不肯原谅你。” 这一夜,有许多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反倒是喝醉了的韩长暮,一夜好眠。 晨曦方起,韩长暮便醒了,愣了个神儿,他突然坐了起来,撩开帐幔直直望向窗外。 窗下横逸斜出的枝丫不知何时缀满了绿叶,密密匝匝的娇俏可爱,令人耳目一新。 他急匆匆的蹬了鞋,披好衣裳,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往外走,正好与端了铜盆进来的金玉撞了个满怀。 金玉忙稳住荡漾而出的洗脸水,搁在洗脸架上,道:“世子醒了,赶紧洗漱吧。” 韩长暮草草绑上头发,鞠了一捧温热的水扑在脸上,酒气已经散了大半,他瞥了一眼外头晴亮的天,问道:“冷大人醒了吗?” 金玉点头:“醒了,已经在用朝食了,说是等世子一起进宫。” 韩长暮放慢了拧帕子的动作,帕子上的水哩哩啦啦的砸到盆里,溅起的水花落了满地。 他思忖片刻,将帕子扔回铜盆,淡声道:“更衣,立刻进宫,莫要惊动云归。” 金玉不明就里,但是他的好处就是世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怎么干就怎么干,绝不多问一个字。 他很快就拿来了官服,在侧门安排好了车驾,一行人悄无声息的便出了府,直奔宫城而去。 韩长暮离宫城越来越近之时,冷临江还在花厅慢条斯理的用着朝食,对于韩长暮的晚起,他半点不觉得突兀怪异,毕竟昨夜韩长暮受了那么大的刺激,睡得着才算是怪事,一时懒散了,也属正常。 韩长暮是正四品的朝官,属天子近臣,但不参与军国大事,平日里无需上朝,有事的时候,递牌子觐见圣人即可。 他赶到承天门的时候,正赶上散了朝会,朝臣们三三两两的走出来。 这些人看到一身严谨官服,脸带煞气,走路虎虎生风的韩长暮,顿时变了脸色,避之如蛇蝎。 “这是,韩阎王,他这个样子,像是要吃人啊。” “谁得罪他了,这么倒霉。” “吃人,韩阎王发起疯来,那可比吃人吓人多了。” “嘘嘘,你们还敢说他的闲话,你们不知道啊,连蒋阁老都在他手里跌了个大跟头呢。” “什么什么,蒋阁老。” “快说说,说说,怎么回事。” “蒋阁老养了一房外室,被他给当贼一锅端了,偏蒋阁老畏妻如虎,不敢找他的麻烦,只好把这口苦水给淹了,原以为这样就算了了此事了,谁想他阴险得很,竟将此事透露给了蒋夫人,可连蒋阁老一把年纪了,连着吃了好几日的咸菜疙瘩,睡了好几日的硬板床,那一把老腰,都快散了架了。” 这人说的活灵活现的,连细节都说的格外清楚,听着自然已经信了大半,看韩长暮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更加忌惮了几分。 不知不觉间,韩长暮的身旁竟然空出来大片无人之地。 他目不斜视,但周遭的窃窃私语和变化尽数了然于心,他面露讥讽轻笑的走过去,看这些人的目光神情,圣人的谋划倒是初见成效了。 永安帝照例在书房见韩长暮,听到了他的回禀之后,永安帝将书案拍的啪啪直响,脸色铁青,怒不可遏的大骂:“该死,该死该死,竟然敢窝藏朝廷逆犯,久朝,朕命你速去捉拿王贵叔侄二人,严加审问,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韩长暮得了永安帝的准话,神情一肃:“是,微臣领旨,只是,丽贵妃娘娘那里......” 他欲言又止。 永安帝冷着脸,对高辅国道:“丽贵妃那里,你去说,就说是朕的意思。” 高辅国应声称是,转身就往内宫而去。 韩长暮也领了永安帝的旨意,从内卫司点齐了人手,何振福带了一队人马直奔常乐坊,而他自己则亲自带了一队人马,赶去了崇义坊。 韩长暮刚走,屏风后头便走出个高大的人影,正是北衙禁军的大将军柳晟升,他结结实实的站在一旁,垂眸不语。 永安帝拿过书案上一个不起眼的匣子,拿出了里头的一样东西,手在上头轻轻的抚摸着,若有所思的一笑:“老七是个忠心的,呈上了此物实乃大功一件,若能将王贵叔侄二人的事情料理清楚,朕可以答应她的请求,不让她入死卫轮调。” 柳晟升波澜不惊的回道:“替陛下效力乃是禁军的本分,老七不敢有什么条件,陛下这是折煞老七了。” 永安帝阴恻恻的笑了一声:“有赏有罚,才能让人更加忠心,更加敬畏。”他顿了一顿:“你亲自去审,朕倒要看看,他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韩长暮刚赶到崇义坊的坊门,便听到了嘈杂的喊叫声。 骑在马上远眺,渐渐明亮的晨阳里,升腾起一阵阵漆黑如墨的浓烟,风卷着灰烬在半空中打着旋飘散。 韩长暮的脸色一变,执鞭指向浓烟滚滚之处:“王贵的宅邸是在那个方向吗?” 随行之人中有一个是王贵的小徒弟,经常出入他的外宅,奉了高辅国的命前来协助内卫司搜查。 他原本就有些怕,乍一听到韩长暮寒津津的冷语,顿时一个踉跄,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扶着腰战战兢兢道:“是,是王公公的宅邸,就,早就在。” 韩长暮大惊失色,厉声大喝,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穿街过巷,一路疾驰,还未走到近前,他就被刺鼻的浓烟熏得向后退了一步,噼里啪啦的过火之声响彻云霄。 里长带着坊丁慌乱的来回奔波,一桶水一桶水的浇到火场里,大火熊熊燃烧着,这些水浇进去只是杯水车薪,滚滚热浪仍旧灼的皮肤生疼。 韩长暮仰头望着浸没在熊熊烈焰中的宅邸,门楣上高悬的牌匾“啪嗒”一声,砸在了石阶上。 宅邸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和救火声,一阵巨响伴随一阵尖叫,似乎是有一座房舍被火烧塌了,腾起滚滚带着火星的灰尘。 京兆府和武侯铺都得了消息,带了人手赶来灭火。 何登楼一眼就看到了韩长暮,赶忙过来行礼:“少使大人。” 韩长暮在震惊中回过神,看了一眼何登楼:“有劳京兆府和武侯铺速速灭火,本官奉圣旨要进去捉拿王贵。” 何登楼心中一凛,他十分清楚这是谁的宅邸,清楚是什么人住在这里,丝毫不敢怠慢,匆忙安排去了。 韩长暮火场的边缘背手而立,滚滚热浪几乎要灼化了他的衣裳。 何登楼刚刚安排好了救火之事,便有个衙役赶到近前,抹了满脸的汗,朗声道:“头儿,常乐坊也有个宅子走水了,武侯铺问咱们借几个人。” 何登楼脸色一变,骂了句娘:“真他娘的晦气,哪还有人手啊,这春日里也不是天干物燥啊,怎么连着两处宅子走水,真他娘的邪性。” 韩长暮听到了常乐坊三个字,匆匆举步走过去,急切问道:“常乐坊,是哪个宅子起火了?” 那衙役愣了一瞬,脸色发白,心里打了个突:“是,就是昨日办喜事的那家,说是姓王,对,是王家,他们当家老爷是个主事,户部的。” 话说至此,韩长暮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这场火不是意外,而是蓄谋。 他反倒镇定了下来,对于灭火一事并没有了太深的期盼,既然是预谋,那么一切证据早已消弭,灭不灭火,反倒没有那么要紧了。 他相信,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只要有人出手,他就能看出端倪。 他退了几步,退到热浪的外缘,面无表情的望着火场。 何登楼满脑门子都是官司,根本没精力去分辨韩长暮的心思,想了想,到底还是分了几个人手给那衙役,让他带去常乐坊协助武侯铺灭火。 韩长暮凝神片刻,突然转头低声问金玉:“晨起的时候,你看到姚参军了吗?” 金玉愣了一瞬:“没见到,但是属下去叫姚参军用朝食的时候,她说不必了,有些疲累,她要再睡一会儿。” 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你确定听到的是姚参军的声音?” 金玉点头:“属下确定。” 韩长暮的脸阴晴不定,思忖片刻:“你现在回府,不管用什么借口,都要见到姚参军本人。” 金玉沉声称是,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第三百四十六回 水火无情 金玉迎着渐渐升高的日头,将那一尾马鞭轮的啪啪作响,飞驰的四蹄溅起些许晨露。 穿过了几道坊门,他在府门前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的小厮,急匆匆的跨门而入,低声问道:“姚参军可有出去过?” 小厮摇头:“并没有见到。” 金玉的心丝毫没有松懈下来,姚杳的本事他是见过的,完全可以避开这府里的耳目,无声无息的进出。 他一刻不敢耽误的往客院走去,连额上渗出的汗都腾不出手擦一下。 客房的门大开着,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包骋的背影,他心里咯噔一下,却听到了包骋的大嗓门。 “阿杳,阿杳,你个懒婆娘,还不赶紧起,再不起,朝食就被冷临江那个吃货给吃光了!!” 帐幔深处出来个懒洋洋的声音,一听就是姚杳没睡醒的样子:“姓包的,你个色胚,大清早的闯我的房间,毁我的清誉,小心我把你打出去。” 包骋却混不在意的嘿嘿一笑,揶揄道:“清誉,清誉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啊。” 姚杳气急了,掀开了帐幔,露出一个头发散乱的脑袋来:“滚,滚远一点。” 包骋笑的更欢了:“我可是看到你头不梳脸不洗的模样了啊,你再不对我客气点,我就满长安城的给你散德行去。” 姚杳气急败坏的哼了一声,放下帐幔,倒回了床榻。 看到这一幕,金玉由衷的长长吁了口气,缓步进房,却没往里走,只站在门口,笑眯眯的问:“姚参军可醒了吗,冷大人叫您过去用朝食呢。” 姚杳不耐烦的嗡嗡道:“不去不去,昨天忙活了大半夜,我这才刚睡下,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叫我,我要睡觉。” 金玉笑了笑,越发的恭敬:“那行,那您先睡着,属下让灶上热着饭,您几时饿了几时用。” 姚杳隔着帐幔道了声谢,朝包骋不耐烦的喝道:“姓包的,你还不赶紧走。” 包骋一笑,反倒一撩袍子,大马金刀的坐下了:“你这的茶不错,我喝了再走。” 说着,他厚脸皮的沏了一壶茶,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俩人都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金玉就更不会多管闲事了,他又行了个礼,便出了府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看到外头的确没有了动静,包骋赶忙插了门,撩开帐幔,脸上镇定自若的神情已然破碎了,拍着心口后怕不已:“你可算是及时回来了,都吓死我了。” 姚杳披头散发的,窄身劲装上沾上了烟灰,身上浓重的烟熏火燎的味道遮都遮不住,她捂着左手臂,血从指缝中漫了出来。 包骋一边给她包扎伤口,一边叹气:“你这伤的可不轻啊。” 姚杳嘶的一声,忍痛道:“那个阉狗王贵,功夫倒是挺好的。” 包扎好了伤口,包骋放下帐幔,隔着帐幔低声道:“你这些日子可得忌忌口,鱼虾之类的发物可得少吃一些。” 姚杳吃力的换了衣裳,挑了下眉:“这些倒还是其次,瞒过韩长暮的那双 厉眼才是最重要的,他若是发现我受了伤,肯定会起疑的。” 包骋后怕不已:“幸亏刚才金玉没进来,要是进来了,你这一身的烟灰味儿,傻子都知道你是去杀人放火了。” 姚杳嘿嘿一笑,换好了衣裳走出来:“走,用朝食去,不过,你可仔细着些,别在他面前说漏了嘴。” 包骋点头:“你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他担心不已的去看姚杳受了伤的手臂,忧心道:“幸而伤的是左手,若是右手就麻烦大了。”他很是不忍:“你说咱们过得这是个什么日子啊,真是挣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那玩意儿的心。” 姚杳苦笑。 若是有一丝退路,谁又会一腔孤勇的向前。 其实这个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古代,对女子已经是十分的友好了,身为女子可以抛头露面的经商,可以在无足轻重的地方做官,若不想嫁人,可以单独立个女户过自己的日子,若嫁错了人,还可以带着嫁妆和离改嫁。 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太多的退路可走。 只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一腔孤勇,若能得了那至高无上之人的一句承诺,自然是万幸的,若不能,她也暗自博出了一丝退路。 那么,现在的出生入死,伤痛欺骗,都是值得的。 她洒然一笑:“想这么多做什么,走,吃好吃的去。” 熊熊燃烧的大火渐渐熄灭了,整座宅邸大半都是完好的,火场的中心位于宅邸正中偏南的位置上。 那里整片都被烧成了白地。 而宅邸里的人大半也都还活着,只是狼狈了些,满头满身都是灰烬和冷水,有些人的衣裳头发被烧焦了大半。 内卫司临时征用了对面的房舍,用来安置这些活着的和受伤的人。 至于罹难之人,便被抬到了空地上,找了几块白布盖着,等待仵作的勘验。 地上过了水,裹着残余灰烬的污水四散横流,到处都是踩得凌乱不堪的烂泥。 韩长暮站在白地旁,指着那倾倒的碎石乱瓦,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王贵那小徒弟都快吓哭了,两股战战道:“是,是,是师父的起居之地和书房。” 韩长暮的脸色冷的结了一层薄冰,转头问金玉:“找到王贵了吗?” 金玉摇了摇头:“还没有,属下都问遍了,府里人说王贵是一早回来的,回来之后就扎进了书房没有再出来,一直到起火的时候,都没有见到他。” 韩长暮心生不祥,但也不觉得有多么意外,沉声问道:“火势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 金玉望着这片白地:“就是这里。” 话音方落,负责搜查的内卫便疾呼了一声:“大人,这里有一具烧焦了的尸身,不太好挪动。”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韩长暮反倒平静似水,环顾左右,大声喊道:“孙英呢,孙英来了没?” 蹲在不远处,正在验尸的孙英赶忙抬头应了一声,匆匆跑到韩长暮的身边:“大人,卑职在。” 韩长暮指着 远处道:“先去验那个。”他顿了一顿,朝旁边已经抖的站不住的小內监抬了抬下巴:“你也过去,看看那人是不是王贵。” 小內监抬头,隐约看到了一只烧的焦黑的手,他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道:“大,大,大人,小人,小人害怕。”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声道:“是怕死人,还是更怕死?” 小內监倏然一愣,哆嗦道:“小人,怕死。”他艰难的挪动双腿,跟着孙英走上了火场,脚踩在余温灼热的地面上,他丝毫感觉不到烫人,反倒遍体生寒。 那具尸身果然如内卫所言,已经烧到焦黑,辨不清出模样了。 身上的衣裳都被烧化了,根本无法分辨身份,反倒是腰间的一枚玉佩,虽然被熏得乌黑,但尚且能分辨出上头镂刻的花样。 小內监只看了一眼,便两眼儿只翻,说不出一句话来。 孙英赶紧给他顺了顺气,叹了口气道:“你,站远些。” 小內监感恩戴德的道了声谢。 孙英翻了个白眼儿:“你不必谢我,我是怕你晕过去,砸在尸首上,我就没法验尸了。” 小內监晃了晃,险些栽倒。 内卫司里都是疯子,世人诚不欺我。 这尸身烧的太狠了,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伸手一摸,烧的焦黑的渣滓扑簌簌的直往下掉。 孙英都不必掰开尸身的嘴,便能看到那满口的牙齿。 他拿出小竹镊子,拨开了牙齿上覆盖的黑灰,轻咦了一声,问道:“王贵掉过牙?” 小內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孙英是在问他,他战战兢兢的点头:“是,王公公的两颗门牙都掉了?” 孙英点头:“可装了义齿?” 小內监道:“装了。” 孙英又问:“装的是什么样的义齿?” 小內监在一问一答中慢慢平静了下来,声音也不那么抖了:“装的是两颗金牙。” 孙英点点头,继续往下看。 那尸身的头发都烧光了,露出一道寸许长的疤痕,虽然已经烧到了模糊,但他还是看出了大致的形状。 他头也没抬的问道:“王贵的头受过伤吗?” 小內监愣了一瞬:“小人没见过王公公的头受过伤,但是小人到掖庭的时间不长,从前的事情,小人不大清楚。” 孙英点了点头,这伤究竟是新伤还是旧伤,还得仔细查验才可以。 他伸手向下摸着,摸到了尸身的左臂,小臂中间的部位,骨骼上有点点极细微的凸起,他愣了一瞬,便问道:“王公公的左手臂可有受过伤?” 小內监这次答得极快:“伤过的,约莫两年前,公公有次差事没办好,惹恼了丽贵妃娘娘,被打断了左臂,因是主子的惩罚,当时就没敢请大夫瞧,就一直靠养着,公公的左臂一直都不是很利落,阴天下雨还会疼的厉害。” 孙英听到这些话,心里已经有了数,便对内卫道:“这尸身不太好挪动,劳烦几位大哥辛苦一下了,我待会儿就将尸身送到验房。” 第三百四十七回 死者是谁 两个内卫也很客气,没有半点嫌弃和不耐烦,反倒好奇的问:“孙仵作,这人都烧成这样了,都烧的掉渣了,你一会儿怎么带走啊?” 孙英年轻的脸庞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等会儿二位大哥就知道了。” 这两个内卫原本是没那么大的兴致的,本来嘛,对着一具烧的焦黑的尸身,有什么可看的,但是听到孙英这么一说,顿时好奇心大起,这样平素少见的稀罕事儿,也算是给这晦气的大清早添点彩。 孙英将尸身的姿态画在了纸上,随后摘下尸身上的那枚玉佩,疾步走到韩长暮的跟前,行礼道:“大人,卑职已经粗略验过那尸身了。” 韩长暮点头:“如何了。” 孙英条理清楚的回禀起来:“死者男,四旬上下,卑职仔细验过了,此人身残已有数十年,乃是人为所致。”他这话说的很是委婉,但还是点明了这人是个阉人,看到韩长暮神情不动,他继续道:“死者左小臂有一处陈旧骨伤,骨殖有增生,头部有一处伤痕,暂时无法判断是新伤还是旧伤,死者的牙齿有缺失,镶有两颗赤金义齿。” 韩长暮转头望着那束手而立的小內监,声音冷然:“这些特征可与王贵有相似之处?” 那小內监原本已经平静了一些,骤然听到韩长暮这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他再度战战兢兢,吓得浑身发抖了,低着头不敢看人,声音细弱蚊呐:“是,是一样的。” “完全一样?”韩长暮挑高了声音。 小內监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头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尖利的碎石上,滋啦一声,衣裳被划破了,碎石刺入了皮肉。 他疼的哆嗦了一下,脑子反倒被痛的清醒了过来,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小人,小人,小人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韩长暮扶额长叹。 他有这么可怕吗,能把人都吓跪了。 他抿了抿唇,尽量用最平静温和的声音问道:“你莫要慌张,仔细想一下王贵身上的特征,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本官不会怪罪于你的。” 小內监的头狠狠的抵在地上,想了半晌,才颤抖着声音道:“小人,小人知道王公公的门牙掉了两颗,也知道他的胳膊被打断了,但是,但是小人不知道他头上有伤,那伤不是小人干的啊。” 韩长暮一脸无语。 孙英是很能体谅这小內监的惊恐的,他头一回见到韩长暮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忐忑不安的,他上前一步,将玉佩捧给韩长暮:“大人您看,这是从尸身上发现的。” 韩长暮仔细玉佩巡弋了一眼,朝小內监抬了抬下巴:“拿给他看。” 孙英点头,蹲下来把玉佩放在小內监的面前,温和问道:“小公公,你看一下,你可曾在王公公身上见过这块玉佩?” 小內监仔细看了一眼,讷讷道:“见过的,这是约莫七八年前,王公公办好了一件差事,丽贵妃娘娘赏的,王公公一直戴在身上,没有取下来过。” 韩 长暮听到了小內监的话,转头对一个内卫淡声道:“行了,带他回内卫司,将王贵身上的特征都写下来。” 一听要进内卫司,噗通一声,小內监吓得瘫倒在了地上。 韩长暮怒其不争的瞥了小內监一眼,抬头问孙英:“怎么样,可有法子将这尸身带回内卫司?” 孙英点头,颇有几分傲然的神态:“自然。” 说完这话,他若有所思的望了望四周,很有几分奇怪,那总是明目张胆的来抢行的黑小子怎么没有出现,莫不是被他过人的本事吓退了。 嗯,这样看起来,那黑小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想到这,他就更加得意了,竟然脱口问道:“大人,卑职看上回那黑小子手脚挺利落的,想请他一起帮忙搬运尸身。” 韩长暮挑眉,巡弋了孙英一眼,见他双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灿若星辰,只差把攀比心明晃晃的写在脸上了,不禁失笑:“他并非内卫司的人,也不是仵作。“ 孙英顿时有一种抛了媚眼给瞎子看的徒劳感,合着他做了无用功啊,不禁神情恹恹道:“是,卑职明白了。” 他绕着尸身走了一圈儿,从竹笈上取出一张特制的白布,白布底部是一整块铁片,虽然敲打的极为纤薄,但却十分坚硬,轻易无法折弯。 随后对两名内卫客客气气道:“有劳二位大哥帮个忙。” 二人齐齐点头。 孙英让两名内卫抓着白布的两端,贴着地面缓缓往尸身的方向拉动。 那白布很顺利的托在了尸身的下面,尸身却没有大的移动,也没有漏下什么骨骼之类的东西,很完整的便挪到了白布上。 孙英这才另外取了一块普通的白布,盖在尸身上。 就在这时,何振福催马急匆匆的赶了过来,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已经来不及惊讶了,只气喘吁吁的对韩长暮道:“大人,常乐坊的王家也起火了。” 韩长暮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丝毫不觉意外,点头道:“可有伤亡?” 何振福缓过一口气:“有几人轻伤,有一人身亡。”他顿了一下:“尸身损毁严重,已经辨不清楚模样了。” 这更是韩长暮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他原本便疑心这两场火是有人刻意为之,现在,这疑心已经变成了笃定。 他转头对孙英道:“孙仵作,你随何总旗走一趟,将那具尸身带回内卫司。” 孙英应声称是,对两名内卫客客气气道:“有劳二位大哥将这尸身送到内卫司的验房。” 二人没想到孙英还有这一手,还真的能将这烧到散架的尸身完整的挪出来,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服,点头道:“孙仵作放心,我们一定将尸身完整的送回去。” 韩长暮留下了一部分内卫在这宅邸中搜查有用之物,也不再往常乐坊去了,打算直接返回内卫司,待孙英带着另外一具尸身回来后,直接验尸。 他背手而立,疾步往外走,却迎面撞上了金玉。 他的双眸一缩,疾言厉色的问:“如何?” 这短短的两个字,便泄露了他心里的焦灼忐忑和不愿相信。 金玉缓过一口气,带着薄薄的喜色回道:“世子,姚参军没有出去过,一直在府里,属下回去的时候,她还没有起身。” 韩长暮有些失态的抓住了金玉的手:“你是说真的?” 金玉重重点头:“是,属下亲眼看到的。” 直到此时,韩长暮的那颗心才算安稳的放了回去,仿佛走到了明亮的阳光下,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 他连着说了几个“好”字,翻身上马道:“去请云归,阿杳和包公子去内卫司。” 此时晨曦已经消散,蔚蓝的苍穹澄澈纯净,浮云缭绕,恍若涟漪轻漾。 催马驰骋在这样的天际下,青墙灰瓦都变得明艳了起来。 赶早卖朝食的小食摊子已经开始收摊了,冒着热气的炉子搁在手推车上,烟火气便从饭菜余香中袅袅而出。 街边的食肆下了门板,貌美的胡姬当街沽起了新丰酒。 有好酒之人用完了朝食,便打了一壶上好的新丰酒,晃晃悠悠的往回走。 一行行驼马队风尘仆仆的从开远门入了城,精明的粟特人,彪悍的胡人护卫,肤白碧眼的胡姬走过街巷,浓浓的异域风情穿花拂柳,扑面而至。 因着临近了春闱,长安城里多了许多头戴帻巾,身穿长袍,背上背着竹笈的年轻举子。 这些举子们有些人是头一回走进这座繁华瑰丽的长安城,眼里看到的都是新奇景象,目光追着驼马队而去,不知不觉就闯进了商队中,引得胡姬们笑若生花。 举子们在笑声中回过神,不禁耳根发红,有些慌乱的退了出去。 韩长暮带着内卫们打马而过,虽然速度极快,但沿途的情景还是悉数映入了眼中。 他看到远处的一个朝食摊子,一眼看到了摊子上正在埋头苦吃的男子,不禁愣住了,摇头无奈的轻笑一声,又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半旧青袍,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身边的内卫,低声道:“你们先回内卫司。” 内卫们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反驳堂堂少使大人,极快的催马穿街而过。 他背负着手,像极了闲来无事在城里溜达的公子哥儿,走到了朝食摊子旁,轻轻一拍那男子的肩头。 男子吓了一跳,正要开骂,看到韩长暮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顿时哑口了。 男子张了张嘴,瞥了一眼正在忙活的少女,一脸哀求的压低了声音:“久朝。” 韩长暮挑眉,心领神会的一笑:“无端,是我府里的饭不好吃吗?” 这男子正是乔装改扮,从韩府里溜出来的谢孟夏。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已经打扮的格外不起眼了,却还是没有瞒得过韩长暮的眼睛。 听到韩长暮这句话,他嘿嘿一笑,朝正在煮馎饦的少女努了努嘴,毫不掩饰自己的爱美之心:“你家的刘嫂没有她长得好看。” 第三百四十八回 真傻与装傻 韩长暮挑眉,低声揶揄道:“哦,原来殿下你不用吃饭,只看美人就足矣了。” 谢孟夏唯恐那少女听到“殿下”这两个字,急忙“嘘嘘”两声,得意的一笑:“那是自然,秀色可餐嘛。” 说着话的功夫,少女已经煮好了一碗五色馎饦,端到了食案上。 淡白的热气氤氲开来,少女望着突然多出来的那个人,明朗笑道:“这位郎君想吃些什么?” 韩长暮闻到了十分浓郁的香味,低头一看,碗中的馎饦也做的诱人,便笑道:“也要一碗这个。” 少女转身又去忙活了。 她手上十分利落,可心里却止不住的疑惑。 且不说后来出现的这个男子,就说之前那个,自打她在这里摆了个朝食摊子后,这人就每日必来,且必定从她开摊吃到收摊,明明都吃的撑得脸色铁青了,还不肯走。 她明明是头一次来长安,也明明是头一回见到这个人,可就是莫名眼熟,始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了。 她煮着馎饦,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她后脊梁一寒,忙转头望过去。 却看到那两个男子正低着头,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的热闹,并没有人看她。 她想,她怕是被哥哥给吓到了。 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分明是她的手艺好,做的朝食令人回味无穷。 这人才会一趟又一趟的来。 就在少女融在热气中,一边忙而不乱的煮着馎饦,一边将摊好的时蔬薄饼递给食客之时,韩长暮和谢孟夏齐齐收回了目光。 谢孟夏低声埋怨了一句:“你别老是看她了,你看,她都起疑心了。” 韩长暮哑然失笑:“分明是你天天来,她才起疑心的。” 谢孟夏嘁了一声:“你别看她这摊子小,天天来的人可不少呢。”他指了指远处排队的食客:“你看,那都排起队来了。” 韩长暮看着少女忙碌的身影,蓦然一笑:“她是叫张娣吧。” 谢孟夏顿时瞪大了眼睛,无比惊讶的张了张嘴:“久朝,你怎么知道她叫什么?我吃了她那么多顿朝食,也没打听出她的名字来,不对,”他有些恼怒的捶了一下韩长暮的肩头:“你是不是也看上她了,才会私底下去查她,久朝,朋友妻不可欺啊,你怎么能这样不守江湖道义。” “......”韩长暮都无语了,幽幽叹气:“我还知道她哥哥叫张岩,是永安十四年的举人,他们兄妹俩是敦煌人士,这次进京是来参加春闱的,原本在昭国坊摆了个朝食摊子。” 谢孟夏简直如同被五雷轰了顶,脸色难看极了,气呼呼的甩开了韩长暮的手:“我,我,我,”他“我”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韩长暮是干什么的了,也反应过来韩长暮是故意揶揄他的了,他冷哼一声:“你一个内卫司的少使,怎么还管起这种犄角旮旯的事情来了。” 韩长暮从这话中闻出了酸溜溜的味道,不禁莞尔,慢条斯理的将上回万府管事诬陷张岩当街杀人一 事和盘托出。 “真他娘的王八羔子。”谢孟夏顿时恼了,重重砸了一下食案,幸而他的力气不大,而那食案也足够结实,没有被他一拳给砸散了架儿,但这“咚”的一声还是惊动了张娣,引得她回头一看。 谢孟夏忙讪讪笑道:“失手了,没事儿,没事儿。” 张娣丝毫没有给谢孟夏留面子,皱着鼻尖道:“砸坏了要赔的。” 谢孟夏悻悻的摸了摸鼻尖儿,低声问韩长暮:“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啊,你跟我说了,我肯定要再打那王八羔子一顿的。” 韩长暮挑眉:“我又不知道你认识她。” 谢孟夏道:“也是哈。” 韩长暮难得的起了好奇心:“无端,你是怎么认识的小姑娘?” 谢孟夏顿时高兴了,眉飞色舞的将在敦煌逛灯市的情形说了,得意道:“你看,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吧。” 韩长暮点头,由衷的赞叹了一句:“无端,你的眼光不错,只是,”他的目光有些暗淡,穿过淡白的雾气,望着少女挺拔的身躯,万般可惜的一叹:“只是这姑娘,做妾可惜了些。” 谢孟夏挑眉:“谁说要让她做妾了?” 韩长暮轻“哦”了一声,疑惑问道:“你日日来吃朝食,难道不是对她居心叵测吗?” 谢孟夏嘁了一声:“什么居心叵测,话要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啊。” 韩长暮哑然失笑:“好好好,难不成你还打算迎她做王妃吗?”他的脸色一暗:“圣人是绝不会答应的。” “不不不,你想多了。”谢孟夏很难得的敛了笑意,一本正经的摇头:“我只是倾心,只是想要看到她,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怎么样。”他定定望住韩长暮,目光澄澈:“久朝,不是所有的姑娘都适合关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比如她,就应该是在广阔天地里自由的笑,无拘无束的跑,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喜欢任何她愿意喜欢的人,若将她束缚在后宅,她只会慢慢枯萎凋零,泯然众人。” 韩长暮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在他固有的印象中,身为女子,若不嫁人便罢了,若嫁了人,就该安于后宅,循规蹈矩。 谢孟夏的一番话推翻了这些,他突然觉得,自己素日是不是有些狭隘了,他笑了笑:“无端,你这话,似乎另有所指啊。” 谢孟夏摇头,一脸的无辜:“没有啊,这就是我的想法啊,是你想多了。” 说着话的功夫,另一碗五色馎饦也端了过来,韩长暮淡淡的道了声谢,若有所思的回味着谢孟夏方才的一番话,用完了一碗热腾腾的馎饦。 他极文雅的擦了嘴,问谢孟夏:“我要去内卫司,你去吗?” 谢孟夏笑眯眯的问:“有什么好玩的吗?” 韩长暮挑眉:“验尸,烧焦的那种,算吗?” 谢孟夏呕了一下:“你是看我吃撑了,想让我吐出了吗?”他嫌弃的推开韩长暮:“你快走吧,别耽误我看美人。” 韩长暮淡淡一笑,附耳低语:“过犹不及, 小心把眼珠子给看掉了。” 谢孟夏嘁了一声,轰走了韩长暮。 日头渐渐升高,用朝食的时辰早就过了,摊子上已经没有了排队的人,连坐着的食客,也只剩下了谢孟夏一个人。 张娣拿着白汗巾擦着食案,擦到谢孟夏面前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嗫嚅了下唇角,大着胆子问道:“郎君不是单单来用朝食的吧。” 言罢,她没等谢孟夏说话,就赶紧转身去擦别的食案了。 其实问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她记得哥哥说过,长安城里遍地都是贵人,都是他们这种升斗小民惹不起的,所以要谨言慎行,能少说话便少说话。 她很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乡下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头一回走进这么大的长安城里,看什么都觉得稀罕。 长安城里的郎君长得和敦煌的也不一样,面皮儿不是那种黝黑发亮的,反倒摆的像是白面馒头一般,她瞧着也很稀罕。 她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很清楚,她的这种稀罕,跟眼前男子的稀罕是不一样的。 谢孟夏听到张娣的话,又看到她的局促,不禁笑了:“我府里的饭不好吃,厨娘也不水灵。” 张娣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重重的将汗巾子扔到盆里,叉着腰就准备开骂,刚张嘴吐出一个字,就想起这不是她自小长大的敦煌,这是她全然陌生的长安。 在敦煌,男子说这种话就是调戏姑娘,姑娘是可以张嘴骂,动手打的,骂不过打不过还可以找帮手,反正是怎么解气怎么来。 但在长安,她不敢了。 她忍了又忍,忍下了这口恶气,恶狠狠的拧着汗巾子,几乎要把这块白汗巾给拧破了。 她泄完愤,转头一看,那男子已经不在了,食案上搁着今日的朝食钱,不多也不少。 既没有少给一些银子来气她,也没有多给一些银子来羞辱她。 她看着那男子远去的背影,阳光落在他的身上,竟然莫名的有几分坦荡,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他。 就在张娣愣神的功夫,张岩赶过来帮她收摊,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疑惑问道:“发什么愣呢?” 张娣吓了一跳,赶忙掩饰道:“在看阳光。” 张岩莫名其妙的看了张娣一眼,道:“赶紧收拾吧,你起得太早了,回去补个觉。” 张娣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谢孟夏可猜不到张娣在想什么,其实他说完那句话也后悔了,觉得自己唐突了她,以后还怎么光明正大的来吃朝食,来看她。 他后悔的搁下银子,拔腿就走,一边走一边想,以后要怎么做,才能把掉地上的面子给捡起来。 他漫无目的的沿着街巷溜溜达达的,似乎他就是这世间最大的闲散之人,很多人都希望他永远这样闲散堕落下去,所谓上进,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不知不觉间,他便走到了通往内卫司的那条路,他挑了挑眉。 验尸,还是烧焦了,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第三百四十九回 真怕与假怕 太极宫延英殿。 “啪”的一声,永安帝沉着脸色将奏折扔到了柳晟升的脸上,气的咻咻直喘粗气,怒不可遏的大骂:“柳晟升,柳晟升,这就是你当得差,这就是朕放心交给你的京城,这些魑魅魍魉竟然渗透到了宫城中,渗透到了朕的身边!!” 永安帝虽然上了年纪,但素日保养的极好,力气也很大,下手极重,柳晟升的脸被硬邦邦的奏折砸的红了一片,有点火辣辣的疼,他低着头道:“微臣知罪,不敢求陛下恕罪,微臣愿戴罪立功。” 永安帝扯动了下嘴角,冷笑一声:“戴罪立功,说得轻巧,你要怎么戴罪,如何立功。此次是发现的及时,若是未能及时发现,朕的身家性命便要捏在旁人的手中,柳晟升啊柳晟升,朕,对你很是失望。” 他颇有些痛心疾首,听起来像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声音已经趋于温和,但其实是起了杀心的。 他最是疑心深重,脸上越是和煦如风,心里越是苦寒如冰。 高辅国始终不曾抬头,他跟随永安帝数十年,十分清楚这次柳晟升是犯了圣人的大忌,虽然恩宠仍在,信任也仍在,但若是再出了纰漏,只怕圣人不会轻易饶了柳晟升的。 柳晟升听着永安帝一声声沉痛的诘问,只觉得自己是极大的辜负了圣人的信任,又悔又恨,只差一头撞死在当场了。 他重重的磕头,把额头上碰的一片青紫,哀声道:“陛下,微臣有罪,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永安帝的神情晦暗不明,盯着柳晟升的发顶半晌,才阴沉着脸道:“这件事,由你追查到底,若再出了纰漏,朕决不轻饶,另,命小七将那边的情形尽数回禀,不可有半分隐瞒,否则。”他不动声色的捻了捻两指,唇齿冰寒,满是冷酷:“朕能让她活,更能让她死。” 柳晟升知道眼前这一关算是过了,他以头抢地,赤诚道:“是,微臣遵旨。” 春日风暖,阳光明亮,连一向阴沉沉的内卫司都沐浴在阳光中,阴气随之驱散了几分。 只是大好的春光,却丝毫没有照到内卫司的验房中。 谢孟夏不是头一回进内卫司,但却是头一回走进验房,刚刚一离开阳光,走进无穷无尽的暗影中,阴气便扑面而至,他觉得浑身生寒,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打了个哆嗦,抱住胳膊,后悔不迭的埋怨起来:“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他转头看着神情不变的韩长暮:“久朝,你故意的是吧,这个地方忒瘆人了点儿,咱们换个地方喝茶去吧。” 韩长暮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等一等踟蹰不前的谢孟夏,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走进了小院。 谢孟夏环顾四围,发现这地方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没有了韩长暮带着,即便是想走,也走不出这迷宫一样的内卫司了。 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此时日光正盛,却只在院门内一寸之地流转,并没有照到深处,验房里的阴气也就更深重了。 验房的正中停着两具尸身,四周灯 影幢幢,素白的墙上拉出几道幽长的人影儿,看起来颇为阴森可怖。 谢孟夏在验房门口停了停,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清凌凌的低笑,他赶忙走了进去,朝着笑声响起的地方贴了过去,战战兢兢道:“阿杳,你胆大,你保护我。” 姚杳正与包骋低声说的热闹,旁边突然贴过来个人,她很是有些嫌弃的,她转头一看,就更嫌弃了,撇了撇嘴,朝冷临江抬了抬下巴:“殿下,少尹大人阳气壮,你去那更安全些。” 言语中是满满的嫌弃。 谢孟夏听了这话,不但没有负气离开,反倒贴得更紧了,只差抱住姚杳的胳膊嘤嘤嘤了:“不,他身上有味儿。” 姚杳踉跄了一下,险些给谢孟夏跪下了。 这就是个人才啊,圣人没被他气死,已经修养好了呢。 谢孟夏喜滋滋的当着块狗皮膏药,那边,孙英也正面色不善的盯着包骋。 明明说好了这人只是闲人的,怎么一到验尸这种正事的时候,他就冒出来了? 少使大人就是个骗子,大骗子。 越是这般想,孙英的神情便越是恶意满满了。 包骋被孙英看的浑身发毛,不明就里,在心里仔细想了一阵子,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此人。 他既然没有得罪过此人,他也不是尸首不用此人验看,那,此人像狼见到肉一样看着他干嘛? 他压下满心的疑惑,问道:“孙仵作,这尸首有什么不对吗?” 孙英愣了一下,赶忙转头去看盖着尸身的白布。 韩长暮早察觉到了孙英和包骋之间的不对劲,莫名的觉得好笑,轻咳了一声道:“行了,人都到齐了,验尸吧,还是阿杳记验状。” 总算有个机会甩开谢孟夏那块狗皮膏药了,姚杳喜不自胜,抽出胳膊去拿验状册子和笔墨。 谢孟夏实在见不得姚杳那副模样,验个尸记个验状搞得跟捡了银子似的,笑得跟朵花一样。 他堂堂皇子,汉王殿下,难道还比不上一具焦尸吗? 他看到姚杳一手验状册子一手竹管紫毫,站在了尸身旁,便赶忙走过去,捧过了那方研好了墨的砚台。 孙英揭开了白布,一具完整的烧焦了的尸身呈现出来。 这黑黢黢面目狰狞的尸身猝不及防的撞到谢孟夏的双眼里,他呕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一把抓住姚杳的手臂,才算站稳了身子,只是那砚台正砸在了她身上,墨汁泼了满身。 姚杳尖叫了一声,看着画了满身的墨梅的衣裙,怒不可遏的瞪了眼:“殿下,你干嘛!!” 谢孟夏低头一看,也没话说了。 如今天气渐暖,姚杳今日没有穿里三层外三层,又厚重又挺阔的官服,穿的是一身藕荷色的棉布裙衫,质地不如丝的绸的轻薄,但胜在舒适自在。 自打穿越到了这个朝代,她就一向喜欢棉麻的衣裳。 无他,只是因为穷。 这种布料的衣裳最便宜。 如今,这一身 儿新做的衣裳啊,要不得了。 她尖叫完,哀怨的望着谢孟夏。 谢孟夏也觉得自己理亏,嘿嘿干笑两声:“阿杳,没事儿,我府上什么好料子都有,赶明儿你去选几匹做衣裳。” 姚杳的脸色这才好了,咧了下嘴想笑,又觉得这样善变会显得自己太贪财,转瞬便抿住了唇,重新研了墨。 谢孟夏见姚杳没有再计较这件事,那好话就像不要钱一样的往外蹦,说了半天都不见她搭理他,便转头去对冷临江说。 “云归啊,你还别说,阿杳真是大方呢。” “她一点不像这京城里的那些贵女,矫情的简直让人恶心呢。” “你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喜欢验尸呢?” “哎呀,你说我干脆跟父皇提一提,让阿杳来给我当侍卫吧,我保准护着她,不让她受半点罪。” 冷临江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还得耐着性子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谢孟夏还是个话唠呢? 韩长暮没听到别的话,只听到了谢孟夏的最后一句,他转头深深的盯了谢孟夏一眼。 谢孟夏说的正高兴,突然觉得脊背发寒,他一转头,正对上韩长暮深邃的目光,他愣了一下。 不就是因为太害怕了,他才多说了几句话来掩饰自己的害怕嘛,至于用这样嫌弃的眼神儿看他嘛! 这短暂的变故没有影响道孙英,他已经拿着趁手的工具,开始验看那具黢黑的尸身了。 晨起的时候,他已经在王家粗略验过了疑似王贵的尸身了,确认了尸身上与王贵相似的特征,而现下再验,便是要验出此人真正的死因了。 这具尸身虽然烧的十分严重,但是损毁的是一身的皮肉,骨骼倒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他一手捏着竹镊子,一手攥着一把极小的刷子,小心翼翼的剥离开头面部的焦黑残渣,露出尚算完整的头骨。 他一边仔细验看,一边沉声道:“死者头骨完整,没有伤痕。” 姚杳下笔如飞,在册子上唰唰记着。 谢孟夏这会儿也不怕了,伸长了脖子看着那具焦尸,只看了一眼,他的五脏六腑都翻涌了起来,那股子呕意压都压不住,咬着牙问了一句:“阿杳,你当真不怕吗?” 姚杳没有抬头,言简意赅道:“怕,忍着。” “......”谢孟夏张了张嘴。 说个话的功夫,孙英已经开始往下眼看了,他掰开了尸身的嘴,换了个细长的竹镊子,夹着一小块细白棉布,探了进去。 片刻过后,他取出已经染了黑灰的棉布出来,沉声道:“死者喉咙有烟熏的痕迹,还有残余的灰烬,应当是死前起火,并非死后起火,毁尸灭迹。” 姚杳点头,神情如常的在验状上记了一笔。 这具尸身身上的皮肉几乎都烧化了,有些地方露着骨骼,有些地方被灰烬包裹着,原是不存在什么剖不剖验的,但是为了准确,孙英还是拿了把薄刃上前。 第三百五十回 装疯卖傻的谢孟夏 验房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屏息静气,齐齐盯着孙英手里的那把刀。 连谢孟夏都顾不上装柔弱扮可怜了,抓着姚杳的袖子,双眼冒着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孙英。 啧啧,那双手真灵巧,剖起尸身来跟绣花似的,真好看。 姚杳察觉到自己的胳膊沉甸甸的,低头一看,嫌弃得直撇嘴:“殿下,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嗯,你说什么?”谢孟夏正看的入神,是那种又害怕又想看的入神,听到姚杳接连喊了他两声,他才一个激灵回了神,不由自主的把那衣袖抓的更紧了:“阿杳,你说这么好的手艺,不用来剖牛,却用来剖人,是不是浪费了点。” 姚杳狠狠的透了几口气,才压下自己想要跳脚骂人的欲望。 有这种不学无术五毒俱全的皇子,大靖朝还有指望吗? 韩长暮实在看不下去了,想了想,斟了一盏茶走到谢孟夏的身边,温和道:“殿下,喝点热茶,定定神。” 谢孟夏下意识的松开手,去接茶盏。 姚杳和韩长暮飞快的对了个眼神,不动声色的挪到了孙英的旁边,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谢孟夏胆小,只敢对着那焦尸远观,继而可怜巴巴的看着姚杳的背影兴叹,最后还是叹着气,贴到了冷临江的身边,笑眯眯道:“云归阳气壮,你保护我。” 冷临江无奈的一笑,到底没有再把遭人嫌弃的谢孟夏撵开。 孙英此人,平日里有些死板,脑子并不灵光的样子,可一旦办起正事,验起尸来却绝对是严肃认真,一本正经。 他的手很稳,薄薄的刀刃划过细碎黢黑的皮肉,响起极轻微的簌簌声,皮肉便沿着刀刃行走的方向,往两侧散落开来。 他望着露出来的内里,轻咦了一声。 韩长暮赶忙探头望去,这一望,他心里便有了定数。 孙英沉声道:“死者腹内尚存食物残渣,大半烧至焦黑。”他拿着细长竹镊子在里头翻了翻:“隐约可辨......”他哽了一下,实在是辨不出来。 韩长暮摆了摆手:“罢了。” 孙英顿时如蒙大赦,继续往下验。 姚杳很好奇,孙英到底看到了什么,这么为难说不出口,而韩长暮却又如此大度,竟然就这样放过了此事。 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伸长了脖颈去看。 不料一张大手猝不及防的盖在了她的双眼上,把她的脑袋往后一推的同时,韩长暮的低语沉沉传来:“别看。” 那声音虽冷,却流露出不容置疑的担忧和关怀。 姚杳那声尖叫硬生生的憋在了喉咙里,她愣了一下,当真撇过头去,没有去看那具焦尸,也同时躲开了韩长暮的手。 韩长暮看到姚杳听话没有乱动,这才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验房里静了片刻,只有孙英手上的那把刀,唰唰唰的划过细碎皮肉的声音。 他下刀的声音很稳,说话的声音也很沉:“死者左小臂有一处陈旧骨伤,头顶仅剩的头皮上陈旧疤 痕之外,并没有其余伤痕。” 姚杳提笔记下了这些。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问:“那么,此人的死因呢?” 孙英指着焦尸沉声道:“死者身形扭曲,是剧烈挣扎的模样,显然死前十分痛苦,他的喉咙里有大量的烟灰,这一切都说明起火的时候,此人还活着。” 韩长暮迟疑了一下:“也就是说,此人是被活活烧死的?”他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今日在王家,询问过那府里之人,起火之时,没有人听到死者呼喊求救,若是起火的时候他还活着,那么,他为什么没有求救呢,没有求救,也没有惨叫,着实有些不对劲的。” 他凝神想了片刻:“不过,若是起火的时候,死者昏迷不醒,也就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孙英点头:“正是如此,只是此人身上没有捆绑过的痕迹,头顶的那处疤痕,卑职也仔细验过了,是陈旧疤痕,并非新伤,死者没有被人打晕的痕迹,那么晕倒......”他欲言又止。 韩长暮丝毫不觉意外,既然是布局,那当然要考虑周详,怎么会让他如此轻易的便找到破绽,他冷笑了一声:“你可有法子从尸身上查出有没有中过迷药的痕迹?” 孙英偏着头想了片刻:“卑职可以一试。” 韩长暮点头,应了孙英所请,看着他走到一旁准备去了,才不动声色的掠了姚杳一眼。 只见她目光清澈,神情坦然,并没有一丝一毫心虚不宁的模样。 他目光一错,落在不远处的包骋身上。 包骋显而易见的身形僵硬了一下,颇有些不自在。 他愣了一下,再结合了金玉此前的回禀,他想,莫不是他当真疑错了姚杳,或者说,根本就是他们俩合起伙来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的脸色倏然沉了,看向包骋的目光也越发的不善了。 包骋是个定力不够的,胆子也不够大,韩长暮的神情原本就阴恻恻的,明灭不定的灯影这么一照,就更显得像是从阎罗殿里爬出来的了。 他顿时腿发软,控制不住的有点抖,他唯恐露馅,赶忙借口自己肚子疼,躲了出去,却不知道,这么一来,他的脸上就明晃晃的写上了心虚两个字,即便起先是不疑他的,这会儿也要疑了。 姚杳低着头记着验状,抿唇在心底一叹。 既然心虚,就更应该留下来了,知己知彼才好干那些灯下黑的事嘛。 反正套人麻袋打人闷棍这种事做得多了,她一点都不心虚。 她低垂着眼帘,也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上的验状册子,简直大义凛然的不像平日的她了。 验房里的气氛一时间有点诡异了。 谢孟夏觉得冷飕飕的,他紧了紧衣襟,贴着冷临江问:“云归,你冷不冷。” 冷临江虽然站的也是歪歪斜斜的,但到底还是讲着几分仪态的,他愣了一下:“不冷。” 谢孟夏缩了缩脖颈:“我怎么觉得阴风阵阵的,别是要诈尸吧。” 冷临江眨了眨眼:“是要打起来了。” 谢孟夏一脸茫然,看了看眼前的一切。 是人跟人打,还是尸首跟尸首打? 就在谢孟夏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之时,孙英已经调了一碗药水出来,端到尸身旁。 韩长暮心生好奇,凑到跟前问道:“孙仵作,这是可以验出迷药的东西?” 孙英点头:“是,此物遇到迷药会变色,一试便知。” 韩长暮看了一眼,那碗里的药水并非是透明的,水里荡漾着一丝一缕白茫茫的杂色,像是什么东西没有融化彻底。 他挑了下眉:“这世间的迷药没有成千也有上百种,这一碗药便都能试出来吗?” 孙英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笃定道:“卑职试过许多种迷药,都在这水中现了形。” “许多种迷药,你都有吗?”谢孟夏一下子来了精神,抬头紧追不舍的问:“来来来,阿英啊,把你的迷药给本王拿一点儿吧。” 孙英愣住了,愣了半晌才察觉到谢孟夏这话是对着他说的,那一声阿英也是叫他的,他凭空抖了三抖,忙掩饰住满脸尴尬,恭恭敬敬的行礼:“是,是,卑职回去后,定将此物奉上。” 韩长暮却是不依了,严肃望着谢孟夏,一脸正色的问:“你要迷药做什么?” 谢孟夏理直气壮的挑了下眉:“我失眠,睡不着,点点迷药睡得好。” “......”韩长暮无语了。 姚杳掀了下眼皮儿。 她改日一定要向谢孟夏取取经,怎样才能把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练得如此炉火纯青。 不过,她心中一动,孙英那里竟然有许多种迷药,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从前不知道便罢了,现在知道了,那就得设法弄到手啊。 几个人各怀心思之时,孙英已经将那碗里的药水分了一些出来,倒在一个浅浅的白瓷碟子中,随后从尸身的喉咙间取了一些残渣,小心的搁在了水中。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碟子口,紧紧盯着不放,生怕错过了那转瞬之间的变化。 水里一丝一缕白茫茫的杂色浮动了几下,恍若浮云般悠悠荡荡,变换了形状,但颜色始终没有变化。 韩长暮不禁有些失望。 孙英没有丧气,将碟子中用过的药水泼在了地上,擦干净后,又重新倒了些许药水进去,再从尸身的鼻子中取了残渣。 就这般如法炮制,后来又依次取了胸腹部的残渣,放入药水中。 只可惜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下,那药水始终没有半点变化。 素白的杂色在水中沉浮,不那么纯净的颜色像是初冬时下的雪粒子,又冷又硬。 韩长暮心中失望不已,不动声色的望了姚杳一眼。 却见她脸色平静,并没有惊喜或是如释重负的神情,他不禁更加疑心是自己想错了,多疑了,疑错了姚杳。 他调整了一下心情,沉声道:“好了,孙仵作,迷药一事再想法子,先去验另一具尸身吧。” 第三百五十一回 韩长暮出名了 另一具尸身是从常乐坊王家抬出来的,那里的情形与王贵的宅邸相差不大,火都是晨起的时候,从正房开始烧起来的,其他人只是在救火的时候被火撩了,伤势或轻或重,但没有丢了性命的,府里的财物损失也并不十分大,只是倒了几间正房并几排倒座房。 不过,王家最大的损失就是家主没了,虽然至今也没有实证可以证明这具尸身就是王真,可是从起火到火灭,都没有见到王真出现,这不得不令人起疑。 内卫从常乐坊王家撤回来的时候,韩长暮仔细问过了当时的情形。 起火之时,王家尚且能够忙而不乱,在京兆府和武侯铺指挥下,众人还齐心协力的一同灭火,可待到火灭之后,从倒塌的正房中拖出了这具尸身,王家便乱套了。 下人们偷奸耍滑,浑水摸鱼自不必说,王真那几房妾室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看自家男人没了,头天娶进门的夫人也没了影儿,自然是拼了命的往自己房里划拉好东西。 更有人因为分赃不均,竟然大打出手,没有在火场中受伤,反倒在抢东西时打的头破血流。 当时一片乱象,若非有内卫司的人盯着守着,这些人早就把王家给搬空了跑路了。 自然也有一两个人得意忘形,或是惊恐失措之下,说漏了王家的隐秘之事,被内卫抓回了内卫司,严加审问的。 韩长暮现在对这两具尸身的身份已经有了大概的估计,他更想弄清楚的反倒是二人的死因。 他始终不相信这场火是意外,这二人的死是意外。 孙英洗净了双手,揭开了盖着尸身的白布。 这具尸身显然没有之前那一具烧的厉害,头面部烧的面目全非,而身上却尚有些完好的皮肉哩哩啦啦的挂在骨头上。 而这具尸身也扭曲的更加厉害,胳膊和腿儿都扭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显然是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折磨。 谢孟夏好像也不怕了,盯着这尸身看了半晌,叹了口气:“这人可遭了大罪了。”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声道:“若他是被活活烧死的,痛苦这副模样也不奇怪。” 孙英抿了抿唇,手上稳稳当当的验起尸来。 这具尸身的年岁看起来与之前那具相差不大,应当是同龄人。 而此人的尸身是完整的,并不像之前那具,乃是内侍之身。 孙英仔细验过了尸身,发现并没有什么伤痕,而死者的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节关节有一些粗大,正是常年握笔所致。 而其他保存完好的皮肉,则格外的细腻,没有半点粗糙薄茧,显然是养尊处优之人。 这一切都与王真读书做官这个身份是相符的。 他更是取了尸身各处的残渣,放进药水中仔细验过,并没有发现迷药的痕迹。 姚杳面色如常的记录下这些验状,甚至连眼皮儿都没抬过一下,似乎这死者就真的只是死者,这死者的死因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韩长暮一心多用,一边听着孙英的描述,一边分神去看姚杳的反应,看到的便是这样平静似水的模样。 在听到孙英的这些描述之时,他也是渐渐起了疑心的。 若真是有人放了一把火,借着火势偷梁换柱,将王贵叔侄二人偷了出去,那么,火好放,人却不好找。 养尊处优的读书人或许并不难找,可年岁与王贵相仿,身上又有与之相同的特征伤痕,更要是内侍,这样的人却不好找。 韩长暮这样想着,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 这世间若真有人能找到这样的人来替换,怕也只有宫里的那一位了。 那么,那一位处心积虑的做这些动作,所图之事便是昭然若揭了。 无非就是不信任。 他在心底冷笑。 易地而处,换作是他,也是不信的。 他顿时觉得没意思了,神情有些恹恹的。 这二人究竟是谁,究竟因何而死,重要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二人知道什么,拥有什么,拿住了这二人,又能得到什么? 他抬眼,别有深意的盯了姚杳一眼。 姚杳刚好整理完了验状,正要交给孙英查看,一抬头,正与韩长暮的目光对上。 她愣了一瞬,如常含笑道:“大人,这验状都记完了,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没了。” 姚杳弯唇一笑,把验状册子交给孙英,洗干净了手,退到一旁束手而立。 孙英也看完了验状,一手极规整的小楷,说不上多么漂亮,但胜在风骨飘逸,倒是不像出自个姑娘之手。 他不禁又看了一眼姚杳,才在册子上落了个名字,交给韩长暮:“大人,这二人明面上的死因的确是烧死的,可,卑职还想再查查。” 韩长暮原本是有些心灰意冷的,听到孙英这话,他抬眼相望。 只见这个年轻人目光坚毅,并不是固执,而是对真相的执着。 他心中一动,有几分感慨:“好,孙仵作只管去查,需要人手和东西,只管来提便是。” 孙英大喜,这话等于是认可了他在内卫司头名仵作这个身份,有了这样的认可,以后长安城里的大案要案,只要涉及到验尸,内卫司就都会想到他了。 活计多了,银子自然也就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验尸的本事肯定要更上一层楼了。 他觉得很满足,此生无憾了。 韩长暮可不知道自己一句话,竟然勾出了孙英的那么多念头,他飞快的扫完了验状,交还给孙英:“归档吧。” 此事便算是尘埃落定了,韩长暮沐浴更衣,进了宫。 不知韩长暮进宫后,是如何与永安帝回禀此事的,总之没过几日,这件案子便在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了,还被挖出了不少隐秘,供人茶余饭后的闲谈说笑。 有人说死了的王贵手脚不干净,贪墨了不少宫里的东西,有些还是贡品,这才引来了江洋大盗杀人劫财。 有人说死了的王真是强抢民女,逼嫁那沈家酒肆的沈娘子,还抢了人家的酒肆,沈娘子激愤难忍,这才在大婚之夜放了一把火逃出京城。 这两桩案子永安帝全权交给了内卫司查办,内卫司也下了海捕文书,捉拿所谓的江洋大盗和沈家娘子。 但是是个人都能看的出来,那海捕文书就是个样子货,上头的江洋大盗画的像一只粘满了络腮胡的猴儿,而那沈家娘子更是眉眼模糊,根本看不出长相来。 更别提文书上连个具体姓名,年岁几何都没写清楚,只是点明了这二人是一男一女。 这世上长成这模样的一男一女多了去了,从千千万万的人海中找这么两个人出来,无异于是大海里捞针。 拿着这么语焉不详的海捕文书,上哪抓人去啊,也难怪个个衙署里的衙役们应付差事,一连十天半个月都没有音信。 随着这两桩案子一同流传出来的,还有内卫司的韩少使的妾室跑路的流言。 这流言传的有板有眼,言辞凿凿,说是那妾室是韩少使去陇右道办差的时候,从花楼里赎出来的清倌人,如同心头肉一般宠爱,谁想这位妾室竟然是个有魄力的,竟然给韩少使扣了一顶大绿帽子,裹了府里的钱财,跟着奸夫一起跑路了。 这样的流言一出,这妾室长得是何等的花容月貌无人深究,她究竟裹走了韩少使多少钱财,也没人过问,大家纷纷想知道的是,那位奸夫究竟长得什么样。 也难怪众人奇怪了。 要知道韩少使可是大靖朝赫赫有名的美男子,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不说,更是出身韩王府,是韩王世子,将来是要继承韩王的王位的。 这样的人的侍妾,怎么可能被无名之辈拐走呢。 是那侍妾眼瞎吗? 流言传的纷纷扬扬,渐成潮涌之势,就连秩序森严的内卫司中,都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的议论纷纷了。 平日里韩长暮便是府里和内卫司之间频繁往来,往日他都是策马而行,自打流言传出后,他便改成了乘车,每次上车的时候,他看到赶车的那小哑巴那幸灾乐祸的表情,便气不打一处来。 等进了内卫司,再看到人人都用同情,看热闹的眼神看着他,他就更是无名火上头,想把传流言的人套麻袋打一顿闷棍。 他也曾命人细查过此事,但这流言传的极有机巧和章法,查来查去竟是千头万绪,竟无法查到是从何处何人最先传出来的。 渐渐的,他也放弃了此事,指望着能有谁丢一个更大的人,能把这件事情盖过去。 而孙英一头扎进验房中,想要验出那两具尸身背后的端倪,他和韩长暮也始终不肯相信,会有人困在火场里,不呼救也不惨叫,硬生生的被火烧死。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这两具尸身上下足了功夫,倒是真的查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拿着那东西,兴冲冲的往韩长暮的廨房走去,刚走到门口,就被何振福给拦住了。 “孙仵作,大人这会儿不得空,你晚些时候再过来啊。”何振福苦着脸道。 第三百五十二回 难以置信的孙英 孙英愣了一下,见何振福的脸色实在难看,便关切的问:“何总旗,您这是怎么了?” 何振福长长的叹了口气:“哎,别提了,都是外头那些事儿闹得。” 孙英一听便明白了,尴尬道:“那话说的难听,也难怪大人不痛快。” 何振福叹气:“谁说不是呢,咱们大人虽然冷了些,严肃了些,可着实是个一等一的正经人,再好不过的了,那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亏得是大人定力好,若换了是我,早提刀砍人了。” 孙英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啊,更不能硬闯进去了,又劝了何振福几句,跟着一起骂了几句传流言的人,这才溜溜达达的往验房走去。 刚走到小院儿门口,便看到相熟的内卫急匆匆的走过来,朗声道:“孙英,孙仵作,外头有汉王府的人找,说是汉王有请,让你拿着东西过府一趟。” 孙英立马就明白过来了,他原以为过了这么些时日没提这件事,汉王早有了别的新鲜玩意儿,将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呢,谁想汉王记得倒是挺清楚的呢。 他早将东西都提前备好了,都装进了小白瓷瓶里,瓶子外头贴了一张手指宽的签子,上头写了这药的名字和效用。 至于汉王说的什么失眠,要用这药治失眠。 那这就是哄鬼的了,打死他他都不信的。 他顺手把从尸身上发现的东西搁进抽屉,抱着装了十几个小白瓷瓶子的木匣子,锁好了验房的门,往外走去。 自从孙英得了韩长暮的赏识,这内卫们也都与他熟悉了起来,在内卫司里走一趟,净是与他打招呼的相熟之人。 “哟,孙仵作,听说汉王有请啊。” “孙仵作,你都攀上汉王了,还干什么仵作啊,又累又晦气的。” 孙英一路走过去,不停的笑着打着哈哈,脸都要笑僵了。 让他不干仵作了,去攀汉王的高枝,别逗了,这赔本的买卖谁做谁知道。 内卫司的门外停了辆高棚马车,车门上悬了块“汉王府”的牌子,马车是寻常的马车,可一挂上这块牌子,顿时神鬼退避三舍。 孙英在车前愣住了,犹豫着不肯上车。 赶车的人笑呵呵道:“是孙仵作吗,上车吧,殿下等着见你呢。” 孙英犹豫极了,他平素出门都是走着,便是坐车也是驴车,没做过几回马车,更没做过王府的马车。 他看了一眼那拉车的马,养的油光水滑。 这马该不会嫌他穷酸,一上车就把他颠下来吧。 赶车的人像是看出了孙英的犹豫,依旧笑呵呵的,没有半点鄙夷和怠慢:“孙仵作上车吧,既是殿下吩咐小人套车来接孙仵作的,这车孙仵作便是坐得的。” 孙英把心一横,现将手上的东西送到车里,又撩了袍子上了车。 反正汉王殿下是京城里的头号混不吝,再出格的事情都做过,不差这一件了。 内卫司离汉王府不远,也就胡思 乱想了一番便到了,马车刚一停下,还没停稳当,孙英便抱着木匣子跳下了车,活像是车里有什么东西在撵他。 汉王府的管事何彩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见到孙英,忙迎了上来,没有半分架子,笑呵呵道:“是孙仵作吗,这正是用午食的功夫,就把您请来了,殿下吩咐在花厅备了午食。” 孙英简直受宠若惊,连话都不会说了,进门的时候都分不清该迈那条腿,险些被高高的门槛绊一个跟头。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那这王府门前该是几品官啊,怎么能对他这么客气呢,他担不起啊。 何彩也没笑话孙英,仍客客气气的在前头引路,一边走一边介绍府里的景致。 孙英看的应接不暇。 这才是皇亲国戚住的地方啊。 阔气,真阔气,太他娘的阔气了。 他只恨自己家贫,当初只认了几个字,不然这会也能附庸风雅的吟一句诗,来夸一夸这阔气的王府了。 走过满池绿水的荷花池,看到一队队貌美如花的婢女提着食盒走过,何彩笑道:“孙仵作今日是来着了,宫里圣人赐了菜。” 孙英脚下一个踉跄,宫里赐了菜,他哪敢吃啊,怕会折寿啊。 他陪着笑脸讷讷一句:“这,这,这真是折煞卑职了。” 何彩却是笑了:“不不,孙仵作是不了解我们殿下,我们殿下最是惜才,孙仵作有才,殿下爱惜孙仵作呢。” 孙英老脸一红,他有才,他有什么才?他也就是识字而已!! 他更加心虚了,觉得还是得把话说清楚,省的一会露了馅惹恼了汉王,再把小命儿给丢这,他声如蚊呐道:“这个,卑职,卑职哪有什么才,卑职,卑职也就是认个字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卑职,卑职全都不懂的。” 何彩“嗐”了一声,笑的愈发像一朵花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那算什么大才,是个书生花娘都会这个,孙仵作的才可跟旁人的不一样,我们殿下说了,孙仵作验尸的时候像绣花,可好看了。” 孙英踉跄的更狠了,幸而那九曲回廊上是有栏杆挡着的,否则他早就一头扎进荷花池里了。 他暗自透了口气,还好还好,汉王是喜欢看他验尸,万幸,这是他看家的本事,只有验的好,没有验的坏的,丢不了命。 两个人且说且走,渐渐的倒也热络了起来。 何彩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是般弱带着绣房的人从花厅走了出来,他笑了:“哟,般弱姑娘,这是量完尺了?” “是,阿杳姑娘已经选好了缎子,也量好了尺,般弱先带绣房的人回去了。”般弱弯起一双浅色的眼,笑眯眯的,脸颊上荡漾起一对梨涡,比在陇右道的时候长胖了些,显见这在汉王府的日子是过得不错。 何彩点了点头:“让绣房的人精心做着些,那阿杳姑娘可是殿下的贵客,给她做的衣裳,可不能出纰漏。” 般弱甜腻腻的应了一声,领着人走远了。 孙英一脸怪异的问何彩:“这位小哥,敢问那阿杳姑娘是谁?“ 何彩也是一脸怪异的回望孙英:“孙仵作不认识吗,就是京兆府的姚参军啊,小人还以为孙仵作与她认识呢?” 孙英恍然大悟:“认得,认得的,曾一起办过差的。”他顿了一顿,好奇道:“这府里的绣房为何要给阿杳姑娘做衣裳啊?” 何彩笑道:“这不是我们殿下泼了阿杳姑娘一身墨嘛,便说要赔姑娘一身衣裳,今日请了姑娘过府,说的兴起,便让姑娘随意挑,多挑几身儿了。” 正说着话,花厅便在眼前了,孙英一眼望过去,便是上首一张食案,下首相对搁了两张食案,边上装点的颇有几分野趣,并不像寻常显贵人家装饰时只讲究一个贵字。 食案上已经摆上了各色吃食,冒着白蒙蒙的热气。 谢孟夏已经看到了孙英,忙招呼了一声:“孙仵作来了,来,来,快坐,本王和阿杳都已经吃上了,你再不来,这饭菜就要凉了。” 那食案上摆的尽是些孙英从未见过的菜式,换个定力不足的,听到这话,这会儿就该坐下吃了,可孙英却还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将手上的木匣子捧了过去:“殿下,这是卑职带来的,殿下看看,可还中意。” 谢孟夏顿时双眼放光,从何彩手中接过了那木匣子,打开一看。 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十四个矮胖白瓷瓶,每一个都只有拇指大小,瓶身上贴了药名和效用,实在是贴心不已。 他越发的觉得孙英是个妥帖之人,便笑容可掬的点头:“中意,太中意了,孙仵作啊,哦,不,阿英啊,你真是够大方,本王没有看错呢。” 孙英被这一句“阿英”喊的一阵恶寒,无端的抖了三抖,又行了个礼,才坐下。 他抬眼朝姚杳笑了笑:“姚参军。” 姚杳应了一声,点着食案上的一道菜,笑道:“孙仵作快些用饭吧,这道水晶胭脂肉得趁热吃,才有风味。” 三个人一边用饭,一边说着笑着,孙英慢慢的也放开了些,眼见姚杳与谢孟夏相处泰然,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便更加自在了些。 这一顿午食用的宾主尽欢,姚杳和孙英齐齐道谢。 谢孟夏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阿杳,你跟本王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待衣裳做好了,本王命人给你送过去。” 姚杳坦然接受,莞尔一笑:“让殿下破费了,卑职却之不恭。” 谢孟夏却嘁了一声:“你别以为本王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你定是在想,谢孟夏你个冤大头,不坑你坑谁啊。” 姚杳扑哧一笑:“不敢,不敢,卑职哪敢这么想啊,卑职还想以后多从殿下这讨些好处呢。” 谢孟夏咧嘴笑了:“说的是呢,你还要放长线钓大鱼呢。” 姚杳坦然一笑。 孙英看到这一幕,简直惊呆了,这也太过没有尊卑了,若是深究起来,姚杳这是以下犯上,足可以抄家灭门了。 第三百五十三回 惦记上了 何彩挥了下手,让这些婢女退下了,转头对孙英和包骋笑道:“二位今日是来着了,宫里圣人赐了菜,这可是难得一见的。” 孙英脚下一个踉跄,宫里赐了菜,他哪敢吃啊,吃了怕会折寿吧。 他看了包骋一眼,指望着这块黑炭能说句客气话推辞了这事儿,谁料这块黑炭是个没有眼力界的,愣是没看到他的意思,没说一句话,他只好硬着头皮,陪着笑脸,讷讷一句:“这,这,这可真是折煞卑职了。” 何彩却是笑了:“不不,孙仵作是不了解我们殿下,我们殿下最是惜才,孙仵作有才,殿下爱惜孙仵作呢。” 孙英老脸一红,他有才,他有什么才?他也就是识字而已!! 他更加心虚了,觉得还是得把话说清楚,省的一会露了馅惹恼了汉王,再把小命儿给丢这,他声如蚊呐道:“这个,卑职,卑职哪有什么才,卑职,卑职也就是认个字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卑职,卑职全都不懂的。” 何彩“嗐”了一声,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他们殿下也不懂啊,他笑的愈发像一朵花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那算什么大才,是个书生花娘都会这个,孙仵作的才可跟旁人的不一样,我们殿下说了,孙仵作验尸的时候像绣花,可好看了。” 孙英踉跄的更狠了,幸而那九曲回廊上是有栏杆挡着的,否则他早就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荷花池里了。 他暗自透了口气,还好还好,汉王是喜欢看他验尸,万幸,这是他看家的本事,只有验的好,没有验的坏的,丢不了命。 包骋听着何彩和孙英二人且说且走,渐渐热络了起来,也听出了谢孟夏招他们这些人进府是做什么。 他也曾与谢孟夏打过几回交道,知道这人虽然贵为皇子,但着实是个没什么皇子包袱的,该胆小怕事的时候,一点都不装,该仗势欺人的时候,也半点不手软。 这位皇子现在是个失了宠的,整日里游手好闲没事干,当然了,没失宠的时候也是游手好闲的,想来谢孟夏是在府里呆的无趣了,想玩点新鲜的,才招了他和孙英进府吧。 这府邸着实不小,走了半晌,才隐隐约约看到了掩映在绿荫中的花厅。 何彩听到轻悠悠的脚步声,看到惑芸带着绣房的人从花厅的方向走出来,绿荫稀稀疏疏的落在她的衣裙上,斑驳的影在素色的裙面上绣了花,他含笑道:“惑芸姑娘,这是量完尺了?” “是,阿杳姑娘已经选好了缎子,也量好了尺,惑芸先带绣房的人回去了。”惑芸弯起一双浅色的眼,笑眯眯的,脸颊上荡漾起一对梨涡,比在陇右道的时候长胖了些,显见这在汉王府的日子是过得不错。 何彩点了点头:“让绣房的人精心做着些,那阿杳姑娘可是殿下的贵客,给她做的衣裳,可不能出纰漏。” 惑芸甜腻腻的应了一声,领着人走远了。 孙英一脸怪异的问何彩:“何 管事,敢问那阿杳姑娘是谁?“ 何彩也是一脸怪异的回望孙英:“孙仵作不认识吗,就是京兆府的姚参军啊,小人还以为孙仵作与她认识呢?” 孙英恍然大悟:“认得,认得的,曾一起办过差的。”他顿了一顿,好奇道:“这府里的绣房为何要给阿杳姑娘做衣裳啊?” 何彩笑道:“这不是我们殿下泼了阿杳姑娘一身墨嘛,今日便请了阿杳姑娘过来挑衣裳。” 包骋也是意外,他知道姚杳与谢孟夏是有些交情的,却没料到交情竟这样好。 转过一道稀稀疏疏的绿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花厅呈现在眼前。 说是花厅,却是一处高台上竖着八根朱红色的粗壮立柱,支撑起一片极高的透明穹顶,那穹顶是一片片透明的琉璃瓦铺就而成,在明媚春光的映照下,那瓦上荡漾起五彩的光华,仿若瑶池之水在穹顶流淌。 这穹顶之上分明没有半点彩绘,但却被任何花样都要绚丽夺目。 花厅的四面水色帐幔曳地低垂,春风徐徐吹过,那帐幔晃动了起来,像极了一池春水荡漾生姿。 整个花厅被包裹在一片绿荫里,四围高树繁花相互掩映着,青石台阶的缝隙里冒出芳草萋萋,偶有鸟雀落了下来,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花厅的上首搁了一张食案,下首相对着摆了四张食案,食案上已经摆上了各色吃食,冒着白蒙蒙的热气。 除了一座莲花更漏和几架落地灯台之外,花厅里并没有再摆任何旁的装饰了,但丝毫不令人觉得简薄,反倒颇有野趣。 包骋震惊极了,难怪世人都说汉王殿下奢靡,这可不是奢靡嘛,不说花厅里的摆设,只说这顶子上的琉璃瓦,不,那哪是瓦啊,那分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个汉王殿下,是个会享受的。 孙英看到眼前这一幕,半张着嘴,简直迈不动步子了,不,是不敢迈步子了。 那花厅的地上铺的是素白如雪的狐皮,是要在石阶上脱了鞋,赤着脚走进去的。 孙英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觉得局促极了。 他是没有想到用个饭还要脱鞋,否则今日定是要穿一双簇新的,没有破洞漏脚趾头的足衣了。 他站在石阶上,看着包骋坦然的脱了鞋,又坦然的走进花厅,朝着谢孟夏行礼。 又看到谢孟夏冲他招手,热络的招呼他上去用饭。 他的脚趾头在鞋里动了动,整个人僵硬的迈不动步子。 何彩像是看出了孙英的局促和尴尬,他贴心的走过来,低声问道:“孙仵作是要更衣吗。”见孙英愣了一瞬,又慌忙点头,他笑了,朝着谢孟夏行礼道:“殿下,小人先伺候孙仵作去更衣。” 谢孟夏不以为意的摆手:“速去速回啊,一会儿菜就凉了,味道就变了。” 包骋在姚杳旁边坐下,笑眉笑眼的问:“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听说还选了 几匹料子做衣裳,看来你这回是赚大发了。” 姚杳挑眉微笑,十分真诚的朝谢孟夏行礼:“那还不都是殿下赏赐,赚了也是得多谢殿下。” 谢孟夏大大咧咧的挥手,朗声笑道:“阿杳,你跟本王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待衣裳做好了,本王命人给你送过去。” 姚杳莞尔一笑,坦然接受,没有半分虚情假意的推让:“让殿下破费了,卑职却之不恭。” 谢孟夏却笑眯眯的瞅了姚杳一眼,挑眉嘁了一声:“你别以为本王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你定是在想,谢孟夏你个冤大头,不坑你坑谁啊。” 姚杳神情不变,扑哧一笑:“不敢,不敢,卑职哪敢这么想啊,卑职还想以后多从殿下这讨些好处呢。” 谢孟夏就喜欢姚杳将想要什么都放在明面的坦荡,不禁咧嘴笑了:“说的是呢,你还要放长线钓大鱼呢。” 姚杳笑的眉眼弯弯,明朗的笑如风飒然,坦荡荡的重重点头:“知卑职者,殿下也啊。” 孙英收拾利落,脱了鞋走进花厅,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他微微张着嘴,觉得今日所见简直颠覆了他素日的认知,姚杳这样也太过没有尊卑了,若是深究起来,她这可是以下犯上,足可以抄家灭门了。 他有些不自在的坐在了姚杳的对面,也不敢真的坐下去,只虚虚的坐了一个胡床角。 谢孟夏笑眯眯的瞅了孙英一眼,点着食案上的吃食道:“孙仵作快尝尝这些饭菜,一会儿就凉了。” 那食案上摆的尽是些孙英从未见过的菜式,换个定力不足的,听到这话,这会儿就该拉开架势开吃了,可孙英是谨记着规矩的,他忙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他还记得谢孟夏要的东西,又将木匣子捧给了何彩:“殿下,这是卑职带来的,殿下看看,可还中意。” 谢孟夏顿时兴奋的双眼放光,从何彩手中接过了那木匣子,打开一看。 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十四个矮胖白瓷瓶,每一个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但因那迷药是粉末状的,即便瓶子小,也足足装了不少,而瓶身上贴了药名和效用,实在是贴心不已。 他越发的觉得孙英是个妥帖之人,便笑容可掬的点头:“中意,太中意了,孙仵作啊,哦,不,阿英啊,你真是够大方,本王没有看错呢。” 孙英被这一句“阿英”喊的一阵恶寒,无端的抖了三抖,又行了个礼,才坐下。 在孙英拿出那木匣子的时候,姚杳便一直低着头,眼角余光一直盯着那匣子不放。 别人或许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包骋紧挨着她坐着,看的是一清二楚,他微微侧身,低声问了一句:“想要?” 姚杳低着头,夹了一竹箸的菜放在唇边,掩饰住嘴唇微动,低低道:“这东西好用。” 包骋挑眉:“那,弄?” 姚杳望着面前的水晶胭脂肉,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心中一动。 第三百五十四回 坏在明面儿上 她自然是不能明目张胆的问孙英要迷药的,孙英是韩长暮的正经下属,又得了韩长暮的赏识,只怕有任何的异状,他都会事无巨细的回禀给韩长暮的。 她问孙英要迷药,岂非是往韩长暮的枪口上撞。 他正怀疑她呢,正愁抓不到她的把柄呢。 她掀了下眼皮儿,望了望搁在谢孟夏手边的木匣子,既然孙英把这药送到她面前来了,那她就勉为其难的收下吧。 想到这里,她点着拿道水晶胭脂肉,朝孙英笑道:“孙仵作尝尝这道菜,别有一番风味呢。” “对,对,快尝尝,阿杳是个嘴刁的,她说好,必定是好的。”谢孟夏也笑了起来。 一顿午食用的宾主尽欢,用罢了饭,谢孟夏又招呼着三人一同去赏景听曲。 孙英忙战战兢兢的摆手拒绝,这王府里待得太不自在了,他都快憋死了。 而姚杳不动声色的瞥了那食案上的木匣子一眼。 包骋立刻笑道:“听闻殿下府中的曲子极妙,这下微臣等可以一饱耳福了。” 韩长暮最喜欢的便是有人称赞他府里的人美曲妙,一听包骋这话,他笑颜大开:“别看你长得黑,倒是真有眼光呢,本王这府里的曲子,外人等闲可是听不着的。” 说着,他兴致勃勃的吩咐何彩去传乐姬们到偏厅准备。 见到这一幕,孙英也不敢再推让拒绝了,唯恐扫了谢孟夏的兴致,惹怒了他。 一行人跟着谢孟夏往偏厅走去,沿途景致极好,汉王府的树似乎比别处绿的早些,草色也更加娇嫩些,亭台楼阁,花树相映,一步一景皆精妙无双。 包骋那恭维的好听话跟不要钱似的,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倒,说的谢孟夏笑的见牙不见眼,只觉得跟包骋相见恨晚。 孙英偶尔也插上一两句话,他出身市井,对寻常百姓喜闻乐见的把戏很是了解,什么都能说上几句,且说的都是谢孟夏不知道的,自然兴致大起。 这三个人说的极是热闹,眼看着快要走到偏厅了,谢孟夏突然想到,半晌都没听到姚杳的声音了,他觉得是自己冷待了她,赶忙转头去寻她:“阿杳呢,怎么半天都没说话了?” 姚杳蹲在后头不远的地方,正低着头看一株草,听到谢孟夏找她,她抬头一脸惊喜道:“殿下,您府里的花匠居然将春兰种在野地里。” 谢孟夏是个不学无术的,他只知道人美景美,哪分得清楚什么春兰秋兰,看到姚杳一脸的惊喜,他也来了兴致,疾步跑过去看了一眼,顿觉失望。 不过是一株巴掌大小的低矮植物,几片细长的绿叶耷拉着,看上去羸弱极了,风吹即倒,也没有开花,没个看头,跟四围的萋萋芳草没有什么不同。 他失望道:“阿杳,野草就该长在野地里啊,有什么可稀罕的。” 姚杳摇头道:“殿下,这可不是野草,这是春兰,兰花中的名品呢,长在这里若是被谁踩上一脚,就可惜了。”她微微一顿,望向四围:“殿下可否让人找个花盆来,卑职把 春兰移出来。” 谢孟夏见姚杳神情笃定,便笑着吩咐了一声旁边随侍的小厮,不多时,小厮便送了个花盆并一把小铲过来。 姚杳道了声谢,一边小心翼翼的铲着那株草周围的泥土,一边碎碎念:“殿下,这春兰可是个好东西,它香气幽雅,可以放在房间里做摆设,根,叶,花都可以入药。” 谢孟夏听着春兰有些耳熟,再经姚杳这么一提,他总算想起来了,长长的哦了一声:“对,我想起来了,本王看过一本书上写过,这玩意儿能治妇人的难言之症。” 包骋扑哧一声笑喷了。 汉王就是汉王,一出手就是不一样。 姚杳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继续挖,权当她聋了。 至于孙英,他面红耳赤的撇过头。 他还是个单身汉呢,要不要这么直白啊。 谢孟夏一脸无辜:“怎么啦,不是阿杳说的这玩意儿能入药吗?” “......”姚杳的手顿了一下。 现在把汉王拍晕还来得及吗,他会不会醒过来要灭了她的九族。 谢孟夏低着头看着姚杳,还是那样的无辜表情,只是亮晶晶的双眸中闪着狭促的光。 姚杳转瞬便明白了,磨了磨牙,继续挖。 只是这回手上的力气大了几分,像是在泄愤。 不多时,姚杳移栽好了春兰,又浇透了水,将花盆交到小厮的手中,叮咛道:“一定要好好养护,这可不是寻常的兰花。” 那小厮本就在花房当差,听到这话,他忙不迭的点头:“是,是,小人明白。” 忙活完了这些,何彩过来回禀,说是乐姬们都准备好了。 谢孟夏兴致高昂的挥手:“走,听曲去。” 就这般听曲饮茶,又虚耗了半日,直到暮鼓响起了第一声,姚杳三人才千恩万谢的离开了汉王府,走的时候,谢孟夏还特意包了几包王府的点心,命人套了车送三人回去。 谢孟夏站在晚风里,他自然是不能送这些人出府的,便站在墙下,听着车辙声远去,才转过身,神情有一分明灭不定的黯然。 折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觑了一眼谢孟夏的脸色,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情不大好,便小心翼翼道:“殿下,天晚了,风凉,回吧。” 谢孟夏低低的嗯了一声,背负双手往府里走,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阿娣那摊子可经常去照应过,还有人去捣乱吗?” 折云道:“殿下放心,小人都安排了人每日过去。” 谢孟夏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声音中带出了几分寂寥:“那就好,本王不方便再去了,她在京城里一日,你们就多照应一日。” 折云百般不解道:“殿下既中意她,何不纳进府里来?” 谢孟夏瞥了折云一眼,落寞的笑了笑:“这天底下不自在的人太多了,何苦要多她一个。” 折云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从小既跟着谢孟夏,最是知道自家这位主子的心思的,他本性并不浪荡风流,甚 至还有些忧国忧民,只可惜继后不容,兄弟间也多有猜忌,他不愿与这些人刀兵相见,便用各种荒唐事来掩盖本性,只盼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牢笼,求一处自由之地。 谢孟夏沿着回廊慢慢走着,突然神思一动,转头问折云:“阿杳把那迷药取走了吗?” 折云笑了:“拿走了,殿下往偏厅去的时候,她就将东西拿走了。”他从袖子中取出一张纸,交给了谢孟夏:“她还留下了这个。” 谢孟夏愣了一下,展开一看,竟是一张名帖。 上头写着一行小字,底下落了“阿杳”二字。 谢孟夏莞尔一笑,这笑是从心底生发而出的,深深的在眸底荡漾着:“这阿杳,怎么这么多鬼主意。” 折云其实是有些不明白的,眼见着谢孟夏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大着胆子问:“殿下,阿杳姑娘怎么知道那药是您要来给她的,您可从来都没跟她说过这件事啊。” 谢孟夏敲了折云的额头一下,讥讽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蠢吗?” “......” 谢孟夏难得的有了耐心,好脾气的跟折云解释道:“阿杳是个聪明的,也是个坦荡的,她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从来都是不掩饰的,在验房的时候,她听到这东西,眼睛就亮了,本王拿到这东西,看到她看了一眼,便知道她想要,而她,显然也十分清楚,本王是用不着这东西的,本王看上哪个女子,勾勾手指就够了,用迷药。”他嗤的一笑:“太下作了,本王可做不出来。” 折云顿时恍然大悟。 是了,自家主子是个王爷,若放出话去说看上谁家的姑娘了,那还不乌泱泱的扑过来了,哪用得着迷药这么麻烦。 谢孟夏捏了捏袖子中的名帖,唇边的笑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没有看错人,她果然是个聪明的。 知进退,胆子也大,想要的东西,便会说出来,更知道不能平白接受恩惠,会拿相应的东西来交换。 她自私的坦坦荡荡,也贪心的明明白白。 她把狡黠如狐写在脸上,明明白白的引人入彀。 是他喜欢,不,是欣赏的模样。 比那些笑的温柔慈悲,却半点人事儿都不干的人强多了。 马车平稳的驶过街巷,繁华的街景倏然而过,烟火气便在春日的暮色中蒸腾生发。 孙英赁的宅子离得远,车夫便先送了他回去,再折返回来送包骋和姚杳。 孙英下车后,车里便只剩下了姚杳二人。 包骋低声问:“得手了?” 姚杳点头,拿出那木匣子,打开来给包骋看。 包骋惊愕道:“你,给一锅端了?”他狠狠的咽了口唾沫:“你就不怕他知道了?” 姚杳弯起眼睛一笑:“他本来就知道,我还给他留了名帖,应了他一件事情,以后任何时候,他都能来找我履约。” 包骋扑哧一声,瞪大了双眼,错愕不已的望着姚杳,压低了声音惊呼道;“你疯了?” 第三百五十五回 暴露 姚杳瞥了包骋一眼:“你才疯了呢。” 马车驶过宽敞热闹的街巷,最后一线明亮的残阳从晃动的车帘落进来,落在姚杳的侧脸上,她晦涩的一笑:“他怎么可能用得上迷药这么下作的东西。” 包骋恍然大悟。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包骋在穿越前学习不好,只考上了个野鸡大学,而且念了两年就念不下去了,但他的脑子还是很好用的,只是看到带字儿的便想睡觉。 包骋想不通谢孟夏在打什么机锋,照着他的身份地位,完全没有必要向一个七品的参军施恩示好,而且是这般的百转千回的示好。 他觉得每个古人都长了十八个心眼儿,办个事儿弯弯绕绕的,一点都不利索。 孙英回了家,刚坐了片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想起了从那具尸身上找到的东西,赶忙用冷水洗了个脸,头一回奢侈的拦了辆马车,踩着暮鼓声声,往内卫司赶去。 赶到内卫司的时候,内卫们正三三两两的去公厨用饭,看到孙英回来,便有人打趣的问他,在汉王府吃了龙肝凤脑了吗,怎么吃的脸通红。 他没工夫跟这些人说笑,在排着队打饭的内卫中精准的揪住了何振福的衣领,急切问道:“少使大人呢,可还在衙署?” 何振福茫然点头:“在。” 孙英又问:“大人心情可还好。” “还,好,吧。”何振福不能确定,只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孙英也顾不得管韩长暮的心情好还是不好了,只管拖着何振福往验房去。 何振福诶诶诶了好几声,才让孙英松了手,问道:“怎么了,火上房了,看你急的。” 孙英“嗐”了一声:“快跟我走,我在那两具尸身中的一具上发现了重要的东西。” 何振福一听,神情也肃然了下来,一刻不敢耽误的跟着孙英去了验房。 还没走到验房门口,二人便看到院门敞着,一阵阵风刮得门扇拍在墙上,啪啪作响。 “坏了。”孙英重重拍了下大腿,拔腿便跑到了验房门口,踉跄了一下,呆立在了门外。 验房里没有燃灯,薄薄的暮色中尚有些晦涩的光亮,透窗而入。 即便是只有这些许亮光,站在门口的人还是一眼就看到验房中被翻的一片狼藉。 旁的东西翻乱了也便罢了,连停在验房正中的两具尸身也被掀在了地上,黑漆漆的皮肉骨骼散落一地,显而易见的拼不成个人形了。 原本整整齐齐的码在书案上的验状册子也散了架,零零散散的册页飞的到处都是。 至于放了那东西的抽屉,已经被拉开了,里头空空如也,那东西显然不翼而飞了。 孙英哀嚎了一声,跌坐在了门口,手抖得厉害。 这验房里的一切,都是他安身立命的依仗啊,是他的命。 何振福愣了一瞬,便从慌乱震惊中回了神,疾步跑出门,吩咐内卫们围住了小院内外,再将 孙英拽起来,拖着他一同去见韩长暮。 三言两语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韩长暮也吃了一惊,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大胆,潜入内卫司行事,也万万没有想到,此人千难万险的潜入了内卫司,却没有来偷他的廨房,反倒去祸害了验房。 莫非孙英发现的东西,是极其关键的物证? 他一撩袍子便往外走,边走边问:“孙仵作,你发现的是什么东西?” 孙英皱着眉头道:“卑职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一小截半透明的丝线,从疑似王贵的尸身的喉咙里发现的,但说是丝线却又不像,王贵的尸身都烧烂了,喉咙里全是灰烬,那截丝线却完好无损,卑职想不通,什么样的丝线会不怕火烧?” 听着孙英的描述,韩长暮的脸色便渐渐沉了下来,如同天边翻滚的墨色,蕴着层层密布的阴云。 他没有贸然下结论,静了片刻,问何振福:“姚参军呢?” 何振福摇头:“今日没见到姚参军。” 韩长暮脸上的疑云更加深重了。 可孙英却开口道:“今日上晌,汉王殿下唤卑职和包公子过府,卑职在汉王府见到了姚参军,暮鼓响的时候,卑职和包公子姚参军一起离开的汉王府,卑职先回了家,想来这会儿姚参军和包公子也回家了吧。” 听到这话,韩长暮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沉声吩咐何振福:“派人去叫姚参军过来。”他顿了一下,又道:“避开人,将包公子扣下,暗自送过来,莫要惊动了姚参军。” 何振福神情一凛,忙亲自去带人了。 内卫们已经搜查完了整个验房内外,也与孙英仔细核对过了验房里的物品,东西虽然被翻得乱七八糟,但除了丢失了那一团丝线外,并没有别的物品丢失,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而乱糟糟的验房里,竟没有发现任何足印和手印,更没有发现其他有人进出过的痕迹。 若非这人的目的十分明确,丢失的东西也十分明确,真会令人误以为,这一片狼藉的罪魁祸首是一场风。 韩长暮拍了拍沮丧的孙英,转身走了。 孙英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怎么从韩长暮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幸灾乐祸。 韩长暮满腹心事的回到廨房,将这段时间的事情仔仔细细的理了一遍,发现他原先的疑心并没有疑错,这桩桩件件都有姚杳涉足其中的影子。 春日里白日渐长,暮色一层一层的在天际边荡漾,却始终无法完全吞噬光亮。 暮鼓敲响了最后一声,坊门关闭,暗沉沉的暮色终于洇满了苍穹,稀稀疏疏的星子缀在云间,闪着明灭不定的光。 廨房里没有燃灯,韩长暮坐在黑漆漆的窗下,整个人散发着深秋般的萧索寒凉。 姚杳是在京兆府被何振福带过来的,她不明就里,也没打算从何振福口中探问出什么来。 何振福已经是韩长暮的死忠粉了,问他,呵呵,只能是自曝其短。 她沿着灯影绰约的青 砖路走到廨房中,猝不及防的黑暗迎头罩了下来,她眯了眯眼,才适应了那黑黢黢的房间,找到了韩长暮的所在。 她的心里有一丝不安,识趣的没有说话。 气压有点低,她还是少说话吧,活阎王发起威来,是会死人的。 何振福更是识趣,点亮了廨房里的几盏灯烛,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轻轻的关门声敲在姚杳的心上,她微不可查的震了一下。 廨房里一片沉寂,更漏一声一声的响着。 韩长暮素着脸,掀起眼皮儿,面无表情的望着姚杳:“姚参军,本官要看看你的无影丝。” 窗外突然起了风,拍在窗棂上,传来闷闷的响声。 白日里还晴好的天,暮色落下后,却突然阴沉了下来。 风势渐渐猛烈了,卷过低矮的野草,一阵急一阵缓的呜呜咽咽。 野草不堪重负的在风里弯了腰,随后被连根拔起,贴着地面卷到远处。 空气里凝着湿乎乎的气息,一场雨已近在眼前了。 姚杳愣了一下,脸色稍暗,捏了捏衣袖,笑的十分违心:“不知大人为何要看卑职的无影丝?” 原本是十分寻常的一句话,十分寻常的一抹笑,落在韩长暮眼中,便都成了心虚的模样。 他倏然站起了身,疾步走到姚杳面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一声声的犀利诘问,声音中颇有几分凄然:“是你将本官正在查的案子泄露了出去,是你佯装刺杀汉王殿下,却潜入我的书房盗取秘密,是你向外透漏了王贵叔侄二人的秘密,是你抢在内卫司的前头带走了他们二人,还放了一把火来掩盖事实真相,是你盗走了孙英发现的物证。” 听到这些话,即便姚杳对今日的后果早有预料,可还是震惊的,韩长暮说的这些,半点都没有冤枉她,而她也十分清楚往日所做的一切,根本瞒不过韩长暮的眼睛,她更清楚,他一直引而不发,只是为了找出她是受谁指使。 她咬着牙控制住自己的神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心里却翻江倒海,想不通韩长暮为何会突然发难,在她前往汉王府赴宴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的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冷汗蓦然便滴了下来,她没有试图挣脱开韩长暮的手,这痛楚刺的她突然心中一凛,想到了韩长暮的最后一句话。 物证,什么物证? 难道与她的无影丝有关? 她痛的倒抽冷气,却忍着没有呼痛,低垂着眼帘开口,一句话说的完整,没有流露出半点的挣扎,连神情都依旧平静:“无影丝就在卑职衣袖中,大人大可自行拿出来查看。” 韩长暮慢慢松开了手,伸到姚杳的衣袖中,找到了那一团软丝的所在。 他将那团丝线紧紧的握在掌心中,半晌没有松开,像是唯恐松开,那丝线便会顷刻飞走了一般。 他平静了半晌,才将丝线展开。 这一共是八根丝线,皆是同样长短,没有被强行挣断的痕迹。 第三百五十六回 吓死人了 看到这些,韩长暮有一瞬间的错愕,继而便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庆幸占据了心间。 如孙英所言,他在是身上找到的那截软丝,是极短的一截,看断口是被硬生生的扯断,随后被王贵吞了下去的。 可姚杳的这一团无影丝,显然是完好无损的。 他想,这世间并非只有姚杳一人拥有无影丝。 他慢慢的将无影丝递到姚杳面前,抬眼相望,张了张嘴,终是一言未发。 他知道自己的心,出于私心,即便是疑点重重,他也愿意相信她,可实际上呢,即便无影丝是完好的,也终究无法洗脱她的嫌疑。 天阴的厉害,不知不觉间便落了雨,是那种毛毛细雨,无声无息的浸湿了天地。 廊下的灯在雨里飘摇,昏黄的灯光愈发显得朦胧温润。 地上的青砖早已被雨水浸透了,积了些许浅浅的小水洼,细密的雨丝落在水里,激起点点水花。 雨势渐大,风也越发的急促疯狂,拍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如同惊雷,惊醒了廨房里相对无言的两个人。 韩长暮突然扬声叫道:“何振福。” 何振福赶忙应了一声,推门而入,带进一身潮湿的雨雾。 韩长暮定定望了姚杳一眼,面无表情的淡声道:“将姚参军押到密牢,不得对外泄露任何消息。” 听到这话,姚杳挑唇,泄出一丝淡笑,整个人反倒松弛了下来。 何振福“啊”了一声,转头看了看一脸满不在乎的姚杳,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韩长暮,他赶忙低头,应了一声是。 走出廨房,姚杳迎着稠密的雨丝,仰头望天。 雨点愈发的大了,打在屋瓦上叮咚作响,一向阴冷的内卫司,在雨中却凭空多了几许旖旎。 她眯了眯眼,毫不迟疑的走到了雨中。 何振福取过竖在墙角的油纸伞,撑开了罩在姚杳的头顶:“姚参军。” 姚杳转头笑了笑,却推开何振福的手,顶风冒雨的跟着何振福走到了所谓的“密牢。” 她抹了一把被雨水泡的冰冷的脸,穿过重重雨幕,身影渐渐消失不见了。 韩长暮看着何振福湿漉漉的折返回来,阴郁问道:“包骋呢?” 何振福低声道:“已经带进来了。” 韩长暮闭了闭眼:“带去刑房。” “......”何振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憋死过去。 他家少使这是要干嘛,大开杀戒吗。 疯了吧这是。 包骋是从被窝里被何振福揪出来的,他素日没有睡得这么早过,只是今日天不好,下雨天嘛,与睡觉正配。 他顶着满脑门子的火气被带进了内卫司,隔着重重雨幕看到了内卫司监牢的大铁门和门前的灯笼,顿时火气全消。 他转头看了眼浑身冒着寒气的何振福,佩刀上的寒光格外冷冽,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嘿嘿干笑两声:“何,何总旗,这,这是要干嘛?” 何振福瞥了包骋一眼:“少使大人请包公子看戏。” 一听这话,包骋下意识的就想逃跑。 别逗了,进内卫司的监牢看戏,他怕有命看没命出去。 他的双腿控制不住的打颤,想跑,却跑不了,眼睁睁的看着两名内卫推开了那监牢的大门,露出一节节向下的石阶,黑黝黝阴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 他听到何振福吐出毫无感情的两个字:“走吧。”便跟着走了两步,刚走下台阶,一股寒意便从脚下攀了上来,他又打了两个寒颤。 他颤颤巍巍的问:“何,何总旗,能不能,能不能容我加件衣裳,有点,冷......” 这个“冷”字刚说了一半,他对上何振福冷冰冰的双眼,他顿时将剩下的那一半咽了回去,嘴紧紧抿着,抿成了一条直线,缩着脖颈跟着往下走。 他是头一回走进内卫司的监牢,听着鞋底子在青砖上磨出来的声音,他觉得冷飕飕的,好奇这凶名赫赫的内卫司监牢,与别处究竟有什么不同。 他在电视剧上看过锦衣卫的诏狱有多么可怕,他想,最可怕也就莫过于诏狱了吧。 这内卫司的监牢是在地下挖了个深坑,就相当于包骋前世时的那些地下室,但地下室好歹还有不少窗户一样的通风口,可这内卫司的监牢却一扇窗户都没开。 包骋越走越觉得阴森,那一股股浓重的血腥气和腐臭味混杂着,充斥在四围,让他莫名的想起屠宰场。 走过长长的甬道,他没有看到半间牢房,更没有看到一个犯人,他默默思量着,不知道这牢房是不是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铺着薄薄的发霉腐朽的稻草,和老鼠臭虫同住,闻上几日尿味屎味和腐烂的味,能把人逼得嗅觉全失。 他又想,不知道这内卫司的监牢有没有单间。 走到甬道的尽头,闻了一路的各种熏人的气味,包骋终于忍不住了,捂着心口,扶着石壁干呕了起来。 何振福冷眼看着,露出些许怜悯的神情,摇了摇头,冷声催促了一句:“快走,别磨蹭了,快走。” 包骋硬着头皮举步,跟着何振福走进了一处空旷的厅堂。 厅堂里的血腥气陡然浓重了起来,温度也比甬道里高了几分。 包骋低着头,眼角余光在厅堂里微微一溜,便吓得魂飞魄散,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了。 这地方显然是个刑房,三面墙上挂着各种刑具,刑房正中是一排铁质的刑架,上头沾满了干涸了的黑紫鲜血和毛发。 他默默咋舌,刑讯逼供,真他娘的没有人权。 他突然觉得后背一凉,悄悄的抬眼一看,韩长暮坐在正对着刑架的胡床上,端着茶慢条斯理的抿着,目光冷飕飕的斜他一眼。 他顿时浑身僵硬,满心生寒,都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了,抖着手躬身行礼:“见过少使大人。” 韩长暮皮笑肉不笑的点了下头,指了指边儿上的胡床:“坐。” 包骋哪敢坐啊,赶忙疯狂摆手,就像是手被开水烫了一般:“不,不用,不用,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说就是了,晚生,一定照办。” 韩长暮似乎笑了一下,端起茶盏 徐徐吹着,连看都没看包骋一眼,只淡声道:“本官没有什么吩咐,只是想请 包公子看场戏。” 包骋腿抖得厉害,嘴唇也抖得厉害,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了:“看,看什么戏?” 亲娘咧,什么戏要在这么血腥残忍的地方看啊。 难道是要演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刑房正中的炭盆烧的正旺,火光映照的韩长暮的脸有些扭曲,他抻了抻衣袖,慢慢站起身,淡声问包骋:“包公子可看过百戏吗?” 包骋愣了一下。 见鬼了,难道韩长暮真的是请他来看戏的? 韩长暮缓步走到一排烙铁前头,将其中一个取下来,搁到炭盆火光里浸了半晌,烧的通红才举了起来,在包骋眼前晃了晃:“包公子吃过炙羊肉吗?”他啧了啧舌:“这个东西烙在人身上,那滋味,可比炙羊肉还要香。” 包骋呕了一声,亲娘咧,不要这样这么他,他这辈子都不想吃烧烤了。 韩长暮看着包骋变了脸色,他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往旁边走了一步,拿起一把尖利的铁刷子。 包骋眼睛一亮,心中闪过寒津津的光,突然扬声道:“我,我,我知道这个,这个叫梳洗之刑,往人身上浇上滚烫的开水,然后再用这个东西刷皮肉。”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挑的又高又冷,笑眯眯的模样却比往日冷肃的模样更加可怖:“包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连内卫司里的刑具都认得。” 包骋苦笑了一声。 哪是他见多识广啊,分明是电视剧的导演编剧们见多识广,把这些刑具做的足可以以假乱真了。 韩长暮扔了那铁刷子,又冷飕飕的给包骋介绍了两种刑具,直到将他逼得满身冷汗,脸色惨白,抖的像是深秋时节的枯叶,才停了下来,肃杀的望着他。 包骋可算是明白了韩长暮让他走这一遭的用意了。 这是要往死了吓唬他,吓得他意志力完全丧失。 他喘了口气,逼迫自己尽快镇定下来。 可是好难啊,他实在做不到不发抖不害怕啊,现实比电视剧可怕一千倍一万倍啊。 他勉强出声,声音已经不成调了:“大大大,大人,您您您,您,问,问吧。” 韩长暮很清楚,包骋已经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了,他再推一把,便什么都说了。 他眯了眯眼,走到了包骋面前。 暴雨如注,越下越大,浇在瓦上地上,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巨轮碾过,竟有几分地动山摇之势。 包骋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出了内卫司监牢的大门,滚了满身的脏污,不知道是血是泥还是受了刑掉下来的碎肉。 他踉跄着冲到暴雨中,大张着嘴急促喘气,贪婪而疯狂的汲取新鲜的空气。 雨水不停歇的落下来,顷刻间便将他浇了个湿透。 他仰头望天,暴雨将四围冲刷的格外澄澈,空气也清新怡人,可他却蓦然涌出一股呕意。 他顿时跪倒在了水洼里,手指死死的抠着青砖缝隙,一声接一声的干呕不止。 第三百五十七回 峰回路转 那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瞬间又回来了,他顿时浑身僵硬,满心生寒,都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了,抖着手躬身行礼:“见过少使大人。” 韩长暮皮笑肉不笑的点了下头,指了指边儿上的胡床:“坐。” 包骋哪敢坐啊,赶忙疯狂摆手,就像是手被开水烫了一般:“不,不用,不用,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说就是了,晚生,一定照办。” 韩长暮似乎笑了一下,端起茶盏徐徐吹着,连看都没看包骋一眼,只淡声道:“本官没有什么吩咐,只是想请包公子看场戏。” 包骋腿抖得厉害,嘴唇也抖得厉害,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了:“看,看什么戏?” 亲娘咧,什么戏要在这么血腥残忍的地方看啊。 难道是要演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刑房正中的炭盆烧的正旺,火光映照的韩长暮的脸有些扭曲,他抻了抻衣袖,慢慢站起身,淡声问包骋:“包公子可看过百戏吗?” 包骋愣了一下。 天噜啦,难道韩长暮真的是请他来看戏的? 韩长暮缓步走到一排烙铁前头,将其中一个取下来,搁到炭盆火光里浸了半晌,烧的通红才举了起来,在包骋眼前晃了晃:“包公子吃过炙羊肉吗?”他啧了啧舌:“这个东西烙在人身上,那滋味,可比炙羊肉还要香。” 包骋呕了一声,亲娘咧,要不要这样折磨他啊,他这辈子都不想吃烧烤了。 韩长暮看着包骋变了脸色,他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往旁边走了一步,拿起一把尖利的铁刷子。 包骋眼睛一亮,心中闪过寒津津的光,突然扬声道:“我,我,我知道这个,这个叫梳洗之刑,往人身上浇上滚烫的开水,然后再用这个东西刷皮肉。”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挑的又高又冷,笑眯眯的模样却比往日冷肃的模样更加可怖:“包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连内卫司里的刑具都认得。” 包骋苦笑了一声。 哪是他见多识广啊,分明是电视剧的导演编剧们见多识广,把这些刑具做的足可以以假乱真了。 韩长暮扔了那铁刷子,又冷飕飕的踱到了别的刑具跟前。 包骋遛了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一眼,觉得今日真的是大开了眼界了,竟然见到了那么多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宝贝。 他看到韩长暮拿了一柄匕首,三尺余长,状如龙文,寒光逼人,他无端的抖了三抖,立刻先声夺人的大喊起来:“我知道,我知道这个,这个是用来活剐的。” 韩长暮诧异的一挑眉,搁下了那柄匕首,手指慢悠悠的抚过旁边的一尾长鞭。 他还未及开口,便听到包骋急匆匆道:“那个,那个鞭子浸上辣椒水,抽人最酸爽。”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玩味的望向包骋:“我却不知这鞭子还有这等妙用,看来包公子不止见多识广,还深谙刑讯逼供之道啊,在奇门虚度光阴着实委屈了,合该来内卫司效力才是。” 包骋暗自呸了一声。 老子是疯了吗,不在奇门里驱邪捉鬼受人敬仰,反倒跑到内卫司稽查百官惹人唾弃,这不是有病吗? 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对上韩长暮肃杀的目光,不禁满身冷汗,脸色惨白,抖的像是深秋时节的枯叶。 这是要往死了吓唬他,吓得他意志力完全丧失。 他喘了口气,逼迫自己尽快镇定下来。 可是好难啊,他实在做不到不发抖不害怕啊,现实比电视剧可怕一千倍一万倍啊。 包骋一向是三观跟着五官走的,谁长得好看谁说得对,起初见到韩长暮的时候,他也是害怕的,但架不住韩长暮长得惊为天人啊,他还是心生向往的。 平日里韩长暮虽然也是冷肃的,可到底还是有个活人的笑模样,可今日,这活脱脱的就是个阎王啊,太可怕了。 阎王长得再好看也是无用的!! 他勉强出声,声音已经不成调了:“大大大,大人,您您您,您,问,问吧。” 韩长暮很清楚,包骋已经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了,他再推一把,便什么都说了。 他眯了眯眼,走到了包骋面前。 高大的暗影从头顶落了下来,包骋不由自主的就矮了几分 暴雨如注,越下越大,浇在瓦上地上,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巨轮碾过,竟有几分地动山摇之势。 不知过了多久,包骋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出了内卫司监牢的大门,滚了满身的脏污,不知道是血是泥还是受了刑掉下来的碎肉。 他踉跄着冲到暴雨中,大张着嘴急促喘气,贪婪而疯狂的汲取新鲜的空气。 雨水不停歇的落下来,顷刻间便将他浇了个湿透。 他仰头望天,暴雨将四围冲刷的格外澄澈,空气也清新怡人,可他却蓦然涌出一股呕意。 他顿时跪倒在了水洼里,手指死死的抠着青砖缝隙,一声接一声的干呕不止。 何振福打着伞走到包骋身旁,把他拽了起来,对旁边的内卫道:“送包公子去廨房。” 包骋冻得浑身冰凉,嘴唇发白,转头望着何振福,满目萧索:“阿杳呢?” 何振福哽了一下,撇过头去没有说话,到底是共事了这么久,怎么会没有感情,他心生不忍,可是内卫司里铁律无情,这样大的罪过,谁说话都是没用的。 没有等到何振福的回话,包骋怅然的低笑了一声,跟在那内卫的身后踉踉跄跄的走远了。 他十分清楚,韩长暮会有今日这一招,定是起了疑心,即便他方才什么都没有说,他所做的一切,也泄露了自己的心虚。 今日之事,恐怕不能简单的善了了。 刑房里的炭盆已经熄灭了,韩长暮整个人陷在胡床里,满身的冷意,一动不动。 包骋到底是个文人,肯定会有几分文人的风骨的,韩长暮原本就没指望能从他的口中问出什么来,可真正问了他才发现,硬骨头硬起来,真他娘的招人恨。 好想打死包骋,怎么办? 难怪古往今来的言官忠臣都不受圣人的待见,说话太难听啊。 甬道里突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韩长暮突然回了神,僵硬的转过头,看着急匆匆走进来的何振福,声音沙哑的问:“他说了什么?” 何振福低头应道:“只是问了姚参军在哪?” 韩长暮沉静了片刻,抻了抻衣袖,往外走去。 雨幕中急匆匆的跑出来个男子,一身枯黄色的蓑衣被雨水冲刷的盈盈发亮,雨丝沿着他的斗笠打着旋儿砸下来。 他跑的急促,雨靴沉重有力的砸在水洼中,顷刻间水花四溅。 他跑到韩长暮面前,抹了一把满脸冷冰冰的雨水,脸冻得发白,双眼炯炯有神,正是浑身湿透了的孟岁隔,他沉稳的行礼道:“大人,属下等在泾阳县抓住了一个人,他自称自己叫王忠。” “王忠?”韩长暮挑高了声音诧异相问:“是那个王贵的亲侄子,被他收为干儿子的王忠吗?” 孟岁隔凝神道:“属下粗略审过了,他自称是,究竟是真是假,属下已经避开外头的耳目将人带回来了,一审便知。” 韩长暮冷声道:“带下去严审,切莫叫他死了。” 这个雨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睡。 天明时,下了整夜的雨才淅淅沥沥的停了下来,晨曦悠然飞卷,一花一木皆清新如洗。 所谓的密牢,是由铁水浇筑的单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达数寸的铁门,铁门从外头一旦关上,绕是你有通天的本事,也插翅难飞,一向是内卫司用来关押重刑犯的。 这密牢还有个用处,便是让人整日整夜的不得安眠。 昨夜外头的风声雨声,落在关押在密牢里的人耳中,便是惊雷滚滚地动山摇,那震耳欲聋的响声没有一刻停歇。 姚杳就在黑漆漆的密牢中,与剧烈的嘈杂声相伴枯坐了一宿,每每当困意袭来,刚刚合上眼之时,那声音便如同一口破锣,在耳畔重重一敲,声音在脑中撕裂。 她啧啧舌,这声音简直堪比广场舞的魔音,这叫一个酸爽。 她素来都是个能熬夜的,在没有穿越过来的前世,熬夜跑龙套拍戏,熬夜追剧打游戏,都不在话下,可那是她自愿的,熬到两眼发黑,也甘之如饴,可如今她是被逼的啊。 这就跟学霸主动学习和学渣被逼学习是一个道理。 就算是打断学渣的腿,那也是考不上清华北大的,只能把自己气成心肌梗塞。 她在暗无天日的密牢里挪了下身子,浑身僵硬,连骨头都是疼的。 这密牢着实是个折磨人的地方,噪音污染严重也便罢了,地方还小的令人发指。 人被关押其中,站起来便直不起腰,坐下便伸不直腿,盘膝而坐两个膝盖便无处安放,更遑论躺下了,根本无处平躺。 她拍了拍冷冰冰的铁墙,摇头苦笑。 幸而她是个瘦子,尚且能无可奈何的蜷缩成一团,若进来的是个胖子,早就憋死了。 看来适当的减减肥,关键时刻能保命。 第三百五十八回 抄家灭门小能手 姚杳在黑暗里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却全然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死,更没有想到韩长暮拿着孟岁隔审了一夜得出的口供,换上了整洁的四品少使绯袍,面无表情的进了宫。 随侍在书房外的高辅国听到了些许痛彻心扉的低吼,震得的他心头一悸,他想,有些秘密盖不住了,终于晾在了阳光下。 没有人知道韩长暮与永安帝都说了些什么,承诺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只有寥寥几个内侍看到一向沉稳的韩少使,是面无人色的离开的。 韩长暮走后,高辅国端着参汤进了书房,小心翼翼的收拾好地上碎成八瓣的白玉镇纸,又从格子中取了新的镇纸,轻轻搁在书案上。 永安帝从堆得半人高的奏折后面抬起头,鬓边似乎一夜之间就白了,双眼通红,哑着嗓子道:“去内卫司传旨,赐内卫司使夏纪纲二品荣休,内卫司少使韩长暮擢升三品内卫司使。” 高辅国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波澜不惊的应了声是。 晨光如洗,透窗而入,金砖上的影细细碎碎,像极了湮灭在岁月中的破碎往事,从清晰到朦胧,最后杳无人知。 不说是痛,说了是罪。 一阵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姚杳陡然抬头。 那钥匙开锁和铁链晃动的声音,清晰无比的传进密牢中,她愣了一瞬,双眸平静似水,没有一丝波澜。 这是一场皇权之下无可奈何的博弈和豪赌。 赌的是韩长暮对皇权还有一丝丝的敬畏之心。 博得是今后皇权与兵权,谁更有话语权。 今日,便是这场豪赌最终清算的时候了。 铁门被沉甸甸的拉开了,门底擦过湿漉漉的青砖地,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光明陡然冲散了黑暗,姚杳抬手挡在眼前,只觉得双眼剧痛,眯了眯眼才适应。 韩长暮站在光明中,与那黑暗泾渭分明。 他刚回府,圣旨便紧跟着传到了内卫司,三品高官的紫袍金玉带也一同送了来,此刻正捧在孟岁隔的手上。 阳光照在衣摆处的赤金纹样上,那金光亮的刺眼。 姚杳的目光在那金纹上顿了一下,缓缓挪到了韩长暮的脸上。 他已经是三品高官了,在这场皇权与兵权的对弈中,他并没有落了下风,可他,为什么没有志得意满,反而,寂寥沧桑。 韩长暮与姚杳对视了一眼,隔着低矮的牢门,讥讽一笑:“姚参军可失望了?” 姚杳抿唇不语。 韩长暮的脸上呈现出一丝愠怒,转瞬即逝,冷笑声声:“姚参军可后悔了,没有选择本官?” 面对皇权与兵权,姚杳最终选择了皇权,主动也好,被逼无奈也罢,都是不能回头的选择,也是彼时的她,最好而唯一的选择。 她不知道韩长暮对永安帝究竟说了些什么,才有今日的结果,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凭永安帝的强硬铁血,收回兵权,打压诸多功高震主的侯爵,是迟早的事。 赢一时不算赢,赢一世 才是赢。 她相信,今日的结果只是一个开始,较量还在后头。 她这个牺牲品,只怕还有的熬。 她闷不做声的模样,着实惹恼了韩长暮,他恼羞成怒的伸手将姚杳拖了出来,拖到满地积水中,在她的耳畔低声怒吼:“阿杳,我要你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将来你的生死,并非只有他才说了算。” 姚杳缓缓抬起头,牵了牵唇角,似笑非笑的点头:“好,我等着看。” 韩长暮松开手,恢复了往日的冷肃和平静,转头对何振福吩咐道:“送姚参军回京兆府。” 姚杳闻言,低低的缓了口气,扶着膝头艰难的站了起来,刚僵硬的走了两步,却陡然回头:“包骋呢?” 韩长暮顿时怒了,气极反笑,嘲讽道:“他供出了你,你还惦记着他,当真是情真意切,感天动地啊。” 姚杳却是一笑:“少使大人不必试探卑职,若他当真供出了卑职,只怕大人早将他带过来羞辱卑职了。” 韩长暮愣住了,一口气憋在了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静谧中,他听到了什么东西碎开的声音,他的心一抽,脸上还维持着冷笑,淡声道:“带走。” 看着姚杳没有回头,走进漫天晨光中,他骤然抓紧了衣襟,转过了身。 内卫司使夏纪纲二品荣休,少使韩长暮擢升为三品正使,这消息如同一滴水落进湖心,只是泛起几道涟漪,并没有引发太大的震动。 毕竟过完年刚刚开朝不久,夏纪纲就上了道乞骸骨的折子,永安帝是迟早都会准了这道折子的。 内卫司是永安帝的鹰犬,是他手里磨的锋利的那把刀,谁当正使都改变不了这地方血腥残忍的本质。 走了夏纪纲这把刀,还有别的刀,或者说众人还都挺乐见韩长暮这把刀上位的,毕竟永安帝刚刚用上这把刀不久,还在磨合期,不那么顺手锋利。 但很快,众人的幻想便被现实恶狠狠的打了脸。 这君臣二人似乎磨合的快了些,已经渐入佳境了,韩长暮的这把刀,杀起人来,比夏纪纲更好用。 为免吓着那些只在书本里看到血腥和杀戮的年轻举子们,影响他们科考时的发挥,朝中有个不成文的默契,临近临近春闱的时候,是不会大张旗鼓的满城抄家杀人的。 可这一回却似乎有些不同。 在韩长暮擢升为三品内卫司使的圣旨宣读后的第二日,大批的内卫们便倾巢而出,同时查抄了安王府,礼部尚书宋英府和兵部尚书郑彬府,就连已经吊死的兵部职方司郎中王宽的府邸,也没有放过。 这样大张旗鼓的抄家拿人,令满朝皆惊,弹劾韩长暮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满了永安帝的案头,但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连上了几道折子而得不到永安帝半个字的朝臣们,慢慢的也回过味儿来了。 圣人引而不发,瞅准了时机一网打尽,这是摊上大事儿了啊。 罢了罢了,还是别多嘴了。 有人在内卫司抄完家抓完人后,偷偷进入这些府 邸中看过,看完之后叹了口气。 韩长暮这搜刮的手段,跟夏纪纲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好好的府邸硬生生的被搬空了,连墙皮子都被刮下来了好几层,从“精装房”活生生的变成了“毛坯房”。 搬得走的古董瓷器、名人字画、金银珠宝,家居摆设,但凡是能换钱的,早被送进了内卫司登记造册封箱入库,只等着案子一了便充入国库。 而不值钱的青砖灰瓦太湖石,锅碗瓢盆之类的,都被秉承着自己占不着便宜,也绝不便宜了旁人这个宗旨的内卫们,给一一砸了个稀碎。 就在众人对这等抄光,砸光,抓光的抄家手段震惊不已之时,永安帝终于对连日来的事情有了明旨。 旨意一下,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安王,郑彬,宋英这三人竟与内廷宦官勾结,在长安城中大行巫蛊之术,残害人命,聚敛金银,霍乱朝纲,更是与前些日子捣毁的四圣宗互通有无,劫下了那送往玉门关的八十万两饷银。 连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饷银都敢下手,这可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没有上折子弹劾韩长暮的朝臣,拍着心口暗自庆幸,做个只听不说的哑巴就是能保命。 而上了折子开骂的朝臣们,顿时心虚不已,都在惴惴不安的等着永安帝的秋后算账,哪还有心思多说多动。 这个风口浪尖上,谁先冒头谁倒霉。 于是,这几日的朝堂便格外的清净,没有了文死谏的聒噪,永安帝都有些不适应了,总觉得缺点什么。 朝堂安静了,永安帝清闲了,内卫司里却格外的繁忙。 刑房里的惨叫声从白日响到深夜,一直没有停歇。 那各式各样的刑具竟然被用散架了好几个,只好请工匠连夜赶制新的刑具送进来。 从各个府邸抄出来的赃物赃款堆满了内卫司的库房,俨然已经堆不下了,韩长暮大手一挥,将整理出来的那一部分先行送进宫,剩下的让内卫们连夜清点整理,尽快送进宫,给后来的赃物赃款腾地方。 绕是内卫们抄家抓人审人是家常便饭,面对这样十二个时辰不停歇的连轴转,也是有些熬不住的。 故而内卫司的公厨便十二个时辰都备着热菜热饭,就像流水席一样,饿了就吃,吃完了继续干。 连着忙了两日,该用的刑都用了,该吐得口也都吐了,口供物证皆比对查验无异,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也都清点完毕,韩长暮顿觉神清气爽,揣着那一叠子册子进了宫。 自打那日与永安帝在书房深谈了一回后,他这还是头一次进宫面圣。 他原是想一辈子都不再见永安帝的。 可这几日没日没夜的办差熬下来,他在极致的劳累中突然顿悟了,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当年之事并非是他的错,他为何要用旁人的错来折磨自己。 犯错的人都不觉的尴尬,他一个无辜受累的人尴尬个屁啊。 想到这,他顿时觉得进宫面圣这件事情,也没那么难以面对了。 第三百五十九回 血洗 永安帝看着那满书案的供词和物证,看着那赃款赃物登记册子堆了足足有半人高,他已经气得手发抖嘴抽搐,说不出话了。 他早料到了这案子牵扯广,手段也残忍,但看到这些东西之时,他还是觉得,仁慈限制了他的想象。 永安帝登基之前,前半生称得上是铁血生涯,手上是有无数条人命的,见识过尸山血海的他,依旧觉得这案子的残忍程度远超打了一场仗。 这残忍并非是指人数,而是指死状。 内卫司除了在瑟瑟楼中挖出了大量蛊术所用的尸身之外,还从安王和宋怀德的口中审出了其他几个埋骨之地,都位于京郊几处上好的农田中。 这些农田都在宋怀德的名下,而农田里的庄稼,长势是周围其他的农田无法相比的。 内卫们从农田中挖出了层层叠叠上百具尸身,最底层的尸身已经化为了白骨,而最上层的尸身却仍旧皮肉完整。 可见此案的时间跨度,并非是短短的一年两年。 这些尸身挖出来后,皆整整齐齐排列在田地里,那密密麻麻的程度,绕是杀惯了人的内卫们看了,也不禁头皮发麻。 这每一具尸身或是缺胳膊少腿儿,或是扭曲成难以想象的姿势,可见死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随着口供卷宗一并呈到永安帝案头的,还有厚厚一摞孙英整理好的验状册子,里头详细而真实的描述了每一具尸身的死状。 可以这样说,这上百个死者,没有一个人的死法是相同的。 而卷宗中详述了这些年四圣宗在京城中的规模,笼络人心的众多手段,敛聚的财产数量。 永安帝看的心惊肉跳,汗毛倒竖,怒火中烧。 这四圣宗笼络的人中,有贩夫走卒,有内宅妇人,有书生商人,更有朝臣巨贾。 谁能说这些人都是愚昧无知的,只能说这些人都心生贪婪,另有所图罢了。 永安帝愤怒了。 老子每个月发着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养着的朝臣,竟然心怀异心,合起伙来坑骗他。 老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省吃俭用,还克扣了后妃们的胭脂水粉省出来的银子,都他娘的便宜了这帮不要脸的蛀虫。 老子没日没夜的殚精竭虑操劳国事,连娇媚如花的后妃都冷落了,却抵不过几个骗子的满嘴谎话更能笼络人心。 他娘的,就算是当冤大头,也没有可着一个人坑的吧。 古往今来的帝王,再没有比他更惨更憋屈的了吧。 总而言之一句话,圣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就在韩长暮带着众多供词物证进宫后的第二日,永安帝对这件事情的处置随之传遍了朝堂民间。 那旨意写的格外简洁明了,平静中隐含着怒火,一场血雨腥风席卷长安城。 礼部尚书宋英、兵部尚书郑彬、兵部职方司郎中王宽夷三族,家产抄没,女眷流放。 按理说这些女眷合该或没入教坊,或没入掖庭,但永安帝实在是听不得这三家人的名字,看到这三家的女眷便想起被她们糟蹋的雪花银,想起被亏空的国库。 但祸不及妻女,杀又杀不得,那,便流放的远远的,最好在千里流放路上都死绝了。 其余一干涉案人等皆判了斩刑,家产抄没,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潭,从良籍没为了贱籍。 唯一走点运的便是安王了,按照宋怀德的待遇,他也是该夷三族的,只是他是永安帝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若是判了夷他的三族,只怕一半的皇室子孙都要瑟瑟发抖了,可若是不这么判,永安帝又气的整夜睡不好觉。 想了又想,永安帝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按照其余一干涉案人等的待遇,判了安王斩刑,妻女流放,家产尽数抄没。 但查阅了安王府的抄家册子后,永安帝才错愕发现,这安王府穷啊,穷的连手艺好一些的贼都不稀罕光顾。 他百思不得其解,安王过的这么清苦,要那么多银子干嘛,当花看吗? 他又想到安王那张苍老枯瘦的脸,更加疑惑了,都病弱成这副鬼样子了,还行巫蛊之术求个长生不死,这是嫌活着不够受罪吗? 三月二十四日,距离春闱还有四日,整个长安城都沉浸一片血雨腥风中,明媚的春光染上了喷薄血色。 随着劫夺饷银案和巫蛊案的相继告破,永安帝下了旨意,这两件案子要从严从重从快,该杀的该流放的,都要赶在春闱开考前处理清楚。 如此一来,内卫司的内卫们便稍显不足了,于是,韩长暮这新鲜出炉,尚且炙手可热的内卫司使,便请了永安帝的旨意,从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抽调了数量可观的衙役,满京城的抄家抓人。 长安城里那几个富贵人家云集的里坊,几乎每日都有人哀嚎惨叫,痛呼着“冤枉”被人拖走。 长寿坊和丰邑坊中间的刑场上旌旗飘扬,每日都有几百号涉案官员排队等着掉脑袋,行刑后喷溅出来的鲜血沿着青石板路一直流到护城河中。 春日里碧水荡漾,繁花倒映的护城河水,被浸染的一片猩红,血腥气笼罩在长安城的上空,风吹不散雨浇不灭。 每日都有上百个人头挂在刑场上迎风招展,用来警示人心。 警示那些正在为官之人和即将为官之人,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往年春闱开考之前的这几日,无心读书的各地举子都会四处下帖子,组织这种各样的诗会书会,但是今年这几日,举子们不但无心读书了,也无心赴宴了。 一出门就踩一脚血,一抬眼便是滴着血的人头,一呼吸满腔子都是血腥气,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呢。 任谁面对这样无处下脚的长安街巷,也生不出呼朋唤友,吟诗作对的心吧。 有些自命不凡的举子们被满眼的人头逼得要发疯,觉得自己满腹的诗书才华硬是被满街跑的刽子手给羞辱了,没那个胆子骂下旨砍头的人,便退而求其次,纷纷把矛头对准了韩长暮。 他不就是小妾跟人私奔了吗,至于杀人泄愤吗? 拐走他的小妾的,又不是这些朝中大臣,为什么就不能给人留条生路呢? 这话便说的着实是不讲理了些,这些人的罪状清清楚楚,大白于天下了,可那些举子们中嘴皮子最溜的佼佼者,标榜自己最是悲天悯人,却装自己眼瞎看不见,只一门心思的挑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来跳脚痛骂。 似乎骂一骂能壮怂人胆,便赶在人头底下走夜路。 随着这两件案子在京城里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些私底下的隐秘也被人翻了出来。 去年年底之时死在风荷苑的那个宋怀德,是被他的亲爹下蛊弄死的。 安王早夭的几个女儿,也都是被安王下蛊弄死的。 就连去年年底容郡主和霍寒山通奸的那桩案子,也是安王一手设下的圈套。 当爹的能这样坑害自己亲女儿的,也是世间少见啊。 而长安城数年来屡有人口失踪,虽然失踪的人数不多,于百万人中只是聊聊,但于一家一户而言,却是天都塌了。 京兆府也曾抓到不少拐子,但一直都未曾找到那些失踪之人。 而此次却有了一个准确的说法,失踪之人也是被这几人下蛊害死,待此案结案后,苦主便可前往京兆府衙署认尸了。 这几人所图为何众说纷纭,但众口一词的是,这等对亲生儿女都能下手的禽兽,一刀杀了真是便宜他了,应当千刀万剐了。 这些日子长安城不平静,醴泉坊的五味酒肆便在这不平静中,悄悄的重新开了张。 还是风姿绰约的女掌柜程朝颜当街沽酒,那酒还是以往的醇香味道。 乌金西坠之时,酒肆方下了门板,便引来了许多熟识的老饕进门。 有人打趣着女掌柜怎么走了这么久,还以为酒肆从此就关张不开了呢。 有人怀念着酒肆里的拿手菜和招牌美酒,打定了主意今日不醉不归。 暮色四合,酒至半酣,喝多了酒的人们话也跟着多了起来,嘴上也缺了把门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出来了。 程朝颜提着酒壶在食案间穿梭,时而添酒时而谈笑,不经意间掠了一眼外面暗沉沉的天色,又看了看留下来的食客,状若无意的笑问了一句:“奴家出门久了,今日一回来,这城里是新开了个屠宰场吗,怎么血腥气这么重啊?” 听到这话,有食客“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喷了满口的酒菜出来,遥遥点着程朝颜笑道:“程掌柜哟,你的这张嘴哟,哪里是什么屠宰场,是长寿坊和丰邑坊中间的刑场上天天都有人掉脑袋。” 程朝颜顿时捂住了嘴,瞪大了双眼惊愕道:“什么,死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有食客十分热心的将连日来的几桩大事,一一讲给了程朝颜听,见她面露惊恐神色,那人叹了口气:“别说程掌柜你这个小娘子听了害怕,就是我这么个壮汉听了也害怕啊。” 第三百六十回 发个好人卡 旁边有人夹了口菜,边吃边道:“可不是么,你们说说这么些年,咱城里走丢了多少人,个个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识的,京兆府抓了不少拍花子的,都没找到这些人的下落,这下可好,一下子都挖出来了。” 说起挖出了失踪之人的时候,有个瘦高个子的食客皱着眉头道:“别提这个,一提这个就吃不下饭。”见众人都疑惑不解的望向自己,他拿竹箸敲了敲碗碟:“你们难道忘了那些尸首都是从哪挖出来的了?那田里都长得是什么了吗?” “......呕,呕呕。” 酒肆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不是喝多了吐,而是恶心的干呕。 有食客捂着心口连连摆手:“别说了,快别说了,忒恶心了点。” 还有食客后怕不已:“听说那田里中的都是细粮,幸而我家贫,吃不起那么贵的细粮,不然这会儿,吐也吐不出来了。” 一说这话,酒肆中的食客们顿时也安了心。 是啊,这年头,平头百姓家,谁日日吃得起细粮啊,还不是逢年过节才吃一顿,还得可这最便宜的那种买。 听说挖出尸首的那几块田里,因为细粮长得最好,一向都价格奇高,只有城中的富人才买得起。 自家这种平头百姓,根本连恶心到吐的资格都没有。 平静下来的食客,又开始了热火朝天的说些案件背后的隐秘了,这样大的热闹,若自己知道的谈资比别人的少,那绝对是丢面子的一件事儿。 瘦高食客也缓过劲儿来了,饮了口酒道:“不过你们还别说,内卫司这会儿可算是办了件好事,咱城里这些人,可都交口称赞呢。” 此前说话的一个食客嗡嗡道:“都交口称赞,那可未必。” 呕了几下子,没有出来,有食客的嗓子有点哑了,声音沙沙道:“是呢,那些举子们正事没见干上几件,骂人的话倒是一套一套的,都骂出花来了,也不知道那位司使大人会不会气的当场晕过去。” 听到这话,程朝颜的手顿了一下,她这个酒肆,干的便是个监察民意的活儿,她笑了笑:“哦,他们都骂什么了?居然能把人气昏过去。” “嗐,”方才那食客笑着摇头:“简直有辱斯文,不说也罢,不过这么一看,今年这些春闱举子们很有几个眼瞎心黑的呢。” “可不是么,内卫司干了这么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他们居然还满口胡沁,就不怕哪天内卫司被他们骂的转了性儿,给他们来个血洗。”更有食客看热闹不嫌事大,嘿嘿奸笑了两声。 程朝颜听得嘴角直抽,他们这些内卫是朝廷命官,又不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闻风而动也还是讲理的好吗。 说完了这些,有个头顶微秃的食客突然神秘兮兮道:“诶,诶,你们知道么,这次倒了大霉的宋英还把宫里的贤妃给连累了,听说就因为这个,简王跟丹珠郡主的婚事都暂且搁下了呢。” 众人的脸色顿时精 彩了起来。 按理说和亲郡主嫁个不得宠的皇子,这才是正理,可丹珠郡主并非寻常的和亲郡主,这个时候嫁给一个眼看着就要倒大霉的皇子,岂非是打吐蕃人的脸? 那代善少不得要想了,吐蕃使团尚且还在京城呢,大靖皇室就这般欺辱丹珠郡主,等使团走了,郡主还能有命在? 明着弄死自然是不会的,可下毒暗杀什么的招数,哪一条不能要人的命啊。 这样一想,只怕丹珠郡主是不会再嫁给简王了,至于后面是哪个亲王迎娶,反正圣人儿子多,谁娶都一样。 民间的风向一天八变,倒是出人意料的说起了内卫司的好话,连带着韩长暮这个新上任的内卫司使,也成了个百姓口中的中直之人,这可是大靖朝二百来年的头一遭啊。 以往世人提起内卫司,哪个不骂一句鹰犬。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正是用暮食的时辰了,可内卫司里却是一片忙碌,若非饿极了,没有人想的起来吃饭这件事情。 晚风里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在四周低低幽幽的回旋,这样的风,放在外间是令人作呕的,可在内卫司,却格外的应景。 刑房里传来次第不断的惨叫声,听的人心尖儿发颤。 韩长暮背负双手走出监牢,脸上全然没有熬了几夜该有的疲惫之色,一双眸子反倒熠熠生辉。 这些日子,他也或多或少的听到了外间的那些赞誉之词,原本因遭人背叛而低落的情绪,也跟着好了几分。 他换下被血浸透了的官服,提了热水进廨房,清洗掉满身的血腥气,也放松了连日来紧绷的心神。 这案子算是告一段落的,但还是有许多未解之处,需要慢慢的抽丝剥茧。 直觉上,他是觉得这两桩案子都与从前的四圣宗少主谢良觌有关,但却查无实据。 此案一出,他就按照在周家楼船上得到的密册,安排了内卫前往相关的地点拿人,可去了才发现,那些地方头一日还人声喧嚣,可次日却早已人去楼空了。 他按照郑彬的口供拿获了传递饷银消息之人,但一环一环的查下来,发现这消息最终传递到了何处,却是不了了之。 而更蹊跷的就是,查抄安王府的时候,却没有抓住那有孕在身的容郡主,还有那名疑似馥香的神秘婢女。 这二人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凭空消失了。 他想,这两桩案子的了结,或许只是另一桩案子的开端。 他换好了衣裳,梳好发髻,神清气爽的回到自己的廨房中,打开书案下头的一个暗格,从里头拿出一只毫不起眼的狭长锦盒。 若是姚杳身在此间,一定会错愕的发现,这不正是她送进宫里的那只锦盒吗? 韩长暮伸手在盒子上摩挲了两下,轻轻打开,里头是他格外熟悉的两件物品。 锦盒里静静的卧着一枚山峦起伏状的玉簪,玉簪的旁边,则是一副精心绘制的舆图。 这 两样东西,在他的书房中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 他摸着玉簪冷笑了一声,他倒不知,这东西竟然是一枚钥匙。 他更不知,姚杳竟然仿制了一枚钥匙和一张舆图,将他书房里的偷梁换柱了出来,送进了宫。 他摸着这两样东西,双眸微微一眯,突然便笑出了声。 他觉得,凭姚杳的本事,能仿制出一枚钥匙,便能仿制出两枚,搞不好他书房里的,和送进宫呈给圣人的,都是假的,真的早已经被她据为己有了。 他一直觉得姚杳与寻常的女子格外不同,她一身反骨,对这世间的尊卑贵贱并不在意,总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做一些欺君罔上之事,眯下真正的钥匙是她做得出来的。 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他轻轻盖上锦盒,重新放回了那暗格中。 做好这一切,门便给人推开了,他仰头问来人:“怎么样,姚参军和孙英那里有结果了吗?” 来人正是何振福,他见到姚杳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下,他以为韩长暮已经和姚杳决裂了,两个人是万万不可能再共事,再有交集的。 可谁想打脸来的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他收起了心思,沉声道:“孙仵作已经验了将近四成的尸身,姚参军也根据尸身上的特征,查出了相应的案发之地,已经派人查实了大半了,还有小半正在查实。” 说着,他拿出一张长安城的舆图,图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圆点,红色圆点多过了绿色圆点。 他伸手指着那些红色痕迹道:“这些做了红色标记的,便是已经查实的案发之地,从这些地方,都挖出了行巫蛊之术所需之物,剩下的这些绿色标记的地方,内卫们也已经在查了,今夜应当就会有消息传回来的。” 韩长暮欣慰的点点头,有了这些东西,便能够判断出阵眼究竟在何处,或许还能够顺藤摸瓜,找到这些惊天大案与谢良觌有关的证据。 即便他愤恨姚杳的抛弃和背叛,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助力,她心细如发目光如炬,总能发现一些旁人不易察觉的细节。 若非她心不在内卫司,他还真想将她留在身边。 想到这里,他抬头问道:“包骋呢?” 包骋这个人也是何振福没料到的,他以为那夜在刑房受了一番刻骨的惊吓,这人大约这辈子都不愿意和内卫司扯上关系了。 谁想这打脸来的这么疼呢? 他轻咳了一声道:“包公子还在根据已经查出来的这些地点,推演阵眼的所在之地。”他接连在舆图上轻点了几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包公子推演出来的可能存在阵眼的地方,只是因为还缺少一些东西,他还在等其他行巫蛊之术的地点的查实。” 韩长暮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突然心中一动,姚杳是一心效忠圣人的,可包骋不是啊,他可以确认,姚杳和包骋之间是存在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拿住了包骋,大约也就算拿住了姚杳。 第三百六十一回 考前动员 想到这里,他屈指轻叩胡床那磨得光溜溜的扶手,顿时心情大好。 既然有人骂他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活阎王,那么,他就将内卫司的无所不用其极发挥到极致好了。 永安十六年三月二十六日,碧空如洗,阳光澄澈,长安城中是一派春光明媚。 盘踞在长安城中数日的血腥气,在这一日似乎一夜之间便散尽了。 这是头天夜里,京兆府带着万年县和长安县二县的衙役们,连夜净水泼街,黄土垫地的功劳。 今日是省试考官入帘的日子,省试考官比乡试的要多一些,共有四名主考官并十八名同考官,另有监临,提调,监视等诸官,至于考场的把守,则有北衙禁军担任。 这日晨钟刚刚敲响,一队队北衙禁军从宫里奔出来,直奔名列省试考官名单上官员的府邸,宣旨之后不会做任何停留直接去往贡院。 这份名单是今日刚刚颁发的,三年一度的春闱一向如此,省试的正考官与同考官,并内外帘官之类的诸官,都不会被提前透漏,为的就是防止营私舞弊之事的发生。 春闱的四名主考官,一向是以进士出身的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使以上的官员担任,而十八名同考官,多有翰林充任。 此次的考官名单一经宣布,顿时满城哗然。 十八名同考官全部出身翰林,这倒是意料之中的,本朝重文轻武,翰林院中人才济济,人多的都快坏了祖宗规矩了,选出十八个人当同考官不是什么难事儿。 而四名主考官却是让人心头一震,大呼意外。 四名主考官一向是一正三副,选取的多为饱学之士,最多只选取一位朝中重臣,可这一次,主考官中的正考官却是由中书令蒋绅蒋阁老担任,而其他三人分别是待诏王敬宗,礼部尚书沐荣曻和刑部侍郎阮平安。 文官之首的蒋绅自不必说,素来为名士大儒,门生遍布天下。 而王敬宗刚过而立之年,乃是永安十年金銮殿传胪唱名,御马游街,赴了曲江宴的正经状元。 至于阮平安,与王敬宗乃是同年,当年是榜上二甲第一名,这是个十分高的名次了,仅次于探花郎。 这三人充任春闱的主考官,可谓实至名归,至于礼部尚书沐荣曻,就有点让人摇头苦笑了。 沐荣曻已是年过四旬,永安元年的时候,乱世初平,朝廷亟待人才,那一年的春闱竟然足足取了六百名进士,比定例足足多了一倍有余。 故而世人一说起永安元年的春闱,便会玩笑一句“进士满街走,贡生不如狗。” 而沐荣曻,正是那一年省试中的三百零一名。 这个名次既是运气也是尴尬,若非因圣人初登天下,数年内乱死了太多的官员,朝堂上竟然一时之间无人可用,也不会取中如此多的进士,那么沐荣曻的这个名次,铁定是榜上无名的,连个同进士都捞不着。 这么个人来做主考官,这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 极强啊。 看着这些考官们,举子们都震惊了,这么粗的腿,可怎么抱啊!! 永安帝究竟是出于何等考量,才选了这四人充任主考官,不得而知,总之是旨意一下,这些朝臣们便身着各色官服,拿着各自的简单行装,在北衙禁军的护送下,被鼓乐和仪仗衬托着,走进了贡院的大门。 考官们进入贡院后,一直到阅卷结束,将结果呈阅永安帝后,才能离开,这期间足足要在贡院中经历近二十天。 看着蒋绅颤颤巍巍的走进贡院中,有人诧异的想,蒋阁老都这把年纪了,熬得住贡院的艰苦吗,别是圣人看他碍眼,才送他到贡院受受罪吧。 百姓们围在贡院外头,目送浩浩汤汤的一队人进了贡院,才意犹未尽的离开了。 包骋身为国子监的监生,也是要参加今年的春闱的,只是考不考的出来个名次,那便是鬼都不知道了。 他看完了热闹,溜溜达达的回了宜阳坊的包府。 包府今年有两个人要参加春闱,一个是包骋,另一个则是他的哥哥包驰。 他二人乃是双生子,却生的一黑一白,样貌大相径庭,在做人做学问上,更是无一相同。 包骋是看到带字儿的便打瞌睡,但却绝不纨绔混账,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桩都不会干,甚至有些胆小内向,很少与府中之人来往。 而他的兄长包驰则正好相反,他学问极佳,也在国子监念书,与包骋每旬月考都是倒数不同,他回回都是榜首,是此次春闱的热门考生。 包驰极其好色,秉承着秀色可餐这个说法,他身边伺候的婢女小厮皆称得上貌美无双,而包府中稍有姿色的婢女,也多半被他染指过。 不过这种事情在世人眼里不算大事,顶多笑称一句“五陵少年多风流”罢了。 包骋住的院子在包府的西北角上,端的上是冬冷夏热,是头悬梁锥刺股的最佳场所了。 他并不在意这些吃住上的苛待,出入也没有小厮跟随,过得那叫一个随心自在。 路过正房的时候,包老爷的贴身小厮追了出来,叫住包骋,告诉他老爷要见他。 包骋很是意外,他这个便宜老爹很不待见他这张脸,他也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除了年节时必要的礼节外,他基本不在这个便宜老爹面前露面。 或者说除了每个月发月钱之外,他老爹基本当这个儿子不存在。 包骋其实是很满意眼下这个状态的,见面少便不容易露面,毕竟他才穿过来两年而已,破绽太多了,有心人稍稍一留意,他就会露了馅儿,保不齐就会被当作妖魔鬼怪个一把火烧了。 这回乍一听见便宜老爹要见他,他很是有几分忐忑不安。 包骋跟着小厮走进正房,晨起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庭前的两棵梧桐树已经亭亭如盖,绿荫遮天了。 要说起来包家也算是个世家了,虽然算不上是钟鼎人家,却也是耕读传家,曾出过一任正五品的京 官的。 只可惜后来子侄不孝,再没出过比正五品更厉害的官儿了,便改行做起了生意,但诗书人家的根基仍在,府里处处可见雅致精巧,奢华也是不动声色的,不似寻常商户那般,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把“贵”字显摆出来。 包骋来正房的次数不多,可每次来每次都想起一句话。 低调的奢华。 正房里应当是刚刚用过朝食,还有些饭菜的香味儿,袅袅轻烟在博山炉上打着旋儿,熏香的气味微微有些淡薄,没有完全抵消掉那饭菜的异味。 他站在阳光底下,抬眼一看,他那个便宜老爹坐在上首,便宜兄长坐下下首。 他有点意外,今日省试考官入帘,还以为他这个便宜兄长也要去看热闹呢。 他敷衍了事的行了个礼,又敷衍了事叫了声兄长,没等包老爷说话,他便一撩袍子坐下了。 包驰看不惯包骋这副模样,皱皱眉训斥了一句:“长辈还没赐座,你就坐下了,你这是哪学的规矩!!” 包骋啊了一声,一脸无辜的站了起来:“原来父亲不让儿子坐啊,没事儿,儿子站着。” 这一坐一站,一白一黑,包老爷只觉得扎眼的厉害,摆了摆手,一脸嫌弃:“行了,坐下吧,装腔作势的做什么?” 包骋嘿嘿笑了两声,大大咧咧的重新坐了回去。 包老爷看了看这两个长相和性情都迥异的儿子,总有一种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感觉,虽然二十多年前,这顶绿帽子就被证实了是子虚乌有,但他还是见不得那个黑的像炭一样的二儿子。 他抽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温和:“眼看就要进贡院了,你们书温的如何了?” 包驰忙拱拱手:“父亲,儿子定当全力以赴。”说着,他转头瞅了一眼包骋。 包骋也跟着漫不经心的拱拱手,显见是没什么底气的:“儿子尽力。” 包老爷心头一哽,又道:“去贡院一考就是三日,笔墨纸砚,衣裳被褥,吃的用的,可都备下了?” 包驰又忙拱了拱手,恭恭敬敬:“父亲,母亲都已经给儿子备下了,父亲放心就是。” 包骋哼了一声,自己可真是个妈妈不亲,爸爸不爱的,老大有娘准备考篮,而他却连考篮里应该放点啥都不清楚。 他转念又想,知道这些有啥用,他至今连写个繁体字还缺胳膊少腿儿的,读个古文还得连猜带蒙的,他就算是带着个活着的状元郎进去,怕也是交白卷的命。 想到这,他顿时释然了。 包老爷没有看包骋,只定定看着包驰,欣慰的直点头:“我儿有雄心壮志,定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包骋听着这些虚头巴脑的考前动员,只觉得一个恍惚重回了前世的高三那年,做过的那些“三年模拟五年高考”都扑面而来,他顿时眼前一黑。 他都穿越了怎么还逃不开考试啊,怎么做个纨绔子弟就这么难啊!! 第三百六十二回 模拟题库 包老爷视包骋于无物,也就没留意到他在走神,先是让小厮关门关窗,随后才从袖子中取出两封信札一样的东西,分别交给了包驰和包骋,沉声道:“这里头的东西,你们二人要仔细研读作答背熟于心,随后烧掉,不可外传。” 包驰似乎早已知道此事了,小心翼翼的将信札收好,点头道:“是,儿子谨记。” 包骋还有点懵,捏了捏那薄薄的信札,里头似乎只有一两页纸的样子,他茫茫然的问了一句:“父亲,这里头,是什么?” 听到此话,包老爷很想跳起来给包骋两巴掌,打醒这个蠢东西。 他压了又压才把火气压下去,不耐烦道:“拿回去看了就知道了,问这么多做什么,老子还能害死你吗?” 包骋“哦”了一声,撇撇嘴,在心里腹诽,又不是没害死过,从前那真正的包二公子是怎么死的,天知地知,好多人都知。 他眼看着包老爷已经看不下去他了,觉得再坐下去也是平白找骂的,便站起身拱了拱手,敷衍道:“父亲,若没有其他事,儿子就先告退了。” 包老爷挥了挥手,一脸的嫌弃,只差撵人了。 走出了正房的院落,包骋迎着阳光站了片刻,才背负着双手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他以为便宜兄长会跟便宜老爹密谈很久,谁知他刚走了几步,那便宜兄长便一路叫着他追了上来,他回头,挑了挑眉,他这个便宜兄长生的格外白净,大夏天的在外头跑,也晒不黑。 他有时候怀疑,是不是在娘肚子里的时候,这个便宜兄长把真正的包骋的白净都给吸光了,才造就了现在这个黑不溜秋的包骋。 他看着包驰过来,脸上满是对这个弟弟的嫌弃,撇了撇嘴,全无弟弟对兄长的恭敬态度,懒洋洋道:“兄长这是要做什么?” 包驰一脸倨傲,端足了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父亲刚刚交给你的东西,是重金求取而来,原是只给我一人的,但你我是亲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望你回去后仔细研读作答熟记,莫要丢了我包家的脸面和名头。” 包骋哈哈干笑两声,嘲讽道:“合着我读书不好就是丢了包家的名头,兄长你睡了阖府的丫头,就不是丢了包家的脸面了?” “你!!”包驰顿时涨红了脸,指着包骋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我睡我的丫头,干你屁事。” 包骋挑眉:“那我不学无术,又干兄长屁事。” 包驰顿时气了个踉跄,甩了下衣袖扭头边走。 包骋在后头笑呵呵的追了一句:“兄长,临考了,少睡些丫头吧,小心纵欲过度手抖。” 奚落完了包驰,包骋心情大好,走进自己那又窄又小的院子时,脸上都是笑着的。 他常用的小厮迎了上来,上了热水供他净手净面,又上了热茶,才笑道:“二爷回来了,可是有什么喜事么,这么高兴。” 这小厮是原先的包骋重病一场活过来后,包老爷随手指过来,从前的那些个伺候的,都被 人牙子发卖了,眼前这个来的时候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包骋心疼他,或者说从新社会穿越过来的包骋,初来乍到的,还不习惯被人伺候,也就没让他近身伺候过,只是做些打扫庭院,端茶倒水的活儿。 三年下来,这只有主仆的院子里倒也十分清静。 包骋笑眯眯道:“没有喜事,爷就不能乐呵了?” 小厮笑着,从旁边拿过一个考篮,把里头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搁在书案上,道:“二爷,这是小的备下的,二爷看看合用吗,眼看着就要下场了,可不能短了笔墨吃食。” 包骋心头一暖,看着那只有十三岁的青涩面庞,想着前世的时候,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在干嘛? 在省下早饭钱钻进网吧里打游戏?还是上课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看闲书? 他心头一阵怅然。 那是回不去的前世。 他一一检查了那些备考用的东西,他也提前打听过了,进贡院的时候,考生们是要脱衣接受禁军们的搜身的,这种搜身之严格是令人发指的连发髻都要散开来仔细检查一遍。 而贡院里只提供一个极小的考号和三根蜡烛。 那考号究竟有多小呢,包骋搜肠刮肚的换算了一下,约莫等于他前世时的两三个平方吧。 省试是考九天,头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次日再入场考第二场,以此类推。 也就是说在考号里吃穿坐卧所需,都得考生自己准备。 他一边检查着小厮给他准备的东西,一边回想打听来的规矩。 衣裳只能是单层的,被褥直接用弹好的棉花就行了,最好带个钉锤和布帘子,晚上挂在考号门口。 笔墨砚台是必须准备的,而纸是绝不允许带进贡院的,不止是纸,而是所有带字的东西都不能带进贡院。 他看到小厮准备的这些东西都是符合规矩的,还另外带了方便保存的胡饼,还有一包七宝擂茶。 包骋喝过这种茶,有点类似于前世的黑芝麻糊,只是里头多了茶叶生姜,红豆和糯米,而且是咸口的。 他有些喝不惯,但是这玩意儿顶饿,配上胡麻饼,实在是科举考试必备之佳品。 但是一想到要在牢房一样的考号里待上九天,再看到这咸口的七宝擂茶,他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小厮捧着那包七宝擂茶,献宝一样笑眯眯道:“小人知道二爷喝不惯咸口的,就没放盐,放的是糖,还把里头的生姜去掉了,都配好了包成小包了,二爷吃的时候,拿滚水一冲就得。” 包骋顿时觉得这孩子贴心极了,连连点头:“好,我记下啦,难为你一片忠心了。” 小厮笑的更欢,又从考篮里拿出一样东西,道:“二爷,这个是厕筹,您一定要带好了,贡院不准带纸进去的。” 包骋哽了一下,很难接受用这个东西擦屁股,他艰难的点了下头:“好了,你先出去吧,我睡一会儿,用午食的时候再叫我。” 小厮知道临近下场了,得 休息好了才有精神作答,连连点头道:“好,那小人去大厨房看看午食吃什么,二爷您歇着吧。” 小厮离开后,包骋关了门窗,跳到床上放下了帐幔,神秘兮兮的那处那封信札。 撕开封口后,里头掉出两张薄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字,是一笔极标准的蝇头小楷,略显仓促和凌乱。 包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看着看着眼就花了。 这一个个跟绿豆似的,写的都是啥。 他闭了眼,狠狠晃了晃头。 不能再看了,再看就成斗鸡眼了。 他满不在乎的将两张纸扔到一旁,枕着手臂闭目养神。 闭上眼的瞬间,那纸上一个个绿豆般的字在脑中跃然而出。 虽然大半他都是认得的,但是凑到一起,他就不明白这些字句是什么意思了。 但是,这东西是便宜老爹那么郑重其事的交给他的,还说是什么重金求来的,还让他研读作答熟记,最后烧掉。 还有两日就要下场了,这东西会是什么? 答案顿时呼之欲出。 包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三下两下把这两张纸折起来贴身藏好,只是转瞬的功夫,冷汗便已经湿透了衣衫。 穿越而来之前,他虽然成绩不好,历史也学的不好,但还是知道在古代科举舞弊和前世高考作弊,那完全是两回事啊。 一个是抄家灭门掉脑袋,一个是取消资格蹲大牢。 他变了脸色,哆哆嗦嗦的捏了捏衣襟。 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他现在是包家人,包家若是出了事,他想摘都摘不干净。 他冥思苦想了半晌,终于一拍大腿,想到了个能救命的人。 他顿时跳了下来,穿好外裳,重新绑了发髻,往外走去。 这回他学聪明了,没有从侧门出府,反倒走了下人们常走的角门。 他在街边随意拦了一辆驴车,连连催促着往京兆府赶去,赶到的时候,正是用午食的时辰,京兆府衙署门前,只站了一个饥肠辘辘,昏昏欲睡的衙役,一看就是新来的愣头青。 包骋赶忙行了一礼,递上一块碎银子,客客气气道:“劳烦小哥通传一声,晚生求见姚参军。” 那衙役掀了下眼皮儿,漫不经心的掠了包骋一眼。 见他黑乎乎的脸上满是穷酸,心中天然就起了怠慢之心,掂了掂银子,发现那银子足有一两,便道:“等着。” 包骋站在阳光底下,将石狮子身上的鬃毛数了又数,数完了又去数地上的青砖,数的口干舌燥,也没等来那传话的衙役。 他暗自腹诽,这个年代就是不好,连个手机都没有,太不方便了。 正想着,耳畔传来一声憨厚的声音:“包公子?” 包骋一抬头,顿时笑了:“何捕头,您这是,办案子去了?” 何登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笑着点了点头,疑惑的望着包骋:“包公子站在这干嘛呢,怎么不进去?” 第三百六十三回 是不是模拟题库 包骋叹了口气,瞪着眼阴阳怪气道:“你们这京兆府的衙门不好进啊,那传话的衙役怕是死到里头了,这都半个多时辰了还没出来呢,你快去看看吧,估计还能赶得上埋他。” 何登楼咧了咧嘴,干笑了两声:“包公子是来找姚参军的吧,走吧,我带包公子进去。” 包骋却靠着门边儿不肯进去,朝门内抬了抬下巴:“不成,我得等那衙役出来,丫的还拿了我的好处呢。” 各个衙署的衙役月俸都薄的惊人,基本是在不饿死的边缘上下浮动,若是这个衙役是新来的,脸皮薄,不敢搞些吃拿卡要的小动作,差事又多,总赶不上公厨的饭食,那这个月铁定是要饿肚子的了。 说白了,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其实就是底下的人月俸微薄,养不起一家老小,只好指着这点难缠保命了。 何登楼也是懂规矩的,而京兆府的衙役们更是懂规矩的,从来不会为难真正来报案的人,只会刁难刁难包骋这样登门拜访的,又一看便是有钱的公子哥儿。 他干笑了两声,哄着包骋:“是哪个小子这么不开眼,敢找包公子要好处,走,咱们先进去,我回头必定好好收拾那小子一顿。” 他说着收拾,却绝口不提把银子要回来的事儿,他知道今日守门的是个新来的衙役,刚来了不到半个月,刚好错过了这个月发月俸的日子,又日日都赶在用饭的时候出差事,已经饿的瘦的脱了形了。 说着话,他带着包骋进了京兆府衙署的门,刚走到影壁的后头,便看到了那倒霉的衙役,抹了一把嘴上的油光,急匆匆的跑了出来。 小衙役看到了何登楼,刚行了半个礼,便一眼看到了何登楼旁边的包骋,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口,愣住了。 包骋挑眉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何登楼打断了。 何登楼黑了脸,吓唬起那年轻衙役:“跑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京兆府的脸面都让你给丢了,还不快点当差去。” 小衙役彻底懵了,有点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了,眼睛不停的去撇包骋。 何登楼却像是眼瞎了看不见一样,朝小衙役吼了一句:“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门口守着去,少尹大人一会儿就回来了,连个牵马执凳的都没有。” 小衙役一凛,也不顾的去看包骋了,一溜烟儿便跑没影了。 何登楼恢复了一脸的笑模样,转头对包骋道:“这孩子新来的,不懂规矩,让包公子见笑了。” 包骋咧咧嘴,他还能说什么,人都跑没影儿了,他还一句话都没能说上呢,那银子怕是打水漂了。 他抿了抿嘴,后槽牙磨得咯吱乱响,跟着何振福往后宅走去。 京兆府衙署占据了整个光德坊的西南角,修建的极为深幽,分为是前衙后宅的布局,而后宅是寻常人等轻易进不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包骋才请衙役通传的。 后宅原本是京兆府尹所居之处,但府尹基本上都是家底丰厚的,在京中都有自己的宅邸,无需住在衙署的后宅中,这后宅慢慢的便闲置了下来。 这一任的京兆府尹刘景泓便做了主,保留了后宅的正房,将外围的厢房,倒座房之类的改造成了京兆府的公房,提供给在京城买不起房子的衙役们暂住。 不得不说,这种做法还是很有人性的。 姚杳是个参军,在公房里分了一间不大的单间,而旁的寻常衙役便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几乎都是两人一间,或是五人一间。 即便是如此,这公房也是僧多粥少,常有衙役排着队等着分房子住。 何登楼一边引路一边笑问:“包公子怎么用午食的时候过来了,我们这公厨的饭食可不怎么好吃啊。” 包骋心里揣着事儿,有几分心不在焉,哪有心思惦记吃饭,连饥肠辘辘的感觉都忘了,混不在意的嗯了一声,问道:“何捕头,阿杳这会儿在不在衙署?” 何登楼愣了一下,点头道:“在的,今日没有什么差事,姚参军并没有出去。”说着,他提醒了一句:“这条道有些乱,包公子仔细脚下。” 包骋嗯了一声,跨过一块横亘在青石路上的树枝,默不作声的跟着何登楼往前走。 何登楼很是奇怪,往日里这位包公子可最是聒噪,上蹿下跳像个猴一样,怎么今日却转了性儿,竟然这么安静。 他拿眼风扫了包骋一眼,见他神情虽然如常,可脸色却白森森的,很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感觉,心中不禁起了疑。 进了后宅不久,包骋一眼就看到个瘦伶伶的背影,发髻虽然梳成了男子的模样,但一看身条就是个姑娘,手上还端着个空碗,正往一间半掩着门的房间走去。 京兆府衙署里,除了姚杳,再没第二个姑娘了。 “阿杳,阿杳。”包骋立马撇开了何登楼,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狂奔了过去。 姚杳被包骋扑了个踉跄,险些脸朝下趴在了地上,她费了半天的劲才稳住身形,可是手上的碗就没那么走运了,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顿时怒了,转身骂了包骋一句:“姓包的,你赔我的碗。” “赔,赔,我赔你个金的总行了吧。”包骋摸了摸后脑,一脸凝重的趴在姚杳耳畔低语了一句。 姚杳脸色变了一变,沉着脸朝何登楼抬了下下巴。 何登楼了然一笑,这是有事儿要说了,他转身便出去吩咐衙役们,今日姚参军心情不好,没事别去触霉头。 走进房间,姚杳关上门窗,沉着脸道:“你是说你拿到了考题?” 包骋赶紧嘘嘘了两声:“低声些,别嚷嚷。” 他做贼似得环顾左右,从衣襟中拿出贴身放着的那两张薄纸,抖着手递给了姚杳。 那纸上的字写的极小,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两页纸。 姚杳原本没把包骋所说之事当回事儿,起初看到这张纸时,是颇有几分不以为意的,但看着看着,她的心便沉了下来,手微微颤抖,声音中有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惊恐:“这,这东西,你是从哪弄来的?” 包骋被姚杳那把恍惚的声音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将这两页纸的来历一一说了,觑着姚杳的脸色问道:“阿杳,这,这是不是考题?” 姚杳的嘴唇发干,心神慌乱,整个人都有些懵,勉力平静了一下,问道:“你知道省试要考哪几科吗?” 包骋点头:“知道的,第一场本经,第二场兼经,第三场时务策。” 姚杳深深的透了一口气,指着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道:“你看,这是本经的考题,这是兼经的题,这,正是那三道时务策。” 包骋惊愕的张大了嘴,瞪着姚杳道:“你,你,居然看得懂这些火星文?我就看不懂。” “你在国子监里是光吃饭了吗?竟连我一个掖庭里出来的罪奴都不如。”姚杳瞥了包骋一眼,恨铁不成钢的低骂了一句。 包骋丝毫不觉羞愧,嘿嘿笑道:“你自幼长在掖庭,在宫教博士魔爪下苦学了一阵子,我当然是比不得的。” 姚杳嘁了一声,已经在震惊中平静了下来,捻着纸角喃喃低语:“不过,单凭这两张纸,还没发判断这就是今年省试的题。” 包骋疑惑不解的问:“为啥,难道这个年代也有三年模拟五年高考?这就是模拟题库?” 姚杳摇了下头:“你是不知道这省试的规矩,今日考官入帘,你可去看了?” 包骋点点头:“去了,那,他们入帘跟考题有什么关系啊?” 姚杳轻轻吁了口气:“四名主考官和十八名同考官入帘后,每个人都是分配到贡院里单独的房间中的,而省试的三场考题,皆是四名考官当场出题,随后有同时进入贡院的工匠当场刊印的。”她瞥了包骋一眼,声音愈发的低沉和疑惑:“且不说那贡院内外有北衙禁军严密把守,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就说从考官入帘到现在,也不过才两个时辰,你爹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的,这题目出的也太快了些吧。” 包骋顿时恍然大悟,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合着这题不是提前出好了带进去的啊。” 姚杳沉着脸点了点头。 包骋弄明白了省试里的条条道道,显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慌乱无措,一屁股砸在了床上,轻松道:“没事就好,刚才可吓死我了。” 姚杳却没有半点轻松的神情,依旧忧心忡忡道:“包骋,这种事情来不得半点侥幸,若你进了考场才发现这张纸上的问题,那么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 包骋满脸无所谓的笑道:“说不清楚又能如何?我把这张纸烧了不就得了。” “包骋啊,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啊,怎么能这么天真无邪啊。”姚杳仰天无语:“这东西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你那个便宜哥哥手里也有,或许别人的手里也有,若这真是一场舞弊案,即便只查到了你哥哥身上,没有查到你的身上,但这是夷三族的大罪,你跑得了吗?” 第三百六十四回 求见司使 这一席话如同一记惊雷,劈的包骋呆立的半晌回不过神来,那张黑脸竟然更黑了几分。 他抽了抽嘴角,惨淡的惊呼了一声:“不,不会吧,不会这么惨吧。” 姚杳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要不说你那个便宜老爹心疼你呢,好事儿想不到你,这种抄家灭门的事儿,居然没把你给拉下。” 包骋一下子站了起来,身子重重的踉跄着,站都快站不稳了,嘴唇颤抖的厉害,语无伦次道:“阿杳,阿杳,这,这,你可得救救我,咱们俩可是老乡,你得救救我。” 姚杳面露难色:“不是我不肯帮你,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参军,这件事情不是我能帮得了的。” 包骋欲哭无泪道:“那,那,那我就只能等死了吗?我好惨啊。” 姚杳被包骋嚎得耳朵疼,揉了揉耳朵,厉声吼了一句:“别嚎了。” 包骋被吓得的狠狠哆嗦了一下,顿时禁了声。 姚杳沉凝了片刻,思忖道:“为今之计,你只有自首坦白了。” 包骋“啊”了一声,难以置信的望着姚杳:“你,这是在坑我呢吧。” 姚杳瞥了包骋一眼:“我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包骋摸了摸后脑,悻悻道:“那你说,怎么个自首坦白法。” 姚杳思忖道:“你去内卫司,将这件事情告诉韩长暮,他如今的名声不大好,尤其是那帮子酸儒书生,成天介的骂他骂个没完,他正缺一桩案子重新树立威信,扭转形象,你把这个案子送到他的面前,他不会不收的。” 包骋迟疑了一下:“那,那他,他要是查清楚了,又不肯保我,怎么办?” 姚杳浅浅的透了口气:“那就要看,你自首的时候,跟他是如何谈的条件了。” 包骋舔了下干干的唇:“条件是好谈,可时候他若是不认账了,我找谁说理去啊。” “不会的。”姚杳笃定道:“他虽然为人冷酷,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君子,只要是他答应了的事情,便绝不会反悔。” “你倒是了解他。”包骋有一丝丝的不虞,转瞬即逝。 姚杳不以为意的挑了下眉:“行了,法子我已经给你想出来了,你呢,赶紧去内卫司吧,你自己主动交代,和他查到你头上把你抓紧去,这可是本质上的不同。” 包骋深以为是,连连点头,前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在内卫司监牢看到的血腥一幕,他的脚步狠狠一顿,转头道:“阿杳,你跟我一同去吧。” 姚杳愣了一下,身子纹丝不动,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去。” 包骋当然知道姚杳跟韩长暮决裂了,但决裂和丧命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他抓住姚杳的手,可怜兮兮道:“阿杳,你就帮帮我吧,我笨嘴拙舌的,本来有理的事情都能让我说的没理了,我若是因此丧了命,你不就没有老乡了。” 姚杳嫌弃的抽出手,淡淡道:“我与他决裂之事你也是清楚的,你自己去说,或许他还不会为难你, 可若我也去了,他定然是要刁难你的。” 包骋愣了一下,心里十分不认同姚杳的说法。 在他看来,韩长暮之所以百般针对姚杳,正是因为求而不得转而生恨,而姚杳放低姿态给韩长暮一个台阶下,正是韩长暮求之不得的,又怎么会为难他们。 但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若说出来,姚杳就更不肯去了。 他苦口婆心的劝道:“不会的,你不也说了吗,他是个君子,最是公正中直,只对事不对人。” 他停了一瞬,又道:“阿杳,你在京兆府当差,难免会与韩长暮碰上,难道你想就这么一直与他僵下去吗,你就不怕他以后给你小鞋穿?你不也总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吗,更何况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已经是个三品高官了,即便不能为友,也不能为敌吧。” 事关自己的生死,他难得的神思敏捷起来,一字一句都说在姚杳的心坎上了。 姚杳淡淡的瞥了包骋一眼,思忖片刻,终于松了口:“好吧。” 说定了此事,包骋心情大好,在京兆府的公厨里草草用了几口残羹冷炙,便拉着姚杳,急匆匆的赶往内卫司。 午后的阳光正好,如一团团一簇簇金灿灿的花簇,在湛蓝澄澈的天际洋洋泼洒,烈烈而绽,那细细碎碎如波涛翻涌的光影,内卫司门前的青砖地上空旷而孤独的轻移,这条素来罕有人至的街巷,更加的寂静无声了。 内卫司素来守卫森严,进出皆要仔细查验,姚杳从前挂了个协同办差的名头,进出往来皆不受约束,可如今时过境迁了,她只能递了牌子给门口的内卫,求见内卫司使韩长暮。 今日守门的显然也是个新来的,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模样还有些青涩,上下打量了姚杳一眼,严肃的吐出两个字:“等着。” 内卫司里的内卫分为两种,一种是靠着祖上的荫封挤进来的膏粱子弟,只是承了个内卫的名头,拿些俸禄却不干实事,不必应卯当值,也不得打听内卫司里的案子和隐秘。 这一部分内卫素来都享受惯了,让他们只拿钱不干事儿,他们求之不得。 而另一种是经过了层层选拔上来的,皆是家世清白,背景简单的儿郎,要么脑子极好,要么身手过人,反正总有一些过人之处。 这一部分内卫是内卫司里的中流砥柱,心怀报国之心,满腔子的忠君爱国,最受永安帝的重视,故而待遇也比寻常的官吏要好上一些。 这些内卫并非文官,而是武将,既不受吏部的管辖,也不归兵部调派,完全超脱于六部之上,直接听命于永安帝,内卫们的调动奖惩,更是内卫司使的一家之言。 这内卫司,在京城勋贵人家的眼里,简直是个又惧怕又羡慕的去处了。 怕有一日内卫司找上门来。 可又羡慕旁人家的儿郎能进内卫司当差,当然了,不是吃空饷的那种,而是干实事的那种。 方才那守门的内卫,显然就是层层选拔上来的。 姚杳低着头,望着婆娑光影在地上挪移,心中动了动。 内卫司选拔内卫都是在每年的六七月份,每次选拔少则七八人,多则数百人,全看那一年参选之人的资质如何。 而现下才三月间,显然不是内卫司素来选拔内卫的时间。 她眯了眯眼,这韩长暮究竟和永安帝说了些什么,永安帝竟同意他打破旧规,提前选拔内卫。 要知道每次选拔内卫,都是内卫司使培养心腹的最好时机。 永安帝和韩长暮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竟然会突然如此的信任韩长暮,竟然默认其培养心腹,难道他就不怕内卫司会脱离他的掌控吗? 就在姚杳低着头胡思乱想之时,那年轻内卫折返回来,淡声道:“司使大人传二位面见,二位请随我来。” 姚杳道了声谢,跟在内卫的身后,走进了内卫司。 内卫司仍是一如往日的阴森冷肃,走在青砖地上,一股股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姚杳已经来过内卫司许多次了,头几次自然是有内卫带着的,熟悉之后,她便可以自如的自行出入了,并没有遇到传说中的机关,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她跟在内卫的身后,察觉到进门之后虽然走的仍是从前走的那条路,但细微之处却总有些异常,但这异常极难琢磨,颇有几分似是而非。 她微微蹙眉,还未及想明白,耳畔便传来了包骋的声音。 “阿杳,这韩长暮升了官儿,谱摆的可够大的啊。”包骋趴在姚杳的耳畔,愤愤不平的低语,说是低语,那声音却没有刻意压着,只要不是耳背之人,都能听得到。 “别胡说八道的。”姚杳看了一眼前头引路的内卫的背影,皱着眉头低语:“你这张嘴能不能有个把门儿的,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包骋心中一凛,顿时缩了缩脖颈,不敢再乱说乱动了。 韩长暮接到通传之时,着实是有些意外的,他以为姚杳这辈子都不肯来见他了,没想到竟然来的还挺快。 他洗了洗手,冷笑了一声。 他自认为对姚杳是有几分了解的,心机诡异深沉,为人圆融却又倔强,看起来是溜须拍马的老手,可骨子里却又有几分宁折不弯的骨气。 这人,着实活的自相矛盾了些。 就是这样一个人,突然在决裂之后递牌子求见,正应了那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给自己斟了盏热茶,端坐在书案后头,听到甬道里传来的细碎脚步声,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丝期盼,期盼姚杳走进来,对他低个头认个错,说一句她选错了人。 门被轻轻叩响,在听到他淡淡的“进来”二字后,门被推来了,金灿灿的阳光应声洒落到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裹着此处不应该出现的草木清冽的气息。 内卫司里树种的十分的少,或者说是靠近监牢的位置是不允许种树的,只有外墙底下种了几棵矮树,枝丫也经过仔细修剪,断然不会越过内卫司的高墙。 第三百六十五回 步步紧逼 这气息清冽而生动,仿佛一片绿莹莹的生机席卷其间,晃得韩长暮愣了个神儿,他缓缓抬眼,便看到了姚杳和包骋站在房间里,恭敬而端正的行了个礼。 引路的内卫并没有察觉到这房间里有什么不对劲,略站了站,躬身行了个礼才退了出去,顺带手关上了门。 虽然内卫司里廨房众多,都以一定的规律排布着,内卫司使办公的廨房却是最大的那间,也安排在整个内卫司的正中间,从这间廨房去内卫司的任何一个地方,距离和所用的时间都相差不多。 韩长暮被擢升为内卫司使后,夏纪纲便用了极短的时间从这里搬了出去。 他搬进来后,只是摆上了自己常用的物件,并没有改变这间廨房的布局,尚且可以看得出前人用过的痕迹。 姚杳低头敛目,用眼角余光不动声色的打量这间廨房。 司使与少使的的待遇果然是天差地别的。 韩长暮从前的那间廨房,虽然也是内卫司中极好的位置,但却小了一些,采光也不是太好。 而这间廨房极大,竟用一架四折紫檀木屏风隔出了里外两间,屏风上没有半点金银点缀,但包浆莹润木纹精美,显然是一座上品,而那次第不断的镂空缠枝梅纹,更是柔中带刚,仿佛隐约可见梅香。 梅花代表坚韧不拔的品质,倒是与韩长暮有些相似,只是高洁...... 姚杳闷声呵呵两声,继续打量着,时值晌午,明亮的天光从两扇极大的轩窗透进来,在房间里徜徉,镂空花纹处隐隐约约露出里间的一张矮榻,里间显然是用于公务之余的小憩。 韩长暮坐在书案后头,目光审视的巡弋了面前闷声不语的两个人,上门服软竟还如此的硬气,他隐约有些想笑,硬生生的忍住了,索性不言不语的跟这二人耗下去了,只是屈指轻轻叩着书案。 这声音细细碎碎的,恍若虫蚁啃咬,听得包骋浑身发毛,用手肘碰了碰姚杳:“说话啊。” 姚杳低着头抿了抿嘴,作势要将装聋作哑进行到底,眼角余光还不忘打量外间的一切。 包骋无语了,雪洞白墙上的影子拉的纤长,他忐忑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子,那影儿便跟着摇曳了一下。 外间的上首正是韩长暮坐着的胡床和长条书案,书案上已经堆满了卷宗和文房物品。 姚杳打眼一瞧,那些文房之物没有一件是金银所制,多半都是玉制或石制,但一看便颇为不凡,多半都是御赐之物。 她眯了眯眼,看来永安帝和韩长暮果然发生了点儿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都做起这种君臣相合的表面功夫了。 就在姚杳打量这间廨房之时,韩长暮也在别有深意的打量着姚杳。 从她走进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始终低着头,用一副低眉顺眼的卑微模样来掩盖她骨子里的桀骜不驯。 他的眼波微动,流露出些许冷意。 这样惯会装模作样的姑娘,难怪他起初会看走了眼。 廨房里一时间安静极了,包骋满心满身的不自在,若非那件事情事关他的性命,他几乎就要落荒而逃了。 那名年轻内卫走出去后,始终没有听到廨房里有说话的声音,他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往前走了几步,他突然想起来了那姑娘的来历,顿时想起这几日听到内卫们议论过的流言,他重重一拍大腿,低声喊了句“坏了”,脚步一收,身形一转,没有往内卫司的门口走去,反而转身往别的廨房跑去。 韩长暮不问,姚杳也不答,可包骋却绷不住了,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了那两页纸,隔着书案郑重其事的递了过去,可手刚伸到书案上,他就突然想到了什么,把手缩了回去,攥着那两张纸,讪讪一笑:“那个,韩大人,我能不能先提个要求。” 韩长暮诧异的扬眉:“什么,提什么要求?” 包骋笑的更加心虚了,小心翼翼的觑着韩长暮的脸色,试探了一句:“就是,不管大人查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都不能拿我开刀问罪。” 韩长暮更加奇怪了,屈指轻轻叩着书案,笑容诡异道:“包公子是觉得自己,有跟本官讲条件的资格?” 包骋顿时心中一凛,午后明亮温暖的阳光笼罩在身上,他也觉得寒津津的,他赶忙将那两张纸递过去,语无伦次的辩白道:“不是,我没有,我冤枉的,韩大人一看就知道了,打死我我也没这个胆子做这种事的。”顺带哆哆嗦嗦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韩长暮更加好奇了,他展开那两张纸,仔细看了一遍,脸色微微一变,转瞬便恢复如常了,可心里泛起的惊天巨浪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他的眸色渐深,不动声色的落在了始终闷声不语的姚杳身上。 他可以肯定包骋能带着这东西来找他,定然是姚杳撺掇的,她这是摸准了他的命脉,这才将这个案子送到了他的手上,若非包骋也涉身其中,只怕她这辈子都不会踏足内卫司这块地界吧。 从他们走进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们是有求而来的,可没想到,他们经丢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过来。 他固然是不怕烫手的,但他最恨被人利用,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她想让他接下这案子,他偏不,他偏要让她开口求他。 韩长暮慢慢的将纸放在书案上,抬眼望着包骋,一脸的平静淡薄。 包骋愣住了,他没有从韩长暮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半分大祸临头的惊恐,他错愕的转头望了望姚杳,不禁叹了口气。 该死的姚杳,一直在装鹌鹑的姚杳。 他抿了抿唇,干巴巴的问:“韩,韩大人,您,看完了?” 韩长暮点点头:“看完了。” 包骋尴尬的问:“您,就不想,问点什么吗?” 韩长暮屈指轻轻敲了敲那两张纸,平静而冷漠道:“说什么?几道本经、兼经和时务策的题罢了,包公子是想让我说什么?” 包骋从韩 长暮冷而幽深的双眸中看出了咄咄逼人,他暗恨了一声,走到窗下,探头看到外头空无一人,赶忙将半开的轩窗紧紧关了起来,才惊魂未定的嚷嚷了起来:“韩大人,大人,春闱啊,春闱。” 韩长暮佯装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拉长了尾音道:“哦,包公子是想说,这是春闱的题,这是一桩舞弊案,涉案之人是要夷三族的大罪。”他看到包骋连连点头,不禁偏着头懒散的一笑:“可是,这与我有何关系呢?” 包骋急了,跳起来趴到书案上,对着韩长暮的脸急吼吼道:“大人,您是内卫司使啊,是内卫司使!!” 韩长暮嫌弃的把包骋的脸退到一旁,无辜点头:“我知道啊,圣人亲封的,可是,内卫司也不是什么案子都管的。”他敲了敲书案,手指落在纸上最后一道时务策上,坦诚而正经道:“这案子一无圣旨二无实证,内卫司没办法管,除非,” 他欲言又止,望向了姚杳。 他早看出来姚杳听不下去自己这满腹鬼话了,什么一无圣旨二无实证,内卫司有闻风而动之权,只要想查,造出证据来也能查。 他冷笑着望着姚杳,他就是不想这么轻易的松口,就是不想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除非什么??”包骋忍无可忍的重重拍了下书案,瞪大了双眼:“韩大人,你说啊。” 韩长暮摩挲着纸张道:“除非,能够证实这张纸所写的,的确是今年春闱考题,我便有理由,查抄包家,捉拿案犯!!” 他的声音幽冷而肃然,整张脸浸在温暖的阳光里,却丝毫不带半点暖意,整个人冰冷的刺骨,连廨房里的温度似乎的降了几分。 包骋心生绝望,唇色惨白,手按在书案上,便印下一个汗津津的湿手印,他望了望姚杳,又望了望韩长暮,嘴唇颤抖的已经说不成一句完整话了:“我,我,我完了?” 韩长暮笃定点头,一句话冰冷无情的斩断了包骋所有的幻想:“不是你完了,是包家完了。” 包骋重重踉跄了一下,欲哭无泪,拍着大腿惨嚎起来:“早知道就不来了,就当没有这回事儿了,我,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 “......”韩长暮咧了咧嘴,转眸深深望住了姚杳,他就不信了,他都将包骋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了,她还能绷着不说话。 果然,姚杳察觉到了韩长暮的目光,也猜到了他的打算,她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的,可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说了。 毕竟把包骋吓得尿了裤子,丢的也是她的人啊。 她上前一步,眼帘低垂着,轻声开口:“大人的为难之处,无非就是此案若坐实了,便是夷三族的罪过,即便包公子是首告,也免不了流放千里。” 韩长暮嗯了一声:“继续说。” 姚杳抿了抿唇,暗自腹诽了一句该死的韩长暮,他什么都清楚,也早有了安排,却非逼着她将话说明白,不就是嫌她求人没有个急求人的态度吗。 第三百六十六回 要名声还是要性命 姚杳低着头,看到韩长暮脚上那双簇新的乌皮六合靴得意的轻点着,她目光上移,眼见他已经换上了崭新的紫袍玉带,衬得他清隽的脸庞更加威严冷肃,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进的漠然。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审视的目光,微微挑唇,露出个势在必得的浅笑。 姚杳怔了一下,暗自轻叹。 果然是从前有多么的爱答不理,现在就有多么的高攀不起。 她越发的恭敬和卑微,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低声道:“可若包公子并非是首告,而是查案呢?” 包骋双眼一亮,顿时来了精神,点着头连声道:“对,对,我,我是查案,不是首告。” 听到包骋急不可耐的声音,姚杳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什么人啊,她早晚要把今日的低三下四都从包骋身上找回来。 韩长暮脸上的笑意愈发的大了,如同一池春水北风吹皱,无尽的涟漪不断的散开,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透着深深的戏谑冷意,声音中也满是嘲讽:“哦,圣人几时下了旨意,给了国子监监生查案的权责了?” “......”包骋哑口无言了,是啊,他算哪根葱啊,从前仗着内卫司的势狐假虎威,就真当是个官身了,他还只是个监生。 姚杳见势不妙,赶紧上前一步,正要说话,便听到包骋急切而欣喜的声音传来。 “对,内卫司,对啊,内卫司。”他跳起来八丈高,紧紧攥住了韩长暮的衣袖,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亮,还隐约有湿漉漉的水光,可怜兮兮的眨巴着:“韩大人,韩司使,我好歹从前也替您效过力,不如你就收了我,当我此番是替内卫司查案的,如何?” 姚杳眼睁睁的看着韩长暮将包骋带进沟里了,虽然她此来也打的是让包骋进内卫司这个主意,但自己求来的和内卫司招揽来的,这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 她张了张嘴,怒其不争的盯了包骋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 看包骋现在这摇尾乞怜的样儿,韩长暮这是又多了个铁粉儿啊。 韩长暮其实也是这样打算的,但他就等着包骋自己开口,包骋开了口,他却拿腔拿调道:“这个,内卫司选拔内卫都是在每年的六七月份,这才三月间,本官总不能因为包公子你一人,就以权谋私吧。” “那,那,那怎么办啊。”包骋急的团团转,都快哭了,手揪着那衣袖不肯放。 韩长暮扥了扥衣袖,没扥开,眼睁睁的看着包骋将那簇新的官服攥的皱皱巴巴的,他嫌弃的撇过头去,望着姚杳。 姚杳转瞬莞尔,正对上韩长暮的目光,她飞快的收起笑意,低下头,权当自己眼瞎看不见。 韩长暮嗤的一笑,步步紧逼道:“姚参军觉得,这件案子和包公子这个人,值得本官冒如此大的风险吗?” 姚杳抬头对上包骋期盼渴求的目光,不禁深深的透了口气,从心底生出深重的无力感。 毕竟神队友不是一直都有,可猪队 友一直都在啊。 她能怎么办啊,她也很无奈啊。 她无奈的点头:“大人雷霆手段勘破了巫蛊案和饷银丢失案,虽然去浊扬清,但终归手段狠辣,死了太多的人,这世间的读书人大凡心软而眼瞎,同情弱者是人之天性,大人如今遭受了众多非议,即便有圣人的维护,但在文人中的名声还是需要挽回的,这桩案子涉及到全天下的读书人,倒是大人的一个良机,不管这张纸上所写是真是假,都足以做一番文章了。” 这话说的赤诚而又周全,听起来全是在替韩长暮着想,可他是个九曲玲珑心思之人,自然从她的这番话中听出了别的,不一样的意思。 这意思便是,他们将这案子送来,将包骋送进内卫司效力,并不是图一个保全,而是为了帮他挽回声誉,他合该感恩戴德一些,再刁难下去就不是人了。 他眯了眯眼,看着姚杳低垂眼帘,鸦羽般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起伏的岚影。 他突然嗤的一笑:“如此说来,姚参军和包公子此来,实在是替本官着想了?” “正是如此。”姚杳低头。 韩长暮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吓得姚杳和包骋惊恐的面面相觑,他却笑的沁出泪来。 受了惊吓的不止是姚杳二人,还有刚刚赶到廨房外头,正要敲门的孟岁隔,他被这笑声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踉跄,失手推开了门,跌跌撞撞的冲了进去,廨房里阴冷的气氛,逼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有多久没有听到韩长暮这样冷飕飕的笑了,怅然凄凉而沧桑的笑,脸上虽是笑着,心里却在淌血。 他转眸望了望呆若木鸡的两个人,叹了口气。 这俩人好本事啊,几次三番的激怒自己世子,还能始终全须全尾的没有丧命。 这回他们俩又是干了什么,把世子气的要杀人。 韩长暮阴恻恻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他凉凉的掠了一眼包骋,随即望着孟岁隔,面无表情的淡声吩咐:“去宜阳坊包府,将所有人带回内卫司,严加拷问。” 孟岁隔愣住了,不明白,转头看了看一脸惊恐的包骋,瞬间便明白了,应了声是,抬腿往外走去。 包骋反应极快,飞身一把抱住了孟岁隔的腿,将他拖了回来,然后跪在地上干嚎起来:“大人,韩大人,不能抓,不能抓啊。” 韩长暮轻轻的“哦”了一声,玩味的笑道:“包骋,你在包府素来不得宠,包老爷也从未多看过你一眼,这次却主动将这些东西给了你一份,你可想过为何?” 包骋嗫嚅着唇角,颤声道:“他们,他们,想拉我下水,用这些东西堵我的嘴。” “你这不是想的挺明白的吗?”韩长暮骤然笑道:“那你还要救他们?” 包骋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是为了救他们,我是自救,自救。” 韩长暮森然一笑:“既然要自救,就要有个自救的样子。”他转头望着默不作声的姚杳,笑的更加阴森 逼人:“既然是来求人的,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他微微一顿:“你说是吗,姚参军?” 姚杳突然闭上了双眼。 是她技不如人,这场博弈终究是她输了。 她以为在古人眼中,名声远比性命要重要。 但显然,韩长暮视名声如草芥,视人命如草芥。 说起来,他和她还真是一样的人,都有着趋利避害的本性。 她慢慢的睁开了双眼,平静淡然道:“是,韩大人所言极是。” 韩长暮弯唇一笑,那志得意满的笑容看的人恨意顿生,他抻了抻衣袖,正襟危坐着,等着姚杳二人摆出应有的姿态来。 孟岁隔也不再扭动着身躯挣扎了,他算是看明白了,原来这俩人是来提条件的啊。 胆儿够肥的啊,上一个跟世子提条件人是谁来着,是怎么死的了,怎么想不起来了。 包骋见事有回转,赶忙松开了孟岁隔,趴在了书案上,强忍着惧怕,笑嘻嘻道:“大人,我的本事大人也是见过的,大人若是收了我,我定然能成为大人的左膀右臂的。” 话音方落,他便觉得后背刮起一阵冷飕飕的凉风,转头一瞧,正对上孟岁隔不善的目光。 他愣了愣,是他说错了什么吗?没错啊,表忠心拍马屁就是这样的啊。 孟岁隔的目光越发的沉了沉。 就这么个傻子,还想当他们家世子的左膀右臂,是当他不存在吗? 韩长暮没有说话,溶金般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原本带着些书生样的文气,可他却很少流露出温厚的模样,十几年征战沙场,血色吹散了那点微弱的文气,取而代之的是冷薄和狠厉。 置身黑暗中久了,都已经忘记了光明的模样。 看着别人惧怕他,令他亢奋。 他抬头望向姚杳,见她还是一贯的淡然而冷静,他不禁心头火气,淡声问道:“姚参军呢?” 看到韩长暮这副模样,姚杳磨了磨牙,知道自己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了,就冲着包骋在监牢里,面对韩长暮那般的阎王作为,都没有将她供出来,她都要帮他度过这一关,她上前一步行礼道:“下官但凭大人驱使。” 韩长暮顿时松开了眉眼,发自内心的笑了笑:“如此甚好,那么,还请姚参军入夜后去一趟包府,看看那包驰拿到的题目,与这张纸上的是否一样。” 姚杳张了张嘴,那句“为何是我去”的话终究没有问出来。 韩长暮看姚杳一时语噎,不禁眉眼俱笑,语带嘲讽:“毕竟姚参军做惯了梁上女子,连我府里的东西都能偷走,区区一个包府,不是如入无人之境吗?” 姚杳恨极,磨了磨牙。 听到韩长暮这样说,包骋高高吊起的那颗心顿时归了位,急切的问道:“大人,韩大人,那我呢,我干什么去?” “你啊,”韩长暮巡弋了包骋一眼,淡淡道:“你去领一身衣裳,再将名册填了。” 第三百六十七回 张娣 天气晴好,澄碧的晴空中干净的没有一丝浮云,阳光下的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排布如棋盘,层叠起伏的坊墙上,落下点点碎碎密密的金光。 长安城中以东西两市为界,形成了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居住格局,但凡有些钱财本事的人家,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挨着皇城的几个里坊居住。 可那些富贵人家云集的里坊中,地皮寸土寸金,寻常人家既买不到也买不起,即便是赁屋居住也是天价。 下晌的长街上车马如龙,熙熙攘攘的街面上,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有急匆匆的赶路的,还有呼朋唤友一起闲逛听曲的。 整个长安城中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热闹而富有人情味儿,令人不知不觉的便走入其中,沉溺其中。 崇义坊靠近坊门的坊墙下,七八个小食摊子贴着墙根一字排开,这个时辰没什么人用饭,大多数摊主们都只留了一眼灶眼,灶上的热气稀稀疏疏的飘散开来。 摊主们无事可做,都拿了各自的小杌子,三三两两的坐在阳光底下,嗑着瓜子说着闲话。 张娣坐在小食摊子后头,仰头望天,太阳仍旧明亮高悬,但在不知不觉间往西偏了偏。 她的摊子上已经没剩什么吃食了,一小撮馎饦,两块胡麻饼,就连煮馎饦的羊肉汤,也只剩下了浅浅的一个锅底。 她想了想,这些吃食刚好够她与哥哥的暮食,便开始往平板车上收拾桌椅,准备收摊回家了。 拉车的小毛驴虽然有些瘦小,但养的皮毛油光水滑,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蔫头耷脑的啃着坊墙根儿上的青草,听到张娣收拾桌椅的响声,那毛驴转头看了一眼,焦躁不安的踢了踢被它啃秃了的草。 张娣听到声音,赶忙摸了摸毛驴顺滑的毛,安抚道:“好了好,我这就收拾,回去给你喂草料。” 小毛驴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又踢了两下秃草,很有几分催促之意。 边上的中年摊主见了,笑了起来:“嗨,还真是神了啊,这驴本来呆头呆脑的,怎么到了阿娣的手上,就成了精了呢?” 张娣摊子隔壁是个做肉馒头的小食摊子,摊主很年轻,看起来是个不足二十的小郎君,生了一双巧手,肉馒头捏的又快又好,两手翻飞如花,顷刻间便捏出个十八个褶的肉馒头,圆润饱满,即便是生的,看起来也很有食欲。 小郎君听到中年摊主的话,扑哧一笑:“您若是从屠户手里把它救下来,它到您手里也能成精。” 炸馓子的大娘笑眯眯的点点头,语气中有几分嘲讽:“可不是么,要说阿娣啊,你还真大方呢,一两银子买这么瘦伶伶的一头毛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养到肥了吃肉呢。” 她的生意原本就不太好,一直是在艰难的维持着,后来张娣也来了这里摆摊,她的生意就更不如从前了。 她一直以为是张娣年轻漂亮,而她年老色衰了,不够引小郎君的眼,可后来尝了尝张娣煮 的馎饦,那真真是爽嫩弹口,极有劲道,汤水也浓香醇厚,她很是不服气,这么个年轻的小娘子出来抛头露面的摆摊卖小事,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小毛驴听到大娘的话,竟然怒了,抬起头朝着大娘龇牙咧嘴的怒吼了两声,驴蹄子重重的在地上踢着,扬起一阵灰尘,那平板车被它拉的一个劲儿的往前冲。 “哎哟,这驴还要踢人是怎么着啊。”大娘惊呼了一声,趔趄了一下,从小杌子上跌到了地上。 张娣也吓了一跳,赶忙抬手轻轻抚着毛驴的头,趴在它的耳畔不停的低语安抚。 那毛驴的耳朵抖了几下,终于安静了下来。 正在嗑瓜子的小夫妻俩,拍了拍手,一左一右的将大娘扶起来。 那小娘子睇了张娣一眼,有些不满道:“阿娣,不是我说你,你说咱们摆个小食摊子挣口饭吃,偏你要搞头驴来,又脏又臭还踢人,这若是伤着了人,看你赔不赔得起。” 这小夫妻俩的摊子上有各种馅儿的浮元子,生意一向很是红火,自从张娣来了,煮起了羊汤馎饦,那红彤彤的滚烫红油往汤上一浇,那香味儿飘得整条曲巷都能闻得到,顿时抢走了不少浮元子的老客。 毕竟她做的浮元子甜口居多,又是糯米做的,吃多了难免腻口。 生意慢慢的萧条了几分,这小娘子就把怒火撒到了张娣的头上,说话夹枪带棒,时不时的挤兑两句,都是常事。 张娣一向都是忍着,闷声不吭的干自己的事儿,可今日她突然就不想忍着了,叉着腰瞪着眼,嗤的一笑,正要开骂,却被那小夫妻中的郎君给拦了下来。 那郎君一手扶着自家娘子,一手拦着张娣,温言细语的劝道:“好了好了,大家伙儿都是一起做小本生意的,都不容易,就别自己人跟自己人吵了,没得叫人笑话了去,阿娣,”他望着张娣含笑道歉:“阿娣,我家娘子是个炮仗脾气,说话不中听,你别在意,我给你赔个不是。”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梗着脖子,眼看着就要从郎君的身后窜出来跳起来骂,那郎君赶忙拉住了小娘子,劝了起来:“好了,好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间的,你不嫌寒碜啊。” 不劝还好,一劝就更火大了。 小娘子涨红了脸,不停的骂:“我,我,我怎么寒碜了,哦,你现在嫌我寒碜了,你不就是看她年轻貌美的吗,人家年轻,还嫌你老呢,你,还嫌弃我。” 那小娘子说着说着,便捂着嘴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郎君顿时慌了手脚,语无伦次的哄着劝着。 张娣摇头无奈的一笑,偃旗息鼓了,继续收拾小火炉和碗碟。 郎君是个好郎君,就是太不会说话了些,一开口就拱火。 劝了半晌,那夹杂着埋怨和低骂的哭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张娣已经收拾好了摊子,也将地上的污浊物给收拾干净了。 那小娘子红 着眼,扭扭捏捏的走到平板车旁边,扯着衣裳角问:“阿娣,你,这是收摊了?” 张娣是个爽利性子,吵了闹了便过去了,不记仇,她抬头爽朗的笑了:“嗯,收了,剩的这点东西正好晚上和哥哥一起吃。” 小娘子有点不好意思,脸庞泛红,讷讷道:“阿娣,我,我性子急,不会说话,你,你别跟我计较。”说完,她一扭身便跑了。 张娣笑了,牵过毛驴,坐在了板车上,手上的小鞭子轻轻一挥,赶着车往坊门去了,一路上跟摊主们笑着打招呼告辞。 炸馓子的大娘望着走进阳光里的张娣,一条大辫子在身后甩着,辫梢上的红绳鲜艳夺目,她鲜活灵动的气息比阳光还要耀眼几分,大娘不禁叹了口气:“这姑娘真能干,不知以后谁有福气能娶了她。” 张娣的平板车夹杂在来来往往的马车中,格外的刺目,引来了不少人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她混不在意,只轻挥小鞭,赶着驴车往城南的昭国坊去了。 越往南走,马车越少,驴车却渐渐的多了起来,更多的是人拉肩扛。 车轱辘慢悠悠的碾过青砖,有几段暗渠似乎是堵塞了,污水漫了出来,淌了满地,什么烂菜叶子,粪便,破布之类的东西在污水里沉浮。 车轱辘碾过污水,溅起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水花。 张娣与张岩在昭国坊赁了两间房,租金很是便宜,原本二人是打算春闱放榜后便回敦煌的,可后来细细一琢磨,张岩若春闱高中,便可授官了,直接去赴任便是,无需再回敦煌,可若是不中,三年后必定要再考的,长安城中名士大儒云集,留在长安对张岩再考极为有利。 虽说长安居,大不易,但张娣有手艺,又不是个吃白饭的,张岩平日里替人抄抄书也是一份进项,二人节省些也不是过不下去的。 二人这样一商量,便打定了主意,不管春闱结果如何,都要在长安城中长居下来,如此一来,张娣的朝食摊子就变成了小食摊子,供应朝食和午食。 张岩怕张娣辛苦,每日都会在摊子上帮忙,后来临近春闱,张娣便不肯让他再来了,要他留在家中温书,但他每日还是会掐着时辰,在昭国坊的坊门口等着张娣。 一来二去的,这坊里的百姓大多数都认得了这兄妹二人,知道他们俩感情极为深厚。 张娣赶着平板车进了坊门,在门口略作停留,却没有看到张岩的身影,她有些奇怪,也没做多想,挥了下鞭子往家赶去。 路上遇到相熟之人,笑眯眯的问她:“阿娣,今日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你哥哥呢?” 张娣也回了个灿烂的笑脸:“哥哥在家温书呢,过两日就下场了,可不敢耽误他。” 她生的漂亮,不似长安姑娘那般白皙,皮肤虽暗,但却带着阳光般明亮的光彩,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澄澈的恍若溪水流淌。 她性情也开朗,搬进昭国坊没几日,便和四邻都混熟了。 第三百六十八回 风起时 张娣从坊门走到曲巷,那招呼声便没断过,她笑的脸都僵了,连垂在身后的大辫子,都恹恹的没有精神摆动了。 这条曲巷极为幽静,两边都是深宅院落,这些宅院都是同一户人家的,宅子里的房舍都被隔成了不同大小的房间,专门用来赁给进京赶考的举子们。 这些举子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见到的只有宅子里的二管事,从来没有见过主家。 起初张岩兄妹二人是图个便宜清净,才赁了这里的房子,搬进来后才知道,这整条曲巷里住的都是读书人,有的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之久,只是为了金榜题名的那一日。 曲巷里很安静,两旁的梧桐树在春光里枝繁叶茂,阳光穿过翠绿的叶片,筛了满地斑驳的影。 树影婆娑,春日绵长。 张娣心情大好,不由自主的哼起了敦煌的小调。 刚走到宅院门口,张娣还没来得及让驴车停下来,从宅子里便冲出来个男子,险些一头撞上驴车。 张娣吓了一跳,赶忙停下车跳了下来,跑到男子近前,担忧的问:“先生,先生,怎么样,可撞到哪了吗?” 男子却连头都不肯抬,一只手捂着半张脸,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张娣吓得“哎呀”一声,手足无措道:“先生,你受伤了,我带你去看郎中吧。” 男子还是没有抬头,只是瞥了张娣一眼,没说话,却急匆匆的跑开了,像极了落荒而逃。 张娣觉得奇怪极了,这才留意到那人的衣裳皱皱巴巴的,头发也散了下来,脸上流着血,像是,刚刚挨过一顿打。 她疑惑不解的摇摇头,将驴车从角门赶进宅子。 正在忙活着收拾车上的东西时,那李大娘鬼鬼祟祟的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凑到张娣跟前,低声道:“阿娣,回来了?” 张娣吓了一跳,回头道:“嗯,大娘,回来了。” 这李大娘是京郊的庄户人家,家里薄有田产,吃喝不愁,就缺一个读书人,她是陪着小儿子进的京,已经在京里考了场春闱了,今年是第二场了。 她环顾四围,见左右无人,便凑到张娣耳畔,神秘兮兮的问:“阿娣啊,想不想让你哥哥一举高中?” 张娣点头:“想啊。” 李大娘压低了声音道:“大娘这里有法子让你哥哥高中。” 张娣意外极了,她虽然是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春闱有多难,她退了一步,打量了李大娘一番:“大娘别逗阿娣了,若有法子,您肯定是先给李大哥用了。” 她话没说完,但言下之意就是,有法子不先紧着自己,反倒给别人先用,那这法子,也未必是啥好法子。 李大娘脸色一沉,哼了一声,不虞道:“小丫头家家的,脾气还挺大,不信拉倒。” 她甩了下袖子,扭着水桶粗的腰,转身进了房间。 张娣低头一笑,端着收拾好的馎饦和胡麻饼,进了张岩的房间。 一进屋,她便看到了碎在了地上 的砚台,她哎呀一声:“哥,这,这砚台打了,你,你怎么下场啊。” 张岩坐在书案后头,神情有些晦暗不明,双眸中还隐藏着极深的怒色,看到张娣进来,他的神情骤然一松,淡笑道:“没事儿,碎了就碎了,再买一块就是了。” 张娣叹了口气,也只能是如此了,她拿起墙角的扫帚,将碎掉的砚台清理了起来。 那砚台原本是青灰色的,边角上似乎沾了墨色,深深浅浅的有些发暗。 张娣没做多想,回头道:“哥,我去做暮食,你再温温书。” 张岩点了下头,空洞的目光却没落在纸页上,飘忽不定的不知在看什么。 李大娘赁了两间大屋,一间她的儿子李四郎住着,平日甚少出来见人,而另外一间她自己住着,还揽了打扫这处宅院的伙计,不用付房租,每月还能挣一两银子,足够他们母子二人的花销了。 他们母子俩,已经三四年没有回过家了,家里几番来信催促,若李四郎今年仍是落第,只怕在京城是要待不下去了。 她在张娣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怒气冲冲的进了房,往胡床里一砸,埋怨了起来:“那张家兄妹俩,一看就是个呆的傻的,你非要让我去跟他们套近乎。” 书案后头坐着个瘦伶伶的男子,说一句皮包骨都是抬举他了,瘦的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细长的脖颈上托着个大脑袋,略一点头摇头,就让人胆战心惊的,唯恐那纤细的脖颈不堪重负的折断了。 男子常年不见阳光,脸白的毫无血色,一笑恍若地狱里的游魂:“阿娘,呆傻才好拿捏,又是那么远的地方来的,死了也没人追究。” 李大娘透了口气:“话是这么说的,可人家不接我的话茬,我能怎么办?” 男子愣了一下:“她竟没有答应?也半点都不好奇?” 李大娘点头:“可不是么,这么大的饵,她居然不上钩。” 男子眯着眼笑了,脸上挂着的那层皮起了层层叠叠的褶子,像是顷刻间便要剥落下来,笑声也阴沉沉的,让人发寒:“没事,还有一日,阿娘晚间再去。” 李大娘想了片刻,点头道:“好,我就不信那小蹄子不应承。” 暮色飞卷,层云浮动,天暗沉了下来。 暮色里刮起些许细细的微风,带着不易察觉的湿气。 道边的梧桐树被风吹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暮鼓一声声的响彻长安城的上空,行人的脚步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张娣做好了暮食,端到食案上,递给张岩一双干净的竹箸,笑道:“哥哥快吃,吃完去温书。” 张岩有几分魂不守舍,飞快的划拉了几口馎饦,便撂下竹箸,抹了嘴道:“我饱了,出去转转,你早点回房睡。” 张娣“啊”了一声,并没有察觉到张岩有什么不对劲,追着他的背影道:“哥,这都快宵禁了,你去哪啊?” 张岩头也不回道:“我不出去,就在坊里转转。” 风急促的吹过树 冠,激起一阵哗啦啦的巨响,窗纸也被风吹的扑簌簌的响个不停。 张娣又喊了起来:“哥,起风了,怕是要下雨了,你就别出去了吧。” 张岩脚步一顿,却拿起了竖在门边上的伞,夹在腋窝下头:“我带着伞。” 张娣叹了口气,怔怔望着张岩离开的方向,有些懊恼。 是不是她总是催着哥哥温书,才会逼得他离家出走的。 暮鼓响过最后一声,热闹的街巷陡然间杳无人声了,只有里坊中的一条条曲巷,还有极少的人在走动,但也都是行色匆匆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四处亮起灯盏,入了夜的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平康坊了。 教坊使薛禄站在教坊的门口,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门,走进同一间雅间。 那两个男子,一个生的艳丽无匹,比教坊中的花娘更撩人。 而另一个则生的健壮,下盘极稳,一双眼虽然不大,但精光四射,手上满是老茧,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 薛禄望着这二人的背影,双眼微微一眯,叫过最机灵的那个跑堂吩咐了几句,看着跑堂的上了楼,随后自己套了车,拿着牌子叫开了坊门,一路往皇城的方向赶去。 不多时,内卫司里窜出来两人两马,毫无顾忌的在长街上纵马疾驰,掠过夜色泛起暗沉沉的涟漪。 这二人径直赶到了教坊门口,将缰绳抛给门口迎客的小厮,提着衣摆轻轻巧巧的上了楼,几乎是毫无声响的走进一间雅间。 一人拿出一只小巧的竹筒,轻轻的扣在了墙壁上,耳朵贴在竹筒上,屏息静气的听了起来。 宜阳坊包府曾经也是个大户人家,但渐渐的落魄了,如今的家主包老爷虽然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是能生孩子,育有六子六女,除了一对双胞胎嫡子外,其他的四子六女都出自不同的小妾。 入了夜后,包府里便很少有人走动了,毕竟宅子太大,总有些没有光亮的地方,走到黑暗之处,心里难免会有怕,久而久之,天一黑,不到万不得已,姑娘们便极少出门了。 包骋的院子在包府里最僻静的角落,只有一个伺候的小厮,今日还被包骋打发的远远的了。 房间里没有燃灯,今夜又没什么月色,便更加伸手不见五指了。 包骋伸手在眼前晃了晃,低声问:“阿杳,阿杳,你看得见我吗?” 姚杳弯起亮晶晶的杏眼,笑了笑:“看得见你的白牙。” 包骋嘁了一声:“包驰肯定早就把东西烧了,还能等着你去偷?你这回肯定要无功而返了。” 姚杳挑眉:“我无功而返,对你有什么好处?听起来你很高兴的样子。” 包骋托腮想了片刻:“好处大约就是到时候抄家灭门,抄不出什么实证。抄不出实证,也就定不了罪,那我也就不用委身内卫司了。” 姚杳看着黑暗里包骋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被他的天真彻底给逗笑了,讥讽道:“你听说过内卫司是靠证据办差的吗?” 第三百六十九回 隔墙有耳 话音方落,外头猝然传来笃笃笃的声音,似乎有人敲响了雕花窗棂。 姚杳二人吃了一惊,齐齐望向了窗户。 薄而透的窗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抹高大的暗影,虽与夜色沉沉相融,但冷冽的气势透窗而入,实在让人无法忽略不见。 这人不知何时来到的窗下,更是不知已经听了多久。 姚杳心下一沉,什么人的轻身功夫如此精湛,都靠的这样近了,她居然半点没有察觉到。 笃笃笃的声音停下后,窗下传来轻咳声:“内卫司几时办案不讲实证了?” 听到这把冷清的声音,包骋猛然松了口气,推开门苦笑了一声:“韩大人,您走路怎么没声啊,您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他很有自觉性,既然打定了主意投身内卫司,便没必要做那些扭扭捏捏的矫情了,再说了,做内卫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名头说出去最后唬人,想到这里,这一声卑职他说的格外利落。 韩长暮从漆黑的夜色走出来,他穿了一身深邃的黑衣,发髻也用一条窄窄的深青色缎带束着,夜风在发间轻轻吹拂,那条缎带在夜色中起伏,微澜冷冷。 夜色朦胧,星月流光在韩长暮的背后洒落铺展。 他逆光而来,眉眼和神情都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但那通身的光华却是黑暗掩盖不住的。 姚杳看着韩长暮走到门口,暗自叹了口气。 什么叫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就是啊,活生生的站在跟前呢。 可惜这如玉公子是个芝麻汤圆。 面如玉心如墨,黑得很。 她站起来行了个礼,低着头没有说话。 韩长暮缓步走进房间,审视的巡弋了姚杳一眼,淡淡道:“姚参军倒是越来越敢说了。” 姚杳谦卑道:“下官不敢。” 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尴尬的让人想逃跑。 包骋赶忙轻咳了一声,打破尴尬往回找补:“大人怎么过来了。” 韩长暮背负着双手,睨了姚杳一眼:“若不过来,怎么能听到姚参军诬陷内卫司?” 说完,他慢慢坐了下来,眼角带着戏谑的笑,好整以暇的望着姚杳。 姚杳却连头都没有抬,根本不去看韩长暮的眉眼神情,低着头,还是方才那般冷淡的谦卑:“下官不敢。” 韩长暮心头一更,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微抬下巴,悻悻道:“姚参军过去吧,早些取到实证,”他转头朝包骋皮笑肉不笑道:“早些让包公子安心。” 包骋悻悻的笑了笑,看着姚杳走出去,他赶忙行礼道:“卑职也过去看看。” 韩长暮点点头,看着二人走出去,不知道包骋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姚杳笑眯眯的抬腿踹了包骋一脚。 房间里没有燃灯,只有几缕微弱的月光透窗而入,光洒落的地方微微有些亮,可韩长暮坐着的地方,仍然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他溺在黑暗里,脸上转瞬即逝的莞尔嘲讽看起来有些惊悚,他顺手拿起 (本章未完,请翻页) 食案上的瓜子,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慢条斯理的剥着瓜子壳。 入夜后,整座宅邸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树影山石在黑暗中摇曳起伏,格外的诡异难言。 今夜的月光晦暗极了,穿过树冠筛了满地,便只剩下几缕薄薄的光,几乎连地上的砖石都照不分明。 包骋带着姚杳穿花拂柳而过,黑暗中,被凸起的石子绊了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在地上,幸而姚杳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奚落了一句:“在自己家里都能摔着,你可真能干。” 包骋讪讪一笑:“我怕露馅儿,很少在这府里逛。” 姚杳点头,这倒也是,包骋与她的情况不同,她穿来此地之时,原主尚且是个只有几岁的小姑娘,亲人又都死绝了,不怕被人看出不对劲来,可包骋却不同了,不得不谨慎些。 她眯着眼看了看前路,疑惑道:“这包家的家底儿也不算薄,怎么这么抠门,夜里连个路灯都不点的,也不怕摔着人。” 包骋环顾四围,深幽的夜色如同潮涌,将整座宅邸吞噬殆尽。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从我来的那天起,这宅邸夜里就没点过灯,也就各房各院儿里亮堂点。” 姚杳心中顿时疑心大作,包家即便败落了,但也不至于连个路灯都燃不起,况且,长安城里素有说法,谁家的院子里晚间越是灯火通明,那么昭示着以后的日子越是能红火富贵。 她自然是不信这种无稽之谈的,但架不住一心想跨越阶级壁垒往上走的人相信啊,故而长安城里的一大盛景便是,东富西贵的里坊中,但凡有些家产的人家,整夜整夜都是灯火通明的。 可包家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这不得不令人生疑。 依她所见,这户人家能宠妾灭妻,能在数十年前因为几句流言,便险些干出残害亲子这种事,也一定不是什么众人皆醉我独醒人家。 二人并肩而行,穿过空无一人的院落,夜风穿过高高低低的树冠,一阵窸窸窣窣,像是虫蚁在暗处啃咬着。 二人的脚步轻快极了,鞋底子擦过铺的整齐的青砖地,几乎连声音都没有响起。 转过一道回廊,姚杳脚步一顿,突然回头低声问道:“你穿过来的时候,原主是什么样的?” 包骋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半晌,才不确定道:“大约,是从,湖里捞起来的吧,浑身湿哒哒的,只剩半条命,哦,不对,是没有命了。” 姚杳抬头眺望了一圈:“这府里有湖吗?” 包骋“扑哧”一下笑了:“别逗了,这是什么地方,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就相当于咱们那边的北京,还湖,府里连大点的院子都没有。” 姚杳点头,看来这原主是在外头落得水,不知道是被谁惦记上了,处心积虑的要弄死他,也是够惨的。 又穿过一重半掩的院门,二人便走到了包驰的院子外头,这一路上,没有遇到半个巡夜之人,也不知是这包老爷格外心大,还是觉得自己败落了,没什么贼会惦记。 (本章未完,请翻页) 包驰的院子比包骋的大上不少,姚杳推了推院门,没有推开,显然院门已经反锁起来了。 她走到一侧的院墙地下,抬起了头,这墙只有一人高,她抿了抿唇,向后退了一步,足尖在地上轻巧一点,便身轻如燕的跃上了墙头。 衣袂翩跹间没有发出声响,像极了一缕幽暗的风袭过夜色。 包骋张了张嘴,想喊又怕惊动了旁人,嘟嘟囔囔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憋得他难受:“诶,我,我,爬不上去啊。” “笨,”姚杳在墙头嫌弃的低笑:“等着,我去给你开门。” 两个人十分顺利的进了院子,出人意料的是,这院子里也同样空无一人,并没有如旁的深宅大院一般,廊下还留有守夜的下人。 而位于院子正中的正房和角落里的耳房灯还亮着,看来那耳房便是下人守夜之处了。 姚杳点了下头,猫着身子,贴着墙根儿下的暗影,飞快的先走到了耳房的窗户下。 耳房里虽然还燃着灯,但一声声起起伏伏的呼噜声却从窗户传了出来,显然所谓的守夜的下人,早已经睡熟了。 姚杳越发的疑惑不解了,偌大的包府,对下人的管束竟然如此松懈,着实有些不对劲。 包骋却没想这么多,指了指正房绰约的灯火,压低了声音道:“还没歇下。” 姚杳抿了抿唇,猫着身子掠到正房的窗下。 正房的窗户与耳房的不同,碧绿色的窗棂上雕了密密匝匝的合欢花,淡淡的月色落在上头,花盏呈现出活色生香的模样来。 窗户上糊的并不是寻常的明纸,而是秋香色的软烟罗。 姚杳知道这软烟罗,是十分名贵的料子,宫里常用来糊窗子做帐子,寻常人家是用不起这么名贵的帐子的。 而这软烟罗看起来织的细密,但却不似明纸那般挡光隔音。 还未及姚杳二人趴在窗上,便听到房间里哼哼唧唧的声音。 二人顿时心神一震,面面相觑,这声音,呵呵,二人都是从十分开放的现代穿过来的,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电视剧里常演。 包骋立刻挤开了姚杳,趴在软烟罗上,从细密的缝隙望进去,一边看一边连连咋舌:“啊哟我去,现场直播啊这是。” 姚杳挑眉,也趴上去望了进去,这一望果然也是咋舌。 果然是,古人的花样真多。 二人看得脸红心跳,齐齐坐在了窗下,愣了半晌,包骋才用手肘碰了碰姚杳,压低了声音道:“东西定然在书房。” 姚杳点头:“还是等他们睡了吧,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去书房。” 包骋低低嗯了一声,房间里的声音恍若魔音,绵绵不绝的直往耳朵里钻,他狠狠捂住了耳朵,嘴唇险些咬出血来,忍得十分艰难。 他转头望了一眼姚杳,只见她微微闭着双眼,脸上是一派平静,像是入定一般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受到房间里那动静的影响。 他暗自啧舌,这定力,要不人家能干大事儿呢。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回 软骨头 黑漆漆的房间里十分安静,更漏一声一声的响着,韩长暮偏了偏头,子时刚过,夜色深沉。 突然有人无声无息的走进房间,看身形正是孟岁隔,躬身行礼道:“世子,已经打探清楚了。” “说。”韩长暮没有抬头,仍在极有耐心的剥着瓜子,手边的白瓷盘里已经堆了一小堆瓜子仁,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也不知他是怎么摸着黑剥出来的。 孟岁隔低着头道:“那二人的确是在陇右道见过的谢良觌和王聪二人,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说任何事情,当真是听了一晚上的曲儿,后来就在楼里各自歇下了,何总旗也吩咐人进那间房间搜过了,并没有发现任何纸张,而香炉里也没有焚烧过的痕迹。” 韩长暮没有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这二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相见,自然是不怕被人盯着,也不怕被认查的,肯定准备了什么更为妥当的传递消息的方法。 他拍了拍手,扬眸道:“这几日春闱在即,吩咐内卫们都换上便衣,在坊里仔细查访,另外将新入内卫司的内卫分出来,安排到贡院里去。” 孟岁隔应了一声是,转头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天色,有些焦急担忧:“姚参军怎么还没有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韩长暮丝毫没有担忧,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偷个东西罢了,是她的本行,能出什么事儿。” 姚杳是踩着这句话的尾音走进的房间,听到韩长暮嘲讽的语气,她轻轻哼了一声,撇过头走到一边,抱臂不语。 韩长暮难得见姚杳这样耍小脾气的样子,弯唇一笑,黑暗中那笑意竟莫名的有些温暖,那一抹温暖的笑转瞬即逝,他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淡然:“找到了?” 包骋跟着进来,顺手关上了门,他显然也听到了那些话,知道姚杳心里憋着气,赶忙从姚杳手里接过那几页纸,双手递给韩长暮,讪讪笑道:“大人,找到了,您看看。” 孟岁隔忙着点燃了灯烛,捧到韩长暮近前照亮。 那几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粗粗扫了一眼,这些字写的虽然不是那几道题目,但却是与那几道题目相合的文章,他有些诧异,挑眉问道:“这是,谁找的?” 包骋有些担忧,当时发现这几张纸的时候,他都认不全那纸上的字,姚杳说是,那就是了,他望了姚杳一眼,唯恐姚杳看错了,办砸了差事,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将事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是,卑职找到的。”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望着包骋:“那你说说,这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包骋更的险些背过气去,他说什么,他连上头的字都认不全,哪知道上头写了些什么,这张纸上的内容于他而言,跟鬼画符没啥区别。 他急的满脑门子细汗,嘴唇抖啊抖的,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韩长暮“嗯”了一声,尾音挑的高高的,逼问的包骋尴尬的退了一步,又讪讪地笑着,心虚 (本章未完,请翻页) 写了满脸。 “行了,大人,这几张纸是下官找到的。”姚杳神情淡淡的望着韩长暮,平静道:“这几页纸上虽然没有提及那几道考题,但所写文章与考题十分契合,而下官还从包驰的书房里找到了其他的文章,均与那几道考题相关,很显然是包驰将考题默背了下来,做了相应的文章,打算强记下来,以备下场所用。” “你,看得懂这些?”听到姚杳这几句话,韩长暮诧异的抖了抖手上的几张纸,他清楚姚杳的出身,也很清楚她在掖庭中受过良好的教养,是识文断字的,但他以为的识字,是仅限于能够读读话本这个水准,是绝看不懂这种生涩的经义文章的。 姚杳看着韩长暮满脸的意外神情,神情淡淡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划过:“是,下官看得懂,这文章写的一团锦绣,却华而不实,怕是不对蒋阁老的喜好。” 韩长暮点头,蒋绅虽是文官之首,天下大儒,却不是个只拘泥于书本,死读书的那种书生,为官数十载,他偏重于农桑军事,将务实踏实做到了极致。 这样的主考官,当然不会喜欢这样花团锦簇却言之无物的文章。 其实包驰若是个聪明人,从最后那三道时务策中,也是揣测出几分出题人的心思的。 韩长暮记得清楚,那三道时务策,一道涉及开放西域边贸的利弊,一道涉及永安十年冬日的那场雪灾引发的局部暴乱,还有一道则是清谈误国。 这三道题,道道犀利,叫一些只知清谈之人,都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韩长暮转过几道念头,笑望着姚杳,这个人,总是会出其不意的给他惊喜,他,越来越看不透她了,也越来越想看透她了。 姚杳被韩长暮那别有深意的目光看的头皮发麻,退了一步道:“下官胡言乱语了,大人勿怪。” 韩长暮却点点头:“你说的很对,这文章,怕是连个同进士都够呛。”他睨了包骋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问:“包公子后日就要下场了,可有把握金榜题名?” 包骋被那一眼盯得心惊肉跳,把握,还金榜题名,别逗了,他就是去凑数的,打算进去就睡,连睡九天的。 他讷讷的笑了笑,没有接口。 韩长暮也只是随口一问,包骋的底细如何,他早查的一清二楚了,这样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若能金榜题名,那才是科举舞弊呢。 “好了,出府吧,明日要办的事情还要再商议一下。”韩长暮收起那几页纸,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包骋没有跟着,这就是他的房间,他才不要去别处过夜呢。 姚杳也没有跟着,只目送韩长暮出门。 韩长暮察觉到不对劲,回头审视了二人一眼:“怎么不走?” 包骋更了一下,觉得自己今夜更的太多了,若跟着韩长暮走了,只把就要心梗了,便大着胆子道:“卑职,那个,明日一早就去内卫司。” 韩长暮挑眉,转头望向姚杳:“ (本章未完,请翻页) 姚参军呢,莫不是也要在这里过夜?” 姚杳避开韩长暮的目光,问包骋:“你院里应该有客房的吧?” 包骋正要点头,一眼便看到了韩长暮不善的目光,硬着头皮将嘴边的那个“有”字飞快的改成了“没有”,摇头摇的眼晕:“没有,我院子里就一间正房,一间茅房,和一间下人房。” 姚杳磨了磨牙,瞪了包骋一眼。 这个软骨头的,这么快就将她卖了,亏得她还费尽心思的帮他脱罪。 真是喂了狗了。 韩长暮看着姚杳不情不愿的翻过了院墙,抿嘴极弱的笑了笑。 此时的长安城一片死寂,宵禁了的街巷中空无一人,三个人牵马而行,马蹄声慢悠悠的在冷寂的街巷中盘旋响彻。 巡街的骑卒从三人身边路过,竟然视若不见,都没有停下来查问一下。 显然已经对韩长暮这张经常犯夜的脸,记忆深刻了。 韩长暮走在前头,转头看到掉在最后面,漫不经心的姚杳,突然皱了皱眉,沉声喊道:“姚参军,你过来,我有事情与你商议。” 姚杳愣了一下,牵着马快步跟了上去,恭敬又不失疏离的问:“大人,什么事?” 韩长暮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原本便是诳她的,他低眉想了片刻,淡声道:“今日暗卫来报,城中有赌坊开了赌局,赌春闱的三甲。” “哦,是吗?”姚杳毫不意外,三年一度的春闱,不止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狂欢,也是满长安城里的房东,满青楼里的花娘,满赌坊的赌徒们的狂欢。 这种赌局随着春闱应运而生,三年一次,每次都不会拉下。 有人因此一夜暴富,而更多的人则是输得倾家荡产。 她挑了下眉:“大人是想明日去暗查这些赌坊吗?” 韩长暮点点头:“是,离开考还有两日,应当不会只有包骋二人拿得到那种东西,只要有足够多的银子,别的士子也可以拿到,而赌坊是京城中最鱼龙混杂之处,最适合做这种交易。” 姚杳想了片刻:“平康坊里也不能放过。” 韩长暮弯唇笑了笑:“今夜就留了何振福在平康坊,暗卫也都插了进去。” 暗夜深沉,冷月清辉落在韩长暮那一瞬间的笑上,让姚杳恍了个神,她摇摇头,怕是自己魔障了,这么个阎王怎么可能会笑。 她压了压唇角,公事公办道:“那么,大人想与下官商议何事?” 韩长暮道:“明日,你随我一同暗查赌坊。” “我?”姚杳指了指自己,诧异问道:“大人手里是没有内卫可用了吗?” 韩长暮似笑非笑道:“有,但他们都没有姚参军机敏。” 姚杳嘁了一声,撇过头去。 韩长暮转头看了一眼孟岁隔,见他十分识趣的避在后面,便凑到姚杳耳畔低语:“他们可不敢像姚参军那样,还敢给我花酒钱。”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一回 晋昌坊一日游 言罢,他别有深意的望着姚杳,却没有从她的脸上瞧出点羞怯来,她甚至连脸都没有红一下,他不禁有点失望。 姚杳当然不会脸红了,她挑了下眉,一本正经道:“ 那是自然,大人生得这副惊为天人的模样,下官还觉得那花酒银子给少了呢。” 春夜里的风温柔而缱绻,吹散了一丝一缕的浮云,月华轻软,映照的人的脸庞都柔和温暖了起来。 韩长暮听着姚杳的话,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莫名的笑了起来,他望着月光下的姚杳,她的眉眼被映衬的格外温软莹润,透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柔软。 他的心狠狠一悸。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要疯了,前头姚杳戏耍了他,后头他不止这样轻易的便原谅了她,竟还生出些许妄念。 姚杳对上韩长暮的深眸,后脊梁突然攀上一层寒意,她的嘴角抽了抽。 这人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前头还对她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可后头却又换了一张脸,温和以待,眉目中甚至还有些让人看了脸红心跳的深意。 她不动声色的退了几步,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还是离远一点的好。 三月末的天气渐渐和暖,阳光明亮澄澈,春风温暖和煦,长安城里绿树青草生机勃发,桃红灼灼润泽流溢,花红柳绿恣意而浓烈的怒放着。 一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穿街过巷,停在了晋昌坊的坊门前,赶着的车夫皮肤微黑,两只眼睛极亮,他没有说话,只拿马鞭磕了磕车辕。 车帘动了一下,从车里先跳出来了个身量纤细,眉清目秀的小厮,不情不愿的把手伸到了微动的车帘旁,旋即车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略有薄茧的手,轻轻搭在了小厮的手上。 车里的人一看便是常年习武,格外有力的男子。 这样的马车在晋昌坊随处可见,尤其是晨起天光大亮的时候,娘子们皆让马车停在坊门口,三三两两的从车上下来,随后步行进坊,以示虔诚。 这坊里有一座久负盛名的寺院,名唤慈恩寺,这寺院与荐福寺不同,并不是皇家寺院,规矩不那么森严不近人情,且不会动不动就因皇室之人进寺上香而封寺,故而百姓们寻常进香祈福大多舍近求远,皆是往这慈恩寺来。 虽然慈恩寺的香火鼎盛,但晋昌坊到底是离着皇城和六部远了些,坊里的生计并不十分兴盛,宅院也都便宜,许多进京赶考的士子们,也都选择在这里赁屋暂住。 主要是离着佛祖近,方便临时抱佛脚。 灰棚马车里的人扶着小厮的手,走下车来。 那人身形淡薄,脸色惨白,双眼也有些暗淡无光,眼下呈现出两道青灰色的痕迹。 他放一下车,便像是着了风一般,捂着嘴连连咳嗽了几声,咳得惨白的脸上透出两道不正常的红晕。 这人竟然是个痨病鬼。 他一下车,便咳得直不起腰来,这个时辰正是晋昌坊人最多的时候,众人一看到他这副模样,便 (本章未完,请翻页) 纷纷见了鬼一般躲闪开来,避之唯恐不及。 男子浑然不觉,一只手攥着小厮的手,一只手捏着帕子捂着嘴,走进了 晋昌坊中。 小厮从男子温热的掌心中察觉到些许一样,他窘迫极了,赶忙挣脱了几下,没有挣脱开,不由得愤怒低语:“大人,撒手。” 男子捂着帕子,窃窃的笑个不停,那笑声像是奸计得逞一样:“阿杳,别挣巴了,露馅儿了。” 小厮抬头看了看四围,果然是人来人往的,的确有几个人诧异的望向自己。 谁家的小厮敢这么大胆,跟主人这样对抗。 小厮磨了磨牙,早已不复了平日的冷静自持:“大人,您公报私仇。” 男子捂着帕子笑的眉眼弯弯,全然没了往日的冷清模样。 原来这二人,正是韩长暮与姚杳。 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变成了现下这副模样。 清隽如玉的公子变成了个病秧子。 圆融俏皮的姑娘竟然长出了喉结。 韩长暮难得见到姚杳这样气急败坏,却又束手无策的时候,笑的愈发得意,得寸进尺的抓着她的手,把身子整个靠在了她的身上,病怏怏的往前走。 姚杳无奈的叹了口气,搀着韩长暮往前走。 她不由自主的望了韩长暮一眼,只见他的脸色的确惨白无血,阳光笼罩下,薄薄的皮肤下头更是呈现出了青色的纤细血管。 而他眼波流转中,原本黑白分明的明亮瞳仁,竟然灰突突的,像是蒙了一层浑浊的灰尘。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嗓子,暗自暗叹,这内卫司里果然是卧虎藏龙,竟有易容之术如此惊艳之人,连喉结都做得出来。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的动作,捂着嘴嗡嗡道:“怎么样,想学吗?” 姚杳下意识的点了下头:“想啊。” 言罢,她便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 韩长暮没有接话,只是低低一笑。 晋昌坊中虽然有一座名声远扬的慈恩寺,修建的气势恢宏,阳光下,层层叠叠的琉璃顶子闪着五彩光彩,但是其余大多数的曲巷都十分简陋,屋舍低矮而破败,暗渠也有堵塞,污水裹挟着烂菜叶,碎布头还有一些粪便,漫到了曲巷中。 姚杳扶着韩长暮,踩着垫在污水里的砖块,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水深的地方漫过了砖块,二人又不敢露出轻功来,只好任由那污水被踏的飞溅四起,浸透了鞋面儿和衣摆,一股子令人欲呕的腥臭气味充斥在了四围。 曲巷两边的屋舍多半都没有门窗,只是在墙上开了个黑漆漆的洞,洞上挂了补丁摞补丁的粗布帘子。 风吹过,帘子起起落落,半丝风都挡不住,酷热的夏日还好过一些,可若是在滴水成冰的寒冬里,这里的百姓显然是用不起取暖的炭火的,这屋舍里定然是冷如冰窖。 曲巷中随处可见穿着肚兜,光着屁股在污水中玩耍的孩童,那肚兜显然是碎 (本章未完,请翻页) 布头拼凑缝制的,料子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这个时辰正是上工的时辰,曲巷中往来之人很少有男子,多是些粗糙的妇人蹲在暗渠旁洗洗涮涮,时不时的外头看一眼孩童,吆喝一声别往沟旁边去。 韩长暮这才留意到,屋舍前头的暗渠都是露在明面上的,原本用来掩盖暗渠的雕花石板大多数已经不翼而飞了,只留下屋舍门前的一两块用来进出。 暗渠里的污水哗哗的流淌,遇到淤堵的地方,便漫过了暗渠曲巷。 他愣了个神儿:“这,暗渠上的石板呢?” 姚杳朝那一起一伏的布帘子抬了抬下巴:“都被人撬了,拿去镶窗户上了。” 韩长暮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们二人出门的时候,已经刻意换了两身灰突突的粗布衣裳,但走在这条偏僻的陋巷中,还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他并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公子哥,他在沙场磨砺十几年,不知见过多少困苦难捱的人生,可他却没有想到,天子脚下的长安城,竟然会有如此穷困潦倒之地。 他的目光悲悯,叹了口气:“竟有如此穷的地方。” 姚杳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脸上有一丝动容,淡淡道:“这里不算穷,毕竟挨着慈恩寺,没手艺却有力气的就替寺里做些活,种种地,有手艺的就在寺外摆个摊子,卖点儿小东西,总能糊个口,最穷是挨着京郊的那几个里坊,要田没田,要房没房,若家里再出个常年吃药的,那真是只剩下讨饭这一条路了。” 韩长暮诧异的望住姚杳:“你去过?” 姚杳点头道:“两年前,延祚坊里出了一桩灭门案子,凶手就是那户人家的娘子,她家的郎君常年卧病在床,每个月吃药就要一两银子,活生生的将家里的房子吃没了,最后要将四个小娘子都卖到平康坊去,那娘子实在活不下去了,便去买了河豚肉,将一家八口尽数毒死了。” 她的声音中没有起伏波澜,像是见惯了这种事,只是在平铺直叙一桩惨事。 韩长暮半晌无语,心生怅然,目光空洞望向曲巷的尽头,淡薄问道:“你也是难过的吧?” 姚杳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难过吗,难过的,见得越多,越懂得人间无常。 二人踩着四溅的污水,在逼仄幽暗的曲巷中穿行,路过一处屋舍,门帘挑开了挂在墙上,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端了一盆水,晃晃悠悠的走出来,艰难的将水泼进暗渠中。 韩长暮觉得那老妇人莫名眼熟,转头望了望,那满头白发撞入眼帘,他自嘲的一笑,转过头继续往前头。 姚杳的脚步一顿,低声问:“怎么了?” 韩长暮摇头:“没事儿。” 姚杳也不再追问,路过那老妇人泼污水的地方,那暗渠里似乎有些血腥气,她探身一望,只见满暗渠都是混浊的水,烂菜叶子在水里沉浮,打着旋儿流向远方,污水中并没有半点血色。 她也摇头,自嘲的一笑。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二回 小赌大赌都伤身 阳光渐胜,稍稍驱散了逼仄陋巷中深重的阴冷之气,二人转过一道曲巷,从阴暗走到阳光下,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荒宅伫立在曲巷的尽头,阳光在破败的门庭前流转,掉下来一半的门扇在风中吱吱呀呀的响着。 荒宅前头站着个男子,生的容长脸儿上嵌着绿豆大的眼睛,眼睛不大,但顾盼神飞,看起来机敏而精神。 此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竹青色长衫,衬得那身姿笔直,若看这身姿,这男子也就二十出头。 可他偏偏一头乌发稀疏,在发顶梳了个聊胜于无的发髻,稀稀拉拉的连发簪都簪不住,只能用拇指宽的束发给紧紧束着,而下垂的嘴角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苦相和老气,实在令人看不出他真正的岁数来。 他听到了脚步声,一抬头,看到韩长暮和姚杳二人,目光下移,看到韩长暮腰际垂下来的佩囊,忙疾步迎了上来,恭敬的行了个礼:“韩大人。” 韩长暮叫了声免礼,轻声问:“人都在里头?” 男子压低了声音道:“是,今日已经开局了。” 韩长暮点头,让男子在前头引路,举步进了荒宅。 一进府门,一股子陈旧发霉的气息扑面而至。 青石板路早已经被人踩得烂透了,一道道裂纹里布满了陈年泥土,荒草顽强的从土里钻出来,以燎原之势长满了无人打理的庭院。 正是草长莺飞的三月,这些萋萋芳草积攒了一冬的力量,沐浴在阳光里,硬生生长了半人高,还有继续茂盛生长的迹象。 这荒宅里,空无一人,没有半点人声,倒是有野鸟时不时的落在荒草中,啾啾鸣叫。 姚杳望着那人的背影,暗自啧舌。 从荒宅外头的情景看起来,任谁都想不到这里会是一个赌坊。 大靖朝并不禁赌,但开办赌坊也要经过朝廷的批准,要有合法的手续,而眼下这个显然是个没有经过朝廷允许的非法赌坊。 开一个合法的赌坊在大靖朝并不难,那么为何要舍弃合法而求一个非法,显然是有什么比非法赌坊更加非法之事要做,怕引起官府的注意。 内卫司里果然人才济济,连如此偏僻的地下赌坊中,都能安插下暗桩眼线来。 韩长暮似是猜到了姚杳的心中所想,低下头望着她的耳尖低语:“他不是内卫司刻意安插在赌坊中的。” 姚杳“哦”了一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韩长暮又道:“他是管着晋昌,修政这几个里坊的暗桩。” 姚杳诧异的盯了韩长暮一眼,若非她是亲眼看着在内卫的巧手下,风姿如玉的韩长暮变成了个痨病鬼,现在她就会以为这韩长暮是旁人冒充的。 他根本没有必要跟自己解释这些。 走过荒无人烟的前院,穿过布满灰尘的前厅,男子在前头低声提醒二人:“大人,这就到了。” 一阵阵嘈杂的叫嚷声从月亮门洞传出来,人影在门洞后绰约闪动,让人一阵恍惚,仿佛瞬间 (本章未完,请翻页) 走进了另一个热闹喧嚣的地方。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打量起四围。 后院的人声鼎沸,人影绰约中,隐约藏着凛然的刀剑寒光。 他冷笑一声,一个地下赌坊,即便防备着官府的捉拿,也不必如此的戒备森严,还在角落中布下了森然的守卫。 这赌坊里显然在干着什么足以抄家灭门的勾当。 前头引路的那人已然换了一副模样,走到月亮门前,谦卑而谄媚的笑道:“各位兄弟,韩家大公子到了。” 门洞里瞬间走出来两个身着黑色劲装,腰佩短刀的男子。 其中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劈道了下巴,疤痕狰狞的翻着,看上去很是唬人。 他打量了男子一眼,目光凶狠的看了眼跟在后头的韩长暮二人,冷冷道:“大毛,你怎么什么人都往这带,他一身痨病,还不知道能活几日,别死到这惹晦气。” 那叫大毛的暗桩讨好的笑了:“兄弟,看您说的,这韩家大公子就是身子骨弱了些,可他有的是钱,一掷千金呐。” 说着,他还煞有介事的挑了一下绿豆眼,抛了个媚眼给那刀疤脸看,顺便往刀疤脸的手里塞了块银子。 那刀疤脸一阵恶寒,跟对面的人打了个眼色,不耐烦的吆喝了一声:“行了行了,进去吧,让他捂着点嘴,可别传上谁。” 大毛不停的弯腰赔笑,领着韩长暮二人走进门洞。 门洞的后面陡然热闹了起来,与前厅的荒芜泾渭分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并不像个赌坊,反而更像个市集。 韩长暮捂着嘴,做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靠在姚杳身上,边走边看。 这后院布置的一派富丽堂皇,院子正中起了一座占地极广的三层小楼,步入楼中,处处可见雕梁画栋。 这楼里人潮鼎沸,囊括了长安城中各行各业的人,有的衣冠精致华丽,而有的则衣衫半旧,一看便是落魄人家出来的,有的文质彬彬,而有的则满脸横肉,眼一瞪便凶相顿生。 但这些人挤在这楼里,却难得的格外和谐。 韩长暮三人走进楼中,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都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姚杳挑了一下眉,轻轻一哂。 这里或许是长安城中唯一一处没有贫富差距,没有鄙视链的地方了。 楼里的三面白墙上没有开窗,日夜灯火通明,映照在挂在正中间的那面墙上的一张张红纸上。 “韩大公子,您看,这面墙上都是此次春闱极有把握的举子,您往这边看。”大毛尽职尽责的将韩长暮二人领到了这面墙下,那红纸上纸上写满了字,他欠身介绍道:“韩大公子,这些都是位次靠前的举子的生平事迹和乡试名次。” 韩长暮看了位于最前头的几张纸,上头的名字都是近日来京城中极有名望的举子,要么是各地乡试中的头名,要么便是某个大儒的入室弟子,皆是此次省试的大热人选。 春闱分为两场,一场是省试,选取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二百名贡生,而这些贡生会参加随后的殿试,状元榜眼探花便是从这些贡生中点选而出,而殿试中的前一百五十名为进士,后五十名为同进士。 俗话说如夫人同进士,都是既尴尬的名分。 这赌坊的消息还真灵通,收集的消息也都齐全而准确,并没有半点藏私,或是误导,看来,这个地方还真是讲良心。 韩长暮虚弱的点点头,捂着嘴连连咳嗽:“好,好。” 姚杳嫌弃的扶着韩长暮,撇了撇嘴。 大毛忍不住想笑,却硬生生的抿着嘴,将那笑抿了下去,又领着二人去看另外一面墙:“韩大公子,这面墙上便是有人下注的举子,您看,那边墙上风头最盛的举子的名字,都在这面墙上了。” 这面白墙上挂满了一枚枚粗糙的小竹牌子。 那竹牌是翠竹削的,不过巴掌大小,挂的时日久了,原本苍翠的颜色已经发黄了,每一块竹牌上用都用墨色书写了一个名字,笔法苍劲有力,有一种入木三分的犀利之感,看来书写这些名字的人笔法纯熟,精于书法。 韩长暮仔细看下来,写了长安城中最热门的举子名字的竹牌,赫然挂在最前头。 楼里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三三两两的走进来,有些相熟之人在这里碰了面,丝毫没有窘迫之意,甚至相互打个招呼,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讨论应该下谁的注。 人们的说话声丝毫没有掩饰,更没有压低,一声声的聚集在一起,便是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将其他人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韩长暮沉了沉脸色,没精打采的点了点头:“嗯,你们这赌坊到时候能兑现银吗?别是黑吃黑,倒是不认账了,本少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这怎么可能呢,韩大公子您说笑了,咱们赌坊做的可是正经生意,童叟无欺的。”大毛一本正经的笑了,指着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底下摆着的书案道:“大公子可看到了吗?那里是昌盛柜坊的大管事,在咱们赌坊里下了注,是昌盛柜坊直接出具的票注,一旦中了,是直接去昌盛柜坊兑换现银的。” 那书案上垂下来一个大大的“昌”字,字的旁边还盖了昌盛柜坊的印。 韩长暮定定望了望,捂着嘴道:“现在的赔率是多少?” 大毛指着挂满了竹牌的白墙笑道:“大公子您看,排到最前面的这六个人的赔率是一赔一,剩下的有一赔四,喏,最下面这些,听都没听说过的举子,最多的有一赔二十的。” 韩长暮望着那些名字微微蹙眉,心中突然有个念头转瞬划过。 若是那些被下注最多的举子中,有一个在春闱中落了第,不知有多少人要倾家荡产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他格外清醒。 若这赌局被人操控,若这些举子有一人志不在春闱,而在挣钱,那么,这边不是一场赌局了,而是一场敛财的骗局了。 他想了想,对姚杳道:“把银子给大毛,最靠前的这六个人,都下二十两。”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三回 人生何处不相逢 “得嘞,韩大公子,您定然会赚的盆满钵满的。”大毛顿时喜笑颜开的接过佩囊,轻快的走向下注的书案前,不多时,他便拿了六张票注过来,递给韩长暮。 突然,熙熙攘攘的楼中似乎静了一下,门口有人走了进来。 大毛的眼风往门口一瞟,脸色突然变了一下,趁着递票注的功夫,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这赌坊的庄家今日过来了。” 韩长暮神情不变,连头都没有回,只在那庄家走过他身旁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飞快的瞥了庄家一眼。 此人身形不高,敦厚的脸上带着笑,长相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从万千人海里随便抓出十个人,十个人都是他这副模样,反倒是他身边的一个随从,引起了韩长暮的兴致。 那人虽然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发髻以暗色粗布束起,不饰一物,但通身青竹一般的气韵却无法遮掩,硬生生的将边上几个原本颇有文人气韵的读书人,给比成了庸脂俗粉。 韩长暮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更遑论他对这个人更是记忆深刻,他虽然只是这么匆匆一瞥,便认出了此人。 此人便是来自敦煌的举子,张岩。 他很诧异会在此地见到张岩,他至今还记得张岩在万年县公堂上,不卑不亢的模样,他以为,这样的人,即便穷困潦倒,也不屑于步入这种腌臜地方。 可他偏偏在这个地方看到了本不该出现的张岩。 韩长暮低下头,疑惑不解的喃喃低语:“他怎么会在这?” 姚杳诧异的问:“您认识他?” 韩长暮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并没有详说此人的来历,只望着大毛问道:“你可知道庄家旁边那人的来历?” 此时庄家已经带着张岩上了二楼,四周喧嚣再起,将韩长暮几人说话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大毛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不是太清楚,只知道他是今年进京赶考的举子,至于为何跟在了庄家身边,卑职没有打探过。” 韩长暮望着楼梯口,低声吩咐了一句:“去查一下。” 大毛应声称是,神情不变的笑了一声:“韩大公子走好啊,韩大公子这边请,这边请。” 他端足了个迎来送往的架势,将韩长暮二人客客气气的送出了宅邸。 韩长暮站在阳光里,看着荒芜的前院,他低声问姚杳:“绕到后面去看看?” 姚杳低笑着应了一声是。 她就知道韩长暮不是来当散财童子的。 二人从这陋巷退了出去,从旁边的岔路绕到了宅邸的后墙下,后院有一扇紧锁的院门,抬头可见掩映在浓荫之中的三层小楼,一角彩绘的廊檐在树冠中若隐若现。 二人无声无息的攀上墙头,向院中望去。 这座小楼被包围树荫中,而树下俨然有提刀守卫在来回巡视。 若想从外头靠近小楼,便不能无视这些人的存在。 韩长暮指了指下面的那些守卫,低声问:“我去引开他们,你潜入二楼和三楼探查。” (本章未完,请翻页) 姚杳愣了一下,飞快的摇头:“还是下官去引开这些人吧,下官的轻身功夫好,可以带着他们跑的很远。”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一哂:“是啊,姚参军的轻身功夫好。” 姚杳愣了一下,得,又说错话了。 还能不能愉快的交流了,能不能不这么小心眼。 韩长暮见姚杳一脸无奈的苦笑,低低笑了一声,道:“好了,你去吧。” 姚杳挑了下眉,扯出一条面巾遮住脸庞,随后从墙头翻身跃到院子中。 她没有刻意掩饰身形和声音,刚刚落下便惊动了巡视的守卫。 “什么人。”几名守卫厉声大喝,齐刷刷的抽出刀剑,目露凶光,冲向姚杳。 姚杳叹了口气,看准了方向,聚起一口气,轻飘飘的掠过几棵树干,跑到了后门。 她刚刚抬脚踹开了门,身后的脚步声便逼近了。 她没有回头,却在跑出去的一瞬间,反手甩出一根长丝,紧紧捆住了离她最近的那个守卫,随后拉到面前,一掌劈晕了他,带着他跑进了曲巷。 身后三名守卫显然没有料到这种变故,面面相觑了会儿,其中一人突然拍了下大腿:“追啊。” 话音未落,三人便齐刷刷的追了出去。 这变故来的极快,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去回禀求援,也没有惊动楼里的人。 韩长暮片刻不敢耽误,足尖在墙头轻点了一下,翩然跃上了树冠,随后在纤细的枝丫上略一借力,便攀上了小楼的外墙。 他身形灵巧的向上攀援,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攀到了二楼的一扇窗户下,他轻轻推开一道窗缝,向内望去。 二楼仍是一个宽敞的厅堂,里头摆了一张一张的桌案,人虽然比一楼少了许多,可赌性却丝毫不逊于一楼,众人都赌的热火朝天,还有几人起了争执,吵的脸红脖子粗的。 韩长暮摇了下头,绕过窗户继续像三楼攀去。 三楼在同样的位置上开了一扇窗,只是窗户紧闭着,他试着推了推,没有推开。 他抬头望了望屋顶。 那顶子上铺了青瓦,只有前后两面陡坡,屋顶的两侧与山墙齐平,并没有突出,是丝毫没有逾制的最朴素的屋顶。 这样的屋顶不会很高,一向不会离房间很远。 他略一思忖,双手飞快的向上攀援,只几个呼吸间,他便跃上的屋顶,随后在放低了身躯,揭开了一片青瓦,露出一个孔洞。 一道明亮的光从孔洞中泄了出来。 他的运气不错,揭开这片青瓦往下一看,便看到了坐在下手的庄家,而张岩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头,正在埋头奋笔疾书着什么。 庄家的神情格外恭敬,似乎还隐含着惧怕之意。 他愣了一下,向庄家的上首望去,可视线却被青瓦挡住了。 他小心翼翼的又揭开一片青瓦,光亮漏出来的更多,他的视线也更加开阔了。 眼前没有了遮挡,他看到了坐在上首的那个人,不禁愣住了。 那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生的艳丽无匹,比那衣袍上的赤金牡丹还要光彩夺目。 生的如此浓艳的男子,韩长暮此生只见过一个,便是叛出了四圣宗的少主谢良觌。 他觉得今日这赌坊来的果然划算,那一百多两银子花的委实不屈。 他趴在了孔洞处,摒心静气,侧耳倾听。 房间里的人全然没有察觉到屋顶上多了个偷听的,声音也就没有刻意压着,多少有些肆无忌惮。 谢良觌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端着一盏茶也不喝,只是放在两指间慢慢转动着杯盏,散漫的问:“他们是怎么说的?” 庄家毕恭毕敬的回道:“公子,有一人已经答应了,只取两成。” “其他的人呢?” 庄家面露难色:“其他的人似乎都在以那人马首是瞻,那人又不缺银子,属下,实在找不到他的破绽。” 谢良觌冷笑了一声,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张岩。 庄家顿时会意,朗声对张岩道:“张公子,你今日先回去吧,那些账册你带回去整理,下场前给我便是。” 张岩应声称是,极快的收拾好几本账册,腾腾腾的下楼去了。 谢良觌望着张岩消失的方向,淡淡问:“此人可靠吗?” 庄家狠厉的一笑:“他是敦煌人,父母双亡,也没有旁的亲朋好友,只有一个妹妹,若是不可靠,杀了便是,也不费事儿。” 谢良觌咧嘴笑了一下:“不会惹麻烦便好。” 韩长暮趴在屋顶上,听到这话,他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张岩对这些人的来历一无所知,来此地只是为了谋生,不然他们不会轻飘飘的便要行杀人灭口之事。 谢良觌闭目想了片刻:“那人在教坊有个相好,名叫阿芙,你一会儿去带出来。” 庄家顿时明了,重重点头:“公子好计谋,抓住了那人的软肋,不怕他不就范。” 听到阿芙这个名字,韩长暮愣了一下,冥思苦想了半晌,才想起来冷临江似乎就与这个阿芙交好。 他心中一凛,目光渐渐沉了下来,变得阴戾而狠毒,莫非,这些人要威胁的是冷临江。 他慢慢的攥紧了拳头,继续往下听。 谢良觌开怀一笑,眉眼间的娇艳之色更浓了,淡声问道:“那姓李的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吗?” 庄家摇头:“他也是没用,这都要下场了,他也没找到替死鬼。” 谢良觌轻轻的透了口气:“无妨,原就没指望那么个痨病鬼能成什么事儿,咱们不是还有几个备选之人么,今日便安排下去吧。” 庄家应声称是,恭恭敬敬的回道:“公子,咱们在昌盛柜坊里的银子已经有八万余两了,您看,要送出去吗?” 谢良觌点头道:“送出去吧,我在泾阳县安排了人接应这笔银子。” 这笔银子着实是个烫手的山芋,能够送出去,庄家由衷的松了口气,语气也变得轻快了起来:“可笑楼下那些人还惦记着兑现银,这银子既然到了咱们手里,哪里有让他们兑回去的道理。”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四回 笑容扎人 谢良觌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能来赌的,多半都是无所顾忌之人,他们银子撒的无所顾忌,那本少自然也收的无所顾忌。” 韩长暮望着谢良觌别有深意的那张脸,嘴角抽了抽,他以为谢良觌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原来却是刮地皮的。 他可不信谢良觌在长安城里开了这么一家地下的赌坊,只是为了敛财。 赌坊与青楼一样,人来人往的十分杂乱,什么样三教九流的人都可以见得到,素来是消息最为灵通之地。 而这样的地方,又有许多外人不易察觉到的隐秘之处,用来做一些不能见光的事情,也是最合适的。 韩长暮紧紧贴着孔洞,呼吸敛的更加微弱不易察觉,唯恐惊动了房间里的谢良觌。 就在此时,后门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韩长暮神情一凛,却没有慌乱,将揭开的青瓦盖回原处,足尖在屋脊上轻轻一点,飞身躲进了高耸茂密的树冠中。 就在后门被推开的转瞬,他已经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连半点涟漪都没留下,越过了高墙,一动不动的趴在墙头的暗影中。 方才追着姚杳跑出去的几名守卫气喘吁吁回到院中,其中那被姚杳掳走的守卫,也被带了回来,只是那名守卫被两个人架着,头低垂到了胸口,不知是死是活。 这几人回来的动静也惊动了楼中的人,从楼里急匆匆的走出来个管事模样的男子,看到这几名守卫的样子,他眉心紧蹙,厉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名守卫上前一步,欠身道:“管事,方才有个小贼闯了进来,我们追了出去。” “小贼?”管事脸色变了一变,疾言厉色的问:“哪里来的小贼,抓到了吗?” 守卫低下了头:“那小贼蒙着脸,轻功十分的好,属下等无能,没有抓住。” “坏了!!”管事的双眼瞪得溜圆,闪着惊恐的光,低吼了一声:“那小贼偷了什么东西?” 守卫飞快的摇头:“没有,那小贼刚刚闯进来,就被属下等发现了,他才劫持了老四一路逃走。” 管事这才松了口气,看了眼生死不明的老四,嫌弃的直撇嘴:“老四怎么样了?” 守卫道:“老四没事,只是被打晕了。” 管事嫌弃的摆摆手:“送到后头去,仔细些,别惊动了老爷,小心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咱们这里可不养无用之人的。” 守卫满脸的感激,齐声称是,一人留下来巡视,另外两人扶着昏迷的老四往后头走去。 韩长暮知道偷听的最好时机已经没有了,却没有听到太要紧的东西,颇有些遗憾的喊了口气,无声无息的掠过墙头,飞身而走。 灰棚马车停在晋昌坊的坊门口,车夫坐在车辕上,百无聊赖的晃着鞭子。 “诶,我认得你,你总是新昌坊那趴活儿。”车厢里传出来个俏生生的姑娘声音,正是摆脱了那四个守卫,回到马车上的姚杳。 车夫没说话, 只是拿鞭子磕了磕车辕,算是回应。 姚杳似乎愣了一下,声音微顿:“那你怎么会跟了韩长暮呢,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车夫愣了一下,又拿鞭子磕了几下车辕。 姚杳半晌无语,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口不能言。”她唰的一下拉开车帘,问道:“你会哑语吗?” 车夫愣住了,满脸茫然。 姚杳偏着头想了想,比划了几个手势。 车夫愣了一愣,脸上荡漾起一阵狂喜,双手翻飞如花,也比了几个手势。 姚杳看到了车夫比划的手势,暗自庆幸,原来这个年代的手语和她从前的那个年代的手语,差别不是很大。 至少她连猜带蒙的,还是可以分辨出此人说了什么的。 她点点头:“你是说你叫陈小六,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善堂里长大的,一直以赶驴车为生,后来韩长暮便让你入府做了车夫?” 陈小六连连点头。 她微蹙了下眉,又问:“你多大了?” 陈小六的双眼中略有悲伤,垂了垂眼帘,踟蹰了片刻,才比划了几个手势。 姚杳打量了陈小六一眼,诧异道:“哦,你说你二十一了,可我看你瘦弱的很啊,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啊。” 陈小六苦笑了一下,双手翻飞比划。 姚杳边看边道:“也是,你自幼是在善堂里长大的,那个地方,也就是活个命罢了,能养的有多好。”说着,她念及自身,颇为感同身受的叹息道:“你不但活了下来,还有了糊口的差事,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陈小六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净的牙齿,显得那笑容格外纯洁干净。 此时临近晌午,明媚的春光洋洋洒洒,四周的绿树繁花交相掩映,人们在阳光里熙来攘往。 韩长暮从远处不慌不忙的走出坊门,透过温软和煦的阳光望向马车停着的方向,他看到姚杳和陈小六,脸上的笑容真挚而畅快。 他骤然觉得四围寂静,阳光无声,熙攘遥远,眼中心中只剩那飒然爽朗的笑。 他快步走过去,修长的手搭在车壁上,轻轻一敲:“你们俩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姚杳二人骤然安静了下来,一个敛了满脸笑意,抿着唇不语,一个低眉顺目,局促而忐忑的抓着衣角。 韩长暮顿觉无趣,沉着脸,掀开车帘儿钻进车内。 姚杳坐回车厢前,给了陈小六一个大大的笑容,让他安心。 陈小六微微羞涩的一笑,用鞭子磕了磕车辕,听到韩长暮低沉开口:“走吧,回内卫司。” 他高高的扬起鞭子,调转马头,逆着人群和车流,往内卫司的方向赶去。 车帘轻轻晃动着,明亮如赤金般的阳光落在车厢里,映照在韩长暮的脸上,他仿佛承受不住阳光一般,倏然闭上了双眼。 他脊背笔直的靠在车壁上,闭着双眼假寐,想到姚杳方才从满脸带笑转瞬变成了冷薄 疏离,心里顿时越发不虞,不禁语带嘲讽的问:“我倒是没想到,姚参军的本事这样好,跟小六子这样口不能言的人,都能聊的热火朝天。” 姚杳愣了一下,实在是想不通韩长暮这股无名之火是从何而来的,她别过头去,没有搭理他。 韩长暮半晌没有听到姚杳的声音,慢悠悠的睁开了眼睛,冷厉相望,淡淡道:“小六子是我的车夫,你想套他的话,不如直接来问我。” 起初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是因为姚杳的区别对待,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不满,可后来心中念头一转,才觉出了不妙。 他用陈小六,正是因为此人口不能言,与人沟通有障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可他却没有料到,姚杳跟陈小六沟通起来,显然没有半点障碍。 他是知道的,口不能言的人之间是有一种特殊交流的方法,叫做手语,但他从未见过,在内卫司中,也没有人会这种手语。 他微微蹙眉,姚杳是从何处学来的,她与陈小六沟通顺畅,那是不是说,她与其他的口不能言之人,都沟通顺畅。 姚杳听到韩长暮这句略带威胁的话时,并没有想到韩长暮在转瞬之间,就想了这么多,她知道他素来疑心重,自己又是个背叛者,在他那里是毫无信任可言的,他能这样说,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没有恼羞成怒,只是一笑:“大人想多了,下官没有想套他的话,只是听他说他是孤儿,下官感同身受,多说了几句罢了。” 韩长暮盯了姚杳一会儿,似乎是在思忖她说的是真是假,最后倏然一笑:“那么,姚参军是如何会手语的?” 姚杳抿了抿干干的唇。 她前世时在影视城跑龙套,不管是什么角色,只要给钱管饭,她都会演,哑巴也是演过的,为了演好哑巴,特意去学了手语。 可这话显然是不能告诉韩长暮的。 想到那再也回不去的过去,那只用担心温饱,却不必提心吊胆的人生,她顿时心下凄然。 她神情怅然,低眉半真半假道:“手语是下官在掖庭时学的,那时想的是多学一样本事,便多一份自保之力,能活的长久一些。” 韩长暮听得心头一悸,知道自己是戳了姚杳心里的伤疤,可道歉的话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静了片刻,他转了话头:“方才我见你绑了一个守卫,可问了什么吗?” 姚杳也恢复如常,摇头道:“下官绑了那守卫,只是为了将那三人全都引出来,他们三人的轻功也十分的了得,下官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甩开他们,还佯装不敌被迫放了那名守卫,并未顾得上问什么。” 韩长暮没有责怪姚杳,微微颔首道:“无妨,不过,我倒是有一些发现。” “哦,大人发现了什么?”姚杳来了兴致,秀眉微挑,湿漉漉的水杏眼亮了亮,微微倾身相问。 她也很想知道,这样一个赌坊,难道只是因为日进斗金才会戒备森严的吗? 第三百七十五回 谁家的娃丢了 “我在赌坊中见到了谢良觌,就是你曾经跟踪过的那个四圣宗的前任少主。”韩长暮平静的将方才看到的,听到的,一一道来,最后靠着车壁,思忖道:“张岩应当是被庄家雇来的,不足为虑,而现在要查的是,谢良觌要抓那个阿芙,到底是为了对付谁,那个姓李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又要找什么替死鬼?” 姚杳抿了抿唇。 要想从这只言片语中查出如此多的内情,实在是一桩难事,她蹙眉道:“下官知道阿芙此人,她是教坊中的头牌,素来八面玲珑,与她相好之人并非只有少尹大人一个,下官以为,谢良觌未必就是冲着少尹大人去的。” 马车晃晃悠悠的驶过街巷,车轮碾过平整的石板路,咕噜噜的声音淹没在了嘈杂的人声中。 突然,车外传来一声声的鞭子落在马背上,发出的急促的啪啪声,混杂在鼎沸人声中,十分的刺耳。 赶车之人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一边疯狂的扬鞭,一边不停的驱赶人群。 姚杳挑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 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胡人驾着辆马车,极为嚣张的纵马疾驰。 她撇了撇嘴,哼了一声:“也不知谁家的家奴,这样的嚣张跋扈,在长街上纵马原本就很是张扬了,他竟然还将马车赶出了火箭的既视感,也不怕踩着人。” 韩长暮听得满头雾水,疑惑问道:“什么叫马车赶出了火箭的既视感?” 姚杳顿时察觉到自己失了言,尴尬的笑了笑:“哦,是下官在掖庭里的小姐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说车赶得快的意思。” 韩长暮“哦”了一声,显然对姚杳这句话半个字都不信,但到底只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他也没有深究。 外头那疯狂赶路的马车驶过窗下的时候,姚杳的耳朵微微一动,脸色变了变,掀开车帘儿向外望去,她的目光追着那辆马车,流露出不解的神情。 韩长暮皱眉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姚杳像是自言自语道:“说不好,下官听到那车里似乎有婴儿在哭。” 韩长暮愣了一下,目光渐冷:“婴儿,车上有婴儿,还敢把车赶得这样快?就不怕把孩子给颠坏了吗?” 姚杳也是疑惑不解:“不知道,兴许是下官听错了。” 韩长暮却是不认同:“你耳力素来极好,你说有,那必然是差不了的。”他望向马车远去的方向,那一股薄薄的灰尘卷起来,在阳光中流转,在人群中弥散。 他挑起车帘儿,沉声吩咐陈小六:“还记得方才过去的马车的模样吗?”见陈小六点头,他又道:“追过去,拦住他。” 陈小六重重甩了一下鞭子,策马疾驰而过,闯进了那股还没消散干净的灰尘中。 姚杳不放心,先开车帘,追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望过去。 韩长暮很少从姚杳的脸上看到紧张的神情,他有些好奇,屈指轻轻叩着两人中间的小几,问道:“你,很担心那车里的婴 (本章未完,请翻页) 儿?” 姚杳没有回头,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大人不知道,那车里的孩子若是人贩子拐来的,这么小的孩子是经不起颠簸的,多半在路上就会丧了命,即便幸运活了下来,也未必能活的有多好,且不说离了亲生父母没人疼爱,就说那人贩子,便有许多种方法折磨这些孩子。” 韩长暮在剑南道为官之时,是专事刑狱的,也亲手处置了不少人贩子,他的目光一凛,又催促了陈小六一声,才劝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拦下那人,把孩子救下来的。” 说着话的时候,韩长暮其实是有些不解的,他清楚的知道姚杳是罪奴,并非人贩子拐出来的,她此生与父母骨肉分离,受尽人间苦楚,实在是怨不到人贩子的身上,而长安城中的人口走失,也多半归万年县和长安县衙署管,京兆府经手的实在是少之又少,那么姚杳这感同身受,又愤恨至极的神情,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他想着这些,便问了出来。 姚杳愣了一下,慢慢放下了车帘。 前世时,她曾经在刑侦大队干过一段时间的临时工,负责接待报案人,她见过倾家荡产,终其一生寻找孩子,最终一无所获的父母,也见过丢了孩子悲痛欲绝,毁在愧疚中难以自拔,最终选择了结此生的父母。 她想了想,情绪低沉道:“下官曾经见过一个人贩子,被抓之后轻飘飘的说了一句,不过一个孩子而已,他们还可以再生。” 韩长暮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陈小六赶车的手艺比从前大涨,只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马车便追上了前头的车,他微微扯了下马头,让马车与擦身而过,随后横在了车头前头。 那胡人没有防备,来不及让马匹停下来,整辆车径直撞了过来。 这两辆车眼看着便要装个散架了,马匹嘶鸣声声,惊动了旁边路人,纷纷停下来,发出阵阵惊呼。 就在这危急时刻,韩长暮从车中飞身而出,双手紧紧攥住了缰绳,以万钧之力迫使马匹倒在了地上。 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随后停了下来,地上留下两道极深车辙印子。 那胡人简直要气疯了,胡须翘着,一把揪住了韩长暮的衣襟,粗声粗气的骂道:“卑鄙无耻的大靖人,你们是要打劫吗?” 韩长暮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的攥住了胡人的手腕,将他从马车上拖下来,按在了车辕上头。 而姚杳已经从车厢里抱出来了个襁褓,朝韩长暮点头道:“大人,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身上的血迹还没有清洗干净。” 那胡人顿时脸色大变,剧烈的挣扎起来:“你们,你们是来抢孩子的?”他疾言厉色的朝四周围观的百姓喊道:“救命啊,救命,他们是人贩子,是来抢孩子的。” 围观的百姓顿时被这话给激怒了,将韩长暮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指责起来。 “看你们俩长的人五人六的,怎么能干这种缺德的事情。” “就是就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也不怕遭报应。” 韩长暮都被这话气笑了,他将鱼袋解下来,在众人眼前轻轻一晃,淡薄道:“本官乃内卫司使,内卫司办案,闲人退散。”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一片哗然,内卫司凶名赫赫,这热闹可看不得,想要四散而逃,但还是有些舍不得看着内卫司当街抓人的热闹。 最终退去的人又聚了回来,口中的话已经转了风向,纷纷指责起那胡人来。 “内卫司使大人是个好官,他抓你定然是你有罪。” “我看你才是个人贩子吧,真是丧尽天良,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 那胡人涨红了脸,不停的挣扎,吼得声嘶力竭,连嗓子都哑了:“放屁放屁放屁,这孩子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爹,不是什么人贩子。” 姚杳扑哧一下笑了,揭开盖在婴儿脸上的襁褓,冷嘲热讽道:“哟,这是你的儿子啊,我瞧着他跟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别是谁给你戴了绿帽子吧。” 边上的人哄堂大笑,有人也跟着奚落道:“什么绿帽子啊,那是头上顶了一片大草原。” 姚杳举目望去,找到了声音的所在之地,认同的轻笑点头:“可不是么,你瞧你长得那副屠夫模样阴阳眼,再看看这孩子,细皮嫩肉的,眼睛黑溜溜的,诶,你可别说他长得像他娘。” 那胡人被姚杳气的要发狂,直想猛抽姚杳几个巴掌泄愤,奈何胳膊被韩长暮牢牢控制着,动弹不得,连头也转不过去,只气急败坏的骂:“那就是我儿子,长得就是像他娘。” 姚杳轻轻“哦”了一声,笑眯眯道:“那你说说,孩子他娘叫什么,几时生的这孩子,你们在哪个里坊住,孩子的娘又在哪?生孩子的时候请的哪个稳婆,有没有通知了里长落户籍,是你的孩子,那你为何带着他纵马长街,你倒是半点不心疼啊,也不怕把他颠散了架。” 这一叠声的诘问,将胡人问了个哑口无言,他“我我我”的我了半晌,也没我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样一来,便更坐实了他人贩子的嫌疑。 韩长暮朝姚杳略一点头,姚杳抱着婴儿,钻进了马车。 而韩长暮一掌劈在了胡人的后颈,胡人闷哼一声,晕了过去,他十分熟练的将胡人五花大绑起来,塞住了嘴,丢进车厢中,对陈小六吩咐道:“将姚参军平安送回内卫司,我去将这辆马车赶回去。” 陈小六点点头,扬鞭策马。 韩长暮朝四周围观的百姓淡声道:“大家伙儿散一散啊,本官要将人犯押解回内卫司严审,若有认识此人的,都可以到内卫司回禀,本官都另有赏银。” 这句话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顿时炸开了。 有赏银啊,赏银。 围观的百姓一边像两侧散开,一边小声的议论了起来,渐渐那议论声大了,看着韩长暮要驾车离开,有些不甘心的,便跟在了车后头。 姚杳抱着孩子,在车厢里低笑,韩长暮还挺会发动群众的嘛。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六回 娃哭了 姚杳从来没有抱过孩子,根本不知道孩子该怎么抱才对,方才事出紧急,她抱起孩子就跑,丝毫没有深究自己抱孩子的动作标不标准。 这会儿坐到了车里,她才觉出自己抱着个软绵绵的婴儿,而那婴儿还闭着眼哼哼唧唧的,两滴泪珠子挂在眼角,欲落未落,眼看着就要嚎啕大哭了,她顿时浑身僵硬,手都不知道该落在何处了。 抱松了怕娃掉下去,抱紧了怕把娃勒出个好歹来。 她胆战心惊的望着婴儿撇了撇嘴,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哭嚎,泪珠成串儿的滑了下来。 她手一抖,险些将婴儿扔到地上。 “这孩子怎么哭的这么厉害,你掐他了?”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帘儿被人拉开,阳光骤然在车厢里流转,韩长暮瞪着一双深眸,望着嚎得都快背过气去的婴儿,沉了脸色。 “大,大人,您怎么在赶车,不是小六在赶车吗?”马车停的猝不及防,姚杳踉跄了一下,险些砸到地上昏迷着的胡人,幸好,她还记得怀里还手误无措的抱着个娃,没把那娃给扔出去。 韩长暮淡淡的嗯了一声:“我让小六将那辆马车先赶回内卫司了。”他看了那哭到飙泪的婴儿,皱着眉头又问了一句:“他怎么哭得这么厉害,你是掐他了吗?” 姚杳撇嘴:“下官掐他干嘛,下官是,是。”她觉得连个孩子都抱不好这种事太丢人了,她难以启齿,郁结的叹口气:“算了,大人,还是下官去赶车吧。” 韩长暮在姚杳脸上巡弋了一阵,像是看出了什么,嗤的一笑,钻进车里,十分自然的接过襁褓,朝外努了努嘴:“去赶车。” 姚杳从善如流的从地上的胡人身上跨过去,扬鞭赶车,心中唏嘘不已。 这赶车可比抱娃容易多了。 说来也怪,那婴儿到了韩长暮的手里后,哭声便戛然而止了,那乖乖巧巧的样子,就像原本便是他家的娃一样。 姚杳啧啧称奇,一双杏眼弯若新月,唇角抿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来:“大人,您该不会是把孩子吓晕过去了吧?” “......”韩长暮哼了一声,没理姚杳,十分轻松的抱着襁褓,捻熟的轻轻拍着,哄着。 溶金般的阳光照进车内,落在韩长暮身上,平素是那么冷硬的一个人,此刻怀里抱着个软绵绵的婴儿,竟莫名的变得柔软起来了。 姚杳看着韩长暮抱孩子抱得这样自然,毫无生疏之感,不禁露出个诡异而恶趣味的笑,这人别是有好多个私生子吧。 韩长暮一眼便捕捉到了姚杳脸上的笑,他脸色微微一变,挑了下眉,腾出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敲了她的额头一下:“我可没有私生子。” “......”这下子轮到姚杳哑口无言了。 这就是个妖孽,会读心术的妖孽。 阳光渐胜,春光愈浓,一个人坐在车里,一脸柔软的哄着娃,而另一个人坐在车辕上,神情冷硬的赶着车。 这一副岁月静好的场景,原是最美好的,但是现下哄娃的是个男人,赶车的是个女人,马车在韩府门前停下时,金玉掀开车帘儿,看到这一幕,顿时抽了抽嘴角,这也,太诡异了。 他看到那襁褓动了动,不禁更加震惊了。 孩子,活的,这是谁家的娃!! 他挑了下眉,笑的像一朵花,世子可以啊,不声不响的就弄出了个娃出来。 韩长暮一眼就看出了金玉在想些什么,抱着婴儿下了车,冷着脸道:“别瞎想,路上捡的。” “......”金玉哽了一下,嘴角向下一挂,顿时变成了苦笑。 他就知道他家世子没这个本事。 韩长暮瞥了金玉一眼,抱着婴儿进府,一叠声的吩咐:“车上还有个胡人,带下去严审,先叫刘氏过来带一带这孩子,再寻个稳妥的乳母进府。”他偏着头想了一瞬:“再去一趟内卫司,把孙英叫过来。” 找乳母,金玉的眼睛亮了亮:“世子是要养着这孩子吗?” 韩长暮看了眼婴儿,心头一软,脸上却淡淡的:“再说吧。” 刘氏得了消息迎到了书房外头,捻熟的接过韩长暮怀里的婴儿,只看了一眼,便惊讶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怎么才出生就抱出来了?” “刚出生的?”姚杳赶紧凑了过去,方才她并没有仔细看过这婴儿,现在一看,这小婴儿皱皱巴巴的,皮肤发红,眼睛似乎也有些睁不太开,安静的时候蔫头耷脑的,哭的时候倒是精神的很。 她没见过刚出生的孩子什么样,但也知道刚出生的娃没多大,但也不该像只没毛的大耗子一样吧。 她难以置信的问:“刘嫂子,这刚出生的娃儿都这么丑的吗?” 韩长暮侧身看了一眼,一阵正经的点头:“是。” 刘氏也扑哧一笑:“阿杳姑娘说得对,刚出生的孩子都是不好看的。” 姚杳皱眉比划了一下:“可也不能,就,这么大点吧。”她顿了一顿:“那这当娘的,得有多瘦?” 刘氏又仔细看了看那婴儿,亦是奇怪道:“世子,婢子也是有孩子的人,这孩子的确比刚出生的要小了许多。” 说话的功夫,金玉带着三个二十岁出头的妇人进了书房,躬身道:“世子,乳母找到了。” 韩长暮点点头,目光审视着打量过这三个妇人。 三个妇人虽然都低眉顺眼的,但神情却并不一样。 站在最前头那个妇人姓王,颜色最好,虽然低着头,但却抬着眼,眼珠儿滴溜溜的乱转,眼神沉着四处打量个不停,还时不时的瞄着韩长暮。 而中间那个妇人姓陈,身量最高,神情却有些木然,行了个礼之后,那头就再没抬起来过,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脚下的那块青砖地。 最后头那个姓李的妇人皮肤微黑,指尖露出衣袖,在袖子口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显然忐忑极了。 韩长暮心中有了定计,淡淡道:“陈氏和李氏留下吧。” 陈氏和李氏忙行礼道谢。 一听这话,王氏骤然抬头,诧异的望着韩长暮,慌张道:“公子,公子,小妇人身子强健,一定会把小公子养的白白胖胖的,求,求公子也让小妇人留下吧。” 韩长暮的目光转瞬变得冷然,神情一凛,吓得那王氏顿时噤了口。 姚杳见状,在心底叹了口气,想攀高枝儿也没有这么急不可耐的吧。 乳母的事情定下来后,韩长暮先让刘氏抱着婴儿,和两个乳母下去安顿,又吩咐金玉:“虽然这两个乳母底细是干净的,但毕竟是生人,让刘氏盯着她们。” 金玉应声称是,退了下去。 一见这里没有她的事了,姚杳也赶忙行了个礼,淡淡道:“大人,下官也先告退了。” 韩长暮端着茶盏,低笑了一声:“姚参军不喝口茶再走吗?” “不了,不必了。”姚杳赶忙摇头,喝茶,她怕呛着。 刚刚走到门口,韩长暮阴恻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姚参军,你是知道除了云归,阿芙还跟谁相好的,对吧?” 姚杳脚步一顿,险些被门槛绊个跟头,脸色沉了沉,却在转过头的一瞬间,变了一张笑嘻嘻的脸:“大人,下官以为这种事儿,应当是教坊的教坊使最清楚吧。” 韩长暮不怒不恼,深眸微眯,别有深意的望了过去 那目光飘飘渺渺的,看着像是在看姚杳,可却仔细看下来,却又像是在看别处。 姚杳的耳朵莫名的抖了三抖,脊背上莫名的便起了寒意。 抛开韩长暮韩王世子这个身份不提,单说他执掌内卫司,这长安城里便没有能瞒得住他的秘密,只要他想查,便没有查不出的。 她笑了笑,折返而回,朝韩长暮伸出了手。 韩长暮了然一笑,将一支玉管紫毫放在了姚杳的手中。 姚杳深深的透了一口气,郁结无比的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写完之后,她吹干了墨迹,递给了韩长暮。 韩长暮飞快的掠过这几个名字,心中一凛,脸色也跟着变了变。 这几人他都认得,皆是出身清流世家,素来从未有过狎妓的行为,是最不可能与教坊花娘扯上关系的,可偏偏这几人与阿芙是相好。 他抖了抖那一页薄纸,淡淡的笑了笑:“若非是姚参军亲手所写,我还真不敢相信,这几人会是阿芙的裙下之臣。” 姚杳苦笑了下,不情不愿的说出一句恭维的话:“大人客气了,若大人撒出内卫司的人手,要不了多久,也是能查出这几个人的,是大人抬举下官了。” 韩长暮却是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会是抬举,姚参军的过人之处,我见识的多了,只是没想到,姚参军连这种闺阁隐秘之事都能获知。”他轻轻搁下那张纸,走到姚杳跟前,凑到她的耳畔低笑:“不知道,阿杳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姚杳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 第三百七十七回 韩长暮的流言 她撇了嘴,在心底暗自腹诽,戏精附体啊这是。 一丝热气扑在姚杳的耳畔,她不自在的撇过头,正要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气氛,谁料书房外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震得树叶都扑簌簌一阵乱响。 “久朝,久朝,听说你搞了个私生子出来啊,可以啊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伴随着那阵脚步声,冷临江如同一阵风一般席卷而入,那满脸灿烂的喜色,像是捡了个娃的那个人是他。 他闯进书房,正好看到韩长暮贴在姚杳的耳畔,金灿灿的阳光在二人周身婆娑,荡漾起一层又一层温润似水的光芒,映衬的二人皆眉目如画,风姿翩然。 他顿时觉得有点扎心,嗓门又大了几分,一只手拉开姚杳,一只手抵在韩长暮的肩头,把他推开了,扯着嗓子道:“久朝,你该不会是想让阿杳给你那私生子当后娘吧,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啊。” “......”姚杳扶额。 冷临江这个脑回路啊,真是格外清奇。 韩长暮却是挑了下眉,半真半假的一笑:“云归你这主意不错。” 冷临江哽了一下,哽的脸色发青:“你,来真的啊!!” “真不真的你看看就知道了。”韩长暮挑了下眉,脸色沉了沉:“云归,你是从哪知道我带了个孩子回来?” “外头都传遍了。”冷临江冷喝了一声,急赤白脸的吆喝了起来:“你不是让金玉出去找乳母了吗,没有私生子,你找什么乳母啊,还一找就找了仨,别人家的娃,你用得着这么上心吗,找一个不就行了。” 听到这话,韩长暮的脸顿时黑了下来,一眼看到金玉在门口探头探脑,他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斥骂一声:“进来!” 金玉一步跨进书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磕巴巴的都快吓哭了:“属下,属下去请乳母的时候,并没有,并没有旁人看到的。” 冷临江赶忙拦了一下:“不关金玉的事儿,你抱着孩子进府的时候,被人瞧见了,后来金玉又领着那三个妇人进府,那三个妇人的身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干嘛的,你先是抱了个娃进府,后又让管家请了三个乳母进府,傻子都能猜得出你弄了个私生子出来吧。” 听到这话,韩长暮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只想着孩子可怜,又或许有什么旁的牵扯,却没想到众口铄金来的这样厉害。 他正愁眉不展,便听见姚杳哼了一声:“这些人还挺能联想的,我看都是吃的太饱太撑了,闲的,拿流言当消遣。” “云归,听到没有?”韩长暮瞥了冷临江一眼,淡笑道。 “当真,不是?”冷临江看了看姚杳,又看了看韩长暮,拧着眉问:“那,这娃是谁的?” 韩长暮缓缓透了口气,将这件事的始末一五一十的说了。 冷临江听完,拍着腿大骂:“我的十两银子啊。” 姚杳拍着冷临江的肩头奚落笑道:“你这又是为了听哪个碎嘴婆娘嚼舌头,去当了散财童子了?” “......”冷临江哼了一声,举步走到一旁坐下,抱着一盏热茶不抬头了。 太丢人了,满京城都找不到像他这么丢人的了,听个八卦都能被骗了银子。 偏偏姚杳不肯放过这么好的笑话,笑眯眯的拖着长腔补了一句:“哎哟,这明显是傻子太多了,骗子不够用了哟。” 冷临江狠狠瞪了姚杳一样。 姚杳却是一点不怕,笑眯眯的走过去,朝冷临江招了招手。 “干嘛!”冷临江气哼哼的凑了过去。 姚杳敛了笑意,一本正经的对冷临江耳语了几句。 冷临江的脸色大变,也顾不上看什么热闹了,拔腿跑进了融融春光中,一边跑一边道:“久朝,等我忙完了,再找你喝酒啊。” 韩长暮眯了眯眼,吩咐金玉:“派两个暗卫跟着冷大人,贴身保护他,切不可出什么差错。” 金玉肃然称是。 冷临江刚走,孙英便挎着他那小木箱子,低着头走进来。 他这一路上听了不少流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韩长暮搞了个私生子出来,让他来干什么,他只会验死人,可不会搞什么滴血验亲。 他惴惴不安的行了个礼,低着头走到姚杳旁边,压低了声音问:“是真的吗?” “孩子是真的,流言是假的。”姚杳无奈的叹了口气。 自打韩长暮进京,关于他的流言就没停过,上一回是把汉王的裤子扒了,这一回是弄了个私生子出来,那下一回会是啥呢? 她低着头,掀了下眼皮儿,看了眼韩长暮。 流言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 韩长暮苦恼的揉了揉眉心,他万没想到自己一时发了个善心,没落个好名声,反倒惹了一身骚。 他苦恼了一瞬,抬头问孙英:“孙仵作,你可有法子验出婴儿是几时出生的。” 孙英愣了一瞬,艰难道:“死的,卑职验过,活的,这个,”他欲言又止,他没验过活的啊。 韩长暮想了想,换了个问法:“本官的意思是,想让孙仵作验一下那婴儿是不是足月出生的。” 孙英想了片刻:“能倒是能,就是不一定准确。” 韩长暮摆了摆手:“无妨。” 说着,几个人一同往那处留客的小院走去,也没有如从前那般,刻意的隐藏行踪。 自从清浅离开后,韩长暮便将府里的人又重新筛了一遍,那些个偷奸耍滑的,一看便是机灵的过了头的,总想着攀高枝儿往他身边凑的,嘴碎爱传话的,他统统都给发卖了出去。 现如今的韩府虽然人比从前少了一半,但事情却是井井有条,口风也十分的严密。 还没走到小院的门口,便听到了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哭,吓得众人面面相觑。 孙英迟疑一下,听韩长暮方才那语气,这孩子像是没有足月生的,可听这哭声,哪像没足月的。 便是足月生的哭声也没这么中气十足吧。 韩长暮变了下脸色,举步往里走去,走到客房门口时,他停了下来,转头对姚杳道:“阿杳,你先进去看看。” 姚杳应了一声,打帘进去。 原本一个乳母抱着婴儿正哄着,另一个乳母拧了个帕子,正准备给婴儿擦脸,一见有人进来,二人顿时浑身僵了一僵,局促不安的低下了头,空着手的那个乳母,险些将衣角绞成抹布。 姚杳见这两个乳母尚算用心,便露了个笑脸儿,淡淡道:“没事儿,莫慌,是公子过来看看孩子。” 两个乳母讷讷的应了一声,又整了整衣裳。 韩长暮等人这才走进房间,他淡淡的掠了一圈儿,虽然神情平静,但他天生目光冷厉,又经年征战沙场,身上的杀气重,即便刻意收敛,还是残留着些许若有似无的气息,不说别的,吓唬吓唬小门小户的妇人,还是足够的。 这两个乳母自打韩长暮走进来后,身上的抖便没有停下来过,头深深的低着,多一眼都不敢打量。 韩长暮坐下,慢条斯理道:“孙英,你去看看。” 孙英应了声是,从乳母手中接过嚎哭不止的婴儿,小心的搁在胡床上,动作放的格外轻柔,解开了包裹着孩子的襁褓。 那婴儿浑身红彤彤的,皮肤又薄又脆弱,像是轻轻一摸便会掉下来一层。 孙英愣了一下,这皮肤太娇嫩了,刚出生的婴儿虽说都娇嫩脆弱,但也没有弱到摸一下便掉一层皮的。 婴儿的哭声十分嘹亮有力,穿透力极强,但孙英发现,这婴儿在哭的时候,却并不像旁的婴儿一般,手脚也跟着用力挣扎,只是软绵绵的垂着,唯有胸口在剧烈的一起一伏。 他觉得怪异极了,小心的的捏住婴儿的手腕,上下晃动了几下,又捏住婴儿的脚腕,推拉了几下,发现这孩子的手脚都软绵无力,他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这婴儿的手脚都全无反应。 他紧紧皱着眉,艰难开口:“大人,是个男婴,但是这孩子怕是天生四肢无力。” “当真么?”韩长暮吃了一惊,忙走了过去。 孙英点头:“卑职刚刚试过,手脚的确是软绵无力。” 姚杳也震惊了,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胡人才会将孩子放在车里,任由他哭闹颠簸的吗? 她望着乳母问道:“你们方才抱着这孩子的时候,有觉得什么不对劲儿吗?” 一直抱着孩子的那个乳母李氏忐忑极了,哆嗦了半晌,才讷讷道:“是,是有些,有些不对的,这孩子只会哭,不会,不会动,也,也不会吃奶。” 孙英一听这话,忙将手指放在了婴儿的唇边,可那婴儿的嘴却全然没有反应,他的脸色沉的愈发厉害:“大人,这孩子的确不会吃奶。” 韩长暮亦是点头,伸手在孩子的眼前晃了晃,幸而孩子的眼珠倒是能随着他的手来回打转,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起来干净极了。 只是,可惜了。 一个不会吃奶的婴儿,只怕是活不成的。 第三百七十八回 鬼牙 韩长暮不由自主的对上了那婴儿的双眼,一双眼黑亮通透,看的他心头一悸。 莫非正是因为这孩子先天有残,又不会吃奶,恐怕活不久,那胡人才会将他独自扔在马车中,任由他颠簸。 或许是想将他折磨死,或许是想将他拉到城外遗弃。 念及此,他猛然转身,厉声吩咐金玉:“严审那胡人,只要不打死,什么刑都可以用。” 两个乳母听到这话,身子晃了晃,吓得魂飞魄散,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天爷啊,她们这是进了个什么阎王地界啊,怎么动不动就是打人杀人。 太可怕了,她们现在说不干了还来得及吗。 姚杳听到这孩子的情况,不禁唏嘘不已。 她不是学医的出身,无法诊断这孩子究竟得了什么病,但她知道,这还的情况,即便放在她前世时的那个年代,活下来的几率也不好,就更别提是这个缺医少药,医疗技术极度落后的古代了。 而且,这孩子即便侥幸活了下来,今后怕也是个残废之人,要一辈子遭人白眼,受尽折磨。 众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房间里萦绕着婴儿极具穿透力的哭声。 姚杳心生不忍,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大人,可不可以让乳母将奶挤出来,用勺子喂?” 韩长暮想了一瞬,朝两个乳母吩咐了一句,二人齐声称是,跟着刘氏道隔壁的客房收拾去了。 此时孙英已经仔细检查过了那孩子的全身,除了皮肤发红,皮肤下的血管十分明显,天生四肢无力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不妥。 他将查验的结果一一说了,声音微微顿了下,有些低沉:“但是大人,这孩子看起来比足月生的孩子要小许多,卑职也不能准确判断出这孩子是到底是在母体中发育不良,还是没有足月便出生了。” 姚杳前世时看过不少医疗片,对早产儿还是有一些了解的,便插了句话:“孙仵作,我听说不足月的孩子肺部并没有完全长好,哭声和呼吸都都会比较微弱。” 孙英点头:“的确是这样的,所以啊,这孩子的哭声这么有力,除了格外的小一点,哪像是不足月的?” 姚杳挑了下眉:“这倒是的。” 韩长暮静了片刻,巡弋了姚杳一眼,突然阴恻恻的问:“阿杳,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他没把话说透,但话里的意思却昭然若揭。 姚杳知道韩长暮是故意的,倒也没生气,只是同样阴恻恻的撇嘴一笑:“谁还不认识几个字呢?” 韩长暮挑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就知道,她看了不少不正经的闲书。 门帘一动,两个乳母有些羞臊的走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白瓷碗。 孩子已经哭得嗓子都有些沙哑了,哭声虽然仍十分有利,但不似方才那般响亮了。 韩长暮点点头:“去喂吧,”他微微一顿:“若是能救活这个孩子,你们两人重重有赏。” 两个乳母齐声应是, 李氏上前抱起襁褓,而陈氏拿着精巧的银勺子,舀了浅浅的一点,只刚刚覆满了个勺子底儿,小心翼翼的放到婴儿的唇边,顺着缝隙灌了进去。 那婴儿顿时停下了哭嚎,砸吧砸吧小嘴儿,眼珠咕噜噜的一转,望向了那小银勺子。 陈氏赶忙又舀了一勺子,这回多舀了一些,满满一勺送进了婴儿的口中。 婴儿显然是饿得很了,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勺子,一口喝了,又砸吧砸吧嘴。 陈氏大喜,声音微微颤抖道:“公子,公子,小公子喝奶了。” 韩长暮一贯冷薄的脸上也流露出淡淡的笑:“好,好,你们二人都有赏。” 姚杳和孙英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欣慰的笑意。 只要能吞下奶,便能活。 只要能活下来,以后总会有条出路的。 两个乳母心里的那点忐忑不安,随着韩长暮那句有赏,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这孩子虽说是个残废,看但这公子的样子,似乎十分看重这孩子,只要她们二人把这孩子好好的养起来,不愁以后没有银子。 这样想着,两个乳母一勺子接一勺子的,喂得更加精心了。 眼看着小碗儿快要见底了,喂进去的奶婴儿也不吞咽了,有一多半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陈氏也就不再喂了,将碗放到食案上,躬身道:“公子,小公子吃饱了。” 直到现在,韩长暮才算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淡淡的问:“金管家应当都跟你们说过了,在我这里做事,每个人月钱八两,包吃包住,先签一年的身契,若你们没有异议,一会就将身契签了。” 两个乳母当然没有任何异议,连忙喜笑颜开的应了,唯恐应得慢了,韩长暮再反悔了。 要知道可着满长安城找,也找不到这么高月钱的乳母了,大户人家能给个五两,小户人家能给个三两,就算不错了。 韩长暮点点头,吩咐刘氏:“给她们收拾一间房住下,晚间你带着这孩子睡,白日交给她们带。” 说定了此事,韩长暮便抬腿往外走,牢里还关了个胡人,不知道有没有吐口。 抱着婴儿的李氏正在给婴儿擦嘴,突然手一抖,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啊,鬼牙,鬼牙,有鬼牙。”她吓得脸无人色,双手一松,襁褓直直的落了下来。 尖叫声吓的满屋子人都愣住了,襁褓在姚杳眼前落下,她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双手迅速伸到襁褓下。 那婴儿虽然个头不大,但是加上厚厚的襁褓,还是有些分量的,砸在姚杳的手臂上,那手臂向下沉了沉,她脸上露出一丝吃痛的神情,还是稳稳的接住了襁褓。 婴儿显然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又哭开了。 姚杳对李氏怒目相视,恶狠狠道:“你干什么,想摔死这孩子吗?” 李氏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胆战心惊的指着婴儿,声音颤抖的已经连不成完整的一句话了:“他,他,他长了 鬼牙,鬼牙,这孩子,是,是是个祸害,不能要,不能要。” 姚杳皱眉:“什么鬼牙?” “哪有什么鬼牙。”孙英冷笑了一声,上前一步,掰开婴儿的嘴,指着婴儿下牙床上的两个小白点儿:“看到了没,就是这个。” 姚杳恍然大悟,这哪是什么鬼牙,这明明就是医疗片里演的诞生牙,也就是正常的乳牙过早萌出。 她讥讽的望着李氏:“这就是孩子的乳牙出来的太早了,什么鬼牙,净在这危言耸听。” 李氏却不肯相信,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不,不,这就是鬼牙,不吉利的,婢子,婢子不干了,婢子要回家,要回家。” 边上的陈氏显然也很害怕,虽然也抖得厉害,但还稳得住,没有腿一软也跪在地上。 韩长暮抿了抿唇,望了一眼陈氏:“陈氏,你是个什么打算?” 陈氏抖了三抖,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她觉得,今日看到了深宅大户人家的隐秘事,她们便是想走,怕也是走不了了。 既如此,还不如,还不如做个好的态度出来,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勉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抖的太难听:“公,公子,婢子愿意,愿意留下来照看,小公子。” 韩长暮挑了下眉,微微有些意外,但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好,那么你就留下,照看这孩子。”他转头看了一眼刘氏。 刘氏微微颔首,拖着不断求饶的李氏离开了。 韩长暮吁了口气,走到姚杳身旁,掰开了婴儿的嘴,看到下牙床上刚刚冒出头的两颗细小乳牙,他倒是不相信什么“鬼牙”之说,但是这婴儿身上的谜团甚多,或者这过早长出来的两颗乳牙,能够成为拨开谜团的契机,念及此,他一脸严肃的问孙英:“依你所见,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乳牙这么早长出来?” 孙英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卑职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这种情况,从未亲眼见过,这孩子还是卑职见到的头一个。” 姚杳低着头,看着吃饱了的婴儿,张着嘴笑,她的心头柔软了一下。 她记得前世的医疗片里有演,这种乳牙早萌的情况并不多见,原因也并不明确,但或多或少都与补钙补过了头有点关系。 可是她置身的这个古代,大多数人连活着都用尽全力,哪有什么心思去补钙。 或者说,根本没有人知道钙是什么东西,又何谈补钙补过了头呢? “姚参军,姚参军,这件事你怎么看?”姚杳想到出神,听到耳畔韩长暮一声一声的低呼,她陡然回神,啊了一声:“大人说什么?”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别有深意的笑道:“阿杳,这种情况你怎么看?” 姚杳想了片刻,斟酌道:“乳牙过早长出来,说明母体平日吃的甚好,营养过剩。” 韩长暮意味深长的笑了:“也是书上写的?” 姚杳满不在乎的嘻嘻一笑:“对啊对啊,那书上写的可全了。” 第三百七十九回 奇葩 韩长暮挑了下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孙英便好奇的凑了上来:“阿杳姑娘,你那书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姚杳无语了,朝孙英翻了个白眼儿,这人能不能不要这么会补刀,那里有伤戳哪里啊!! 韩长暮看着姚杳一脸铁青,顿时心头畅快不已,抿出一个狭促的笑来,弯起眉眼,一派奚落:“是啊姚参军,有这样好的书,何不带来借我们一观啊。” “......”姚杳瞪了孙英一眼,瞪得他莫名其妙的。 就在姚杳不知道该怎么将书的事情圆过去之时,金玉急匆匆的走过来,身上的靛青色暗纹长袍上染了斑驳血迹,一身血腥气浓厚熏人,硬是逼得孙英腾腾腾后退了几步。 金玉沉着脸,脸上阴云密布,行礼道:“世子,那胡人招了。” 韩长暮利落的吐出一个字:“说。” 金玉递过去一份供词,上头按了个血手印,牙缝中一字一句的溢出一段话来:“胡人说这孩子是别人从晋昌坊送出来的,让他赶在落日前送到城西三十里外的土地庙中,那庙里的神龛上搁了二十两银子,让他把孩子放下,将银子拿走即可,别的他一概不知。” 韩长暮脸带煞气,沉声问道:“他没说是谁给他送的孩子吗?” 金玉道:“说了,是常和他一起赌钱的盛老四,属下已经派人去抓了。” 韩长暮重重一拍书案:“土地庙那里派人去了吗?” 金玉点头:“派了,”他抬头望了下天色,日头悬在正中,离太阳落山还早:“世子放心,属下派出去的都是府里的好手,定然能将接头之人抓回来。” 韩长暮点点头,迎着刺眼的阳光走出去,微微眯了眯眼,冷幽幽道:“再去晋昌坊,查查谁家丢了孩子。” 金玉应声称是。 姚杳跟在后头,苦着脸揉了揉肚子。 孙英嘿嘿低笑了两声:“你把书借给我看看,我请你吃曹家的炙肉。” 姚杳磨了磨牙,瞪了孙英一眼。 孙英不明就里的摸了摸后脑。 韩长暮听到了姚杳与孙英的窃窃私语,不禁弯唇一笑,连曹家的炙肉都打动不了姚杳,看来她果然是满口胡诌,所谓的书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 他头也没回,突然敛尽笑意,阴恻恻的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金玉,以后就将饭食传到藏书阁吧,对着书用饭,肯定更香。” 漏了馅儿的芝麻汤圆,黑得吓死人,姚杳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 晌午的晋昌坊,街巷中的行人渐渐少了,慈恩寺的客房中和临街的食店酒肆中,却是人满为患,吃的热火朝天的。 即便是穷街陋巷里,也要将这顿午食吃得好一些,毕竟还有一个下晌要做活。 一队衙役急匆匆的跑过街巷,身上挎着的长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临街的食店中,有食客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咦,这不是万年县衙署的衙役吗,怎么,这是,有案子了?” 边上那人夹了一竹箸菜,嘟嘟囔囔道:“快吃快吃,咱们这升斗小民的,有案子也不关咱们的事儿。” 这一队衙役穿街过巷,跑进一条污水横流的窄巷中,他们跑动的极快,脚步沉重,溅起的水花声音也响亮,惊动了临街的陋室中的百姓,纷纷探出头来左右张望。 窄巷的中间站着个四旬左右的男子,脊背微微有些佝偻,但精神十分矍铄,看到百姓们纷纷探头出来看热闹,他赶忙板起脸,严肃的喝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差爷办差啊,再看,就把你们都当嫌犯给抓喽。” 一听这话,那一个个好奇的脑袋都飞快的缩了回去,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窄巷。 男子满意的点点头,踩着污水沉稳的迎了过去,朝最前头的衙役行礼道:“安捕头,在下是晋昌坊的里长胡月。” 安捕头是个三旬左右的精壮汉子,满脸的络腮胡更显得他有些凶神恶煞,其实人却是最和善不过的了,他还了个礼,粗声大嗓的问:“是你报的案?” 胡月领着安捕头一行人往窄巷中间走去,一边走一边沉痛道:“是这巷子里的赵三儿发现的,来找的在下,在下让坊丁去报的案。” 安捕头微微颔首,掀开门帘儿,走进了黑漆漆的房间,他皱了皱鼻尖,房间里充斥的令人欲呕的血腥气。 墙根儿上贴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浑身抖得厉害,边上还站着两个人,脸色也是苍白。 安捕头抬了下下巴,问道:“你是赵三儿?” 贴在墙根儿上的男子扑通一下跪下了,战战兢兢道:“小人,小人是赵三儿,小人见过差爷。” 安捕头有些无语,他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就吓成这个模样了,他下意识的摸了摸扎手的胡须,莫非真是因为自己的络腮胡像个土匪,才找不着媳妇的? 他轻咳了一声:“你别怕,把发生了什么事情仔细说一说。” 赵三儿抖得厉害,身上的破衣裳都快让他抖的散了架儿,脏兮兮的脸上直往下掉灰,我我我了半晌,也没我出一句利落话来。 胡月走上前去,恨其不争的踹了赵三儿一脚:“差爷问你话呢,你结巴什么,平时调戏起大姑娘小媳妇的,嘴皮子不是挺利索的吗?” 赵三儿又抖了一下,硬着头皮开了口:“小人,小人是个拾荒的,走到这户人家的时候,看到没有锁门,敲了敲门,也没人应,小人,小人就以为这是个空宅,就进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烂儿可以捡,谁知道,谁知道就看到了后院儿的死人。” 安捕头指了几个身后的衙役和一个仵作,道:“你们几个先进去,验一下尸。” 不待安捕头先说话,胡月就笑了,又踹了赵三儿一脚:“你,还敲门,还拾荒,我怎么不知道你进门之前还知道敲门啊?” 赵三儿躲了一下道:“里,里长,我,我都改啦,我早就改了。” 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嗤的一笑:“改了?那前街的江婶子家那天炒的那盘肉末萝卜丁是被谁端走了?” 赵三儿梗着脖颈,强词夺理了一句:“我,我,我那是替江婶子尝个味儿。” 年轻男子扑哧一笑:“哦,尝个味儿就能把盘子都舔了,你怎么不把盘子给啃了呢?” “那,不是崩牙么?”赵三儿嘟嘟囔囔了一句。 胡月都气笑了,抬腿又是一脚,踹了赵三儿个踉跄:“好好说话,你进来时打算偷什么?” 赵三儿哎哟了一声,扶着腰跪好,又是大呼冤枉又是狡辩:“我,里长,我真没想偷东西。” “你,我,”胡月作势又要踹他,却被安捕头给拦住了。 安捕头直视着赵三儿:“这屋本来就没门儿,就门上挂了个破帘子,你敲什么门?你是早就踩好点了吧。” 他攥着腰间的长刀,唰的一下冲出一截,寒光映照在赵三儿脏兮兮的脸上:“万年县衙署的牢里管吃管住,你想不想进去待两天?” 赵三儿被寒光刺的睁不开眼,脸上没有被灰尘盖住的地方露出苍白的颜色,一个劲儿的磕头,胆战心惊道:“我,我说,我说。”他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起来:“这,这屋里住了一老一小两个妇人,老的那个得有四五十了,小的那个也就十七八岁,不过有身孕了,看那样子顶多还有两个月就该生了,我,我是想着这家里有孕妇,应该吃的就能有点,我就想着来偷点吃的。” “真的?只是偷点吃的?”安捕头哗啦一声,拨了一下刀上的铁环。 赵三儿讷讷道:“偷,偷吃的,只是,只是顺带,小人,小人,小人是想头一件儿那小妇人的贴身小衣,解个闷儿。” 胡月一听这话,顿时怒不可遏,重重一脚将赵三儿踢翻在地:“你个狗改不了吃屎的王八羔子,老子不打死你。” “王,王八羔子,本来,本来就不吃屎,不用,不用改。”赵三儿一边抬起手臂挡着脸,避免胡月的脚踢到他的脸上,一边梗着脖颈强词夺理。 安捕头拦下了胡月,转头问赵三儿:“你还偷过谁家,若是不想在这说,那就换个地方说。” “没,没,没谁了。”赵三儿揉着被胡月踢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磕磕巴巴道。 这话一出,胡月立马炸了,跳起来指着赵三儿开骂:“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你个杂碎都成这坊里的一害了,谁家你没偷过,上到八十岁老婆婆的裹脚布,下到一两岁小孩儿尿片子,人家家里的尿罐子菜坛子,你说你哪一个没偷过,咱这坊里,被你偷得连狗都不敢养了,就说那慈恩寺,天天夜里都得派大和尚守着贡品,那一不留神就得让你吃的精光,赵三儿啊赵三儿,你是猪吗啊,哦,不,你他娘的还不如猪,猪都没你吃的多,还能换俩钱儿!!” 赵三儿被胡月骂的抬不起头,但还不忘嘟嘟囔囔的申辩:“我,我,我打娘胎里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吃点喝点你们的怎么了,难不成叫我饿死啊。” 第三百八十回 命案再生 胡月气的脸色铁青,险些厥过去,指着赵三儿想骂,却被他那厚颜无耻的样儿气的忘了词儿,只会叉着腰咻咻喘粗气了。 安捕头见二人闹得实在不像话,便厉声喝了一句:“赵三儿,现在是死了人了,这是命案,不是你过去小偷小摸的了,你若是不说,万年县的大牢里,有的是法子让你说。” 赵三儿还是那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誓将撞死进行到底。 他原本便蓬头垢面的,这样一来就滚的就更像是从灰堆里爬出来的了,口中还嘟嘟囔囔的:“反正我进来她就死了,我不知道她是咋死的,也没看到是谁把她弄死的,你们就是上刑,我也是这几句话。” 安捕头气了个踉跄,这就是个滚刀肉啊,难怪能坏的这么风生水起呢。 他倒是可以将这块滚刀肉锁回衙署,但是没有实证,屈打成招又不是他的风格。 他揪着自己的胡子,想着要怎样处理眼前这块软硬不吃,就想吃白食的滚刀肉,后院便跑出个衙役,在他的耳畔低语几句。 他脸色变了变,对那衙役道:“快马加鞭速去京兆府。” 那衙役不敢懈怠的转身往外走去。 韩府的饭菜一向简薄,说不上粗陋,但绝对比不上京城中钟鸣鼎食的人家那么讲究。 不过在座的这几个人也都不是什么讲究人,素来都是有口热乎的,能吃饱就行了。 姚杳夹了一竹箸肘子肉,配着碗里的粟米饭,吃的津津有味,还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 有不要钱的酱肉肘子,还要啥萝卜花。 韩长暮坐在姚杳的对面,看到她那副模样,挑了下眉。 还真是个心大的,都被挤兑成这样的了,居然还吃得下去。 众人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声不响的用着各自面前的午食。 一个小厮急匆匆的走到花厅门口,朝金玉行了个礼,低声说了句什么,金玉愣了一瞬,道:“请他在偏厅用茶。” 言罢,他走进花厅,对姚杳客客气气道:“姚参军,京兆府的何捕头过来了,说是有要事要找您,现在在偏厅用茶。” 姚杳愣了一下,放下竹箸道:“大人,下官过去看看。” 韩长暮微微点了下头。 偏厅离得不远,只是几步路的功夫,刚刚走到门口,姚杳便看到了坐立难安的何登楼。 他一看到姚杳,便疾步迎上来,急切道:“姚老大,出事了。” 姚杳的脸色微变,沉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何登楼道:“晋昌坊,出了命案,死状极惨,万年县觉得棘手,怕处理不妥当会引发流言,便将案子送来了京兆府,请咱们过去一趟。” 晋昌坊,晋昌坊,怎么又是晋昌坊。 那神秘莫测的赌坊在晋昌坊,今日捡回来的可怜婴儿也是从晋昌坊送出来的,现在坊里又出了命案,这也太巧了一些吧。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她摩挲了一下衣袖,沉声道:“走,先去见韩大人。” 二人回转到花厅,姚杳将方才何登楼的话对韩长暮复述了一遍,躬身行礼道:“韩大人,此案事关重大,下官想借孙仵作一用。” 韩长暮十分痛快的点了头:“正好我也用完了饭,就一起过去看看。” 几人没有坐车,各自骑了一匹马,鞭子甩的噼里啪啦直响,纵马长街疾驰而过,一脉灰尘在阳光中流转。 晋昌坊的坊门口有万年县的衙役等着,看到何登楼策马到了近前,他忙接过缰绳,低声道:“何捕头,就在坊里。” 在路上的时候,何登楼便已经将案情与韩长暮和姚杳细说了一遍,见到这衙役,他朝韩长暮行了个礼:“大人,咱们进去吧。” 韩长暮点了下头,这是他一日之内第二次走进晋昌坊,他跟在那衙役和何登楼的后面,这条路越走越熟悉,直到走到一处窄巷外,骑马难以通行,只能下马踩着没过脚面的污水走过去,他突然微微倾身,问姚杳:“阿杳,这条路,上晌咱们是不是走过?” 姚杳看了眼那满地横流的污水,叹了口气:“可不是来过么,我这衣摆上还有污水印子呢。” 一行人往窄巷的中间走去,下晌阳光正好,可这曲巷里却阴冷逼人,门帘被风吹动,一起一落间窸窣作响。 虽然这里的百姓方才比里长吓唬了一下,但听到动静,还是有几个胆大的露头出来看热闹,一看这些人又是往先前的地方走去的,顿时觉得一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案子了。 那衙役带着众人走到一处房舍门前,门帘掀开着,挂在墙上的铁钉上,阳光斜入昏昏暗暗的屋里,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的情形。 韩长暮站在门口,眼波一动,这个地方他来过,上晌走过这儿的时候,他还隐约觉出了几分异常。 他望着姚杳:“上晌路过这里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对劲了?” 姚杳的脸色已经阴了下来,杏眸里满是暗潮涌动,直言不讳道:“是,下官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但是看了一眼那老妇人泼出来的污水,却又没有异常,就没有留意。” “走吧,先进去再说。”韩长暮沉了沉心思,率先举步走进屋子。 这条曲巷里的房舍多是土墙,少有砖墙,剥落的黄泥土下,露出散碎的黄沙,随手一扣,便扑簌簌的往下掉,这种房舍不结实,经不住多少年的风吹雨打,年头已久,黄泥土剥落大半后,这房舍便摇摇欲坠,大风大雨中,极有可能坍塌。 但住在这里的百姓并不在意房子结不结实,只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便足够了。 这些房舍的格局都大同小异,临街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心思活络的百姓,便将这间房间稍加改造,开门做个本小利薄的小生意,贴补家用。 穿过这间房间,便是一个十分逼仄的小院相连,说是个小院,其实只能算得上是个阴冷潮湿的天井,而小院的尽头,则是一间更加逼仄的房间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样里外两间房间,中间夹着一个方寸小院的格局,便构成了这条窄巷中鳞次栉比的房舍。 韩长暮微微低头,从低矮的门走进去,环顾四围。 只见四面土墙上的黄泥几乎剥落了大半,黄沙松散,一阵风吹过来,便扑簌簌的往下掉。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放置任何物品。 他抬起头,顶上的屋瓦也没剩几片了,只有一道屋脊还坚挺的横在顶上,明亮的天光和细碎的风都从破口处漏进来。 这样的房舍,根本无法安然度过夏日的暴风雨。 韩长暮微微眯了眯眼,看来住在这里的人家,根本没有想过要住到夏日,才会毫不修缮这些破败不堪的房舍。 这间房间里的地上躺着个人,边上站着几个人,其中几个看打扮正是万年县的衙役。 这些人一看韩长暮走进来,齐齐望住了他。 其中一个衙役朝姚杳和何登楼行了个礼,捻熟的笑了起来:“哎哟,姚参军,何捕头,你们可是来了啊,快把这块滚刀肉捆到京兆府去吧,最好关一辈子。” 姚杳与何登楼对视了一眼,走过去一看,扑哧一下笑了:“哟,这不是赵三儿么,你这是又偷了谁的裹脚布啊?” 赵三儿一听到姚杳的声音,一个激灵爬了起来,跪在地上,悻悻笑道:“姚,姚参军大人,小人这回可什么东西都没偷,小人这回可是立了功的,里头那个死人,就是小人发现的,也是小人去找的里长。” “哦,是吗,原来是裹脚布不香了,改成偷裹尸布了啊。”姚杳唇角一翘,笑眯眯道。 赵三儿面不改色心不跳,仍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咧嘴一笑:“嗐,大人别开玩笑了,小人都快吓死了。” 姚杳笑的更森然了:“这才哪到哪啊,你就要吓死了,那待会儿进了内卫司,你不得吓得直接去见了阎王啊。” “内卫司,怎么,怎么就进了内卫司了呢?”赵三儿终于变了脸色,跪在地上打起了哆嗦,这回这哆嗦不像之前那样三分真七分装了,这回是实打实的浑身发抖:“姚参军,姚大人,姚奶奶,小人,小人真的是冤枉的,小人真的啥也没干啊。” 姚杳撇了下嘴:“叫我祖宗也没用,真正的祖宗在这呢。”她朝着韩长暮挑眉:“你还不趁着韩大人心情好,有什么赶紧招。” 赵三儿赶忙调转了个方向,冲着韩长暮咚咚磕头,磕的四围墙上的黄沙,窸窸窣窣的往下掉:“大人,大人,小人冤枉,哦,不,草民,草民冤枉。” 里长也有点蒙,这案子招来个京兆府就已经很事儿大了,怎么还招来了内卫司,这是天都要塌了啊。 里长战战兢兢的看了一眼韩长暮,满长安城谁不知道内卫司的凶残,赵三儿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还能有命吗。 里长赶忙拉了赵三儿一把,板着脸训斥:“行了赵三儿,别再撒泼打滚了,不想要小命儿了,有什么赶紧说。”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一回 太凶残了 赵三儿撒泼耍无赖也是分人的,一听到自己惹到了惹不得的人身上,哪还敢装疯卖傻,立马摆正了保命该有的态度,抬起一张满是脏污的脸,知道什么说什么了:“草民,草民就是,草民看着家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就起了贪念,趁着白日巷子里人少,进来看能不能寻摸点什么,草民,草民是巳正末进来的,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别人,就往后头去了,刚一进院,草民就看到那小妇人躺在那,地上都是血,草民吓坏了,就,就回家了,回家歇了半个时辰,觉得不对,才去找的里长。”他重重磕头,眼泪唰唰唰的流下来,冲开了脸上的灰尘,形成一道道黑黢黢的痕迹:“草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啊。” 此言一出,里长胡月顿时炸了,飞起一脚将赵三儿踹翻在地,瞪圆了双眼,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个王八犊子,你不是说你发现这尸身了就赶紧来找我了吗,一刻都没有耽误吗,怎么又成了回去歇了半个时辰了,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何登楼和另一个万年县衙役一看不对,赶忙拦住了胡月。 赵三儿畏缩了一下,嘟嘟囔囔道:“我,我那不是怕你骂我吗?” 胡月又挣扎着要冲过来踹他:“我骂你都是轻的,打死你,你都不冤枉,你说说你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坏事。” 韩长暮见他们闹得实在不像话,皱着眉头怒吼了一声:“行了,再闹就都去内卫司说个明白。” 这二人顿时消停了下来。 这房舍在背阴的地方,也就晌午能晒到点儿稀薄的阳光,这会儿太阳偏移了一些,阳光堪堪落进门口一寸有余的地方。 韩长暮站在阳光里,只有一小半的身子被阳光笼罩,一多半都溺在暗沉沉的阴影中,冷肃的那张脸愈发的如笼寒冰。 他面无表情的盯了赵三儿一瞬,寒津津的问道:“你拿走了什么东西?” 赵三儿明显畏惧的缩了缩身子,连头都不敢抬,讷讷道:“没,没有,草民吓都吓死了,哪,哪还敢拿东西。” 此时,院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安捕头掀开帘子走进房间,身上有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看到姚杳和和何登楼,赶忙热络的行了个礼:“姚参军,何捕头,还辛苦你们跑了这一趟,这案子实在是棘手。” 姚杳也不客气,笑嘻嘻道:“可不是么,连午食都没用利落,老安,你可得赔我一顿午食啊。” 安捕头笑了:“好说,好说。”他目光微移,看到了旁边一脸生人勿进的韩长暮,他方才在里头时,隐约听到了内卫司三个字,但他以为是内卫司的寻常内卫,并没有往旁的地方想,便迟疑问道:“这位兄弟面生得很,是......” 姚杳赶忙介绍道:“哦,安捕头,这位是内卫司使韩大人,大人,这位是万年县衙署的安捕头。” 安捕头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内卫司使,就连内卫也很少见到,乍一听到韩长暮的身份,他怔了片刻,赶忙局促的行了个全礼:“下官见过韩大人。” 韩长暮淡淡道:“本官只是过来看看,安捕头不必多礼,先查案吧。” 安捕头应了声是,迟疑了片刻,问道:“里头,大人可要进去看看?” 韩长暮愣了一下:“里面怎么了?” 安捕头抿了下唇,脸色和唇色都还有些发白,他干这行快三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惨烈残忍的现场,他斟酌道:“就是,有点惨。” 韩长暮道:“留下两个人,审一下赵三儿,看他有没有拿走什么东西。”说着,他毫不迟疑的往后院走去。 安捕头回过神来,点了两名衙役负责审问,自己和姚杳并肩而行,低声问道:“这位祖宗怎么过来了?” 姚杳叹了口气:“你遣人传话过来时,我正在这位祖宗的府上听吩咐呢。” 安捕头点点头,便没有再多问什么。 一行人走到逼仄的小院中,俱是脸色大变,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至。 何登楼惊呼了一声:“娘诶,这是搞了个屠宰场吗?” “别瞎说。”姚杳低喝了一声,目光冷厉的望向四围。 这天井逼仄,四面皆是黄土夯实的墙壁,历经多年的风雨侵蚀,黄土已经剥落大半了。 四四方方的天灰突突的,没有半丝外头蔚蓝的光彩,阳光洋洋洒洒,也分毫没有洒落进来。 这些天天气晴好,没怎么落雨,但是天井里的泥土地却仍是潮乎乎的,像是一脚便能踩出水来。 四围的土墙各自画了一个头颅大小的红色的图案,看起来像是某种符咒,诡异的交相呼应着。 浓重的血腥气便是从那四个符咒中溢出来的,显然是用鲜血写成的,那血哩哩啦啦的落下来,洒了满墙。 而天井的正中躺着个女子,头发披散着,和潮湿的泥土混杂在一起,身上裹着鲜红的衣裙,那红色极正,像极了被浸在血水里。 一阵阴风应景的刮过,掀起了女子一角鲜红的衣裙,露出一截惨白无血的小腿。 孙英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但看到那四肢张开的女子时,他难掩兴奋的神色,险些就要冲上去了。 看到有人进来,负责验尸的万年县仵作赶忙站了起来,脸色已经惨白如纸了。 安捕头走过去,沉声道:“这位是内卫司使韩大人,你验出了什么,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仵作咽了口唾沫,干干道:“这是一具女尸,尸长约五尺四寸,年约十八到二十,死亡时间大约在两个时辰前,初验死因是血尽而亡,尸体的手腕,脚腕皆钉入了三寸长钉,用来放血,还有就是死者面容损毁严重,身上也没有可以证明其身份的物品,其他的,小人尚未来得及验。” 韩长暮走到那女子身旁,蹲下来望向她的脸。 那脸上并没有刀剑劈砍过的痕迹,但鼻子以上不知道被泼了什么东西,皮肉几乎都被烧化了,有些地方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只有嘴唇和下颌是完好无损的。 而那苍白无血的嘴唇微微上挑,露出个阴森森的诡异笑容。 姚杳看了一眼,莫名的打了个寒噤。 一个备受折磨的女子,临死前却露出这样一个笑,太恐怖了。 韩长暮的目光下移,落在女子的脖颈处,果然都是苍白无血的,他又抬起她的手腕。 只见那皮肤惨白到透明,几乎可以看到皮肤底下干瘪的血脉,那三寸长的铁钉透骨钉出,铁钉成三棱状,血槽里的血已经干涸了,但地上却没有染上血迹。 他望向姚杳:“你觉得呢?” 姚杳舔了下唇:“凶手是个变态。” 韩长暮巡弋了女子一眼,问万年县仵作:“将死者的衣物解开,仔细验一下。” 万年县仵作退了一步,脸色发白:“这个,大人,死者死因已明,就不必验别的地方了吧。” “你能确定死者是被这几根长钉放血而死的吗?”韩长暮的声音平和,不带丝毫火气,但却有一种无形的威压,压得万年县仵作抬不起头来。 他腾腾腾连退几步,讷讷道:“能,能。” 韩长暮冷冰冰的盯了他一眼,转头对孙英道:“你来验。” 孙英清亮亮的应了一声,撸起袖子,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验尸箱子。 他早就忍不住了,这么难得机会,万年县的仵作居然害怕往后退,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是哪来的仵作,太不负责任了。 他伸手解开女子的衣裙,露出里头的鲜红中衣。 趁着孙英验尸的功夫,韩长暮和姚杳站起来去看那四个诡异的符咒。 何登楼将准备好的纸笔递给姚杳,姚杳仔细端详了片刻,提笔在纸上认真描摹。 韩长暮望着符咒问道:“怎么样,可看出什么来了?” 姚杳低着头道:“没有,卑职对这神神道道的东西不精通,这是包骋的本行。” 韩长暮语带奚落:“书上没写吗?” 姚杳磨了磨牙,抬头瞪了韩长暮一眼。 这个梗算是过不去了是吗? 二人很快便将那符咒瞄了下来,外头审问赵三儿的衙役也问完了,进来回禀道:“捕头,那赵三儿说,他从尸身上拿走了一块玉佩。” 安捕头神情一凛:“去搜。” 衙役应声称是,转身出去。 只听到外头一声惨叫,随即便是腾腾腾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孙英已经解开了女子身上的中衣,露出完整的躯体,他只看了一眼,便瞪大了双眼,惊骇欲绝的惨叫一声:“畜生啊这是,这得千刀万剐了吧。” 听到这把隐隐发颤的声音,韩长暮疾步走过去,皱眉相望:“怎么了?” 孙英指着女子的腹部,舌头打结,难掩惊恐:“大,大人,这,这,被人切了腹。” 白森森的肚皮上,赫然竖着划过一道刀口,一直从心口拉到下腹部,血肉向外翻着,因为失血过多,呈现出极淡极淡的红色,上头还挂着干涸发紫的残血。 第三百八十二回 人间惨剧 突然一阵阴风掠过,吹散了聚拢在天井上方的层云,一线灰蒙蒙的阳光落下来,照在女子惨白半透的皮肤上。 那一道狰狞的刀口愈发的可怖,刀口上飞针走线缝起来的暗红色图案,在流转的阳光中,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何登楼只看了一眼,便飞快的转过头,呕了一声:“这,这怎么切了腹还缝起来了。” 众人亦是惊呆了,绕是大家都是公门中人,见过不少血腥现场,也经不住这样残忍的场面直愣愣的冲进眼中。 不过好在这几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还不至于吓得肝胆俱裂,直接晕倒。 静默了片刻,便听到孙英道:“大人,要将这线剪开看看吗?” 韩长暮点头:“姚参军,你先将这图案描下来。” 姚杳依言而行,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图案分毫不差的描在了册子上,在落下最后一笔之时,她的目光陡然一冷,找出了此前描下来的那四个符文,两相对照起来。 这用针线绣在人身上的符文,赫然正是绘制在土墙上那四个符文组合起来的。 她抬眼望着韩长暮:“大人,您看这......” 韩长暮的眼波一动,沉声道:“先验尸。” 姚杳换了验状册子过来,提笔开始记录。 孙英扶着死者的头部,仔细端详:“死者的头面部被绿矾油腐蚀过,只留下嘴唇和下颌完好,故而无法分辨长相,但从身上的皮肤光滑程度来看,死者应当是个年轻女子,年岁在十八到二十岁之间。” 此言一出,万年县仵作撇了撇嘴,这内卫司的仵作也不过如此嘛,并没有比他厉害多少,验出来的都是他此前验过的。 孙英似乎察觉到了那仵作的不忿,转头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继续验。 孙英的手拿起女子的手,沉声道:“死者的手腕,脚腕,各钉入一枚长约三寸三的三棱铁钉,钉尖透骨穿出,三道血槽都有鲜血流出来,但没有流到地上,应当是有什么东西接住了这些鲜血。”他环顾四周,冷气从唇齿间逸出来:“只怕是用这些血写了那墙上的符文。” 姚杳亦是点头,声音也有些发沉:“估摸就是用她的血写的。” 孙英继续往下验,一边说一边叹息:“死者身上没有其他的伤口,手上也没有茧子,皮肤细滑,显然是素来养尊处优,没有做过活的,而且,死者死前没有任何挣扎过的迹象。” 韩长暮愣了一瞬:“养尊处优,在这种地方?” 孙英点头:“是,只怕她是连一条帕子都没洗过的。” 万年县的仵作听到这些话,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来,他方才是还没来得及验到死者手,若是验到了,也一定是验的出来的。 孙英看到那仵作的神情变化,撇了撇嘴,目光下移,终于落到了女子的腹部,眉头微蹙了下,轻咦了一声:“这肚子上的花纹,”他思忖片刻,双眼陡然一亮:“大人,这女子死前是怀有身孕的。” 韩长暮吃了一惊,转头问跟进来的里长胡月:“这里住的人是有孕在身的吗?” 胡月早已被这一幕吓呆了,他木着脸点头:“是,是,看样子已经有八个月了。” 孙英手上一顿,又有些难以置信道:“可若是有孕在身,那,孩子去哪了?” 姚杳不知想到了什么,倒抽了一口冷气,头一回生了惊恐之心:“该,该不会,不会是有人剖腹取子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孙英的手直抖,半晌无处下手。 韩长暮倒是神情未变,偏着头凝神问胡月:“听赵三儿说,这里住了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你可知道他们的来历?” 胡月道:“这二人是十日前搬过来的,年长的那位看上去五旬上下,年少的十七八岁,搬进来时自称姓安,是扬州人士,来京城投亲却没找到,身上的银子也花完了,求小人收留,小人看她们可怜,户籍路引也都是真的,那小妇人眼看着就要生了,而这处房舍是个荒宅,空着也是空着,就让她们先住下了,后来听说一直是年长的那位妈妈靠给人浆洗养家糊口。” 韩长暮眯了眯眼:“她们说是扬州人士,可有扬州口音?” 胡月磕磕巴巴道:“那年长的妇人说着一口十分流利的扬州话,倒是年少的那位,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小人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呢。” 韩长暮又问:“那你还记得那小妇人长什么样吗?” 胡月点头:“小人记得。” 韩长暮招手:“那你过来认认,看看是不是那小妇人。” 胡月顿时吓了个踉跄,惊恐摇头:“不,不,不必了,小人,又不记得了。” 韩长暮的目光一冷,淡淡问:“果真不记得了么?” 胡月吓得一脸菜色,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慢腾腾的挪到尸身旁,犹犹豫豫的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连着呕了好几眼酸水出来,磕磕巴巴道:“大,大人,这,这脸都毁成这样了,小人,小人真的认不出。” 韩长暮也不欲再为难胡月,挥了挥手,让他先站到一旁去了,随后倾身去看孙英验尸,饶有兴致的问了一句:“如何了?” 孙英的手又稳又利落,用来缝刀口的暗红色丝线已经被剪开了大半,都放在一旁的盘子里。 而那道狭长的刀口,没有了丝线的束缚后,终于缓慢的向两侧裂开了,露出里头猩红刺目的一片。 孙英将丝线完全剪开,刀口裂开,露出可以容纳两只拳头的口子来。 他捏着一把精巧的铜镊子,一手挑开刀口,一手探进腹内摸索起来。 此时虽然天光极亮,可这天井中却是光线暗淡,四周又无灯烛可用,他低下头越凑越近,却还是看不清楚腹内的情形。 姚杳叹了口气,将验状册子塞给韩长暮,从袖子中取了一盏巴掌大的防风灯出来,引燃了举到孙英面前。 韩长暮见了,微微一笑:“姚参军身上的稀罕玩意儿可真不少。” 孙英亦是笑了一声:“可不是么,人家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卑职看姚参军是身上自有聚宝盆。” 姚杳没好气道:“赶紧验,废话咋这么多,一会儿灯就灭了。” 孙英嘿嘿一笑,借着那光亮,在腹内摸索起来,语气越发的低沉压抑:“大人,此人的确身怀六甲,只是胎儿不知所踪了。”他声音一顿,从腹内托出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搁在一旁的托盘里,沉声道:“这是胎盘,看胎盘的情况,那胎儿尚未足月,也就八个月左右。” 万年县仵作已经不敢在正眼打量孙英了,他的一双手也验过许多具尸首,但与此人相比,却还是远远不及啊。 孙英万般不解而可惜的摇摇头,哀伤沉痛道:“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残忍,做出这种事情来,这胎儿即便取出来也活不成啊。” 韩长暮的情绪亦是沉的如同阴云密布,摇了摇头:“若没有别的异常,便将那刀口缝起来吧,好歹算是留个全尸。” 孙英点点头,拿了银针出来,穿针引线,针尖穿透皮肉,发出极轻微的滋啦声。 众人看着孙英捻熟的在皮肉上飞针走线,只觉得头皮发麻,诡异不已。 何登楼狠狠的咽了口唾沫,捅了捅边上已经看直了眼的安捕头,低声问:“你说受了这么大得罪,这人居然没有挣扎,你说她得多能忍啊。” “她不是能忍,她是中了迷药。”孙英拿着棉条,从女子的鼻孔中沾了些东西出来,验过之后搁在了盘子中,沉声道:“她中了分量极重的曼陀罗,整个人完全陷入任人宰割的昏迷中,几乎感觉不到疼痛,自然也不会挣扎。” 安捕头恍然大悟:“难怪方才出去查问的捕快回来说,案发的时候,四周的邻居都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 韩长暮见姚杳半晌没有说话,转头望着她,见她脸色发白,神情恍惚,心头不禁一慌,急切问道:“姚参军,你,没事吧?” 姚杳回过神来,迟疑道:“大人,府里,那个,先天四肢无力的婴儿。” 她话未完,但意思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 孙英也想到了那个孩子,缝好了刀口,一边收拾针线,一边闷声道:“确实有可能。” 验到这里,已经基本没有什么遗漏之处了,姚杳提笔将这天井及死者都大概画了下来,吹干了墨迹,夹在验状册子里,一并交给了孙英。 前往赵三儿家里搜查的万年县衙役也赶了回来,各个神情沮丧,为首之人行礼道:“捕头,我们赶到时,赵三儿家里已经被人翻了个底儿朝天,那玉佩不见了。” “不见了?”韩长暮脸色一沉,倏然转身。 衙役抖了一下,头深深的低了下来:“是,赵三儿说他就将玉佩藏在床板的缝里了,想等着风头过了再拿去卖掉,但是小人们赶到的时候,床褥子已经被人掀开了,床板也被劈开了,玉佩早不翼而飞了。” 第三百八十三回 痕迹去哪了 韩长暮微微蹙眉,冷着脸一叠声的吩咐起来:“安捕头,有劳你安排衙役去四周查问案发前后,可有谁看到有人进入到这里,赵三儿离开后,可有人跟上他,还有这屋里的老妇人的下落,另外,尽快绘制出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的画像,再让赵三儿将那枚玉佩的样子仔细描述出来,” 一听这话,安捕头便知道韩长暮这是要管一管这个案子了,他心知这个案子已成大案,不是小小的一个万年县能够料理的了,内卫司愿意插手,无异于雪中送炭。 他应声称是,忙而不乱的安排衙役去了。 要查问的事情多,衙役们顷刻间便散尽了,连里长胡月和那两个坊丁,都陪着一起找人问话去了,这四四方方的天井中转瞬就剩下韩长暮三人,和一具躺在阴沉天色下的诡异尸身。 如此一来,三个人说起案子来,也就不需要避讳顾忌什么了。 虽然外间还是下晌,阳光正盛,可天井里已经暗沉沉的,视物有些困难了。 孙英拿着验状册子,眯着眼看了半晌,头也没抬道:“灯。” 一抹光亮迎头照下来,落在验状册子上,那一个个小字顿时变得清晰了起来,孙英抬头看了眼执灯的姚杳,叹了口气:“你这字儿写的太小了。” 姚杳也叹了口气:“孙仵作,你多喝点决明子菊花茶吧。” “......”孙英疑惑相望。 姚杳挑眉:“年纪轻轻的眼睛就花了,这以后上了岁数你不得瞎了啊。” “......”孙英磨了磨牙,提笔在验状册子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沉声道:“大人,此人身上除了那一处刀伤,和四肢上铁定钉入的伤口之外,没有其他别的伤痕,看起来并不像是被胁迫住到此地的。” 韩长暮点头道:“受了蒙骗也未可知。” 姚杳补了一句:“拐带人口也不会拐个有身孕的吧。” 孙英颇为认同的点点头,又刷刷落笔:“大人,此人身上的刀口也十分奇怪。” 韩长暮挑了下眉:“如何奇怪了?” 孙英思忖道:“那刀口笔直,又细又长,割开的皮肉十分整齐,说明刀刃极薄极为锋利,且下刀之人的手非常稳,下刀之时手竟没有抖一下,刀下的很准,只是正好划破了皮肉,却没有伤及腹内五脏,显然也没有伤到胎儿,且巧妙的避开了容易引发大出血的几条血管,才会令死者在胎儿被取出来之前,一直都活着。”他微微一顿,语气冷然沉凝:“大人,凶手是个熟手。” 姚杳皱了下眉:“熟手,有多熟,庖丁解牛的那种吗?” 孙英一本正经的凝神道:“凶手熟知人身上的五脏六腑和经脉分布,所用的刀具也是专门用来开腹的。” 听到这话,姚杳一下子便想起来前世时外科医生用的手术刀,她皱了下眉,可这个古代,怎么可能有手术刀呢。 她眨了眨眼睛,不对,史书上有记载,唐宋时期的外科手术技术已经达到了巅峰水平,类似柳叶刀那种外科手术器械,在明代的时候就已经广泛应用了。 只是不知道在这个朝代,外科手术技术在什么样的水平。 她沉声道:“凶手的手法如此捻熟,会不会本身就是个大夫?” 韩长暮捻着袖口,半晌不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双眼一亮,声音冷冷如风:“我倒是见过一种名叫柳叶刀的薄刃,可以造成孙仵作说的这种刀口,在剑南道的医馆中有人用这种薄刃,替病患去腐,余皮。” 此言一出,姚杳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惊喜。 原来,原来在这个古代,就已经有柳叶刀这种外科手术器械了啊。 韩长暮敏锐的抓住了姚杳脸上转瞬即逝的惊喜,带着果然如是的意味,他微微一怔,试探了一句:“姚参军也见过这种薄刃吗?” “啊,没有,不是。”姚杳回神,飞快的摇头。 韩长暮深深的盯了姚杳一眼,别有深意的一笑。 孙英也听到了韩长暮关于柳叶刀的那一席话,皱着眉头道:“既然剑南道有这种薄刃,那,长安城里应该也会有的吧。” 韩长暮点头:“查一下便知道了。” 此时,撒出去查问的衙役也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听了安捕头的吩咐,依次走到韩长暮的面前,恭恭敬敬的回禀。 “大人,四邻都说案发的时候并没有陌生人出入这条曲巷,也没有听到异常的声响,更没人呼救。” “大人,小人等仔细搜查了赵三儿的住处,没有发现那枚玉佩,四邻也说没有人进入到赵三儿家中。” “大人,四邻说这一老一少深居简出,甚少在外人面前露面,尤其是那有孕在身的小妇人,这十日来从未在四邻前露过面。” “大人,四邻今日并没有看到这一老一少离开曲巷。” “大人,四邻没有听到这房舍中有婴儿的哭泣声。” “大人,这是那一老一小的画像,大人请看。” “大人,这是那枚玉佩的样子,赵三儿说他只看了一眼,记不太清楚。” “大人,这处房舍里外都已经搜查过了,除了这具尸首,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衙役们一个个的回禀下来,韩长暮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都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可这么血腥残忍的案子却没有半点痕迹呢。 他拿着那三张纸仔细端详,小妇人的长相画的实在模糊不堪,毫无特殊之处。 姚杳咧咧嘴,干干笑了两声:“这画的,还真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啊。” 韩长暮不语,又拿出老妇人的画像,他眯了眯眼,目光陡然冷了几分,递给姚杳道:“你看看,可眼熟?” 画像上的老妇人的确是一副衰老的面容,虽说不知道这画像与本人有几分相似,但那双眼睛却画的格外传神,眼神中像是夹了刀子一般,只瞪人一眼,便能活生生的剜下一块肉来。 姚杳皱了下眉,有些犹豫不定:“倒是,眼神有几分相似,别的地方并不像。” 韩长暮静了片刻,突然道:“安王府出事后,她和郡主就都不见了。” 一语惊人,姚杳知道韩长暮说着这两人是谁,诧异道:“大人是怀疑这二人是......” 涉及皇家隐秘,她并没有将话说透。 韩长暮抬着头,望向遥远的蔚蓝天际,抿唇不语,半晌才回过头对安捕头道:“有劳安捕头吩咐衙役将此处看守起来,本官晚些时候会安排内卫前来接手,还有,再案情未明时,还请安捕头等人加以保密才是。” 安捕头一时之间愣住了,听韩长暮这话的意思,这是要接手这个案子? 这是大好事儿啊,这么大的一件案子,万年县根本就抗不下来,他原本还担忧县太爷要愁的睡不着觉了,这下子可好了。 他顿时松了口气,眉眼中带出喜色,深深行礼道:“是,小人听凭大人吩咐。” 韩长暮对孙英吩咐道:“孙仵作,先将尸首敛了,送回内卫司。” 孙英应声称是,从验尸箱子里翻出了特制的裹尸袋,叫过两个衙役帮忙,将尸身小心抬起来,装进袋子中。 尸身搬开之后,地上留下一个极浅极浅的人形痕迹,泥土里没有鲜血渗透进去,但是却有一层淡淡的白霜。 孙英轻咦了一声,从泥土上拈起一片极小极薄的翠绿叶片,对着灯烛仔细相望。 姚杳也凑了过去,看了半晌问道:“这,只是什么叶子?” 韩长暮伸手拿过那片叶子,端详良久:“这是竹叶。” “竹叶?”孙英环顾四围:“这院子里连一颗草都没有,哪来的竹叶?” 姚杳看着那叶子,颜色翠绿,叶舌隆起,叶片又小又薄,最薄的地方,可以透过跳跃的烛火,呈现出半透明的玉质。 她咋舌道:“大人,这似乎不像是普通的竹叶啊。” “难得还有姚参军不知道的东西啊。”韩长暮睨了姚杳一眼:“这是龟甲竹的叶子。” 姚杳撇了撇嘴:“没听过。” 韩长暮极有耐心的解释道:“龟甲竹是竹中珍品,极为少见,因竹杆上的节片像龟甲龙鳞而得名,这种竹子不像其他品种的竹子那般飘逸灵秀,反倒坚硬粗糙,刚强坚毅。” 孙英舔了下干干的唇:“可是大人,这里别说是龟甲竹了,就是最普通的竹子,也没有啊。” 韩长暮沉声道:“这片竹叶,是从别处带进来的。” 姚杳眯了眯眼:“这竹叶或许是死者带来的,也有可能是凶手带来的。” 韩长暮见孙英已经收拾好了尸首,便撇开了这个话头,吩咐了一句:“先回内卫司。” 忙活了半晌,日头已经偏西了,蔚蓝的天际幻起溶金晚霞,一层一层的荡漾开来。 一行人抬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尸首,穿过逼仄曲巷,飞快的行至巷子口,翻身上马,迎着偏西的日头,一路向北疾驰而去。 这样大的案子,早就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看到有人离开,百姓们纷纷探出头来观望,又看到衙役们将那房舍围的水泄不通,顿时消了打探的心思,缩回自己家,老老实实的待着了。 第三百八十四回 都去忙吧 深灰色的屋瓦笼罩在残阳下,暗影沿着屋檐层层递到屋脊上,整个内卫司显得格外深邃和宁静。 但世人皆知,这深邃只是表象,宁静也是幻觉。 离内卫司门口的石狮子远一些,可以保平安。 韩长暮三人从南向北,穿过了大半个长安城,赶回到内卫司门口的时候,八十一声暮鼓刚好敲响了第一声。 韩长暮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的内卫,冷声吩咐:“命甲乙两支总旗和包骋即刻到廨房见本官。” 半盏茶的功夫刚过,两名总旗并姚杳孙英和包骋等人便在廨房中束手而立,屏息静气,老实的不能再老实了。 站了半晌,包骋有点站不住了,轻轻捅了一下姚杳:“诶,出什么事儿了,我还等着回去刷题呢,明儿就该上考场了。” 姚杳撇嘴:“你认字儿吗,还刷题。” “......”包骋扬了下拳头,自觉打不过姚杳,终于还是偃旗息鼓了。 韩长暮翻阅着那本验状册子,沉声将晋昌坊的案情简略的说了一遍,将那两张画像交给甲支总旗程夕颜:“将这画像多绘制几分,强记于心,暗中查访这两人的下落,一经找到先勿要惊动。”他微微一顿,凝神道:“按照孙仵作的推测,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在辰时至巳时,而那个时辰,我与姚参军刚好从出事的地方经过,刚好看到有个老妇人端了一盆水倒出来。”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流露出愧疚之意,当时他和姚杳都察觉到了异常,可偏偏没有深究,若是当时,当时他们多留意一些,或许能够改变些什么了。 还是太大意了,心思不够缜密。 姚杳进了一步,低声说了一句:“大人,当时那个地方没有呼救声,更没有婴儿的啼哭声,只凭一点直觉上的异常,根本无法进去探查什么的。” 韩长暮的唇角微抿,低幽的嗯了一声,又将那玉佩图案递过去:“这玉佩或许能够证明死者的身份,凶手毁了死者的脸,又拿走了玉佩,或许就是不想让我们查到死者究竟是谁,那么他就不会轻易将玉佩再拿出来示人了,不过,还是命人盯紧了城中的当铺,留意一下这枚玉佩的下落。” 程夕颜的五味酒肆在长安城中经营了数十年,先后换了三任掌柜,而程夕颜盘下这酒肆后,刻意长袖善舞的经营之下,硬是将这酒肆经营成了打探消息的最佳之地。 她的手下聚拢了一批内卫司的暗桩,最善于打探消息,传播流言。 她神情平静的接过这两样东西,多看了两眼,应声称是,转身离去了。 韩长暮对乙支总旗何振福道:“你带人前往晋昌坊,接替万年县衙役,在案发之地和赵三儿的宅子附近隐藏下来,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何振福十分利落的应了一声,在心底盘算了一下最善于隐藏的内卫人选。 韩长暮顿了片刻又道:“那处房舍看起来像是一处空宅,没有一件日常所用之物,但是这二人已经住进去十日了,必然会有日常生活过的痕迹。” 何振福明白韩长暮的意思,点头道:“是,卑职定然仔细探查。” 处理完了这两件事,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思忖片刻:“孙仵作,你可有法子复原死者的容貌?” 孙英愣了一下,斟酌道:“书上是有记载,可以依据头骨复原人的容貌,但是卑职从未如此做过,虽然可以一试,但是并不能确定能够复原几分,何时能够复原。” 韩长暮对这个回答丝毫没有意外,点头道:“无妨,你只管一试。” 姚杳低着头在旁边听着,微微垂眸,掩饰住满眼的惊诧。 原来孙英是个全才啊,难怪总看包骋不顺眼呢,有才的人往往都恃才傲物,最膈应旁人抢行了。 他只是对包骋冷嘲热讽,没有直接上手揍,还算是有素质的了。 韩长暮安排完这些事情,拿起了那几张画了符文的纸,抬头去看包骋,这一看,他便牵出个哭笑不得的神情来。 只见包骋低着头,两手交错抠着手指头,不知道正在盘算些什么。 包骋想事情想得出神,盘算着明日进贡院要带些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才能熬过三日,全然没有听到有人在叫他,直到有人在他腰间的肉上掐了一把,他才嚎了一嗓子:“阿杳,杀人啊。” 姚杳瞪了包骋一眼,又朝书案的方向努了努嘴。 包骋顿时回过神来,他这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头一日在内卫司当差就敢走神。 他尴尬的讪讪一笑:“大人,您方才说什么?” 韩长暮冷冰冰的笑了笑:“内卫司行的是军法,办差不力是要挨军棍的。” 包骋抖了一下,面露惊恐:“您,怎么不早说啊。” 韩长暮挑了下眉:“内卫司在外行的也是军法,传唤不到也是可以打军棍的。” 包骋顿时笑了:“大人,卑职一定好好当差。” 姚杳撇了撇嘴,打一闷棍神清气爽,给个甜枣欣喜若狂。 韩长暮挑唇笑了笑,将那符文递过去:“你看看这个。” 包骋一脸疑惑的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茫然的问:“这是啥?” 韩长暮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不是符文吗?” 包骋更茫然了:“符文,这怕不是鬼画符吧,哪有这样的符文。”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卑职反正是没见过。” 韩长暮走了出来,接过那符文看下来:“真的不是符文吗?” 听到韩长暮这句话,原本笃定的包骋反倒犹豫不决起来,他举棋不定的磕磕巴巴:“这个,卑职学艺不精,或许,真有这种鬼画符一样的符文,也,也未可知。” 姚杳很认同的点点头:“在我看来,人画符和鬼画符都长这样。” 孙英扑哧一笑,重重点头。 包骋嘁了一声,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 韩长暮莞尔,拍了下手:“还是去看一下死者的情况,我觉得当时案发的情形,很像是在做法。” 四人举步往最阴暗的验房走去。 天色有些暗了,晚霞变得淡薄微弱,那座小院掩在昏光中,莫名的起了几分凄凉。 长安城中是有两座义庄的,一座归长安县衙署管辖,一座在万年县衙署治下,这两座义庄都修建在偏僻少人的阴暗之处,分地上地下两层,烈日炎炎里,尸身便都会送入地下,用大块大块的冰来镇着,用来缓解尸身的腐败速度。 义庄阴凉少人,可鸟雀却热闹繁多,最多的便是乌鸦,被腐肉的气味吸引而来,聚拢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呀呀的叫个不停。 而内卫司中的验房却显得格外不同,不见半只鸟雀。 一行人走进验房,只见院子正中躺着个红衣女子,长发披散,四肢摊着,钉在腕间的长钉闪着薄薄的冷光。 四围的砖墙上,赫然画着四个符文,整个布置与案发之地极为相似。 一阵阵阴风在院子中打着旋儿掠过,掀起猩红色的裙角,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暗处的虫蚁在啃咬。 暗淡的天光落在露出来的一小截苍白的腿上,那条腿没有血色,微微有些萎缩,因死的时间久了,苍白的腿上生出一片一片的暗色瘢痕。 忽明忽暗的光影在瘢痕上流转,像是那些痕迹有了生机,恍若这条腿顷刻间便能动起来一般。 这情景,包骋只觉得头皮发麻,心底发寒,阴风一吹,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抬手摸了摸寒飕飕的胳膊,低声问姚杳:“这是啥,演鬼片呢?” 姚杳望了望四围,抬了抬下巴:“我布置的,怎么样,跟林正英的僵尸片有一拼吧?” “......”包骋抿唇无语了。 韩长暮走了一圈儿,赞赏的点头道:“不错,阿杳,基本还原了事发之地的模样。”他望向包骋:“怎么样,这个样子,像不像是在做法。” 包骋皱了皱眉,只觉得这里阴气更重了,他挑眉道:“看着像,不过,卑职没见过这样做法的。”他犹豫了一瞬,又道:“不过卑职入奇门的时日尚短,见识不够也是有的,卑职回去再翻翻书,说不定能找出蛛丝马迹来。” 韩长暮缓步走到了死者的身旁,对包骋招了下手:“你过来看一下。” 包骋不明就里的走过去,一眼便看到了被灼伤的面目全非那张脸,他吓得肝胆俱裂,别过头呕了一口,木着脸磕磕巴巴道:“大,大人,您让卑职看啥?这都啥也看不出来了啊。” 韩长暮淡淡道:“这死者脸上的上乃是绿矾油所制。” 包骋心神一震,也顾不上害怕了,忙倾身望去。 他心里明白,所谓的绿矾油不过是古人称呼,其实就是他前世时的硫酸,但是在他现在所处的古代,是极难的东西,并非处处可见。 他惊愕抬头,对上韩长暮晦暗不明的双眼:“大人的意思是说,这绿矾油是炼丹师炼丹所得,而事发之地确是用来做法的。” 第三百八十五回 空手而归 韩长暮点头:“正是如此。” 姚杳站在不远处插了一句嘴:“这些年佛家兴盛道家势微,长安城中的道观多半都落败落了,道士原本便所剩无几了,会炼丹的就更不多了,想找到绿矾油的来源应当不难。” 孙英也跟着抬头,盯着包骋,阴恻恻道:“你不就是道士吗?” 包骋梗着脖颈:“我是奇门,不是道士。” 孙英嘁了一声,语气颇为不虞:“那不都一样吗,你就算是不会炼丹,也该知道谁会炼丹吧。” “......”包骋无语了。 韩长暮淡淡的补了一句:“不知道也无妨,奇门与道门是相通的,你留心查一下长安城中,都有谁能够炼丹,能够得到绿矾油。” “......”包骋哀嚎了一声,苦着脸垂死挣扎:“卑职明儿就要下场了。”他越说越是悲从心中来,几乎都要将自己说哭了:“要连考九日,我太难了。” 姚杳重重的拍了几下包骋的肩头,笑的眉眼微弯,一脸的幸灾乐祸:“对你的不幸遭遇,我报以深切的同情。” 说着,她哈哈哈哈的笑出了声儿。 包骋涨红了脸,凶神恶煞的狠狠剜了姚杳一眼:“我看你高兴得很。” 韩长暮看着二人轻松自在的插科打诨,亦是莞尔,只是几个人都对一具红衣蹁跹的尸身发笑,怎么看怎么诡异。 韩长暮敛了笑意,淡淡道:“省试为重,若你想起什么,记下来交给我便是,自有内卫去查。” 包骋愁眉苦脸的应了一声是,真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韩长暮弯了弯唇,转头去看姚杳:“姚参军轻功极好,又善于隐藏,对长安城也极为熟悉,这几日,你带着丁支内卫查访城里何处种有龟甲竹。” 姚杳完全没有意见,道了声是。 暮鼓声悠悠扬扬,传遍了长安城的上空,最后一声暮鼓落下时,天色已经安全暗了下来。 落地的石灯次第亮起,映照着青砖地。 一行人从阴冷无比的验房走出来,刚走到廨房门口,迎面便碰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孟岁隔。 自打回京后,他升任了内卫司丙支总旗,他本就是韩长暮的贴身侍卫,入了内卫司后更是得用,平日里基本都是寸步不离韩长暮。 他急匆匆的走到近前,行礼道:“大人,卑职在土地庙没有等到来人。” 韩长暮神情一肃,推门而入的手微微一顿,转头间声音冷厉:“没有人来?” 孟岁隔点头:“是,卑职带着人赶到时,天还大亮着,土地庙的神龛上的确放着一个佩囊,里头有二十两银子,卑职将襁褓搁在神龛上,拿走了银子,一直在暗处躲着,始终没有人来。” 韩长暮不疾不徐的走进廨房,屈指轻叩书案:“接头之人一直没有出现,或者是有人发现了你们的行踪,或者便是那胡人在说谎。”他的脸色不虞,声音愈发的幽冷:“盛老四呢,可抓到了?” 孟岁隔低下了头:“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尚未,内卫带人去了盛老四的家和他常去的几处赌坊,但都扑了个空,现在还在搜捕。” 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瞥了孟岁隔一眼,冷厉道:“把胡人带到内卫司监牢,再审。” 料理完了这些事情,韩长暮抬头,对包骋道:“你先回去,明日还要下场。” 此时八十一声暮鼓响毕,城中已经宵禁了,但是包骋如今是内卫司的人了,身上已经带了内卫司的腰牌,出入方便,倒也不怕犯夜。 听到韩长暮这话,包骋如蒙大赦,赶忙应了一声,抬腿便要走,转头又看到姚杳,他试探着问:“那个,阿杳,一起啊?” 未待姚杳说话,韩长暮便冷冷道:“姚参军还有事。” 姚杳张了张嘴,哼了一声:“你先回吧,明日下场,预祝你考的全会,蒙的全对哦。” 包骋嘿嘿一笑:“我只盼着自己别在考号睡着了,把口水弄在卷子上就行。” 孙英听到这话,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韩长暮亦是莞尔,挥了挥手:“去吧。” 夜色汹涌袭来,渐渐笼罩住了整座长安城的上空,里坊中亮起灯火,正是用暮食的时候,曲巷中满是温馨自然的市井烟火气。 夜深宵禁,坊门已关,但坊里还有路人往来,皆是行色匆匆。坊里还有一个个小食摊子,几条长椅几张食案围在墙根,淡白的雾气在夜色中氤氲开来。 晚归的人围坐在食案旁,熟识的或是不熟识的,都能借着饭菜的这点热乎劲儿,搭几句讪,说几句家长里短。 绕过这条烟火气十足的曲巷,后头那条曲巷便格外的偏僻少人了,整条曲巷狭窄而深幽,两侧的梧桐树修剪的雅致秀丽。 窄巷的地上铺了大小一致的齐整青砖,看起来是经常修缮维护,青砖上没有一丝裂纹,两侧的墙面上也粉成了白色,这种颜色的墙面白日里看着没什么,但是入了夜,四下里漆黑一片之时,但凡有人从墙下走过,暗影便会绰绰约约的映在墙上,无处遁形。 这条窄巷虽然僻静,但巷子里的宅子却多为三四进院落的宅邸,丹楹刻桷,门楣高悬,一看便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大宅。 巷子的尽头,两盏高悬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灯火绰约,照亮门楣上浑厚高古的“李府”二字。 李家的宅邸是个三进院落,在这条曲巷里算是小的了,但却无人敢小瞧了李家,只因这家的二郎年纪轻轻的,便在吏部任了个五品的郎中,着实是前途无量。 李家祖上是江南世家,因着家里的三个郎君都在京为官,近年才迁来长安城定居,斥巨资买下这么个三进院子。 这宅子买下来时已经破败不堪了,李家一琢磨,与其翻新修缮,不如推倒重建了,便将原本破屋全部拆掉,建成了如今的粉墙黛瓦的宅邸。 府里的景致也都按照江南风光建造,竹影婆娑,奇石迤逦,一步一景皆精致婉约。 这些景致白日里看来雅致妩媚,可深夜里灯火燃的不多时,偶有几丝光亮落在太 (本章未完,请翻页) 湖石上,暗影诡谲,平添了些许阴沉沉的气息,便有些瘆人了。 一个婢女提着灯在前头引路,后头一个婢女提着两个鸡翅木三层八角食盒,穿过重重庭院,往宅邸深处走去。 “梅儿姐,二娘子下个月就该生了吧?”端着食盒走在后头的婢女俏生生的问。 前头的婢女轻轻笑了笑:“是啊,二娘子这次怀的是双胎,这是大喜事呢。” 后头的婢女吃力的提着两个沉甸甸的食盒,笑的眯起了眼睛:“那下个月咱们是不是就要有赏银了。” 前头的婢女脚步顿了顿,语焉不详的嘟囔了一句:“那也得生的下来才是。” 后头的婢女没有听清楚,皱着眉头问:“梅儿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前头的婢女愣了一下,脚步轻快的往前走去。 后宅中是几座两层的楼阁,李家老爷没有闺女,只有三个郎君,都已经娶妻,这几座两层楼阁,便是三个郎君的住处。 两个婢女走到其中一座楼阁前,将食盒交给门前等着的婢女。 那叫梅儿的婢女含笑道:“兰香姐,这是二娘子的暮食和汤药。” 门口叫兰香的婢女道了声谢,给梅儿递了个佩囊,笑眯眯道:“辛苦二位妹妹了。” 后头的婢女顿时喜笑颜开,忙着道谢:“谢谢兰香姐姐,兰香姐姐出手就是大方。” 兰香抿着嘴笑了笑,提着食盒走到楼中。 每一座小楼都独立成院,院子里也布了小巧的景致,一层是待客用的正厅,二层是主人的起居之处,而楼后头有一排倒座房,供下人居住。 兰香提着食盒上楼,叫踩在木质的楼梯上,一阵咯吱咯吱的轻响。 楼里燃了灯,昏黄的光透过雕花扶手木质的台阶上婆娑生姿。 兰香踩着那细细碎碎的光影上了楼,将食盒交给楼梯口的一个老妪。 老妪将食盒里的饭菜搁在食案上,随后端过白瓷扩口药碗,走到胡床旁,嗓子沙哑的对床上的女子道:“二娘子,该吃药了。” 那女子仰面躺着,脸色蜡黄,厚厚的锦被盖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身形,唯独肚子高高的隆起,整个人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听到老妪沙哑的声音,那女子扶着腰坐了起来,捧着药碗一口气喝了,有些深褐色的药汁挂在唇边,她捏着帕子擦了擦,温婉的笑了:“戚妈妈,您这要着实是好,我这才喝了两副,身上就觉得没那么乏力了。” 老妪一笑,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一双手枯瘦如同老树皮一样,但精神头却是十足,沙哑着嗓子道:“二娘子养好了身子,有了力气,下个月生产才能顺顺当当的。” 女子缓了口气,颇为吃力的下了胡床,扶着腰走到食案旁坐下:“是啊,我要多吃一些,毕竟肚子里两个孩子呢。” 老妪的目光落在女子高耸的肚子上,目光中像是生了钩子,带着贪婪的欲望,眯了眯眼:“二娘子多吃一些,娃娃就长得好一些。”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六回 祭品丢了 居德坊。 谢良觌素来吃东西格外挑嘴,吃河鲜海味不能有腥气,吃豕肉羊肉不能塞牙,而素菜之类的更要有滋有味,能吃出肉味便是最妙的。 他这样的挑剔,可把府里的厨子给折磨的死去活来的,可又没胆子撂挑子不干了,毕竟他们的身家性命全在谢良觌手里捏着呢,只好每日绞尽脑汁的琢磨些新鲜的吃食,尽量不给谢良觌挑三拣四的机会。 谢良觌捏着一双竹箸,在满食案的菜品中挑来拣去的,眉头紧蹙,半晌也未见用上一口,显然是不甚满意。 边上的厨子屏息静气,浓黑的粗眉皱巴的不成样子了,双手垂在身侧,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 他忐忑难安,还记得昨日那厨子挨了板子的样子,趴在床上疼的哼唧了半宿,吵得他险些没睡着觉。 他越想越害怕,头越低越狠,不敢去看谢良觌的脸色,不过他即便没看,也知道那张谪仙般的脸此刻是一脸菜色。 谢良觌看着挂在竹箸上的一根素菜,黄中带青,他皱了皱眉,“啪”的一声将竹箸拍在了食案上,一双波光潋滟的杏眼中闪着怒色。 厨子缩了缩脖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口大气儿都不敢喘。 门外突然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凌乱而急促的传到房间里,阿庸喘着粗气跑进来,蓦然跪倒在地,胆战心惊道:“公子,祭品没有出现。” “什么!”谢良觌变了脸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疾步走到阿庸面前,疾言厉色的问道:“怎么会没有出现,为什么会没有出现!” 旁边的厨子见势不对,趁着谢良觌盛怒之下没有注意到他,立马手脚并用,沿着墙根爬出了房间。 阿庸磕了个头:“属下下晌的时候便带人去了土地庙,神龛上的佩囊不见了,但是祭品却没有送过来,属下怕是有流民拿走了祭品,在土地庙四周仔细查找过了,也没有发现祭品的踪迹。” “怎么会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谢良觌气的连连打转,脸色铁青:“是不是在你们之前有人将祭品拿走了?” 阿庸道:“公子,那土地庙极为偏僻,本身便罕有人迹。”他迟疑了一下,疑惑道:“属下回城的时候,听到城中流言纷纷,说是今日内卫司使韩长暮接回了个私生子,接回府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掩饰,坊中四邻都瞧见了,且不久之后,韩府的管家金玉便出门找了三个乳母进府,留下了两个。” “韩长暮,私生子?”谢良觌显然没有想到看上去端方中直的那么一个人,会弄出个私生子,他眯了眯眼,神情冷然:“这个时候接回去个私生子,岂不是太巧了一些。 阿庸低下头:“是,属下也觉得事情太过巧合了,但是韩府一向守卫森严,属下等无法进去探查。” “你无法进去,有人可以进去。”谢良觌抬眼道:“把那个乳母找出来。” 阿庸应声称是,退了出去。 “内卫司,怎么又是内卫司!”直到此时,谢良觌才显露出怒不可遏的神情来,气的双目赤红:“去查,去查祭品是不是落到了内卫司的手里。” 边上边上跪倒在地,噤若寒蝉的小厮不停的磕头:“公子,公子,即便祭品落在了内卫司的手里,咱们,咱们也不可能闯内卫司将祭品劫出来啊,公子。”他的额头磕的通红一片,赤诚道:“公子三思啊,公子。” 谢良觌被怒火冲昏的头脑渐渐清明了几分,也慢慢的平静了下来,退了几步,退回到食案旁坐下,偏着头思忖片刻道:“去叫李胜过来。” 那小厮一个激灵爬了起来,踉跄的冲出去叫人。 不多时,李胜也脸色肃然的走进房间,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谢良觌对李胜颇为倚重,即便是盛怒之下,态度也尽量放的温和,心平气和的问了一句:“侍卫长已经知道了?” 自从谢良觌带着这些人脱离了四圣宗后,他便不再是什么少主了,而这些人自然也不再是什么圣使了,往日的旧称便也弃之不用了。 而谢良觌的叛宗对四圣宗而言是致命的打击,此宗从此在大靖境内几乎绝迹,只在莫贺延碛以西的西域诸国中,还残存些势力。 谢良觌也算是没有了后顾之忧,行事也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李胜沉着脸色点头:“是,属下已经知道了。” 谢良觌轻叩食案,心绪已经平和下来了,不过是一个祭品罢了,这个没了,他还可以在炼制其他的,他慢条斯理的问:“现在我们手里还有几个合用的祭品?” 李胜思忖片刻:“还有八个。” 谢良觌彻底松弛下来,靠在胡床上眯起眼:“有凤凰血的呢?” 李胜摇了摇头:“凤凰血乃是皇室血脉,皇室子孙大部分都居于十六王宅,守卫森严,并不容易探入进去,故而,”他顿了一下:“这八个中都是没有凤凰血的。” 谢良觌的脸上阴云密布,凝神道:“若凤凰血稀薄,那么多找几个便是了。” 李胜愣了一下,脸上流露出淡淡的不忍之色,半晌没有说话。 谢良觌轻轻的瞥了李胜一眼,话中有话道:“侍卫长,如今箭在弦上,若不发出去,便要伤自身了。” 李胜回过神来,脸色有些难看,齿缝中逸出寒气,应了声是。 翌日,刚刚四更天,天色仍暗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曲巷里已经有人在来回走动了。 今日是省试的第一日,坊门比往常开的要早一些,平日里都是五更二点敲晨钟开坊门可通行,而今日却是四更二点,便坊门大开,可任意出入了。 包骋睡得昏天暗地的,不情不愿的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出来,闭着眼睛,蔫头耷脑的任凭小厮在他的身上摆弄。 “二爷,您醒醒神儿,精神精神,马上就要下场了,您不能还这么迷糊啊。”小厮都急了,下了狠手推搡了包骋两下,只差上手给他两巴掌了。 包骋揉了揉眼睛,觉得还是满脑子浆糊,看到铜盆里还有昨夜净面剩下半盆冷水,他索性拿冷水扑了扑脸,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他擦干净脸上的水渍,精神百倍的大手一挥:“走,下场去。” 小厮早就摆上了热气腾腾的朝食,伺候包骋洗漱后,趁着他用朝食的功夫,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考篮和各种必备之物,连衣边儿都细细的摸了一遍,完全杜绝被误以为夹带小抄的嫌疑。 包骋用完了朝食,漱口净手,套上外裳,背负着双手,率先往外走去。 小厮笑眯眯的拿出一根簇新的扁担,两头挂着两个考篮,亦步亦趋的跟在包骋的身后。 包骋刚刚走出门口,便一下子退了回去,看傻子一样看着小厮:“你这是,干啥?” 小厮耸了一下肩头:“挑着啊,省劲儿。” “......”包骋一脸的无言以对,木然着脸走进黎明前的黑暗。 包府中已经灯火通明了,婢女小厮们脚下生风,忙个不停。 今日这府里两位郎君要下场参加春闱,但大郎君包驰像是被供起来一样,众星拱月的被人送着出门,而二郎君包骋却是冷锅冷灶的无人问津。 包驰一眼便看到了跟在包骋后头的小厮,冷嘲热讽道:“哟,二弟,你这是,赶集去啊?” 此言一出,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包骋哼了一声,抬腿往外走,可今日府里的婢女小厮几乎算是倾巢而出,把路当的严严实实的。 他的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不,即便是没有这么嘈杂的人声,也不会有人听他的吩咐的。 包骋踮着脚看了看四周的情形,一撇嘴,把扁担拿过来扛在肩上,故意左摇右摆的,那扁担两头的考篮就像两颗石头,结结实实的砸在周围嘲笑的人身上。 有人躲闪不及被砸在地上,但大多数人还是跳着躲开了。 “包骋,你要造反吗?”包老爷涨红了脸,厉声大喝道。 包骋挑了挑眉,哼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扛着扁担走远了。 走出来他才发现,外头的情形也不比府里好到哪去。 包府门前的那条曲巷原本很是僻静,尤其是这等黑灯瞎火的半夜里,更是人迹罕至,可今夜一开府门,外头竟然车水马龙,灯火通明。 “啊哟卧槽,赶大集啊这是。”包骋愣了一瞬,爆了个粗口,扛着扁担走入人流。 小厮在后头紧追不舍,追到包骋身旁大声嚷嚷起来:“二爷,二爷,等等小的,小的来扛扁担。”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了众多人的目光,全都盯着包骋看。 原本大家都是提着灯摸黑赶路,自顾自的走着,除了相识之人,没有人留意身边之人什么样,可小厮吼了这么一嗓子,所有人都看到了包骋肩上扛着的扁担,先是一阵窃窃私语,随后便是毫不掩饰的哄堂大笑。 小厮顿时觉得自己惹了祸,伸手去接包骋肩上的扁担,忐忑不安道:“二爷,小的来扛吧,您金尊玉贵的,怎么能干这种粗活。” 第三百八十七回 苦其心志 包骋才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他只觉得这根扁担特别合自己得意,简直是无往不利的开路神器。 省试要考三场,每场连考三日,这三日的吃喝拉撒睡都要在贡院里,这三日的日常用品都要自己准备,铺的盖的吃的喝的,少一点都是要受罪的。 包骋环顾四围,赶考的士子多是两手拎着大包小包,背上还背着个半人高的考箱,哪有他这么轻松解放双手的。 他越想越得意,推开小厮的手,旁若无人的往前走。 以他为中心,身边之人纷纷退散,昏黄的光星星点点在地上婆娑。 他挑了下眉,乐在其中,走出的步子也更加嚣张了。 坐北朝南的贡院位于在皇城以东,隔着一条御街,与进入宫城的那道嘉福门隔街相望。 这座贡院有数百年的历史,几经战乱硝烟,几经修缮扩建,终成如今的规模。 大靖朝的春闱不设人数上限,只要是举人便都能报名。 而这拥有两万多间号舍,可以容纳两万多名士子同时应试的贡院,足以满足每年乌泱泱进京赶考的举子们。 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前的大街上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三楹大门前的三门四柱石牌坊格外巍峨,上头的“贡院”二字极具威势。 包骋挑着扁担赶到贡院前,入目便是黑漆漆的后脑勺,嘈杂的人声似乎转瞬间安静了下来,他朝左右望了望,觉得数万人鸦雀无声的站在一起,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贡院的大门吱吱呀呀的打开后,有两队兵卒从贡院里整齐的跑出来,跑动间,身上的鲜红铁甲哗啦啦的一阵轻响。 兵卒在贡院前的黑铁栅栏前一字排开后,贡院中那座最高的明远楼上,响起了肃穆而悠扬的号角声。 包骋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不,应该说是从前在电视剧里见过,但这次亲身经历一番,心里难免震撼,他腿肚子发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站稳了没倒下。 静谧无声中,一众考官走出了贡院大门,一水儿的紫袍红袍,格外的引人注目。 为首的蒋绅蒋阁老一身紫袍玉带,中气十足的说了一席话。 包骋听得云里雾里,撇了撇嘴,暗自腹诽,这不就是打了鸡血的考前动员,还有连敲带打的不准作弊的威胁恐吓。 这长篇大论落在包骋的耳中,无异于催眠神器,他听得昏昏欲睡,一直听到蒋绅说了一句“点名入场”,他才狠狠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黑铁栅栏被挪开,人流如同开了闸的潮水一般,嗡的一下就往贡院挤去。 贡院的帘门外有一处三丈有余的清水池,池水极深,士子们进入贡院,要通过清水池上架设的那座飞虹桥。 曾经士子们为了争先进入贡院,互不相让,拥挤不堪,而发生过被挤下飞虹桥,掉进清水池中淹死的惨案,从那之后,省试开考便多了一道点名入场的制度。 开考之前,贡院外会先贴出布告,公布各道士子的点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名入场时间,届时便按照相应的顺序点名入场即可。 也正因为如此,省试便再未出现过出师未捷先淹死的悲剧了。 包骋看着人流一点点往前挪,自己却反倒逆着人流退到了墙根处。 他提前看过了布告,国子监的监生是最后点名入场的那一批。 他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天色,叹了口气,怕是要到晌午才能进场了。 临近晌午,日头高悬,贡院门前一片明亮的阳光,各道士子俱已进入贡院,只留下一些送考之人,还三三两两的在贡院外头徘徊,翘首仰望。 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各道士子进入贡院后,便到了国子监的监生们点名入场了。 入贡院的搜身检查是出了名的严苛无人性的,包骋也格外的识趣,自觉主动的打开考篮,拆了发髻,解开外裳,脱了鞋袜,赤足站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青砖地上。 和煦的春风在清水池上刮过,掀起一阵沁人心脾的水气。 他高抬双臂,摆出一副任凭搜身的样子,搜身的兵卒们也格外的给面子,木着脸温和道:“嗯,这才像样。” 包骋在心底暗叹,不像样能行吗,他方才可是亲眼看到有个不像样的士子,说他们有辱斯文,刻意羞辱,死活不肯让兵卒搜身,然后被一脚踹进了清水池,泡的透心凉,最后还被扣了一顶扰乱贡院的罪名,给丢了出去。 别人是如何感慨的,包骋不清楚,反正包骋是挺可惜的,十年寒窗苦,就因为这点面子,给前功尽弃了。 两个兵卒搜的十分仔细,没有放过任何可能存在夹带的物品。 就在士子们神情严肃而紧张的入场之时,贡院中最高的那座明远楼的三楼上,长窗半开,窗户后头站着几个人,飞虹桥上士子入场时的情形,分毫不落的望进了这几人的眼中。 直到最后一名士子也走过了飞虹桥,进入了东西号舍,窗户后头的人抬手关上长窗,转身沉声道:“大人,暂未发现异常。” 一个身着紫袍,侧对着长窗,安然饮茶的男子转过身,淡声道:“所有内卫换上兵卒的红甲,在东西号舍严密巡视。” 这名紫袍高官生的十分年轻,一张脸俊朗无双,但双眸如同笼了寒冰秋霜,平添了无尽威严,正是内卫司使韩长暮。 孟岁隔虽然面容青涩,但在军中历练多年,又在陇右道经历了一番磋磨,心境早已非从前那般简单,听到韩长暮的话,他沉声应了个是,腾腾腾的下楼安排去了。 姚杳看着包骋顺利入场,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转头问韩长暮:“大人,这三日,下官都要在贡院守着吗?” 韩长暮饮了一口茶,抬眼掠了姚杳一眼:“贡院的门已经关了,姚参军的轻功不错,想来是可以顺利翻过外头数丈高的墙。” 姚杳撇了下嘴:“您蒙谁呢,那是两道两丈高的墙,墙头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铁蒺藜,围墙的四角还有四座两丈多的岗楼,下官又不会飞,还翻 (本章未完,请翻页) 墙出去,下官是活腻歪了吗?” 韩长暮挑了下眉,唇角挑起,隐隐含笑。 姚杳嘁了一声,百无聊赖的歪在胡床上,托腮叹息:“也不知道包骋分在哪个号舍了。”她突然双眼一亮,来了精神,笑的贼兮兮的,像是偷了油的鼠儿:“别是分在屎号了吧。” 韩长暮看到姚杳的笑容,如同天光初亮时那抹珍贵的通透,照亮他心中满布阴霾之处,他也跟着咧嘴一笑,淡淡道:“不如换了衣裳,一起去看看。” 姚杳挑眉:“好啊。” 韩长暮二人所在的地方乃是明远楼的三楼,是整个贡院最高的地方,将四面长窗全部推开,正与高墙四角的四座岗楼遥遥相对,而明远楼东西两侧的数万号舍则一览无余。 明远楼的一楼和二楼是与三楼完全分开的,楼梯也不是共用的,每年省试开考,明远楼的一楼二楼便用作弥封,对读,誊录,受卷,而三楼便是内卫监视贡院诸人所用。 这个监视诸人,不仅仅指监视入场考试的士子们,还包括所有的考官和兵卒。 而平日里整座明远楼是封闭起来的,执掌贡院的官员都在明远楼后面的公事房办公。 明远楼东西两侧共有两万零六百间号舍,这些号舍密密麻麻,低矮而简陋,是入场士子的考试食宿之处。 在这九天的省试中,士子的吃喝睡觉全部都在逼仄的号舍中,唯有拉撒时,需要征得号舍外的兵卒同意,才能离开号舍,到巷道尾端的茅厕解决。 号舍的三面皆是墙壁,门口正对着走道,设一个半人高的木质栅栏,士子进入号舍后,便会有兵卒将栅栏锁上,除了去茅厕之外,不得打开。 韩长暮和姚杳换好兵卒的红甲,从明远楼走出来,先往东侧的号舍去了。 士子们走过了飞虹桥后,会拿到一个号牌,对应相应的号舍,这号牌是打乱后随机发放的,基本杜绝了熟人之间的相互串联。 韩长暮二人走到东侧号舍时,大部分的士子都找到了相应的号舍,已经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了。 走过巷道,姚杳挑了下眉。 她是头一回进入贡院,看到这万千士子跳龙门的地方,心里不禁一阵唏嘘。 这地方,也太简陋了些了。 简直是虐待高考生嘛。 低矮的号舍只能容人堪堪直起腰来,而两面的墙上在离地一两尺的地方,垒砌了上下两道砖托,可以在上面放置上下两层木板。 白天里,低矮的那层木板是椅,高点的木板为桌。 而夜间,则可将高的那层木板放下来,与低矮的木板拼在一处,勉强能蜷缩侧躺。 姚杳很是感慨,这条件,太艰苦了。 韩长暮似乎看出了姚杳心里的感慨,淡淡道:“虽艰苦,缺公平。” 姚杳不认同的笑了下:“哪有什么公平。” 韩长暮轻哦了一声,尾音挑的极高,弯起眉眼笑了:“哪里不公平?”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八回 劳其筋骨 姚杳看着那密密麻麻整齐排布的号舍,阳光尽数被高耸的明远楼遮挡,低矮的东西号舍里几乎是见不到半点阳光的。 春日里阳光和暖,风也没有了凉意,可夜里还是有些冷的,尤其是这样经年累月不见天日的号舍,更是阴冷逼人。 想到这里,她挑了下眉:“大人当年下场科考,东西可备得齐全?” 韩长暮不意她有这么一问,愣了一下道:“当年是金玉帮我收拾的,自然是齐全的。” 姚杳抿嘴笑了:“那大人带的是什么干粮,什么被褥?” 韩长暮想了片刻,蓦地淡薄一笑:“是了,的确不够公平。” 并非所有的士子都出身寒门,苦读都是一样的,但寒门与豪门的底蕴是不同的,出身寒门的士子,或许要举全族之力的供养,才能苦读到春闱这一步,而豪门却不必如此艰难。 韩长暮走在巷道中,左右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找到自己号舍的士子,有的准备齐全,甚至带了布帘子,钉在号舍的门洞上,夜里睡觉时放下来,可以挡风御寒。 也有士子带了弹好的棉花,只是入场的时候,这棉花也被兵卒划开仔细翻找过,但并不影响使用,夜里铺在简陋的木板上,躺上去好歹不硌人。 更有士子带了铜锅风炉,连燃的炭都是上好的兰花炭,点然后没有烟,更有淡淡的兰花香。 只是这炭也是被砸开检查过的,以免有夹带。 当然了,带了这些物品进来的士子到底还是少数,大多数的士子都只带了些冷硬的干粮,入场时被兵卒掰成细碎的小块儿,饿了便啃一口。 在贡院的这三日,水也要自备,有条件的士子煮开了喝,没条件的士子便喝冷的。 每三年一次的省试,有不少士子都因为喝多了生水,导致肠胃不适而腹泻,最后落榜。 在东侧号舍走了一圈儿,韩长暮跟着兵卒往西侧号舍走去。 姚杳微微皱眉,低声问:“大人,怎么没看到包骋,他该不会临阵逃脱跑了吧。” 韩长暮哼了一声:“他若敢临阵跑了,我倒佩服他,只怕他没胆子跑,却有胆子交张白卷丢国子监的人。” 姚杳轻笑,仔细一想,包骋还真有交白卷的潜质。 巡视完了东西两侧的数万号舍,下晌的阳光已经变得稀薄了,日头偏西,惨淡的斜入窗棂,火红的残阳在遥远的天际燃烧,用最后的光亮来抵御黑暗的侵蚀。 回到明远楼的三楼,姚杳松了口气:“看来这一届的士子们都很老实嘛。” 韩长暮脱掉红甲,挑眉笑问:“为什么会这样说?” 姚杳推开窗,隔窗相望:“方才走了这么一圈儿,并没有发现有人作弊啊。” 韩长暮笑了:“今日只是入场,明日才正式开考,考卷子时才会下发,此时说没有人作弊为时尚早。” 姚杳愣住了,万没有想到省试竟然是大半夜的开考,为了防止考生作弊,大靖朝的官员们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她干干笑了两声:“偷偷摸摸的考,也是,呵呵。” 韩长暮莞尔,指了一下胡床:“坐下说,用了暮食,歇一会儿,夜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暮色降临,明远楼上灯火通明,东西两侧的号舍里也渐次亮起了烛火。 贡院里给每间号舍提供两根空心蜡烛,但士子们也都自备了蜡烛,当然也都是空心的。 这种空心蜡烛只有半个拇指高,中间掏空,以防夹带,但是十分不经烧,两根蜡烛只够燃小半宿。 今日是入场,无需作答也就无需点蜡,但夜里下发了考卷后,这蜡烛便是必不可少的了,白日里号舍中阴暗无光,也需要点蜡。 每个士子都带了一大捆空心蜡烛,这也是前人的血泪教训。 据说数年前有个士子仗着自己眼睛好,没有带空心蜡烛备用,第二日贡院提供的蜡烛便用光了,整个号舍里虽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但也黑的看不清楚字迹。 那士子白天瞅夜里瞅,硬是将自己瞅的双眼发黑流泪,考卷还没答完,就被他的眼泪给洇透了。 不出意料的,他落榜了。 成了大靖朝的科举历史上头一个因为蜡烛没带够而落榜的士子。 没有人将涉及前程的事当做笑话,一笑置之,自从数年前那士子哭晕在榜下后,所有的士子都心照不宣的带足了蜡烛。 不怕用不完,只怕不够用。 贡院的饭食都是后厨统一做的,做饭的厨子也是内卫司的内卫兼任的。 既然是兼任,那饭菜的口味就不必多提了,能做熟且是口热乎的,便已是万幸了。 蒋绅苦着脸夹了一竹箸水煮芥蓝,闷声叹气:“清炒多好,为何一定要水煮?” 王敬宗和阮平安面无表情的对视了一眼,满口的本就不怎么香的的芥蓝,顿时更加如同嚼蜡了。 反倒是沐荣曻端了盏参茶搁在蒋绅手边,笑呵呵道:“阁老,您好歹用一些,不然身子怎么扛得住,这参茶是下官刚沏的,您尝尝。” 王敬宗和阮平安又对视了一眼,瞧人家这眼力见儿。 阮平安赶紧站起身补了一句:“是啊阁老,您喝点参茶提提神。”说完,他朝王敬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也赶紧说两句。 谁知王敬宗却对他的眼神视如不见,面前那盘子没滋没味的水煮芥蓝很快便被他扒拉干净了,愣是吃出了红烧豕肉的感觉。 蒋绅瞥了王敬宗一眼,叹了口气,将盘子往前头一推:“罢了罢了,老朽年岁大了,饭量不比你们年轻人。” 沐荣曻赶忙将参茶搁到蒋绅手上,堆着满脸笑意道:“阁老,您先喝点参茶,下官去灶房看看。” 蒋绅那口气叹的更加悠长了:“如今内卫看的紧,你去灶房能看出什么来?” 沐荣曻笑道:“阁老,你放宽心,下官去去就回,不会得罪了内卫的。” 半个时辰的功夫过去,沐荣曻提着个三层食盒进了房间,一层层打开,将饭菜摆在食案上。 赫然是一碟子山蘑木耳炒羊肉,一碟子芙蓉豆腐,一碟子芝麻菠菜,还有一小盅肉末虾仁炖蛋,再配上一碗粳米饭,这香味萦绕不绝,令人垂涎三尺。 蒋绅双眼一亮,笑眯眯的望着沐荣曻:“哎哟三林啊,你,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沐荣曻笑道:“阁老,您就别问这么多了,能让阁老多吃一些,下官是应当应分的。” 蒋绅笑的见牙不见眼,脸上浅浅的皱纹也越发的慈善可亲:“好,好,三林啊,你是个好的,好的啊。” 沐荣曻抬着头,满脸敬仰之色,夹了一竹箸羊肉搁在盘中,轻声细语道:“阁老,快吃吧,一会凉了,对肠胃不好。” 看到这一幕,王敬宗抹了抹嘴,站起身行了个礼:“阁老,下官吃好了,下官先退下了,阁老慢用。” 蒋绅笑呵呵的道了声好,在王敬宗转过身去后,他微微眯眼,眼中荡漾过一阵冷光。 阮平安也赶忙道了声告退,追着王敬宗跑出了明远楼。 “保文,保文,王敬宗!”阮平安紧赶慢赶的追过去,大喊了一声,叫住了王敬宗,无奈的叹了口气:“保文,你这又是何必呢?” 王敬宗停下脚步,沉着脸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 阮平安和王敬宗并肩而行,叹了口气:“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你不屑于阿谀之道,但你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王敬宗遥望暗沉沉的天,远处号舍中阑珊的灯火,恍若细细碎碎的星辰洒落。 他吁了口气:“你说得对,是我过于执拗了。”他转头瞥了明远楼一眼:“闻染,我只觉得有些不对劲,灶房里的厨子都是内卫司派来的,沐荣曻是使了什么手段弄来那些的?” 阮平安不屑的讥讽冷笑:“有钱能使鬼推磨。” 二人并肩走着,迎面碰上了吃多了出来消食的韩长暮,二人赶忙行了个礼:“韩大人。” 韩长暮也回礼道:“王大人,阮大人。”他巡弋了二人一眼,淡淡问:“二位大人用过暮食了?” 阮平安点头道:“用过了,韩大人这是又去号舍巡视了?” 韩长暮抿了抿唇,没有直接回答阮平安这个问题,反而问了一句:“二位大人也是要去巡视号舍吗?” 阮平安笑道:“不是,我们,随便走走,随便走走。” “那二位大人慢走,本官先回去了。”韩长暮淡淡笑了笑,与二人错身而过之时,王敬宗微微皱了下眉。 他停下脚步,转身问道:“韩大人,今日的鱼味道可好?” 韩长暮不明就里的转过身,淡淡道:“尚可。” 王敬宗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没再多说什么,木着脸转身走了。 韩长暮摸了摸鼻尖,满脸茫然的往明远楼走去。 阮平安忧心忡忡的望了王敬宗一眼,低声道:“你说你这个脾气,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你不知道内卫是干什么的啊?” 王敬宗不以为意道:“他们敢干,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第三百八十九回 饿其体肤 阮平安无奈的苦笑一声:“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平白招人恨。”他微微一顿:“你是没什么可怕的,可你还有一大家子呢。” 王敬宗的脸色变了几变,抿了抿唇,半晌才道:“ 是我莽撞了。” 阮平安拍了拍王敬宗的肩头,叹了口气。 二人走着走着,便走到了通往后头灶房的那条路上,想到方才用的那顿暮食,顿时不想再往前多走半步了,对视一眼,齐齐转身而走。 王敬宗又转头看了眼在灶房里忙碌的内卫,微微皱眉低问:“闻染,你说,往常省试时,内卫司都是派几个总旗带着内卫过来便是,连少使都没来过,今年怎么是司使亲自过来坐镇了?” 阮平安愁眉紧锁:“是挺奇怪的,但是,内卫司的口风一向很紧,若非他们刻意透漏,外人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王敬宗的唇角抿的极紧,面无表情道:“内卫司一向行事鬼祟。” 阮平安抬头定了眼明远楼的三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些,他们这些人手段狠毒着呢。”说着,他神情复杂的望着王敬宗,端出一片赤诚之心:“保文啊,一晃你在翰林院已经呆了十五六年了,这次春闱是个好机会,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动一动,去六部也好,外放也好,虽说翰林院清贵,但你总要谋个实缺的,以后,才好更进一步。” 王敬宗抿嘴,兴致并不是很高。 他秉性执拗不懂回旋,与同僚间的关系也是平平,能在翰林院待上十几年,熬到待诏这个位置,全凭圣人对他的看重。 他很明白,圣人对他的看重来源于他的才智,更来源于他身后没有家族,没有背景,与朝臣们皆是点头之交。 圣人,怕是想让他做一个孤臣,只忠于圣人一人的孤臣。 内卫司这个话题太过沉重,说着说着便影响了二人的情绪,二人颇有些低落的走回了明华楼的房间。 明华楼的三楼亮着灯,楼梯口站着两个提刀内卫,走廊里还有不少内卫在来回巡视。 姚杳探身看到王敬宗二人进了楼,伸手关上窗户,转身道:“大人,他们回来了。” 韩长暮端着杯盏,目光闪了闪:“你说的是真的?” 姚杳朝食案努了努嘴,皮笑肉不笑道:“那是下官截下来的暮食,大人看了不就知道了。” 韩长暮已经看过一次了,听到姚杳这话,不禁低下头又看了一次。 食案上搁了三个碟子,三个碟子三道水煮青菜,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的。 不说令人倒胃口吧,但至少能令人没胃口。 韩长暮咽了下口水,脸色阴的能滴下水来,捻了几下衣袖:“走,去看看。”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浓稠的难以化开,东西号舍里也没有几盏灯烛亮着了,韩长暮二人从单独的楼梯下了楼,从明远楼绕到后头,远远的望见灶房还亮着灯。 一阵阵毫不掩饰的笑声从灯火通明处传了出来。 韩长暮听得眉心一皱,脸色冰寒,浑身的气势冷冽逼人。 姚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杳跟在韩长暮的身后,缩了缩脖颈。 怕是有人要倒霉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 “这贡院里可比内卫司舒服多了,没那么多眼睛盯着。” “可不是么,还有个散财童子到处撒银子。” “司使大人不在,总旗们校尉们都在号舍守着呢,今儿夜里发考卷,他们没工夫来盯着咱们。” “就是就是,喝酒喝酒,今儿夜里好好乐呵乐呵,明儿就要忙了。” 韩长暮站在灶房门口,听到里头的声音,他怒极反笑,背负着双手走进去,淡声道:“酒不错。” 此言一出,惊天动地。 只听得灶房里次第不断的噗通声,原本坐在小杌子上说笑喝酒的几个人,接二连三的跌坐在了地上,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望着韩长暮,唇角嗫嚅说不出话来。 韩长暮一贯冷漠的脸上带着笑,反倒更加令人不寒而栗,他背负着手走到灶台旁,拿起上头的酒壶晃了晃。 姚杳见状,赶忙端着一脸狗腿子样的笑容,拿了个干净的酒盏,递给韩长暮。 韩长暮嗤的一笑,斟了一盏酒,轻轻一嗅:“果然是好酒。” 四个人齐刷刷的跪着发抖,不敢抬头。 静了半晌,其中一个内卫大着胆子磕头道:“大,大人,大人恕罪。” 韩长暮嗤的一笑,笑声更冷了几分:“恕罪,你们有罪吗?” 四个内卫顿时抖若筛糠:“有罪,卑职有罪,有罪。” 此时何振福已经得了消息,从前头急匆匆的赶了过来,看到四个内卫跪在地上,身边歪七倒八的撂了不少酒瓶子,顿时心下一慌,心知大事不妙,跑到门口低声道:“大人,快到子时了。” 韩长暮瞥了何振福一眼,冷厉道:“这边是你挑的人?” 何振福干干请罪:“卑职,卑职知罪。” 韩长暮将酒壶和酒盏轻轻搁在灶台上,敲了一下灶台,慢条斯理的吐出一个字:“审。” 这把声音极冷极寒,恍若三九天的风,足以冰封一切。 跪在地上的四个内卫浑身僵硬,连求饶都不会了,只知道不停的磕头,额头磕的一片青紫,磕的厉害的地方,渗出血丝来。 一阵低沉的鼓声在贡院响起,这鼓声声音不大,但一声声都落在心上,足以唤醒睡得昏昏沉沉的人。 包骋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而起,那两块脆弱的木板摇摇欲坠,吱呀吱呀直响。 巷道里的灯都亮了起来,东西号舍中的士子们都醒了过来,扒着栅栏向外望去。 一队红甲兵卒手捧着考卷走到巷道中。 看到这些兵卒,士子们顿时发出一阵嘈杂声,窸窸窣窣的,像是号舍中多了成千上万只耗子。 为首的兵卒冷冷的巡弋了号舍几眼,厉声大喝:“凡有喧哗者,逐出贡院。” 士子们顿时老实了,不敢言语什么,只扒着栅栏露出一个脑袋,向外望着,双眼紧紧盯着兵卒手上的考卷。 那考卷在他们心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中重如泰山,决定了他们以后的命运。 为首的兵卒看到士子们态度良好,便大手一挥,手捧考卷的兵卒便开始挨个号舍下发卷子。 换了红甲的韩长暮和姚杳跟在发考卷的兵卒后头,目光如炬的望向左右两侧的号舍。 包骋很快拿到了那一叠考卷,小心翼翼的将这一沓子薄纸摊在木板上,长长的吁了口气。 暗沉沉的深夜里,号舍中的灯火比白日更加明亮,静谧中,只听到唰唰唰的声音。 有的士子趁着夜里安静,审过题后便开始打腹稿。 而有的士子草草的看了一遍题目,便躺下接着睡了,待到明日天亮,神清气爽再作答。 包骋也没有答题,只是捧着考卷,一字一句的审题。 他审题并不是为了作答,而是为了看看这题与他拿到的那份有无不同。 他看题看的入神,全然没有留意到号舍前落下两道暗影。 他突然觉得脊背发寒,打了个激灵,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号舍前的两个兵卒。 号舍外墙上挂着的灯笼光晕昏黄,似水波般荡漾洒落。 他勉强镇定,没有站起身来,只是见鬼一般惊诧的张了张嘴。 姚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帘低垂,隔着栅栏看了一眼考卷。 包骋顿时明了,微微摇了摇头。 他虽然做文章不行,学识也不够深厚,甚至题目上有些字都要靠猜,但这一场考的是本经,总共三道题,他连猜带蒙的,也搞明白了这三道题目考的是什么。 这三道本经题目与他拿到的那几道题目,完全不同。 他深深的透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他身上科考舞弊的罪名就算是洗清了吧。 韩长暮和姚杳看到包骋这副模样,不露声色的继续往前走,像极了寻常兵卒在巡视号舍。 蒋绅和沐荣曻并肩站在明远楼的二楼,望着东侧号舍,那密密麻麻连成片的烛火,恍若漫天璀璨的星辰洒落。 沐荣曻手里拎着个斗篷,轻轻披在蒋绅的肩头,和风细雨道:“阁老,夜里风凉,今夜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况且还有内卫司的人,阁老安心歇息吧。” 蒋绅老迈的双眸丝毫不见浑浊,也没有用暮食时那般昏聩的模样,眸底闪着精明的冷光,投向明灭不定的烛火:“这一次,南北两地的士子人数相当,取贡生的时候,正是你我的机会。” 沐荣曻显然是以蒋绅马首是瞻,低声道:“是,但是阁老,弥封之后,南北士子的考卷便无法再区分开了。” 蒋绅转头望了沐荣曻一眼,双眼微眯:“那就在弥封前,将考卷分开。” 沐荣曻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一丝胆怯之意,半晌没有应声。 蒋绅巡弋了沐荣曻一眼,转过头望向万千士子进阶之处,淡淡道:“本官已年过半百,再过两年就要致仕了,内阁中免不了要再进新人了。” 沐荣曻听出了蒋绅的话中之意,咬了咬牙,定下了心思,决然道:“是,阁老说的是,下官去安排。”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回 不平静的夜 听到这话,蒋绅满意的点了点头,轻轻拍了两下沐荣曻的肩头,温和道:“春闱过后,本官会递折子上去,提议让你入内阁历练。” 沐荣曻大喜过望,忙躬身行礼道:“下官多谢阁老提携。” 蒋绅笑了笑,转头朝号舍的方向望去。 沐荣曻也望了过去。 他心里很明白,做这件事情是有风险的,风险很大,做好了便是功成名就,做坏了便是身败名裂。 但是,人总是要拼一拼的。 他在礼部呆了近十年,在现在这个尚书位上坐了六年,他已是四十的人了,若这次机会把握不住,此生便是无望再入内阁了。 蒋阁老的门生遍布,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他想提携谁,谁的仕途便能走的顺畅许多,不知有多少士子想要投在他的门下。 沐荣曻转瞬便定下了心思,既然他已经投到了蒋绅的门下,想要得到他的提携,便不能无功无过的混日子,总要有被提携的价值才是。 想到这里,他坦然许多,面对楼下的阑珊灯火,他亦是从容不迫。 西侧号舍与东侧号舍相差不大,同样的灯火通明,沙沙之声大作。 兵卒们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站在巷道中,双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的盯着号舍中的士子们。 若是定力差一些的,被这冷飕飕的目光盯得久了,难免会心惊肉跳,继而发挥失常,无法顺利作答。 韩长暮和姚杳便在这种阴嗖嗖的目光中,把西侧的号舍也巡视了一遍,对号舍中安心作答的士子们,顿生敬意。 姚杳由衷的钦佩道:“这些人定力真好,若是下官,一定吓得腿都是抖的。” 韩长暮看了眼栅栏后头瑟瑟发抖的腿,低笑了一声:“他们的腿也抖。” 姚杳目光下移,扑哧一笑:“不过面上瞧不出来。” 韩长暮点头,淡淡道:“门上那帘子管用。” 姚杳望了望四围,几乎每个号舍的门上都挂了一块不大的布帘子,大多数都是素面的,只不过是颜色不同。 这帘子的尺寸也是有规矩的,只有齐腰长,挂在号舍的门上,刚好落在栅栏上。 坐在栅栏后面的士子们,丝毫没有被布帘子所遮挡,一举一动都落入对面的兵卒眼中。 但是士子们的目光却被布帘子挡住了,若不是刻意体会查找,是不会察觉到被人防贼一样盯着的,多少能够减轻一些如芒刺在背的不适之感。 这布帘子的自欺欺人的作用是大过实际的用处的。 走到巷道尽头,一股子浓重的异味扑面而至,这味道十分的冲人,无孔不入。 巷道尽头是茅厕,这个时节天气虽然不热,但架不住百十来个号舍的士子都要用这个号舍,积少成多下来,气味浓重的惊人。 姚杳哎哟一声,她腾腾腾连退几步,转身扭头捂口鼻,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声音嗡嗡道:“哎哟我去,这也太提神醒脑了。” 韩长暮嗤的一笑:“旁边号舍里的人也这么觉得。” 姚杳抿嘴一笑,望了望左右。 (本章未完,请翻页) 紧挨着茅厕的两个号舍被称为“屎号”,被分到这两个号舍的士子,能坚持考三天而没被熏到半途而废,皆是心志坚毅之人,即便落了榜,以后也会大有作为。 现下这两个号舍里的人,显然都是心志坚毅,不轻易服输之人。 这俩人都用棉条塞着鼻孔,双眼被熏得眼泪直流,时不时的揉一把眼睛,手上却还奋笔疾书,似乎丝毫没有受到那熏人的气味的影响。 姚杳捂着口鼻,再次由衷的感慨了一句:“这样都能不受影响,太厉害了。” 韩长暮摩挲着手背,淡薄道:“若连这点罪都受不了,那也不必考什么省试了。” 姚杳挑眉:“也是,以后入朝为官,受的罪比现在多。” 二人巡视完了西侧号舍,缓步往明远楼走去。 站在明远楼的三楼,遥望着下面的灯火辉煌,承载了无数人的梦想。 姚杳关上窗户,多燃了几盏灯。 今夜下发考卷,若如意外,会有许多人趁着夜深人静,兵卒们守得极为困倦,心神有些松懈之时,动些手脚。 宵小之徒夜不能寐,韩长暮这些内卫们,自然也就无法安寝。 角落里摆了一座莲花更漏,更漏声声,纤薄的莲花在水中飘飘荡荡。 那莲花是极薄极薄的瓷制,做成了一只香插的模样,上头一根线香已经燃烧过半,一缕轻烟缥缈远去。 韩长暮饮了口茶,望着姚杳的背影,挑眉笑道:“歇一会吧,待会儿还有的忙。” 姚杳转头疑惑道:“忙什么?” 韩长暮高深莫测的一笑,没有说话。 姚杳撇了下嘴,趴在窗台上,明远楼上高悬的灯笼随夜风起伏,黄蒙蒙的灯火落在薄透的窗纸上,闪烁如星辰。 时值寅初,死寂深夜中,几声虫鸣,时远时近。 房间里没有了人语,只有轻浅的呼吸声。 韩长暮端着茶盏,转头一看,不知何时,姚杳竟然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他玩味的望了过去,真不知她是心无旁骛还是心思缜密,这样的情形下,居然能睡得着。 睡梦里的姑娘,面容平和,眉目温婉,少了许多白日里的凌厉,鲜活聪慧和狡黠都掩藏在柔软的睡意深处。 长长的眼睫垂下来,一点斑驳岚影投在脸上,姑娘似乎心无防备,睡得很沉,那岚影一动不动。 韩长暮倾身看了良久,蓦的轻笑一声。 笑意从唇边荡漾到眼角,直达眼底。 他低下头,看到微漾的茶水中映照出自己的眉眼,眉眼俱笑的样子。 正失神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过来。 韩长暮飞快的坐正身子,端着杯盏,一本正经的望向门口。 姚杳也同时醒了过来,脸上尚有些迷蒙,趴在窗台上不肯起来,语焉不详的嘟囔一句:“怎么这样急。” 门被推开,孟岁隔急匆匆的走进来,行礼道:“大人,抓住了几个作弊的士子。” 韩长暮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神情平静的起身:“去看看。” 姚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杳也来了精神,双眼亮晶晶的,一边整了整发髻,一边跟了过去。 不知道古代的作弊手法和前世时的那些有什么不同,是不是更管用,更隐蔽一些。 一行人下了楼,这次,韩长暮几人没有换上兵卒的红甲,而是着了内卫司的官服,往查出了作弊士子的东侧号舍匆匆而去。 此时的东侧号舍已经是一片灯火通明,嘈杂声声。 巷道中站满了兵卒,而灯影下跪着几个人,手反剪着捆在身后,嘴被破布堵着,喊冤的话被牢牢的堵在喉咙里,已经被吓得连挣扎都忘了。 士子们皆被惊动了起来,扒着栅栏好奇的向外望去,虽然那栅栏并没有上锁,但却没有人敢轻易离开号舍。 毕竟省试是关乎他们一生前程的大事,区区一点热闹又如何能够比拟。 但号舍与号舍之间是紧连着的,士子们探出头来,便能看到左右两侧的人,不能擅自离开号舍出来看热闹,但也不能捂住大家讨论热闹的那张嘴。 “诶,诶,前头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好像是抓到作弊的了。” “作弊,不会吧,这么大的胆子啊,这可是要连坐的大罪过啊。” “是大罪过,可也是大机缘啊。” “哼,没有真才实学之人,才会惦记着作弊。” “话不能这么说,入场搜身这么严密,还能把夹带带进来,说明人家还是有真本事的。” “诶,诶,听起来像是作弊的人不止一个呢。” 讨论的声音渐渐大了,看到始终没有兵卒出来阻止,士子们便更加的无所顾忌了,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韩长暮一行人从黑暗中走到明亮里,这些细细碎碎的话正好落入耳中,他挑唇冷笑一声,走入巷道。 巷道两侧的灯火尽数亮了起来,似水波一般层层叠叠的倾斜在韩长暮的身上。 他毫不掩饰周身的冷冽之气,脸色阴沉,抬眼巡弋着四围。 “是内卫,是内卫。” “嘘嘘,快别说了,是内卫,这帮阎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内卫,为什么贡院里会有内卫。” 士子们一阵惊呼,在最初的震撼过后,恐惧便随之而来,席卷心间,号舍中接连不断的议论声顿时戛然而止。 就像是被一双手掐住了脖颈,连喘气儿都困难,更遑论说话了。 即便没有见过内卫司的手段,也是听说过内卫司的凶名的,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大好前程去硬碰硬。 毕竟作弊的是别人,自毁前程的也是别人,他们看看热闹就是了。 士子们都很有默契的缩回身子,低下了头,看着那双乌皮六合靴走到光影下,散发着暗沉沉的冷光。 韩长暮看到噤若寒蝉的众人,满意的略一颔首。 姚杳跟在韩长暮的身后,她也着了一身内卫司的官服,束起了男子发髻,现下又是深夜,根本没有人看得清楚她的脸庞。 她挑了下眉,看来内卫司的威慑力极强嘛,这一身衣裳虽然丑了点儿,但是能吓人啊。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一回 蜡丸藏在哪了 暗沉沉的深夜里,兵卒们倾巢而出,在每个号舍前都守了一个,红甲寒刀,刀上经年的血干涸了,呈现出暗紫色的冷光。 孟岁隔提着灯笼,面无表情的将灯向下落了落,照了一下地面。 韩长暮穿着一身紫袍,每走一步,气势便更冷一分,走到巷道中间时,整个人已经寒津津的了。 方才刚走进巷道时,只看到前头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楚地上究竟跪了几个人。 此时灯光一照,韩长暮看清楚了,足足有六个人。 姚杳双眼一眯,低低叹了一声:“呵,胆儿肥的人还真多。” 韩长暮转头望了姚杳一眼,抿了下唇,再转过头去时,便是一脸冷然,淡声道:“都扒光。” 此言一出,众士子皆惊,地上跪着的人顿时浑身僵硬,连动都不会动了。 片刻的死寂过后,号舍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而惊恐的谩骂:“你们,你们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这把谩骂如同燎原之火,转瞬点燃了相邻的号舍,一声声的惨呼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畜生,畜生。” “我要告御状,告御状。” 听到这些话,孟岁隔心生踟蹰,向前的动作一顿,犹犹豫豫的望向韩长暮。 前些日子长安城里的流言蜚语尚未平息,若今日再加上一桩羞辱士子,只怕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要群起而攻之了。 虽然在体力上动刀动枪上,读书人是处于绝对的劣势上的,可是在嘴皮子上,他们这些武人可是拍马都追不上的。 一想到那些骂人不带脏字的话,孟岁隔便不寒而栗。 要不怎么说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呢。 他忧心忡忡的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眯了眯眼,若说他全然不在意这些满京城的流言蜚语,倒也未必,只是没那么在意罢了。 他本就是个行伍之人,论口舌当然不敌这些靠嘴吃饭的士子们,他不傻,自然不会以自己的短处和旁人的长处相交,靠嘴不行,那就看谁的拳头硬吧。 他冷冷扫了四周一眼:“谁再叫嚣,就一起扒光。” 一个活阎王说出这种话来,没有人会觉得奇怪,更没有人会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吓唬人的。 上蹿下跳哀嚎不已的士子们顿时哑口了。 孟岁隔抿了抿嘴,早这样不就好了吗。 他带着几名内卫走上前,将跪着的几个士子拎了起来,当着满号舍的士子的面,动手扒起衣裳来。 姚杳瞪大了眼睛,嘴角抽了抽。 真的要扒啊。 韩长暮一转头,便看到了姚杳目瞪口呆的模样,他顿时心生不悦,轻咳了一声道:“姚参军,你带人提几桶冷水过来。” 姚杳愣了一瞬,反应过来自己的确不适合留在这,容易长针眼。 她很痛快的应了一声,带着几名内卫往后头的水井去了。 三月末的深夜,春寒散尽,风温暖缱绻的轻拂而过。 那几个被扒的光溜溜的士子僵硬的站在风里,一层层的鸡皮疙瘩从裸露的肌肤上冒出来,浑身抖个不停,被绳子捆住的地方磨得生疼,几乎渗出血来。 姚杳带着内卫提了几桶冷水走过来,韩长暮吩咐内卫将水提到那几人的跟前,自己始终状若无意的挡着姚杳。 二人站着的地方正对着包骋所在的号舍,韩长暮的这点小动作尽数被他看在了眼中。 他挑了下眉,要说起来,韩长暮除了心眼毒了些,狠了些,别的倒都挺好的,就单单看这样脸和家世,别说放在古代了,就是放在前世,那也是人人趋之若鹜的金龟婿啊。 韩长暮挡着姚杳的眼睛,不让她去看那几个光溜溜的人,但是孟岁隔审讯的声音却一句一句的传了过来。 士子们口中塞着的破布已经被取了下来,但个个都跟哑了似的,抵死不肯开口。 不说,或许还能因证据不足逃脱罪名。 说了,这就是要连坐的大罪了。 孟岁隔冷笑了一声,没有拿刀吓唬士子,只是朝内卫挥了挥手。 内卫提着水桶齐齐上前。 “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在巷道中回旋。 几桶冷水齐刷刷的迎头浇了下来。 光溜溜的士子们从头到脚淋了个湿透,水从发髻上滑到脸上,和身上的水混合在一起,滴滴答答的砸在青砖地上。 六个人脚下的积水沿着砖缝流淌,灰尘泥土混杂在一起,往低洼处汇聚而去。 巷道里风大,呼呼的吹过来,掀过裸露的皮肤上的水珠,寒意便从脚趾头攀到了头发丝儿。 六个士子齐齐生出个念头。 冷,太冷了,冻僵了都。 片刻过后,冻得手脚僵硬,已经不会走路,连说话都不利索的士子们,说出了孟岁隔想要的东西。 不多时,孟岁隔捧着几样东西走到韩长暮的面前,还有两名士子穿上了衣服,但是袖子和裤腿都高高的挽了起来,露出手臂和腿。 几名士子个个形如枯槁,面如死灰。 定力差的,已经委顿在地,一滩黄橙橙散发着异味的水泽与方才的冷水混合在了一起,蜿蜒直到远处。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多的狡辩都是无用功了。 姚杳看了看那白花花的手和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顿时觉得自惭形秽。 在那么白的手臂上,写上那么小的蝇头小楷,也是清晰可见的,可搜身怎么就没搜出来呢? 要不说这作弊手段五花八门,每年都会与时俱进呢。 韩长暮似乎看出了姚杳的心中所想,微微倾身低语:“是药水写的,干透后字迹不显,用淘米水刷过,字迹才会重新显现。” 姚杳“哦”了一声,对那药水动了念头。 韩长暮巡弋了姚杳一眼,继续低声道:“我知道药水的方子。” 姚杳挑眉,脸上皆是兴奋之色。 韩长暮抿嘴,又道:“你应我一件事,我就把方子给你?” “......”姚杳警惕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何事?” 韩长暮思忖道:“先欠着,待我想到再说,方子可以先给你。” 说完这句话,韩长暮没有给姚杳思量的机会,便走过去看孟岁隔搜出来的那些东西。 黄铜托盘上搁着四个拇指大的蜡丸,蜡丸的一端拴着一根极细的麻绳。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打开。” 几名内卫戴着护手上前,小心翼翼的捏碎了蜡丸,攒成团的字条掉在了托盘中。 韩长暮拿起其中的一个,展开来仔细一看,眉头蹙着,转手递给姚杳:“你看看。” 姚杳抿了抿唇,一字一句的看下来,心中疑窦顿生。 这字条上写的的确是本经的作答,但却与之前包骋拿到的那份大相径庭。 怎么会有这么多假的考题泄露出来,莫非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移眸望向其他几个纸团。 韩长暮和姚杳一起伸手,各自拿了纸团展开详看,过后再行交换。 四张字条看下来,皆与包骋此前拿到的考题无关,至于与今夜下发的考卷是否有相同之处,他们并不知道。 毕竟韩长暮这些人,只是负责维持贡院的秩序,监视士子与考官,至于考卷内容如何,他们全然不知。 这四张字条上的内容,要么至少有一张与考卷相似,要么四张都与考卷全无关系。 韩长暮和姚杳面面相觑,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号舍中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没有人再嚎叫着内卫司有辱斯文了。 最有辱斯文的人被抓了个现行儿,他们觉得自己的脸生疼生疼的。 包骋扒着栅栏,从头到尾看下来,心里生出个难解的疑问。 那四个蜡丸是从哪翻出来的。 入场搜身的时候,兵卒们搜的是格外仔细的,虽然没有像韩长暮这般粗暴的扒光喽,但也是从头发丝儿搜到了脚趾缝,一分一毫都没有放过。 那么,这四个拇指大的蜡丸,是藏在什么地方才没有被翻出来。 包骋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百思不得其解。 六个作弊的士子被押到了明远楼的房间中,其中关押起来,直等到后日贡院开门,便可将这几人送去礼部问罪除名了。 科考舞弊素来是大罪,被抓到的士子除了要被逐出贡院,还要视情节轻重,问罪连坐。 孟岁隔又在房间里多呆了片刻,才拿着几份供词上了三楼。 东侧号舍的动静闹得极大,早已惊动了蒋绅几人,这几人却都十分识趣的没有出来张望,只隔着窗户,望了几眼外头的火光灯影。 他们在这贡院里,只负责省试的出题阅卷,并不能插手贡院中的其他任何事情。 别说是有人作弊,就算是出了人命,哪怕是贡院被人点了,他们也不能随意插手指点什么。 贡院中的一应事务,都要听凭内卫司的安排,现在的贡院,是内卫司使韩长暮说了算的。 韩长暮转头看到姚杳趴在食案上,手上沾了点冷透了茶水,百无聊赖的书案上划拉着,不禁淡薄一笑,斟了盏茶递过去,沉声问道:“想什么呢?” 姚杳端着茶盏,热腾腾的水气扑在脸上,她瞪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眼,思忖道:“下官在想,那蜡丸是怎么带进来的,搜身的时候怎么就没搜到呢?” “噗嗤”一声,韩长暮别过头去,喷了一口茶水出来,又伸手不轻不重的拍了姚杳的发顶一下,失笑道:“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姚杳不明就里,狠狠晃了一下脑袋,把韩长暮的手晃了下去,抬头满脸茫然道:“这怎么能是乱七八糟的呢,这是与时俱进的作弊手段啊。”她皱着眉道:“那蜡丸足足有拇指大,咽下去还不得噎死啊,就算侥幸没有噎死,也得扣喉吐出来,这为了作弊,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罪都能受呢。“ 韩长暮张了张嘴,冲动之下,他很想告诉姚杳那蜡丸究竟是藏在什么地方的,但是这话终究是有些难以启齿,他挑了下眉,换了个话题:“我仔细看了那四张字条,上头的确都是关于本经的作答,但是每张字条上对应的题目都不一样,与包骋拿到的那份也不一样,至于和考卷有无相似之处,还得再查,至于包骋拿到的那份,方才他也递消息出来了,与考卷也并不相同。” 姚杳还在纠结蜡丸这件事情,闷闷道:“到底藏在哪了,才没有被搜出来?” 韩长暮一口茶水更在了喉间,更的脸色铁青,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的了敲门声。 他咽下了茶水,淡声道:“进来。” 孟岁隔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一沓子薄纸。 正是那六个被抓了现行的士子交代的供词,上头落了他们的籍贯姓名,还按了猩红的手印。 做完这些之后,六个人都摊在了地上,挣扎了半天都难以起身。 他们心知肚明,科考之路从此断绝了,这还不是最令人绝望的,最令人绝望的是,此事若深究下去,只怕要累及族人。 一个不慎,此后三代族人的科考之路,都会就此断绝。 孟岁隔将供词搁在书案上,沉声道:“大人,都问出来了,这几人都是从一个叫盛老四的手中拿到的考题。” “盛老四?”韩长暮微微皱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此人,不就是让胡人去送孩子那个人吗?” 孟岁隔点头道:“是,正是此人,这几个士子也是在盛老四常去的赌场中结识的此人。” “盛老四?”姚杳陡然抬起头:“大人,盛老四背后那个泄露考卷和接收孩子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极有可能。” 孟岁隔又道:“大人,这六个人都提到了同一个地方,便是晋昌坊的那间赌坊,就是那日大人您和姚参军一同去过的那间。” 韩长暮微眯双眼,原本只是对谢良觌起了疑,现下便是十足十的能够确认,这件事里,绝对有谢良觌的影子。 不管是泄露考卷还是剖腹取子,都少不了他的手笔。 他正要说话,转头看到姚杳满脸疑惑,心知她还在纠结那个蜡丸的事情,顿时静了片刻,沉声道:“行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了,今夜就先到这吧,都先回去歇着吧。” 姚杳和孟岁隔齐声称是,退了出去。 东侧号舍安静下来,但也只是表面的安静,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亲眼看到了动手脚之人被内卫揪出来严审,号舍中的士子,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睡得着的。 临近寅正,夜色深沉,深幽的墨色天际上,浮云遮蔽了明月星辰,一丝微光都没有倾泻下来。 这个时辰,正是人睡意正沉的时候,高墙四角的岗楼也在这个时辰换岗。 紧邻着高墙外的树冠高大,枝丫密密匝匝,叶片遮天蔽月,暗影沉沉的洒落下来。 树冠突然剧烈的抖动了几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从树冠深处激射出一道微澜,正好落在了西侧号舍一条巷道尽头的茅厕旁。 岗楼中的兵卒一下子被惊动了,纷纷转身,刀剑出鞘,发出巨大的铮铮声。 “什么人,什么人!”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换了岗,刚刚走下岗楼的兵卒又急匆匆的跑了回来,站在岗楼上极目远眺。 不远处树冠的晃动之势渐渐平息了下来,树冠深处传来几声尖利的鸟鸣。 兵卒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是鸟,弄得怪吓人的。” “可不是么,草木皆兵的。” “不就是个省试么,以前又不是没来过,真是的,走了走了,回去睡觉了。” 换岗的兵卒捂着嘴哈欠连天,嘀嘀咕咕的走下了岗楼,没精打采的往明远楼后头的廨房走去。 兵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号舍中突然出来声音:“大哥,大哥,晚生想如厕。” 号舍外来回巡视的兵卒看了一眼那人,不耐烦的喝道:“别人多睡了,你还要如厕,就你事儿多。” 那人陪着笑脸儿道:“大哥,麻烦大哥了,这,人有三急,实在是,忍不得啊。” 兵卒木着脸,骂骂咧咧道:“去吧去吧,速去速回啊。” 号舍中的人悻悻笑着道谢,捂着肚子抛向巷道尽头的茅厕。 巷道中的灯熄灭了大半,只留下了首尾各一盏灯,灯火昏暗,仅能照亮灯下的一块青砖。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茅厕门口,在进门的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着险些栽倒在地上,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跑进了茅厕。 半盏茶的功夫后,他一身舒泰的走出茅厕。 一阵夜风吹过,深幽苍穹上的浮云被吹拂的四散而去,月色洒落袭来,幽暗的巷道中倏然明亮了起来。 他抬了下头,月色落在他的脸上,那张脸惨白如鬼,眼窝深陷,瘦的惊人。 他挑了下唇,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看来格外惊悚。 翌日天明,号舍中的士子纷纷醒来,伸了个懒腰,讲究些的梳洗一番后,热了饭菜开始用饭,不那么讲究的便只漱了漱口,就着冷声用些硬邦邦的干粮。 至于昨夜发生的那件事情,所有人都自动忽略掉了。 蒋绅岁数大了,原本便前面,昨夜外头的动静又实在太大了,他被惊醒后,听了半宿,外头平息下来后,他便睡不着了,辗转反侧良久,直到天明时,才打了个盹儿。 今日的朝食出乎意料的丰盛,一锅热气腾腾的鸡丝粳米粥,嫩黄色的鸡丝和雪白的粳米熬煮后,散发着浓香。 一道什锦酱菜,一道燕窝炖蛋,一碟子山药糕,一碟子奶酥豆沙卷。 有甜有咸,荤素搭配,比前几日的咸菜疙瘩胡麻饼的搭配,不知好出多少去了。 蒋绅洗漱完,坐在食案前,看着满目风声的朝食,茫然又意外。 王敬宗夹了个豆沙卷,啧啧舌:“厨子今日吃错药了?” 阮平安咧咧嘴:“也有可能是没吃药。” 沐荣曻瞥了二人一眼,先行盛了一碗鸡丝粳米粥,放在蒋绅的手边,恭恭敬敬道:“阁老,今日的粥熬得不错,您尝尝。” 蒋绅点了点头:“看起来是不错。” 沐荣曻看着蒋绅的脸色,又问:“阁老昨夜是没休息好吗,脸色看着不大好。” 蒋绅疲倦道:“昨夜,是有些吵。” 沐荣曻转头看了王敬宗和阮平安一眼,低声道:“昨夜,听起来是内卫司抓了几个人,动静闹得大了些,似乎还干了点儿有辱斯文的事情。” 蒋绅佯装不知,轻轻“哦”了一声:“是么,本阁只听到了吵闹。” 沐荣曻又转头去看王敬宗和阮平安,却见这二人都低着头,似乎在聚精会神的用饭,没有听到这些话,也没有任何要接话的意思。 他磨了磨牙,含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似乎,就是,韩司使命人把,士子的衣裳给扒了。” 蒋绅愣了一瞬,连脸色都没变,骤然笑了起来:“内卫司行事,倒是,有趣。” 听到这句话,王敬宗和阮平安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这个“有趣”二字该作何解释。 沐荣曻也一时无语,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房间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用饭的细微之声。 短暂的静谧之后,门外传来敲门声:“阁老大人,韩大人来了,说是有要事跟阁老商议。” 蒋绅愣了一瞬,看了沐荣曻一眼,沉声道:“快请。” 话音落下,沐荣曻,王敬宗和阮平安赶忙漱口擦嘴,将朝食收拾起来,擦干净食案,站在了一旁。 沐荣曻的官职比韩长暮高一级,而王敬宗比韩长暮低半级,至于阮平安,与韩长暮一样,都是正三品。 照理说这三个人面对韩长暮时,是无需如此谨慎有礼的,但是韩长暮背后的内卫司实在凶名赫赫,让人不得不心生胆怯。 刚刚将房间里的朝食收拾干净,又燃了一炷沉水香驱散异味,韩长暮三人便推门而入了。 相互行礼之后,众人落座,姚杳和孟岁隔自然是没有坐下的资格的,站在了韩长暮的身后。 蒋绅斟酌了片刻,淡淡含笑:“不知韩大人有何事要与本阁商议?” 韩长暮客气道:“昨夜动静大,想必阁老和诸位大人都已经听到了。”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二回 考卷泄露了 蒋绅几人不明白韩长暮的意思,不敢胡乱应承他的话,但要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显然又有些假,便只好语焉不详的点了下头。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抬了抬下巴。 孟岁隔会意,拿着那四张字条,疾步走到书案旁,郑重的展开捋平,放在了蒋绅的手边。 韩长暮朝那四张排列整齐的字条抬了抬下巴,淡淡道:“阁老大人,这是昨夜在东侧号舍中几名士子身上发现的夹带,烦请阁老辨认一下,与昨夜下发的考卷可有什么相同之处。” 蒋绅的脸色微微一变,狐疑的拿过字条,一字一句的看下来,每看一张,他的脸色便变上一分。 最后,他脸色铁青,脸颊微微颤抖,将字条搁在书案上,难以置信的震惊问道:“韩大人,这是,这是昨夜发现的夹带?” 韩长暮点头:“是,还有两个人身上是写在身上的,下官已经吩咐了人去誊抄。” 蒋绅深深的抽了口气,漫声道:“这些,虽然与考卷并不相同,但是,”他欲言又止,神情十分的艰难。 韩长暮心中疑虑顿生,面上却不露分毫,倾身道:“阁老有话但说无妨,这里,没有外人。” 蒋绅凝神片刻,终于挣扎道:“保文,去将之前那几套弥封起来的考卷取过来。” 王敬宗忙起身道:“是,下官这就去。” 阮平安见状,也赶忙起身道:“阁老大人,下官也一同过去。” 蒋绅点头:“速去速回。” 韩长暮疑惑不解的问:“阁老大人,这,” 蒋绅抬了下手,制止了韩长暮剩下的话,缓声道:“韩大人,稍安勿躁。” 沐荣曻看着王敬宗和阮平安出了门,脸色微沉,目光闪了闪。 片刻过后,王敬宗和阮平安抱着几摞装袋好的弥封考卷进门,朝蒋绅看了一眼。 蒋绅深深的透了口气,满脸的一言难尽:“交给韩大人吧。” 韩长暮不明就里,但也没有多问什么,从靴筒里抽了匕首出来,划开押了火漆蜡印的封口,从里头抽出一份手写的考卷,正是本经的卷子。 他愣了个神儿,将剩下的几个袋子尽数拆开。 一共是五份本经考卷,摆在了手边,他依次看下来,脸色越发的难看。 不待韩长暮开口询问什么,蒋绅便叹了口气:“韩大人,这些都是此次省试的本经考卷,每次省试,每一场都要出六份考卷,从这六份中挑出一份印刷下发,剩下的五份则立刻弥封存档,韩大人,你昨夜搜到的夹带各不相同,却都出自这五份已经作废弥封存档的考卷。” 韩长暮也早已看出了这件事情,脸色才会格外难看。 而包骋拿到的那份考卷,赫然也出自这作废了考卷。 省试考官是开考前三天入场,在贡院中拟定考卷题目,随后印刷,而现在泄露出来的题目,正是已经作废了的考卷,而不是选定印刷的考卷。 如此一来,这件事情便很是蹊跷了。 作废的考卷是立刻弥封存档的,而选定的考卷却是要发到工匠手中进行印刷的。 这个过程经手之人众多,即便有内卫司的内卫和北衙禁军的禁军层层把守,也很难说不会有疏漏之处。 相较而言,拿到选定的考卷会比弥封存档的考卷容易的多。 此人能有本事拿到弥封存档的考卷,为何却拿不到选定的考卷? 若是拿到了选定的考卷,为何却没有泄露出来? 韩长暮摩挲着这几页薄薄的纸,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 思忖片刻,他倏然抬头:“阁老大人,这些作废了的考卷是存放于何处的?” 蒋阁老道:“就在隔壁的仓房中,平时有兵卒日夜看守。” 韩长暮抿了抿唇,朝蒋绅几人淡淡道:“阁老大人,诸位大人,这件事情,还请暂时保密。” 蒋绅几人知道轻重,齐声道:“韩大人放心。” 韩长暮将考卷依次装了回去,又道:“阁老大人,这些考卷,下官可以带回去仔细验看吗?” 蒋绅愣了一瞬,点头道:“韩大人随意。” 隔壁的仓房门口守着两个兵卒,看到韩长暮三人走过来,齐声行了个礼。 韩长暮点头道:“本官要进去探查,开门吧。” 仓房的门锁极为繁复,并非一个兵卒能够打开的。 听到韩长暮这话,这两名兵卒对视一眼,齐声道了个是,转身便去叫人了。 驻守仓房的总共有十二名兵卒,两人一组,两个时辰轮调一次,而开锁的钥匙一共有六把,分别就在六个兵卒身上。 半盏茶的功夫,带有钥匙的六名兵卒便到齐了,齐声像韩长暮行礼。 韩长暮点头,淡声问道:“你们来了之后,钥匙可有离过身?” 六名兵卒面面相觑,齐齐摇头:“回大人的话,钥匙卑职都是随身携带的,从未摘下来过。” 韩长暮没有再问,只是淡声道:“开锁吧,本官要进去探查。” 六名兵卒从脖子上取下贴身携带的钥匙,齐齐走到门前。 这六把钥匙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可这六个人却分的十分清楚,开锁的动作也捻熟。 姚杳定睛看着这几个人开锁,双眼微微一亮,倾身对韩长暮低于:“大人,是六瓣梅花连环锁。” 韩长暮诧异的转头:“你见过?” 姚杳抿唇,微一点头,分明还有没有说完的话,但她却垂下眼帘,没有再开口了。 韩长暮的手背在身后,捻了捻衣袖,盘算着用什么法子撬开姚杳的嘴。 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那枚精巧的锁便被打开了,扣在锁上的铁链哗啦啦散开了。 为首的兵卒行了个礼:“大人,请。” 孟岁隔率先走到门前,侧着身子,躲开门缝,伸手推开了门。 其实是孟岁隔太过谨慎了,这门刚刚才打开过一回,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暗器。 说是仓房,其实是一间四四方方的暗室,除了有两扇对开的房门之外,没有开窗,半点阳光都照不进来,照明全靠灯烛。 孟岁隔拿着灯烛走进房间,随后点亮了墙边的灯座,房间里转瞬便亮了起来。 仓房不大,布局也很简单,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下,搁了书案和胡床,而两侧的墙上搁了两座书架,上头挨着顶子。 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弥封好的暗黄色纸袋,封口处押了火漆蜡印。 这些纸袋都按照弥封的日子摆放,封口处记录了相应的物品内容。 韩长暮随手拿起一个纸袋,只见封口处写着“三月二十七日封,本经一卷”。 这些赫然都是正式确定考卷内容前拟定的考题,作废不用后,都要弥封起来,省试结束便要归入礼部存档。 韩长暮在书架前一个一个的看下来,找到了存放方才那五份弥封的本经考卷的地方。 他将那几份纸袋放回原位,码放的整整齐齐,随后趴在那层书架前,凝眸审视起来。 这仓房里里少有人来,兵卒们也只在外头守着,并不会进来,书架和纸袋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那层灰尘极薄,需要迎着光仔细查看,才能看得出来。 仓房里极为安静,只有几个人浅浅的呼吸声。 姚杳沿着书架走了几步,突然眯了眯眼,蹲在了地上,指着地面低声道:“大人,快来看。” 韩长暮疾步走过去。 地上也是薄薄的一层灰,烛光照在上面,那层薄灰在光里悠悠流转。 没有人走过的地方,灰尘均匀,将暗黄的木质地板染了一层淡淡的灰白色。 而有人走过的地方,灰尘被踩得凌乱斑驳,那层灰白有深有浅,木质地板上暗黄的木纹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而姚杳指着的那块地面,灰尘稀薄,隐约印着半个足印。 韩长暮很清楚,方才他们三个人并没有走到这个地方,而之前来取那五份考卷时,也不需要走到这个地方。 韩长暮蹲下身来,仔细端详这模糊的半个足印,轻声问道:“能拓下来吗?” 姚杳想了想,抬头对孟岁隔道:“孟总旗,劳你出去拿一个干净的帕子,再端一盆净水进来。” 孟岁隔诶了一声,转身出门。 韩长暮起身,站在离足印不远的地方,望向书架。 这个足印离书架有些远,站在足印所在的地方,伸手去拿书架上的考卷,身子要微微前倾,手臂也要伸的笔直,显然不那么方便。 若留下这个足印的人,是为了从这个书架上拿考卷的,为何不走近一些呢? 韩长暮在足印前慢慢走了几步,凝神片刻,抬头望向了房顶。 临来时,他仔细看过明远楼的格局,隐约记得这间仓房的房顶应当是二楼的走廊。 整座明远楼是砖木结构的,外墙皆是青砖垒砌,而楼里却是木质,因修建的年头久了,走在老旧的木头上,一阵阵吱呀吱呀的声音,听来格外清晰。 他凝眸望着房顶,暗黄色的木纹连成片,几乎看的人眼晕。 不多时,孟岁隔端着一盆净水,肩上搭着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的走进来。 姚杳将水小心的淋在帕子上,既打湿了表面,又不至于让水浸透帕子,随后,她将帕子抻平,对韩长暮道:“大人,帮个忙。” 韩长暮和姚杳抻着帕子的两端,动作放的轻缓,将帕子慢慢的盖在了足印上。 过了片刻,二人又抻着帕子的两端,将帕子拿起来翻过来一看,那灰尘印在了帕子上,因帕子并未被水浸透,只是表面微微有些潮湿,灰尘沾在帕子上,并没有被晕染开来。 灰尘在地板上时,与地板上的木纹融在一起,看不分明,只隐约可见是半个足印,印在雪白的帕子上后,那足印便格外的清晰可见了。 的确是半个足印,且是前脚掌,没有后足跟。 但是这鞋底的花纹实在太过普通,几乎每个人穿的鞋都有这样的花纹,无法从花纹上分辨出这是一双什么样的鞋子。 姚杳用手比划了一下:“大人,应该是个男子的足印。” 韩长暮点了点头:“这人进来时很小心,只留下了这半个足印。”他转头望了望其他的地方,灰尘被踩的有些凌乱,唯有这个地方,灰尘很规整,只有这半个足印,显然平时是很少有人来这个地方的。 他望向门口:“人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是用钥匙开锁进的门?” “不可能。”姚杳笃定摇头:“门口的锁是六瓣梅花连环锁,必须六把钥匙同时开锁,才能打开,缺少任何一把,或者有任何一把钥匙插错了锁眼,这锁就会立时报废,再也无法打开了。” 韩长暮点头:“我也看到了,那锁和锁链都是玄铁所制,寻常的刀剑难以劈开,且这把锁和锁链都是簇新的,显然是为了这次省试专门打造的,上头没有半点被劈砍过的痕迹。” 姚杳又道:“那六把钥匙分别在六个兵卒身上,若说有人能拿到一把钥匙,这倒是有可能的,可若说能一次凑齐六把钥匙,且不惊动兵卒,这不太可能吧。” 这六个兵卒的值守时间是分开的,搭配一个普通兵卒,两个时辰轮换一次,而次日,这十二名兵卒又会打乱重新分组。 如此一来,携带了钥匙的六个兵卒的值守和修整便没有规律可循了,想要趁着他们修整时松溪拿到钥匙,也没有那么容易的。 韩长暮眯了眯眼:“或许,此人当真不是从门进来的。” 孟岁隔愣了一下,环顾四围:“可是这四面无窗,他难不成是钻墙而入的?” 韩长暮抬头望着房顶,若有所思道:“或许,是从天而降的也未可知。” 话音方落,他的脑中灵光一闪,陡然吩咐道:“孟岁隔,你去楼上,找到仓房所在的位置后敲一敲地板,随后用灯仔细照着地面,一边照,一边敲击地板。”他顿了一顿,又道:“叫内卫上楼,严密把守二楼所有房间的门口,不许任何人出来围观。” 孟岁隔不明就里,但还是应了一声是,腾腾腾的上楼去了。 不多时,房顶上响起一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脚步声停歇后,那咚咚咚的敲击声砸在了房顶上。 韩长暮仰头望了望,淡声道:“阿杳,把房间里的灯都熄了。” 姚杳转瞬便明白了韩长暮想做什么,诶了一声,灭了墙角灯架上的灯火,走到韩长暮身边后,才吹灭了手中的灯。 仓房里顿时暗了下来,暗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韩长暮适应了片刻,才从一片黑暗中,找到了姚杳所在的地方。 他的心定了下来,抬头看着房顶,来回的走动。 房顶上的咚咚声不绝于耳,一声一声的十分清晰,声音落在何处,韩长暮便走到何处。 黑暗里,他走的并不踏实,脚伸出去试探半晌,才迈出一步。 姚杳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转头,目光审视的望着四围。 两座书架隐匿在黑暗中,只隐约可见发白的灰尘。 她的目光如炬,落在一座书架的二层。 雾蒙蒙一般的灰尘中,似乎反射出一点温润的荧光。 她的目光一缩,没有贸然出声,只是记下了那个位置。 韩长暮在房顶底下打转,那不停敲击的咚咚声落在头顶,恍若惊雷。 蓦然,咚咚声挪到了方才发现足印的地方,韩长暮眯了眯眼,似乎在死寂的黑暗中,窥见一丝微弱的天光。 姚杳眼前一亮,急切道:“我去叫孟岁隔停下来。” 不待韩长暮说话,她便跌跌撞撞的跑出仓房,一溜烟的上了楼,不知她跟孟岁隔说了什么,那咚咚声始终停在了足印的上方。 韩长暮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他看清楚了,那个地方的确有微弱的光漏下来,只是格外的微不可查。 他想了想,推门出去,吩咐兵卒守好门口,便也上了楼。 二楼乃是十八位同考官的住处,房间比一楼要小一些,陈设也不如一楼的精致华丽。 此时,外头这么大的动静,早已经惊动了十八位同考官,但他们都缩在自己的房间中,不敢露头出来看热闹,更不敢指责什么。 毕竟是内卫在外面办差,内卫啊,谁能惹得起。 二楼的走廊上没有灯烛,窗户又窄又小,即便是白日,这走廊也是光线昏暗。 而发现异常的地方又位于走廊的尽头,更是昏暗异常。 韩长暮站在楼梯口,看到走廊尽头的灯火下,有两个人蹲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走上前去。 姚杳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韩长暮,她惊喜道:“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韩长暮点点头:“有。”他对孟岁隔道:“你带几名内卫去仓房守着,把灯点了。” 孟岁隔走后,韩长暮掏出匕首,插入灯火照耀下的地板缝隙。 这地板其实是二楼的楼板,也是木质的,铺设的十分巧妙,下面以合抱粗的木头交错做梁,而上面的地板皆是长约四尺,宽约半尺的水曲柳铺就而成。 从仓房向上望,可以看到合抱粗的房梁,而走在二楼,却又是精美华丽的木质地板,打了蜡之后,闪着夺目的光彩。 刀刃沿着缝隙划了一圈儿,原本仅能漏出一丝微光的缝隙,似乎变得大了一些。 韩长暮用刀刃卡住缝隙,用力向上一翘,那块地板应声翘起。 仓房里明亮的灯火顿时倾泻而出。 二人趴在灯火明亮处望下去,仓房中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姚杳用手比划了一下地板被撬开的空洞:“大人,这洞太小了,只能把手塞进去,人是万万进不去的。” “不急,再试试别的。”韩长暮拿着匕首,如法炮制的翘了翘旁的地板,那些地板却是纹丝不动。 既然别的地板纹丝不动,那么人是不可能从这么小的孔洞钻进去的。 韩长暮趴在孔洞上,正好望见那半个足印所在的位置。 他眯了眯眼,人无法从这里下去,那么,这半个足印究竟是如何留下的,为何会正好对着这孔洞呢。 他揉了揉眉心,颇有些苦恼。 姚杳静了片刻,在旁边问道:“大人,人下不去,但是东西可以下去啊,不如试试飞爪之类的东西。” 韩长暮点头,吩咐了内卫一声。 不多时,内卫便拿来了形式各异的飞爪绳索之类的东西。 其中一名内卫趴在孔洞旁,先将飞爪从孔洞顺了下去,晃了晃飞爪,左右一抛。 那飞爪虽然抛到离书架很近的地方,但却始终够不到书架上的东西。 内卫又接连试了其他的物品,皆是无功而返。 韩长暮摇了摇头:“这个孔洞几乎是位于仓房的正中间,不管放什么东西下去,都无法碰到两个书架上的东西。” 姚杳也有些心灰意冷了,想了想方才飞爪所碰的地方,的确是触碰不到那点荧光,她进了一步,伏在韩长暮的耳畔低语几句。 韩长暮双眼一亮:“果真?” 姚杳点头:“是。” 韩长暮大喜,吩咐了内卫看好此地,便又急匆匆的下了楼。 一进仓房,他便往姚杳所说的书架走去,捧着灯烛在二层架子上来回查找良久,果然找到了一处泛着微弱荧光的地方。 他惊喜道:“果然有,阿杳你来看,应当是蜡油。” 姚杳疾步上前,定睛相望。 那是一点白色的蜡油,干涸后是半透明状的,因为极薄,所以几乎映透出了架子的颜色。 有灯光的时候,反倒看不出蜡油的痕迹来,而关了灯,那蜡油的点点荧光,却在黑暗中有那么点醒目。 想来这蜡油滴在书架上不久,还没有干涸闪烁出荧光,拿着灯盏之人便已经离开仓房,否则不会留意不到这点幽蓝荧光的。 蜡烛本身是不会闪烁幽蓝荧光的,只有添加了夜光石打成了粉的蜡烛,才会散发出幽幽蓝光。 这种蜡烛价高,又不那么实用,寻常百姓人家根本不会用,即便是富贵人家,也少有用这种蜡烛。 反倒是平康坊里的花楼,这种蜡烛用的极多。 据说在房中燃上这种蜡烛,有暖情之效。 韩长暮眨了两下眼睛,也不知这效果是真是假。 第三百九十三回 人不够用啊 他转头去看姚杳,这人常年混迹于平康坊中,应该也是认得这种蜡烛的吧。 果然,姚杳的确是知道的,她看了那蜡油一眼,蹙眉凝神道:“这蜡油,看着眼熟。”话音方落,她的双眼一亮,咧嘴嘿嘿直笑:“是平康坊的蜡烛。” 这嘿嘿嘿的笑声在空寂的仓房里打了个旋儿,孟岁隔也跟着这笑声抖了三抖。 他略带惊恐的望了姚杳一眼,一只蜡烛而已,他怎么从这笑声中听出了阴谋的味道。 韩长暮认识姚杳也算很久了,知道她素来心思诡谲,但还是被笑的脊背一凉,头皮发麻,他也知道这蜡烛是平康坊用的最多,可也不至于笑的如此阴恻恻的吧。 他咽了口唾沫:“平康坊里的蜡烛怎么了?” 姚杳瞪大了双眼,对韩长暮的单纯颇感意外,她记得他也是平康坊里的常客来着,即便是逢场作戏,他也没少踏足平康坊,坊里的那些手段,他或多或少也该见识过才对。 她微微张嘴,面露诧异:“大人不知道吗,平康坊的花楼里用的蜡烛,都是掺了夜光石粉和催情香的,单单是拇指粗的一根,燃上一刻,便很有用了。” 韩长暮嘴角微抽,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姚杳一个姑娘,怎么能知道的这么清楚,还脸不红心不跳说出了口。 他反倒红了耳尖,尴尬不已的点头:“我知道啊,我听说过的,可你也不用笑的那么幸灾乐祸吧。” 姚杳一脸坦然,双眼闪着狭促的光:“大人,这是贡院,贡院里头,有人用平康坊花楼里的暖情蜡烛,这热闹还不够大吗?” “......”韩长暮顿时无言以对了,转念却又哑然失笑,贡院里都是男子,却莫名的出现了这种平康坊里的蜡烛,这个热闹也的确够姚杳笑的幸灾乐祸的,传出去也足够丢礼部和翰林院的人的。 不过,这又哪里是一只蜡烛的事情,这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啊。 他抿嘴,将淡薄的笑容抿的干干净净,低下头又去看那块不易察觉的蜡油。 这块蜡油已经干透了,但似乎干涸的时间又没那么长,蜡油的油润感尚在,并没有被风干出裂痕,更没有呈现出干巴巴的模样。 而蜡油旁边的灰尘明显比蜡油上的要厚一些。 这蜡油显然是刚滴上不久的,极有可能是作废的考卷刚刚送进这间仓房,便有人探了进来。 韩长暮看了眼蜡油滴落的地方存放的作废考卷,一共有四卷,每卷都是单独弥封了一个纸袋,封口处都分别都写着“兼经二卷之一,之二这类的字迹”,而弥封的时间皆是三月二十六日。 这是第二场兼经的作废考卷,而正式的考卷,现在还在后头日夜印刷。 韩长暮骤然抬头,目光微冷,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墙壁,望向了明远楼的后头,那里有一处封闭起来的院落,是历次省试,用来印刷考卷地方。 那处院落只有一扇门,四周都是高墙,其中一堵墙便是贡院的外墙,相对的两个墙角便是兵卒把守的岗楼。 考官入帘后,那处院落里面驻守了一百名内卫,而外面驻守了二百名北衙禁军。 此次下场的士子足有一万八千多人,数千印刷工匠们日夜不停的开工,也只堪堪赶在世子们入场后,才能将所需的考卷印出来。 这些考卷下发到士子手里时,还散发着墨香,手不小心蹭上去,考卷就被蹭花了。 若说这贡院里什么地方守卫最为森严,除了号舍便是这印刷考卷的地方了,从入帘那日起,工匠们便在院子里坐起了牢,吃喝拉撒睡都在印坊里,不能出入,不能传递消息和物品,一日三顿饭都靠人送进去。 可以说现在的印坊,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考卷也是飞不出来的。 韩长暮收回目光,双眸微眯,目光冷厉。 或许正是因为正在印刷的考卷不容易拿到,泄露出来的考卷才成了作废的那几份。 下手之人有可能志不在考题真假,只在敛财。 也有可能盗取考卷只是个幌子,用来掩人耳目,下手之人其实是另有所图。 他想着,伸手将这五份作废考卷取下来,小心拆开封口,取出里头的考卷看了一眼,转手递给姚杳:“背下来。” 姚杳愣了一瞬,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凭啥?” 韩长暮挑眉,凑到姚杳耳畔戏谑低语:“凭你想救包骋。” 姚杳悻悻的哼了一声,捧着考卷摇头晃脑的背了起来。 韩长暮见姚杳装腔作势的模样,挑唇莞尔一笑,转头对孟岁隔沉声道:“此事尚不明朗,不适合大肆张扬,以免打草惊蛇,你先带着内卫楼上楼下恢复原状吧,再安排几名内卫隐藏在暗处,盯着这两处地方。” 发现异常的地方位于明远楼的二楼的尽头,虽然位置隐秘,不那么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但明远楼的二楼住了十八名同考官,另有监临,提调,监视各三十六名,这么多人,人多眼杂,撬地板这样大的动静,他们又不是聋子瞎子,怎么可能不出来看一看。 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内卫还是有些不足啊。 若是人手足够,可以安排内卫将考官,监临,提调,监视这些人统统监视起来,不愁查不出蛛丝马迹。 可如今,他仔细盘算了又盘算,人手上着实捉襟见肘。 孟岁隔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深深的吁了口气:“大人,若是能再调些内卫进来就好了。” 姚杳抿了抿嘴,这是自然的,人多好办事,可是省试期间,在考官入帘之后,一直到阅卷结束,将结果呈阅永安帝之前,负责省试的诸多官员,包括北衙禁军和内卫,都不得离开贡院。 但是因着今年韩长暮亲自入场,永安帝还是给了他一块令牌,允许他在每一场考试结束后,修整的那一日时,可以在贡院中处理内卫司的公务,并向外传递消息。 这也是韩长暮简在帝心,才能稍稍破了些许规矩。 韩长暮摸了摸衣袖中的金色令牌,拧眉道:“好了,先这样吧,剩下的,本官仔细思量后再做打算。” 孟岁隔一脸凝重,点头应了声是。 这仓房没有窗户,门又关得严实,为了防止考卷的泄露,四周也没有开通气孔之类的东西,人在仓房里待久了,难免会感觉胸闷憋气。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姚杳将考卷一一装回纸袋封好,重重的喘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后背都有些潮湿了:“大人,下官背好了,咱们可以走了吧。” 韩长暮知道姚杳记性好,但没想到会如此好,不禁诧异道:“这么快?” 姚杳得意洋洋的挑了挑眉。 韩长暮无语的抿了抿唇,问了一句:“你既然对那种蜡烛很熟悉,那么,你可知道这蜡烛燃烧后,会在房间里留下什么痕迹吗?” “痕迹,什么痕迹?”姚杳一时间愣住了。 韩长暮道:“气味之类的。” 姚杳摇头:“这蜡烛似乎是无味的,只是,”她微微一顿,双眼亮了亮:“不过,我记得那蜡烛如果在房间中烧的久了,这种荧光粉末会随着蜡烛燃烧后的烟雾散落在房间的角落里,若无人打扫,是不会自己消失的。” 韩长暮眯了眯眼,看这蜡油的情况,滴落在这里也不过就是三四日,现在搜一搜贡院,或许还真的会有什么收获。 只是不能大张旗鼓的搜查,搜查的由头和手段都要格外注意,不能留下痕迹,打草惊蛇。 他略一沉思,对姚杳耳语几句。 姚杳脸色变了变,弯起眉眼,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仓房里方才阴郁凝重的气氛,也随着两个人轻松下来的神情,随之一扫而空了。 韩长暮上晌搜查明远楼一楼仓房和二楼时,并没有刻意掩饰什么,动静闹得极大,惊动了不少人。 有些人耐不住性子,纷纷找相熟之人打探消息。 及至用午食的时候,一股紧张和惊恐的气氛,悄无声息的在明远楼中弥漫开来。 “这下子,贡院里要草木皆兵了。”姚杳开始将食盒里的午食一一摆在食案上,想起方才去后厨领午食时,听到的窃窃私语,忍不住嗤的一笑。 韩长暮混不在意的笑了笑:“没有这样大的动静,他们照样草木皆兵。” 姚杳挑眉,狭促笑道:“阁老年岁大了不经吓,二楼的那些又都年轻不经事,可别吓出个好歹来,奉御们可进不来贡院。” 韩长暮高深莫测的咧咧嘴,算是一笑:“没事,圣人怕蒋阁老年老体衰,经不住贡院里的磋磨,特意让我带了药进来的。” 姚杳扑哧一声:“圣人这到底是待见蒋阁老,还是不待见蒋阁老?” 韩长暮挑了下眉:“你说呢?” 姚杳撇嘴,事关朝堂,她怎么敢信口开河,遂开玩笑似的胡说起来:“要我说,圣人是早就看够了那张人老珠黄的脸,想换张鲜嫩俊朗的脸看一看了。” “......”韩长暮无语了。 第三百九十四回 打岔小能手 能将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事当做玩笑说出来,也就只有姚杳有这个本事了吧。 他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突然便松快了下来,夹了一竹箸菜,细细吃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若有所思的叹息:“以貌取人,世人皆不能免俗,可焉知这貌是最不牢靠,最不长久之物。” “就说这饭食吧,若要大人选,是选个色香味俱全的,还是选个好吃不好看的。”听到韩长暮的话,姚杳笑问了一句。 韩长暮挑眉:“没想到你还是个以貌取人的呢。” 姚杳坦然点头:“是啊,下官就是个颜控,对着长得好的人,饭都能多吃两碗呢。” “什么控?”韩长暮挑眉疑惑问道。 姚杳赶忙笑着掩饰了一句:“大人听岔了,下官的意思是说,是人就不能免俗,否则又怎么会有秀色可餐这么一说呢。” 听到姚杳这句话,韩长暮轻轻搁下竹箸,屈指轻叩食案,心中突然有了个异样的念头。 念头一转,他淡声开口,颇有几分试探的意思:“兵部尚书郑彬获罪死后,内阁中便空出来了一个位子,圣人久悬不下,若照你这么说,圣人犹豫的是找不出个样貌美的喽?” 姚杳闻言,愣了一下,韩长暮绝不会莫名其妙的跟她说这种事情。 再说了,郑彬的案子到如今也不过才半个月,内阁空出来的那个位子也只是个次辅,半个月悬而未决,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姚杳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掺和这些事情,且这些事情也不是她能掺和的,便笑着打了个哈哈:“那可不,不过六部里都是些个半老头子了,就算是矮子里拔将军,估计圣人也是挑不出个年轻貌美的。” 韩长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还年轻貌美,你以为是圣人选后妃啊。” 就这样插科打诨的一笑,方才那法不传六耳的几句话,便被忽略掉了。 孟岁隔巡查了一圈儿,又留了一部分内卫在二楼盯梢儿,回到房间跟韩长暮复命,不明就里的嘀咕起来:“大人,他们该拿到的都拿到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了吧,再者说咱们将贡院围的跟个铁桶似的,每个人进出后头都有八只眼睛盯着,就算是有人想做点什么,也不敢做啊。” 他是韩长暮的心腹,是最亲近的人,说话也就大胆许多,有什么便说什么了。 韩长暮端着碗,扒了一口饭,瞥了孟岁隔一眼,耐着性子教他:“人肯定还在贡院没出去,现下做出这样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不过是为了打草惊蛇,明白的告诉那人,内卫司已经查到了一些人。” 孟岁隔还是有些不明白,一脸茫然的问:“可,可。”他可了半晌,有些心虚的嘟囔:“可实在是没有查到啊。” 韩长暮都气笑了,恨不能给孟岁隔一巴掌,指着笑不可支的姚杳,恨声道:“这个榆木脑袋,你跟他说。” 姚杳挑眉叹气:“这些人要在贡院里困上二十日,缺的打草惊蛇 (本章未完,请翻页) ,敲山震虎,不管有没有查出来什么,这样敲打一番,总会有人害怕,忍不住跳出来谋一条生路,只要有人动,那就是线索。”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孟岁隔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悻悻笑了笑,直想骂自己一个蠢字。 韩长暮瞥了孟岁隔一眼:“知道自己蠢了?” 孟岁隔讪讪一笑。 韩长暮又道:“也历练了这么些年了,该有些长进了。” 孟岁隔重重点头:“大人放心。” 韩长暮看了眼低着头用饭的姚杳,又道:“跟姚参军多学着点。” 孟岁隔哪敢有半点的不服气,点头道:“是,卑职一定上点心。” 姚杳低着头用饭,听到这主仆二人的一问一答,暗自不屑冷笑,抬头故作茫然的打了个茬:“上点心,什么点心,咱们还带了会做点心的厨子进来吗?” “......”韩长暮气急败坏的扔了一根竹箸过去。 自从韩长暮敲打了一番灶房的厨子后,贡院里众多官员的伙食便比从前上了一个档次,好了许多,尤其是蒋绅四人的饭食,与韩长暮的一模一样,并没有厚此薄彼。 饭食好了,蒋绅却吃不下去了。 上晌内卫司闹出那样大的动静,蒋绅食不知味的挑了几竹箸的菜,如同嚼蜡般吃了几口,抬头问沐荣曻,声音有些焦躁和尖利:“内卫们究竟在干什么,查出来了没有?” 沐荣曻一脸的苦笑,比哭还要难看几分,不知该如何答话。 他跟内卫司的人不熟,或者说是根本说不上什么话。 况且内卫司的内卫的嘴个个都严实的令人发指,纵然他是个二品大员,也是撬不开的啊。 他哼哼哧哧道:“只,只知道是在找东西,但是,问不出来旁的。” 蒋绅将竹箸重重的拍在食案上,啪的一声怒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古往今来就没有省试考成这样的,不行,本阁不能由着他如此作践天下士子文人。” 说着,他的铁青着脸站起来,身形晃了晃,便要往外走。 沐荣曻见势不对,赶忙冲到旁边扶住蒋绅,苦笑着劝道:“阁老,阁老,您消消气,消消气,韩司使一向狂傲,手里又握着圣人便宜行事的旨意,干出这样的事不稀奇,您可别跟他置气,再伤了身子不值当的。” 蒋绅叹了口气,坐了回去,痛彻心扉的哀嚎:“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沐荣曻陪着笑脸儿劝道:“阁老,阁老,您若真气不过,就把韩司使叫过来,问个明白,总好过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下官等也是胆战心惊,不知道该如何行事。” 说着,他转头望了一眼下首坐着的王敬宗和阮平安二人,想指望着二人能顺着他的话茬接下去。 谁料这不看还不觉得,一看他的脑子就嗡的一声。 这是俩吃货啊,这才多么一会儿的功夫啊,食案上的碗碟就都空了,他俩怕是压根儿就没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吧。 他磨了磨牙,耐着性子问二人:“王大人,阮大人,你们看,如何?” 王敬宗和阮平安本就不想掺和这事儿,听到这话,对视了一眼,打了个哈哈:“下官等都听阁老的。” 沐荣曻在心里“呸”了一声,这话跟没说有啥区别,转脸却还是一脸温和的笑:“阁老,您看,下官去请韩司使过来一趟,您看怎么样?” 蒋绅一脸不耐,他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内卫司鹰犬爪牙这种货色,即便韩长暮出身韩王府,多年来镇守剑南道,军功赫赫,但充任了这种鹰犬,他也还是瞧不上的。 但瞧不上归瞧不上,但到底是圣人手里的一把刀,杀人时最好用,该敬着还是得敬着。 他若真的找上门去训斥问责一番,一则未必能讨了好,二则也是自降了身份。 他透了口气,沧桑无比的点头:“去吧。” 说完,他便泄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个阁老当得着实无趣,怎么会被一个鹰犬压得抬不起头来。 同样无趣的还有王敬宗和阮平安二人,看到蒋绅这副模样,不禁齐齐起身行礼道:“阁老,下官等先去更衣。” 蒋绅也懒得说话,挥了挥手。 二人走到明远楼外头,晌午的阳光正盛,明晃晃的找到楼前的空地上。 一格格的青砖被扫得一尘不染,阳光在上头流转,砖上的花纹纤毫毕现。 王敬宗透了口气,沉声问道:“从前的省试时,内卫司也如此嚣张跋扈吗?” 阮平安定了定神:“从前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这一回,内卫司未必就是嚣张跋扈了。” 王敬宗愣了一瞬,转眼沉了脸色:“是了,晨起的时候,韩大人拿了那东西过来,咱们虽然都没看到那上头写了什么,但他的话说的明白,阁老也分明是变了脸色的。”他轻轻吁了一口气:“这场省试,不太平啊。” 阮平安望向号舍的方向,有些发愁道:“这还不算什么。”他微微一顿,话中有话:“事情来了,将事情了了便是,难的是人。” 王敬宗与阮平安是同科,素来交好,话不必说尽,便能明白话中的意思,不禁点头道:“也不知道他上蹿下跳的想要干什么,已经是二品大员了,还不知足么?” 阮平安嗤的一笑,笑容讥讽:“二品和二品还是不一样的,入了阁的二品和没入阁的二品,那是天差地别。” 王敬宗愣住了,满脸惊诧:“入阁,他居然还想入阁,就他那副不学无术,只晓得钻营溜须的样?” 阮平安叹了口气:“内阁如今空出来了一个位子,势必是要在六部中挑一个人的,吏部尚书和户部尚书都在阁,兵部尚书是刚刚提拔上来的,头上还顶着个代字,资历尚浅,工部尚书一向不争不抢,至于我们刑部,呵。”他冷笑了一声:“尚书大人年岁大了,内阁中有一个老头子也就罢了,圣人委实看不下去再多一个老头子了。”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五回 谁占上风 王敬宗望着阮平安,一本正经的点头:“说的也是,整日对着几个老头子,也确实是没啥看头。” 阮平安忍俊不禁:“苦了圣人了。” 王敬宗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心中一动,突然抬头问道:“闻染,你就没想过入阁?” 阮平安面对血流成河的刑场,都能面不改色岿然不动,可听到这句话,他惊得嘴张得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鸡蛋,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惊恐的伸手捂住王敬宗的嘴:“别瞎说,别瞎说,祸从口出啊,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王敬宗扒开阮平安的手,一脸的漫不经心:“想想又没事。” 阮平安哽的脸色铁青:“说出来就是罪过。” 王敬宗斜了阮平安一眼,认认真真的思量道:“闻染,你今年刚过而立之年,便已经是刑部侍郎,三品大员了,可谓简在帝心,假以时日,入内阁也不是不能想的,只是,这次的机会,你却是要错过了,太可惜了。” 阮平安摇摇头,一脸正色:“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我无意搅和进这些一个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的事情中,只想安安生生的将这个官做到致仕。” 王敬宗见阮平安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劝说,只是万般可惜的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自己这辈子是入阁无望了,别说是入阁了,就凭自己这又臭又硬,不懂回旋的脾气,便是在六部谋个实缺也是够呛的了。 他不动声色的望了阮平安一眼。 他是没法子再进一步了,可阮平安不一样啊,阮平安天生就是做官的料,圆滑通透和中直坚韧在他的身上融合的极好,这样的人,若只是止步于六部,未免太可惜了些。 王敬宗和阮平安站在廊下,压低了声音细碎低语时,身后不远处的月洞门旁,飞快的闪过一角暗色衣角,在风里翩跹而去。 明远楼里的气氛也有些紧张,昨夜号舍里的动静闹的太大了些,把明远楼里的官员们都惊动过了起来,虽然没有走出明远楼看热闹,但也都扒着窗户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楚明白。 在省试里抓住作弊的士子,不算稀奇,可头一场本经便抓住了六个作弊的士子,这才是稀奇。 可见这次的士子们,水平有多么的参差不齐,令人堪忧啊。 负责省试的官员们都住在明远楼里,人多口杂,也各自都有相熟之人,口口相传之下,渐渐的便起了流言,也就是一个上晌的功夫,流言便传到了主考官蒋绅的耳朵里。 什么泄题了,舞弊啦,贡院里有人里应外合了。 反正是怎么玄乎怎么传。 蒋绅听到这些话,头嗡的一声,食案上的大鱼大肉也不香了,把竹箸重重一摔,怒气冲冲的问沐荣曻:“韩长暮呢,他在干什么,怎么会让这种流言都传了出来,你方才过去找他,他是如何说的,你又是如何说的,他怎么还没有过来。”他重重一拍食案:“莫非他是要让本阁去见他吗?” “阁老,阁老,他再狂悖,也不能让阁老屈尊降贵去见他啊。”沐荣曻 急的满脑门子都是汗,平日里最是伶牙俐齿的人,面对陡然变了脸的阁老大人,也难得的语无伦次起来:“下官,下官把该说的话都跟韩大人说了,韩大人也说了,他料理完手头上的公务,便来见阁老,阁老,您消消气,带回韩大人来了,您好好训斥他一番出出气也就罢了,可别真的气坏了自己。” 说着这话,他还似模似样的拍着蒋绅的后背顺气,唯恐蒋绅真的气撅了过去。 他入阁的事情还在两可之间,还需得蒋绅在圣人面前递个话。 蒋绅缓过一口气,想到明远楼里的流言纷纷,若不将这流言尽快给止住,贡院的门一开,流言传到外头去,他这个阁老做不做的稳事小,丢了天下士子文人的脸,那才事大。 他脸色一肃,疾言厉色的吩咐:“再去,再去请韩大人,务必要让他跟你一起过来。” 沐荣曻苦着脸,应了一声,他可连顿午食都没用呢,一口热乎饭还没吃上,便跑了两趟了。 他苦着脸开门,便看到王敬宗和阮平安二人笑眉笑眼的走过来,他换了张温和脸,点点头道:“明远楼里有些传言,阁老有些不适,本官去请韩大人过来商议,闻染,保文,你们仔细这些。”他朝房间努了努嘴:“少说少做,避避风头。” 王敬宗和阮平安一脸动容,深深行礼:“是,下官明白,多谢沐大人。” 沐荣曻叹了口气,颇有几分自求多福的意思,背着手走了出去。 王敬宗和阮平安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惧。 莫非这次省试要搞砸了? 不至于吧。 二人很有默契的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阮平安忐忑不安的压低了声音,欲言又止道:“不会?” 王敬宗神色平静而深邃,摇了摇头:“没事。” 虽然他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也有些没底,方才进明远楼的时候,他也听到了一句半句的流言,传的邪乎。 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能来负责省试的,也不一定都是智者。 再说了,智者也是不能免俗的,也爱看热闹说是非。 现在这流言在贡院里头传,尚且还能控制的住,若是贡院大门一开,流言如风飞满了长安城,他们这些负责省试的官员,一个都落不着好。 不过王敬宗是天子近臣,五年的伴君如伴虎他都没有倒下去,心志坚毅自然非比常人。 他心里忐忑,脸上却不露分毫,推门而入,看到蒋绅也一脸平静的坐着,正慢条斯理的用着午食。 他在心底嗤的一笑,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阁老。” 阮平安也跟着行了个礼。 蒋绅慈眉善目的笑了:“要在贡院里关上二十日,也是难为你们了,先坐吧,待会儿韩大人过来了,咱们议议事。” 王敬宗和阮平安对视了一眼,齐声应了个是,又很有眼色的一起上前,将食案上的午食收拾起来。 又将香炉里的残灰倒掉,重新换了一炷祛味的沉 水香。 蒋绅没有说话,任由二人收拾,自己却倚靠在胡床里,微闭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次韩长暮来的很快,王敬宗和阮平安二人刚刚将房间收拾利落,他便已经赶到了,跟蒋绅行了个礼,便坐下了。 蒋绅面色平静,看了房间里的几个人,略一思忖,开门见山的问:“贡院里的流言,韩大人都知道了吧?” 韩长暮亦是平静点头:“是,下官已经听说了。” 蒋绅觉得韩长暮这也太平静了,他听到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时,气的眼前直发黑,韩长暮怎么能这么平静呢。 他轻咳了一声,问道:“那韩大人,可有什么对策?” 韩长暮一脸茫然:“只是几句流言而已,阁老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蒋绅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哽了一哽,但脸上还是一派平静,抿了口茶才道:“久朝此话差矣,省试一事,没有小事,几句流言,也可惹来塌天大祸,还是尽早将流言制止的好。” 蒋绅没有称呼韩长暮的官称,而是直呼了他的表字,颇有几分视他为自家子侄的意思,他若是还不顺着蒋绅的话往下接,便是不识趣了。 可韩长暮就是这么不识趣的人,或者说是有意不识趣,木着脸道:“流言止于智者,贡院里汇聚天下士子文人中的佼佼者,流言迟早会不攻自破的。” 蒋绅被噎的脸色铁青。 王敬宗的肩膀抖了三抖,无声的笑的十分辛苦。 阮平安接连抿了几次嘴,才将唇角的笑压下去,没有笑出声来。 就连一直苦着脸的沐荣曻,听到韩长暮这句话,眉头也舒展了几分,不过,却又转瞬皱在了一起。 要真都是智者,这流言哪还传的起来,可见这人是在胡说八道了。 他的脸色一沉,端出上位者的姿势来,漫声道:“韩大人,省试出了岔子,可并非只有我们这些朝臣们会受到申饬,你这个内卫司的司使,只怕也是难逃罪责的。” 韩长暮就等着沐荣曻的这句话呢,他挑了下眉,恭恭敬敬道:“沐大人所言极是,只是,下官只领了戍卫贡院之责,若随意查问明远楼中之人,只怕,会有僭越之嫌。” 说着,他别有深意的望了蒋绅一眼。 蒋绅心里咯噔一下,转瞬便明白过来了,感情韩长暮是在这等着他呢。 蒋绅眯了眯眼,他对韩长暮的作风心有顾虑,自然是不想让韩长暮插手明远楼中之事太多,但眼下的这些事,若不让韩长暮去做,便要他自己去做,他自问没有这个精力和人手,也自问做不到韩长暮那么圆满。 他心里还有一个念头,便是科举舞弊素来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沾谁倒霉,韩长暮倒霉总好过他自己倒霉。 他不动声色的掠了沐荣曻一眼,才沉声道:“圣人是给了韩大人便宜行事之权的,贡院里的任何事,任何人,韩大人都可以监视,查问,不必心有顾虑,若事后圣人责问,本阁自会奏对,绝不叫韩大人为难。” 第三百九十六回 推诿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似乎格外的苦恼,并不想沾染这些棘手之事。 他很是为难道:“阁老,并非是下官推诿,实在是,人手不足。”说着,他掰起手指头,一本正经的跟蒋绅算起账来:“下官此来,也只带了二百内卫,后头的印坊用了一百,四面岗楼一共是四十内卫,再加上东西号舍中的五十内卫,下官手里也就只剩下十名内卫了,这是个人要负责明远楼的警戒巡视,实在没有人手再去查问流言一事了。” 蒋绅也知道此事棘手,没有内卫,横不能让韩长暮这个司使亲自赤膊上阵吧,他想了半晌,突然望着阮平安道:“闻染是刑部侍郎,素来善于刑狱一事,就辛苦阮大人协助韩大人查问流言一事,务必要将这股歪风扼杀。” 这点名来的猝不及防,阮平安没有半点心理准备,抬着头微张着嘴愣了半晌,偏偏旁边还有个拾人牙慧的,拍手叫好:“阁老所言极是,有了阮大人的相助,定能将此事差个水落石出,下官多谢阁老。” 阮平安听到韩长暮这话,抽了抽嘴角。 他好像没跟韩长暮打过几次交道吧,更没有得罪过此人吧,怎么这么会落井下石呢。 他虽不是四名主考官里官职最低的,但却是在圣人面前最脸生的,入了贡院后,便只有听命的份儿,没有反驳的份儿,只好低眉顺眼做出乖顺模样,磨了磨牙:“是,下官领命,定不辜负阁老和韩大人的厚望。” 蒋绅也满意了,点点头勉力了阮平安几句:“闻染素来勤勉有为,是年轻朝臣中的翘楚,处理此事也必然不会有差池,本阁信得过你。” 阮平安苦着脸应了声是。 王敬宗忧心忡忡的望了阮平安一眼,什么也说不出,也帮不了他什么,一股子浓浓的无力感攫住心神,只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此事算是暂且尘埃落定了,韩长暮愿意承担下来,沐荣曻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房间里的几个人各怀心思,气氛微微有些凝重和诡异。 韩长暮起身道:“阁老,若无其他事,下官就先告退了,阮大人还是在阁老这当着差,流言一事,下官理出个头绪来之后,再来请阮大人相帮。” 蒋绅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口中有着不同寻常的客气:“那么,此事就全仰仗韩大人了。” 韩长暮用不用阮平安,在蒋绅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韩长暮愿意承担下此事,那么以后不管出什么纰漏,他都可以置身事外,撇得一干二净了。 韩长暮看到蒋绅眉眼间藏也藏不住的轻松之意,不禁暗自轻嗤了一声。 这个万事不沾的老滑头,算计到他的头上了,哼,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算计谁。 兼经的考卷已经在日夜不停的印刷了,韩长暮今日看了那几卷作废的兼经考卷,与包骋拿到的题目并不一样,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让姚杳将考卷背了下来。 而至于第三场时务策的考卷,按照安插在印坊里内卫传出来的消息,蒋绅还没有让动手印刷的意思,也就是说,最终的题目还没有确定下来。 韩长暮疑惑起来,那么,包骋拿到的时务策的题目,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眼看着下晌没有了别的事情,韩长暮便起身告辞,走出去关上门的时候,听到房间里传来沐荣曻的声音:“阁老,时务策的考卷,要赶紧定下来了,否则来不及印刷。” 随后便是王敬宗嗡嗡的声音:“沐大人说的是,时务策的题目多,还是要提早印刷的。” 韩长暮心里有了主意,无意再听下去了,举步上楼。 孟岁隔在房间里等的心焦,一圈一圈来回走着,转头一看姚杳气定神闲的饮着茶,没有半点忧色,一下子就急了:“姚参军,你还喝得下去茶啊,也不知道大人跟他们这些老滑头说的怎么样了,会不会吃亏。” “吃亏?”姚杳搁下杯盏,像是见鬼一般看着孟岁隔:“你是当真的?堂堂内卫司司使,能在一帮柔弱不能自理的文人手底下吃亏?你别逗了。” 孟岁隔一屁股坐到姚杳旁边,一本正经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那帮人的嘴皮子跟刀子一样,轮拳脚我们家世子自然不怯,可要论口齿,”他嘿嘿嘿低笑两声:“估摸着也就是咬人的时候,我们家世子能占个上风了吧。” 姚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叫你们世子听到,有你好看的。” 话音方落,韩长暮竟然沉着脸推门而入,哼了一声:“我几时咬过人?” 孟岁隔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下子从胡床上弹起来,在旁边束手而立,讷讷不语。 姚杳没有一点惧怕之意,翘着腿稳如泰山的坐着,饮了口茶,气定神闲的问了一句:“阁老同意了?” 韩长暮接过孟岁隔沏好的热茶,徐徐吹着,点了点头:“阁老吩咐了阮侍郎过来,一同查问流言一事。” 姚杳这才安了心,笑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阮侍郎就是一部行走的履历表,六部和翰林院里的人,就没有他不记得的。” 孟岁隔闻言,接了一句话:“这位阮大人真的有这么神吗?随便从六部里拎出一个人,他都能说出这人的生平来吗?” 韩长暮轻轻搁下茶盏,点头道:“阮侍郎素有过目不忘之名,又心细如发,从前在吏部做过郎中,的确是对六部和翰林院诸官都十分熟悉。” 姚杳笑道:“若非如此,大人怎么会下这么大的力气,挖个坑让阁老跳进来呢。” “别胡说。”韩长暮淡淡道:“如今咱们身在贡院,很多事情放不开手脚去做,想查个人也不那么方便,贡院里又人多眼杂的,说话可要当心一些。” 姚杳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孟岁隔看到姚杳吃瘪,嘿嘿笑了:“何总旗审问过做饭的内卫后,传过来的消息,考官入帘后,因伙食不好,拿银子贿赂他们做些好饭食的有十八个人,这是名单。” 说着,他递过去一页薄纸。 韩长暮看了一眼,轻咦了一声:“还有他?” 姚杳忙探头望过去,看到了这个名单里最大的官儿,嗤的一笑:“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想吃好的的,再说了,他一看就是个耽于享受的俗人,出银子买些好饭好菜不稀罕。” 韩长暮抿了抿嘴,指着那个名字后头的一串字,道:“他每回买的都是双份菜。” 姚杳挑眉:“他是六部堂官里最会钻营讨好的,必定不会一个人吃独食的,时时处处都想着孝敬阁老大人,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瞟了姚杳一眼:“你倒是很了解他嘛。” 姚杳嘁了一声:“他和霍尚书声名远播,一个钻营一个惧内,下官就是再孤陋寡闻,也是听说过的。” 孟岁隔也并不意外出现在名单上的那个人,补充了一句:“他一日三顿都另外加银子买好的,次次都是买双份,可花了不少银子,卑职粗略算了算,这几日已经花了五百多两了。” 姚杳艳羡的啧啧舌:“出手真大方。” 五百两银子听起来不多,仅仅是他三个月的俸禄罢了,但是在京郊能买二十多亩良田,能在城里偏僻些的小坊中买座二进宅院,足以维持一个五口之家十年的嚼用了。 虽说六部堂官除了俸禄,都有些旁的收入,的确不会心疼这五百两银子,也不会将这区区五百两放在眼里,但是入帘才不过五日,他就已经花了五百两用来买好饭好菜。 这人究竟是太耽于口腹之欲了呢,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 这人这散财童子当的,难怪走到哪都是好评呢。 韩长暮也盯着那一串字挪不开眼,他当然也不会将这五百两银子放在眼里,可月俸只有三十两的内卫就未必了。 财帛动人心,五百两银子,能动多少人的心? 他寒声问道:“这五百两,是灶房的内卫分了,还是只给了同一个人?” 孟岁隔道:“是内卫们分了,灶房里做饭的内卫有六个人,一个校尉分了一百两,剩下的五个内卫各得了八十两。” 姚杳皱眉道:“现下看着每个人分的银子是不多,但二十天这么算下来的话,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内卫们的月俸都不多,难保会有一两个动心的。” 孟岁隔却是不明就里:“几个做饭的内卫,既摸不到考卷,也碰不到士子,即便动心,也只是多做些好菜好饭罢了,旁的还能做点什么?” 姚杳挑眉:“厨子看着灶火呢,想烧点什么多方便啊,而且每隔两日还会有送肉送菜车进来,这可是贡院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之处了。” 孟岁隔的脸色陡然一变,抿唇不语了。 “这下子知道差距在哪了吧?”韩长暮拍了一下孟岁隔的肩头,笑了笑,将名单放下了,先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此事只能算是个引子,并不能借着这个引子发落什么人,查问什么人。 姚杳思忖片刻,十分隐晦而艰难的开口:“大人,那平康坊的蜡烛,虽然有些不同寻常的效用,但是,”她顿了一顿,还是直白道:“但是明远楼的二楼都是两人一间,或是四人一间,用起来不那么方便吧。”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明远楼的一楼都是一个人一间房,倒是很方便,只是,这话她不敢轻易说出来,说出来就是轩然大波。 一楼住的那几个人,哪一个她都惹不起。 孟岁隔抽了抽嘴角,这以下犯上的话,他也是敢想不敢说。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沉声道:“监临,提调,监视诸官都是从六部中甄选出来的,甄选时都查了每个人的履历,避开了同年同乡,同司任职,同坊居住,尽量选取了那些互不相熟之人,极大避免了这些人之间相互勾连,但是也有一个弊端,就是人也杂乱,查起来很费功夫。” 姚杳点头:“而礼部在安排房间时,是刻意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将熟识之人分开来安排的,四人间里住的也都是相互之间不认识的人,唯有那十八个同考官,都出自翰林院,绕是翰林院里翰林众多,这些人也不可避免的都是彼此认识的。” 孟岁隔凝神道:“也就是说,用那种蜡烛的人,就在十八个同考官里。” 韩长暮掠了孟岁隔一眼,淡淡道:“莫要胡说。” 姚杳看着孟岁隔缩了一下脖颈,不禁嘿嘿笑了两声。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好了,分头去将后头的事情做了吧。”他望向孟岁隔:“把何振福叫过来,我有话吩咐他。” 姚杳和孟岁隔神情一肃,应声称是。 明远楼二楼的房间有大有小,十八名同考官是两人一间房,而其他诸官则是四人一间房,今年省试的声势浩大,所需的官员也人数众多,只好这样挤挤巴巴的住着,才勉强将这近百号的大小官员,都安顿了下来。 同考官住的两人间倒还好一些,不那么拥挤,其他人住的四人间,四张窄窄的床榻往房间里一摆,再放了食案胡床,便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用罢午食,有半个时辰休息的时间,大部分人都在房间里小憩,而小部分人则绕着明远楼散步消食。 其实士子入场开考的这一段时间,是贡院里诸官最清闲的时候,待到明日第一场省试考完,士子们交了考卷,离开贡院后,他们便要忙翻天了。 故而众人都十分珍惜现在这难得的清闲时光。 走廊尽头的一个四人间里,说是四人间,其实是用屏风将一间房间隔成了两间,每个隔间里头相对着摆了两张床榻,而床尾处摆了书案和窄窄的小胡床。 用罢了午食,此时四个人都躺下了,不多时,房间里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还夹杂着忽高忽低的呼噜声。 左边那个隔间里,靠内侧的床榻上,薄薄的锦被动了动,像是床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靠外侧的床榻上,那人平躺着一动不动,听到这声音,他却倏然睁开了眼睛,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床榻。 这间四人间对面是一个二人间,看起来比四人间宽敞许多,布置也要精巧许多。 因正是午食后小憩的时间,旁边的房间都静悄悄的,可这个房间里却隐隐有些人声,压得极低,且语焉不详,即便是这点声响,若不仔细听,也是察觉不到的。 不知过了多久,这间二人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的人还没走出来,走廊里便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对面的四人间的门也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的人鱼贯而出,看到对面的人,齐齐行了个礼,一起往一楼走去。 一楼除了蒋绅四人的单人房间,还有他们四人议事的公事房外,还有一间极大的厅堂,足足占据了大半个明远楼的一楼,作为弥封誊录阅卷所用的公事厅。 这个地方,也是除了号舍之外,省试中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考官入帘后,每日巳初,诸官便要到公事厅应卯,听从吩咐差事,午正时散值,到公事厅旁边的膳堂用饭,而未初时,便再到公事厅办差,一直到酉初下值。 这期间有三顿饭食,下晌还有一顿点心。 忙起来的时候,诸官忙到半夜,夜里另外还有一顿夜宵。 饭食虽然都是大锅菜,说不上味道有多好,但是管饱,抛开耗费心神的省试不提,许多官员在贡院里待上二十日,出来都要胖上好几斤。 这几日的差事清闲,公事厅里的气氛也都很好,不见忙碌,更有几个胆大的,把瓜子花生这类的零嘴儿带到了厅里,嗑着瓜子说着闲话,过得十分惬意。 瓜子磕的欢畅,闲话说的热闹,整个公事厅里嗡嗡嗡的,热闹喧天的,活像是年节时乡下的大集。 蒋绅一行人走到公事厅门口时,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公事厅的门口竖了一座黑色的填漆屏风,上书“逶迤退食”四个字。 炫丽而明亮的阳光挪移道这四个字上,金光奕奕生辉。 这四个字是大靖朝开国之初,头一次开科场时,太祖武皇帝亲手所提,在这公事厅里竖立了二百年多年,用以警醒官员。 但现在看起来,这警醒作用似乎差强人意啊。 蒋绅的脸上阴云密布,但没有说话,只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放轻了脚步,绕过黑漆漆的屏风,走进公事厅中。 脚步无声,但一行人身后的影子融在一处,连成一片巨大的暗影,刚刚投射到屏风后头,便令公事厅里的气氛陡然一肃。 手里的瓜子也不香了,热闹的八卦也不好听了。 厅堂里原本像市井妇人一般碎嘴的诸官,一下子像是被人抓了奸,仓皇的站起身,头压得低低的。 尤其是那几个嗑着瓜子拍着大腿的官员,脸涨得紫红,若地上有个缝,便要一头钻进去了。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七回 吓唬 有几个人悄悄的伸出脚,将满地的瓜子壳往自己脚下拢了拢。 蒋绅背着手走过去,一脚踩在不知道是谁扔的橘子皮上,趔趄了一下险些栽倒,赶忙扶住了桌角,半晌无语。 公事厅里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蒋绅平日里最是随和,即便面对着微末的七品小官,也从没有摆过文官之首,内阁阁老的架子,只不过身上那股居上位者已久,凝聚出来的不怒自威的气势,并非是随和便能掩盖的。 但像今日这般冷肃威严,还是头一遭。 静了半晌,那几个嗑瓜子嗑的欢快的官员中,有一个人没绷住,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的请罪:“下官,下官知罪,求,求阁老恕罪。” 他这么一跪,呼呼啦啦带倒了一片。 毕竟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嗑瓜子,也并非只有一波人在嗑瓜子,还有剥花生的,吃点心的。 虽说点心吃到肚子里,就相当于是毁尸灭迹了,不像瓜子花生会留下壳,但那人嘴角上还沾着点心末,想赖都赖不掉。 公事厅的南北两面墙上各开了六扇长窗,此时长窗大开,下晌灿烂如金的阳光洋洋洒洒的照进厅堂中,伫立在宽阔厅堂里的八根朱红立柱格外明艳。 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可厅堂里的气氛却有些冷,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蒋绅见造势造的差不多了,便冷肃着脸沉沉开口:“本阁虽说一向宽和,但若你们太过逾越,本阁也是容不下的。” 几个上蹿下跳的官员顿时老实了,老老实实的跪着磕头:“下官,下官等知罪,知罪了。” 蒋绅冷笑了一声,撇过头去不再说这件事,但也没有叫这几个人起身,任由他们老老实实的跪着。 虽然跪着的这几个人,都是些品阶不高的小吏,但因是在六部当差的,平日里也是趾高气昂惯了的,除了面对上峰低眉顺眼,素来很少受这样得罪,养的颇有几分身娇肉贵,这样跪的久了,便熬不住了。 一阵阵钻心的痛在膝头盘踞着,如同针砭一般,有人抖了抖,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啪嗒一声,滴落在青砖地上,飞快的渗透进去。 蒋绅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眼跪的摇摇晃晃的几个人,脸上的冷笑愈发的扩大了。 连这点罪都受不了,也难怪只能当个不入流的小吏了。 面圣的时候,一跪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都是常事,谁敢跪的这般歪歪扭扭,等着打板子呢。 他脸上却没露出嘲讽,只是淡淡的,冷肃道:“都起来吧。” 这几个人如蒙大赦,扶着地面站起身,刚刚松了口气,却又是个打击迎头砸了下来。 “三林,将这几个人的名字记下来,省试过后,给他们挪个地方。”蒋绅转头对沐荣曻道。 沐荣曻掠了这几个人一眼,应声称是。 听到这句话,几个人顿时面无人色。 什么挪个地方啊,说的这么委婉,分明是要将他们一撸到底了。 可没人敢求饶,只是免职而非降罪,已经是万幸了,遂都低着头,走到最后头。 厅堂中整整齐齐的摆了一百二十张一人用的书案和胡床,上头笔墨纸砚俱全,白日里,这些官员便是在这里办差。 蒋绅一撩衣摆,坐在上首的宽大书案后头,目光冷厉的扫了四围一眼,抬了抬手:“都坐下吧。” 众人齐声应是,按照官职大小,忐忑不安的坐在了各自的书案后头。 蒋绅静了片刻,才面无表情的问:“今日的流言,诸位都知道了吧。” 众人纷纷抬头,面露惊讶。 蒋绅又道:“不然,诸位的瓜子花生也不能吃的这么香吧。” 众人顿时尴尬不已,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左右为难,如坐针毡。 蒋绅继续冷笑着借题发挥:“既然都知道了,还都说的这么热闹,那不如说给我老头子听听,也让我热闹热闹。” 众人缩了缩脖颈装鹌鹑,谁也不肯当那个出头鸟。 蒋绅冷冰冰的扫了四围一圈儿,点了个人出来:“张瑜。” 那个叫张瑜的人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起来的太过匆忙,将窄小的胡床给带倒了,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这张瑜生的矮胖,容貌不显,二十出头的年纪,三年前入了翰林院,熬了三年,仍是个七品的掌固,这次使了银子,才被点选进了贡院,负责提调。 他是做梦都没有想到高不可攀的阁老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战战兢兢的走出来,行了个礼,哆嗦了半天,也没哆嗦个始末。 蒋绅其实也不认识张瑜,今日之前,他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只是他上晌时,偶然听到了这张瑜在说考卷泄露,便留意到了这个人,吩咐了沐荣曻一查,便查到了这个人姓甚名谁。 他扫了张瑜一眼,冷声道:“你之前的言辞凿凿哪里去了?” 张瑜抖了一下,震惊抬头,终于知道了今日的祸从何来了。 祸从口出啊。 他低下了头,忐忑不安的捏着衣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蒋绅转头对韩长暮道:“韩大人,此人就交给你们内卫司,如何?”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现,平日里空着的蒋绅下首头一张书案后头,今日竟然多了一个人。 这人生的容貌俊逸,但通身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凛然冷意,只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浑身发寒。 连公事厅都冷了几分,仿佛一日入了深秋。 韩长暮听到蒋绅的话,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他起身行了个礼:“是,下官也觉得,这样奸猾狡诈之人,是该尝尝内卫司的手段。”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这人是个内卫,居然是个内卫。 内卫怎么能到公事厅来,参与议事。 这人还坐在蒋阁老下首的头一张书案后头,一身紫袍玉带,显然官阶不低。 韩长暮全然不在意厅堂中或惊讶,或诧异,或忌惮,或愤恨的目光,抬手拍了两下:“进来。” 话音方落,黑漆屏风后头走出来两个人。 一个面容青涩,生的有几分和气。 一个杏眼桃腮,竟是个姑娘。 众人便更加惊讶了,突然有人惊呼:“女子,女子怎么能进贡院,这,这不是辱没了至圣先师么!!”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这么娇俏的姑娘当了内卫,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那姑娘脚步一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双眼冷冰冰的,如同被寒水津过一般。 那人顿时噤了声,这姑娘会杀人,多娇俏也不能要。 韩长暮点着厅堂中的张瑜,冷冰冰道:“姚参军,孟总旗,此人就交给你们了,务必撬开他的嘴。” 做戏做足全套,姚杳和孟岁隔应了声是,绷着脸去拖张瑜。 张瑜被二人拉扯住了胳膊,整个人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道:“下官冤枉,冤枉啊。”他吓得魂飞魄散,忍着满眼摇摇欲坠的泪,高呼道:“下官说,下官全都说。” 他早想明白了,这些人是内卫啊,那个坐在最前头的人,能让堂堂阁老大人都客气相待的人,紫袍玉带冷的逼人,显然是内卫司新上位的司使大人啊。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格外旺,可不能烧到他的身上啊。 他一个没有家族背景,朝中无人的微末小官,可经不住啊。 丢官罢职总比打残丢命的好。 他深深磕了个头:“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长暮挑了挑眉,语气平和道:“带下去吧。” 姚杳和孟岁隔应声称是,一边掐着一条胳膊,把张瑜带到了隔壁的房间。 这变故一出,众人纷纷噤若寒蝉,有些定力不够的,险些从胡床滑到书案下头去。 蒋绅和韩长暮对视了一眼,气定神闲的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悠悠的啜了一口。 他二人心里十分清楚,在座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个都不干净。 上晌的流言,谁没听过一耳朵,谁没插过一句嘴,谁没添油加醋的传过一句闲话? 片刻过后,姚杳和孟岁隔一同走进厅堂,手里拿着两页薄纸,一页交给了蒋绅,一页递给了韩长暮,随后恭恭敬敬的站在了韩长暮的身后。 蒋绅看了一眼纸上的字迹,脸色沉了沉,朝韩长暮微微颔首。 韩长暮挑唇笑了笑,阳光从长窗洒落进来,他的笑容沐浴在赤金光芒中,却莫名的有些冷意。 他点了点那张纸,面无表情道:“姚参军,孟总旗,点到名字的,都带过去。” 姚杳应声称是,清凌凌的声音在厅堂中盘旋而起。 那纸上的名字极多,姚杳点一个,听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哆嗦一下,不待那人站起来,孟岁隔便已经飞快的走过去,将那人拖了出来。 有些个心眼儿多的,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假装没听到,缩着头权当自己耳聋,但架不住韩长暮的目光如炬。 在姚杳点名的同时,韩长暮一手端着茶盏,状若无意的扫过四围,姚杳的声音落下,他长眉一轩,便能找到被点名的那个人,同时微抬下巴,丝毫不给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孟岁隔便一个箭步冲过去,将装聋作哑的那个人拖出来。 如此一来,没有人再藏着什么侥幸的心思了,藏也无用,还不如听到自己名字时,便痛痛快快的自己走出来,也省的被人拖来拖去的,失了最后一份体面。 姚杳念到最后一个名字后,厅堂中俨然已经站出来了一小半的人。 蒋绅的脸色难看极了,挥了挥手,让姚杳和孟岁隔快点将人都带下去,省的碍眼。 沐荣曻坐在韩长暮的对面,自从姚杳开始点名,他的脸色便一寸寸的白了下去,那一个个名字像是惊雷一般,次第不断的在他的心上炸开,他勉力控制着脸色平静如昔,可是端着茶盏的手,却不听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韩长暮状若无意的望过去,低下头,慢悠悠的抿了口茶。 王敬宗和阮平安坐在韩长暮的下首,一丝讶异从二人的脸上飞逝而过,随即低下头望着荡漾在茶水中的脸庞,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厅堂中静谧的有些诡异,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就更别提咳嗽的声音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被点出去的几十人都颓废的回到了公事厅,个个面如土色,垂头丧气,哪还有半点官员的体面。 姚杳和孟岁隔跟在众人的身后走进来,又递给了韩长暮和蒋绅一份名单。 按照这个名单,二人又点出了几十人。 如此这般下来,厅堂中的这一百来人,无一幸免,都在内卫司留下了两份按了手印的口供。 有人心生绝望,这口供便是铁证,贡院的差事完了之后,只怕自己的仕途也要完了。 有人心存侥幸,虽然口供留在了内卫司,但老话说法不责众,又是只是道听途说的传了几句流言,算不得什么大罪,未必就会有什么重罚。 拿到了这些供词,韩长暮抬头望了蒋绅一眼。 蒋绅点点头,平静道:“此次是给诸位一个警醒,要诸位时刻谨记,祸从口出,这些供词和名单,从今日起便留在内卫司,诸位的今日之过由内卫司暂记,若他日诸位再犯,便二罪并罚。”他微微一顿,目光冷厉的环顾四围:“诸位可清楚本阁的意思?”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漂亮,也将自己摘得极干净,言下之意便是,今后有什么事,别来找他,去找内卫司,都是内卫司记的小账。 众人纷纷起身,齐声道:“下官明白,绝不敢再犯。” 蒋绅十分满意这些人的态度,又神情平和的叮嘱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其实今日这一遭,惩罚倒是在其次,主要是为了敲打,还有拿到那些口供和名单。 悠悠众口,堵不如疏。 传流言并不可怕,借着传这些流言,找出里头上蹿下跳最厉害的几个出头鸟,借机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继而去浊扬清,这才是韩长暮的目的。 故而韩长暮混不在意蒋绅都说了些什么。 反正他的名声已经够差了,不在乎再多添几笔了。 一行人一边上楼一边说话。 蒋绅朝韩长暮道:“东西韩大人已经拿到了,剩下的,就辛苦韩大人了。” 韩长暮客气道:“阁老客气了,这是下官的职责所在,下官必定全力以赴。” 二人算是暂时达成了一致,相处起来也融洽了几分,说话也格外的客气了。 蒋绅点了点阮平安,言语间很是亲热:“韩大人若有事,直接找闻染便是,他人头熟,定能帮得上韩大人的忙。” 韩长暮笑道:“多谢阁老,下官少不得劳烦阮大人。”他又朝阮平安道:“辛苦阮大人了。” 阮平安赶忙行礼:“韩大人客气了。” 说了半天这样不咸不淡的客气话,一行人在楼梯口分开,韩长暮三人抱着厚厚两摞供词,从单独的楼梯上了三楼。 蒋绅几人一进二楼的议事厅,心神便陡然一松,整个人都松快的摊在胡床里,全然不讲什么规矩不规矩了。 蒋绅也没有挑剔这几人的懒散,知道他们面对内卫司的重压,即便面上维持着岿然不动,心里终归还是紧张的。 沐荣曻赶忙换了热腾腾的茶水,搁在蒋绅的书案上,踟蹰片刻才道:“阁老,这,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吧。” 蒋绅看了沐荣曻一眼,语焉不详道:“这件事,内卫司办便是了,你盯紧了那百十来号人,管严他们的嘴,切不可再出今日的乱子。” 沐荣曻神情一僵,尴尬的应了声是。 他是礼部尚书,省试是由礼部主职负责的,从点选相应的官员到考卷确定印刷,从士子入场号舍监视到阅卷呈报,都是礼部的职权范围。 那么,省试出了纰漏岔子,自然就是礼部的责任。 他这个礼部尚书,难辞其咎。 他的额头上冒出细汗来,从蒋绅的话中听出了些许未竟之意,那是阴谋的味道。 莫非这件事情还没完,或者说这件事情只是个引子,是个由头? 他心生不祥,莫名的有些胆寒,手缩在袖子中,不由自主的捏了捏。 蒋绅似乎没有留意到沐荣曻的变化,转头去看阮平安和王敬宗二人,沉声道:“保文,今日你再斟酌几道时务策,明日一早交给我。” 王敬宗平静称是。 蒋绅又对阮平安道:“闻染,你将手头上的事务归拢归拢,移交给保文,先全力配合韩大人那边的差事。” 阮平安愣了一下,极快的恢复如常,应了声是,顿了一顿,隐晦道:“那,下官每日,还需......” 未待阮平安说完,蒋绅便截住了他的话头,平静道:“不必,你在韩大人那边的差事,无需对本阁回禀。” 他才不要听内卫司都干了什么,都查到了什么,他好容易才将自己从这些腌臜事里摘出来,还没摘干净呢,怎么可能再一头栽进去。 他要清清白白的走出贡院,清清白白的致仕养老。 阮平安看到蒋绅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第三百九十八回 月黑风高夜 他想的很明白,对自己的处境也十分的清楚,他能无功无过的将这差事办利落,便是万幸了。 王敬宗听出了蒋绅的话中之意,明白了他甩包袱的态度,心里不禁有些失望,脸上便露出了些许担忧,望了阮平安一眼,身形一动,便要开口说些什么。 阮平安赶忙不动声色的拉住了王敬宗的衣袖,微微摇了摇头。 王敬宗只得偃旗息鼓,脸色不那么好看。 扔出去了个烫手的山芋,蒋绅心情大好,转头对沐荣曻道:“暮食让灶房加个菜。” 沐荣曻笑道:“是,下官这就去办,定让阁老尽兴。”他笑眯眯的转身,走到无人可见之处,他满脸清朗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双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微光。 就在沐荣曻走进渐渐偏西的阳光中后,明远楼三楼的一扇窗户轻轻的关上了,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明远楼中的窗户上镶的都是整块的玻璃,这东西可是个稀罕物件儿,寻常的工坊烧制不出来,只有官造工坊才有这般手艺,烧制出如此晶莹剔透的宝贝。 寻常人家花重金得那么一小块儿,都要精心打磨了,镶嵌在首饰上用以点缀。 唯有宫里和钟鸣鼎食的人家,才会将这样重金难求的东西,嵌在窗户上。 如火如荼的阳光散发着西沉前的灼热和明亮,从通透的玻璃斜入房间,那玻璃上呈现出湛蓝色的光华。 贡院里无花无树,三月春日里,只有墙根底下钻出来碧莹莹的绿草。 站在高高的明远楼三楼,整个贡院一览无余,可以望见守卫森严的印坊,望见鸦雀无声的东西号舍,望见炊烟袅袅的灶房,望见在刚岗楼来回走动的兵卒,腰间的刀剑在阳光下闪着粼粼寒光。 孟岁隔站在窗户下,目送沐荣曻消失在通往灶房的那条路上,才收回目光,头也不回的感慨万千:“他到底是惦记那里的吃的,还是惦记那里的人呢?” 姚杳倏然抬头:“他又去灶房了?” 孟岁隔回身点头:“嗯,他饿的也太快了。” 姚杳抿唇,和韩长暮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诧异。 韩长暮眯了眯眼,转头望住了滴答滴答的更漏,声音幽冷:“这个时辰,外头要送肉菜进来。” 不待韩长暮吩咐什么,孟岁隔便倏然起身,急促道:“卑职去抓他。” “站住。”韩长暮厉声喝道:“无凭无据的,你怎么抓。” 孟岁隔脚步一顿,满脸颓然的停了下来,摸了摸后脑喃喃道:“是卑职莽撞了。” “灶房那有何振福守着,他一向心细,不会出纰漏的。”韩长暮没有责怪孟岁隔的意思,从包骋拿出那几份考题,到从号舍抓到那几名夹带的士子,再到在仓房中发现了有人擅入的痕迹,这一切看似毫无关系,却又像冥冥之中有所关联。 现在贡院关着,没有人能走出去,消息自然也不会泄露出去,一切都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明日考完第一场,士子们就要离开贡院,待后日再入场,一切就不好控制了。 而二十日后呢,参与此次省试的诸位官员也都要离开贡院了,他们可并非都长了同一条舌头,他们的嘴也并非都是严严实实的。 贡院里发生的事情一旦泄漏到市井中,就像一滴水落进滚烫的油锅里,定然会激起无穷无尽的猜测和流言。 若朝廷未能在短时间内查清楚这件事的始末,流言四起,累及省试,引发世人怀疑省试是否公允,发榜是否真实。 想到这些,韩长暮顿时心中一凛,脸色大变。 姚杳看出了韩长暮的脸色不对,她也想到了这件事情无法善后引发的后果,生出一丝不祥之感,喃喃道:“泄题之人不在乎题目真假,只是为了搅浑省试的水。” 韩长暮深深盯了姚杳一眼,淡薄道:“若幕后之人的确是如此图谋的,那么,四位主考官便能排除在外了。” 姚杳皱了皱眉:“为何?” “蒋绅乃文官之首,虽然固执古板,又十分清高,但入朝为官以来,他兢兢业业,为大靖鞠躬尽瘁,绝不会在即将致仕时,做这种晚节不保的事情。”韩长暮微微一顿,继续道:“沐荣曻有野心,自从内阁中空出来一个位子后,他到处钻营,上蹿下跳,只为入阁,此时做有损省试之事,于己不利,他大可以利用省试大肆招揽门生,没有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至于王敬宗和阮平安,就更不可能做这种事情了,王敬宗乃天子近臣,深得圣心,虽然品阶不高但身份清贵,为人也很中直,阮平安是个做实事的,从不屑于朝堂倾轧,除了跟与他同科之人有所来往之外,并未见与谁特别交好,更重要的是,王敬宗和阮平安二人都出身寒门,身后没有家族可依仗,朝中也没有前辈相提携,是圣人这些年来刻意扶持起来的孤臣,一心忠于圣人,不会也不敢做这种背叛之事,他二人心里都十分明白,一旦背叛了圣人,不仅断绝了仕途,更是灭顶之灾。” 韩长暮虽然入京不足一年,但对朝堂之事却格外捻熟,说起这些朝臣来更是细致入微,显然之前他虽远在剑南道,但一直时刻关注着朝堂云涌。 姚杳若有所思的望了韩长暮一眼,思忖道:“如此说来,就只剩明远楼二楼的那些人了?” 韩长暮摇头:“还有北衙禁军,内卫。” 姚杳哀嚎一声:“这可足足有六七百人啊。” 孟岁隔听着都觉得头疼,查问百十来人,还算容易,可要从六七百人之中抽丝剥茧,找出可疑之人来,这无异于是大海捞针,更何况现在情形不明,连线索都不清晰。 他抖了抖手上的一沓子供词和名单:“要不,咱们先从这些人里头开始查?” 姚杳抿了抿嘴:“这也有一百来号呢,而且各个都有疑点,各个都不干净。” 孟岁隔发愁道:“可是流言就是从这些人中间传出来的,仔细查问下来,总会有所收获的。” “太慢了。”韩长暮静了片刻,摇头道:“一个人一个人的查问太 (本章未完,请翻页) 慢了。” 他望着姚杳和孟岁隔,淡声道:“还是按之前商议的,今晚动手。” 姚杳和孟岁隔神情一肃,凛然称是。 昼长夜短,天黑的越来越晚,用罢暮食后,天还有些蒙蒙亮光,一弯淡薄的弯月悬在西墙上,月光毛毛的,像是笼了一层暗沉沉的纱。 春日里,谢良觌容易春困,胃口总是不太好,但今日厨子做的春饼倒是很合他的口味,连着用了三个,才搁下竹箸,在花影重重间走着,消起食来。 阿庸急匆匆的穿过回廊门洞,走到谢良觌的跟前,身上一股子浓重的菜味儿,熏得他皱了皱眉,嫌弃的瞥了阿庸一眼:“去换了衣裳再来回话。” 阿庸嘿嘿笑了两声,转身走了。 片刻过后,他换了一身不打眼的靛蓝长衫,头发也重新梳洗过,还湿哒哒的滴着水,但是浑身的菜味儿的确消散了许多,又刻意用香熏了熏,将那异味掩盖的十分淡薄。 他跟在谢良觌的身后,绕着碎石曲径一圈圈的缓慢走着,低声道:“公子,查清楚了,祭品就在韩府。” 谢良觌脚步一收:“韩长暮可在府中?” 阿庸摇头:“不在,打听出来的消息说是他进宫了,这两日都在宫里留宿。” 谢良觌微微蹙眉:“没听说宫里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会留宿宫中呢?”他疑心大起:“这消息属实吗?” 阿庸重重点头:“属实的,咱们的人亲眼看到的。” 谢良觌的疑心打消了几分,思忖片刻道:“可查清楚了祭品的情况?” 阿庸道:“查清楚了,祭品就在韩府的外院,应当是韩长暮并没有察觉到祭品的身份和用处,所以没有刻意留人守着,只有两个乳母陪着,守卫并不严密。” 谢良觌眯了眯眼:“那就今夜动手吧,祭品放在旁人手里,总是不那么稳妥的。” 阿庸应声称是。 谢良觌缓步走到一丛牡丹旁,碧叶凝萃,如同被清水涤荡过。 这个园子里奇花异草葱郁摇曳,怪石迤逦诡谲,虽然景致是极好的,但朦胧的月色照下来,总有那么几分阴恻恻的味道。 谢良觌露出赏心悦目的笑,漫不经心的问道:“贡院里有消息了吗?” 阿庸摇头:“还没有。” 谢良觌闻言,神情一冷:“怎么回事?” 阿庸抖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下来:“今日送菜的车查的格外严,卑职没有寻到机会。” 谢良觌巡弋了阿庸一眼,突然阴晴不定的笑了:“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你怕什么?” 阿庸又抖了抖,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当然怕了,自打自家公子离开了四圣宗,藏身在了京城之后,性子便更加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了。 有时候脸上明明是笑着的,可张口便是要取人性命。 有时候脸上的怒意明明吓得人肝胆俱裂,可却又莫名的赏了银子。 他实在是弄不懂了,但他清楚的知道,不能以公子脸上的喜怒来揣测公子的心情。 公子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看着阿庸吓得魂飞魄散,谢良觌也顿觉无趣,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去吧,安排祭品的事情去吧。” 阿庸如蒙大赦,一溜小跑的出了园子。 暮色渐渐深了,四下里亮起了灯,蒙蒙灯影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星星点点的灯火十分的暗淡,只照亮灯下的方寸之间,照不到更远一点的地方。 东西号舍里灯火通明,唰唰之声此起彼伏。 明日巳正,贡院开门,士子们便要将第一场的考卷交上来,离开贡院。 不管这一场作答的如何,考卷交到提调官手中,第一场的本经便是尘埃落定了。 士子们都趁着最后这一晚,点灯熬油的作答,希望能够尽善尽美。 子时刚过,明远楼里闪出来一个灵巧的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在贡院中起伏纵跃,往明远楼后头的印坊而去。 号舍中的大部分都已经熬不住了,熄了灯火,蜷缩在窄小简陋的榻上,不甚安稳的睡着。 西侧号舍中只有寥寥十几个号舍还亮着灯,有个脸白如玉的士子就着一豆灯火,一手托腮,一手执笔,蹙眉凝神,苦苦思量。 压在胳膊下的那几张考卷上,字迹干净整洁,虽不知道都作答的如何,但好歹算是写满了一整张考卷。 这士子掩口打了个哈欠,面露倦色,伸了个懒腰,小心翼翼的吹干了墨迹,将考卷收到挂在墙上的考袋中,收起面前的笔墨纸砚和木板,朝外低低喊了一声想要如厕。 不多时,便有兵卒哗啦哗啦的走动过来,瞪了这士子一眼,才让他出去。 走出去几步,士子狠狠啐了兵卒一口,匆匆往巷道尽头的茅厕跑去。 子时的长安城一片寂静,层层叠叠的坊墙屋脊在暗夜中起伏蜿蜒。 几道黑影在韩府的外院高墙上一个纵跃,翻身跃入院中,借着廊柱树干掩映身形,渐渐逼近了外院里的一处客房。 那客房里的人早已经睡下了,只留了窗下一盏如豆灯火,映照着窗纸阑珊。 这几道黑影身形如风,逼到客房的窗下,其中一个人拿着细长的竹筒,捅开了窗纸。 那人对着竹筒轻轻吹了几下,一股白烟飘进了房间,在窗纸后头飞旋出淡淡的岚影。 吹完了白烟,那人收起竹筒,偏着头贴在窗纸上,听到房间里的人呼吸沉重,知道那白烟起了效果,他果断抬手,低喝一声:“进。” 守在门口的四个人的手握在了刀柄上,月色落在刀身上,猝不及防的冷光刺痛人的眼眸。 其中一人用刀刃挑开了门闩,木头门闩掉在地上,闷闷的一声轻响。 四个人鱼贯而入,两人守在门内,两人适应了一下黑黢黢的房间,摸着黑绕过食案胡床,走到床前。 厚重的帐幔垂在地上,将床榻笼的密不透风。 夜风从大开的门吹进房间,帐幔被吹得摇曳不止,发 (本章未完,请翻页) 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床上的人似乎睡得极沉,显然是方才吹进房间的白烟起了作用。 这四个人的口中都含了避毒药,并不惧怕弥漫了整个房间的白烟。 走到床前的两个人,一人缓缓抽出了长剑,铮铮声压得极低,在房间里冷冷盘旋。 另一个人伸手慢慢挑开帐幔,看到床上有两床隆起的被褥,而被褥的中间,搁着一个襁褓。 那人伸手去抱襁褓,不意帐幔深处闪过一缕冷光,不知什么东西洞穿了他的手背,他凄厉的哀嚎一声。 旁边执剑警戒之人脸色大变,厉声喊道:“快走,中计了,有埋伏,快走。” 守在窗下的为首黑衣人大呼了一声:“坏了,快走。” 话音未落,他便向院中跑去。 而守在门口的两个黑衣人也争先恐后的挤了出来。 与此同时,静谧的深夜里响起簌簌声,像是风吹叶片,又像是雨打芭蕉。 这声音并不震耳欲聋,但却极为密集,让人心头一悸。 为首的黑衣人抬头一看,高墙上和房顶上,赫然多了许多弓弩手。 他脸色一变,接连向后退了几步。 被洞穿了手的男子已经脸色惨白,却咬着牙将哀嚎声闷在喉咙里,伸手将洞穿了手背,把他钉在床上的箭矢给拔了出来。 弩箭抽离了他的手掌,带出一串凄厉的血珠子。 他闷哼了一声,反手将箭矢钉在墙上,跟着执剑男子往外跑去。 血从他手上的血洞源源不绝的流出来,哩哩啦啦的落了满地,他的脸色越发惨白,腿也跟着发软,步子踉跄着,有些无力奔跑了。 执剑男子察觉到了不对,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到门口。 此时,掩盖了月色的浮云被风吹散了,清冷的月色洒落在弩箭上,看起来冷冽逼人。 为首之人胆寒不已,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待遇,居然能用得上弩箭围剿。 他大喝了一声:“退,快退,退回到房间里。” 一阵凌乱踉跄的脚步声响过,五个闯进韩府的黑衣人都被困在了房间中,他们背靠着背,形成掎角之势,手上的刀剑寒光颤抖。 为首的黑衣人沉声道:“我引开弩箭,老三老四断后,老二老五往外冲。” 受了伤的男子忍痛拒绝道:“大哥,我,我引开弩箭,你们先走。” 为首的黑衣人看了一眼他不断落血的手,阴沉了脸色:“快走,趁着他们想抓活口,还能搏条生路,能跑一个是一个,跑不了的。”他微微一顿,只觉满口都是苦涩,吐出了淬满了血腥的四个字:“自行了断。” 言罢,他不等这些人的拒绝,长剑在手中一抖,一脚踹开了门,找准了一个最容易突破的方向,飞身而去。 墙头上的护院训练有素的拉开弩箭,一阵窸窣乱响,可这些护院似乎手上没有个准头,箭矢却擦着为首黑衣人的身子,射了个空,纷纷扎在了院子中。 为首的黑衣人大喜,手上的长剑挥的风驰电掣,残影不断,硬是在墙头上破开了一道口子,转头大喝:“快走,快。” 院子里的四个人紧追而至,眼看着为首的黑衣人已经跃下了墙头,四人大喜,聚起一口气,追了过去。 原以为就此便可以逃出生天了,谁想到刚刚破开的口子,却又被护院飞快的堵上了。 犀利的箭矢簌簌如风,这下子护院手上可算是有了个准头,箭箭都例无虚发,穿透了这四个人的手足。 而与此同时,四个人周身倏然炸开几团暗紫色的烟雾,这烟雾无孔不入,四个人脑子骤然昏昏沉沉,身子重重的砸在了院子中,浑身软绵无力,连咬破口中毒牙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首的黑衣人踉跄着跑到曲巷中,身后没有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黑漆漆的夜色中看不到半个人影。 他的心顿时往下一沉,悲痛欲绝的定定望了韩府一眼,眼中狠毒之色一闪而过,聚起一口气,没命的疯狂掠过夜色,纵过坊墙。 他的脸色发白,心神蹦的极紧,全神贯注的躲避满城巡查的骑卒和暗哨,却没有留意到有一道若有似无的黑影,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他的脚步。 他穿过蒙蒙的夜色,赶回了居德坊的宅邸,他白着脸仰头望着门匾,胆战心惊的吁了口气。 原以为是一桩手到擒来的差事,却不想竟然办砸了,还折进去了四个兄弟。 四个兄弟若是都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了,可若是有一两个活口,是万万扛不住内卫司的手段的。 若是骨头软,说了不能说的隐秘之事,他,和他身后其他的兄弟,都难逃罪责。 他踟蹰片刻,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角门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他毫不迟疑的闪身进去。 跟在他身后的那道黑影趴在坊墙上,见到角门关上,再无人出来,他才趁着夜色掩映,几个纵跃起落,折返而回。 韩府中闹腾了半夜,贡院里也没有安静多久。 就在那个灵巧的身影刚刚摸到印坊的院墙时,西侧号舍里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嚎叫声:“杀人了,杀人了。” 话音震得贡院外头的树冠哗哗作响,歇在树冠里的宿鸟受了惊吓,扑簌簌的冲天飞走了。 四角岗楼里的兵卒被吓得探出头来,印坊外的北衙禁军扑通扑通的往外跑。 那灵巧的身影吓了个踉跄,扶着院墙才站稳了身子,眼看着北衙禁军都被惊动了,自己算是没有机会摸到印坊里了,百般郁结的叹了口气,垂着头猫着腰往回走。 一边走还一边碎碎念叨。 也不知道是谁的嗓门这么大,都快吓死人了。 杀人了有什么可怕的,谁还没见过个把死人啊。 杀人了,杀人了,那人陡然清醒了过来,这是贡院啊,贡院里有人被杀了,这是要把天都捅个窟窿啊。 那人不敢念叨什么了,飞快的掠过暗夜,往西侧号舍跑去。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九回 又见命案 西侧号舍已经完全乱了起来,原本熄灭了的灯火,顷刻间亮起一片,远远望去,恍若夜色里火光摇曳。 士子们早将所谓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古训抛之脑后,两只手紧紧扒着栅栏,个个面露兴奋,伸长了脖颈朝外望去。 虽然昨夜也有热闹可看,但今夜的热闹显然与昨夜的大不一样,昨夜只是抓了六个夹带士子,虽然是大罪但性命尚在,而今夜却是死了人了。 一条人命的威慑力,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士子,是极为震撼的。 士子们都只敢扒着栅栏遥望,却不敢出声议论。 夜深深沉,灯火昏暗,巷道甬长,原本就望不到巷道尽头的茅厕,更遑论此时众多兵卒将茅厕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能听得到。 巷道尽头的嘈杂声,在静谧的深夜里格外响亮,清晰的传到号舍中。 兵卒们远远的看到韩长暮一身冷意的走过来,纷纷低下头噤声不语,自觉的让开一条道路来。 而最先发现尸首的那个人,被何振福带到了一旁,低声仔细的询问起来。 他的神情严肃,一边询问一边记录。 发现尸身的是一名士子,此刻已经脸色惨白,身子微微颤抖,显然吓得够呛。 姚杳走过去,眼风一扫,看到这一幕,挑了下眉。 想来也是,大半夜的出来如个厕,竟然碰到这种事,只怕会留下心理阴影了。 一盏昏黄的灯悬挂在茅厕的门口上方,晦暗的光落在门洞前头,反倒映衬这门里头更加暗沉无光了。 那门正对着巷道,进门后竖着一堵青砖薄墙,绕过墙壁,后头有四个蹲坑,坑与坑之间,也竖着一堵薄薄的青砖墙壁。 茅厕每日都有人打扫,还算是干净,但那经年累月存积下来的气味却不是每日打扫便能祛除的,就燃上上好的沉水香,也无济于事。 发现尸身的地方便在进门最后一个蹲坑,位置算是隐蔽。 韩长暮方一走进茅厕,虽然早有准备,脸上蒙了厚厚的面巾,口中还含了香片,但还是被那异味熏得头脑发晕。 跟在他后头走进来的姚杳和孟岁隔,也被这异味熏了个猝不及防,眼泪刷的一下便流了下来。 姚杳捂着嘴嗡嗡惊呼:“哎哟我去,真他娘的上头。” 孟岁隔也是猛的后退了一步:“太冲人了,也不知道那些个士子怎么受得了的。” 韩长暮却比他们二人稳重的多,连脸色都没变一下,缓步往茅厕最里头走。 姚杳二人见状,也不好再一味的矫情后退了,只好闷着头往前走。 高高的房梁上垂下来一盏灯,灯火昏暗,映照的四围的青砖墙壁斑驳阴冷,这股阴冷是常年不见阳光,渗透到了砖石缝隙深处的,到了深夜,便格外的瘆人。 因为尸身发现的仓促,而兵卒们也知道事关重大,并没有擅自挪动,故而发现尸身的地方保存十分完好,尸身的状况也和发 (本章未完,请翻页) 现时没有变化。 走到茅厕的最内侧,便看到一个身穿宝蓝色长衫的男子,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歪在臭不可闻的蹲坑里。 男子背对着茅厕的入口,腰际以下陷入在蹲坑里,沾满了臭烘烘的污秽之物,而上半身软塌塌的斜倚在后墙上,头耷拉下来,看不清长相。 韩长暮没做停留,绕到尸身面前,蹲下身来,伸手托起了尸身的下巴。 只见这人生的消瘦而苍白,脸颊深深凹陷进去,脖颈更是纤细,这样细弱的脖颈托着这样大的脑袋,总有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 更惊悚的是,这人的舌头从嘴里伸出了一小截,呈现出乌紫色,他瞪着一双眼,白眼珠儿翻着,眼珠儿上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竟然是一副死不瞑目的骇人模样。 这副模样,绕是韩长暮见惯了沙场,也不禁心惊肉跳,他伸手把尸首的衣襟往下扒了扒,看到脖颈上露出一圈深紫色的痕迹,他垂了垂眼帘,露出了然神情。 姚杳将手搁在尸身的耳后,试了试尸身的温度,捂着嘴嗡嗡道:“大人,尚有余温,这人死了不久。” 韩长暮提着灯,一道昏黄的光陡然照亮了那道深紫色痕迹,眯着眼道:“是被勒死的。” 姚杳凑到近前仔细端详:“这样粗的勒痕,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韩长暮看了看四围:“这里太阴暗了,且尸身的下半身都泡在里头,无法仔细查看,让人现将尸身打捞出来。” 孟岁隔听了,赶忙转身出去,喊了几个兵卒进来,小心翼翼的将尸身打捞出来,听了韩长暮的吩咐,摆在茅厕入口和墙壁之间的空地上,既能挡住士子们的视线,又可以少闻一些臭味。 尸身是捞出来了,也整整齐齐的摆在了地上,可是韩长暮几人却看着那狰狞的尸身,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对仵作这个行当都不熟。 姚杳吁了口气:“若是孙仵作在就好了。” 韩长暮点头:“剖验是不成了。”说着,他高高的挽起衣袖,做出一副要自己动手的架势来。 姚杳诧异的望住韩长暮:“大人会验尸?” 韩长暮眨了眨眼,难得的戏谑轻笑:“大概,是会的吧。” “......”姚杳更了一下,轻嗤道:“也是,验不好还验不坏嘛。”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接过姚杳递过来的护手戴好,拎起男子身上被污秽之物泡透了衣摆。 姚杳很识趣的拿过验状册子和笔墨,如往常一样准备记录验状。 而孟岁隔则重新绕进了茅厕,仔细搜查可疑之处。 四下里安静了下来,何振福也问完了话,让那名士子先行回了号舍,他则带着兵卒在巷道里走了一趟,将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士子们都恫吓了一番。 夜色愈发的沉了,浮云悄无声息的掩盖了月色,深重的夜幕笼罩四围。 夜风瑟瑟的在巷道里回旋,一股一股的熏天臭气随风弥散开来。 摆在地上的尸身的衣裳已经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尽数褪了下来,韩长暮一边仔细查验尸身,一边沉声低语:“死者约莫二十出头,尸身尚有余温,身上未见伤口和血迹。”他拿起男子的手:“手上只有两处老茧,是常年握笔留下来的。” 他蜷起男子的双腿,将他翻过来,看到男子后腰的位置上,有一块拳头大的淤青。 他愣了一瞬:“这是......” 姚杳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犹豫之意,忙上前一步探头往过去,疑惑不解的问道:“这个地方,这么大的淤青,这是撞到哪了吧?” 韩长暮挑了挑眉,凝眸不语,又去看男子脖颈上的乌紫色的勒痕,心生狐疑。 还未待他想明白什么,就看到孟岁隔急匆匆的从茅厕走出来,道:“大人,横梁上有发现。” 韩长暮的脸色微变,朝姚杳抬了下下巴,随后跟着孟岁隔进了茅厕。 高高的横梁上布满了灰尘,兵卒们打扫茅厕时,并不会打扫横梁,故而那灰尘积了厚厚的一层。 孟岁隔抬头望着横梁道:“大人,那横梁与屋顶之间,有一个极小的夹缝,卑职在横梁上发现了一块灰尘被蹭掉了。”他手一伸,手掌上托着一截丝线:“大人,这是卑职在横梁上发现的。” 韩长暮拈起细丝看了看,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这是一截靛蓝色的丝线,看起来是簇新的。 他将丝线递给姚杳:“你看看。” 姚杳不明就里的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随后摇了摇头:“下官看不出这是什么料子。” 韩长暮诧异的望住姚杳:“你,不是个姑娘吗,姑娘不是都懂衣料的吗?” “......”姚杳无语了。 她是个姑娘不假,可素来都是穿棉麻衣料,哪有银子去买什么好料子。 她又看了几眼那丝线,显然不是她常见的那几种便宜衣料嘛。 她挑了下眉:“大人是对下官这个姑娘有什么误解吗?” 韩长暮笑了笑,没有说话,走出茅厕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那具尸身。 他并不擅长验尸,只是能够粗略分辨一些伤痕罢了,至于更详细的一些痕迹,他就看不出来了,也就更不用提剖验了。 即便想仔细查验,他手里也没有趁手的工具。 他想了片刻,吩咐孟岁隔:“先将尸身送到明远楼的空房去,再将这间茅厕封起来,安排兵卒守着,不准人进。” 孟岁隔应声称是。 何振福听到动静,走到韩长暮面前低声道:“大人,都查问清楚了。” 韩长暮点点头,却做了个手势,只看着孟岁隔带着兵卒,将尸身送进明远楼的一楼,随后转头对何振福道:“明日贡院开门后,你带一个内卫回一趟内卫司,将孙英换过来。” 何振福愣了一下:“大人,这,怕是不妥。” 韩长暮摇头:“不妨事,事急从权。” 何振福点点头,跟着孟岁隔往明远楼走去,走过了巷道,才低声回禀方才查问出来的事情。 (本章完) 第四百回 两根丝线 还未待他抓住这点灵光一闪,孟岁隔便急匆匆的从茅厕走出来,沉声道:“大人,横梁上有发现。” 韩长暮的脸色微变,率先走进了茅厕。 姚杳又巡弋了那死不瞑目的男子一眼,叫了两个兵卒过来守着,才举步走了进去。 省试期间,茅厕每日都有兵卒打扫,但横梁离地足有将近一丈,上下并不方便,且没人会到梁上去蹲着,兵卒们也就不会费事去打扫高高的横梁。 站在横梁下抬起头,大半个横梁都隐藏在暗影中,只看到从梁上垂下来的蛛网在灯影中摇曳。 孟岁隔飞身跃上屋顶,一只手扣着砖缝,一只手指着横梁与屋顶上的夹缝:“大人,这里有一个夹缝,虽然不大,但是足以一个人藏身其中了。”他顿了顿,腾出一只手指着横梁道:“大人,横梁的这个地方有一块灰尘被蹭掉了,而上头屋顶上的蛛网也被刮了下来。” 韩长暮心里有了数,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来。” 孟岁隔翻身落下,站到了一旁。 韩长暮凝神片刻,将外裳脱了下来,丢到姚杳的手上,只着了窄身里衣,飞身跃起,足尖在墙壁上轻点了一下,整个人便身轻如燕的跃上了横梁,钻进那逼仄的夹缝中。 他带起一阵风,吹得灯烛左摇右晃,不停的摆动,斑驳的光影在晦暗的青砖上婆娑。 他燃了个火折子,借着一豆明亮的灯火,在夹缝中仔细巡弋了半晌。 他突然双眼一亮,手一伸,在夹缝的深处捻下一点东西,攥在了掌心中。 见这夹缝中再没有别的遗漏了,他飞身跃下。 姚杳迎了上来,急切问道:“大人,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出去再说。”韩长暮单手捂着嘴,显然已经受不了这股令人作呕的异味了。 走到外头墨蓝色的天际下,清新的空气扑面而至,韩长暮扯下了面巾,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紧绷的脸也松弛了下来。 他将手伸到姚杳的面前,淡声道:“我在横梁上的夹缝里发现了这个,你看看。” 姚杳不明就里的接过来,是一小截靛蓝色的丝线,灯光照耀下,流淌着淡淡的明灭微光。 她脸色一变,拿出一个叠的整齐的小纸包,打开来,里头同样有一小截宝蓝色的丝线。 她将两截丝线并在一处,脸色微寒:“大人,看起来像是同一种料子,但是下官看不出这是什么料子。” 韩长暮诧异的望住姚杳:“你,不是个姑娘吗,姑娘不是都懂衣料的吗?” “......”姚杳无语了。 她是个姑娘不假,可素来都是穿棉麻衣料,哪有银子去买什么好料子。 她又看了几眼那丝线,显然不是她常见的那几种便宜衣料嘛。 她挑了下眉:“大人是对下官这个姑娘有什么误解吗?” 韩长暮尴尬的笑了笑:“那就,先收着吧。” 他看了一眼那面目狰狞的尸身,问孟岁隔:“明远楼的一楼还有空置的仓房吗? (本章未完,请翻页) ” 孟岁隔点头道:“还有两间。” 韩长暮思忖起来,他并不擅长验尸,只是能够粗略分辨一些伤痕罢了,至于更详细的一些痕迹,他就看不出来了,也就更不用提剖验了。 况且即便想仔细查验,他手里也没有趁手的工具。 他沉声道:“先将尸身送过去,然后将这件茅厕封起来,由禁军把手,任何人不得出入,再让灶房那边送肉菜的商贩送一些冰进来。” 孟岁隔应声称是。 何振福听到动静,走到韩长暮面前低声道:“大人,都查问清楚了。” 韩长暮点点头,却做了个手势,只看着孟岁隔带着兵卒,将尸身送进明远楼的一楼,随后转头对何振福道:“明日贡院开门后,你带一个内卫回一趟内卫司,将孙英换过来。” 何振福愣了一下:“大人,这,怕是不妥。” 韩长暮摇头:“不妨事,事急从权。” 何振福点点头,跟着孟岁隔往明远楼走去,走过了巷道,才低声回禀方才查问出来的事情。 “大人,发现尸身的人是个士子,子初二刻的时候,他去如厕,发现的尸身。”何振福道。 韩长暮却皱了下眉:“这不对,尸身在茅厕的最深处,他去如厕,为什么会舍近求远。” 何振福一愣,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脸色沉了沉,转身便要再去仔细查问。 谁料韩长暮却叫住了何振福,“可查出来了死者的身份。” 何振福脚步一顿,道:“查出来了,死者名叫李成,二十七岁,泾阳县人,省试落榜两次,一直住在昭国坊待考,今年是第三次参加省试。” 韩长暮点了点头:“明日将消息送出去,让程总旗带人去查。”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查问兵卒,今夜都有谁进过这间茅厕,死者和发现尸首的那名士子,这两日有什么异常,死者是什么时候进的茅厕,还有,查一下有多少士子穿的是宝蓝色的外裳。” 何振福称是,转身去找被兵卒看守起来的那名士子,查问可疑之处。 走到明远楼前,韩长暮遇上了匆匆而出的沐荣曻。 沐荣曻原本早就出了房间,可正巧遇上了孟岁隔带着兵卒,将那具尸身往仓房里送,他便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正与男子死不瞑目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他顿时头皮发麻,只觉得一阵阴风吹过来,浑身冷飕飕的抖个不停。 这一霎那,他突然顿悟了,什么官位前程,什么富贵荣华,都是浮云啊。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尸身远去,头一回觉得时光漫长,良久才神思恍惚的走出了明远楼,被缱绻的风一吹,他才陡然心神清明过来。 沐荣曻看到迎面走过来的韩长暮一行人,忙迎了上去,压低了声音问道:“韩大人,出什么事了。” 韩长暮一边往明远楼中走,一边低语:“出了命案,阁老可起来了?” 沐荣曻神情一肃:“阁老已经起身了,韩大人请。” 二人齐 (本章未完,请翻页) 齐走进房间,便看到蒋绅散着头发,裹着件长衫,脸色有些晦暗,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他面带倦色,疲惫的开口:“久朝过来了,坐吧。” 韩长暮面色平静的行了个礼,坐在了蒋绅的下首。 蒋绅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房间里最能静心的沉水香,也无法让他的心安稳下来。 这是一个很不稳的心境,他在朝为官三十余载,只在初入官场的那几年,心境起过些许波澜,之后他领六部入内阁,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阁老,这颗心就如同古井一般波澜不惊了。 这场省试,应当是他致仕前办的最后一桩有分量的差事了。 办好了,他便名垂青史。 办砸了,他便晚节不保。 或许正是因为多了这些患得患失的心思,他才会心境不稳。 他稳了稳心神,满口苦涩的问道:“久朝,号舍出了什么事?” 韩长暮也是一脸的苦笑,无奈的叹了口气:“说来也真是倒霉。”他将目光里审视的意味藏得淡薄,将西侧号舍中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个清楚。 蒋绅脸色灰败,听完这些话,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了个干净,神情萎靡的抖了抖唇角:“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沐荣曻察觉到不对,赶忙一边轻拍蒋绅的后背,一边道:“阁老,阁老,此事还要您主持大局,您,您万不可如此激动啊,阁老。” 蒋绅重重的咳嗽了几声,虚弱无力的挥了挥手,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本阁无事,久朝,你接着说。” 这一桩接一桩的事情发生,他已经在无形之中,将韩长暮视作了牢靠的依仗,言语间也多了些许亲昵。 韩长暮没有丝毫犹豫,沉声道:“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先将明远楼中的人集中起来,由内卫统一看管。” 蒋绅愣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 他的心潮不停的起伏,这件事情太大了。 他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定下心思,拍了一下书案:“三林,吩咐所有二楼所有官员都去公事厅议事。” 沐荣曻的脸色亦是微微一变,但极快的便想明白了,应了一声:“是,下官这就去。” 看着沐荣曻离开后,蒋绅深深望着韩长暮,苍老的叹息:“久朝啊,你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本阁无法向圣人交代。” 韩长暮起身,稳稳当当的行了个礼:“下官定不会辜负阁老重托。” 话音落下不久,二楼便响起一阵跑动声,夹杂着不耐烦的人语。 任谁大半夜的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还要衣冠不整的去公事厅议事,都不会有个好脾气的。 不多时,楼梯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跑到了一楼。 片刻过后,脚步声渐消,沐荣曻推门而入,沉声道:“阁老,人都到齐了。” 蒋绅点点头,站起身来抻了抻衣袖,平静相望:“久朝,本阁去安抚他们,其他的事情,就靠你了。”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一回 下套 姚杳撇了下嘴,将两根丝线包起来,思忖道:“大人,不如将这两截丝线拿给沐大人看看。” 韩长暮挑了下眉,蓦地便明白了姚杳的意思。 沐荣曻是现如今贡院中的官员中出身最为富贵的,钟鸣鼎食之家,见识和眼力都非比寻常,问问他,或许会有所收获。 他看了看头,看了一眼那面目狰狞的尸身,问孟岁隔:“明远楼的一楼还有空置的仓房吗?” 孟岁隔点头道:“还有两间。” 韩长暮思忖起来,他并不擅长验尸,只是能够粗略分辨一些伤痕罢了,至于更详细的一些痕迹,他就看不出来了,也就更不用提剖验了。 况且即便想仔细查验,他手里也没有趁手的工具。 他的目光有几分怜悯,沉声道:“先将尸身送过去,然后将这件茅厕封起来,由禁军把守,任何人不得出入,再让灶房那边送肉菜的商贩送一些冰进来。” 孟岁隔应声称是。 何振福听到动静,走到韩长暮面前低声道:“大人,都查问清楚了。” 韩长暮点点头,却做了个手势,只看着孟岁隔带着兵卒,将尸身送进明远楼的一楼,随后转头对何振福道:“明日贡院开门后,你带一个内卫回一趟内卫司,将孙英换过来。” 何振福愣了一下:“大人,这,怕是不妥。” 韩长暮摇头:“不妨事,事急从权。” 何振福点点头,跟着韩长暮往明远楼走去,走过了巷道,才低声回禀方才查问出来的事情:“大人,发现尸身的人是个水字号的士子,子初二刻的时候,他去如厕,发现的尸身。” 韩长暮却皱了下眉:“这不对,尸身在茅厕的最深处,他去如厕,若当时里头是空的,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何振福也察觉到了这个异常,脸色微沉道:“卑职也是觉得此事有异常,但是没有惊动他,只查问了几句便放他回去了,安排了兵卒在暗处盯着他。” 韩长暮赞赏的点点头:“可查出来了死者的身份。” 何振福点头道:“查出来了,死者名叫李成,二十七岁,泾阳县人,省试落榜两次,一直住在昭国坊待考,今年是第三次参加省试,考号在天字号。” 韩长暮眉心一皱:“屎号?” 何振福点头:“是,运道差了些。” 韩长暮点了点头:“明日将消息送出去,让程总旗带人去查一下李成在昭国坊的住处,还有没有什么家人。”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查问兵卒,今夜都有谁进过这间茅厕,死者和发现尸首的那名士子,这两日有什么异常,死者是什么时候进的茅厕。” 何振福称是。 走到明远楼前,韩长暮遇上了匆匆而出的沐荣曻。 沐荣曻原本早就出了房间,可正巧遇上了孟岁隔带着兵卒,将那具尸身往仓房里送,他便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正与男子死不瞑目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顿时头皮发麻,只觉得一阵阴风吹过来,浑身冷飕飕的抖个不停。 这一霎那,他突然顿悟了,什么官位前程,什么富贵荣华,都是浮云啊。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尸身远去,头一回觉得时光漫长,良久才神思恍惚的走出了明远楼,被缱绻的风一吹,他才陡然心神清明过来。 沐荣曻看到迎面走过来的韩长暮一行人,忙迎了上去,压低了声音问道:“韩大人,出什么事了。” 韩长暮一边往明远楼中走,一边低语:“出了命案,阁老可起来了?” 沐荣曻神情一肃:“阁老已经起身了,韩大人请。” 韩长暮看了看自己满身污秽,道:“沐大人,且容下官去梳洗一下吧。” 一阵夜风吹过,沐荣曻这才察觉到了风里带出来的淡淡异味,转瞬便看到了韩长暮满身狼狈的模样,他格外歉疚道:“是本官疏忽了,韩大人先去沐浴,本官先去阁老大人那里了。” 孟岁隔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韩长暮沐浴更衣后,将长发擦到不再滴水,便挽了个潮湿的发髻,拿着那两截丝线,往明远楼的一楼去了。 房间中灯火通明,玻璃窗半开着,夜风细细碎碎的闯进来,巨大的暗影在白墙上婆娑摇曳。 子时刚过,春夜里和缓的风变得有些猛烈,空气中掀起潮湿的气息,像是有一场雨蓄势待发。 蒋绅凭窗而立,散着头发,裹着件长衫,脸色有些晦暗,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关上窗,面带倦色的转头看了一眼,疲惫的开口:“久朝过来了,坐吧。” 韩长暮面色平静的行了个礼,坐在了蒋绅的下首。 蒋绅顶着个发青的眼圈儿,看了看忙活了半夜,仍旧精神奕奕的韩长暮,暗自叹了口气,年轻真好。 他的身死恍惚了一下,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房间里最能静心的沉水香,也无法让他的心安稳下来。 这是一个很不稳的心境,他入仕三十余载,只在初入官场的那几年,心境起过些许波澜,之后他领六部入内阁,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阁老,这颗心就如同古井一般波澜不惊了。 这场省试,应当是他致仕前办的最后一桩有分量的差事了。 办好了,他名垂青史。 办砸了,他晚节不保。 或许正是因为多了这些患得患失的心思,他才会心境不稳。 他稳了稳心神,满口苦涩的问道:“久朝,号舍出了什么事?” 韩长暮也是一脸的苦笑,无奈的叹了口气:“说来也真是蹊跷。”他将目光里审视的意味藏得淡薄,将西侧号舍中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个清楚。 蒋绅脸色灰败,听完这些话,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了个干净,神情萎靡的抖了抖唇角:“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沐荣曻察觉到不对,赶忙一边轻拍蒋绅的后背,一边道:“阁老,阁老,此事还要您主持大局,您 (本章未完,请翻页) ,您万不可如此激动啊,阁老。” 蒋绅重重的咳嗽了几声,虚弱无力的挥了挥手,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本阁无事,久朝,你接着说。” 这一桩接一桩的事情发生,他已经在无形之中,将韩长暮视作了牢靠的依仗,言语间也多了些许亲昵。 韩长暮没有丝毫犹豫,将包好的两截丝线递到了沐荣曻的面前:“有些东西,需要请沐大人相帮辨认一二。” 沐荣曻心中一悸,望向素白纸上的两截靛蓝色丝线。 他疑惑不解的抬头:“韩大人这是何意?” 韩长暮沉声道:“这是下官在案发之地发现的,无法确认这是什么衣料,沐大人见多识广,烦请辨认一二。” 沐荣曻不着痕迹的吁了口气,接过那张薄纸,凑在灯下,仔细辨认起来。 看了良久,他轻声道:“是缎。是今年京城颇为时新的斜纹缎,细麻丝织的,用这种料子做成的衣裳,平滑细密不宜起褶子,而且格外光亮。” 韩长暮心下一沉,这种衣料实在是随处可见,仅凭这个,无法找出涉案之人。 沐荣曻和蒋绅也很明白这一点,对视了一眼,他将两截丝线递过去,歉疚道:“没有帮到韩大人。” 蒋绅亦是叹息:“大多数士子都喜穿这种颜色这种衣料,厚实细密,比较经穿,这种靛蓝色不打眼还耐脏,仅凭这两截丝线,至少能从贡院中找出来上千个有嫌疑之人。” 韩长暮早料到了这一点,但还是不禁失望的摇了下头。 蒋绅见韩长暮有些许沮丧,拍了拍他的肩头,和风细雨道:“久朝。” 韩长暮似乎更加沮丧了,这种沮丧极大的取悦了蒋绅,让他觉得这个年轻人还是太过青涩,历练不足,稍有些打击便承受不住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从前对此人的忌惮是多么的可笑。 他轻咳了一声,方才的筋疲力尽似乎一扫而空了,言语放的更加的亲切和温和了:“久朝,后头的事情,你打算如何做?” 韩长暮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来,皱着眉道:“下官对验尸之术不甚捻熟,需要调内卫司的内卫进贡院勘验。” 蒋绅愣了一瞬,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点头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你去做便是了。” 韩长暮像是长长的透了一口气,心神也安定了几分,心事重重中带了不易察觉的轻松:“多谢阁老,下官勘察现场发现,死者是贡院的士子,但凶手却是一名身负功夫之人。” 话未完,蒋绅便目光阴森,言语冷薄道:“现如今贡院里有北衙禁军和内卫,个个都功夫超群,其他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但背后究竟如何,谁也看不透,个个都有嫌疑。” 韩长暮一脸赤诚,颇为认同的连连点头:“阁老所言极是,只是贡院里人数众多,内卫倒还好说,禁军却格外繁杂,排查起来十分耗费时间,天亮之后,士子们便要离开贡院,下官怕有人借机浑水摸鱼。” (本章完) 第四百零二回 惊变 这样恰到好处的示弱令蒋绅十分的受用,不由自主的勾了勾唇,露出释然的笑。 但他心底再如何的愉悦,可理智尚存,绝不会被韩长暮这几句服软的话而哄了去,随着韩长暮的话,焦急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士子离开贡院,素来不会再做搜查了,倒是号舍,士子离开后,还是可以仔细搜查的。” 韩长暮的薄唇抿的极紧,暗自骂了一句老狐狸,他原是想让蒋绅说出任他随意搜查的话来,现下看来是不能了。 一直站在韩长暮身后装哑巴的孟岁隔险些笑出声来。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家世子这样气急败坏的模样了? 似乎从前只有遇上姚杳时才会这样,现下可好了,又多了个蒋绅。 沐荣曻诧异的看了看蒋绅,神情自若的斟了盏茶,递给韩长暮,又补了一把刀:“韩大人,凭内卫司的本事,不会有漏网之鱼的,大人莫要心焦。” 韩长暮被挤兑的脸色铁青,却又不好发作,持重的淡笑缓慢凝固,磨了磨牙道:“大人说的是,既如此,下官就先去查问禁军和内卫了。” 蒋绅和沐荣曻脸色不变,齐齐点了点头。 韩长暮木着脸沉沉起身,步履如风,带的灯烛狠狠的晃了晃。 投在素白墙上的巨大暗影随之诡谲的一动,变换了形状。 重重的关门声响起来,昭示了韩长暮此刻分外不虞的心境。 沐荣曻皱了皱眉,低声踟蹰道:“阁老,内卫素来心黑手毒。”他言尽于此,后怕的望着门口。 蒋绅抬了抬手:“不必担心,这原本便是各司其职之事,便是告到圣人那里,也说不出本阁一个错字。” 听到蒋绅这话,沐荣曻张了张嘴,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省试并非某个人某个衙署之事,是这上千号官员兵卒的身家性命,一着不慎,被问责的也并非是某个人某个衙署,而是所有人。 蒋绅淡淡的掠了沐荣曻一眼:“三林啊,你是不是想不通?” 沐荣曻垂了垂眼帘:“阁老,下官不敢。” 蒋绅笑了笑,一双眼历尽沧桑,那笑也是蕴着别有深意的:“三林,这个时候,的确是该贡院上下齐心协力的,但是,不能只看眼前,不能只看如何渡过这个难关,要看在此之后,要付出什么,要得到什么。” 沐荣曻的双眼一亮,顿时恍然大悟。 姜还是老的辣啊。 阁老大人并非不肯应承韩长暮的话,只是没有筹码,如何应承。 他了然于心,但话却不能说的这样直白,只点头敬佩道:“阁老说的是,此事若办不好,只怕圣人震怒,的确要谨慎仔细,未雨绸缪。” 蒋绅放下杯盏,发出轻轻的磕碰声,淡淡道:“你明白本阁的一番苦心就好,去歇了吧,明日士子离场,还有的忙。” 沐荣曻离开后,房间陡然静了下来,博山炉里熏香燃烧的声音也被放大了,显得空灵清晰。 蒋绅原本一直端着的脸倏然垮了下来,重重心事尽数在眼角眉梢弥散开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屈指轻叩食案,眉心皱了又松开,最后抓起杯盏重重砸了下去。 “啪啦”一声,雪白的碎瓷片飞溅的到处都是,蒋绅的脸色这才慢慢变好。 蒋绅在房间里闷头发火砸东西,韩长暮的心情也不怎么好,背负着双手,忍着怒意上了楼。 韩长暮是真的气啊,但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这个二十来岁的小狐狸,算计那个五十来岁的老狐狸,还是心不够黑手不够狠。 姚杳和孟岁隔早收拾干净了,在房间里吃着点心饮着茶,一见韩长暮黑着脸走进来,便知道他铩羽而归了。 姚杳将一把瓜子扔进盘子里,拍了拍手:“是不是谈崩了?” 韩长暮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谈崩了你这么高兴呢?” 姚杳连连摆手,浓浓的求生欲令她一本正经的否认道:“您这是错觉,哦不,是幻觉。” 孟岁隔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察觉到韩长暮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笑容转瞬凝固了,赶忙正襟危坐,手上的瓜子也不香了。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思忖道:“他不过是觉得筹码不够大,而所要担的风险却又太大,欲擒故纵罢了。” 姚杳眨了眨眼睛:“那他想要什么?” 韩长暮漫不经心道:“他要一个内阁的位置。” “......”姚杳瞠目结舌:“心太大了。” 韩长暮点头:“我还是太善良了。” “......”姚杳用见了鬼一般的目光看着韩长暮:“大人,您是对善良有什么误解吗?” 孟岁隔扑哧一下,再度笑出了声。 自家世子的确跟善良二字挨不上边。 顶多是个黑芝麻汤圆,外头白,里头黑如碳。 韩长暮狠狠瞪了姚杳二人一眼:“很闲吗,还不去准备!” 姚杳和孟岁隔神情一肃,落荒而逃。 房间里灭了灯,漆黑一片,玻璃窗被月色泼洒的隐隐透白,白蒙蒙的光似水波荡漾,染亮了窗下的条案,和条案下的两块地砖。 忙活了半夜,蒋绅困得过了头,睡得很浅,辗转反侧的不那么安稳。 门闩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挑开了,却没有掉在地上,只挂在门上摇摇欲坠。 “吱呀”一声,紧紧关着的门被推开了一扇,从漆黑的走廊里闪进来一个同样漆黑的人影,唯一的亮光便是那人手上的冷剑,闪着寒光。 黑衣人踮着脚尖儿,微微侧身,将冷剑横在身前,悄无声息的一步一步摸到了床前。 看到床上隆起的锦被,黑衣人举起了剑。 寒光一闪而过,刺痛了人的眼眸。 蒋绅原本就睡得不安稳,举剑的轻微铮铮声响起来,他便已经被惊醒了,尚在混沌之中,双眼被寒光刺的一下子睁开。 他对上黑衣人那双冷冰冰的双眼,吓得一个激灵,脑中顿时混沌全无。 带着血腥气的犀利风声迎面扑过来,蒋绅拼尽了全力,扭动不那么灵活的老迈身躯,从床榻的这头滚到了另外一头。 冷 (本章未完,请翻页) 剑刺了个空,刺到了床上,向下一滑。 “刺啦”一声,冷剑刺的极深,将锦被和床褥一并划了个大口子。 蒋绅噗通一声滚到了床下,赤着脚往外跑,惊骇欲绝的大喊大叫:“有刺客,抓刺客,抓刺客啊。” 他急得满头是汗,月色透窗而入,落在他的脸上,青白一片。 一阵一阵犀利的疾风逼到身上,他笨拙的左躲右闪。 他到底是养尊处优多年,年岁又有些大了,身形不如年轻人那么灵活,房间里漆黑一片,他摸着黑躲闪,不小心撞倒了胡床食案,一阵哐啷之上响起。 黑衣人丝毫没有心慈手软,黑色的面巾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眼冷冰冰的,沁着凶残的光。 蒋绅踉跄了一下,下意识的回了下头,对上那双眼睛,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拼了老命一边喊一边往门口逃去。 黑衣人手上的冷剑急促的挥动起来,一阵阵疾风更加犀利,有几道疾风落在了蒋绅的身上。 噗噗几声轻响,青莲色的寝衣应声划破,他可以感觉到后背上火辣辣的疼,有湿漉漉的东西流淌下来,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冲散了沉水香的味道。 他心里一沉。 完了,完了。 “救命,有刺客,有刺客,快来抓刺客。”蒋绅疾呼的声音更大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喊救命,只喊了几声,嗓子便已经沙哑了。 嗓子沙哑了也便罢了,蒋绅的小腿蓦然一抽,左脚绊了右脚一下,踉跄着摔倒在了地上。 这一跟头摔得极重,蒋绅浑身骨痛如裂,爬了几下都没能爬起来,瞪大双眼,绝望的看着黑衣人高高举起了冷剑。 寒光在浑浊的眸子中一闪而过。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完了。 这下子命保不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咚”的一声巨响,半掩的门被人踹开了。 黑衣人手上的冷剑也刺到了蒋绅的胸口。 月色透窗而入,照在剑身上,剑身轻轻一晃,折射出寒津津的光。 蒋绅下意识的闭了闭双眼。 只听得“铮铮”两声碰撞声,他的胸口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剧痛,睁开眼却见黑衣人手上的冷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击飞了。 蒋绅一转头,看到韩长暮如神佛般站在房间门口,手上的弓拉成满月状,随即松开。 又是“铮”的一声,一羽箭矢飞快的朝着黑衣人激射而去,以迅雷之势穿透了他的肩头。 黑衣人“腾腾”倒退了几步,闷哼一声,捂着肩头飞快的跳窗离开了。 血从他方才站立的地方一直落到窗棂上,哩哩啦啦的洒了满地。 韩长暮步履踉跄的走进房间,满脸焦急之色,连眼睛都冒着火,后怕不已的问蒋绅:“阁老,阁老,您怎么样,可有受伤?” 死里逃生后的蒋绅脸色惨白,一口气泄了下来,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虚弱无力的摆了摆手:“不,不妨事,不妨事。”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三回 吓人 明远楼中的人尽数被惊动起来,但是北衙禁军们的反应也十分快,不等官员们冲出来,兵卒们便守住了明远楼的门口,刀光一闪,阻挡了众人慌乱的脚步。 出不了明远楼,官员们转头便闯进了蒋绅的房间。 跑不了路便退而求其次,到上峰面前混个脸熟。 房间里蓦地热闹喧天起来,原本宽敞的房间,竟变得有几分拥挤了,更有人慢了几步,没有挤进房间,只能站在走廊里翘首相望。 有人点亮了灯烛,有人扶起掀翻了的胡床食案,有人和韩长暮一起,将蒋绅扶到了床上躺着,也有人倒了热水过来,请蒋绅润润口。 方一挨到床榻,蒋绅便陡然弹了起来,冷汗唰的一下落了下来:“疼,哎哟。” 韩长暮吃了一惊,忙扶住蒋绅,手在他的脊背上一摸,摸了满手湿乎乎的东西。 灯影幢幢下,蒋绅的后背上一片鲜血淋漓,破成一缕一缕的中衣掩盖不住脊背上狰狞翻开的血肉 韩长暮大声惊呼道:“阁老,阁老,您受伤了。” 蒋绅疼的满头是汗,翻了个身儿,趴在床上,摆了摆手,气喘吁吁道:“快,快,快去抓人,本阁无事。” 话虽是这样说的,可他还是禁不住的满口发苦。 堂堂省试主考官,文官之首,内阁阁老,却在贡院里被人刺杀了,这说出去谁信啊。 他这下子算是晚节难保喽。 沐荣曻早已脸色发白了,但还稳得住,随手揪住边上一个官员,急切的厉声道:“快,快去,请王奉御过来。” 韩长暮看着蒋绅脸色不好,知道他这回是吓得狠了,命悬一线啊,谁能不怕,便低声道:“阁老放心,下官已经安排了内卫暗中拿人了。” “好,好。”蒋绅有气无力的拍了拍韩长暮的手,嘴唇抖了抖:“好,久朝,你,你是个好的。” 韩长暮听的想笑,但硬生生的憋住了,看了眼左右,神情肃然,声音也没有刻意压着,在惊恐的火上浇了一把油:“阁老,明远楼里不甚安全了,内卫和北衙禁军还要盯着印坊和号舍,无法将全部人手都抽调过来把守明远楼,这,诸位大人的安全就......” 他欲言又止,神情有些艰难。 蒋绅愣了一下,是啊,他堂堂一个阁老都有人胆敢刺杀,那明远楼中其他官员的性命,在这些亡命之徒的眼中,也应该不算是性命了吧。 边上的官员也纷纷面面相觑,齐齐变了脸色,忧心忡忡起来。 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负责个省试,竟然还有性命之忧。 蒋绅思忖道:“这样吧,三林,闻染,保文,你们三个协助内卫,将二楼的官员们都挪到一楼的公事厅里暂住,待此案查清后再说。”他抬眸望着韩长暮,神情切切:“久朝,你看这样,如何?” 韩长暮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明灭微光,恭维着蒋绅道:“阁老安排的极为妥帖,下官没有异议。” 蒋绅点点头。 沐 (本章未完,请翻页) 荣曻三人齐声称是,赶忙出去安排。 其他官员一听这话,也齐齐行礼,兵荒马乱的跑出去收拾东西了。 韩长暮垂了垂眼帘,不动声色的将得逞的笑意抿的消弭无形,看了眼蒋绅皮开肉绽的后背,接着吓唬他:“阁老,下官看您这伤,得赶紧处理,拖久了怕不好愈合。” 一听这话,蒋绅更疼了,疼的说话都发抖了:“你,你说得对,王奉御来了吗?” 因蒋绅年岁大了,身体虚弱,又要在贡院待上二十日,永安帝唯恐蒋绅的身体吃不消,便额外指派了太医署的王奉御一同进贡院,照料他的身体。 话音方落,王奉御便提着药匣子,气喘吁吁的进了房间,一进门,那股子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他脸色一变。 他一路小跑,赶到床前行了个礼。 蒋绅摆了摆手,虚弱道:“不必多礼,快,快来替本阁看看。” 王奉御应了一声,撩开蒋绅破破烂烂的中衣,看了眼血肉模糊的后背,他心惊肉跳了一下,忙仔细检查起来。 沾了满手黏糊糊的血,但伤口却不是很深,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 王奉御松了一口气,又伸手切了个脉,这颗高高悬起来的心才算是安安稳稳的放回肚子里,轻声道:“阁老放心,都是些皮肉伤,用些刀伤药便无碍了。” “没有内伤?”蒋绅难以置信的回头,不慎牵动了背上的伤,痛的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没有内伤。”王奉御笃定道。 蒋绅也安了心,点头道:“那就辛苦王奉御帮本阁上一下药。” 王奉御道:“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二字。”他从药匣子中翻出刀伤药,一边清理伤口,一边道:“还请阁老大人忍一忍。” 见到蒋绅的伤势并不严重,不会危及生命,韩长暮也缓缓透了一口气,不漏痕迹的望了外头暗沉沉的天际,淡声道:“阁老先歇息,下官去处理刺客一事。” 蒋绅满脸倦色:“去吧,这件事情就辛苦久朝了。”他顿了顿,又思忖着松了口:“士子那里,明日黄昏离开贡院时,你安排内卫和禁军仔细搜身,待士子们离开后,号舍也要仔细搜查一遍。” 争取到了蒋绅的支持,韩长暮松了口气,脸上却不露分毫,抿了抿嘴:“阁老放心,下官一定把刺客抓出来,替阁老报一剑之仇。” 王奉御暗自腹诽,这么多伤口,哪是一剑,明明是好多剑。 蒋绅哑着嗓子道:“抓到了人,也给他来个皮开肉绽。” 韩长暮忍笑应了一声,极快的退了出去。 二楼的众人忙的人仰马翻,连慌乱的跑步声里都透着不耐烦。 韩长暮走到二楼的楼梯口看了一眼,只见大多数的官员都只穿了中衣,外头潦草的披了件外裳,发髻散着,只来得及拿一些随身之物,便在内卫和禁军的吆喝声中,匆匆的下了楼。 他瞥见孟岁隔,微微抬了下下巴。 孟岁隔挑了挑眉,露出了然的神情 (本章未完,请翻页) 。 暗处隐隐有内卫把守的痕迹。 韩长暮背负着手,气定神闲的穿过两边的烛火摇曳,踩着满地流光,上了楼。 推门而入,韩长暮看到灯火通明下,一支箭矢横在地上,他目光上移,看到姚杳的发髻梳的齐整,除了一枚发黄的竹木簪子外,再没有别的饰物了,一身藕荷色素面长衫更是利落,衬得她英姿勃发,他笑了一声:“你下手可够狠的。” 姚杳嘁了一声:“下官可是按照大人您的要求做的。” 韩长暮挑了下眉,目光闪动着巡弋了姚杳一圈儿,她歪歪扭扭的窝在胡床里,翘着脚一晃一晃的,嘴边还沾了点瓜子碎末。 他暗自叹了口气,这副坐没坐样,站没站样的模样,谁敢娶进门啊。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箭矢上,下手这么狠的姑娘,也基本就跟嫁人无关了,她敢嫁,人家害怕娶回去短命呢。 他眉眼俱笑起来:“对,对,都是我心黑手狠。” 姚杳笑着嘀咕了一句:“黑芝麻汤圆,外头白里头黑。” 韩长暮愣了一下:“什么?” 姚杳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下官是说大人足智多谋,将阁老大人拿捏的死死的。”她一脸虚伪的假笑,问道:“下官听到楼下动静挺大的,是都搬出来了?” 韩长暮道:“是,所有人都搬到一楼的公事厅去了,孟岁隔在搜查,阁老已经同意,明日士子离开贡院的时候,再搜一次身了。” 姚杳如释重负,这下子没白费功夫,看来人还是的多吓唬吓唬啊。 明远楼中嘈杂声一片,而东西两侧的号舍中却十分安静。 那具尸身已经挪进了明远楼,巷道尽头的茅厕也贴了封条,有两名兵卒在门口一左一右的守着。 紧挨着茅厕的天字号舍也早被翻了个底儿朝天,每一块砖都被仔细敲过,凡是能带走的东西,全都被内卫带走了,就连那两块简陋的木板,也没有落下。 何振福提溜着两个考篮,咯吱窝底下夹着两块木板,嘴里叼着一个蓝底儿白花的包袱皮儿,艰难的用脚踹开了门。 姚杳见状,赶忙迎了上来,接过何振福嘴里的东西,掂了掂分量,笑着奚落了一句:“何总旗,您这牙口可够好的。” 何振福笑眯眯的打趣道:“姚参军装神弄鬼吓死人了?” 言罢,二人相视哈哈一笑。 韩长暮看着姚杳和何振福二人默契十足的样子,觉得很是不适,轻咳了一声,望了一眼堆在食案上的东西:“这些都是那李成的东西?” 何振福赶忙上前:“是,卑职将号舍仔细搜查过了,没有任何遗漏,所有的东西都带出来了。” 韩长暮望了一眼姚杳:“姚参军心细,就由姚参军来检查这些东西吧。”他转头对何振福道:“何总旗,说一下那士子回去之后的情况。” 姚杳点头,把考篮和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整整齐齐的摆在食案上,目光审视的望过去。 (本章完) 第四百零四回 又见佩囊 何振福也开始回禀:“大人,那名发现尸身的士子夏元吉回到号舍后,没有任何异常,很快便睡下了。” 韩长暮冷笑一声:“看到了那么吓人的场面,竟然还能睡得着,那当时他惊恐的样子,岂非是装的了?” 何振福点头道:“是,方才卑职查问夏元吉的时候,发现他对答流畅,没有漏洞,但是却像是早已经想好的说辞,而且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始终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并不像他所说的那般坦然,便留了人盯着他。” 韩长暮满意的点了点头:“另外一只鞋打捞出来了吗?” 何振福摇头,面露奇怪的神色:“还没有,说来也是奇怪,禁军在没有在茅厕里发现任何东西,更没有发现死者李成丢失的那只鞋。” 韩长暮心头一动,诧异的抬起头:“没有找到另外一只鞋?” 何振福点头称是:“卑职已经吩咐禁军们打捞其他几个蹲坑了。” 韩长暮赞赏的点了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发问:“发现尸身的那名士子是水字号的,而死者是天字号的,是吗?” 何振福点头。 韩长暮从书案下头拿出贡院的舆图,目光落在了西侧号舍上,在密密麻麻的号舍中找到了水字号和天字号。 他看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两间号舍,微微蹙眉。 死者死在了茅厕的最深处,而此人就偏偏舍弃了外侧的几个蹲坑,走到了最里头,从而发现了死者。 他可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 此时,姚杳也已经检查完了死者李成考篮里的东西,不过是些笔墨纸砚和干粮之类的,干粮被摆成了碎碎的小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她开始查看包袱里的东西,包袱里东西十分简单,不过就是一张浅灰色的皮子,一个兔毛手抄,并一只佩囊。 她目光审视的望着这三样东西,轻咦了一声。 韩长暮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姚杳拿着那只鹅黄色的佩囊,正面绣了一枝横逸斜出的翠竹,背面则用略深一些的黄色丝线绣了淡淡的云纹。 整个佩囊是单层的,也没有任何字迹,完全符合省试的要求,且佩囊不算十分精致,但胜在针脚细密娴熟,绣花和配色淡雅不俗,看起来正是寻常士子惯常爱用的那种。 但是姚杳将佩囊翻了过来,露出佩囊的内侧底部,上头赫然绣着一枚四瓣梅花。 若是不知前情之人看到这个图样,只会觉得这佩囊是什么人所赠,从而绣了个小小的标记,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 可这一路行来,韩长暮和姚杳都是见了许多次这个图样的,甚至于姚杳的身上还带着这个标记,如同跗骨之俎。 二人惊诧无比的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个标记代表什么,他们万万没有料到,那股暗潮涌动的势力竟然已经如此庞大,已然渗透到了士子中,渗透到了春闱之中。 姚杳将佩囊递到韩长暮的鼻尖下,淡声道:“大人闻闻。” 似有若无的一丝丝淡淡暗香袭来,香气并不浓郁,只是淡淡的一缕,但极为清冽,只轻轻一嗅,便格外的提神醒脑,正是祛除异味的佳品。 韩长暮眨了眨眼睛:“这是,掺了夜息香的香片的气味。” 姚杳点头,眸中闪过惊疑不定的暗光:“寻常人家用的香片并不会加夜息香,毕竟这玩意儿太贵了,可闻这佩囊里的气味,里头曾经放了不少的香片,这李成的家世并不显贵,只是寻常的庄户人家,从哪弄来的价值千金的夜息香香片,而且一下子便用完了,那么剩下这几日的省试要怎么办,而且,入场之前,他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分到屎号,从而提前备下这么多夜息香香片。” “除非,”韩长暮神情凛然,言语冷厉:“除非这香片并不是他怕分到屎号而准备的,而是另有所图。” 何振福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眯了眯眼:“大人,这人会不会是去茅厕找东西的?” 韩长暮的脸色微微一变:“何总旗,你去传话给北衙禁军,将那茅厕里的污秽之物全部打捞出来。” 何振福也是神情一肃,赶忙安排去了。 姚杳捏着那枚佩囊,若有所思的嘀咕道:“若他是去找东西的,他是怎么知道那地方有东西的,是什么东西,他身上并没有藏着别的东西,或者说,那东西已经被凶手给拿走了?” 韩长暮捏了捏眉心:“若他是受人之托,只怕托付他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想让他活着。” 姚杳抿了抿嘴:“东西会不会是被夏元吉拿走了?” 韩长暮捏着了半晌眉心,两眉之间多了几道浅淡的皱纹,淡声道:“再去验一遍尸身,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楼梯甬长,走廊深幽,人踩在木质台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停尸的房间就在存放作废考卷的仓房边上,门口同样守了两个兵卒。 韩长暮二人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灰尘扑面袭来。 此时冰还没有送进来,又不敢开了窗通风透气,怕引来什么人在尸身上动手脚,房间里的味道难免会有些不大好闻。 房间里燃了一盏灯,微微有些昏暗。 姚杳快步上前,又多点了几盏灯,房间里猛然便亮了起来。 站在房间里,隔了一间仓房,还可以听到公事房里传来的嘈杂声,那抱怨的声音,格外清晰的传了过来。 任谁大半夜的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还要衣冠不整的去公事厅议事,都不会有个好脾气的。 韩长暮和姚杳无奈的对视一眼,蹲下身来,开始查看尸身的情况。 从尸身被发现到挪到这间仓房中,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尸身已经凉了下来,脸部、脖颈和手脚都开始出现了僵硬,腰背部和脖颈也有了紫红色的云雾状斑块。 韩长暮掰开了死者的嘴,却没有从他的口中发现任何香片残留的痕迹,不觉微微一怔,转头仔细端详起死者脖颈上的的勒痕和腰背上的那一小块淤青。 而姚杳的目光的落在了死者身上的宝蓝色长衫上头,这件衣裳从料子道做工都属寻常,腰际上也没有系什么格外特殊的腰带,只是勒了一条比衣裳颜色略深的汗巾。 腰带,腰带,姚杳双眼一亮,望向了韩长暮。 不待姚杳说话,韩长暮却也已经想到了什么,笑眯眯的吐出两个字:“过来。” 姚杳愣了一瞬,觉得韩长暮这张冷脸上的笑容,配上旁边晃动不止的昏黄烛火,总有那么阴恻恻的意味。 她犹豫不决,不肯举步上前。 韩长暮又笑:“我还能吃了你?” 姚杳撇了撇嘴,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怎么这么瘆的慌呢? 她心下一横,反正也退无可退,干脆走过去看看他到底憋着什么坏水呢。 她硬着头皮,慢腾腾的走到韩长暮的面前。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走到姚杳身后,手臂绕到了她的下巴下头,勒住了她的脖颈,手抓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臂,随后空着的这只手从后头抵住了她的后脑。 虽然他还没有用力,但是濒死的窒息感还是令姚杳惊惧万分。 她不由自主的用双手扒着韩长暮的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将他的胳膊扒下来。 她浑身用力挣扎,抖得厉害,连双脚也在地上蹬出了咚咚咚的声音。 就在她险些尖着嗓子骂出声时,韩长暮倏然放开了手。 姚杳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转过身来,捂着喉咙怒不可遏的骂道:“你有病啊?”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挑了下眉,两指状若无意的摩挲着衣袖,朝尸身腰背的位置抬了抬下巴:“这里的淤青,应当是被凶手腰带上的饰物硌着了,留下的痕迹。” “这样被人勒死,的确不会留下指印。”姚杳转念哼了一声,淡淡的嘲讽了一句:“不过即便如此,腰带上有饰物的人多了去了,大人若想朝这个方向查,无异于是大海捞针吧。” 韩长暮淡笑了一声,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嘈杂抱怨声,眯了眯眼:“大海捞针也要捞一捞才是,不如,先去公事厅查一查。” 姚杳是个听命行事的,自然无有不应。 韩长暮在前头走着,听着身后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心神不由得有一丝恍惚。 他回想起方才将姚杳揽在怀中的情景,想起飘过鼻尖的一缕幽香。 他想的心中一团燥,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了,这么盘根错节,难解的案子挡在前头,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 他极快的回过神来,看到了迎面走过来的蒋绅几人,忙神情一肃,迎上前去行了个礼:“阁老。” 蒋绅的精神不是很好,脸上带着浓浓的倦容,但是目光还是一如往昔的犀利,他毫不意外在此处遇上韩长暮,抬了抬手道:“一起进去吧,久朝也能看看有什么疑点。” 韩长暮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跟着蒋绅一起走进了公事厅。 第四百零五回 腰带 公事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满屋子的人就像是同时被人掐住了脖颈。 厅堂里已经变了模样,凌乱不堪,小胡床都摞在了书案上,而原本摆放胡床的地方,皆铺了薄薄的床褥子。 大半夜的被薅起来搬家,官员们都不大有精神,面露倦容,衣衫不整,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歪七扭八的站着行礼。 蒋绅的脊背挺得笔直,衣衫整理的一丝不乱,对这些人的懒散颇为不虞,皱了皱眉。 韩长暮和姚杳没这么多计较,进门的时候对视了一眼,走进公事厅后,便一人目光向左,一人目光向右,审视的打量起这些人。 众人都知道蒋绅刚刚遇袭,受了伤,却还能如此的不慌不忙,形容齐整,丝毫没有受过伤后的萎靡不振,皆有些心虚,忙低下头整理自己的衣冠。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众人虽然仍旧发髻歪斜散乱,但好在衣裳都已经齐齐整整了。 韩长暮挑眉,一眼掠过去,微微挑眉,没有回头,压低了声音对姚杳道:“看,你说错了,没有几个人的腰带上有饰物的。” 姚杳撇了撇嘴,不屑道:“他们都快连衣裳都懒得穿了,还系什么腰带。” 韩长暮扑哧一笑,无奈的说了句:“你啊。” 他虽一脸无奈的笑,但不得不承认,姚杳说的是实话。 这些官员除了入帘的那一日是着了官服的,在贡院里平时都是穿颜色偏深一些的常服,也不会系花样太过繁复的腰带,顶多在腰间勒一条同色的汗巾。 而在贡院里,每日都身着官服,仪容齐整的,便只有北衙禁军了。 想到这些,他的双眼微微眯了眯,语焉不详的姚杳:“依你所见,北衙禁军的腰带如何?” 姚杳偏着头,想着事情,双眼还不忘审视望过厅堂中的众人,低声道:“那块淤青足有拳头大,但是禁军腰带上不过镶了三指宽的一块玉,不太能造成这么大的淤青吧。” 韩长暮拧眉,正要说话,便听到了蒋绅絮絮叨叨训话的声音。 他敛了心神,一边听着蒋绅肃然的絮叨,一边想着事情。 他一眼扫过去,厅堂中的众人来的匆忙,都只带了随身用的东西,大部分的物品还都留在房间里。 他的眸光一闪,便听到了蒋绅冷声道:“好了,诸位这些日子就暂住公事厅,待内卫司将事情查清后,再说。” 众人齐齐称是,不敢有二话。 出了公事厅后,蒋绅深深望着韩长暮,方才强撑着的精气神儿倏然便散了,苍老的叹息:“久朝啊,你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本阁无法向圣人交代。” 韩长暮起身,稳稳当当的行了个礼:“下官定不会辜负阁老重托。” 明远楼的二楼已经空了,只有孟岁隔领着几个内卫,在每间房间里搜查。 看到韩长暮走了过来,孟岁隔赶忙迎上前去,行了个礼:“大人。” 韩长暮点点头,冷声道:“吩咐内卫搜一下腰带,如果腰带 (本章未完,请翻页) 正中有饰物的,都拿过来给我看。” 孟岁隔愣了一下,没有多问,疾步过去安排去了。 韩长暮随意捡了一间二人间坐着休息饮茶,等着孟岁隔等人的搜查结果。 他抿了口茶,抬眼看了看姚杳,若有所思的一愣,突然道:“那死了的李成,身高约莫五尺一寸,而淤青在他的腰部靠上不到半寸的位置,再者,凶手能用手臂勒死人,必定是比死者要高上一些的。” 姚杳比划了一下身高,五尺一寸相当于她前世时的一米七左右,凶手肯定比死者要高,凶手腰部的位置在死者腰部靠上半寸,这凶手的身高至少在五尺四寸左右。 她抬眼望了一眼韩长暮,似笑非笑道:“巧了,下官看这凶手的身高跟大人差不多呢。”她目光下移,落在韩长暮的腰际,那腰上勒了条腰带,初看时平庸不起眼,但细细一看,细密的针脚满绣了暗色云纹,而正中镶了个拳头大的云纹玉佩,成色极好。 她的双眼闪了闪,狭促笑道:“下官看大人这腰带也蛮合适的。” 韩长暮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蓦然笑出了声,笑声轻快,一扫连日来的愁绪。 说了几句闲话的功夫,孟岁隔和两个内卫抱着一堆腰带进了门。 韩长暮平日里很少留意旁人的衣着打扮,这回仔细一看,果然如姚杳所说,金玉满堂啊。 他若有所思的笑望了姚杳一眼,笑中带着狭促。 姚杳撇嘴一笑:“大人,怎么样,是不是亮瞎眼了。” 韩长暮抿了嘴,笑意从眼底露了出来。 孟岁隔和两个内卫将腰带整齐的摆在了地上,琳琅满目的一片。 韩长暮缓步走过去,定睛相望。 不知是因为这些腰带的主人品级不够,还是文臣们皆都不事张扬奢靡,这些腰带上虽然都镶了饰物,但都多为用料考究,雕花精美,但形制却精致小巧,不但不引人注目,也更不会在人身上留下一个拳头大的淤青。 他的脸色不禁有些难看了。 不是禁军,不是明远楼,难道真的要去挨个查士子吗? 他屈指轻叩书案,目光似水,在琳琅满目的腰带上滑过。 与此同时,房间里传来一声轻咦,姚杳伸手拿起其中一条腰带,指着腰带正中,疑惑不解道:“大人,您看看这是不是缺点儿什么?” 韩长暮凑过去一脸,脸色沉了沉。 两寸宽的靛青色的底布上用金线绣了连绵不绝的山水纹,就连正中的玉扣也雕成了祥云纹样。 这条腰带是新的,针脚和底布都是簇新,并没有清洗熨烫过的痕迹。 玉扣极大,成色看起来也是极好的,只是这祥云纹的正中有一处凹陷,像是缺了点什么东西似的,看起来光秃秃的,很是怪异。 这块凹陷正好足足有半个巴掌大。 韩长暮摩挲着那玉扣,若有所思的低沉开口:“这条腰带是谁的?” 孟岁隔上前一步,道:“是在甲子号房间里找到的,卑职进去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时候,腰带扔在地上。” 韩长暮寒了脸,甲子号房间是个四人间,里头住了四个人,一条扔在地上的腰带,的确说不清楚归属。 他上下掠了孟岁隔一眼,骤然笑出了声:“你把腰带系上,去公事厅走一圈。” 孟岁隔愣了一下,转瞬便明白了,十分利落的解开腰际的汗巾,把那条缺了东西的腰带系在了腰上。 他是随从护卫,穿衣打扮从来都是以简单方便为主,身上也不会带饰物,腰上更是勒一条汗巾了事,什么金的玉的,都不如布的好用。 毕竟金的玉的都太沉了,影响他飞来飞去速度和高度。 他破天荒头一回系上这么阔气的腰带,多少有几分不自在,连走路的步子都变得不自然了。 姚杳在边上看着,扑哧一笑:“孟总旗,先迈左腿。” 孟岁隔的脸蓦然红了,瞪了姚杳一眼,悻悻道:“我知道!” 姚杳顿时乐不可支,笑的前仰后合了。 韩长暮也勾了勾唇,莞尔一笑。 静了片刻,外头突然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两名内卫推门而入,齐齐行礼。 其中一个内卫将一只半尺长的木匣子搁在了书案上,躬身道:“大人,这匣子里装的是添加了夜光石粉的蜡烛。” 半尺长的乌木匣子上没有雕花,甚至连漆都没上,匣子似乎也有些年头了,上头有些开裂,布满了细小的裂痕。 整个乌木匣子看起来做工粗糙,反倒是匣子上的莲花铜扣,有几分巧思。 韩长暮点点头,面无表情的打开匣子。 那匣子中放了三根拇指粗的白色蜡烛,粗看与寻常蜡烛并无区别,但是用手罩在匣子上方,挡住房间里的灯火,白色的蜡烛中隐隐透出些光亮。 姚杳道:“大人,的确是平康坊的蜡烛。” 韩长暮重重将匣子关上,啪的一声,两个内卫齐齐打了个激灵,他巡弋了二人一眼,淡声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其中一个内卫轻声道:“就在走廊的尽头,在那个长条案的底下。” 韩长暮冷笑了一声,这是眼看着已经来不及销毁这些东西了,才会找个地方随意丢弃掉,希望藉此混淆视听么? 他状若无意的拨动着莲花铜扣,发出一声声啪嗒啪嗒的轻响。 静了片刻,他才淡声吩咐道:“把二楼所有房间的灯关了,一间一间的搜。” 两名内卫神情一凛,应声称是。 他们自然知道是要搜什么,平康坊的蜡烛,用完必然会留下痕迹,只是不易察觉罢了。 韩长暮转头问姚杳:“你怎么看?” 姚杳微微皱眉:“腰带上缺了东西,还随意的扔在了地上,有问题的蜡烛就摆在走廊的长条案下,这些事情怎么看怎么不想心思缜密之人能做的出的。” 韩长暮倏然一笑:“凶手杀人的手法可是十分的缜密,至今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可偏偏就在明远楼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这的确不像他的手法。”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六回 玉雕 姚杳戏谑轻笑:“这人是故意的吧。” 韩长暮长眉一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姚杳瞥了一下嘴,露出一抹不屑的似笑非笑。 不多时,何振福匆匆走进房间,大声疾呼了一句:“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韩长暮脸色微变,急急退了两步。 “何总旗,您这是,掉粪坑里了?”姚杳慌不择路的退到墙根,用手捂住口鼻,一脸难色的问道。 何振福这才反应过来,他大喜过望之下竟然忘了先去更衣,闻了闻衣袖,他抓了抓发髻,尴尬的嘿嘿直笑:“卑职,卑职高兴的忘形了。” 韩长暮不以为杵的笑了笑:“无妨,辛苦你们了,方才找到了什么?” 何振福赶忙掏出一个布团,层层打开。 素白的帕子中间托着一枚暗黄色的玉雕四瓣梅花,雕工极好,半个巴掌的梅花栩栩如生,花瓣上的细微纹路和花蕊都雕的纤毫毕现。 这枚玉雕上没有孔洞,显然并不是挂在什么东西上头的,而是用来镶嵌的。 韩长暮愣了一瞬,转眸望向了姚杳。 姚杳震惊不已,与韩长暮对视了一眼,唇角嗫嚅:“这,这......” 她那错愕的神情暴露了心底的风起云涌,这件玉雕显然与那神秘莫测的谢良觌有关,或者说,与怀章太子有关。 莫非,贡院里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谢良觌在后头操纵的? 她再难以平静,不可置信的望住了韩长暮。 韩长暮点头,轻轻吁气:“你猜的不错,我也没有料到他的势力已经如此之大,竟然连贡院都能够渗透,还妄图操控省试。”他抬眼望向何振福:“可还找到了别的东西?” 何振福摇摇头:“四个坑全部都清干净了,只找到了这枚玉雕。” 韩长暮闻言,眉头一皱:“没有找到死者的另外一只鞋吗?” 何振福道:“没有。” 韩长暮的心往下一沉,伸手苦恼的揉了揉眉心。 若无必要,没有谁在杀了人之后,还会苦心孤诣的将死者的鞋拿走。 除非那只鞋上有什么致命的标记或者秘密。 所以凶手才会铤而走险,冒着被搜查而暴露的风险,将鞋带走,而不是将鞋留下现场。 凶手既然带走了这只鞋,那么必定是要想法子带出贡院的。 黄昏时分,士子们就要离开贡院,若凶手是士子中人,那么必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将鞋带出去。 而明远楼中的官员,要在放榜之后才可以离开贡院,那么这只鞋要么被藏在房间里,要么被藏在自己身上。 韩长暮仔细回想了一下公事厅里官员的额状况,皆穿的很单薄,根本无法贴身藏一只鞋。 他的目光一闪,对何振福道:“吩咐内卫,再将所有房间仔细搜查一遍,若有单只鞋子,都拿过来。” 何振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不明白一只鞋里究竟会藏着什么秘密,听到韩长暮这句话,他顿时双眼一亮,精神奕奕的安排去了。 这 (本章未完,请翻页) 边何振福刚走,孟岁隔便若有所思的回来了。 一看孟岁隔那脸色,韩长暮便心生疑虑,沉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孟岁隔神情怪异,若有所思道:“大人,卑职方才说去公事厅走了一圈儿,别人倒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反应,唯有翰林院的王敬宗王大人,脸色变了一变,但是很快便恢复如常了。” “王敬宗?”韩长暮错愕道:“你没有看错?” “没有。”孟岁隔笃定点头:“除了阁老坐在上首外,其他三位主考官都在下首第一排的位置,卑职一进去便看到了,绝不会看错的。” 不知为何,韩长暮莫名的有几分焦躁,背负着手在房间里缓缓踱步。 孟岁隔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低着头开始解腰带。 “别动。”姚杳目光一闪,突然开口喝了一声。 孟岁隔吓得手一哆嗦,茫然抬头。 姚杳拿着那枚黄玉玉雕,和腰带正中的玉扣上的凹陷比了比,偏着头凝神想了片刻。 孟岁隔被姚杳看的浑身发毛,低着头问道:“姚参军,你这是要干啥。” 姚杳没理孟岁隔,只拿着玉雕比划着往凹陷处扣,可比划来比划去,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也没能将那玉雕安安稳稳的装在凹陷处。 韩长暮走过来,倾身道:“这个凹陷这么浅,玉雕又比较沉,还没有可以固定镶嵌的地方,想来这玉雕和腰带并不是一起的。” 姚杳却不以为然。 她见识过谢良觌那些人的手段,她贴身收藏着的那枚不知来历,不知用途的诡异钥匙,便是由三枚看起来毫无关系的玉雕组合而成的。 单看每一枚玉雕,都没有任何可以固定镶嵌之处。 但是将三枚玉雕放在一起,经过巧妙的榫卯,竟然可以形成固若金汤的连接,不用巧劲是不容易打开的。 至少这枚钥匙装在佩囊里,贴身放着,随着她一起到处颠簸,却丝毫没有散开。 她莫名的有些自信,若这枚黄玉玉雕的确是谢良觌等人做出来的,那么凭他们这些人的手段,她相信,这枚玉雕一定可以安放到凹陷之处去的。 她犯了倔劲,执拗的跟这两样东西较上了劲儿。 孟岁隔的身子有些僵直,被姚杳摆弄的不知所措,一动也不敢动。 韩长暮在旁边看着,突然开口:“你翻过来试试。” 姚杳愣了一下,如同醍醐灌顶,将黄玉玉佩翻了个面儿。 她的手在玉扣的凹陷处细细摩挲,凹陷的地方,有一些极细微的凹凸不平的地方。 只是这种凹凸不平在玉雕上是极为寻常的存在,世人只会以为是这件玉扣打磨的不够精良,但想不到这其实是一种巧妙的榫卯结构。 姚杳的双眼一亮,挑了挑眉,将黄玉雕了四瓣梅花的那一面扣在了凹陷之处。 凹凸不平的四瓣梅花和凹凸不平的凹陷相触碰,发出了极轻微的摩擦声。 韩长暮和孟岁隔都屏息静气,一动不动的盯着姚杳的手。 姚杳缓缓转动黄玉玉 (本章未完,请翻页) 雕,只听到咔吧一声轻响,玉雕竟然严丝合缝的扣在了凹陷的地方。 她得意洋洋的朝韩长暮一挑眉:“大人试试?” 韩长暮大奇,捏住黄玉玉雕,向外使劲拔去,那玉雕竟然纹丝不动。 他露出淡薄的了然笑意,捏着黄玉玉雕往相反的方向缓缓转动,只转了半圈儿,果然又传来了咔吧一声轻响。 他挑了下眉,轻松的将黄玉玉雕取了下来,转头盯着姚杳,状若无意的问:“你从前见过这样的东西?” 姚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神情如常的笑着,飞快的答道:“没有,头一次见。” 韩长暮眯起眼睛笑了笑:“你不用再想想了?” 姚杳心虚的眨了两下眼睛,眉眼弯若新月,笑的一片赤诚:“下官这是头一回见。” 韩长暮长长的哦了一声,尾音挑的极高,显然并不相信姚杳的这一套说辞,将怀疑二字明晃晃的写在了脸上:“是吗,那姚参军还真是天赋异禀呢,头一次见,便能破解了机关。” 姚杳故作惊讶,满脸无辜:“这也能叫机关?” 这话说的讥讽,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在打韩长暮的脸,嘲笑他见识小。 韩长暮更了一下:“......” 孟岁隔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韩长暮瞥了二人一眼,没再多说一句话,将黄玉玉雕扣了回去,拍了拍孟岁隔的肩头:“好了,你再去公事厅走一趟。” 孟岁隔叹了口气,无奈的转身。 灯火摇曳绰约,落在那块黄玉上,黄橙橙的颜色中,蓦然闪过一团刺目的白光。 韩长暮骤然出声:“等一下。” 孟岁隔一个踉跄,硬生生的停下了脚步,险些被自己的左脚给绊了个跟斗。 韩长暮走到近前,盯着那块黄玉玉雕仔细端详。 这块玉雕的确是一块寻常的黄玉,质地不错,光泽莹润,通体都是纯净的明黄色。 而作为底部的这一面,黄色中略微漂浮着一些淡白的棉絮,显得这块玉更加灵动了一些,底部雕成了极为规整的弧形,打磨的光滑莹润,如同水泽在上头流淌。 这样的玉质,这样澄澈的黄色中,怎么会骤然出现那么刺目的白光呢? 韩长暮弯着腰,不停的变换方向去看那块黄玉玉雕,都再没有看到方才的白光。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韩长暮百思不得其解。 姚杳疾步走到近前,诧异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韩长暮指着黄玉玉雕,疑惑不解的问道:“方才灯火照在上面的时候,我看到上头闪过一道白光,十分的明亮刺眼。” 姚杳皱了皱眉:“白光,黄玉上怎么会有白光。”她揶揄道:“大人是睡眠不足,眼花了吧。” 韩长暮嘁了一声,对孟岁隔道:“去吧,去公事厅走一圈。” 孟岁隔抿嘴笑了笑,走了出去。 韩长暮仍旧没有看到拿到刺眼白光的出现,便歇了心思,不再多想了,只以为自己的确是眼花了。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七回 祸水东引 孟岁隔系着那根腰带,又到公事厅走了一圈,并没有从谁的脸上看出不妥,甚至连王敬宗,那惊诧的神情也深藏在眸底,转瞬即逝。 若非孟岁隔目光如炬,笃定自己方才绝没有看错,险些就要误以为王敬宗的确没有异常了。 而何振福领着内卫,在二楼的房间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只单只的鞋子。 至于用过平康坊蜡烛的痕迹,房间里也是一无所获。 得到这些消息后,韩长暮整个人便愣住了,他定了定神:“或许,王敬宗是在谁身上见过这条腰带,觉得眼熟,才多看了一眼。” 孟岁隔凝神片刻,还是摇头:“卑职觉得,王大人的神情,更像是疑惑这条腰带,为何会系在卑职的身上,他像是对这条腰带十分熟悉,对腰带的主人也十分的熟悉。” 姚杳偏着头,思忖道:“大人,王大人在朝中素来有耿直之名,从不对人卑躬屈膝,也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下官以为,与其在背后揣测,不如当面问一问王大人,或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韩长暮也听说过王敬宗之名,此人虽然出身寒微,但是天分极高,只因为不够为人不够圆融玲珑,虽然以状元之身入仕,但却一直待在翰林院,始终未得真正的重用,在朝中也处于人微言轻的尴尬地位,与他那状元之身入仕的高起点极为不符。” 他的目光闪了闪,淡声吩咐孟岁隔:“你去单独问一下王大人此事,态度务必要恭谨平和。” 孟岁隔应声称是,飞快的下了楼。 韩长暮看着孟岁隔离开的背影,颇有几分寂寥的叹了口气:“能带了平康坊的蜡烛进贡院,绝不会只是为了探入仓房,或者说,没有谁会用这么显眼的蜡烛去仓房偷东西的。” 姚杳也点点头:“下官也觉得奇怪,平康坊的蜡烛与寻常的蜡烛不同,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大半个长安人都知道,此人没有道理如此高调的去仓房偷东西,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为了去偷东西,而是为了故意留下线索,搅乱我们的思路。” 韩长暮静了片刻,陡然双眼一亮:“考官入帘是不需要搜身的,若不见了的那只鞋其实是早就约好了的暗号,那么最有可能有人提前准备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鞋,在拿到另外一只后,正好凑成一对,也不会引人怀疑。” 何振福也觉得极有这种可能,急切道:“那卑职先去将死者脚上的那只鞋清洗干净。” “别急。”韩长暮出言拦住了何振福。 何振福一脸疑惑。 姚杳瞧了韩长暮一眼,一脸戏谑:“等天亮之后孙英过来了,让孙英洗。” 何振福恍然大悟,嘿嘿直笑。 说着话的功夫,内卫们已经将所有房间又仔细的搜查了一遍,仍旧一无所获。 韩长暮看到人困马乏的内卫们,心神动了动,淡声吩咐何振福:“让内卫们都去歇息吧,天亮之后还要搜查士子们。”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天边已经泛起淡青色的光亮,极微弱而浅淡,但却蕴含着惊人的燎原之势。 韩长暮等人回到三楼的房间,刚刚坐定,孟岁隔便推门而入,躬身行礼。 韩长暮问道:“如何,王大人是怎样说的?” 孟岁隔的脸色有些难看,神情中透着古怪,偏着头道:“大人,王大人说,他在圣人的书房那里见过这条腰带,只是玉扣中间镶的不是这枚黄玉,而是一枚青玉。” “什么,圣人的书房里!!”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劈的韩长暮大惊失色,拍了一下书案,仓惶着站了起来。 姚杳和何振福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惊惧的神情,半晌没有言语。 最终还是韩长暮最先平静下来,急切的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孟岁隔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说的平静而详实:“据王大人所说,他是今年年初,在书房奏对之时,看到旁边的紫檀木衣架上,便挂着这么一条腰带,玉扣上镶的是一枚青玉,王大人说,他当时还觉得,这条腰带极其别致,但唯独这枚青玉镶坏了,显得格外突兀,合该镶一枚黄玉的。”他透了口气,来缓解自己紧张的心绪:“王大人说,卑职头一回系着这条腰带出现的时候,他的确是觉得眼熟,才会多看了几眼,而第二回卑职系着镶了黄玉的腰带出现,他便觉得十分意外了,王大人是觉得,一则圣人即便要将腰带赏人,也不会赏给卑职,二则圣人若是将腰带赏给了别人,那收了赏赐之人合该将此物供起来,断然没有另赠他人的道理,三则他看到玉扣上的青玉换成了黄玉,便又觉得是自己想错了,这条腰带并不是圣人书房里的那一条。” 听完了这一番话,韩长暮三人再难掩震惊之色,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韩长暮的脑子“嗡”的一声,只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转瞬间炸开了一般,震得他一阵发蒙。 他又连抽了两口气,才平静道:“孟岁隔先将腰带收好,此事诸位务必守口如瓶,待省试考完后,本官进宫回禀圣人之后再说。” 三人齐声称是,不敢多言便各自散去了。 韩长暮站在窗前,望着渐渐有些发白的天色,心却一寸寸的沉了下来,暗沉沉的如同幽深的夜色。 明远楼和后头的灶房之间,有一条甬道,这条甬道不长,故而没有设灯柱,天一黑,甬道里便全然没有了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这条甬道平日里除了送菜车到了之后,卸车所用之外,并无人行走。 此时,黑暗中传来低低切切的说话声,因声音压得极低,从甬道外走过,听不分明,只以为是老鼠在吱吱的叫唤。 “那东西怎么落在内卫司的手里了?”一把冷冷清清的声音在暗色中响了起来,泠泠恍若一股寒风吹过。 另外一人的声音低沉,像鼓槌敲着一面破鼓,撕拉嘶拉的带着杂音:“落到内卫司的手里不好吗,多安全稳妥啊,谁也不敢打内卫司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主意。” “是,你不敢打,我不敢打,公子的这一番设计不都白费了吗?”清冷之声讥讽道。 “那,就不管我的事情了,我只负责将那东西找出来,至于最后到了谁的手里,就各凭本事了。”低沉的声音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嗤的一声冷笑,把清冷之声心里的火一下子便拱了起来。 “你,你是故意的!!”清冷之声怒不可遏的喝了一声,好在他还清楚的记得自己身处何处,即便是发了怒,也没有大声嚷嚷,反倒将声音压得极低,再加上声音冰冷,颇有几分恫吓之力。 可低沉的声音丝毫没有畏惧,反倒冷笑之意大作:“若你不甘心,大可以自己去取。” “你,你......”清冷之声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气的声音都哆嗦了起来,连不成完整的句子了。 低沉的声音没有穷寇莫追的觉悟,落井下石的笑了笑:“你可要记住了,我有本事祸水东引,就有本事再将祸水引回来,到那时你们跑不出去,可别赖上我。” “你,你......”清冷之声又是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对上这种没有章法的无赖,他全无招架之力。 “别你你你的了,怎么几个时辰没见,你就成了结巴了呢?”低沉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紧追不舍的嘲讽了一句,才道:“天快亮了,你要是不怕死,就在这站着别动。” 言罢,他甩了下衣袖,走出了甬道。 公事厅外有内卫把守,美其名曰保护诸位官员的安全。 众人在见识过了蒋绅遇刺的这一幕后,也对这个安排没有半点异议,反倒对把守内卫的人数有意见,觉得只有四名内卫把守一个偌大的公事厅,人手显然是不足的。 在众人全力的要求之下,终于又增加了四名内卫,每隔一个时辰,便在公事厅中巡视一遍。 何振福带着两名内卫在公事厅中巡视,走到一个铺位旁,看到空空荡荡的被窝,他的目光一凛,手伸进被窝里试了试,已经冰凉了。 他指着被窝问道:“人呢?” 两名内卫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年轻内卫反应极快,跑到公事厅的门口,低声问把守着的瘦高内卫。 瘦高内卫漫不经心的回道:“哦,那是兵部司郎中李颉,说是要去如厕,我看了腰牌了,没事儿。” 年轻内卫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瘦高内卫还是没有半分警醒,散漫道:“不记得了,我没在意。” 年轻内卫狠狠一跺脚:“你糊涂!!被窝都凉了,他还没有回来,他若不是掉进茅坑里了,便是压根儿没去茅房!!” 瘦高内卫顿时变了脸色,抖着嘴唇子问:“真,真,真的吗?”刚说完,他便要往茅厕方向跑去。 年轻内卫一把抓住他,怒其不争的跺了跺脚:“你这会儿去有什么用,还不赶紧去人少的地方找找,真是光长饭量不长脑子。”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八回 一只云纹履 瘦高内卫的脸色灰败,欲哭无泪的问:“那,那怎么办啊,若是再出个人命案子,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他惶恐不安的抓住了年轻内卫的胳膊:“哥哥,哥哥,你在何总旗面前素来有面子,你,你可要救救兄弟我啊。” 年轻内卫拍了拍瘦高内卫肩头,皮笑肉不笑的劝道:“你就安心在这守着,莫要再放了旁人出去了,你放心,我定将你摘干净便是了。” 瘦高内卫感恩戴德的嘿嘿直笑,恭送了年轻内卫回到公事厅,他看着年轻内卫离开,脸色陡然一沉,双眸中闪动着阴鸷的光。 他蓦然听到几声低幽的虫鸣,缓缓转过头,只见一道黑影从廊下一闪而过。 他忙不动声色的挡在了公事厅的门口,看着旁边的窗户拉开一道缝隙,人影恍若一阵风,悄无声息的钻了进去。 他这才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望了望左右,安然靠在了廊柱下头。 明远楼三楼的一扇窗户轻轻关上,无声无息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姚杳站在窗户后头,微亮的天光透窗而入,折射出浅淡的明蓝色,映照在她的脸庞上。 她笑眯眯的转过头,一脸狭促道:“大人,看来内卫的俸禄还是有点少啊。” 听到这话,韩长暮原本十分烦躁的心绪,出人意料的竟然平静和缓了下来。 他弯唇一笑:“那,给内卫们都涨点俸禄?” 姚杳嗤嗤一笑:“大人做主就是了,内卫们涨不涨俸禄,与下官又没关系。”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巡弋了姚杳一眼:“孟岁隔那里安排好了吗?” 姚杳点头:“都安排好了,不过,他们这两日会动手吗?” 韩长暮高深莫测的摇了摇头:“不会,至少今日不会。” 姚杳转瞬明白了。 士子们在今日黄昏离开贡院,若有心人选在今夜动手,势必会令怀疑的范围缩小,无法最大限度的搅混水。 姚杳瞥了韩长暮一眼,好一只狐狸精啊。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天色中绽出一丝一缕的蔚蓝色,黯淡无光的寂寥天际,被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沉寂了整夜的贡院,渐渐热闹起来,东西号舍中,士子们开始准备朝食。 明远楼后头的灶房里炊烟袅袅,热气腾腾,饭香随着热气飘散开来,丝毫没有受到昨夜惊变的影响,烟火气十足。 四辆送菜的平板车停在贡院的角门外头,领头的蔡老大朝门口的禁军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二位军爷,小人又来麻烦二位军爷了。” 说着,他拎了两个三层八角食盒递给禁军,刻意讨好的笑道:“二位军爷,这是一点吃食,不算什么,还请军爷笑纳。”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没有什么可推辞的,更没有什么可心虚的。 禁军相视一笑,心安理得的收了两个食盒,揭开最上面的盖子看了看。 一阵牛肉的香味飘了出来。 二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牛肉在这个时候可是个稀罕物件儿,非富即贵的人家才能享用得起。 其中一名禁军走到车旁,掀开盖在车上的油布,草草扫了一眼里头水灵灵的青菜,点点头,漫不经心道:“行了,进去吧。” 蔡老大堆了满脸笑纹,点头哈腰的领着车夫,拉着车,从大开的角门走进贡院,最后将四辆堆得满满当当的平板车停在了甬道中。 他大声招呼着车夫卸车,灶房里的人听到动静,也纷纷走过来帮忙。 他向甬道尽头扫了一眼,一角暗色衣角在甬道尽头翩跹,他快步走了过去,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众人皆手忙脚乱的,热火朝天的卸着菜,根本无暇顾及旁边来了什么人,也没有留意到蔡老大已经走远了。 日头渐渐升高,天际一片蔚蓝,浮云缭绕,天气晴好。 明远楼一楼仓房旁边的空房间,再度打开了门。 两名内卫抬着冰鉴进了房间,凉丝丝的白雾在上头缭绕不绝,房间里陡然入了冬。 看到地上摆着的那具尸身,孙英的眼睛陡然便亮了起来,他疾步走上前去,在尸身旁绕了一圈儿,叹息道:“太狠了,太凶残了,力气太大了。” 韩长暮点点头:“我粗粗验了一下,此人是被人用手臂勒死的,至于有没有中毒之类的,就要孙仵作剖验了。” 孙英简直兴奋的两眼放光,急不可耐的撸了两把衣袖:“卑职定然不辱使命。” 姚杳看到孙英跃跃欲试的模样,扑哧一笑,望着何振福道:“你给他灌了什么药,这就疯了?” 何振福挑眉笑了:“就是告诉他这有个验尸的活儿,他就成这样了。” 孙英瞟了姚杳和何振福一眼,不屑的哼了一声:“你们不懂,谁跟你们似的,不学无术的典范。” 姚杳和何振福齐齐嘁了一声,狠狠鄙视了孙英一眼。 孙英哈哈大笑了两声,打开了验尸箱子,各色工具整整齐齐的摆在了烛火下头,冷光闪动,寒意逼人。 他将尸首身上的衣裳尽数解开脱下,看到死者脚上的鞋子,他轻咦了一声:“云纹履,怎么只有一只?” 姚杳解释道:“是,死者是从茅房里打捞出来的,打捞上来时脚上就只有一只鞋了,本以为是死者死前挣扎的狠了,鞋子掉了,可内卫们打捞了整夜,也没有发现丢失了的那只鞋子,现下看来,很有可能是凶手拿走了另一只鞋子。” 孙英点点头,脱下死者的鞋子,仔细勘验起来。 鞋面上覆盖的厚厚一层脏污没有完全清理干净,但是脏污薄的地方,可以看到竹青色的鞋面上,绣着月白色云纹。 鞋面是寻常的缎面,绣线也是普通的丝线,没有特殊的地方。 鞋底是木底的,雕了花纹用来防滑。 这种鞋是下场士子常用的,轻便防水还防滑,而且物美价廉。 孙英皱了两下眉头,将勘验的结果一一道来,思忖道:“大人,这只云纹履实在是太寻常了。” 韩长暮拧眉,苦恼道:“若真的只是一直寻常的云纹履,凶手为何要处心积虑的将其拿走。” 孙英也百思不得其解,拿着那只臭烘烘的云纹履,翻过来倒过去的看。 “这是什么?”姚杳眼波一动,突然指着鞋尖向下,靠近鞋底的位置,轻咦了一声:“这块的颜色怎么和别处的不大一样。” 孙英忙将鞋子翻过来,扒开了木质鞋底和缎面鞋面相接地方,只见缝隙里有两块小指甲盖大小的月白色的斑点。 他眯了眯眼:“剪刀。” 姚杳赶忙从验尸箱子里拿了一把锋利精巧的紫铜剪刀,递给了孙英。 孙英握着剪刀,小心翼翼的拆开了鞋底和鞋面。 随着鞋底和鞋面被拆开,他骤然变了脸色:“大人,这只鞋被人拆开过!!” “什么?”韩长暮吃了一惊:“被人拆开过?” “是。”孙英拿过灯烛,照亮了拆下来的鞋面。 竹青色的鞋面边缘,赫然有两排针孔,一排簇新一排半旧,半旧的针孔排列的十分整齐,而簇新的针孔却是参差不齐,歪歪扭扭的。 重新缝合鞋面的那个人,似乎是想要沿着从前的针孔缝制的,但碍于手艺不佳,有些针孔重叠在了旧的针孔上,而有些却离得极远,至于剪断的粗棉线,赫然一截一截的挂在簇新的针孔上。 几人面面相觑,难掩满脸的震惊之色。 这鞋面的确被人拆开过,后来又在仓促之间给缝了回去。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拆开一只鞋,又缝了回去。 那么另一只鞋呢,是不是也被拆开了。 孙英在鞋面与鞋底缝制在一起的地方,除了有那两块小小的斑点外,还另外找到了一小块斑点。 姚杳疑惑道:“这是,褪色了?” 韩长暮摇了摇头:“这只鞋看起来是新的,不应该这么快就褪色了。” 孙英低着头看了半晌,又用手捻了捻鞋面,脸色微沉,突然道:“这不是寻常的褪色,这竹青色是用菘蓝混合了荩草染的,颜色鲜亮,但若固色做的不好,遇到水后,菘蓝便会褪色,而荩草的颜色也会褪的极浅,最后变成了月白色。” 他停了一口气,又道:“这只鞋显然没有做任何的固色,遇水便会褪色的十分厉害,只是,”他勉强忽略掉鞋上的异味:“只是鞋被污秽之物覆盖住了,鞋面上反倒没有缝隙里褪色的那么明显。” 韩长暮静了片刻,心神一动,蓦然开口:“可有法子让鞋子的颜色完全褪掉?” 姚杳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 韩长暮点头:“不错,距离黄昏没有多少时间了。” 孙英看了看韩长暮,又看了看姚杳,傲然的一笑:“只要有干净的清水,卑职很快就能让这只鞋子变了颜色。” “等等等等,”何振福陡然回了神,急切问道:“大人,这不对啊,士子们进贡院的时候,是要搜身的,要是有人带了一只鞋进来,那岂不是要惹人怀疑的吗?” 韩长暮淡淡道:“若带了一只鞋进贡院的人,是不需要搜身的呢?” 何振福抿了抿嘴,吩咐内卫端了几盆净水进来。 孙英将拆开的鞋面和鞋底分别放在两盆净水里,清透的水微微荡漾了几下,归于平静。 他拍了一下手:“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这颜色便要开始褪了。” 姚杳与何振福一左一右,守着两个铜盆。 孙英则拿出细长的银针,寒光闪了闪,依次刺入死者的咽喉,胃部和腹部。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等着最后的结果出现。 临近用午食的时辰了,士子们开始做离开贡院前的准备,最后再检查一遍考卷,确认考卷无误,也没有任何脏污后,便有士子提前交了考卷,胸有成竹的离开号舍。 士子们走到飞虹桥头时,才发现今年的省试与从前格外不同。 从前每一场考试结束后,士子们便可直接离开贡院了,今年飞虹桥头却多了一队北衙禁军和一队内卫。 两名北衙禁军与一名内卫为一组,对离开的士子再行一次搜身。 这样的变故令士子们多少有些惶恐不安,但在见识过了禁军和内卫不讲情面,毫无人性的手段之后,众人也多是敢怒不敢言的,只好憋着一口气,平举起双臂,任由北衙禁军和内卫从头到尾搜了个彻底。 静悄悄的房间里传来一声低叹,孙英擦了一把汗,看着并排搁在铜制托盘里的银针,条理清楚道:“银针探查可知,死者死前没有中毒的迹象,而剖验的结果也可以印证死者是死于窒息,死前也没有吸入任何迷药。” 这结果是意料之中的,韩长暮与姚杳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房间的门吱呀一声,何振福拿着那拆开的鞋面,推门而入,摇了摇头:“方才出去的那一波士子中,没有人穿了一双这样的鞋。” 这只云纹履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从竹青色变成了月白色,月白色的云纹若隐若现,若非凑到近前仔细端详,根本看不出这鞋面上还绣了花样。 姚杳盯着这只大变模样的云纹履,拧眉道:“大人,咱们谁都没有见过丢失了的那只鞋的样子,只是先入为主的以为,丢失的那只鞋和这只鞋是一对,是一样的,可是,若凶手其实拿走了死者的一双鞋,而留下这一只鞋,用来浑水摸鱼,混淆视听呢?” 韩长暮双眼一亮,急切的吩咐何振福:“将随身多带了一双鞋或者一只鞋的,还有穿了一双不甚合脚的鞋的士子,统统留下。” 黄昏时分,湛蓝碧空之上霞光满天,流彩泼洒。 提前交卷的士子到底还是少数,大多数士子都等到了贡院开门的最后一刻,才慎之又慎的交了考卷,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往飞虹桥走去。 夏元吉随着人流向外走,看到最前头的人分成了八队,整整齐齐的在飞虹桥头排开,由禁军和内卫仔细搜查。 见此情形,士子们脸色大变,开始了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啊,从没听说过离开贡院还要搜身的。” “就是啊,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愤恨的议论声虽然此起彼伏,但士子们也只敢压低了声音抱怨,却不敢大喇喇的开骂,甚至连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话,都没胆量多说一句。 随着人流渐渐前行,夏元吉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一派平静了,他小心翼翼的环顾了一下四围,见没有人留意到他,他便不动声色的缓缓后退起来。 刚退了几步,他后背上撞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回头一看,一张对着满脸笑意的黑黢黢的脸撞入眼帘,他正要发火,便听到那黑脸的主人歉疚道:“这位兄台,实在是抱歉,撞到兄台了,兄台莫怪,在下给兄台赔罪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有气无处撒了,他目光下移,看到两个考篮一前一后挂在个扁担上,撞上他的那个考篮,正在他的身前晃晃悠悠的打着转。 他顿时换了一张脸,宽容的笑道:“兄台太客气了,这不算什么,兄台不必自责了。”他看了看那扁担,往旁边侧了侧身:“兄台,兄台前头先走吧。” 那人也没有客气,大大咧咧的道了声谢,扛着扁担便越过了夏元吉,往前走去。 夏元吉跟在那人的身后,慢慢走近了飞虹桥,看到禁军和内卫搜身过后,将一些人挑了出来,还隐约听到了多带了一双鞋,这双鞋是怎么回事之类的问话。 他心中一凛,神情微变,小心翼翼的环顾了四围一眼,飞快的将自己考篮中的一双鞋,塞进了前头那人挑在身后的考篮中。 做完这些,他捂了捂咚咚直跳的心口,不动声色的走出了这支队伍,排在了旁边队伍的最后头。 韩长暮站在明远楼的三楼,凭窗而立,将这一幕尽数看在了眼中,随后面无表情的吩咐何振福:“放夏元吉出去,命人跟上他,切勿打草惊蛇,另外,将包骋扣下,等所有士子都离开以后,再放他离开,不要收缴那双鞋,让人在暗处保护他,看夏元吉会不会去找他。” 姚杳摆弄着那一只已经清洗干净,拆的七零八落的云纹履,自言自语的嘀咕着:“一双鞋里能藏着什么秘密啊,李成一个参加省试的士子,为什么要穿一双有秘密的鞋进贡院,难道是怕他进了贡院,鞋放在家里,被人偷了吗,这下可好了,因为这双鞋丢了性命,还不如被人偷了呢。” 韩长暮听到姚杳的嘀咕声,不禁哑然失笑,缓步走过去,接过那鞋面,漫声道:“也有可能李成是奉命到贡院里寻找这双鞋子,然后要交给什么人,但最后却被人杀人灭口了。” 姚杳弯起一双杏眼,笑眯眯道:“大人,您别逗了,平时贡院把守松懈的时候,不进来找东西,反倒趁着贡院守卫最为森严之时,进来找东西,这怕不是来找东西的,是来找死的吧。” 韩长暮挑挑眉:“若是幕后之人是刚刚得到消息不久呢,他刚刚知道东西藏在贡院里,贡院便被北衙禁军和内卫把守了起来,而藏东西的地方又是贡院里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等闲之人无法进来,只能趁着省试其间,人多口杂,从而浑水摸鱼呢?” 姚杳有些不服气,梗着脖颈问:“那这双鞋藏在贡院里一定不是一日两日了,那您说说,贡院里什么地方守卫最为森严,可却又能藏一双鞋这么大的物件儿,而躲过了一波又一波禁军和内卫的搜查,而不被发现呢?” 韩长暮莞尔一笑,屈指轻轻叩了两下书案:“明远楼的仓房。” 姚杳恍然大悟:“大人是说撬起来的那几块木地板?” 韩长暮点点头:“我们一直想不通,泄露出去的考卷为何是已经作废弥封了的试卷,或许进入仓房之人,并不是真正为了盗取考卷,而是为了探查这一双鞋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在探查清楚后,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却没能将鞋带走,只好将提前盗取到的考卷泄露出去,用来掩盖真正的目的,以便将鞋子带出贡院。” 姚杳思忖道:“也许盗取考卷和鞋子的,是明远楼中的官员,或者是贡院里的禁军,内卫,这些人在放榜之前,都是不得离开贡院的,在拿到鞋子后,此人便将其交给了李成,由李成带出贡院,不对,不对。”她又急切的否定了自己,摇摇头道:“既然是由李成带出贡院,那么他为何会死在了茅厕,那双鞋子怎么会又到了夏元吉的手里。” 她心神一动,脱口而出:“大人,李成和夏元吉是分属两个势力的,他们互相渗透,彼此监视,最后夏元吉技高一筹,拿到了此物,为免夜长梦多,他趁着今日离开贡院,便要将此物带出去,交给幕后之人。” 韩长暮笑了笑:“不错,这算是最合理的一个说法了,但是究竟是谁在仓房中动的手,李成和夏元吉又是听命于谁的,这些还是不得而知的。” 姚杳轻松的舒了一口气:“大人不是已经吩咐人跟上夏元吉了吗,迟早会知道他要去见的是人还是鬼的。” 说着,她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包骋是不是个天生的倒霉蛋儿啊,这种百年难遇的事情,都能被他撞上,鞋子还藏在了他的考篮里头,若是那双鞋子不是藏有秘密的那一双倒还好说一些,否则,他也难逃被杀人灭口的下场。” 韩长暮挑眉,奇道:“怎么,你觉得藏在包骋考篮里的鞋子,只是一双普通的鞋子吗?” 姚杳重重点头,理所应当道:“当然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是要穿在自己的脚上,才能放心啊。” 韩长暮凝眸望向窗户的方向,仔细回忆了一下夏元吉行走的姿态,自然舒适,没有丝毫别扭的模样,他眯了眯眼睛:“你说的是,那么这鞋里藏得东西,就值得深究了。” 第四百零九回 掉包计 姚杳走到窗下,推开窗户,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凝眸望向飞虹桥的方向。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包骋的那张焦灼的黑脸格外醒目,扁担和考篮扔在他的脚边,内卫手里拎着两只鞋,面无表情的正在问着什么。 而包骋显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手足无措的站着,根本不知该如何答话。 旁边不远处的夏元吉,正一脸冷色的望着包骋,他看着内卫将包骋和考篮并那一双鞋都扣在了一旁,转瞬松下一口气,转过头去不再看包骋了,而是随着人流继续往前走。 姚杳朝窗下努了努嘴,道:“大人,那双鞋果然是无足轻重的,夏元吉已经快要走出去了。” 一阵咚咚咚的上楼声音响起,震得楼板都在轻轻颤抖。 何振福拎着两只鞋,推门而入,带着喜色惊呼道:“大人,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韩长暮瞟了何振福一眼,波澜不惊的淡淡道:“大呼小叫什么,先拆开看看,再高兴也不迟。” 何振福嘿嘿一笑,拿起剪刀,沿着鞋底走线的位置,将粗棉线一截一截剪断拆开。 天水碧的鞋面和木质鞋底很顺利的便分开了。 姚杳拿过那鞋面,只见上好的天水碧素缎上,一枝暖黄色的佛手栩栩如生,似乎有清香盈鼻。 这绣工虽然称不上巧夺天工,但也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了。 这样好的绣工用来绣一双鞋,不禁让人感慨一声,着实奢侈。 姚杳又拿过木质鞋底仔细查看了一番,微微蹙眉道:“大人,鞋里头没有夹带之类的东西,若不是已经被人取出来了,那便是只是一双寻常的鞋,而且已经穿到半旧了,鞋底也有了磨损的痕迹。”她翻过木质鞋底,露出底部的花纹,在上头指点了几下:“大人,您看,鞋底的外侧边缘和足跟都磨损的比较严重。” 韩长暮看着这几处比别处明显浅了许多的花纹,点点头道:“看来这人是个外八字。”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夏元吉走路的姿态,心头一跳:“夏元吉走路的子时四平八稳,足尖到脚后跟是一条直线,并不会向外侧撇。”说到这里,他阴恻恻的一笑:“这夏元吉还真是谨慎,怕被查出来,还特意准备了一双别人穿过的鞋。” 何振福道:“卑职已经传信出去了,只要夏元吉离开贡院,程总旗便会带着人跟上他,包公子那里也都安排好了,大人放心。” “务必要保护好包骋。”韩长暮沉声吩咐道。 何振福应声称是。 半晌没有听到姚杳的声音,韩长暮转过头一看,只见她正低着头抠着手指头,他哑然失笑,转瞬敛尽笑意,肃着一张脸问:“姚参军有何见地?” 姚杳“啊”了一声,茫然抬头:“什么见地?” 韩长暮的眸色一沉,没再出声。 夜色渐深,贡院里的烛火停了一半,东西号舍皆陷入一片沉静之中。 三楼的房间里亮起一盏孤灯,韩长暮伏案疾书,清隽颀长的影子在素白墙壁上摇曳。 何振福在旁边站着,看着那张俊美无双的侧颜,不动声色的吁了口气,难怪满京城里的贵女们对他又想亲近又惧怕。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韩长暮见何振福的神情一会儿复杂一会恍然,不觉大奇,蕴了一丝狡黠的笑,淡淡问道。 何振福一下子回过神来,讪讪笑道:“没,没,什么,就是,大人,程总旗传信过来,那夏元吉回去后,没有与任何人见过面。” 韩长暮没有半点惊讶,面无表情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让程总旗安排人盯着夏元吉,后日他还要入场,届时让人进去搜查。” 何振福应了一声是,又继续道:“大人,李成的母亲已经认过尸,程总旗搜查过了李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询问了李大娘后得知,李成近一年来,常去晋昌坊的荒宅赌坊赌钱,下场前半个月,他从赌坊里拿了一些东西回去,说是有了这些东西,他省试定能榜上有名,但是他要帮赌坊做一件事情。” “可说了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赌坊又让他做什么事情?”韩长暮撂下笔,虽然心里对李成拿到的东西,和要做的事情有了大概的想法,但还是抬头问道。 何振福摇头:“没有,李大娘说李成从不跟她说这些事情,即便是她问,他也不会多说的,从赌坊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他看过就烧掉了,至于做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 “这是一问三不知啊。”韩长暮摇了摇头,揉了下眉心,问道:“前几日潜入府中的那些人,有眉目了吗?” 何振福道:“跟到了居德坊的一处宅子,但那处宅子守卫森严,不太容易探进去,金总管还在想法子。” “居德坊?”韩长暮愣了一瞬,言语冷厉道:“告诉金玉,不必设法探入了,我知道是谁做的了,只需要安排人盯着,凡是从那处宅子里进出的人,都要安排人跟着。” 何振福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重重应了一声是。 韩长暮看了眼晦暗不明的烛火,屈指轻叩书案,继续道:“公事厅里还是要盯着那几个人,李成和夏元吉住过的号舍,再仔细搜查一遍,菜贩送菜时和什么人有过来往,也要仔细盘查。” 何振福道:“是,卑职都记下了。” 韩长暮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突然压低了声音,极艰难的低语:“姚参军那里,你亲自去盯。” “姚,姚参军!”何振福惊呼了一声,望见韩长暮冷厉的目光,他顿时将声音降了下来,忐忑不安的心虚道:“大人,是怀疑姚参军?” 话未完,他便想到了省试之前,姚杳被投入到内卫司密牢里的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虽然最后没有什么定论,他也不知道其中详情到底如何,而且姚杳也最终被放了出来,但听到韩长暮有这样的吩咐,他叹了口气,自家司使到底还是对她心存芥蒂了。 看来当初姚杳的确做了什么犯忌讳的事情,触动了韩长暮的逆鳞了,才会令他对她疑心至此。 想到这些,他又觉得十分矛盾,既然怀疑她,不信任她,为何还要将她带进贡院里,吩咐她做如此重要之事。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吗? 韩长暮似乎看出了何振福心里在想什么,笃笃敲了两下书案,沉声道:“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怀疑她,所以才会将她放在身边。” 何振福默默的念叨了一句老奸巨猾,才换了张严肃脸,一本正经道:“是,只是卑职的功夫不如姚参军,怕......” “怕什么?”韩长暮不耐烦的打断了何振福的话:“只是让你去盯着她,又没让你去打死她。” “......”何振福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腹诽了一句,司使大人怎么能这么暴躁呢,难怪都二十八九了,也没有小娘子能看得上。 居德坊。 谢良觌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美艳的脸上有些许灰败,透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说什么,李成没有出来?” 阿庸跪在地上,声音打颤:“是,属下一直在贡院门口等着,始终没有等到李成出来,随后卑职去他赁的院子看过了,东西都还在,但是李大娘也不见了。” 烛火明灭不定的跳跃,晦暗的暗影投在谢良觌的脸上,他艳绝的那张脸,多了几分晦涩。 筹谋了这么久,最后东西不见了,连人也不见了,他怒火中烧,双手紧紧的握着,手背上青筋崩裂,满口苦涩的怒吼:“去找,去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人给我挖出来!!” 阿庸狠狠的抖了几下,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拔腿便往外跑去。 刚跑出去一步,身后便又传来了谢良觌冷冰冰的声音。 “站住,贡院里有消息了吗?”这把声音冷若寒冰,没有半分温度。 阿庸浑身发寒,唇角嗫嚅了良久,才艰难道:“余主事传信出来,那东西找到了,可是,可是。”他狠狠的咽了口唾沫:“可是落到了内卫司的手里。” 这可是一个接一个的晴天霹雳,劈的谢良觌半响回不过神来。 “为何会落到内卫司的手中!”他接连砸了几下书案,再维持不住平日里翩然公子潇洒倜傥的形象了,整个人暴跳如雷,扯着嗓子怒骂道:“余庆是长了个猪脑子吗,啊,啊,怎么会让这么要紧的东西,落在内卫司的手中!!” 阿庸狠狠的缩了缩脖颈,只觉得今日的自己,怕是要在劫难逃了,不如把事情说的清楚利落些,可能自家公子一高兴,或许能赏他一个痛快。 他勉力克制着声音不颤抖,一字一句的将贡院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个清楚,最后咽了口唾沫:“是兵部司的李颉算计了余庆。” 听到这些,谢良觌反倒平静了下来,并没有阿庸意料之中的暴怒,只是嘴角挑出一丝冷笑,将一只佩囊递给了阿庸,杀意凛然道:“将这个交给李颉。” 第四百一十回 老天爷向着谁 阿庸并不知道那佩囊里装的是什么,他也不敢擅自打开来看,但捏了捏佩囊里头的东西的形状,他不动声色的愣了一下。 这东西硬邦邦的,摸上去像是一枚哨子。 他疑惑不解的问:“公子,这是......” 谢良觌阴沉一笑:“你只管拿给他,他知道该何去何从。” 阿庸低下头,将佩囊贴身收好,斟酌了一句:“公子,李颉不是我们的人,难免生出异心,属下以为,不如下蛊吧,也好控制一些。” 谢良觌的一双杏眼眼尾上挑,始终带着些艳丽无匹的笑意,即便是发怒的时候,也透着些许阴郁的笑。 他妖冶而魅惑的笑了笑,阴郁的气息逼得人只打寒颤:“不必,此李颉非彼李颉,握住了他的身家性命对他毫无用处,只会逼得他狗急跳墙,反而会坏了大事。” 阿庸似懂非懂,他是谢良觌的心腹,是亲近之人,但是对于这个李颉,他颇有些摸不到头绪,这个人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他命人跟了许久,也没有跟到此人在京城的落脚之处,反倒惊动了此人,惹得公子十分不快。 听到谢良觌这样说,阿庸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谢良觌揉了揉眉心,想到谋划了许久的东西最后却成了一场空,他死死的捏住了杯盏。 “砰砰”两声,杯盏和杯盖砸到了阿庸的脚边儿,惨白的瓷片儿碎了满地。 阿庸吓了一跳,勉强控制住身子没有弹跳到一边,任由杯盏里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的鞋面儿上。 谢良觌浅浅的透了一口气:“让余庆查一下,贡院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李成绝不会莫名其妙的便失踪了。” 阿庸皱着眉头,为难道:“公子,余庆只是个主事,权柄实在有限,连东西号舍都去不了,所知实在不多,若轻易去打听与自身不相关之事,只怕会有所暴露,若是牵连到居德坊......” 他话未完,便被谢良觌冷飕飕的瞟了一眼,他顿时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忘形僭越了,忙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谢良觌瞟了阿庸一眼,便收回目光,淡淡吐出两个字来:“去吧。” 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不多时,便又是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胜推门而入,身上有薄薄的血腥气,虽然极为微弱,但仔细深深一嗅,还是能够察觉的到的。 谢良觌微微皱了下眉,问道:“二哥,如何了?” 李胜看上去十分客气,但却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只微微欠了欠身:“虽然丢了一个祭品,但是另外的八个祭品都长得十分的好,约莫再有二十日,便可堪大用了,丢失的那个祭品不会对我们造成任何影响的。” 这算是今夜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 谢良觌的心情好了几分,松弛的靠在胡床里,整个人陷入到柔软的迎枕中,挑唇笑了笑:“此事还得辛苦二哥了。” 李胜并没有因为谢良觌温和的态度而露出桀骜神情,反倒愈发的客气了:“为公子效力,不敢言辛 苦。” 谢良觌的杏眸微挑,眸底泄露了一点阴鸷的流光,转瞬便神情如常:“丢失的那个祭品落到了韩长暮的手里,上回那些废物们又失败而归,我担心他们将人引到了这里。” 李胜仍旧神情平和,淡然道:“这里是天子脚下,没有证据,即便是内卫司,也不敢肆意拿人,只要我们不再有把柄落在他的手上,他便对我们无计可施。” 谢良觌不以为意的挑了挑眉。 他费尽心机的隐藏在了长安城里,可不是为了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做一个富贵闲人的。 他是有着一番宏图伟业要做的。 既然要搞事情,那么势必会留下痕迹,既然难以避免与内卫司对上,那不如先发制人的好。 他拧眉道:“省试放榜之前,将那几个消息放出去。” 李胜愣了一瞬,对上谢良觌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他还是将规劝的话咽了回去,应声道:“是,属下会安排下去的。” 谢良觌做出一派礼贤下士的模样,站起身亲自将李胜送到了门口,温和笑道:“二哥辛苦了,阿姐最迟明晚就能回来了,等她回来,二哥就能缓口气了。” 李胜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嘴,行礼离开了。 谢良觌看着李胜消失在深幽的走廊尽头,他重重的关上了门,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寒冷如冰。 李胜提着昏黄的灯笼,走在寂然无声的宅邸中,他知道这宅子看上去像是空无一人,其实到处埋伏的都是杀手侍卫,将个宅邸守卫的固若金汤。 他往前院走去,转过一道回廊,便看到月洞门前亮起一盏灯。 风吹过,衣袂在灯影中翩跹。 他愣了一下,冷笑着走了过去,对灯下之人嗤笑了一声:“不是说明日才回来么?” 周无痕靠在凹凸不平的斑驳墙上,神情散漫道:“听说京里出了事,便快马加鞭的赶回来了。” 李胜哼了一声:“出事,什么大事能令你星夜兼程的往回赶?” 周无痕脸色一寒,沉声诘问:“什么事儿,你还有脸问我什么事儿,你为什么不拦着他,那么血腥之事,他怎么干得出来?” 李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了几声,震得树冠上的宿鸟都惊醒了过来,扑簌簌的振翅冲天而去。 周无痕被笑的恼羞成怒,怒斥道:“你笑什么笑,你还有脸笑。” 李胜嫌弃的掸了掸衣袖,漫不经心道:“绞杀禁军劫夺饷银,诱杀信众叛出四圣宗,哄骗百姓祭炼布阵,诱拐孩童以身试药,哪个不比那件事情丧尽天良伤天害理,周姑娘,周女侠,周圣人,你现在来跟我说血腥,是,我血腥残忍,你呢,你又比我干净几分?” 周无痕的身子晃了几晃,脸色变得煞白,昏黄的烛火映照在脸庞上,没有半分血色。 她的唇角嗫嚅,喃喃低语:“这,这,这不一样,那是为了自保,这是为了......”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都一样,没有什么 不一样,不要自欺欺人了!!”李胜突然赤红了双眼,爆喝了一句:“都是为了他的私心,为了他那虚妄的大业!!” 李胜慢慢的往前走,走到掠地而起的风中,一阵潮湿的土腥气迎面扑来,他的声音在风里幽幽暗暗,如同鬼魅。 “我们都是罪人,都有罪,老天爷不会站在有罪的人这一边的。” “所有的大业都是踩在尸山血海上成就的,无辜的人杀的太多,无辜的血沾满了手,就回不了头了。” “心软,也回不了头了。” 夜风剧烈的拍打在剔透的玻璃窗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狂风卷过树冠,叶片掩映间,一阵轻微的噼啪声,树枝不堪重负的折断,带着破碎的叶片坠落到了地上。 墨蓝色的苍穹下铅云低压,空气中弥漫开湿润的泥土气息,一场雨意愈发的浓重。 转瞬之间,玻璃窗上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豆大的雨滴砸在窗上,飞快的滑落到窗棂上,窗户上顷刻间水泽横流。 韩长暮背负着手,凭窗而立,淡淡的愁绪凝在眉宇间。 他明知这样的天气里,不会有人冒雨做些什么,而今夜的贡院里也不适合做些什么,但他还是站在窗前,看着漆黑一片的东西号舍中,几簇如豆灯火在雨中跳跃穿行。 雨雾蒙蒙中,那几簇昏黄烛火微光朦胧。 他看着那烛火由远及近,由暗到亮,带着潮乎乎的雨意,最后消失在窗户下。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 今夜的贡院,安静的有些诡异了。 不,或者说是这些日子的长安城,安静的有些诡异了。 据程朝颜传来的消息,晋昌坊中的死的那名女子的确是容郡主,按时间算,容郡主腹中的胎儿只有七个月,并不足月。 老话讲七活八不活,若的确是有人剖腹取子,那这个早产的婴儿,还是有可能活下来的。 只是不知道,他无意中救下来的那个婴儿,到底是不是容郡主腹中的那个。 长安城中到底是谁,在行如此血腥残忍之事,所图又究竟是为何。 他眯了眯眼,想到了居德坊里的那个宅子,想到了那宅子中男生女相的谢良觌。 他没有见过怀章太子,也没有见过早夭的皇太孙,但据坊间传闻,怀章太子形容俊美,皇太孙颇有其父风范。 虽然单凭描述,便断定谢良觌是确凿无疑的怀章太子遗孤,是早夭的皇太孙,着实草率了些。 但韩长暮心里隐隐有一个想法,他能够确认,藏身于居德坊中的谢良觌,的确就是所谓的早夭的皇太孙。 是那个被自己的爷爷立伟皇太孙,后来又被叔叔夺了皇位,被迫死遁的人。 这件事情一旦大白于天下,势必会引发天下大乱。 韩长暮不得不谨慎处置。 毕竟永安帝在位十几年间,励精图治国泰民安,没有发生大的灾祸和战乱,百姓们安居乐业,就连流民和乞丐,都比十几年前要少得多了。 第四百一十一回 二道贩子 一个时时想着改朝换代的前任皇太孙,十几个对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虎视眈眈的皇子,还有一个励精图治十几年,已经行到暮年的圣人。 这天下到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但能够预见的是,这长安城不会像从前那般平静了。 韩长暮抿了抿嘴,目光冷厉的望着雨丝朦胧的远处。 谢良觌也好,那一溜皇子皇孙也罢,怎么搞起事情来都那么精力旺盛,让人疲惫。 孟岁隔和何振福二人推门而入,带进一身湿漉漉的水气。 天地间雨势滂沱,地上已经积了一滩一滩深浅不一的水泽,二人脚上的六合靴并衣摆都被雨水淋湿,洇出大片大片的水痕,雨水沿着衣边儿滴答滴答的落了满地。 他二人进门,看到的就是韩长暮略带疲惫的凭窗而立。 一向如同打了鸡血般精神百倍的韩大人,竟然会露出疲态,孟岁隔和何振福诧异的相视一眼。 韩长暮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满身的疲惫颓然在转瞬间消散,神情淡薄道:“号舍中都搜查完了?” 二人齐声称是,孟岁隔上前一步,将手上的几张薄纸交给韩长暮,沉声道:“卑职等在五间号舍的内墙上发现了记号,另外在三间号舍外的墙壁上发现了记号,但卑职没有销毁这些记号。” 韩长暮翻了翻这几张纸,纸上详细记录了八间号舍的位置和舍号,标记的位置和样式。 八间号舍中,有两间在西侧号舍,剩余六间都位于东侧号舍,散布的位置没有规律可循。 而在号舍中发现的记号却是在四圣宗的祆祠里发现过的,故而内卫们才会如此顺利的便将这些记号找了出来。 但是令人费解的是,这些记号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又是什么人留下的? 再者,士子每次入场后,号舍都是随意抽取分配的,士子们无法提前预知自己将会分到哪间号舍,那么做这些记号又有什么用。 这一场分在这个号舍,可下一场就未必了,保不齐分到屎号也未可知。 不过有钱能使磨推鬼,士子们中不乏出身大族,身家显贵的,而禁军们也不是铁板一块,也不乏要钱不要命的。 若有士子肯使银子,而又有禁军敢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或许也能分到自己想要的号舍中。 韩长暮捻着纸角,淡声道:“安排内卫盯着这几处号舍,后日士子入场时,安排内卫在高处看着飞虹桥头。” 孟岁隔和何振福转瞬便听明白了,齐声应了一声是。 韩长暮这是怀疑禁军里有人不干净。 不过想来也是,贡院里禁军众多,但凡有一两个有异心的,这铜墙铁壁就会漏成筛子,心怀叵测之人的手便会无孔不入。 说完了号舍中的情况,何振福便开始说起公事厅的情形:“当夜离开过的两个人都查清楚了,一个叫余庆,是户部司元司的主事,一个叫李颉,是兵部司郎中,卑职查到,那李颉在兵部司熬了十六年,去年才刚刚升任郎中,而余庆也是去 (本章未完,请翻页) 年调入的户部任主事,与李颉是前后脚,而余庆住在崇贤坊,李颉住在通济坊。” 韩长暮屈指轻叩了两下书案:“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明面上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何振福点头道:“明面上看是这样的,但是卑职查到这李颉有点问题。” 韩长暮抬了下眼皮儿,诧异的轻哦了一声:“什么问题?” 何振福思忖道:“据记档来看,李颉年逾五旬了。” 韩长暮顿时来了兴致,嗤的一笑,语带讥讽:“年过半百之人,翻窗户翻得却那样利索,看来是常年习武之人啊。” 何振福亦是笑着摇头:“大人,这李颉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年轻的时候翻翻窗户都费劲,这年过半百了,估计就更能难了吧。” 韩长暮挑眉:“那就盯一盯这个李颉吧,看看他是如何做到年过半百却突然身手过人的。” 何振福应声称是。 夜色渐深,雨势狂卷,打的玻璃窗霹雳吧啦响若惊雷。 说完了这些事情,韩长暮便凝眸不语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孟岁隔和何振福也很有默契的低着头,没有言语。 静了片刻,韩长暮才淡声发问:“姚参军那里有什么动静?” 孟岁隔和何振福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动静。” 韩长暮沉默了一瞬,挥了挥手:“去吧。” 孟岁隔和何振福低着头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何振福便突然转过身,斟酌着开口,但言语坚定:“大人,卑职以为,姚参军没有问题。” 韩长暮深深的盯了何振福一眼,面无表情的仍是那两个字:“去吧。” 何振福上前一步,唇角嗫嚅,又要说些什么,可衣袖一动,他转头看到孟岁隔在微微摇头,他张了张嘴,应了声是,跟着孟岁隔离开了。 走出房间,孟岁隔埋怨了一句:“你说这个干什么,姚参军之前做了什么,你心里没数吗?” 何振福抿唇:“我只是觉得,姚参军在是非面前,还是拿得稳的。” 孟岁隔挑眉道:“那就得看她到底是怎么做的了。” 何振福愣了一下,嗤的笑了:“也是,我操的这是哪门子心。”他拍了拍孟岁隔的肩头:“还是老规矩,你去盯着姚参军,我去盯着公事厅。” 孟岁隔点头道:“虽然今夜雨大,不利于行事,但也不能大意。” 刚过丑初,雨渐渐停了下来,明远楼外的灯火倒映在一片片水洼里, 直如漫天星辰般光芒灿烂。 巡视完毕的禁军推门走进廨房,脱下被雨水浸泡的沉甸甸的蓑衣,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对旁边站在暗影里,面目有些模糊的人笑了笑:“这都三月底了,下一场雨还是怪冷的。” 那面目模糊之人语焉不详的低笑一声,声音恍若雨丝般清冷:“大人叫小人来,不是为了说天气的吧。” 禁军阴恻恻的嘿嘿一笑,脸颊上的肉抖了抖,一弯腰,从革靴的靴筒中掏出个佩囊 (本章未完,请翻页) 攥在手里:“这是刚刚扔进来的。” 面目模糊之人脸色一沉,声音幽冷:“你威胁我!” 禁军摇头一笑:“算是吧,只不过是提前收些利息,免得你们赖账。” 面目模糊之人冷哼一声,从衣袖中掏出了个佩囊,在指尖捏了捏,才抛给了禁军:“这是一百两。” 禁军掂了掂佩囊,反手将那枚轻飘飘的佩囊扔了过去,嘿嘿笑道:“这只是利息,你还是早些将剩下的准备好,放榜之日若是交不出,可别怪老哥哥我将你交出去换赏银。” 面目模糊之人丝毫没有惧怕之意,目光微冷的盯了禁军一眼,冷笑着转身走入夜色中。 房间里顷刻间一片死寂,静了片刻,噗的一声,窗下亮起一盏烛火。 禁军哆嗦了一下,望向烛火映照下的帐幔。 帐幔摇曳生姿,泼洒在上头的灯火明灭不定,颇有几分诡异。 何振福坐在撩开的帐幔下头,唇边蕴着一抹淡笑,望着禁军没有作声。 那禁军忙堆砌满脸笑容,讨好的笑道:“大人,大人,卑职,卑职这算是将功折罪了吧。” 何振福淡淡的瞥了禁军一眼:“科举舞弊是多大的罪过?” 禁军的脸色白了一下,笑的更加尴尬,战战兢兢的撇清道:“卑职,卑职,哦不,小人,小人这怎么能称得上是舞弊,顶多就是明远楼里的大人们想从外头拿点东西进来,小人,小人只是经了一道手而已。” “经了一道手?”何振福骤然笑出了声:“荣小将可莫要自谦了。”他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衣袖:“你来来回回的递了多少东西进来,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 荣禁军恼羞成怒的抿了嘴,但他却是敢怒不敢言,咽了口唾沫:“大人,大人,小人,小人一定,一定多多立功,多多立功。” 何振福嗤的一笑:“立功,你拿什么立功?” 荣禁军愣了一瞬:“小人,小人,以后不管什么人让小人递东西,小人,都,都告诉大人。” 何振福挑眉,换了个话题:“那佩囊里装了什么?” 荣禁军忙堆笑道:“是一枚竹哨子,颜色发黄,看起来有年头了。” 何振福心下诧异,脸上却没露分毫,点了点头:“荣小将可要记得方才自己说的话,事无巨细,都有回禀给内卫司。” “是,卑职,明白。”荣禁军暗自腹诽了一句,满心满脑都是不耐烦,后悔当初贪那一点小财,把自己也给折了进去。 廊檐上积了浅浅的一汪雨水,沿着青瓦缓缓滑落下来,一滴滴的砸在地上,激起水花点点。 何振福站在廊檐下的暗影中,看着方才那面目模糊之人踩着满地积水,走到明远楼一楼的门口,拧了几把衣摆下的水,又弯下腰擦干净鞋面上的水渍,才走进了明远楼。 何振福悄无声息的跟了进去,看到那人走进公事厅。 公事厅里光线很暗,只有进门处的屏风旁,亮了两盏灯烛,堪堪照亮屏风前的方寸之地。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二回 竹哨子 公事厅里十分安静,没有人语,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呼噜声。 那人轻车熟路的走进去,虽然满目漆黑,脚下又都是打着地铺的人,但他却没有碰到任何人,十分顺利的走到一个铺盖旁,衣袖一抖,一枚佩囊落到了那人的脸颊旁边。 他没有回头,一脸平静的走过去,走过三四个铺盖,最后钻进了余温尚在的被窝中。 佩囊落下的同时,熟睡的那人转瞬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炬的望了望四围,见无人留意到这里,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将佩囊握在了手中。 一切安静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乎所有人都一直睡着。 何振福在公事厅外站了站,交代了隐在暗处的内卫几句,才回到了三楼。 他恭恭敬敬的将方才发生的一起回禀清楚:“大人,这余庆和李颉联系的着实频繁。” 韩长暮凝神道:“姓荣的那个禁军说佩囊里放的是一枚竹哨子?” 何振福点头:“正是,据荣小将的描述,那竹哨子颜色发黄,看上去像是经年旧物。” 韩长暮疑惑道:“竹哨子,为何要费尽心机的送一枚竹哨子进来,还要交给李颉?” 何振福摇了摇头:“这个,卑职不知。”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什么人,会用的到竹哨子?” “据荣小将的描述,那竹哨子不大,多半就是个玩具。”何振福思忖道。 韩长暮想了片刻:“李颉有孩子吗?” 何振福道:“有的,李颉有一妻两妾,生有一个嫡子,一个嫡女,两个庶子,三个庶女。嫡女和庶女都已经出嫁,嫡子和庶子也都已经娶妻,共生了七个孙辈,最大的已经十六岁了,最小的刚满三岁。” 韩长暮听得心头一震,万没想到李颉的家世如此复杂,既然他家中有小儿,那么用竹哨子这种玩具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的目光闪了闪,或许,这竹哨子是李颉的某个孙辈之物,是余庆用来要挟李颉的。 他伸手在书案上轻轻一拍:“盯着李颉。” 何振福应声称是。 看着何振福离开,他又补了一句:“今夜应当不会有甚么动静了,让内卫们守着吧,你们都早些歇着去吧。” 次日天明,雨后的空气格外清冽,层云随风飘散,淡淡的阳光朦胧洒落,屋瓦青砖皆被雨水冲刷的干净清透。 这一日东西号舍皆空着,没有士子入场考试,但贡院里却是最为忙碌。 明远楼中的诸多官员在前一日已经将所有考卷弥封,而今日则要按照《千字文》在考卷上标“红号”,再将墨卷用朱笔进行誊写,称为“朱卷”,最后送达给考官评阅的,便是这“朱卷。” 这是在一届一届的省试中摸索出来的手段,用来防止科举舞弊。 起先只有弥封糊名,盖住考生的姓名乡贯即可,但后来却有人在考卷上暗做记号,还要独具一格的字体可供考官辨认。 这样的作弊手段便防不胜防了。 最后便在弥封糊名之后,又增加了誊录,士子交上来的考卷叫做“墨卷”,而用朱笔誊写后的考卷则叫“朱卷”。 这个法子,很大程度上杜绝了舞弊。 这一日天明,用罢朝食,明远楼中的诸多官员便在公事厅中先行抽签,抽取当日各自负责誊录的那一份考卷。 抽过签,领取到自己需要誊录的那一份试卷后,官员们便要在公事厅中,在众多禁军的监视下,进行誊写。 韩长暮一行人便是在此时来到的公事厅。 厅堂中十分安静,沙沙沙的落笔声此起彼伏。 誊写朱卷,既要字迹工整不能潦草,又不能有错漏涂改之处,故而不能有丝毫的分心,所有人都全神贯注的埋头奋笔疾书。 韩长暮一行人走进来时,并没有引起大的骚乱,毕竟内卫司的人在公事厅中走动,已经成了司空见惯之事。 只有寥寥几个人抬头望了门口一眼,其中便包括余庆和李颉。 韩长暮见状,微微挑了下眉,恍若随意的巡视一般,绕着一排排的书案,背手缓慢行走。 而姚杳和孟岁隔也是一样,形容散漫的缓缓而行,看似没有给人压力,但却目光如炬的望向每一个人。 韩长暮走了一圈儿,走到李颉面前时,他手上的册子突然掉到了地上。 册子掉在地上发出的“啪”的一声,吓了李颉一跳,他搁下了笔,动了一下脚,正要起身,却看见韩长暮已经蹲下身子,伸手去捡册子了。 他不动声色的舒了口气,重新坐下来,谁料便听到韩长暮清朗的声音。 “抬抬脚,踩到册子了。” 他还没回过神,便下意识的抬了抬脚。 韩长暮低着头,看了一眼李颉的鞋底,随后拿着册子站起身,拍了拍册子上的灰,连看都没多看李颉一眼,只与站在李颉身后的姚杳对视了一眼,状若无意的转身走了。 姚杳挑了挑眉,转头走向了另一边。 李颉一脸茫然的望了望韩长暮的背影,丝毫没有察觉到方才有人站在他的身后,看了他的手一眼。 他没有察觉到异常,拿起笔,继续誊写。 明远楼的三楼房间不多,韩长暮住在了最大的一间,用一座四折屏风隔成了里外两间,外间是书房,用来议事,里间就寝。 剩余的房间则是内卫们轮休所用,只有孟岁隔三人,各自分了一间单独的房间。 韩长暮坐在书案后头,扬眉望着姚杳:“方才可看清楚什么了?” 姚杳点头道:“李颉的虎口,食指和拇指相贴出,手掌和四根手指的指腹部都有极厚的茧子,这并不是常年握笔所留下的。” 韩长暮十分赞赏的点点头:“那么短的时间里,你能看到这些,果然是目光如炬。” 姚杳丝毫不觉的不好意思,反倒一脸认同。 孟岁隔却是不明就留了,茫茫然的问道:“不是握笔留下的茧子,那是干什么留下的茧子?” 姚杳看了一眼孟岁隔的手,无奈的轻笑:“孟总旗,你平时习字吗?” 孟岁隔干干的笑了:“习字多累。” 姚杳又道:“那你看看你的手。” 孟岁隔疑惑不解的张开双手看了看,在同样的位置上,也发现了同样的一层茧子。 他抽了抽嘴角:“这是拿剑留下的茧子。”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一个文人,天天拿什么剑?” 韩长暮的手在书案上轻轻扣了几下:“不拿笔,却拿剑的文人。”他嗤的一笑:“方才我看了一下他的鞋底,是个外八字,磨损的样子跟夏元吉搁在包骋考篮里的那双鞋是一样的。” 姚杳皱了皱眉:“常年拿剑,外八字,兵部司郎中。” 她仔细回忆着李颉的身形,走路的模样,说话时眉眼嘴唇的走向,怎么想怎么觉得分外眼熟,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她脱口而出道:“大人,王聪是不是也在兵部司。” 韩长暮愣了一下,满脸震惊,只觉得难以置信,急切的吩咐孟岁隔:“传信给程朝颜,让她查一下王聪的下落。” 孟岁隔还没回过神来,只是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是,转身的同时才想起来问了一句:“大人,李颉跟王聪有什么关系吗?” 韩长暮磨了磨牙,简直想伸手给孟岁隔一巴掌,磨了半天牙,才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快去。” 孟岁隔诶了一声,缩了缩脖颈,奔出了门。 韩长暮无奈的叹了口气,抬眼问姚杳:“你觉得李颉像王聪?” 姚杳思忖道:“下官没有见过李颉,但是下官见过王聪,下官以为,这事情不会这么巧吧,两个如此相像之人正好都在并不似,一个任郎中,一个任主事。”她微微一顿,继续道:“再者,李颉已经年过半百了,而王聪刚刚而立之年,怎么会从形态到步伐,再到神情,都若有似无的相像。” 韩长暮闭了闭双眼,原本并没有留意到的细节,都悉数充斥在了脑海中。 一整日无话,贡院里格外安静,没有出现任何变故。 公事厅里誊录考卷也进行的十分顺利,但是因此次省试靠考生众多,即便诸位官员日夜不停,笔耕不辍,也需要耗费三四日的功夫,才能誊录完这些数量惊人的考卷。 用罢暮食,蒋绅查了一下誊录考卷的进度,愁的叹了口气,吩咐人去请韩长暮了。 韩长暮推门而入,看到的便是蒋绅的一张苦脸,他愣了一瞬,疑惑不解的问道:“阁老,您这是,怎么了?” “久朝来了,坐下说。”蒋绅指了指边上的胡床:“方才本阁去查了一下誊录考卷的进度,至少还需要四日的时间。” 韩长暮点点头:“此次省试考生众多,需要誊录的考卷自然也数量惊人。” 蒋绅推心置腹道:“久朝啊,誊录的时间越长,考卷在公事厅越久,变故便会越多,此次省试刚刚开始便波折频出,本阁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入了这贡院,内卫司,禁军,和诸多官员便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了事谁也跑不了。 第四百一十三回 再次入场 韩长暮自然知道蒋绅的为难之处,他目光赤诚,没有半点躲闪私藏,格外真挚道:“阁老的担忧,下官清楚,这样罢,从今日起,内卫司安排何振福何总旗,带二十名内卫,日夜不停巡视公事厅,阁老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蒋绅吁了口气,能将韩长暮跟自己绑在一条船上,他心里才算踏实了许多,可踏实过后,他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了,斟酌了一句:“不如,再安排三十名禁军值守公事厅,韩大人以为如何?” 姚杳一直站在韩长暮的身后装透明人,听到蒋绅这句话,她嘴角微抽。 三十名禁军再加上二十名内卫,那刀光剑影的,他怕不是要吓死这帮文官吧。 韩长暮亦是愣了一下,转瞬却十分认同的连连点头:“阁老大人思虑周全,下官这就去安排。” 说着话的功夫,何振福进来低声回禀道:“大人,禁军来人了。” 韩长暮和蒋绅皆是一愣,其声问道:“什么人?” “羽林卫右卫指挥使金忠。”何振福道。 韩长暮和蒋绅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快请。” 不过片刻,金忠走进了房间,朝着蒋绅和韩长暮行礼。 他虽只是个四品的指挥使,但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韩长暮从前便知道这位金指挥使年纪虽轻,但深得圣宠,极得永安帝的信任, 他上下打量起这头一回见到的羽林卫右卫指挥使,觉得此人年轻的过分了,容貌也秀美的过分了。 金忠虽是武将,但浑身上下却丝毫没有半分武将的气质,一张脸生的清润秀美,虽然眉形比一般的姑娘要粗一些,但看上去还是比男子要秀气的多,一身泛着寒光的盔甲穿在身上,却衬得那身材纤合婉约,不像个武人,倒像个穿了男装的美娇娘。 韩长暮在心底啧啧称奇,没想到天子近臣,武艺超群的金指挥使,竟然比冷临江还要男生女相一些。 他收回神思,回了个礼:“金指挥使夤夜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金忠从袖中取出一枚金印,交给蒋绅和韩长暮一观,声音清冽如泉,淙淙流淌而过:“圣人已知贡院之事,命末将又统领了一百名禁军入贡院,协助二位大人。” 蒋绅和韩长暮闻言,不禁大喜过望。 蒋绅连声笑道:“好,好,有金指挥使相助,本阁总算是能安寝了。” 金忠一本正经的客气笑道:“阁老大人过誉了,末将愧不敢当。” 一番寒暄过后,金忠朝蒋绅和韩长暮行礼道:“二位大人,末将先去廨房点检禁军,晚些时候再来跟二位大人回话。” 蒋绅和韩长暮连连点头。 金忠转身之时,不动声色的朝姚杳挤了一下眼睛。 姚杳目不斜视,连脸色都没变一下,权当没看到。 金忠走出房间,暗戳戳的嘁了一声,往廨房走去。 亥初刚过,夜色已深,月影婆娑之下,贡院里一片沉寂。 而公事厅里灯火通明,诸位官员个个奋笔疾书,片刻不敢耽误。 调入公事厅中巡视的内卫和禁军都已经归位,刀锋剑刃上寒光凛凛,逼得这些人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金忠在蒋绅房中,跟蒋绅与韩长暮议完事,安排好次日士子入场之事,便躬身告退。 他住的地方也在禁军住的廨房,只不过是单独的一间房间,多了些许安静。 他从蒋绅的房间里走出来,却并没有出明远楼,反倒转了个弯,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在二楼的楼梯口,他看到三楼的楼梯口处,若隐若现的两个内卫藏身在暗处。 他叹了口气,掉头下了楼。 走出了明远楼,被带着暖意的夜风一吹,他骤然一笑,转头看着三楼亮起灯火的窗户,微微挑眉。 姚杳宽了外裳,踢了鞋子,只穿了中衣,懒散的摊在胡床上嗑瓜子。 突然听到窗外有响动,一道绰约人影映在了玻璃窗上。 她头都没回,一把瓜子壳便扔了过去,砸的玻璃窗噼啪乱响:“三哥,大半夜的你爬姑娘家的窗户,还有没有点江湖道义?” 窗外那人没有作声,推开了窗户,跳进房间,坐在对面的胡床上,上下扫了姚杳一眼:“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哪有半点像姑娘的样子。” 姚杳嘁了一声,把瓜子壳扔到金忠身上:“我不像,你像。” 金忠不以为杵,反倒笑眯眯的点头,捏着嗓子假声假气道:“若换上女装,我可比你像个姑娘。” 姚杳明目张胆的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斜着眼睛望着金忠:“三哥,什么事儿能劳动你堂堂的指挥使大人亲自赤膊上阵啊?” 金忠伸手敲了一下姚杳的额头,怒其不争道:“还不是因为你,在韩长暮面前露了怯,义父怕你应付不来,才派了我过来帮你。” 姚杳心虚的抿了抿嘴:“是是是,都是我大意了,谁能知道他一个武将,竟然是个筛子成了精,全是心眼儿。” 金忠嘁了一声:“他是武将,是筛子成了精,那你是什么,你可别忘了,你也是武将出身,心眼儿也不比他少。”他语重心长的劝道:“小七啊,你心里要有个底儿,你是圣人的人,只忠于圣人,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是对圣人尽了忠,就都不必惧怕韩长暮。” 姚杳知道金忠是一心为她好,她重重点头:“是,三哥,小七记下了。” 金忠又敲了姚杳的额头一下,不放心的继续念叨:“光记下没有用,要做到才是,你切不可心虚,再露了怯。” 姚杳点着头,把金忠推到窗户底下,笑眯眯的轰他走:“知道了知道了,三哥,你再这么劳心劳力下去,眼角就要长皱纹了,就不漂亮了,就不是禁军第一美男子了。” 金忠气极反笑,连连摇头,从袖中取出两个佩囊,塞到姚杳手里:“药,你备着。”他又塞了一包响箭给她:“若有紧急之事,你不方便露面,便用此物联系我,我会接应你的。” 姚杳心中骤暖,神情动容,拉了拉金忠的衣袖:“三哥,谢谢你。” 金忠反手握住姚杳的手,笑着拍了拍,叹了口气:“你好好的,义父和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才能放心。”他翻身跃出窗户,留下一句:“行了,关好窗户,早点歇了。” 一夜无话,次日晨起,用过朝食后,士子们按照头一次入场的方式,点名进入贡院。 一切如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禁军和内卫搜身变得更加严格了,几乎要将士子们扒光了,惹得士子们个个沸反盈天,若不是因为惧怕禁军和内卫手上的刀剑,这些人就要开骂了。 不出所料的,这次士子入场,东西号舍中已不像前番那般都住满了,而是空出来了十几个房间,其中有死去了李成,还有自觉第一场作答不佳,而放弃了剩下两场的士子。 至于那个夏元吉,他倒是神情泰然的再度入了场。 而那几个发现了记号的号舍,也都住满了士子,这几个号舍,自然也是禁军和内卫严加盯守的地方。 韩长暮站在高高的明远楼三楼,看着飞虹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尽,东西号舍中渐次住满了人,他转头对孟岁隔道:“去请姚参军过来。” 白日飞快的过去,公事厅中难得的安静,没有人说笑,更没有人走动,所有人都对着案头上满满的考卷叹息。 这种没日没夜罚抄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 过了子时,公事厅里熄了灯,誊录好的卷子也都被送到了二楼的仓房中,所有人安心就寝。 明远楼三楼的一个房间里,紧闭的窗户突然无声无息的被拉开一道缝隙,一只手沿着窄窄的窗缝探了进来。 水洗过的清新夜风钻进房间,吹过烛火,微弱的火苗剧烈摇曳不止,猝不及防的在月白色的灯罩舔了一下。 “嘶”的一声,灯罩转瞬被烧出了一块焦黄。 开窗户的那只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后“吱呀”一声轻响,窗户完全打开了。 窗外那人身轻如燕,正要从窗缝钻进房间里,只听得轻微的“咔嚓”一声,他浑身一震,身子不由自主的往下一坠,目光警醒的望了望四围。 四围一片死寂,并没有半点异常。 他暗暗松了口气,不由自主的朝下看了一眼。 此时的他悬在明远楼的三楼外墙上,距离地面足有将近三丈之高。 这个距离,若是失手掉下去,死状不会好看到哪去的。 他是横练的硬功,素来干的都是一拳打死一头牛的那种活,让他干这种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的事儿,还不如让他去码头扛。 想到这里,紧张的情绪瞬间席卷他的心,他的双手死死扒着窗棂,手脚并用的往窗户里头爬去,因用力过猛,手背上青筋直跳。 他的脑袋刚刚探过窗棂,看到黑漆漆的房间,头顶上便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第四百一十四回 熟人相见 他打了个激灵,手一软,险些掉下去。 刚刚抓紧窗棂,房间里便亮起烛火,有人骂骂咧咧的起了身。 窗外那人吓得魂飞魄散,狠狠缩着身子尽量贴紧墙壁,偶尔低头望一眼下头,只觉得那黑黝黝的深渊足以吞噬一切。 房间里的人走到窗前,抬头一看,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是什么烂窗户,这么掉了。” 窗外的人听到这话,也跟着抬头一看,果然,巨大的窗户上只剩下了一根长钉钉着,大半个窗户都垂落在窗棂上,被风吹的晃晃悠悠的,只消风再大一些,窗户便会掉下来。 看到这一幕,他不由得脊背发寒,这窗户掉下来,一准儿会砸到他的背上,而且会把他砸到地上的。 他一边盯着头顶上摇摇欲坠的窗户,生怕掉下来砸到他,一边又害怕房间里的人走过来,看到挂在窗沿上的他。 他的心咚咚咚的直跳,几乎跳出腔子。 房间里的人在窗前走了两步,似乎对摇摇欲坠的窗户束手无策,心情便有些不大好了,苦恼的来回踱步嘀咕:“这么大的风,怎么睡,这可怎么办,这怎么睡啊这。” 窗外的人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觉得双手开始颤抖,有些抓不住窗棂,慢慢的往下滑落。 房间里的人走了两步,突然定下了决心一般,拿过衣架上的外裳披好,嘀咕了一句:“算了,就去何总旗那挤挤得了,明日再让人过来修窗户。” 说着,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便是重重的关门声传来,卷进房间的风扑过窗下的灯烛,那微弱的烛火晃了晃。 窗下的人听到房间安静下来,长长的吁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进了房间,趴在窗下的条案上,咻咻喘着粗气。 他缓过一口气,借着朦胧的烛火打量四周。 临来时,他已经查清楚了,这是内卫司总旗孟岁隔的房间,而那东西就在此人的手里。 他拿过灯盏,在四处仔细翻找,果然在床尾处一个极不显眼的抽屉中,找到了包起来的那条腰带。 烛火映照在玉扣上的黄玉,上头闪动着流光溢彩,恍若黄昏时分天边的那抹霞光。 他满意的点点头,将腰带塞进衣袖中,转身便往外走去。 房间里没有人了,东西得来的也没起波澜,他觉得自己今日的运气格外的好,或许从楼梯走,也不会碰到巡查的内卫吧。 他转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窗户,夜风从窗口呼呼吹过,一想到吊在窗户上,看到的如同深渊般深不可测的下面,他就觉得浑身打颤。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冒险走一趟楼梯。 凭他这一身过人的硬功夫,从楼梯上杀出去也应当不是难事。 他深深的抽了一口气,举步走到门口,趴在门上侧耳倾听了半晌。 没有听到门外有任何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一道门缝,向外望去。 空无一人的门外黑洞洞的。 他放了心,猛然将门拉开,却吓了一跳。 门口赫然多了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倚靠着门边站着,见他开门,齐齐朝他挥手打了个招呼:“嗨。” 他的脸色大变,吓了个踉跄,腾腾腾的连退几步,下意识的就往窗户冲了过去。 刚冲到窗边儿,他便硬生生的收住了脚步,瞪着窗棂上的那个人,张了张嘴。 窗棂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姑娘,正坐在窗户上,悠闲的甩着腿。 看到他过来,那姑娘也挥了挥手,笑眯眯的打了声招呼:“嗨。” 他顿时头皮发麻,浑身如遭雷击,这么高,她居然爬上去坐着,她,她,她不怕掉下去吗? 还有,这,这,这个“嗨”字是啥意思,是要杀了他的暗号吗?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四围突然亮起烛火,将雪洞白墙照的烛影婆娑,整个房间亮如白昼。 他有些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刺目烛火,眯了眯眼,下意识的抬手挡住了脸。 “这么怕见人,看来是熟人啊。”曳地的帐幔深处传来人声,惊得他陡然回身。 只见帐幔被慢慢撩开,韩长暮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一双深眸似笑非笑,淡淡的杀意恍若秋日里的瓦上霜,淡薄却无处不在。 “你,你们,你们设套害我。”他慌乱不已,步子踉跄着在房间里打转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 “我们,看来李颉李郎中对我们很熟悉啊。”韩长暮冷笑着走过去,在李颉那张不算年轻的脸上巡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可本官记得,从前本官从未与李郎中打过交道啊。” 李颉脸色没变,看上去十分镇定,但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住,昭示了他的心里没那么镇定,垂下眼帘道:“下官,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不知道本官在说什么。”韩长暮嗤的一笑:“那不如李郎中说说看,怎么大半夜的,你跑到孟总旗的房间来了。” 李颉张口结舌的“我”了半晌。 韩长暮继续冷笑:“李郎中喝多了?睡蒙了?才会走错房间了?” 李颉赶忙点头:“对,对,对,下官有梦游之症,这才会擅闯了孟总旗的房间。” 韩长暮挑眉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挑的戏谑:“那李郎中这梦游之症还真是奇特,竟能躲过三楼驻守的内卫,看来李郎中醒着的时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睡着的时候,却是个武艺超群的高手啊。” 李颉被韩长暮步步紧逼,逼得没了退路,他笨嘴拙舌的,只恨爹娘给他少生了一条舌头。 姚杳靠坐在窗棂上,看着李颉狼狈不堪,她失笑摇头。 也不知是韩长暮太过牙尖嘴利,还是这李颉太过缺心眼儿,竟会被韩长暮给绕晕了,也是倒霉啊。 韩长暮脸上的笑意更加森然了,朝李颉的身后淡声道:“你们三个过来,让李郎中知道知道,本官到底在说什么。” “是。”姚杳挑眉,懒洋洋的应了一声是,从窗棂上跳了下来,撸了撸衣袖走到李颉面前。 李颉往旁边一看,守在门口的那两个人,也阴恻恻的笑着,走了过来。 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这房间里的四个人,有三个他都很熟悉,打过几次交道,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他心生不祥,落在这样如狼似虎的一群人手中,他怕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正忐忑不安,想着脱身之策时,他只觉得头皮一痛,发髻被人抓到了手中,随手双手被人反剪在了背后。 姚杳那张笑眯眯的脸怼在了李颉的眼前,伸手在他的脸上不轻不重的拍了几下。 何振福端了一盆水,也笑眯眯的站在了旁边。 李颉觉得自己陷入了笑面虎的窝里,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可笑里都带着刀,刀刀要人命。 他的后脑突然被人沉沉按了下去,按到了那盆水里。 窒息的感觉深深攫住了他的心神,他的腿不由自主的踢踹着,疯狂的挣扎起来。 孟岁隔死死钳住他的胳膊,惊讶道:“大人,李郎中一个年过半百的文官,力气竟然这样大,卑职险些按不住他。” 韩长暮十分配合也做出一脸惊讶:“是吗,那这位李郎中还真是天赋异禀啊,孟岁隔,你可要按住了啊。” 就在李颉快要坚持不住,以为自己濒临死亡之时,他的头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他贪婪的大口大口汲取,咻咻喘着粗气。 姚杳伸手拍了拍李颉满脸的水泽,拍到他的鬓边时,她的手微微一顿,紧跟着在鬓边重重拍了几下。 李颉顿觉不妙,剧烈挣扎起来,水沿着鼻翼滴到口中,他口不择言的骂了起来:“你,你,男女授受不亲,你,你一个小娘子,怎可如此,如此的伤风败俗。” 姚杳鄙夷的笑骂道:“你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本姑娘不嫌弃你脸皮粗糙,你还嫌弃本姑娘,谁给你的脸啊。” 她在李颉的鬓边来回轻拍,两指在鬓边轻轻一捻,以迅雷之势揭起一张薄薄的皮子。 “唰”的一声,那皮子被完完整整的揭了下来。 皮子包裹下的脸皮突然见了天日,又与冰凉的水滴相碰,李颉愣了个神儿,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剧烈而疯狂的挣扎起来。 孟岁隔一脚踹在了他的腿弯,厉声喝了一句:“老实点儿,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挣扎个什么劲儿,早点交代得个痛快。” 韩长暮走到近前,掐住李颉的下巴,皮笑肉不笑道:“来,让本官看看,究竟是谁如此惦记本官。” 他看了那张全然变了模样的脸一眼,与姚杳相视一笑,挑眉道:“你猜的果然不错,的确是咱们的老熟人。” 姚杳端着灯烛,在李颉的脸上照了照,灯火在他的脸庞摇曳,那张脸虽然寻常,落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的确是格外熟悉,打过许多次交道。 她朝后头的孟岁隔笑了笑:“孟总旗,你是跟此人一起回的京,应当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吧。” 第四百一十五回 活靶子 孟岁隔看了李颉的侧脸一眼,点头道:“认得,老熟人了,王聪王副尉嘛。”他微微一顿,戏谑轻笑:“哦不,现在应该是王主事了。” 听到这话,王聪瞬间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面露绝望,一派死寂。 姚杳皮笑肉不笑的问王聪:“王大人,怎么好好的青年才俊不做,却要来装一个半百老头子。”她轻轻一拍脑门,失笑道:“哦对了,郎中比主事官职高,王主事实在是高明啊。” 经此巨变,王聪反倒平静下来了,抬起头望住韩长暮:“成王败寇,落在你们手里,我无话可说。” 韩长暮挑眉望了何振福一眼。 何振福会意,从王聪的衣袖中搜出了那条腰带。 王聪脸色一暗,心知大势已去,不禁多了几分颓败之色。 韩长暮不屑多问王聪,只朝孟岁隔和姚杳抬了抬下巴:“交给你们了。” 二人齐声称是。 走出房间后,韩长暮转头对何振福道:“悄悄的,莫要惊动旁人,把余庆带过来。”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天蒙蒙亮时,东西号舍中的几间号舍空了下来,里头的士子不知所踪了。 而禁军中,也有几人莫名的没了踪迹。 那几个士子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其他士子的注意,毕竟每次省试,总要有那么几个人作弊被抓,随后逐出贡院。 至于几个禁军的失踪,更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了,禁军调动是常事,更何况有指挥使金忠坐镇,能出什么事儿。 而明远楼中就没这么安静了,一顿朝食用的索然无味。 韩长暮翻看着手边的厚厚一摞供词,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他苦恼的捏了捏眉心。 原以为固若金汤,密不透风的贡院,竟然会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漏的如同筛子一般。 四个士子,五个禁军,两个官员,足以攻陷一个贡院,足以摧毁一场省试,足以抹杀数百人的殚精竭虑,足以激起天子之怒。 他重重砸了一下书案,以此来宣泄心中的震怒和狂躁。 只这一瞬间的怒不可遏后,韩长暮恢复了平静,拿着供词,往明远楼的一楼走去。 蒋绅等人也在惴惴不安之中。 昨夜贡院里发生的一切,韩长暮并没有刻意瞒着他们,一切皆在他们的目光下进行。 他们看到了这一切,心中的震惊并不比韩长暮少多少。 甚至于比他更加惊惧。 看到韩长暮拿着供词走进来,蒋绅顿时平静不在,慌张的站起身,迎了上来。 “久朝,怎么样了。” 韩长暮将供词捧给蒋绅,愁道:“阁老,这是供词,您先看看。” 他扶着蒋绅坐下,捧了灯烛过来,静立在旁。 随着手上的供词一页页的搁到一旁,蒋绅的脸色一寸寸的暗了下来,最后形容枯槁。 坐在下首的沐荣曻几人,看到这副场景,皆面面相觑,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看罢供词,蒋绅颓然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顷刻之间老了十岁似的,重重砸了一下书案,怒斥道:“他们怎么敢,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如此为非作歹,怎么敢做这样摧毁国之基业的事情。” 沐荣曻赶忙走上来,拍着蒋绅的后背给他顺气,听到蒋绅这样说,他不免也有些丧气,声音微微有些打颤:“阁老,您消消气,消消气,幸而人已经抓到了,没有造成大的损失,影响也没有扩散开,一切还得可以挽回的。” 蒋绅反手拍了拍沐荣曻的手背,镇定道:“你说的,三林,你说的对啊。” 他抬眼望着韩长暮,思忖了片刻后,谨慎开口:“久朝啊,这件事情如何善后,就拜托你和金指挥使了,省试的考卷众多,誊录完毕后,本阁和三林他们,就要开始阅卷了,本阁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韩长暮早料到了蒋绅会如此说,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抓住藏身于贡院的内鬼并不难,难得是如何善后,如何揪出幕后之人。 这件事情做不好,一个不慎,便会身败名裂,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韩长暮十分清楚,昨夜虽然抓了这么多人,取得了如此多的供词,但没有一份直接指向谢良觌那一行人,更没有任何一个证据能够证明他涉及此事。 虽然说内卫司办案拿人,可以不问证据,但谢良觌一行人在大靖朝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若不能连根拔起,便是后患无穷。 他无法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对谢良觌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打草惊蛇,留下无穷后患。 他的目光闪了闪,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应承了蒋绅所说:“阁老放心主持省试阅卷之事,余下的事情,下官和金指挥使会商议着来办的。” 蒋绅大喜过望,眉眼间流露出淡薄的笑意:“好,好,辛苦久朝了。” 看着韩长暮拿着供词离开后,蒋绅抬了抬手,招呼阮平安几人到近前来,神情凝重的仔细叮嘱:“交代下去,让明远楼中众人都将嘴管严一些,若有人胆敢乱说乱动,本阁决不轻饶。” 沐荣曻三人神情肃然,齐声应了。 韩长暮拿着供词,慢慢悠悠的上楼。 孟岁隔三人在后头跟着,都感觉到了他身上那淡淡的萧索。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何振福问孟岁隔:“怎么了,方才就你跟着大人一起进去了,蒋阁老跟大人说了什么,大人怎么好像一下子就泄了气?” 孟岁隔挠了挠发髻,疑惑道:“也,没说什么啊,就是蒋阁老说后头要阅卷什么的,故而昨晚上抓到的那些人,审出来的那些事,就都交给咱们内卫司处置了。” 何振福听的有点迷糊,满心的不明就里,跟了一句:“这不是好事儿吗,怎么大人反倒不高兴了呢?” 孟岁隔点头,隔着何振福的肩头问姚杳:“姚参军,是你说,大人为什么不高兴了啊?” 姚杳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孟岁隔二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们俩啊,二傻子嘛。” 孟岁隔和何振福齐齐“嘁”了一声。 韩长暮听到动静,转过头望了三人一眼,点点头道:“这话不错,就是俩二傻子。” 姚杳微顿,爆笑。 孟岁隔和何振福一左一右的拉住姚杳:“别笑了,快说。” 姚杳忍住笑,一本正经道:“抓人不难,难的是善后,蒋阁老不愿趟这趟浑水,却让咱们大人在前头当靶子,还你,你心情能好的了啊。” “这,这么复杂吗?”孟岁隔和何振福面面相觑。 韩长暮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三人一眼,脸色复杂:“走吧。” 何振福拿手肘捅了捅孟岁隔:“让你多嘴。” 孟岁隔一脸无辜:“不是你要问的吗?” “我问你就说啊,嘴怎么这么不严呢?” “你.....” 姚杳拦住了二人,叹了口气:“行了,当靶子就要有当靶子的自觉,干活吧。” 天光大亮,公事厅里忙碌起来,诸位官员铺开考卷,埋头誊录。 韩长暮四人在书房坐定,望着那厚厚一摞子供词,一脸愁容。 何振福拿起余庆的供词,沉声道:“大人,贡院里的人基本上已经肃清了,只是这些供词都未能指向幕后之人,腰带上的玉佩,据余庆所说,乃是一枚钥匙,至于是开启何处的钥匙,他便不清楚了,只知道拿到腰带后,在灶房留下记号,会有人来取。” 孟岁隔摸着那腰带上的黄玉,思忖道:“不如就让余庆留下记号,待人来取腰带,或抓或跟,都可以。” 韩长暮挑眉,算是认同了孟岁隔的这个法子:“此事交给你去做。” 孟岁隔卷好腰带,收进袖中,盘算着这件事情该如何谋划。 何振福指着供词又道:“大人,余庆还交代了那双鞋的事情,那双鞋是李成找到的,原本是要在上次离开贡院的时候,将鞋子带出去的,但外头传消息进来说李成失踪了,让他查一下,大人,他和他的身后之人,都还不知道李成已经死了,更不知道那双鞋落到了夏元吉的手里。”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由此可见,夏元吉与他们并不是一路人,盯着夏元吉的内卫可有消息传过来?” 何振福道:“有,内卫们说,这两日未见有人去见夏元吉,而夏元吉除了出去买菜,也没有见过外人,而那双鞋,始终穿在他的脚上,连睡觉都不曾脱下来,此次夏元吉再入贡院,将那双鞋又穿了进来。” 听到最后,姚杳嗤的一笑:“穿了这么久,那鞋里的东西还能闻吗?” 韩长暮亦是眉眼俱笑:“余庆并不知道那双鞋里藏了什么东西,只知道那双鞋十分要紧,即便是臭不可闻,也得拿到。” 姚杳挑眉,拿手肘捅了捅何振福,笑嘻嘻道:“脱人鞋子的事情,你干做合适了。” 何振福一脸茫然:“为啥是我?” 姚杳笑的诡异:“大人说的。” 何振福抬头去看韩长暮。 韩长暮抿了抿嘴,一本正经的点头:“是我说的。” 第四百一十六回 算计 何振福仰天哀嚎。 姚杳无声狂笑。 韩长暮一本正经的继续道:“姚参军,你的迷药甚是好用,给何总旗一些。” 姚杳脸色一变,忙捂紧了佩囊:“下官没有,进贡院下官带什么迷药啊,大人想多了。” 韩长暮盯着姚杳,眸色渐深,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是吗?” 孟岁隔和何振福也齐齐盯着姚杳,满脸都写着不相信这三个字。 姚杳被韩长暮这三个人盯得头皮发麻,挣扎了半晌,终于认输的叹了口气:“好了好了,真是被你们给打败了,我有我有。” 她满脸的不情不愿,一边碎碎念叨,一边从一枚竹青色佩囊里掏出个寸许高的小瓷瓶。 她抬眼望了望何振福:“帕子。” 何振福赶忙掏出一条月白色绣石斛的帕子,摊在手上。 姚杳看了一眼,笑了:“嫂夫人的针线真好。” 何振福的脸出人意料的红了,吭哧吭哧扭捏起来:“是,是,哎呀,你快点倒。” 姚杳嘿嘿一笑,拔开瓶塞子,手腕轻抖,往帕子上倒了些灰色粉末。 刚倒了两下,她便“哎呀”一声:“倒多了倒多了。”说着,她开始往瓶口里划拉粉末。 何振福见状,赶忙将帕子包起来,打趣道:“什么宝贝啊,看你小气劲儿的。” 姚杳诶了一声,嘁道:“这迷药金贵着呢,一下子让你干掉半瓶儿,你可省着点用。” 何振福笑不可支:“知道了知道了,唠叨。” 姚杳撇嘴:“你知道怎么用吗?” 何振福嘁了一声:“我又不是孟岁隔,我才不傻呢。” 孟岁隔原本看戏看的正热闹,听到何振福这么一说,他顿时炸了,不服气道:“我怎么了,我怎么傻了,迷药么,不就跟熏香一个用法吗?” 姚杳跟何振福齐齐点头:“是是是,你说的对,你一点都不傻。” 韩长暮莞尔一笑,道:“何总旗,今夜便动手。” 何振福敛了笑意,点头称是,继续道:“至于王聪那里,并没有交代出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只说了是有人花钱请他入贡院盗取一条腰带,随后交给余庆,他这才易容成了李颉的模样混到了贡院里,而那枚竹哨子,是他的幼子之物。” 韩长暮沉声问道:“程总旗那里有消息了吗?” 何振福摇头:“还没有,王聪交代,李颉并不是被他控制住的,藏身的地方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个大概,查起来并不是很顺利。” 韩长暮唔了一声:“禁军和士子审的结果如何?” 何振福道:“都是四圣宗的余孽,只可惜没有人见过幕后之人。”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韩长暮毫不意外,凝神片刻道:“现如今贡院里对外传递消息之处,只留下了灶房那一处,而金指挥使来了之后,也对禁军重新筛查了一遍,暂且不会有什么问题,何总旗,将灶房那里的内卫都调出来,给灶房中的人留一丝喘息之机。” 何振福心领神会。 说完了这些事情,众人离开,韩长暮突然叫住了姚杳:“姚参军留下。” 孟岁隔和何振福齐齐给了姚杳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姚杳闭了闭眼,绝望的叹了口气:“大人,您这是又惦记上下官的什么东西了?” 韩长暮伸手点了点对面的胡床:“坐下说。” 姚杳顿觉不妙,动了动腿,悻悻道:“还是,站着,说吧。” 韩长暮抿唇:“灶房那里的内卫都撤了,就辛苦你以后盯着那边了。” 姚杳如蒙大赦,长长松了一口气,笑的眉眼弯弯:“吓死下官了,就这事儿,下官定然盯紧了灶房。”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韩长暮这才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上下扫了姚杳一眼:“你别怕,除了你这个人,我没什么惦记的。” 这话恍若一道惊雷,劈到姚杳的头上,她被劈的有点发蒙,愣了一瞬,连行礼都忘记了,拔腿就跑,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韩长暮望着那受了惊吓的背影,唇角微抿,露出一抹温软的笑意来。 下晌的时候下了一场雨,细密的雨丝扑在身上,冰凉中带着些微弱的刺痛。 雨下的并不大,但是雨势急促,雨停之时,巷道中已经积了一滩滩的水洼,映照出来回巡视的禁军的身影。 水光投射到刀锋上,寒光犀利更甚从前。 何振福得了程朝颜的信,急匆匆的跑到楼上回禀。 “大人,大人,得手了,程总旗传了消息过来,王聪和李颉的家人都救出来了,当场拿下了几个四圣宗的余孽,这是供词。”何振福很是兴奋,将供词递给了韩长暮。 韩长暮一目十行的看下来,脸色沉静,将那几张供词叠的整整齐齐的,对何振福道:“走吧,本官亲自去会会那王聪。” 王聪是有功夫在身之人,又是涉案之人中官位最高的,知道的隐秘也十分的多,故而他被单独关押在了三楼的一间房间中。 门窗上都压了大锁,门口还有内卫把守着。 为了防止王聪自尽,房间里凡是有尖角的东西都被撤了出去,而他日常用的饭菜里,都加了一定分量的软筋散,能让他在头脑清醒之下,手脚发软无力,连咬舌头自尽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用了这软筋散有一个害处,便是人只能躺着,吃喝拉撒睡,都要人伺候。 王聪这一日将他这半辈子都没有受过的侮辱尽数受了个遍,听到门响,他用尽全身力气转了一下头,看到韩长暮走进来,顿时怒不可遏的大骂起来。 “你,卑鄙小人,无耻之徒,有种你就杀了我,这样羞辱我,算甚么英雄好汉。” 韩长暮无所谓道:“对你们这等作奸犯科之徒,还用讲什么手段吗?” 王聪理亏哑口,但仍梗着脖颈,气的胸口剧烈的起伏。 韩长暮一撩衣摆,在王聪面前坐下,将供词拿出来展开,搁在王聪眼前:“看看吧。” 王聪一字一句的看下来,错愕道:“你们,把人救出来了?” 韩长暮慢条斯理的把供词叠起来:“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王聪冷笑:“你们内卫司的人诡计多端,我怎么知道这口供是不是伪造的。” 韩长暮挑眉,拿过一枚佩囊,在王聪眼前晃了晃:“你家娘子身上的东西,你不会不认得吧?” 王聪的双眼猛然一亮,自家娘子的手艺,他自然是十分清楚的,看到此物,高悬了数日的那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磨了磨牙:“你,果然做到了。” 韩长暮淡淡道:“本官做到了,那么该你做的呢?” 王聪的眼睛滴溜溜一转,道:“我,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他可不相信王聪这满嘴的鬼话,但是他也无所谓,他要的从来都不是王聪嘴里的实话。 他盯着王聪,缓慢开口:“什么都不知道没关系,知道怎么做就行了。” 王聪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韩长暮道:“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兵部司主事,李颉的事情,本官也可以抹平,但是,以后你要为本官所用。” 王聪眯起眼睛,呵呵笑了两声:“韩大人好算计,只是这样的算计,单单一个兵部司主事,是不够的。” 静了片刻,韩长暮骤然笑了:“李颉已经年过半百,不出两年,他便要致仕了,两年时间,足够本官看清楚一个人了。” 王聪思忖起来,良久,才下定了决心:“好,我答应你。” 韩长暮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追了一句:“你不用再跟你的大哥袁峥容商量商量了?” 镇静自若了半晌的王聪终于变了脸色,唇角嗫嚅良久,才错愕不已的惊呼一声:“你,你,你们怎么知道的?” 韩长暮高深莫测的一笑:“你应当清楚,只要内卫司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有隐瞒的了的。” 王聪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了下来,直直对上韩长暮的双眼:“你既然知道此事,那便十分清楚,我必然会传信给兄长,我没有任何事情会隐瞒兄长。” 韩长暮毫不意外,吐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随你。” 他当然不会拦着王聪告诉袁峥容此事,甚至于他还会推此人一把,促成此人尽快去找袁峥容。 袁峥容此人,能够做到一州刺史,心智之坚,世事洞明,都非王聪可以比肩。 若袁峥容知道了谢良觌对王聪的威胁,知道了谢良觌在长安城中的谋划,想必他会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韩长暮很清楚,袁峥容是秦王的人,经此一事,此人也算是有个把柄握在了他的手中,以后再有什么动作,袁峥容也要再三思量,不敢再随意挑弄是非了。 王聪定定望了韩长暮几眼,在他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作假的神情,像极了只是与自己做了一个两利的交易而已,他暗暗松了口气,打算等出了贡院,便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去信告诉袁峥容,让他拿个主意才是。 第四百一十七回 偷靴子的贼 夜色渐深,子时已过,熬了半宿的士子们也都熬不住了,纷纷收好考卷,熄了灯火,各自安歇。 贡院里陷入一片漆黑,只余下巷道中还亮着几盏稀疏灯火。 禁军在巷道中来回巡视,行走间,盔甲发出轻微的哗啦声,腰际的刀刃寒光冷冽,令人望而生畏。 姚杳和何振福一身黑衣,没有提灯,巧妙避开了来回巡视的禁军,摸黑来到了东侧号舍。 走到雨字号舍外头,号舍里头早已熄了灯,一片漆黑。 夏元吉面朝着巷道方向,在窄窄的木板上蜷缩侧躺着,木板又窄又短,他躺的十分不舒服,眉心无意识的紧紧皱着。 他身上的衣裳齐整,连鞋子都没有脱,虽然大多数士子都与他一样是和衣而卧的,但姚杳二人对他起了疑心,看到他这副谨慎的模样,自然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均匀的呼吸细细传出,听起来夏元吉似乎是睡得熟了。 而对面和左右的号舍中也都是漆黑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听得人心生睡意。 都睡着了,睡着了好啊,没有人注意,才好行事。 何振福和姚杳对视了一眼,指了指号舍,无声动唇:“动手吗?” 姚杳点点头,拿出面巾捂住了口鼻。 何振福也捂好口鼻,拿出迷药,朝着号舍的方向点燃。 一股似有若无的灰白色轻烟飘飘荡荡的钻进号舍,一阵夜风袅袅吹拂,那股轻烟顷刻间弥散开来,而灰白色也淡薄的无法察觉了。 这迷药是粉末状时,闻起来有清幽的微兰香味,可一旦点燃,却竟是没有任何味道的。 何振福啧啧舌,没想到姚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京兆府参军,竟然会有这等好东西。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眼看着轻烟散尽,夏元吉狠狠抽搐了两下,翻了个身儿,仰面躺着,两条腿儿软塌塌的拖在地上,整个人都没了动静,连呼吸都似乎浅了几分。 何振福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压低了声音问道:“不会死了吧?” 姚杳看了眼那帕子上剩下的迷药,立马跳了起来,压抑大喊:“谁让你都给点了的?点这么多,不死也得傻啊!!” 何振福傻了眼,沮丧的瞪了姚杳一眼:“你也没说要用多少啊。” 姚杳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朝号舍抬了抬下巴。 何振福指了指挂在木栅栏上的锁头:“我可不会溜门撬锁。” 姚杳嘁了一声,秀眉微挑,拿出一根铁丝在锁眼里捅了片刻。 “啪嗒”一声轻响,锁扣应声打开了。 何振福笑眉笑眼的竖了竖大拇指,压低了声音问姚杳:“诶,抓王聪那天,你让我们说的那个‘嗨’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就是打个招呼而已。”姚杳头也没抬,拉开木栅栏,但却谨慎没有往里走,只站在号舍外头巡弋着,随后捡了一枚石子重重扔到夏元吉的身上。 昏睡的夏元吉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何振福放了心,低笑了一句“老手啊”,探身入了号舍,在黑暗的号舍中摸索了片刻,终于摸到了夏元吉的脚,脱下了他脚上的那双鞋子。 借着微亮的月色,隐约可见是一双半旧的革靴。 何振福嫌弃的直撇嘴,看到姚杳已经重新将木栅栏锁好,便压低了声音道:“走吧,先回去再说。” 姚杳点头:“这迷药可令人昏迷三个时辰,天亮之前,我们要将鞋子送回来。” 何振福望了一眼昏睡正沉的夏元吉,低声道:“不妨事,我命人多备了几双差不多的革靴,若真的来不及,就拿个最像的凑数。” 姚杳多看了夏元吉几眼,摇了摇头:“此人心思缜密,怕替代品瞒不过他的眼睛,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 何振福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警醒的望了望四围。 二人做贼一般溜回了明远楼的三楼。 一见二人回来,孟岁隔失笑打趣:“哟,偷鞋子的贼回来了?” 姚杳和何振福齐齐翻了一个白眼儿,一人拿了一只革靴,仔细翻看起来。 孟岁隔脸上的笑意更甚,捻熟的凑到近前,一起查看起来。 韩长暮在书案后头坐着,低头写着什么,时不时的抬起头看一眼灯火通明下的三个人。 他转瞬莞尔,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日日相对着,共同直面艰难时刻的他们,早已生出了旁人不可企及的同僚之谊和熟悉。 这双革靴的确如之前内卫回禀的那样,是一双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革靴了。 从质地到做工,再到靴面上的花样,靴底的走线,都称不上是上品。 而且这种样式的革靴,在长安城中是随处可见的,大半胡人都会穿着。 何振福看了一眼这双革靴,忙不迭的将之前备好的样式不同,大小不同的革靴都摆了出来,得意洋洋的挑眉道:“看,这双革靴和这一堆革靴,也没什么不同嘛,早知道是这样,方才就应该拿一双直接给他换上就是了。” “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姚杳低着头把靴筒翻下来,露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标记。 看到这小小的,四瓣梅花的绣样,姚杳就像是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一般,也许是这些日子这样的证实太多了些,打击也太多了些,她连脸色都没有变,只将靴筒拿给韩长暮看:“大人,还是四圣宗。” 何振福一下子就炸了,跳起老高:“又他娘的是四圣宗,跟老鼠一样藏头露尾的。” “不是四圣宗。”韩长暮停下笔,抬头看了一眼那四瓣梅花,摇头道:“不是四圣宗,是谢三公子。” 这个称呼是韩长暮和姚杳孟岁隔他们的默契,是私下定好的对谢良觌身份的隐瞒。 谢良觌的身份太过敏感,若泄露出去,恐会引起轩然大波,能瞒一时是一时。 故而他们私下决定,就用谢三公子这个称呼来代替谢良觌这个名字。 谢良觌是当年怀章太子的幼子,在太子府的男丁中,排行第三。 “大人的意思是,这个标记是谢三公子专有的,而非是四圣宗所用。”姚杳上上下下翻看着革靴,眼帘低垂,神情晦涩。 她一直固执的认定这标记是属于四圣宗的,但其实她是不肯承认,这个标记是独属于谢良觌的,是与她息息相关的。 她顿时觉得脚踝处生出一股灼热,烫的她不由自主的萎缩了一下。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刻意压制下来的那点不自在,他手上的笔微微一顿,换了个话题:“怎么样,鞋里有什么发现吗?” 姚杳收回神思,指着靴面和鞋底相接处的针脚愁道:“这双革靴已经半旧了,缝纫的线也有点朽了,下官的针线一向不好,怕拆开以后,难以复原。” 何振福将自己手上的那只革靴拿的远远的,嫌弃的看着姚杳:“离这么近,你也不嫌熏得慌。” 姚杳瞟了何振福一眼,也嫌弃道:“像你那样离那么远,能看出不对劲来才算有鬼了呢。” 何振福嘿嘿笑了两声,拎着革靴问道:“先别管复原不复原的事儿了,先拆吧。” 姚杳看了一眼韩长暮。 韩长暮没有抬头,却也似乎留意到了姚杳的目光,低着头边写边说:“拆吧,万事有本官在。” 有了这句应承,姚杳和何振福对视了一眼,十分利落的拆开一只革靴。 方一拆开,何振福便猛地捂住了口鼻,惊呼道:“哎哟我去,这个味儿哟。” 姚杳忙含了一枚香片,反手又往何振福的口中塞了一枚香片,拿着拆下来的靴面反复查看。 何振福简直惊呆了,抽了抽嘴角:“这是一双什么鞋啊,怎么这么大味儿?” 孟岁隔捂着口鼻,嗡嗡出声:“这应该就是李成从茅房里找出来的,味儿能小的了吗?” 姚杳没有说话,从拆开的靴面侧边看过去,革面和靴筒衬布之间并没有完全纫在一起,而是留下了不太服帖的缝隙。 她隔着衬布,一点点仔细碾过那层缝隙。 衬布虽然不太服帖,但却也没有藏了东西后凹凸不平的手感。 她闭目想了片刻,提着剪刀将衬布拆了下来。 衬布的里外两面都是浅棕色的,颜色发旧,一块块斑驳的陈年污渍印在上头。 何振福看了看革面和衬布,微微蹙眉,一脸凝重:“这,什么也没有啊。” 姚杳捻着那层薄薄的,棉麻的衬布,凝神片刻,对孟岁隔道:“拿个灯过来。” 孟岁隔应了一声,忙移了一盏灯烛到了近前。 姚杳小心的托着那薄薄的衬布,在跳跃的火苗上来回炙烤。 既不能将衬布给烤糊了,又要保证受热均匀。 她抿了抿嘴,这可是个技术活儿。 那点烛火看起来微弱,但挨得久了,却也烫手的很。 她的手被灼热的烛火烫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我来。”孟岁隔忙接过衬布,一边烤着,一边嬉皮笑脸:“我皮糙肉厚的,不怕烫。” 姚杳笑眯眯的,站起身来,看着被炙烤的热气腾腾的衬布。 第四百一十八回 又见舆图 随着热气在上头蒸腾氤氲,浅棕色的衬布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孟岁隔沮丧道:“阿杳,你这法子不行啊。” 姚杳亦是眉头紧皱:“怎么会不管用呢?” “或许不是用火烤吧。”何振福道。 三个人唯恐烤糊了衬布,赶忙撤了烛火。 姚杳捻着那衬布,细微之处,手感与寻常的棉麻又有些许不同。 她拿起衬布,对着烛火望了过去。 只见这衬布的织法却是别有洞天,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经纬交错间,竟隐约有山峦绵延,河流纵横,城镇林立。 她的脸色一变,惊呼道:“大人,您快来看。” 韩长暮忙撂下笔,疾步走过来,接过衬布,迎着光仔细端详起来。 明亮的烛火洋洋洒洒在衬布上流淌,那浅浅的斑驳棕色仿佛都闪着光,而衬布上巧妙织出景致愈发的清晰可见了。 “这是!”韩长暮眯了眯双眼:“这是将一副舆图织在了布上,缝在了革靴里。” 何振福啧啧称奇:“太巧妙了,乍一看还以为只是个寻常的底纹呢。” 这片底纹织的十分精细,一山一水,一城一镇,一木一石,皆惟妙惟肖,只可惜的是,这奇异丽景没有任何标注,看不出是哪片山哪条河。 “这,也看不出是哪啊。”孟岁隔摸了摸发髻,愁道。 “这舆图上的山水绘制方法大多相似,若没有标注,的确很难分辨的出来。”姚杳在舆图上仔细摸了摸,皱眉道。 何振福拿过另一只革靴:“这不还有一只鞋吗?” 姚杳抿了抿唇,有了拆头一只革靴的经验,拆这第二只革靴,自然容易的多,也顺利的多,拆下来的棉线也完整了许多。 这块衬布上也同样有织出来的底纹,只是这片底纹与方才那片截然不同。 这片底纹上只有山峦河流,并没有城镇。 且每一道山峦,每一条河流,都织的格外详实而清晰。 韩长暮看着这副舆图,脑中便闪现出另外一幅舆图,与这副图呼应着。 他抬头与姚杳对视一眼,从她的眼中也看到了震惊之色。 显然她也想起了从陇右道得到的那副舆图,但两个人都极有默契的没有多说什么。 他的目光闪了闪,转头对姚杳道:“姚参军,你把这两副舆图绘制下来。” 姚杳应了一声,让何振福和孟岁隔迎光举着那块浅棕色的衬布。 更漏一声声的滴落,她看一眼舆图,垂首极快的落笔绘制片刻,再抬头看一眼,再落笔绘制。 盈盈的烛光映照着,韩长暮凝眸,目光穿透烛火,落在姚杳的脸上。 她的神情平静而郑重,秀眉微微拧着,透着些许执拗。那双微微低垂的杏眸清透明澈,干净的如同被水洗过,单纯而美好,不见半点算计。 韩长暮一时怔住了,不知道狡黠算计和执拗单纯,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好了。”姚杳轻轻吐了口气,撂下笔,动了动手腕,徐徐吹干了纸上的墨迹。 何振福和孟岁隔看着摊在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书案上的两张纸,纸上笔墨机巧,将原本模糊不清的底纹,绘制的细致入微。 只可惜真如姚杳所说,这舆图上的山水绘制方法大多相似,单凭这两张没有任何标记的舆图,还真的难以分辨这到底是何处。 韩长暮收回落到姚杳脸上的目光,望住了那两张舆图,心神一凛,脸上却没露分毫异样,只淡淡道:“先收好,有机会再细查。” 自打韩长暮走过来,姚杳便一直盯着韩长暮,没漏掉他脸上每一点神情微变。 听到韩长暮这样语焉不详的一句话,她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个狗渣男,他一定看出来这个地方是哪了。 奈何她没有走遍过大靖朝的山山水水,见识浅薄,看不出来啊。 她神色平静的将舆图卷好交给韩长暮,看了一眼更漏,道:“何总旗,咱们赶紧把革靴缝起来,给夏元吉送回去吧。” 可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在座的几个人,哪一个都不是善于针线之人,虽然时辰尚早,但直到临近天明之时,几个人才磕磕巴巴的,堪堪缝好了两只革靴。 何振福拎着两只革靴,打量了半晌,满意的点了点头:“看起来跟拆开之前没什么不一样。” 姚杳挑眉:“只是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 何振福无所谓的挥了挥手:“反正图还在,他起不了疑心的,我过去把鞋放回去,你就不用跑一趟了。” 姚杳乐得如此,道了声谢,看着何振福出门,她朝韩长暮行礼道:“大人,下官先回去了。”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盯了姚杳一眼,静了片刻,才无声的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姚杳一刻不敢耽误的摆好纸张笔墨,趁着她的记忆尚未变得模糊不清,赶忙将方才的那两张舆图连着绘制了两份。 她吹干墨迹,将其中两张舆图叠成了窄窄的纸条儿,缝进了中衣的衣襟中。 她很清楚方才离开时,韩长暮那一眼的意思,她倒也没什么可惧怕的,记性好又不是她的错,记住了,画下来,就更没错了。 她能够确认,这两副舆图跟在陇右道得到的那副舆图是一套的,陇右道的那副舆图,应当就是这两副舆图中的详细内景。 刚刚做完这一切,窗棂便被人敲响了。 “谁?”姚杳猛然回头,看到倒挂在窗棂上的那个人,她嗤的一笑:“三哥,你好好的指挥使不做,非要来做窗上君子啊。” 金忠翻窗而入,笑眯眯的望着姚杳:“偷鞋好玩吗?” 姚杳扑哧一笑,朝书案抬了抬下巴:“那个是从鞋里发现的,我描下来的,你拿给义父。” 金忠长眉一轩:“你确定是给义父?” 姚杳偏着头,似笑非笑道:“那你想给谁?” 金忠嘁了一声:“你个死丫头。” 说着,他将两张舆图叠好,放进贴身衣服里。再度翻窗而出。 姚杳望着窗户一起一落,不禁摇头失笑。 就在金忠离开的同时,孟岁隔便推门而入,对韩长暮低语:“大人,金指挥使去见了姚参军,不知道说了什么,方才离开了,他二人功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夫过人,卑职不敢离得太近。” 韩长暮没有抬头,手上的笔掉在书案上,烛火的光投射在脸颊上,那神情晦涩莫名。 他猜测过姚杳和金忠是认识的,但至于是认识还是熟悉,他始终不知该如何界定。 现在,夤夜会面这件事情,给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了个明确的定论。 他慢慢拿起笔,继续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静了良久,他才冷声吩咐道:“去查一下姚参军和金指挥使的关系。” 次日黄昏,士子们交卷搜身离开贡院。 又隔了一日,士子们搜身进入贡院。 夏元吉那里始终安静,谢良觌那里也没有任何动作,就连姚杳和金忠,都再没有见过面。 到处都安静极了,安静的韩长暮都要以为,谢良觌已经放弃了在省试里拨弄风云了。 省试的第三场的最后一日,士子们依旧在黄昏时分交卷离开贡院,贡院里顿时清净了许多,只留下了明远楼中的众多官员,还在没日没夜的誊录考卷。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白日里又下了一场雨,四下里冲洗的清澈纯净。 入了夜的空气格外清新,站在高高的明华楼三楼,伸出窗外的手上,像是掬满了一捧璀璨的冷月星辉。 半开的窗送进微醺的春风,韩长暮难得清净下来,吩咐孟岁隔整治了一桌好菜,还将御赐的酒给舀了一壶出来。 孟岁隔提着食盒推门而入,闻到满室酒香,他在门口足足愣了一瞬,抽了抽嘴角,诧异无比的惊叹一声:“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韩长暮懒散的歪在胡床里,难得的一脸倦容,疲惫道:“累了。” 孟岁隔跟着韩长暮已有十几年了,也曾跟着他征战沙场,那几年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几度生死之间,却也没见过他面露这样的疲惫之色。 看来这累心跟累身,是两种累法。 他心疼极了,赶忙斟了一盏酒递给韩长暮:“那大人多喝两杯。“ 韩长暮扑哧一笑,伸手敲了一下孟岁隔的额头:“臭小子,一醉解千愁吗?” 孟岁隔嘿嘿直笑。 韩长暮点了点对面的胡床:“坐下,一起喝点。” “诶,好。”孟岁隔也不扭捏推让,坦然的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这就刚喝了一杯,门便被人叩响了。 韩长暮吁了口气,叫了敲门之人进来。 姚杳走进房间,便闻到了浓郁的酒香,她皱了皱眉,掩饰住惊诧的神情,行了个礼:“大人,灶房有动静了,有人给余庆递了消息,明日上晌送菜过来时,有人来拿腰带。” 说着,她将手指宽的一张字条递给了韩长暮。 字条上只写了简单的三个字:“次晌菜。” 韩长暮摸了摸那字条,字条被油腥染透了,两指间摸了一把肉馒头的味道,他微微蹙眉:“这字条是从肉馒头里发现的?” 姚杳点头:“是,今日的暮食是肉馒头,余庆和其他几位官员是到灶房用的饭,这张字条就是余庆从肉馒头里发现的,当时他背过旁人,将这字条给了下官。”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九回 都失手了 韩长暮拿了条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指尖的油污,眉目间有淡淡的嫌弃:“知道是谁做的吗?” 姚杳垂首,心虚但却并不诚惶诚恐:“从摘菜到剁馅,到包肉馒头的,下官都查了个遍,都是底细清白的内卫,并未发现异常。” 韩长暮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过多深究。 灶房中人多事杂,旁人或许会有疏漏之处,但是若有人告诉他姚杳也盯不住,会有疏漏之处,打死他他也是不信的。 他抬眼,淡淡的看了姚杳一眼:“是吗?” 这话听来是问话,但其实却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只有四个字,别骗我了。 怀疑的意思毫不掩饰,昭然若揭。 姚杳愣了一瞬,对上韩长暮的一双深眸,认怂认得飞快:“是下官失职。” “是吗?”韩长暮还是那淡薄的两个字,他看着姚杳的眼睛,那样清澈纯净,忽闪忽闪的,可怎么就那么不可信呢。 姚杳也放弃了让韩长暮相信,她这次是真的马失前蹄了。 其实她也有些想不通,灶房里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她怎么会就没盯住呢? 莫非是最近熬夜熬得有点狠了,身体被掏空了? 罢了罢了,还是跟从前一样,她说真话的时候,总是没人相信。 看到姚杳没说话,韩长暮也就不再追究,只是暗地里留了心思,仍旧捏着帕子擦手,指尖都擦得微微泛红了,油污也擦得几乎看不见了,他略微低头,可那股子油腥气还是顽固的往鼻孔里钻。 最终,他也放弃了,将擦脏了的帕子丢到一旁。 姚杳抿了抿唇,哑然失笑。 果然肉包子馅儿的味儿才是从古至今,经久不衰的生化武器啊。 韩长暮意味深长的一笑,放在食案上的手微微蜷了蜷:“姚参军还没用暮食吧,坐下来一起用吧。” 姚杳笑的花容灿烂,满食案的珍馐佳肴立时抵消了不被相信的颓丧感,言语间也多了不少真情实感:“多谢大人,那下官就不客气了。” 韩长暮弯唇一笑,对孟岁隔道:“再去添一双竹箸。” 明远楼里的蜡烛最近用的费了些,公事厅里的门窗都大开着,浓重的白烟沿着门窗飘出来,厅堂里颇有几分云遮雾绕的仙气,而云雾间露出一颗颗勤奋的脑袋。 这些脑袋上的头发,都肉眼可见的比前几日秃了。 何振福从公事厅外走过,看到一个个半掩在浓烟中,却仍不失光亮的脑袋,啧了啧舌。 有这么亮的脑袋了,还燃灯干嘛,浪费嘛这不是。 这几日,众人都熬到眼窝深陷,目光里满是麻木和疲惫,头顶的头发日渐稀疏。 明明都是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但看后脑勺,却个个都是秃了头的半百老头子。 再这么熬下去,保不住的就不只是稀疏的头发了,而是长头发的那个人。 眼见着熬不到省试结束,恐怕就会有一大批官员过劳伤或是过劳死,蒋绅几经权衡思量,在内卫们搜查了明远楼二楼的房间,明面上一无所获之后,他便让这些人都搬回了各自的房间。 如此一来,何振福这些内卫们的巡视的范围也就比从前大了许多,人手上便显得略有不足了。 随着誊录好的考卷越来越多,十八名同考官的案头也堆得越来越满了。 这十八名同考官在另一个略小一些的公事厅中,负责此次省试的阅卷工作。 一高一矮两个禁军抱着誊录好的考卷,穿过回廊,往公事厅走去。 天已经黑透了,乌压压的天色,乌压压的层云,掩盖了忽明忽暗的月色星光。 走廊里每隔一段距离便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夜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吹的灯摇摇晃晃。 高个子禁军走着走着,突然踉跄了一下,“哗啦啦”一声,手上的考卷尽数掉在了地上。 一阵夜风猝不及防的吹进来,地上的考卷呼啦啦的翻滚着,飘得满地都是。 两个禁军惊呼一声,矮个子禁军忙将手上的考卷放在一旁,跟高个子禁军一起,手忙脚乱的去追雪片一样满天飞的考卷。 考卷轻飘飘的随风乱飞,抓住了这一张,却又飞了另外一张。 就连方才矮个子禁军搁在地上的那一摞考卷,也被风吹的一页页飞了起来。 不远处巡视的禁军听到动静,急匆匆的冲进来,看到铺了满地白花花的考卷,俱是震惊的一愣,才回过神来,一起手忙脚乱的捡着考卷。 帮手多了,飘的满地都是的考卷很快便被收了回来。 两个禁军连连道谢,将考卷码得整整齐齐的,抱着走进了另一间公事厅。 方才帮忙捡考卷的禁军也都退出了明远楼,在外头继续巡视。 其中一个禁军转头看了一眼那二人消失的方向,挑唇抿出一个诡异的笑,笑中得逞的意味转瞬即逝。 何振福站在暗处,看到这一幕,他眯了眯双眼,转身往三楼走去。 刚走到门口,他便闻到饭菜的香味,推门而入,看到满食案的吃食,还有一壶酒,他心里立马就酸了。 他累死累活的巡视盯梢,这几个人却在这吃香喝辣。 韩大人也就算了,谁让人家官大呢,可姚杳和孟岁隔凭啥? 凭他们长得美,凭他们岁数小,还是凭他们会骂街!! 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掩饰情绪的,七情六欲都上脸,这会儿心里愤愤不平,言语间便带出来了几分,笑的虚伪又不甘:“大人,他们动手了。” 韩长暮看出了何振福满脸的愤愤不平,心里发笑,脸上的神情却淡淡的,目光幽暗如夜:“什么情况。” 何振福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满食案的饭菜,他兢兢业业的盯梢,可还没顾上用暮食呢,原本便空着的肚子就更饿了。 他狠狠的咽了两口唾沫,心不在焉的回道:“两名禁军护送誊录好的考卷去公事厅,其中一人被暗处禁军的暗器伤了腿摔倒,考卷便被人打乱了。” 韩长暮的目光一沉:“南北考卷被人打乱了?” 何振福点头:“是。” 韩长暮的脸色深幽如潭,虽然没有半点波澜,但平静的眉目间,却蕴着暗藏的怒火。 这世上,有两种东西不可算计。 保家卫国的兵士们的性命不可算计。 心怀天下的士子们的前程不可算计。 他点了点对面,对何振福道:“你也没用暮食呢吧,坐下来,边吃边说吧。” 听到有饭吃,何振福心里那点不忿儿顿时烟消云散了,他诶了一声,拿起孟岁隔递过来的竹箸,连扒了几口菜。 而姚杳和孟岁隔眼见何振福扒饭菜架势,顿时如临大敌,也跟着放开了手脚,使出浑身解数,直奔那几道硬菜而去。 开玩笑,一只鸡总共就两条腿儿,这种情况下,只能拼手速了。 韩长暮原本满心抑郁,转眼却见自己的一帮心大的手下,都在心无旁骛的抢菜,他顿时无奈的摇了摇头,哑然失笑:“可知道那动手的禁军是谁的人?” 何振福正吃的欢快,听到韩长暮的问话,他顿时觉得自己吃的有点多,有点顶住了。 他狠狠的往下咽了咽:“卑职查了,底细干净清白,看不出是谁的人手。” 姚杳诧异的抬头,觉得今日的风水似乎不太好,怎么一个一个的都马失前蹄了。 韩长暮微微拧眉:“省试是培养收拢门生的最好时机,而此番有资格收拢门生的,只有蒋阁老和沐荣曻这二人。” 姚杳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知道从省试里考出来的进士,都是所谓的天子门生,但实际上总要背靠一个稳如磐石的朝中大员当座师,这样以后的仕途才能更加顺遂一些。 而这座师,往往就是主持省试的四名主考官中资历最老的一至两人。 这种选择或是主动或是被动,但选择权都掌握在主考官的手中,士子们只有被挑选的份儿。 姚杳想不通的是,这些与打乱考卷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样想着,便这样问了出来:“大人,下官想不明白,考卷都弥封重新誊录了,打乱了又如何能影响考官挑选门生呢?” 韩长暮搁下竹箸,格外有耐心的解释道:“前朝时,省试选取进士时,南方和北方在人数上差异巨大,大部分的进士都出自南方,而北方则寥寥无几,后来本朝开国,先帝便重新立了个规矩,省试弥封考卷时,便将考卷按照南北分开,选取进士时,按照南北士子的人数选取相应比例的进士,以平衡南方和北方进士人数之间的差距。” 姚杳恍然大悟。 这边是南北教育资源的极度不平衡,导致的南北士子的文化水平差异巨大。 在北方被称为文士翘楚的士子,放到才子满地走的南方,怕是只能称得上是中人之姿吧。 这个缺衣少吃,又没有暖气的朝代,大多数名士大儒摒弃了有着漫长寒冬的北方,而选择待在四季温差不大,美景如画,人杰地灵的南方,而南方又素来比北方人多,可培养的士子基数大,那么成才的数量自然也比北方惊人的多。 第四百二十回 动还是不动 想来也是,在北方漫长的严寒深冬中,缺少取暖措施,也缺少食物,连基本的活命都成了问题,谁还有心思读书,来达济天下。 她转念想到了此次省试士子的人数,又想到了省试选取进士的人数,不禁啧了啧舌。 这古代的考取进士之路,可比她前世时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要更加的难于上青天一些。 难怪古人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头悬梁锥刺股之说啊。 不这么干,是真的考不上啊。 姚杳思忖道:“打乱了分好的南北考卷,在选取士子时,必然不能按照南北方士子的人数比例了,那么,此次考中进士的南方士子一定会比北方多。” 韩长暮习以为常道:“的确如此,一般而言,出身南方的主考官会提携南方士子,而出身北方的主考官则更愿意提携北方士子。” 孟岁隔点头,接口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姚杳也跟认同孟岁隔这话,要不怎么会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句话呢。 那么,打乱了南北考卷,必然是费尽心机的想要大力提携南方士子。 姚杳偏着头问:“大人,这四名主考官都出身何地?” 韩长暮凝神道:“若是这样问,这四名主考官都有嫌疑,他们身后的家族,皆出自南方。”他微微一顿,继续道:”王敬宗和阮平安虽然出身微寒,但也是南方士子。” 姚杳抿唇。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即便先帝重新订立了选取士子的规矩,但南方无论是在科考上的底蕴,还是在官场上的人脉,都远非北方可以比拟的。 故而这些年来,即便选取进士的规矩看起来像是公平了许多,但在官员的外放,升迁上,包括在重要的官职的委任上,南方进士都是要大大的压过了北方举子一头的。 这也造就了朝中南方官员无论是在人数上,官阶上,还是在官职的重要性上,都压倒性的超过了北方官员。 而南方官员与北方官员之间的隔阂矛盾,也越来越不可调和。 凡是南方官员提出的,北方官员一定要反对,凡是北方官员去做的,南方官员一定会刁难。 而此次省试,若是在选取进士上失去了往日的平衡,在人数上极大的倒向了南方士子上,只怕会引发轩然大波,朝堂震荡。 士子们口诛笔伐的杀伤力,并不比将士们手中的刀剑小。 韩长暮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愈发的难看,目光幽暗莫测,齿缝间逸出丝丝寒意:“蒋阁老那里,有什么动静?” 何振福摇头:“四名主考官那里,卑职都安排了内卫,没有发现他们与禁军有任何私下的联系,就连金指挥使,他们也没有见过几面。” 听到金忠这个名字,姚杳手上的竹箸微微顿了一下,随后神情如常的继续吃。 韩长暮没有漏下姚杳这转瞬即逝的变化,但他恍若不知,也神情如常的继续吃。 至于孟岁隔和何振福二人,他们 (本章未完,请翻页) 俩心大,闷头吃的欢畅,根本什么都没看出来。 韩长暮终于能体会到何振福方才的心酸了。 众人独醉他独醒的感觉,的确心酸。 他就着心酸,抿了一口酒。 这酒并不算很辣,但是却有些后劲,他并不敢肆意的畅饮,毕竟还是有差事在身的。 他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看起来很是斯文,斯文了半晌,他问道:“程朝颜传信过来了吗?夏元吉有动静吗?” 何振福塞了满嘴的吃食,连忙狠嚼了几口咽了下去,沉声道:“程总旗传信过来说,夏元吉一直没有动静,似乎也没有发现那双鞋子被人拆开过,那双鞋子他还始终穿着,也没有人与他见面。” 韩长暮诧异极了。 姚杳微微皱眉:“过了这么久都没人找夏元吉,他们就不怕夜长梦多么?” 韩长暮思忖道:“他们费尽了心力进入贡院图谋此物,绝不可能在最后关头有这种放弃之势,要么是他们发现了夏元吉被人盯上了,不敢擅动,要么便是原本要与夏元吉联络之人行动不便,暂且无法露面。” 姚杳却是不认同,摇了摇头道:“若是他们果真发现夏元吉被人盯上了,这怕早早的就打算起来了,至少会半真半假的试探几次深浅,绝不会像如今一般,半点动静都没有。下官以为,要么是他们与夏元吉原本就不是一伙的,只是利益驱使,如今有些利益没有谈好,夏元吉不肯轻易将东西交出来,要么便是大人所说的那个可能性,联络之人行动不便,暂且无法露面,消息也传不出去,此事便只能搁浅了。” 韩长暮凝神片刻,问何振福:“夏元吉本人可有什么异常?焦躁不安?” 何振福摇头:“没有,他读书习字一如从前,没有要跑路的意思。” 孟岁隔闻言,嗤的一笑,带着几分讥讽:“这夏元吉还真沉得住气。” 韩长暮的目光微冷,神情淡薄:“只怕夏元吉知道联络之人身在贡院,难以离开,才会如此的淡然笃定,不慌不忙。” 孟岁隔诧异无比:“大人的意思是,跟夏元吉联络的那个人,现在正在贡院里?” 韩长暮端起酒盏,一脸沉静:“正是。” 一夜无话,次日天光大亮,晨曦灿烂如金,细细碎碎的在天际铺洒,如壮阔波澜的赤金波涛。 天气晴好,高耸的明远楼融在璀璨晨光里,远处的东西号舍早已空荡荡了,一片静谧的景象。 灶房里倒是忙的热火朝天,淡白的炊烟袅袅升腾,站在灶房门口望进去,里头烟火气十足。 今日送菜的车来的早了些,刚好与用朝食的众人碰到了一处。 平日里用饭的人都是分成两波的,一波是提了食盒回到房间里用饭,而另一波人之间就在灶房旁边的膳堂用饭。 送菜的车停在角门,送菜的伙计扛着菜,鱼贯而入,在禁军和内卫的严密监视之下,将肉菜送进灶房旁边的仓房中。 蔡老大和伙计们都察觉到,今日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贡院与往日有些不同,监视似乎更加严密了些。 进进出出的时候,自然也就多了局促和谨慎,连一句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沉甸甸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四下里此起彼伏。 余庆一手拿着竹箸,一手拿着肉馒头,心不在焉的啃一口。 听到伙计们送菜的动静,他的身子一僵,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不安和惊恐,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见对面的人一动未动,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一直埋头吃得正欢。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不露声色的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 “别动。”对面那人仍旧没有抬头,只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来。 余庆打了个激灵,忙正襟危坐着,茫茫然的咬了一口肉馒头,满脸懵的瞪着对面之人。 他在公事厅里见过这人几次,虽是个姑娘,但一身男装别有英气。 姑娘不都应该是柔弱不能自理的吗? 她怎么就像是长了三只眼的石头,硬邦邦的能砸死人呢? 余庆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的坐了下去。 外头的喧嚣之声渐渐大了,像是一下子涌进来了许多人,吵吵嚷嚷的。 余庆下意识的转头望向膳堂门口,只见是十几个看起来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官员,说说笑笑着走进了膳堂。 他转过头,又啃了一口肉馒头,这才觉出不对来。 今日的肉馒头馅儿有点少,头一口下去只见面皮儿不见馅。第二口下去,似乎,咬多了。 他正在仔细回味口中有没有肉馅儿的滋味,便听到对面一声轻咳。 “大人准备好了吗?”坐在对面的人终于抬起了头,正是姚杳拿张淡漠的脸,略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余庆的身子一僵,紧张的磕巴道:“人,人来了?” 姚杳微微侧身,倾听了片刻外头的脚步声,她神情不变,站起身来往外走:“来了,走吧。” 余庆脸上如同枯槁,抖着嘴唇子,战战兢兢的站起来,跟着姚杳往外走去。 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难,每一口呼吸都发涩。 走出门,他正好与鱼贯而入的那十几个官员迎了个面对面。 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声,根本没瞧清楚是谁在跟他打招呼。 姚杳走在前头,离余庆远,那个距离表明了她跟后头那张死人脸没有关系,她状若无意的瞥了余庆一眼,突然停了下来,等他走近了才低声道:“大人再端着这张死人脸,就要露馅儿了。” 听到这话,余庆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倒吓得更狠了,一双惊恐的眼睛滴溜溜乱转,慌乱无措的打量四周,看谁都觉得可疑。 他慌乱之下没有看路,一头扎进了送菜的人群中,脚步踉跄着,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余庆今日系了那条另有玄机的腰带,被这么一撞,原本嵌的极为牢固的黄玉,便猝不及防的脱落下来,掉在地上滴溜溜一转,湮灭在了人群中。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一回 置之死地 余庆“啊”的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却颇为尖利,透着惊惶。 被余庆撞上的那人则“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在怀里的白菜也扑通扑通的滚了一地,菜叶子散开来,落得到处都是。 被撞到在地的伙计蒙了一瞬,低着头连连告罪,根本没看清楚撞他的人是谁,他告了半天罪,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的拢着地上的白菜。 送菜的伙计们亦是一阵惊呼,赶忙蹲下身来,帮着一起收拾滚得四散的白菜。 余庆眼看着那黄玉滚远了,不禁心神大乱。 他不管不顾的,踩着散落满地的白菜叶子便追了过去,谁料突生变故,远处有人蹲下来,于混乱中伸出手飞快的捡起了那块黄玉。 他心神大乱,步子踉跄的更加厉害了。 那可是他逃出生天的自保利器啊,怎么能把命脉都落在了旁人的手里啊。 地上的白菜是新摘的,叶子上还沾着露水,鲜嫩的很,一踩便是满鞋底子的汁液,他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姚杳叹息着,不动声色的走过余庆身边时,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帮他稳住了身形,只低低的说了两个字:“别慌。” 余庆这下稳住了心神,白着脸一动都不敢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黄玉被拿走的方向,压低了声音惊惶道:“被拿走了。” “今日过来,不就是让人拿走的吗?”姚杳不以为意的低语,越过了余庆身边。 余庆张了张嘴想要争辩两句,最终在姚杳冰冷无情,威胁之意昭然若揭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缩着脖颈,默不作声的往后头退去,尽量自己降低存在感。 捡走黄玉的人与送菜的伙计打扮无异,只是身材偏瘦,看起来不如其他几个伙计见状,而脸上也丝毫不见唯唯诺诺的神情,眉宇间反倒有常年习武之人的凌厉之色。 他飞快的将黄玉收到袖中,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也修剪的整齐干净,抓握东西时迅速而有力,丝毫不见绵软,分明是一双习武之人才有的手。 姚杳站着没动,直到捡了黄玉的那伙计正不动声色的角门处挪动脚步,她便也不着痕迹的跟了过去。 送菜的伙计们动作很快,不过片刻功夫,满满三四车的肉菜都送进了仓房中。 时气渐暖,仓房里放了大块大块的冰,用来延长这些肉菜的储存时间。 大部分伙计搬完菜,都出从角门鱼贯而出,只留下几个面容憨厚老实的伙计,打扫满地的菜叶子。 那名捡了黄玉的伙计混在人群中,敛尽了那转瞬即逝的锋利目光,低眉顺眼的跟着伙计们往外走,看起来毫不打眼。 韩长暮站在明远楼的三楼,凭窗远眺,看到方才的那一幕,再看到姚杳也跟着出了角门,他朝孟岁隔招了招手:“跟过去。” 贡院的角门外头,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小巷深幽狭窄,只容一驾马车驶入。 蔡老大坐在最前头的那驾马车上,而送菜的那几辆车跟在后 头,从小巷中驶过,伙计们都懒散的坐在车上,春风一吹,那身热汗顿时消散。 姚杳的身影也如一缕春风,悄无声息又不远不近的缀在车队的后头。 走了几步,她耳廓微动,转头便见孟岁隔也追了过来。 她秀眉微挑,盯了孟岁隔一眼,没有说话。 孟岁隔心里打了个突,悻悻道:“大人不放心,让我给你帮个忙。” 姚杳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还是没有说话。 看到姚杳这样,孟岁隔后悔了,有点越描越黑的挫败感,早知道就不说话了。 送菜车慢慢驶出了小巷,拐过弯去,转到了一个照不到阳光的拐弯处。 省试期间,贡院四周的街巷下了净街令,除了持有内卫司签发的通行文书之人,不许其他任何行人车马驶过,连个摆摊儿的都没有。 树影婆娑,春日绵长,安静无人的街巷中,两道人影追逐着车队而去。 街巷里静谧无声,送菜的车虽然远去了,但车轮碾过石板路,那声音还是格外的清晰。 可车队转过弯去后,车轮的声音似乎在一瞬间便停了下来。 整条街巷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铮铮两声,短促而尖利,划过晴空,连迤逦在地的暗影,都跟着颤颤巍巍的晃了晃。 似乎有两道寒寂的剑芒在暗影中一闪而过,随即一个人影跃上坊墙,悄然而走。 姚杳和孟岁隔对视了一眼,不祥之感漫过心间,二人飞身而走,朝着车队追了过去。 二人转过弯去,只见送菜车停在拐弯处,蔡老大和送菜的伙计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地上除了这些一动不动的人,没有别的脏污,更没有血迹。 孟岁隔脸色阴沉,留下一句传信给大人,身形一动,衣袂划过碧蓝晴空,身影转瞬消失在了空寂的街巷。 和缓的风穿过树冠,发出细细的窸窣声,摇曳的树影下,满地的人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微弱的一起一伏。 “啾”的一声,一枚响箭在半空中炸开,发出尖利的鸣响,一股绯红色的烟雾随之翻滚,湛蓝澄澈的碧空被染上了一抹红。 这是内卫司专用的响箭,一旦放出,便意味着形势紧急。 韩长暮站在明远楼的三楼,看到映在玻璃窗上的那抹红,正是送菜车队离开的方向。 他脸色一寒,如笼秋霜,点了何振福和十名内卫,从角门追了出去。 何振福也看到了那枚在半空中绽放的响箭,只一眼他便心惊肉跳。 他知道追着车队出去的是姚杳和孟岁隔二人,若这二人联起手来,居然需要求救,那这送菜车队里是藏了什么样惊世骇俗的高手。 他会不会打不过? 会不会不但打不过,还跑不了? 他就这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跟着韩长暮赶到了响箭炸开之地。 他看了一眼,脚步急急顿住,脸色大变,心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几乎要跃出腔子,已经震惊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树冠深处传来悠长的簌簌声,衬得这条街巷愈发静谧。 在这条背阴的街巷中,春日里的暖阳浸润了微微的冷意,淡白的日光流转腾挪,落在密密匝匝的叶片上,筛了满地晦暗不明的光影。 阴沉沉的光影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人,暗影落在脸上,白的无血,黑的死寂。 韩长暮倒抽了一口冷气,厉声吩咐道:“仔细搜查。” 内卫们应声四散,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 韩长暮往前一步,一眼看到了趴在地上的一个人,他的身子重重的晃了晃,再维持不住一贯冷薄的神情,绕过送菜车,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 “大人,大人。”何振福也看到了那个人,不禁满口发苦,紧跟着韩长暮跑到近前。 韩长暮伸出去的手抖了抖,在那人的衣领上一触即离。 他沉下一口气,红了眼眶,转过头去,冷声吩咐道:“何总旗,你来。” 何振福的嘴唇发干,心跳如鼓,手颤颤巍巍的伸过去,却始终不敢触碰那人的身子。 他看的分明,这人身量纤细,虽然一身男装,但却比男子略矮一些,即便趴在地上看不清脸庞,但能穿一身内卫官服,却又像极了女子的,贡院里,只有一个人而已。 可即便他心里已经有了数,但还是不敢去看。 他抬眼看了看韩长暮,在心里哀叹。 毕竟是共事了这么久的,情谊非比寻常。 他再度伸出手,即将碰到那人的肩头时,韩长暮却向前跨了一步,一把推开了他。 他愣了一下,垂头退到了一旁。 韩长暮深深抽了一口气,扣住那人的肩头,缓慢的翻了过来。 何振福洋洋洒洒的光落在韩长暮的手上,斑驳的影晃个不停。 “阿杳,阿杳,阿杳。”韩长暮紧紧抱住那人,摸了满手黏糊糊的血,忍痛连声喊着。 怀中那人满脸血污,但却掩盖不住惨白的脸色和熟悉的眉眼,正是双目紧闭的姚杳。 她整个人软塌塌的靠在韩长暮的怀中,头颈往后仰着,胸口没有起伏,也察觉不到气息。 何振福看的眼眶发涩,心里一股一股的往外冒寒气。 他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身边也有交好亲近的内卫以身殉职,但都没有这次的令他震惊和难以接受。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子。 韩长暮在肝胆俱裂的震惊中平静下来,察觉到怀中之人虽然探不出气息,胸口的起伏也察觉不到,但身子却一直是温热柔软的。 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抖着手放在姚杳的脖颈一侧试了试,随即长长的松了口气。 他抱着姚杳起身,稳稳当当的举步往前走,冷声吩咐何振福:“将所有的人和物,不论死活,都带回贡院。”他顿了顿,又道:“再安排人去找孟岁隔的下落。” 何振福这才反应过来,这满地的人里,除了送菜的伙计和蔡老板,就只有姚杳一个外人,孟岁隔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第四百二十二回 救人 他愣了一下,看到韩长暮凄厉的神情,微弱的松了口气,垂头退到了一旁。 韩长暮深深抽了一口气,动作放的轻柔,扣住那人的肩头,缓慢的翻了过来。 洋洋洒洒的光落在韩长暮的手上,斑驳的影晃个不停。 在看到那张脸时,韩长暮的呼吸停了一瞬,他就是一尾离开水的鱼,被那抹灼热阳光炙烤到窒息,一阵阵的剧痛涌上心头。 “阿杳,阿杳,阿杳。”突然一阵风过,他回过神来,深深的透了口气,猛然紧紧抱住那人,声音抖的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怀中那人满脸血污,但却掩盖不住惨白的脸色和熟悉的眉眼,正是双目紧闭的姚杳。 她整个人软塌塌的靠在韩长暮的怀中,头颈往后仰着,胸口没有起伏,也察觉不到气息。 身上的衣裳尚算干净,应该是没有什么出血的伤口,但是衣襟上却沾满了黏糊糊的血迹,还带着温热的气息,显然是刚刚染上不久。 何振福看的眼眶发涩,心里一股一股的往外冒寒气。 他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身边也曾有交好亲近的内卫以身殉职,但都没有这次的场面令他如此震惊和难以接受。 因为眼前之人是个姑娘,手段狠辣,功夫过人的姑娘。 连她都被打的气息奄奄了,那下手之人得是多么强悍到变态啊。 韩长暮在肝胆俱裂的震惊中平静下来,察觉到怀中之人虽然探不出气息,也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但身子却一直是温热柔软的。 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抖着手放在姚杳的脖颈一侧试了试,随即长长的松了口气。 他抱着姚杳起身,稳稳当当的举步往前走,冷声吩咐何振福:“将车和人都带回贡院。”他顿了顿,神情又暗了几分:“再安排人去找孟岁隔的下落。” 何振福这才反应过来,这满地的人里,除了送菜的伙计和蔡老板,就只有姚杳一个外人,孟岁隔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脑中混乱不堪,冒出无数个荒诞的念头来。 孟岁隔是被人掳走了吗? 还是,临阵逃跑了? 或者是,临阵倒戈了? 他摇了摇头,在心底暗自啐了自己一口,这都是从哪冒出来的鬼念头。 他目送韩长暮远去,心头发紧,又苦涩的叹了一声。 不知道姚杳能不能救过来! 孟岁隔到底去哪了啊! 这贡院的事还有完没完啊! 他觉得他今日把这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太难了,这趟差事实在是太难干了。 内卫们的动作很快,在满地的人中发现了三个一息尚存的伙计,一刻不敢耽误的送回了贡院医治,剩下的几人,尽数挪到送菜车上,盖了白布。 随即内卫又开始仔细搜查小巷各处,连一颗草一块砖,都没有放过。 一切都似乎向着揭开真相的方向逼近,但却在搜查过后才发现,查出来的所谓的线 索,却都没有具体的指向。 孟岁隔折返回来时,阳光正盛,照着盖了白布的车远去,拖出悠长的暗影。 留下的内卫个个满脸苦涩,何振福看起来尤其的苦不堪言。 他顿时变了脸色,心里一急,慌忙追了过去,边跑边问:“何总旗,这是,怎么回事,姚参军呢?” 何振福转身,看到活着归来的孟岁隔,他喜出望外,神情骤然一松:“哎呀,孟总旗回来啦,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某正打算吩咐人去寻你呢。”他又听到孟岁隔问姚杳,脸上的笑倏然收了个干净,神情沉甸甸的:“姚参军受伤了。” 孟岁隔心里咯噔一下,茫然问道:“姚参军,姚参军怎么了?怎么会受伤了?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何振福亦是一脸茫然,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大人看到响箭,便叫卑职带了内卫一起过来探查,赶到时,这些人和姚参军就已经受伤昏迷了,大人先送她回去医治了,孟总旗,你方才去哪了,怎么没跟姚参军在一起,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孟岁隔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又被何振福给打断了。 “行了,你还是等会再说吧,等见了大人一起说,省的你跟我说一回,还得再跟大人说一回。” 孟岁隔点点头,他对韩长暮有天然的信心,只要有韩长暮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念及此,他也不着急返回贡院了,留下来和何振福一起搜查小巷。 韩长暮心急如焚的抱着姚杳从角门入,转捡僻静的道儿走,一口气上了明远楼三楼,才吩咐内卫悄悄的找王奉御过来。 内卫看到满脸血污的姚杳,吓得脸色都变了,他可是见识过这姑娘有多凶悍的,这一幕把他浇了个透心凉,赶忙应了一声,心急火燎的冲下了楼。 公事厅中忙碌不堪,倒是没有人察觉到方才发生的这些变故。 王奉御几乎是被内卫连拖带拽上的楼,咚咚咚的脚步声极为沉重,将木质楼梯摧残的咯吱咯吱乱响,几乎要被踩塌了。 进了房间,他累得两腿直打飘,叉着腰喘了半天气,眼见着韩长暮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儿,脸色更是红润如常,他把心放到肚子里,慢腾腾的行礼道:“韩大人,不知是谁受了伤?” 韩长暮可没心力跟王奉御寒暄,一把将他揪到床前,声音寒津津道:“姚参军受伤了,劳王奉御看看。” 王奉御被揪的踉跄了一下,心里哀叹,自己这把老骨头啊,可经不起这些粗鲁的武人推搡几回。 他看了一眼陷在锦被中的姚杳,看起来了无生息,心惊肉跳的感觉顿时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的手有点抖,搭在垂下来的细弱莹白的手腕上,侧着头凝神切脉。 他对这个姓姚的参军印象格外的深刻,京中女官本来就不多,而且大半都是文雅端庄的娇娘子,在宫中行走办差,而如这个参军一般做武官的姑娘,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他生平也只见了这一个,故而他对她 实在是一见难忘。 他隐约记得这姑娘皮肤有些粗糙,且不似一般姑娘那样白皙,微微有些黑,而此刻看起来那脸色白惨惨的有些渗人,看来已经失血过多了。 他暗幽幽的叹了口气,慢慢收回了手,怜悯目光的落在了气息奄奄的姚杳身上。 韩长暮听到这一声叹息,心头一紧,目光紧张的望向王奉御:“王奉御,姚参军怎么样了?” 王奉御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时运真的不好,怎么摊上这么难办的差事。 他放下患得患失的心思,斟酌道:“姚参军的情况不妙,看起来没有什么外伤,但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五脏六腑都有损伤,失血严重,若是无法及时止血,下官怕,怕,熬不过今夜。” 他欲言又止,望住了韩长暮。 韩长暮的呼吸一滞,神情了然。 都是习武之人,话不必说透,便知道吉凶怎样,情形究竟如何。 若真是有什么外伤,反倒好办了,难得便是内伤,难以医治更难以痊愈。 他移眸望向姚杳,满目不忍:“可有什么法子?” 王奉御凝神道:“禁军中有上好的刀伤药,止血药,乃是疗伤圣药,只是下官手里并没有成药,更没有方子,韩大人怕是要走一趟北衙禁军了。” 韩长暮的双眸微眯,姚杳的伤势严重,怕是等不及他走一趟北衙禁军了。 他沉了沉心思,问道:“王奉御可有什么法子能够暂且压制伤势,本官也好去北衙禁军找药。” 王奉御思忖片刻,提笔写了个方子,郑重其事的交到韩长暮的手中:“大人,这方子上都是虎狼之药,有几味更是相克相反,有毒之药,虽说能一时吊住姚参军的一口气,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且容易伤了根本,大人,还是要慎用啊。” 韩长暮低头看了一眼,每一味药都像是利刃,刺痛的他双眼,他点头道谢:“多谢王奉御,本官会斟酌的。” 王奉御转头看了姚杳一眼,只见她的鼻翼几乎一动不动,他有些不忍,再次斟酌着开口:“此次入贡院,圣人赏了阁老一株百年人参带进来,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他言尽于此,又叹了口气。 韩长暮微微颔首,他明白韩奉御的意思,百年人参是吊着那口气最好的药,素来可遇而不可求,又是圣人的御赐之物,只怕一个小小的参军,还不足以让蒋绅拱手相让。 他真诚的道了声谢:“多谢王奉御告诉本官此事,本官会思量一二的。” 王奉御点点头,道:“那下官便先退下了。” 他缓缓退出房间,转身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虚掩的门缝。 一个京兆府的参军不过是个七品,长安城里掉下一块砖,能砸倒一片七品官。 姚参军这个七品官,既掀不起风浪,也毫无利益可言,怎么会有人用一棵百年人参,却换一个毫无价值的七品小官的性命。 他摇了摇头,百感交集的下了楼,正与孟岁隔二人迎面撞上。 第四百二十三回 挖坑 孟岁隔一把抓住王奉御的手,满脸焦急之色,声音微微颤抖:“王奉御,姚参军,怎么样了?” 王奉御被孟岁隔抓的手疼,忙不迭的抽了回来,摇了摇头,苦涩叹息:“一息尚存,去看看吧。” 孟岁隔的双眼一暗,慢慢的握了握拳,步履仓皇的冲上了楼。 韩长暮捏着那张举重若轻的方子,迎着烛火仔细端详,思前想后的拿不定主意。 若是不用,姚杳怕是熬不过今夜。 可若是用了,伤了底子,即便伤势痊愈,也终将后患无穷。 他左右为难之时,床榻上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他转头一看,只见姚杳微弱的皱了两下眉头,看起来十分的痛苦,但她太过虚弱了,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呼痛,只有大口大口的血,不受控制的沿着唇角漫了出来。 鲜血流淌的极快,转瞬间浸透了被角,她的脸色愈发的惨白如纸。 韩长暮顿时心慌不已,手忙脚乱的拧了帕子给姚杳擦脸。 可那鲜血像是流之不尽一般,刚刚擦过,便又漫了出来。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捏不住帕子,擦着擦着,他便红了眼眶。 孟岁隔二人推门而入,看到这一幕,齐齐顿住了脚步。 韩长暮听到动静,闭了闭眼,飞快的把眸底的泪意敛尽,神情如常的转身问道:“如何了,可有什么发现?” 何振福行礼道:“有三人还活着,已经在医治了。其他的人都送进之前的那个验房了,孙仵作已经在勘验尸身了。” 韩长暮点头,望向了孟岁隔。 孟岁隔上前一步,脸色肃然:“大人,卑职和姚参军跟踪车队出了贡院,拐过弯后,听到车轮的声音停了下来,又有拔剑的声音,随后有人影离开,卑职二人觉得不对,追过去一看,蔡老大和伙计们都躺在了地上,生死不知,卑职便追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过去了,姚参军则留下了。” 韩长暮微微皱眉:“那枚响箭,不是你放的?” 孟岁隔摇头:“不是卑职,应当是姚参军放的。” 韩长暮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一时之间想不出,他沉下心思,淡声道:“我要走一趟北衙禁军,孟岁隔留下照顾姚参军,不可让任何人靠近她。” 孟岁隔愣了一下:“北衙禁军出了什么事?大人,现在最要紧的不是给姚参军治伤吗?” 韩长暮耐心道:“姚参军内伤严重,要用北衙禁军的秘药疗伤。” 说着话的功夫,姚杳又呕了几口血出来,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了,整个人就像是浸在了冰窟窿里,浑身直冒寒气,冷的吓人。 韩长暮不敢再犹豫了,将那张方子递给了何振福,狠下心道:“照方抓药,你亲自煎药,不可假手于人,煎好后先不要给姚参军用药,一切待我回来再说” 何振福不通药理,但还是从方子上看到了几味不同寻常的药,他认得这几味药,都是有毒的,他心中一凛,顿时知道事情极 其严重,沉沉点头道:“是,卑职这就去办。” 看着何振福离开,韩长暮这才低声问孟岁隔:“查到姚参军和金指挥使的关系了吗?” 孟岁隔疑惑摇头:“明面上姚参军和金指挥使素无交集,可是,姚参军曾在禁军待过,卑职查到当时金指挥使也在禁军,他们二人定然是见过的,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全然不识的样子。” 韩长暮微微凝神,两指捻着袖口,若有所思的歪着头,看了一眼姚杳,陡然绽开一丝讥讽的笑:“你去禁军的廨房那走一圈儿,找几个人过来帮忙,就说,”他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思忖道:“就说姚参军重伤,药石无灵,内卫人手不足,请他们过来帮忙照料安排身后之事。” 孟岁隔更加的疑惑了,望了一眼姚杳,踟蹰道:“大人,这好端端的,咒姚参军,不大好吧。”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孟岁隔一眼:“我这是为了救她。” 孟岁隔撇了撇嘴,暗自腹诽了一句,那谁知道呢,保不齐是一半救人一半挖坑呢,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情。 韩长暮巡弋着孟岁隔的神情,像是看出了他的内心腹诽,皱着眉,压迫十足的开口:“你在想什么?” 孟岁隔狠狠的打了个激灵,连忙道:“没有,没有没有,卑职什么都没想,卑职这就过去,马上去。” 韩长暮转头细细看了姚杳一番,叫了个内卫进来,仔细交代了几句,才举步下楼,往蒋绅的房间去了。 不管有没有希望,总要试试才是。 此时正是用午食的时辰,但韩长暮丝毫没有觉出饿来,推门而入之时,看到满食案的饭食,他还愣了一下。 蒋绅看到韩长暮隐含忧虑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连声音都无知无觉的抖了两下:“韩大人用过午食了吗?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韩长暮望了眼房间中的其他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阁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蒋绅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见沐荣曻三人已经齐齐起身,端着各自的午食,出言告退了。 蒋绅抬了抬手:“也好,用罢午食,你们也歇一歇,下晌再到公事厅阅卷。” 三人齐声称是,退出了房间。 蒋绅这才抬眼,看着韩长暮,紧张发问:“久朝,久朝,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儿啊,你可别再吓唬本阁了。” 韩长暮思量起来,神情有些艰难,不知该从何说起,又该如何开口。 他越是这副模样,蒋绅便越是不安,忐忑问道:“久朝,不是,又死人了吧?” 这倒是个很好的话头,韩长暮点点头:“是,的确是又发生命案了。” 蒋绅顿时脸色枯槁,陡然起身,一拍大腿:“我这个命哟,怎么就这么倒霉。” 韩长暮赶忙扶住踉跄的蒋绅,将他扶到胡床坐下,才将事情的始末细细说了。 蒋绅越听心下越沉,眉头紧蹙,喃喃开口:“你是说,你是说送菜进来的那一行人有 问题,内卫也有死伤?” 韩长暮重重点头:“是。” 蒋绅又问:“你是说受伤的是那个姓姚的姑娘?她有性命之忧,要用本阁手里的百年人参吊着一口气,才能有治伤的机会?” 韩长暮又是坦荡点头:“是。” 蒋绅的目光闪了闪,晦暗不明的落在韩长暮的身上:“久朝可知道,那支参是圣人的恩典?” 韩长暮道:“下官知道。” 他逆着光坐着,脊背挺得笔直,没有穿官服,透彻的天光穿过玻璃窗,斑驳的落在那一袭天青色的长衫上,一丝一缕都映照的清晰而笔挺,恍若一杆不折不弯的翠竹。 蒋绅对上韩长暮的双眼,那双眼里有历尽岁月的沧桑,有金戈铁马的冷然,但却不见半点浑浊,仍保有清澈的明光。 他愣了一瞬,心中隐有震撼,浑浊的双眼微微一眯,站起了身。 他走到书案后头的书架上,从一个暗格里拿出一只狭长的乌木盒子。 盒子上雕了祥云花纹,雕工十分精美,一看便不是凡品。 他捧着盒子走回书案旁,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鼻而至,令人心神一震。 盒子里铺了一层靛蓝色的丝绒布,里头静静的卧着一支人参,看起来有个七八两的样子。 这支参形容粗壮,虬枝盘旋,根须繁密,是实打实的宝物,也难怪只有宫里才有了。 韩长暮看到蒋绅拿出此物,着实意外了一下,抬眼望住了蒋绅。 他从未想过三言两语便能打动蒋绅,令其拿出此物,来搭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微末七品小官。 毕竟这是一桩投入巨资,却毫无回报之事。 蒋绅似乎看出了韩长暮的心中所想,将盒子推到韩长暮的手边,淡淡道:“我老了,有这样金贵的药护着命,也就再多活几年罢了,但她还年轻,日子还长,若真能用着药救了她的命,也算是用得其所。” 韩长暮愣了愣,说不出话来。 他唇边带笑,浑浊的双眼中满是真挚明光:“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能,本阁亦不能免俗,但是此事百利而无一害,本阁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久朝不必多虑,只管拿去用。” 韩长暮顿觉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他额上冒了些汗,歉疚道:“是下官揣测了,往阁老恕罪。” 蒋绅挥了挥手,不以为意的笑了:“久朝言重了,这些都是微末小事,省试不出差错,才是重中之重。” 韩长暮应声称是,望着蒋绅道:“阁老虚怀若谷,下官佩服,他日阁老若有难解之事,下官必定鼎力相助。” 有韩长暮这句话,便算是得了韩王府的承诺,可蒋绅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反倒神情一沉:“久朝这话便是见外了,本阁拿出此物,不过是救人一命,怎会跟久朝提什么条件,要什么交换,此事不必再提,救人要紧。” 韩长暮心里更加愧疚了,深深的行了个礼,小心翼翼的捧着乌木盒子,恭恭敬敬的退出了房间。 第四百二十四回 救人还是挖坑 直到韩长暮走出去,蒋绅才捂了捂心口,方才那一派不以为意的洒脱神情顿时散的无踪无影,眉目间皆是捶胸顿足般的懊恼不舍。 “百年人参啊,御赐的啊。” 话音方落,他听到叩门声,赶忙正襟危坐着,转瞬神情如常,扬声道了一句进来。 他抬眼见识沐荣曻走了进来,紧绷的脊背顿时松懈了几分,朝对面的胡床抬了抬下巴:“他们歇下了?” 沐荣曻点头道:“是,都去歇晌了。” 蒋绅苦恼的揉了揉额角:“你都听到了?” 沐荣曻百思不得其解道:“阁老,下官想不通。” “哪里想不通?”蒋绅屈指敲了两下书案。 “那是御赐,又是天材地宝。”沐荣曻一句未完,便被蒋绅一眼看过来,他顿时噤了声。 蒋绅似笑非笑,目中闪过一缕冷光:“本阁自是有一个善心的,但本阁的善心并非无的放矢,若能以此善心结一段善缘,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沐荣曻不解:“那,韩大人方才的承诺,阁老为何不肯接受?” 蒋绅眸中精光必现,笑的阴沉:“区区一句承诺,如何抵得上韩王世子的愧疚。” 沐荣曻恍然大悟,佩服的五体投地:“阁老英明。” 蒋绅勾勾唇,一切胸有成竹的算计尽数荡漾在淡笑中。 韩长暮得了那参,一刻不敢耽误的去寻了王奉御。 王奉御一看那参,便吃了一惊,万没有想到蒋绅竟然真的舍得拿这宝贝去救一个七品官。 他敬服不已,位极人臣的胸怀,果然不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揣测的。 王奉御看着那参,取下几根参须道:“大人,不必整棵入药,只取一点参须即可。” 韩长暮行礼道:“一切都有劳王奉御了。” 王奉御受宠若惊:“大人客气了,医者父母心,下官必定尽心尽力,照看姚参军的伤势。” 有了这棵参,那碗会伤及根本的保命药自然是不必再用了,但是孟岁隔已经把话放出去了,还当真一本正经的带了几个禁军回来,守在房间外头。 那碗虎狼之药到底还是端到了姚杳的床边,热气裹挟着厚重的苦涩药味儿氤氲开来。 韩长暮看了一眼那白瓷扩口药碗,淡淡道:“搁在小几上,消息递出去了?” 孟岁隔道:“递出去了。”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自家世子是想做什么。 为什么好端端的,要给禁军指挥使挖坑呢? 草草的用了几口午食,王奉御亲自熬了参汤端过来。 昏迷中的姚杳嘴闭的极紧,参汤难以喂进去,韩长暮望着王奉御道:“有劳王奉御掐着姚参军的脸,让她张开嘴,本官好喂药进去。” 王奉御踟蹰半晌,喃喃道:“这个,姚参军醒了,会不会,打下官?” 韩长暮愣了一下,淡淡道:“本官保护王奉御。” 王奉御更了一下,实在不敢相信韩长暮能保 (本章未完,请翻页) 护得了他,但又不敢不停他的话,想了想,艰难的伸出手,掐住了姚杳的脸颊,她的嘴随之微微张开了。 韩长暮一勺勺的把药喂进姚杳的口中,手上很稳当,倒是半点都没有洒出来。 王奉御诧异的挑了下眉。 一碗参汤喂下去,姚杳的气色也没见有多么好转,韩长暮不由的便有些急了,问道:“王奉御,这怎么没见什么起色?” 王奉御抿唇,心里有些不快,脸上没带出来,但言语却不那么痛快了:“韩大人,这参汤刚喂进去,又不是仙丹。” 韩长暮也觉得自己是太过心急了,讪讪道:“是,辛苦王奉御了。” 王奉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干了什么样的蠢事,竟然怒怼了内卫司使韩大人。 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韩长暮过去抓过的人,取过的性命,皆在他的脑中过了一遍,他愈发觉得得罪了此人,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了。 他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生死难料的姚杳,战战兢兢道:“韩大人去歇歇吧,下官来照看姚参军。” 他想的很简单,韩长暮看起来十分的在乎姚杳,若他能将姚杳的伤治好,必然是大功一件,那再怎么得罪了韩长暮,想来此人也是不大好意思跟他计较的吧。 谁料韩长暮却摇了一下头:“不必了,王奉御辛苦了,照看病人这种事,还是本官来做吧。” 王奉御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只好讷讷的应了声是,转身出了门。 建宁四年八月,燃遍靖朝全境战火狼烟,终于烧塌了金陵城中的宫墙,那只做了四年乱世君王的倒霉蛋建宁帝,被自己的亲叔叔,燕王谢棣棠夺了皇位。 正所谓成王败寇,从此,死于宫中大火的建宁帝,这四年八个月的丰功伟绩,皆由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入金陵城的谢棣棠来书写。 这八个月里,金陵城内外终日弥漫着战火的硝烟,,留下了不少房倒屋塌后的断壁残垣,碎石乱瓦被烈火烧的黢黑,如同乌云阴沉沉的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好在,新皇谢棣棠登基这一日,乌云散了。 战火平息下来后,战乱中侥幸活下来的百姓,慢慢从瓦砾荒烟中重整繁华,慢慢恢复了正常的日子,虽然一如战前那般平静而落魄,但与十室九空的殒命者相比,还是走运了许多。 日子似水,波澜不惊的缓缓流淌,顺遂日子过久了,便也有了说流言蜚语的心思。 永安元年十二月。 冬日里的剑南道极冷极寒,一场又一场的雪下个不停,河水冰封,山峦素缟,冷的连鸟都飞不过去。 少年在雪中练三九,一会儿剑一会儿刀,一会儿梅花桩一会儿攀墙头。 一身靛蓝单衣在雪中萧瑟着,看着都冷,可少年头上却冒着滚滚热气,丝毫不畏寒意。 少年抿着薄唇,他读书习武都极勤勉,四时不停,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走出剑南道。 若要活着,从今日起,就永远忘了从前的你。 从今日起,你叫韩 (本章未完,请翻页) 长暮,你十三岁。 远离长安城,通往京郊的一条蜿蜒小道上,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却在夤夜赶路。 轱辘碾过碎石泥土,咕噜噜的声音穿透夜色,传的极远。 这辆马车是赶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出的城,一出城便是一路疾驰,赶了半宿的路,终于将京城巍峨高耸的森然城门抛在了远处。 眼看着已经离京城十分遥远了,马车才慢了下来,赶车的人转头望了身后一眼,似乎松了一口气,慢悠悠的挥了下马鞭。 拉车的马生的寻常,甚至有些瘦弱,缓慢的走在夜色中,时不时的啃一口道边嫩油油的野草。 车厢中的人感觉到了马车变慢了,撩开车帘儿,温和问道:“阿远,到哪了。” 这一把声音恍若清泉,甘冽的流淌。 赶车的人转过头,弯起双眼笑了:“六嫂,快到泾阳县了。” 赶车的人一身半旧的靛青色袄子,洗得发白,头发用同色的束发绑在发顶,赫然是个男子的打扮,可那一张脸透在月色下头,却是温婉动人的姑娘面庞。 这人眉目如画,声音温婉,赫然正是本该与王真拜堂成亲的沈家娘子。 可她此时却出现在了城外,赶着车往远离京城的方向驶去,还用回了她的本名。 车里的人也笑了:“好,到了泾阳县,咱们歇半日。” 沈娘子,哦,不,阿远点头:“好,六嫂快进去吧,夜里凉。” 车厢里并不十分大,放下车帘,挡住了月光,光线突然就暗了下来。 三个人坐在车里,的确有几分拥挤,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是劫后余生的释然。 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靠在另一个女子身上,那女子脸上有纵横交错的齿痕,损毁了原本清丽无双的容貌,她低下头看了眼怀中的姑娘,手轻轻抚着那缎子一般的长发,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欣喜,几乎要喜极而泣:“阿杳,终于找到你了。” 那姑娘抬头,弯唇一笑,一双媚眼与女子有八九分相似,笑的时候,媚意就从眼角流淌出来,她软软道:“阿娘,清浅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姑娘竟然是下落不明的清浅。 女子纠正了清浅的话:“你不叫清浅,你姓陈,叫阿杳,你是娘的女儿,是陈家的七姑娘。” 清浅从善如流的点头:“是,阿娘,阿杳记住了。”但是她心里是几分疑惑的,她的名字,为何会与姚杳的名字如此相像,杳这个字素来很少用作名字,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车厢深处躺着个人,虚弱无力的挪动了一下身子,浅笑一声:“六弟妹,我们,终于可以,用回从前的名字了,你不必再叫阮君,阿杳不必再叫清浅,阿远,也可以做回阿远了。” 那毁了容貌的女子,正是离开了拓跋伏允府的阮君,她反手捏住那人的手,感慨万千的叹息:“是,大嫂,你从此,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马车晃晃悠悠的一路前行,长安城已经被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五回 谢孟夏又被绑了 男子深深的抽了一口气,举步往里走,刚走了几步,便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斥骂声,高高低低,很是难听。 他摇头失笑,这人自从关进这里后,见天儿这么骂,嗓子竟也没有哑。 铁门关上,铁门后头的洞窟完全不同,土墙上贴了青砖,地上铺了青石板,湿哒哒的水气沿着墙壁落到浅浅的沟槽里,地上墙上也就不那么潮湿了。 他走到洞窟深处,看到了三四个席地而坐,正在喝酒划拳的男子。 听到脚步声,这几个人忙站了起来,一身短褐都压得皱皱巴巴的,沾满了脏兮兮的灰尘,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庸大管事。” 这男子正是长得一脸和善,略带些谨小慎微模样的阿庸,但此时他脸上已经没有了小心翼翼的神情,和气的点了点头,把食盒搁在地上:“兄弟们辛苦了。” 这几人忙呵呵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他们将食盒一层一层打开,不多时,便摆了满地的酒肉。 对面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那人又开始破口大骂。 阿庸笑了笑,一块冷硬的馒头递到那人的嘴唇旁边:“汉王殿下,吃吧。” 那人的左手手腕上栓了拇指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挂在手臂粗的木柱子上,铁链并不长,他也走不了很远,稍微一动,便是一阵刺耳的哗啦声。 他抬起一张憔悴枯瘦的脸,虽然脸色蜡黄,头发毛糙,看起来落魄不已,但是还是难掩贵气俊逸的风姿。 这样龙章凤姿的一个男子,正是从前在长安城内外都能横着走的汉王谢孟夏。 可谁也没有料到,从前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汉王,竟然会沦为不见天日的阶下囚。 虽然身上没有血迹,应该没受什么伤,但脸色着实不好,看起来也是受了不少折磨的。 他一看到那块干巴巴的,直掉粉末的馒头,便气不打一处来,手把铁链拽的哗啦啦乱响,双眼瞪得溜圆,张口骂道:“老子要吃肉!吃肉,这是什么玩意儿,是人吃的吗,连狗都不吃,老子不吃,老子要吃肉!” 阿庸嗤的一笑:“听汉王殿下这中气十足啊,看来还可以再饿一饿。” 说着,他手指一弹,那块馒头便飞射到了墙根下。 “诶,别啊,我吃,我吃还不行吗?”谢孟夏叫了一嗓子,服软服的飞快,但还是眼睁睁的看着那块馒头落到了他手够不到的地方。 他关到这个地方已经两日了,送来的饭菜不是馊的便是臭的,根本无法入口。 这两日,他统共就啃了一块巴掌大的胡麻饼,干巴巴的难以下咽,但他饿得很了,还是逼迫自己艰难的咽了下去。 他蹲下身自,伸手扒拉了两下,发现始终够不到那块沾了泥土灰尘的馒头,瞪着眼睛又开始骂:“你他娘的王八羔子!给本王吃肉,你们虐待本王,本王要把你们大卸八块!诛灭九族!” 听到这话,席地而坐的那几人和阿庸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一般,笑的前仰后合,沁出了眼泪。 谢孟夏被这些人笑的心底发毛,色厉内荏的继续骂:“笑什么笑,再笑,本王也不会饶了你们的!” 阿庸撸起袖子,露出虬筋的手臂,手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崩裂,在谢孟夏的眼前重重晃了晃,威逼之势沉沉压顶。 谢孟夏忙捂住了脸,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别打脸,不许打脸。” 阿庸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阴恻恻道:“殿下的意思是,可以断了你的子孙根?” 谢孟夏忙放开自己的脸,捂住了下面,脸色惨白,哆嗦大骂:“王八蛋!你个王八蛋!畜生!骂你们畜生都是侮辱了畜生!” 阿庸无所谓的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阴气森森的白牙,手在谢孟夏的脸上摸了一把:“那殿下自己选吧,是打烂这张惹人的脸,还是打断惹事的子孙根?” 谢孟夏抖了三抖,起了一层寒津津的鸡皮疙瘩,张口结舌的问:“我,可不可以选第三条路?” 阿庸被问蒙了,愣了一瞬:“什么第三条路?” “哪,哪都不打。”谢孟夏嘴角微抽,咽了口唾沫道。 “可以。”阿庸嘿嘿一笑:“汉王殿下的面子,我总是要给一些的,不过,汉王殿下弄死了我们的姑娘,不给个交代是说不过去的吧?” 谢孟夏连连点头,急不可耐道:“给,给,你们,你们想要什么交代,本王都可以,只要放了本王,都可以的。” 阿庸捻着手指道:“那殿下想给什么交代?” “我有钱,我给钱,要多少给多少。”谢孟夏脱口而出。 阿庸和那几个人又笑了起来,笑不可支道:“殿下觉得,我们弟兄像是缺钱的人吗?” 谢孟夏愣了一下,急赤白脸的大声嚷嚷道:“我可以,可以给你们很多很多钱,你们这辈子,哦,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衣食无忧,不,是富可敌国。” 阿庸闻声,收了笑声,敛了笑容,拳头擦着谢孟夏的脸颊缓缓而过,阴森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殿下把汉王府给我们吧。“ 谢孟夏的喉咙滚了一下,茫茫然的望住了阿庸。 阿庸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谢孟夏的脸颊,转头对那几人道:“看好了这位贵客,他愿意饿着就让他饿着,饿晕过去,就更跑不了了。” 那几人齐声猖狂发笑。 谢孟夏诶诶了好几声,最后跳脚大骂:“你们,不是说好了吗,我给你们钱,你们放我走,怎么,你们不讲江湖道义!” 阿庸且走且笑,笑眯眯的回头:“殿下放心,我们会放你走的。” 阿庸走后,那几人又开始旁若无人的喝酒吃肉,全然不顾及那还有个饿的头晕眼花,抱着柱子险些撞头的谢孟夏。 谢孟夏恼羞成怒的又骂了几句,转过身去,靠着柱子坐下来,似乎是饿得很了,也气的狠了,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靠着柱子,绝望的闭了闭眼,再睁开,眸中便是一派清明,绝望之色尽散。 他还记得出事那日的情形,危急之下他留了记号,若他算得不错,冷临江应该已经看到那记号,很快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这个地方了。 他这个表弟一向都很聪慧的,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可是,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聪明人若是一时之间犯了糊涂可怎么办啊。 不管冷临江会不会犯糊涂,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活着,保存体力活下去。 不然等援兵来了,他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不是丢人现眼吗? 他望着眼前的石壁,了无生趣的叹了口气。 逛花楼逛成阶下囚的皇子,古往今来可能就他这么一个了。 他的里子面子这回早就丢到护城河里喂王八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每次被绑的都是他呢? 就因为他长得美的天怒人怨?就因为他钱多的一掷千金,才引来了这些人的觊觎之心? 财不露白,古人诚不欺他啊!看来还是姚杳那句话说的对,低调保命。 想到姚杳,他默默无声的握了握拳头,一脸懊恼。 若是姚杳在,一定早早的就找到他了,哪还会受这么多无妄之灾。 等他出去了,一定要拆了那该死的教坊,打掉薛禄满嘴的大黄牙,把里头的花娘全都掳回王府,让教坊没有花娘可用。 暮色四合,天边灿烂的晚霞渐渐被黑暗吞噬,苍穹上亮起一颗一颗璀璨星辰,稀稀疏疏,忽明忽暗。 冷临江在京兆府的大堂里来回踱步,眉头紧皱,脸色发青,身上的气势寒意逼人。 他已经两日未眠了,自从收到了谢孟夏留下的记号,他就再未合过眼。 他的神经已经蹦到了极限,快要断掉了。 何登楼提着刀,急匆匆的跑进来,还未及行礼,便被冷临江拖了起来。 “行了行了,那么多虚礼,怎么样,可有汉王殿下的消息了吗?”冷临江心急如焚的问道。 何登楼一脸愧色:“少尹大人,还没有,卑职等按照记号找到了居德坊,就断了殿下的线索。” 冷临江一手叉腰,一手掐着眉心,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连打转:“怎么会失踪了呢,汉王府的那些侍卫都是吃屎的吗,连主子都护不住,要他们有个屁用,养他们都费粮食,还不如杀了省事儿!!” 何登楼知道冷临江是气的狠了,急的狠了,才会放这样的狠话,他低声道:“少尹,这事儿已经两日了,瞒不住啊,还是,回禀给圣人吧。” 冷临江重重敲了一下何登楼的额头,冷声骂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回禀给圣人,我是压根儿见不到圣人!!” 何登楼傻眼了,连冷临江这么得宠的人都见不到圣人,那旁人就更甭提了。 他靠近了冷临江,压低了声音问:“少尹大人,卑职听说这几日的朝会都免了,圣人这是怎么了?” 冷临江望了望四围,拎着何登楼的耳朵,威胁道:“不该问的别问,知道那么多,你想早点死啊?”  第四百二十六回 气死人不偿命 何登楼忙捂着耳朵,讪讪笑着。 “你还笑,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笑得出来。”冷临江也气到发笑,吐出一口郁结的气,不轻不重的踹了何登楼一脚:“金吾卫那里有消息了吗?” 何登楼道:“蹇指挥使带着金吾卫在居德坊和平康坊布防,郁指挥使坐镇明德门,也早早传了令,暗查出入车辆。但是,”他顿了一顿:“还没有消息传过来,想来殿下还在长安城中,并没有被带出城。” 冷临江点头:“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殿下已经失踪两日了,再找不到,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何登楼也变了脸色,且不提汉王的品性究竟如何,单说他在圣人心里的位置,就是其他任何皇子都比不了的。 汉王整天上蹿下跳,闯祸无数,圣人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他,就跟别提问罪了。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姚杳常说,熊孩子的背后总有一个熊家长在纵容。 何登楼挑了下眉。 若汉王这个熊孩子真的有了什么意外? 何登楼打了个激灵,摇了摇头。 不敢想,一想就站不住。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他战战兢兢的抬眼:“那,少尹,咱们怎么办?” 冷临江凝神片刻,冷声吩咐:“汉王殿下失踪的消息不易外传,但咱们这几日动静这么大,必然已经打草惊蛇了,那群人绑走了殿下,必然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线索是在居德坊断掉的,你带着人,再请蹇指挥使的金吾卫相助,把居德坊的空宅搜一遍,若我所料不错,殿下就在居德坊。” 何登楼应了一声是,又急匆匆的出去了。 冷临江的身子轻轻晃了两下,一阵疲惫感涌上心头,他沉默着揉了揉额角。 不知为何,圣人这些年越来越信奉道法,特意在宫里劈了个道观,养了一帮须发皆白,惯会装神弄鬼的老道,没日没夜的炼丹修仙,追寻长生之道。 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当年的铁血狠辣之人,也开始怕死了。 自从圣人开始追寻长生之道后,每隔两个月,便会和那些老道们闭关修炼四日,不见任何人。 这四日,就算是天都塌下来了,朝臣和后妃们,对,还有皇子们,都见不到圣人。 能见到圣人的,只有那几个白胡子老道。 可汉王失踪这件事情,既不能大张旗鼓的宣扬出去,又绝不能弃之不顾不管不问。 原本将这件事情回禀给圣人,由圣人指派心腹之人查办此事是最妥当的做法了,可谁知出事当日,正是圣人闭关之日,冷临江看到谢孟夏留下的记号后,便递了牌子进宫,最终还是慢了一步,没能见到圣人。 圣人闭关,内卫司的大部分人手又都在贡院。 他只好去见了圣人最信任的北衙禁军大将军柳晟升,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知与他,他又请来了左右金吾卫将军李忠,一番商议后,定下了由京兆府和金吾卫共同查办此事,全力查找汉王殿下的下落。 冷临江是在教坊中发现不对劲的,前些日子,他从韩长暮那得知,有人要对阿芙下手,继而威胁他,他便留了心思,安排了人手盯着。 那几日,教坊一直风平浪静,冷临江险些以为自己得了姚杳说过的那个病,被迫害妄想症。 直到两日前发生的事情,他才知道是他想多了,人家觊觎的从来都不是他。 同样都是纨绔子弟,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两日前,谢孟夏到教坊,点了阿芙唱曲儿,最后留了阿芙在教坊过夜。 而天明之后,众人惊恐的发现,花娘阿芙躺在了血泊之中,早就凉透了,而花中浪子汉王殿下不知所踪。 原本是一桩旖旎的风流韵事,骤然变成了悬疑的杀人命案。 虽然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造成的效果截然不同。 冷临江看到谢孟夏留下的记号,顿觉不妙,当机立断将教坊封闭,扣下了当日所有的目击之人,这才把捂住了流言,没有传到坊间。 他原以为是教坊哪个不知深浅之人扣下了汉王,想要借着命案勒索点钱财。 可仔细查下来,他却发现这件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棘手的多。 他不眠不休的筹谋了两日,虽然找到了线索,但还是并没有找到谢孟夏的下落。 这两日,汉王府也没有收到勒索信之类的东西。 这个时候,他无比的想念姚杳,若是她在,凭她那狗头军师的机灵样子,必然能早一点找到殿下的。 已经过去两日了,冷临江几乎可以想象的到,找到谢孟夏时,他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模样。 他揉了揉额角,还是得尽快找到汉王殿下。 贡院里还是一如往昔的静谧却又忙碌,而明远楼三楼的气氛,也莫名的紧张起来。 姚杳又被灌了一碗参汤下去,但是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就连气息,也比上晌微弱了许多。 孟岁隔严重怀疑是因为这两碗参汤都是用参须熬的,药力不足,才会效果不佳。 他觉得都这个时候了,性命攸关,就别扣扣搜搜的省着了,况且这参还是白得的,喝一口就赚一口。 他这样想着,便这样说了:“大人,不如将参整个煮了吧,药力会好一些。” 韩长暮从孟岁隔的脸上看出了浓浓的嫌弃,他转瞬便想到了孟岁隔在嫌弃什么。 感情是在嫌弃他抠门儿。 他怒极反笑,拍了一下孟岁隔的头顶:“大人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知轻重,小气抠门之人吗,我是克扣你们的俸禄了,还是克扣你们的吃穿了!!” 孟岁隔缩了缩脖颈,讪讪笑了笑。 韩长暮嗤的讥讽一笑:“整棵参都煮了,你莫不是怕姚参军死不了吧。” 孟岁隔更了一下,笑的更加尴尬了。 韩长暮屈指敲了敲书案,望了姚杳一眼,高深莫测的笃定道:“放心吧,姚参军会没事的。” 孟岁隔虽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但是他对韩长暮有天然的信任,还是应了声是。 夜里下起了雨,春雨融融,下的不大,只是淅淅沥沥的在天地间的飘摇。 雨意微凉,冲刷过屋顶墙壁,滴落到地上,沿着砖缝缓缓流淌到低洼之处,积水中倒影出忽明忽暗的灯火。 因东西号舍都空了下来,禁军们在号舍中的巡视也随之松懈了许多,原本入了夜,一个时辰要巡视一回,现下却只在子时走个过场便罢了。 一个人影在水光中一闪而过,随即攀上了明远楼的外墙。 那人一身窄身夜行衣,足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整个人飘飘摇摇的,便轻悠悠的向上攀爬而去。 他的身形恍若雨丝一般缠绵,丝毫没有费力气,便攀爬到了明远楼的三楼。 他的动作很快,拉开窗子翻窗而入再轻轻关窗,一套干净利落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连衣裳都没沾染上半点雨丝。 他轻轻跳进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燃灯,四围一片黑暗。 他点亮了一盏灯,借着微弱晦暗的光亮,他摸到了床前。 床上那人裹得很是严实,虽然听不到明显的呼吸声,但锦被浅浅的起伏,昭示着那人仍然活着。 看到这一幕,他绷了一整日的心终于松了下来,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不耐烦的低骂了一声:“臭丫头,吓死我了。” 他打开瓶塞,倒出一丸药来,倾身凑到那人跟前,就要将药丸儿塞进她的口中。 就在此时,静谧的房间中响起“噗噗”两声,黑漆漆中骤然亮起数盏灯火,将房间照的亮如白昼。 他被这陡然而来的明亮刺痛了双眼,下意识的闭了闭眼,再睁开后,便吓了一跳。 “这,呵呵,这,韩大人,呵呵,韩大人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面无愧色,一本正经的干笑两声。晦暗不明的灯火映照着他的侧颜,衬得他颜色极好。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嗤的一笑,语带讥讽:“这话应该某问金指挥使吧,这是某的房间,金指挥使夤夜前来,该不会是来跟某切磋一二的把。” 金忠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继续笑:“哪里哪里,某只是来,”他眼珠一转,想起了从前姚杳说过的一句话,嘿嘿嘿笑的诡异:“某只是来叫韩大人出恭的。” 孟岁隔“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旋即飞快的捂住了嘴。 韩长暮气了个踉跄,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脸色简直比面色如常的金忠还要尴尬,平静了半晌,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昔:“金指挥使手里拿的是什么?” 金忠看了看手指,一脸无辜,还有些许嫌弃:“药啊,大人没见过?” 韩长暮捂了捂心口,噎的几乎背过气去了,咬着后槽牙,从齿缝中逼出一丝冷笑:“金指挥使跟姚参军是旧识?” 金忠嘿嘿一笑:“认识啊,熟得很。” 韩长暮挑了挑眉:“从未听金指挥使提起过此事。” 金忠仍是一脸无辜:“大人又没问。” “......”韩长暮觉得心口更疼了,觉得再问下去,他就要被金忠气死了。  第四百二十七回 真真假假 韩长暮深深的透了一口气,他记得有人跟他说过,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他脸色如常,淡淡开口:“既然认识,金指挥使担心姚参军的伤势,特意送药过来,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那为何指挥使不走门却要走窗户。”他偏了偏头,目光下移,盯住了不该看的地方,露出一抹探究冷笑:“莫非指挥使有隐疾,见不得人?” 这话配上这个眼神儿,把金忠劈的外焦里嫩。 一向冷面自持又正经稳重的韩王世子,是被妖怪附体了吗? 孟岁隔更是目瞪口呆。 这还是世子吗?吃错药了还是忘了吃药? 金忠从天雷滚滚的震惊中回过神,艰难的嘿嘿干笑两声,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韩大人说的是,某的确是没脸见人啊,不,是没脸见阿杳啊。” 韩长暮眯了眯眼,饶有兴致的问:“哦,是吗?这是为何啊?” 金忠惆怅满腹的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的确有无尽的难言之隐:“这话怎么说呢,从何说起呢?” 韩长暮不依不饶的追问:“从头说起。” 金忠无可奈何的叹息:“想来韩大人也是知道的,阿杳她出身北衙禁军,那时候某心悦于她,可是她拒绝了某,某当时想,拒绝了也无妨,也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可她不肯,振振有词的说什么若心悦不成就做朋友,那必定不是真爱,为了证明某对她是真心的,她说不能做朋友,以后都不必再见,这次某听说她受伤昏迷了,不敢明面上来见她,只好暗地里来给她送药了。” 他一本正经的拱了拱手:“还请韩大人成全某的一片心意,莫要告诉阿杳某来过。” 孟岁隔听得瞠目结舌,望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亦是震惊不已,他直觉上觉得金忠在说谎,但却又无从查证,他思忖片刻,问道:“某记得,金指挥使已经成婚了。” 金忠委屈的都快掉眼泪了,似乎往日的日子的确过的憋屈,多了这么个出口,他便将憋闷尽数发泄了出来:“正是,家有悍妻幼子,某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某,某不敢惹是生非,更不敢给阿杳惹是非,还,还请韩大人体谅某的难处,成全某的一片心意。” 韩长暮偏着头,疑虑重重的望着金忠:“金指挥使当真如此可怜?” 金忠目光灼灼,一片赤诚的望着韩长暮:“韩大人也觉得某可怜吧。” 韩长暮挑眉问:“那金指挥使为何不和离呢?” 金忠受了惊吓,抖了一下:“可不敢这么想,可不敢这么想,某会被她打死的。” 韩长暮嘴角微抽:“金指挥使说笑了。” 金忠丝毫没有自曝其短后的脸红,只是笃定道:“阿杳醒后,韩大人尽可以查证此事。” 话直白到这个份儿上,即便韩长暮认定了金忠这是鬼话连篇,他也没有办法再去质疑了。 毕竟人家都自曝家丑了,再去质疑什么,那也太没有人性了。 就像是在看人家热闹一样,虽然他们的确是 在看热闹,看的还挺高兴的。 韩长暮控制住要打人的欲望,死死盯着金忠的手:“那药,是什么药?” 金忠扬了一下手,得意洋洋的笑了:“这个啊,这个是专治内伤的,北衙禁军的秘药,就算是五脏六腑都被打烂了,也能救回来,喏,就这一颗,便价值千金。”他半真半假的叹息:“韩大人,某这回可是下了血本了。” 韩长暮挑眉,也半真半假的笑:“哦,是吗,金指挥使舍了药救了人,还不让阿杳知道,岂非亏大了。” 金忠一下子便抓住了韩长暮话中的“阿杳”两个字,他微微眯了眯眼,眼中有丝丝玩味的光,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不亏不亏,被家里的河东狮挠花了脸,才是最亏的。” 孟岁隔扑哧笑了一下。 韩长暮瞥了孟岁隔一眼,转头对金忠道:“那就多谢金指挥使赠药了。” “不谢,不谢。”金忠笑笑,捏了姚杳的脸,正要把药丸儿塞进她的口中。 “还是某来吧。”韩长暮看着金忠捏着姚杳的脸,心里便泛起一阵酸意,他上前一步,很自然的接过金忠手里的药丸儿,把他挤到一旁,继而捏住了姚杳的脸颊,将药丸儿塞进她的口中。 金忠看着这一幕,哑然失笑,他状若无意的掸了掸衣袖,走到了窗边。 韩长暮勾了勾唇角,淡淡道:“金指挥使还要翻窗户吗?” 金忠嘁了一声,背负着手出了门。 窗户没有关严实,一缕风沿着窗缝挤进房间,吹得灯火微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那灯火比方才明亮了几分,韩长暮总觉得用了药之后的姚杳,灯火映照下的脸色,似乎多了些血色,不那么苍白难看了。 他揣测的望着姚杳,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抬了抬手,手落在她的脸侧,但还没有挨上,便收了回去。 他总有一种感觉,即便姚杳昏迷着,那也只是身体上动弹不得,不能言语罢了,但是她心里应该是清楚的。 他若是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那等她醒过来,还指不定会有什么样的暴风骤雨在等着他。 他轻轻捏了两下手,给姚杳切了个脉。 脉息的确比白日里要平稳了许多,看来那北衙禁军里的药,的确不是凡品。 他放了心,突然抬头问孟岁隔:“金指挥使的家事,你知道多少?” 孟岁隔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一笑,看到韩长暮诧异的神情,他忙敛了笑意,但唇角压了又压,还是没把那点戏谑轻笑压下去:“大人是想问金指挥使是不是真的娶了个悍妻。” “那你还藏着掖着的?”韩长暮哼了一声。 孟岁隔忍笑道:“听说金指挥使娶得是他的同门师姐,比他大三岁,您别看指挥使生的秀美,可他的夫人却生的五大三粗,十足像个汉子,且金夫人是横练的硬功,等闲人不是她的对手,金指挥使也就看看与她打平吧,您不知道,金指挥使和霍尚书,可是长安城里畏妻如虎的典范呢。” 这下子轮到韩长暮笑不可支了,他撑着头,笑道:“那,这金指挥使还真是,真是,” 话未完,他转头望向了姚杳,脸上的笑意倏然收了个干净,目光闪了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撑着头坐了片刻,安排了内卫在门口守着,和孟岁隔一同离开了房间。 这二人一走,房间里顿时冷清了下来。 静了片刻,窗户又被拉开了一道缝隙,原本应该已经离开了的金忠,又从窗户钻进了房间中。 金忠坐在床沿儿,一会捏捏姚杳的脸,一会掐掐她的鼻尖儿,一会拎拎她的眼皮儿,看她仍旧没有半点反应,他嗤的一笑,不耐烦低声嚷嚷:“诶,诶,出气儿,别真的憋死了。” 床上那人摇了摇头,甩开了金忠那只不老实的手,朝那虎口便狠狠咬了一口:“还捏还捏,再捏就真的憋死了。” 姚杳长长透了口气,两只手扒着锦被,喃喃道:“累死个人了。” 金忠扶着她起身,靠在大迎枕上,笑道:“让你整日躺着,什么都不用干,你累个屁啊。” 姚杳横了金忠一眼,嗤道:“那你来躺个三五日试试啊。” 金忠拍了拍姚杳的发顶,安抚道:“好了好了,三哥知道你这回受了委屈了,那不是事急从权嘛。” 姚杳撇撇嘴:“我又没怨你。”她愣了个神儿,问道:“东西送出去了?” 金忠点头道:“都办好了,你放心吧。” 姚杳挑眉,轻讽一笑:“九五之尊的承诺,我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金忠从姚杳的话中听出了淡淡的怨怼,他脸色一变,忙不迭的捂住了姚杳的嘴:“小祖宗诶,能不能说话过过脑子啊,圣人也是你能随意编排的?” 姚杳扒开金忠的手,透了口气,对着金忠怒目相视:“你谋杀啊!”她撇嘴,端着一脸委屈:“我要告诉三嫂,让她揍你。” 金忠笑呵呵的轻声细语的哄着:“好好好,你再忍两日,就能痊愈了。” 姚杳丧气的“哦”了一声,唇角下挂,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金忠最看不得姚杳这副模样,他摇头失笑:“行了行了,真可不得你这个样子,你就是个讨债鬼。” 他从怀中掏了个油纸包出来,搁在姚杳的手上:“给,你最爱吃的杏花楼的点心,吃完记得打扫干净,别让人看出什么来。” 姚杳嘿嘿笑了两声,将点心藏在了被窝里,抬眼对金忠道:“你还不走,一会被人发现了。” “卸磨杀驴,再没有人比你玩的更溜的了。”金忠拍了一下姚杳的发顶,嗤的一笑,轻轻翻窗而出。 “翻窗户也没有谁比你翻得更溜的了。”姚杳追着金忠的背影,低低笑骂了一声,借着微弱的灯火,打开油纸包,里头整整齐齐的码了六块梅花状的点心。 她拈起一块,一边吃一边心满意足的笑。 这个朝代的点心,都是原汁原味儿没有添加剂的,吃起来就是格外的香软甜糯。 第四百二十八回 谁算计谁 她一块接一块的吃着,像一只饿极了的老鼠,窸窸窣窣的偷吃,根本就停不下来,等到反应过来时,油纸包已经空了,最后一块点心已经被咬下来一半了。 她叹了口气,把剩下那一半给吃了。 她摊开手,看着空荡荡的掌心。 真抠门,她在床上躺着装活死人,腰都快躺断了,合着一包六块点心就给她打发了。 这人太小气了,以后得长个记性,先拿钱后干活,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撑着起身,躺的久了,难免会有些虚弱,一步一步走的有些艰难,走到窗下,她将油纸沿着半开的窗扔下了楼,毁尸灭迹。 她掸干净身上的点心渣滓,擦了嘴拍了拍手,躺会被窝里,躺的规规矩矩,一动不动,整个人的气息也随之微弱下来,像极了昏迷不醒的样子。 一楼空置的仓房里灯火通明,照的四下亮如白昼,大块大块的冰堆砌在冰盆中,丝丝缕缕的淡白冷雾在绰约灯火中格外分明。 尸身摆满了仓房的空地,身上的白布掀开了一半,寒气在尸身上萦绕,一张张死人脸愈发惨白。 上晌的时候,原本只送进来了三具尸身,可验着验着,便一具接一具的尸身送进来,最后足足摆了一地。 孙英验了一整日,才将所有的尸身都验清楚了。 他草草用了两口暮食,便回到仓房整理今日的验状,突然觉得没有姚杳帮着记验状,太麻烦了。 他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听说姚杳受伤了,伤得挺重,他想忙完手头上的这些事情,得去探一探病。 毕竟等她痊愈了,还得让她记验状呢。 看到韩长暮走进来,孙英忙站起身请了个礼:“大人。” 韩长暮点头:“都验好了?” 孙英把整理的清晰明了的验状册子递给韩长暮,沉声道:“大人,这九人死因相同,都是被重力击打,导致五脏六腑破碎出血而亡,而这九个人身上没有其他任何外伤,看起来应当是一击毙命。” 韩长暮皱了皱眉,姚杳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五脏六腑都有损伤,到现在还只是用药吊着一口气,命究竟能不能保住还未可知。 莫非这些人,都是遭了同一个人的毒手。 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可能,旁人的手段他或许不清楚,可姚杳的本事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北衙禁军里闯出来的死卫,战场中面对千军万马都岿然不变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就被人给重伤了呢? 不过,他微微眯了眯眼,若这些人都是被一击毙命的,那么在姚杳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重伤了她,也不是全无可能的。 他揉了揉眉心,转头去问孟岁隔:“去李记椒笋行查过了吗?” 蔡老大这些人都出自李记椒笋行,是李家祖传的铺子,虽只是个卖肉菜的,但经营成了个百年老店,颇有些门路,什么海货山珍野味,过了时令的新鲜蔬果,只要给得起银子,便没有他们搞不来的吃食。 而二十年前,李记椒笋行又攀上了殿中省,成了皇商,供应宫里的一应肉菜,身价一路水涨船高。 前两年京里时兴吃上了花面狸,这玩意儿在长安城可是个稀罕物件儿,南边儿倒是多,但却不好捉,路上也不大好运送,从南边儿千里迢迢的送到京里,一百只能死六七十只。 这艰难活下来的二三十只,精心烹饪送到食案上,自然是价值不菲,千金难求了。 可偏就是这么金贵的东西,李记椒笋行却是要多少有多少。 前几次的省试,肉菜也是李记椒笋行供应,从没出过问题。 这可是不搞事则以,一搞事就死人。 孟岁隔拿出一叠薄纸,递给韩长暮:“程总旗刚传过来的信,已经去过了,也问过话了,这是供词。” 韩长暮一边翻看一边听着孟岁隔回话。 供词上写的清清楚楚,蔡老大真名叫蔡欢,是李记椒笋行用老了的人,从祖上三代就在李记做工,从小工做起,到他这熬到了二管事,一向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岔子。 至于送菜的那八个伙计,也都是在李记做了四年往上的,拖家带口,底细干净。 虽说心有挂念的人最容易被人拿住弱点,继而威胁做些什么,但这样的人也是最不容易迈出这一步的。 韩长暮捋了捋那几页薄纸,目光在九个名字上缓缓而过,蹙眉问道:“他们的家里人都查问过了吗?” 孟岁隔点头道:“查过了,都是京郊本本分分的百姓,没有前科,女眷们在家里料理家事,做些针线补贴家用,男人们都在李记椒笋行做工。” 韩长暮垂了眼帘,目光冷厉,西市里鱼龙混杂,李记椒笋行能在这么个水深的地界做成百年老店,从未易手他人过,自有他的手段和本事。 若说李家的底细全然干净,鬼的不信。 至于用的这些人,伙计们暂且不提,但是那姓蔡的,就不是个简单的。 韩长暮点了点蔡欢这个名字,冷厉开口:“去查,查这个人,亲眷好友皆要查清楚。” 孟岁隔脊背一紧,应了声是。 屋脊在夜色里起起伏伏,太极宫中熄了一半的烛火,深幽的甬道里没有人影,只稀稀疏疏的灯火在夜风里飘摇,投下几许幽暗的光。 夜深了,大部分的人都入睡了。 延英殿的书房却仍旧亮着灯。 高辅国在书房门口探了几回头,又抬头看了看深邃无光的苍穹,叹了口气,接过小徒弟手里的紫檀木托盘,走进了书房。 永安帝坐在书案后头,两指间夹着一枚黄橙橙的玉雕,正对着烛火仔细端详,脸上带着薄薄的笑容。 高辅国将托盘放到书案上,端起上头的白底青花碗,端着十二分的小心低声道:“陛下,夜深了,您用了安神汤便歇了吧。” 永安帝掀了掀眼皮儿。 高辅国打了个激灵。 谢家人都长了一副极好的皮囊,一双相似的凤眼,眼尾细细挑着,似笑非笑的斜上一眼,满眼都是水光潋滟。 但是永安帝上了年岁,眼尾生了密密细纹,皮肤也松弛了,向下挂着,整个人添了几分苦相,而潋滟生姿的双眼,也被阴鸷占据了大半。 他那样若有似无的,斜着眼盯人一眼,便像是被毒蛇缠住了一样,让人不寒而栗,浑身发麻。 静了片刻,永安帝迎着光,看着手上的黄玉:“都处理干净了?” 高辅国道:“是,底儿都是干干净净的人,查不出什么来。” “小七那里,也稳妥了吗?”永安帝沉着脸色问道。 高辅国的头低的更狠了,应了一声:“都办妥了。” 这几日,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圣人这么就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较上劲了呢? 就连一向颇受宠信的柳大将军,也在圣人面前吃了几回挂落。 若真的想让她死,什么法子不好用? 若只是存心震慑一下她,又干嘛非要做出一副致人死地的模样来? 但这些话,他是绝不敢问出口的。 永安帝摩挲了两下黄玉,那一抹黄橙橙的光晕,他越看越顺眼,唇角也高高的挑了起来,微微带了些笑:“他说的东西,都齐备了?” 高辅国垂着眼帘,瓮声瓮气道:“是,都拿到了。” 永安帝挑了挑唇,松弛的向后一靠,心满意足的笑了:“那就准备起来吧。” 高辅国没有抬头,依旧是那副恭顺的模样:“是。” “去收起来吧。”永安帝得了准话,心里也有了定计,心情大好,将黄玉递给了高辅国,痛痛快快的用了安神汤。 高辅国接过那枚黄玉,走到书架旁,拿起一个毫不起眼的三层盒子。 他的动作很快,也不知在盒子上做了什么,只听得轻微的“啪”的一声,那盒子便应声打开了。 盒子里衬着宝蓝色的丝绒布,映衬得里头的几样东西晶莹剔透,光华流转,格外的醒目。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便将黄玉放在了里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里头的东西,看起来是寻常的玉器,可却烫手的很啊。 永安帝用了安神汤,便有些精神不济了,再加上夜色已深,他恹恹问道:“收好了吗?” 高辅国心神一凛,忙盖好盒子,扶着永安帝的手走出书房,低眉顺眼的没有说话。 骤然从明亮的书房走到黑暗的夜色中,高辅国的双眼有些刺痛,下意识的抬了一下头。 一丝银发猝不及防的划过眼睫,在幽幽暗暗的灯下闪着冷光。 高辅国眼皮一跳,眼眶有些发涩。 高辅国跟了永安帝数十年,从最落魄时伴着他走到了最顶峰,当得起誓最懂他的人了。 可现在,高辅国却越来越看不懂永安帝了。 为了那么一个虚幻缥缈的东西,死这么多人,费这么多心机,最后还有可能是一场空,真的值得吗? 或许圣人真的是上了年纪,从前毫不在意的人和事,在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而从前心心念的人和事,在心里反倒却无足轻重了。 这或许便是不能揣测的圣人之心吧。  第四百二十九回 失误 韩长暮料理好了验尸一事,便走出了仓房,看到何振福从走廊的那一头走到近前。 韩长暮见何振福神情泰然,便知道事情已经办成了,他淡淡道:“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连着熬了几夜,把夜猫子当了个淋漓尽致,何振福已然熬得没个活人样子了,顶着两个乌黑锃亮的眼圈儿,衬得一双眼愈发的黯淡无光。 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忍直视啊。 孟岁隔啧啧两声,错身而过拍了拍何振福的肩头:“你这鬼样子简直没眼看,赶紧躲起来吧,大半夜的,万一吓坏了阁老,你还得给他瞧病。”他叹了口气:“太费银子。” 韩长暮哑然失笑,转头低喝:“胡说什么!” 孟岁隔缩肩塌腰,装起哑巴鹌鹑。 何振福幸灾乐祸的嘿嘿一笑。 韩长暮不理这二人窸窸窣窣的笑声,径直上了三楼。 夜深了,他再去看一眼姚杳的伤势,便要去孟岁隔的房间暂歇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多了些期盼,希望一推开门,便看到姚杳脸上轻讽戏谑的笑。 但显然是他想多了,他推开门,看到的还是黑漆漆的房间,还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个人。 浅浅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旋,突然夹杂了极轻微的一声抽泣,听来有些杂乱。 韩长暮心中一凛,忙疾步过去多燃了几盏灯,捧着其中一盏走到了床边。 姚杳躺在床上,那盏灯烛越来越近,她已经控制不住懊悔了。 吃得太多,有点撑着了。 灯火逼近,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冒险装下去了。 她的眼皮飞快的颤动了两下,在韩长暮开口之前,虚弱的睁开了眼睛。 “阿杳,阿杳,阿杳,你醒了。”韩长暮大喜,喜得险些落泪,哐当一下将灯烛惯到小几上,攥着姚杳的肩头便开始摇晃。 大有不把她摇晕,就无法证明她醒过来的架势。 姚杳已经被摇到发狂了,翻了个白眼儿,虚弱开口:“大人,您再摇,摇下去,下官,下官就又得晕了。” 韩长暮这才察觉到自己是欢喜的忘了形,忙松开姚杳的肩头,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你觉得怎么样,可好些了?” 面对韩长暮的时候,姚杳是很心虚的,她又算计了他,她曾经承诺过,虽然做不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绝不再在背后算计他了。 可这打脸来的猝不及防啊,啪啪直响,疼得很。 因为太心虚了,那虚弱无力的感觉都不用装,心虚的人自然而然的便底气不足了:“好,呃。”她话还没完,便毫无防备的打了个嗝,随即飞快的捂住了嘴。 果然是吃的太多了,顶着了。 韩长暮的脸色微微一变,流露出怀疑的神情来:“你,怎么了。” 姚杳捂着嘴,耷拉着眉眼,心虚的吐出两个字:“饿了,呃。”话还没说完,又是一个嗝。 她尴尬的低下了头。 真是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饿了还打嗝?”韩长暮问。 姚杳低着头,唯恐被韩长暮看出心虚来,讷讷道:“饿嗝。” 韩长暮哑然失笑,他还是头一回看到姚杳这副模样,他没有往心虚和尴尬上想,反倒往羞涩上想了。 他淡淡的笑了笑,这人重伤一场,竟比过去多了些姑娘样子。 他颇有一种老怀欣慰的感慨,竟然拍了一下姚杳的发顶:“等着。” 姚杳被韩长暮拍蒙了,脑子比平时慢了半拍,往被窝里缩了缩。 韩长暮吩咐人让灶房准备些饭菜,大半夜的将厨子们薅起来做饭,厨子们个个披着衣裳,睡眼惺忪的出来,醒过神儿后便开始骂骂咧咧了。 可再满心怒气,也得捋袖子干活。 一阵锅碗瓢盆叮当乱响,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馎饦便端了出来。 清汤寡水儿的汤冒着热气,可以照见人影的清汤里,飘着一把细白的馎饦。 不见鸡丝,倒是几点嫩绿葱花在馎饦间沉浮。 姚杳看着这没什么油水儿的馎饦,撇嘴叹气做的一气呵成:“怎么这么寡淡?” 韩长暮笑了:“你刚醒,身子虚,不能吃的太油腻,这样正好。” 姚杳磨了磨牙,很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挫折感,闷着头将馎饦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净,“呃”的一声,又打了个嗝。 韩长暮皱眉:“吃了这么一大碗,你还饿呢?” 姚杳“呃”了一声:“这回是撑着了。” 韩长暮摇头失笑,看了看姚杳的脸色,虽然还白的吓人,但气息尚稳。 他思忖问道:“若是觉得好些了,有几句话,我要问一问你。” “大人问便是。”姚杳神情如常的点头,她办砸了差事,是该问的。 韩长暮微微倾身,公事公办的淡声问道:“姚参军可还记得遇袭时的情形?” 躺在这无事可做,这些话姚杳早在心里盘算了多少回了,说起来也是格外的流畅:“下官记得,下官和孟总旗赶到地方时,看到蔡老大一行人躺了满地,孟总旗让下官留下给大人报信,他去追踪,下官便放了响箭,等着大人过来时,下官便想着先勘查一下现场,可刚走到蔡老板身边时,下官的背后便被人重击,后面的事情,下官便不知道了。” 韩长暮巡弋了姚杳几眼:“姚参军的功夫,我也是见过的,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人偷袭了?” 姚杳挫败的摇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下官这是学艺不精,才办砸了差事,下官认错,不敢求大人宽恕。” 韩长暮没从姚杳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又问道:“那枚黄玉,你可见到了?” 姚杳丝毫不奇怪黄玉已经丢了,脸上连一丝诧异的神情都流露出来:“下官还没来得及去翻那人,但是袭击蔡老大的人一定是冲着黄玉来的,黄玉丢了,也不奇怪。” 韩长暮也认同这个说法,点了点头,看到姚杳精神不济,且说的跟孟岁隔说的并无差别,便没有了疑心,他伸手扶着姚杳的肩头,把她按进被窝里:“好了,你先歇着吧,禁,”他只说了一个字,便把后头的半句话给咽了回去,淡淡道:“你这次能死里逃生,全靠蒋阁老那支御赐的百年人参,等你好了,去给蒋阁老磕个头。” 姚杳闭着眼没吭声,权当没听见。 韩长暮挑了挑眉,难得的轻佻一笑:“你是怕阁老心眼儿太多,你陷进去爬不出来?” 姚杳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 玩心眼儿,跟一个连喘气儿都费劲的半百老头子玩心眼儿,赢了是她胜之不武,输了是她丢人现眼,再给气出个吐血而亡,那她得被天底下文人士子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这多亏啊。 韩长暮笑了一声,掖了掖被角,转身出去了。 走到走廊上,只见孟岁隔匆匆上前,递过去一张纸,低声道:“大人,这是内卫刚刚巡视的时候,在楼下发现的。” 韩长暮捏了捏那张纸,是一张暗黄色的油纸,上头还沾着油渍,还带着十分浓郁的杏花香味儿。 而油纸的一个纸角上,压了一朵鲜艳的杏花,杏花的花蕊处,用隶书描了杏花楼三个字。 这是杏花楼用来包点心的油纸,这贡院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晚间的时候落了一场雨,可这张油纸却还是干的,半点水渍都没沾上,显然是雨停之后才出现的。 他捻着纸角问:“可看到是谁扔的了吗?” “没有。”孟岁隔摇头,思忖了一下:“不过,内卫是在您的窗户底下捡到的。” 韩长暮愣住了。 他的窗户底下,还有二楼和一楼的窗户,但是这两扇窗户的后头都是走廊,并非是房间。 且为了安全计,这两扇窗户都是锁死的。 雨停之后,今夜无风,这张油纸也十分的厚实。 那么这张杏花楼用来包点心的油纸,是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 是为了传递什么,还是为了警告什么。 韩长暮是个多思多虑之人,素来做一看二想三,只一张普普通通的油纸,他便已经想出了许多个可能。 若是姚杳在场,看到韩长暮对着一张油纸,脑补出了一场阴谋诡计出来,定是要笑晕过去的。 她不过就是偷吃了一包点心而已,却连累的韩长暮死了不少脑细胞。 韩长暮的眼睛微微眯起,又慢慢睁开,那双眼里已经满是冷厉寒光。 他冷声问孟岁隔:“蔡老大一行人遇袭一事,你再仔细跟我说说。” 孟岁隔不明就里,一边推开房间的门,斟了熟水给韩长暮,一边平静而细致的将当日之事,一一说了个清楚明白。 韩长暮撑着额角,带着桂枝味的热气扑在脸上,他屈指轻轻敲了两下额角:“那响箭是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这件事情孟岁隔记得清楚,没锁思量便道:“卑职这边刚走,那便响箭便放出来了,卑职还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想姚参军的动作挺快,可没想到她却出了事。” 韩长暮的手在额角轻轻敲着,目光落在那张油纸上,想起姚杳刚刚打的那两个嗝儿,他的双目突然一亮。  第四百三十回 哭包 那枚黄玉玉雕下落不明,所有的知情人全部都被灭了口,唯有姚杳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却身受重伤。 姚杳能活下来并不出人意料,毕竟她的身手过人,而且还受了重伤,可见当时的情形有多危急。 这种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姚杳做了什么。 韩长暮也不会怀疑。 可现在,不由得他不怀疑了。 正因为姚杳身手过人,才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情。 才能让眼睛看到的东西变成假的。 韩长暮不由自主的冷哼了一声。 是他大意了,这么粗陋浅显的套儿,他竟然一头撞了进去。 不但一头撞进去,还撞得心甘情愿,心生怜惜。 太蠢了,他怎么能犯这么蠢的错误。 他慢腾腾的把那张油纸叠起来。 姚杳不会主动去做这种事情,因为没有必要。 这件事情背后必然有一个她拒绝不了的人在指使她。 才会逼得她铤而走险。 韩长暮把叠好的油纸又慢慢展开,许多个人名在心里过了一遍。 能逼得姚杳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能是已经将她的生死捏在了手里的那个人。 他慢慢的笑出了声儿,既然皇命不可违,那么民心所向对上不可违的皇命,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想到这里,他挥手招过孟岁隔,低声交代了一番。 孟岁隔原本看着韩长暮阴晴不定,冷笑不止的脸,正惊恐着,再听到韩长暮这一番吩咐,他脸上的神情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了,而是面无人色。 他张了张嘴,哆嗦道:“大,大,世子,操控省试,是,是要抄家灭门的。”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孟岁隔一眼:“不过就是考卷乱了,让你去整一整,你怎么这么多话。” 孟岁隔缩了下脖颈,暗自腹诽了一句。 谁家整理个考卷能掉脑袋? 自家世子这是要干嘛,要搞大事啊!! 雨停后的深夜,空气清新,连墨蓝色的苍穹,都被洗的清澈干净。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穿过曲巷,围住了一处荒宅。 蹇义看到冷临江,忙迎了上来,沉声道:“冷少尹,能确定殿下在这里吗?” 冷临江笃定点头:“蹇指挥使放心,殿下就在这个宅子里。” 蹇义也不再多问,抬头看了看高高的院墙,墙头上野草萋萋,随着夜风轻摇。 这墙一丈有余,垒的厚实,宅子虽然荒废了,但单看着高墙,就曾经是一户大户人家。 蹇义挥了下手,从人群中窜出来几道人影,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轻如燕的便跃上了墙头。 “先让金吾卫探探路,看看宅子里有没有暗鬼。”蹇义抬头,看着高墙上的人影闪动。 孟岁隔也是这个意思,他手下的那些衙役,当街抓个小偷小摸流氓混混绰绰有余,抓这种敢绑皇子的悍匪,就只有送死的份了。 但是这话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蹇义就已经做到了最前头。 他对蹇义的好感大增。 他从来没留意过这个低调的金吾卫左卫指挥使,只知道蹇义功夫好,现在看来,蹇义还是个敦厚人。 但是两个人实在没有什么交情,他一句有劳了之后,便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好和蹇义一样背负着手,抬头望着高墙。 夜幕荒草,没什么可看的。 不多时,几道人影便从高墙上跃了下来,双足触地即离,半点声响都没传出来。 冷临江啧啧舌:“这功夫真俊。”他好奇的问:“金吾卫里的功夫都这么俊吗?” 蹇指挥使憨厚的笑了笑,却没接冷临江的话:“冷少尹带了多少衙役过来?咱们只知道殿下被关在这里,但这宅子看起来不小,搜查也得费一番手脚。” 冷临江顿时把功夫跑到了脑后,思忖道:“我只留了几个衙役守着衙署,剩下的都带出来了,足有二百来个。” 说话的功夫,那几道人影已经掠到了二人跟前。 冷临江抬头一看,这几个人的站位都十分巧妙,都站在背光的地方,整个人立在暗影中,长相模糊不清,无法分辨。 其中一人显然是为首之人,从身形到相貌都寻常无奇,属于扔到人群中都找不到的人。 那人在暗影中道:“指挥使,都查清楚了,前院后院都空无一人,但是后院有人走过的痕迹。” 一语未完,冷临江一下子便跳了起来:“看看看看,我说的吧,殿下肯定就在这。” 蹇义当机立断:“开门,搜。” 这宅子荒的有年头了,大门早就摇摇欲坠了,根本经不住金吾卫的几下狠撞,便“轰隆”一声,轰然倒塌在地,砸的灰尘漫天。 这些人如狼似虎的冲进宅子,因早早探查了是一处空宅,便没有刻意掩饰行迹,脚步咚咚的跑进去,几乎要踩塌地面。 灯火绰绰,将个荒宅照的亮如白昼。 前院没什么可看的,满目尘土纷纷扬扬,荒草长得都可以埋人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直奔后院。 空荡荡的后院里,满地的太湖石一目了然,根本没有半个可以藏人的地方,反倒是雨后泥泞的地上一行足印,格外清晰。 冷临江疾步上前,看着足印道:“蹇指挥使,这足印,您看。”他指着最大的太湖石道:“是,通往这里的。” 蹇义挥了下手,众多金吾卫一拥而上,在巨大密集的太湖石间穿梭查找。 蹇义这次带来的金吾卫,并不是善于打斗的那些,而是善于跟踪查找痕迹的那些。 查找几个小小的机关,是手到擒来之事。 金吾卫很快便发现了太湖石上一个被磨得光溜溜的凸起,向下一按,那处地下洞窟便露了出来。 一行人钻了进去,蹇义领着金吾卫走在前头,冷临江带着衙役跟在后头。 阴冷的洞窟里漆黑一片,灯火映照在湿漉漉的四周,钻出泥土的青苔深绿浅翠,斑斑驳驳。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阴冷潮湿的地下甬道,波澜不惊的走到尽头,波澜不惊的看到被捆在 柱子上的那个人。 “殿下,殿下,是殿下。”冷临江嗷的一嗓子跳了出来,又哭又嚎的奔了过去,脸色灰败,抱着那人的头,把他手腕上的铁锁链子晃得哗啦啦直响。 冷临江哭爹喊娘的嚎得十分热闹,那人也在他的哭嚎中慢慢醒了过来。 “云,云,云归啊。”谢孟夏从昏昏沉沉中醒过来,看着眼前的冷临江,像做梦一样惊诧不已,半晌才醒过神儿,失声痛哭起来:“云归啊,云归,你怎么才来啊。” 他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落,像是夏日里的一场暴雨,哭的没完没了。 蹇义哪见过这个场景啊,顿时愣住了。 冷临江的肩头被谢孟夏哭的湿透了,冷淋淋的,他看了眼快要哭晕过去的谢孟夏,赶忙挥手对蹇义道:“蹇指挥使,快,快想法子把这铁链子弄开,先把殿下救出去再说。” “对,对对,对。”蹇义从巨大的震惊中回了神,赶忙吩咐金吾卫上前施救。 金吾卫身上的刀剑的锋利程度可不是京兆府衙役的腰刀比得了的,一阵叮咣乱响,火光四溅,哗啦一声,那拇指粗的铁链便被砍断了。 一截拴在柱子上,一截挂在谢孟夏的手腕上。 谢孟夏抬了抬手,一阵哗啦乱响:“云归,云归,这,这还在手上挂着呢,我,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他哭的泪水涟涟,几欲晕厥,整个人压在冷临江的身子上。 冷临江扶着谢孟夏,望着蹇义问道:“蹇指挥使,这手腕上的铁链怎么办?” 蹇义拨弄了一下铁链,道:“先出去,先回京兆府,某吩咐人送家伙过来,手上的铁链不能用刀砍,一不留神会伤了殿下的。” 冷临江一叠声的说好,扶着谢孟夏,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 谢孟夏一直在哭,哭了一路,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哭嚎了,只是哼哼唧唧的不停的念叨,命好苦啊,浑身疼啊,饿死了,他要吃肉。 冷临江被谢孟夏哭的心焦,耐着性子轻声漫语的哄着劝着。 蹇义听得嘴角直抽,从心里头一股一股的往外冒火,烦躁的想要打人,从前他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混不吝,可他现在又知道了,这位爷还是个怂包软蛋,没出息的紧。 他跟一个怂包软蛋有什么气可生的! 他背负着双手,在前头引路。 一行人从地下洞窟走到地上,骤然离了逼仄阴冷的地下,众人皆是长吁了一口气。 直到感受到迎面吹过的清爽夜风,谢孟夏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死里逃生了。 他嗷的一嗓子,扑到冷临江的怀里,原本已经慢慢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剧烈的颤抖,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到了嗓子沙哑。 就这样一路抽泣着,哭回了京兆府衙署。 冷临江真是被哭的满头包,他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位爷这么能哭呢? 蹇义更是捋了两把衣袖,按了又按,才把想要暴跳如雷开打的欲望给掐死在萌芽中。 这要不是个爷,他早就把他揍得哭都哭不出来了,还哭!! 第四百三十一回 一群哭包 京兆府衙署这两日忙的兵荒马乱的,公厨上一日十二个时辰都热着饭菜,府尹刘景泓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整整两日没有合过眼了。 听到门外一阵喧嚣,刘景泓心头一悸,他知道冷临江查到了谢孟夏的下落,带着衙役和金吾卫一起救人去了,但,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变故啊。 他面如枯槁,急冲冲的往外奔,出门的时候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着扶住门框,抬眼瞧见了靠在冷临江身上,哭的眼泪鼻涕淌了满脸的谢孟夏。 他骤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不知何时,后背上全是冷汗。 好,太好了,终于回来了,活的,会哭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儿的汉王殿下,终于回来了。 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刘景泓喜极而泣,头一回跑得飞快,迎了上去,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一番谢孟夏,才嗷的一嗓子嚎了起来:“祖宗保佑啊,祖宗保佑。” 谢孟夏看到了刘景泓,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也嗷的一嗓子,扑到刘景泓怀里,痛苦不已。 他力气大,把刘景泓硬是扑了个踉跄,险些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幸亏有冷临江扶住了这二人。 蹇义被这一嗓子嚎得耳朵疼,他掏了掏耳朵。 这都是什么毛病啊这都是,没事儿哭两场,搁这求雨呢这是。 冷临江还算清醒,扶着二人道:“大人,殿下累着了。” 只这一句话,刘景泓就回过神了,一叠声道:“对,对,看老臣都糊涂了,快,先扶殿下进去,厨子呢,让厨子快做饭。” 谢孟夏哭的有气无力的,打了个嗝儿:“不用太好,两个馍馍,一碟子炸花生米就行了。” 刘景泓连忙道:“快,何登楼,快,吩咐灶上赶紧做。” 蹇义无语摇头,作为一个备受圣人宠爱的龙子凤孙,这要求还真不高。 他一路护送着谢孟夏进了偏厅歇息,又看着灶上送来了热腾腾的馍馍,炸花生米,半只鸡,一碗羊肉汤后,他才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殿下,末将还吩咐了人在查抄那处宅子,末将先过去看看,一会儿再来向殿下复命。” 谢孟夏吃的抬不起头来,摆了摆手,裹着满嘴的鸡肉,嘟嘟囔囔语焉不详:“不,不,不用,你和,和云归,商量着办就行。” 蹇义又是一阵无语,跟冷临江低声说了几句后,才离开京兆府衙署。 谢孟夏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肚儿圆,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撑得直打嗝。 冷临江扶着谢孟夏站起来:“殿下一次不能吃太多,还得多走动走动,免得积食。” 谢孟夏手腕上的铁链子还没拆掉,一抬胳膊便哗啦哗啦的响个不停,他听得头疼,苦着脸问冷临江:“云归啊,这劳什子,该不会摘不掉了吧。” 冷临江劝慰道:“殿下别胡思乱想,方才蹇指挥使走的时候,跟微臣说过了,他一会拿了趁 (本章未完,请翻页) 手的家伙,就过来帮殿下把这铁链给摘了。” 谢孟夏一看到这手腕上乌沉沉的铁链,就气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堂堂一个皇子,曾经的太子,几时受过这种羞辱。 他悲从心来,趴在冷临江肩头哭的肝肠寸断:“云归,云归,你说,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怎么这么倒霉啊。” 冷临江叹了口气:“殿下,殿下,你冷静点,冷静点。”他劝了几句,没有劝住,突然便没了耐心,重重晃了几下谢孟夏的肩头,趴在他的耳畔低吼:“表哥!表哥!现在没有外人了,你清醒点,别装了行吗?!” 谢孟夏被冷临江晃得头晕眼花,从前他的懦弱没出息,一分真九分装,现在,连冷临江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了。 冷临江一声声恨其不争的怒吼在谢孟夏的耳畔响彻。 谢孟夏突然泄了一口气,看了看左右,的确只有冷临江一个人,他的脸色恢复如常,不再惊恐惧怕,也丝毫不见懦弱无用,皱着眉头问道:“云归,你说,是什么人要,要害我?” 冷临江扶着谢孟夏坐下,吁了口气:“表哥,您想想这几日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跟我说一遍。” 谢孟夏是受了罪的,虽然方才那懦弱没出息,那吓得魂飞魄散,多半都是装的,如今一口气泄了,他也平静了,可骨头里的疼痛也沿着骨缝渗了出来,整个人垮在床上,喃喃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冷临江闻言,低下了头。 他是明白谢孟夏的,他根本从来都不想争什么,也从未想过那个位置,可是,总有人觉得他就是在争,就是看不得他的存在,就是想让他死,让他无力再争。 谢孟夏平静了,那点子不甘和矫情也如风飘散,笑嘻嘻的开口道:“其实也没啥,就是三日前我去逛了教坊,点了阿芙陪着,这你都知道吧。” “刚才是谁吓得要死要活的啊,现在又没啥了?”冷临江嘁了一声,满脸嫌弃:“我是听说了。”他将几日前韩长暮告诉他的消息仔细跟谢孟夏讲了,继续道:“就是因为这个,我安排了人一直盯着阿芙,阿芙一出事,我就立刻知道了,这才赶去看到了你留下的标记。” 谢孟夏重重拍了一下大腿,笑的没脸没皮:“那要这么说,我可得好好谢谢久朝了,等他从贡院出来,我可得好好请他吃一顿。” “久朝是您的救命恩人,您要请他吃一顿,那我算啥?”冷临江指着自己的两个黑眼圈儿,愤愤不平的撇了撇嘴:“为了救您出来,看我熬得,就剩半条命了。” 谢孟夏拍了拍冷临江的肩头,笑的跟一朵花似得:“你是自己人,自己人。” “哦,自己人就不用酬谢了啊?”冷临江拖长了尾音,戏谑的轻笑了一声:“那后来呢,阿芙死了之后,您怎么又被人给掳走了?” 谢孟夏的脸一垮,苦着脸哼唧道:“还能怎么样,我刚醒,一群人就冲进来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我当时还想着坏了,碰到仙人跳了,谁知道这些人跟恶鬼似得,二话不说就把我给揍晕了,等我再醒过来,就在你们找到我的地方了。” 冷临江疑惑发问:“那,没有人看守吗?” 谢孟夏哼了一声:“怎么没有,四五个人呢,个个都凶得很,饭不给吃饱了也就算了,他们还打人。”他捋起袖子,指着上头斑斑点点的青紫,抽了一口冷气:“你看看,你看看,这打的,都没有一块好肉了。” “你挨打挨得还少吗,这算什么啊?比得上圣人的巴掌吗?”冷临江忍笑道,眼看谢孟夏黑了脸,他赶紧往回找补:“也是我大意了,我这就吩咐人,给你找药去。” 话是这样说的,可他却连屁股都没挪动一下,只继续问道:“那,我们带人找到您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到看守的人?” “那还不是你们没用,把他们都吓跑了。”谢孟夏愤愤不平的嘁了一声,继续道:“说来也是奇怪,就在你们过来前的半个时辰,他们把我给打晕了,后头的事情我就都不知道了,一直到你把我给哭醒了。” 冷临江百思不得其解:“这不对啊,他们绑了您,什么也没提,什么也没要,就这么跑了?这不对啊,谁会提着脑袋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啊。” “什么叫什么也没提,什么也没要!”谢孟夏一下子就炸了,跳起来八丈高,气的嘴唇子都抖了:“谁说他们啥都没要,他们狮子大开口,要了我三万两,三万两啊。” 谢孟夏竖起三根手指,气的哇呀呀直叫。 冷临江脑中白光一闪,一把握住了谢孟夏的手指,急忙问道:“三万两,银票吗,哪个柜坊的,您平白无故的,身上带那么多银票干什么?” 谢孟夏鄙夷的望着冷临江:“我傻啊,我带着三万两银票去逛教坊?”他顿了顿,继续道:“就是,就是,我有个小印,拿着那个小印,可以,去恒昌柜坊提,提三万两现银。” “你把小印给人家了?”冷临江错愕不已。 “......”谢孟夏心虚点头。 冷临江抽了抽嘴角:“我,你,这还不算傻吗?” “我也没法子啊。”谢孟夏一下子就哭出了声,捂着心口哭的泪流满面:“我也心疼啊,三万两啊,我得,我得攒多久啊,都是我的命啊,我,我不给他们,他们,他们就要废了我,废了我的命啊。” 冷临江轻轻吁了一口气,走到门口,大声喊道:“何登楼,进来。” 何登楼急匆匆的跑过来,束手而立。 冷临江沉着脸色,雷厉风行的吩咐了几件事情:“一,去教坊,再查一遍失踪人口有没有回去的,二,去恒昌柜坊,查一下有没有人用汉王殿下的小印提取现银的,若没有,安排人在柜坊里守着,若有人提取现银,不必当场拿下,跟着即可。” 何登楼瞄了一眼里头捂着心口,肉疼不已的谢孟夏,应了声是。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二回 坑坑都不同 何登楼刚走了几步,冷临江又叫住他,揉了揉眉心道:“再把阿杳留下的化瘀药拿过来。” 何登楼诶了一声:“少尹,姚老大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冷临江道:“约莫月底吧,你操这心干什么?赶紧办差事去吧。” 何登楼抓了抓发髻,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磕磕巴巴道:“这个,姚老大之前不是,得罪过韩司使,卑职这,不是担心嘛。” 冷临江抿了下唇:“不妨事,韩司使不是那么小肚鸡肠之人。” 何登楼这才放了心。 不多时,蹇义带着金吾卫回来,手里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那匕首的刀刃窄而狭长,烛火的微光似水波在上头流淌。 谢孟夏被那寒光刺了一下眼,畏缩了一下,脸色发白:“哎哟不行了,这是要剁了我的手吗?” 冷临江忍笑道:“殿下,您冷静点,没事的啊,有蹇指挥使在,不会伤到您的。” 谢孟夏已经被那寒光凛凛的刀锋吓蒙了,不管冷临江怎么哄怎么劝,他就是不管不顾的,把头埋在冷临江的怀里,呜呜呜的哭个没完,眼泪鼻涕糊了冷临江满身。 冷临江都嫌弃死了,真想给谢孟夏一巴掌,演戏也不能演的这么真不是。 可又不能真的给谢孟夏一巴掌。 他忍了又忍,脾气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可一张口就是在威胁人:“殿下,您是打算带着这铁链一辈子吗?日日夜夜带着,去花楼也带着?!” 谢孟夏被冷临江这么一怼,狠狠的打了个嗝儿,止住了哭声,捏着冷临江的衣袖抹了一把脸,把满脸的眼泪鼻涕都糊在了那只绣着云纹的衣袖上,才怯懦小声道:“那,那,那就割吧。” 他看到寒光闪烁,又哆嗦了一句:“蹇指挥使,轻,轻点。” 那刀锋还没劈过来,他就哎哟一声,吓得缩回了手,泪水涟涟哀嚎:“哎哟,疼死我了。” 蹇义冷眼看着谢孟夏一个人演完了全场,心里越发的疑惑了。 义父曾经说过,汉王殿下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这大智慧在哪呢? 哭的比别人声音大,就是大智慧? 淡淡开口:“殿下,末将还没动手呢。” 谢孟夏“啊”了一声,看了看手腕:“哦,还没动手呢?”他苦着脸,英勇就义一般把手伸出去,撇过头不忍再看:“那,快点吧。” 蹇义抿了抿唇,本来不紧张的,却被谢孟夏这个架势折腾出了几分紧张, 这一紧张,手就难免有点抖,刀便晃得有点厉害了。 冰冷的刀背贴着谢孟夏的手腕儿,插进铁链和手腕窄窄的缝隙中,刀刃贴着铁链,刚刚发出“滋啦”的摩擦声,他便嗷的一嗓子跳了起来。 “哎哟,太吓人了,哎哟我活不成了。”谢孟夏拍着大腿,哭得格外起劲,两只眼睛哭的雾蒙蒙水淋淋的,看起来可怜巴巴。 看着这双眼睛,蹇义真觉得自己像是欺负人的恶霸。 他叹了口气,满心的不耐烦,但却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 敢流露出来,只端着十二分的恭敬开口道:“殿下,您若是再这么一惊一乍的,原本伤不着的,也要伤着了。” 孟岁隔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腕,除了一道刀背压出来的浅浅的痕迹,并没有伤痕之类的东西。 他的脸一红,悻悻道:“哦,哦,蹇指挥使,一定,一定要轻点,轻点。” “殿下放心。”蹇义面无表情道,手起刀落,咔嚓一声,铁链应声断成了两截,随后哗啦啦的掉在了地上。 谢孟夏低头看了看那两截铁链,又看了看蹇义手上的寒刀,一下子从胡床上出溜到了地上,瞪着一双湿漉漉的凤眼,劫后余生般嚎哭:“我的命好苦啊,太吓人了。” 蹇义微微张着嘴,错愕不已的望着嚎哭不止,哭的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谢孟夏,他简直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眼泪怎么能这么多,像泉水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说停就停说来就来。 他对着一个哭包实在无话可说,抬头望着冷临江道:“冷少尹,那处宅子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并无发现。”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冷临江道了声谢:“这一整夜,辛苦蹇指挥使了,剩下的事,某来打理善后,蹇指挥使先回去歇息,等此事了了,我定登门致谢。” 蹇义上下打量了冷临江一眼,他知道此人,是个誉满京城的纨绔子弟,但从汉王殿下被绑这件事中来看,此人半点都不纨绔,甚至世事洞明,精明的很,且半点没有倨傲模样。 是个和善有礼的小郎君。 蹇义又跟冷临江寒暄了几句,才马不停蹄的告辞离去,他还要赶紧将这里的事情回禀给义父柳晟升,再有一日圣人就该出关了,汉王殿下被绑一事,是决不能瞒着圣人的。 谢孟夏哭的抽抽搭搭的,已经没什么眼泪了,只是时不时的抽泣一声,听起来可怜极了。 冷临江瞥了谢孟夏一眼,倒退一步,坐到旁边的胡床上,撇撇嘴奚落道:“表哥,我最佩服你了,你的眼泪怎么那么多,说来就来啊。” 谢孟夏拧了帕子擦了把脸,嬉皮笑脸道:“这才叫本事呢。” 冷临江嘁了一声,撇着谢孟夏道:“殿下可还记得绑你的那几个人的长相,我让人进来画个像。” 谢孟夏没骨头似得瘫在胡床里,唔了一声:“我还记得有个人天天来送饭,看管我的人都叫他庸大管事。” 这个称呼在冷临江的脑中过了一遍,他没什么印象,便点了点头:“那我去叫人,殿下稍等。” 谢孟夏点点头,懒散的躺在胡床里晃着脚尖,等冷临江叫了人进来,他却早已经呼声雷动了。 已然睡得昏天暗地了。 冷临江无奈的摇头笑了笑,吩咐人把谢孟夏抬到床上,脱了衣裳鞋袜,盖了锦被,灭了几盏灯火,又燃了一炷香。 看到偏厅里再没什么遗漏了,他才慢慢走了出去。 走出门,正看到刘景泓站在树下,迎风而立,月色从巨大的树冠中穿透,晒了满地斑驳的光华。 “都料理好了?”刘景 (本章未完,请翻页) 泓熬了几日,身子骨有些吃不消了,声音也哑了几分,暗沉沉的问。 “大人怎么站在这风口上?”冷临江扶着刘景泓,慢慢的往正堂走,轻声嗔了一句:“大人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刘景泓嗤的笑了一声:“云归,你这么说话可吓着我了。” 冷临江笑嘻嘻的,丝毫不觉得窘迫:“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这两日您操了不少心,着实累着了,下官委实担心的很。” 刘景泓就像看到妖怪一样,瞪着冷临江那张嬉笑如常的脸,颇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最终摇头苦笑:“罢了罢了,我一个快要告老的人了,还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 冷临江却是如常的笑了笑:“大人,这事儿还是得给圣人上个折子的。” 刘景泓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先是汉王那个倒霉催的被绑了,再就是冷临江连哄带骗的,拉着他一头撞进了这件倒霉事里,这事跟京兆府有一文钱的关系吗,没有啊,没有!! 刘景泓恨得几乎要拍桌子了。 教坊归太常寺管,汉王是在教坊里出的事,太常寺责无旁贷啊。 凭什么他一头撞进了是非圈里,而太常寺卿却摘得一干二净。 他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坑。 这是一坑套一坑,坑坑都不同啊。 刘景泓恨恨的瞪着冷临江,嘴唇剧烈的颤抖,吐出了个你字:“你,云归,你算计我。” 冷临江面不改色心不跳,仍旧笑嘻嘻的,漫声道:“大人,您这话说的,下官怎么担待得起,汉王殿下平安归来,您这就是立下了大功一件,别说是三品荣休,您这封折子一递上去,少不得就是二品荣休了。” 刘景泓脑中白光一闪而过,二品荣休的待遇,又岂是三品荣休可以比拟的,这就是夸了一个阶层啊。 若真的能二品荣休,惠及子孙,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陡然笑了起来,拍着冷临江的手,失笑摇头:“你啊你,云归啊,你这张嘴哟,可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他念头一转,眯起一双微微浑浊的眼:“云归啊,若是这个折子你来上,我荣休后,这府尹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冷临江无所谓的笑了笑:“大人,下官不上这个折子,府尹这个位置,也不会是别人的。” 刘景泓噎了一下,扯了扯面皮儿,皮笑肉不笑的哼哼两声:“是,这京兆府,谁能越过云归你去?” 二人走穿过正堂,走到后头的公事厅,冷临江展开一封折子,往砚台里添水研墨,在笔尖上添饱了墨,递给了刘景泓,丝毫不容他拒绝的笑了笑:“大人,明日一早,下官就将折子递进去。” 刘景泓磨了磨牙,虽然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但不得不承认冷临江给他挖的这个坑是个好坑。 他也很清楚,冷临江为何不肯出这个头上这封折子。 他无奈道:“好,我替你出这个头,等你任了府尹,我看你还能用什么法子不冒头。”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三回 要命的仙丹 冷临江抓着旁边的一把折扇轻轻摇着,端足了一副风流浪荡的纨绔模样,高深莫测的笑了:“无功无过到白头。” 刘景泓看着装了几十年纨绔子弟的冷临江,他看着都累,累得长舒了口气:“好了好了,我写还不成么?” 他一个快要致仕的人了,还管别人装不装,会不会露馅儿,闹腾不闹腾干什么。 这不是吃饱的撑了没事干,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吗? 不过冷临江继任了京兆府府尹后,这个日子怕是不那么好过啊。 这么想着,刘景泓撇着冷临江,神情里便多了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儿。 他嫌弃归嫌弃,但对冷临江这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还是视为自家子侄一样心疼的,他看了一眼冷临江,又看了一眼。 刘景泓是真担心他。 装傻装糊涂装纨绔他是一等一的好手,可这中庸之道,他还差的远着呢。 他提笔写着折子,下笔如有万钧,艰难的不能再艰难了,思量这自己周全了一辈子,中庸了一辈子,万不能临到功成身退了,糊涂一把坏了自己一辈子的清名。 这一日晨曦方起,清虚殿的大门紧闭了四日,仍旧没有要打开的迹象,袅袅青烟从紧闭的门缝间逸了出来。 一枚枚拳头大的紫金铜门钉被青烟笼罩着,那门钉光溜溜的,散发着温润却又明亮的光。 高辅国站在清虚殿的门口,他在这坐卧不宁的守了整整四日,站的腰酸腿软。 见大门没有依着时辰打开,他的心狠狠的揪了起来,连着透了几口气,也没平息了忐忑不安的心,身上的冷汗早已经浸透了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散发着不可言说的气味。 旁边的小內监看到高辅国的身子晃了晃,赶忙上前扶住他往边上的小杌子走去,愁道:“义父,您熬了整整四日了,坐着歇一会吧。” 高辅国摇摇头,愁容满面的叹了口气,有满腹的话说不出口。 圣人越来越信那几个牛鼻子老道的话了,每个月从原先的闭关半日,到后来的闭关一两日,及至现在的闭关四日。 闭关四日,朝政都丢下不管,这是什么兆头。 他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这念头一起,就是大逆不道。 清虚殿毗邻太液池,本叫清凉殿,原本是夏日消暑远眺观景的最佳之处,后来那两个号称真人仙师的老道一通掐指,算出了这个地方是块清修宝地。 清凉殿从此更名为清虚殿,平日里两个老道便在这里清修,专给永安帝炼制丹药。 清虚殿中是巨大的金砖墁地,正对着殿门的那面墙供了三清,供案上轻烟袅袅,将那三清像笼罩的朦朦胧胧。 左右两边的巨大墙壁前,摆放了两座阶梯状的烛台,白烛从地面一直摆到了横梁下。 晦暗不明的烛火倒影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一簇一簇摇曳,像极了满天星辰。 忽明忽暗的光华流转不定,看的人一阵眼晕。 (本章未完,请翻页) 永安帝盘膝坐了整整四日,他的虔诚与他的年纪无法相匹配,虽然地上铺了厚厚的明黄色绣佛手蒲团,但这四日盘膝下来,他的一双腿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不动的时候僵硬麻木,一动便刺痛难忍。 他看了眼更漏,又转眸看了眼炼丹房紧闭的房门,脸色微微变了变,额角不由自主的突突跳了两下。 心慌!气短!他需要仙丹! 他的双手使劲儿撑在蒲团,想要借力站起身来,手背和胳膊上青筋凸出,几乎要撑破了那一层薄薄的老迈皮肤。 旁边两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见状,忙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左一右扶住了永安帝,连拉带拽的,将他拉了起来。 永安帝的身子晃了晃,紧紧抓住小道童的手,才勉强站稳了。 这四日里,他只喝了一些晨露煮的茶,没有进过一口吃食,这陡然一站起来,眼前一黑,险些又栽倒在地上。 他死死抓住小道童的手,气喘吁吁的问:“仙师,可,可出来了?” 小道童摇了摇头:“陛下莫急,成丹有早有晚,仙师早有成算。” 话是这样说的,永安帝也知道隔了一道铁门,他再怎么着急也于事无补,最好的法子便是静心以待。 可他静不下来心,他甩开小道童的手,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 不行,头晕!眼花!腿软!他需要仙丹救命!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晕倒过去时,炼丹房的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滚滚热浪扑面而至,随后两个穿着整齐的靛蓝色道袍的男子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五旬出头,身形微胖,细眉细眼薄唇,带着微微的笑,皮肤光滑而有弹性,下颌蓄了花白的长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而走在后头的那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生的浓眉大眼,身姿清隽,比前头的男子更有仙风道骨的气质。 永安帝看到这两人走出来,顿时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健步如飞的迎了上去:“清远仙师,仙丹可成了?” 走在前头的男子稽首道:“陛下,仙丹已成,贫道幸不辱命。” 说着,身后那个年轻点的男子恭恭敬敬的递过来了一只锦盒,方方正正的盒子里衬着一块明黄色的锦缎,锦缎中卧着一枚深棕色的丹药,不过拇指大小,上头闪着淡淡的荧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永安帝大喜过望,伸手便把丹药抓在了手中。 他刚刚将丹药放在唇边,便听到一声地动山摇般的“轰隆”巨响,震得整座清虚殿都剧烈的晃了晃。 还未及回过神来,一股热浪呼啸着从炼丹房狂涌而出,如同飓风一般,将炼丹房那两扇铁门掀翻在地,发出“砰砰”的巨响。 随后这股热浪以破竹之势,在清虚殿中狂扫, 永安帝几人在飓风中站立不住,摇摇摆摆,热浪在皮肤上一滚,便起了一串刺痛的水泡。 “仙师,仙师,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永安帝目瞪口呆的看到价值连城的金丝楠木供案被热浪掀翻在地,上头供着的三清像噼里啪啦的摔成了碎瓷片。 那名叫清远的男子在热浪中艰难的爬了两步,惊惧异常的望着已经布满裂痕的梁柱,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陛下,陛下。” 话音方落,东侧的巨大烛台倾倒下来,正好砸在了个小道童的身上。 那小道童惨烈的哀嚎了一声,欲灭的烛火引燃了他身上的靛蓝色道袍。 烈焰迎风见长,灼烧的皮肤滚烫刺痛,小道童惨叫哀嚎声声,扭动着身子想要扑灭身上的熊熊火焰。 可他的身上死死压着一座沉重的烛台,他根本无力挣脱,挣扎了不过片刻功夫,他便没有了动静。 炼丹房里又传来几声巨大的爆裂声,几乎将大半个清虚殿都掀翻了。 一缕缕火焰引燃了蒲团帐幔,明亮的火光骤然大作,火借风势呼呼作响,沿着立柱墙面飞快的烧响了横梁。 永安帝用尽全身力气,爬到紧闭的殿门后,大力拍门,肝胆俱裂的呼喊:“救驾,救驾,快救驾啊。” 高辅国站在清虚殿外,在丹炉爆炸发出第一声巨响的时候,他便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吩咐了边上的小內监,去传羽林军,快快。 小內监刚走出去几步远,清虚殿的后殿又接连传来几声巨大的“轰隆”声,一股漆黑如墨的浓烟随之从后殿的房顶腾空而起。 噼里啪啦的声音震耳欲聋,灼热的火光沿着窗缝门缝逸了出来,舔舐清虚殿内外可以燃烧的一切,四周陡然变得滚烫。 五彩斑斓的琉璃瓦被火舌舔的黢黑,噼里啪啦的掉在殿前的空地上。 高辅国看的眼睛都直了,一边朝殿门狂奔,一边厉声疾呼:“走水了,走水了,快,快救火,救火。” 他跑到殿门前,被台阶绊倒,重重摔倒了地上,却丝毫不觉得疼痛,连滚带爬的冲到了殿门,手大力的拍打着已经有些烫手的殿门,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陛下!陛下!” 清虚殿的殿门是铸铁大门,极为的结实,殿门从里头关上,里头的声音也不易传出来。 高辅国拍了几下殿门,那嗡嗡的声音里都透着绝望。 他看了下左右,窗棂上几乎都起了火,烧的劈啪作响。 四周人声嘈杂,泼水声破门声此起彼伏。 烈焰灼热,高辅国却觉得浑身发寒,喊声雷动,他却觉得四周一片死寂。 “后殿,后殿,快,羽林卫,进后殿救驾,快快。”北衙禁军右羽林军左卫指挥使邱福一阵疾呼,带着羽林卫们疯了似的从坍塌了大半的后殿冲进清虚殿中。 高辅国拎起一桶水,跑到浓烟滚滚的后殿外,一桶水从头浇到脚,他拿着湿透了的帕子捂住口鼻,赴死一般冲进火场。 脚下满是滚烫的乱石碎瓦,火炙烤着湿淋淋的衣裳,腾起白色的水雾。 “陛下,陛下,陛下。”一声一声呼喊此起彼伏,在黑漆漆的殿中传的极远。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四回 探病还是挑事 永安帝并没有受伤,只是被烟熏的有些头晕眼花,呼吸不太顺畅。 他听到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原本已经跌入谷底,绝望的那颗心又重新有了希望。 “朕在这里,朕在这里。”他的嗓子被烟熏的有些沙哑,喊出来的声音并不太大,被烈焰燃烧声和泼水声掩盖住了,传的并不远,他没有泄气,一边沙哑的呼喊,一边手脚并用的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爬去,尽量放低身子,避开滚滚浓烟。 高辅国对永安帝的声音格外熟悉,即便是一把被烟熏到沙哑的声音,他还是一下子便从嘈杂声中分辨了出来。 “圣人,圣人在那里,在那里。”高辅国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手颤抖着指向清虚殿的深处,声音颤抖的连不成完整的一句话了。 小內监们都知道这是永安帝身边的心腹內监,是这宫里內监们的老祖宗,他说的话,必然是没有假的。 永安帝遇险,小內监们都卯足了劲儿,想要在圣人面前挣个头功,听到高辅国这句话,有人上前扶着高辅国往前走,有人则把自己浑身浇的湿透,前仆后继的往里冲。 高辅国一往无前的朝着火场冲,永安帝竭尽全力的向着光明处爬。 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刻,看到的就是高辅国那张被火熏得漆黑的脸,和脸上焦灼的神情。 他顿时心下一松,头一歪,陷入无边无际的昏迷中。 一场大火一直烧到日暮时分才慢慢熄灭,太液池旁多了一座烧成废墟的殿宇,殿宇中多了四具烧成焦炭的尸身。 永安帝被困于火场,虽然没有受伤,但到底吸入了太多的浓烟,导致昏迷不醒。 太医署的奉御们都挤在含象殿中,屏风内是昏昏沉沉的永安帝,屏风外是冥思苦想,争论不休的奉御们。 高辅国的身上被火燎了几个火泡,腿也被倒下来的梁柱梢到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看着这些奉御们诊了脉,叽叽喳喳的说了足足有两盏茶的功夫了,脉案上却没落半个字,不由的急了。 这帮奉御都老成精了,趋利避害没有人比他们玩的更炉火纯青了。 他气的眼里冒火,双眼布满了赤红的血丝,咬着后槽牙,齿缝间逸出冷冷的言语:“诸位大人,尽快拟方子给陛下用药吧。” 听到高辅国这话,众多奉御都齐齐望向了韩增寿。 韩增寿是太医署的医令,是这些奉御中的主心骨,但凡遇着点棘手之事,这些人自然下意识的先看他的意思。 韩增寿无奈的叹了口气,朝高辅国客客气气道:“高公公,容我等再斟酌斟酌,陛下的脉案方子,实在,实在是马虎不得。” 一句话说的艰难无比,冷汗淋漓。 高辅国知道,这些奉御们滑头惯了,但这滑头也是长年累月在悬崖边上行走,看多了阴损之事,迫不得已的保命手段罢了。 毕竟御医难做,给圣人看病更是提溜着脑袋,行差踏错半步,就活不成了。 救人容易救己难,这就是当御医的悲哀。 高辅国心焦不已,冷飕飕的言语也更加不客气了,隐含着怒火和威胁:“韩医令,陛下的病势,韩医令可要心中有数才是。” 韩增寿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此事有多么凶险,每回进宫请脉,他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而每回活着出宫,他宛如新生。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肯让他的子孙学医行医,或者说不肯让他们与皇家扯上关系。 他慢慢瞪大了双眼,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半晌才呼出一口气,磨了磨牙,提笔开始拟方子。 永安帝遇险的消息像一阵风,很快便传遍了宫里每一个角落,不经传召,便有人坐不住了,纷纷往含象殿而来。 皇贵妃走在最前头,四十出头的她保养得宜,看上去也不过刚刚三十,上身披一件藕荷色长衫,腰里束一条同色略深的长裙,裙摆处用金线绣了山水纹,走动间裙摆荡漾,波涛起伏,颇为壮观。 她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女子,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姹紫嫣红。 小內监站在含象殿前高高的台阶上,看到摇曳生姿的一群女子,啧了啧舌,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內监道:“你看这架势,像是来侍疾的吗?” 边上的小內监抽了下嘴角:“话也不能这么说,陛下醒过来,看到一群美人儿,不也能好的快一些。” “说的也是。”二人对视一眼,满脸堆笑,迈着小碎步跑下了台阶,迎上皇贵妃一行人,跪倒在地,磕头行礼:“见过皇贵妃娘娘,见过诸位娘娘。” 皇贵妃目不斜视,面露焦急:“陛下如何了,高辅国呢,让他出来见本宫。” 小內监跪在地下,不敢抬头,恭恭敬敬道:“回娘娘的话,太医署的奉御们都在殿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小人,小人不甚清楚,高公公也在殿里,小人去就传高公公来见娘娘,请娘娘在偏殿稍坐。” 皇贵妃点点头,扶着小內监的手往偏殿走去。 刚坐下,便有宫女鱼贯而入,上茶上点心。 丽妃抿了口茶,捏着帕子沾了沾嘴角,似笑非笑的咧了咧嘴:“皇贵妃娘娘,咱们不是来看陛下的吗,在这坐着算怎么一回事儿,还要等着高辅国那个阉人。” 皇贵妃淡淡的瞥了丽妃一眼,没有说话。 反倒是贤妃捂着嘴,冷笑了一声:“丽妃妹妹是打扮的富丽堂皇出来的,可姐姐我却是得了信儿,连梳洗都没来得及,就这么蓬头垢面的来了,姐姐我可不敢去见那些个太医署的奉御们,丢人现眼的。” 丽妃狠狠的噎了一下,气呼呼的瞪着贤妃,一想到圣人这个月连着去了两回贤妃宫里,再又听到她这些冷嘲热讽的话,恨得想扑上去挠花她的脸。 惠妃看起来神情如常的,可手上死死揪着帕子,看了看这三人,垂下了眼帘,没有说话。 余下的嫔妃品级都不太高,只有观战的份儿,没有参战的资格。 片刻之后,高辅国推门而入,挨个儿妃嫔娘娘团团磕头行礼,朝品级最高的皇贵妃道:“皇贵妃娘娘,陛下方才用了药,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嗓子被烟熏着了,说话还不那么利落,韩医令说了,陛下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吓,养个三五天就好了。” 皇贵妃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神情肃然的淡淡开口:“太医署的奉御们都还在殿里候着呢吗?” 高辅国道:“大部分奉御都已经回去了,只有韩医令和他的小徒弟,去了西稍间候着。” 皇贵妃点点头:“陛下现下精神如何,可方便见本宫?” 高辅国连连点头,满脸是笑:“陛下方才知道是娘娘您来了,高兴极了,就说请您过去呢。” 皇贵妃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扶着宫女的手,缓步往门口走,看到旁边的嫔妃们都站了起来,目露期盼,她转头淡淡道:“都一起来吧,不过,谁若是叽叽喳喳的,吵了陛下的清净,就别怪本宫不顾念往日的姐妹情分。” 众多嫔妃齐齐应声称是,浩浩荡荡的往正殿走去。 刚走到殿门口,便看到远处又走过来一群人,从高到矮足有十来个,这群人中只有一个姑娘,其他的全是男子,众星捧月一般,捧着这唯一的这个姑娘,往含象殿走过来。 皇贵妃看着这群人,微微皱了下眉头,转头看了一眼小杨妃,面露不豫之色,但终究只对高辅国说了一句:“陛下刚刚醒过来,怕吵闹,让秦王他们在偏殿先候着,等陛下召见。” 高辅国躬身道:“是,老奴明白。” 他吩咐了个小內监先去迎一迎那些祖宗们,将他们请进偏殿安抚一二。 他自己则先领了皇贵妃一行人进正殿,安顿下来后,他去了偏殿,见秦王等人。 谢晦明正襟危坐,一脸不苟言笑的严肃发问:“高公公,父皇如何了?” 高辅国行了个礼,将方才对皇贵妃的那一番说辞又原样说了一边。 谢晦明点点头,面无表情道:“既然母妃在父皇那里探病,那本王等便在这里等候召见吧,高公公若无事,可否将韩医令写的脉案和方子拿给本王一观。” 秦王谢晦明是懂医术的,这是宫里宫外都众所周知一事,他也从来不回避这件事情。 高辅国略微思忖,他很清楚,即便现在拒绝了秦王,秦王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拿到这脉案和方子,他没有必要因为此事得罪这个深不可测的王爷,他躬身道:“方便,方便,老奴这就去。” 看着高辅国走出去,简王谢园景看了看左右,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事,二哥怎么还没过来?” 赵王谢离析道:“临来时我吩咐人去二哥府上传信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园景揣着一脸的不怀好意,神秘兮兮的问谢离析:“诶,诶,你知道吗,三日前,二哥歇在了教坊那个叫阿芙的花娘房里。”  第四百三十五回 一群孩子一台戏 永安帝膝下皇子公主众多,但是赵王谢离析和简王谢园景是同年出生的,虽然二人的生母素来不合,但架不住二人年纪相同,从小的情意倒是深厚,长大以后,却是不好说了。 谢离析瞟了谢园景一眼,嗤的一笑:“大哥的事儿,哪由得咱们置喙,他就是睡遍了平康坊,父皇也不会说他半个不是的。” 谢园景讪讪一笑,所有所思的望了谢晦明一眼,话中有话道:“那自然是了,谁让人家又嫡且长呢。” 谢晦明听到这话,杯盏只在唇边微微停了一瞬,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谢园景顿觉无趣,悻悻的低头饮茶。 安福公主看了这几个哥哥一眼,也低下头,茶水中映照出她微翘戏谑的唇角。 偏殿里安静极了,年长的几个皇子公主倒还稳得住,可年幼的那几个,却扭着屁股,有些坐不住了。 十三皇子年满六岁,是这一波来探病的皇子公主里最小的一个,也是头一次独自和这些兄姐们相处。 他的乳母留在了殿外候着,并未随行。 他看了看左右,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再想起临来时,乳母交代的话,要他乖,见到兄姐要行礼,不要说话不要动。 可不说话容易,不动,这怎么可能啊。 他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一眼便看到谢晦明手边的小几上搁着的桃花酥。 那酥捏成了桃花的模样,嫩粉色的酥皮层层叠叠,正中间露出暗红色的豆沙馅儿,就像是花蕊点在上头,看起来格外香甜。 他想吃,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他扭了两下屁股,没能控制住自己,跳下了胡床,两条小短腿儿刚挨到地板,耳边便传来一声冷哼。 “老十三,你干什么去?”这声音似笑非笑,听起来阴恻恻的。 十三皇子吓得哆嗦了一下,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坐着的人是他认识的,也是他最害怕的,他对上那双冷飕飕的眼睛,吓得咧了咧嘴,险些哭出声来。 “敢哭,我就把你扔进太液池。”十皇子爆喝一声,声音冷厉,脸颊上的肉都跟着抖了两下。 十皇子的生母是昭仪吕氏,和十三皇子的生母宝林刘氏住在同一个宫里,只是吕昭仪是一宫主位,住在正殿,而刘宝林为人懦弱,虽然生了个皇子,但永安帝几乎连她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她被吕昭仪欺负惯了,被发配到了西晒的偏殿住着,磋磨的几乎没了个人样子。 夏日扣冰冬日扣碳,扣饭食扣点心扣衣裳,凡是份例里的东西,就没有不被吕昭仪扒一层皮的。 当娘的被人欺负到了尘埃里,这幼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去,都是没有封王的皇子,可十三皇子被十皇子从小欺负到大,看到他就怕。 原本便惶恐不安的十三皇子看到十皇子这副凶神恶煞的样,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十哥太可怕了,比吃人的老虎还吓人。 他哭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张着嘴几乎可以看到后槽牙。 十皇子根本没料到十三皇子真的会哭,他看了看左右,似乎并没有人想要替这小子出头,他有了底气,重重一砸小几:“哭你爹个头哭,再哭老子打残你!” 一听这话,十三皇子张大了嘴,哭声陡然停了下来,狠狠的打了个哭嗝,梗着脖颈大着胆子道:“十哥你大不敬,我爹是父皇,你诋毁君父。” 十皇子顿时恼羞成怒,两步跨到十三皇子面前,一个大耳光就搧到了他的脸上,赤红着双眼怒骂:“你个小杂种,你再说一遍?!” 十三皇子的脸已肉眼可见之速红肿了起来,肿的脸眼睛都眯缝了,他捂着脸,嗷的一嗓子哭的惊天动地。 十三皇子这一哭不打紧,带的几个幼小的皇子公主都哭了起来。 哭着要乳母的,哭着要母妃的,哭着要抱抱的,哭着要吃糖的。 震天动地的哭声此起彼伏,偏殿里热闹极了。 小內监和宫女们一起冲上前,手忙脚乱的哄了起来,可哄了半晌也于事无补,哭声不降反升。 “都闭嘴!!”谢园景气的横眉倒竖,咣咣咣的连拍了几下小几,拍的杯盏叮咣直跳,手也拍麻了,嗓子也喊哑了,却没什么震慑力。 谢离析看到谢园景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扑哧一声,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谢晦明重重的将杯盏惯在小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声,茶水洒了出来。 他长眉一轩,凤眼冷然,分明没有动怒,但却威严十足的扫了四周一圈儿。 他本就生了一张严肃至极的脸,拉下脸冷着眼的时候,连朝臣们都觉得瘆得慌,更何况是这帮养的娇气的年幼皇子公主们。 哭的泪涕横流的皇子公主们对上谢晦明的冷脸,顿时齐齐哭声一收,又稀稀拉拉的打了几个哭嗝,才最终安静了下来。 谢晦明朝十皇子抬了抬下巴:“老十,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十皇子天不怕地不怕,连永安帝他都不怎么怕,可他一见谢晦明就怕,听到谢晦明叫他,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哐当一声,把胡床也给带倒了。 他胆战心惊的站着,两条腿抖个不停,软的像两根面条儿,他整个人几乎委顿在地上,嘴唇颤抖着说不出半个字来。 “说啊。”谢晦明的一双眼中像是沁了寒冰,冷飕飕的直逼得十皇子腾腾腾的倒退好几步。 十皇子“我,我,我”了半晌,也没我出个子丑寅卯来,咕咚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谢晦明身姿不动,只是抬了抬下巴,冷冷的说了四个字:“出去跪着。” 十皇子脸色发青,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也没敢问个为什么,一个咕噜从地上趴地起来,连滚带爬的便跑了出去,直直跪在了正殿门口的台阶下头。 偏殿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几个成年的皇子该喝茶喝茶,该闭目养神闭目养神,个个看起来是心无旁骛的,可内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十三皇子挨了一巴掌,本来胆子就小的他便更不敢抬头了,低着头抠着手指头,时不时委屈的抽搭一声。 六公主刚刚八岁,还没有封号,更没有取名字,只是小六小六的这样叫着,生母只是个不得宠的才人,她此前一直养在生母身边,甚少出来见人,这一回算是她头一次离开生母,独自跟哥哥姐姐一起前来面圣,难免惶恐不安。 她方才哭了一场,这回已然平静了下来,在胡床上扭来扭去,俨然已经坐不住了。 安福公主听到动静,朝六公主招了招手,低声道:“小六,来。” 六公主明显畏缩了一下,她只见过这位金尊玉贵的二姐两三次,还都是在家宴上见的,连话都没说过,只记得这位二姐十分的得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最时新的样子。 譬如说现在,安福公主身上穿的散花云锦,便是金陵锦署进贡的贡品,每年也就只有十来匹,素来寸锦寸金。 安福公主的目光闪了闪,在六公主身上打了个转。 六公主的生母虽然不得宠,但生的娇小玲珑,很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纤弱之美,这六公主虽然只有八岁,但眉眼间已经颇具其母的风姿了,穿着一身鹅黄色裙衫,料子只是才人分内的寻常衣料,可绣花纹样却并不像宫里的手艺,很有几分苏造的韵味,整个人看上去怯怯弱弱的,十分的惹人怜爱。 安福公主淡淡的笑了笑,拈起盘子中的云片糕,又对六公主招手道:“来小六,姐姐这里有好吃的。” 六公主到底还是没能抵挡住云片糕的诱惑,从胡床上跳下来,小心翼翼的走到安福公主身边,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声音又细又小:“见过二姐姐。” 安福公主似笑非笑的拍了拍六公主的双环髻,将云片糕放在她小小的掌心中:“小六真乖,吃吧。” 六公主的生母不得宠,也不是一宫主位,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是先紧着主位,有剩下的才能轮到她们母女。 云片糕六公主也是吃过的,只是不常吃,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姑娘,终究是难以抵御甜食对她的诱惑吸引。 她吃的高兴,对安福公主也就越发的亲昵了。 安福公主似乎心情极好,也就哄着六公主多说了几句话。 六公主一边吃着云片糕,一边在安福公主身边转圈,稚嫩的喜笑颜开。 永安帝的后宫充裕,皇后故去后,他便彻底放飞自我了,从一品的皇贵妃到八品的采女,从育有皇子成年常年受宠的嫔妃,到只宠幸过一两次,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嫔妃,他在宫里置办了个齐全,正可谓是应有尽有。 而探病这种能在圣人面前露脸,却又不必像侍疾那样辛苦的事情,自然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冲到最前头的。 含象殿的正殿很大,只有皇贵妃这几个育有皇子成年的,或者正受宠爱的嫔妃,能进到屏风里,亲眼看到永安帝,而剩下的那一百来号嫔妃,都只能隔着屏风磕个头问个安,然后跪着静静等着。  第四百三十六回 三个女人一台戏 正殿五间皆大而阔朗,朝向极好,温暖的阳光透窗而入,房间里疏朗而明亮。 永安帝平素都歇在朝南的暖阁里,南墙上开了一溜长窗,窗棂上镶了通透如冰的雕花玻璃,殿外的阑珊树影映在玻璃上,枝叶疏疏落落,却又生机勃勃。 掀开暖阁门口挂着的珠帘,一阵叮咚轻响,步入暖阁,轻烟袅袅中,入目便是那座气势磅礴的千里江山紫檀木屏风。 八扇紫檀架子上,一幅幅按照前朝名家真迹所绣的千里江山图延绵而壮观,双面绣工巧夺天工,色泽华丽,心思机巧,正是去年永安帝五十岁千秋节时,苏州府进献给永安帝的寿礼。 这座屏风令龙颜大悦,苏州府上下官员皆得了一份厚厚的封赏,引得无数人艳羡不已。 转过屏风,永安帝神情恹恹的靠着明黄色大迎枕上,看到皇贵妃一行人进来,他目光一亮,抬了抬手,示意皇贵妃坐到床边。 他握住皇贵妃的手,虚弱却亲昵的叫了一声皇贵妃的小字:“姗姗,你来了。” 皇贵妃听到这个称呼,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太多动容的神情,仍旧是那副雍容而端庄的模样,连微微前倾的脖颈都一如往日,神情淡淡的,似乎有无尽的疏离:“陛下觉得如何了,可有什么地方伤着了?” 公事公办的几句话说的永安帝顿时兴致全无,他慢慢的松开了皇贵妃的手,目光暗了暗,沙哑着声音道:“朕无事,皇贵妃不必担心。” 皇贵妃松了一口气,继续淡淡问道:“陛下想留哪几位嫔妃侍疾,妾身来安排。” 永安帝心头浮现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烦躁,手指不由自主的重重捏了两下:“不必了,有韩医令和高辅国在,众妃不必前来侍疾。” 一听这话,丽妃急了,扭着腰肢走到床前,还没说话,眼泪便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拉着永安帝的手,娇娇弱弱的抽泣起来:“陛下陛下,旁人如何妾身管不着,妾身是一定要来侍疾的。” 此言一出,便是实打实的得罪了一大片人,众嫔妃有的抬着头,有的低着头,满脸不屑。 贤妃冷哼了一声,转头望向旁边。 丽妃像是浑然不觉这话有什么不对,抓着永安帝的手,声音娇软的漫出来:“陛下,还是让妾身来侍疾吧。” 永安帝反手拍了拍丽妃的手背,轻轻咳了两声:“你自打生了小五之后,身子一直都不好,朕怎么舍得让你这么劳累呢,你隔三差五的来看看朕便是了,不必日夜都在这里守着侍疾。” 丽妃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垂泪道:“看到陛下这样憔悴,妾身的心都要痛死了,哪里还在乎辛苦不辛苦。” 听到这话,永安帝若有所思的望了皇贵妃一眼,目光中有殷切期盼,可却只望到了一如往昔平淡的脸。 他按下心里越发翻涌的烦躁,怜爱的抚了两下丽妃的脸颊,旁若无人的轻声慢语,流露出无尽的浓情蜜意:“朕想喝你亲手炖的汤羹。” 丽妃脸上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还挂着盈盈泪珠,听到永安帝这话,她顿时笑的如同一朵娇花:“陛下,妾身遵旨,每日都炖了汤送过来。” 有了丽妃起了个好头儿,后头的嫔妃们争先恐后的大献殷勤起来,要送点心的,送瓜果的,送衣裳的,还有自告奋勇要来侍疾的。 暖阁里一时之间热闹喧天,莺莺燕燕的,吵得人脑仁生疼。 皇贵妃微微皱眉,按了两下额角,没有说话。 永安帝紧紧抿住了唇,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脸色也渐渐的沉了下来。 众嫔妃察觉到了不对劲,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最后归于平静,只听到贤妃还在自顾自的说个不停。 “陛下受了惊吓,又吸入了浓烟,实在不适宜用太油腻的汤。” “照妾身看,还是清心去火的百合莲子羹之类的最好。” 贤妃素来跟丽妃不对付,抓着机会便要猛踩两脚,她说得起劲儿,全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说话声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她有些刻薄的声音在暖阁里回旋。 说着说着,她看到身边的嫔妃脸上露出怪异的神情,又察觉到四周安静的有些诡异,不由的愣住了,碎碎念的话尽数吞了下去,更的她脸色发青。 丽妃听到了贤妃的话,委屈的眼泪说来就来,又开始抽搭:“陛下,妾身,妾身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妾身......” 她委屈极了,委屈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永安帝的精神已经在烦躁崩溃的边缘来回试探了,他耐着性子又拍了拍丽妃的手,沙哑道:“是朕要喝你亲手炖的汤,你又何罪之有?” 贤妃的脸色由青转白,唇角嗫嚅着,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皇贵妃也坐的有些不耐烦了,听到永安帝这样说,她慢慢的站起身来,一丝不乱的行礼道:“既如此,那妾身们就先行告退了。” 永安帝看着皇贵妃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挥了挥手,让这些各怀心思的嫔妃们都退下了。 皇贵妃等人退下后,永安帝的精神有些不济,靠在明黄色的大迎枕上喘了两口粗气,突然抓过手边的杯盏重重的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白底青花杯盏摔成了许多碎片,飞溅的到处都是。 高辅国吓了一跳,赶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永安帝力竭一般透了口气,揉着额角,脸色暗沉,心灰意冷道:“她恨朕,是不是。” 高辅国对永安帝这话的意思心知肚明,但打死他,他也不敢说实话,只连连摇头不语。 永安帝叹息:“罢了,朕难为你做什么,起来吧。” 高辅国谢了恩,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从火场把永安帝背出来后,就一直侍奉在床前,还没来得及梳洗换衣裳,身上过火燎出来火泡也没来得及处理,只将手背上的抹了些药。 永安帝看着高辅国脸上的黑灰,沙哑着开口:“伤到哪了?” 高 (本章未完,请翻页) 辅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动容,泪水一滴滴砸在金砖上:“陛下,陛下,老奴无事,陛下,您这次,可吓死老奴了。” 永安帝摆摆手:“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朕,知道你的忠心。” 高辅国是真害怕,他这种近身侍奉帝王的人,只有帝王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着,他才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有一日永安帝龙驭宾天了,他能一头碰死在灵前殉葬,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抹了一把眼泪,眼泪冲开了脸上的黑灰,形成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泪痕,后怕不已的直打哆嗦。 永安帝望着高辅国,一个近身侍奉他的下人,对他都怀有如此深的真情实感,那日日与他同床共枕,还生儿育女之人,却为何情意淡薄的还不如一张纸。 他心灰意冷的问了一句:“那两位仙师如何了?” 高辅国想起火场中的惨状,头皮一阵发麻,仔细修饰了一下措辞:“陛下,那,那两位,两位仙师,已经,已经渡劫飞升了。” 说完这话,永安帝半晌无语,高辅国也半晌无语,心虚的不能再心虚了。 尸身都烧成那样了,连鬼都能吓死,真要是飞升了,怕不得吓倒一片。 永安帝的脸颊抽了两下,波澜不惊道:“既然仙师得道了,那么,便罢了。” 看到永安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恸,高辅国暗自唏嘘不已。 暖阁门口挂着的珠帘随风轻晃,温暖明亮的阳光在一颗颗浑圆的白色珍珠上流淌,那珠光莹润极了。 静了片刻,永安帝望着珠帘,淡声问道:“皇子们都来了吗?” 高辅国思忖了片刻,十分艰难道:“汉,汉王殿下,没有到。” 永安帝直起身子,诧异问道:“无端怎么会没有来,他出了什么事?” 他这个儿子,虽然纨绔了些,无用了些,没出息了些,可那孝心却是实打实的,丝毫不作伪的。 素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是先捧到他的面前来。 听到他病了,定是会不眠不休的在床前熬着侍疾,绝不会像现在这般不露面的。 他听到谢孟夏没有来,下意识的便觉得是出了意外。 高辅国低下头道:“三日前,汉王殿下在教坊遇袭,被一伙歹人绑走了。” “什么?金吾卫呢,内卫呢,京兆府呢,去找了没有,找了没有!!”永安帝顿时变了脸色,哀痛而惨烈的惊叫了一声,用尽全身力量撑着起身,挣扎着要去找人。 高辅国忙扶住永安帝,一叠声的劝道:“陛下,陛下,晨起的时候,刘府尹上了折子,已经找到殿下了,已经救回来了,陛下放心,陛下,陛下,您放心,殿下没事。” 永安帝终于冷静了下来,方才那一阵剧烈的气血翻涌,顶的他的喉咙泛起一阵血腥气,他满口的铁锈味儿,连着咳嗽了几声,才缓过一口气,虚弱无力的问道:“无端,果真,没有事?”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七回 偏心眼儿 高辅国赶忙将京兆府尹刘景泓上的折子拿了过来,轻声道:“陛下,您看,汉王殿下的确安然无恙,现下就在京兆府衙署中修养,晚些再进来给您请安。” 永安帝这才算真正的安心了,那阵气闷的感觉终于消散了,闭了闭双眼:“宣吧。” 不多时,一大群皇子公主们便进了暖阁,跪在床前磕头问安,而跪在最前头的,正是年龄最大的秦王谢晦明。 永安帝微眯双眼,审视的望着这些年轻鲜活的面容,不禁生出恍如隔世的唏嘘感,他闭了闭眼,再睁开便是清明一片。 “老大呢?怎么没有过来?”永安帝慢慢问道。 “父皇,大哥他,”简王谢园景膝行上前,正要说话,却被秦王谢晦明接下了话头。 “父皇,大哥他身体有些不适,奉御让他卧床休息一日。”谢晦明的手按住了谢园景的衣角,让他难以上前,随后抢先开口道。 “哦,是吗?”永安帝轻哦了一声,审视了一圈儿下跪众人:“还有谁想说说?”他望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十皇子谢朗清:“老十,你来说?” 十皇子谢朗清骤然抬头,张了张嘴,膝盖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想起了方才自己被罚跪时的模样,顿时打了个激灵,飞快的低下头,讷讷道:“儿臣,儿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永安帝不置可否的挑眉冷笑,他目光微冷的望着老老实实跪着的一群人,脸上的笑意更加森然了:“你们呢,都不知道?” 一群平日里金尊玉贵的人上人,这会儿跪的端正规矩,一个个老实的如同鹌鹑,低着头,不敢多说半个字。 平时说错了顶多挨顿骂,这会儿说错了,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永安帝重重拍了两下被褥,拍的噗噗作响。 “他们说,他们说,大哥去教坊睡花娘了。”一个怯生生的孩童声音响起来,声音虽然不大,可却足够震动人心。 震得这些人纷纷转头,侧目相望。 九皇子谢克若找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到之后,他在心里暗戳戳的竖了下大拇指。 果然是个侠女啊侠女,失敬,真是失敬。 永安帝也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挑眉问道:“小六,他们说,都是谁说的?” 这会儿的六公主已经全然没有了在偏殿时的怯弱,简直浑身是胆,抬起那张娇小玲珑的脸,白嫩嫩的小手往前头一指:“就是,四哥和,和六哥说,说的,说大哥睡遍了平康坊的花娘。” “是你们说的?”永安帝淡淡的一眼瞥过去,顿时吓得二人魂飞魄散。 谢离析和谢园景平日里在弟弟妹妹面前趾高气昂惯了,可这会儿却乖顺的像两只猫儿,垂头耷拉脑的,满口发苦,半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永安帝气的咻咻喘着粗气,手颤抖着指着下头这些人,半晌,他瞪大了双眼,抓起手边的杯盏,朝着谢离析和谢园景跪着地方,重重的砸了下去。 热水溅上了二人的衣裳,碎瓷片四散飞溅,二人惊恐而短促的叫了一声,吓得连连磕头求饶,却终究不敢挪动半点位置,任由那一盏茶水染透了衣摆。 其他人看到这副情景,也吓得浑身发抖,跟着一起磕头求饶。 永安帝更加的怒不可遏了,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大力砸着床榻,怒斥连连:“滚,滚,都给朕滚,滚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第一个动。 眼看着永安帝都快气背过气去了,高辅国赶忙上前,一边连连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一边朝谢晦明不断的使眼色。 谢晦明叹了口气,磕头行礼:“陛下息怒,儿臣先行告退,改日,再来给陛下请安。” “滚,都滚,滚出去!!”永安帝中气十足的怒骂不已。 谢晦明没有说话,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弯着身子,慢慢的倒退出去。 他一动,剩下的皇子公主们,纷纷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退出暖阁,唯恐自己比旁人退的慢了,再惹来什么无妄之灾。 永安帝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这群亲儿子女儿退了出去,直冲脑门的怒气像是突然间便散尽了,抓起小几上的紫金铜博山炉便扔了出去。 “陛下可别烫了手,那香炉里还燃着香呢。”高辅国哎哟一声,赶紧抓住永安帝的手,仔细查看起来。 “一群混账东西。”他怒极反笑,抬眼望着高辅国:“你说,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高辅国拧了个湿帕子,给永安帝擦手,手上微微一顿,低声道:“冷少尹消息瞒的紧,只告诉了柳大将军,请了金吾卫佯装巡城,满城寻找殿下的下落,虽然动静闹得大,但却没有人知道金吾卫究竟在找什么,就连金吾卫自己,也不甚清楚,想来皇子公主们,是的确不知道事情的内情究竟如何吧。” 永安帝慢慢的平静下来,胸口起伏的也不那么剧烈了,知道方才是自己的情绪太多激动了。 可是他没有办法不激动啊,那是他的心头肉,伤一下都是在剜他的肉。 他的手慢慢的摩挲着被角,沉凝道:“今日清虚殿的这场火起的十分诡异,贡院里应该已经没什么事儿了,你传信给久朝,让他回来,详查此事。” 高辅国应声称是。 永安帝思忖片刻,抬眼又道:“两位仙师得道了,可朕的仙丹还没有炼出来,还是要再找仙师才是,高辅国,这件事你亲自去办,万不可假手于人。” 高辅国张了张嘴,想要劝说几句,可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把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一群皇子公主们逃命似的离开了含象殿,年幼的便由各自的乳母领着,返回各自的住处,而年长的则三三两两的往宫门走去。 天边燃起大片大片的晚霞,残阳似血,肆意泼洒了整个天空。 天色还很明亮,白云被朗风吹散的无影无踪,干净而空旷的天空上,呈现出一半似血灿烂,一半湛蓝澄澈,看起来孤单而寂静。 芳草树影掩映着四围的红墙,偶有一簇簇的繁花点缀其中,为这座寂然无声的庞然宫殿添了几分生机鲜妍。 谢离析不远不近的跟着谢园景,走到一段被树阴挡住的青石板路上,瞟了他一眼,挑事儿一般笑道:“老六,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但凡有事是跟大哥沾上的,一准儿是咱们的错,被骂的也一准儿是咱们。” 谢园景不以为意的嗤了一声,没有结着个话头,只问了一句:“一会儿出宫喝一杯去?” 谢离析诧异的深深的望了谢园景一眼,骤然轻笑:“好啊,走。” 谢园景也挑唇笑了笑,抬头喊住了已经走远了的谢晦明:“二哥,一起去喝一杯吗?” 谢晦明转头,面无表情道:“我不喝酒。” 被无情拒绝了的谢园景也丝毫不觉恼怒,只一笑,对谢离析道:“那,走着? 谢离析挑眉:“走。” 谢晦明伫立在宫墙下,残阳洋洋洒洒的落在他的周身,显得他的身影有着格格不入的寂寥。 旁边的小厮低声问道:“殿下,咱们出宫吗?” 谢晦明愣了一瞬,道:“去长乐殿吧。” 长乐殿位于大明宫的深处,位置有些偏僻,整座宫室也不算很大,但胜在幽静怡人。 长乐殿里有一座主殿两座偏殿,原本是该一宫主位带着两位低阶嫔妃一同居住,但因着皇贵妃身份贵重,且执掌六宫之事,这座宫殿便只住了皇贵妃一个嫔妃。 长乐殿里并不像旁的宫室一样,修葺的华贵绮丽,反倒装饰简明,有几分武人气象,就连主殿中悬挂的画作,也多是些行军图骏马图。 殿前空旷的院落里,更是甚少有花花草草,反倒在宫墙下安放了梅花状之类的东西。 看起来与这座大明宫,格外的不协调。 皇贵妃迈着大步,走进长乐殿的主殿,往胡床里一歪,挥着帕子嚷了一句:“欣玉,我要喝水。” 一个身量挑高的宫女提着瓷壶,笑眯眯的打帘儿进殿。 皇贵妃赶忙问道:“是拿井水浸过的吗?” 欣玉笑道:“是。” 皇贵妃递了个阔口碗过来:“快,渴死我了。” 欣玉却没有先倒瓷壶里的冰水,反倒先倒了些铜壶里的热水,继而又兑了一些冰水,劝道:“娘娘,奉御说了,你要节制些,不能用那么多生冷。” 皇贵妃一口饮尽碗中的温水,瞥了欣玉一眼,嗤道:“我又不打算生孩子了,节制个什么劲儿!” 欣玉的脸陡然便沉了下来,苦口婆心的劝道:“娘娘,您的身子比生孩子要紧,您就算不为秦王殿下打算,也该为自己打算,您的身子若是垮了,忧心的不还是秦王殿下吗?” 皇贵妃神情一滞:“他,会忧心?”她骤然摇头冷笑:“他跟他那个爹一样,一样的无情无意,一样的没有心肝儿,他会忧心我,哼,我做梦都没梦到过他忧心我!”  第四百三十八回 谢晦明 欣玉张了张嘴,劝慰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皇贵妃和秦王殿下之间的疏离,并非一日之功,天长日久之下,那情分早已磨得淡薄,亲生母子关系还不如路人。 就在欣玉在心底默默缅怀皇贵妃和秦王之间淡薄于无的母子之情时,外头有宫女通禀道:“娘娘,秦王殿下求见。” 皇贵妃和欣玉对视了一眼,满脸嫌弃:“他来干什么?” 欣玉劝道:“娘娘,还是见一见吧。” 皇贵妃端起阔口碗,碗口在唇边微微一顿,冷漠而淡薄的吐出两个字:“不见。” 欣玉知道皇贵妃性子倔,说不见那肯定就是不会见的,她没有劝说什么,只应了声是,转身出门,准备好好劝一劝堵在门口的那个人。 母子之情再如何淡薄,也比成仇人要好一些吧。 欣玉走到殿门外,看到谢晦明长身如玉,迎风而立,品貌是一等一的好。 可这样好的秦王和这样好的皇贵妃,怎么就说不了三句话便能吵起来呢? 她唏嘘不已,稳了稳心神,走到谢晦明面前行礼道:“见过殿下,娘娘今日有些累了,已经歇下了,请殿下见谅。” 谢晦明神情一滞,艰难的咧嘴一笑,没有说话,走到明媚春光里,整个人如秋般萧索寂寥。 欣玉急急诶了一声,可谢晦明走得急快,还未等她说些什么,人便已经走远了。 她原以为谢晦明会如同往日一般,多问几句,问一问皇贵妃的身体如何,用饭如何,心情如何,谁料今日他却半个字都没有多问,就这样便走了。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下子可好,不成仇也要成仇了。 谢晦明走在残阳下,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 他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与生母的关系变得如此疏离。 是他开蒙读书头一回得了父皇的赞扬时? 是他秋猎头一回自己猎到猎物得了父皇赏赐时? 是他头一回办差极得圣心得了父皇褒奖时? 还是他大婚迎娶了父皇为他选的王妃,却没有听从母妃的意思时? 他痛苦的抱住了额角。 他是庶子,也是次子,是本不该有任何的不甘和野心。 可他的不甘和野心,就这样在母妃一次次的视如不见和父皇一次次的褒奖赞扬中,养的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他是庶子次子又如何,他比嫡长子德才兼备,更能成就浴日补天之业。 他的母妃不是皇后又如何,有他在,他也能给她挣下至高无上的尊位。 可他想不通的是,母妃与父皇的态度,对他的态度,为何是这样的截然相反。 他纵然不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可他到底是母妃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孩子,母妃的眼中为何从来都看不到他。 她看他的时候,只有厌弃,只有恨。 似乎他的存在,是她这一生最大的耻辱。 他慢慢握住了双手,紧紧握成拳,慢慢的走出了宫门,失魂落魄的登上那辆等候已久的马车。 赶车的小厮转过头,隔着静静不动的车帘儿问道:“殿下,去哪?” 谢晦明沉沉靠在车壁上,闭目静了片刻,才闷声道:“回府。”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坊墙下亮起一盏盏灯笼,星星点点微弱的光像极了夏日里的萤火虫,闪着淡淡昏黄的光芒,照亮近处的几块青石板。 灯笼的微光下头,沿着坊墙,支起了一个个小食摊子,香气四溢的滚滚热气氤氲开来,迎上了灯笼,那微微的光愈发的朦胧缱绻。 小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带着软绵幽香的烟火气钻进一起一落的车帘。 谢晦明靠着车壁,微微眯起眼睛,想着今日含象殿里的事情。 他自觉那番替太子开脱的话说的滴水不漏,没有不妥,却不知为何反倒会引了父皇大怒。 谢孟夏夜宿教坊是事实,他隐瞒事实是不对,但也是为了谢孟夏的脸面着想。 莫非圣人已经不在乎谢孟夏这位嫡长子了,也就不在乎什么脸面不脸面了。 神思恍惚间,一阵酥香随风旋入车内,这味道熟悉却又陌生,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停车。”谢晦明陡然扬声道。 赶车的小厮急急勒住马,隔着车帘问道:“殿下,怎么了?” 谢晦明撩开车帘儿,望向坊墙下那一溜热气腾腾的小食摊子。 暮色中,摊子上用饭的人或坐或立,手上捧着大海碗,一股淡白的热气在脸上蒸腾。 谢晦明一眼扫过去,看到一个小食摊子,伸手点了点:“去买两个古楼子。” 小厮愣了一瞬,好容易才回过神来,一溜烟去买了两个古楼子,又一溜烟跑了回来。 古楼子是刚出锅的,一层层酥香的饼皮泛着油光,一块块炙烤过的羊肉包裹在饼皮与饼皮的间隙中,羊肉和各种香料的味道混合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充斥在车厢里。 谢晦明轻嗅了一下这无孔不入的香味,却并没有吃,只将两个古楼子用油纸包好,抬手敲了两下车壁:“走。” 秦王府在十六王宅,离宫城不远,驶过那条热闹喧天的街巷,转过两个弯,便在夜色中驶到了府门前。 见谢晦明没有要下车的意思,门房十分识趣的将走马车的侧门打开,迎了马车进府。 马车一直驶到王府的二门前才停下来,再往前便是内院女眷所住的地方了。 谢晦明扶着小厮的手下了车,淡淡道:“退下吧。” 走过垂花门,两个守门的婆子齐齐行了个礼,小心翼翼的觑着目不斜视,浑身冷意,走过去时四周都凭空冷了几分的谢晦明,看到他虽然脸色不虞,但并没有动怒,便走进了内院,不由的齐齐松了口气。 一个矮胖婆子轻轻抽了一口气,闻到空气中还残留着羊肉和胡椒的香味,她皱了皱鼻尖:“王姐姐,闻到了吗,是古楼子的味儿。” 王姓婆子个子也不高,但胜在瘦,一张皮包骨的脸,颇有几分严肃,看起来与这座同样严肃的秦王府,很是相称。 “别胡说,殿下怎么可能吃那么粗陋的东西。”王婆子呼啦呼啦胳膊,她觉得自家不苟言笑的殿下比从前更冷了几分,他方才走过去的时候,硬生生激的她起了满胳膊的鸡皮疙瘩。 “嗯,也对,殿下就像个仙人一样。”矮胖婆子讪讪笑道,望着谢晦明消失的方向。 在她的眼里,谪仙人一样的殿下,不是不吃那么粗陋的古楼子,而是压根儿就不用吃饭。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早上喝露水晚上看月亮,对,仙人都是不用吃饭的。 可那古楼子的香味儿也是实打实的,到现在还绵绵不绝呢。 矮胖婆子又吸了一口气,锲而不舍的不甘心道:“王姐姐,就是古楼子没错。” 王婆子瞥了矮胖婆子一眼:“知道你是狗鼻子,不用一次一次的说。” 矮胖婆子摸了下鼻尖儿,悻悻的换了个话头:“不是说殿下不近女色,十天半个月都不进内院一趟,满王府的侧妃妾室们都成了摆设么,怎么殿下这一连三日都歇在内院了,不知道歇在哪个妾室那里了。” 王婆子的目光更冷了几分,凉飕飕的横了矮胖婆子一眼:“殿下歇在哪,是你这么个打杂婆子能问的吗,你要是不知道僭越两个字咋写,迟早得被打死。” 矮胖婆子哆嗦了一下,但脸上却着实没露几分害怕的神情,说出的话更加没遮没拦了:“嗐,这不是没外人嘛,我就是跟姐姐闲扯几句,听说内院枫林晚里藏了个绝世美人,殿下十回来内院,有八回都是去她那过夜,姐姐您在王府当差时日久,可曾见过那位,听说长得惊为天人啊。” 王婆子一听这话,重重拍了矮胖婆子的肩头一下,低低尖叫一声:“要死啊,连殿下的身边人都敢说闲话,真出了事,别说我不照应你。” 矮胖婆子心知这回是套不出什么话了,也知道欲速则不达,不能逼得太紧,露出破绽了,只揉了揉被拍的生疼的肩头,干干笑道:“嗨,妹妹错了,不说了,不说了。” 天完全黑透了,廊檐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影影绰绰照亮蜿蜒而过的青石板路。 青灰色的石板上雕了浅浅的莲花纹样,一来防滑,二来装饰,走在这样一条步步生莲的石板路上,深幽的内院也不那么寂寞难挨了。 谢晦明年满十六出宫别居时,便被封了秦王,修建这座秦王府时,处处都按着亲王的规制,既没有丝毫逾越不敬,也没有半点低就凑合。 像极了他这个人,野心都藏在淡泊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露出了利爪。 他踩着细细碎碎的光,那满地绵延不绝的步步生莲,在光影里活色生香起来。 谢晦明穿过雕梁画栋的抄手游廊,逗弄了一下挂在廊下笼子里的鸟雀,抬眼见嶙峋怪石旁碧水潺潺,一树树碧叶葱茏,一丛丛繁花绮丽,竟是他从未仔细留意过的秀雅丽景。 他脚步一顿,愣了片刻。  第四百三十九回 相互忌惮 他的正妃许多年前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从那以后,他也便没有再迎娶正妃,府里的事情都是侧妃打理,后院也陆陆续续安置了几名妾室。 只是谢晦明甚少踏足内院,几名妾室常年形同虚设,而内院的打理他也没有留过心思,只记得他的侧妃将这内院打理的井井有条,从未让他操过心。 更没有妻妾失和,争风吃醋这类的腌臜事让他烦心。 按理说,置身于这样安稳的内院中,他应该是最安心不过的了,可不知为何,他却有些惶惶不安。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所住的地方便没有一花一木,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情和柔软。 而在修建秦王府之时,也秉承了他自幼的习惯,简明疏朗,冰冷生硬,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走入这内院,扑面而至的鲜活和温暖,让他莫名的多了些难以适从。 他突然记起来,他的父皇母妃头一次在他面前起冲突是什么样子。 那一年他满六岁,可以开蒙了,母妃便教了他几招,可他蹲马步时被父皇看到了,父皇十分不屑,母妃便与父皇起了争执。 最后是谁赢谁输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从那以后,他便再未习过武,母妃也再未对他笑过了。 他慢慢的吁了口气,原本走向侧妃的院子的脚步,调转了方向,往枫林晚走过去。 走到小道的尽头,是一片密密匝匝的枫树林,细碎的月光穿林而过,没有一丝风,林子里静悄悄的,恍若一潭深幽寂然的静水。 刚走进林子的边缘,静谧的树冠无风自动,窸窣轻响,一个鲜红的身影如同滴血的蝶,从树梢翩然落下。 “兰苕见过殿下。”那灵巧的鲜红身影是个姑娘,声音温柔极了,不知她在林中呆了多久,身上染了淡淡的枫叶苦香。 谢晦明略一颔首,叫了声起:“今日如何?” 兰苕低着头道:“姑娘发病急了些,宁郎中来瞧过一次,说是若是再找不到那个方子配出药来,姑娘怕是撑不到年底。” 谢晦明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终于有了破碎的痕迹,他微微蹙眉,眼中有一丝惊慌,静了片刻才道:“方子有消息了吗?” 兰苕低声道:“有,只是,有些棘手。” “为何棘手?”谢晦明进了一步,语气不负从前的冷然,多了些咄咄逼人。 兰苕不慌不忙道:“属下查到清虚殿里的那个道长手里有这个方子,可还未及去详查,那清虚殿就起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属下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谢晦明一下子抓到了兰苕的话中之意,抬眼死死盯着她:“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烧了清虚殿,毁了那方子?” 兰苕垂首不语,事关重大,她不敢妄言。 谢晦明眉头紧蹙,在枫林中来回踱步。 深邃的密林中罕有人至,枯黄的落叶一层层堆积着铺了满地,一眼望去,满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 深深浅浅的晦涩暗黄。 在这样的林中走着,即便脚步放的再轻,也会发出极轻微的咯吱咯吱声,在无边静谧的林子中,听来格外清晰。 谢晦明慢慢走着,踩在地上干枯的枝丫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陡然转身,有几分疾言厉色:“不对,此事不对,若是冲着那张方子来的,只毁了方子便是了,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我虽未看到清虚殿究竟烧成了什么样子,但是殿中的四个道长都丧命了,情形显然十分惨烈,为了区区一张方子,害了四条人命,此事没这么简单。” 兰苕愣了一瞬:“殿下的意思是说,这场火,是冲着圣人去的?” 谢晦明低眉一瞬:“究竟是冲着谁去的,要查了才知道。” 兰苕道:“可是殿下,方才宫里传出消息,圣人已经让高辅国去传旨,命韩长暮察查此事了。” 谢晦明抿唇轻哼:“父皇还真信得过这个韩家人,不知到底是真心重用,还是为了给老大撑腰造势。” 兰苕低头不语,凝神道:“殿下,宫里今日传信出来,与韩长暮入京为官有关。” 谢晦明来了兴致,轻“哦”了一声:“说。” 兰苕递过一枚纸卷,神情凝重道:“韩王妃的沉疴宿疾已成积重难返之势,韩长暮四处寻医问药,终一无所获,后来圣人不知在何处得到了一个方子,可以压制韩王妃的病势,圣人便以每月赐药为交换,命韩长暮入京为官。” 谢晦明眯了眯眼,牵出一抹冷笑:“有意思,此事的确有些意思,这韩长暮看起来是天子近臣,极得宠信,可谁能想到他却只是父皇牵制韩王府的一个人质啊。” “此事有意思的是还有内情。”兰苕含笑继续道:“韩长暮曾经得知得知一名许姓神医可以医治韩王妃的病,而这名许姓神医在数年前便出了玉门关,去了轮台一带,韩长暮曾命人在西域寻找此人,他借着上次查饷银一案,也亲往轮台,但没有找到此人,但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这名许姓神医韩长暮入京前,便已经在宫里了,而圣人得到的可以压制韩王妃病势的那张方子,正是这名许姓神医所开。” 谢晦明愣了一瞬,骤然笑了起来,笑声喋血,如同夜枭,震得树冠上的宿鸟受了惊吓,扑簌簌冲天而去。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知韩长暮知不知道这件事情,若是他知道了这件事情,会怎样做?”谢晦明笑了半晌,慢慢的收了那笑声,思忖道:“此事我要好好思量思量,要物尽其用,用到极致才好。“ 兰苕道:“殿下,属下想,若是韩长暮知道了这件事情,会不会从此就对圣人心存忌惮。” 谢晦明笑了一下:“圣人与韩王府,本就是相互忌惮的。”他浅浅的透了一口气:“行了,此事我来安排,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她。” 兰苕忧心道:“殿下,姑娘的神志越发不清了,屡次有伤人的举动,属下怕姑娘会伤到殿下。” 谢晦明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目光暗了暗,望向密林深处,那飞翘的屋角在树冠间若隐若现。 他没有说话,举步往林中走去。 兰苕犹豫不决的望着谢晦明走进林中,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话。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秘密不该是她可以探知的。 高辅国在北衙禁军的护卫下,进入贡院时,韩长暮刚刚用过暮食。 高辅国传了永安帝的旨意后,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低声对韩长暮道:“韩大人,此事事关重大,大人一定要谨慎行之,万不可令圣人失望才是。”他微微一顿,又低声道:“这个月的药,圣人已经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剑南道韩王府了。” 韩长暮慢慢的抬眼,深深的望了高辅国一眼,目光波澜不惊,淡淡道:“本官谢过高公公好意,请高公公放心。” 高辅国被韩长暮这一眼看的心里发毛,干干笑了两声:“那就好那就好,韩大人心里明白就好,不知韩大人什么时候可以进宫?” 韩长暮看了眼更漏,刚过戌初一刻,他思忖道:“贡院里还有些事情要安排,子初前本官进宫,就先不去觐见圣人了,待朝会后,再行觐见。“ 高辅国完全没有异议,拱了拱手道:“如此甚好,一切都仰仗韩大人了。” 韩长暮客气了几句,因要掩人耳目,便没有大张旗鼓的相送,只站在窗口看了几眼。 而高辅国把一袭漆黑如墨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暗沉沉的眼睛,警惕的望着四周,在北衙禁军的簇拥下,低着头快步走出了贡院。 孟岁隔站在房间里,犹豫不决的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大人,圣人是什么意思?” 韩长暮望着暗沉沉的天色,轻笑了一声:“圣人觉得我是最不会向他动手的那个人,才会将此事交给我来查,不管查到是谁的手笔,我都会不偏不倚。” “......”孟岁隔愣住了。 韩长暮转头望着孟岁隔,又笑了一声:“母妃的命捏在他的手里,他当然会有恃无恐,也以为我会投鼠忌器。” 孟岁隔的脸色变了变,问道:“世子,那,咱们该怎么办?” 韩长暮淡淡道:“我带着姚杳一同进宫,你留下,与何振福一起盯着贡院。” 孟岁隔皱了皱眉,疑惑不解的问:“大人,姚参军不是......” 韩长暮漠然道:“正是因为信不过,才要放在眼前盯着。” 孟岁隔低了头,想起今夜还没来得及动手的那桩事,他抠着手指头道:“大人,试卷的事情,您看......” “不必做了。”不待孟岁隔说完,韩长暮便抬手截住了孟岁隔的话头,脸上的后怕转瞬即逝。 孟岁隔顿时如蒙大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舔着脸,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卑职就知道,世子是最心善的。” 韩长暮嗤的自嘲一笑:“心善,心善的人死的最惨。”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回 冷笑话不好笑 “......”孟岁隔只觉无言以对。 这话听起来荒谬可笑,却一语道破了宦海沉浮中的惨烈。 韩长暮扶着窗棂,看了半晌静谧无声的夜色。 一盏昏暗的烛火轻漾,孤影遮蔽了大半素白墙壁。 他头也不回的淡淡道:“我会把姚杳和王聪都带走,少了这两个碍手碍脚的眼线,你与何振福便无需再束手束脚,行事上会方便些,届时你易容成李颉的样子,盯住了公事厅那一百来号人。” 孟岁隔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韩长暮扑哧一笑,难得的打趣了孟岁隔一句:“怎么了,不愿意扮老头子?” 孟岁隔抓了抓发髻,讪讪一笑:“扮老头子嘛,自然也是不想扮的,最主要的还是卑职想跟大人进宫。” 何振福送了高辅国折返回来,推门而入,正好听到这句话,他也笑着连连点头,如同小鸡啄米:“卑职也想跟着大人进宫。” 韩长暮瞥了孟岁隔和何振福一眼,嗤道:“那你们俩都进宫,我留下。” 孟岁隔和何振福对视一眼,打了个激灵,绷着笑一脸严肃,齐声道:“不不不,大人,大人,您说了算,就卑职等留下。” “决定了?不改了?”韩长暮掠了二人一眼。 “决定了,不改了。”二人挺了挺胸膛,齐声道。 韩长暮挑唇微微一笑,轻轻敲了一下窗棂:“那好,孟岁隔易容成李颉的模样,何振福还是按照之前定下的,盯紧了阅卷的那些人。” 孟岁隔和何振福齐声称是。 韩长暮浅浅的透了口气,吩咐孟岁隔去找王聪易容,而他亲自去了姚杳的房间,告诉她收拾行装,与他一同进宫。 姚杳闻言,满脸的错愕,震惊之下全然不复往日的牙尖嘴利,张口结舌的问道:“大,大人,怎么,这么突然,进宫,干什么?”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圣人看上你了,让我送你进宫。” “......”姚杳瞪大了双眼,干干一笑,笑声嘀咕了一句:“圣人是瞎了吗?” 她声音压得低,可韩长暮耳力过人,还是听了个清楚,脸色一正:“诋毁君父,你不要命了。” “......”姚杳不以为意的撇撇嘴。 韩长暮不敢再打趣姚杳,生怕她在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神情肃然道:“宫里有案子,圣人刚下了旨,命我进宫办案。” 姚杳慢慢的松了一口气,眉眼俱笑,一双杏眸弯若新月:“那,那大人去就好了,圣人点的是大人,又不是下官。” 韩长暮挑了下眉,语露威胁:“若我跟圣人说,把姚参军调入内卫司,你猜,圣人会不会同意?” “我去,我去,我去还不成么?”不待韩长暮说完,姚杳便急赤白脸的打断了他的话,咬牙切齿的大吼了一句。 韩长暮掏了掏耳朵,皮笑肉不笑的拍了拍姚杳的发顶:“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快点收拾,一会出发。” (本章未完,请翻页) 看着韩长暮走到门口,刚刚关上门,姚杳脸上的笑便维持住了,气急败坏抓过大迎枕扔了过去,垮着脸骂了一句:“我草你八辈儿祖宗。” 谁料韩长暮去而复返,那竹青色的大迎枕好巧不巧的,正砸在他的脸上,他伸手抓下来抱在怀里揉了两下,似笑非笑的挑了挑唇:“姚参军的暗器有点大。” “......”姚杳更的打了个嗝儿,像一只鹌鹑般缩了缩脖颈。 韩长暮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抱着大迎枕走出去,背对着姚杳,反手将大迎枕砸到了她的怀里,淡声道:“两刻后出发。” “......”姚杳撇撇嘴,将大迎枕掀到一旁,扯过包袱皮,收拾起随身之物。 她方才流露出几分愤恨不耐烦,实则是为了掩盖心底的惴惴不安。 她并非是内卫司的内卫,此次随韩长暮入贡院,也只是为了帮包骋而已。 现在宫里出了事,虽然韩长暮没有细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这件事一定与内卫司无关,否则凭圣人多疑的心性,绝不会将这事交给韩长暮的。 姚杳想不通,韩长暮为何一定要带上她。 她可不相信他是欣赏她的能力,不愿明珠蒙尘这种鬼话。 她只相信,韩长暮一定是对她起了疑心,要把她放在眼前盯着看着,才放心。 她丧气一般吁了口气,不管自己是在何处露了马脚,这人心思缜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她只能小心再小心,见机行事了。 韩长暮一行人的动作十分利索,亥正的梆子刚刚响过,一行人便离开了明远楼。 夜色深了,韩长暮没有去面见蒋绅,说明此事,只留了话给何振福。 韩长暮这些人自然是不能从贡院的正门离开的,他们直奔贡院北角门,亮了腰牌和圣人的密旨,叩开了角门。 姚杳有几分心神不宁,环顾四围,心下暗自腹诽,大半夜的,金忠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么大的动静,他怎么就睡不醒了呢? 韩长暮似乎是猜到了姚杳的打算,始终状若无意的挡在姚杳的面前,让她既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她。 而他这一次离开,带了四名内卫,其中两人一左一右夹着王聪,而另外两人则寸步不离的跟着姚杳。 姚杳根本寻不到空隙给金忠带个口信,更没有机会留下记号。 夜风吹的门扇来回晃动,吱吱呀呀的响个不停。 眼看着便要离开贡院了,可韩长暮就像一根碍眼的柱子,一动不动的挡着姚杳的视线,她不禁焦躁不安的跺了跺脚。 “姚参军忘带什么东西了?”韩长暮皮笑肉不笑的侧目相望。 姚杳磨了磨牙,撇过头去,没有理睬韩长暮。 韩长暮嘿嘿一笑,翻身上马,扬鞭大喝:“跟上。” 亥时的长安城一片寂静,打更人从街巷走过,看到如狼似虎的这群人御马而行,忙不迭的躲到墙根处了。 姚杳心里憋着一口气,把个鞭子甩的啪啪直响,如同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阵阵的惊雷响彻夜色。 王聪小心翼翼的避开姚杳的怒火,不远不近的跟着这两个人。 他早见识过了这些人笑里藏刀的本事,笑着的时候就能用冷刀子杀人,那发怒的时候,岂不是要把人五马分尸了。 他一个没什么心眼儿的武人,还是里这些浑身都长满了心眼儿的筛子远着些吧。 他暗自庆幸韩长暮将他带出了贡院,他正发愁没有机会送消息给兄长,这次他要把握好时机,不能再出差错了。 就在韩长暮一行人往宫城赶去时,偏僻无人的曲巷中,暗沉沉的夜色掩盖下,长乐坊大安国寺的东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了,几十个身穿黑色窄身夜行衣的人影从寺中鱼贯而出,皆缄默无声的往东疾行而去。 这些人似乎对长安城极为熟悉,也格外熟知入夜后金吾卫的巡城路线,凡是遇到骑卒和暗哨所在之处,这些人便纷纷贴着墙根避开光亮,矮身攀爬前行,竟然巧妙的没有惊动金吾卫。 因长乐坊紧挨宫城,坊里住的又都是皇亲国戚,巡查比别处严密的多,坊墙也比别的里坊要高出许多来。 行到坊墙下,这几十人纷纷将飞爪抛上墙头,用力拉扯了两下,让飞爪牢牢扣住坊墙的砖缝,才开始手脚并用的向上攀爬。 这些人个个训练有素,攀爬的飞快,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过后,便爬上了墙头。 他们手脚利落的收起飞爪,从墙头纵身跃下,身轻如燕,落地时没有咚咚咚的响声。 一行人绕着十六王宅外的坊墙行到了西坊门,一辆华贵绮丽的马车停在门口,拉车的骏马时不时扬天打个响鼻。 车内之人挑开一角车帘儿,车上悬挂的雕花六角宫灯光华明亮,一线光亮映照道了车厢中的一角。 车内之人没有露面,只借着光亮望了眼在车前静立的数十名黑衣人,挥了挥手,车帘随之沉沉坠下,掩盖住了车厢里的一切。 数十名黑衣人像是早已安排好的一般,脱下了外头的窄身夜行衣,换上了牙白色窄袖锦衣,腰上束一条琥珀色的织金腰带,腰际也多了一柄软剑,整个人一扫方才的阴诡气息,看起来精神奕奕。 马车最前头的一个人走到坊门前,叩开了坊门,抬了抬手,一枚腰牌在掌心轻轻一晃。 两名坊丁顿时脸色一变,弓着身子哈着腰,屏息静气的迎了车队进入坊门。 待车队走远后,两名坊丁才松了口气,抹了一把脑门上渗出的汗,对视了一眼。 “方才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啊。” “他不是这几日一直以平康坊为家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那谁知道啊,诶,你有没有看到车上的人,车里头有没有平康坊的花娘?” “那车帘关的紧紧的,谁看得到啊,不过这位爷虽然花天酒地胡闹了些,但是从来没有让花娘进过他的门,他也是知道规矩的。” “那可不,让花娘进了咱们这十六王宅的大门,这话好说不好听啊。”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一回 何方妖孽 临近子时,韩长暮一行人赶到了烧成了废墟,坍塌一片的清虚殿前。 月华倒映在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中,偶有一阵夜风轻拂而过,月影扯成细细碎碎的波纹,荡漾开来,清新的水气稍稍驱散了白日里一阵大火留下的烟气。 “哎哟我去,怎么烧成这个德行了。”姚杳捂着嘴,心痛不已的惊呼了一声。 众人手里都提着一盏风灯,星星点点的灯火连成片,照亮眼前的一片废墟,倒塌下来的残垣断瓦,在明亮的灯火照耀下,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姚杳在禁军时是来过清虚殿的,也曾震撼于古人巧夺天工的建造技艺,还曾惦记什么时候再来仔细瞻仰一回,可谁料一夜之间,化神奇为腐朽,巧夺天工被烧成了一片白地。 “姚参军从前来过清虚殿?”韩长暮定睛望着面目全非的清虚殿,淡声发问。 姚杳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踩在随风飘散出来的灰烬上,环顾四围道:“大人,清虚殿怎么烧成这样了?” 韩长暮背负着双手,缓行几步,和姚杳并肩而立:“圣人命我进宫,就是为了查清楚清虚殿为何会失火。” 姚杳的神情严肃,低声问了一句:“起火的时候,圣人可在殿中?” 韩长暮愣猛然转头望着姚杳,愣了一瞬,语气冷厉:“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姚杳飞快的摇了摇头,猛然明白自己是犯了忌讳,换了个问法:“下官是想问,可有人伤亡?” 韩长暮弯下腰,抓了一把残灰在手中捻了捻,淡声道:“两个道长两个小道童,被烧死在火场,圣人受了惊吓。” 姚杳愣了一瞬,脑中闪过无数个可能性,穿越过来之前看过的那无数宫斗片权谋片统统都有了用处。 她莫名的有些兴奋,终于触碰到了活生生的宫斗权谋,终于不是智商低的连片头曲都活不过了。 她捋了两把衣袖,摩拳擦掌道:“那,大人,咱开始吧。” 韩长暮疑惑的望了姚杳好几眼,对她这股莫名的兴奋百思不得其解,一字一句的低声问:“你,怎么,还,挺,高兴的?” “没有,没有没有。”姚杳忙不迭的连连摆手。 别逗了,圣人受了惊吓,她还高兴,这不是找死呢吗? 韩长暮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不止,微微笑了笑:“今夜先歇歇,明日再仔细探查。” 姚杳挑眉,对韩长暮破天荒的体贴入微十分诧异,不过,她乐见如此。 她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您就这样放王聪回去了?他会不会跑了?” 韩长暮掀了一下眼皮儿,瞥了姚杳一眼:“我就怕他不跑。” 姚杳不屑的嘁了一声,转过头问:“大人,我们住哪?” 韩长暮遥遥指向太液池,湖心处有一点格外漆黑深幽的地方,他露出一点狡黠的,不怀好意的笑:“那,游过去。” “......”姚杳踉跄了一下,今日受的打击太多了,让她缓一缓。 这个韩长暮一定是妖怪冒充的,对,一定是的。 韩长暮骤然哈哈大笑了两声,这笑声在深夜里听来有几分惊悚,背负着手,转身往清虚殿的西北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他转身看到姚杳还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像是吓傻了一般,不禁莞尔道:“打算露宿清虚殿,和两位仙师神交?” 姚杳“哦”了一声,飞快的跟了上去。 清虚殿的西北角上有一排廨房,原本是用于清虚殿中宫人们休息的,后来清虚殿被拨给了两位道长用于清修炼丹,原本在殿中服侍的宫人们也都被分派到了别处当差,这一排廨房便空置了下来。 廨房里空置了许多年,虽然高辅国早安排了宫人们将廨房打扫过了一遍,但那股子常年无人居住的土腥气,还是扑面而至。 韩长暮扯下门框上随风摇曳的蛛网,点燃了灯烛,照了一圈房间。 房间里床榻食案小几胡床俱全,被褥也是新晒的,还有些阳光的味道,浮尘倒是打扫的干净,只是边边角角里经年累月的尘垢无人理会。 韩长暮满意的点点头,提过装了桂枝熟水的提梁瓷壶,斟了盏水一饮而尽。 已经过了子时,他在食案前静坐了片刻,站起身推开门,慢慢的走出了房间。 他带来的四个内卫住在了他右手边的房间里,而姚杳住在了他左手边的房间里。 他悄无声息的走过去,耳朵紧紧的贴上了窗纸,听到房间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低声冷笑了一句:“跟了本官一路了,现下已经没有了旁人,姑娘还打算躲多久?”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雪肤红裳的姑娘,她缓缓的走到门内一步的地方停下来,昏黄的光泼洒下来,她的脸庞呈现出晶莹剔透般的光彩。 她一双漆黑的瞳仁微微一转,弯了弯腰:“婢子兰苕,见过世子,我家主人有要事与世子相商。” 韩长暮抬了抬眼:“你家主人的诚意,便是让你跟踪本世子?” 兰苕的脸微红了一下,从袖中过去出一只锦盒,轻轻搁在食案上,盈盈含笑道:“这是我家主人的诚意,还请世子笑纳。” 韩长暮拿过锦盒,漫不经心的打开来,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微微一变,啪的一声将锦盒扣上,嗤的冷笑道:“你的家主人的胃口可真够大的。” 一阵夜风过,吹的烛影婆娑,在兰苕素白莹润的脸上摇曳不止。 她轻笑了一声:“世子误会了,我家主人的意思是,世子抬抬手,至于主人能查到什么,不必麻烦世子。” 韩长暮的手搭在锦盒上,轻轻的来回摩挲,思忖着吐出一个字来:“可。” 兰苕得了韩长暮的准话,脸上笑若生花:“是,婢子替主人多谢世子成全。” 韩长暮气定神闲的抬了抬手。 兰苕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她一身红裳在夜风中翩跹起伏,整个人的气息敛的似有若无,身轻如燕的走在红墙碧瓦下。 她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延喜门旁,门外站着个男子,背身而立,一身深色衣裳,与夜色融在一处,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她躬身行了个礼:“成了,他应了。” 男子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一冷,头也不回道:“那这几日你便留在宫里。” 兰苕应声称是,目送男子走进夜色中,她转身推开了布满灰尘的嘉福门,走进了早已空置下来的东宫。 兰苕和男子都离开后,韩长暮从翰林院的后墙头上一跃而下,扬眸望着男子离开的方向,眉头微蹙,喃喃低语:“秦王,他怎么会有那药丸?”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韩长暮推开门,便看到一身侍女衣裳的兰苕,端着铜盆站在门口,朝着他行礼。 他淡淡道:“你家主人果然神通广大。” 兰苕抿唇一笑:“世子客气了,从今日起,婢子就分派在了清虚宫廨房,随侍世子。”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本官无需你伺候,你,”他顿了一下,抬眼看到姚杳一边挽着头发,一边往外头,他抬手指了过去:“你去伺候姚参军。” 姚杳突然被点了名儿,半点准备都没有,一手扶着发髻,一手点着自己的鼻尖儿,一双杏眸瞪得圆溜溜的,张口结舌道:“我,伺候我?”她正要拒绝,转眼却见韩长暮挤眉弄眼的,都快把眼皮子眨的抽了筋,她恍然大悟,咧嘴一笑:“那感情好,我也尝尝被人伺候的滋味儿。” 兰苕反应极快,端着铜盆转身,朝着姚杳行礼:“婢子兰苕见过姚参军。” 姚杳胸无城府的呵呵直笑,看到兰苕转身行礼的同时,那满铜盆的热水只如同枯井一般沉静,只有上头腾腾的热气微微荡漾了一下,热水却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她暗自啧了啧舌,一本正经的抬了抬手:“免了免了。”她朝着铜盆抬了抬下巴:“这是洗脸水?” 兰苕点头称是。 姚杳指了指自己的房间,笑嘻嘻的顺杆爬:“那,快,麻烦兰姐姐就把水放这吧。” 兰苕脸上仍是笑盈盈,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进了姚杳的房间,放在了架子上。 姚杳看着兰苕走过的地方,青石板路上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点水渍。 她抬起头,若有所思的盯了兰苕的背影一眼。 这是从什么时候起,宫里连侍女都这样深藏不漏了。 她又转头望向韩长暮,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做了个“你坑我”的口型。 韩长暮摸了摸鼻子,淡淡无辜一笑。 兰苕全然不知道韩长暮和姚杳之间打的眉眼官司,放好了铜盆,她躬身行礼:“那婢子去端朝食。” 姚杳笑眯眯的连连点头:“那就有劳兰姐姐了。” 兰苕的脸红了一下,低着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姚大人客气了,婢子卑微,不敢担姚大人一声姐姐。” 第四百四十二回 一把火回到解放前 这一声姚大人,叫的姚杳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没想到自己离开宫禁才不过几年而已,宫里的侍女们都变的如此人美嘴甜了。 她瞪着韩长暮道:“大人不需要给下官一个解释吗?” 韩长暮挑眉,一脸无辜:“是你要人伺候的。” “......”姚杳捂了捂心口,不能再跟这个没底线的渣男说话了,会被活活气死的。 韩长暮笑着走到姚杳面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她是个眼线。” 姚杳撇撇嘴。 眼线,她还口红呢。 一个眼线,谁爱要谁要,反正她不要。 她刚要拒绝,但打脸来的猝不及防。 她看着兰苕提着两个三层八角食盒走过来,一层层打开,都摆在了廨房门口的石桌上,还摆好了碗碟竹箸,甚至连饭后的漱口水都备下了。 就算是个眼线,也是个体贴入微的眼线,谁不用谁是傻子,享受一日是一日。 清虚殿是一主殿两偏殿的规制,在主殿的后头,还有一排四间连在一起的倒座房。 而自从清虚殿改成了两位道长的清修之所后,工匠们便在倒座房和主殿中的空地上加盖了一片厅堂,将倒座房和主殿连在了一起,封了倒座房原本的门窗,在倒座房和主殿之间另外加盖了两扇厚重的铁门。 而这次损毁最为严重的地方,便是平时用来炼丹的倒座房。 韩长暮没有从清虚殿的主殿殿门入,而是绕到了后头的倒座房,从坍塌了大半的倒座房走了进去。 地上满是房倒屋塌后的残垣碎瓦,几根赤金色的横梁砸在地上,断成了长短不一的几节,露出木料原本的颜色。 韩长暮吩咐了内卫们燃灯,四处搜查,便自行提着灯走过去,蹲在断成几节的横梁旁边,灯火绰绰约约洒落在上面,轻轻拂去布在上头的黑漆漆的灰烬,横梁上赤金光华大作,隐约可见当初的流光溢彩,富丽堂皇。 几名内卫各自点亮了灯烛,找到合适的地方放置好,倒座房里惨烈的情形,骤然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姚杳一边看一边咋舌:“这,烧的有点惨啊。” 兰苕乖巧的站在姚杳的身旁,指着旁边倒了一半的墙壁:“墙都烧黑了。” 韩长暮仔细巡弋着几根横梁,没有抬头,淡声喊了一句:“姚参军,过来看。” 姚杳应了一声,丢下兰苕,疾步走过去,只见韩长暮的手指着横梁上的断面。 她定睛望过去,那断面参差不齐,还残留着被火烧后,黑黢黢的焦痕,一看便是烧的狠了,才会坍塌下来断成几节。 “这,梁不太结实?”姚杳不太确定的问了一句。 韩长暮屈指敲了敲横梁,指着断面,不耐烦道:“再仔细看看。” 姚杳狐疑的低下头,恨不能一头扎进横梁断面里,手在参差不齐的断面上仔细摩挲,长短不一的尖利木屑扎的手指隐隐有些刺痛。 她的手指在断面上缓慢挪动,在摸到断面下方时,手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微微一顿,她愣了一下,抬眼诧异的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点点头:“没错,断面整齐。” 姚杳倒抽了一口冷气,把这截不算很长,但却十分沉重的横梁翻了过来,看到方才她摸过的那处断面。 那里与别处截然不同,浅浅的一痕虽然也过了火,烧的黢黑,但没有半点毛刺木屑,摸上去十分光滑整齐,是被利器割过的痕迹。 姚杳和韩长暮对视了一眼,双目中难掩震惊之色。 有人在横梁上划了一刀,然后丹房起火了,横梁掉下来了,如果横梁下面站着人,如果圣人正好站在横梁下面。 姚杳哆嗦了一下。 不能想,一想就是抄家灭门。 韩长暮倒还镇定自若,毕竟他是在阴谋诡计里泡大的,心眼儿少了,根本活不到现在。 他一脸平静的去看另外几根横梁。 姚杳狠狠鄙视了一把自己的没见识少定力,也跟着去翻找其他的东西。 这么一找,着实吓了二人一跳。 改建过的丹房里一共是四梁四柱,赤金色的是横梁,朱红的是立柱,倒在一片烧的漆黑,布满灰烬的瓦砾中,即便只有一点点颜色尚存,看起来都十分的显眼。 韩长暮和姚杳二人将四根横梁都找齐了,整齐的排列在清虚殿外的空地上,发现所有的断面上都有被刀划过的痕迹。 这刀痕都是同样的窄窄的一道,干净整齐,下刀十分的利落。 二人面面相觑。 一道刀痕还可以勉强说得过去,可这么多道刀痕,再说是巧合就有些自欺欺人了。 兰苕十分的机敏,看到韩长暮二人在废墟瓦砾中翻找赤金色的横梁时,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她跟在二人的身后,将朱红立柱也找了出来,依次摆在空地上。 韩长暮看到这一幕,微微抿了下唇,走过去仔细查看。 朱红立柱比赤金横梁要完整许多,虽然也都过了火,烧的面目全非,但是四根立柱并没有完全断裂,只是有些地方被火烧成了灰烬,只余下薄薄的一层还连在一起。 不过都烧成这样了,立柱居然都没有断掉,可见当初修建这丹房时,工匠们没敢偷工减料。 韩长暮屈指轻轻敲了两下立柱,面无表情道:“是楠木。” “用楠木修个炼丹房,真奢侈。”姚杳环顾了一圈儿,再金贵的楠木也经不起一把火啊。 兰苕在旁边适时接口道:“这宫里的宫殿都用的是楠木做梁柱,不算奢侈吧。” 韩长暮没有说话,一抬眼,看到姚杳脸上不知何时抹上了黑灰,他下意识的抬起手,在她的脸上抹了一把。 姚杳受了惊吓一般,忙往后退了一下,一双杏眸瞪得极大,诧异的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尴尬的指了指姚杳的脸:“有灰,脏了。” 姚杳抬了抬下巴,嗤的一笑:“大人,您那手也不干净啊。” 韩长暮抬手一看,满手的黑灰,他扑哧一笑,尴尬的搓了搓手。 兰 (本章未完,请翻页) 苕见状,抿唇一笑,从袖中抽出个帕子,温柔的给姚杳擦起脸来。 姚杳不禁唏嘘不已,要不人人都喜欢温柔漂亮的女人呢,红袖添香就是舒坦。 韩长暮更尴尬了,撑着膝盖站起身,转身往废墟深处走去。 整座清虚殿中全部都是金砖墁地,丹房的地面也是如此,大半丹房坍塌后,房顶的琉璃瓦、横梁和立柱全部砸在了地上,大块大块坚不可摧的金砖被砸出了细细碎碎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蜿蜒密布。 但拨开掩盖着的破碎了的琉璃瓦,还是可以看到灯火下熠熠生辉的金砖。 可是走到丹房的正中间,平整的金砖地面却深深凹陷下去了一大块,那凹陷进去的地面上,没有一块金砖是完整的,皆是大小不一的碎片,呈现出四散飞溅的凌乱模样。 韩长暮站在凹陷的边缘,看着足足陷进去半人深的坑洞,愣了一瞬:“这里原本是放什么的地方?” 随侍的小內监听到这句话,低着头跑过来,战战兢兢的回道:“小人,不知道,自从两位仙师住进清虚殿后,便是两个小道童在身边伺候的,两位仙师说小人们是凡夫俗子,擅自闯进清虚殿会让殿中染了污浊之气,故而小人们就没有再进过清虚殿了。” “鬼话连篇。”韩长暮嗤的冷笑一声,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小內监如蒙大赦,抹了一把冷汗,弯着身子倒退着出去。 他走的仓皇,被倒伏在地上的烛台绊了一下,仰面摔了个跟头,顿时吓得更狠了,连滚带爬的跑没影儿了。 韩长暮听到动静,诧异的回头看了一眼,满心不解。 姚杳飞快的掠了韩长暮一眼,低声嘀咕了一句:“活阎王还不自知,也是稀罕。” 韩长暮听到了姚杳的嘀咕,但是没有听清楚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扬眉问道:“什么?” “啊,没有,没什么。”姚杳赶忙回头,心虚的踩了两下地面,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凹陷边缘滚落下去不少瓦砾乱石,她脚下一滑,险些掉进坑里去。 “别动。”韩长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姚杳的胳膊后退了一步。 二人站稳身形,韩长暮突然蹲了下来,在瓦砾中捡起一块半个巴掌紫金铜片。 姚杳也跟着蹲下来,不断的在瓦砾中找到了大小不一的紫金铜片,尽数摆在一旁。 兰苕也跟着一起找。 三个人一通翻找下来,竟然找出了上百片大大小小的紫金铜片。 韩长暮看了一瞬,骤然抬头:“这里是丹房,可是我们进来这么久,却没有看到丹炉。” 姚杳环顾四周,亦是一愣。 韩长暮拿着那片紫金铜片,沉声道:“这些铜片,应该就是丹炉,这个深坑,是丹炉炸裂留下来的痕迹。”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场火,应当是丹炉炸裂引起的。” 听到这话,姚杳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西游记里,孙悟空一脚踹翻了太上老君的丹炉的那副场景。 只可惜这个时候还没有西游记这本。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三回 火烧的蹊跷 姚杳受够了皇权的欺凌,遇到凡是跟皇室有关的事,她都缩着脖子装鹌春,保命为上,不敢将话说的太明白了,小心斟酌道:“丹炉有的是用金银铜制的,有的是用瓷质的,这些铜片的确有可能是丹炉,但是碎的太厉害了,若是把这些东西送到圣人面前,说是丹炉炸了,才起了这场火,烧死了两位仙师,只怕,” 她话未完,把“只怕圣人会发疯”这句话给死死的咽了回去。 圣人一心问道求个长生不老,若是告诉他炼仙丹的丹炉炸了,还把两个仙师给烧死了,再加上那几根被人动了手脚的横梁,这些话不能乱说,一说小命儿要完。 这些话就是骨感的现实,重重冲击圣人丰满的梦想。 这就是舔着脸告诉圣人,他一心求的长生路是一条歧路。 天爷啊,这这简直是十级暴击,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信念。 原本进入更年期,脾气就不怎么好的永安帝听到这种话,气的发疯都是轻的,只怕气的要杀人。 这圣人一生气,迁怒到了他们这些揭开遮羞布的人头上,会不会索性把他们都杀了灭口,省的当了绊脚石,妨碍了他求仙长生之路上。 姚杳摸了摸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果然怕死的人是玩不了宫斗宅斗权谋什么的,容易崩溃啊。 韩长暮微微挑眉,他很明白姚杳话中的未竟之意,这件事情的确棘手,但端看怎么筹谋,若筹谋得当,说不准能让那明争暗斗的跟乌眼鸡似的几个人光明正大的打起来,自己还能做个得利的渔翁。 想到这,他莫名的心情大好,唇角牵出一抹笑,轻描淡写的吐出两个字:“无妨。” 姚杳抽了口气,只觉韩长暮那笑格外的惊悚和不合时宜,她张了张嘴,自己显而易见的是操心操了个寂寞。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掠了姚杳一眼,转头吩咐几名内卫:“仔细将所有的紫金铜片都找出来。” 吩咐完,他背负着手,继续往里走。 刚走了两步,他走过兰苕的身边,闻到了淡淡的熏香和烟味儿混合在一起的奇异气味。 他愣了一下,皱着鼻尖儿轻轻嗅了一下,淡淡的问兰苕:“你用的什么熏香?” 兰苕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娇羞的半低着头,喃喃低语:“婢子,熏得是兰香。” 韩长暮又轻嗅了一下,疑惑道:“兰香,兰香怎么会有硝烟的味儿。”他指着门口,神情淡漠:“你出去。” 兰苕愣住了,面红耳赤的望着韩长暮,万没料到他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跟随秦王谢晦明的时间长,向来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但这一回这活儿,似乎不太好干。 姚杳赶忙上前,笑着打了个哈哈:“兰苕姑娘不知道大人的规矩,熏香会影响判断,故而办差的时候,身上都是不许熏香的。” 兰苕恍然大悟,也不管脚下是一片什么样儿的地界儿,“噗通”一声便跪在了碎石堆里,磕了个头道:“是婢子疏忽了,婢子知罪,这就去更衣。” 她抬头起身的时候,明显踉跄了一下。 姚杳看到她的额头上磕出了一片血痕,腿上有衣裙盖着,看不出膝盖有没有伤着,但是衣裙上挂了些散碎的瓦砾,想来膝盖也没好到哪去。 她瞧着兰苕的背影唏嘘了两声。 韩长暮嗤的冷笑一声:“没想到姚参军还会怜香惜玉。” 姚杳嘁了一声,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 虽然过了一整夜,但是盘踞在废墟中的烟味儿还是萦绕不绝,浓重的呛人,丝毫没有散尽的意思。 韩长暮抿了抿唇:“姚参军可闻到这烟味儿里别的气味了?” 姚杳皱了皱鼻尖儿,这么上头的味都闻不出来,脸上这个鼻子基本上也就是个摆设了,不禁哼笑了一声:“这里是丹房,有些硝石硫磺的味儿也很正常啊。” 韩长暮眯了眯眼:“有硝石硫磺的气味是正常,可是你不觉得这味儿太大了些吗?”他抬手扇了扇风:“这气味这么大,分量这么重,都可以炸山开路了。” 姚杳犹豫了一下,才点头:“也是,哪个道长炼丹能炼出炸药桶的架势来。”她蓦的又笑了一下:“也说不准是这位仙师自认为自己修为高深,觉得炸两下非但死不了,还能增进修为。” 韩长暮扑哧一笑,听惯了姚杳用这种戏谑的口气说公事,若有一日听不着,就会莫名的觉得气氛严肃,太过一本正经了。 他笑了笑,敛尽笑意,叫过一名内卫,吩咐道:“去把外头的内侍叫进来。” 内卫应了一声是,不多时,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响起,一群低眉顺眼的小内侍压着步子走了进来。 这些人是永安帝指派过来的,听凭韩长暮的安排,自然也会将韩长暮这几日都做了什么,事无巨细的禀报给永安帝。 韩长暮偏着头,审视的打量了这群人一番,才淡声吩咐:“你们仔细筛一下这片地面,把硝石硫磺和木炭这类引燃物挑出来。” 小内侍们齐声称是,声音细细的,十分的谨慎小心。 韩长暮又看了这些人一眼,背负着手往清虚殿里走。 小内侍们纷纷找了趁手的家伙,也不讲究形容举止是否合乎规矩了,个个撩起衣袍下摆,席地而坐,在土坑里仔细翻找。 走过了坍塌的最为惨烈的丹房,清虚殿里黑漆漆一片。 韩长暮提灯照亮四周,殿中的损毁的确十分严重,但却不像丹房那样,是被炸毁的,而是大火造成的,大半物品都倒伏在地,四面墙壁尽数被烧的漆黑如墨,有三面墙歪歪斜斜,而紧靠着丹房的那一面,则彻底坍塌了。 曾经雕梁画栋,华美异常的正殿,全然变了模样。 高高的横梁砸在了地上,幸而朱红的立柱还歪歪斜斜的撑着穹顶,否则大半的顶子落下来,就算是大罗金仙在世,也难保永安帝能够安稳脱身。 韩长暮提着灯缓缓照了四围一圈,指着一旁的偏殿对姚杳道:“我去搜一下两位道长的内室,你搜一下正殿。” 姚杳神情肃然的点头。 看到正殿的时候,姚杳心里便打了个突。 这个朝代的房子基本上都是砖木结构的,最怕过火,且灭火的设施和手段都极为的简陋,一旦起火,多半都是房毁人亡。 而且这个朝代的检验手段粗陋,没有她前世那些现代的高科技手段相助,过了火的地方,什么物证痕迹都不容易找到。 她望着满地烧的焦黑的痕迹,不禁慢慢叹了口气,点亮了及盏灯烛,举步放到各处。 韩长暮提灯走进偏殿,偏殿自然也被波及到了,但是损毁并不严重,火只烧到了门口,便被及时赶到的禁军们给扑灭了。 他提灯往里头走,只见偏殿门口烧的惨烈了些,两扇门被烧毁倒在地上,而偏殿的深处却尚算完好,地上的金砖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几面白墙被烟熏的黢黑,墙上斜挂着几根孤零零的画轴,下头的画已然烧成了灰烬。 唯有北墙上挂着的那副老子出关图还比较完整,只被火苗燎了个角,留下参差不齐的一个孔洞和发黑的边缘。 一间偏殿分成了两间内室,一间略大一间略小,用来分割两间内室的八折屏风底座被烧的塌了一半,八折屏风有五折倒伏在了地上,余下三折也摇摇欲坠。 缂丝的屏风面烧的斑驳一片,黑黄色的焦痕布满了雪白的缂丝,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韩长暮走上前,从屏风上残留的几个字中分辨出,这座屏风上写的是道德经,只是看不出写的是一段还是整本。 他在两间内室中缓步走了一圈儿。 偏殿里的火应当是贴着地面和墙壁烧起来的,紧挨着地面的物件儿都有了过火的痕迹,有的烧到焦黑,桌椅歪斜,案头的东西哗啦啦的掉在地上,也被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堆。 韩长暮在偏殿走了几步,殿中的布置摆设都属寻常,即便被火烧过,看起来狼狈又落魄,但火烧的痕迹之下,殿中也没有太多奢靡的模样,一切都简单清雅,符合两个道长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身份。 但他这一圈儿看下来,却只觉得有些怪异,这怪异的感觉来的极为莫名,夹杂着些许心惊肉跳。 他微微蹙眉,屈指在倾斜的书案上轻轻敲了两下。 正思量间,他突然听到一声极轻微的窸窣声,转头看到一身浅青衣裙,头发湿漉漉挽起的兰苕。 他微微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兰苕似乎没有料到韩长暮会突然转身,神情有一丝仓皇,垂在身侧的手轻微的动了两下,强自镇定的干干一笑:“好,好巧,大,大人,也在这里。” 说着,她举步迈过了烧成了灰的门槛。 韩长暮深深的望了兰苕一眼,既没有拒绝她走进来,也没有同意她走进来,就像全然没有看到这个人一般,自顾自的点亮几盏灯,放在窗沿儿。 第四百四十四回 没有带字儿的 兰苕脸上带着几丝尴尬的笑,但心里却很是坦然,她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更清楚自己所来的目的,太要脸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的,只能无功而返。 她把脸皮抛到脑后,舔着脸跟着韩长暮走进偏殿,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起偏殿里的一切,丝毫没有掩饰寻找的目光。 韩长暮抬眼,看到兰苕那意图昭然若揭的目光,神情一肃,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 她的目光望去的方向,正是那副被火燎了个角,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的老子出关图。 他往前走了两步,若有似无的挡住了那副图,神情淡薄的问道:“兰苕姑娘在找什么?” 兰苕抬起头,看到韩长暮的动作,目光闪烁了两下。 秦王谢晦明命她留在宫里,跟在韩长暮的身边,虽然是另有目的,但并没有交代她将那目的要瞒着韩长暮。 用谢晦明的话说,足够的诚意,才能换来足够的利益。 当然了,即便是足够的诚意,也是有所隐瞒的,甚至,半真半假,这与足够,并不矛盾。 兰苕含笑道:“回大人的话,婢子在找一张药方。” 韩长暮挑了下眉,怀疑的目光深深望向兰苕。 兰苕坦然一笑:“是一张方子,据说是在这两位道长的手中,至于是真是假,要找了才知道。” 韩长暮的眉峰落了下来,没有继续多问什么了,没有问这方子是治什么病的,是给什么人用的,更没有问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 他只要在兰苕把方子找到后,拿过来看一眼就行了。 他看到姚杳在门口探头,蓦然牵出一丝淡笑,扬声道:“姚参军,正殿搜查完了?” 姚杳顿时心领神会,她方才听了半晌,知道了兰苕是来找什么东西的,韩长暮私下里更是对她提及了兰苕的主子是何方神圣。 能让谢晦明惦记,甘冒奇险也要拿到的方子,必定不寻常,一定是要据为己有的。 她暗暗点了下头,举步走入偏殿,行了个礼,漫不经心的叹了口气:“都搜查完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搜的,正殿比偏殿损毁的严重多了,凡是带字儿的都烧成了灰,能搜出来的不过就是些破桌烂椅,没甚用处。” 兰苕听到这话,顿时脸色沉了沉,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韩长暮听到姚杳一本正经的使坏,不禁一阵阵的想要发笑,侧目看到了兰苕脸色微沉,他抿了两下嘴,才把唇边的笑抿下去,顺着姚杳的话道:“主殿是烧的狠了些,幸而偏殿还好。”他扬眸望着兰苕,沉声问道:“兰苕姑娘,你可知道那张药方藏在何处,是藏在偏殿还是正殿?” 兰苕神情一滞,犹豫了片刻:“回大人的话,婢子不知,只知道那药方是两位道长的东西,婢子以为,若没有贴身收着,便是放在这偏殿里了。” 韩长暮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闪动,若有所思的一笑:“那便有劳兰苕姑娘一起搜吧。” 兰苕意外极了,她万没有料到韩长暮会允许她一同 (本章未完,请翻页) 搜查。 她愣了一瞬,束手而立,恭恭敬敬的应声道:“是。”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盯了兰苕一眼,背负着手,走到姚杳身旁去了。 姚杳抬头,看着两张床榻,其中一张床上头压了一半倒伏的屏风,深黑浅灰的灰烬扑了满床,床褥也被烧穿了一个洞。 “怎么样?”韩长暮淡淡问道。 姚杳指着屏风,微微蹙眉:“这架屏风,看起来很眼熟。” 韩长暮饶有兴致的挑眉:“哦,怎么眼熟了?屏风嘛,不就是那几个样子,看来看去的,看多了就眼熟了。” 姚杳思忖道:“是屏风上的字迹,很熟悉,像是在哪见过。“ 她拈起一片没有过火,但边缘被熏得发黄的缂丝,上头一个“道”字尚且完整,笔法铿锵有力,笔笔如刀,颇有力透纸背的气势。 “大人,您看,这字,不熟悉吗?”她把那片缂丝小心的托到韩长暮面前,只这轻轻晃动了一瞬,黑黄色的边缘便散碎了下来。 韩长暮看着那个“道”字,目光一凛,慢慢的沉凝道:“是眼熟,”他下意识的屈指轻叩两下屏风架子,目光突然一亮,冷厉低语:“是青龙寺,这个道字,跟青龙寺觉明的禅房里的那架屏风上的字迹,是一样的。” 姚杳恍然,秀眉微挑,重重点头:“是,没错,就是青龙寺屏风上的那篇四不像的药王经。” 韩长暮转头问正在四处敲敲打打的兰苕:“兰苕姑娘,你家主子要从这里找东西,必然是查过这两位道长吧。” 兰苕毫不犹豫的点头:“的确是查过的,这两位道长出自保宁坊昊天观,乃是,”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瞬,神情艰难的压低声音:“说是小杨妃娘娘举荐的。” 韩长暮知道兰苕的顾虑,若真是这两个道长出了问题,那举荐人必定 要受牵连的。 他入京的时候,知道永安帝十分宠信这两名道长,也提前查过两人的经历,表面上看,与兰苕所言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但此次出了事,他得到消息不久,便往宫里赶了,同时传信给了程朝颜,命她在宫外仔细详查两名道长和道童的来历,想来不久便会有消息传回来,到时便可验证兰苕所言是真是假,是否有所隐瞒了。 他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继续在殿中搜查。 这偏殿里实在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床榻桌椅一目了然,书案上只有笔墨纸砚,而书架上空空荡荡,别说书了,就连一片带字的纸都没有。 那架被烧的狼藉的缂丝屏风,成为了偏殿中唯一的带字的东西。 哦不,还有那幅挂在墙上的老子出关图,画上提了五个大字“老子出关图。” 韩长暮伸手将那副图取下来,让姚杳将那片缂丝搁在画上,比了比字迹,自嘲的摇了摇头:“不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姚杳状若无意的瞟着兰苕的动作,唇边勾出点笑:“若这些东西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那岂不是摆明了让人怀疑的嘛,没有这么 (本章未完,请翻页) 傻的人,若真的这样做了,保不齐大人还会觉得是有人挖了个坑。” 韩长暮脸上的笑意更胜,慢慢点了点头。 兰苕听着这话,正在敲砚台的手微微一顿,眼角余光飞快的掠了姚杳一眼,又低下了头。 她对韩长暮是打心眼儿里惧怕的,而对姚杳,是打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的。 什么参军,不过跟她一样,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罢了。 可这玩意儿跟玩意儿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譬如她这个玩意儿,就是个真正的以色侍人的。 她若有所思的瞥了姚杳一眼。 至于这位参军,怕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 三个人将偏殿搜了个底儿朝天,的确如姚杳所说的那般,一个带字儿的都没有找到。 姚杳拍了拍沾满了灰烬的手,皱着眉道:“这两个老道别是不识字吧。” 灰烬被姚杳拍的洋洋洒洒,直往身上脸上扑,韩长暮嫌弃的直撇嘴,连退了两步,挥了挥手道:“也有可能是这一把火给烧干净了。” 兰苕有些丧气,塌着肩垂着头,双手交错握着,心思起伏忐忑。 她最怕的就是这个,一把火把什么东西都烧的干干净净。 若那张药方子是被道长随身带着的,她打了个寒颤。 据说清虚殿里的两个道长和道童都烧的不能看了,那,药方子肯定也保不住了吧。 “大人,只能看孙仵作验尸的结果了,不过据说那四个人的尸身都烧成黑炭了,怕是纸也烧化了吧。”姚杳瞥了兰苕一眼,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眯眯的问韩长暮。 听得此话,兰苕的脸色唰的一下便白了,身子重重晃了一下。 韩长暮一本正经的点头:“是啊。” 兰苕的身子微微的颤抖起来。 秦王谢晦明有温厚宽容,礼贤下士之名,可这温厚宽容只是对办事得力之人的,而礼贤下士也是对意欲招揽之人的。 对于她这种办砸了差事的婢子,可从来跟温厚宽容沾不上边儿。 她慢慢的抬起头,惊惶的双眼对上了韩长暮。 韩长暮心中一动,他和姚杳这番一唱一和,连消带打的,还真把兰苕给吓住了。 他像是全然没瞧见兰苕的脸色,淡淡的继续道:“清虚殿里怕是搜不出什么来了,姚参军,去看看孙英那如何了?” 姚杳点头,斜了兰苕一眼:“大人,验尸那地儿血呼啦次的,太难看了些,兰苕姑娘娇滴滴的,别再吓着了,就别让兰苕姑娘过去看了吧。” 韩长暮的头刚刚点了一半,便听到兰苕急切的出声。 “不用,大人,婢子不怕。”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比起看死人,还是谢晦明的惩戒来的更可怕些。 再者说了,那药方珍贵异常,或许真有可能被道长贴身收着,她不亲自看一眼,又怎么能放心呢。 三个人出了偏殿,穿过被翻得一片狼藉的正殿和丹房,往外头的廨房走去。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五回 有所得 那一排廨房的最西头的一间被临时劈成了验房,四具烧成了黑炭的尸首停在房间中,四周放了五个冰盆,淡白的寒气从门缝中溢了出来。 姚杳把那副老子出关图卷吧卷吧,十分自然的递到韩长暮的手中,继而拉开门。 一股子寒气扑面而至。 本是日暖天晴的时节,艳阳高照,日光洒然,可眼前却阴冷莫名。 兰苕在门口畏缩了一下,看到韩长暮和姚杳神情如常的走进房间,她也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地上垫了四块干净的白布,白布上头平摊着四堆黑乎乎的扭曲的焦炭,只隐约可以看得出是个人形。 兰苕看的头皮发麻,连退两步靠在了门框上,唇角嗫嚅,发不出声音。 孙英听到动静,从埋头苦干中抬起头来,手里还握着那把极薄的刀刃,望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兰苕,又转头朝姚杳努了努嘴。 姚杳别有深意的眨了眨眼,满脸带笑。 孙英挑眉,朝韩长暮行了个礼:“大人,还有最后一具,请大人稍等片刻。” 韩长暮点点头,没有说话。 孙英朝一旁的书案抬了抬下巴,自然而然的不客气道:“姚参军记一下验状。” 姚杳嘁了一声,撇着嘴拿过验状册子,又把笔添饱了墨,扬眸望着孙英。 兰苕这才平静了心神,缓过一口气,慢腾腾的挪到了前头,不敢看又想看,一眼一眼的瞟着尸身。 越瞟越害怕,心里越发寒。 薄薄的刀刃从焦尸的咽喉部划下来,一直划到下腹部,尸身表面的焦黑稀稀拉拉的落了下来,内里死灰色的皮肉便翻腾了出来。 少得可怜的血珠子从刀口一滴一滴的渗出来,沿着焦黑的沟壑,滚落到了白布上。 这尸身外头看着烧的十分严重,看起来已经是焦炭了,可内里倒还好,还是正常的皮肉。 兰苕“呕”了一声,捂着嘴退到了人后。 孙英斜了兰苕一眼,长长的竹镊子探入皮肉里,将割开的皮肉分开,在里头小心的查找起来。 他一边查验,一边缓慢开口:“死者五旬上下,身高五尺一寸,偏胖。” 姚杳提笔记录,飞快的掠了那焦尸一眼。 这个年纪,这个身高,这个体型,应该就是最得圣人推崇宠信的卿晨道长。 孙英继续道:“尸身扭曲,双手双脚皆成抓握状,腹内有少量的食物残渣。”他将那食物残渣挑出来搁在黄铜托盘中,仔细分辨后,道:“是羊肉。” 韩长暮淡声问道:“其他几个人呢?” 孙英道:“其他三人腹内都有少量的羊肉残渣。” 姚杳飞快的在册子上记了下来,心底暗叹。 说好了清修只吃素不吃肉的呢,合着是四个人坑圣人一个人啊。 听到这话,兰苕愣了一瞬,疑惑不解的问道:“不是说出事那日是在清修吗,清修不是不让食肉,只能食素吗?” 韩长暮尴尬的轻咳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声,问道:“有中毒的迹象吗?” 孙英抽出细长的银针,先在铜盘中探了探,又在尸身的咽喉,胸腔和腹腔中探了探。 银针抽出来仍旧是寒光凛凛,丝毫没有变色。 他摇头道:“大人,死者没有中毒的迹象,且死者挣扎的这样厉害,死前必定是清醒的,并没有中迷药之类的东西。” 房间里一时寂静,这话的意思,几个人都明白。 静了片刻,韩长暮点着其他三具盖了白布的焦尸问道:“他们三个呢,都一样?” 孙英点头:“回大人的话,都一样。” 韩长暮皱了皱眉,都一样,都是被活活烧死的。 他刚刚看过清虚殿里的情形,丹房里损毁严重,而正殿里的确烧的厉害了些,但,若搭救及时,顶多被火撩了,不至于丧命。 圣人不就全须全尾的走出来了吗,连火燎都没有。 韩长暮掀开另外三具尸身上盖着的白布,只见这三具焦尸与那一具果然一样,赫然就是死前剧烈挣扎的模样。 他不禁有些唏嘘,这种死法极其痛苦难捱,也不知这几人在火海中,是何等的绝望。 白布落了下来,盖住狰狞的辨不出模样的脸。 姚杳将写好的验状册子又仔细看了一遍,落了名,递给孙英。 孙英一眼看下来,笑了:“姚参军这验状记的,比我自己记的要规整多了。”说着,他落了名字,恭恭敬敬的将验状册子交给了韩长暮。 韩长暮一边看一边点头,赞赏道:“的确条理清楚,下回的验状,还是让姚参军来记。” 孙英击掌叫好:“是,这下子卑职可省心了。” 姚杳嘁了一声,撇了撇嘴。 都是万恶的剥削阶级黄世仁!! 说着,韩长暮已经翻完了验状册子,目光在其中一页上打量了一眼,神情不变的将册子交还给孙英,又说了几句话,才离开了验房。 回到廨房,兰苕已经有些慌了,她隐约觉得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几人的身上,可偏偏验尸这个行当她全然不懂,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只好白着脸问韩长暮:“大人,方才验尸,没有找到药方子吗?” 韩长暮抬了下眼皮儿,坐在书案后头,漫不经心道:“兰苕姑娘没看到吗,那四个人都烧成什么样子了,连肉都烧成碳了,纸还能不烧成灰吗?” 兰苕的脸色一寸寸的灰暗了下来,有了几分泫然欲泣,行了个礼,茫茫然的走了出去,盘算着要怎么跟谢晦明禀报此事,才能不被罚的伤筋动骨。 忙活了一上晌,也没留意到时辰,待验完尸回到廨房,便已经过了用午食的时辰了。 小內监送过来的午食早已经凉透了,韩长暮吩咐内卫将午食拿去热一热,送回来刚摆在食案上,小內监便领着程朝颜急匆匆的进来了。 程朝颜反手关上门,行了个礼:“大人。” 韩长暮点点头:“用过午食了吗?” 程朝颜道:“用过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 韩长暮望着姚杳道:“阿杳也坐吧,边吃边说。” 程朝颜挑了下眉,颇有些意外,定了定神儿,才沉凝道:“大人,卑职查到,十六年前,卿晨道长和卿月道长原是云锦山龙虎观外门弟子,,后来一场大火,龙虎观被化为了废墟,观主和弟子死伤殆尽,只活了卿晨和卿月这师兄弟二人,二人便一路从江南西道进了京,在昊天观修行。” 韩长暮摩挲着竹箸,思忖道:“十七年前,卿晨三十出头,而卿月也就十一二岁,卿月年幼,也就不说了,那卿晨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竟然还只是个门外弟子,可见资质平平,这样寻常的修为,小杨妃怎么就敢将其引荐给圣人呢?” 程朝颜道:“卿晨二人入了昊天观后不久,圣人便进了京,那时,”她欲言又止:“那时世道正乱着,昊天观里的道士们或死或逃,最后也就剩了卿晨二人,据说日子很是艰难了一阵子,后来结识了个贵人,昊天观的香火才慢慢的兴旺了起来,至于小杨妃是如何结识的卿晨二人,又是因何将其二人引荐给圣人的,卑职尚未查到。” 韩长暮嗤的冷笑了一声:“这两个人还真是命好,一场大火烧的就剩他们两个活口了,十七年前,狼烟四起,战火纷飞,他们竟然能从江南西道顺顺利利的进了京,还鸠占鹊巢,将昊天观里的道士们都逼走了。” 姚杳骤然抬头,错愕不已:“大人的意思是说,昊天观是被他们强占的?” 韩长暮眯着眼道:“十有八九,而那个贵人,八成就是小杨妃。” 程朝颜为难道:“大人,十七年前实在太乱了些,许多事情已经无处可查了。” 韩长暮扒了两口饭,边吃边想,思忖道:“这二人的来历暂且先放一放,你仔细查一查这二人和小杨妃是如何认识的,又是如何引荐给圣人的。这二人进宫不过就是这三两年的事情,许多人许多事,应当并未掩盖下去。” 程朝颜试探着问了一句:“大人,您是不是能探一探圣人的口风,这二人是怎么来的?” 韩长暮摇摇头:“小杨妃圣眷正浓,我去问圣人,就等于直接去问小杨妃,现在查无实据,不好打草惊蛇。” 姚杳若有所思道:“即便问到了小杨妃的身上,她也可以推脱的一干二净。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淡声道:“程总旗,你除了查这件事情,你的人还要盯住了王聪,还有夏元吉,我想,他们应该就在这几日,便要有所动作了。” 程朝颜应声称是:“那卑职先行告退了。” 韩长暮点头。 不多时,孙英推门而入,行了个礼,从袖中取出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白色帕子:“大人,东西就在这里。” 姚杳也看到验状上记录的那一笔,扬眉问道:“这就是从卿月腹中找到的东西?” 孙英点头,将帕子搁在书案上,一层层打开,只见里头是一枚浅红色的圆球,只有樱桃大小,而这浅红色,不知是圆球本身的颜色,还是在卿月的腹中染了血。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六回 有所求 韩长暮捻着那圆球,迎光照了照:“是蜡丸。” 姚杳哑然失笑:“这么大个儿,咽下去得多噎得慌啊,这人是怎么吞下去的。” 孙英错愕的望着姚杳:“姚参军不好奇这蜡丸里藏了什么,居然好奇那人是怎么把蜡丸咽下去的?!” “我脑回路清奇啊。”姚杳挑眉一笑。 其实比起好奇蜡丸里藏了什么东西,她还是更好奇这蜡丸中掺了什么东西,才能让这颗蜡丸从胃到肚子里,居然还没有溶解了。 韩长暮听到了姚杳的话,抽了抽嘴角:“什么清奇?” 姚杳忙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什么清奇,大人听岔了,下官是好奇蜡丸里藏了什么。” 韩长暮嗤了一声:“若是连一句话都能听岔了,本官这耳朵也就真成了摆设。” 不过他也只是瞥了姚杳一眼,并没有深究这件事情,两指略微使了点劲儿,便将那枚蜡丸给搓开了,果然从蜡丸中掉出一枚小纸团。 那纸团展开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细长条,上头墨色浅淡的写了一行字。 韩长暮看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姚杳见韩长暮变了脸色,忙探头一望,满腹狐疑。 那纸上不过是十几味药材,哪一味都没毒,可他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孙英也是不明就里,茫茫然的抬头,与姚杳对视了一眼。 静了片刻,姚杳上前一步,声音低而凝重:“大人,这些药,有什么不妥吗?是不是正是兰苕要找的药方子?” 韩长暮捻着字条,垂着眼帘,静了半晌才道:“孙仵作,你去绊住兰苕,这张方子,我还要再琢磨琢磨,现下不能让她知道。” 孙英愣了一瞬,满心都在琢磨怎么拦人,不疑有他的转身出了门。 韩长暮看着廨房的门轻轻关上,一丝明丽的阳光从门缝泄露进来,散落的浮尘在光柱里旋转游离。 “这方子,我听说过,只是,没有如此详尽,也曾经找过。”他沉着脸骤然开口,打破了一室寂静。 姚杳震惊的抬头,定定望着韩长暮的眼睛:“大人找过这方子?这方子,是治什么的?莫非是......” 她欲言又止,她虽然不懂药理,但也听说过药有十八反,用得不好,无毒也能变成有毒,这药,莫非是给圣人用的? “不是,你想多了。”韩长暮一眼便看出来姚杳在想些什么,他叹了口气,艰难出声:“这方子是,治,治疯病的。” 姚杳瞪大了双眼,错愕不已。 治疯病的,疯病,这宫里,谁疯了?没听说过啊。 电光石火间,她飞快的掠了韩长暮一眼,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儿,脱口发问的不是这药是给谁用的,反倒问了一句:“大人觉得这蜡丸,是卿月自己吞下去的,还是别人逼迫他吞下去的?” “嗯?!”韩长暮诧异的嗯了一声,满脸意外:“你一点都不好奇这药是给谁用的?” “不好奇,不好奇。”姚杳连连摆手:“谁家没点不可说的隐秘,下官一点都不好奇。” 说着这话,她暗自吁了口气,要说不好奇是假的,可这个世道的疯病和她前世那个现代的疯病不一样,前世疯病就是个病,送进精神病院治就行了,这个古代的疯病,可以想象的事情就多了,什么撞了邪了,鬼上身了,中了蛊中了毒,被人扎了小人诅咒了,林林总总的,反正就不是个能见人的病,总能跟见不得光的不干净的阴私事沾上。 她是个心向光明的小姑娘,不想知道这么多社会阴暗面。 韩长暮却不肯如姚杳所愿,声音中带着一丝怅然:“母妃病了二十几年,这些年,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他话未完,姚杳便捂住了耳朵:“大人您别说了,孙英的验状册子上记了,卿月的咽喉有水肿,嘴里有残余的淤血,不好说是被人逼迫咽下蜡丸留下的痕迹,还是被火烧时痛苦难当留下的,毕竟他都烧的面目全非了,脸上有什么指痕之类的,也看不出来了。” 韩长暮却淡淡的瞥了姚杳一眼,全然不管她方才说了什么,反倒伸手扒下她捂着耳朵的那双手,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越说脸上的哀色越深,声音寂寥伤痛的无以复加:“母妃这两三年的病势越发沉重,郎中的意思,若再找不到合适的药,母妃便熬不住了,这两年,我一直在找药。”他的声音渐低,透着无尽的苍凉:“没想到,这药还真的在京里,在宫里。” 姚杳被韩长暮话中逼人的寒意给激的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到韩长暮阴冷的目光,她的嘴角抽了抽,难不成这人是因为这药才进的京,甘为人质的? 她眉心微蹙,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看着韩长暮渐渐发红的双眼,她看出了一丝他要发狂的意味,不禁思忖道:“大人,此事有些不大对劲。” 韩长暮轻“哦”了一声,在高高挑起的尾音中,渐渐平静了心神,双眼眸光也冷了下来,不那么炙热了:“怎么不对劲?” 姚杳凝神道:“清虚殿出事,圣人命大人来查案的时候,大人知道这张方子在宫里吗?” 韩长暮摇头:“不知。” 他的确不知道,虽然每个月圣人都按约交给他那保命的药丸,但他从来没有想过那药丸就是按照这张方子做出来的。 姚杳又问:“那大人可知道这张方子是谁写的?” 韩长暮点头:“知道。” 姚杳问:“那,这方子应当不是卿晨或是卿月所写吧。” 韩长暮点头:“不是。” “这就对了!”姚杳重重一拍大腿,劲儿用的过了头,拍的腿痛手麻,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方子的真正主人在何处,这是其一,其二,连大人都找不到的方子,是怎么到了卿月手里的,还被他给吞了,其三,圣人给大人的是密旨,进宫更是隐秘,兰苕的主人谢晦明能知道这密旨,也会知道点别的,譬如说。” 韩长暮嗤的一声冷笑:“譬如说我与圣人之间的交换。” 姚杳挑眉,还真有交换啊,她似乎知道了很多不得了的隐秘,会不会被韩长暮灭了口啊,她抿了抿唇:“他既然知道这些,那这方子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所为何来,就值得深究了。” 韩长暮从无尽的哀伤和恼羞成怒中清醒了过来,是了,是,是他关系则乱了,若非有这张字条的出现,他根本从未想过他苦苦寻找的许神医在宫里。 他眯了眯眼,或者说,许神医并不在宫里,拥有这张药方的人,其实是另有其人。 这个人故意将这张药方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人究竟想要什么? 要他与圣人之间互生嫌隙?他与圣人原本就没有互相信任过,有的只是相互利用。 要他扶持某个皇子?韩家军的立身之本就是只忠于帝王,不贪念拥立之功。 他笑了笑:“跟聪明人说话,真是如醍醐灌顶。” 姚杳一本正经的严肃道:“多谢大人夸奖。” “......”韩长暮瞪着眼,无语了。 姚杳嘿嘿笑了两声,转瞬一脸正色的拱了拱手:“大人,以后这些隐秘之事,您就别跟下官说了,下官胆子小。” “......”韩长暮偏了偏头,盯着姚杳的脸,骤然笑了:“姚参军这是怕本官杀人灭口?” 姚杳干笑两声:“大人是君子。”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是吗?” “......”姚杳撇了两下嘴,心里却安定了下来,韩长暮能这样开着玩笑,那她的小命也就无忧了。 韩长暮把字条收好,拍了两下手:“好了,走,去找孙英,再验一验卿月的尸身。” 韩长暮二人走出去时,孙英正在和兰苕大眼儿瞪小眼儿,有一句没一句的东拉西扯,说话的人说不利索,听说话的人摸不着头脑。 听到韩长暮在外头叫人,孙英如蒙大赦,一下子从胡床上弹起来,连声客气话都忘了说,拉开门便往外冲。 明晃晃的阳光无遮无挡的落在他的额头,细密的汗珠子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泽。 他就像突然呼吸到了新鲜干净的空气,眯了眯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玩心眼儿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活儿,还是验尸来得痛快。 他朝着韩长暮行了个礼:“大人。” 韩长暮有些诧异孙英突如其来的兴奋,点点头:“再去验一验卿月的尸身。” 孙英一叠声的称是,和姚杳并肩走在韩长暮的身后,拿手肘捅了一下姚杳,低声中透着那么股亲热自然:“诶,那张字条,怎么说?” 姚杳抿唇:“就是寻常的个方子,没什么。” 孙英嘁了一声:“寻常的方子,别逗我了,要真是寻常,大人能急火火的再去验一回尸?” 姚杳挑眉笑了,半真半假的夸赞道:“孙仵作神思敏捷,做仵作真是屈才了,合该去做阁老相公。” “......”孙英瞪了瞪眼,气的直磨牙。 第四百四十七回 低调有内涵 时气渐暖,验房里虽然仍旧寒气缭绕,但是冰盆里的冰已经开始化了,化开的水铺了个盆底。 孙英揭开白布,露出卿月那张烧的焦黑的脸,五官烧的糊在一处,分辨不出,唯有下巴在验尸时强行卸了下来,并没有推回去,此时嘴巴大张着,可以看到满嘴的黑灰。 孙英拿着细长的竹镊子,拨开已经被割开,还没有缝合的伤口,从死者的咽喉一直拨到腹部。 此时腹内已经没有了鲜血,有一道浅浅的,干涸的暗紫色痕迹从咽喉一直蜿蜒到了胃里。 韩长暮弯下身子,仔细端详:“这个,是什么东西?” 孙英拿细长竹镊子在紫黑色的痕迹上来回拨了拨,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陡然脸色一变,有些不能确定的回道:“像是,什么东西划的,留下的血痕。” “什么东西能划的这么深?”韩长暮问道。 姚杳探头望了半晌,突然灵光一闪而过,想到了医院里下胃管,继而想到那枚蜡丸,陡然出声道:“大人,会不会是有人控制了卿月,硬是用什么东西将那枚蜡丸给捅进他的胃里的。” 韩长暮诧异的抬了头。 孙英摇头:“不会,卿月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而且,”他又仔细拨了拨那血痕:“这痕迹是死后留下的,可那蜡丸是在卿月的腹中发现的,死人怎么可能将蜡丸吞咽到腹中去了。” 姚杳也抿紧了嘴,苦恼的点点头:“说的也是,那,若是这蜡丸是卿月主动吞下去了,那血痕又是怎么回事?” 孙英仔细看着那道血痕:“方才验尸的时候,并没有这道血痕出现。”他微微一顿,定下了心思道:“不过,这伤势倒是像极了暗器寒冰针留下的,卑职曾验过一具尸身,身体上便有寒冰针留下的伤痕,只是不想这道伤痕是在体内,而这寒冰针造成的死后伤,是尸身从温暖的地方挪到寒冷的地方后数个时辰才会出现,极具有隐秘性。” 韩长暮的神情一凛,微微蹙眉:“本官也听说过寒冰针这种暗器,是龚家的家传功夫,龚家在幽州以北立家,素来与乌罗户部交好,龚家的子弟也从未在京城露过面,龚家的暗器怎么会在两个宫中道人身上留下痕迹?” 他脸色微变,望着孙英道:“再仔细验一验其他三人,看看有没有留下同样的伤痕。” 孙英的神情也严肃了几分,应声称是,拿着验尸之物,开始了再一次的仔细查验。 姚杳也听说过寒冰针这种暗器,只是无缘得以一见,这回倒好,倒是看到了这种暗器留下的伤痕,她探头探脑的去看孙英验尸,想着能不能找到一根寒冰针出来,好让她拿回去研究研究。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 銆?/p> 韩长暮一转头,便看到姚杳一脸期盼,他暗暗发笑。 还真是没个姑娘样,旁的姑娘都爱个胭脂水粉漂亮衣裳,这位可倒好,就对这些个刀枪剑戟暗器毒药什么的上心。 他弯唇笑了笑:“寒冰针无影丝,并称这世间两大暗器,只可 惜一直没机会搁在一起比个高下。” 姚杳嗤的一笑,态度摆得十分谦和:“寒冰针细如牛毛,可以万针齐发,无影丝顶多就三五条一起上,这可打不过。” 韩长暮诧异极了,习武之人,总想自己习得的是这世间最高深的功夫,使得是这世间最莫测的兵器,总想打败天下无敌手,可没有一个是还没打就先认输的。 他愈发的好奇了,偏着头笑:“怎么,这还没有碰上呢,就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姚参军,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姚杳咧咧嘴,干笑两声:“下官一个微末小官,哪有什么威风,大人别说笑了。” 韩长暮看着此时的姚杳,觉得这副做派像极了一个人。 北衙禁军的大将军柳晟升便是这样,从不与人相较高下,也从不与人争狠斗勇,看上去是个一团和气之人。 他起先是想不通这样一个一团和气的人,是怎么护着圣人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的。 后来有一年,剑南道起了兵乱,柳晟升奉命领兵疾行相助,他才看到了那个一团和气之人,杀伐果断的狠毒模样。 在陇右道与姚杳并肩作战时,他便莫名的觉得姚杳像一个人,这回儿再看她一味的藏拙,韬光养晦的模样,就更像了。 是了,像极了柳晟升一手调教出来的人。 他似笑非笑的试探了一句:“姚参军在北衙禁军的时候,可认得柳大将军。” 姚杳回头,神情如常的笑道:“认得,练兵的时候下手可恨了。” 韩长暮挑眉,轻哦了一声。 这话说的就十分的巧妙了,既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又没有说半句实在话。 巧的很啊,是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姚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大人,这人都死了,还用暗器干什么,这不是平白浪费了一根寒冰针么?” 韩长暮皮笑肉不笑道:“或许是怕人没死透。” 姚杳撇嘴,嘁了一声:“人都烧成炭了,还死不透,这是要诈尸吗?” 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孙英便将其他三具尸身也都重新验过了,都在同样的部位发现了同样的伤痕,是方才验尸没有出现过的。 只是可惜了,这些人的体内只有伤痕,却没有发现寒冰针的踪影。 韩长暮诧异极了,长眉微蹙,惊疑不定的问:“伤痕在体内,可寒冰针却没了踪影?” 孙英沉声道:“是,四个人都是如此。” 韩长暮定了下心神:“尸身上可有什么细小的伤口?” 孙英苦恼的摇摇头:“尸身焚毁的实在太严重了,根本看不出表面是个什么模样,自然也就看不出伤口了。” 韩长暮轻轻吁了口气:“验尸的事情先放一放吧,清虚殿里应该已经收拾好了,走,一起去看看。” 清虚殿里果然已经仔细勘察过一番了,搜出 来的东西搁在殿外,什么烧垮了的烛台屏风,胡床食案,摔碎了的三清造像,花瓶灯罩,挑出来的紫金铜片,还有一堆辨不清楚模样的黑乎乎的东西,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大片,占据了大半个清虚殿前头的广场。 午后的艳阳明亮高悬,这些东西离开了阴暗鬼祟之地,陡然见了光,像是有些不堪重负一般,随着穿行的风,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韩长暮在空旷而温暖的阳光下,背负着双手举步缓行,一间一间仔细查验可疑之物,听着旁边的内卫低声解释着什么。 紫金铜片确实是找出来了不少,但碎裂的太过严重,已然无法拼成一个完整的丹炉了。 紫金铜片旁边堆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韩长暮走过去,弯腰查看。 内卫疾步跟了上来,低声道:“大人,这里头有硝石,木炭,还有硫磺,量很大。” 韩长暮愣了一下,望着眼前的这一片黢黑,淡声问道:“丹房里原本有几座丹炉?” 内卫道:“两座,一大一小,大的那座足有两人多高,数百斤重,而小的那座只有半人多高,也轻省的多,平日里卿晨开炉炼丹,都是用那座小的,而那座大的,自从卿晨师兄弟二人入了宫,也只用过一次,不知道为何这次,却动用了那座大的丹炉。” 韩长暮眯了眯眼:“即便用了那座大的丹炉,也用不了这么多硝石木炭和硫磺。” 内卫点头:“是。” 韩长暮念头一转,若非用了大的丹炉,即便小的丹炉炸了,也造不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他吩咐内卫道:“去查这清虚殿里的硝石木炭和硫磺的进出账目,每回的用量,是谁采购的,此次的领用和之前有什么不同,清虚殿中的日常打扫,修缮都是谁来做的?”他遥遥望着远处摆在地上的横梁,略一凝神:“我瞧着清虚殿里似乎重新粉过,去查一下是什么时候粉的,是什么人经的手。” 内卫满腹狐疑,但也不敢多问,只应声称是。 姚杳在旁边听的清楚,走过来低声问道:“大人怀疑是修缮打扫之人在横梁上动了手脚?” 韩长暮叹了口气:“此前是有这么个怀疑,但是现在牵扯到了龚家,我又有些不那么确定了,先查查看。” 姚杳点头:“大人,下官曾看过药王在《丹经》中记录过一个方子,将硝石硫磺和木炭按照合适的分量组合配伍,极易引火爆炸。” 韩长暮道:“我知道,那方子几经改进完善后,便是现如今军里用的火药,你的意思我明白,火药的方子是握在朝廷手中,密不外传的,可药王的《丹经》却是随处都可以买到的,或许有心思机巧之人,也可以改进这个方子,配出火药来,但是火药里用的硝石和硫磺都是朝廷统一采买,管控极严,不得流入民间,制造火药要反复试做,所需的硫磺和硝石都消耗极大。” 他揉了揉眉心,望着姚杳道:“民间能此事的不多,京里便更少了,这件事你去查。” 第四百四十八回 喝多了 姚杳应声称是,看了一圈儿,低声道:“大人,搜出来的东西,不但没有带字儿的,也没有丹药。” 韩长暮点头道:“发现了,丹药要么被付之一炬了,要么就是被有心人收起来了。” 姚杳张了张嘴,暗戳戳的嘀咕了一句:“难道就不能是都被圣人吃了么?” 孙英离姚杳近,听得清清楚楚,咧了咧嘴,压低了声音道:“这是丹药,又不是果子糖豆。” 姚杳嘁了一声,继续低语:“圣人不是一门心思想长生不老嘛,那还不多吃点。” 孙英吓了一跳,急赤白脸的伸手捂住姚杳的嘴,惊恐的低喝了一句:“你还什么话都乱敢说,不要命了?” 姚杳“呜呜”两声,一口咬住了孙英的手。 孙英嗷的惨叫了一声,跳到一旁,瞪大了双眼准备开骂。 “你们,在做什么?”韩长暮突然转头出声,吓了二人一跳。 孙英的一声怒骂急急咽了回去,噎的他直翻白眼儿。 姚杳半张着的嘴顿时闭上了,闭的太急,一下子咬住了舌尖,疼的她连连皱眉。 韩长暮疑惑的望了二人一眼,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胡闹。”便又背负着手,往前走去。 孙英拿手肘连着捅了两下姚杳,笑嘻嘻学着韩长暮的话:“听到没,说你胡闹呢。” 姚杳嘁了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径直往前走。 忙碌中,下晌很快便过去了,暖阳西斜,一层金光落在琉璃瓦上,光影细碎。 韩长暮命人将从清虚殿中搜出来的相关物品送回了内卫司,他亲往含象殿,向永安帝禀报了相关案情。 自打他看到那张字条后,即便明白这是个圈套,但面对永安帝时,他还是不可抑制的生出恨意来。 他与永安帝之间,原本便是以利而聚,相互利用,他不该对冷酷的帝心抱有丝毫的幻想。 可在他被有心人引诱着,窥探到一点点真假参半的所谓真相时,还是难以控制的心生失望。 失望之余,他对永安帝便做不到毫无隐瞒,回禀案情时,他说一半,藏一半,只说了永安帝能接受的说法。 永安帝准了韩长暮的请求,明面上将此案定为寻常的走水案,处理了一批当值的内监宫女们,随后将付之一炬的清虚殿推倒重建,而暗地里仍由韩长暮追查下去,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韩长暮回到内卫司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还没走到廨房门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说笑声。 他诧异的挑了下眉,举步走到那间廨房外。 廨房的门大敞着,灯火在墙上投下琉璃般的光彩。 韩长暮站在暗影中,望着廨房里热闹喧嚣的人们。 食案上摆了十来个碟子,饭食有荤有素,琳琅满目,香气混合着腾腾热气,袅袅四散。 地上歪七扭八的躺了五六个酒坛子,坛子上写了杏花微雨四个字。 这酒名叫“杏花微雨”,是西市上一家胡店所酿,名字风雅,酒香也别具一格,极受长安城中达官显贵们的追捧,且这酒每日只酿三坛,地上扔的这么些酒坛子,可够难买的。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可真没少喝,喝得还都是好酒。 包骋俨然喝的有些多了,脸颊通红,双眼迷离,舌头发硬,嘟嘟囔囔的说不清楚话:“可,可算是,考完了,阿杳,你,你是不知道,那鸽子笼里简直,简直不是人待的。” 姚杳喝的也不少,绯红的脸颊给她平添了几分娇艳和温婉,她清凌凌的一笑:“行了吧你,有生之年你也是进过贡院,考过省试的了,哪怕是混个同进士,你也不虚此生了。” 孙英似乎没有喝多少酒,但是眼睛已经有些红了,神思还算清醒,挑了一竹箸豆腐丝,边吃边说:“包公子,你若是省试榜上有名,再殿试点了进士,你就正经的入了士,还可以娶一个高门贵女,你是前途可期啊。” 包骋连连摇头,竹箸点着自己的鼻尖儿,嗤的自嘲一笑:“就我这样的,还进士,近视眼儿吧我,高门贵女才看不上我这个丑样子呢。” 韩长暮站在暗影里连连点头,算他还有些自知之明。 姚杳扑哧一笑,偏着头左看看右看看:“你还别说,你戴上眼镜儿跟文人也沾不上边儿,还是斯文败类。” 包骋嘁了一声,不以为意的笑了:“败不败类的无所谓,只要斯文就够了。” 孙英笑的前仰后合,一口酒喷了出来。 姚杳笑了两声,若有所思的望了望门外的暗影,见那里是始终没有动静,她也就没有出声,只接着如常吃喝说笑。 韩长暮在门外看了片刻,背负着手慢慢走回了相隔不远的,自己的那间廨房。 他抄起一本书,慢慢的翻页,心却静不下来,目光始终游离在书页之外,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 他伸手按了按额角,连灌了几盏冷茶下去,心才算安定了下来。 门外忽的传来似有若无的脚步声,听来格外的熟悉,他勾了勾唇,抿出一抹笑。 外头的人似乎在门前停了一瞬,便推门而入,将食盒里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食案上,转头朝韩长暮招呼道:“大人从宫里出来,还没有用暮食吧,下官给您送过来了。” 韩长暮嘁了一声,面无表情瞟了姚杳一眼:“喝多了?” 姚杳嘿嘿笑了两声:“包骋考完了,总算是自由了,这一高兴,就多喝了两杯,大人恕罪。” 韩长暮抿抿嘴,又问:“杏花微雨好喝吗?” 姚杳连连点头:“大人要尝尝吗?” 韩长暮淡淡的吐出一个字:“好。” 姚杳顿时雀跃无比,飞快的旋出廨房,不过片刻功夫,便又飞快的旋了回来,手里提溜着个还没有开封的酒坛子,重重的搁在食案上。 “大人,在贡院里苦了那么些日子,今日可得好好喝几杯。”姚杳笑眯眯的揭开酒坛的封口,奇异的酒香顷刻间便漫了出来。 那芳气笼人,如同一抹春冷嫩寒,烟雨迷蒙间,红杏微湿。 韩长暮对这酒生出无尽的好奇心来,微微一笑:“好。” 这酒名字虽雅,酒味也并不重,反倒香气十足,但是后劲儿比寻常的还要大一些。 姚杳起先便已经喝了一坛子了,这会儿又陪着韩长暮喝了几杯,酒气上头就壮了怂人胆,她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她今日出宫后,回了一趟京兆府的公房沐了个浴,换了一身衣裳。 这身衣裳是谢孟夏上回赏她的,料子极好,这个时节穿最是舒爽,只可惜袖子宽大了些,打起架来有些累赘。 她平时是不怎么穿的,想着今日应当无架可打,便穿上了。 这会儿喝多了几口酒,她便开始嫌弃这宽大的衣袖哩哩啦啦的不方便,伸手将袖子高高捋起来,用布条系住,露出了两条并不十分白净的胳膊,斟酒夹菜,十分的畅快。 韩长暮原本酒量便极好,又始终端着酒盏小口小口的抿着,更是丝毫醉意都没有。 他看着姚杳豪气云天喝酒吃肉,眼看便有要踩着胡床站到食案上的架势了,嗤的一笑,忙伸手去拽她:“快下来,仔细摔了。” 姚杳挥了挥手,眼尾通红:“不会,我稳当着呢。” 韩长暮笑眯眯的,暗叹了一声,看来是在贡院里关的快憋出病了,这突然放出来,便忘乎所以了。 他把姚杳拉回胡床做好,拿过她手上的酒壶:“别喝了,你醉了。” 姚杳跳起来伸手去抢,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个不停:“醉了,谁醉了,这,这才哪到哪呢?” 韩长暮左躲右闪,无奈的摇头轻笑。 目光突然落在姚杳的左手手腕内侧,他的双眼眯了眯。 那手腕内侧靠近手肘的位置上,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烧伤,皮肤颜色比别处略浅发白,似乎烧的十分严重,疤痕起起伏伏,看上去格外的狰狞。 他心下微慌,一把抓住姚杳的手腕,指着内侧急切发问:“姚参军,阿杳,阿杳,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姚杳低下头,看了一眼,大大咧咧的笑了:“这啊,嗨,刚进掖庭的时候,冬日里到处都冻死人,也就灶房暖和点,我就坐在灶头打瞌睡,人一下子歪了,这个地方就被火燎了,没事儿,早就好了。” 韩长暮皱眉:“是,永安元年,你刚进掖庭的时候吗?” 姚杳迷迷蒙蒙的应了声是。 韩长暮稳了稳心神,面色如常的又问:“那,没被火烧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你还记得吗?” 姚杳翻着眼皮儿看了韩长暮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二傻子一般,嘻嘻笑着,满嘴的酒话:“当然记得了,这是,我的肉啊,我,我肯定记得啊,没被火烧的时候,也不好看,那么,那么一大块胎记,青色的,难看死了。” 这话如同雷击,重重的劈在了韩长暮的心上,他脸色惨白,唇角嗫嚅着继续问:“阿杳,阿杳,你听我说,你还记得,你是从哪里,从哪里进的掖庭吗,你进掖庭前,是,是住在哪的?” 第四百四十九回 八卦是万能的 此言一出,姚杳只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太蠢了,真是太蠢了,嘴怎么能比脑子要快呢。 果然是喝酒误事,这话说出来,不是摆明了告诉韩长暮,她查过他吗? 他家里的那些烂事儿,她都了如指掌。 有几房小妾,有多少庶出子女,她都一清二楚。 这不就是相当于告诉他,他在她面前是脱光了站着呢吗? 姚杳晃了晃头,望着韩长暮的一双笑眼,顿时生出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她怎么能摸了老虎屁股拽了老虎须子呢? 好好活着不香吗,非要吃熊心豹子胆!! 她白了脸,连忙张口结舌的往回找补,却惊觉自己把窟窿捅得太大,俨然补不回来了。 韩长暮满脸的似笑非笑,表面上一派和气不以为意,暗地里却在咬牙切齿,咯吱咯吱的声音低幽幽的逸出来:“满京城的人都在笑韩王府的事情吧。” 姚杳打了个寒噤,嘿嘿干笑两声:“没有,没有,大人您想多了。” “是吗?”韩长暮连眼皮儿都懒得抬一下,懒洋洋的问了一句。 姚杳觉得自己不能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不休了,她讨好的一笑:“那,大人,您让卑职去迎一迎他,是为了让卑职看什么?” 韩长暮继续懒洋洋的瞥着姚杳:“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吗?” 姚杳垂了垂眼帘,她猜不出,也不想猜,她又不傻,才不会上杆子做他们这些豪门子弟勾心斗角下的牺牲品。 韩长暮见姚杳一味的装傻充愣,轻讽的笑了笑:“我还以为姚参军天不怕地不怕呢。” 姚杳撇嘴:“下官怕啊,怕死了。” 韩长暮嗤了一声:“你不必担心,这次韩长云带了一百多人进京,其中有一百人都是姑娘,姚参军常年出入平康坊,想必一眼便能看出姑娘的来历,我是想请姚参军走这一趟,先打探打探这些姑娘都是什么样的人,待他们进京后,也要有个准备。” 姚杳并不十分相信韩长暮的这一番鬼话,但也找不出什么漏洞来,只对他的那一句常年出入平康坊腹诽不已,梗着脖颈满脸服气:“常年出入平康坊的那是汉王殿下和冷少尹,下官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当真不去?”韩长暮笑了笑,转身从架子上拿过一个天青色的素面佩囊,从里头噼里啪啦的倒出一堆东西,其中几枚二十两一锭的银锭子闪着极具诱惑力的银光。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这多,不好意思啊。”姚杳伸了伸手,摸了一把闪着光的银锭子,这种沁凉的手感真好。 “总不能让姚参军又出力又出钱吧,这是路上的花销,还有,给姚参军的酬劳。”韩长暮面无表情道。 “哎哟,这,这怎么好意思啊。”姚杳笑的见牙不见眼,双手一拢,将食案上的那一堆东西拢到了自己的面前,目光如同水波,飞快的在上头打转。 十两一锭的银锭子有六枚,剩下还有一百两一张的银票,一共是五张,另外还有内卫司的令牌一枚。 财帛原本便可以懂人心,更何况姚杳这个爱财如命的,姚杳笑的后槽牙都露了出来:“去,去,替大人效力是下官的荣幸,哪能不去呢。”她一边说,一边将银子和银票贴身收好,只将令牌塞进佩囊里,挂在腰上。 她拍了拍心口,这下子就算韩长暮反悔了,也不好意思从她的衣襟里把银子给搜出来了。 韩长暮看懂了姚杳的意思,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来。 在她的眼里,他就是这么个反复无常,还缺这么点银子的人吗? 他看不下去了,再多看一眼,他都忍不住想打人,挥了挥手道:“你去罢,好好休息一晚,天一亮便出发。” 姚杳称了声是,笑眯眯的退了出去。 走出廨房,她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没有了方才的眉开眼笑。 梁州馆驿,韩长云,一百来个姑娘,她信他个鬼。 他要不是让她送上门去当挑事儿用的活靶子的,都算他心善。 她捏了捏衣襟,罢了罢了,看在银子的份上,就算是个坑,她也咬牙跳了。 利州城是个小城,比不得巴州钟灵毓秀,更不比梁州繁荣富庶,城中供往来官员落脚的馆驿说好听些是精致小巧,说难听了是逼仄简陋。 驿丞站在后院灶房门口,仰头看看满天繁星,又转头看看忙的热火朝天的灶房,愁的叹气比喘气还要多,眉心皱的能夹死蚊子。 他这个馆驿素日冷清至极,扔块砖连鬼都砸不到,更何况是人了。 可今日却一下子来了一百多号人,把整个馆驿都包了还住不下,这也便罢了,单单是一百来号人的饭食便不好做,灶房里没有这么多的食材啊。 那可是位个爷啊,从身份到家世,从长相到财力,都全方位无死角的碾压他,还一言不合就开打,他惹不起啊。 驿丞愁的都快哭了,现下天也黑了,想买都没处买去了,他一把一把的揪着头发,硬是把头顶揪秃了一大片。 驿卒从灶房走出来,热得满身是汗,汗味和烟味饭菜味混合在一起,实在不那么好闻。 他笑嘻嘻的问驿丞:“大人,上房住的那是那位爷啊,吃个饭怎么跟打仗似的。” 驿丞瞥了驿卒一眼:“他,他可是位惹不起的爷,我可跟你说,惹到了他,别怪老子护不住你。” 驿卒点头哈腰陪着笑脸儿:“那是那是,小的怎么敢惹事儿,大人放心,小人一直盯着呢。” 驿丞愁的又叹了一口:“出去买姑娘的人回来没?” 驿卒看了看门口的方向,安静似水,没有半点动静,他摇头:“大人别急,小二子他们都是利落人,知道轻重,怕是快回来了。” 驿丞摆摆手:“你,去迎迎他们,那位爷可是个急性子,这事儿要是没办好,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驿卒神情一肃,慌不择路的朝门口走去。 馆驿正院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十分森严。 正院正房里灯火通明,熏了气味浓郁到有些媚俗的 熏香。 帐幔挂在雕花铜挂钩上,夜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吹的秋香色的帐幔一起一落。 韩长云只穿了件单薄的月白色绸布寝衣,盘膝坐在床上,长发湿漉漉的往下滴答水,发丝一半在头顶松松的挽起来,一半垂在身后,有个美婢跪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的捧着大巾帕给他拭发。 他手里抱着个琉璃罐子,里头搁了满满一罐子粉色的玫瑰糖,时不时的拈起一枚放进嘴里,享受的眯了眯眼。 头发半干之后,他挥了挥手,命那美婢退下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韩长云和在他床前束手而立的元宝。 元宝生的圆头圆脑圆眼圆鼻,一脸福气,低眉顺眼的禀报:“......先头的一批人晌午进的京,京里都安排好了......请七爷放心。” “说说他。”韩长云抬了抬眼,他的嘴与韩长暮长得十分相像,都是薄薄的,棱角分明的唇形,看上去便是那种冷薄疏离,好起来如胶似漆,坏起来六亲不认的人。 元宝神情一肃:“......已经升任司使,从二品,很得圣人宠信......御赐的府邸在永昌坊......有一妾,逃了。” 有一妾,逃了。 韩长云顿时来了精神,一双眼瞪得溜圆,黑亮黑亮的闪着光:“来,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元宝无语极了,暗戳戳的翻了翻眼皮儿:“......是在轮台,三千两买的,叫清浅,跑了近一个月了,京城里都传遍了,说,说大公子叫人给绿了。” 《仙木奇缘》 “哈哈哈哈哈.....”韩长云心情大好,一边重重拍着床榻,一边笑的前仰后合,笑的眼泪都飚了出来:“这是哪来的奇女子啊,这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啊,太痛快了。” 他笑够了,才抹了一把眼泪,继续问:“后来呢,他就没有别的妾室了?” 元宝越发无语了:“没了。” 韩长云鄙夷的嗤了一声,悻悻道:“木头,无趣。” 也不知这木头无趣到底说的是谁。 韩长云又问:“他后来就没找找那妾室,就这么咽了这口气?他也是个软蛋!!” 元宝嘀咕:“就不能是那妾室太丑,不惜的追吗?” “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韩长云抓起一把玫瑰糖砸在元宝的头上,暴跳了起来:“长得丑他能花三千两买回来做妾吗,他是钱多烧得慌吗!!” 元宝被砸的头发蒙,蒙了片刻,才又开始禀报其他的事情:“冷临江和霍寒山交好,霍寒山刚刚放出来,戴罪办差,容郡主死了,但是消息并没有传出来,丹珠郡主和简王的婚事还没有定,汉王府里有一美婢名叫般弱,是从甘州城里买来的......” 他按照韩长云此前的吩咐,将京城各府的事情,大到升官发财娶妻生子,小到莳花弄草买菜做饭,事无巨细的查了个底儿掉。 按照韩长云的说法,他倒霉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所以要在他还没有倒霉前,把那些不无辜的人都干掉。 第四百五十回 美人是万能的 但元宝查归查,说归说,但韩长云对这些事情实在是提不起来精神,他听得昏昏欲睡,百无聊赖中听到汉王有一名宠婢,他顿时来了精神,好奇问道:“见了吗,长得好看吗?” “好看。”元宝干巴巴的吐出两个字,说的艰涩无比。 “行了行了,你那个榆木脑袋,除了打算盘响,哪看得出姑娘好不好看。”韩长云嫌弃无比的撇嘴:“问你也白问。” “属下大人打得也很好。”元宝不服气的嘀咕道。 “你打人比得过银锭吗?”韩长云横了元宝一眼。 听到银锭这个名字,元宝立马缩肩塌腰,鹌鹑一样老实极了。 他老老实实的继续禀报:“宫里仍旧是皇贵妃统领六宫,十几年没变,现在最得宠的是小杨妃杨氏和昭仪吕氏,最得宠的皇子还是汉王,汉王,秦王和简王的正妃早逝,现在正妃的只有赵王谢离析,娶得是他舅舅家的表妹王氏,正在议婚的是七皇子谢子良,八皇子谢言安,九皇子谢克若,和京兆府少尹冷临江,而丹珠郡主看上了简王,简王不肯。” “那这丹珠郡主肯定丑的天怒人怨。”韩长云重重拍了一下手,哈哈笑着一锤定了音。 元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吭声。 丹珠郡主美还是丑,他没见过,不过,但是看不上自家这七爷,是肯定的了。 韩长云抬眼问道:“他呢,他身边都有什么得用的人?” 元宝道:“除了爷您知道的金玉和孟岁隔两个人之外,进京之后,他收拢了内卫司的大半人手,还重用了京兆府的参军姚杳和国子监的监生包骋。” “京兆府的参军和国子监的监生?跟内卫司的司使,这都哪跟哪啊,八竿子打不着啊这是!他们怎么认识的?”韩长云满脸疑惑。 元宝吁了一口气,继续道:“他去陇右道办差的时候,京兆府安排姓姚的参军随行协助,也是在陇右道认得的包骋。” 韩长云愣了片刻,反复念叨着姚杳的名字:“这名儿听起来像是个姑娘。” “爷圣明。”元宝点头哈腰的笑了:“就是个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递信过来的人说,这姑娘贪财好色脸皮厚还抗揍,很得京兆府尹和少尹的重用。” 韩长云噗的一下扑了口茶出来:“贪财好色脸皮厚还抗揍,你确定是形容姑娘的?” “爷圣明,确实是个姑娘。”元宝面无表情道。 韩长云眉眼俱笑,连连击掌:“妙人啊妙人,进了京,小爷一定要会会这个妙人。” 元宝闭紧了嘴,一声不吭的继续装鹌鹑。 韩长云瞥了一言不发的元宝一眼,又问:“没别的事儿了?” “呃,不是,还有一件事。”元宝急急开口:“圣人这些年一心问道求长生,请了两位仙师道长给他炼丹,前几日,清虚殿走水,道长烧死了。” 烧死了,死了。 韩长云一脸错愕:“然后呢?” “圣人身边的高辅国这几日撒出人手 ,正在到处寻摸新的合适的道长。”元宝低头道。 “哎呀,这个好,太好了。”韩长云重重一拍手:“道长仙师什么的,咱们有的是啊,他想要,咱们就送他一个。” 元宝应声称是:“属下去安排。” 韩长云兴致盎然的的问了一句:“姑娘买来了吗?” 还未待元宝回话,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吵闹的声音,他顿时一扫方才的昏昏欲睡,精神百倍的弹跳起来:“来了,来了,姑娘来了。”他随手抄过一件长衫披上,摩拳擦掌着往外走,笑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姑娘们,小爷我来了。” 韩长云兴冲冲的跑下二楼,重重迎面撞上了个浑身浴血的人,那人打了个滚儿瘫在地上起不来身,而他则跌坐在了台阶上,两道鼻血蜿蜒而下,他捂着鼻子,哎哟一声开了骂:“哪个不长眼的小畜生,敢撞小爷我!” 滚在地上那人勉强抬起头,哭的泪水涟涟,冲开了满脸血污,哭哭啼啼的哀求:“公子,救救我,求求公子救救我。” 那是个姑娘,血污掩盖下的小脸白皙细腻,一双眸子哭的红肿不堪,但却难掩灵动娇俏。 韩长云顿时看傻了,目光游离,又望了一眼不远处。 幽暗夜色下,灯火阑珊处,是一片兵荒马乱,小厮长随护卫们一拥而上,几个人按住一个人,足足按住了四个人,个个浑身血污,蓬头垢面,狼狈至极。 他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张口结舌的喃喃发问:“这是什么情况,刺客吗?”他嗷的一嗓子就嚎开了:“有刺客,救命啊,啊,啊!!” 元宝简直没眼睛看了,跳起来冲到近前,一把捂住韩长云的嘴,压低了声音道:“七爷七爷,七爷,别慌,别慌,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不是刺客?不是刺客!”韩长云更加精神百倍了,扒开元宝的手,瞪着眼前那哭的泪水涟涟的姑娘,大喝了一声:“那就是美人了!!” 他大喜过望,笑的露出了后槽牙,一叠声的吩咐起来:“快,快,把她们都梳洗干净,换上,换上上回做的新衣裳,送到小爷房里来,快点快点,小爷要好好问问。” 元宝无语望天,满脸惆怅。 看着小厮们带着这四个人下去了,他重重一拍元宝的肩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家七爷的声望,不用说话,就往那一坐,美人就自己送上门了,这才是投怀送抱,你小子啊,学着点儿。” 元宝被韩长云拍的身子一矮,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 韩长云在房间里枯坐了一个多时辰,才在望眼欲穿中看到了焕然一新的四个姑娘。 这四个姑娘齐刷刷的跪在地上,不看不打紧,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四个姑娘中,一个浑身烧伤,脸烧的面目全非;一个眉眼周正,可鼻子以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极为恐怖;一个生的倒是不错,可却是个半老徐娘;唯有最后一个,是个清凌凌俏生生,看着便秀色可餐的姑娘。 他那一声叫好卡在嗓子眼儿 里,惊惧的目光缓缓挪移,直到落到最后那个姑娘的脸上,他才慢慢叫出了个“好”字儿:“你,你留下。” 旋即他不忍直视的朝另外三人摆摆手:“你们,你们,你们赶紧走赶紧走。” 剩下那三个姑娘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祥之意。 那个半老徐娘却急匆匆的膝行几步,重重的磕了个头,抽泣道:“奴们叩谢公子救命之恩,奴有事相求,可否请公子先容奴留下。” 韩长云仔仔细细的盯着那半老徐娘的脸,盯了半晌,没从她的脸上看出对自己垂涎欲滴的神情,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指着另外两个姑娘道:“让她俩走,赶紧走,赶紧出去。” 再不出去,他的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另外两个姑娘磕了个头,踉踉跄跄的退出了房间。 韩长云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姑娘,笑嘻嘻的问:“说吧,你们叫什么名儿,怎么跑到小爷这里来了,是不是冲着爷的威名来的?” 那半老徐娘在心底暗自腹诽了一句,谁知道他是谁啊,这不是让人追的没有活路了,才误打误撞的冲到这了吗!! 她磕了个头,将身上薄透的纱衣拽了拽,勉强遮住肩头的肉,随身携带的路引和户籍文书递给了韩长云,恭恭敬敬道:“回公子的话,奴名叫陈阿远,”她转头望向旁边的小姑娘:“这位是奴的侄女,名叫陈阿杳。” 这二人正是费尽心机从京城逃脱出来的清浅,和开酒肆的沈家娘子,而另外两个人,正是清浅的生母祁明惠和清浅的大伯母荣素兰。 她们四人原本是带足了行装离开的京城,却不知究竟遭遇了什么,最终改了路线,落魄至此。 “是个好名字,也都是良籍,”韩长云点点头,一边翻看户籍文书一边问:“你们都是敦煌人士,怎么会跑到利州来了?” 改了名字叫陈阿远的沈家娘子磕头道:“奴们是进京给大嫂寻亲求医的,原本是跟着商队一起走的,谁料路上遇到了土匪,商队被打散了,奴们乱了方向,才一路逃到了利州城。” 韩长云皱了皱眉,这一席话说的无懈可击,但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不过他素来不愿意费脑子深究那些想不通的事情,遂点头道:“嗯,那,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陈阿远转瞬落泪:“奴,奴们还是要去京城的。” 这可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韩长云欣喜若狂,重重一拍大腿:“巧了,小爷也要去京城,正好捎你们一段。” 《我的冰山美女老婆》 改名叫陈阿杳的清浅也是一身薄透的浅灰纱衣,她十分不自在,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句话,她骤然抬头,一滴泪划过脸颊,惊诧道:“公子,愿意带奴家进京?” 韩长云惊艳无比的望着陈阿杳,轻佻一笑:“有美相伴,什么都可以。” 陈阿杳蓦然红了脸,垂下头喃喃道:“多谢公子大恩。” 韩长云的目光在陈阿杳的脸上打了个转儿,别有深意的一笑:“单单一个谢字可不够。” 第四百五十一回 回去 陈阿远膝行两步,微微侧身挡住陈阿杳的半边脸庞,警惕道:“公子肯收留奴们,奴们感激不尽,待进了京,奴们必定以重金酬谢。” 韩长云漫不经心的讥讽一笑:“你看小爷像是缺钱的人吗?” 陈阿远哽住了,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陈阿杳慢慢抬头,从韩长云的眼中看到了欲望,那是毫不掩饰的,火热而赤裸,这种目光她见过许多次,每一次都像是站在悬崖边上,退无可退。 她的身子轻轻的畏缩了一下,流露出些许惊恐来。 韩长云看的想笑,忙将唇角向下压了压,才把那抹笑意压了下去,他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更知道面对佳人要温柔,要有耐心,不能唐突,免得吓坏了佳人。 他端着十二分的和善斯文,活脱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小爷姓韩,名始思,是个行商,此次是去京城做生意的,姑娘就称呼某七爷便好,若是姑娘放心,便跟着小爷我的商队一起进京吧。” 陈阿远四人没有别的选择,她行了个礼:“奴多谢公子大恩。” 韩长云哈哈直笑“好,好啊,明日一早,咱们就启程,姑娘放心,小爷我是正经人,跟着小爷,保管能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 这话一说,陈阿远原本就看韩长云不像好人,这会儿再看他就更像坏蛋了,只是她们现在没有了别的退路,只怕刚离开这座馆驿,便要被乱刀剁成了肉泥。 《仙木奇缘》 眼前这不像好人的坏蛋,看起来是唯一一条生路了,她只好勉为其难的应了此事,再慢慢的找一条退路。 如此想着,她便更加的毕恭毕敬了,免得惹恼了这个坏蛋,他贼心不死的再对陈阿杳用强,她感激涕零道:“是,奴们但凭公子安排。” 韩长云脸上的笑容更盛,吩咐元宝给这四人安排住处,明日一早便启程进京。 陈阿远和陈阿杳感恩戴德的连连磕头,才离去。 韩长云饶有兴致的看着陈阿杳的背影,灯影下,那浅灰轻纱笼罩着的纤细脊背格外绰约,他啧了啧舌,吩咐元宝:“去,把如花给小爷叫过来伺候。” 元宝闭了闭眼,从袖中扯出一条帕子,满脸嫌弃的递给了韩长云。 韩长云愣了一下,接过帕子扔到了元宝的脸上,气的发笑:“滚蛋!!” 夜色渐深,馆驿中只亮了几盏零星烛火,四下里十分的安静。 驿丞站在空寂的院子里,深幽苍穹上点缀着稀稀疏疏的寒星。 他抬头看了看二楼的那间仍旧灯火通明的正房,暗自叹了一口气。 那位惯会折腾人的小爷都没有歇息,他怎么敢擅自去睡。 被人从热被窝里薅出来,没脸的可是他自己。 他背负着手,招呼了身后的两个驿卒一声,一起去了灶房,守着那眼微弱的灶火打瞌睡去了。 一楼的房间住满了韩长云 带来的姑娘们,馥郁的香粉味儿从窗缝门缝溢出来,从走廊里走一圈儿,让人有一种置身繁花丛中的错觉。 陈阿远四人也住在一楼的房间里,不知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巧合,这间房间位于走廊的尽头,东墙下没有别的房间,比别的房间多开了一扇窗。 从这扇窗户望进去,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片,灯火已经尽数熄灭了,看起来像是房间里的人都已经歇息了,可其实陈阿远四个人却围坐在食案前,睡意全无,十分谨慎的摸黑说话。 荣素兰的伤势已经稳定了下来,没有再继续恶化下去,但声音却再也恢复不了了,仍是那般暗哑难听:“咱们好不容易才出了京城,这又折返回去,是不是有点不太稳妥,当初的事情暴露了,酒肆肯定已经被封了,咱们在京城连个落脚之地都没了。” 三个人闻言,都默默的低下了头,心生黯然。 是啊,千难万险费尽心机的,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现在却又要回去自投罗网,这如何不令人失望呢? 陈阿远怅然道:“可是,我们遭遇了几次追杀,行装丢的丢毁的毁,盘缠也所剩无几了,根本无法支撑咱们走到敦煌去了,若不回京城,还能去哪呢?” “可是,回京城岂不是自投罗网?”陈阿杳一想到韩长暮那张冷脸,再想到自己这个逃妾的身份,听到要回到京城,她便不寒而栗,惴惴难安。 “不,折返回京城不是自投罗网,而是另辟蹊径。”已经用回了自己本名祁明惠的阮君骤然抬起头,笃定道:“从京城到敦煌,就凭咱们的脚程,至少要走上半年,这才刚刚离京一个月,咱们便已经遭遇了两次追杀了,若当真沿着这条路走上半年,刺杀必定少不了,咱们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调转了方向,跑到了剑南道的方向,一头扎利州城的馆驿才暂且躲过追杀的吗?” 祁明惠俨然是这四个人中比较镇定的那一个,说出来的话也是条理清楚,掷地有声:“且敦煌咱们都不熟悉,根本不知道那里还有什么意外在等着咱们,照这样看来,还不如回京。” 静了片刻,陈阿远也认同了祁明惠的说法,低声道:“那人虽然救了咱们出来,也给咱们办妥了路引户籍,更答应护送咱们到敦煌去,可是他却出尔反尔,显然不是可以托付之人,幸而当时并没有将全部的东西交出去,待返回京城后,咱们还有依仗可托,”她转头望住陈阿杳:“那将阿杳买回来,还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韩长暮,定然是知道阿杳的身份,想在阿杳身上有所图谋的,阿杳在府里时,他从未逼迫过阿杳,咱们逃出京城后,他也没有派人捉拿追杀,我想,我们或许可以与他做一笔交易。” 陈阿杳似乎十分惧怕韩长暮,一听到陈阿远提起这个名字,她便轻轻的打了个哆嗦,摇头道:“阿姑,也,也未必,他那么凶,怕是不知道咱们的去向,若是知道,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咱们这样贸贸然的撞上去,他,他一定不会饶了 咱们的。” “不阿杳,你说错了,”陈阿远摇了摇头:“韩长暮是什么人,是内卫司少使,内卫耳目遍布天下,狠辣手段众多,只要他想查,便没有他查不出来的事情,你是他的妾室,骤然逃出京城,这是打了他的脸,京里的流言还不知传的有多么难听,而他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没有对你痛下杀手,或者捉拿回去百般羞辱,可想而知,他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如何说,这样的人,心智之坚,难以想象,只要我们手中的东西能够为他所用,对他有利,他一定会如约给我们一条生路的。” 其实说来说去,四个人除了返回京城,也没有了旁的路可以选,毕竟前路渺茫,凶险未知,不如回到京城这个她们早已熟悉的地方,以待来日。 说定了此事,也定下了跟随韩长云一同进京这件事,陈阿杳突然问道:“阿姑,方才见得那个韩姓公子,也是去京城的,不会跟韩长暮有什么关系吧?” 陈阿远安慰了一句:“不会,方才我去灶房取饭食的时候,打听过了,这位韩公子的确是个商贾,这次出来带了一百来号姑娘,打算到平康坊经营花楼的,韩王府是行伍出身,养出来的公子个个都能上阵杀敌,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位脂粉气如此浓的公子来,岂不是辱没了韩家军的名头。” 三人对视了一眼,也觉得正是如此,频频点头。 “好了,明日一早还要启程赶路,咱们还是早些睡吧。”祁明惠一锤定音,扶着荣素兰进了里间安歇。 就在这四人商量以后的事情时,韩长云也没有闲着,吩咐驿丞去买的姑娘终于买了回来,虽然只有五六个,还都是清倌人,只会吹拉弹唱,但也聊胜于无。 他吩咐元宝将各色乐器摆了一地,点了数首曲子,让这些姑娘们一刻不停的弹奏起来。 而那位名叫如花的姑娘,更像是没了骨头似得,软塌塌的紧紧贴在韩长云的身上,一会儿捻一枚葡萄塞进他的嘴里,一会儿斟一盏酒倒进他的嘴里,忙得是不亦乐乎。 热闹喧嚣一直到了二更天,还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而整座馆驿早已经陷入了沉沉的睡意之中。 一道黑影从薄透的窗纸外掠过,旋即越过高高的墙头,迎着夜色远去。 银锭从黑暗中走出来,看着那黑影最终融在了夜色中,旋即疾步匆匆的走进了正房,朝早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的韩长云微微点了点头。 韩长云头昏脑涨,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弹了整夜的姑娘们,手指头都要弹抽筋了,听到这话,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如花将韩长云扶到里间床上,宽了他的外裳,旋即出门打水。 韩长云这才透出一口气,慢腾腾的问道:“走了?” 银锭点头:“走了,小人看着他走的。” 韩长云枕着手臂,撇了撇嘴:“也不嫌累得慌。” 第四百五十二回 古怪的茶棚 银锭也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眉眼弯起,笑的格外舒心:“可不是嘛,天天盯着,也不嫌累得慌。” 韩长云转过头,问银锭:“这一路上,有多少波人盯着咱们,从功夫路数上,能看出都是什么人吗?” 银锭垂着眼帘,掰着手指头道:“七爷可招人喜欢了,从益州出来后,跟着七爷的总有七八拨人了,有一波看起来像是禁军的路数,一波像是芸微书院的人,一波是秦王的人,而今天这一波是咱们韩家军的路数,旁的,恕属下眼拙,就看不出来了。” 韩长云闭上眼睛,愁容满面:“这以后可怎么过啊。”他重重捶打着床,只打雷不下雨的干嚎:“小爷我这是送上门去让人家收拾啊。” 银锭生的细眉细眼,光亮的额头几乎可以照出人影来,他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笑的眉眼弯弯:“京里不是还有世子呢吗,不会让人欺负了七爷去的。” “别跟小爷我提那根木头,”韩长云横眉冷对,翻着眼皮儿,绝望的哀嚎了一声:“提他小爷我就睡不着!!” 话音方落,元宝正好端了安神汤过来,轻声道:“七爷,睡不着就喝点安神汤吧,能睡得安稳些。” 韩长云满脸悲催的推开元宝的手,指着自己乌黑的眼圈,一脸嫌弃:“小爷我都熬成这个熊样了,还用得着安神汤吗,小爷绝对是沾枕头就着。” 银锭笑眯眯的伺候韩长云躺下,突然低声道:“七爷,方才那个陈阿远的姑娘去灶房拿暮食,可跟厨子好一同打听啊,恨不能把您的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问一问了。” 韩长云枕着手臂,诧异的轻咦了一声:“是吗,这么有本事,可打听出什么来?” 银锭摇头,笑的神秘兮兮:“怎么能打听不出来呢,咱们又没刻意瞒着她们什么,她打听出七爷您是西南商贾,这次是进京做生意开花楼的,这么一打听,可把她吓了一跳。” 韩长云盯着绣了流云暗纹的帐子顶,若有所思的一笑:“看来是个谨慎人,行事如此谨慎,想来真正的身份并不像户籍文书上写的那么简单,进京的目的,也未必同她们说的那样单纯。” 银锭问道:“那七爷,要不要安排人盯着她们?” “盯她们,用不着,她们要是真有本事,还能被人砍得浑身是血?”韩长云转过头,目光灼灼望着跳跃的烛火,若有所思道:“明天给她们送几身儿衣裳,跟其他的姑娘一样的,那几个丑的,用面纱遮一下,免得吓着人。” 银锭笑了,应声称是。 元宝灭了几盏灯烛,转头问道:“七爷,那咱们明日一早启程,还要到梁州城再歇息一晚吗?” 韩长云毫不犹豫的大笑起来:“歇啊,当然得歇了,听说梁州城里花楼多,花娘也漂亮,怎么着都得多歇上两日,好好的逛一逛。” 元宝摇头苦笑:“七爷,您这六品的总旗还没走马上任呢,弹劾您奢靡荒诞的折子就已经满天飞了,您这样进了京,还不得把太极宫前 头的金砖都给跪烂了啊。” “小爷我这是奢靡荒诞吗,明明是真名士自风流。”韩长云毫不在意的笑道:“在益州的时候,祠堂小爷跪的还少吗,跪金砖地有什么可害怕的。”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碧蓝晴空上云意缭绕,是个极好的春日。 利州馆驿中一阵人仰马翻的忙碌,临近晌午,韩长云一行人才迤逦起长长的队伍,慢慢悠悠的出了利州城的北城门,迎着渐渐高悬的艳阳,往梁州城方向浩浩荡荡的行去。 而在长安通往梁州城的官道上,一人一马绝尘而去,在极远的后头,也是一人一马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狂喊:“阿杳,阿杳,你个死妮子,你等等我啊,你窜这么快干什么??” 那喊声混合着暖风尘土,送出去极远。 前头的姚杳勒马而立,为了方便办差,她特意扮了男装,一身暗青色胡服,长发用同色发带紧紧束在头顶,从背影看当真是个清朗少年。 她转身大声的讥讽笑道:“姓包的,是你自己要跟来的,你就得凭本事跟上,跟不上你趁早回去吧。” 言罢,她一夹马腹,重重一甩马鞭,啪啪两声鞭响直冲云霄,姚杳这一人一马转瞬便冲入了茫茫的官道深处。 包骋一脸苦笑,狂甩马鞭紧追不舍,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前头的姚杳渐渐化作一个小黑点。 这条官道素日里往来繁忙,商队行旅皆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看到这一前一后绝尘而去的两人两马,纷纷侧目,惊诧不已。 跑马跑成了一阵风,还险些将人掀翻在地,这么嚣张跋扈的行径,只有那种目高于顶的大户人家的豪奴才干得出。 这些人这样看着,这样想着,便面露鄙夷之色,鄙视的目送二人远去。 艳阳高照,纵马疾驰了很长一段路后,便有些人困马乏,姚杳口渴的厉害,她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极目远眺,看到了掩映在巨大的榕树树荫之下的茶棚。 长安到梁州城的这条官道素来繁忙,养活了沿途的许多个村镇中的村民,百姓傍路而生,各色时鲜蔬果和茶水点心源源不绝的送到官道沿途叫卖,沿途的茶棚也鳞次栉比,一间挨着一间。 茶棚多了,竞争也就激烈了,各家茶棚招数尽出,这条官道也就更加的热闹兴旺了。 可是今日的情形却有些奇怪,姚杳发现这一路行来,十之八九的茶棚都是空的,没有煮茶,更没有人喝茶。 姚杳勒马立在树荫下,看到极远之处的那座茶棚,隐隐约约有炊烟升起。 她咽了两口口水,催马一路急行。 那处茶棚的位置不太好,位于深入官道四十里的地方,平时人并不十分多,虽然经营了十来年,但始终半死不活。 姚杳赶到近处,看到炊烟从茅草棚顶逸出来,在半空中袅袅散开。 几根手臂粗的暗黄色斑驳竹竿撑起了歪歪斜斜的棚子。 道旁植了四棵榕树,巨大的树冠连成了片, 凝翠碧叶密密匝匝的,挡住了直直洒落的炙热阳光,投下巨大的树荫,正好将三张残破的食案和条凳笼罩其中。 姚杳还是两年前来过一次这个茶棚,现下一看,两年来,这些破烂的家伙什儿,一点都没有变。 不过破旧是破旧了些,但是收拾的干净利索,她两年前途经此地时,食案上还摆了清洗干净的空酒瓶,酒瓶里斜倚一枝烂漫山花。 但是这次过来,茅草顶子和斑驳竹竿仍是摇摇欲坠,而食案条凳还是一如往昔的破旧,而食案上的空酒瓶中的山花却不见踪影。 姚杳挑眉,这个时节,山里正是花开正艳的时候,大丫和二丫怎么会不采花呢? 她满腹狐疑的在茶棚前头翻身下马,将缰绳拴在树干上,一眼望过去,三张食案旁空无一人。 她皱了皱眉,随便找了个空地儿坐下,扬声道:“婆婆,来一壶桂枝水。” 清凌凌的声音落下不久,便有个七八岁的稚嫩小姑娘,梳着两个揪揪,提着一只提梁铜壶,艰难的搁在了食案上。 姚杳笑着拽了一下小姑娘的小揪揪,从佩囊里拿出一颗琉球糖,放在她的手心里:“二丫,怎么是你送水出来啊,大丫呢?” 二丫嘴里含着琉球糖,说话有些不大清楚,嘟嘟囔囔的:“婆婆,婆婆说,大丫,嫁人了。” 姚杳愣了一下,左右一看,既没有看到大丫,也没有看到婆婆,正要继续再问些什么,却见包骋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整个人在马背上晃动的厉害,几乎要一头栽到地上。 她赶忙迎上去,将包骋扶下来,把缰绳也拴在了树上,两匹马头碰头的伸到了草丛里,一下一下的啃起草来。 她扶着包骋坐下,哼了一声:“看你那点儿出息。” 包骋哎哟哎哟的揉着腰:“颠死我了,你就不能慢点吗?” 姚杳喝了一口桂枝水:“慢点?耽误了差事,回去你替我跪着吗?” 包骋一想到韩长暮的冷酷,顿时闭紧了嘴,跪着事儿小,挨打事儿大。 两个人坐在树荫下,对着喝了几杯桂枝水,缓过一口气,姚杳才觉得今日这茶棚安静的有些诡异。 她正要起身,谁料一阵凌乱而急促的马蹄声从梁州方向传了过来。 她抬头一看,只见漫天尘土中,一行八九个人纵马而来,马匹嘶鸣着在茶棚外停了下来,为首之人是个蓄了长髯的中年男子,身着麻灰色圆领袍衫,一派文雅书生的打扮,后头跟随的个个都是短打扮,腰间挎着各式各样的刀剑。 一行人翻身下马,有两人把马匹赶到树荫下拴好。 为首的书生环顾了茶棚一圈,目光落在姚杳和包骋身上时,他微微一顿,转瞬移开双眼,招呼着身后之人道:“都坐吧。” 打扮各异的众人咋咋呼呼的纷纷围着食案坐下,没有叫人过来招呼,也不见茶棚里有人主动出来招呼,他们反倒捻熟的自己走进茶棚,自己提了滚烫的热水出来。 第四百五十三回 古怪的人 为首的书生拿出一小包茶叶,用精巧的竹制茶勺剥了一点到大茶壶中,拿滚烫的水一沏,香气顿时涌了出来。 包骋转头看了那群人一眼,身子前倾,凑到姚杳跟前低语:“这些人是什么人啊?” 姚杳正坐在那群人的对面,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那群人一眼,又看了看这些人过来的方向和地面,低声道:“你看到地上的马蹄印子了吗,他们的马是从很潮湿泥泞的地方过来的,为首的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随从都是能打抗揍的,那你说,他们是什么人?” “大约是,谁家的幕僚?”包骋低声道。 “......”姚杳莞尔一笑:“就算,是吧。” 她又饮了一盏茶,低垂眼帘,淡淡道:“别说话,走吧,这些人是麻烦,惹不起。” 包骋撇嘴,他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姚杳惹不起的人。 姚杳又喝了一盏茶,正要站起身,便看到去拴马的那两个人走了过来,另外两张食案已经没有了空地,两人一掀衣摆,大大咧咧的坐在了姚杳和包骋的身边。 姚杳的目光一瞬,落在了其中一人的腰际,微微顿了顿,她便又坐了回去。 包骋愣了一下,也跟着坐了回去,问道:“怎么,不走了?” 姚杳低着头,抿唇不语。 见姚杳不吭声,包骋也只好闭了嘴。 姚杳不走,他也不走,反正他就赖上她了。 书生喝了两口茶,捋着长髯问对面的年轻后生:“今日又得了几个?” “七个,还是八个?”这年轻后生掰了掰手指头,他生的一副胡人模样,高鼻深目,身上破衣烂衫,大窟窿小眼的,几乎连肉都盖不住,可腰里却别着一把镶满了宝石的胡刀,富贵和赤贫在他身上有了极致的碰撞。 年轻后生边上坐着的个脚夫鄙夷的瞅了他一眼,嗤道:“就这么几个人,你还得掰手指头算,白瞎了先生教你念了那么长时间的书。” 年轻后生踹了脚夫一脚,恨恨道:“你算得清,你说。” 脚夫摸了摸后脑勺,袖管滑到手肘,露出遒劲有力的手臂,讪讪一笑:“我,我也算不出来。” 脚夫对面的半大小子腰里的汗巾已经辨不出来颜色了,他偏着头,冥思苦想了半天:“先生,我记得是九个。”他一本正经的掰了半天手指头,数了几个地名和数字。 包骋听得云里雾里,在食案底下踢了姚杳一脚,暗戳戳的给她使了个眼色:“他们在说什么?” 姚杳抬起头,瞪了包骋一眼,做了个“闭嘴”的口型。 包骋立马闭嘴了。 “先生,听说韩王的七儿子往京城来了,这一路上招猫逗狗闹得是鸡飞狗跳的,那弹劾他的折子就跟雪片似的,直往圣人的案头上飞,你们说,这行伍出身的韩王,怎么会教出这么个不成器的祸害?”年轻后生连着灌了几盏茶水,方才沙哑的干巴巴的嗓音,此刻听来多了几分清亮。 听到这话,包骋 顿时来了精神,凑到姚杳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韩王的七儿子,是不是就,就是他的七弟?” 姚杳撇了包骋一眼,极轻微的点了点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脚夫猛灌了一口茶,伸手高高挽起袖管,手里哗啦啦的摇着把大蒲扇摇,即便是如此,汗珠子还是从额角不停的甩下来,一张嘴声如洪钟:“皇帝老儿生的儿子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呢,韩王一个没念过几天书的军汉,教的出成器的儿子才是见了鬼呢。” 书生继续捋着长髯,颇有几分叹息:“可惜韩王这一世英名,是被这么个纨绔子给毁的干干净净了。” 姚杳看着书生捋长髯的手,暗自腹诽,就算装文化人也不用这么废手吧,这么天长日久的捋下去,手肯定捋秃噜皮了。 半大小子给书生续了盏茶,瓮声瓮气的问:“先生,韩王有几个儿子啊,这一个不成器,别的成器不就行了。” 书生笑呵呵道:“说起来这韩王可是个命好的,儿子女儿加起来,除了现在在京为官的那个世子和一个女儿是韩王妃所生,其他的儿子女儿都是别的姬妾所生,这子嗣兴旺,也是好运道啊。” 此人是这一堆人中唯一念过两年私塾的,认得几个字,时常帮着乡里乡亲的写个家书对联儿什么的,颇有些威望。 他说是好运道,一定是好运道。 包骋已经从姚杳的对面挪到了她的身边坐着,贴着她的耳畔问:“你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他们刚才说的什么七个八个九个的?” 姚杳没有说话,只定定望着那一桌人,双眼微微眯了眯,转眸又望住自己对面男子,目光不动声色的落在了他的腰际。 脚夫笑着问道:“那,先生,这次搅得这一路不得安生的七少爷,是韩王的哪个姬妾生的啊?” 书生笑道:“要说这七少爷韩长云,也是有些来历的,他的生母是韩王妃的陪嫁大丫头,后来开了脸给了韩王做妾,生了七少爷后,韩王给她请封了侧妃上了玉牒,她也是正经的皇室之人了。” 包骋捅了捅姚杳,低声道:“听到没,是个爬床小妾生的,还是韩王妃的陪嫁大丫鬟,这是个妥妥的宫斗高手啊,韩王妃没被气死,也是个有定力的。” 姚杳瞥了包骋一眼,故意吓唬他,压低了声音道:“把你的钱袋子收一收,这一带可闹土匪。” 包骋愣住了,捂着腰际:“真的假的,你别吓我。” 姚杳挑了挑眉,哼了一声,静了片刻,打定了主意,不露声色的解下腰际的佩囊扔到包骋脚边,随即提着提梁铜壶,疾步走进了茶棚。 她这么一动,便引来了无数目光,书生微微点了下头,便有个虬髯大汉不动声色的站起了身。 灶眼里的灶火烧的正旺,那口烧水的大锅上热气滚滚,水面上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 灶旁的小杌子上,坐着个头发的老妇人,火光映照在她满脸的褶子上, 层层叠叠沟沟壑壑,写满了历经岁月的沧桑。 听 到有人走进茶棚,老妇人抬头,枯瘦的眼皮掀了掀,干瘪无光的瞳仁里骤然闪过一丝光,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她正要开口说话,可又惊恐的望了望外头,一声声嚣张的说笑声传进茶棚,她心灰意冷的跌坐了回去。 姚杳没有说话,走到灶旁,一边舀水一边低声问:“婆婆,大丫呢?” 这把声音格外熟悉,把老妇人吓的趔趄一下,从小杌子上跌坐到地上,她抬眼仔仔细细的巡弋着姚杳的脸庞。 虽然换了男装梳起了发髻,但那张脸还是一如两年前。 她终于从震惊中找回了已经模糊不清的往年记忆,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险些流下泪来:“姑,姑娘来了。” 姚杳依旧站在灶台前没有动,还是方才那样舀水的动作,用哗啦哗啦的水声来掩盖说话的声音:“婆婆,出什么事了,我看到外头有一个人戴着大丫绣的佩囊,大丫呢?” 老妇人面露惊恐,声音颤抖:“大丫,大丫让他们给抓了,外头,外头那些人,都是,都是来盯着我和二丫的,怕我们,跑去报官。” “他们是谁?把大丫抓去哪了?”姚杳刚问了一句,突然耳畔一动,陡然扬声问道:“你这煮的是什么水啊,啊,我要桂枝汤,你这是吗,啊,是吗?!” 说着,她把长柄铜勺重重砸进水里,溅起一片滚烫的水花。 滚烫的水花溅到老妇人的脸上,烫的红了一片。 她不明白姚杳为何突然发了怒,转眼看到一道人影闪到了茶棚门口,她立马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死婆子,你叫什么叫,号丧呢?”一个虬髯大汉走了进来,拎起老妇人的衣领子,将她重重的扔到墙根儿。 他的力道极大,老妇人撞到竹竿上,整座茶棚都跟着重重晃了两下,险些坍塌。 老妇人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也没能爬起来。 姚杳看了老妇人一眼,提起灌满了热水提梁铜壶,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往外走。 虬髯大汉横跨了一步,拦在了姚杳的面前,上下打量了姚杳一眼,调笑道:“小哥儿?小妞儿?” 姚杳手上的铜壶微微一歪,滚烫的热水浇在了虬髯大汉的脚上,烫的他嗷的一声惨叫,满脸狰狞,跳着脚连连打转。 姚杳身形一转,借机绕过了虬髯大汉,走出了茶棚。 此时外头的人都已经听到了虬髯大汉的惨叫声,已经将整个茶棚团团围住,手搭在腰际,握住了刀剑,凶神恶煞的盯着走出来的姚杳。 姚杳脚步一顿,吓得面无人色,手上的铜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热水泼的到处都是。 为首的书生骤然笑了:“原来是个姑娘。” 虬髯大汉被烫的火冒三丈,一把抓住姚杳的手腕,粗声大嗓的喊了起来:“先生,先生,这回又抓了个姑娘,带回去不?” 姚杳被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手脚无力的挣扎了半晌,也没能挣扎开虬髯大汉那双有力的大手。 第四百五十四回 急病和慢郎中 书生的目光凛冽而审视,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姚杳一番,慢条斯理的点点头:“还是个处子,年岁也合适,带上吧。” 姚杳不停的挣扎,一边剧烈的挣扎一边嘶声力竭的哭喊,震得茅草顶上的枯草都扑簌簌的往下掉:“我是过路的,我是良民,你们不能抓我,不能抓我。” 二丫受了惊吓,抱着头蹲在角落里,她吓得狠了,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只浑身发抖,咬着牙呜呜咽咽。 姚杳也哭的泪水涟涟,满脸通红,束发的同色缎带也因为剧烈挣扎而散了,发髻散乱,发丝沾了泪水,一缕一缕的黏在脸上。 她这副可怜模样,顿时引起了这群人的哄堂大笑,他们笑的前仰后合,还不忘轻佻的说上几句闲话。 “这小妞嗓子还挺大。” “看着劲儿也不小。” “妞,爷爷们抓的就是良民。” “老六,你可别被她给摔地上去。” 虬髯大汉似乎被这句话下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一个巴掌重重甩了过来,厉声大骂:“抓你回去是给你脸了,别给脸不要脸,再闹就把你扔到嘉陵江里喂鱼。” 姚杳的脸被打的偏到一侧,高高的红肿起来,血沿着嘴角流下来,她看到已经站起来的包骋,微微摇了摇头,朝食案使了个眼色。 包骋噗通一下坐了回去,他原本还在奇怪姚杳这么能打的一个人,怎么甘心受这样的屈辱,现下他明白了。 看来她是准备打入敌人内部,从里面开始攻破啊。 不过这代价也太大了些,都打的毁容了,看着都疼。 他慢慢低下头,看到地上扔着的竹青色佩囊,他记得这佩囊是姚杳的宝贝,他认得上头的花纹,不是什么寻常的花花草草,而是绣了一只哆啦A梦,他还记得姚杳说,希望她的佩囊就像哆啦A梦的大口袋一样,要什么有什么。 他心里一动,不动声色的将佩囊踩在了脚下,坐在食案旁,像是受了惊吓一般,低着头一动都不敢动。 虬髯大汉抓着姚杳走过包骋身边时,姚杳使劲挣扎了两下,被紧紧塞住的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可包骋就像死了似的,始终连头都没敢抬起来过。 虬髯大汉鄙夷的啐了包骋一口,讥讽的骂了一句:“软蛋!!” 包骋明显哆嗦了一下,低垂的头几乎埋到了胸口。 姚杳随即被扔到了马背上趴着,被虬髯大汉带着,一路绝尘而去。 原本吵得让人头疼的茶棚,顿时变得空荡荡了。 包骋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那枚佩囊,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泥土,小心翼翼的打开来,倒出了里头的东西。 看着几枚明晃晃的银锭子和一块金色令牌掉在食案上,包骋有点蒙,脑子有点不够用,有些不明白姚杳留下这些东西是要干什么? 让他单枪匹马的跟着她闯贼窝吗? 别逗了,就他这三脚猫的功夫,只怕闯了贼窝也是砧板上的肉,束手就擒任人宰割还会拖后腿儿的那种。 他觉得姚杳肯定希望赶过去的是个能打架的帮手,而不是个只会挨揍的累赘。 茶棚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又是一声女孩惊恐尖利的哭声,惊得包骋回了神,他赶忙将东西装回佩囊,挂在腰间,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的跑了进去。 只见老妇人已经艰难的从地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孔格外苍白,似乎是吐了两口血,嘴角和衣襟上还残留着血迹。 二丫跪在老妇人的身边,抓着老妇人的手,不停的哭喊。 老妇人看到包骋走进来,惊恐的张了张嘴,一把抱住二丫,惊恐而颤抖的哭出了声:“我老婆子的大丫你们已经抓走了,二丫,二丫还小,你们,你们丧良心啊!!” 包骋脚步一顿,原来这老妇人是将他当成欺男霸女的恶霸了,他赶忙走上前去,蹲在老妇人的身边,轻声道:“婆婆,你别怕,我是刚才被带走的那个姑娘的朋友,有些事情想要问问婆婆。” 老妇人顿时哑了口,瞪着包骋,满脸的难以置信:“你,没骗我老婆子?” 包骋连连摇头,举着腰际的佩囊:“没有,婆婆您看,这就是那姑娘的佩囊,是她临走的时候交给我的,让我去救她和大丫的。” 老妇人却还是半点都不相信,脸上的皱纹抖了抖:“那,那你说,那姑娘叫什么?” “姚杳,”包骋脱口而出,看到老妇人脸上满是戒备和怀疑,他立马又补了一句:“阿杳,我们平时都叫她阿杳。” 老妇人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便开始剧烈的咳嗽,一丝血又从口中渗了出来。 “婆婆,婆婆,”二丫慌了心神,抱着老妇人的胳膊又哭了起来。 包骋皱了皱眉,突然觉得说哭就哭的姑娘就是比一言不合就开打的姑娘要烦人,他伸手搭在老妇人的手腕上,切了个脉,随即拍了拍二丫的小揪揪:“别哭了,婆婆没事,只是有些急火攻心,吐出来就好了。” 老妇人也轻声细语的哄着二丫:“婆婆没事儿,二丫不哭,婆婆还要守着二丫,等着大丫回来呢。” 二丫这才慢慢的止住了抽泣,听着包骋的吩咐,去斟了一盏温水过来。 包骋取了一丸药出来,吩咐老妇人喝了药,缓了片刻功夫,才又继续问道:“婆婆,那群人是什么人?” 听到这话,老妇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抓住包骋的手,泫然欲泣:“公子,公子,他们都是嘉陵江上的水匪,杀人不眨眼的。” 听到水匪两个字,包骋的心肝肺儿都抖了三抖。 水匪啊,那不就跟水泊梁山上的那帮人似的,个个都武艺超群,以一敌百。 他这样的小身板儿,恐怕都不够他们三板斧砍的。 姚杳哟,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一群人呢? 包骋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自己尚且全须全尾,过会儿就不知道会缺胳膊还是少腿儿的身体,勉强镇定的继续问:“婆婆,水匪为什么要抓姑娘?” 就是啊,水匪啊,好好的自己打家劫舍的本职工作就行了呗,怎么还去抢了地痞流氓的行,顺带手欺男霸女了呢? 老妇人一双浑浊的眼就像是泡在苦水里一般,眼泪淅淅沥沥的,从来就没停下来过,且哭且说:“那些人都是嘉陵江上的水匪,他们把人抓去哪了,老婆子实在是不知道,但是老婆子知道他们把人抓去干什么了。” 包骋素来都不是个会哄人的体贴人,又被老妇人哭的心焦无比,听到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哭的要晕过去了,他顿时拍了一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不耐烦道:“婆婆,您先一口气儿把话说完了再哭行不行,再这么磨蹭下去,别说阿杳救不出来,你家那大丫可还是先被抓走的,要没命也是她先没命。” 此言一出,老妇人“呃”了一声,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包骋也彻底慌了手脚,又是掐人中的,又是掐虎口的,边上还有个小丫头片子号丧一样哭个不停,最后他一盆凉水泼在了老妇人的脸上,总算是听到一声呻吟。 老妇人悠悠转醒,一把抓住包骋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泪水和着凉水淌了满脸:“公子,你,你,你是说我大丫要死了?” “......”包骋哽住了。 嘿,这可真是急病遇上了慢郎中,不死也得催着去死。 他慢慢站起身,做出拔腿就要走的架势,冷厉而严肃的问:“我再问一遍,你还要不要救你的大丫,要救,就一口气痛快说了,不救,我就走了。” “救,救,要救。”老妇人急了,眼泪也顾不上淌了,聚起一口气说道:“那些人都是嘉陵江上的水匪,老婆子不知道他们在哪落脚,但是他们抓的都是抓的都是刚及笄到二十岁,还没出阁的姑娘,他们抓了好几百个姑娘,要拿这些姑娘三日后祭河神,水匪们每三年祭一次河神,老妇人养了两个小孙女,怕孙女被水匪们给祸害了,所以每次祭河神的时候,老妇人都有多远躲多远,也不知道他们都在何处祭河神。” 包骋闭了闭眼,合着这就是个一问三不知啊,难怪只会哭呢。 不过好在是在三日后祭河神,他还有时间去搬救兵。 他朝着老妇人深施一礼:“婆婆,多谢婆婆指点,婆婆放心,我定然把大丫救出来。” 老妇人一双浑浊的眼亮了几分,泪水再度不停的流下来:“公子说的都是真的?” 包骋勉强故作轻松的一笑:“婆婆,我们都是官身,绝不会骗你的。” “都,能救出来?”老妇人且惊且喜,如同枯枝的一双手抓着包骋不放,急切问道:“真的,都能救出来,我家大丫也能救出来?” 包骋重重点头:“能,都能。” 老妇人从大悲大喜中回过神来,缓了口气,连连磕头道:“多谢公子大义援手,老妇人感激不尽,日后定给公子立个长生牌位,祈求满天神佛保佑公子长命百岁。” 第四百五十五回 马和马有什么不同 包骋听得心里舒泰极了,赶忙扶起老妇人。 他拧着眉,半晌不语。 他很清楚,这一伙水匪人多势众,又熟悉地形,即便有姚杳这个高手相助,仅凭他们这两个人,救出所有的姑娘,胜算也不大。 为今之计,便是返回京城求援。 他转头看了看这一老一小。 他拔腿走了容易,万一水匪再回来祸害这俩人,而这俩人没抗住,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岂非让水匪提前有了准备,这可不大妙。 他磨了磨牙,反正不是自己的银子,花起来不心疼。 他将佩囊里的银锭子尽数倒了出来,塞到老妇人的手里,低声道:“婆婆,这些银子你留着,这里离京城有四十余里,你带着二丫往京城赶吧。” 老妇人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嘶哑:“那,那公子,我的大丫,我们走了,我的大丫怎么办?” 包骋拧眉想了半晌,才道:“婆婆,你就一路往京城走,进了城你就找京兆府衙署,求见少尹大人,就说,就说是姚参军让你来的。”说着,他将自己的名帖拿出一份,慎重其事的交给老妇人:“他们若是不信,你就把这个给他们看。” 老妇人一手抓着银锭,一手抓着名帖,泪流满面:“可是大丫,我的大丫。” 包骋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勉强耐着性子道:“婆婆,我要赶紧想办法先救人,你就带着二丫慢慢往京城赶,我救了大丫出来后,会把她送去京兆府的,你进了城,就去京兆府衙署等着我的好消息。” 老妇人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包骋已经解开了两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扬鞭策马,赶着两匹马绝尘而去。 此时正是晌午,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赶路的商队旅人都在官道边的树荫里歇脚用饭,包骋目不斜视的疾驰而过,掀起漫天灰尘,呛得人连连咳嗽。 有人在后头高声斥骂,包骋也无暇回头,把马鞭抽的劈啪作响,四蹄高高低低的起伏。 他也不觉得马背上颠簸的厉害了,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一直从艳阳高照疾驰到了暮色四合。 晚风徐徐吹过,蔼蔼暮色中,包骋在颠簸起伏的马背上,看到了渐渐逼近的高耸城门,城门上巨大的“明德”二字,在他看来,就如同救命符一般。 两匹马嘶鸣着冲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惊起一阵慌乱惊恐的尖叫,包骋掏出佩囊里内卫司使的令牌,高高举过头顶,声嘶力竭的大喊道:“内卫司办案,闲人退散,内卫司办案,闲人退散。” 进城出城的人听到这话,纷纷如同见了鬼一般,连滚带爬的闪开来。 马匹冲到城门口时,包骋再坚持不住了,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边上的兵卒见状,大惊失色,赶忙过来扶起他。 包骋的脸色发白,大滴大滴的汗珠子沿着额角滑落,他把自己的内卫令牌塞到兵卒手里,气喘吁吁道:“快,快,去内卫司,求见司使大人,就说,就说,有紧急案情,快,快去。” 兵卒愣了一瞬,便飞快的回过神来,攥紧了令牌,牵过一匹快马翻身上马,一路高喊着绝尘而去。 包骋看着那一人一马融入艳丽的残阳中,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瘫在地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好累啊,每日叫醒他努力上班的不是理想,也不是贫穷,而是活命。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过了很久,包骋觉得一股凉意在脸上弥漫开来,他慢慢睁开眼,看到了轻轻摇曳的姜黄色帐顶。 帐顶上的宝相花连成一片,看的他有些眼晕。 他闭了闭眼,转过头,再睁开眼,便看到了窗边跳跃的烛火,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 他的思绪停滞了一瞬,转瞬便想起了什么,打了个激灵直直坐起身,掀开锦被就要下床。 “诶,你干嘛,刚醒就要下来,还要再晕一次吗?”金玉一把拦住了包骋。 包骋的脸色还是有些惨白,精神也不济,嘴唇干涸的裂开了几道血口子,一开口便疼得厉害,他忍痛道:“阿杳,姚参军,快没时间了。” 金玉按住包骋的手,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刚刚见你动了几下,我就吩咐人去请大人过来了,你别急,别急,有什么事儿,等大人来了再说。” 说着,他斟了一盏茶递过来,继续道:“包公子先喝点水,嘴都裂了口子流血了。” 包骋喝了几口热茶,心里妥帖了几分,才慢慢安定下来,靠坐在床上,微阖双眼,想着自己弄丢了姚杳,韩长暮会怎么收拾他。 这么一想不打紧,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韩长暮如一道风般走进房间,看到包骋醒了过来,他不漏痕迹的松了口气,冷声问道:“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姚参军呢?” 包骋努力让自己惊恐的心平静下来,将老妇人的一席话丁点不漏的说了,急切道:“大人,虽说还有三日时间,但是水匪的情形不明,连落脚之处都不清楚,嘉陵江又那么大一片,实在无从下手,卑职怕,怕,时间来不及啊。” 韩长暮重重捶了一下床榻,谁能想到半路上会出这样的意外。 他很清楚凭姚杳的身手,想从几个水匪手中脱身,是轻而易举之事,可她没有,她显然是想去救那个什么大丫,或者是她又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情况,才任由那群水匪将她带走的。 想到这里,韩长暮沉声发问:“你把当时的情形仔细说一说,尤其说一下那些人的打扮,骑得什么马。” 包骋有些为难,那些人的打扮他看的清楚,可骑得什么马,他就有点吃不准了。 马么,都是四条腿儿一条尾巴,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艰难开口:“那些人一共是九个人,为首的是个书生,三四十岁的样子,剩下的都是练家子,但是究竟功夫如何,卑职看不出来,只听姚杳说功夫不弱的样子,姚杳说其中一个人是胡人,其他的都是汉人,口音是南边儿的口音。” 韩长暮皱了下眉:“南边儿的口音?能听出到底是什么地方的吗?” 包骋舔了一下干涸的唇边,凝神想了半晌,那群人一张嘴就一股麻辣火锅儿的为,应当都是从四川来的,可四川在这个古代应该叫什么呢,他最后不那么确定的开口:“卑职,听着,像是剑南道,益州,对,益州那一带的人。” 韩长暮的眉心蹙得更紧了,心里有些疑影闪过。 昨日晚间传来的消息,韩长云歇在了利州馆驿,今日一早便启程往梁州来了,这一路必定要经过嘉陵江。 韩长云这一行人,带来一百来个姑娘,可偏偏是这个时候,有一波从益州出来的水匪,在到处掠夺姑娘,打算祭河神。 这,不得不令他多思多想。 韩长暮挥手招过金玉,提笔写了封信笺交给他,冷声吩咐道:“即刻去见冷少尹,请他过来一趟。” 看着金玉离开,韩长暮转头对包骋道:“你再仔细想想那些人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你说的越多,我就越容易找到他们的落脚之处。” 包骋眉头紧蹙,冥思苦想了半晌,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而过,急切开口道:“大人,那些人穿的都不怎么样,有的衣裳上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可是腰里的兵器都特别的好,其中一个胡人的腰刀上,镶满了宝石,看着就很贵重。” 韩长暮一愣:“是什么样的腰刀。” 包骋用手比划了一下:“就是约莫一尺来长,宛如新月那样的刀,刀鞘上镶的有红蓝宝石和松石。” 韩长暮难得的扑哧一笑:“你对这些姑娘们喜欢的东西,倒是格外清楚啊。” 包骋悻悻笑了笑:“大人,胡人也用弯刀吗,卑职记得突厥人用这玩意儿用的最好啊。” 韩长暮的神情肃然而凝重,手无意识的捻着衣角,半晌没有说话。 说话是益州口音未必就是汉人,长得高鼻深目未必就是胡人,腰里挎着弯刀未必就是突厥人。 这世上雾里看花的事情太多了,难的是如何拨开重重迷雾,找到真的那朵花。 他凝神片刻,淡淡道:“弯刀也是可以买卖的,只要银子,你也可以用。” “......”包骋被噎的难受,简直无法想象,平日里姚杳是如何跟这块朽了的木头沟通交流的。 韩长暮又想起了马的事情,继续问包骋:“他们骑的马是什么样的?” “......”包骋磕巴了一下,搜肠刮肚的形容起来:“马啊,就是马啊,四条腿儿,一条尾巴。”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突然想到有一匹马与他的马站在一处的情形,蓦然开口:“对了,大人,他们的马,有一匹,对,就是那个书生骑得那匹马,比别的马都要壮实,马腿粗,马屁股也大。” “......”韩长暮无语了。 第四百五十六回 知己知彼 窗下的烛火轻轻摇曳了两下,发出噼啪一声轻响,一点灯花爆了出来。 冷临江接了韩长暮的信儿,快马加鞭的犯夜而来,将马鞭扔给了金玉,便急匆匆的闯进房间,一把揪住包骋的衣领,瞪着眼睛大声斥骂:“你个大男人,怎么能让阿杳个小姑娘去闯龙潭虎穴,你怎么不去。” 包骋胆战心惊的回了一句:“人,人家,人家要姑娘,不要我。” “你,我。”冷临江扬了扬拳头,最后气急败坏的把包骋扔回床榻,抬眼看着韩长暮道:“人是给你办差丢的,你不能不管。” 韩长暮面无表情道:“怎么管,又不是我让她去闯贼窝的,再说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我,”冷临江张口结舌,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我不知道,你知道就行了啊。” “......”韩长暮道:“我也不知道。” “......”冷临江无语了。 一阵诡异的死寂过后,包骋萎靡不振的尴尬开口:“那个,就,不管了吗?” “你闭嘴。”韩长暮和冷临江齐齐转头,一个阴沉着脸,一个瞪大了眼,不过说出的话却都是一样的。 包骋缩了缩脖颈,罢了罢了,他还是别说话了,省得被人群殴。 静了片刻,韩长暮转头吩咐金玉:“去拿嘉陵江的舆图来。” 冷临江惊诧的大呼小叫:“你连嘉陵江的舆图都有,久朝,你还有什么宝贝没有拿出来啊。” 韩长暮挑眉:“那要用得着的时候才知道。” “嘚瑟。”冷临江不屑的哼了一声。 金玉的动作很快,捧着一个下场的锦盒走进来,将锦盒里的卷轴展开,挂在了墙上的长钉上。 一条蜿蜒而过的河流占据了舆图上最醒目的位置,河流两岸布满了或大或小的村镇,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岛屿稀疏点缀江中,看得人眼花缭乱。 韩长暮仔细巡弋着舆图,手点在图上一处,淡声问包骋:“你是说出事的地方是在出京上了官道后,四十多里的地方,而那群人是从两轴方向来的,马蹄子上的湿泥还没有干透,踩在地上还有蹄子印儿?” 包骋点头:“是。” “你是说他们赶到茶棚之前,又抓了九个姑娘,先让人送回去了。”韩长暮低着头,仔细查看舆图,边看边问。 “是。”包骋道。 韩长暮微微点头,手在舆图上慢慢画了个圈儿,屈指轻轻扣了两下:“这几个村子离那处茶棚和嘉陵江都不算很远。”他抬眼看了看包骋:“倒是符合包骋说的那些。” 冷临江一扫方才的颓废,精神奕奕道:“那,也就是说这些水匪有可能就藏在这几个村子里?”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冷临江一眼:“我是说这些人有可能去村子里抓过姑娘。” 包骋终于回过神来了,欣喜若狂道:“对,对,他们肯定祸害过这几个村子,那老妇人不知道这些水匪的情况,这几个村子里的人未必就都不知道,咱们可以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去查问。” 冷临江数了数韩长暮圈定的几个村子,一言难尽的目光落在包骋脸上:“是啊,这有六个村子,一个一个查问下来,三天正好够给阿杳收尸。” “......”包骋哑了。 韩长暮点点头:“的确够。” 包骋气的翻了个白眼儿,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 韩长暮在舆图上静静的巡弋了几眼,吩咐金玉:“从府里抽调十八个人出来,带上飞奴,连夜赶去这几个村子,三个人查问一个村子,明日晌午之前,我要知道水匪的落脚之处和祭河神的地方。” 金玉从来没有见过韩长暮这副模样,虽然还是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但双眼中的冷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应了声是,又默默的叹了口气,他家世子生气了,这帮水匪惨了。 冷临江听了韩长暮的安排,心里安稳了几分,盯着舆图道:“即便查到了水匪的落脚之处和祭河神的地方,但是咱们对水匪人数和兵器这些情况都一无所知,水匪们又比咱们熟悉水道的情况,若是贸贸然的冲过去,估计占不到什么便宜,想要救出阿杳只怕也是难上加难的。”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韩长暮点头道,但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有再说话了,只是用手指徐徐按着额角,满脸焦虑的神情。 冷临江和包骋惊疑的面面相觑,识趣的闭了嘴。 韩长暮想了片刻,提笔又写了一封信笺,慢条斯理的折成窄窄的一小条, 冷临江好奇极了,弯着身子,探头去看字条上都写了什么。 韩长暮嫌弃的一手按着冷临江的额头,将他推开,一手将信笺封进一支玉管紫毫中。 “小气。”冷临江嘁了一声,挺直了脊背,做出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但还是按耐不住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嬉皮笑脸的和韩长暮来了个脸对脸,鼻尖对鼻尖:“久朝,你写了什么啊。” 韩长暮无奈的叹了口气,再度将冷临江的脸推到一旁。 包骋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不多时,金玉安排好了人手,亲眼看着他们出发后,再度折返回来禀报:“大人,挑的都是府里的好手,已经出发了,属下也将姚参军常用的几种标记绘制给了他们,让他们在查问的时候留意一二。” 韩长暮赞赏的点点头,将方才封好的玉管紫毫递给金玉,沉声吩咐:“亲手交给汉王殿下。” “大人,这会儿就去吗?”金玉望了望黑漆漆的窗外:“已经宵禁了。” 韩长暮转头看了眼更漏,淡声道:“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你去汉王府外头等着。” 金玉无奈的诶了一声,一个字都没有多问,疾步走了出去。 冷临江听到那字条是给谢孟夏的,一下子就炸了,他可以确定那字条上写的,一定是跟那帮水匪相关的事情,可什么事情可以告诉谢孟夏,却不可以告诉他呢。 他瞪着眼,跳起来八丈高,怒气冲冲的碎碎念:“好啊久朝,你有事都跟汉王说,不跟我说了是吧,也是,汉王殿下位高权重的,我自然比不上。” 这话一说,活脱脱就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韩长暮还是笑着顾左右而言他:“行了,云归,灵通,都赶紧歇一歇,天一亮咱们就起程,先去一趟那个茶棚。”他又问冷临江:“京兆府那都安排好了吗,那老妇人带着孩子过来,可是要去投奔你的,你不在,总要有个人料理这些事吧。” 冷临江梗着脖颈,嘁了一声:“我不去,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怕你要把我卖给水匪。” 韩长暮皮笑肉不笑的吐出四个字:“不去拉倒。” 冷临江从这冷冰冰的四个字中听出了要翻脸的意思,他恨得磨了磨牙:“去,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韩长暮挑挑眉:“就算是卖了你,你也去吗?” 冷临江只差对着老天爷起誓了:“去,别说是卖了我,就是打死我我都得去。” 韩长暮满意的点点头:“那行吧,先回去睡吧,天一亮就起程,这三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只怕要没得睡了。” 冷临江和包骋齐齐点头。 天边微明之时,街巷中已经有了烟火气息,车轮碾过沾了晨露的青石板路,那咕噜噜声孤独的在空寂街巷中回旋。 汉王府的角门刚刚打开,有婆子提着恭桶出来,还有小厮提着扫帚清扫地面,金玉赶忙从角落里站起身,蹲了一个多时辰,他的腿脚早就麻的不是自己的了。 他龇牙咧嘴的拍了拍腿,踉跄着跑到角门,递了名帖:“请见殿下。” 角门内的小厮翻开名帖一看,一句话都没有多问,也没有通传,直接领着金玉进了门。 谢孟夏赶到韩府的时候,程朝颜已经到了,正一脸难色的望着韩长暮:“大人,卑职,不会画啊。” “程总旗不会画,我会画啊。”谢孟夏捋起袖子,接过何彩手中的妆奁匣子,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 听到这话,冷临江嗷的一嗓子跳了起来:“不行,不行,我不干,凭什么让我干啊,程,程总旗,她不用画,不用画就是个女的。” 韩长暮似笑非笑道:“是你自己说的,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去。” 包骋把冷临江按回胡床,笑的都快喷出来了:“少尹大人,阿杳说了,你生的漂亮,略画一画就是绝世美人,能诱惑一大片俏郎君。” 程朝颜高高挽起衣袖,和包骋一左一右的按住不断挣扎的冷临江。 冷临江绝望的嘶吼一声:“谁敢,谁敢动我的脸,我就揍他。” “我来动,你敢打我啊。”谢孟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手捏着螺子黛,一手捧着胭脂盒,走到近前,身后还跟着何彩,手里捧着个打开的妆奁,铜镜中映照出冷临江扭曲的眉眼。 冷临江的脚刚刚踢出去,还没等踢到谢孟夏,就匆忙收了回来,低三下四的哀求连连:“殿下,殿下,表哥,亲哥,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第四百五十七回 女装大佬 谢孟夏才不管什么亲哥表哥,他是个有热闹看就六亲不认的主儿,捏着螺子黛走到冷临江跟前,扬了扬手,威胁道:“别动啊,别乱动,戳到眼睛了你就不能再找小娘子了。” 冷临江翻了个白眼儿,嘶吼道:“被你们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哪还有脸面去找什么小娘子,你还是戳瞎了我吧。” 这么一吼,谢孟夏反倒不敢下手了,停在冷临江面前,犹犹豫豫的。 韩长暮挑了下眉:“是不是打晕了能好画一些?” 这话也不知是在问谁,但也没有等来谁的回答,程朝颜便心领神会,一掌劈在了冷临江的脖颈上。 冷临江猝不及防的闷哼了一声,软软的摊在了胡床里。 这下子可方便了,连按都不用按着了,包骋满脸错愕,冲着程朝颜伸了下大拇指。 他记住她了,下手这么狠的人,以后要离远点。 包骋和程朝颜二人扶着冷临江的脸,让他的脸正对着铜镜。 谢孟夏把妆奁里的瓶瓶罐罐拿出来摆的满妆台都是。 琳琅满目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令人叹为观止,看的包骋目瞪口呆,一脸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 芙蓉粉茉莉粉桃花粉,足足集齐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各种花卉。 胭脂按照红色的深浅整齐的排在盒子里,里头还调了花汁,一打开便是馥郁幽香, 口脂装在拇指粗的小圆盒里,每次取用都正好只能在指尖蘸取一点,既不会画出嘴唇,又不会用不完浪费。 至于画眉的,从螺子黛到青黛,足足摆了满满一盒子。 甚至谢孟夏还拿出一柄细薄锋利的匕首,三指捏着,在冷临江的眉毛上轻轻刮了几下,将蹙眉改成了细眉。 包骋叹为观止的啧啧舌,这谢孟夏是个人才啊,看看这家伙什儿齐全的,看看这手法熟练的,比后世的那些美妆博主也不差什么了。 经了谢孟夏的手这么一捯饬,镜子中的那张脸,就像是被易容了一般。 两道婉约朦胧的远山眉,一张肤若凝脂艳若桃李的芙蓉面,朱唇上只抹了颜色极淡的口脂,便已经娇艳欲滴了。 谢孟夏还手贱的在冷临江紧闭的双眼上动了些手脚,眼尾扫了朦胧轻红,不用他睁开眼,便可以预见到是何等妩媚的风姿。 真真是一个娇滴滴的美娇娘。 唯独是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有些煞风景了。 韩长暮对谢孟夏的手艺满意极了,连连点头:“殿下果然是好手艺啊,殿下带衣裳来了吗?” 谢孟夏笑道:“带了带了,我还带了好多呢。折云,快,把衣裳送进来。” 话音方落,折云便抱着一摞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裙跑进来,一眼看到冷临江时,他险些扑到在地。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没有笑喷出来,将衣裳摆在了床上。 谢孟夏一眼望过去,挑了一身嫩的能掐出水来的衣裙,笑的快要背过气去了:“就这个吧,正好可以遮一遮云归的喉结。” 韩长暮点头。 何彩便和折云一起,将冷临江拨了个精光,换上了那身包的还算严实的裙衫。 谢孟夏最后给冷临江梳了个堕马髻,没用金钗之类的发饰,只点了几枚花钿在发间,看起来既娇俏妩媚又婉约含蓄。 冷临江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铜镜中自己的这张脸,他险些再度被吓晕过去,冲着谢孟夏悲痛欲绝的大喊:“殿下你,我,你打死我吧。” 谢孟夏哄道:“别哭啊,别哭,哭花了妆还得重新画。”他把铜镜挪了挪,正对这冷临江的脸:“你看,这多好看,我的手艺多好啊。” 冷临江放弃了挣扎,闭了闭眼,再睁开,恨声道:“什么你的手艺好!明明是我的底子好!” 谢孟夏笑眯眯的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把冷临江拉开,自己坐在了胡床上,朝何彩和折云招了招手:“来,看明白了吗,就照这个模样的,给本王也画一个。”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半晌没人说话,也没人动。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殿下您这是要?” 谢孟夏道:“这么大的热闹,怎么能不带着我呢,我也要去。” 韩长暮更了一下:“殿下,有危险。” 谢孟夏抬手一指冷临江:“有云归保护我。” 冷临江咽了口唾沫,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在旁边添柴拱火:“对,给殿下画上,我保护殿下,快,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韩长暮抿了抿干干的唇,脸黑如锅底。 包骋和程朝颜面面相觑。 这是在干什么,唱戏吗,还是换装舞会。 静了片刻,韩长暮终于一锤定音:“行,给殿下画上,云归,殿下就交给你了,我会带着人在外头接应你。” 冷临江也收起了嬉笑神情,重重点头:“你放心。” 谢孟夏赶紧提醒冷临江:“你点头的时候慢点,你头上那些花钿可贵着呢,还有啊,你走路的时候慢着点,温柔点,这裙子可是缂丝的,一踩就脱丝了,对了,你千万不能揉眼睛啊,那眼妆一揉就花了。” 冷临江不耐烦了,横了谢孟夏一眼:“再废话,就不带你去了。” 临近晌午,两辆灰棚马车从韩府的角门驶出来,前头那驾赶车的人是那哑巴车夫陈小六,后头那驾则是金玉亲自赶车。 冷临江和谢孟夏坐在后头的马车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千娇百媚的姑娘,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两辆马车行的飞快,从明德门出,一路急行便上了官道,车轱辘转动如风,几乎成了一道残影。 官道上的其他车队纷纷退让,唯恐避之不及。 有人注视着马车远去的残影,疑惑不解的问着旁人:“这长安城是出了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两日出来的车马行人,都急的火上房一样?” 有人若有所思的一叹:“八百里加急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还有人似乎从疯狂转动的车轮中窥得了一丝真相,高深莫测道:“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不管旁人怎么想,这两辆马车风驰电掣一般,赶到四十里外的茶棚时,艳阳还高悬在湛蓝的天上,没有西斜之势。 马车停在空无一人的茶棚外。 一身小厮打扮的韩长暮和包骋从前头那辆马车上跳下来,只看了茶棚一眼,便疾步走到后头那辆马车外,小心翼翼的扶着冷临江和谢孟夏下了车。 二人穿着一身曳地的繁复长裙,走起路来总觉得裙角绊着腿,不那么利索,头上的装饰已经极为简明,但冷临江仍觉得重的抬不起头来。 他一边走一边碎碎念,满腹的哀怨。 谢孟夏翘着手指点了一下冷临江的额头,掐着嗓子说话:“哎呀,你念叨什么啊,人家的家底儿都给你掏出来了,你还在这抱怨。” 冷临江一阵恶寒,瞪了谢孟夏一眼。 包骋看着茶棚,食案条凳还是昨日那样的摆放,茶棚里打斗的痕迹仍在,他低声对韩长暮道:“大人,这里还是和昨日一眼,没有变化,应该是没人来过。” 程朝颜和金玉在茶棚内外仔细的搜了一遍,回到韩长暮身边回禀道:“大人,没有人,茶棚里的灶火也早就熄灭了,锅里的水都凉透了。” 韩长暮慢慢走到那几棵巨大的榕树下,看到地上的马蹄印子,他转头问包骋:“这边是昨日那群人拴马的地方?” 包骋连连点头,指着最外头的那棵榕树道:“卑职和阿杳的马就拴在那棵树的底下,那一群人的马匹就拴在这几棵树下。” 韩长暮蹲下身来,看到稀稀疏疏的几团泥土印子已经干透了,这些马蹄印子被踩的凌乱不堪,有些重叠在了一起,不太容易分辨。 但他还是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清晰的马蹄印子中看出,这些马匹的马蹄,比姚杳和包骋的马匹的马蹄,要大上一些。 姚杳和包骋所骑的马匹,都是内卫司里的,是太仆寺精心培育的良驹,虽比不得专门培育的战马那般强壮凶悍,但因是要供给驿站是用,也是精心挑选了脚力和耐力俱佳的马匹繁育的。 他微微皱眉,太仆寺里的马匹,怎么会看上去要比水匪的马匹弱一些呢。 他灵光一闪,问包骋:“你是说他们的马腿粗,屁股也大?” 包骋不明就里的点头:“是,皮毛油光水滑的,看着漂亮极了。” 韩长暮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但诡异的令他心惊肉跳。 他抿了抿唇,没有多说,吩咐金玉道:“去迎一迎查问村子的那些人,晌午传信让他们来茶棚,怎么现在还没有来?” 金玉应了一声是,翻身上马,疾行而去。 冷临江提着裙子,唯恐在裙角上沾了灰,快步走到韩长暮身边:“久朝,我们俩是扮上了,可怎么才能让那些水匪来抓我们啊?” 韩长暮目视远方,艳阳的光芒变得不那么明亮了,他眯了眯眼:“不急,等查问村子的人回来再说。” 冷临江浅浅的透了口气:“久朝,我这本来就自身难保,现在又多了个汉王殿下,我怕我,护不住他啊。”  第四百五十八回 嘉陵江上 韩长暮掀了下眼皮儿,那目光像是在嘲笑冷临江的话,笑他那话说得好像没有谢孟夏,他就能有自保之力了一样。 冷临江被韩长暮看的脸上发红,整个人愈发的媚而不自知,但他一张嘴,瞬间便打破了这娇媚感,活脱脱一个赖皮糙汉子:“我要是护不住那祖宗,倒霉的可是你。” 韩长暮像是被冷临江说服了一般,淡淡道:“程总旗会扮作婢女和你们一同混进去。”他神情温和,润物无声的抚慰冷临江那颗焦躁不安的心:“这是响箭,你和程总旗各带三支,以备不时之需。” 说着,他递过去三枚拇指粗的暗黄色小竹筒,尾端都垂着一根细长的捻子。 冷临江迟疑片刻,没有去接响箭:“这,要是被水匪发现了,我不是要死的很惨?” 韩长暮瞥了冷临江一眼:“水匪要的是人,不会搜你们的身的。” “你保证?”冷临江问。 “保证。”韩长暮道。 冷临江这才安心手下三根响箭,收入袖中藏好,不想却听到韩长暮又补了一句。 “你可得把响箭收好,否则我不知道去哪打捞你。”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但说出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 冷临江早听惯了,他撇过头,权当自己耳聋听不见。 韩长暮却拍了拍冷临江的肩头,淡淡的说了两个字:“放心。” 在茶棚等了片刻,通往梁州方向的官道上,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众人齐齐抬头望去。 尘土漫天飞扬,马蹄声凌乱如鼓点,一行人疾行到了茶棚外,翻身下马,齐齐行礼道:“大人。” 韩长暮微微点头,负手而立,平静道:“说吧。” 为首的一个年轻男子越众而出,浅灰色的交领长衫的下摆沾了些泥土,一双革靴上更是泥泞不堪,欠身道:“属下等在沿途的几个村子仔细查问过了,那伙人的确是嘉陵江上的水匪,这半个月来一直沿途的几个村子里寻找刚及笄到二十以下的未出阁的姑娘,起初半骗半买,后来村民得知了他们的意图,便不肯将姑娘再卖给他们,这伙水匪便开始了强抢。” “村民们没有报官吗,村里的里正都是死的吗?”冷临江顶着堕马髻,穿着娇嫩的草色裙衫跳出来,发髻间的珠钗被西斜的暖阳一朝,明亮的金光几乎能闪瞎人的眼。 年轻男子被金光闪的下意识的闭了闭眼,再睁开看到冷临江涂脂抹粉的那张脸,忍了又忍,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看到冷临江黑了脸,眼里跳着怒火,年轻男子急急后退了一步,缩肩塌腰的赔着笑脸儿:“少尹大人,您息怒,村民们报官了,里正也禀报了县里,可县里人手不足,只派了几个人在村里蹲守了几日,县里的人一来,水匪便撤了,县里的人一走,水匪便又来了,实在是防不胜防。” 冷临江气的直皱眉,大声嚷嚷道:“防不胜防就不防了吗?” 谢孟夏裙角摇曳的走过来,拍了拍冷临江的肩头:“别嚷嚷了,粉都要掉光了。” 冷临江:“......” 年轻男子:“.....” “......”韩长暮静了片刻,望着年轻男子:“你继续说。” 年轻男子的肩膀微微抖动,咬着牙忍住笑,不敢再看冷临江和谢孟夏一眼:“这伙水匪在已经盘踞嘉陵江三十来年,说是水匪,平时与江上的寻常渔民无异,官府几次剿灭无果,也没有查到他们的贼窝在何处,至于祭河神一事,是十年前水匪招揽了一名能掐会算,号称神算子的书生后才开始的,那老妇人应当是记差了,祭河神是每两年一回,每回那神算子都会占卜一个祭祀之处和需要的祭品数量,故而每次祭河神的地点和人数都是不同的,不过始终都在梁州到长安城这一带的江面上,而这半个月,几个村子的村民把自己姑娘都送走了,那帮水匪便还没有祭河神的姑娘,又不敢闯进梁州城里抢夺姑娘,已经在到处找人牙子,打算买一些回来。” 韩长暮长眉一轩,转头望向了冷临江和谢孟夏二人。 满头珠钗浑身华服的样子真扎眼。 夜幕中江水汤汤,月色倒映在江面上,粼粼碎碎的浮影荡漾远去。 深夜里的江面极为安静,一艘楼船推开江水,水光粼粼,水声遥遥。 这艘楼船并不算十分巨大,只有上下两层,二层位于甲板之上,昏黄的灯火绰约在窗纸上,而一层却位于甲板之下,是一个巨大的底舱,没有窗户,只容一扇窄小的门进出。 甲板上人影绰约,有不少人在来回走动,步子压得极低,几乎听不清楚,但刀剑触碰的声音却哗啦啦的格外清楚。 月色映照在刀剑之上,刺目的冷光落在一路荡漾开的波涛中。 巨大的底舱里只亮了一盏灯,显得格外昏暗,而一百来号人挤在里头,船舱也变得狭小了,各种莫可名状的脂粉味混合在一起,闻着有些上头。 冷临江和谢孟夏,程朝颜三人挤在不起眼的角落中,此时的三人早换了一身打扮,脸上只化了淡妆,身上着了灰突突的粗布衣裳,草草挽了个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发髻,发间不饰一物,一看便是穷苦人家走投无路才卖身为奴的姑娘家。 冷临江借着微弱的亮光,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船舱里的人。 船舱里挤了一百来号姑娘,个个荆钗布裙,生的有美有丑,但年岁都是刚刚及笄又不足二十的。 一口气买了一百来号姑娘,即便一个人不过三五两银子,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冷临江默默的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发现做水匪的确比做朝臣要来钱的多。 他在心里回想起关于嘉陵江的记忆,惊觉自己的书读的有点少,隐约记得一句半句,还记得不那么清楚详实。 “嘉陵江起于凤县,经流京畿道,山南西道,最后汇入剑南道。” “嘉陵江支流繁杂,江水丰沛湍急,江面宽阔平静之处可行船,险滩急水处常船毁人亡。” “云归,云归,嘉陵江里的黄骨鱼甚是美味,上回我吃了一次,念念不忘啊,你说这回咱们能吃一顿不?”谢孟夏突然靠着冷临江的肩头,压低了声音问道。 其实他不用将声音压得这么低,反倒显得做贼心虚。 那些水匪方才将这些买来的姑娘送到船舱后,大约是料想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是跑不出来的,便只将门从外头反锁了,并没有留人看守。 而船舱里嘈杂一片,姑娘们中有互相认识的,百无聊赖的席地而坐了片刻,便开始了四处攀谈,起先是窃窃私语,后来变成了嘈嘈杂杂。 这样的情形下,谢孟夏的刻意压低声音,倒是心虚许多。 冷临江推开谢孟夏的头,失笑道:“回头打上一船,让你吃个够。” 门外忽的传来似有若无的脚步声,听来格外的熟悉,他勾了勾唇,抿出一抹笑。 外头的人似乎在门前停了一瞬,便推门而入,将食盒里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食案上,转头朝韩长暮招呼道:“大人从宫里出来,还没有用暮食吧,下官给您送过来了。” 韩长暮嘁了一声,面无表情瞟了姚杳一眼:“喝多了?” 姚杳嘿嘿笑了两声:“包骋考完了,总算是自由了,这一高兴,就多喝了两杯,大人恕罪。” 韩长暮抿抿嘴,又问:“杏花微雨好喝吗?” 姚杳连连点头:“大人要尝尝吗?” 韩长暮淡淡的吐出一个字:“好。” 姚杳顿时雀跃无比,飞快的旋出廨房,不过片刻功夫,便又飞快的旋了回来,手里提溜着个还没有开封的酒坛子,重重的搁在食案上。 “大人,在贡院里苦了那么些日子,今日可得好好喝几杯。”姚杳笑眯眯的揭开酒坛的封口,奇异的酒香顷刻间便漫了出来。 韩长暮对这酒生出无尽的好奇心来,微微一笑:“好。” 这酒名字虽雅,酒味也并不重,反倒香气十足,但是后劲儿比寻常的还要大一些。 姚杳起先便已经喝了一坛子了,这会儿又陪着韩长暮喝了几杯,酒气上头就壮了怂人胆,她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她今日出宫后,回了一趟京兆府的公房沐了个浴,换了一身衣裳。 这身衣裳是谢孟夏上回赏她的,料子极好,这个时节穿最是舒爽,只可惜袖子宽大了些,打起架来有些累赘。 她平时是不怎么穿的,想着今日应当无架可打,便穿上了。 这会儿喝多了几口酒,她便开始嫌弃这宽大的衣袖哩哩啦啦的不方便,伸手将袖子高高捋起来,用布条系住,露出了两条并不十分白净的胳膊,斟酒夹菜,十分的畅快。 韩长暮原本酒量便极好,又始终端着酒盏小口小口的抿着,更是丝毫醉意都没有。 他看着姚杳豪气云天喝酒吃肉,眼看便有要踩着胡床站到食案上的架势了,嗤的一笑,忙伸手去拽她:“快下来,仔细摔了。” 第四百五十九回 老相识了 “......”冷临江一本正经道:“你说的有道理。” 谢孟夏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也觉得我变聪明了。” 冷临江望了谢孟夏一眼:“我觉得你的脸皮也变厚了。” 谢孟夏悻悻笑了,头靠着冷临江的肩膀,就像没骨头似得,软绵绵的抬不起来:“你说,那个神算子,是不是就是包黑炭看到的那个书生。” 冷临江思忖道:“那么个能掐会算的宝贝疙瘩,换成你,你舍得放出来吗?” 谢孟夏一本正经道:“那得看他长得好不好看。” 冷临江慢慢透出一口气:“不好看的,你也不会带进府里去。” 谢孟夏顿时生出种相见恨晚的感觉,重重拍了两下冷临江的肩头:“知己啊,知己。” 他的动作太大,刚刚感慨完,塞住鼻孔的布条便掉下来了一个,他无意识的深深抽了一口气,立马被熏得头晕眼花,忙撇过头去,捡起布条把鼻孔重新塞好,瓮声瓮气的问:“云归啊,嘉陵江里的黄骨鱼甚是美味,咱们打一船带回去怎么样?” 冷临江挑眉:“船在哪?” 一直警惕而审视的望着四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程朝颜突然转过头,踩了两下船板:“这艘船不错,装的鱼多。” 谢孟夏大喜,险些跳了起来:“好,你负责搞船捞鱼,捞了鱼,我分你半船。” 程朝颜撇了两下嘴,没有说话,却在心里暗自腹诽,船是她搞的,鱼是她捞的,最后还只能分半船,她看起来就那么像个傻子吗? 冷临江没有在意谢孟夏和程朝颜在说什么,只是双眼一瞬不瞬的望着众多席地而坐的姑娘。 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中,衣饰华美的那些姑娘个个眼肿鼻红,像是狠狠的哭过一场似的,有些人靠着墙壁,有些人则抱膝而作,皆是一声不吭,似乎早知道等在前路上的悲惨命运。 而衣饰简朴的那些姑娘,则个个面带喜色,且相互之间似乎都是相熟的,百无聊赖的席地而坐了片刻后,便开始了四处攀谈,起先是窃窃私语,后来变成了嘈嘈杂杂,聊得十分热络,丝毫没有要进狼窝的悲恸感。 看着看着,冷临江心里有了些错觉,他们三人是和这些衣饰简朴的姑娘一起在苗峪村被水匪们买走的,水匪买他们的时候,果然如韩长暮所料的那样,他们既没有对他搜身,也没有仔细核实他的身份,就贸贸然的带上了船,当然了,他和程朝颜藏在袖子中的响箭也没有被搜出来。 上了船之后,冷临江才发现,底舱里已经挤了一百多号姑娘了,他便下意识的觉得这一百多号姑娘也是水匪们买来的。 可现下再仔细一想,事情却似乎有些不对,这些姑娘们都穿的太好了,虽然个个发髻散乱,脸上脏污,形容狼狈像个逃难的,但浑身上下却穿金戴银。 既然是穿金戴银,又何必卖身为奴呢,直接把身上值钱的物件儿典当了多好。 他心中一跳,隐约觉 得这些姑娘应当不是被买来的,而是被抢来的。 突逢大变,这些姑娘都哭累了,也吓傻了,估计这会儿蒙的厉害。 不知道等这口气缓过来,这些姑娘会不会想明白些什么,随后做些什么。 不过现在,他揉了揉额角,头疼,难受,困,他需要睡觉。 苗峪村和其他几个村子今日遭了匪患,原本这几个村子中的村民都有了警惕心,半个月前就将自家的姑娘都给送了出去,后来看到临近祭河神的时日了,水匪们应当早就想方设法凑齐了祭祀所用的姑娘,不会再来祸害村子了,村民们便放松了警惕,纷纷接了自家姑娘回来,连县衙里的衙役都撤走了。 谁料今日水匪们却杀了个回马枪,打了村民一个措手不及,一下子带走了一百来号姑娘,几个村子几乎都空了,家家户户都彻夜难眠,悔恨难当的痛哭声响彻整个村子的上空。 今晚注定有许多许多人会睡不着觉,这睡不着的人当中,不止骨肉分离的村民,还有韩长暮和众多忙碌不停的内卫们。 百十来号的内卫一下子涌进了苗峪村,只有里正家的宅子够大,能够住得下这么多人,他只好将自家宅子腾了出来。 自打冷临江三人被买走后,韩长暮怕打草惊蛇,虽然不敢命人跟得太紧,但他动用了许多万无一失的跟踪手段,又撒出了大把内卫出去追踪冷临江等人留下的痕迹,而他自己则守在了苗峪村,彻夜等待内卫们传回来的消息。 正房里灯火通明,宅子内外守卫森严,虽然看不到半个人影,但却没有人可以轻易靠近这座宅子。 用过了暮食,韩长暮提笔刚准备写些什么,金玉急匆匆的推门而入,满脑门子汗珠子在灯火下闪着微光。 他急匆匆的开口:“世子,出事了。” 韩长暮慢慢抬头,蹙眉道:“怎么了,慌成这个样子?” 金玉惊慌失措道:“世子,内卫们在苗峪村往西二十里处的宽滩沟发现了,发现了尸首。” “尸首,什么尸首?”韩长暮倏然站了起来,心下一沉:“走,边走边说。” 暗沉沉的天色里的宽滩沟深幽诡异,浅浅的水面上闪烁着忽明忽暗的波光。 急促的马蹄声逼到宽滩沟的近处,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几乎将人掀翻在地。 韩长暮翻身下马,一步冲到血腥气最重的地方,看到了倒伏在地上,满身是血,有活着有死去的那些人。 金玉紧随其后,将方才在马背上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一共身亡二十四人,都是韩家的护卫,没有女子;重伤六人,其中两人是七少爷的贴身小厮元宝和银锭;轻伤三人,”说到这,他顿了顿,很是为难的瞥了韩长暮一眼,欲言又止。 韩长暮疑惑不解,又有些不耐烦道:“说,有什么不能说的?” 金玉面露难色:“轻伤的那三人都是姑娘,是改了名字,逃出京城的阮君三人,而清浅下落不明。” 韩长暮的脸色一变,急切问道:“人在哪,审过了吗?” 金玉摇了摇头:“没有,怎么问都不开口。” 韩长暮的目光冷厉,强压着怒火道:“让内卫将他们都带回去,严审,一定要问出到底出了什么事,问出老七的下落。”言罢,他翻身上马,重重甩了两下马鞭,来宣泄心中的怒火,绝尘而去。 金玉应了声是,暗自叹了一口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韩长暮回到苗峪村后,连灌了几盏茶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再看到狼狈跪在地上的阮君三人,他好容易熄灭的怒火,又再度熊熊燃烧起来。 陈阿远三人跪在地上,虽不至于吓得瑟瑟发抖,但始终连头都不敢抬。 她们三个人都受了伤,但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了,也包扎好了,但韩长暮这里并没有姑娘的衣裳供她们三人换洗,只能穿着一身被血染透了的衣裳。 那衣裳上的血已经干透了,染了血的地方硬邦邦的,略微一动,便摩擦出响声来。 韩长暮又连贯了几口冷茶,才压下火气,抬头死死盯着阮君,面无表情的淡淡发问:“本官是该叫你阮君,还是该叫你,祁——明——惠呢?”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祁明惠哆嗦了一下,错愕的抬头,望着韩长暮。 灯影下的韩长暮,神情严峻目光冷厉,像一个敛起了满身杀意的凶神。 韩长暮没有继续问祁明惠,却移眸望向了沈家娘子,继续面无表情的淡淡发问:“你那张婚贴上的名字,不是陈阿远吧?” 落在了韩长暮的手中,陈阿远已经放弃了挣扎,骤然抬起头,目光愤恨的冷冷盯了回去。 韩长暮却视若不见,转眸望着那虚弱低喘,满脸都是被火焚烧后,留下狰狞疤痕的妇人,口气愈发的冷了:“荣素兰才是你的本名吧?” 荣素兰抬头,声音嘶哑难听的嗤了一声:“装神弄鬼。” 韩长暮不闹不怒,松弛的靠在胡床里,漫不经心的屈指轻叩食案:“说说吧,你们费尽心机的出了京,怎么又这么狼狈的跑到这了,还险些被杀了?” 陈阿远三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没有说话。 一来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二来是不知该由谁来说,三来确实是心有戒备,打心眼里不想说。 韩长暮心里着急,外头死的那些人,都是韩家的护卫,是护送韩长云进京的,而此时护卫都死了,韩长云的贴身小厮又重伤昏迷不醒,而这三人或许会知道韩长云的下落。 面对这三张撬不开的嘴,韩长暮也想动刑,但看着三人弱不禁风的样,别说动刑了,就是一鞭子抽下去,只怕她们也受不住。 他想到了下落不明的清浅,磨了磨牙,淡淡道:“清浅呢,哦不,陈阿杳呢。”他看到三人脸色大变,知道这是个可以突破的地方,声音愈发的冷若冰霜:“看来你们是不想管她了,也是,最毒妇人心嘛,大难来临各自飞,也是人之常情。” 第四百六十回 是他认错了人 “你胡说,你胡说,我们没有不管阿杳。”陈阿远恼羞成怒的跳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吼叫,脸上扭曲狰狞,似乎韩长暮的这句话戳中了她的痛处,她手臂上的伤口也再度崩开,汩汩流血。 “阿远,你又流血了。”祁明惠惊呼了一声,赶忙帮陈阿远捂住了伤口,一边朝韩长暮磕头告罪,一边低声对陈阿远道:“阿远,阿远,阿杳现在下落不明,凭咱们的本事,是救不出她来的。” 陈阿远不服气的梗了梗脖颈,正要说话,却对上祁明惠的一双黯然泪眼,她顿时哑然,默默的低下了头。 荣素兰伸出手,枯瘦粗糙的手指颤巍巍的落在陈阿远的手背上。 陈阿远感受到了那手上的冰凉和粗糙,她心里一抽,神情便更加落寞了。 祁明惠松开了陈阿远的手臂,深深抽了一口气,看似毕恭毕敬的朝韩长暮磕了个头,可话说出口却咄咄逼人:“不知大人想知道什么?” 韩长暮的神情淡漠,即便心里甚是担忧韩长云的下落,但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忧色来,只漫不经心的吐出两个字:“所有。” 祁明惠冷笑一声:“大人如此贪心,就不怕知道的太多,死得太早吗?” 韩长暮没有作声,只端起一盏茶,慢慢的,无声的啜了一口,玩味的看祁明惠一眼。 祁明惠的心一寸寸往下沉去,她张了张嘴,却被荣素兰一把拉住。 “明惠。”荣素兰惊惶的微微摇了摇头。 “大嫂,没有时间了,阿杳等不起了。”祁明惠绝望的低了低头,泪水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在地上浸出一个个浅浅的小坑,一点尘土飞溅而出。 里正的宅子虽然是村子里最大的,正房也是最好的那间,但跟京城里的宅邸比起来,还是简陋破败了些。 房间里点燃的并不是蜡烛,而是油灯,这种灯比蜡烛便宜许多,是寻常百姓家常用的,灯火如豆并不十分明亮,而点燃之后烟气也是格外的重,即便是这样廉价的油灯,寻常百姓家也不敢多燃几盏。 尤其是这种农家,天黑透了,若无事便要熄了灯,能摸黑做的事情,便绝不浪费油灯里的油。 此时这房间里的那盏油灯燃的时间久了,灯盏里的油已经见底了,灯火比方才更加晦暗了,可烟气却比刚刚点燃时,更加熏人了。 看到祁明惠犹豫不决,韩长暮并没有着急催促,反倒慢条斯理的往灯盏里添了一勺油,又修剪了灯芯。 灯火霎时亮了几分,可照的韩长暮的神情,却格外森然。 祁明惠心有顾忌的望了望陈阿远和荣素兰,又望了望韩长暮。 韩长暮转瞬明了,吩咐了金玉一声:“把陈阿远和荣素兰带下去。” 陈阿远和荣素兰对视了一眼,刚要说些什么,金玉已经不容她们开口,将二人拖了下去。 听到二人悲恸却并不惨烈的叫声 ,祁明惠知道二人并没有受罪,只是不愿意她将秘密说出来,她松了一口气,磕了个头:“大人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吧,奴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长暮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皮儿,还是那两个字:“所有。” 祁明惠磨了磨牙,犹豫片刻,终于定下了心思开口道:“大人可知,奴乃是十六年前获罪灭门的御史陈玉英之妻,而阿杳,乃是陈玉英幼女。” 韩长暮并没有流露出太过错愕的神情,他其实对此事已经有所猜测,毕竟自永安元年那桩惨案过后,陈姓和方姓一样,成了大靖朝最不能提及的两个姓氏,是不能触碰的禁忌。 方姓倒还好,还落了个忠烈之名。 可陈姓却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 那段时间,姓陈的人家不管跟陈玉英有没有关系,都忙着改名换姓撇清关系。 似乎姓陈这件事情,变成生而为人的原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而这四个人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户籍单子上用了陈姓,对这个姓氏不可谓不执念了。 要说现如今天底下还有谁对姓陈这件事如此执念,莫过于陈玉英的族人了。 陈玉英满门获罪这十六年来,每年都有逃出生天的族人跳出来喊冤。 他们始终相信,当年的陈玉英是被冤枉的,那些足以灭九族的罪状都是罗织出来的,是永安帝为了杀一儆百,震慑天下人心使出来的阴诡手段。 祁明惠原以为韩长暮听到这句话,会知难而退,不再逼问于她,谁料此人却丝毫不见忌惮之色,只神情如常的盯着她,一派等着她继续往下说的平静模样。 她狠狠的哽住了,愣了愣才继续道:“陈阿远是奴家郎君陈玉英幼妹,而荣素兰是奴的寡嫂。” 她已经决意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始末说清楚,自然要从头说起,从自家的身份说起。 可显然韩长暮已经不耐烦祁明惠絮絮叨叨的从头说起了,他不待祁明惠再度开口,便抬了抬手:“陈家获罪后,清浅,哦不,陈阿杳是同你们一起关在了刑部大牢吗?” 祁明惠愣了一下,不明白韩长暮为什么要这样问,但她还是秉承着事实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韩长暮难以置信的提高了声音,半晌才将尖利的声音落了下来:“圣人的旨意是陈家满门下狱,十六年前陈阿杳已经两三岁了吧,当时奉命抄家的是被禁军和内卫,陈玉英果然好手段,竟然能在禁军和内卫的眼皮子底下,放出去一条漏网之鱼。” 祁明惠对韩长暮这话有些不明就里,明显慌张了一下,但还是实言相告:“阿杳出生头一年,陈玉英不知道从哪里抱了个野种回来。”她顿了顿,有着难以言说的怨恨:“而阿杳出生之后,那野种便顶替了阿杳的身份,从此阿杳便再也没有见过光了。我原以为阿杳从此以后都不能出现在人前了,可陈府获罪,陈 玉英却让我的阿杳去顶替那个野种遭罪,我,我怎么舍得,那是我的女儿,相见不能相认的女儿。” 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裙角,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的砸落下来,痛苦万分的凄厉呜咽:“禁军来的急,陈玉英没有来得及安排妥当,我便先下手为强了,让我的乳母带着阿杳出了府,我抱着那个野种进了刑部大牢。” 她笑中带泪,凄然道:“可笑他到死都以为,那个野种逃了出去。” 听到这些话,韩长暮的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震惊的无以复加,心中有无数个疑问需要一个答案,他的神情淡然如常,抬了抬自己的左臂:“我记得清浅的这个位置有一块浅青色的胎记。” 无错 “胎记,我的阿杳怎么会有什么胎记!”祁明惠自嘲冷笑,沁出心痛的泪来:“那根本不是胎记,有胎记的是那个野种,陈玉英不知道从哪抱来的这个野种,也不知道这野种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他把那个野种手臂上的胎记给烫掉了,却给我的阿杳的手臂纹了这么一块胎记。” 韩长暮心里的疑惑似乎突然间释然了,他紧紧盯着祁明惠的脸,一字一句的问:“也就是说,和你一起进刑部大牢的,是另一个陈阿杳。” 祁明惠不明白韩长暮为何一直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休,但还是点头:“是,那个野种用了我阿杳的名字和身份,自然要替她受这份苦楚,她陪着我进了刑部大牢,生了一场重病,我还以为她要熬不过来了,谁知道这小野种的命还挺大,硬是挺过来了。按理说她也是要被送进教坊的,可我想着掖庭规矩严苛日子不好过,她那么小进了宫,一定活不下来,我便想方设法的把她送进了教坊,果然啊,”她喋喋笑起来,笑声里没有一丝暖意,狠毒的令人生寒:“阿远在掖庭打听了她好几年,都没有她的消息,她果然没有熬下来,我阿杳受过的罪,终于都报应到了她的身上,我就是死心里也是痛快的,可我阿杳是无辜的啊,她还那么小,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她不能死啊。” 韩长暮目光一冷,心往下沉,但他转念一想,掖庭里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将姚杳没入掖庭之前的身份,没入掖庭后半年内的经历,统统都抹去了,现在他看到的那些,是有心人留下的,可以让人看到的。 即便纸面上没有证据证明,姚杳就是陈玉英抱回去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婴,但是韩长暮的直觉觉得,她就是那个女婴,她就是那个关在刑部大牢里的小姑娘,一定是的。 只是核实身份这件事,他还需要见到姚杳后,再仔细斟酌,若能哄的姚杳卷起衣袖,证实了上头有没有一块烧伤,便能证实了姚杳的身份,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查出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他在心底哑然失笑,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还是认错了人,更没想到兜兜转转的,那个人就在他的身边。 是他眼瞎,竟然,错过了。 第四百六十一回 前朝明帝的宝藏 “你的女儿是无辜的,别人的女儿便是生来有罪的吗?”韩长暮怒不可遏的嘶吼起来:“你不敢质问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将恨意都宣泄到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之人身上,你这是恃强凌弱,殃及无辜。” 祁明惠被韩长暮这话说的更住了,脸色阴晴不定了片刻,唇角嗫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韩长暮也不再咄咄逼人,将这些事情暂且搁置,淡声继续问:“除了这些,你,应该还有话要对本官说吧?” 祁明惠仔细整理了一下思绪,又想韩长暮讨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才慢慢的开口:“我可以将我所知的一切都告知大人,甚至可以将我最大的依仗也交付给大人,却不知大人要用什么来交换?” 韩长暮玩味的看了祁明惠一眼:“你觉得,你现在,还有与本官谈条件的筹码吗?” 祁明惠闻言,茫然的低下了头,默默无声的思忖片刻,再抬头时,眼中便满是奋力一搏的微光。 似乎下定了决心的人,都会莫名的平静下来,自己亲手斩断了退路,便只能迎头向前,慌张亦是无用。 祁明惠目光笃定,一字一句道:“即便我没有谈条件的筹码,但还是要跟大人做一笔交易,这笔交易并无损于大人的利益。”她微微一顿:“大人出自韩家军,养军耗资颇费,若大人能手握一笔宝藏,必能毫无阻拦的统领韩家军。” 韩长暮抿唇,淡淡道:“你是想告诉我,前朝明帝的藏宝图,就在你的身上,你要这张图来交换陈阿杳的平安,交换你们的平安?” 祁明惠满脸错愕,全然没有料到韩长暮竟然将当时的情形推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韩长暮,面无人色,唇角嗫嚅:“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长暮淡淡道:“本官是如何知道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如何让我相信,你手里的那张图,是真正的前朝明帝藏宝图,本官也不怕告诉你,在见到你之前,本官已经缴获了许多张所谓的前朝明帝藏宝图了。” 祁明惠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失魂落魄的笑了笑:“是了,大人是内卫之首,自然手段过人。”她自嘲道:“前朝明帝的藏宝图并非是一整张,而是被人为的裁成了许多张,但是我身上的这一张,却是最为重要的机关图,只有拿到了此图,才能顺利通过藏宝之地的许多杀人于无形的机关暗器。” 她偏着头,望着韩长暮笑:“如何,大人可答应奴的交换?” 韩长暮静了片刻,淡薄的瞟了祁明惠一眼:“我想你还没那么傻,在无法确定自身安全无虞之时,便将最大的依仗都交给助你们出京的那个人吧?” 一想到那个人,祁明惠便恨得咬牙切齿,声音尖利的吼道:“这是自然,他以为杀了我,自然就能从我的身上搜出这图,还能防止这消息泄露出去,他做梦?” 韩长暮挑眉:“莫非你告诉了他,这张图一直被你随身携带着?” “自然没有。”祁明惠摇头:“我没有告诉他图在何处,只是告诉他,这张图藏在京中某地,待我们安全抵达敦煌后,我自会将藏图的位置传递给他,可不想他如此着急。” 韩长暮摇了摇头,审视的目光在祁明惠身上打了个转:“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是有人告诉他,这张图其实是你一直随身带着的,故而他才放心对你们痛下杀手的?” 祁明惠的脊背极其不自然的挺了挺,难以置信的错愕道:“不,他怎么会知......” 话未完,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愤恨的瞪着韩长暮:“你诈我!” 韩长暮挑眉:“你的依仗现在没有了,可以说了吗?” 祁明惠面无人色,紧紧抿着唇静默良久,还是艰难而干涩的吐出一句:“若,若性命朝不保夕,奴,情愿让这张图一起陪葬。”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盯了祁明惠一眼:“你可要想明白了,我既可以保你们一生平安,也可以让你们都去死,图还照样拿得到。” 祁明惠静了片刻,终于认清了自己所处的局面,认命似得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恨意凛然:“陈玉英把那个野种抱回来的时候,就逼迫我顺从他的意思,在我的背上纹了一幅图,起先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图,直到永安元年,陈家大难临头,他才告诉我,这张图是前朝明帝的藏宝图。” 韩长暮眯了眯眼,淡薄道:“那首兰陵王入阵曲也是陈玉英教给你的,然后拓跋伏允以此曲为信物将你带出了教坊,安排了你和清浅,哦不,陈阿杳在荐福寺相见,随后你搭上了谢良觌,由她安排了你们的出逃。” 祁明惠今天夜里受的惊吓实在太多了,不管听到什么样的话,心里都能波澜不惊了,可听到韩长暮仅凭推测便将事实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还是难掩震惊,张口结舌的错愕良久,满口泛出苦涩苦涩,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凄然的苦笑一声:“败在大人手里,奴心服口服。”她顿了顿:“我不知拓跋伏允是如何知道这首曲子和藏宝图的存在的,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阿杳的存在的,但是他安排了我和阿杳在荐福寺相见,虽然我与阿杳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但是用饭之时,阿杳的衣袖滑到手肘,我看到了那块刺青,便知道了她是我的阿杳,后来我们又在荐福寺见了一面,证实了身份,相认之后不久,谢良觌便安排人找到了我,他拿出了拓跋伏允没有拿出来的半枚印章,和纹在我身上的半枚印章正好可以合成一个完整金文“章”字,我便知道他才是我等了十几年的那个人,而拓跋伏允只是个冒认者,谢良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为我们办了完整的户籍和路引文书,并答应将我们送到敦煌,我这才答应将藏宝图交给他。”这些事情,韩长暮是清楚的,冷临江将京兆府中替谢良觌办理户籍和路引文书的主簿交给了他,他还没有动刑,这人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的就都倒了出来。 这主簿最好豪赌,秉承着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这个法门,又被人刻意引诱了几回,他几番豪赌之下,不止输光了家中的积蓄和宅子,连他的娘子和女儿都一并输了出去,就在他输的众叛亲离,流落街头之时,是一个叫阿庸的掌柜帮了他,帮他赎回了宅子,娘子和女儿,还帮他砸了出老千坑害他的赌场,这一来二去的,主簿就和阿庸相见恨晚成了至交,感激涕零的视阿庸为再生父母,帮阿庸办几张户籍和路引文书,自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这个主簿除了贪财糊涂一些之外,没什么可疑之处,但那个阿庸,却是韩长暮见过之人,正是在第五烽打过很多次交道的店主人阿庸,他正是谢良觌的手下。 韩长暮也是据此推测,认定了幕后之人便是自称怀章太子遗孤的谢良觌。 他心头一跳,偏着头问祁明惠:“你可知道那谢良觌是什么人?” 祁明惠点点头:“知道,陈家遭逢大难之前,陈玉英跟奴说过,他说当年怀章太子坏了事,满门被灭,活下来的就只有三公子谢良觌,他还隐约提及,陈家正是因为当年出手搭救了当年的怀章太子,才会被圣人记恨至今,最后罗织了罪名灭了陈家满门。” 韩长暮心下一叹,他就知道所谓的陈家告发了方家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可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怀章太子的冤案,那陈家满门的确死的够冤的。 只是,怀章太子和前朝明帝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不,他突然灵光一闪,二十一年前,怀章太子曾经奉命围剿前朝明帝的残余势力,会不会就是在那个时候,怀章太子无意中得到了前朝明帝的藏宝图,也正是因为此图,才遭了无妄之灾。 像是一道微光照进了韩长暮的心中,他蹙眉问道:“怀章太子可见过前朝明帝的藏宝图?” 祁明惠笃定点头:“提过的,当年陈家出事前,陈玉英似乎有所预料,便将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奴,说的十分仔细。”她自嘲的冷笑:“可笑我还感念他对我的信任,现在想想,只是他无人可托付,又深知自己犯的是死罪,满门男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能托付的也就只有我这个妇人了,若他有的选,绝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我。” 她满目悲凉,恨意从唇齿间溢了出来:“他说这藏宝图是怀章太子围剿前朝明帝的余孽时无意中得到的,当时得到的只是一份残图,也就是我身上纹的那一副,剩下的图,都是怀章太子命人陆陆续续搜集到的,后来怀章太子获罪,甚至怀璧其罪的道理,便将这藏宝图分散送往各地,又做了那枚残章和纹身图样当做信物,意图来日。可怀章太子绝没有料到,他竟然再也没有了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第四百六十二回 这名字太碍眼了 祁明惠的脊背极其不自然的挺了挺,难以置信的错愕道:“不,他怎么会知......” 话未完,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愤恨的瞪着韩长暮:“你诈我!” 韩长暮挑眉:“你的依仗现在没有了,可以说了吗?” 祁明惠面无人色,紧紧抿着唇静默良久,还是艰难而干涩的吐出一句:“若,若性命朝不保夕,奴,情愿让这张图一起陪葬。”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盯了祁明惠一眼:“你可要想明白了,我既可以保你们一生平安,也可以让你们都去死,图还照样拿得到。” 祁明惠静了片刻,终于认清了自己所处的局面,认命似得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恨意凛然:“陈玉英把那个野种抱回来的时候,就逼迫我顺从他的意思,在我的背上纹了一幅图,起先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图,直到永安元年,陈家大难临头,他才告诉我,这张图是前朝明帝的藏宝图。” 韩长暮眯了眯眼,淡薄道:“那首兰陵王入阵曲也是陈玉英教给你的,然后拓跋伏允以此曲为信物将你带出了教坊,安排了你和清浅,哦不,陈阿杳在荐福寺相见,随后你搭上了谢良觌,由她安排了你们的出逃。” 祁明惠今天夜里受的惊吓实在太多了,不管听到什么样的话,心里都能波澜不惊了,可听到韩长暮仅凭推测便将事实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还是难掩震惊,张口结舌的错愕良久,满口泛出苦涩,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凄然的苦笑一声:“败在大人手里,奴心服口服。”她顿了顿:“我不知拓跋伏允是如何知道这首曲子和藏宝图的存在的,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阿杳的存在的,但是他安排了我和阿杳在荐福寺相见,虽然我与阿杳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但是用饭之时,阿杳的衣袖滑到手肘,我看到了那块刺青,便知道了她是我的阿杳,后来我们又在荐福寺见了一面,证实了身份,相认之后不久,谢良觌便安排人找到了我,他拿出了拓跋伏允没有拿出来的半枚印章,和纹在我身上的半枚印章正好可以合成一个完整金文“章”字,我便知道他才是我等了十几年的那个人,而拓跋伏允只是个冒认者,谢良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为我们办了完整的户籍和路引文书,并答应将我们送到敦煌,我这才答应将藏宝图交给他。” 这些事情,韩长暮是清楚的,冷临江将京兆府中替谢良觌办理户籍和路引文书的主簿交给了他,他还没有动刑,这人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的就都倒了出来。 这主簿最好豪赌,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他几番豪赌之下,不止输光了家中的积蓄和宅子,连他的娘子和女儿都一并输了出去,就在他输的众叛亲离,流落街头之时,是一个叫阿庸的管家帮了他,帮他赎回了宅子,娘子和女儿,还帮他砸了出老千坑害他的赌场,这一来二去的,主簿就和阿庸相见恨晚成了至交,帮阿庸办几张户籍和路引文书,自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这个主簿除了贪财糊涂一些之外,没什么可疑之处,但那个阿庸,却是韩长暮见过之人,正是在第五烽打过很多次交道的店主人阿庸,他正是谢良觌的手下。 韩长暮也是据此推测,认定了幕后之人便是自称怀章太子遗孤的谢良觌。 他心头一跳,偏着头问祁明惠:“你可知道那谢良觌是什么人?” 祁明惠点点头:“知道,陈家遭逢大难之前,陈玉英跟奴说过,他说当年怀章太子坏了事,满门被灭,活下来的就只有三公子谢良觌,他还隐约提及,陈家正是因为当年出手搭救了当年的怀章太子,才会被圣人记恨至今,最后罗织了罪名灭了陈家满门。” 韩长暮心下一叹,他就知道所谓的陈家告发了方家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可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怀章太子的冤案,那陈家满门的确死的够冤的。 只是,怀章太子和前朝明帝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不,他突然灵光一闪,二十一年前,怀章太子曾经奉命围剿前朝明帝的残余势力,会不会就是在那个时候,怀章太子无意中得到了前朝明帝的藏宝图,也正是因为此图,才遭了无妄之灾。 像是一道微光照进了韩长暮的心中,他蹙眉问道:“怀章太子可见过前朝明帝的藏宝图?” 祁明惠笃定点头:“提过的,当年陈家出事前,陈玉英似乎有所预料,便将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奴,说的十分仔细。”她自嘲的冷笑:“可笑我还感念他对我的信任,现在想想,只是他无人可托付,又深知自己犯的是死罪,满门男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能托付的也就只有我这个妇人了,若他有的选,绝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我。” 她满目悲凉,恨意从唇齿间溢了出来:“他说这藏宝图是怀章太子围剿前朝明帝的余孽时无意中得到的,当时得到的只是一份残图,也就是我身上纹的那一副,剩下的图,都是怀章太子命人陆陆续续搜集到的,后来怀章太子获罪,甚至怀璧其罪的道理,便将这藏宝图分散送往各地,又做了那枚残章和纹身图样当做信物,意图来日。可怀章太子绝没有料到,他竟然再也没有了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韩长暮唏嘘不已:“怀章太子是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可谢良觌却有,他,”他讥讽轻笑:“只可惜,他没有怀章太子的仁心仁德,即便手握前朝明帝那富可敌国的宝藏,也还是斗不过天下民心。” “仁心仁德?”祁明惠笑出了眼泪,烛火中那笑中带泪的脸庞,愈发让人不寒而栗:“当今陛下就有仁心仁德了吗?不照样坐稳皇位十几年。”她抬了抬下巴,仰首望着韩长暮:“韩家军居于一隅数十年,手握重兵,你敢说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金玉一直站在韩长暮的身后,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在听到祁明惠的这几句话后,他心里的一派平静终于被打破了,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数十年来,还从未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的质疑过圣人的仁心仁德,也从未有人敢这样质疑过韩家军的忠心不二。 这个小女子,还真是有几分胆色。 韩长暮心里也有些不平静,他千辛万苦的想要找到这藏宝图,明面上给自己的解释是留条退路,可实际上他始终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静了片刻,面色不变,神情淡淡的避开了这件事情:“你们离京后,遭到了谢良觌的追杀,便调转了方向,但怎么会和韩王府的人搅到了一起?” “韩王府?”祁明惠终于无法镇定了,声音尖利:“你,你是说那自称韩始思的商贾,是,其实是,”她两弯秀眉微微一簇,失笑摇头:“是了,能这样嚣张跋扈招摇过市的,除了韩王府的公子,还能有谁。” 韩长暮挑眉:“你猜得不错,韩始思就是韩王的七儿子,韩长云。” 祁明惠叹了口气,将她们与韩长云相识的经过,遇袭的前因后果悉数说了个清楚,在说到陈阿杳被水匪抓走这件事时,她再度落了泪,重重磕头道:“大人,求大人救救阿杳,救救阿杳吧,看在阿杳曾尽心尽力伺候过大人的份上,求大人救救阿杳。” 听到这话,金玉在心底哀叹了一声,不说这件事还好,一说这件事便是死仇了。 自家世子被清浅这个女子坑的把脸都丢的满京城都是了,还岂有念旧情的道理。 难道绿帽子戴的太舒服了,都不想摘下来了。 就在金玉暗自替自家世子愤愤不平之时,他家世子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绿帽子戴的太舒服了,不想摘下来了。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什么情分,让满京城的人笑话我府上跑了个逃妾,还是让满京城的人质疑我身有暗疾?”韩长暮凉凉的瞟了祁明惠一眼,在她将要开口申辩之前,便嗤笑一声:“当然了,我可以救她,也可以保你们平安,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祁明惠大喜过望:“不管什么条件,奴都答应。” 韩长暮挑眉:“给她改个名字。” “什么,给谁改个名字?”祁明惠一脸茫然。 韩长暮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给清浅,哦,陈阿杳改个名字,本官不想听到她叫阿杳这个名字。” 祁明惠:“......” 金玉看着韩长暮的侧脸,怒其不争的闭了闭眼。 没救了,自家世子掉坑里了,彻底没救了。 “怎么,不愿意?”韩长暮淡淡发问。 祁明惠终于确认了韩长暮不是在开玩笑,忙磕了个头:“愿意,奴愿意,只是,”她迟疑了一下,疑问在唇边打了个转,飞快的换了个问题:“只是不知,大人觉得什么名字适合阿杳?” 第四百六十三回 若问装傻哪家强 谢孟夏听到冷临江的话,啧啧两声:“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她跟了久朝那么久,如果还是个黄花大闺女,那要么是久朝不中用,要么就是她不好用。”他紧紧蹙眉,百思不得其解:“不对啊,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不好用呢?嗯,一准儿是久朝是个外强中干的废物,不然,这漂亮姑娘怎么会宁可不做他的妾室,也要逃出京城呢。” 说着,他露出了窥见真相后得意洋洋的笑容。 冷临江:“......” 谢孟夏要给人买大腰子补身子的小账本上,又默默的添了一个人。 楼船慢慢平静下来,继续轻缓的起伏,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向前行驶,夜风吹得船帆呼呼作响。 甲板上的人将掉落在地上的灯笼重新点燃悬挂起来。 夜色更深了,江面上除了这一艘楼船,再看不到旁的船只了。 水波看似缓慢实则急促的荡漾开来,船尾处一道点点荧光如影随形。 楼船二层的一个布置的极为奢华的房间中,上首坐着个蓄着长髯的书生,身后站着两个面目狰狞,赤裸着上身的提刀大汉,一个怒目圆睁,一个双眼微眯。 而书生面前的地上跪着个年轻小郎君,男子抬头看一眼提刀大汉,便被那满身横肉和纵横交错的伤疤吓得一个哆嗦,忙低下了头。 两个大汉看到这瘦的像小鸡仔一样的小郎君都快吓哭了,皆是得意洋洋的一笑,身上的横肉也跟着抖了三抖。 书生摩挲着手上的一块羊脂玉佩,玉佩的正面刻了祥云纹,反面用古体刻了个精巧的“云”字。 他神情一凝,将这枚玉佩在小郎君的面前晃了晃,和善的笑道:“你说你是韩王的儿子韩长云?” 小郎君抬起头,棱角分明的薄唇嗫嚅两下:“是,是,好汉饶命,那些姑娘都可以送给好汉,我带的财物也可以都送给好汉,只求好汉放我下船。” 书生仍旧笑意温和,摇了摇头:“你说你是韩王的儿子,我却不信,韩王一代军侯,怎么可能生出你这么个懦弱无用的怂包?” 此时的韩长云已经全然没了在利州馆驿时的那般嚣张跋扈,浑身上下都透着倒霉穷酸气。 一身华服被人扒了个干净,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中衣,镶了南珠的革靴也不知道被谁给脱了,白色的绫布足衣上踩得满是黑鞋印子。 他披头散发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听到书生这句话,顿时欲哭无泪,脸皱皱巴巴的:“我,我就是没用啊,就是软蛋啊,我爹,我爹总不能因为这个把我赶出家门,不认我了啊,我就是韩王的儿子啊。” 书生继续晃着那枚玉佩:“口说无凭,我是不会相信的,除非,你让人来赎你。” 韩长云眼前一黑,都快晕过去了:“这里离剑南道远的吓死人,等人送信回了剑南道,再带银子来赎我,我这身娇肉贵的,还能有命在吗?” 昏暗的灯映照在书生温和的脸上,呈现出阴恻恻的光来,他笑的愈发平易近人了:“你不是有个哥哥在京城做官吗,这里离京城不过三五日的脚程,让他来救你,你还能少遭点罪。” “不行,这不行,这,这肯定不行的。”韩长云慌了,一串儿眼泪滚滚而下,两只手摆的像是被滚水烫了一般,都快摆出残影来了:“他恨我恨得恨不能活吞了我,听到我被好汉带走了的信儿,只怕他会再给你递一把快刀,让我死的更快一点,怎么可能会来救我。” 那眼泪不似作假,次第不断的落入木质的地板缝里,韩长云先是无声的落泪,后来变成小声的抽泣,见没有人搭理他,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哭的像是死了爹娘。 书生揉了揉额角,慢条斯理道:“你这个哭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韩王死了呢。” 韩长云“嗝”了一声,止住了哭,泪水涟涟的抬眼看着书生。 书生咧嘴笑了笑,将羊脂玉佩装回佩囊,扔到韩长云的面前,和和气气的笑道:“两条路,一条送信去京城,让韩长暮来救你,另一条,”他话音一顿,捻着长髯,望了眼窗外:“这嘉陵江里有一种鱼,吃了人肉,鱼肉才格外鲜美,一两千金。” 两名提刀大汉听到书生这话,晃了晃手上的大刀,快步走到了韩长云的身边,做出要来拉扯他的架势。 韩长云哆嗦不停,月白色的衣摆被黄色的水渍给浸透了,散发着诡异的骚腥气。 两名提刀大汉皱了皱眉,嫌弃的直撇嘴。 这他娘的韩王的头顶都要长草原了吧,是谁给他生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种。 韩长云嗷的叫了一嗓子,一把抓住那佩囊,声音颤抖的哀求不已:“我写,我写,就韩长暮去信,让他来救我,好汉让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绝无二话的。” 两名提刀大汉顿时往两边撤了几步。 韩长云只觉得周身的压迫之感消散了不少。 书生慈眉善目的满意一笑:“这就对了,来,给七爷上笔墨,我来说,七爷来写。”他看了眼提刀大汉:“七爷可要听清楚了,要按照我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写下来,我这位兄弟的刀,不光能砍人,还能剁手。” 韩长云拖着湿淋淋的中衣,那气味都快把他给熏晕了,他也快把头给磕破了,此时的他顾不上什么风骨面子,只想赶紧离开这三个活阎王:“我写,我写,保证一字不差。” 夜色幽深,残月如钩,两岸的山林起起伏伏,如同一只只无声伏地的暗兽,随时准备一击而中。 江面上连波澜都细碎静谧了下来,楼船的起伏也跟着轻缓了,底舱里的人都扛不住了,互相依靠着睡的昏昏沉沉,身子随着船体一同微微晃动。 谢孟夏靠着冷临江的肩头,睡得正沉,还轻轻打着呼噜。 冷临江靠在墙壁上,似睡非睡的闭着双眼,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眼皮儿微微动了两下,突然睁开眼,目光如炬,望向了舱门的方向。 程朝颜早在冷临江惊醒过来前,便已经直起了身子,手不露声色的握住了衣袖。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舱门外,整个船体都十分的厚重,很有隔绝声音的妙用,将那脚步声隔绝的并不十分明显。 谢孟夏慢慢直起身子,望向同一个方向,低低问了一声:“两个人?”他叹了口气:“那肯定不是来救咱们的。” 冷临江哑然失笑,微微摇头:“或许是来杀人的呢?” 谢孟夏瞥了冷临江一眼,讥讽的哼了一声:“你别吓我,我胆儿小,一会儿再把我吓尿了,你给我洗衣裳啊。” 冷临江:“......” 几句低语的功夫,船舱的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来人手里似乎提了一盏灯,幽暗的光斜进船舱里。 “进去,老实点。”舱门外传来一声厉喝,随即一个人被推进了船舱。 灯影下,那人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适应了船舱的黑暗后,他环顾了一圈儿,直奔冷临江三人蜷缩的地方而去。 他湿哒哒的中衣滴了一路的水,诡异的气味儿在船舱里盘旋凝聚。 听到动静后醒过来的姑娘们纷纷尖叫一声,躲开那人的脚步,往两边散开,硬是给他留出一条窄窄的道来。 船舱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原本没有被开门声吵醒的姑娘,此刻也醒了过来,茫茫然的望了望四周,见那人离自己八丈远,便翻个身儿继续睡去。 谢孟夏朝来人抬了抬下巴:“看见没有,吓尿的人来了。” 冷临江满脸晦气,磨了磨牙:“朝颜,让他滚。” 程朝颜正要上前拦住来人,谢孟夏却惊讶道:“是个男的,长得还挺俊,不是说只要女的吗?” 冷临江这才看清楚了来人的身形打扮,他看着乱入姑娘堆儿的小郎君,又磨了磨牙:“朝颜,放他过来。” “......”程朝颜踉跄了下,险些一头栽到地上,转身目光晦暗不明的盯了冷临江一眼。 冷临江撇过头,权当看不见。 罢了罢了,好男不跟恶女斗,谁让他打不过她呢。 那人踉踉跄跄的挤到冷临江的身旁,目光一亮看了半晌,最后却挪到了谢孟夏的身边,哎哟一声席地而坐,拱了拱手,压低声音问:“在下韩始思,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谢孟夏大吃一惊,但好歹还稳得住,掐着嗓子道:“谁兄台,谁兄台,人家可是个黄花大闺女,你少在这败坏人家的清誉。” 冷临江听得一阵恶寒,目光落在那位自称韩始思的小郎君脸上,打了个转儿,心中一阵诧异,他是怎么看出谢孟夏是个男子的? 韩长云伸出手,出人意料的替谢孟夏掩了掩衣领,嘿嘿一笑:“兄台,喉结都露出来了。” 谢孟夏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轻咳了一声,掐着嗓子干干道:“看破不说破,你这人太无趣了。”他往韩长云跟前凑了凑,低声问:“你也是听说这里漂亮姑娘多,来这踅摸几个的?” 第四百六十四回 一山更比一山强 韩长云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谢孟夏,抽了抽嘴角,痛心疾首道:“看到没,那一群漂亮的,最漂亮的,都是我的,”他气急败坏的捶了一下地:“现在都是那群该死的水匪的了。” 谢孟夏听到韩长云这话,面露惊诧,口中讥讽:“都是你的,那她们看到你,怎么连声主子都不叫,你就吹吧你就。” 韩长云嘁了一声,冷嘲热讽道:“一看你就是穷的连下人都买不起,我堂堂一个主子,怎么可能在这么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人面前露面儿。” 谢孟夏被韩长云说服了,他府里的下人他也认不全,也不是所有的下人都认得他,见过他认得他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个最得用的。 本来嘛,他府里洗恭桶的下人不也不认得他嘛。 冷临江恍然大悟,他说那股子怪异的感觉是打哪来的呢,原来这帮漂亮姑娘都是水匪抢来的,是抢眼前这个人的。 可抢了姑娘不就行了吗,还把这人一并抢回来干什么,粮食多的吃不完了? 他皱了皱眉,这人姓韩,名始思,一口剑南道的口音,而这段时日以来,从剑南道来的韩姓男子,还带了这么多姑娘的,就只有一个人。 韩长暮的庶弟韩长云。 他记得韩长云的表字就叫始思。 他定定望着韩长云,眯了眯眼,这人的模样越看越像韩长暮了。 韩长云的生母被册立为韩王侧妃的时候,圣人也恩赏了韩长云一个从六品的总旗,当时只是一个空职,并没有领什么实差,不知道这次他入京,会谋一个什么差事。 冷临江的脸色冷了几分。 省试刚过,还未放榜,后头还有殿试,今年吐蕃和吐谷浑进京朝贡,五六月份只怕还要出京避暑夏猎,而韩王的第七子这个时候进京,到底是来相助韩长暮的,还是来给韩长暮添堵的。 他的思绪飞快的转了几番,苦笑着摇了摇头。 此人是个妾生子,又是韩王妃的陪嫁侍女爬床所生,只怕这堵会像连环套一样,添的韩长暮猝不及防啊。 他似笑非笑的望过去,低声问道:“小公子是韩王的七儿子,韩世子的弟弟,韩长云吧?” 此话简直就是个晴天霹雳,劈的韩长云外焦里嫩,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挤到冷临江的身旁,伸手捏了捏冷临江的脸,惊诧的声音都颤抖了:“你,是个妖怪吗?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啊?我脸上写着字儿呢吗?” 这一番灵魂三连问,也就是承认了冷临江的话,承认了他的身份。 看到韩长云捏着冷临江的脸,谢孟夏不干了,一把拍下韩长云的手,啪的一声:“别捏了,把粉都蹭掉了。” “......”冷临江原本还在欣慰谢孟夏很是顾惜他,听到这话,他脸一黑,是他想多了,谢孟夏怎么会顾惜人呢。 韩长云却不以为意,自来熟的问冷临江:“哥,你有裤子吗,你看我这都尿湿了,借我一条干净的换一换吧,等我出去了,还你十条。” 他这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可程朝颜却闹了个大红脸,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冷临江和谢孟夏对视一眼,奚落道:“我们只有裙子,你穿吗?” 韩长云更了一下,摇了摇头:“士可杀不可辱,打死我都不穿。” 冷临江失笑摇头,静了片刻,低声问韩长云:“七爷不是正进京呢吗?怎么会被抓到船上来了?” 韩长云皱巴着脸,哭兮兮的倒了满腹的苦水:“我刚从梁州城出来,还没走上二里地呢,就遇上了水匪,我本来说舍财保命吧,谁知道那些水匪不要财,一眼就看上了我的姑娘们,这我能答应吗,我是要去京城开花楼的,没了姑娘,我还开个屁啊,我就不给,他们就打我,一生气,他们不光掳了姑娘,还掳了我。” 他哭的泪水涟涟,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快要哭晕过去了。 冷临江和谢孟夏听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堂堂的韩王的儿子,到京城开花楼,这是什么情况? 堂堂的韩王的儿子,居然比小娘子还能哭,这人怕不是个假冒的吧? 谢孟夏听得不忍直视,撇过头去,拍了拍韩长云的肩头道:“别哭了,京城里好看的姑娘多得是,你再买就是了。” 听到这话,韩长云顿时止住了哭泣,眉开眼笑的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小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冷临江抽了抽嘴角。 他看他是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心眼儿,这货就是个夯货。 韩长云来回看了看冷临江和谢孟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问道:“您二位是官府的人吧,是我大哥的人吗?这一趟出来,是来办差事的吧?” 冷临江警惕的看了眼左右,没有应声。 韩长云却不管那么多,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碰到你们就好了,我原本还担心这一趟赔的太多了,还得找我爹再要点银子花,碰到你们我就安心了。”他越说越兴奋:“等进了京,我的花楼开业了,请你们好好的去乐上一乐。” 谢孟夏最爱个风花雪月,来了兴致,低声道:“你是要去平康坊开花楼吗?”见韩长云点头,他笑的更欢,脸上的粉扑簌簌直往下掉:“平康坊我熟,我跟你说,风荷苑出了点事儿,正往外转手呢,我跟他们掌柜的熟啊,到时候引你去看看。” 韩长云简直有一种拨开迷雾,得见知己的感觉,他紧紧握住谢孟夏的手,一叠声的低声道谢:“哎呀,那颗真要谢谢哥哥了,哥哥贵姓啊,进了京,小弟上哪找哥哥去啊。” 谢孟夏更了一下,聊得热火朝天中他总算想起来这是在贼窝里,自己的身份不能随意示人,他随口胡诌起来:“那不,我们俩都是,那个京兆府的衙役,你,回头上京兆府,直接找,找何捕头就行了。” 韩长云感激涕零:“哥哥您是捕头啊,那这太好了,小弟以后的生意,还要蒙捕头多多关照啊。”程朝颜默不作声的听下来,捂了捂脸。 一个不学无术的龙子凤孙,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将军儿子,她领的这是趟什么差事啊,年里头祭拜祖宗时她礼仪周全,一点差错都没出,也没有得罪过祖宗啊。 怎么就能这么倒霉呢? 静了片刻,冷临江问韩长云:“七爷方才是从楼上过来的?见过这船上的主事之人了?” “见了见了。”韩长云脸色惊恐的急切道:“是个约莫四十上下的书生,蓄着一把长髯,看起来和善又斯文,可一开口不是砍人就是剁手,要多凶残有多凶残。” 冷临江想到了包骋描述的那个书生,与韩长云描述的相差不大,他记得包骋描述此人的时候,并没有被吓得这样肝胆俱裂,他有些疑心包骋遇上的,和韩长云遇上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冷临江三人被买过来时,只见到了掏银子的小喽啰,没有看到当家做主的人,不过想想,买人这种事,水匪顶多派个管事过来,寨主匪首之类的,是不会屈尊降贵来买人的。 他也没指望这个时候就见到水匪头子的真面目。 他微微皱眉,疑道:“很凶残吗?” 韩长云点头如磕头:“凶残,要不能把我给吓尿了吗? 谢孟夏看了韩长云一眼,他怀疑就韩长云这个胆儿,但凡长得丑点的,都不用亮刀,就能把他给吓尿了。 冷临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没有走进贼窝里,说什么都做不得数。 他点点头,百思不得其解的低声问道:“那,水匪们抢了姑娘们就行了,为何还要抓了七爷过来?” 韩长云撇了嘴,欲哭无泪:“我,我嘴贱,抬出了韩王府的名头,想吓退他们,谁知道,他们非但没害怕,还把我自己给搭进来了,他们逼我写信给大哥要赎金。” 冷临江噗了一声,这还没进京呢,就先给韩长暮添了个堵,此人怕不是个扫帚星转世吧。 不救韩长云,韩长暮就是罔顾人伦,无情无意;救了没救出来,韩长暮就是尸位素餐,昏聩无能;而救出来个死人,韩长暮就是心狠手辣,借刀杀人。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过后,韩长暮就里外不是人。 能在如此凶险的情况下,还能想出个一箭三雕的法子的人,说他是个夯货,恐怕没人相信吧。 冷临江抽了抽嘴角:“那,你写了?” “写了啊。”韩长云一脸无辜:“不写就等着喂鱼吧。” “喂鱼?”谢孟夏打了个哆嗦,往冷临江的身后缩了缩:“这一趟太凶险了。” 冷临江和程朝颜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担忧。 这担忧一则来自于差事本身,似乎比他们原先预料的要更加凶险几分。 二则是韩长暮此刻并未在内卫司衙署,水匪这个过去送信,这信会不会送不出去,水匪不知道会不会察觉到韩长暮已经盯上了他们。 第四百六十五回 下船 祁明惠的脊背极其不自然的挺了挺,难以置信的错愕道:“不,他怎么会知......” 话未完,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愤恨的瞪着韩长暮:“你诈我!” 韩长暮挑眉:“你的依仗现在没有了,可以说了吗?” 祁明惠面无人色,紧紧抿着唇静默良久,还是艰难而干涩的吐出一句:“若,若性命朝不保夕,奴,情愿让这张图一起陪葬。”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盯了祁明惠一眼:“你可要想明白了,我既可以保你们一生平安,也可以让你们都去死,图还照样拿得到。” 祁明惠静了片刻,终于认清了自己所处的局面,认命似得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恨意凛然:“陈玉英把那个野种抱回来的时候,就逼迫我顺从他的意思,在我的背上纹了一幅图,起先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图,直到永安元年,陈家大难临头,他才告诉我,这张图是前朝明帝的藏宝图。” 韩长暮眯了眯眼,淡薄道:“那首兰陵王入阵曲也是陈玉英教给你的,然后拓跋伏允以此曲为信物将你带出了教坊,安排了你和清浅,哦不,陈阿杳在荐福寺相见,随后你搭上了谢良觌,由她安排了你们的出逃。” 祁明惠今天夜里受的惊吓实在太多了,不管听到什么样的话,心里都能波澜不惊了,可听到韩长暮仅凭推测便将事实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还是难掩震惊,张口结舌的错愕良久,满口泛出苦涩,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凄然的苦笑一声:“败在大人手里,奴心服口服。”她顿了顿:“我不知拓跋伏允是如何知道这首曲子和藏宝图的存在的,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阿杳的存在的,但是他安排了我和阿杳在荐福寺相见,虽然我与阿杳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但是用饭之时,阿杳的衣袖滑到手肘,我看到了那块刺青,便知道了她是我的阿杳,后来我们又在荐福寺见了一面,证实了身份,相认之后不久,谢良觌便安排人找到了我,他拿出了拓跋伏允没有拿出来的半枚印章,和纹在我身上的半枚印章正好可以合成一个完整金文“章”字,我便知道他才是我等了十几年的那个人,而拓跋伏允只是个冒认者,谢良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为我们办了完整的户籍和路引文书,并答应将我们送到敦煌,我这才答应将藏宝图交给他。” 这些事情,韩长暮是清楚的,冷临江将京兆府中替谢良觌办理户籍和路引文书的主簿交给了他,他还没有动刑,这人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的就都倒了出来。 这主簿最好豪赌,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他几番豪赌之下,不止输光了家中的积蓄和宅子,连他的娘子和女儿都一并输了出去,就在他输的众叛亲离,流落街头之时,是一个叫阿庸的管家帮了他,帮他赎回了宅子,娘子和女儿,还帮他砸了出老千坑害他的赌场,这一来二去的,主簿就和阿庸相见恨晚成了至交,帮阿庸办几张户籍和路引文书,自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这个主簿除了贪财糊涂一些之外,没什么可疑之处,但那个阿庸,却是韩长暮见过之人,正是在第五烽打过很多次交道的店主人阿庸,他正是谢良觌的手下。 韩长暮也是据此推测,认定了幕后之人便是自称怀章太子遗孤的谢良觌。 他心头一跳,偏着头问祁明惠:“你可知道那谢良觌是什么人?” 祁明惠点点头:“知道,陈家遭逢大难之前,陈玉英跟奴说过,他说当年怀章太子坏了事,满门被灭,活下来的就只有三公子谢良觌,他还隐约提及,陈家正是因为当年出手搭救了当年的怀章太子,才会被圣人记恨至今,最后罗织了罪名灭了陈家满门。” 韩长暮心下一叹,他就知道所谓的陈家告发了方家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可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怀章太子的冤案,那陈家满门的确死的够冤的。 只是,怀章太子和前朝明帝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不,他突然灵光一闪,二十一年前,怀章太子曾经奉命围剿前朝明帝的残余势力,会不会就是在那个时候,怀章太子无意中得到了前朝明帝的藏宝图,也正是因为此图,才遭了无妄之灾。 像是一道微光照进了韩长暮的心中,他蹙眉问道:“怀章太子可见过前朝明帝的藏宝图?” 祁明惠笃定点头:“提过的,当年陈家出事前,陈玉英似乎有所预料,便将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奴,说的十分仔细。”她自嘲的冷笑:“可笑我还感念他对我的信任,现在想想,只是他无人可托付,又深知自己犯的是死罪,满门男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能托付的也就只有我这个妇人了,若他有的选,绝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我。” 她满目悲凉,恨意从唇齿间溢了出来:“他说这藏宝图是怀章太子围剿前朝明帝的余孽时无意中得到的,当时得到的只是一份残图,也就是我身上纹的那一副,剩下的图,都是怀章太子命人陆陆续续搜集到的,后来怀章太子获罪,甚至怀璧其罪的道理,便将这藏宝图分散送往各地,又做了那枚残章和纹身图样当做信物,意图来日。可怀章太子绝没有料到,他竟然再也没有了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韩长暮唏嘘不已:“怀章太子是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可谢良觌却有,他,”他讥讽轻笑:“只可惜,他没有怀章太子的仁心仁德,即便手握前朝明帝那富可敌国的宝藏,也还是斗不过天下民心。” “仁心仁德?”祁明惠笑出了眼泪,烛火中那笑中带泪的脸庞,愈发让人不寒而栗:“当今陛下就有仁心仁德了吗?不照样坐稳皇位十几年。”她抬了抬下巴,仰首望着韩长暮:“韩家军居于一隅数十年,手握重兵,你敢说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金玉一直站在韩长暮的身后,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在听到祁明惠的这几句话后,他心里的一派平静终于被打破了,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数十年来,还从未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的质疑过圣人的仁心仁德,也从未有人敢这样质疑过韩家军的忠心不二。 这个小女子,还真是有几分胆色。 韩长暮心里也有些不平静,他千辛万苦的想要找到这藏宝图,明面上给自己的解释是留条退路,可实际上他始终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静了片刻,面色不变,神情淡淡的避开了这件事情:“你们离京后,遭到了谢良觌的追杀,便调转了方向,但怎么会和韩王府的人搅到了一起?” “韩王府?”祁明惠终于无法镇定了,声音尖利:“你,你是说那自称韩始思的商贾,是,其实是,”她两弯秀眉微微一簇,失笑摇头:“是了,能这样嚣张跋扈招摇过市的,除了韩王府的公子,还能有谁。” 韩长暮挑眉:“你猜得不错,韩始思就是韩王的七儿子,韩长云。” 祁明惠叹了口气,将她们与韩长云相识的经过,遇袭的前因后果悉数说了个清楚,在说到陈阿杳被水匪抓走这件事时,她再度落了泪,重重磕头道:“大人,求大人救救阿杳,救救阿杳吧,看在阿杳曾尽心尽力伺候过大人的份上,求大人救救阿杳。” 听到这话,金玉在心底哀叹了一声,不说这件事还好,一说这件事便是死仇了。 自家世子被清浅这个女子坑的把脸都丢的满京城都是了,还岂有念旧情的道理。 难道绿帽子戴的太舒服了,都不想摘下来了。 就在金玉暗自替自家世子愤愤不平之时,他家世子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绿帽子戴的太舒服了,不想摘下来了。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什么情分,让满京城的人笑话我府上跑了个逃妾,还是让满京城的人质疑我身有暗疾?”韩长暮凉凉的瞟了祁明惠一眼,在她将要开口申辩之前,便嗤笑一声:“当然了,我可以救她,也可以保你们平安,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祁明惠大喜过望:“不管什么条件,奴都答应。” 韩长暮挑眉:“给她改个名字。” “什么,给谁改个名字?”祁明惠一脸茫然。 韩长暮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给清浅,哦,陈阿杳改个名字,本官不想听到她叫阿杳这个名字。” 祁明惠:“......” 金玉看着韩长暮的侧脸,怒其不争的闭了闭眼。 没救了,自家世子掉坑里了,彻底没救了。 “怎么,不愿意?”韩长暮淡淡发问。 祁明惠终于确认了韩长暮不是在开玩笑,忙磕了个头:“愿意,奴愿意,只是,”她迟疑了一下,疑问在唇边打了个转,飞快的换了个问题:“只是不知,大人觉得什么名字适合阿杳?” 第四百六十六回 飞过去 那些细细碎碎的粉末是无色无味的,尽数悄无声息的没入草丛和尘土里,转瞬便寻不到踪影了。 一行人摸着黑,走的踉踉跄跄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落不到安稳地方,越往前走越是忐忑不安。 程朝颜一行人走在中间,前后都是挤得乱糟糟的姑娘们,他们四个人缩肩塌腰,走的完全没有存在感,水匪也没有多看他们几人一眼。 程朝颜走在三个人的最前头,她记得蒙着眼下了船后,是被人牵引着往西行去,她记得在船时草草一眼,西边是一片崇山峻岭,并没有发现可以上山的山路。 此时虽然目不能视,但她耳廓微动,身边都是一个个走路轻软的姑娘,并没有一个练家子。 她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些水匪觉得这山里是他们自己的地盘,这些人走进了山里,便是送羊入虎口,是没有机会再逃出去了的,看管也松懈了许多。 她不动声色的往前走,手缩在宽大的衣袖中,指缝里也同样洒落下无色粉末。 只是在程朝颜一行人看不到的后头,有几个水匪穿着奇异的鞋子,倒行着将在小路上蜿蜒的足印清除干净,而在这条路的不远处,也有几条同样的羊肠小路,延伸到深山中不同的方向。 程朝颜走在几个人的最前头,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在心里默默记着方向,数着步子,这是最为一个优秀的内卫司暗桩必备的技能。 约莫走了一千来步,身前身后的姑娘已经走到筋疲力尽,气喘吁吁了,更有不少人越走越慢,是被人推搡着拖着在往前挪。 到了最后,不少姑娘就地一坐,啜泣着喊走不动了。 水匪手上的刀剑一挥,一阵叮咣乱响,粗声大嗓的厉声爆喝:“都起来,再不走,就把你们丢在山里喂狼。” 话音方落,像是为了应和水匪的话,遥远的山间适时响起几声似是而非的狼嚎,吓得姑娘们魂飞魄散。 姑娘们顿时腿也不软了腰也不疼了,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温柔的裙角硬是荡漾成层层叠叠的波涛翻涌。 又走了大约百步之后,手中的绳子陡然转了个方向,程朝颜眼前微弱的光亮倏然消失了,此前那块蒙住双眼的黑布虽然挡住了眼前的一切,但还是有极为微弱的光亮透进来,而现在,却是半点光亮都看不到了。 眼前彻底变成了伸手不见的五指漆黑一片。 其他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变化,原本便惴惴不安的心呼的一下吊到了嗓子眼里,转瞬就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惊恐叫声。 那声音又尖又利,刺耳的在山间盘旋。 这会儿别说是狼了,就是狮子老虎也得被震聋了耳朵。 水匪也被吵得一阵头疼,掏了掏耳朵,刀剑一阵哐啷重响,不耐烦的斥骂:“想被丢在这里喂狼的就只管哭。” 惊恐的哭声和叫声倏然被打断了,姑娘们就像是被什么人掐住了脖颈,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 程朝颜倒是半点都不害怕,只是心下略 微有些不安,在黑暗里辨别了一下方向,手中的绳子似乎陡然朝南拐去了,但她并不知道,下了船后她们走的并不是一条直路,此时她们走的早已不是刚下船时的方向了,而是转到了东方,而绳子又一调转,又转去了北头。 这个方向正与程朝颜预料的截然相反。 四周陷入了沉甸甸的静默中,一行人步履踉跄的在山里兜兜转转。 谢孟夏紧紧靠在冷临江的身上。 看不见东西和摸黑而行完全是两种状况,谢孟夏不怕看不见四周的情形,可他怕黑,怕极了。 在黑暗里,眼睛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听觉却被无限放大,他听到了滴答滴答的水声,就像是血从身上滴到地上,他越听越害怕,颤抖的连裙角都快打成了结。 冷临江感觉到谢孟夏整个人都抖得厉害,他知道谢孟夏的宿疾,但四周极为安静,他这会开口劝慰谢孟夏,定然会惊扰了其他人,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他想了想,还是从后头抓住谢孟夏冰凉的手,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样老老实实的谢孟夏,看起来确实怪可怜的。 一行人在黑暗里慢腾腾的走着,也不知这帮水匪是不是早已对这条路捻熟于心,这样的伸手不见五指,竟然也不用点灯。 程朝颜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唇角绷得紧紧的。 她穿的是一双偏软的薄底绣花鞋,对脚下走过的每一步感觉都十分的敏锐。 方一走进黑暗中,她便察觉到了,这里与先前走过的那一段路颇有些不同。 此处的地面似乎被人修整过,但又像是怕做的太过刻意而引人注意,便也只是草草清理了大一些的乱石,留下的稀疏碎石都很细小,这一路走来那么硌脚。 沁凉的风在耳畔穿梭,吹拂过鬓角的碎发,撩的程朝颜脸颊微痒。 黑暗中,山风比方才大了许多,也冰凉潮湿了许多。 程朝颜耳廓微动,越往黑暗深处走,耳畔呼呼的风声便越是如同惊雷。 她想,她们应当是走在一处幽长而潮湿的山洞中。 而真实的情形与程朝颜想的也相差不大。 这的确是一处深幽黑暗的山洞,洞口隐藏在山间一处不起眼的山坳里,旁边荆棘密布丛生。 在所有人都走进山洞后,便有数十个水匪吃力的挪动一块巨石,将洞口挡的严严实实,连一丝阳光都没有泄露进山洞中。 如此一来,这条小路便被一面高耸入云的石壁给拦腰截断了,石壁上只差写着“此路不通”四个大字了。 燃文 山洞位于背阴的地方,常年不见阳光,里头阴冷异常,四周的石壁上满是人工开凿的痕迹,缝隙被深深浅浅的青色苔藓填满了,和霉斑连成了片,清亮水珠从上头滑过,染得浑浊不堪。 这山洞里阴冷逼人,姑娘们穿的都是轻薄春衫,越走越冷,有些扛不住冻的,抱紧了双臂,边走边哆嗦。 程朝颜是习武之人,觉得倒还可以忍受,她听到身后谢孟夏不停的碎碎 念,冷的上下牙咬的咯吱乱响,显然冷的已经快要晕过去了,她不禁在心底暗自给他鞠了一把泪。 她默默数着步数,又走了一千来步时,和进入山洞前的步数差不太多,她察觉到扑面而来的风里夹杂了些许草木清冽的气息,她知道,她们快要走出这暗无天日的山洞了。 果然又走了数十步,黑暗中渐渐有了些许光亮,随后那光亮渐胜,逼仄压迫的感觉一扫而空。 程朝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还未及说话,身后便传来谢孟夏宛若新生般的声音。 “哎哟我去,可算是出来了,老子都快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低低一叹中还有些颤抖,显然连吓带冻的厉害,保不齐此事过后,他要大病一场。 最前头似乎有人停了下来,姑娘们一个贴一个的,挤挤挨挨的站在了一起。 冷临江紧紧贴着谢孟夏,也深深的抽了一口气,低声道:“方才应当是在山洞里吧。” 程朝颜低低的应了一声,明亮的天光透过黑布,落入眼睛中。 她抬了抬头,在心里估摸了一下下船的时辰,还有一路走来所用的时辰,又分辨了一下阳光最盛的方向,微微蹙眉,心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个方向似乎跟她预料的不太一样。 而在她不知道的身后,数十个水匪如法炮制,同样将这头的洞口用巨石堵得严严实实。 如此一来,通往此地的唯一一条路,便被彻底堵死了。 而令她更想象不到的是,她们此刻站着的地方是山崖边上,再往前几步,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了。 悬崖的对面又是一片层峦叠嶂的高山,只是远远望去,那片山草木葱茏,山色空濛青翠,春意盎然,与这边光秃秃的山截然不同。 两座山之间的悬崖深不见底,只有十几丈宽,这样的宽度并不十分骇人,但这样的宽度也不是寻常人徒手便能跃过去的了。 悬崖边上的风呼呼刮过,程朝颜站在风里片刻,也察觉到了环境的巨大变化。 她心中一凛,手上的无色粉末迎风飘散。 风太大,刮得人几乎站不住了,韩长云在风里摇摇摆摆,身子一歪,眼看着便要脸朝下摔在地上,他急中生智,也不管面前站着的是谁,反正谁也看不到他,一把抓住冷临江的裙角,险些将他的裙子给拽了下来,才堪堪站稳了。 冷临江气的正要跳脚破口大骂,忽而一阵山风吹过来,把他吹了个透心凉,怒火也消减了下来,低声道:“你还不起来,打算把我的裙子拽烂露馅吗?” 韩长云赶忙爬起来,拍了拍手,看着黑布外头隐隐约约的亮光,嘿嘿干笑了两声。 过了片刻,就在姑娘们等的有些不耐烦时,突然有人吹了三声口哨,一长两短,哨声如同黄鹂鸟的叫声,清越动听。 而在悬崖对面的山上,突然多了几道晃动的人影,随后山间有几道亮光来回闪动了几下。 山崖这边的水匪见状,也赶忙举起了三把银色的小旗子,来回晃动了几下。 第四百六十七回 不该出现的人 对面的山上安静了片刻,随即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暗哑的响了起来。 片刻过后,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砸在了悬崖边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激扬起了数丈高的灰尘,迷得人睁不开眼,碎石沿着悬崖扑簌簌的滚落到了崖底。 临近午时,这处崖边才彻底归于平静,几个水匪将悬崖边的痕迹都清理干净,随后绕到了另一条路,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清理掉沿途的足迹。 日影高悬,正是用午食的时辰,山里的饭食大都简单粗糙,大半碗清汤寡水的馎饦,连油腥都见不到几滴,就更别说是肉了,不过幸好汤里还飘着几片嫩生生的菜叶子,是这个时节里最常见的野菜,看着甚是喜人。 姚杳咬着牙憋着气,捧着缺了口的粗陶大碗,呼噜呼噜的一口气把馎饦给喝了个精光,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不斯文了,拿袖子一抹嘴,肚子里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 饿,稀汤寡水的,不顶饱。 她扒着窗棂往外望去,窗户上没有糊窗纸,风呼呼的往屋子里灌,院子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这个院子似乎极大,姚杳透过这鸽子笼一般的小窗户,如同坐井观天的青蛙,只能看到院子一隅。 她看着这院子,隐约觉得眼熟。 圆形的院子围建了一圈土坯屋子,分为上下两层,石块垒砌的简陋楼梯在弧形的走廊里。 她觉得这院子屋子,像极了她前世时去逛过的客家围屋,只不过这些土坯房子比客家围屋要简陋许多。 而院子正中是一口不大的井,井沿儿略高于地面数寸。 她是被蒙着眼送进来的,又关在一楼的屋子里,看不清楚井里的情形,不知道里头到底有没有水。 她叹了口气,她一路翻山越水的,蒙着眼送到这院子里,关在这里一天一夜了,除了送饭的人之外,她就再没有见过有别的活物走进这个院子了。 这让她想要抓个人拷问一番的打算彻底破灭了。 她来的晚,倒是占了个便宜,占了一间空屋子,一天一夜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始终没有塞进来其他的姑娘,她也没处打听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没有糊窗纸的窗户呼呼漏着风,白日里还好,可山里的深夜冷得厉害,这屋子里又只有她一个人,连个抱着相互取暖的都没有。 她揉了揉酸溜溜的鼻子,她离感冒的距离就只差三个喷嚏了。 她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和对面屋子里关着的姑娘们对视了一眼。 对面这些姑娘是一早就关进来的,她粗略的算了算,这一间屋子里关了足有十五六个姑娘,而这院子里,二楼的屋子都是空着的,一楼她能看到的有八个窗户,也就是有八间房,关了足足近百个姑娘。 至于其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关着姑娘了。 她皱了皱眉,这是祭什么河神要用这么多姑娘,这河神八成还兼职开着花楼呢吧。 她扒着窗棂,望穿秋水般的看着院子。 这门上只是挂了一把简陋粗糙的锁,窗棂也是晃晃悠悠的不那么结实,凭她的手段,这地方于她而言是想来就来,想都走就走的无人之境。 可她才刚刚来了一日一夜,没敢擅动,她还没有狂妄自大到觉得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在情况未明之时,就能灭了千儿八百个水匪。 她暗自盘算着,若今日还没有人来,夜里便要出去探一探虚实了。 一来探一探水匪的势力究竟如何,二来探一探下山的路。 她动了动手腕儿,正百无聊赖的胡思乱想着,便听到院门外头一片嘈杂。 她精神一振,双眼里冒着光,死死的盯着院门的方向,这是有新人要送进来了啊。 好啊,终于有新人了,她抱着胳膊,挤着睡就不冷了。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一群蒙着黑布的姑娘被带进了院子中,在水匪的推搡下,跌跌撞撞的扑倒进了空屋子里。 姚杳突然在这群姑娘中看到了几个熟面孔,她眉心一跳,杏眼瞪得溜圆,惊惧异常的险些叫出声来。 她死死捂住嘴,才将那已经冲到嘴边的尖叫声咽了回去。 这,这是疯了吗,怎么把这位祖宗也给送进来了? 她的心一寸寸沉了下来,万没有自己一时意气的冲动之举,会惹来如此严重的后果,若只是为了救一个寻常姑娘,最后把这两尊大神给牵扯进来了,那她十条命也不够往里填的啊。 这是要灭九族啊,死一个不够,要死一群啊。 突然一阵门响,打断了她惴惴不安的哀嚎,她暗自握了握拳,哪怕拼了受重伤,也要护住这两尊大神,即便护不住两个,至少也要护住最不吉利的那个。 她刚忍痛下定了决心,十几个人便被猝不及防的推进了屋里,随后外头一阵落锁的声音,门将洋洋洒洒的日光关在了外头。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混杂在一群姑娘里的熟人面孔,来回深深的倒了几口气,不动声色的挪到了一片混乱的人群中,低着头,佯装自己也是新来的那个。 在进屋之前,姑娘们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就被水匪扯掉了,摸黑走了一路,陡然见到阳光,双眼被刺的酸痛,闭目良久才适应了光亮,在屋里平息了片刻,开始大着胆子打量起来。 这屋子里空荡荡的,连一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泥土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应当就是睡觉的地方了。 一股子陈年霉烂的腐朽气味在屋里久久不散,熏得人直流眼泪。 有姑娘抬手扇了扇风,一脸嫌弃:“这,这是什么鬼地方?” 有姑娘捂着嘴抽泣:“买我的人说是给大户人家做丫鬟的,这,怎么会是这样?” 姚杳闭了闭眼睛。 古往今来的人贩子都是捡好的说,不然怎么会有人信呢? 这些姑娘们沮丧的四处打量了一番,很快她们便发现了,这窗户上没有糊窗纸,风从窗户吹进来,正对着那一堆稻草呼呼的吹。 有心思灵活的姑娘心下一动,赶忙疾步上前抱起一堆稻草,抢先占据一个背风的好地方。 看到一人这么一动,别的姑娘也按耐不住了,一拥而上,抢稻草的抢稻草,占地盘的占地盘。 姚杳趁乱不动声色的挪到那两尊大神身边,抬手捅了两下其中一人:“诶,少尹大人,你也是来祭河神的?” 冷临江也一早就看到了姚杳,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便探出一颗脑袋,笑眯眯的望着姚杳:“阿杳姑娘巧啊。” 姚杳莫名抖了三抖,低声问冷临江:“你怎么把这位祖宗给弄来了,你是嫌我命长?” “阿杳,你这话就伤我心了。”谢孟夏咳嗽了两声,假模假式的抬手抹着泪:“我可是担心你,特意出来找你的。” “是吗?”姚杳斜了谢孟夏一眼,闲闲道:“别抹了,粉都掉了。” 前头十几个姑娘蜂拥而上,你挤我一下,我踩你一脚,尖叫声斥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热闹的几乎要掀翻房顶了。 剩下的四个人却一动不动,站在窗下吹冷风,看起来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冷临江和姚杳抱臂而立,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谢孟夏瞪大了双眼,啧啧舌:“这也值当一抢?”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到正站在窗户口下的谢孟夏,他抱紧了胳膊,有点冷,他便捋着袖子,改了口风:“咱们,也,抢点吧,稻草都,快没了。” 此言一出,冷临江和姚杳齐齐望住了谢孟夏。 堂堂汉王殿下,跟一群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抢稻草? 听起来也,挺好的。 冷临江望着谢孟夏,斩钉截铁的吐出两个字:“你去。” 谢孟夏一把将程朝颜推了出去:“程姑娘去,我打不过她们。” 冷临江和姚杳齐齐嘁了一声,眼看着稻草所剩无几,背风的地方也被人占的差不多了,姚杳叹了口气,和程朝颜齐齐一步跨了出去。 收拾十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姑娘其实不用两个人一起出手,只是抢稻草这种事好说不好听,她们俩一起出手,日后传出去,被人嘲笑的时候,也好有个伴儿。 姚杳和程朝颜走过去,并没有太大的动静传出来,谢孟夏看着那十几个姑娘,忧心忡忡的问:“不会打坏了吧?” 冷临江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情当回事儿,嗤的一笑:“殿下想什么呢,一群弱女子,一个手指头就摁倒了,怎么可能把阿杳打坏了。” “不是。”谢孟夏摇头,担忧道:“这些姑娘都是我的,我要带回去的,我是怕阿杳下手没个轻重,再打花了她们的脸,那可还怎么看啊。” “......”冷临江绝望的闭了闭眼:“殿下,现在没外人,咱能不装了吗?” 谢孟夏摸了摸鼻尖儿,顾左右而言他:“诶,韩长云,他怎么没有跟着一起进来?” 冷临江望了望左右,声音冷了下来:“进小院前他就被水匪带走了,没有跟着进来,清浅也不知道送到哪个屋里了。” 第四百六十八回 都是睡美人 这边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那边姚杳和程朝颜二人已经吓退了众多姑娘,抢了个最好的位置,清理干净地上的灰尘,在上头铺了厚厚的稻草。 那十几个姑娘挤在对面的角落里,用力咬着下唇,恶狠狠的瞪着姚杳二人。 她们脸上身上都看不出受伤的模样,但看向姚杳和程朝颜二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惊恐中含着深深的敢怒不敢言。 姚杳和程朝颜全然不在意这样的目光,挑衅一般的又扫了众人一眼,才将稻草整理的平整均匀,请了冷临江和谢孟夏过来歇息。 干枯的稻草硬邦邦的,坐在上头还有些扎肉,皮肤感觉到明显的刺痛。 谢孟夏“嘶”了一声,搓了搓手,装腔作势的哀嚎:“我这娇嫩无双的手啊。” “......”冷临江明目张胆的翻了个白眼儿。 姚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且笑且说:“您先忍忍,等天黑了,我去给您找些棉被来。” 谢孟夏看了看紧锁着的门窗,压低了声音问:“你,能出去?” 姚杳挑眉:“你猜?” 谢孟夏咧咧嘴,笑了。 程朝颜抬眼望着已经坐了下来,揉腿揉腰的姑娘们,低声问姚杳:“阿杳姑娘,出去不难,可是这些姑娘的嘴可不严,若是坏了咱们的事可怎么好,总不能都杀了吧?” “都杀了?”谢孟夏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满心不忍,又不敢大声嚷嚷,只能可惜的嘟囔道:“不能杀,都是美人,杀了可惜了。” 姚杳只想全须全尾的把这个祖宗送出去,不想跟他起什么争执,更不想节外生枝,这会儿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反对,都尽量依言而行。 姚杳一抬头,看到程朝颜正要反驳,忙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浅浅的透了口气:“您说的对,不能都杀了,都是人命,您放心,等用过暮食,我就把她们都打晕。” “嗯,好。”谢孟夏松了口气,又怜香惜玉的轻声提醒了一句:“别打脸。” “......”姚杳闭了闭眼:“好。” 对面的姑娘们也在惊惧中平静了下来,有力气又凶悍的,抢先一步占了个比较好的背风之地,而软弱可欺的便只能在正对着窗户的地方席地而坐,连一把稻草都没抢到,轻薄春衫都被风给吹透了,冷的直打哆嗦。 姚杳原本就不是个爱大发善心的,而眼下的情形,她只能将自己那点微薄善心抛到九霄云外,先顾着谢孟夏的安危了。 而且她和冷临江三人还有些事情要说,这些人瞪着一双双眼睛醒着,实在是碍事儿极了,她想了想,从腰带里翻出一截拇指长的线香,递给了程朝颜,抬了抬眼皮儿,使了个眼色。 “东西倒是挺全。”程朝颜会意,挑了下眉,慢慢走到了窗下,侧身而立,手指不动声色的动了动,指缝间逸出一丝一缕的袅袅青烟。 烟随风动,似有若无的飘向那群姑娘。 (本章未完,请翻页) 程朝颜屏息静气,侧身挡着窗户。 对面的姑娘见实在翻不起什么风浪了,在姚杳二人手里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再加上在船上颠簸了一整夜,也实在是又累又困,饥寒交迫之下,便互相倚靠着,慢慢睡着了。 睡着了好啊,睡着了就不饿了,也听不到那么多不该听到的话了。 看着对面的那些姑娘的睡意渐渐深沉了,程朝颜灭了手里的线香,转头朝姚杳点了点头。 姚杳看了冷临江和谢孟夏一眼,忍笑道:“好了,松开吧。” 冷临江和谢孟夏齐齐松开了捏着鼻子的手,长吁了口气:“可憋死我了。” 程朝颜走到那群姑娘跟前,推了推这个,搡了搡哪个,见她们全然没有反应,的确是睡得昏天暗地,她放了心,斜倚在窗口,一边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一边分神盯着那些姑娘的动静。 有了程朝颜在前头盯着,谢孟夏也大着胆子,伸长了脖颈,好奇的问:“她们就这么就晕过去了?就这么简单?” “简单?”姚杳磨了磨牙,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殿下,二十两银子一钱的迷药,您说简单?” 那香点燃后冒出来的每一缕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在消散。 姚杳心疼的心肝肺都是痛的,她揪着衣领,神情悲怆,就像是被剜了心头肉一样,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谢孟夏的心尖狠狠一颤,一股子心虚油然而生,着急忙慌的劝道:“不简单,不简单,哎哟阿杳,就二十两银子不至于的啊,不至于寻死觅活的,这样,这样,我赔你,等咱们出去了,我,我赔你二百两,怎么样。” “那就多谢您赏赐了。”姚杳就等着谢孟夏这句话呢,变脸如同翻书,方才还阴云密布,这会儿就笑若生花了,一双杏眼宛如新月,甜腻的笑填满了脸颊上的一对梨涡。 看着姚杳狡黠的笑,谢孟夏顿时有一种跌入陷阱的感觉,他拿手肘捅了一下冷临江:“诶,我怎么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 冷临江瞟他一眼,一本正经的点头:“你的感觉很对。” “......”谢孟夏张了张嘴。 姚杳丝毫没有在意冷临江和谢孟夏在说些什么,她只觉得眼前满是白花花的银子在飘动,深陷龙潭虎穴一日一夜,还迎来了两个拖油瓶的阴郁心绪顿时一扫而空。 她笑眯眯的坐到冷临江的旁边,低声问道:“少尹大人,您还,”她拎起他宽大柔软绣着花的衣袖,憋着笑继续问:“大人穿女装真是艳压群芳。” 冷临江翻了个白眼儿:“那还不是因为你。” 姚杳看到二人脸色蜡黄,大大的黑眼圈堪比国宝大熊猫,她略一低头,只见二人的绣鞋上沾满了泥泞,裙角也被荆棘扯得破破烂烂的,这一路上显然没少受罪,心里不禁一时唏嘘一时柔软,连连含笑作揖拍马屁:“好好好,大人的大恩,卑职领情,以后大人让卑职揍谁卑职就揍谁,绝无二话。” “当 (本章未完,请翻页) 真?”冷临江挑高了尾音,他与姚杳相交多年,见惯了她滑不留手的模样,深知从她嘴里说一句确凿的承诺有多难,这回也一样,他对她的连篇鬼话半个字都不信。 姚杳的目光赤诚而真挚,点头如磕头:“当真!” “我信你个鬼。”冷临江脸上带笑,口是心非的嘁了一声。 姚杳错了错牙,顿时有种将心向明月,明月却瞎了眼的感觉。 冷临江伸手点着姚杳的额头,一本正经的笑:“臭丫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你不但办砸了差事,还连累了我和殿下,这会儿再想着要戴罪立功,把我们俩哄得服服帖帖,心平气和,出去才不会被韩长暮严惩,是不是晚了点儿。” “......”姚杳抿唇,无言以对。 谢孟夏探头凑过来,笑眯眯的望着姚杳:“阿杳,这样吧,你夜里出去给我弄几床厚棉被,等下了山,我替你跟久朝求情。” 姚杳挑眉,笑眯眯的道了声谢,转头问冷临江:“大人,您怎么和殿下一同上山来了,韩大人怎么说?” 冷临江叹了口气,无奈道:“先不说这个,久朝也带着人过来了,我和程总旗都沿途留了标记,只是现在还有个突发的情形。”他很是为难道:“你还记得久朝的那个逃妾清浅吗,我在船上看到她了。” 姚杳愣了一下:“她不是逃出去了吗?” 冷临江摇摇头:“具体是个什么情形我也不是太清楚,她也没有认出我们来,我也就没有惊动她,现在也不知道她被关在什么地方了。” 姚杳微微蹙眉:“这帮水匪这些日子跟疯了似的,到处抓未出阁的姑娘,清浅被抓来了也不算稀奇。”她微微一顿:“不对啊,清浅曾是韩大人的侍妾,这,水匪是眼瞎了吗,就不怕惹恼了河神么?难道说,”她拖长了尾音,欲言又止,狭促一笑。 冷临江赫赫嗤嗤的笑了,露出深以为是的笑容,连连点头:“嗯,你想的也是有可能的。” “啊哈,阿杳,你也觉得久朝是中看不中用啊。”谢孟夏突然兴奋的笑了起来,重重拍了两下姚杳肩头。 姚杳连连摆手,撇清自己:“我没有,我不是,那是殿下你想的,我是敬佩韩大人洁身自好,守身如玉。” “......”谢孟夏扑哧一声,瞪着眼错愕不已:“阿杳,你一个常年流连花楼的姑娘,居然敬佩久朝,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姚杳挑眉,面不改色:“缺什么才更敬服什么嘛。” 冷临江听到二人越说越偏,简直听不下去了,做了个停的动作,皱着眉头道:“中看还是中用咱们回头再说哈,阿杳,久朝让你去试探的那个韩长云,也被抓上山了。” 这可真是一语惊人,姚杳愣了半晌,水匪不是只抓姑娘吗,怎么还抓汉子,难不成他跟冷临江他们一样,都是女装大佬? 她愣了半晌,才磕磕巴巴的问:“他也,男扮女装了?”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九回 恶霸 话音方落,姚杳双眼一亮,顿时恍然大悟:“哦,是他带的那一百来号姑娘惹的祸,水匪把他的那些姑娘给抢了,顺带手又把他绑上了山,想要借此要挟韩大人吧。” 冷临江舒心的笑了,这才是他认识的姚杳,最能一叶知秋,见微知著,他点点头:“你猜的不错,水匪让人给久朝送了韩长云的亲笔书信,让他带五百两黄金来赎人。” “多少,五百两?”姚杳扑哧一声,满脸震惊的看着自己的手,她抬手比划了一下,还是没能想象出五百两黄金是多大一堆,就像她无法想象五百万现金是多大一堆一样。 从前世到穿越后,她都没有幻想过自己能有这么多钱,或者说她都没幻想过自己能见到这么多钱。 就连上回远赴陇右道,她也没能看到那几十万两饷银长什么样。 为此,她遗憾了许久。 冷临江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也震惊了许久的,他点了点头:“是,你没听错,是五百两,黄金。” 姚杳微微蹙眉,对水匪提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有些不解:“且不说韩大人有没有这么多黄金,单说想要带这么多黄金出京,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黄金和白银一样,都是这个古代的流通货币,但黄金显然比白银更加贵重稀少。 金矿的开采,大额金锭的流通,都是受朝廷的制约和管控的,寻常人家手里使用的大多都是银锭和铜钱。 金锭是个稀罕物,圣人赏的金锭要供在祠堂里,而寻常百姓家里最多的就是赤金首饰了,虽然也能当钱花,但五百两黄金,那得是多大一堆首饰啊。 不过无论是金锭还是金首饰,五百两这么一大堆,想要运出京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韩长暮势必要说出一个正当的理由,那么韩长云的事儿就瞒不住了。 不管救不救得出来,韩长暮都落不到个好名声。 姚杳不知道用五百两黄金来赎人这个要求,是水匪提出来的还是韩长云提出来的,若是韩长云提出来的,那么,他的心思就值得深究了。 她唏嘘道:“这是好大一个坑啊。” 冷临江对此话颇为认同:“我也觉得韩长云此人不简单,还没进京呢,就先给久朝下了个套。” 谢孟夏脸色微沉,正襟危坐的叹息:“我倒觉得那货跟我一样,胆子小,还贪财好色。” 姚杳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这样的话,他们可不敢说,也就只有谢孟夏自己敢说了。 冷临江若有所思的望着谢孟夏道:“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这个容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要先找到韩长云的下落,确保他的安全,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久朝捞不着好。” 谢孟夏被他这句装傻还是真傻说的有些心虚,嘿嘿干笑了两声。 姚杳神情肃然的应和:“少尹大人说的极是,天黑之后,卑职出去找找韩长云和清浅被关在哪里,再查查这土匪窝到底是个什么龙潭虎穴。” 听到姚杳这样说,且说的十分有把握,冷临江如释重负的开口道:“阿杳啊,你查归查,救人就算了,让他在这多受几日罪,最好能狠狠吓唬吓唬他,吓得他掉头就走,不敢进京了才好。” 姚杳挑眉,清亮亮的应了声好嘞,漂亮的杏眸神采飞扬,一看就是兴奋极了。 谢孟夏见姚杳这副摩拳擦掌的模样,扑哧一笑,拍着她的肩头狭促道:“他胆子可小,你下手有点轻重啊,可别给吓出失心疯了。” 姚杳抿了抿唇,高深莫测的一笑:“我可不敢吓他,他的胆子比我大多了,我可没那个胆子给韩大人挖坑下套。” 谢孟夏嘁了一声:“说得好像你给久朝挖坑挖的少似的。” 姚杳的杏眼一弯,撇嘴笑了:“说得好像扒了韩大人裤子的不是殿下你似的。” 谢孟夏:“......” 天色一寸寸的暗了下来,屋子里没有燃灯,只有一扇极小的窗户漏进暗淡微弱的阳光,明灭不定的迷蒙昏光中,沉睡的姑娘中,有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两下,紧闭的眼皮儿也颤巍巍的抖了抖。 程朝颜转头嘘了一声:“有人要醒了。” 冷临江赶紧最后追了一句:“久朝说顾辰回来了。” 姚杳满脸茫然,顾辰回来了,回来了就回来了呗,他还能一个人直捣山寨,全歼水匪? 程朝颜退回到了冷临江几人中间,和姚杳相互依靠着,也佯装睡着了。 不过片刻功夫,对面的姑娘便三三两两的醒过来,睡眼惺忪的看了看了彼此,但都没有多想,只以为自己都是累极了,才会睡得这样沉。 “好冷,这也没有床被褥什么的,冻死个人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紧了紧衣领,冻得哆哆嗦嗦的,很是难捱的样子。 一个脸色蜡黄,瘦伶伶的姑娘咳嗽了两声,虚弱无力道:“冷倒是不怕,就是怕没饭吃,我饿了。” 一个高个子姑娘看了看左右:“我也饿了,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人送饭来?” 窗外暮色茫茫,寒津津的山风倏然吹来,呜呜咽咽的在院子里打转徘徊,就像这些姑娘刚来时的哭声似的,听起来悲悲切切,毛骨悚然。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打破了院子的平静,震耳欲聋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姑娘们纷纷站起身,扑到窗口和门前,惊恐的望出去。 姚杳抬头看着窗外。 十几个水匪提着几个木桶,热气从盖子和桶沿的缝隙中钻出来。 她叹了口气,这个味儿,她都不用看,便知道那木桶里都装了点什么。 一如前几日送饭时的情形,水匪们并没有打开门,而是在窗户底下粗声大嗓的吆喝:“吃饭了吃饭了,都过来拿饭。” 又怕又饿的一整夜,早已经虚弱的脱了力的姑娘们,顿时来了精神,一窝蜂的冲到窗户下,也顾不上仪态风姿什么的了,纷纷伸长了手要一碗饭。 水匪们将盛好的饭从窗户递进屋子里,放在伸过来的手中。 果然不出姚杳所料,还是那一碗清汤寡水的野菜馎饦。 谢孟夏端着碗,看着碗里倒影出来的自己的人影,长吁短叹:“这怎么吃啊!这是人吃的吗......” 冷临江挑了一竹箸,亦是摇头一叹:“不吃要而死,吃了要恶心死,”他的手肘捅了一下姚杳:“诶,哪个死法好看点?” 姚杳呼噜呼噜吃完自己手里的馎饦,又拿过冷临江手里的那碗,一本正经道:“饿死吧,瘦。” 冷临江按了按饥肠辘辘的肚子,又把碗抢了回去,屈指敲了一下姚杳的额头:“你傻啊,活着不好吗,干嘛非要选死!” 说着话的功夫,谢孟夏已经长吁短叹的吃完了那碗馎饦,吃的一脸菜色,生无可恋。 他看到冷临江手上的那一碗还没动过,便伸手去抢:“你不吃就给我吃。” 冷临江以迅雷之势把馎饦吃了个干净,一抹嘴笑了:“美得你。” 不止是冷临江和谢孟夏觉得这馎饦无法下咽,这屋里的姑娘虽然并非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但面对这样一碗馎饦也是愁眉苦脸的,一口一口吃的极为艰难。 半个时辰后,水匪们又来了一趟,送了桶净水进来。 这样难得的一桶水,自然是紧着冷临江和谢孟夏二人先用,有几个不开眼的姑娘跃跃欲试,皆被程朝颜一记眼风横过去,便吓得脸色煞白,畏畏缩缩的躲开了。 程朝颜觉得有些诧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自己生的真有这么吓人,瞪一眼就能吓倒一片? 这里简陋得很,洗漱格外的不便,冷临江和谢孟夏也顾不得讲究那么许多了,用完了饭,只草草的漱了漱口,拿净水随意的抹了两把脸,散了发髻,懒洋洋的倒在稻草堆上。 程朝颜背对着那群姑娘坐着,一早拔下了头上的银簪,取出藏在其中的细长匕首,慢慢削起一根竹箸,她进山寨的时候,怕暴露了身份,便没有带兵器,进了这山寨后,少不得要有一场恶战,她要趁着还没打起来,削几件趁手的暗器。 她手上不停,抬头看了姚杳一眼,低声问:“阿杳姑娘不要准备些兵器吗?” 姚杳抬手,将衣袖向上提了提,露出缠在手腕上的透明软丝,低低一笑:“一直带着呢,不用准备。” 程朝颜从未见过姚杳出手,也不知道姚杳素来用的是什么兵器,看到那透明软丝时,她愣了一下,惊诧低语:“无影丝?你是李将军的弟子?” 姚杳神情如常的点头:“算不得弟子,就是跟着李将军学过几日,有个自保之力罢了。” 程朝颜的目光闪了闪,神情复杂的变了几变,唇角嗫嚅两下,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谢孟夏唉声叹气的躺在稻草堆上,觉得自己三辈子都没遭过这样的罪了,倒下就起不来了,只觉得骨头缝里都疼的钻心。 他揉着腰眼哼哼唧唧的:“阿杳啊,来给我揉揉腰吧。”  第四百七十回 真真人和假真人 姚杳捋起衣袖,摩拳擦掌,唇角带着不怀好意的坏笑:“当真?” 谢孟夏顿觉不妙,畏缩了一下:“不,不了,还是云归帮我揉吧,你,你,你还是好好养养你的胳膊腿儿吧。”他压低了声音嘀咕:“别到时候夜探不成反被抓。” 姚杳撇嘴,嘁了一声,倒在一旁的稻草堆,闭目养神起来。 冷临江无奈的摇头一笑,一边揉着谢孟夏的腰眼儿,一边低声笑道:“你跟阿杳倒是投契。” 谢孟夏挑眉:“那是,我素来爱才。” 听到谢孟夏这话,程朝颜手上一顿,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只怕此财非彼才吧。 冷临江却明目张胆的翻了个白眼儿:“你是爱色吧。” “......”谢孟夏鄙夷道:“她有色吗?” 遭了无妄之灾的姚杳:“......“ 夜色茫茫,连绵群山深邃而宁静,连山风也和缓的似有若无,山坳里有一点微弱的昏黄灯火,在婆娑的树影间明灭不定的闪动着,给深幽静谧的群山,平添了几分难言的诡异。 不算太大的山坳里有一座篱笆围起的破落小院,小院中坐落了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只有一扇窗户上,映照着两盏阑珊灯火,而其余的窗户后都是黑漆漆的。 黑暗中有火把晃动了几下,随后响起两声短促的惨叫,凄厉的划破夜色,转瞬即逝,夜风吹过,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正房里亮着两盏油灯,油烟味浓重的能熏死人,可灯火却明灭不定的,昏暗极了,得凑到纸上才能看的清楚字。 这间房是三间茅草屋中最大的一间,但还是被一张土炕占据了大半间房,剩下的地方就只够两个人转身了。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这个时节没有烧炕,土炕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草席,草席已经用的发黄发黑了,磨得起了毛絮,缝隙里填满了陈年灰垢,四边破烂不堪。 土炕正中搁着个四四方方的榆木炕桌,一道指头粗细的裂痕斜穿过整个桌面,桌面上坑坑洼洼的地方也填满了灰尘和油渍。 四条桌腿儿有点不太齐整,其中一条腿底下垫了半块石头。 王显斯文而拘谨的站在土炕旁边,看着在土炕上盘膝而坐的韩长暮,神情愈发的局促和严肃了,沉声道:“大人,都解决了。” 韩长暮低着头,在破烂的老榆木炕桌上写着什么,头也没抬的问道:“都吐口?” 王显将一沓子口供放在四四方方的炕桌上,躬身道:“这三个人的确是青云寨的水匪,这个地方是寨子的暗哨,这是他们供出来的寨子的情况,上山的道路,沿途的岗哨,机关陷阱,不过他们也说了,他们只是小喽啰,进入青云寨之后就一直在山上做暗哨,并没有在山寨里待太久,寨子里的情况他们也并不十分熟悉。”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 銆?/p> 韩长暮拿着口供仔细翻看,眸色渐深,神情慢慢凝重了起来:“数年前这些人还只是一群打家劫 舍的乌合之众,必定是有人点拨了他们,才有了今日这样缜密的布局。”他微微一顿,合上口供,抬眼望着王显,所有所思道:“水匪们是在十年前招揽了一名算命先生,才开始用姑娘祭河神。” 王显疑惑不解的问:“大人是怀疑,这名算命先生指点了山寨中的人。”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韩长暮淡淡道。 王显凝神道:“那大人,咱们要如何应对?” 韩长暮屈指轻叩炕桌,发出一声声笃笃笃的轻响。 他思忖片刻,吩咐王显:“你带一队内卫,按照这份供词仔细探查,切记,只是探查,探查后留下两名内卫暗中把守,不必强行拔除。” 王显神情一肃,接过供词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将那几个要紧的地点背熟于心,才谨慎的应了一声是。 韩长暮看了王显一眼,淡淡开口:“人手你一会儿自己去挑拣,切记以探查为主,安稳为上,不必强求。” 王显浅浅的舒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他自进入内卫司后,便一直是听吩咐办事的那个,从来没有自己拿过主意,更没有带着手下一起做过事,眼下这件事情交到他的手里,他心里其实是有几分忐忑不安的。 他素来是个谨慎的人,也没什么争名夺利的上进心,凡事想的也多,只求个安稳,听到这差事的时候,他又怕手下的人不服管束不听吩咐,又怕办砸了差事害了人命。 而听到韩长暮说他可以自己挑人,可以不必以命相搏,他这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他应声称是,走出去之前又转身,忐忑不安的问了一句:“大人,您是怎么认出那三个人是水匪,而不是普通的村民的。” 韩长暮屈指轻叩桌案,慢条斯理的开口:“他们仨连个灶火都捅不开,院里的锄头都是新的,连点土都没有,村民若是把日子过成这样,早就得饿死了。” 王显错愕的愣了一瞬,转身走了。 不多时,一行数十人穿过茫茫夜色,身影迅疾的山石树影间若隐若现的闪动着,片刻不敢停歇的往山上赶去。 与此同时,山寨中那处院子里,众人睡意昏沉,其中一间屋子的门悄无声息的拉开一道缝隙,一个纤细的人影从门缝中闪了出来,整个人的气息倏然弱了,似有若无的与夜色相融。 这座山寨占据了整个山头,从半山腰开始一直到山顶,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机关陷阱。 而山顶像是被什么东西削掉了一样,呈现出一片鬼斧神工造就的巨大平地,只是略有凹凸起伏,但大部分都适合建造房舍。 也不知这些水匪的开山祖师爷是怎么找到的这个地界儿,进可攻退可守,且是个易守难攻的天险之地,的确是天然适合占山为王的。 山寨的最外侧都是密密匝匝的寻常房舍,看上去像极了普通百姓所住之处,但却有许许多多的水匪暗哨混杂其间。 深夜,山寨里亮起 星星点点的昏暗灯火,像是满天星辰洒落,而寨子里最宽敞的厅堂中亦是灯火辉煌,几张食案上摆了各色的酒菜。 青云寨的寨主赵应荣坐在上首。 赵应荣生的粗眉凸眼,须发乌黑发亮,脸上也没什么皱纹,看起来很是年轻,可那一双眼却丝毫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清透明澈,反倒浑浊不堪,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他高高举杯,面朝着下首,笑的客气而温和,一寨寨主的姿态也放的极低:“顾真人,先前得罪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个粗人计较,我自罚三杯,给顾真人赔罪了。” 下首坐着个道士模样的男子,背影看起来仙风道骨,油亮的乌发一丝不乱的束在发顶,发髻上一顶紫金铜莲花冠,嵌着一颗拇指大的圆润光滑的珍珠,通明的灯火映照在上头,光华流转,格外夺目。 道士身上的一袭靛青色道袍虽然洗的半旧,都起了发白的毛边儿,但却熨烫的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褶皱。 他清凌凌的笑起来:“赵寨主太客气了,是贫道不请自来,贸然前来探望薛师侄,惊扰了山寨,太过唐突了。” 言罢,他若有所思的望了眼对面半开的轩窗,笑容干净,眸底隐含狡黠。 赵应荣望向坐在道士对面的中年书生,笑道:“这些年多亏了有薛先生相助,在下这山寨才能有今日的风光啊。” 听到这话,薛绶颇有不自在的挪动了下身子,望着道士,目光有些忌惮。 方才宴席前,赵应荣就对他透露过想要招揽这道士的意思,希望他能够帮着一起说说话。 可薛绶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底,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或者说薛绶并不想此人留下来。 他们俩师出同门,所学一样,虽然各有所长,可十八般武艺里冉家占了十七样半,他只占了半样。 把这么个妖孽留下来跟自己抢饭碗,他是嫌他这饭碗端的太牢,饭太香吗? 故而他没有接赵应荣的话,只是看着玉树临风的道士唏嘘不已:“小侄已经有数年没有见过顾师叔了,此番一见,师叔还是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啊。” 道士转头摸了摸脸颊,无奈一笑:“什么风采啊,老了,脸上都有褶子了。” 薛绶神情一滞,下意识的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的岁数可比这妖孽道士还大上一些呢,这脸可还能看? 他抬眼望了望对面并排而坐的两个男子,隐约觉得其中一个脸黑如碳十分眼熟,他皱着眉头凝神想了片刻,也没想起个子丑寅卯来,疑惑问道:“师叔,这二位是?” 道士挑了挑眉:“哦,他们是我新收的弟子,黑的那个叫包骋,白的那个叫王友,师侄看看怎么样,是不是天赋异禀,骨骼清奇啊。” 包骋刚将杯盏放在唇边,一听这话,顿时呛得咳嗽了一声,尴尬的笑了笑。 旁边的王友倒是平静的多,端着盏酒,慢吞吞的咽了。 第四百七十一回 小师姑是戏精 薛绶又多看了脸黑男子几眼,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陡然想起来了,指着男子急切的问:“你,你,你是不是在官道那个茶棚里,跟一个姑娘一起?” 包骋上下巡弋了薛绶一番,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大腿,跳着脚跑到道士跟前,大喊大叫起来:“师父,师父,就是他,就是他把小师姑给抓走了。” 小师姑,这三个字简直就是一道晴天霹雳,直劈的薛绶浑身麻木,脸颊抽搐,无意识的重复道:“小师姑,”他转头望着那道士:“师叔,他说的小师姑,是师父走失的那个幼女吗?” 道士也惊慌的站了起来,不明就里的点点头:“是啊是啊,怎么,你见过你那小师姑?阿骋回来说小师姑被人抓走了,我这次上山来,就是想着山寨人手多,看你能不能帮着找找呢,你见过,在哪见过?”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 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薛绶扯了扯嘴角,心虚的结结巴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 倒是那包骋像是兴奋过了头,连蹦带跳,连说带比划的,将那件事说了个一清二楚,说的道士渐渐沉了脸色。 道士斜眼瞧着薛绶,一脸嘲讽的轻笑,神情看起来很是有些狰狞:“阿绶,我倒是不知道,你几时竟有了这么大的本事啊。” 薛绶的脸色阴晴不定的变了变,唇角嗫嚅了两下。 赵应荣一看这气氛变得有些剑拔弩张,忙站起来打了个哈哈:“哎呀,你看,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嘛,误会啊,都是误会。” 他抬眼飞快的朝薛绶使了个眼色:“薛先生,那位小师姑现如今不就在寨子里呢嘛,还不快请出来。” 薛绶顿时回过神来,堆起满脸笑意,一边往外走一边连连告罪:“是,是,师叔息怒,息怒,小侄这就去请小师姑,师叔稍等。” 那道士听到这句话,也收了满脸的怒气,整了整衣领,举步就往外走去:“小师妹在哪。” 包骋和王友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 方才还觥筹交错,笑语晏晏的厅堂一下子冷寂了下来。 赵应荣哪还坐得住啊,索性撂下杯盏,也跟了出去。 夜色极深,一道人影极快的房舍间飞掠而过,来回巡逻的水匪还没看清楚人影,那阵风便消散了,水匪嘟囔两句见了鬼了,才提着灯往别处巡逻去了。 门咔嚓一声落了锁,那道人影从半开的窗掠进屋里,随后窗棂轻轻的关上锁死了。 那人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调息了几下,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下来。 谢孟夏见此情景,不由的大奇,连喊了几声阿杳,那人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他更奇怪了,腾腾腾的跑到姚杳跟前,也顾不上拍粘在衣裳上的稻草,便推了姚杳一把:“诶,你被人揍了?” 姚杳掀了一下眼皮,满脸嫌弃:“有人来了,你不回去的话,等会儿挨揍的就是你了。” 谢孟夏畏缩了一下,忙不迭的回到角落里,闭着眼缩着脖颈,权当自己睡着了。 果然,他才刚 刚闭上眼睛,院子里就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急促脚步声,他勉强克制住该死的好奇心,才没睁开眼去偷看。 韩长暮也带着人赶到了此前程朝颜等人进入的山洞外头。 韩长暮负手而立,凝神望着那堵巨大的山壁,听着旁边内卫的沉声禀报。 “大人,荧粉最后消失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卑职等也仔细查看了山壁,那里应该是一处山洞,但是洞口被巨石挡住了,旁边还有几条小路也通到山上,但是并没有留下荧粉。”内卫束手而立,低声道。 韩长暮回顾了一下四周:“顾辰到了吗?” 话音方落,他的身后传来喘气声:“大人,大人,卑职到了。” 韩长暮望着顾辰跑的气喘吁吁,但仍旧不减仙风道骨的模样,挑唇笑了笑:“想法子把巨石挪开,就是你升任总旗立下的大功。” 顾辰的双眼亮了亮,挑眉笑问:“大人所言非虚?” 韩长暮抿唇,难得的开起了玩笑:“把你千里迢迢的从陇右道召回来,若总旗还不是你,你不得骂死我吗?” 顾辰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不对不对,是画个圈圈诅咒你。” 韩长暮愣了一瞬:“什么?” 顾辰笑了:“这是姚参军说的,卑职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韩长暮:“......” 趁着顾辰招呼内卫设法搬动巨石时,韩长暮又招过了方才回话的那名内卫,吩咐道:“再派人去探查其他几条路,再看一看这山里有没有人家,仔细查问一二,另外再派人去迎一迎包骋。” 门外忽的传来似有若无的脚步声,听来格外的熟悉,他勾了勾唇,抿出一抹笑。 外头的人似乎在门前停了一瞬,便推门而入,将食盒里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食案上,转头朝韩长暮招呼道:“大人从宫里出来,还没有用暮食吧,下官给您送过来了。” 韩长暮嘁了一声,面无表情瞟了姚杳一眼:“喝多了?” 姚杳嘿嘿笑了两声:“包骋考完了,总算是自由了,这一高兴,就多喝了两杯,大人恕罪。” 韩长暮抿抿嘴,又问:“杏花微雨好喝吗?” 姚杳连连点头:“大人要尝尝吗?” 韩长暮淡淡的吐出一个字:“好。” 姚杳顿时雀跃无比,飞快的旋出廨房,不过片刻功夫,便又飞快的旋了回来,手里提溜着个还没有开封的酒坛子,重重的搁在食案上。 “大人,在贡院里苦了那么些日子,今日可得好好喝几杯。”姚杳笑眯眯的揭开酒坛的封口,奇异的酒香顷刻间便漫了出来。 韩长暮对这酒生出无尽的好奇心来,微微一笑:“好。” 这酒名字虽雅,酒味也并不重,反倒香气十足,但是后劲儿比寻常的还要大一些。 姚杳起先便已经喝了一坛子了,这会儿又陪着韩长暮喝了几杯,酒气上头就壮了怂人胆,她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她今日出宫后, 回了一趟京兆府的公房沐了个浴,换了一身衣裳。 这身衣裳是谢孟夏上回赏她的,料子极好,这个时节穿最是舒爽,只可惜袖子宽大了些,打起架来有些累赘。 她平时是不怎么穿的,想着今日应当无架可打,便穿上了。 这会儿喝多了几口酒,她便开始嫌弃这宽大的衣袖哩哩啦啦的不方便,伸手将袖子高高捋起来,用布条系住,露出了两条并不十分白净的胳膊,斟酒夹菜,十分的畅快。 韩长暮原本酒量便极好,又始终端着酒盏小口小口的抿着,更是丝毫醉意都没有。 他看着姚杳豪气云天喝酒吃肉,眼看便有要踩着胡床站到食案上的架势了,嗤的一笑,忙伸手去拽她:“快下来,仔细摔了。” 姚杳挥了挥手,眼尾通红:“不会,我稳当着呢。” 韩长暮笑眯眯的,暗叹了一声,看来是在贡院里关的快憋出病了,这突然放出来,便忘乎所以了。 他把姚杳拉回胡床做好,拿过她手上的酒壶:“别喝了,你醉了。” 姚杳跳起来伸手去抢,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个不停:“醉了,谁醉了,这,这才哪到哪呢?” 韩长暮左躲右闪,无奈的摇头轻笑。 目光突然落在姚杳的左手手腕内侧,他的双眼眯了眯。 那手腕内侧靠近手肘的位置上,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烧伤,皮肤颜色比别处略浅发白,似乎烧的十分严重,疤痕起起伏伏,看上去格外的狰狞。 他心下微慌,一把抓住姚杳的手腕,指着内侧急切发问:“姚参军,阿杳,阿杳,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姚杳低下头,看了一眼,大大咧咧的笑了:“这啊,嗨,刚进掖庭的时候,冬日里到处都冻死人,也就灶房暖和点,我就坐在灶头打瞌睡,人一下子歪了,这个地方就被火燎了,没事儿,早就好了。” 韩长暮皱眉:“是,永安元年,你刚进掖庭的时候吗?” 姚杳迷迷蒙蒙的应了声是。 韩长暮稳了稳心神,面色如常的又问:“那,没被火烧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你还记得吗?” 姚杳翻着眼皮儿看了韩长暮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二傻子一般,嘻嘻笑着,满嘴的酒话:“当然记得了,这是,我的肉啊,我,我肯定记得啊,没被火烧的时候,也不好看,那么,那么一大块胎记,青色的,难看死了。” 这话如同雷击,重重的劈在了韩长暮的心上,他脸色惨白,唇角嗫嚅着继续问:“阿杳,阿杳,你听我说,你还记得,你是从哪里,从哪里进的掖庭吗,你进掖庭前,是,是住在哪的?” 姚杳抬起头,眼睛闭了闭又睁开,看了韩长暮片刻,突然便笑了,糊里糊涂道:“你,你是不是傻啊,我,我是罪犯家眷,能在哪,当然是在牢里了,在牢里。” 韩长暮的心一寸寸跌入谷底,抓着姚杳的手腕,抓的极紧,急切问道:“牢里,是哪个大牢,内卫司,大理寺,还是刑部?” 第四百七十二回 顾辰的来历 薛绶尴尬极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连腰都不敢轻易直起来。 顾辰也知道过犹不及,做戏不能做过了头,又哄了两声,便强硬的把姚杳拽起来,拉着她往外走去。 包骋和王友已经看呆了,在见到姚杳之前,他们是很提心吊胆的,始终担心姚杳会说漏了嘴,毕竟他们完全没有机会和她提前串通一气。 他们没想到姚杳和顾辰之间竟然有这么诡异的默契,配合的天衣无缝,演的全是真情实感,丝毫看不出作伪的迹象。 包骋暗戳戳的叫了一声好,姚杳这是戏精本精吧。 谢孟夏殷切的望着姚杳,巴望她能大发善心,也分自己一口肉吃吃。 谁知道姚杳愣是一声没吭,在出门的时候,还挑衅的朝他抬了抬眼皮儿,一脸狭促的笑。 谢孟夏气了个绝倒,指着再度锁死的门气哼哼道:“云归,你看她,你看她得意的那个样子。” 冷临江挑眉:“被奉为上宾吃香的喝辣的,当然得意了。” 谢孟夏磨了磨牙:“等下了山,我但一定要臭丫头看着我吃,馋死她。” 程朝颜一直很平静,平静的看着姚杳和顾辰做戏,听到谢孟夏这句话,她明目张胆的翻了个白眼儿。 果然还是天潢贵胄比较会磋磨升斗小民。 且不说谢孟夏盘算着下山后,要让府中的厨子使劲浑身解数,整治一桌好饭好菜,来磋磨姚杳。 单说顾辰拉着姚杳的手,端足了师兄妹情深义重的模样,进了厅堂时,赵应荣许诺的大块肉便已经端上了桌。 姚杳寡淡了两日,早已经满口发苦了,看到肉比看到金银财帛还要亲切,双眼亮晶晶的,如同闪着无数颗明灿星辰,兴奋的只差嗷呜一声扑上去了。 顾辰见姚杳这副急不可耐的火上房模样,拉了拉她的衣袖:“你斯文点。” 姚杳塞了满嘴的肉,腮帮子鼓鼓的,话也说不清楚,语焉不详的嘟囔:“我饿。” 赵应荣骤然笑了,眼前这姑娘听起来辈分挺高的,其实还是个孩子呢,看那脸上的肉,还青涩的很呢。 这样没心眼儿的小姑娘,大抵是不用再防备了。 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呵呵笑道:“姑娘饿了,多吃些无妨的,只是要吃慢些,灶房里还有的是,不够再让他们做便是了。” 姚杳也是识趣的,端着人家的碗,吃着人家的饭,还不赶紧说点好听的,她捧着酒盏站起来,俏生生的笑了起来:“有大当家的这句话,小女就敢放开胆子大吃大喝了。” 薛绶也认定这小姑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不足为虑,整个人都轻松了,走到姚杳面前,有些散漫的行了个礼:“小师姑,是小侄莽撞了,冲撞了小师姑,还望师姑宽恕一二。” 姚杳在心里呸了一声,脸上却笑的天真无邪:“老大爷,可不敢乱攀亲戚,你都这么老了,还叫我小师姑,我怕折寿了。” “......”薛绶哽的险 些背过气去。 他比她差了快三十岁了,这一声老大爷也算当得起,不过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包骋扑哧一下,喷出一口酒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刀子嘴刀子心,一刀一刀扎人心。 他这一笑,薛绶气的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来,恶狠狠的瞪了包骋一眼。 顾辰也不管他们的眼风官司,三言两语的,就把他跟薛绶之间的关系说了个大概,也把提前编好的找到姚杳的经历说了一遍,打消了赵应荣和薛绶的顾虑。 听完这些,姚杳佯装一脸恍然大悟,按顾辰所言,她是被乡野人家养大的,没有什么规矩,言语也有些无状,便天真的笑:“哦,这么说起来,这声小师姑我当得起。”她上下一扫薛绶,下巴微挑,眼风狭促:“来,再叫一声听听。” 薛绶愣住了,憋得脸通红,简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往下接,他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小娘子。 姚杳见好就收,没再为难薛绶,咧嘴笑了笑,坐下来继续吃,端足了不懂规矩没见过世面一身小家子气的粗俗姿态,吃的是满嘴流油。 一双红唇染了薄薄的一层油光,看起来娇艳欲滴。 可是在座的几人都没那个旖旎心思赏美,只因为那张娇俏的嘴“吧唧”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 这一声大过一声的“吧唧”声,超过了众人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声,还夹杂着吃两口便吮吸竹箸的“啧啧”声。 吃的要多香有多香。 眼看着食案上的吃食便去了大半,汤汤水水洒了满食案都是。 众人的脸色如同开了染坊,颜色斑斓的精彩极了。 赵应荣和薛绶错愕的对视一眼,震惊的五雷轰顶。 他们寨子里的没见识的老娘们都没她这么粗俗的!! 包骋和王友不约而同的偏了偏头,把手搁在额头,挡住眼睛,简直没眼看。 顾辰倒是一口盐酥花生一口桃花酿,眉眼俱笑,像看戏一样看的津津有味。 难怪韩长暮总说姚杳是个唱念做打俱佳的妖精,看这做派,平康坊的名角都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姚杳对这千奇百怪的目光视若无睹,自顾自的连吃带喝,畅快无比。 她都饿了的前心贴后背了,不吃饱了喝足了,怎么拿得起刀剑,打得过水匪。 王友挑挑眉,他家大人是打哪淘换来的宝贝,活脱脱一朵膈应死人不偿命的奇葩啊。 这一顿饭众人吃的是五味杂陈,倒是姚杳吃顶着了,吃到满食案只剩残羹冷炙时,她已经连坐下去都有点困难了。 众人寒暄到了半夜,才醉醺醺的各自离开,顾辰几人跟着个瘦弱水匪往客房走去。 黑漆漆的夜里,树影窸窸窣窣的婆娑,姚杳一边走,一边分出心神记下四周的情况和路线。 顾辰则有一搭没一搭的从水匪口中套话。 只不过这水匪年纪不大,却格外的老成,木讷 至极,三脚也踹不出个屁来,任凭顾辰东拉西扯的问了个遍,他一概拿自己是个新来的给搪塞了过去。 也不知他是真的一问三不知,还是装疯卖傻的水平高。 安置顾辰一行人的是一处单独的院落,看起来位于寨子的边缘,从厅堂走过来,在黑漆漆的夜里足足走了两刻有余。 进了正房,水匪殷勤的点了灯,扫了炕,把被褥铺得齐齐整整,才低着头告退。 顾辰看了包骋和王友一眼,朝门口抬了抬下巴。 二人会意,拉开门走了出去,在院子内外仔细探查起来。 顾辰往炕上一瘫,拍了拍炕头:“阿杳。” 姚杳跳到炕上,盘膝而坐,眼角蕴着狭促的笑:“顾神仙忽悠人的本事见长啊!” 顾辰屈指敲了下姚杳的额头,哼笑一声:“我哪比的上你啊,差事不办,勇闯贼窝当侠女。” 姚杳撇嘴,嘿嘿干笑两声:“大人怎么把那位祖宗给弄来了,要是出了事儿怎么办啊?” 顾辰冷嘲热讽的笑道:“这不是有你呢吗,你本事这么大,保护十个八个祖宗都不在话下,护住一个祖宗还能算个事儿吗?”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 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姚杳杏眸一瞪,磨了磨牙:“没完了是吧。” 顾辰嘁了一声,慢条斯理的弹了弹指甲:“原本的确是不打算管你的,可是大人查到十七年前,昊天观的人跑光了后,卿晨卿月二人曾经在这一带的山上隐居过一年多。” 姚杳挑眉,长长的哦了一声:“果然啊,那你怎么也来了?” 顾辰笑了:“说来也是巧了,我刚进京,看到他们抓姑娘祭河神的手笔,很像数十年前我那个惯会搞歪门邪道的师侄,上山来一看,还真是我那位便宜师侄。” 姚杳虽然跟顾辰认识了很多年,但是从未仔细打听过他的来历,今日在宴席上她也听了一耳朵,只是听的不甚详尽,这会儿她那颗浓浓的八卦之心再也按捺不住了,狡黠笑问:“你们俩这是甚么狗血师侄的关系啊,这岁数也不对啊。” “他那么老,我这么年轻,是吧。”顾辰自我陶醉的摸了摸脸,转头看到姚杳一脸嫌弃,他嘿嘿直笑:“你不知道我,我是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自幼是跟着师父在洛阳北邙山上的平泉观长大的。” 姚杳皱了皱眉:“平泉观?北邙山上的不是上清观吗?” “那是大观。”顾辰嗤的一笑,神情有些怅然若失:“我师父生性耿直,得罪人无数,在上清观待不下去了,最后带着我们师兄弟五人,去了平泉观修行。” 姚杳恍然大悟:“方才那个叫薛绶的,就是你师兄的弟子?” 顾辰双眼中闪过一簇光,亮晶晶的,沉浸在数十年前的回忆中难以自拔:“是,他就是我大师兄的弟子,而且是大弟子,他天资极好,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通,甚得大师兄的看重,后来。”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凉气,齿缝间逸出些冷痛来:“后来师父故去了,大师兄承袭了平泉观的观主之位。” 第四百七十三回 夜探青云寨 姚杳听出了顾辰话中的未竟之意,观主之位只有一个,可弟子却有五个,还有个颇有天资的徒孙,这要是不打出个你死我活血流成河,都对不起一观之主这个武侠里的武林至尊之位。 “然后,你们就,打起来了?”姚杳这样想着,便这样问出了口。 顾辰抬了抬眼皮儿,瞟了姚杳一眼,嗤的一笑:“你倒是猜得准,不过不是我们,是他们,师父尚在壮年时,四位师兄便已经开始了明争暗斗,”顾辰的话戛然而止,慢慢的望住姚杳,空洞目光里的悲伤难以掩饰:“大师兄最后得了那个位置,二师兄三师兄和四师兄黯然离开平泉观,而一同失踪的还有师父的幼女,当时也不过才一岁多,即便师父怀疑是几位师兄掳走了她,但是当时师父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寻找了,他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便是这个女儿了,办完师父的身后事,我便辞别了大师兄,四处寻找小师妹,只是十九年前这世道是个什么光景,你也是知道的,时至今日,我都没能找到她,也不知她是不是还在人世。” 姚杳喟叹了一声,十九年前天下大乱,别说是个一岁多的女婴,就算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在乱世里身如飘萍,怕也是难以自保的。 那姑娘还活着的希望,实在是渺茫。 伤心往事太扎心,姚杳也不忍再多提多问,换了个话头:“那,你那个便宜师侄是什么时候下的山,你可查到他和卿晨卿月有什么关系?” 顾辰摇头:“薛绶是在我下山后一年离开的,去了何处,我并不清楚,方才用暮食的时候,我也是刚到,还没来得及探查什么。”他微微一顿,偏着头望着姚杳,狭促一笑:“你呢,你都来了两日了,可查到了什么?” 姚杳磨了磨牙,干巴巴的吐出一句话:“我刚摸到厅堂,就被你三句话给哄了回去,这不是才被你搭救出来么?” 顾辰嘁了一声:“那,你到底是为什么丢了差事来闯贼窝啊?”他凑近了姚杳,压低了声音道:“你虽不是内卫司的人,可到底领的是他手底下的差事,你玩忽职守,他心狠手毒,你若是说不出个正当的理由来,他必不会轻饶了你。” 姚杳抿了抿嘴,她当然也知道韩长暮会严惩她,但是她不怕,也不后悔这么做。 她思忖片刻,才开口道:“那是多年前,我头一回领了禁军的差事,出京办差,那时候年纪又小,不经事,受了重伤倒在茶棚外头,是那老婆婆和她家大丫救了我,照顾了我三日,我才能顺顺当当的痊愈了,这回我路过那茶棚才知道,大丫被水匪给抓了,顾辰你说,若你易地而处,你能坐视不理吗?” “那不能。”顾辰摇头摇的极快:“只是管也不是你这个管法,把自己搭进去了不说,事后还得受罚。” 姚杳偏着头静了片刻,倏然重重拍了下顾辰的手:“那还不快走,查一查寨子里的猫腻,戴罪立功去!” 言罢,她脱下胡服,翻过来,将墨色的里面翻过来穿在外面 ,刚好是一件窄身夜行衣。 她跳下炕,趿拉着鞋往外走去。 顾辰嘁了一声,依言下炕,但口中念念有词的不肯饶人:“是你要戴罪立功,又不是我。” 姚杳转头,皱着鼻尖:“你不要总旗这个位置了?” 顾辰挑眉,斩钉截铁的开口:“要。” 两个人一拍即合,拉开门齐齐往外走。 包骋和王友也搜查完了整个院子,听到动静,齐齐赶了过来。 顾辰没有说话,只是朝院门口抬了抬下巴,又转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正房。 包骋和王友会意,举步进屋,一阵叮呤咣啷的乱响,随后一盆净水泼了出来,关上门,吹熄了烛火。 姚杳和顾辰对视了一眼,这才静默无声的飞身而走,掠出了院子。 黑漆漆的山间,有夜风在呜呜的回旋,一重重起伏的山脊如同收起了利爪獠牙的暗兽,静默着望着在山间飞快穿行的两个暗色身影。 他们走的这条路,正是方才走过的,他们逆着风飞掠的方向,正是刚刚离开不久的厅堂。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 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阿杳,咱们不应该是出山门找下山的路吗?”顾辰有些跟不上姚杳的步子了,又正好是个幽长的上坡,他跑的气喘吁吁。 姚杳转头,拉了顾辰一把:“顾神仙,你知道寨子的山门在哪?” 这一声顾神仙叫的顾辰浑身舒泰,挑了挑眉得意道:“那当然了,你是被五花大绑的抓上山的,我是被人抬着请上山的,这一路上看的清楚着呢,你能跟我比吗?” 姚杳嗤的一笑,杏眸亮若星芒:“比不了,那比不了。”她杏眼微弯:“那顾神仙,山门必定把守严密,咱们去山门,你确定不是跟你那便宜师侄串通好了,把我当投名状给送去了?” “你一个小卒子,不值个钱,我还不如等着他到了,把他当投名状呢。”顾辰讥讽的眯了眯眼,笑了。 姚杳撇嘴:“难道不是因为你打不过他吗?” 顾辰嘁了一声,磨了磨牙:“一会天亮了,别说是山门了,去哪就都是自投罗网了。” 姚杳抿了抿嘴,再没有多说什么,提起一口气,沿着方才记下的路,无声无息的往前奔。 庞然大物一般的三层厅堂中已经灯火尽灭,只余下正门口的两盏绉纱灯笼在风中摇曳,星星点点昏黄的光落在地上。 一层和二层的十二扇落地轩窗紧紧关闭着,而最上头那一层的台榭里更是空无一人,悬挂在四周的深色帐幔被雕花铜钩勾起,曳地低垂,在风里一起一落,如同水波荡漾。 二人在厅堂前站住,齐齐对视了一眼,随后足尖在地上虚虚一点,飞身落在了三层的台榭中。 这里位置极高,山风刮得呜呜作响,衣袂哗啦啦的飘动着,颇有几分飘飘欲仙的飞升之感。 顾辰站在高处,瞭望一瞬视野开阔的四围,低声笑道:“这地方好,一览无余。” 姚杳迎 风而立,极目远眺,偌大的山寨尽收眼底。 此时,寨子里大部分的灯火都已经熄灭了,只有寨子里的几处岗哨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四下里漆黑幽深一片。 虽然没什么灯火,但好在今夜月明云淡,山间的雾气也渐渐消散了,站在高处仔细向下巡弋,还是可以看得到参差葱茏的草木,和在草木间错落的房舍。 直到此时,姚杳才清楚的看出来,这处山寨是修建在一处山顶巨大的平地上的,寨子的四周皆是直上直下的悬崖,淡白的雾气从深不见底的崖底弥漫开来,将大半山峰都笼罩的半隐半现,只余下一点点山尖。 目光越过深不可测的悬崖,目及之处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层峦叠嶂草木葱茏,环绕的群山中却都没有比这座山更高的了。 显而易见的,山寨所处的这座山,是被群山环抱着的一座奇峰,陡峭嶙峋,人力难以攀越,而整座山大半都被缭绕的云雾遮蔽住了,山寨的存在就更加不易被人察觉了。 既然是人力难以攀越,那么这座山寨是如何建起来的呢?寨子中的人又是怎样进出的呢? 姚杳抿了抿唇,若是在她的前世那个现代,从悬崖峭壁上上山,也并不是什么难事,索道,栈桥,天梯,哪一样都可以做得到,只是在这个古代,怕是比登天都难了。 “的确好,我是蒙着眼进的山寨,对寨子里并不熟悉,只方才夜探之时,察觉到这厅堂的位置有些奇怪,现在看来,这个厅堂在整个山寨的正中间,而且是最高的地方,站在这,寨子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尽收眼底。” 寨子四角的岗哨上有人影来回晃动,传来刀剑触碰的冷冷轻响。 姚杳转头问顾辰:“你还记得是怎么上山的吗,是从哪个方向上来的?” 山风极大,吹的人脸颊生疼,顾辰想了片刻,分辨了一下方向,指着南边,嗡嗡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我是从那个方向上的山,但是我和你一样,都是蒙着眼睛上来的,没有看到上山的路,不过,”他抓了两把被风吹的散乱的头发:“不过把我送过来的东西晃动的很厉害,像是滑动过来的,风也很大。” 他一脸茫然,狐疑道:“阿杳啊,四面都是悬崖,并没有路,咱们是怎么过来的?” 姚杳皱眉,莫非这山寨里有什么大能之士,竟然在这个落后的古代,造出了索道? 但是在没有证实的情况下,她没有将这个猜测说出口,只是目光审视的继续巡弋整个山寨。 姚杳望了一瞬,原本懒洋洋的目光陡然变得灼灼幽亮,喃喃低语:“路呢,看不到路。” 顾辰没有听清楚姚杳的话,诧异的低问了一声:“什么?” 姚杳抬手指着远处:“你看,那里应该是山门的位置,可是从山门进来后,你可看到路了?” 顾辰的目力并没有姚杳那么好,他眯了眯眼,勉力望向远处:“看着那确实是山门的位置,但是路,” GET /g/177/177824/ /1.0 Host: X-Forwarded-For: 61.147.104.56 X-Real-IP: 61.147.104.56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Referer: /files/article/155/155126/ Content-Type: application/x-www-form-urlencoded User-Agent: Mozilla/5.0 (Windows; U; Windows NT 5.1; de; rv:1.8.1.8) Gecko/20071008 SeaMonkey/1.0 Accept-Language: zh-cn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第四百七十四回 谁家没点秘密啊 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摇头道:“我老了,老眼昏花了看不清楚,荆棘长的太密了,实在看不清楚。” 姚杳瞥了顾辰一眼:“顾老汉,你还不到四十吧,老什么老。” 顾辰撇嘴:“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还当真了,顾老汉,求着我的时候,怎么不敢顾老汉的喊。” 姚杳龇着牙笑,露出一对雪白的小虎牙,看起来格外的娇俏。 她和顾辰齐齐抬眼,前后左右的仔细巡弋这片幽深沉郁黑暗的山寨。 密密匝匝的低矮树影连成了片,或深或浅,或浓或淡,将山寨中纵横蜿蜒的小路遮蔽的严严实实,竟然分毫不露。 姚杳举目望去,眉头越蹙越紧,拧成几道浅浅的纹路。 山里的草木都是天生天长的,除了能卖了换银子的,几乎没人主动种些个赔钱的草木。 而靠山吃山的村民们,多半都是将不能换钱的草木挖掉,改种成能换钱的粮食蔬菜。 姚杳没有经营过山寨,但想来跟经商没什么差别,都是要用最少的银子,挣最多的银子,都是追求利益最大化。 可是眼前的山寨显然是没走寻常路的。 山寨里水匪众多,还有亲眷,即便水匪平日里打家劫舍忙的脱不开手,可亲眷都闲着呢,怎么会任由漫山遍野长了这么多带刺的荆棘,而不是开垦了荒地种些粮食蔬菜。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顾老汉,你看那些是不是都是荆棘?” 顾辰不屑的撇嘴,嘀咕了一句:“有事顾神仙,无事顾老汉。” 说着,他也凝眸望去,一边看一边碎碎念:“不是只有荆棘,你看,还有冬青。” 这东一簇西一丛的荆棘冬青夹杂着,看起来杂乱无章,是一片荒山里,长年累月无人打理,迎风疯长的杂草丛生的模样。 但,这里不是荒山,这里是一片经营了数十年,敛了无数过路财的水匪山寨。 难道水匪们都已经穷到这份上了,连开荒的钱都没有了? 硬生生的把个有人又有钱的山寨经营成了一片荒山,就不怕辱没了水匪祖师爷的名声? 姚杳眯了眯眼:“水匪祖师爷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嗯?”顾辰愣了一下,诧异问道:“啥?” 姚杳点着远处:“好好的一个山寨,搞成了荒山,你说到底是经营不善太穷了呢,还是,”她挑眉意味深长的一笑:“还是故弄玄虚呢?” 顾辰满脸茫然:“啥意思?这山寨肯定不穷啊,你看晚间的菜式,做法虽然不比宫宴精致,但食材上也不差什么了。” 姚杳的目光深幽,盯着远处那一片深深浅浅的黑暗:“顾神仙,元宵灯会的时候,你玩过灯阵吗?” 顾辰不明就里的点头:“年轻的时候玩过的。” 姚杳淡淡道:“我曾看过一本书,记载过甘州附近有一种黄河九曲灯阵,正月十一至十六,村 民缚秸作棚,周悬杂灯,地广二亩,门径曲折,藏三四里,入者误不得径,即久迷不出。”她指着荆棘密布的远处,低声问:“你看,那荆棘和冬青看起来全无章法,但是仔细看下来,荆棘和冬青生长的地方泾渭分明,绝无越界,莫非这些天生天养的野生草木通了灵,都长出规矩来了?。” “对啊,只有人力修剪的才会这么规矩,”顾辰轻轻击掌:“好端端的,寨子里种这么多荆棘和冬青做什么,定是为了掩盖寨子里的路,你说的不错,这和元宵灯阵有异曲同工之处。”话音刚落,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望着姚杳啧啧舌:“你看的那是哪本闲书上记的,借我看看呗?” 姚杳漫不经心道:“顾神仙还有心思看闲书啊?还是琢磨琢磨怎么给大人送信吧。” 顾辰抬头望天:“且不说这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就说是白日吧,咱们也不可能上到高处窥得这阵法的全貌,咱们送什么信出去?” 姚杳环顾了一圈儿寨子四围:“看到没,这寨子的四角都建了角楼用来瞭望,站到高处那就是个活靶子,不等看到全貌,就被那角楼岗哨里的弓箭手给射成刺猬了。” “说的是啊,”顾辰愁肠满腹:“而且这上山的路在哪,是怎么上山的,连上山的路都找不到,怎么给大人送信?” 姚杳想了片刻:“顾神仙,你是那薛绶的师叔,明日找个借口,带着我们再上来一趟呗。” 顾辰嘁了一声:“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是记下来又有什么用,怎么下山,怎么送信,大人现在在哪落脚?” 姚杳对下山的方式已经有了大概的估计,但没有说破,只慢慢斟酌道:“先记下来再说,左右离祭河神还有几日功夫呢,大人打的是一网打尽的主意,必定是要在他们祭河神的当日动手的。” 顾辰点点头:“也好,那,先回去?” 二人商议定了此事,便又悄无声息的下了楼。 返回小院儿的途中,二人格外留神了一下方才走过的那条小路,两旁的确长满了葱茏的带刺荆棘,小路极窄,只容一个人通过,两个人并肩而行,便会刮烂衣裳。 站在高处,的确只能看到密密匝匝的荆棘丛林,而看不到路的踪影。 就在姚杳和顾辰夜探青云寨的时候,青云寨一处隐秘的山石下面,赵应荣和薛绶沿着湿漉漉的台阶往下走。 上了年头的石阶上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痕,一丛丛低矮的暗绿色苔藓从缝隙里长出来,一脚踩上去格外的湿滑。 赵应荣走在薛绶的旁边,略微落了半步,神情卑微,低着头不停的沉声道:“先生,你小心,慢着点儿,地有点滑。” 薛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神情如常的走下台阶。 台阶的尽头是一条窄窄的泥泞甬道,沿着甬道走了不过数十步,眼前便豁然开朗。 不大的厅堂里燃了两盏油灯,昏暗的灯火长明,给这处不见天日的地下洞窟 平添了几分阴森森的光影。 四周是草草开凿的石壁,未经雕琢的石缝间沾满了厚厚的血迹。 陈旧的血迹干涸了,新鲜的血迹又飞溅上去,一层一层的积累起来,凝结成了皴裂的血块。 洞窟的正中的地上坐着个人,手脚都被手臂粗的锁链牢牢捆着,铁链的另一头钉在石壁上。 这人披头散发的坐着,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的不像样子了,染透了满身干涸的血污。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一张脸被刀划的面目全非,伤口早已经愈合了,暗红色的伤疤狰狞的盘踞在脸上,死肉翻出来,牵引的五官都扭曲了,丝毫看不出原本的长相来。 他那双眼中满是恨意,看到来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大了嘴,脸上一片扭曲狰狞,却也只发出几声嘶哑的呜呜声。 薛绶慢慢走过去,在男子的面前蹲了下来,掐住他的脸颊,他满口牙早就被拔光了,空洞洞的嘴里露出半截舌头。 薛绶一改方才面对顾辰时的小心和温和,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笑意森然道:“大当家的脾气半点都没有改啊,还是这么暴躁。” 男子的身躯剧烈的挣扎扭曲起来,但是他的手脚都被铁链紧紧捆着,无法动弹,双腿也早被敲断了,即便没有铁链,他也是寸步难行的。 他的呜呜声听来泣血,没了牙齿的干瘪嘴唇颤抖不止。 薛绶似乎听懂了男子呜呜的意思,微挑了下眉:“你想速死嘛,可以,大当家的在江湖上好歹也是有些威名的,一心求个速死,我怎么能不成全呢。”他转头朝水匪抬了抬下巴。 水匪会意,将旁边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端了过来,搁在男子面前的地上。 薛绶拿起竹管紫毫,添饱了墨递给男子,阴恻恻的笑:“大当家的把图和名单口诀默出来,我就成全你。” 男子握紧了唯一还能动的右手,没有去接薛绶手里的紫毫,他只抬着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怒火灼灼,几乎要将倒映在瞳仁里的人影焚化干净。 薛绶毫不意外的呵呵笑了两声:“不默,没关系,我等得起。”他上下巡弋了男子一眼,喋喋笑道:“大当家的身体,想来也耗得起。” 他将紫毫重重的扔到了男子身上,深深浅浅的墨迹顷刻间在一身血衣上绽开,他转过身,负手前行,走过水匪的面前,淡淡的,漠然的开口:“把他的左腿骨头一寸一寸的打碎,若是晕了,就叫醒了再继续打。” 水匪狠狠的打了个寒噤,双眼中有几分不忍,应了声是。 听到这话,男子怨毒的盯着薛绶和赵应荣远走的背影,身躯挣扎的更加剧烈了,晃动的铁链哗啦啦直响。 赵应荣走了几步,转头看了男子一眼,对上那双怨毒的眼,他遍体生寒,不由自主的也打了个寒颤。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 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薛绶察觉到了赵应荣的惊恐,头也没回的淡淡问道:“怕了?” 赵应荣慌忙摇头:“没,没有。” GET /g/177/177824/ /1.0 Host: X-Forwarded-For: 61.147.104.56 X-Real-IP: 61.147.104.56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Referer: /files/article/155/155126/ Content-Type: application/x-www-form-urlencoded User-Agent: Mozilla/5.0 (Windows; U; Windows NT 5.1; de; rv:1.8.1.8) Gecko/20071008 SeaMonkey/1.0 Accept-Language: zh-cn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第四百七十五回 又见戏精 薛绶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既做了,怕也无用。” 赵应荣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凄厉悲怆的惨叫,这叫声如同一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心,粗暴的把心撕扯成了碎片。 明明是身后那人的腿骨被一寸寸敲碎了,怎么反倒是他浑身冷痛的直打颤呢? 赵应荣定了定神,抹了把冷汗,怯怯懦懦的开口:“他,他,要是还不肯默怎么办?” 薛绶慢慢的走上台阶,曳地的衣摆沾上了潮湿的青苔,染上了脏污,他嫌弃的提了提衣摆,沉声道:“那就继续打。” 赵应荣错愕:“那,打死了怎么办。” 薛绶停下了脚步,回头森然一笑:“那你就陪着他一起死。” 赵应荣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若筛糠,哆哆嗦嗦道:“先,先生,别,别开玩笑了。” 薛绶咧咧嘴,一口白牙闪着冷光:“那你就撬开他的嘴。” 赵应荣瞬间觉得自己跌入了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使出浑身解数都爬不出来的深渊。 他头一回觉得这甬道幽长的看不到尽头,这石阶陡峭的上不去下不来。 他欲哭无泪的闭了闭眼:“是。” 二人走出了地下洞窟,走到山石的后头。 薛绶在嶙峋山石的一处孔洞中轻轻一按,吱吱呀呀一阵轻响,山石将地上那处向下延伸的台阶挡的严严实实的。 随后便有水匪走过来,把山石挪动后留下来的痕迹清除干净。 薛绶在前头不急不缓的走着,而赵应荣始终落在他身后半步,不声不响的跟着,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名义上他是青云寨的寨主,薛绶只是他请来的一个手下,除了认的字儿多点儿,心眼儿多点之外,与其他的水匪没有区别。 但实际上真实情况如何,如人饮水,只有赵应荣自己心知肚明。 他不过是一个听上去很厉害,看上去很有震慑力的摆设罢了。 更悲催的是,他连摆设都坐不稳当,毕竟比他长得丑长得更凶悍的人有的是。 薛绶清楚知道赵应荣的忐忑不安,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他道:“抓来的那些姑娘有什么用处,你是心知肚明的,打起精神来,让小子们加紧巡逻,在那边把人接走之前,不能出任何岔子。” 赵应荣的心立马七上八下起来,讷讷道:“那个,先生,这次为什么要这么多姑娘?” 夜色笼罩在薛绶身上,黑沉沉的看不出神情来,但那一双眼睛格外的阴沉,冷冷的在赵应荣脸上一盯。 赵应荣踉跄着退了一步,知道自己犯了忌讳,磕磕巴巴道:“我,我,多嘴了。” 暗夜里的薛绶和赵应荣完全对掉了个个儿,本该卑微的那个强横而阴森,本该彪悍的那个却老老实实的,像是被人给打怕了。 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薛绶看着畏畏缩缩的赵应荣,嫌弃的挑眉:“现在寨子里外人多,多留些人盯着顾辰他们几人。” 赵应荣的目光有些呆滞,出言就是傻话:“那顾神仙不是先生的师叔吗,怎么会对先生不利。” 薛绶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赵应荣,讥讽一声:“师叔,什么狗屁师叔!” 赵应荣心中一惊,看来薛绶和顾辰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今晚看到的那般和睦,二人之间似乎有很深的嫌隙。 他微微低头,眼帘垂下来,挡住了变幻莫测的目光。 有嫌隙好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嘛。 啊呸,谁是苍蝇!! 他敛尽了眸中的一丝寒芒,抬头卑微道:“可是先生,那边已经好几日没有传信过来了,他们是不是,已经放弃我们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做好你的本分。”薛绶淡淡道,转身负手前行。 赵应荣看着薛绶的背影,眯了眯眼。 夜色深沉的难以化开,青云寨里灯火尽灭,只有四角上的角楼中,还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来回晃动。 虽然小院中还空着好几间房,但姚杳四人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挤在了正房中,三个男子坦然无愧的睡在了炕上,而姚杳则委屈连连的打了个地铺。 只可惜,连硬邦邦的地铺,姚杳也没能睡个安稳。 四个人刚刚睡熟,便先后睁开了眼,但都十分默契的没有动,只是齐齐望向窗外。 黑漆漆的夜色里,有一点极微弱的亮光从窗下一闪而过,随即有人在外头轻轻叩门。 睡在地上的姚杳抬起头,和炕上的顾辰对视了一眼,无声动唇道:“来了。” 顾辰挑眉,手指一弹,点亮了条案上的一盏油灯,随即似笑非笑的开口:“门没锁,若有胆,便进来吧。” 话音落下,门口明显的静了片刻,随后才响起犹犹豫豫的“吱呀”一声。 提灯人走进屋里,错愕的看着地上拥被而坐的姚杳,和炕上拥被而坐的三个,汉子。 “嗨,赵寨主,晚上好。”姚杳抱着被子,朝走进来的赵应荣挥了挥手,笑的杏眸弯若新月。 赵应荣彻底懵了,已经不知道该先迈那条腿了,张口结舌的震惊发问:“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来。” 顾辰抱着被子,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我们知道,赵寨主受制于人。” 赵应荣磨了磨牙,突然吐出一口气,坐在了胡床上,目光火热的盯着顾辰:“顾仙师果然能掐会算。” 顾辰哽了一下,望向姚杳,巴望着她能说点什么, 谁料姚杳却对顾辰的目光嗤之以鼻,自顾自的抱着被子躺下,翻了个身儿,没事人一般接着睡,徒留给他一个鄙视的背影。 她现在的身份是粗野没规矩,还有点缺心眼儿的小师姑,要是开口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想法来,把人吓跑了可就鸡飞蛋打了。 顾辰瞪了姚杳的背影一眼,气急败坏的端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掐了掐手指,慢悠悠道:“贫道还能算出来,赵寨主命不久矣。” 背身而卧的姚 杳嘁了一声,在心里补了一句。 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命不久矣。 说话说一半,看来顾辰这个神棍不那么尽职尽责哦。 听到这话的赵应荣却没有姚杳这么轻松了,他的神情变了几变,最后脸黑如锅底,一撩衣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硬是挤出两滴泪来:“求仙师救我。” 姚杳蒙着被子,无聊的叹了口气。 武侠剧权谋剧乃至言情剧里用烂了的老套路了,没劲透了,还能不能有点新鲜的。 就在赵应荣抱着顾辰的大腿呜呜哭求的时候,薛绶也没有闲着,伏在炕桌上,提笔疾书着什么。 一豆灯火在案上阑珊摇曳,薛绶那张和善温雅的脸此时满是阴鸷。 他写好一封信笺,撂下笔,徐徐吹干墨迹,慢条斯理的将薄纸叠整齐装好,用火漆蜡印封了口,递给角落里的一道暗影:“连夜送出去,切勿惊动旁人。” 暗影没说话,接过信贴身收好,略微一动,便没了踪迹。 过了片刻,薛绶朝外低声喊了一声:“进来。” 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走进屋里,这人从头到尾都被一件漆黑如墨的长衫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细长微挑的眼睛,缄默的望着薛绶。 薛绶轻咳了一声:“那边什么情况,还有两日就要接人走了,为何还没有半点消息传过来。” 他面对赵应荣的时候,可以镇定自若的说一句荒唐,说一句做好本分,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 他也很怕,会沦为弃子。 来人掐着雌雄莫辨的嗓子,不软不硬的开口:“某离京时,一切如常,先生静心以待即可。” 薛绶被这话噎的脸色铁青,但这人不是他的属下,他既使唤不动更不能训斥,即便被噎的要吐血,他也得把血嚼吧嚼吧咽了。 他忍了又忍,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没有丝毫的火气:“主子那里可有旁的吩咐?” 来人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出来的噪音,刺耳难听的很:“主子吩咐了,叫先生好好坐镇青云寨,安分守己一些,旁的不必先生多虑。” 薛绶气了个倒仰,这会儿别说是吐血了,气的心肝肺都要吐出来了,他咬着牙,心里怄的厉害,可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风轻云淡来,和气道:“是,多谢提点。” 来人不轻不重的敲打了薛绶一番,看到薛绶忍气吞声的受了,没有半点不耐不忿的神情,顿觉心满意足,心情愉悦的点头:“那,先生若没有旁的吩咐,某就先回去了。” 薛绶张了张嘴,本想将今日顾辰不请自来的消息告诉此人,但觉得顾辰翻不出什么浪来,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他摇了摇头,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请。” 来人挑眉,这山上苦寒,他刚来了不过半个月,就已经忍受不住了,也不知这人是怎么耐得住寂寞的,在十几年如一日的在山上住着,竟没有生出一丝怨怼之心来。 第四百七十六回 都是戏精 有常人不可替代之才,又能人常人不能忍之苦,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长久甘于人下,也难怪主子要将他扔到这么个破地儿了。 想到这,来人又起了敲打之心,语气愈发的不善了,又尖又利的刻薄道:“别以为此地天高皇帝远的,主子看不着,先生便能懈怠了,主子眼明心亮着呢,先生差事办得好,未必没有翻身之机。” 话虽是说的冠冕堂皇,但他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他觉得吧,这么个祸害,还是死了省事,一了百了。 即便薛绶能忍头上顶着一片青青大草原,听到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也只想暴起打人了,他直视对方的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深深的抽了一口气,满心的怒火喷薄欲出,语气冷厉如刀:“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你好自为之。”来人闻言大怒,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天边微明,山色空蒙,鸟雀落在苍翠欲滴的树冠上,高高低低的婉转鸣叫,声音清澈悦耳。 晨起山里雾大,这一片连绵群山被浸润的潮湿而朦胧,大半的山体都掩盖在氤氲苍茫的白雾中,只堪堪看得出一点点轮廓和遥远的山尖。 韩长暮只歇了一个时辰,半睡半醒中听到门响,他警醒着坐了起来,揉着额角叫了声进。 王显忙活了一整夜,脸上难掩倦色,鬓角发髻尽数被雾气染湿了,发间还沾了几片绿叶,想是山路格外泥泞难行,他的衣摆上被荆棘勾出了几个大口子,一双革靴沾满了泥。 进门前,他深深的抽了一口气,走到屋里行了个礼:“大人。” 韩长暮上下巡弋了王显一眼,目光在他沾满污泥的革靴上顿了顿,揭开棉被起身下炕,淡淡道:“如何了?” 山里湿冷的很,潮气浓重,盖着棉被的时候倒不觉得,一揭开被子,潮乎乎的气味挥之不去。 韩长暮嫌弃的皱了皱眉,伸手去拿外裳。 王显见状,赶忙疾步上前,抢先一步拿过天青色的外裳,伺候韩长暮穿上,低声道:“卑职沿着少尹大人和程总旗留下的荧粉一路找过去,果然如此处暗哨招供的那般,沿途一共有四处机关陷阱,两处暗哨,荧粉最后在在一处山壁前头失去了踪迹,卑职没有擅自行动,但是都留了人盯着。” 韩长暮微微点头,打理好了形容,转头问道:“山壁,是他们招供的那处山洞?” 王显点头称是:“是那处山洞,卑职仔细查验过了,在山壁上还发现了姚参军和程总旗留下的标记。” 韩长暮沉凝片刻:“除了那处山壁,还有别的上山的路吗?” 王显道:“有,卑职都带人仔细探查过了,但是都没有发现荧粉,或者其他的标记,卑职以为姚参军等人并没有走别的路上山。” 韩长暮思忖道:“吩咐内卫们用朝食,两炷香后出发。” 天色慢慢的明亮了,山中雾气渐消,山石草木上都挂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日头渐渐升起来,暖阳一照,那层霜转瞬消弭于无形 。 一行人从小院出来,留了三个人在院子里,佯装水匪暗哨,剩下的人乔装改扮了一番。 乔装改扮后的韩长暮清贵不再,全然换了个人,一脸络腮胡,脸色发黑,满脸横肉,活脱脱一个糙汉子。一身洗的发白的天青色短打上补丁摞补丁,每一块补丁上都写着“穷酸”两个字。 他背上的长弓磨得锃光瓦亮,腿上绑着箭囊,都是寻常猎户人家用的东西,没有半点内卫司的痕迹,而脚上踩着一双破旧的革靴。 正是一个书上描述的穷困潦倒的猎户模样。 而跟在韩长暮身后的十几名内卫,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只是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个个都变的面黄肌瘦,神情麻木而沧桑。 一看就是一群没有吃过饱饭的穷鬼。 这群一眼望去就让人退避三舍的穷鬼,就这样大大咧咧的,丝毫没有掩饰行踪的,往山上赶去。 衣袖衣摆在枝丫间掠过,扫落几片碧莹莹的嫩叶,一阵轻微的窸窣乱响。 山路格外难行,内卫们一边走,一边还不忘猎几只兔子背在身后,遇着水匪可以蒙混过关,饿了还可以满足口腹之欲,一举两得。 韩长暮身后也背了一只兔子,血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把雪白的皮毛染得斑驳猩红,血珠子洒了一地,在叶尖晃了晃,滑落下来渗进了泥土里。 一行人按照此前王显夜探后的路线,巧妙的避开的几处机关陷阱,走到了山岭深处。 刚刚趟过一道山涧,清冽的溪水浸湿了破旧的鞋面,众人找了阳光温暖的地方席地而坐,脱下革靴,把脚伸进阳光里,晒起潮乎乎的露出脚趾头的破足衣。 足衣刚晒了个半干,不远处的草丛里突然响起一阵重重的脚步声,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四道黑影便从草丛里扑到了众人面前,带起一阵扑面的疾风。 众人一阵尖叫,手忙脚乱的站了起来,畏缩着挤到一起,面露警惕,望着眼前的四个水匪。 “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这山不能上吗?”水匪凶神恶煞的瞪着眼,大刀在身前一横,哗啦啦的作响。 众人缩肩塌腰,神情惊恐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 水匪不耐烦了,把手里的大刀耍的唰唰作响,声音粗糙的就像是碎石头磨地:“说话,不说话老子宰了你们!!” 王显狠狠的哆嗦了一下,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抬下眼帘,飞快的瞥了王显一眼,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王显深深的抽了口气,上前一步,哆嗦道:“我,我们,我们是山下的猎户,想着开春了,上山来,上山来打点活物。”话未完,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浑身发抖,几欲落泪:“好汉饶命,饶命啊,我们,我们不知道这山不能上啊。”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王显这怂装的还真像。 王显这么一跪,旁边众人也受惊过度,跟着呼呼啦啦的跪了满地。 水匪显然被众人这副 怂包窝囊的模样给迷惑了,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拿刀背拍了拍王显的脸,骂骂咧咧的嘲讽:“就你这个老鼠胆,还想上山猎野物,你们这是送上门让野物开个荤的?” 王显跪在地上,不停颤抖的手深深按在泥泞里,沾的脏兮兮的。 他低着头,像是怕极了,哆哆嗦嗦的开不了口。 水匪提着大刀,得意洋洋的哈哈大笑,嚣张的大声嚷嚷:“看在你们胆小如鼠的份儿上,爷爷我饶你们一命,赶紧滚。”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被吓傻了,谁也没敢先动一步。 “怎么,不想走?想找死!!”砰的一声,水匪将大刀重重的戳进地面,溅起呛人的灰尘。 一行人打了个激灵,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连滚带爬的跑开了。 刚跑出去两步,就听到一声厉喝:“等等!” 王显脚步一顿,心生不祥,身子动了动,没敢转过身。 水匪提着刀慢腾腾的走过来,刀尖儿在地上拖着,铮铮的轻响传来,拖出一道浅浅的刀痕。 刀尖挑了挑王显背上的兔子,半死不活的兔子挣扎了两下。 水匪哈哈狂笑:“兔子留下,人滚蛋!” 原来只是要兔子啊,王显长长的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解下兔子扔到地上,拔腿就跑。 其他人见状,有样学样,也纷纷解下兔子扔到地上,然后慢慢心有余悸的散开,见水匪捡了兔子后,当真没有追上来,众人纷纷狂奔而去,只嫌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跑得太慢了。 水匪在后头嚣张的哈哈大笑,笑声粗野狂妄,传的极远。 韩长暮一行人走出去不久,身后便响起几声短促的闷哼,压抑的极低,没有传的太远。 众人愣了一瞬,停下了脚步,不再走动了,纷纷捡了阳光温暖的地方,席地而坐。 不多时,四个水匪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手里提着大刀,跑动间一阵哗啦啦乱响,在韩长暮面前束手而立:“大人,都问出来了,他们四人都是青云寨的暗哨,跟那处小院里的暗哨一样,原是寻常村民,只是拿了青云寨的一份银子,便又干起了盯梢的勾当,他们也从未上过山寨,并不知道上山的路,只知道那山洞是上山的唯一一条路,进出的洞口各有一个极厉害的暗哨,足有六个水匪,还备有响箭,一旦有异常,那处暗哨便会放出响箭,警示山寨。” 韩长暮上下打量了一番四人,有着一番做法乃是临时起意,这四个水匪的衣裳穿在四个内卫身上,看上去竟多少有些不大合适。 就说那负责回话的为首内卫,水匪的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又窄又小,露手露脚的,看起来局促的很。 他转头看了一圈儿,指着一个瘦小内卫道:“你过来,和他换个衣裳。” 被点名的两个内卫都有几分意外,手足无措的走到一起,彼此一看,便笑了起来,穿着水匪衣裳的那名内卫又高又大,那衣裳穿在身上,只要不傻,就都知道是偷来的。 第四百七十七回 偷梁换柱 二人找了隐秘的地方,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飞快的换好了衣裳,交换了身上的寒刀,再度仔细检查一遍,确保没有遗漏半点破绽。 韩长暮看着收拾利落的两个人,点点头:“这就顺眼多了。” 二人仔细交代好了彼此的任务,默然无声的回到各自的位置,束手而立。 韩长暮思忖片刻,继续问道:“从此地到山洞,还有别的机关陷阱和暗哨吗?” 换好衣裳的高个子内卫行礼道:“回大人的话,再往前二十里的山坳里,还有一处暗哨,也是四个水匪,同样是山下的村民,另外就是山洞两头的洞口处各有一处六个水匪的暗哨,至于机关陷阱却是没有了。”他微微一顿,继续道:“不过据这四名水匪交代,那处暗哨的水匪功夫都不弱,兵器也十分精良。” 韩长暮丝毫不觉得意外,那山洞显然是进入山寨的必经之路,一旦攻破了山洞,上山的路也就没有任何遮挡的全然暴露在外了,水匪既然视这个山洞为命脉,自然会加派人手把守森严。 他思忖片刻,吩咐道:“你们四人就守在这处暗哨,后面的内卫赶到后,由你统领,等候消息。另外,要将那四个水匪看好了,先不要杀,更不要让他们跑了。” 高个子内卫神情肃然的应声称是。 一行人继续往山上赶去,边走边打野物,走得不紧不慢,丝毫没有焦灼的神情,每个人身后又多背了几只滴着血的野兔,顺带手替换掉了一个暗哨。 替换掉这个暗哨后,韩长暮一行人没有贸然继续往前走,而是找了一处隐秘之地暂且休息,安排了两个反应机敏,善于隐藏行踪的内卫先行前往那处山洞探查一番。 王显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毕竟汉王谢孟夏也在山上,若是一个不慎泄露了身份,他们又未能一鼓作气将水匪一网打尽,那这汉王殿下的小命可就捏在水匪的手里了。 他嘶了一声,后脊梁冒出一层白毛汗。 不能想,一想就顿觉人间不值得。 他忐忑的喃喃问道:“大人,咱们现在和山寨里的人联络不上,也不知道山寨里的形势如何,会不会......” 韩长暮眯着眼望向云遮雾绕的山峦叠嶂,淡声道:“他们会送消息出来的。” “大人,要是,祭河神之前,消息没有送出来,怎么办?”王显又问了句煞风景的话。 韩长暮转头淡淡的瞥了王显一眼,棱角分明的薄唇抿的紧紧的,没有说话。 一夜好梦,素来晚睡早起殚精竭虑到头秃的姚杳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发现明亮的阳光铺满了大半张炕。 姚杳抬起手,一线线温暖的阳光从指缝间穿过,漏在她的眼睛上,刺的双眸隐隐作痛,她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 不睡个回笼觉,都糟蹋了这么好的阳光。 她伸了个懒腰,听到门响,抬头一看,懒洋洋的笑起来:“顾老神仙,早啊。” “顾神仙就顾神仙,还加个老字,不老都叫老了!”顾辰气笑了,屈指敲了姚杳的额头一下:“早什么早,都晌午了,眼看着该用午食了。” “才晌午啊。”姚杳翻了个身儿,用被子紧紧卷住自己,又闭上了眼睛:“这会正是春困的时候呢。”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冬眠的蛇都没你这么能睡的。”顾辰扯了扯姚杳垂下来的头发。 姚杳嘶了一声,捂住头脸气哼哼的吐出一个字:“滚。” “走了,用午食了。”顾辰扒开姚杳的手。 姚杳挣脱开来,重新捂住脸:“不去。” 顾辰慢条斯理的开口:“午食有河鲜,有牛肉,还可以看到......”他别有深意的低笑:“黄河九曲灯阵。” “当真?那必须去。”姚杳顿时来了精神,掀开被子跳下了炕,利落而不慌张的洗漱,对着铜盆里微微荡漾的净水把发髻束起来,披上暗青色胡服,勒好腰带,整个人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兴冲冲的往外走。 “诶,你。”顾辰摇头失笑,跟了出去:“大人不给你涨俸禄都对不起你这颗操碎了的心。” 姚杳挑眉,是浓浓的八卦之心好吗。 她转头笑问顾辰:“昨夜赵应荣都快哭晕过去了,你都没给他一句瓷实话,他怎么就对你这么言听计从了呢?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顾辰用手抿了抿鬓边,眼角得意的飞扬,双眼亮晶晶的:“这话说的,什么迷魂汤,还孟婆汤呢,你别忘了我可是顾神仙,能把他那发黑的印堂给洗白喽,他能不对我死心塌地的吗?” “死心塌地,还以身相许呢,你个妖道。”姚杳嘁了一声,走过了顾辰的身边,走到了阳光下。 临近晌午了,阳光正盛,驱散了山里阴冷的气息,暖阳穿过层云树林,清风徐来,树影飘摇,空气清冽旷然的令人心头一震。 顾辰追上姚杳,撇嘴讥讽道:“你这是嫉妒!” 姚杳嗤的一笑:“你高兴就好。” 午食果然如二人所愿,摆在了正厅的三层台榭上,帐幔随风起起落落,露出布置绮丽的楼阁,倒是有几分京中世家大族宴请时的豪奢。 姚杳和顾辰站在厅堂的正门前,还没上楼,便已经闻到了肆意流淌的浓郁酒香。 二人抬头看了看那足以令人惊艳的台榭,别有深意的相视一笑,齐齐上楼。 台榭中已经有几个男子或坐或立,看到顾辰二人到了,薛绶赶忙迎上前来,一一介绍。 “师叔,小师姑,这位是二当家李长明,这位是三当家窦威岐,这位是寨主的长子赵浮生赵大公子。” 姚杳跟着薛绶的介绍一个一个的望过去。 二当家李长明和三当家窦威岐都没什么特殊之处,都与寨主赵应荣一样,从长相到打扮都是一脉相承的土匪苗子,一看就知道祖传的手艺是打家劫舍,只是从这三个人的名字看来,这三个人的确是异姓兄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姚杳掀了下眼皮儿,飞快的掠了那赵浮生一眼。 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青涩莽撞的年岁,可他的双眼中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持重。 眼波流转,便是算计。 赵浮生察觉到了姚杳在打量他,转头目光审视的一扫,正对上一双清凌凌的杏眸。 姚杳的偷窥被人撞破,受了惊吓一般红了脸,干干净净的杏眸弯了弯,露出一抹清澈又羞怯的笑。 赵浮生顿时戒心尽去,摇头哑然失笑,这还是个孩子呢,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呢,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了,搞得他草木皆兵的。 姚杳低垂了眼帘,暗自一笑,这姓赵的倒是比他爹的心眼多,看起来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几个人相互行礼寒暄,各自落座不久,便有水匪面带殷勤的笑走进来,殷勤的上酒上菜。 姚杳垂眸一看,今日的午食很有些意思。 今日的午食跟昨夜的暮食全然是两个风格,没有了世家大族宴请时的精致,粗陶盘子里堆砌满了半肥半瘦的大块肉,浓油赤酱,红彤彤的。 酒也换成了辛辣刺激的烧刀子,食案上也没有摆着酒盏,而是开了酒坛的泥封,整坛酒直接搁在食案上,浓郁的酒香熏的人心头沉甸甸的。 整桌饭菜看下来,满眼的大鱼大肉,不见一根青菜丝,一股妥妥的山寨土豪风,看着就犯腻。 这帮水匪是要灌死他们吗? 姚杳啧啧舌,按理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才是做水匪的标配,可她怎么就从这标配中看出了不怀好意的感觉呢? 是她太过小人之心了吗? 她自我怀疑了一番,抬头跟顾辰对视一眼,竟然从他的眼中也看出了自我怀疑,诧异的双眼中明晃晃的写着那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微微挑眉,看来这是一顿鸿门宴,好吃不好走啊。 片刻过后,赵应荣适时出现,全然没有了昨夜凄惨和卑微,爽朗而飒然的笑着招呼众人。 姚杳很自觉的扮演好天真无邪小师姑的角色,只低头大快朵颐,绝不多说一句话,还得分心出来听顾辰与他们虚与委蛇。 包骋和王友亦是只吃不说话,但时不时的抬头和姚杳眼神交汇间,都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警惕心。 台榭中的人多半都各怀心思,并不像明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宾主尽欢,只不过这些人都将心思掩饰的极好,宴席上还是一团和气的。 不过是几盏酒的功夫,顾辰便已经和李长明窦威岐熟络了起来,推杯换盏的聊得热火朝天。 就在此时,一阵打杀之声突然响彻山寨,这声音极大,震得地动山摇,一听便是山寨中出了大事。 宴席上的人被这声音惊着了,脸色巨变,纷纷撂下杯盏,倾身望去。 姚杳和顾辰错愕的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祥之意。 莫非是韩长暮大白天的打进来了? 这个时候打进来,水匪一怒之下,会不会把他们填了炮灰。  第四百七十八回 人跑了 与此同时,急匆匆的脚步声从木质楼梯上传过来,沉重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慌不择路。 伴随着脚步声,整座台榭都跟着晃动起来。 不明真相之人当真会以为官兵打进来了,要把这水匪窝一锅端了。 一个水匪顶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跑进台榭,愁苦的脸色隐隐透出白光。 他满脸苦涩的朝着赵应荣行礼,欲哭无泪的直哆嗦:“寨,寨,寨主,人,人,人跑了。” “什么,跑了,什么人跑了,谁跑了?”赵应荣失声大喝,脸色巨变,匆忙站了起来,哐当一声,把胡床带倒在地。 水匪面无人色,哆哆嗦嗦的开口:“抓,抓,抓来的那个姓韩的,鼓动,鼓动一屋子姑娘,跑,跑了。” “跑了,废物,你们这么多人,连个人都看不住,我养你们有什么用!”赵应荣大怒,踉跄了一下,飞起一脚将水匪踹出去极远,“嗵”的一下,撞上了雕花栏杆,他疾步上前,长剑在手中铮铮作响。 水匪被赵应荣双眼中的怒火烧的魂飞魄散,躲着颤巍巍的剑尖跪在地上,凛凛寒光刺的他睁不开眼,欲哭无泪的求饶:“寨主,寨主,小的,小的可以将功补过,寨主饶命,饶命啊。”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赵应荣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恨声怒骂:“等着你将功补过,老子活劈了你!” 话未完,便传来“噗”的一声,是利剑刺入皮肉的闷响,淋漓的鲜血从翻滚的皮肉汩汩流出来,顷刻间染透了水匪的衣襟。 血滴滴答答的流了满地,浓重的血腥气一下子冲淡了酒香,张牙舞爪的充斥了整间台榭。 “大哥。” “寨主。” “父亲。” 厅堂中的其他水匪脸色顿变,齐齐大喊了一声。 姚杳和顾辰诧异的对视了一眼,对赵应荣突如其来的暴虐十分的不解。 逃跑的那个人姓韩,莫非正是被抓上山的韩长云? 可即便是这个人跑了,赵应荣失去了一个谈条件的筹码,但是也不用这么的气急败坏吧。 跟着这个水匪而来的其他水匪吓得呆立在了楼梯口,面露惊恐,犹豫踟蹰不前。 赵应荣一双眼赤红的几欲滴血,但是脸色已经平静下来了,面无表情的慢慢把长剑从水匪的胸口抽出来,带出一串猩红的血珠子。 水匪的身子抽搐了两下,头一歪便不动了,即便没有立时便死了,也就只剩下一口游丝般的气吊着命了。 他转过头,神情冷漠的扫了楼梯口的水匪一眼,剑尖点在地上,血沿着剑身流淌到地上,淡薄开口:“找不到人,你们就和他一样。” 水匪们呆了一呆,转眼便像疯了似的,争先恐后的冲下了楼。 咚咚声震耳欲聋,楼板晃动的厉害,台榭中的人毫不怀疑,再用力多踩两下,整座楼梯肯定难逃散架。 随之水匪们争相跑出去,台榭里安静了下来,薛绶走 到赵应荣的跟前,没有说话,只是低低轻咳了一声。 这声轻咳像是一记晴空惊雷,把赵应荣惊得回了神,他顿时察觉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赶忙朝顾辰等人尴尬的笑了笑,弥补道:“惊扰几位了,来来,坐,坐,咱们继续吃,继续喝,不醉不休啊。” 众人闻言,打了个哈哈,各怀心思的齐齐坐下。 姚杳端着酒盏,慢慢的抬头,状若无意的扫了厅堂中的众人一眼。 其他人的神情倒还算正常,只有那个二当家李长明的脸上阴沉的厉害,瞳仁骤缩,冷飕飕的盯着那一滩血泊,神情晦涩,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恨意。 姚杳挑眉,二当家这满腔恨意来的相当莫名其妙。 顾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对一切都十分上心的模样,沉痛的望着泡在血泊里的水匪,悲天悯人的刨根问底:“这是出什么事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好歹是一条人命啊。” 姚杳低头忍笑,忍得嘴角直抽。 还上天有好生之德,一会我佛慈悲都要冒出来了。 包骋和王友互换了个眼神儿,齐齐咧嘴。 顾大仙儿几时练的佛道双修? 这话问的赵应荣格外的尴尬,摸着鼻尖干干笑了两声:“这个,没事儿,就是小的们办事不利。” 他飞快的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水匪心领神会的上前,把血泊里的水匪给拖下了楼。 人是没有了,可地上留下了一滩血,还有两串血足印和一道血痕从地板上蜿蜒到楼梯上,看起来格外的煞风景。 浓浓的血腥气四散弥漫,也无时无刻的都在提醒众人,这地方刚刚死过人。 “办事不利就要丧命,这惩处也太狠了些,赵寨主,居上位者,要心容千缺,受得起白污,要心存仁爱,行的起百善,虚怀若谷,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方能成就大业。”顾辰得寸进尺的碎碎念,颇有。 赵应荣听得一阵心头烦躁,抽了抽嘴角,狠狠咬了几口后槽牙,才勉强克制住想要砸到顾辰脸上的拳头。 还宽以待人,严以律己,还成就大业,他就一个打劫的,成什么大业,难不成他还能劫了皇帝老儿的那张椅子? 有本事劫,他也没本事坐。 这等堪比唐僧念经一般的碎碎念,姚杳也听的一个头顶两个大。 她觉得再听下去,就不是赵应荣会打人了,而是她会暴起打人了。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动静大的吓了众人一跳,齐齐望住了她,连顾辰也闭紧了不停碎碎念的那张嘴。 她像没事儿人一样,走到顾辰身边,端起食案上的酱肘子,似笑非笑的问顾辰:“这个你也没有空吃,给我吃呗?” 顾辰噎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眼睁睁的看着姚杳端走了那盘酱肘子,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分明是在警告他,若是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来,那便让他一口都吃不上。 台榭中一时间没了人语,只有淡淡的风吹进来,低低的呜咽两声,寂静 尴尬的叫人心头一跳。 赵应荣尴尬极了,万没有想到这位“小师姑”比水匪还不讲究,忙吩咐水匪又送了两盘酱肘子,干干笑了两声:“咱们寨子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肘子,酱肘子管够,顾神仙,小师姑,尽管吃,尽管喝。” 姚杳杏眼一弯,满脸真诚而娇嗔的笑:“寨子里每日都有酱肘子吗,人人都有一个,那寨子里的饭食可真好,赵寨主,我可不可以也留下来?” 赵应荣扑哧一声,喷出一口酒来,呛得连连咳嗽,一双眼瞪得溜圆,错愕的瞧着姚杳。 “不行啊,真的不行吗?”姚杳皱巴着脸,泫然欲泣的呜呜假哭:“我可能干了呢,洗衣烧饭打架我都可以的,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赵应荣被姚杳那一双清澈的盈盈泪眼望的心虚不已,觉得只要拒绝了她,自己就是罪无可恕的,可他真的做不了主啊。 他慢慢的转过头,去看薛绶,却被薛绶猝不及防的狠狠瞪了一眼。 泪眼朦胧里,姚杳看到了赵应荣的迟疑,更看到了他游离不定,略带惊恐的目光。 她心头一跳,生出一个无法抑制的怪异念头,便不再咄咄逼人的问什么了,只低下头佯装轻声抽泣。 昨夜赵应荣抱着顾辰的大腿拐弯抹角的哭诉,说尽了自己的倒霉落魄身不由己命不久矣,求顾辰可怜可怜他,留下来帮他,可到最后也没说出那个胁迫了他的人究竟是谁。 起初姚杳与顾辰觉得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根本就没有人胁迫赵应荣,一切都是他编出来的,只是想利用顾辰的同情心,将人留下来帮着他一起实现打劫大业。 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又没这么简单,似乎的确有人胁迫了他。 他在下意识中看向了薛绶,目光忌惮,像是薛绶才是那个拿主意的,莫非正是薛绶胁迫了他? 顾辰显然也看到了赵应荣异样的行为,赶忙在火上添了一把油,盯着姚杳,半真半假的训斥起来:“小师妹,你就这么馋吗,难道师兄我还供不起你吃肉吗,没看到你都为难死赵寨主了?丢死人了。” 姚杳捂住脸,没有半滴眼泪的呜呜呜假哭:“我不要,寨子里的肉香,你买的肉不香。” 众人闻言皆是愕然,憋笑的憋笑,瞪眼的瞪眼,就是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怕一开口,便会喷出来。 顾辰磨了磨牙,一本正经的问赵应荣:“赵寨主,你看,我这小师妹吃了许多年的苦,也没什么规矩,要不,就让她在寨子里住些时日,我再来接她回去?” 赵应荣一脸错愕,张口结舌的不知道给怎么接话。 他是有心留下顾辰帮他,但是他不想留下那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夯货啊 薛绶的脸阴沉的厉害,他的确能左右赵应荣的决定,但眼下这个情形,他显然不适合开口。 至于二当家李长明和三当家窦威岐,且不说他们并不清楚眼下的情形,即便是清楚,他们也只会袖手旁观看热闹,最好打起来。 第四百七十九回 找死 赵应荣的长子赵浮生昨夜没有露面,并不十分了解这四个人的秉性,但方才他审视的打量了一番,也看出来了这四个人中,顾辰显然是那个主事的。 赵浮生察觉到宴席上的气氛有些冷肃,也知道自己若是不开口,他那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惜命惜到病态的亲爹搞不好要塌架子。 他低着头深深抽了一口气,抬头爽利笑道:“小师姑愿意留在寨子里小住,这是鄙寨上下的荣幸,但是,”他话锋一转,忧心忡忡道:“但是寨中上下多是举止粗俗的汉子,只怕会无意中冲撞了小师姑,不如顾仙师也一并留下来,既是两全其美,更是鄙寨三生有幸。” 顾辰不置可否的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细碎整齐的白牙,笑容温和透着些许诡异。 赵浮生莫名的脊背一寒,再度望过去,却看到顾辰神情如常,他摇了摇头,顿觉自己这些日子纵欲过度睡得太少,眼都花了。 静了片刻,李长明和窦威岐眼看着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了,赶忙端起酒盏,笑眯眯的跟顾辰几人寒暄敬酒,显得格外热络亲近。 姚杳挑眉,端着酒盏靠在栏杆上看着外头,她酒量不差,但沾点酒便上头,脸上白里透红,再配上足以乱真的迷离眼神,看起来是个十足十的百无聊赖的醉鬼。 经过了方才的事情,厅堂中青云寨的几人都认定了姚杳是个天真单纯的搅屎棍,现在她又喝醉了,便全然不将她放在眼中了,任由其在厅堂里随意乱走乱看。 包骋魂不守舍的饮了一盏酒,自打进了这青云寨,他的心就没安定过,七上八下的突突直跳,吓得狠了,一张嘴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看了看左右,个个都喝的宾主尽欢,热闹喧天声震得屋瓦直响,全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他随即也端着酒盏走到姚杳身旁,高声说笑了一句,复又低声问道:“怎么样,看出来什么了吗?” 姚杳端着酒盏,微微抬了抬下巴,苦不堪言的叹气:“头秃。” 昨天夜里天黑的厉害,连站在对面的人都看不清是男是女,只隐隐约约的能看到个大概的轮廓,而现在,在明亮的天光下头,站在最高处,山寨中的一切,都一览无余的暴露在了眼前。 这一切的确如她昨夜判断的那般,寨子中的荆棘和冬青果然是泾渭分明的排列着,有一个个的人影在荆棘丛中飞快的一闪而过。 这寨子中的路纵横交错着,都被茂密的荆棘和冬青掩盖了起来,置身在道路中,这密密匝匝的荆棘和冬青就如同灯阵的帐幔,人根本看不清楚每一条路是从何而来,又是通往何处。 这就和走迷宫一样,而且还不知路上有没有什么陷阱机关之类的,简直是危机重重。 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窥得几分全貌。 姚杳的秀眉轻蹙,一双明亮的杏眼微微眯了眯,静了片刻,她摇头道:“记下来了,但究竟是个什么阵法,还得仔细琢磨琢磨。” “就,这么会儿,就,就都记下来了!”包 (本章未完,请翻页) 骋瞪着眼,拍了一下姚杳的发髻,惊诧低呼:“你这是人类的脑袋吗?” 姚杳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儿:“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想在这当一辈子水匪,然后被那个活阎王给剿灭了?” “嘘,嘘嘘。”包骋的脸色一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瞎说,我要是死在这,你可就没有老乡了。” 姚杳嘁的声音更大了,不屑的撇撇嘴,端着酒盏靠着栏杆吹风,继续漫不经心的打量四围。 这处山寨占地十分的宽广,方圆足有数十丈,成一个不太规则的方形,四角上都伫立着一座高约三丈有余的箭楼,虽然这四座箭楼修建的简陋粗糙,但是已经很得了几分军中箭楼的建造精髓。 姚杳的眉心一跳,心中生出几分不祥之感,微眯双眼极目远眺,却见箭楼中人影交错,寒光闪动,箭楼里分明放置了数目惊人的箭矢。 姚杳心下一沉,这样一个靠打家劫舍维持生计的水匪山寨,竟然大手笔的置办了如此多可以远距离攻击的弓箭,恐怕不单单只是为了抵御朝廷官兵的围剿。 毕竟数十年来,朝廷根本连这波水匪的老巢都没有找到过。 一则是前些年世道正乱着,手里有兵有钱的那波人都死死盯着那张椅子,唯恐被人抢了去,哪有功夫收拾这些影响不了朝局走向的小喽啰。 二则这些年虽然世道安稳了许多,可这一波水匪也安分了下来,始终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来,朝廷又一向不富裕,大部分的兵力粮饷都要用来抵御突厥的骚扰,也就无暇顾及到这些水匪们了。 既然是这样,青云寨的水匪们怎么会没有丝毫的松懈,反倒越发的草木皆兵,把个山寨经营的固若金汤了呢? 姚杳心中打了个突,除非,这青云寨里有什么不能示人的秘密,一旦泄露便会招来大祸的东西。 想到这里,姚杳转头,醉醺醺的打量了众人一眼。 若真有这么个祸害玩意儿藏在山寨中,那么都会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呢? 就在姚杳审视的打量四围之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吓的人心肝冷颤,惊惧的面面相觑。 “砰”的一声,姚杳手一抖,杯盏掉在了地上,发出尖利的破碎声,惨白的瓷片迸裂的到处倒是。 她脸色惨白,惊恐的看着楼梯口,吓得泪盈于睫。 赵应荣等人看到她这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心里对她的最后一丝戒备也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胆小如鼠的小丫头片子。 包骋紧紧抓住姚杳的胳膊,扶着摇摇欲倒的她,在她耳畔低笑:“你装的还真像。” 惨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逼近了厅堂,木质楼梯上继而响起慌不择路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跑进来了一群人。 食案上的碗碟竹箸叮铃当啷的跳动着,酒盏里的酒剧烈的荡漾出来,洒的满食案都是。 跑过来的这群人身躯之沉,脚步之重,难以想象和估量,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大有不把楼板踩塌了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群人里有一个男子的嗓门格外大,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就是出自他的口中,嚷嚷的声音几乎要掀翻了房顶,只是他一边跑一边喊,咻咻的喘气声盖过了嘟囔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他在喊些什么。 不待众人起身去看究竟出了什么事,那群人便已经冲进了台榭中。 跑在最前头的是个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的男子,他气喘吁吁的闯进厅堂,看到满厅堂的人,惊诧而惨烈的哀嚎了一声:“怎么,这么多,人啊!!” 众人面面相觑,这话说的他们心虚无比,好像他们在这是天大的罪过一样。 男子转头看到磨刀霍霍走过来的水匪,他吓得魂飞魄散,两股战战,瞪大了双眼,眼泪鼻涕糊的满脸都是,声嘶力竭的绝望大喊:“我是韩王世子的弟弟,韩王的亲儿子韩长云,你们不能杀我,你们得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否则我让我爹和我哥带兵踏平你们这个山头,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听到这话,刺耳的刀剑铮铮声顿时停了下来,一群水匪面面相觑,踟蹰不前,齐齐抬头望住了赵应荣,指望着他能拿个主意。 赵应荣一下子被这么多双期盼的眼睛看着,张了张嘴,愁的都快哭了。 他能拿什么主意啊,他没有主意啊。 依着他的主意,他根本不想招惹什么韩王世子的弟弟,韩王的亲儿子。 招惹这个尊神干什么啊,细皮嫩肉的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活脱脱的是供了一尊祖宗。 薛绶把这人带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真不知道把这人抓来干什么,就算是送来大把的金子,他也得有命花不是? 他只想安分守己的做个水匪头子,只劫富不济贫,欺个男霸个女什么的,真没跟朝廷掰手腕,死磕到底的这个雄心壮志。 他对这天下,对那把椅子,一点兴趣都没有,管着天下人的吃喝拉撒睡,太累了。 他满目惊惶,下意识的望向了薛绶。 薛绶恨铁不成钢的撇过头,避开赵应荣的目光,心里后悔不迭。 当年他怎么就瞎了眼,挑中了这么个怂包软蛋。 顾辰四人也看傻了,临来时他们都对韩长云此人早有耳闻,也知道这人也陷在了水匪山寨中,他们此来除了要摸清楚水匪山寨的底细,保护好冷临江和谢孟夏二人,还另外肩负着一个重任,便是将韩长云一并顺顺当当的带出来,不能缺胳膊更不能少腿儿。 但顾辰怎么着都没有想到,堂堂韩王府韩家军中,还会出这么个贪生怕死的废物点心! 韩家祖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姚杳更是一时无语。 怕死是人之本性,是人就都怕死,可是像韩长云这样自己上杆子的找死,她还是头一回见。 打不过又跑不了,就低调点,故意激怒对方,只能是找打。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回 笑里藏刀 果不其然,韩长云的话音落下不久,李长明和窦威岐便从心神俱震中清醒过来,满脸狂喜的对视了一眼。 老天爷开眼了,自家大哥终于开窍了,舍得干一票大的了。 可二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浮生便上前一步,挡住了李长明和窦威岐垂涎的目光,疾言厉色的爆喝那群手足无措的水匪:“你们都是废物吗,让这么个疯子跑了出来,胡言乱语了惊扰了贵客,你们都活腻了是吗?” 跟上来的水匪回过神来,蜂拥而上,抓胳膊的抓胳膊,按脑袋的按脑袋,还有人朝着韩长云的膝窝踹了两脚,更有人从腰际扯出黑黢黢的,泛着酸臭味的帕子,堵了嘴他的嘴。 “慢着,”眼看着韩长云就要被带下去了,李长明和窦威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印证了彼此心中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便心有灵犀的齐声开口阻止。 赵浮生却寸步不让,牢牢的挡在韩长云的面前,遮遮掩掩的笑了笑:“二叔,三叔,贵客还在这呢,这点小事儿,就不劳二叔三叔辛苦了,小侄料理了便是。” 此言一出,李长明和窦威岐的脸色俱是一变。 他们二人虽然一向为赵应荣之命是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容忍赵应荣的儿子在他们面前放肆。 二当家李长明原是山下的村民,可他自幼父母双亡,被青云寨的前任寨主带道山寨中长大,在寨子中的威望仅次于现任寨主赵应荣,说话也比三当家窦威岐有分量的多。 他上前一步,笑里藏刀的望向赵浮生:“怎么浮生,二叔和三叔还没有老糊涂了,浮生就急不可耐的想要取而代之了?” 赵浮生顿时明白自己操之过急了,他退了一步,干干笑道:“是小侄僭越了,小侄以为这是小事一桩,这才放肆多言了,还请二叔,三叔宽恕。” 他的态度摆的极低,话虽然说得客气又恭敬,但身形却丝毫未动,甚至还朝旁边的水匪使了个眼色,叫他们趁机将韩长云尽快带离。 可这些土匪显然不是机灵的,看着赵浮生眼睛都快眨抽了筋儿,也只是死死抓住不停挣扎的韩长云,可双脚却像是落地生根了一样,一动不动。 得罪人的事儿谁愿意干谁干,看热闹它不香吗? 见到这个情景,赵浮生的脸色青白一片,看来自己这个寨主长子的身份,在二当家和三当家面前,还是有些不够看啊。 他得尽早谋划,让自己这个少寨主名正言顺起来。 李长明眯了眯眼,笑容更加的肆无忌惮了:“浮生我和你三叔还没有老到不能理事,无需事事都要你越俎代庖。” 说着,他往前走去,还不忘转头看了窦威岐一眼,可窦威岐却负手而立,视而不见,并没有如他所愿跟上前来。 他暗骂了一句老狐狸,脸上的笑意沉了沉,哼了一声,一步步看似缓慢实则急速的走到赵浮生的面前,不怒自威的淡淡道:“让开。” 赵浮生也不是个可以任由人拿捏的软柿子,他铁青着脸,无声的抿了抿唇,身子岿然不动,没有丝毫相让的意思。 气氛尴尬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姚杳和包骋端着酒盏,一口菜一口酒,饶有兴致的看着,就像是在看一场刚刚拉开幕的大戏。 这是要打起来了?快打快打,最好老大和老二老三同归于尽,朝廷不战而胜。 顾辰拿手肘捅了捅薛绶,幸灾乐祸的狭促笑问:“诶,你不去劝劝?” 薛绶一脸的忠厚老实:“这,师侄怎么敢,也劝不动。” 顾辰轻佻的睨了薛绶一眼,啧啧两声:“看着不像。” 薛绶更了一下,下意识的疑心顾辰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但他觑了眼顾辰的神情,却又没看出什么不妥来。 姚杳佯装一脸懵懂无知,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问包骋:“诶,你说寨主的儿子和二当家哪个更厉害?” 包骋心领神会一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往火上浇了一把油,让火烧的更猛烈一些:“这个谁的拳头硬我看不出来,但是我看出来二当家的说话不如寨主的儿子管用。” 王友也适时跳了出来,摸着下颌,重重点头拱火:“不止二当家的不管用,三当家的也不管用。” 李长明气了个绝倒。 一群人围观看热闹也就罢了,居然还冷嘲热讽,而赵浮生竟然还一动不动,他觉得脸面掉在了地上,被人狠狠的践踏了。 李长明恨得咬牙切齿,恶从心生,气的头昏脑涨的,也无暇瞻前顾后的多想什么了,下意识的一抬脚,便朝着赵浮生的肚子飞踹了过去。 赵浮生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纨绔,他的身手也很是利落,早在李长明身上的气势变的凌厉之初,他便警惕心大起,身形飞快的向旁边一闪,整个人如同疾风掠过,飞快的往旁边挪开了半寸,只有翩跹的衣袂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 李长明扑了空,飞踹过来的那只脚,只来得及擦过赵浮生落下的衣角,留下半个灰突突的尴尬足印。 那半个足印就像是一张嘴裂开了嘲讽的笑,令李长明恼羞成怒,就少了几分理智,多了些要命的冲动,做出了难以置信的举动来。 他身如风动,欺到赵浮生的跟前,这回他没有抬脚飞踹,反倒出人意料的衣袖一甩,掀起一阵凌厉的疾风,割的人脸颊刺痛。 清脆的“啪”的一声,李长明的右手狠狠落在了赵浮生的脸,打的他的脸偏到一边,顷刻间浮起个又红又肿的清晰五指印,一丝淡淡的血色从嘴角渗了出来。 他,怎么就,打了赵浮生一巴掌呢?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啊,他这是失心疯了罢! 这脆生生的,出人意料的一巴掌,格外有震慑力,不止是赵浮生被打蒙了,所有人都被这一巴掌打蒙了,就连李长明,也看着自己垂下来的右手呆立在了原地。 姚杳微张着嘴,睨着赵浮生脸上新鲜出炉的巴掌印儿,啧了啧舌,醉醺醺的问包骋:“诶,包骋,你说他当真是不嫌脸疼吗?” 包骋不明就里:“疼啊,可是他躲不开吧?” 姚杳给了包骋一个你真是天真无邪单纯小郎君的眼神,轻讽的轻嗤一笑。 包骋眨了眨眼,低低惊呼了一声:“他不会真的是故意找揍吧。” 王友摸着下颌,高深莫测的点点头:“像!” 台榭中因为李长明那一巴掌,打了个满室寂静,而三个人的一问一答又本就没有刻意声音,这些话便格外的清晰了,也格外打脸。 李长明听到了这三个人的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了看赵浮生的脸,神情阴晴不定,一股怒火难以抑制的蓬勃而出。 而赵浮生的脸涨得通红,对上李长明愤怒的双眼,他不由的有几分心虚。 姚杳三人的话正好戳中了他的本心。 他的确是有意的,在李长明抬手的一瞬间,他控制住了身形,硬生生的迎上了这一巴掌,为的便是抓住李长明故意侮辱他的把柄,让其无话可说。 他既然这样做了,当然不会让李长明钻了空子。 他抬手捂住脸,强忍着怒气,恭敬而卑微的先发制人道:“二叔,小侄自知放肆了,小侄知错,二叔如何惩罚小侄,小侄都诚心领受。” 此言一出,李长明气的更狠了,指着赵浮生的鼻尖,你你你了半晌,却只你出了个寂寞。 赵浮生把脸捂得更紧了,像是怕极了,缩了缩脖颈,拧着眉头,几乎要挤出了一片山川,战战兢兢的告罪:“二叔,是小侄的错,让二叔手疼了,小侄给您赔罪,二叔您消消气。” 李长明气的险些栽倒过去,但他显然是个笨嘴拙舌的,对上赵浮生这副不阴不阳的模样,他竟然无计可施,只会把自己气的满脑子嗡嗡作响。 这样的情形,其他的水匪都是小喽啰,显然不适合说话,只适合默默的看热闹。 至于赵应荣,他就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有听出来赵浮生这话说的有什么不妥。 他反倒感觉老怀欣慰,自家儿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还绝不忤逆长辈,将过错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不停的赔罪认错。 这样的儿子,他怎么好意思责怪过甚呢? 他不向着自己的亲儿子,而去向着外人,这岂不是寒了儿子的心。 而韩长云早就看呆了,全然忘了自己还是个阶下囚的身份,看热闹看的津津有味。 当家的寨主都不说话,顾辰这四个外人就更加什么都不会说了,乐的看热闹。 一边看还一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姚杳抱着包骋的胳膊,像是喝多了有些站不住,整个人都挂在包骋的身上,开口便是满嘴的醉话:“你听这话说的多漂亮啊,我当初就是不会说好听话,才被养父母打的浑身是伤,连饭都吃不饱呢。” 包骋哭笑不得的咧了咧嘴,顺着姚杳的话往下说:“可不是么,听话听音,话说的漂亮,错的就是对方。”  第四百八十一回 各怀鬼胎 王友冷冰冰的吐出一句话:“笑里藏刀太阴险,小师姑可不能有样学样。” 薛绶闻言,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来,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看起来一脸的敦厚老实,怎么一开口就专往人的肺管子上戳!! 他看到赵应荣和李长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两个字来形容了,连赵应荣这个最耿直没心眼的,都听出王 友的话中之意了,那李长明若还什么都看不出来,都对不起坐稳了近二十年的青云寨二当家这个位子。 他见势不妙,忙瞥了一直坐山观虎斗的三当家窦威岐一眼。 窦威岐从薛绶的目光中看出了警告的意味,不禁自嘲的轻笑一声,连个整日鬼话连篇的神棍都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可见他在寨子中人微言轻到了何等地步,说几句话的确是不费什么嘴皮子,可说出去的话被人当放屁,他不要面子的啊。 他深深的抽了一口气,疾步上前,走到李长明和赵浮生二人面前,底气不足的赔笑,连哄带劝:“浮生,怎么跟你二叔说话呢?还有没有点长幼尊卑了?”他又转身去拉李长明:“二哥,二哥,孩子还小呢,消消气,”他不动声色的朝赵浮生的身后瞥了一眼:“二哥不就是要亲自过问此事嘛,问问又能如何?是吧,浮生?” 赵浮生知道再不能阻拦了,正要开口,赵应荣也疾步走过来,打着哈哈道:“就是,孩子是一片孝心,怕二弟太过辛苦劳累了,二弟想要亲自过问,这是应当的,三弟,你就陪着二弟一起,好好的审一审这位郎君的底细。” “好啊,我倒要看看,这位小郎君到底是不是韩王的废物儿子,还是韩王绿云罩顶了。”李长明挑衅的动两下粗壮的手腕,心中的火气顿消,话中有话的哈哈大笑起来,他本就长得壮硕,嚣张的笑起来,浑身上下的肉都剧烈的颤抖不止,大有要将一身短褐都给撑炸之势,俨然是狗熊成了精。 他倒要看看这父子俩话说的冠冕堂皇,心里的谋划是不是也一样的冠冕堂皇。 他挥了下手,水匪们便押着韩长云,往楼下走去,而他负手而立,盯着赵浮生,别有深意的轻哼一声,跟着下了楼。 赵浮生的脸色阴晴不定,眯了眯眼,看着李长明一步步走下楼梯,听着毫不掩饰的嚣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神情愈发的森寒了。 窦威岐在对上薛绶的目光后,微微一怔后,也随即跟了出去。 姚杳听到李长明的脚步声低了下去,她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突然抓紧了包骋的手,狠狠揪了一把。 包骋痛极,正要大声惨叫,却发现姚杳像是脱力一般,整个人都软塌塌的靠在他的身上,再配上一脸时不时便要呕吐的表情,和额角渗出来的细密汗珠,活脱脱是一个醉鬼模样。 他瞬间便明白了,暗自腹诽了一句,这货又戏精附体了,要跟他互飙演技了。 “哎哟,小师姑,小师姑,你这是怎么了,想吐是不是,这是喝多了呀,师父,师父,小师姑喝多了!徒儿还是把小师姑送回去吧?”包骋全力配合着姚杳,牢牢扶着看起来人事不省的姚杳,一个人演完了全场,末了他扶着姚杳,便要往楼梯口走去。 顾辰心中微微一哂,脸上却不露分毫,装模作样的仔细查看了姚杳的脸色,片刻后,神情紧张的点点头:“这丫头酒量不好,还爱逞个能,这可不是喝多了吗,快,快送回去,阿骋,你可得好好照应着。” “是是是,师父放心。”看到赵应荣几人七嘴八舌的聚拢过来,渐渐有堵住楼梯口的架势,包骋先发制人,忙一叠声的应着顾辰,一边扶着姚杳,连拖带拽的下了楼。 赵应荣几人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眼睁睁的看着包骋和姚杳相互扶持着下了楼。 最终还是赵浮生反应机敏,飞快的点了两名水匪:“快,快送二位贵客回客房,快去。” 两名水匪飞快的冲下了楼,却没看到姚杳和包骋的身影,二人面面相觑,怔了片刻,终究没敢就这样上楼复命,便沿着返回客房的那条路一路追了过去。 小路两旁荆棘丛生,人走过去,一个不慎,尖长的利刺便会割破衣裳刺破皮肉。 但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个个神情焦急,步履匆匆,丝毫没有躲避身边尖利的荆棘刺,押着不停挣扎的韩长云,一刻没有停歇的往寨子深处走去。 李长明和窦威岐一前一后的走在末尾。 李长明的脚步极重,颇有地动山摇之势,他晃着小山一样的身躯,擦过小路两旁的荆棘丛,摩擦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刺耳难听。 伴随着这声音,他的衣裳上已经被割开了无数细小狭长的口子,口子的末端还挂着一撮撮尖刺。 这些尖刺挂的很牢固,他不敢大幅度的挪动身子,唯恐被尖刺扎到皮肉。 山寨中的这些小路在修建之初,丝毫没有考虑到李长明这种胖子的存在,修建的格外的狭窄,他挪着壮硕的身子在寨子里多走几趟,衣裳多半就变成了破布条。 不过这些荆棘密布的小路都有特殊的用处,即便李长明每走一回,心里的怨怼和嫌弃便添上一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回不知为何,自从走出了台榭后,他便总有几分心惊肉跳的感觉。 忐忑不安的往前走了几步,他便停下来回望几眼,只见明晃晃的日光下,苍翠茂盛的荆棘丛只无声的轻摇几下,便归于了平静,并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人或物。 他自嘲的摇头一笑,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 窦威岐看着李长明的脸色,神情晦涩的问:“怎么了二哥,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老是心绪不宁的?” 李长明还在记恨方才窦威岐,脸色不虞,哼了一声:“你方才躲得倒快。” 窦威岐的深眸里闪过一丝寒意,面上却不显,讪讪笑了笑:“二哥说的这是哪里话,他好歹也是大哥的儿子,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我也不能欺他过甚不是?” “看你那点胆子!”李长明讥讽的轻笑一声,上下打量了几眼窦威岐:“都对不起你这三当家的名头。” 窦威岐的神情更加窘迫了,眼帘低垂着,看着地上缄默轻晃的影子,目光冷厉。 一行人无言的走过一处岔路口,李长明身上那股芒刺在背的感觉更加浓重了,他接连转头回望了几次,都没有在身后看出任何端倪,不由狐疑的抬手摸了摸鼻尖儿。 窦威岐看到李长明频频回顾,一脸疑惑的问:“二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李长明愁眉不展的摇了摇头:“不知道,总是觉得心惊肉跳的,总觉得要出事。” 窦威岐透了口气,轻松笑道:“二哥多虑了,咱们这山寨位置隐蔽,易守难攻,数十年来都安稳的很,这些日子又练了不少精兵,还采买了弓弩,寨子内外更是固若金汤了,能出什么事儿。” 李长明不明就里的摇了摇头:“也是,是我想多了。”他微微一顿,下意识的猛然转头,目光审视的深深盯了来路一瞬,盘踞在心中的惊惧转瞬便消散了,他苦笑一声:“还真是我想多了。” 窦威岐被李长明说的心里发毛,脊背乍起一层冷汗,目光在层层叠叠的荆棘丛中扫视几番,也未见异样,他勉强笑了笑:“二哥为山寨劳心劳力,可要保重身体啊。” 李长明望着走在前头,不停地挣扎的韩长云,若有所思的沉凝道:“若前头那人真的是什么韩王的儿子,那干完这一票,咱们足足可以歇上三五年了。” 窦威岐张了张嘴,思量了片刻,斟酌问道:“二哥,听说韩王的儿子多的数不清,我看这姓韩的没出息的很,韩王真会舍得花大价钱把这个儿子赎回去吗,毕竟他儿子多,没了这个傻的也不会影响什么,要是他不肯掏银子也就算了,可万一他,他以这个傻儿子而饵,设计剿灭咱们青云寨,这,可就防不胜防了。” 被押在最前头的韩长云听到了这一席话,顿时如醍醐灌顶,剧烈的挣扎着扭过头来,面孔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一双眼瞪得溜圆,臭汗巾把嘴堵得严严实实,话说不出口,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哀求声。 韩长云的声音成功的吸引到了李长明和窦威岐注意力,窦威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脸,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怎么,你就是个废物?” 韩长云重重的点头,那满脸的悲怆和喉咙中压抑的呜咽声,都无言的表明了他的心迹,她就是窦威岐口中那个被抛弃了的,当成活诱饵的窝囊废,是个完全没用的,只会拖后腿儿,还浪费粮食的废物。 窦威岐笑的更加深不可测,盯着韩长云的双眼,阴恻恻的开口:“别着急,一会儿有的是机会让你说,放心,一定让你做一回有用处的废物。”  第四百八十二回 傻子太多 山里天黑的早,刚到黄昏时分,似血残阳只在天边绚烂了短短的一瞬,便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殆尽,连绵不绝的起伏群山随即陷入了暗沉沉的夜中。 寒寂的晚风吹过深邃的悬崖,风声中夹着高高低低的哨声,淡白的雾霭从崖底弥漫上来,将对面的群山和隐藏在山中的水匪寨子都遮掩的朦胧不可见了。 崖边没有半点灯火,昏暗的月光下,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交错,夜风吹过衣袂,猎猎作响,人数显然不少,个个身着暗色窄身夜行衣,软剑缠在腰间,气息收敛的若有似无,只隐约泄露一点杀意凛然的寒芒,与凉津津的月色交相辉映。 韩长暮单脚踩在崖边的一块巨石上,茫茫的夜露浸染了在风中起伏翩跹的衣摆,星星点点的水泽很快晕染成深幽而清冷的暗花。 他手里端着一只千里镜,目光如炬穿透重重雾霭,落在悬崖的对面。 他的眉心紧蹙,天色渐晚,山里的雾气浓重,对面又是黑漆漆一片,没有半点灯火,即便有姚杳改造过的千里镜,看的距离比寻常的千里镜远了许多,但还是无法清晰的看到对面山中的情形。 他眯了眯眼,哂笑一声,抬手按了按眉心,临来时,他查过这一群青云寨水匪的底细,数十年前不过是一窝乌合之众,居无定所,在嘉陵江上四处漂泊。 大凡成了规模的水匪多是在急水险滩处选个立足之地,修建水寨,抵御朝廷或者同行的攻打。 但这青云寨的水匪显然没有走寻常路,不知受了哪个高人的指点,竟然在这片崇山峻岭的隐秘之处修建起了山寨,进为水匪退则为山匪,一举数得,行事便愈发嚣张毫无顾忌,势力自然日渐壮大,终成了今日之患。 “大人,都问出来了。”王显急匆匆的走到韩长暮的身旁,束手而立,他换了一身衣裳,发髻也重新梳过,但仍旧掩盖不住浓浓的血腥气,令一脸老实敦厚的他,凭空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韩长暮头也不回的吐出一个字:“说。” 王显沉声道:“这几人也都是青云寨的水匪,其中一人还是寨子中的头目,听命于山寨里的二当家李长明,他们供认,前几日的确送来了一船姑娘,直接送进了寨子里,且这几日并没有送出来,这是他们的供词,还有进山寨的法子。” 说着,他拿出几页纸,双手捧着递给了韩长暮。 韩长暮接过那几页纸,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这几名水匪常年驻守在这里,并没有在山寨中待过几日,对寨子里的情形不甚了解,若没有熟悉山寨情况的人带着,而顾辰的消息又无法的传出来,内卫们就这样贸然混入山寨,就是活靶子,不但无法顺利与顾辰他们取得联系,摸清楚山寨的情况,就连自保都成问题。 他凝神思忖片刻,沉声吩咐道:“吩咐内卫们就地隐藏,你亲自去挑几名机敏善于伪装隐藏的内卫,这几日一旦有水匪要进山寨,便由他们将水匪替换下来,进寨 潜伏。” 王显应声称是:“是,卑职已经将打旗语的水匪留下了,而内卫们将其他几名水匪给替换了,定是万无一失的。” 韩长暮将供词叠好放进袖中,重新踩上巨石,举着千里镜极目远眺,心中有几分唏嘘。 按照这几名水匪交代的口供来看,上山的路似乎是只有这一条,悬崖这边的水匪打出旗语,而悬崖对面的水匪便会将索道摇上来,人由索道上的吊篮送到对面的悬崖上,再由水匪仔细搜过身后,才能进入到山寨中。 而在悬崖对面控制索道的水匪,是山寨中最为精锐,身手最好的水匪,且在崖边布下了几架射程远,威力巨大的弓弩,一旦发现索道上的人有蹊跷之处,便会将其立即射杀,毫不犹豫。 这种情况下,他并没有把握在没有水匪的带领下,从这条索道攻进山寨的寨门。 就在韩长暮凝视着悬崖对面一筹莫展之时,两人两马从山下绝尘而来,哒哒哒的扯破了夜色,最后马匹停在了半山腰的那处农家小院外。 二人翻身下马,刚刚冲到柴门外,还没来得及叩门,四周骤然响起一阵刀剑铮铮声,锋利的寒光便将二人围了起来,杀伐之气瞬间凝重浓厚。 二人中的其中一人见状,忙从袖中取出一块牌子,在众人眼前一晃,厉声大喝道:“内卫司使令在此!速带我去见司使大人!” 这群围过来的内卫面面相觑,他们不认识眼前二人,但认识那人手中的牌子,正是内卫司司使大人的令牌。 内卫们对视一眼,齐齐收了长剑,但出于谨慎,都没有要带二人上山的意思。 手拿令牌那人上前一步,神情肃然的继续道:“在下是韩大人府中总管金玉。”他神情忌惮的向后看了一眼,凝重道:“这位是羽林军左卫指挥使邱福邱大人,奉了圣旨前来见司使大人的。” 内卫们闻言,皆是脸色一变,相互对视了一眼,为首的内卫越众而出,神情恭敬的行礼道:“原来是金总管,大人已经离开这里进山了。”他犹豫的望了一眼浑身都裹在深黑长斗篷里,连脸庞都看不清楚的那个人:“山里危险重重,不如金总管和邱指挥使现在这里休息,卑职遣人进山请司使大人回来。” 听到这话,金玉下意识的转头去看邱福。 邱福身上裹着一件曳地斗篷,风帽兜着头脸,看不清楚神情,浑身上下都被一团阴沉沉的鬼气包裹着,令人十分的不舒服。 他察觉到了金玉的目光,但仍旧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极微弱的摇了摇头。 金玉愣了一瞬,轻咳一声,凝重道:“不必了,事关重大,耽误不得,有劳校尉安排人带我们进山。” 为首的内卫有些尴尬,脸色沉了沉,转瞬神情如常道:“是,金总管所言极是,某这就安排。” 夜色渐深,四围寂静下来,深山寨子里少有无所事事之人来回走动,起落窸窣的脚步声都是来回巡视的 水匪们肃然远去。 整个山寨里小路上都没有燃灯,远远望去幽暗一片,来回巡视的水匪手里提着的灯,散发出微弱的光亮,恍若星星点点的流萤散落在葱茏草木间。 房间里燃了一盏油灯,灯火如豆,淡淡的青烟在跳跃的火苗上袅袅散开。 李长明和窦威岐在食案前相对而坐,食案上摆了简单的四碟下酒小菜,肆意浓厚的酒香从开了封的酒坛溢出来。 李长明的脸上已经浮起了两团红晕,双眼中醉意迷离,手上的竹箸抖了抖,掉在了食案上。 他也没有去捡,自顾自的端起酒盏灌了一口酒喝了,醉醺醺的开口,吐出灼热的酒气:“老三,你说,抓了这么一条大鱼,大哥却瞒着咱们,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窦威岐眨了眨眼睛:“大哥怎么会有意瞒着咱们,只怕是事情太多了,一时忘记了也是有的。” “放屁!!”李长明“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一下食案,猩红的双眼瞪得溜圆,嘟嘟囔囔的斥骂起来:“放屁,老三你就会两边讨好,你个墙头草,他忘什么忘,他就是想私吞了,他是有儿子的人啊!他,他。” 李长明说的激动不已,脸涨得通红,把食案拍的“啪啪”巨响不停:“他有儿子啊!你我都没有!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这么大的家业,都要便宜他那个龟儿子了!” 窦威岐听得满心无言,撇了撇嘴。 说的好像他们俩要是有儿子,就能跟赵应荣抢家业一样。 别说他俩没儿没女,就算是有一儿半女,这水匪窝也不可能归了他们俩。 人家赵应荣可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人家可是有一群儿子的。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人家从爹到儿子乌泱泱一大群,看着都胆寒,他可不敢硬碰硬。 不过他们那一群多半都是心眼不够的,唯独一个赵浮生,虽说心眼儿多些,心机深些,但到底根基浅了些,还是不足为虑的。 故而对付赵应荣父子,明火执仗的干,不如阴谋诡计的玩儿。 若是没有薛绶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单凭斗心眼玩手段,他早将赵应荣父子们都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只是这话窦威岐是万万不会说给李长明听的。 李长明这个人,看谁都是村头的二傻子,其实满山寨里他才是数得着的大傻帽,他还总觉得自己是智勇双全,他这个体型身手,明明就是个当打手的命,却偏偏要跟人学阴谋阳谋,伸长了脖子让人算计挑唆。 也是人傻而不自知中的一朵奇葩了。 眼看着窦威岐低头不语,只是一味的喝酒,李长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凶神恶煞的瞪着窦威岐,骂骂咧咧道:“老三,你他娘的是没长嘴吗,就会装死当老好人,你以为你这样,大哥家的老大掌了权,就能饶了你?我告诉你,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要是掌了权,怎么会让咱们两个老家伙踩在他的头上?” 第四百八十三回 骗子明显不够用了 窦威岐看着李长明怒不可遏的双眼,抿了抿嘴。 这个道理他当然是明白的,但是他志不在此,这样的言语并不足以蛊惑了他。 他尴尬的笑了笑,底气不足的磕磕巴巴道:“二哥,你看,你在寨子中一呼百应,我却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何,如何能跟二哥比。” “你少他娘的拽文装怂,老子没你认字儿多!”李长明猛地一砸食案,“嗵”的一声,数寸厚的老榆木的桌面,硬生生的被砸的塌陷下去了一块,大块大块的碎木片扑簌簌的掉落在地上,细碎的小木屑穿过烛火微光,四散飞扬。 窦威岐吓了一跳,赶忙去看李长明的手:“哎哟我的亲二哥,您生气归生气,可别拿自个儿的身子出奇啊,这要是伤着手了可怎么得了,我可还指着您护着我呢。” “大惊小怪什么!”李长明听着窦威岐这等伏低做小的话,心里的怒气散了大半,甩了甩手,只觉得手掌又热又涨,肉疼得厉害。 他抬手拍了拍窦威岐的肩头,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行了,你也别在这哭哭啼啼的装可怜了,你就说,你跟不跟我干这一票?” “干,我肯定是跟着二哥干的!”窦威岐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旋即却又迟疑不决的问:“可是二哥,咱们,要怎么干?” 李长明看了看左右,又看了眼漆黑如墨的窗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走。” 窦威岐摸了摸鼻尖, 的跟着李长明出了门。 临近子时,夜深沉的有些压抑,铅云层层叠叠的压在山顶,山尖在暗云间隐隐约约,难见端倪。 子时的山寨原本是最安静的,可今夜却有些诡异的不同,本该紧闭的寨门大开着,四角上的箭楼中灯火通明,寒光交映。 荆棘和冬青交错掩映的小路上,不断的有水匪狂奔而过,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铮铮的刀剑声如同惊雷,打断了夜的寂静。 房顶上传来两声极轻微的噼啪声,姚杳轻点着薄薄的灰瓦,擦过暗沉沉的夜色,落在院子里,她方一落下,顾辰三人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低声问了起来。 “阿杳,怎么样,寨子里怎么乱成这个样子了?”顾辰捏了捏眉心。 不待姚杳说话,包骋便拍了下大腿,兴奋的双眼放光,嚷嚷起来:“该不会是打进来了吧!!” 王友赶忙捂住包骋的嘴,咬牙切齿的叹了口气:“你声儿小点行吗,这么嚷嚷下去,咱们都得完。” 言罢,他眼巴巴的望着姚杳:“姚参军,到底出什么事了?” 姚杳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并没有人打进来,但是寨门大开着,寨子里的水匪都倾巢而出,很忙乱,像是在准备什么。” 顾辰三人面面相觑。 “准备什么?”包骋突然扒开了王友的手,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骤然惊愕的问道:“他们该不会是在准备去祭河神了吧?” 此言一出,几人皆惊,脸色大变。 “不 管是不是,我们都要有所防备。”姚杳和顾辰对视了一眼,她神色凝重的思量片刻,才慎之又慎的开口:“王友,你知道方才韩长云被送到那去了的,你去把他带过来。” 王友愣了一瞬,他是个老实憨厚的后生,直愣愣的问了一句:“他要是不跟我走怎么办?” 姚杳咧嘴一笑,干净利落的吐出三个字:“打晕他。” 王友挑眉笑了笑,轻快的回屋准备去了。 姚杳转头望着顾辰,还没开口说话,顾辰便已经心领神会的淡淡道:“我知道了,我设法出去,给大人送个信,让他赶紧带人打进来,救我们出贼窝。” 姚杳深深点头:“聪明。”言罢,她扫了包骋一眼。 “干嘛?”包骋见状,缩了缩脖颈,明显有些底气不足:“我,我谁都打不过,出去就是找死的。” 姚杳都被气笑了,哭笑不得嘁了一声:“那你就在这守着,等着我们找玩死回来。” 包骋诶了一声,看了看回到屋里准备的顾辰,又看了看姚杳,目光闪了闪,咬牙下定了决心:“阿杳,你要去干嘛,我还是,还是跟着你吧。” “可别。”姚杳嫌弃的摆摆手:“你还是在这待着吧,我要去接冷少尹和汉王,带上你这个拖后腿的,我怕自己死的太快了。” 包骋哽了一下,目光哀怨的望着姚杳。 姚杳被包骋看的有些愧疚,嘿嘿干笑两声:“你不是奇门吗,能遁地能升天,还能布阵,区区几个水匪,你怕什么?” 包骋磨了磨牙,压低了声音奚落:“还遁地升天,你是修仙看多了吧?” 姚杳:“......” 顾辰往自己的头上身上浇了一壶酒,弄得酒气熏天的,又在腰上挂了个空荡荡的酒葫芦,走过包骋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头:“屋里有把刀,我特意磨过的,肯定能一刀见血。” 包骋被顾辰满身的酒气熏得险些呕了出来,没有来得及深思顾辰这句话的意思,啊了一声,不明就里的张了张嘴。 王友换了一身深黑色的窄身夜行衣,脸上还蒙了块黑布,露出一双看起来不甚机灵的眼睛,走过包骋的身边,憨憨的开口:“刀子割的疼,墙上有一捆麻绳,上吊比较快,也没那么疼。“ “我,你们。”包骋哑然,瞪着二人的背影暗暗磨牙。 姚杳走过去,脸上虽然挂着淡淡的笑,但神情却是从前没有过的谨慎,直望着包骋道:“这回的事儿不比过去,你一定要待在这,不能出去,一步都不能出去,等着我们回来。” 包骋也吓着了,脸色难看的很,话音打颤:“这,这,那,那要是你们回不来呢?” “能不能说点吉利的。”姚杳啐了包骋一口,她晃了两下手腕,自顾自的走出院门,留下淡淡的一句话:“等着我回来。” 三个人渐次走出院子,深夜里原本便有些安静的院子,此刻更加的一片死寂了,包骋的心中升起浓浓的不安,没头苍蝇一般在陡然空 了的院子里打转。 不是说有主角光环护体就不会死的吗? 不是说一心一意搞事业的就不会英年早夭吗? 难道说他不是主角,他才是那个狗血爽文里,推动男女主角情感发展的工具人吗? 短短一瞬的功夫,包骋脑中充斥着一个又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他头昏脑涨,无处宣泄,最终忍无可忍扬天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吼出那口胸中的闷气。 夜色越发的深幽了,四下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山势嶙峋山路陡峭,无法御马而行,只能借着微弱的灯火,紧紧抓住荒草枯枝,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向上攀爬。 韩长暮站在悬崖边上,向前走了一步,探身看着深不可测的崖底。 那崖底如同一个黑洞洞的巨大漩涡,有一种要将人吸入其中,吞噬殆尽的诡异之感。 一阵微凉的夜风袭过,他陡然清醒过来,腾腾腾接连后退几步,这才察觉到他方才离纵身一跃只差了一念之间,惊恐之余,浑身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裳。 这个地方,着实透着一股邪气。 韩长暮平静了几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凌乱仓促的脚步声,他的耳廓微微一动,转过身去。 夜色中跑出来几个人,最前头那个跑的气喘吁吁,一见韩长暮,那人简直要喜极而泣了,扑倒在地,喘气如牛:“世子,可算是找着您了。” 韩长暮诧异极了,愣了一瞬:“金玉,你怎么过来,不是让你留在京里吗?” 还没等金玉喘匀了气答话,韩长暮便已经看到了后头跟过来的邱福,他错愕不已的问:“邱指挥使,你这是?” “见过韩大人。”邱福上前一步,行了个礼,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若非掀开风帽,露出来的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子,真会让人误以为他不是一步一步的爬上来的,而是不费吹灰之力的飞上来的。 韩长暮还了个礼,一脸嫌弃的看了看还瘫在地上的金玉,暗自腹诽了一句,要让金玉将扔到九霄云外的功夫在捡起来重练。 他点了点头,十分客气的问邱福:“邱指挥使夤夜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邱福一脸正色道:“陛下有旨。”眼看着韩长暮一撩衣袍就要下跪,他忙一把扶住韩长暮,附耳道:“是密旨,陛下吩咐韩大人亲拆,不必跪接。” 韩长暮有几分错愕的抬起头,转瞬神情如常,接过邱福手上的信笺,小心翼翼的刮去完好无损的蜡封,取出里头叠的整整齐齐的密信,展开一看,脸色便慢慢的沉了下来。 他捏着密信,捏的极紧,心中疑虑顿生,脸上却不露分毫,淡淡发问:“京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邱福如常点头:“明日,哦,不,已经过了子时了,是今日了,今日是省试放榜日,这关系着无数士子的前程,每次放榜都要出些乱子,圣人不放心,命大人带领内卫司内卫夤夜回京,而青云寨这的事情也并不十万火急,圣人命某带了羽林军来,先行接替替换大人几日。” 第四百八十四回 螳螂捕蝉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让韩长暮无从反驳,更何况这是圣旨,也容不得他拒绝,他纵然心有疑虑或是不满,也只能承受。 他转头回望了一眼被夜色重重笼罩的悬崖对面,思忖道:“圣人可有旨意何时攻打青云寨?” 邱福愣了一瞬,神情明显有几分不自在,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了,摇头道:“圣人并未有其他的旨意,圣人的意思是,省试放榜后,青云寨这里的事情,还是由韩大人您做主,左右省试放榜也就是一日的功夫,大人放心,这里只是一帮乌合之众,羽林军又是围而不打,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韩长暮慢慢的透出一口气,想来也是,圣人是知道谢孟夏也在青云寨中的,他即便不顾及旁人的性命,自己亲儿子的性命,他总不会也置于不顾吧,而羽林卫是圣人亲卫,皆是精兵强将,若是连一群草台班子都看不住,连累了谢孟夏,丢人又丧命的下场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接过一盏微弱的灯,将密信投进微微摇曳的火苗中,惹得那抹明亮的橙红色一阵剧烈的晃动,随即腾起丝丝缕缕的青烟。 他轻轻捻了捻指尖,转头问邱福:“邱指挥使,不知羽林军何时能够赶到此地?” 邱福胸有成竹道:“羽林军已在山下待命,随时可以进山接替内卫在山中的位置。”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万事俱备,韩长暮若是再不松口返京,就有点死皮不要脸了。 韩长暮静了片刻,转头看到王显一直忐忑不安的站在旁边,他心中一动,不动声色的抿了抿嘴,叫了王显过来,坦然吩咐起来:“传信给山中各处的内卫,迅速与羽林军交接,到山下集结,即刻返京。” 王显早听到了韩长暮和邱福的回话,对于韩长暮的这个吩咐,他是不觉意外的,但还是望着悬崖对面,下意识的犹豫问道:“大人,顾辰和阿杳他们都还在山寨中呢。” 他话中的未竟之意十分明显,在圣人眼中,谢孟夏和冷临江是至亲,是最重要的人,他们的生死比天大,但顾辰和姚杳他们却不是,他们是随时可以放弃的炮灰。 韩长暮一脸正色的望着王显道:“他们在山寨中有自保之力,不必担心。” 王显闻言,下意识的紧紧抿住了唇,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还是流露出一丝丝怀疑的神情。 邱福谨慎而沉默的看着韩长暮吩咐王显,没有出任何意料之外的情形,他微不可查的轻吁了口气,连忙接着韩长暮的话头道:“韩大人,若无其他的吩咐,某便派一队羽林军护送大人下山回京吧。” 韩长暮审视的盯了邱福一眼,淡淡开口:“那就有劳邱指挥使了。” 说着,他向前缓行两步,做了个请的动作。 听到这话,邱福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来,也做了个请的动作,率先走到了前头。 韩长暮神情淡薄的紧随其后,走过王显身边时,衣袖微微一动,恍若被夜风拂过 ,而手指在翩跹的衣袖的掩盖下,轻轻点在了王显的掌心上,蜻蜓点水一般划了两下,便飞快的离开了。 王显低眉顺眼的跟在二人身后,目光落在掌心,方才韩长暮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飞快的划了几下,赫然写了留下二字。 这是要他避开羽林军的监视,留在山上,还要设法与顾辰他们去的联系。 他就说嘛,韩家军里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受人摆布,让来就来,让走就走。 就算是圣人的旨意,也还有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 夜色越来越深,山间一阵低低切切的嘈杂声过后,隐藏在各处的内卫尽数换了人。 山脚下,灯火通明,道旁更是搭起了一座简陋的凉棚。 韩长暮和邱福交接好青云寨之事,便翻身上马,带着众多内卫,浩浩荡荡的冲进夜色中,由一队精壮的羽林军半是监视半是护送,向着长安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从此地回京,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定能在寅正开城门时赶到,而贡院是在巳初放榜,进了城后,韩长暮还能有换官服准备的时间。 这一行人足有数百人,纵马疾驰激的尘土飞扬,在这浓重的呛人尘土中,纵然有那么几个人没有跟上队伍,也不容易被人察觉到。 眼看着青云寨藏身的层峦叠嶂被远远的甩在了身后,韩长暮和金玉对视了一眼。 金玉了然,左手松开缰绳,微微抬了抬。 后头有几名混在内卫中的韩家暗卫不动声色的催马上前,将韩长暮的身影挡的严严实实。 这几名暗卫的身形都与韩长暮相差无几,就连长相也有五六分的相似,若刻意装扮,距离再远一些,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而此时,几名暗卫都穿着与韩长暮形制颜色一样的衣裳,梳着一般无二的发髻,夜色茫茫里,但看背影,根本分不出谁是如假包换的韩长暮,谁是浑水摸鱼的“韩长暮”。 深幽的夜色里,山脚下已经空无一人了,那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被完全吞噬进了黑暗中。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人语声和脚步声,唯有道旁的草窝里断断续续的传来高高低低的虫鸣。 月上中天,几缕浮云将月色遮挡的若隐若现,道旁半人高的野草随风轻摇,投下大片大片形状诡谲的暗影。 草丛突然剧烈晃动了两下,一双手刚刚扒开密密匝匝的草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的渐渐逼近了此地。 那双手微微顿了下,倏然收了回去。 被分开的草叶随之合拢在了一起。 随着那一阵凌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四下里尘土飞扬,连地面都跟着剧烈晃动了起来。 为首之人是个和邱福同样打扮的男子,黝黑兜帽将头面遮的严严实实的,看不清楚模样。 他在前头纵马疾驰,身后跟的十几驾马车,车上都被黑色油布蒙的严严实实,车旁分别跟着 两个同样装束的男子,只是没有头戴风帽,白惨惨的月光落在脸上,那神情格外的森然。 车轱辘碾过地面,发出如同惊雷般的声音。 车队行驶到了山脚下,为首之人在马匹上抬头凝视了裙衫片刻,没有说话,在马背上利落的抬了一下手,随即他催马艰难的上了山。 后头的车队跟着变换了队形,马车两边的男子一人催马走在马车前面,一人跟在马车的后头,小心翼翼的往山上走去。 就在车队驶进山里后不久,草丛里剧烈的动了几下,一个身形娇小玲珑的人影从草丛里飞跃而出,蜻蜓点水一般追了过去。 山高坡陡,一边是陡峭难行的狭窄山路,一边是直上直下怪石嶙峋的崖壁,这一队车队走的是胆战心惊,终于小心翼翼的走到了半山腰处的那座农家小院前。 前头的山路更加的狭窄陡峭,显然已经不适合马车行驶了。 为首之人在马上翻身下马,往院子中走去。 院子中的人早听到了动静,吱呀一声院门大开,一下子迎出来了数十个同样装束的男子。 其中一人迎了过来,与为首之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为首之人转头,利落的朝车队无声的打了个手势。 车队众人训练有素的翻身下马,呼啦一声,将蒙在马车上的黑布揭开,马车上赫然放着两个一人多高的大木桶和两个方方正正的大木箱子。 木桶和木箱子的外头都漆了黑色,即便月华明亮,在夜色的掩映下,也看不太清楚这木桶和木箱子的具体模样。 众人一同上前,一一从马车上将这些东西抬了下来。 那木桶和木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分量格外沉重,两个男子抬着十分的吃力,手臂上鼓起来的虬筋透过薄薄的窄身夜行衣,形状清晰的印了出来。 马车被清空之后,众人又七手八脚的将缰绳取下来,一部分人将马匹赶到偏僻处藏好,而另一部分人竟然开始动手拆卸马车。 这些人显然已经做熟了这种事情,皆是静默无声,拆卸时也没有发出大的动静,也没有燃灯照亮,只是借着月色,熟门熟路的又拆又装,不过是两刻的功夫,七八驾马车竟然被拆卸重新组装成了十几驾两轮小车。 院子中的人和押运马车的人一起动手,又将木桶和大木箱子小心翼翼的重新装在车上,随后车前两个人拉车,车后两个人推车,跟着为首之人,再度艰难的往山里走去。 车队离开后,院子内外便空了下来,只有三个人举着灯笼,将方才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后,才锁好院门,身形一动,不知藏到了何处。 那身形娇小的人影远远的藏在树冠上,密密匝匝的阔大树叶将他原本便瘦小的身子遮挡的严严实实,他借着明亮的月色,看到院子恢复了寂静,半晌再无旁的动静,才小心翼翼的下了树,整个人钻进道旁的野草中,用半人高的荒草来掩盖行迹,身形如风般往山下赶去。 第四百八十五回 黄雀在后 在车队离开后,山脚下恢复了死寂,空落落的凉棚里却多了三个人,一人坐着两人站着,皆是缄默不语,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凉棚外头响起几声极低的脚步声,隐隐约约,越来越近。 三个人倏然抬头,面露警惕的神色,径直望向外头,而站着的那两个人,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气氛紧张的如同那即将出鞘的冷剑一般,剑拔弩张的一触即发。 来人在凉棚外停了片刻,手在竹竿上极有规律的轻轻敲击了四下。 凉棚中的三个人听到这敲击声,对视了一眼,皆是松了一口气。 来人正是此前跟踪车队进山的男子,他胜在身材瘦小,机敏灵活,行动起来快若疾风,在山里进出了一路,竟然没有惊动驻守在山中的羽林军和那一队神秘诡异的车队。 男子轻快的闪身走进凉棚,朝坐着的人行礼道:“木圣使。” 原来坐着的那名男子正是谢良觌的心腹李胜,不知为何,只是短短数月的功夫,他竟然没有了在陇右道时的意气风发,看起来清瘦了许多,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唯独那一双眼睛,依旧精光四射。 李胜看着来人,颔首道:“杜风,说说情况。” 杜风微微欠身,恭恭敬敬的开口:“回圣使的话,这山上各处都有羽林军把守,方才的车队看起来和羽林军的打扮并不一样,但是车队行至半山腰的一处原本的水匪暗哨时,是与驻守院子里的羽林军一同卸的车,又将车上的东西一起运上山。” 李胜凝神片刻:“车里装的是什么?” 杜风抿了抿唇:“属下不敢靠的太近,没看清楚。” 李胜屈指在膝头轻轻叩着,面色有些凝重,思忖着开口:“看羽林军的架势,必然是来攻打青云寨的,可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攻打青云寨,羽林军是圣人亲卫,如此行事必然是奉了圣命的,这青云寨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连圣人都惦记的?” 杜风不明就里,抬着头望着李胜,没有贸然接话。 倒是站在李胜身后的其中一人,有些不耐烦的开口:“管他皇帝老儿想要什么呢,木圣使还是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把青云寨里的那些人弄出来吧,要是再耽搁下去,坏了公子的大事,即便木圣使之前立过天大的功劳,公子也是不好宽恕的。” 听了这话,李胜仍旧神情如常的屈指轻叩膝头,没一丝变化。 而杜风低下了头,眼帘垂着,藏起了眼中的一丝惊怒。 静了片刻,李胜不慌不忙的慢慢道:“那就走吧,避开这些羽林军,从后头绕过去。” 李胜身后那两人对视了一眼,方才开口说话的那个人继续冷言冷语道:“那就听圣使的,出发吧。” 四个人清理掉凉棚里痕迹,那两个人齐齐往外走去,而李胜和杜风,却不动声色的对视了一眼,落后了二人几步,不约而同的捂住了口鼻。 二人刚走出凉棚,一层淡白的薄雾倏然扑面而来,二人只是愣了个神儿的功夫,便浑身瘫软的昏倒在了地上。 李胜挥了挥衣袖,将残余的薄雾抵挡殆尽,又踢了二人一脚,才慢慢的走出凉棚,冲着空无一人的外头冷笑:“司使大人果然是好手段!!” 话音方落,韩长暮从浓浓的夜色中走了出来,负手而立,偏着头笑望着李胜:“不如木圣使反水的手段好。” 李胜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来,冷哼了一声:“话说清楚,我只带你们进山寨,旁的事情,各凭本事。” 韩长暮抻了抻衣袖,不以为然的一笑:“那是自然,总不能让木圣使真的没有了立足之地吧。” 李胜再绷不住了,冷静的神情一寸寸破碎,气的脸色铁青一片,重重甩了下衣袖,骂道:“司使大人还有兴致在这冷嘲热讽,看来还是不着急。” 韩长暮挑了下眉,漫不经心的淡笑:“那某就得罪了?” 言罢,他挥了下手,王显和两名暗卫一拥而上,将李胜四人绑了个结结实实。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那二人醒过来,一眼便看到了气定神闲的韩长暮,再转头看到昏迷不醒的李胜和杜风,继而听到一脸死人样的韩长暮自报了家门后,顿时变了脸色。 这二人原本就没有什么真本事,能在谢良觌面前得脸,全靠一张好嘴,原以为不过是上山接个人而已,谁曾想还会有命悬一线之时啊。 面对这样的境地,他们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想不起来要去怀疑什么。 毕竟在他们之前的经历中,会不会功夫不重要,能不能办事儿也不重要,只要有一张能说会道,最善花言巧语的嘴,都可以要风风乍起,要雨雨来急。 可现在,被堵了嘴的他们俩,显然好嘴成了摆设,只剩一条烂命了。 二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下定了决心,烂命一条也不能不要,又几乎是在堵嘴的臭足衣被扯开的一瞬间,不约而同的不等韩长暮问话,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听说的,猜测的,都说了个干净。 二人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下来,说的口干舌燥,脸色惨白。 再没有比这回更加省事儿的审问了,韩长暮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 他是在返回此地的途中,与李胜偶然碰见的,并未来得及说什么,只是相互之间看了一眼,他便看出了李胜有事相求。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李胜一行人所走的方向,也正是青云寨的方向。 他便顺水推舟的跟了下来,没想到竟撞破了这样大的一桩密事。 他压了压唇角,把掩藏不住的笑意抿了回去,满意的点了点头,转眸望向还在一味装昏迷的李胜二人,哧的一声冷笑,“既然如此,那就都跟本官走一趟内卫司吧,也省的你们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东西。” 二人齐齐打了个哆嗦,他们深知内卫司中刑罚的可怕,但是他们的确已经都交代干净了,就算是把诸多刑罚都在他们身上用个遍,他们就算是想招,也无事可招了啊。 既如此,那他们还会有命出来吗? 二人胆战心惊的望着韩长暮,有种想要晕厥过去的,就此一睡不醒的感觉。 韩长暮挑眉,阴恻恻的笑了笑,挥了挥手。 二人一脸惊恐的相望,性命应当是暂时无虞的,可不知道后面还要遭什么罪。 足衣实在太臭了,简直熏得人要窒息。 王显一脸严肃的举步上前,从袖子中抖落出一条看不出颜色,已经毛了边的帕子,毫不留情的往二人脸上一捂。 不过片刻功夫,二人便再度先后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昏迷中,只是这次药下的分量比方才重了许多,足够支撑到把他们送回京城内卫司里关着。 听到旁边的动静,李胜二人适时醒来,转头望了望那二人,似笑非笑的冷嘲热讽:“若是半路上醒了跑了,那就是司使大人技不如人了。” 韩长暮掀了下眼皮儿,淡淡的瞥了李胜一眼。 这药是姚杳亲手配的,他再没见过比这个更好用的了。 只不过她那药方子捂得跟带进棺材里的陪葬品似的,他连哄带骗巧取豪夺的,也只弄来了一些成品和一张不完整的药方子。 韩长暮转头望着跟进来的数名暗卫,淡声吩咐道:“你们四人,连夜押送这两人回京,”他顿了一顿,沉凝道:“不要送进内卫司,送回府交给金玉关押起来。” 数名暗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道:“世子,属下等不能留您一人在此地。” 听到这话,王显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说的好像他不是个人一样。 韩长暮态度坚决的淡声道:“不必,你们只管将这二人押送回去即可,我这里还有王显。” “对对对,还有我,我定会保护好大人的。”王显忙不迭的接口道。 几名暗卫齐齐不屑的望了王显一眼,那眼神透着十足十的轻蔑。 王显缩了缩脖颈,顿时也觉得自己的大话说的太早了些,就他这点功夫,能保护好自己,不拖后腿就是大功一件了。 “世子,属下等的职责便是保护好世子,属下等不能离开。”几名暗卫齐刷刷的跪倒在地,把个头磕的咚咚直响,听着就疼。 李胜听不下去了,翻了个白眼儿撇了撇嘴。 这话说的韩长暮好像是要去上刀山下火海一样,这些暗卫若是不跟着,就赶不上准备棺材板了似的。 他脸上的冷笑更胜。 他们行走江湖,办的哪一桩事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每次出门办差事,也没见谁如此矫情。 李胜实在看不惯这种世家大族做事黏黏糊糊,犹豫不决的样子,自顾自的松开绳索,盯着韩长暮的脸,不耐烦道:“要不司使大人先安排着,我们俩先上山。” “不必。”韩长暮倏然转头,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挂了怒色,不容反驳的冷声吩咐:“若不走,便直接回剑南道吧。”  第四百八十六回 心里话大冒险 几名暗卫闻言倏然变了脸色,再不敢顶撞韩长暮了,粗暴的拖拽着昏迷过去的两个人,重重往马背上一扔,策马扬鞭,激起一股浓重的灰尘,往京城方向赶去了。 韩长暮和李胜四人清理了一番凉棚,便也往山上赶去。 李胜似乎对这片山脉格外的熟悉,虽然领着三人绕开了山路,一直在密林里打转,但实际上并没有偏离山路多远,还巧妙的避开了在山路上盘桓驻守的羽林军。 因为对道路熟悉,四人行进的速度极快,在密林中一阵疾行穿梭,比韩长暮头一回上山节省了将近一半的时间,便已经赶到了密林边缘。 淡白的月光无声洒落,密林内外都是同样的静谧。 可四个人都在密林边缘停了下来,并没有贸然走出去。 密林外头,正是位于山腰处的那座简陋的农家小院,原本是青云寨的一个暗哨,后来被内卫占据,再后来又被羽林军接管了,现在,看起来像是空无一人,但谁知道暗处里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巨大的树冠遮住了清清淡淡的月色,投下的暗影笼罩在李胜身上,他没有回头,凝重吩咐杜风:“阿风,你去探一探,当心一些。” 杜风应了声是,身形猛然一矮,灵巧的在树冠间扭转穿行,恍若一缕轻烟,快的几乎让人看不清楚模样。 韩长暮和李胜并肩而立,似笑非笑的淡淡道:“他的根骨不错,练缩骨功可惜了。” 李胜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看不出有什么不虞,但语气越发不善:“司使大人的好奇心太重了。” 韩长暮并没有恼怒,只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 眼看着韩长暮偃旗息鼓了,李胜反倒有几分失落,竟然也开始刨根问底了:“司使大人不在京城作威作福,怎么跑到这穷乡僻壤发号施令了?” 韩长暮瞥了李胜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把他方才的话给扔了回去:“木圣使的好奇心太重了。” 李胜哽了一哽,纵然有几分挂不住面子,但还是厚着脸皮继续追问:“司使大人,好端端的,羽林军怎么会大张旗鼓的来围攻青云寨?” 韩长暮愈发笑的别有深意:“看来木圣使的好奇心的确不小,不过,这么大的好奇心,木圣使总要有些东西来交换才是。” “拿什么交换?”李胜哼了一声。 韩长暮装模作样的想了片刻:“这样吧,我与木圣使相互交换好奇心,一问一答,谁都不占谁的便宜,如何?” 王显站在二人身后装透明人,听到韩长暮这话,他咧了咧嘴。 自家大人这是又在给人挖坑了,只是不知道这位木圣使会不会往坑里跳。 李胜也装模作样的想了片刻,挑眉道:“好。” 王显闻言,叹了口气,看起来精明的很,原来也是个傻的。 果然,傻子李胜应下了韩长暮之后,又开始冒傻气了:“我也不占司使大人的便宜,就请司使大人先问吧。” “那就却之不恭了。”韩长暮一本正经道: “我看木圣使对这里格外的熟悉。”他微微一顿,话锋一转:“谢三公子曾经就在青云寨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吧。” 李胜瞪着眼,原想甩一句关他屁事,可答应了的事情,终究不好出尔反尔,他磨了磨牙:“公子的确在青云寨住过数年,至于打家劫舍,那是水匪的本行,公子可不会抢行。” 韩长暮挑了挑眉,这个回答印证了他心中的一个猜测,只是若要证实,还需一些细枝末节的证据相佐。 “该我问了。”李胜轻咳了一声,追问道:“还是此前的问题,司使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韩长暮的眼波一动,坦然道:“内卫司的内卫办差的时候,被水匪给劫了。” 他言尽于此,说的也是实话,只不过并非是全部的事实。 李胜一听便明白了,青云寨的那帮蠢货劫了谁不好,竟然劫了内卫司的人,惹怒了这个活阎王,搞不好是要夷三族的。 这胆子,可以包天了啊。 “那,这些羽林军也是为了这个来的?”李胜恍然大悟的问了一句。 韩长暮挑眉:“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李胜恼羞成怒的抿了嘴,冷哼一声:“那你问!!” 韩长暮神情淡薄的问:“那些姑娘是用来干什么的?” 李胜的神情骤然变得晦涩而沉重,陷入了左右为难的思量之中。 韩长暮并不焦急催促,只是目光闪了闪,静默相望,等着李胜自己开口。 他敢赌,赌李胜的良心未泯。 果然,李胜只默默思忖了片刻的功夫,便艰难的下定了决心, 才艰难开口:“那些,姑娘,是用来,做药引的。” 一语惊人,韩长暮错愕不已,与同样诧异的王显对视了一眼。 “对,是做药引。”李胜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而难堪的事情,双眼空洞的望着深幽的夜色,手不由的攥紧了,齿缝中逸出的全是寒气:“这世间,有些人永远都是欲壑难填的,是弱者时想要变强,变强后想要长生,”他满脸懊悔的闭了闭眼:“这些姑娘,便是用来做他长生不老药的药引的。” 他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想起了那许多进献了的人命,便心中一抽,神情暗淡的再说不下去了。 这件事情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他一心护佑的那个人最终长成了个无慈心善念,无道义底线的畜生。 而他最终成了助纣为虐那个畜生。 李胜的话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韩长暮还是听明白了,他皱了皱眉,那谢三公子还不及二十,如此年轻便图谋长生不老之术,是不是早了点儿。 王显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但听到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他暗自啐了一声,这人的良心都喂了狗了。 李胜平静了几息,似笑非笑的问韩长暮:“谁被困在了青云寨里?” 方才韩长暮的那句话,粗粗听来并无不对,但定下心来仔细一想,却是漏洞百出的。 区 区一个内卫陷在了青云寨里,别说是惊动了羽林军亲自前来攻打,就算是韩长暮,都不可能离开京城,跑到这里来坐镇。 事出反常即为妖,这些人如狼似虎的把青云寨围成了铁桶,那么困在寨子里的人定然不是一个内卫那么简单。 说完这句话,李胜直直盯着韩长暮的脸,一眼不错的盯着。 韩长暮的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是一派平静,不动声色的淡淡道:“朝华长公主之子冷临江,也在寨中。” 李胜眯了眯眼,想起那个名震京城的纨绔公子,兴致来了,的确干得出来闯水匪窝的莽撞事情。 李胜正要继续说些什么,不远处倏然响起一阵窸窣轻响,像是脚轻轻踩在落叶上,又像是衣角擦过茂盛的芳草。 杜风身形几个闪动,钻进了密林中,行礼道:“圣使。” 李胜有些可惜杜风回来的太快了,他没来得及多问些什么内情出来,点了点头问道:“如何,什么情况?” 杜风低声道:“前头院子里是三名羽林军,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屋顶上,院外的槐树上还有一个。” “这三个人功夫如何?”李胜问道。 杜风想了片刻:“这三人看起来都是横练的硬功,轻功不佳,敛气的功夫也一般。” 李胜转头望着韩长暮,话中有话的问:“司使大人,这三人若是死在我的手中,不知司使大人会不会秋后算账。”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薄道:“那三人是羽林军,与我有何干系?” 李胜愣了一下,无声的笑了笑,瞥了王显一眼:“那,跟司使大人借个人。” 韩长暮点头:“王显,带着药,能不伤人就不伤人。” 王显和杜风飞身离开后,密林再度空寂下来,韩长暮看着李胜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暗笑一声,有人吃亏上当有瘾啊,他不动声色的淡淡道:“木圣使若有兴致,不如我们继续?” 李胜笑了。 韩长暮挑眉问道:“青云寨里,谁是你们的人?” 李胜露出意外的神情:“司使大人为何不认为青云寨里都是我们的人?” 韩长暮抿唇,高深莫测的一笑:“这算是木圣使交换的问题吗?” “想得美。”李胜磨了磨牙:“青云寨的三当家。”言罢,他不待韩长暮有什么反应,便有些气急败坏的问:“除了冷临江,还有什么人在山寨里?” 韩长暮两害相较取其轻,不假思索的回道:“韩王七子,韩长云。” 听到这话,李胜愣了半晌没能回过神来,在唇齿间品了品这个名字,骤然明白了:“这,不就是司使大人的七弟吗,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圈子吗?”他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些许讥讽冷笑:“世间传言韩王世子与韩王素有嫌隙,与底下的几个弟弟也不亲厚,看来这传言果然不虚。” 韩长暮没理李胜,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什么:“木圣使知道另外一条路,可以绕过寨门,进入山寨。” 第四百八十七回 杀还是不杀 “是。”李胜眯了眯眼,简单一语,既回答了韩长暮的这个问题,却又没有说出一个详实的回答。 韩长暮心中一哂,李胜还是太天真了些,以为自己什么都没说,他便什么都查不出来了吗。 李胜没从韩长暮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掩饰的轻咳了一声,正要再问一句,寂静的密林外头便再度有了动静。 王显飞快的掠进密林,脸上有掩盖不住的兴奋:“大人,成了,成了,姚参军的药还真管用。” 韩长暮一听这话,脸色沉了沉,瞪了王显一眼。 王显茫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李胜饶有兴致的笑问道:“姚参军,是莫贺延碛的那个姑娘?她还会制药?” 韩长暮淡淡的嗯了一声,望向王显的目光更冷了。 王显恍然大悟,尴尬的悻悻笑了两声。 看到韩长暮脸色不虞,李胜早在心里对他们二人的关系猜测出了八百个可能性,他的兴致更高了,狭促的笑了笑:“这位姑娘果然是心狠手毒,”在韩长暮盯了他一眼之后,他忙改口:“哦不,心灵手巧。” 韩长暮哼了一声,掀了下眼皮儿:“走吧。” 深夜的群山中极静,人走在落叶草丛中的低微之声,被无限放大,惊得草窝里的眠虫仓皇跳出,草叶剧烈的晃动起来,叶尖上的夜露簌簌而落。 农家小院的布置与韩长暮离开时并无差别,连食案上堆积的薄薄的一层灰尘都被小心翼翼的保留了下来,没有被擦拭干净。 凉冰冰的土炕上并排躺着三个男子,个个捆得结结实实,睡得昏天地暗,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迹象。 而杜风抄着刀站在炕沿儿,满脸警惕的盯着炕上的三个男子,他可信不过韩长暮和王显二人,也就更信不过他们俩的药,他还是更信得过自己手里的这把刀,若这三人突然醒过来,他保管一刀三个洞,当场给他们串了人血糖葫芦,连喊好汉饶命的功夫都没有。 韩长暮目光审视的仔细打量着炕上的三个人,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 这三个男子并不是羽林军的打扮,而是一身寻常的短褐,地上的三把砍刀更是铺子里随处可见的货色, 上头没有任何可以辨别的标识。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短褐也好,砍刀也罢,都是新崭崭的,只燃了一豆灯火的屋子里,砍刀上簇新的寒芒亮得刺眼,就连短褐上的衣褶都格外的干净利落。 韩长暮眯了眯眼,哼笑一声,这副欲盖弥彰的做派,除了掩盖这些人原本的身份,他几乎不作他想。 他上前一步,拿起其中一名男子的右手,翻过来看了看手掌,手掌上有几块暗黄色的陈年老茧,看起来像是毫无规律,但他还是一眼便看出来了,这是一只常年握着陌刀的手。 虽然单凭拿陌刀的手就判断这三个人是羽林军有些武断了,但是眼下山里除了水匪,便是大批羽林军出没,这三个人既然不是水匪,那九成九就是乔装改扮的羽林军。 李胜也看了半晌,抬头问韩长暮:“这三个人是你的人吗?” 韩长暮摇摇头:“是羽林军。”他神情淡薄的问李胜:“这三个人得有人看着,谁留下?” 李胜不耐烦的哼了一声:“依我看干脆一刀了结,一了百了。” 韩长暮深深的透了一口气,瞥了王显一眼。 王显犹犹豫豫的对上韩长暮的双眼,身体很诚实的没有一点要挪动的意思。 这是要抹了羽林军的脖子啊,借他两个胆子,哦,不,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李胜挑了挑眉,吩咐道:“杜风,你留下。”说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杜风丝毫不带犹豫的应了声是,刀背在手上轻磕两下。 韩长暮环顾了屋子一圈儿,对王显道:“你也留下,把这三个人,”他微微一顿,抬手指了指窗下:“把这尸身塞到炕洞里。” 王显错愕的啊了一声,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了,真的要杀啊,杀羽林军等同谋逆。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王显一眼,背着手慢慢走出了屋子。 李胜拍了两下王显的肩头,皮笑肉不笑的奚落道:“只要你自己不出去胡咧咧,不会有人知道你宰了羽林军的。” 言罢,他紧跟着韩长暮走了出去。 王显微张着嘴,有一种自己被坑了的错觉。 杜风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刀,瓮声瓮气道:“不用怀疑,你就是被坑了。” 王显回过神来,苦笑着摇头:“看来你也经常被坑。” 二人相顾无言,对于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送这三个男子上路这件事上,王显和杜风竟然十分有默契,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墙上的麻绳。 韩长暮提着灯走到院子外头,昏黄的光摇摇晃晃的照亮了地面上的痕迹。 泥泞的地上布满了凌乱交错的车辙印子,沟壑压得极深,车上显然装了很重的东西。 李胜蹲到韩长暮的身边,看着那些沟沟壑壑的痕迹,捻熟的奚落一句:“嚯,这车上都装了什么,山都要压垮了!” 韩长暮眉头紧蹙,抓起一把潮湿的泥土深深闻了闻,脸上的疑色更深,扔了手中的这把土,拍了拍手,另外又换了个地方,抓起一把土仔细闻了闻。 他接连闻了几个地方的泥土,才斟酌了一句:“车上拉的好像有硝石。” “硝石?”李胜也凑过去闻了闻,眉头一皱:“气味挺重的,好端端的,运硝石上山干什么。” 正说着话的功夫,屋里的灯火熄灭了,王显和杜风喘着粗气走出来。 两个人都不是头一次干杀人这种事情,但却都是头一次杀朝廷命官,多少还是有些胆怯的,走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 李胜听到动静,转头问杜风:“都处理干净了?” 杜风点点头:“没有见血,都塞进炕洞里了,这个地方又偏僻,能藏个十天半个月的。” “方才你都看到了什么,一字不落 的仔细说来。”李胜在得知车上运送的有可能是硝石之后,也察觉到了异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凝重问道。 杜风思忖片刻:“那些人赶到此地后,很快便将马车拆成了两轮小车,足有十几辆的样子,每辆车上放了一个大木箱子和一个木桶。箱子和木桶看起来都很沉。”他顿了一下,凝神仔细想了片刻:“对了,箱子和木桶都封的很严实,箱子上用铁链绕了几圈,压了拳头大的锁,木桶的缝隙里还填了蜡。” “填了蜡?”韩长暮骤然抬头,惊诧道:“你看仔细了?” 杜风笃定点头:“看清楚了,是填了蜡。” 韩长暮的脸色变了几变,羽林军中有什么东西值得这样的如临大敌。 李胜的神情愈发的凝重,啧啧舌:“那桶里该不会装的是油吧。” 一语如醍醐灌顶,韩长暮失声道:“桐油,那木桶里装的是桐油,他们要炸山!!” “炸山!”李胜吊的又尖又利,满脸的惊惶之色:“他们是疯了吗?” 王显和杜风也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疯了,全都疯了。”韩长暮想到仍困在山寨里的谢孟夏,便吓得魂飞魄散,他来不及仔细思量这件事其中的深意,疾言厉色的吼了一声:“木圣使,快,快带我上山,我要去救人。” 李胜却立在原地没有动,似笑非笑的看着韩长暮:“司使大人要某带路,却不打算告诉某,司使大人要去救谁吗?” 韩长暮眯了眯眼,抿唇不语。 李胜继续讥讽笑道:“司使大人不必用什么长公主之子来糊弄某,区区一个冷临江,还不足以令韩王世子以身犯险。” 韩长暮哽住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将谢孟夏说出来,谢孟夏的身份是个天大的诱惑,谁都抵挡不了。 可是,现如今山寨中还有谁值得他去以身犯险的吗?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跳,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韩长暮的眉头皱的打结,端的满脸为难,磨了磨牙,一句话说的艰涩而委婉:“寨中,有,我心仪之人。” 李胜愣了一愣,转瞬恍然大悟,眉眼间挂着审视的情绪,深深望着韩长暮的脸:“是,那个姓姚的姑娘?” 韩长暮百转千回的嗯了一声,一向强硬冷然,胸有成竹的司使大人,难得的出现手足无措的模样来。 李胜倏然笑了起来,丝毫不疑有假,像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一样,打量了韩长暮几瞬:“好好,好啊,上回时间仓促,没有跟那位姑娘深交,这回我倒要仔细看看,能让司使大人以命相搏的姑娘,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听到这话,韩长暮不动声色的透了口气。 王显也不动声色的透了口气,听到韩长暮说心仪姚参军,他心虚的汗都快流成瀑布了,他不敢多看韩长暮一眼,唯恐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心仪姚参军,他说他心仪汉王殿下都比他说他心仪姚参军更像真话,也就眼前这个夯货会信。 第四百八十八回 深山老林 崇山峻岭的深处,夜风越发的迅疾而狂乱,从耳畔呼啸而过,淡而稀薄的月色在林间穿行流淌,夜色恍若深渊,将大半的山峦尽数被吞噬殆尽。 李胜的确对此地十分的熟悉,带着三人绕来绕去,有时候分明看到前头已经没有了路,但他却胸有成竹的七拐八拐之下,很快就能拨开云雾,找到一条隐秘至极的小路。 山里的小路隐秘而崎岖,常年无人打扫清理的路上,堆满了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荒草烂叶,散发着陈年腐朽的,潮湿的发霉的气息。 韩长暮紧追不舍的跟着李胜往前疾驰,还不忘留神记下走过的兜兜转转的隐秘小路。 这些小路杂乱无章的隐藏在厚厚一层草叶下面,韩长暮踢开了落叶,才能隐约看到泥泞小路的痕迹。 小路的四周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李胜在前头带路也找不到任何规律,兜兜转转绕来绕去的,让人无端的便能想起没头的苍蝇。 这个时候的韩长暮,开始格外的想念姚杳那副好记性了。 他转头看了看始终气定神闲,目不斜视的李胜,心中疑惑重重。 这条路显然不是之前韩长暮走过的那条上山的路,如此隐秘的一条路,李胜是如何发现的?又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李胜察觉到了韩长暮时时打量的目光,转头诡异的一笑:“司使大人不必费心费力的猜测什么,这条路并非人力修建的,毫无规律可循,只走这一趟是记不下来的,这条路是某无意之中得知的,外人并不知道,若是司使大人打算兔死狗烹,可要仔细思量思量才是。” 韩长暮坦坦荡荡道:“木圣使多虑了,本官是担心木圣使将我等扔在半路。” 李胜嘿嘿一笑:“现如今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凭我一个人可干不成什么大事,还得借助司使大人之力,怎么可能在大事未成之前做这种自断生路之事呢?” 韩长暮一时语噎,深深的透了口气,继续和李胜并肩前行。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经赶到了群山深处,静谧的深山里,淡白的雾气在树林草木之间徜徉,站在一道山梁向下俯视,可以看到原本的那条山路上星星点点的灯火。 方才有多少羽林军前来接手,韩长暮心里是有数的,可此时站在了山梁上,看到了下面这密密麻麻摇动不止的灯火,眉心重重一跳。 但山下现在这个架势,聚集人数之众,显然不止方才他见到的那些羽林军,看来在他离开后,还陆陆续续有大批大批的羽林军赶到此地。 羽林军究竟要干什么?圣人究竟要干什么?青云寨里究竟有什么?若不是圣人之命,难道还有另外一股势力可以随意调动羽林军吗? 韩长暮整个人如同置身于重重迷雾之中,看不清楚前路究竟如何,更加看不清楚隐藏在暗处操控这一切的那双手。 山梁下头的灯火在山间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像是流萤在林间穿行。 “走吧。”李胜似乎看出了韩长暮的不安,他他对这不安感同身受,稳了稳心神,继续道:“绕过这道山梁,还得走上一个多时辰,才能赶到山寨外头。”他抬头望天:“想要在天明之前赶到山寨,司使大人怕是没有什么时间伤怀了。”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李胜一眼,往山梁下走去,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山寨的四周都是悬崖,木圣使这是要带着我们去跳崖吗?” 李胜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试探之意,他心里很清楚,已经走到了现下这个地步,二人若还心怀芥蒂相互试探防备,只怕内讧会来的顺理成章。 他磨了磨牙:“司使大人所见的青云寨,只是山上的寨子,其实青云寨所处的那座山,山腹之中是天然形成的众多山洞,后来我们借助那些山洞,在山腹之中修建起了密道和暗室。” 韩长暮恍然大悟:“而山腹之中的密道可以避开寨门,通往山寨的某处和悬崖外的山脉。” 李胜点点头。 韩长暮疑惑不解的问:“修这样一条密道颇为耗费人力,除了你和三公子,难道就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吗,当初修建这条密道的工匠呢?”他微微一顿:“都被你们杀了?” 李胜的脸色微变了一下,抿唇不语,算是默认了此事。 韩长暮转过头,望着幽深静谧的群山,世间的惨事多不胜数,可怜之人更是多不胜数,这件事情不会是结束。 月明星稀的深夜里,悬崖边漆黑一片,邱福站在黑暗里,腰背挺得笔直,身后立着个男子,在月光下,他那没有胡须的下颌白的发光。 “这么深的悬崖,怎么过去?”男子一张嘴,男女莫辨的声音滋啦滋啦的,像是被烟火气熏倒了嗓子,格外的刺耳。 邱福鼓了两下腮帮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忍住喷薄欲出的不耐烦,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开口:“有索道。” 男子没有计较邱福不够恭敬的态度,轻嗤一声:“索道,水匪们是傻吗,乖乖的等着咱们坐索道去打他们?” 邱福已经是满脸的不耐烦了,他平生是最不耐烦和这些阉人打交道,要不是他有求于人,又何必在这受阉人的气,他听着男子阴阳怪气的话,咬牙忍了又忍,淡淡的吐出一句话:“水匪只是认旗语不认人。” 男子十分明白邱福对他早已经忍无可忍了,他觉得心情十分的舒畅,就连这一趟差事的风餐露宿,置于险地都那么的微不足道了。 他轻蔑的啧啧两声:“邱指挥使还懂旗语,果然博学多才,难怪殿下如此看重指挥使大人。” 能在北衙禁军里占据一席之地的人,哪一个都不是蠢货,邱福对男子话中的冷嘲热讽心知肚明,他很清楚,此人话里话外的讥讽他,只是为了激怒他,让他在恼羞成怒之中犯下弥天大祸,从而抵消掉他此次立下的大功。 邱福这样精明的人,怎么可能让男子的奸计得逞,这些话就像云烟,在他耳 边一过便随风消散了。 “末将多谢黄内侍夸奖。”他淡淡一笑,转过头,神情淡薄的望向夜色。 男子听到这话,错愕的抬起头,满心的疑惑不解,一向宁折不弯,火爆脾气的邱福,怎么突然转了性儿。 明明灭灭的火把照亮了男子大半张脸,脸颊凹陷,眼眶发青,整张脸阴郁森然,透着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正是看一眼便如入寒冬的黄连云。 黄连云原是大杨妃宫里的掌事內监,大杨妃死后,他因侍奉不力自请去了废宫,从此很少在人前露面,却不知为何,竟然和邱福一起来了此地。 在常年背阴的山林中赶路,身上不知不觉间便染了一层潮湿的水汽, 李胜带着韩长暮几人走出一个狭长深幽的山洞,原本陡峭的山势陡然变得平缓了起来。 韩长暮走上一片乱石,此地乱石尖锐密集,荒草稀疏羸弱,叶尖上的莹莹露珠将细长的叶片压在了地上,他们显然已经绕到了山的背阴面,全然看不到方才星星点点的灯火了。 他极目远眺了半晌,地上乱石密布,大小各有不同,大的巨石足有一人多高,而小的碎石如同砂砾散落。 他的目光闪了闪,手状若无意的搭在身旁的一块半人高的巨石上,慢慢的摩挲上头纵横交错的深深的痕迹。 李胜辨别了一下方向,转头看到韩长暮的动作,他的双眼微微一眯,流露出些警惕的神色,硬邦邦的开口:“司使大人,前头不远就是暗道的洞口了。” 韩长暮嗯了一声,抬起头,眼中精光必现:“木圣使可有什么事情忘了说?” 李胜的神情木然了一瞬,扯了扯嘴角:“司使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大懂。” 韩长暮点了点自己手边的那块巨石,哼笑一声:“这么大一块磨刀石杵在这里,本官的眼睛还没有瞎。” 李胜尴尬的轻咳一声,艰难的自圆其说:“此地是青云寨的地界,有些刀劈斧砍的痕迹也是寻常之事吧。” 韩长暮呵了一声,他是得有多蠢,才会相信李胜的这一套鬼话,看来从李胜口中是问不出一句实话了,他抬头望了眼半个身子都掩映在夜色中的杜风,骤然笑了笑,拔腿走向了李胜。 李胜被韩长暮那个诡异的笑笑的心里发毛,扭着头盯了韩长暮半晌,见他始终神情如常淡薄,暗暗的松了口气,蹚着嶙峋的乱石走进了茫茫夜色中。 韩长暮朝着王显使了个眼色,便跟上了李胜。 王显会意,一把揽住杜风的肩头,端着满脸憨厚的笑容:“小哥,这趟差事不好办呐。” 王显长得敦厚,一看就是本分人,笑起来双眼眯成了一道缝,更添几分老实,让人一看就觉得嘴严踏实靠得住。 杜风显然也被王显这副极具迷惑性的长相给欺骗了,而一路走来,王显又是个话少的,他的戒心放下了一半,嘿嘿一笑:“是有点不好走,你跟着我点。” 第四百八十九回 进洞 王显咧了咧嘴,也不知道这杜风真没听懂还是装疯卖傻,他方才明明说的是差事不好办,可杜风怎么就能扯到路不好走。 他佯装踉跄,跌跌撞撞的跟着杜风往前走,看到杜风捻熟的绕过拦路的乱石,他的目光闪了闪,突然哎哟一声,恼羞成怒的踢了一脚碎石:“草他娘的,绊死老子了,什么鬼地方!怎么这么多烂石头!!” 杜风笑了笑,平静而腼腆的开口:“这些乱石是多年前炸山留下的,没人清理,日久天长就成了这样。” “炸山?”王显愣了一瞬,恍若无意的笑眯眯的问:“一片荒山有什么可炸的。” 杜风笑了:“嗐,这不是要在山腹中挖密道嘛。” 王显长长的哦了一声:“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挖密道要炸山的,就不怕把山给炸塌了吗?” 杜风呃了一声,尴尬的咧嘴一笑,笑的比哭都难看:“这个,当时,我还小,记混了也是有的。” 王显不置可否的弯了弯唇,心知已经引起了杜风的警惕心,便不再追问什么了。 夜色深沉,四人又没有提灯,全凭着稀薄暗淡的月色照亮,目力无法远视,只能隐约看到四周荒草摇曳,乱石上流淌着冷光。 李胜轻车熟路的走到一面山壁前,扒开攀爬了满壁的荒草,露出一个被碎石半掩着的黑洞洞的山洞。 月光洒落到洞口内,更显得山洞深处黑漆漆的令人窒息。 看到这没有什么遮挡严实的洞口的时候,韩长暮愣了一下,转瞬便明白了。 或许是李胜等人觉得这个地方太过人迹罕至,才会如此有恃无恐,对这洞口丝毫不做掩饰和伪装。 碎石杂乱无章的堆砌在洞口,原本就不大的洞口,便越发的显得狭窄不堪了。 李胜蹲下身来,在洞口旁一人多高的荒草中摩挲了片刻,摸出一只巴掌大的青石灯盏,上头戳着一根半个指头长的蜡烛头。 他引燃了蜡烛,微弱的光亮狼狈的照亮了洞口:“司使大人,请吧。” 韩长暮审视的盯了李胜一眼,似笑非笑的一指杜风:“你先进去。” 李胜轻哼一声,对韩长暮的谨慎嗤之以鼻,一把拉开了杜风,讥讽的淡笑:“我先进去,司使大人该放心了吧。” 山洞里极黑,一股腐朽的潮气充斥在每个角落,每隔一段时间,死寂中便传来一声滴答的水声。 山洞洞口极窄,但走进山洞后,眼前却是豁然开朗,极为宽敞的山洞里,足以容得下三五个人并排而行。 可韩长暮一向谨慎,他紧紧跟着李胜走在最前头,而低声吩咐王显盯紧了杜风。 噗的一声,紧随进洞的韩长暮也点燃了一盏灯,光亮猝不及防的洒落在了嶙峋的石壁上。 李胜诧异的回头看了韩长暮一眼,神情有几分复杂,抿了两下唇,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明亮的火光在石壁上剧烈的摇曳,韩长暮毫不在意李胜审视的目光,反倒更加明目张胆的仔细查看 起石壁。 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布满了刀劈斧砍的痕迹,大部分的石壁都是灰白色的,缝隙里填满了暗绿色的苔藓。 亮光的映照下,石壁上人工开凿的痕迹格外的清晰醒目,刀劈斧砍的缝隙里露出几道微不可查的黑色痕迹,在暗沉沉的影子中若隐若现,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韩长暮愣了一下,将灯盏凑近了石壁,仔细端详了会儿,又伸手抠了些黑色的粉末下来,在指尖细细摩挲了几下。 “原来是一座铁矿山,难怪会被掏空了。”韩长暮骤然冷笑了一声。 李胜吓得脚步一顿,但是他早料到会被韩长暮看出端倪,转瞬便神情如常的转过身,面无表情的淡淡吐出两个字:“不错。” 韩长暮的眉峰一轩,四处打量起这座庞然大物一般的矿山,在心里默默估算这样一座矿山可以挖出多少铁矿石,可以打造多少铁器。 他心头一震,继而想到了谢良觌的图谋。 这样一座被掏空了的铁矿山,足够支撑他的数年步步为营,从遥不可及变成可以预见。 越往山腹深处走去,灯火越是昏暗,矿洞也挖的越来越没有章法,左一个右一个黑洞洞的矿洞四通八达,好端端的一座山硬生生的给掏成了老鼠窝。 王显看的心惊肉跳,啧了啧舌:“大人,这得挖出来了多少铁矿,这能造多少兵器啊。”他微微一顿:“他们这是要干啥?”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不臣之心。” 王显满脸震惊的张了张嘴,片刻后也就释然了,也是,这帮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挖一座铁矿山,总不能是为了造点锄头什么的种地用吧。 在满是矿洞的山腹中无声的飞快穿行,不知不觉间,一行人走到了一处极为空旷之地,眼前是一字摆开的大大小小的十数个矿洞,如同一张张血盆大口,等着吞噬这些不速之客。 知道的这是在挖矿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狡兔十几窟呢。 李胜站在空旷之地,定睛看着那十几个矿洞,像是没有拿定主意走哪个矿洞。 韩长暮在旁边负手而立,话中有话的发问:“怎么,木圣使忘了怎么走?” 李胜目不斜视:“某想跟司使大人打个赌。” 韩长暮轻哦了一声,饶有兴致的笑问:“什么赌?” 李胜定定望着那十几个黑洞洞的,别有深意道:“这些矿洞中只有一条是通往青云寨的,其他的都是挖矿留下的死路,司使大人不如来猜一猜,哪一条才是通往青云寨的。” 听到这话,韩长暮笑而不语,望着黑洞洞的矿洞一脸深思,目光却不动声色的划过了王显的脸颊。 王显会意,默然无声的向旁边挪了一步,紧紧贴上了杜风。 韩长暮这才慢慢问道:“既是打赌,便要有赌注,赌注是什么?” 李胜弯了弯眼:“司使大人想要什么?” 韩长暮伸手,虚虚指了指头顶:“秘密,青云寨里的秘密。” 王显愣了一瞬,骤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漆黑空寂的山腹中久久回荡,听起来森然而孤冷:“好,好,司使大人猜吧。” 言罢,他当真侧开一步,负手而立,满脸玩味的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漫不经心的挑了挑眉,从王显手中接过了灯盏,依次走过了十数个矿洞。 他的步子缓慢,但在走过矿洞时,却没有半点停留,连眼风都没有扫向矿洞过,就那般走过去,走到李胜的面前,反手指了指其中一个中等大小的炕洞,胸有成竹道:“木圣使,走吧。” 李胜脸上难掩震惊之色,转瞬便击掌大笑:“好,司使大人好手段,果然好手段。”他往前走了几步,转头道:“司使大人所说,某应下了,待解决了青云寨中之事,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言罢,他率先走向了韩长暮方才手指的那个矿洞,丝毫没有半点犹豫。 杜风紧紧跟了上去,走过韩长暮身边时,他不由的惊疑不定的多看了韩长暮几眼。 韩长暮和王显对视了一眼,无声动唇吩咐了几句:“前头必有不妥,你盯紧了杜风。” 王显无声点头,面色凝重的举步上前,紧追不舍。 而韩长暮反倒走在了最后头,在他身后,走过的那条路,一点点微不可查的淡白荧光和满地碎石混杂在一起,随着灯火的远去,沉沉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这处矿洞甬道深长,洞口虽然看起来并不狭窄,但甬道比方才四人走过的那段甬道要狭窄许多,仅能容一个人通过,起初还能站直身子,越往深处走,洞顶压得越低,人也慢慢的弯下了身子。 这里的空气似乎稀薄了许多,灯火幽暗摇曳,光亮忽明忽暗,几欲熄灭。 而石壁上似乎格外的潮湿,总有绵延不绝的滴水声响起,应和着几个人前行的脚步声,一滴一滴的砸在了人的心上。 韩长暮莫名的有几分心惊肉跳,心中的不祥之感如同潮涌,一层一层的翻滚上来,他心有所感的抬头,盯着前头李胜手里的那点亮光。 洞顶越来越低,而不远处的洞顶上突然倒挂着几块尖利的巨石,灯火下闪着不可言说的冷光,看起来锋利无比。 李胜突然转头,声音嗡嗡的,听起来有些莫名的兴奋:“司使大人,要当心了,这些石头很是锋利,都能当刀使了。” 言罢,他匍匐着就地一滚,顺利通过了那段涌动,石头尖儿丝毫没有触碰到他的衣裳。 韩长暮在末尾淡笑了一声:“是木圣使手中的刀吗?” 李胜似乎仍匍匐着,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他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韩长暮心头一跳,只觉不祥,眼看着杜风飞快的爬过了巨石,而王显正要紧追不舍,他脸色大变,声嘶力竭的大喝了一声:“王显,躲开,快退,退!!” 话音方落,不知李胜触碰到了何处,洞顶高悬着的巨石纷纷坠落下来,尖利的石头尖儿重重扎进地面,激起一层呛人的灰尘。 第四百九十回 有风 “我日你八辈祖宗!!你敢算计老子!!敢算计老子的人,坟头草都长了一人高了,老子弄死你!!”王显捂着脑门,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他被人暗算偷袭,虽然仗着身形灵巧,躲开了大半巨大的尖利石头,但脸上头上还是被飞溅起来的细小碎石砸的生疼。 他话音方落,那一股子浓重的灰尘还没有散尽,山洞里便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地面随之跟着剧烈的晃动了起来。 王显哎哟一声,重重跌坐在了地上,正好坐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他又嗷的惨叫一声,弹跳起来。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充斥了整个山洞,地面晃动的更加剧烈了,洞顶扑簌簌的不断往下掉落着碎石和灰尘。 王显还没有站稳身形,便又踉跄一下跌坐在低声,转头惊恐的问韩长暮:“司使大人,这,这,这矿洞不会是要塌了吧?” 韩长暮用力扒着石壁上的缝隙,才站稳了身子,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轰隆中传出来,听起来很是费尽:“不是,矿洞要塌,是地陷!王显,快,快爬到石壁上去。” 说着,他在越来越剧烈的晃动中用力攀爬上了石壁,让整个人离开地面。 就在他的身体刚刚悬空起来时,一阵飞沙走石,刚刚他站着的那片地面突然向下一陷,露出一个巨大的坑洞,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与此同时,漫天碎石和灰尘中响起一声凄惨的尖叫声,紧跟着便是重物落地的一声闷响,王显痛呼一声:“哎哟,摔死我了。” 而灰尘的深处,传来李胜得意洋洋的狂笑:“司使大人,韩大人,咱们就此分道扬镳。” 随着这狂笑渐渐远去,呼啸声渐消,山洞里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剧烈晃动,也不再掉落乱石了。 灰尘打着旋儿散尽,露出已经面目全非的山洞。 “王显,王显,你怎么样,受伤了没有?”韩长暮来不及仔细查看这山洞有了什么变化,先趴在了深坑的边缘,焦急的大声喊着王显。 “司,司使大人,卑职,卑职没事,哎哟,卑职只是巅着屁股了,没事。”王显嗡嗡出声,哎哟哎哟的哼个不停。 韩长暮放下心来,灯火挪到深坑上方,只见那坑足有一丈余深,虽然深是深了些,但王显也是有功夫在身的,还不至于爬不上来,他抬眼望了望四周,思忖道:“你先爬上来,我看看前头还能不能过去。” “诶,诶,卑职知道了。”王显应了一声,艰难的扭了扭腰,只听到关节处响起几声轻微的咔吧声,他疼的龇牙咧嘴的,望着黑洞洞的坑顶,觉得爬上去比走蜀道还要艰难。 他的腰受了些伤,脚也扭了一下,用轻身功夫飞出去是不必想了,从坑壁上爬出去似乎也有些难,他低头看了看,好在深坑里堆了不少乱石,用石头垫高一点,应当可以爬出去。 这个巨大的深坑横亘在甬道的正中间,最宽的地方足有两丈,韩长暮站在坑洞边缘望向山洞深处,李胜二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韩长暮侧身一跃,足尖在石壁上轻点了几下,衣摆掀起一阵风,方才沉寂下来的灰尘又打着旋儿扬起一阵,他便越过了深坑,闪身进入前头的那一截甬道。 方才还空荡荡的甬道上凭空多了一堵石墙,仅剩的一条路被截断了,根本无法通行。 韩长暮伸手推了推那堵石墙,石墙纹丝不动,他将灯火提到石墙前,只见那灯火也纹丝不动,他脸色一沉,连一缕风都吹不过来,这石墙显然和石壁嵌的严丝合缝,又极为的厚实,单靠人力怕是无法破开这堵石墙了。 他退回到深坑旁,见王显仍在坑底垫石头,挑了下眉,扬声问道:“王显,你看看坑里有路吗?” “什么?”王显迟疑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看看坑里有路吗?”韩长暮叹了口气,又问了一遍。 王显确认了自己没有听错,嘟嘟囔囔的在洞里找了一圈儿,皱着眉扬声道:“司使大人,这个深坑是人工开凿的,是那个王八蛋故意布下的陷阱,怎么会有路?” 话音方落,一道微弱的灯火再度落在坑顶,照的深坑一半明亮,一半黑暗,而王显正好站在灯火洒落的地方,沾满了灰的衣摆无声低垂着,微不可查的一起一落。 灯火随即撤开了,坑顶上静了片刻,没有传来韩长暮的声音,王显以为他走远了,便开始继续摞石头。 谁料他刚搬起一块石头,正要落在石头堆上,突然从坑顶飘下来一片暗影,轻飘飘的落在了深坑里,传来极轻微的“咚”的一声。 王显吓了一跳,手上的石头哐啷一下掉在地上,转头却见正是韩长暮,他长舒了一口气,尴尬道:“司使大人啊,您吓死卑职了,您下来干什么,卑职这就准备上去了。” 韩长暮摇头,一边环顾四围,一边思忖道:“上头没有路了,被一堵石墙给堵死了,只能退出去,或者另找一条路进去。” 王显啊了一声,脸色一遍:“大人,那,您怎么就能确定这坑里有路?” 韩长暮朝着一处坑壁眯了眯眼:“不能确定。” 王显又啊了一声,悻悻的笑了笑。 韩长暮举起灯盏,屏息静气的贴近了坑壁。 只见那已经摇摇欲灭的灯火微弱的晃动起来,一缕淡薄的轻烟从火苗上腾了出来,打着旋儿消散,火苗随之更加的晦暗了。 这下子,就连王显也看出了异常,他指着石壁,错愕惊呼:“大人,有,有风。” 韩长暮点点头:“这后头肯定更有路。” 王显望着坑壁兴叹:“可是这么厚的墙,虽说大半都是泥土,但里头还嵌了石头,怎么弄开啊?”他微微一顿:“弄开之后会不会把山洞给弄塌了?” 韩长暮抿唇不语,只是一手举着灯盏,一手在坑壁上慢慢的摩挲,像是在寻找什么。 片刻过后,他蓦然拍了拍一处坑壁,对王显道:“找两块尖利一些的,大一些的石头过来。” 王显狐疑的诶了一声,在石头堆里翻翻找找,找到了两块趁手的石头。 韩长暮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在方才拍打过的坑壁上接连戳了几下。 那黄色的泥土是潮湿的,但是戳下来湿润的那一层后,露出来的土层却有些发白,看起来干巴巴的,用剑尖使劲儿一戳,便一块一块的往下掉落。 王显神情一喜,赶忙将另一块石头递给韩长暮,两个人一下一下的使力,共同砸向那块坑壁。 闷闷的“咚咚”声在深坑里回旋,孤独却又带着些峰回路转的生机。 与此同时,已经走出去极远的李胜心头一跳,骤然回头,往被石墙堵死了的甬道深深凝视了一眼。 “圣使,怎么了?”杜风狐疑问道。 “无事。”李胜摇摇头,自嘲的一笑,那么厚的一堵石墙,就算是横练的硬功,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击垮的,更何况他看韩长暮此人,并不是横练的硬功,应该没有那么硬的拳头。 他浅浅的透了一口气,也不知自己做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他总还是抱有一丝希翼和念想,还是不想斩断谢良觌的路,更希望谢良觌的路不要越走越歪。 在韩长暮和王显的不懈努力下,土块哗啦啦的往下掉落,已经堆了满地的泥土碎块。 王显抹了一把汗珠子,手上的泥土抹到了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他抬眼看了看韩长暮额上渗出的汗珠子,便砸墙砸的更加卖力了。 他累得气喘咻咻,说话断断续续的:“大,大人,快砸透了吧。” 韩长暮点头。 只听得“哗啦”一声,那堵坑壁应声坍塌了一小半,露出个仅容一人进出的洞口,而洞口外头,又是一条黑漆漆的甬道。 一股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发霉腐朽的湿气的空气涌入深坑。 王显捂着鼻子后退了两步:“什么东西这么臭?” 韩长暮倒是面不改色,举着灯照了照洞口,神情淡淡道:“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王显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了,赶忙走过来,扒着洞口探了探头:“大人,再砸砸吧,这洞还是有点小。” 韩长暮点头。 一时间,山腹中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砸墙声,咚咚咚的,一声声响的格外卖力。 等到韩长暮和王显二人灰头土脸的从坑洞中爬出来后,身上的衣裳已经沾满了泥土灰尘,灰突突的辨不出颜色来了。 二人站在深幽的甬道中,如获新生一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司使大人,咱们这就算是出来了吧?”王显问道。 韩长暮眯了眯眼,手上的灯盏轻轻晃动了两下,羸弱的火苗颇有几分不堪重负,几欲熄灭:“到也未必,或许走到尽头,是一条绝路呢。” 王显哑然,张了张嘴,露出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静了片刻,韩长暮重重拍了一下王显的肩头,轻松道:“是生是死,走过去才知道。” 第四百九十一回 出洞 甬道幽长,四壁上都是人工开凿的痕迹,但是这痕迹与上头的矿洞并不一样。 上头矿洞里的开凿痕迹密集繁杂,也有许多细小的刀痕,像是用什么东西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抠下来的。 而下面的这条甬道四壁上,刀痕潦草,一看便是匆匆开凿的,有些地方的还露着深深浅浅的黑色。 韩长暮走上前去仔细查看,还用手抠了些粉末下来,思忖道:“也是铁矿石,但是看起来不如上头的成色好,而且分布稀疏,十分的少。” 王显左顾右盼看了半晌:“可不,挖的这么浪费,看来这些人不稀罕这点铁矿石。”他微微一顿,不解道:“既然不稀罕这点铁矿石,那还费劲挖这么一条矿道干什么,是谁挖的呢?” 韩长暮抿唇不语,拍了拍被尘土弄脏了的手,负手往前走。 甬道里有极细微的风吹过,而那股异味也越来越浓重,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下埋得久了,突然得见天日,那腐朽的,潮湿的气息,一下子便狂涌而出。 王显抽了抽鼻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这是什么地方,味儿怎么这么大?” 韩长暮的眉头也越蹙越紧,心有所感的望向四周。 石壁上刀痕凌乱,粗枝大叶的横亘在上头,像是开凿此地的人十分的慌张,开凿也极为紧迫。 而凌乱的刀痕上,隐约还有手指挖过的痕迹,有些深有些浅,看起来很是诡异。 王显走在前头,越走越胆战心惊,倏然哐啷一声,他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只见脚下横着一根白骨,不由的惊慌失措的尖叫出声:“大人,大人,死人!有死人!” “慌什么慌,你见得死人还少吗?”韩长暮背负着手,神情淡然的走了过来。 “不是,大人,这,这死的人有点多。”王显指着前方,惊恐的喃喃道。 韩长暮顺着王显手指的方向举灯望去,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他也难以维持脸上那副淡然的神情了。 绰约的灯影之下,明明暗暗的甬道深处,横七竖八的不知躺了多少人,破衣烂衫掩盖着累累白骨,灯火滑过,凄寒的光格外刺眼。 韩长暮倒抽了一口冷气,咬着牙吐出两个字:“禽兽。”便疾步走上前去。 王显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疾步跟着韩长暮,问道:“大人,这些人怕是死了有年头了,都只剩下骨头了,您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 韩长暮抿了抿唇,蹲在杂乱无章的白骨间,拎起其中一片还算完整,尚且可以看得出颜色的衣角,仔细查看。 这衣裳是最便宜的粗布所制,染成了耐脏的靛蓝色,但是天长日久之下,衣裳已经有些褪色了,上头布满了灰尘,结成了干巴巴的泥块。 揭开破烂不堪的衣袖,一截一截的指骨便暴露在了眼前,那白骨森然,没有半点皮肉连在上头,这些人显然已经死了许多年。片刻过后,他冷声道:“这些人的衣裳粗陋,手指手臂的关节都比常人的要粗大,若我所料不错,这些人应当都是矿工,是开挖此地的铁矿石的矿工。” “矿工!怎么会死在了这里,是谁杀了他们?”王显失声尖叫。 韩长暮咬了咬牙:“我想,就是李胜他们杀了这些矿工,为的是杀人灭口,以免走漏了风声。” 他撑着膝头站起身来,巡弋着石壁,石壁上手指挖的痕迹更加的密密麻麻,还有已经干涸变的黑紫的血迹嵌在缝隙中,格外的触目惊心。 他重重的捶了一下石壁,只觉得自打入京以来,这桩桩件件的事情都颠覆了他往日的信念。 王显也觉得心头发寒,望着这密密麻麻倒伏在地的尸身,寒声问道:“大人,那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韩长暮揭开一件衣裳,露出一具完整的白骨,只见那骨骼完整,没有缺损也没有刀痕,更没有被人为的折断。 他指着骨骼道:“你看,这些尸身都是完整的,死前并没有中毒或者受伤的痕迹,我想,他们应该是被活活饿死的。” 听到这话,王显心头一跳,罪大恶极之人上刑场前,还给一顿饱饭呢,这些矿工们何其无辜,竟要死的这样憋屈惨烈。 他面露不忍,突然想到一个不祥的结果,不禁抖了抖嘴唇:“大人,他们把这些无辜旷工赶到这里活活饿死,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前头是一条绝路,出不去了?” 韩长暮抬眼看了看不见尽头的甬道,手上的灯盏火苗仍在晃动不止,他笃定道:“他们不是被赶进来的,他们是自己走进来的。” “自己,走进来的,他们是疯了吗?”王显狐疑不解的问了一句。 韩长暮指着石壁上草草开凿的刀痕,淡淡道:“这些矿工应当是得知了李胜的人的打算,知道自己开采完此地的铁矿石后,会被杀人灭口,他们想要逃出生天,便设法掩人耳目挖了这样一条密道,谁料密道还没有挖通,李胜等人便要提前灭掉矿工的口,他们慌不择路之下,便跑到此地躲藏,我想他们原本是想躲过几日后,待山上的盘查不那么严密了,便从此地逃脱,可能是他们进来之后,入口便被堵死了,也可能是山里的盘查一直很严密,他们没有找到机会逃出去,便被活活困死,饿死在了这个地方。” 王显颇为认同的点点头:“也就是说,入口有可能被人发现堵死了,又有可能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过。” 韩长暮淡淡道:“看李胜放机关放的有恃无恐的样子,我想此地的入口还没有被人发现,或者说这条密道从未被人发现过。” 这话就像一束光,照在王显的心上,让他晦暗的心骤然豁然开朗,看到了希望。 “那,大人,咱们赶紧出去吧。”他迫不及待的往前走去,已经不忍再直视眼前的惨状了。 韩长暮点头:“走吧。” 仍旧是王显在前头开路,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尸身,尽量不去触碰任何一根骸骨,任何一片衣角。 每走过一具尸身,他都小声嘀咕一句:“安心走吧,我会替你们讨回公道的。” 韩长暮闻言,微微挑了下眉,没想到王显长的一副粗枝大叶的模样,却生就一颗柔软而又悲悯的心肠。 二人小心翼翼的穿过这截遗骸聚集的甬道,前头又零零散散的见到了同样模样的遗骸后,拐了个弯,终于走到了空寂处。 “可算是走出来了。”王显长长的透了口气,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韩长暮微不可查的吁了口气,虽然没露什么端倪,但一路上紧绷的神经还是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二人一前一后的疾步前行,山腹之中不见天日不知岁月,二人都有些心焦,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太多了,不知道山寨中起了什么变化,山寨里的人是不是还平安无虞。 长长的甬道中,只有两个人沙沙沙的脚步声,轻而飞快。 又转了个弯儿,甬道里原本细碎的风陡然变得大了些,吹动那火苗几欲熄灭。 韩长暮赶紧用手拢了拢,低声道:“再轻一些,怕是快到出口了。” 王显无声点头,二人刻意放轻了脚步,速度却不见丝毫放缓,疾步前行间,眼前黑暗的甬道中,似乎斜进一点微光。 “噗”的一声,韩长暮赶忙吹熄了灯火,迎着光亮走了过去。 淡白的月色洒落下来,从上而下垂落的藤蔓如同一捧凝碧色的瀑布,正好将狭窄的洞口掩盖了大半。 而地上一人多高的荒草长得极为茂盛,与藤蔓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处天然的屏障,将这洞口掩盖的极为隐秘。 韩长暮和王显没有贸然走出去,而是趴在洞口,听着洞外的情形。 洞口与甬道并不是齐平的,而是洞口略高一些,甬道更低一些,这样爬进爬出并不十分方便,但是却更适合掩藏洞口。 韩长暮在心底默默感慨,可惜了,挖掘这个密道的人,是个行家。 洞外并没有传来什么动静,静谧中,连细微的风声都如同惊雷。 王显转头看了看韩长暮,无声动唇:“大人,外头没人,卑职先出去看看?” 韩长暮思忖片刻,亦是无声道:“去吧,万事当心。” 王显点点头,缓慢抽出了靴筒里的短刀,刀尖冲外,单手握着收进了袖中,随即猫着身子,小心翼翼的爬出洞口。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王显顺利的爬出了洞口。 他爬出去后并没有直接站起身,而是趴伏在密密匝匝的荒草丛中,一双不大的眼睛此时格外明亮,目光如炬,谨慎的向四周望去。 半晌过后,他贴着洞口站起来,用荒草掩饰身形,望向高处,确认此地再无第三个人后,连天空都比山下要疏朗空旷,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确是逃出生天了,压低的声音中都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喜色:“大人,没有人。” 第四百九十二回 又见山洞 韩长暮站在半山腰的狭长山坳里,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草在月色下如绿水徜徉,在他的身前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此地已经是青云寨所处的那处山的半山腰了,向下便是深不可测的崖底,而向上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便是青云寨了。 站在荒草堆中抬头仰望,目力好的,几乎能看到青云寨外头那尖利高耸的铁栅栏。 而山坳里的人借着一层层绿波荡漾般的荒草掩盖,身形几乎很难被人察觉到。 如此隐蔽的地方,也难怪这处山洞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王显探路回来,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唯恐惊动了山寨里的人:“大人,没有路,但是前头有荒草倒伏了,像是有人走过。” 韩长暮点头:“上去看看。” 两个人脚步轻快的沿着荒草倒伏的地方往山上走去,地上一层落叶一层枯草积累起来,铺成了厚厚的一层,脚步轻轻的落在上头,还是会发出低微的沙沙声。 越往山上走去,荒草便越是稀疏,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片一片的密林,眼前也变得开阔起来。 夜风在密林中呜呜咽咽的穿行,一股淡薄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像极了雨后泥土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腥气。 王显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目光飞快的掠过树干上刀剑划过的痕迹,低声惊呼了一声:“大人,是内卫司的血刃。” 韩长暮闻言眉心一跳,快步走上前去。 这密林中的树木多是生长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树,树干虬劲,树皮枯老,布满了斑驳沟壑。 这棵树树干极粗,足足需要两人环抱,树干上皴裂的树皮脱落了几块,几道深深的剑痕在上头纵横交错。 这几道剑痕划的极深,仔细看来,剑痕成精巧的狭长三角状,有淡淡的血色浮于剑痕上。 这柄剑显然在此地饮了血。 韩长暮蹲下身来,扒开树根处的杂草,在草窝里找到了几滴尚未干涸的鲜血。 血迹尚且湿润,人若是受了伤,应当没有走远。 就在韩长暮查看树上的剑痕之时,王显也一路查看了密林中的其他树木,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回禀道:“大人,前头的树干上,都发现了血刃留下的剑痕,而血迹也一路滴到了树林外头,往山上去了。” 韩长暮微微蹙眉,若受伤的人是内卫,定然不会往山上跑,而是下山报信,那么,这受伤之人只能是水匪或者羽林军,但是这一路走来,他们并没有遇上顾辰几人,莫非是错过了?还是这些人...... 韩长暮的心中有些许不祥,心有所感的朝着青云寨的方向望去,深眸中满是喋血一般的冷意,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双手:“走,上山!” 王显被这沁血一般的话惊到了,冷飕飕的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这会儿韩长暮的心情不大好,便老老实实的跟了上去,不敢贸然多说什么去触霉头。 走出密林,血腥气陡然变得浓重了些,鲜血一滴一滴的砸在草叶间,在月光下十分的醒目,不必刻意去寻找,便能一眼看到。 韩长暮心头一紧,快行两步。 突然一阵疾风扫过,树冠剧烈的晃动了两下,从密密匝匝的叶片间激射出一缕薄寒剑光,随即一个人影翻滚下来,剑尖儿直冲着韩长暮的心口刺来。 一时间血腥气大作。 韩长暮一个侧身,剑尖儿微颤着,擦着他的衣襟刺了个空,他单手抓住了那人的肩膀,踢脚踹在了那人的小腹上。 那人似乎受了极重的伤,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竟然连这一脚都没能经受得住,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儿,手撑了几下地面,终究还是没能起身。 王显一脚将那人的剑踢开,匕首抵在了那人的脖颈上,怒不可遏的冷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伏击我们?” 那人脖颈上的青筋一跳,骤然抬头,激动地险些要落泪了:“王显,王显,是你啊王显,你们可算是来了,我是王友啊,王友啊。” “王友,王友,怎么是你!”王显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仔细一看,王友浑身浴血,脸色惨白,显然已经失血过多了,不然不会连韩长暮的一脚都经受不住。 韩长暮也听到了动静,疾步走过来,担忧的望着王友:“王友,你怎么会在这,顾辰他们呢?” 王友一直聚着一口气强撑着,等着韩长暮一行人赶到,在真的见到他们之后,那口气顷刻间便散了,他整个人随之陷入混沌中。 他艰难的抬起手,狠狠的扒了两下手臂上的伤口,淅淅沥沥的鲜血骤然涌了出来,剧痛令他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他艰难的开口:“我,卑职,带,带你们去找他们。” 韩长暮点点头:“王显,你先给他包扎。” 走在荆棘丛生的密林中,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月,透不进半点月色,韩长暮手上灯盏的烛火也快要燃尽熄灭了,周遭愈发的伸手不见五指。 王友受伤极重,有几道伤深可见骨,其中一道伤在大腿上,不良于行。 王显背起王友,察觉到他精神不济,昏昏欲睡,心下又酸又涩,但口中还是勉强打趣了一句:“嘿,臭小子,你占我便宜了啊。” 王友趴在王显的背上,身上有些发冷,虚弱无力的哼笑了一声:“下回等你受伤了,我背着你。” 王显晦气的呸呸两声:“谁受伤,瞎说什么,晦气。” 越往深山里走,湿气越重越是寒冷,王友本就失血过多,这会儿陡然放松了下来,只觉得快要被冻僵了,冷的牙齿打颤。 韩长暮看了王友一眼,解下了外裳披在他的身上。 王友抖了一下,受宠若惊的道了一声谢。 韩长暮的神情始终淡淡的,没有什么变化,不置可否的问道:“你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 王友缓了口气,虚弱无力道:“子时的时候,山寨里突然乱了起来,我便去救韩七公子,姚参军去救汉王殿下和冷少尹,顾总旗设法出山寨跟大人您报信,可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顾总旗没能出去,反倒受了伤,我和姚参军虽然顺利救了汉王殿下,韩七公子和冷少尹,但也惊动了山寨中的人,我们无处可逃,幸好姚参军抓住了山寨的三当家窦威岐的手下,他原本是要押送韩七公子下山的,是他带着我们走的这条路,可是我们没走出多远,就被山寨里的人给追上了,汉王殿下被他们抓了回去,姚参军便又这返回去搭救,顾总旗和程总旗身上都有伤,尤其是顾总旗,已经昏迷不醒了,我们就临时找了个地方隐藏休息,卑职算是伤势最轻的,便出来探路。” 韩长暮觉得有些奇怪,微微皱眉:“你出来探路,一直都待在树冠上,没有碰到什么人,没有和谁交过手吗?” 王友摇头:“没有,卑职一直是躲躲藏藏的,这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卑职的伤势也不轻,根本不敢与人交手,当时卑职是听到了大人二人的脚步声,才躲到树冠上的。” 韩长暮和王显对视了一眼,满脸的难以置信:“你,确定没有与人在此地交过手?” 王友笃定点头:“卑职确定。” 韩长暮喃喃自语:“那就奇怪了,方才那林子里内卫司血刃的剑痕,是什么人留下的?” 他静默了一瞬,突然抬头问道:“你们抓的那个带路的水匪,可还在?” 王友道:“在的,卑职出来时,是程总旗和冷少尹在看守他。” 韩长暮陷入的沉凝中,王友的伤势和现下的模样,显然没有说谎的必要,而留下休息的几个人中,用血刃做兵器的,只有顾辰和程朝颜二人,而据王友所言,顾辰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唯一还能有战力的便只剩下了程朝颜,可冷临江和谢孟夏也不是傻子,而包骋也是眼明心亮的,若程朝颜有异动,她们三个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心头一跳,厉声道:“王显,再走快点。” 王显不明就里,应了一声是。 二人在王友的指点下,在山中七拐八绕的,走了两炷香的功夫,闻到了前头浓重不散的血腥气。 肃杀之气无声无息的弥漫开来。 王友指着前方,苍白虚弱道:“大人,前头有个山洞。” 韩长暮却在离山洞数十步之远的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微微偏着头,打量着掩藏在藤蔓交错之后的洞口。 这洞也是人工开凿的,与方才他和王显逃生的那个山洞无论从开凿方法,还有掩盖的手段来看,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像极了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个山洞选择的地点也十分的巧妙,正处于一块凸起的岩石下方,洞口正好被岩石挡住,此地已经离山寨十分的近了,但是站在岗楼上向下眺望,丝毫看不到山洞的存在。 而岩石上垂下来的藤蔓生长茂盛,绿意葱茏,正好又将洞口遮盖的严严实实,即便如今他站在这棵树下,若不留神查找,也不太容易发现这里有个人工开凿的山洞。 7017k 第四百九十三回 背锅侠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如此看来,这个地方可就太妙了,而找到这个地方,还挖了个山洞的这个人,可以称得上是个心思机巧的妙人了,毕竟好端端的一个正常人,谁会想起来在这么个地方挖个藏身的山洞。 浓浓的血腥气扑面而至,熏得人心头一阵阵翻涌起不祥之感。 王显将王友放在地上,拦了韩长暮一下,谨慎道:“大人,卑职先过去看看。” 他刚走了几步,前方便传来几声簌簌轻响,他神情一凛,身形猛然微转。 与此同时,一阵夹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疾风狂扫而来,剑声轻灵,剑气犀利,擦过了王显的脸颊,在他的下颌上划开了一道细微血口子。 “哎哟我操!”王显抹了一把下巴,指尖上沾了潮湿的血迹,他气急败坏的抽出短刀一挡,发出清脆的当啷轻响。 他握紧了短刀,利落的反手一刺,寒光和月色交相辉映,映照在了来人的脸上。 韩长暮远远的看清楚了来人的长相,神情一变,两指微弹,一枚石子朝着二人的方向激射而去。 只听得当啷一声,那枚石子正好击中了王显刺出去的短刀上,刀锋偏了偏,刺了个空。 “王显!住手,是自己人,别伤了人!”韩长暮一边厉声大喝,一边飞身赶了过去。 王显被韩长暮这样一恫吓,吓得手一松,短刀掉在了地上,刀尖儿险些扎到他的脚。 他回头,委屈道:“大人,不带这么吓人的!” 来人一听到是韩长暮的声音,顿时一把将长剑扔到了地上,疾步冲上来,出人意料的抱住了韩长暮的大腿,嗷的一嗓子哭的惨烈而委屈:“大哥,哥,哥,你总算来救我了,吓死我了,你看,我,我裤子都湿了。” 一听这话,王显看了王友一眼,见王友尴尬的直点头,他也尴尬的撇过头去。 这个人是他知道的那个人?是韩长暮的弟弟,韩王的七儿子? 天噜啦,韩王一代武将,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废物儿子出来! 他觉得自己对武将世家的认知一夜之间就被颠覆了。 韩长暮显然比王显和王友更加尴尬,他抓着韩长云的衣裳领子,提溜起来,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你起来,哭成这样成什么体统?” “你还说我,谁让你来的这么晚的,我都要吓死了。”韩长云哭的抽抽搭搭的,脏兮兮的手抹去脸上的眼泪,顺便一把灰尘一把眼泪的,把脸抹成了个大花脸。 韩长暮嘴角微抽,看着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的韩长云,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想要狠狠的甩一个耳光过去。 他忍了又忍,才把已经抬起来的手勉强按下去,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爆喝了一声:“你给我起来!!” 韩长云吓得打了个激灵,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程朝颜已经听到了动静,捂着胳膊,一瘸一拐的从山洞迎了出来,看着韩长暮,百感交集的行了个礼:“见过司使大人。” 一语未完,她的声音中已经带了些许更咽。 韩长暮深深看了程朝颜一眼,看到她捂着手臂的那只手,有鲜血不断的从指缝间漫出来,滴滴答答的砸到地上,他一边往山洞走去,一边不动声色的问道:“洞里还有谁,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程朝颜忍痛沉声道:“包公子和冷少尹也受了些轻伤,顾总旗的伤势最为严重,继续治学医治。” 刚刚走到洞口,韩长暮就闻到了极重的血腥气,他点了点头,声音一肃,冷然训斥道:“汉王殿下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这么多人,怎么会护不住殿下?” 程朝颜神情一僵,转头狠狠的盯了一眼跟上来的韩长云,抿唇不语。 韩长云被这恨意凛然的目光盯得如芒刺在背,他心虚的缩了缩脖颈。 韩长暮察觉到了程朝颜和韩长云只见的眼风官司,转头巡弋了二人一眼,皱眉问道:“怎么了,你看他做什么?汉王殿下被抓,跟他有关系?” 韩长云闻言,立马梗着脖颈,涨红了脸尖叫:“我不是,我没有,跟我没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就是你害的!!”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从山洞传到洞外,冷临江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树枝,一瘸一拐的走出来,瞪着韩长云,双眼通红,语气愤然的斥骂,恨得几乎要咬下韩长云的一块肉来:“久朝,就是他,就是你这个七弟害的,你爹是怎么样出来的废物儿子啊,我们原本都跑出来了的,他跑也跑不动,走也走不远的,跑几步还扭了脚,硬是就这么着被水匪给追上了,要不是他是你弟弟,我都怀疑他是水匪派来的奸细了!!” 韩长暮冷飕飕的盯了韩长云一眼,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扶着冷临江慢慢走进山洞,吩咐程朝颜和王显在洞外守着。 山洞不大,几个人挤进来,顿时有些拥挤不堪,因为怕引起水匪们的注意,几个人并没有点火,洞里颇有些阴冷潮湿。 李胜靠在背风的角落里,身上盖了件外裳,双眼紧紧的闭着,脸上青白一片,双唇惨白无血。 包骋坐在李胜的身边,不停的给他擦拭额上的冷汗,越擦越是心焦,看到韩长暮走进来,他身子前倾,目光悲戚,艰难的张了张嘴:“韩大人,汉王殿下和阿杳.....” 他欲言又止,悲恸的几乎说不下去。 他的悲恸,悲的不止的谢孟夏和姚杳,更悲的是眼前的这些人,弄丢了汉王,回去要面对什么样的帝王雷霆之怒,他连想都不敢细想。 韩长暮安抚的拍了拍包骋的肩头,低声问冷临江:“当时是什么情形,你仔细跟我说说。” 冷临江愣了一瞬,望了眼洞外:“怎么,你觉得不对劲?” 韩长暮点头:“并非因为小七是我的弟弟,我才替他说话,他虽然平日里纨绔不着调,但是紧要关头他还是很惜命的,不可能跑不动。” 韩长云喜极而泣,泪珠子倏然滚落,擦都擦不干净:“我就说嘛,跟我没关系,我是无辜的,我很怕死的,怎么会跑不动,我当时只恨爹娘给我少生了两条腿儿。” 韩长暮狠狠的瞪了韩长云一眼:“那还不是你平日里懒惰,疏于练功!!” 冷临江神情凝重的思忖片刻,皱着眉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们从山寨跑出来后,原本是很顺利的,后来是七公子摔了一跤,扭了脚,耽搁了一会儿,才被水匪们给追上了的,阿杳和顾总旗拼死护着我们跑出来,发现殿下不见了,当时只有阿杳一个人没有受伤,她便让我们赶紧下山去找你们,自己折回去寻找殿下了。” 韩长暮的眉心蹙的极紧,转头问韩长云:“你当时为什么会摔了一跤?” 韩长云百思不得其解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一直跑的挺顺畅的啊,大哥你知道的,我别的功夫不行,轻功练的是极好的。” 冷临江闻言,不屑的轻嗤了一声:“我看就是你故意的。” 韩长云反唇相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故意的!” “好了,别吵了,都省点力气吧。”包骋难得的露出一丝胆气,低喝了一声,犹豫不决的开口:“司使大人,韩七公子摔倒的时候,冷少尹在前,没有看到当时的情形,卑职是跟在韩七公子的后头的,看的清楚,当时韩七公子的前头是程总旗。” 几个人一时间都凝神不语了,总不能是程朝颜故意绊倒了韩长云,来拖延时间,她这样做是为什么呢?到底图什么呢? 难道是图谋谢孟夏的性命? 韩长暮的双眼一亮,急声问道:“云归,殿下丢了多久了?” 冷临江掐了掐手指头:“总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韩长暮的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不能再拖了,我这就上山。” “诶诶,你等等,久朝你等等。”冷临江不解问道:“就你一个人上山吗?其他的人呢?那山寨里可有成百上千的水匪,你一人难敌众手,就这样上去,可不是去救人的,是去找死的。” 韩长暮愣了一瞬,转身伏在冷临江的耳畔,将羽林军在山下的情形一一说了。 冷临江脸色骤变,唇角嗫嚅良久,吐出了一句话:“他们,想干什么?” 韩长暮眯了眯眼:“带着桐油上山,无非就是杀人放火。” 冷临江整个人如遭雷击,良久才回过神来,重重一拍大腿:“走,我和你一起去。” 韩长暮看了一眼冷临江还在流血的腿,问道:“你的腿,行吗?” 冷临江点头:“行,事关性命,若救不出殿下,我也活不安稳。” 包骋挣扎了许久,抬头讷讷道:“我也去,肯定不会拖后腿的。” 韩长云看了看几人,估量了一下上山和留在此地的风险,悻悻道:“那,那我还是留在这吧,省的拖后腿。” 韩长暮磨了磨牙,点点头,叫了程朝颜几人进来,吩咐道:“一会,程总旗,顾总旗,王友和小七留下,我和冷少尹,包骋上山救人。” 7017k 第四百九十四回 戏精开会 “大人,让卑职也一起去吧,卑职没受什么伤。”程朝颜听到韩长暮这样安排,目光微闪,急切的开口。 韩长暮深深的审视了程朝颜一眼,毫不犹豫的面无表情的拒绝了她,而且拒绝的理由十分的充分,让她丝毫找不到借口推辞:“不妥,顾辰和王友的伤势太重,得尽快送他们下山医治,否则他们性命难保,小七的功夫也不好,留在山上并不安全,你的负责重大,要护送他们返京,这一路上凶险无比,你也要格外当心才是。” 程朝颜更住了,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还是挣扎了一句:“大人,山上的情况未明,您就这样贸然上山,怕是不妥。” 韩长暮挑眉,淡淡道:“无妨,有冷少尹和包骋,王显的功夫也不弱,况且。”他转头看了看被堵着嘴,打晕过去的水匪:“况且还有此人带路。” 听话听音,王显赶忙上前一步,一脸严肃的点头:“大人所言极是,卑职定然全力以赴,程总旗就安心护送七公子他们回京吧。” 韩长云点头如捣蒜,连连称是:“是啊是啊,这里太危险了,不是个姑娘待着,更何况程总旗这样的美人,怎么能呆在这里受这样的苦楚,小爷我看着都心疼。” 程朝颜一听这话,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目相视。 “胡说什么!”韩长暮重重拍了一下韩长云的后脑勺,语气虽有些冷怒,但脸上着实没什么发怒的模样。 韩长云缩了缩脖颈,悻悻笑了笑。 韩长暮继续面无表情的吩咐:“山下有羽林军驻守,程总旗就去找羽林军左卫指挥使邱福,请他派羽林军护送你们回京。”他微微一顿,话中有话的叮嘱道:“切记,莫要透漏我返回了青云寨一事,你们只当从未见过我。下山来找羽林军,也只是误打误撞而已。” 程朝颜心头一跳,应声称是。 商议定了此事,韩长暮几人又略作休整,将冷临江身上的伤重新包扎过后,先后起身往洞外走去。 走过韩长云的身边时,韩长暮深深的盯了他一眼。 韩长云的眼风若有所思的往程朝颜的身上一扫,咧开嘴嘿嘿一笑:“大哥放心,小弟我肯定好好活着,仔细活着,不会叫大哥背一个残害手足的骂名的。” 韩长暮冷哼了一声,甩手出去了。 冷临江的目光在二人中间来回打了个转,心头一时浮现起疑惑来,坊间传闻韩王世子韩长暮和他的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都不和,他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对他都避之如蛇蝎,惧怕不已,可看眼下的情形却并非如此,至少这位韩家七少爷,就不怎么真的害怕韩长暮嘛。 包骋和冷临江并肩而行,若有所思的低声道:“少尹大人,不是说韩大人和韩家的其他子嗣都不和吗?我看他和七少爷倒是挺默契的啊。” “默契?”冷临江的双眼一亮,是了,可不是默契么,韩长暮只一个眼神儿,韩长云就心领神会了,不但知道他要让他做什么,防着谁,更知道怎样说话能撇开嫌疑,这可不是默契么。 能有这样的默契,那不和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显提溜着被打醒过来的水匪,走在最前头,寒冷的夜风掠过脸颊,他的下颌隐隐有些刺痛,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他似乎是被韩长云的剑锋所伤了,哦,不对,不是似乎,是的确,脸上的血到这会儿还没干透呢。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情形,方才那剑锋来的刁钻诡异,别说他是没有反应过来毫无防备,就算是提前有所防备,他也躲不开会被刺伤。 而且他走过来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到韩长云的存在,这等敛气隐匿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练的成的。 他心里打了个突,都说韩王的七儿子是个纨绔不让汉王的花花太岁,吃喝玩乐五毒俱全,从来都是不干好事,可怎么会练了这么一身好功夫? 他不由自主的转头看了韩长云一眼,只见那人吊儿郎当的靠在洞口,眉毛一低一高的挑着,口中叼着根荒草,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这人是真纨绔还是装纨绔? 冷临江也有同样的疑问,也不由自主的转头看了韩长云一眼,看到的也同样是这副模样。 他在心底嗤的一笑,要说这纨绔,韩长云和汉王倒是不相上下,要说这真本事,两个人怕是得打上一架才能分出个胜负了。 一想到汉王,他便想到了姚杳,一时间担忧不已,心七上八下的高悬起来,也不知这二人怎么样了。 一行人闷头不语,摸着黑往山寨上赶去,离着青云寨越近,山寨中的嘈杂声便越是清晰,几个人的心便越是不安。 冷临江疾行了几步,追上韩长暮,压低了声音问:“久朝,好端端的,羽林军怎么会过来了?” 韩长暮看了冷临江一眼,不知这话该怎么说,说圣人派人来炸山了,说圣人为了隐瞒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不但不顾及他这个亲外甥的性命,就连谢孟夏那个亲儿子也不打算要了。 这话一说出来,不但是要伤了冷临江的心,更会令冷临江和圣人之间起了龃龉,迟早会酿成大祸。 他在心里盘算了又盘算,才捡了些无关紧要的真相慢慢道来:“天明之后,省试放榜,圣人命我连夜返京,带人驻守贡院,以防宵小生事,这才命羽林军前来暂时接替我围困青云寨。” 冷临江审视的看了看韩长暮,静了片刻,似笑非笑的淡淡道:“你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信了便是。” 韩长暮抿了抿唇,心知冷临江心思剔透通明,怕是早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知不觉间,深幽的天色渐渐明亮了起来,天边泛起一线窄窄的微白色,苍穹呈现出浅青的光彩。 天,快要亮了。 山林间的潮湿迷雾渐渐消散,山石树影皆沐浴在淡薄晨光里,星星点点不可言说的瑰丽光芒若隐若现。 宿鸟在青草味的晨风中醒来,扑棱着双翅在林间,草木间穿梭飞跃。 青云寨就悬在头顶上,岗楼上水匪们来回巡视的脚步声格外清晰,铮铮的兵刃轻响就如同砸在耳畔。 几个人的脚步放的越来越轻,一抬头,便能看到高高的木质栈道缝隙里漏出来的鞋底子。 包骋捅了两下冷临江,低声开口:“诶,看起来这水匪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啊。” 冷临江抬起头,看到那鞋底子有一多半脱落了下来,走上一步便呱嗒的响上一声。 他屏息静气,微微蹙眉:“他们可抢了不少好东西,怎么还会过得如此拮据?” 包骋嘁了一声:“累死累活的干活小弟,富得流油的是带头大哥,古来如此,少尹大人可有些不食人间疾苦了。” “......”冷临江撇了撇嘴。 韩长暮走到王显身边,面无表情的吩咐:“审一审他。” 就在韩长暮一行人赶到青云寨北侧之时,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栅栏里,堆满了早已不用的太湖石,层层叠叠,摞的足有一人多高,其中两个山石孔洞正好对着两两相对,形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外头全是摞在一起的太湖石,布满了蛛网灰尘,缝隙里杂草摇曳,格外隐蔽。 两个人蜷缩在那个不大的孔洞中,也不顾的什么体面了,紧紧挨着,将呼吸放到最轻最慢,每当太湖石旁有人走过时,二人都不由自主的再努力缩了缩身子,唯恐被人发现。 “阿杳啊,你想想法子啊,总在这躲着不是办法啊,就算不会被人发现,也迟早会被饿死的。”谢孟夏死死的抓着姚杳的胳膊,欲哭无泪的低声哀嚎,肚子还格外配合的适时发出几声轱辘轻响,以此来告诉她,他是真的很饿。 姚杳百般嫌弃的扒开谢孟夏的手:“殿下,我也很饿的好不好。” 谢孟夏抹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阿杳啊,我知道你最有法子了,想想办法吧,咱们得赶紧出去啊,再不出去,我就要饿晕过去了。” 大块大块的太湖石层层叠叠的摞在一起,互相交错掩盖,太湖石的下头深深的扎进泥土里,而上面只露出了一道窄窄的狭长缝隙。 那道缝隙从黑暗一寸寸的转为明亮,可这明亮半分照不到太湖石的深处。 姚杳蜷缩在巨大而深幽的暗影中,她丝毫不担心有心人会无意识的望向太湖石,看到他们躲藏在这里,她只担心喘气喘大了会惊动了外头的人,被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她吁了口气:“殿下,天亮了,就算是要出去,也得等天黑了啊。” 谢孟夏揉了揉肚子:“可是我饿。” 姚杳无奈的仰天长叹,在衣袖中摸出半块胡饼,正准备整个递给谢孟夏,想了想,最后还是只掰了一块给他:“殿下,这是硕果仅存的一小块吃的了,您省着点吃,一会还得留着逃命用呢。” 7017k 第四百九十五回 大功还是大祸 谢孟夏的眼睛一亮,看着姚杳将另一半胡饼包好收了起来,手里的那块胡饼愈发的沉甸甸的了,那香味儿直往鼻孔里钻,他忍了又忍,掰开一块递给姚杳:“你也吃点。” 姚杳转头,推开谢孟夏的手:“我不饿。” 谢孟夏也没有再多说话,三口两口的吃完了掰开的那一块,虽然只是尝了个味儿,离吃饱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他却把剩下的那块也包好收了起来。 他在心里五味杂陈,这回他可是把人间疾苦给尝了个遍,恨不能把汗珠子都摔成八瓣分着吃了。以后谁再敢说他是不食人间疾苦,他就把那王八羔子塞到这个耗子洞里来,让他好好尝尝滋味儿。 他骂了半天老天爷,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便活动了几下蜷缩到发麻的腿脚,低声问道:“阿杳,咱们怎么出去啊。” 姚杳抬头,定定望着太湖石的上方。 太湖石的前头不远便是青云寨的北侧栅栏,正处于栅栏的正中间,离着两边的岗楼距离相同。 姚杳二人藏身于此,一抬头,便能看到在头顶上来回巡视的水匪。 她仔细掐算过时间,每隔一炷香,架在半空中的木质栈道便会吱呀吱呀的晃动个不停,从太湖石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四个水匪栈道上走过。 北侧的栅栏外头,便是夜里那名水匪带着他们走过的那条隐秘的下山之路,只要翻出栅栏,便是生机无限了。 想到这里,姚杳想到找到谢孟夏时的情形,那满地的鲜血,看起来触目惊心,但这会儿看着他,倒是没有什么受伤的迹象,她不禁疑惑的问:“殿下没有受伤吧?” 谢孟夏拍了拍自己,不解的摇头:“没有啊,我哪哪都好得很啊。” 姚杳大奇:“那我找到殿下的时候,地上那一滩血是谁的啊?” 谢孟夏更加奇怪了:“我不知道啊,我被关进去的时候,地上就有那么一滩血了,不过我没看到有别人在。”他偏着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姚杳阴恻恻的笑了笑:“没什么,外头那栅栏殿下看到了吧,等天黑了,咱们就从那翻出去,殿下既然没受伤,就有劳殿下自己翻了。” 谢孟夏“哎哟”一声,倒在了姚杳的身上,像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一般,可怜巴巴道:“阿杳,我受伤了,我是骗你的,怕你担心不是,我腿疼,腰疼,胳膊疼,翻不过去。” 眼看着人高马大的谢孟夏对着自己撒娇卖萌的时候,姚杳有一种诡异的错觉,她才是那个五大三粗男友力爆棚的钢铁直男,而谢孟夏却是那个矫揉造作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 她莫名的有些惆怅,这副身躯明明是有做小白花的潜质的,却被她糟蹋成了文能骂泼妇,武能打流氓的汉子。 她毅然决然的推开谢孟夏,挑眉反问:“然后呢?” “你背我。”谢孟夏抬起头,笑眯眯的吐出三个字。 姚杳的嘴撇成了八字:“想得美。” 姚杳和谢孟夏二人讨价还价如何逃出青云寨,而青云寨中早已乱作一团了,原本丢了几个采买来的姑娘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后来发现其中两个竟然是男子冒充的,而且极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细作,这就不能忍了。 赵应荣气的暴跳如雷,一连串的命令传下去,水匪们倾巢而出,漫山遍野的捉拿起逃脱的姑娘,哦不,佯装成姑娘的汉子。 薛绶看着赵应荣气的满厅堂乱转,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耐烦的劝道:“大当家的不必担忧,他们就算是跑出了山寨,前头有万丈悬崖,他们也跑不出青云寨的范围,一定能抓的回来的。” “你说的轻巧!我怎么能不着急!”赵应荣粗声大嗓的嚷嚷起来:“我早就说这种事情不能干不能干,太缺德了,干了伤阴德,迟早得遭报应,你看,这报应不就来了吗,朝廷都派人来剿灭了,你说说,这可怎么好?” 薛绶的脸色难看极了,咬着牙反问道:“大当家的这是在怪我?那大当家的想怎么办?” “你,我,”赵应荣笨嘴拙舌的,我了半晌:“我,我又没有要怪你!” 薛绶冷笑一声,寸步不让:“那大当家的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啊!!”赵应荣词穷的嚷了一嗓子,脸涨得通红。 赵浮生见架势不对,赶忙走过来劝道:“父亲,先生,现在内忧外患,不是起口舌之争的时候,大家合该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他转身朝薛绶行了个礼:“先生,父亲性子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薛绶见坡就下,也朝赵应荣行了个礼:“大当家的,是我急躁了,还请大当家的莫怪。” 赵应荣嗯了一声,望了望四周:“浮生,你二叔和三叔呢,去请了吗,怎么还没过来?” 赵浮生的神情复杂:“已经派人去请了,不知为何,二叔和三叔一直没有过来。” 看着外头天光渐明,水匪们找了整夜都一无所获,更有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如同惊雷砸到赵应荣的头上,他心乱如麻,大手一挥:“行了,不管他们。”他转头问薛绶:“先生,您方才说跑掉的那几人中,有一个是圣人的儿子,汉王谢孟夏,还有一个是朝华长公主的儿子冷临江,这消息确凿吗?” 薛绶目不转睛的盯着赵应荣的脸,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打算,但只看到了一张焦急如火,没有头绪的脸,不由的觉得更加绝望了:“大当家,这消息确凿无疑,我曾经在京城见到过这两个人,记得他们的长相,昨夜虽然是惊鸿一瞥,但还是可以对得上的。” 这一席话说的半真半假,但薛绶急于找到谢孟夏的心是真的,只是他囿于身份所限,无法明目张胆的去找。 不过他心里很明白,只要能找到谢孟夏,将他平平安安的送出去,他此前犯下的大错不但能一笔勾销,还能立下大功一件,就此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可这件事情也是一柄双刃剑,若无法把全乎的谢孟夏送出去,他也别想全乎的活着了。 一想到这里,薛绶就觉得口舌发苦,不世功勋他想要,脖子上顶着的那颗脑袋更是要保住,这就有点难了。 显而易见的,眼下不止是他们急于找到谢孟夏,还有另一股势力在寻找此人,他们是要平安的找到他,平安的把他送出去,而另一股势力昨夜的做派,显然并非如此,若是抱着格杀勿论,只是要死的不要活的念头去找人,那么十个谢孟夏也没本事跑出去。 他深恨自己当初的有眼无珠,在船上竟然没认出谢孟夏来,一直等到这人换了男装他才认出来,平白错失了这么大一桩功劳。 念及此,薛绶的心头一动,急切道:“大当家的,这可是大功一件,还是得加派人手,尽早找到汉王殿下。” 赵应荣也想到了这一点,忙不迭的点头,吩咐赵浮生:“对对,浮生啊,赶紧,赶紧去找人,升官发财娶媳妇,全靠他了。” 听到此话,薛绶简直想要击掌叫好,是啊,升官发财娶媳妇,这是再好不过的奖赏了,他急切开口:“浮生啊,就这么说,去跟弟兄们说,找到此人,大家从此就是良民了,个个有官做,吃官粮,住大屋,娶美娇娘。” 赵浮生应了声是,急匆匆的走出去。 安排好了此事,薛绶才神情凝重的对赵应荣道:“大当家,那些姑娘得尽早送出去了,原本昨夜就该送走的,因为汉王的事情耽搁了,现下有劳大当家的安排人,尽快从密道把她们都送走吧,迟则生变。” 赵应荣早就想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了,听到这话,他忙不迭的连连点头:“好,好,先生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安排人。” 升官发财娶媳妇果然是最具蛊惑的战前动员了,这个奖赏如同一阵疾风,顷刻间传遍了山寨,飘进了每一个水匪的耳朵里,随即调动起了他们浑身的热血,不管是正在用朝食的,正在睡回笼觉的,还是刚刚下了值的,都飞快的穿好短褐,带好刀剑,打狼一般漫山遍野的找人。 李长明和窦威岐正相对而坐,窃窃私语,突然听到寨子中脚步声大作,呼喊声高高低低的,颇有些震耳欲聋的架势。 二人错愕的对视了一眼,齐齐起身。 李长明推开紧闭的窗户,窗下的水匪陡然站了起来。 他沉声发问:“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 水匪揉了两下惺忪的睡眼:“听这动静,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找人,找什么人?”李长明的脸色突变。 水匪茫然摇头:“小的不知道。” “啪”的一声,李长明一巴掌抽在了水匪的脑门上:“不知道不会去问啊,你是死人啊,还要老子我教你怎么做事吗!!” 水匪打了个激灵,拔腿往外冲去。 7017k 第四百九十六回 人生三喜 谢孟夏的眼睛一亮,看着姚杳将另一半胡饼包好收了起来,手里的那块胡饼愈发的沉甸甸的了,那香味儿直往鼻孔里钻,他忍了又忍,掰开一块递给姚杳:“你也吃点。” 姚杳转头,推开谢孟夏的手:“我不饿。” 谢孟夏也没有再多说话,三口两口的吃完了掰开的那一块,虽然只是尝了个味儿,离吃饱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他却把剩下的那块也包好收了起来。 他在心里五味杂陈,这回他可是把人间疾苦给尝了个遍,恨不能把汗珠子都摔成八瓣分着吃了。以后谁再敢说他是不食人间疾苦,他就把那王八羔子塞到这个耗子洞里来,让他好好尝尝滋味儿。 他骂了半天老天爷,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便活动了几下蜷缩到发麻的腿脚,低声问道:“阿杳,咱们怎么出去啊。” 姚杳抬头,定定望着太湖石的上方。 太湖石的前头不远便是青云寨的北侧栅栏,正处于栅栏的正中间,离着两边的岗楼距离相同。 姚杳二人藏身于此,一抬头,便能看到在头顶上来回巡视的水匪。 她仔细掐算过时间,每隔一炷香,架在半空中的木质栈道便会吱呀吱呀的晃动个不停,从太湖石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四个水匪栈道上走过。 北侧的栅栏外头,便是夜里那名水匪带着他们走过的那条隐秘的下山之路,只要翻出栅栏,便是生机无限了。 想到这里,姚杳想到找到谢孟夏时的情形,那满地的鲜血,看起来触目惊心,但这会儿看着他,倒是没有什么受伤的迹象,她不禁疑惑的问:“殿下没有受伤吧?” 谢孟夏拍了拍自己,不解的摇头:“没有啊,我哪哪都好得很啊。” 姚杳大奇:“那我找到殿下的时候,地上那一滩血是谁的啊?” 谢孟夏更加奇怪了:“我不知道啊,我被关进去的时候,地上就有那么一滩血了,不过我没看到有别人在。”他偏着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姚杳阴恻恻的笑了笑:“没什么,外头那栅栏殿下看到了吧,等天黑了,咱们就从那翻出去,殿下既然没受伤,就有劳殿下自己翻了。” 谢孟夏“哎哟”一声,倒在了姚杳的身上,像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一般,可怜巴巴道:“阿杳,我受伤了,我是骗你的,怕你担心不是,我腿疼,腰疼,胳膊疼,翻不过去。” 眼看着人高马大的谢孟夏对着自己撒娇卖萌的时候,姚杳有一种诡异的错觉,她才是那个五大三粗男友力爆棚的钢铁直男,而谢孟夏却是那个矫揉造作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 她莫名的有些惆怅,这副身躯明明是有做小白花的潜质的,却被她糟蹋成了文能骂泼妇,武能打流氓的汉子。 她毅然决然的推开谢孟夏,挑眉反问:“然后呢?” “你背我。”谢孟夏抬起头,笑眯眯的吐出三个字。 姚杳的嘴撇成了八字:“想得美。” 姚杳和谢孟夏二人讨价还价如何逃出青云寨,而青云寨中早已乱作一团了,原本丢了几个采买来的姑娘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后来发现其中两个竟然是男子冒充的,而且极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细作,这就不能忍了。 赵应荣气的暴跳如雷,一连串的命令传下去,水匪们倾巢而出,漫山遍野的捉拿起逃脱的姑娘,哦不,佯装成姑娘的汉子。 薛绶看着赵应荣气的满厅堂乱转,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耐烦的劝道:“大当家的不必担忧,他们就算是跑出了山寨,前头有万丈悬崖,他们也跑不出青云寨的范围,一定能抓的回来的。” “你说的轻巧!我怎么能不着急!”赵应荣粗声大嗓的嚷嚷起来:“我早就说这种事情不能干不能干,太缺德了,干了伤阴德,迟早得遭报应,你看,这报应不就来了吗,朝廷都派人来剿灭了,你说说,这可怎么好?” 薛绶的脸色难看极了,咬着牙反问道:“大当家的这是在怪我?那大当家的想怎么办?” “你,我,”赵应荣笨嘴拙舌的,我了半晌:“我,我又没有要怪你!” 薛绶冷笑一声,寸步不让:“那大当家的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啊!!”赵应荣词穷的嚷了一嗓子,脸涨得通红。 赵浮生见架势不对,赶忙走过来劝道:“父亲,先生,现在内忧外患,不是起口舌之争的时候,大家合该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他转身朝薛绶行了个礼:“先生,父亲性子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薛绶见坡就下,也朝赵应荣行了个礼:“大当家的,是我急躁了,还请大当家的莫怪。” 赵应荣嗯了一声,望了望四周:“浮生,你二叔和三叔呢,去请了吗,怎么还没过来?” 赵浮生的神情复杂:“已经派人去请了,不知为何,二叔和三叔一直没有过来。” 看着外头天光渐明,水匪们找了整夜都一无所获,更有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如同惊雷砸到赵应荣的头上,他心乱如麻,大手一挥:“行了,不管他们。”他转头问薛绶:“先生,您方才说跑掉的那几人中,有一个是圣人的儿子,汉王谢孟夏,还有一个是朝华长公主的儿子冷临江,这消息确凿吗?” 薛绶目不转睛的盯着赵应荣的脸,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打算,但只看到了一张焦急如火,没有头绪的脸,不由的觉得更加绝望了:“大当家,这消息确凿无疑,我曾经在京城见到过这两个人,记得他们的长相,昨夜虽然是惊鸿一瞥,但还是可以对得上的。” 这一席话说的半真半假,但薛绶急于找到谢孟夏的心是真的,只是他囿于身份所限,无法明目张胆的去找。 不过他心里很明白,只要能找到谢孟夏,将他平平安安的送出去,他此前犯下的大错不但能一笔勾销,还能立下大功一件,就此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可这件事情也是一柄双刃剑,若无法把全乎的谢孟夏送出去,他也别想全乎的活着了。 一想到这里,薛绶就觉得口舌发苦,不世功勋他想要,脖子上顶着的那颗脑袋更是要保住,这就有点难了。 显而易见的,眼下不止是他们急于找到谢孟夏,还有另一股势力在寻找此人,他们是要平安的找到他,平安的把他送出去,而另一股势力昨夜的做派,显然并非如此,若是抱着格杀勿论,只是要死的不要活的念头去找人,那么十个谢孟夏也没本事跑出去。 他深恨自己当初的有眼无珠,在船上竟然没认出谢孟夏来,一直等到这人换了男装他才认出来,平白错失了这么大一桩功劳。 念及此,薛绶的心头一动,急切道:“大当家的,这可是大功一件,还是得加派人手,尽早找到汉王殿下。” 赵应荣也想到了这一点,忙不迭的点头,吩咐赵浮生:“对对,浮生啊,赶紧,赶紧去找人,升官发财娶媳妇,全靠他了。” 听到此话,薛绶简直想要击掌叫好,是啊,升官发财娶媳妇,这是再好不过的奖赏了,他急切开口:“浮生啊,就这么说,去跟弟兄们说,找到此人,大家从此就是良民了,个个有官做,吃官粮,住大屋,娶美娇娘。” 赵浮生应了声是,急匆匆的走出去。 安排好了此事,薛绶才神情凝重的对赵应荣道:“大当家,那些姑娘得尽早送出去了,原本昨夜就该送走的,因为汉王的事情耽搁了,现下有劳大当家的安排人,尽快从密道把她们都送走吧,迟则生变。” 赵应荣早就想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了,听到这话,他忙不迭的连连点头:“好,好,先生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安排人。” 升官发财娶媳妇果然是最具蛊惑的战前动员了,这个奖赏如同一阵疾风,顷刻间传遍了山寨,飘进了每一个水匪的耳朵里,随即调动起了他们浑身的热血,不管是正在用朝食的,正在睡回笼觉的,还是刚刚下了值的,都飞快的穿好短褐,带好刀剑,打狼一般漫山遍野的找人。 李长明和窦威岐正相对而坐,窃窃私语,突然听到寨子中脚步声大作,呼喊声高高低低的,颇有些震耳欲聋的架势。 二人错愕的对视了一眼,齐齐起身。 李长明推开紧闭的窗户,窗下的水匪陡然站了起来。 他沉声发问:“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 水匪揉了两下惺忪的睡眼:“听这动静,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找人,找什么人?”李长明的脸色突变。 水匪茫然摇头:“小的不知道。” “啪”的一声,李长明一巴掌抽在了水匪的脑门上:“不知道不会去问啊,你是死人啊,还要老子我教你怎么做事吗!!” 水匪打了个激灵,拔腿往外冲去。 7017k 第四百九十七回 搅混水 窦威岐脑中划过一丝疑影,哼笑一声:“那可未必,这山寨里,有的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比如赵浮生,比如薛绶。” 水匪神情一凛,应声道了声是,继续问道:“公子,信里怎么说的,咱们何时离开?” 窦威岐十分信任眼前之人,对信中所写没有丝毫的隐瞒:“邱福和黄连云已经到了,东西也都准备好了,你安排人,即刻去那间密室看看,若是人不在了,就悄悄的在山寨里找,凭他的本事,青天白日的绝没有可能离开山寨,若天黑的时候还没有找到,就着人守在北侧的栅栏和那条下山的路上,他们一定会从那里逃脱,若是这样还找不到他。”他微微一顿,闭了闭眼,声音中满是沧桑:“那就让他和这座青云寨一起灰飞烟灭吧。” “是,小的明白了。”水匪沉声道:“是,公子也要格外当心些,宫里那位肯定派了人护着他,主子说了,公子的性命最为重要,公子千万不可贸然露面。” 窦威岐咧了咧嘴,强颜笑道:“去吧,今夜子时之前,咱们便要离开青云寨了,在此之前,先把痕迹都清理干净,密室中的那个人,用药吧,把实话套出来,杀掉。” 水匪应声称是,飞快的转身离去。 一时间,青云寨中暗潮涌动,杀气翻滚,而藏身在山寨北侧的韩长暮几人却是浑然不觉。 不远处的荒草一阵摇晃,像是被风吹过,王显谨慎的从荒草丛中走出来,拍了拍衣袖上的杂草和灰尘,走到韩长暮面前,恭恭敬敬道:“司使大人,解决了,都问出来了,只是,”他微微一顿,颇有些疑惑:“只是事情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韩长暮低声问道。 王显斟酌了一下言辞,思忖道:“据此人所说,他明面上是青云寨二当家李长明的手下,其实他是三当家窦威岐的心腹,昨夜他明面上是奉了李长明的命令,押送韩长云从青云寨北侧的这条路下山,送到山下的私宅关押起来,其实是奉了窦威岐的命令,半路截下韩长云,送到京城去,但是他赶到关押韩长云的地方时,早已经人去楼空了,他还没来得及去跟李长明回禀此事,就再度接到了窦威岐的命令,让他从北侧下山,抓一个人回来,关到青云寨的密室里,不可以惊动青云寨中的其他任何人。” 韩长暮道:“他没有等到押送韩长云的人,应当由于是韩长云被王友半途中就走了吧。”他微微一顿,继续问道:“窦威岐让他去抓一个人回来,他可有说要抓谁?” 王显重重点头:“这件事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了,此人说窦威岐并没有告诉他要抓的人是谁,只是给了他一张画像,让他硬是记了下来,方才卑职让他仔细描述了一下,卑职觉得,他描述的那个人,就是汉王殿下。” 韩长暮吃了一惊:“汉王殿下,他是奉命过来抓殿下的,窦威岐怎么敢只派他一个人前来,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显,你继续说。” 王显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是,此人招认,窦威岐之所以派他一个人过来,是因为事情紧急,殿下已经走远了,窦威岐来不及再调派其他的人手了,只好让他先行跟上,并且言明殿下身边会有人配合他,后面还有人接应他。” “殿下身边有人配合他,这怎么可能?!”冷临江静默着听了半晌,在听到这句话之时,他大惊失色,轻颤的声音中流露出浓浓的惊恐,似乎有一阵风过,云翳层叠,遮住了光亮。 王显笃定点头:“是,此人是这样说的,卑职用了药,他绝无说谎的可能性,只是连他也不知道殿下身边的人是谁,这种事毕竟事关重大,窦威岐即便再如何信任他,也不可能将此事直言相告。” 冷临江一把抓住了韩长暮的胳膊,他面无人色,脸色比方才受伤时更加难看:“久朝,久朝,无端有危险,他身边有宵小之徒,他有危险。” 韩长暮尚且神思清明,冷静的拍了拍冷临江的手:“我知道,放心,阿杳在他的身边,阿杳的品性,你还信不过吗,不会有事的。” 冷临江死死咬住下唇,克制住自己满心的担忧和惊惶,重重点头:“是,阿杳那个死丫头,最是奸猾,救无端一命,让他欠她一个天大的恩情,这么大的好事,她可不会放过的。” “这就是了。”韩长暮抬头望着王显,思忖问道:“他可还有招认其他的事情?” 王显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他虽然是窦威岐的心腹,但素来也是听命行事,所知的隐秘并不多,倒是将他和窦威岐是怎么上山的,打算图谋什么,说了个干干净净,而且还牵扯到了咱们都熟悉的一个人。” “哦,说说看。”韩长暮长眉一轩,饶有兴致的问。 王显抿了抿唇,觉得有些奇怪,自家的司使大人为何丝毫不担心汉王殿下的小命儿,反倒对一个山寨的三当家饶有兴致,没看到少尹大人都快急哭了吗。 莫非自家的司使大人早就站队了,而且站的不是汉王殿下的队。 不过想想也是,汉王殿下一看就不是当明君的料。 他心中飞快的转过几个念头,神思丝毫没有受方才那一番胡思乱想的影响,仍旧条理清楚的开了口:“此人招认,他是在十五年前上的青云寨落草为寇,而窦威岐则是在三年之后,投靠的青云寨,此前他们都是四圣宗的信徒弟子,听命于圣主,而他们隐藏在青云寨中的人手并不多,这些年陆陆续续的,安插了十几个人。” 话音如风,低幽飘扬,转瞬即逝,却在人心上留下无尽的联想。 韩长暮的脸色变了几变,眯着眼挑唇一笑:“怕不是听命于圣主,而是听命于谢三公子吧,莫非你忘了,李胜说过,青云寨中的内线正是这个窦威岐。”他习惯性的屈指轻叩膝头,慢腾腾的道出疑问:“我想不通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是,据李胜所说,谢三公子幼年时曾在青云寨中生活过一段时日,那么,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谢三公子后来离开了青云寨,又费尽心机的往寨中安插人手,难道只是为了那些铁矿石吗?” 冷临江语气不善道:“反正我知道这个窦威岐是要把无端送给谢三公子,好拿来要挟圣人。 王显并不知道谢良觌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以前是四圣宗的少主,现下自立门户了,他扯了一把草叶,气哼哼的开骂:“日他娘的姓谢的,怎么哪都有他,他到处蹦跶,就他那个怂样,还想要挟圣人?他做梦!” 听了半晌,冷临江慢慢的平静了下来,他是关心则乱,平静下来后,对事情反倒捋得更顺,看的更清楚了,他不慌不忙的望向青云寨,平静道:“久朝,你看到那些水匪了吗,你说什么人能值得他们这样漫山遍野的找,而找了这么久,他们都一无所获,想来阿杳和殿下躲藏的地方十分隐秘,我们暂且不必担心什么。而且我们现在有一个契机,搅混水的契机。” 韩长暮笑了笑:“现下有两股势力在寻找殿下,而这两股势力的目的显然是不同的,青云寨的水匪们虽然胆大包天,但想来并不敢真的朝皇子下杀手,多半是想找到殿下换一个天大的功劳,而窦威岐却并非如此了,能抓到活的汉王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但若没有活的,送一个死的进京,对圣人也是个极大的打击。” 冷临江的神情愈发的凝重:“不错,我们要抢在窦威岐之前,找到殿下,即便不能抢先,也要促成水匪抢在窦威岐之前,找到殿下。” 韩长暮思忖片刻:“窦威岐既然是隐藏在青云寨中的,人手又不多,必然是不想暴露自身,只能暗中寻找,不敢明目张胆,那么,我们倒是可以仔细盘算盘算。” 冷临江和王显齐齐点头,深以为是。 荒草一阵窸窣轻响,包骋满身是草的爬了过来,头上身上都已经脏的不能看了,累得趴在地上,咻咻喘着粗气,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显扑哧一下低笑出声,忙不迭的帮他摘干净发髻中的茅草。 冷临江笑着打趣道:“包公子,你这是要插标卖身?” 王显紧跟着笑了:“就包公子这样的,怕是卖不掉吧。” 包骋气呼呼的抬头,瞪了王显一眼,原本就黑的像碳一样的脸,在阳光下都黑的发亮了。 王显笑得更欢了,露出了两排有些发黄的牙齿:“忠言逆耳啊包公子,你注定是不能靠脸吃饭了,只能靠才华了。” “这话,原本不是你说的吧。”这话听得而有些耳熟,韩长暮骤然问道。 王显如常道:“是姚参军说的,原话是她夸她自己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要靠才华。” 韩长暮更住了,无奈的摇头一笑,问包骋:“怎么样,可找到进寨的路了?” (本章完) 7017k 第四百九十八回 囧和冏不一样 包骋叫苦连天:“大人啊,算是卑职求您了,以后钻狗洞这种脏兮兮的活,您能不能换个人使唤啊。” 韩长暮似乎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下包骋的话,静了片刻,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包骋黑如锅底的那张脸,一本正经的问:“那,除了钻狗洞这种脏活儿,你还能半点别的什么干净活儿?” 包骋只觉得天一下子就黑了,韩长暮这话问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绷直了嘴角,愤愤不平的嚷嚷:“大人,您这话就不对了,我不就是长得黑了点吗,怎么不能干干净活了。” “黑了点儿,吗?”冷临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上下打量了一番包骋:“包公子,你平时照镜子吗,你确定你只是黑了点,而不是挖煤回来的?” 包骋哑然,哼了一声。 “好了,”韩长暮忍笑打断了冷临江的话,转头低声问包骋:“说说看,都发现了什么。” 一听这话,包骋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倨傲的抬了抬下巴,几根绿莹莹的茅草嵌在发髻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两下,平添了几分喜感:“从此处往东走个一百来步,北侧的栅栏中部,摞了一堆太湖石,足有一人多高,卑职在栅栏底下发现了个狗洞,被太湖石遮挡着,很不易察觉,那洞虽然小是小了点儿,但是,”他微微一顿,打量了眼前三个人一眼:“但是咱们四个人都不胖,是不会有被卡住的风险的。” “就,完了?”静了片刻,王显瞪着包骋,张口结舌的问:“合着你去了半日,就是找了个狗洞让我们钻啊?” 包骋更了一下,叹了口气:“好吧,我在栅栏那发现了阿杳留下的标记,我怀疑,她也是从那个狗洞里钻进去的。” “这不可能,”王显错愕的叫出了声,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险些惊动了上头的水匪,忙一把紧紧捂住了嘴,后怕不已的低声道:“这不可能,姚参军怎么可能钻狗洞?” “这有可能。”冷临江轻咳了一声:“包骋,你确定那是阿杳留下来的记号?” 包骋重重点头:“没错,我确定。” 韩长暮思忖片刻,沉声开口:“不能再等了,外头有羽林军,不知什么时候会动手,而山寨里又有两拨人在找殿下,殿下随时都有危险,我们必须尽快潜入山寨。”他望着远处,思虑深重:“先去包骋所说的那个地方看看,再做打算。” 一阵窸窣,荒草摇动,几人的身影没入了草木深处。 两名水匪从岗楼中走出来,脚步沉重的走上高高的栈道,震得木质栈道晃动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诶,老大你看,快看,那的草怎么晃得这么厉害?”走在前面的黑瘦水匪指着远处疯狂摇晃的荒草,诧异的叫了一声。 后面的壮硕水匪慢悠悠的走过来,大大咧咧的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撇了撇仍在晃动的草丛,一言未发,反手取下了背上的弓箭,十分利落的搭弓射箭。 (本章未完,请翻页) “嗖”的一声,冷箭穿透长空,从层云间激射而出,一头扎进了摇曳不止的草丛中。 草丛中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随即一只不知名的野鸟扑腾了出来,一支长箭洞穿了鸟腹,鲜血随着野鸟的挣扎哩哩啦啦的滴落在草叶上。 纤弱细长的草尖被鲜血压得低垂,几乎要折断。 野鸟在草堆里艰难的挣扎,想要冲天而飞,压倒了大片大片的草木。 看到这副情景,黑瘦水匪抹了把冷汗,长舒了口气:“原来是一只鸟,吓死我了。” “你这个胆子啊,是得多练练了。”壮硕水匪哼了一声,把弓箭重新背回背上,神情倨傲的往前走去。 黑瘦水匪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了上去,讪讪笑道:“老大,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的我这几日心里总是突突直跳,老是觉得要出什么大事。” 壮硕水匪反手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弓箭,不屑的轻笑一声:“心不跳就死了,怕出事,出什么事儿,贪欢馆的翠花给你戴了绿帽子?还是买豆腐的小寡妇跟旁人私奔了?” 黑瘦水匪嗐了一声,讪讪的笑了笑:“老大就别笑话小的我了,我,我哪有那么多银子养相好的。” “我可知道你手里但凡有点银子,就给山下那两个婆娘送去了,也不知道那俩有啥好的,有这银子,你正经娶个媳妇不行吗,非得去窑子和寡妇那去当散财童子去。”壮硕水匪慢慢的往前走,目光如炬的左右打量着山寨内外。 他们所处的位置极高,站在栈道上,山寨内外的情形一览无余。 壮硕水匪的目光甚至在方才草木摇曳的地方深深停留了一瞬,见那个地方已经恢复了平静,而那只野鸟也浑身浴血,安静的躺在凌乱倒伏的草丛中,时不时的抽搐两下。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异常。 他暗笑自己草木皆兵,转眸看着山寨内外乱哄哄的一片,啧啧舌:“他们都是去找那个什么汉王殿下的?” “可不是么,老大不去看看?”黑瘦水匪恭维道:“凭老大的本事,肯定能,能,那个词儿叫什么,怎么说的来着?”他摸着后脑冥思苦想,好不容易才想出了那个词儿:“哦,对拔得头筹。” “认得俩字儿不容易啊,还拔得头筹呢,你小子知道拔得头筹啥意思吗?”壮硕水匪嗤笑一声,望着没头苍蝇一般漫山遍野找人的水匪,别有深意的淡淡笑道:“他们这样找,谁知道找到的是死的还是活的,别到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二人一前一后的渐渐走远,栅栏外头的那一丛安静下来的草木再度剧烈摇晃起来。 韩长暮一行人飞快的匍匐前行,一人多高的杂草将几人的身形掩盖的严严实实。 不多时,几人赶到了那处栅栏外隐藏了身形,一抬头便看到层层叠叠摞起来的太湖石。 在这么个打家劫舍的水匪山寨里,出现这么多大户人家装点门面的东西,颇为的不合时宜,也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知道是哪个倒霉人家被水匪给劫了道。 包骋轻车熟路的扒开栅栏底部的一丛灌木,声音压得几乎听不清楚:“大人,就是这里了。” 那是一处极隐蔽的狗洞,又被茂密的灌木遮挡的丝毫不漏,若不是熟知此地情形之人,是绝难找到的。 韩长暮的心中疑窦顿生,目露冷光,漫声道:“这个地方如此隐秘,你是怎么找到的?” 包骋抬手,指着刻在栅栏上的一个标记,坦然道:“这个,是阿杳留下的。” 冷临江赶忙上前查看,枯黄色的粗壮栅栏上头,刻着个形状诡谲的图案,说它是个画吧,但着实丑了点,说它是个字吧,但又着实不认得。 冷临江头一回怀疑了自己的眼睛,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纨绔,等着那是似而非的标记问道:“这是,鬼画符?” 包骋挑眉:“那是个字儿。”他明亮的双眼里闪着不可言说的光,说话的尾音挑的极高,得意的意味昭然若揭。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包骋一眼:“那你说说,这是个什么字,为什么只有你认得?” 包骋看着栅栏上的那个字,更住了,他能怎么说,他要怎么说,难道说这是他们这些千年后的人类特有的文字? 他盯着那个字,艰难的编了半晌,磕磕巴巴道:“这个,是个‘囧’字,是,是阿杳之前和我商议定的标记。” 韩长暮听得心里发酸,从什么时候起,姚杳竟和这块黑炭关系如此亲近了,不,好像从认识之初,姚杳和这块黑炭就是自然而然的的捻熟,甚至是骨子里的与生俱来。 他像是生吞了一颗青梅,酸溜溜的问道:“你说这是个字,那你说说,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包骋咽了口唾沫,艰难的回忆了半晌:“那是,郁闷,悲伤,无奈,困窘的意思。” 他越说越起劲,把自己知道的这个字的意思都搜刮了出来,可看到韩长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才陡然闭紧了嘴,狐疑相望。 韩长暮的心里又酸又涩,原来跟着他一起办差,是这样备受折磨的一件事情。 包骋全然不知道韩长暮的心理活动,竟然从他的话中联想出了这么多无厘头的念头,他只是很奇怪,韩长暮为什么会突然生气了。 真是个喜怒无常之人,不知道阿杳平时都是怎么忍下来的。 静了片刻,韩长暮忍下了心潮翻涌,望着包骋淡漠开口:“既然如此,那你就先进去,抓一个水匪仔细审一审,再找三身水匪的衣裳出来。” 包骋错愕不已,脸色难看极了。 报复,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报复,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绝对是嫉妒他和姚杳关系好,这才迫不及待的送他去死。 看着包骋变了脸色,王显有些不忍,忙低声开口:“大人,还是让卑职和包公子一同进去吧,也好有个照应,若事情有变,还能一个人留在山寨中接应,另一个人出来报信。” (本章完) 7017k 第四百九十九回 倾巢而动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算是勉强认可了王显的提议。 包骋死里逃生,一身冷汗浸透了衣裳,唯恐喜怒无常的韩长暮突然改变了主意,遂看着王显,一切感激之言尽在闪动的目光中,急切的开口道:“王校尉,咱们这就进去吧。” 王显忍笑点头,扒开半人多高的灌木丛,率先钻了进去。 包骋毫不犹豫的紧跟上去,颇有几分慌不择路的惊恐,似乎韩长暮比水匪更可怕。 一阵窸窣声后,栅栏轻微的晃了两下,二人消失在了葳蕤葱茏的灌木丛中。 冷临江拿手肘捅了捅韩长暮:“诶,你刚才怎么了,那么大的火气。”他盯着韩长暮看了半晌,忽而神秘兮兮的窃窃一笑:“久朝,你醋了吧?” “谁醋了!”韩长暮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脸颊微红,一眼瞪过去,恨不得将冷临江瞪个窟窿出来,紧跟着又倒打一耙:“形势都这样危急了,你还有功夫胡言乱语,你是不担心汉王殿下的性命了吗?” 一向冷静自持,处变不惊的韩长暮难得有现在这样恼羞成怒的模样,冷临江愈发看的兴致盎然,也不忙着戳穿韩长暮,只静静看着他自欺欺人。 韩长暮被冷临江盯得浑身发毛,色厉内荏的低吼一声:“看水匪去!” 冷临江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微微挑眉道:“我担心汉王殿下啊,担心的都快哭晕过去了,没有心情去看水匪。” 韩长暮嘁了一声,冷临江的脸上没有半点担心的神情,他的这一通鬼话连篇根本不足为信的,遂抬头去看那一堆突兀的太湖石。 暖融融的阳光轻缓洒落在灰白色的石头上,浮尘流转,缝隙里孔洞中黑漆漆的一片,明明灭灭的光丝毫照不到深处。 韩长暮眯了眯眼,神情莫名:“这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冷临江瞥了一眼,笃定的摇了摇头:“这太湖石看着挺大一堆的,其实里头的地方特别的小,别说是藏两个人,就是藏一个人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再者说了,缝隙这么窄,阿杳那么胖,肯定会被卡的死死的。” 韩长暮扑哧一笑,笑中有几分微不可查的寂寥。 太湖石深处窄窄的孔洞中,姚杳和谢孟夏蜷缩在暗影中,连腿都伸不直,眼下情形危急,也顾不得矫情什么男女有别了,即便顾得上,在这么狭小的空间中也无处可躲。 谢孟夏百无聊赖的听着外头的嘈杂声,突然惊诧的叫了一声:“阿杳,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怎么好像听到云归在外面说话啊。” 姚杳掀了下眼皮儿,懒洋洋的开口:“就是他。”言罢,她在心里暗自腹诽,这个倒霉催的,居然敢嫌弃她胖,她胖吗,她顶多是壮! 谢孟夏听到姚杳这话,瞬间打起了精神,兴奋的大声嚷嚷了半个“云”字,那个“归”字尚且咬在唇齿间,嘴就被姚杳紧紧的捂住了。 “找死啊殿下,你是打算把水匪招来,然后来个瓮中捉鳖吗?”姚杳气急败坏的瞪大了双眼,手死死的掐着谢孟夏的脸颊,硬是掐出了两道鲜红的指印。 谢孟夏呜呜两声,挣扎着扒开姚杳的手,咻咻喘着粗气:“阿杳,你这是以下犯上,要杀头的知不知道。” 姚杳漫不经心的挑眉:“那殿下猜一猜,把水匪招来,咱俩谁会先没命?” 谢孟夏顿时哑然,脸色灰败,悻悻道:“算你厉害!”言罢他又有些不服气,往回找补了一句:“好男不跟恶女斗,等出去了咱们再算。” 姚杳一本正经的思忖了片刻,厚着脸皮嘬了两下牙发子:“倒也是,我救了殿下,殿下是得好好想想要给我点什么赏赐。” “你,”谢孟夏嘁了一声:“直接开口要赏赐,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姚杳毫不在意的轻笑出声:“那这回殿下见到了,可以好好想想了。” 谢孟夏抬头看了看那一线微弱阳光,慢慢的流转,突然开口:“阿杳,赏赐不赏赐的出去再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出去找云归他们啊。” 姚杳抿了抿唇,低眉垂目,思忖起来。 就在灌木丛归于平静,将那狭窄的狗洞重新掩盖起来不久,高高架在半空中的栈道上传来了沉甸甸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韩长暮二人的头顶停了下来,来人站在了栈道的中央,向着四周瞭望起来。 韩长暮和冷临江二人底底趴伏在茂密的荒草中,不敢擅动也不敢大声喘气,唯恐惊动了头顶上的那个人。 那人眺望了片刻,突然抬起手臂,露出绑缚在前臂上的精巧小弓,随即一枚拇指长的竹筒无声的滑到弓上。 那人两指一动,“啪”的一声轻响,黝黑的小弓上闪过一丝锋利的寒芒。 “嗖”的一声轻响,纤细的竹筒敛做一道暗黄色的微光,朝着北侧的山脉激射而去。 整个竹筒以穿云破日之势,转瞬没入泛白的层云中。 层云中蓦然“啾啾”两声轻响,恍若鸟雀在天际鸣叫。 随后层云上方,大片空寂蔚蓝的苍穹上,倏然炸开两道金灿灿的光芒,与阳光交相辉映,明灿而不可直视。 韩长暮二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两道光芒似涟漪般转瞬即逝,留下两股淡白轻烟袅袅相融,飞快的消散。 而栈道上那人负手而立,向北凝视着那两道光芒熄灭后,才缓步朝前头走去。 韩长暮望着那两道光芒熄灭的方向,脸上阴云密布,半晌没有言语。 冷临江的脸色亦是难看的要命,静了片刻,他疑惑不解的问道:“久朝,青云寨里还有你的人?” 韩长暮摇头:“没有。” 冷临江更奇怪了:“那,那这响箭是怎么回事儿?” 韩长暮眯了眯眼:“要么有人冒充内卫,要么便是内卫司专有的响箭落在了水匪手中。” 冷临江挑眉:“就不能是王显的挑拨离间祸水东引奏效了?”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那王显可以离开内卫司了。” 冷临江愣了一下,转瞬低笑出声,他正要开口说话,太湖石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忙闭紧了嘴,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快,快点,快点。” “跟上,快点跟上。” “兄弟们,升官发财娶媳妇就在此一搏了。” “抓住汉王,哦不,找到汉王,就是大功一件。” “活的,得是活的,兄弟们手脚下手有点轻重啊。” 咚咚咚的脚步声如同惊雷,砸的地面都剧烈的晃动起来。 一群水匪精神亢奋,大呼小叫的跑出了山寨,往山寨以北跑去。 那条路正是韩长暮几人此前的上山路。 草木剧烈的摇动起来,被人一通乱踩,踩得草叶横飞,大片的荒草倒伏在地。 韩长暮和冷临江一动不动的紧紧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待这一群水匪跑远后,冷临江微微抬头,从摇晃的草叶缝隙里望出去,皱着眉头问:“他们这么着急忙慌的,莫非是真的找到殿下了?” 韩长暮的神情变了几变,看到这群水匪的身影已经慢慢没入一人高的荒草中,已经快要失去踪迹了,他倏然站了起来,对冷临江道:“我跟过去看看,你留在这接应王显和包骋。” “诶,你,我。”冷临江伸长了胳膊,想要抓住韩长暮远去的一脚,“害怕”那两个字在嘴边打了个转儿,最后还是愤愤不平的望着韩长暮无情无义的背影,凄凄惨惨的叹了口气。 连说个“不”字儿的机会都不给他,没人性啊。 这一群水匪足有近二十人,起先还三五成群的在山间呼喊寻找,后来便慢慢的走散了,散落在漫天荒草间,高高低低的喊声在山间盘旋,飘散的极远。 有的人走的飞快,越走越远,而有的人堪称龟速,落在最后头,一群人各自的心思暴露无遗。 一个身材娇小玲珑的人影在草木间穿梭,步履轻快,如同一缕无影无踪的风掠过草叶,草尖儿只轻轻的晃了晃,便平静了下来。 他的身躯太过瘦小了,一身水匪常穿的短褐套在身上,空空荡荡的直晃悠,就像是偷来的一样。 那人毫不迟疑的往北侧山脉赶去,走出极远后,心有所感的向后望了一眼,看到一同出来的众多水匪都自顾自的在找人,并没有谁留意到他的行踪,便放下心来。 他整个人极瘦,在穿过狭窄的山石缝隙时,原本便瘦弱的身形似乎转瞬间变得更加瘦小了。 这一路行来,他的动作轻快的令人叹为观止,从茂盛的灌木从中,走到陡峭的山路上,他都如履平地。 山顶上风大,尤其是北侧的崖壁旁,那山风就像刀子一般,割的人脸庞生疼。 他在悬崖边探身向下看了看,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身后并没有人跟上来,他静了片刻,猛然转身跳下了悬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似乎对这人世间没有了半点留恋。 7017k 第五百回 审人 就在那人跳下悬崖的瞬间,王显却一脸错愕的从巨石后头冲了出来,趴在崖边向下伸长了手,却只抓到一捧寒津津的山风。 白蒙蒙的雾气在他的手边飘摇缭绕,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聪明。 他垂头丧气的呆立半晌,突然把衣角掖进腰带中,英勇无比的抬脚向前迈了一步。 他的身子飞快的向前一倒,浮在崖边的云雾变得触手可及。 他有点恐高,惊惧的闭了闭眼。 谁料身子只向前倒了一半,便又被一股大力向后扯去,他咚的一声,四仰八叉的摔在了地上,激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 随即他的耳畔传来一声怒斥。 “你干什么!找死吗?” 王显吓了一跳,浑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后竟然多了个人,这幸好是拉了他一把,这要是捅他一刀,他可就是个糊涂鬼了。 他惊慌失措的转头,看到来然,不禁茫然发愣:“大,大人,你怎么来了?” 韩长暮松开王显的衣领子,搓了搓指尖,厉声斥道:“我不来,你这回就粉身碎骨了。” 王显缩了缩脖颈,愁眉苦脸的委屈道:“卑职也不想跳的啊,可是杜风跳了,卑职,卑职就想也下去看看,兴许会有什么发现呢。” “胡闹!”不待王显说完,韩长暮便寒了脸,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咬着牙吐出来的两个字中透着不怒自威的寒意,若现下有一张桌案,他抬手就能拍塌它:“你糊涂!下头情形未明,你这样贸贸然的跳下去,不是在办差,是在做无谓的牺牲,王显,你也是内卫司里的老人了,怎能还如此莽撞!他日你擢升为总旗,手中握着无数人的性命,你也要当做儿戏吗?性命是留着尽忠职守的,不是随意糟践的。” 王显被韩长暮训得抬不起头来,满心的惶恐羞愧,他素来单打独斗惯了,总觉得自己是贱命一条,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从没有人痛惜过他的这条命。 可韩长暮的这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让他一贯自轻自贱的心神豁然开朗。 他的命也是珍贵的,他的前程也是远大的。 他骤然抬头,神情动容的开口:“大人训斥的极是,是卑职鲁莽了,再没有下次了。” 韩长暮微微点头,淡淡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和包骋一同潜入山寨了吗,怎么会跟着杜风来了这里。” “大人,是这样的,”王显迫不及待的开口:“卑职和包骋潜入山寨后,发现寨子中一片混乱,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在找汉王殿下,只不过这些水匪们都彼此防备着,唯恐被旁人抢了头功。”他微顿了一下,继续道:“卑职和包骋无意之中发现了乔装改扮的杜风,他和一个水匪迎面走过去,看起来像是不认识,也没有说过话,但是卑职是亲眼看到那个水匪往杜风的衣袖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的。杜风走远之后,卑职便拿下了那个水匪,审了之后才知道这个水匪是李胜安插到三当家窦威岐身边的,他发现窦威岐在暗中处理什么人,便赶紧给杜风送了个信儿,而卑职便一路跟着杜风来了此地。” 言罢,王显挠了挠发髻,疑惑不解的问韩长暮:“大人,卑职想不通,窦威岐不是和李胜听命于同一个主子吗,李胜为何还要大费周章的安插人监视他?他们,起内讧了?” 悬崖下云雾缭绕,淡白的雾气漂浮在崖边,将崖底的情形掩盖的严严实实,就连崖壁上,也只能看到靠近崖边的朦胧景象,再往下便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了。 韩长暮站在崖边,狂涌的山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他负手而立,微微垂首,凝视着几乎与崖边齐平的翻滚白浪,心中满是疑惑。 方才他之所以在众多水匪中挑中了这个人,也是因为他在众多的水匪中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人,这人就是李胜的心腹杜风。 而后来他发现王显也在跟踪此人,他也没有惊动王显。 现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杜风为何要如此决然的跳了崖。 即便是发现了有人在跟踪,也无需如此决绝吧。 他站在崖边踟蹰不前,白茫茫的雾气时不时的翻滚到崖上,扑到他的鞋面上。 他眯了眯眼,慢悠悠的开口:“李胜此人多疑,他主子的疑心更甚于他,谁都信不过也是常理。王显,那水匪可有说窦威岐要处理的是什么人?” 王显摇了摇头:“水匪说他不知道,他只是无意之中听到窦威岐没头没尾的吩咐了心腹之人一句,说是密室中的人不能再留,要用药,问出实话后杀掉。” 韩长暮的眉心一跳,能这样处置的人,必然是极其要紧之人,也必然掌握着极其要紧的秘密。 还没等二人商量出个什么结果,白茫茫的雾气突然起了波澜,一阵剧烈的翻滚,云雾深处传来细微的锁链哗啦之声。 韩长暮二人对视一眼,极快的飞身而走,几乎就在杜风从云雾中钻出来的同时,藏身到了巨石的后头,屏息静气的望着杜风身轻如燕的翻上悬崖。 杜风站在崖边,并没有贸然离开,而是目光警惕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半晌没有迈步。 对别人来说,未知的悬崖是个危险之地,可于他而言,熟悉的悬崖却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主场。 他静了片刻,没有察觉到此地有第二个人的气息,更没有察觉到什么危险的存在,才身形一转,脚尖轻点,远离了崖边。 虽然他心急如焚,着急赶回山寨报信,但还是一边往山路上赶,一边谨慎的左右打量。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惊肉跳。 总觉得一个不慎,自己的性命就要丢在这里了。 他一步三打量的走过道旁的巨石,脚踩过地上的杂草,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凉津津的山风夹着草木青香,时而细微和缓时而犀利鸣叫,他的心竟比来时多了些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走过巨石不足三步,他身后的风声突然变得尖利起来,夹带着声嘶力竭的杀意,直往衣领里头钻。 杜风反应极快,神情扭曲成了个诡异的角度,堪堪避开后脖颈处的风刀,再抬眼时,便见一缕剑光正好点在了他的眉心处。 他避无可避,站在了原地,神情惊惶又呆滞的瞪着面前之人,木木的低吼一声:“是你们!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是我们。”韩长暮朝王显使了个眼色,收了手上的长剑,漫不经心的挑唇道:“是你自己说,还是我们问?” 话音方落,一股寒意贴上了杜风的脖颈,像是被毒蛇的芯子舔了一口,他莫名的打了个寒噤。 王显看到杜风发抖,把抵在杜风脖颈上的短刃往里推了推,适时冷笑:“老子的刀从来不磨,拉出来的口子也很难看。”他啧啧两声:“一刀下去,血滚出来,哎哟,那叫一个疼哟。” 他虽是笑着,话也没有说的多么残忍,但是听起来就是格外的瘆人。 杜风心里愈发的寒了,他虽然没有亲身尝试过内卫司的手段,但坊间传闻也听得不少,是知道有多么令人发指的。 什么人皮扇子,人皮灯笼之类的都是不足为奇小手段,但他听着都不寒而栗,再一想到这些手段可能会用在自己身上,他觉着自己还是立时就死了吧。 但即便再怕,他也不能把事情说出来。 他掀了下眼皮儿,撑着一脸镇静,唇角嗫嚅,但嘴还挺硬的:“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听不懂。” 四目相对,二人无声的博弈了片刻,韩长暮骤然呵笑出声,朝王显抬了抬下巴:“不拘什么手段,务必要问出实话来。” “好嘞。”王显清亮亮的应了一声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摩拳擦掌的去揪杜风的衣领子。 看到这副架势,杜风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恐惧,他吓得两腿发软,整个人抖若筛糠,一个劲儿的往地下委顿,显而易见的站不住了。 杜风绝望的闭了闭眼,即便是怕成了这样,嘴唇抖的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了,他也没有吐露半个字。 王显微挑了下眉,笑的更冷了:“骨头还挺硬。”他动了动手腕,发出两声咔吧轻响,阴恻恻的笑道:“好久没有碰到骨头这么硬的了,我正好松松筋骨。” 王显揪着杜风的衣领,不由分说的将他拖到了巨石后头,尘土上留下两道蜿蜒的拖痕。 内卫司的审人的手段不大好看,见不得光,还是躲着点好,省的伤脸面。 一声短促的惨叫响起来,不知是杜风受了什么伤,叫得格外凄厉绝望,随即巨石后头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脱衣裳的声音。 韩长暮也不是什么善人,审人的时候也多不择手段,只问一个结果,对这声惨叫充耳不闻,只轻咳了一声,背负着手走到了崖边,定睛望着层叠翻涌,起伏飘摇的云雾。 白茫茫的云雾诡谲缭绕起伏,不知那无法揣测的深处,藏着怎样不为人知,却又惊天骇地的秘密。 7017k 第五百零一回 审出来了 巨石后头传来杜风闷闷的惨叫声,呜呜咽咽的,他应当是被王显堵住了嘴,即便痛苦到了极致却也无法尖利而惨烈的叫出声来。 幸而此地只有韩长暮三人,没有第四个人,不会有别的人被吓得遍体生寒。 韩长暮听着这高低起伏的呜咽惨声,觉得王显大约是碰到了硬骨头,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他长眉一轩,在崖边坐了下来,双腿悬空在崖壁上,飞卷的云雾就在他的脚边翩跹打转,潮湿的水气染上了革靴和衣角。 这里离着天际格外的近,蔚蓝的天澄澈剔透的如同一块上好的玉,几乎能照出人影来。 他慢慢的掀开眼皮儿,一双眼深若寒潭,静静盯着诡谲起伏的云雾,不远处渐渐低下来的声音对他没有半分影响。 不多时,比韩长暮预计的时间要短一些,王显便从巨石后头走了出来,一身短褐干干净净的,虽然起了些褶子,但是没有沾上半点血迹。 韩长暮转头看了一眼,看来是没有见血。 不待韩长暮开口发问,王显便沉声道:“大人,都问出来了,窦威岐今日突然吩咐身边之人处理掉关押在密室中的一个人,并且交代了要用药令其交代了实话后,再将其毁尸灭迹。” 韩长暮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不急不缓的问道:“他可有交代被关的是个什么人,身负什么秘密?” “交代了。”王显的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的兴奋,显然他方才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还沉浸在惊心骇瞩中难以自拔,咽了口唾沫才微微得意的笑了:“说了,卑职给他用的是内卫司的秘药失魂散,用了这药,连他睡了几个姑娘都说的干干净净。” 韩长暮哑然失笑:“说正经的。” 王显讪讪的笑了笑:“杜风交代,窦威岐要处理掉的那个人是个太监,那人原本是明帝的贴身太监,是明帝晚年最信任的心腹,据说明帝在位三十余年,大肆搜刮天下至宝,尽数藏于一个隐秘之地,而他自尽前,将这个宝藏的秘密托付给了此人,皇城被攻破前,此人带着明帝的幼子逃了出来,先帝登基后,命怀章太子暗中抓捕此人和明帝的幼子,但直到怀章太子坏了事,都没有抓到此人,直到五年前,此人落到了青云寨的手中,当时的谢三公子受制于那个什么圣主,不敢将此人抓到自己身边拷问,便命窦威岐设法撬开此人的嘴,谁料五年下来,此人受尽了酷刑,身上的伤就没有痊愈过,硬是没有吐露半个关于明帝宝藏的秘密,更没有说过明帝幼子的下落,今年年初,谢三公子终于摆脱了圣主的控制,进了京,便命窦威岐将此人送进京,窦威岐一直以各种借口推脱,杜风说此次他与李胜进青云寨,一则是为了带那些姑娘出来,二则就是要把此人带走。” 王显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着实累得不轻,停下来后,他站在旁边深深的喘了一口气。韩长暮偏着头,凝神不语,听杜风所言,这三当家窦威岐显然已经背叛了谢良觌,至于他是后来又投靠了其他人,还是一开始便是旁人安插在谢良觌身边的一颗钉子,还需要细查。 他思忖问道:“杜风既然知道窦威岐背叛了谢三公子,要暗地处置了那个太监,为何不去找李胜,反倒跑到了这里?” 王显道:“这就是窦威岐身边那个水匪立下的功劳了,他给那太监用了药,问出了实话,得知那太监被抓之前,将宝藏舆图藏在了这个崖壁上一个天然的洞窟中,便将这个消息送了出来,而他则设法拖住窦威岐,杜风来不及去禀报李胜,便先行赶来了此地,要赶在窦威岐到来之前,取走舆图。” 韩长暮双眼一亮,枯井般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薄薄的惊喜和兴奋:“他找到了吗?” 王显满是疑惑,失望的摇了摇头:“没有,他说他在那洞窟里找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找到什么舆图,卑职剥了他的衣裳,上上下下找了个遍,的确没有夹带,他说他怀疑那个太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明帝宝藏的秘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明帝宝藏,以前才会那样的宁死不屈,而这次更是信口胡说,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若是在以前,韩长暮也不会轻易相信什么明帝宝藏,也会将这种话当做是以讹传讹的流言,但自从他接二连三的得到一份份与明帝宝藏有关的残缺舆图,得到一个个打开明帝宝藏的钥匙碎片,他对这件事慢慢的有了几分相信。 当然了,这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淡薄相信,远远没有到深信不疑的地步。 但显然有人深信不疑,譬如穷尽一生追寻宝藏的先帝和怀章太子,譬如韬光养晦低调做人的谢三公子,譬如窦威岐身后的迷雾重重的主子。 他骤然想起了围在山下那数量惊人的羽林军,这些羽林军行动鬼祟,人数众多又武器精良,甚至还带了桐油和硝石,若真的只是淡淡为了一个青云寨,多少有些杀鸡用牛刀了,可若说这些人也是冲着明帝宝藏来的,那么如此的倾巢而出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羽林军的背后站着谁?羽林军听命于谁? 韩长暮静了片刻,答非所问道:“杜风怎么样,死了吗?” 王显摇头:“没有,卑职只是拧断了他的几根骨头,卸了他的下巴而已,连皮肉伤都没有,死不了。” 韩长暮又问:“他还交代了什么,若取到了东西,他要怎么和李胜汇合,又怎么瞒过窦威岐?” 王显仰头望了望天色:“杜风说他与那水匪约定好了,午正一刻的时候,水匪便不必再拖延时间了,可以将那太监交代的秘密告诉窦威岐了。” 此时正是午初二刻,日头已经高悬在了头顶,一旦秘密送到窦威岐手中,他定然会派人或者亲自赶来此地查看,留给韩长暮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韩长暮掠了巨石一眼:“我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看着他。” 王显诶了一声,上前一步拦住韩长暮:“大人,下面太危险了,还是卑职去吧,杜风已经晕过去了,不用看守的。” 韩长暮转头望了望巨石后头露出来的一双脚,一动不动,他凝神片刻:“也好,你带着杜风一起下来,将他藏在洞窟中。” 王显愣了一下,转瞬便明白了韩长暮的用意,应了一声是,随即走到崖边,趴下来在崖壁上摩挲了片刻。 崖壁上突然响起一阵哗啦声,王显抓起一截乌黑发亮的锁链,惊喜万分的扬声喊道:“大人,果然就是这里,杜风说这里有一截锁链,抓着锁链下去两丈有余,便可以踩到一处天然凸起的岩石,下到岩石上,就可以看到那处洞窟了,只是洞窟并不大,仅能容三个人藏身。” 韩长暮疾步走过来,接过那锁链用力晃了晃,发出沉甸甸的哗啦声。 这截锁链一头牢牢钉在崖壁上的,钉的极深,非寻常人力可以轻易拆下来,而另一头深入到了层层云雾中,韩长暮捞出了很长的一段,却仍旧没有看到锁链的尽头。 整条锁链都是由拇指粗的铁环环环相扣,连接起来足有小孩的手臂粗细,放到掌心中压得手掌向下一坠。 阳光照到终年被云雾笼罩,不见天日的锁链上,黑黝黝的链身上折射出暗沉沉的乌光,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铁锈,看起来悬挂在此地已经很长时间了。 锁链上的墨绿色的苔藓摸起来滑不溜手的,有些地方的苔藓被蹭掉了,留下些新鲜的痕迹,看来方才杜风正是从这里下去的。 这条锁链牢不牢固暂且不说,单说这上头的苔藓就湿滑的厉害,一个不小心滑了手,就有可能掉进万丈深渊里。 这是一个未知的危险之地,韩长暮没有贸然下去,解下了缠在腰间的绳索,一头牢牢捆在巨石上,用力扥了扥,满意的点了点头,才将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他快步走到崖边,踩了两下地面,崖边的地面虽然比别的地方潮湿几分,草丛也生长的更加茂盛一些,但是泥土紧密,石块结实,并没有松动的痕迹,也算是稳妥至极了。 他抓着铁链,翻身跳下悬崖,双脚踩在崖壁凸起的石头上,两只手都抓着光滑的锁链,手脚交替着慢慢向下挪了两步。 只挪了这两步的功夫,他半个人都融进了白茫茫的云雾中,雾气在周身缭绕不绝,不多时,衣裳上便染上了一层水气。 他抬头朝王显喊了一声:“王显,你把杜风捆在身上,等我下来后,拉动三下绳索,你就把绳索拽上去系在腰间,安全为上。” 王显朗声应了个是,飞快的走到巨石旁,将早已昏迷不醒的杜风拖起来捆在自己的背上,那两条腿软塌塌的耷拉着,随着他的动作无力的摇摇摆摆,显然已经断掉了。 7017k 第五百零二回 下悬崖 韩长暮抬头看了眼近在眼前的崖边,再度用力扥了扥捆在腰间的绳索,攥紧了又冷又滑的锁链,踩着嶙峋凹凸的崖壁,继续一步一步的向悬崖的中部攀爬而去。 慢慢的,他整个人都融进了白茫茫的云雾中,四周都是翻滚的云雾,或深或浅的白色,浅的地方可以透出淡淡的阳光和稀疏的绿意,而深的地方却是一片孤独虚无的白色。 置身在云雾中,双目无法远视,只能清楚的看到近在咫尺的崖壁、褐黄色的山石、在石缝间摇曳生姿的葱茏草叶、还有悬挂在眼前乌黑发亮的寒铁锁链。 他一边小心翼翼的向下攀爬,一边审视的打量起眼前的崖壁。 四周云遮雾罩,根本看不到这悬崖究竟有多深,人虽然素来都惧怕未知之物,但还有一句话叫做无知者无畏,对于无法揣测的未知之地,韩长暮权当没有危险。 他忽略掉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只一味的去看眼前怪石嶙峋的崖壁。 此地潮湿,湿气极重,崖壁上的褐黄色石头被水气浸润的湿漉漉的,植被甚为茂盛,但或许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崖壁上的植被多数都生的低矮短粗,绿色也偏浅淡。 韩长暮在心里估量着距离,在波澜不惊的攀爬到两丈有余的地方,他从腰间掏出一枚石子,贴着崖壁扔了下去。 果然,转瞬之间,脚下便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原本这种石头落地的声音是极轻微的,但这个地方一片死寂,没有风声也没有鸟鸣,连草木都一动不动,石头落地的声音便格外的清晰可闻了。 韩长暮放了心,继续慢慢向下落去。 下坠不过一瞬,他的脚便结结实实的踩在了一块凸出来的岩石上。 他站在岩石上,手仍紧紧抓着冰凉的锁链。 一阵似有若无的微风掀过他的衣摆。 他弯下身子,去看风吹过的方向。 入目便是一个半人高的漆黑洞窟,一股腐朽潮湿的气息扑面而至。 韩长暮燃了个火折子,扔进洞窟中,火折子的微光照亮了不大的洞窟。 果然如杜风所言,这洞窟不大,仅能容三个人进入,也只能勉强站直身子。 洞窟的入口处印着些凌乱的足印,足印不大,都是同一个人留下的,看起来正与杜风的双脚相和。 韩长暮彻底放下了心,松开锁链钻进洞窟中,解开了腰间的绳索,重重的拉动了三下。 他在洞口坐着,片刻过后,那绳索便被飞快的拉了上去。 “噗”的一声轻响,韩长暮点燃了个火把,明亮的火光顷刻间洒落整个洞窟。 洞里的一山一石,泥土草木,都清晰可见,一览无余。 白茫茫的云雾笼罩住了那块凸起的岩石,在洞口翻滚着,时不时的扑进洞内,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屏障。 站在崖壁上,根本看不见这里的一切。 洞口处除了那几个凌乱的脚步外,还有几堆篝火燃烧后留下的灰烬,黑黢黢的残灰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泥土,只露出零星的黑色,但有人曾短暂藏身于此的痕迹却暴露无疑。 洞窟深处的一领破草席子被扯得稀烂,边上满是油污灰烬的破袄子也被一寸寸的扯开了,棉絮沾了水气,散乱的浸在泥污中,脏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几块吃剩下的胡麻饼裹在烂泥里,上头长出暗绿色的霉斑。 这些痕迹都是簇新的,而据杜风所言,他是头一个发现这里并下来的人,那这些东西都是方才他仔细翻找过却一无所获的。 韩长暮举着火把,照亮石壁。 石壁上的石头和崖壁上的石头都是一脉相承的褐黄色,洞窟也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应当是天然形成的。 他仔细巡弋着石壁,骤然双眸一缩,火光停留在了一块石头上。 那块石头上刻着几道歪歪扭扭的竖线,深浅不一,细弱扭曲,有的长一些,有的短一些。 他正看着,听到身后有窸窣之声响起,转头却见王显背着杜风落在了岩石上。 王显先将绳索系在了洞旁一颗横逸斜出的枝丫上,随后将杜风解下来摊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王显看到韩长暮在端详石壁,疾步走过去,看着那几道竖线,斟酌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暗号?” 韩长暮思忖摇头:“若我所料不错,这不是暗号,应当是那太监藏身于此时用来记录时间的。” “记录时间?”王显愣了一愣。 “是啊,”韩长暮转头望着洞口翻涌起伏的云雾:“山中无岁月,人没有盼头的待下去,若再不辨时间,岂不是要疯?” 王显抿了抿嘴,想象了一下自己若被困在此地,会是个什么模样,他心底骤然一寒,赶忙摇了摇头,转眸去看别的石壁,指望着能尽快找出一些线索来。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若这次一无所获,以后就再没有机会前来了,只能看着那明帝的宝藏旁落他人之手了。 王显抬手在石壁上不停的敲击,闷闷的咚咚声清晰而寂然。 韩长暮淡声道:“杜风是个极谨慎周全之人,他连那太监留下的棉衣都撕开找过了,石壁怎么可能没有一寸寸敲过,既然他敲过,又空手而归,那我们就不必在石壁上耽误功夫了。” “是,大人。”王显讪讪地笑了,收回了手,有点不知所措的束手而立。 不让敲墙,难不成要挖地吗? 他正这样想着,就看到韩长暮真的蹲了下来,一脸认真的端详起满地烂泥。 他怔了一怔,上官都蹲下啦,他再这么站着,就着实不像话了。 “噗通”一声,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了烂泥中。 站着好累,蹲着更累。 韩长暮没理王显,从革靴中抽出短刃,在烂泥里戳了戳,烂泥不深,只是在石头上铺了黏糊糊的浅浅一层,真不知道那太监是怎么呆的下去的。 不过人在生死一瞬间,是顾不上这些的。 “王显,咱们俩尽快把这些烂泥都铲起来,扔到外头去。”韩长暮吩咐了一句,便十分利索的将眼前的烂泥铲起来,拢到了一处。 看到事情有了进展,王显也来了精神,他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藏着明帝宝藏的地方,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两个人动作飞快,一团团烂泥穿过云雾,次第不断的往崖底掉落,而洞窟里的烂泥,无声无息的飞快渐少。 不过片刻功夫,一片布满乱石,凹凸不平的地面便显露了出来,褐黄色石头的缝隙中填满了泥土,而篝火燃烧过的地方,褐黄色的石头上残留着黑色的过火痕迹。 韩长暮只看了那片烧的黑黢黢的石头一眼,微冷的声音中透着隐约的兴奋,简单一语:“王显,挖。” 王显顺着韩长暮的目光望过去,什么话也没说,利落的将短刃插进石头的缝隙中,随后沿着缝隙小心的撬动起来。 那几块石头深深嵌入泥土中,相互之间又凹凸镶嵌着,像是用了巧妙的榫卯工艺,撬动了其中一条缝隙,另外的一条缝隙却又被其他几块石头卡住了,实在有些无处着力的感觉。 王显左右试了几次,发现这几块石头虽然都松动了,但却始终无法顺利的撬动开,眼看着时间越来越少了,他不由的有几分心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滴滴砸进石缝中。 韩长暮凝神片刻,用短刃将石缝中的泥土清理干净,露出窄窄的一道缝隙来,随后又用力敲击其他几块石头的边缘。 石头的边缘顷刻间碎成了几块,粉末填进了刚刚清理干净的缝隙中。 王显见状,赶忙接着清理起缝隙。 就这样一个人敲打石块,一个人清理缝隙,很快便掏出一个拳头大的石缝来。 韩长暮和王显对视一眼,将短刃深深插进石块底部。 直到此时,二人才发现,这厚重的石头下面,竟然是空的。 二人不由的欣喜若狂起来。 两把短刃插进石头下,用力向上一撬,泥土龟裂松动开来,深深嵌入在泥土里的石头,随之翘了起来。 二人趁热打铁,接连将其他几块黑黢黢的石头都撬了开,露出个头颅大小的孔洞。 孔洞的四周皆是坚硬的巨石,而孔洞的深处一片漆黑,看不清楚里头究竟有多深,有多大。 韩长暮举着火把仔细照了照,依旧看的不甚清楚。 孔洞周围的石头太大太多,若是一块一块撬下来,只怕还没有彻底扒开,窦威岐的人便已经赶到了。 王显搓了搓手:“大人,你照着亮,卑职伸手掏一掏。” 说着,王显趴在了地上,屁股撅得高高的,头几乎要埋进孔洞中,一只手伸进孔洞中,仔仔细细的摸了起来。 韩长暮举着火把,尽量贴紧孔洞,大片的火光洒落下来,却只能照亮一隅而已,其余的地方皆是暗沉沉的阴影。 王显的手在孔洞中摸黑翻找,外头看着洞口只有头颅大小,可里头却比洞口要大上一些,石头也格外的锋利,将他的手划的满是伤口。 7017k 第五百零三回 装疯卖傻是行家 孔洞洞口狭小而内里空间却大,明灭不定的火光只在洞口边缘晃动,实在难以照到洞内深处。 王显盲人摸象一般,全凭一只手,在孔洞中找着可疑之处,遇着什么凸起或是凹陷的石头,形状诡异些的,他摸得便更加仔细了。 他眯着眼,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沉凝正经,突然在嶙峋凹凸的石头中摸到一块略微光滑的凸起,像是被人摸过了许多遍,他不禁欣喜若狂的喊出了声:“大人,我找到机关了。” 说着这话,他兴冲冲的就将那处凸起的光滑石头给按了下去。 转瞬间的静谧,连落针声都如同惊雷,片刻之后,孔洞深处骤然响起暗哑的摩擦声,像是钝刀子在地上不断的划拉着,滋啦滋啦的听得格外煎熬扎心。 气氛一瞬间像是被冻住了,冷凝的格外诡异。 韩长暮心头一跳,无意识的抬了下眼皮儿,看到杜风的衣角极轻微的晃动了一下,像是被风吹拂而过。 他再定睛望去,那衣角已经落了下来,一动不动。 电石火光之间,他大喝了一声:“王显收手。” 但这话喊的有点晚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孔洞的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破阻拦,喷涌而出,碎石和粉末不断的掉落下来,砸到王显来不及抽出来的手上。 而与此同时,一阵疾风像刀子一样,往王显的后背劈刺过来。 只听得铮铮两声,两把短刃齐出,径直扎钉在了孔洞的边缘,一阵激颤,大块的碎石扑簌簌的砸到孔洞里,从边缘的石缝中疯狂刺出的数把尖刀齐齐断裂,倒钩尖刺掉在了孔洞底下的泥土中,寒光却依旧锋利逼人。 就在尖刀断掉的同时,韩长暮已经飞身而起,翩跹的衣袂卷过一阵风,一脚踹飞了直奔王显背心而去的短刃。 “当啷”一声,清脆的声音惊得王显回了神,他低头看了看满是血淋淋的伤口,早已面目全非的那只手,头一回脑子转的飞快,转瞬之间便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惊魂未定的跳脚大骂起来。 “哎哟你个小杂种!老子草你仙人板板,今儿要是不废了你,老子就跟你姓!!”王显甩了甩死里逃生的手,恼羞成怒冲的他险些吐了血,除了开骂,他想不出还要干什么了。 韩长暮沉着脸色,整个人凌厉之势大涨,洞窟中突然变得冰寒刺骨,一股极度克制着的暴怒气息在无声无息的狂卷,他移形换影般的飞快闪动身形。 王显还没看清楚韩长暮都做了什么,只觉得他的一招一式都行云流水举重若轻。 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那本该昏迷不醒的杜风被那根寒铁锁链缠住了两只手,挂在了洞窟外头,像无根之草一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只消一阵风来,便要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王显一脸错愕,微张着嘴,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把杜风吊起来后,韩长暮踩了一下地上的梅花短刃,微一抬脚,短刃 (本章未完,请翻页) 便被踢到了半空中,刀尖儿闪着寒芒,噗的一声扎进了杜风的手腕,毫无阻拦的洞穿而出,留下个鲜血直淌的血洞。 血登时如同泉涌般喷了出来,血雨纷纷,飞溅到凸出去的那块岩石上,星星点点的血痕触目惊心。 杜风惨烈的哀嚎一声,脸色惨白,足可以与白茫茫的云雾争辉了。 王显满脸惊骇,短促的啊了一声,声音淹没在杜风瘆人的惨叫声中,他托住下巴,免得掉在地上,对韩长暮冷面阎王这个称呼又多了新的认识。 真是个捅人不眨眼的恶魔。 不过王显也只是转瞬间的惊骇,并不觉害怕,有什么可怕的,他的每根手指上都挂着人命,见了这点血,真不算什么。 血从手腕哩哩啦啦的淌满了整条手臂,滴落下来,随风飘扬,不过片刻功夫,那块凸出来的岩石上就被染得猩红一片了。 杜风痛的冷汗淋漓,鼻翼扇动,呼呼喘气如牛,嘴唇抖的无法闭上,口水沿着嘴角淌下来。他却丝毫不觉难堪,反倒是抽了口冷气,愣是咬着牙冷笑一声:“就凭你们,也配觊觎明帝的遗宝,呸。” 王显此时已经从暴怒中回过神来了,疾步上前,“哐”的一脚将杜风踹的飞出老远,又一阵风似的荡了回来,怒极反笑起来:“怎么着,我们不配,你这个废人配?就凭你这个脑仁儿还没瓜子仁儿大的废物,还想算计我们大人,我呸,你也配!!” 听了王显这话,韩长暮愣了一瞬,险些笑出声来。 脑仁儿还没瓜子仁儿大,这是个什么说法,还挺贴切的。 杜风才没心情计较王显说了什么,瞪着王显的满是鲜红伤口的那只手,笑的有几分癫狂,两只眼里冒着疯狂的光,像是暗夜里饿疯了的狼:“明帝的遗宝,你们是拿不到的!拿不到的!只有我!只有我才配!” 杜风的脸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而眼角眉梢敦厚和机敏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疯狂和狰狞,看起来着实诡异的很。 王显莫名的打了个寒噤,望着韩长暮犹犹豫豫的问:“大人,这人看着,看着有点不对啊。” 韩长暮眯了眯眼,不给杜风思量的机会,接连不断的冷声发问:“你少在这装疯卖傻,老老实实的说,这里到底有没有舆图,你把舆图藏在何处了,若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杜风却还是方才那般癫狂无状的呵呵直笑,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还想找到明帝的遗宝,做梦,你们是痴心妄想,只有我,只有我才配继承明帝的遗宝。” 韩长暮和王显诧异的对视了一眼,杜风这个样子,怎么跟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失心疯了似的。 这失心疯可真可假,有那会装的,能装的以假乱真。 这杜风疯的如此猝不及防,到底是装疯,还是应了他名字里的风字,真的疯了? 王显可没那么多心眼儿,一字一句的从杜风的话里甄别,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腾腾腾的上前,简单粗暴的一刀扎透了杜风那只完好的手腕。 扎了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珠子跟不要钱似的,直往外喷。 杜风的惨叫哀嚎也跟不要钱似得,一声一声的不绝于耳。 王显啧啧两声:“现在是扎穿了,等下一刀砍断了,你猜猜你摔下去会不会被啃的尸骨无存,只能下地狱不能投胎做人了?” 原以为杜风听了这话,怎么着也得愣上一愣,谁料人家脸色不变心不跳,依旧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手腕疼得狠了,才时不时的惨叫一声。 王显看着杜风那两条血淋淋的胳膊,只觉心惊肉跳,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也在隐隐作痛的手臂,转头诧异的望着韩长暮。 这不是装的吧,这是真的疯了吧,要是装的,这人的忍劲儿可不一般。 他转念又想,这人能断骨之痛都能忍得下来,相较之下,手腕上的那两个血洞当真只能是在皮肉上雕了个花儿。 韩长暮紧紧盯着杜风,如此的透骨剧痛,这样的非人折磨,他都看不出杜风的神志有半点要清醒的迹象,只是那一双眼怔怔的瞪着孔洞,神情愈发的疯狂和贪婪了。 他眉心一跳,转头去看那边缘已经塌陷了的孔洞。 那孔洞比方才变大了不少,已经隐约可以看到漆黑的洞坑和嶙峋的石壁了,而尖刀被韩长暮扔过去的短刃斩断之后,孔洞的边缘再未出现别的尖刀了。 看起来是危机尽除的样子。 韩长暮猛然抬手,一记马鞭抽在了孔洞上,“啪”的一声,尘土飞扬乱石滚动。 “你住手,住手!快住手!”杜风被韩长暮的动作吓得惊骇欲绝,脸色青白一片,顿时也不装疯了也不卖傻了,就连手腕上淌血的两个血洞,好像都不疼了,神奇的自己愈合了。 韩长暮的手上很有准头,这一鞭子下去,洞口扑簌簌的直落碎石,但是并没有坍塌,掉下来的碎石都砸在了杜风的心上,让他的心神转瞬崩溃,惊恐的透不过气来。 话音仍在,杜风突然消了音,不疯不癫的脸上满是阴鸷,懊恼的垂着眼,直直盯着韩长暮手上的马鞭,显然是已经十分清楚眼下的情形,自己还是太嫩了些,玩不过那只千年的狐狸。 事已至此,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王显连看都懒得再看杜风一眼了,径直走到孔洞旁。 这一回他没有贸然的往孔洞里伸手,拿着短刃在洞口的边缘敲敲打打了一番,看着没有什么异样,他这才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小心翼翼的伸进孔洞中,再次仔细翻找起来。 此时的洞口塌陷过半,孔洞的深处露出来了一多半,火光照耀下,黑漆漆的洞里多了些亮光,这下子,孔洞里的情形一览无余了。 王显趴在洞口,仔细的向里头查看。 方才引发异象的那块光滑的石头已经掉在了洞底,而孔洞石壁上赫然多出了一个洞中洞。 (本章完) 7017k 第五百零四回 命重要 王显愣了一愣,这回他长了个记性,没有大喊大叫,反倒沉下心来,拿着火把照了照。 杜风直着一双眼,紧紧盯着王显的动作,唯恐漏掉了什么。 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王显从洞中收回了手,手上抓着个巴掌大的四方铁盒。 盒子的表面没有花纹,本该打磨的光滑可鉴,但埋在地下久了,早已不复昨日光滑,上头满是坑坑洼洼的痕迹,猩红的、暗黄的铁锈轻轻一碰,就哗啦啦的直往下掉铁屑。 铁盒子上挂了把机关锁,随着王显走过来的动作,一阵闷响。 杜风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饿狼一样死死的盯着那铁盒子,嘴唇微动,上下两排尖利的牙齿磨了磨。 若非他被锁链吊着,受制于人,行动无法控制,只怕立时就要咬烂了王显的手。 王显被杜风这凶狠恶毒,恨意顿生的目光看的脊背发寒,不由的挺了挺胸膛,一个半死之人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双手捧着铁盒子,就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郑重其事的交给韩长暮:“大人,您看?”说着,他掀了下眼皮儿,看了眼一脸疯狂贪婪的杜风。 他越发的觉得,杜风不对劲儿,只怕这人不是装疯,是真疯。 韩长暮单手拖着那铁盒子,抬手拨弄了一下锁头,发出一阵脆响,瞥了杜风一眼:“钥匙。” 杜风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冷笑,又像是冷痛:“没有。” “没有,那这就是个无用之物,无用之物,”韩长暮顿了顿,漫不经心的一笑,手托着那只四方铁盒慢慢的伸出去,伸出岩石外,伸到云雾下,伸到半空中,手掌向下一翻:“无用之物,留着作甚?” 王显愣住了,目瞪口呆的望着韩长暮。 这人也疯了吧,是被杜风气疯了? “啊,啊,你疯了,你疯了!那是明帝的遗宝,明帝的!!”眼睁睁的看着朝思暮想的宝物坠落云端,杜风简直要疯了,是真的疯了,巨大的绝望牢牢的攫住了他的心,他面无人色,肝胆俱裂的大喊大叫,身子剧烈的挣扎起来,大有要跟那掉下去的铁盒子同生共死的架势。 锁链被挣巴的哗啦啦直响,韩长暮没有出言阻止,只静静的看着杜风挣扎的满头大汗,脸色灰败,最后力竭而绝望的停了下来,一双眼再没了起初疯狂的光,只是血红的厉害。 杜风呼呼的喘着粗气,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谁家风箱破了,喘了片刻,他突然仰天长啸了一声,无力的垂下头,嘶鸣声化作呜呜咽咽的哭声。 哭的十分惨烈,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看着这一切的变化,王显叹为观止,啥叫乐极生悲,这就是啊,迄今为止,这是他看到的对这四个字最贴切的诠释了。 韩长暮看着杜风从疯狂到绝望,从满怀希望到万念俱灰,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命运在这个人身上演绎的淋漓尽致,这令他浑身舒泰的吁了口气。 “钥匙。”韩长 (本章未完,请翻页) 暮慢吞吞的又吐出同样两个字,手往杜风面前一伸,掌心中赫然托着那只四四方方的铁盒。 “你,你,你没扔,你,你。”杜风愣了一下,止住了哭嚎,眼泪还挂在脸上,木木呆呆的说了几个字。 韩长暮挑眉:“下次就是真的。” 杜风梗着脖颈,死死盯着韩长暮的手,他不相信韩长暮的话,但又怕韩长暮真的翻个手,毕竟内卫司的人脑子都有病,都不正常,有得不到就毁掉的想法,也是正常的。 他只犹豫了短短一瞬,便有了决断:“钥匙藏在我的发髻里。”说完,他心头卸下了一块巨石,长长的吁了口气。 韩长暮朝王显抬了抬下巴。 王显会意,疾步走到杜风的面前,他对此人的狡诈心机已经有了防备,并没有贸然的用手去解开杜风的发髻,而是用短刃挑开了束发的青色缎带。 在发髻散下来的转瞬,一支寸许长的暗黄色不明物从散落的发髻中掉了下来。 王显眼疾手快,扯了块衣角下来,兜住了那件不明之物,小心翼翼的摆在地上。 韩长暮饶有兴致的踢了两下那东西,挑眉笑问杜风:“你说这是钥匙?你是想让我把这盒子扔下去,还是把你扔下去?” 杜风错了错牙:“我腰带上的铜扣,是另一半。” 王显对杜风这种招供不彻底,心存侥幸,招一半藏一半的做法已经忍无可忍了,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粗暴的一把扯下了他的腰带,摘下铜扣递给了韩长暮。 韩长暮这才拿起地上的物件儿,和那枚铜扣合在了一处。 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两样东西十分顺畅的合二为一,的确是一枚一寸来长的黄铜钥匙,只是搁在地底下久了,颜色有些发暗,不那么黄橙橙的了。 韩长暮拿到了完整的要是,却没有去开铁盒子,反倒在掌心巅着钥匙,慢条斯理的问杜风:“你跟明帝那幼子是什么关系?” 杜风明显的愣了一下,脸色难看,错愕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长暮咧嘴一笑,笑容落在杜风的眼里,直如阎罗恶鬼一般可怖:“不是你刚刚承认的吗?” 杜风把个锁链挣巴的巨响不断,恼羞成怒的吼道:“你诈我!你诈我!!” 韩长暮伸手拍了拍杜风的脸,淡淡道:“这锁链可不结实。” 杜风远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英勇不畏死,他还是怕死的,一听韩长暮这话,顿时停止了挣扎,只恨意凛然的瞪着韩长暮,咻咻喘着粗气。 韩长暮拿着钥匙,当着杜风的面打开了铁盒子,却没有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只打开一道缝隙看了一眼,便扣上了盒子,换了一把新锁,将原本的那把锁连同钥匙,一起扔进了万丈悬崖。 随后他将铁盒子装进佩囊挂在腰间,一言不发的系上绳索,手脚并用的往上爬。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杜风看的愣住了,等到韩长暮大半个人都融进了茫茫云 (本章未完,请翻页) 雾中,他才惊慌失措的大喊起来:“诶,诶,你别走啊,你下来,你走了,我,我怎么办啊,你不能,不能把我一个人吊在这啊,会,会死人的啊!!” 听到这话,王显不乐意了,拿刀背儿拍了拍杜风的脸,眼睛斜着他:“诶,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老子不是人么?” 杜风更了一下。 韩长暮在上头阴沉沉的开口:“王显,这回可别再被他骗了。” 王显应了一声:“大人放心。”他转头去看杜风,阴恻恻的笑:“还从来没人敢这么骗老子,你是头一个。” 这下子,杜风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感觉到了死亡在慢慢逼近,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山风一吹,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悬崖上仍是韩长暮三人下去时的那副情景,并没有任何变化,看来窦威岐还没有赶到,不过,韩长暮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也差不多了,窦威岐的脚力即便再慢,也该赶到这里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捏了捏铁盒子,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到王显也爬出了悬崖,沉声问道:“都料理好了?” 王显点点头:“是,卑职把他打晕了吊在了岩石的下头,能不能活就全看命了。” 韩长暮低笑了一声:“都问出来了?” 王显又点头:“是,都问出来了。” “走,边走边说,窦威岐他们怕是快要到了。”韩长暮疾步往前走,而王显则在后头跟着,一边走,一边清理掉有人来过的痕迹。 刚刚转过一道山梁,山间便传来焦急凌乱的脚步声。 韩长暮抬手一挥,二人身形飞快的藏到了一旁的灌木丛中,屏息静气,看着前路。 山路上跑过来两个人,前头的那个一身蓝灰色的窄身劲装,腰上勒着同色略深的腰带,劲瘦有力的身材一目了然。 他跑了一路,发髻未散衣襟不乱,连气息都平稳的没有一丝杂音。 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就不太好了,跑的衣襟大开,短褐都快掉在地上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显然有些跟不上前头那人的脚步了。 韩长暮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两个人跑过去的身影,直到二人跑过那道山梁,他才慢慢从灌木丛中站了起来,看着那二人远去的方向,目光闪动。 王显看到韩长暮的脸色有些阴沉,张了张嘴,犹豫问道:“大人,刚才那两个人,前头那个,是窦威岐吧?” 他们二人都没有亲眼见过青云寨的三个当家的什么样,但是单看方才那人的架势,是当得起青云寨三当家这个身份的。 韩长暮思忖道:“看起来像,王显,方才杜风都说了什么?” 二人走出灌木丛,沿着山路往青云寨的方向赶去,王显沉声道:“大人,杜风自称他是明帝的后人,卑职想了想,明帝的后人,不就是被那个太监趁乱带出去的明帝幼子的后人么,可这,这,明帝都死了五十来年了,他这话,实在无处查证。” (本章完) 7017k 第五百零五回 隐瞒 韩长暮回忆了一下杜风的长相,他虽然没有见过明帝,更没见过明帝的幼子,但他见过明帝的画像,仔细一想,这杜风还真的与明帝长得有几分相似。 但这话,韩长暮没有跟王显说,只是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继续问道:“除了这件事,他还说了什么?” 王显想到杜风说的那些话,不由自主的啧啧舌:“大人,这杜风搞不好真的是失心疯了,他说他是明帝的后人,还说明帝的宝藏必须由明帝后人的血脉才能打得开,说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就没人能打得开明帝的宝藏了,卑职觉得,他就是失心疯了,就是想活下来,才不管不顾的胡言乱语。”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明帝是个心思机巧而诡谲之人,极度的自负又极度的不信任任何人,他的藏宝之地必然不同寻常,杜风这话或许也并非是全然胡言乱语。 想到这里,他摘下佩囊,取出那只四四方方的铁盒,打开来,露出静静卧在里头的一块发黄的纸。 韩长暮展开那张纸,迎着光照了照。 这张纸触手生凉,表面布满了细碎的暗纹,阳光穿透描在纸上山水草木,房舍桥梁,照到手上,光影斑驳流转。 王显摸了两把纸角,啧啧称奇:“大人,这是什么纸,手感可真不错。” 说着,他不由自主的又多摸了两把,光滑细腻的手感着实令人爱不释手。 “是人皮。”韩长暮瞥了一眼王显的手,漫不经心的补充了一句:“是美人的皮,人还活着的时候,削下背上薄薄的一层皮。” “人皮,活剥!”王显惊呼了一声,烫手一样将手缩了回来,也不觉得那泛黄的纸手感有多好了,只觉得残忍的很。 韩长暮点点头:“明帝暴虐,最爱用美人皮做扇作画,宫中为此专门从民间搜罗了许多身无疤痕的美人豢养。” 王显震惊不已,他知道皇家素来奢靡的无法想象,可从没有想到这奢靡并非无法想象,而是令人发指。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韩长暮看着那张舆图,脑中凭空闪现出来的是在陇右道得到的那张舆图,两张图纸拼在一处,这一张刚好填补了那一张上缺失的部分。 他顿时心跳如鼓,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想要回京,将两张舆图拼在一起,看一看这世人拼尽了性命,趋之若鹜的明帝宝藏,究竟藏在何处。 他浅浅的透了几口气,按下扑通通直跳的心,将舆图叠的整整齐齐的贴身收好,而将那个四方铁盒塞进佩囊中,仍旧挂在了腰际。 王显诧异的瞥了韩长暮一眼,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不赶紧扔了,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他又转瞬变了脸色,莫非,莫非这人打算去搞一张人皮来,画一张假的舆图,用来混淆视听? 韩长暮目不斜视,淡淡的开口:“用上好的油布,也可以伪造人皮的手感,只是年头久了,容易开裂。”王显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还好还好,他家大人还没有变态的那么彻底。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的回到北侧的栅栏下头,冷临江已经等得心焦了,炙热的阳光就像火炉一样,硬是烤的他出了一身的细汗,看到韩长暮二人回来,他先是一愣,继而埋怨道:“怎么才回来,你看看我这汗,我跟炙肉就只差一把安息茴香粉了。” 韩长暮抿嘴一笑:“怎么样,有什么动静吗?” 冷临江摇头:“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只不过刚才有两个人从寨门跑出来,又沿着这条路跑过去了,吓死我了,幸亏我躲得快。”他拍了拍心口:“他们走的和你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我还担心他们跟你们撞上了呢。” 王显接话道:“可不是差点就撞上了么,也幸亏我们躲得快。” 冷临江吁了口气,这趟差事真难啊,他疑惑的问王显:“你方才不是进了山寨了吗,怎么又出来了,还跟久朝在一块呢?” “他是跟踪山寨里的水匪出来的。”王显张了张嘴,正要开口,韩长暮截住了王显的话头,淡淡的开口,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个大概,隐去了许多不能说的内容,自然也隐去了明帝遗宝这件事情。 王显不禁闭紧了嘴,他还是少开口说话吧,自从他当了暗桩更夫,他那原本就不多的心眼儿便再没动过,这么些年下来,早就锈死了,现在突然要用心眼儿了,还有点不适应,还用不大顺手,容易出错。 冷临江听完了,因为韩长暮隐去的内容太多太重要,他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你们发现了什么没有?” 韩长暮摊了摊手:“只把那个水匪吊在了悬崖下,旁的什么也没发现。” 冷临江不疑有他,宽慰了韩长暮一句:“没事儿,这满山寨的水匪呢,还有几个当家的,到时候一并抓了,总能问出些事情来的。” 韩长暮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垂着眼帘,捻着腰间的佩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解下佩囊,交给王显,附耳交代了几声:“你去吧。” 王显愣了一下,极快的想明白了始末,点点头:“大人放心。” 冷临江望着王显重新钻回山寨,不明就里的问:“你这是,要干嘛,你给了他什么?” 韩长暮神秘莫测的一笑:“山寨里太安静了,让他们乱一乱。” 言罢,他找了个背阴的地方靠坐着,慢慢闭上了双眼,疲惫而含混的开口:“歇一会儿,这会儿天大亮着,不好行事,等天黑吧。” 韩长暮在等天黑,很多人也都在等天黑,天黑之后,青云寨所在的这片群山,注定是个不平静的黑夜。 乌金西坠,天色暗沉,四下里灰蒙蒙的,一股股淡薄潮湿的雾气弥漫开来。 邱福伸手拨了拨林间的薄雾,没有回头,对身后之人低声吩咐道:“动手吧,轻着些,莫要惊动了山寨里的人。” 身后之人应了声是,举起手中的两只火把,极有规律的来回挥动了几下,两团明亮的火光穿透迷雾,在暮色四合的晚风里摇曳。 与此同时,悬崖对面的山上也亮起了两只火把,同样极有规律的挥动了几下,便极快的熄灭了。 见此情形,邱福身后那人也熄灭了火把,传了一道命令下去,不多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风一般掠过荒草,人影闪动的极快,只看得到草动,却看不清楚人数。 数十个水匪打扮的男子在草丛里静立,草虫在身上脸上跳跃飞过,他们也岿然不动。 片刻过后,对面的崖壁上响起轻悠悠声音,一个庞然大物从崖底升了上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升到崖边,随后一声巨响,浓重的灰尘扬到了半空中。 黄连云看到这一幕,连连点头:“邱指挥使果然名不虚传,此事过后,邱指挥使这又是大功一件啊。” 邱福没什么表情的淡淡道:“黄內监过奖了,此事成与不成,就在这一招了。”他转头,神情沉郁而凝重:“让他们都过去。” 他身后那人微微低头,应了一声是,挥了下手,那些男子们纷纷从草丛中走了出来,缄默无声的走上崖边,鱼贯而下。 暗沉沉的暮光中,可以看见一个个闪着寒光的吊篮从崖边向对面滑动,飞快的滑动,吊篮中的三个人连发髻衣角,都被山风吹的凌乱不堪。 这样的吊篮很多,一个接一个的滑下去,每一个里头都站了三个男子,几乎要压弯了那条横亘在悬崖中间的手臂粗的索道。 足足过了一刻的功夫,所有的吊篮才全部滑动到了对面,男子们从吊篮中走出来,却没有进山寨,反倒在崖壁上攀爬而行,一边爬动,一边掘开散碎的泥土和石头,把一个个竹筒埋了下去。 这些竹筒埋得十分的浅,若是白日里,绝瞒不过人眼,可今夜无月无星,天黑的又早,满山寨的水匪都在漫山遍野的找谢孟夏,连岗楼都空了大半,若还不能成事,就实在是糟蹋了这份天时地利人和了。 邱福在崖边站着,举着一只千里镜,看着对面的情形,心下有些沉重,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黄连云看着邱福的脸色,淡漠的开口:“邱指挥使心软了?” 邱福愣了一瞬:“成千上百条人命,焉能不心软。” 黄连云不认同的摇摇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至尊之位从来都是尸山血海堆起来的,别说是成千上百条人命,就是上万条人命,该舍弃也得舍弃。” 邱福默然无语,山风吹在身上,寒意逼人,半晌才叹了口气:“黄內监说的对。” 黄连云抬头看了看无星无月,幽蓝无边的天际,叹道:“但愿今夜无雨,让他们走的痛快些。” 千里镜中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动作干净利落,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所有的竹筒都埋在了崖壁上,随后又一个个跳进吊篮中,吱吱呀呀的折返了回来。 7017k 第五百零六回 挑拨离间 邱福稳稳的端着千里镜,看着镜中人一部分攀援上了对面的悬崖,身影融进夜色中,悄无声息的潜入青云寨,而另一部分人折返回了这边的悬崖,一个个跳下吊篮,爬上悬崖,站在了一人多高的荒草中藏身,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他很清楚,用不了多久,这边起起伏伏的群山,和藏匿在群山中见不得光的罪恶,都将不复存在了。 他深深的抽了一口气,冷声吩咐道:“都就地歇息,不可出声,不可引火,不可惊动对面的人。” 话音一落,黄连云不屑的挑了挑眉,在他看来,对面山寨里的那些人,都已经是死人了,这邱福也太胆小懦弱了,连面对一群死人都这般的如临大敌。 他动了动唇,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逼视了邱福一把。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漫山遍野找香饽饽最后空手而归的水匪们都聚在了山寨中的校场上。 这处校场十分的宽敞,灯盏挑的高而明亮,校场的一边放了各式各样的兵器,这些兵器并不像讲究的人家,专门打造了兵器架用来陈列,而是刀一堆,剑一堆,暗器一堆,大锤一堆的摆在了地上,任人随意取用,喜欢用哪个,用哪个顺手就拿哪个。 当然了,这些兵器都不是多么贵重的,用材做工都称不上精良,都是世间随处可见的普通货,但即便是这样,成千上百的堆在地上,任凭雨打风吹太阳晒,生了锈卷了刃便挑出来,再换上一批新的,这样大的手笔,就算是无本万利的拦路抢劫,也没这么快的。 但偏偏就是这样,满山寨的人都没有想过要去深究这么多兵器是从何而来的,或许有人想到了,但懒得去深想,只管老老实实的当水匪。 白日里日头高悬,无遮无挡的校场上都被晒透了,没什么人傻呵呵的来校场待上片刻,而到了晚间,暮色降临后,空旷的校场上热浪消散,一阵阵山风吹过,十分的惬意,俨然是山寨中最舒坦的地方了。 水匪们忙活了整日,也就暮食能吃一顿正经饭,都提着酒菜,跃上三五个说得上话的,志趣相投的同伴,在校场上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肆意而痛快,一扫没有找到谢孟夏的颓丧情绪。 颓丧的人不止这些空手而归的水匪,但又没有这些水匪们的心这么大,一点酒菜就能扫尽满心的阴郁。 窦威岐就是这样的,他费尽心机的跑了一趟北侧山崖,没有找到那死太监交代的东西,还发现了有其他人短暂停留过的痕迹,他不敢在那山洞里多做停留,打算赶回来再审一审那太监,不料却听到了个惊天噩耗。 用刑太重,那太监没熬住,死了,死了! 他懊恼极了,怎么会死了呢,这下子可真是鸡飞蛋打了,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他就该在一查到那人被关押的地方时,就给那人灌下药问出实话来。 他还是太过妇人之仁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窦威岐没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打转,一会儿心疼那没到手的舆图,一会儿恼怒还没撬开嘴就死透了的太监,一会儿又看满山寨的水匪都可疑,看谁都像拿走了舆图的那个人。 灯火明明灭灭的,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窦威岐吓得跳了起来,揣着一颗突突直跳的心,声音如常温和:“谁,什么事?” 外头传来水匪恭恭敬敬的声音:“三当家的,大当家和二当家请你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窦威岐眉心一跳,这正是用暮食的时辰,能有什么要事相商,况且二当家一向看大当家不顺眼,好端端的怎么会跟他一起用暮食,还商量了要事? 事出反常即为妖。 窦威岐唰的一下拉开了门,偏着头盯着站在门口,缩肩塌腰,低着头的水匪。 他面露警惕,淡声问道:“大哥和二哥在一起用的暮食?” 水匪低着头:“是。” 窦威岐又问:“可有说什么事?” 水匪摇头:“小的是在外头伺候的,不知道席上出了什么事,只是席上传了话下来,叫小的来请三当家。” 窦威岐静了片刻,没有从这水匪的话中听出什么不妥,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过去。” 说着,他正了正衣襟,抬腿往前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眼亦步亦趋跟上来的水匪,疑窦顿生:“你是在厅堂外头听吩咐的?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水匪不慌不忙的答话:“小的不是在厅堂伺候的,是在灶房传菜的,三当家没见过小的,也是正常。” 窦威岐不疑有他,乘着蒙蒙夜色赶到厅堂外,还没走进去,便听到里头觥筹交错笑声震天,一股股夹杂着寒气的酒气狂涌出来。 他在台阶上站了站,才举步走了进去。 看着窦威岐走进厅堂,传话的那个水匪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张敦厚无害的脸庞,正是换上了水匪衣裳的王显,他看了看左右,飞快的倒退,走到无人之处,轻轻拍了两下手。 草木一阵剧烈摇动,包骋呼的一下从草丛里站了起来,瞪着王显道:“哎哟,你可算是回来了,可憋死我了。” 王显扑哧一下笑了:“你在这藏着,有什么憋得慌的。” 包骋苦着脸:“蚊子啊,山里的蚊子怎么就这么大个儿,看把我咬的。”说着,他指着脸颊,一脸愁苦:“看我这一脸包,脸都快挠烂了。” 王显盯着那张黑乎乎的脸看了半晌,着实没看出蚊子包在什么地方,不禁忍笑道:“包公子,这么黑的天,蚊子还能找到你的脸在什么地方,眼神儿可够好的。” 包骋登时气了个绝倒,狠狠的啐了王显一口,顶着一脑门子的杂草,从草丛里钻出来,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灰尘杂草,气冲冲的往前走,刚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住了脚步,转头望着王显:“咱们,去哪?” 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显沉凝片刻:“寨子怕是要乱起来了,还是先出去,找大人他们吧。” 包骋点头:“那东西真的管用?” 王显也有些不确定,含混道:“谁知道呢,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话没说完,但话中之意已尽。 包骋赞同的挑眉:“说的也是,不为了财,也不能来当水匪。” 山寨里乱的够呛,也没人留意到这两个陌生人,二人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走到北侧,小心翼翼的钻了出去。 谢孟夏蜷缩在太湖石那狭窄的空隙中,早已经缩的腿酸脚麻,艰难的伸了伸腿儿。 他心里憋屈极了,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越想越难过,捂着肚子低声哀嚎起来:“阿杳啊,阿杳,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这空隙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低徊,姚杳出去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了,都不见回转,谢孟夏真疑心她是把他给抛下了,自己跑路了。 他揉了揉饿的前心贴后背的肚子,一想到他被姚杳抛弃后的结局,顿时悲从心来,满脸沮丧,干嚎险些化作泪涕横流:“阿杳啊,你在哪啊,赶紧回来吧,我快不行了。” 话音方落,谢孟夏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别嚎了,再把水匪招来,我可不救你。” 谢孟夏大喜过望,若非头上有巨石压顶,他就要蹦起来了,挥着手道:“阿杳,阿杳,你可算是回来了,不是,你,你怎么爬到顶上去了,不怕被人发现了啊。” 姚杳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烦透了,自己这是哪路神仙没拜到位,才摊上这么个打打不得,骂骂不得的祖宗。 她紧紧抿住唇,她才把叫嚣着要冲出口的难听话抿回去,掏出一个包袱卷儿,从缝隙中塞进去,尽量温和的开口:“包袱里有一身儿水匪的衣裳,殿下赶紧换上吧。” 谢孟夏这才发现,姚杳已经换了一身不打眼的短褐,发髻用同色的布带束着,秀眉改的又粗又黑,深夜里还真的看不出这是个姑娘。 他玩味的低笑一声,抖开包袱窸窸窣窣的换衣裳,换好之后,肚子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声,他觉得更饿了,按了按憋下去的肚皮,苦着脸问:“阿杳啊,你就只弄了衣裳,没弄吃的吗?” 姚杳抬头,无语望天,无星无月的天际幽蓝一片,就像她阴云密布的那颗心,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弄了吃的了,可殿下总得出来再吃吧,你在里头吃多了,万一出来的时候卡住了可怎么办?” “说的也是。”谢孟夏嘿嘿干笑两声,趴在地上,十分利落的往光亮洒进来的方向爬去,刚爬到一半,他骤然抬头,发现姚杳已经不见了,他惊了一惊,左顾右盼,听到前头亮光里有动静,赶紧往前看,看到孔洞外的那张脸,他长长的透了口气,后怕不已道:“阿杳,你知道吗,你走了那么久,我都怕死了,我真怕你不要我了,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可怎么办啊。” (本章完) 7017k 第五百零七回 尴尬的迷路 这话听得别扭极了,姚杳浑身都不自在,话是句好话,可听起来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呢。 能把好话都说成驴肝肺的效果,这谢孟夏也是个人才。 眼看着谢孟夏从孔洞中探出头来,姚杳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出太湖石。 谢孟夏坐在背光的地方喘了口气,理直气壮的向姚杳伸出了手:“吃的。” 姚杳无奈摇头,自己还真是流年不利,是得挑个黄道吉日去把长安城里的大寺小庙都拜个遍。 她暗自腹诽着,把从灶房顺来的炙肉,胡麻饼递给了谢孟夏。 谢孟夏闻到肉香,赶紧撕开胡麻饼,把炙肉夹进去,大口大口的咬着,烫的直吸气也舍不得吐出来,连嚼斗顾不上嚼便往下咽,一边吃还一边含混不清的嘀咕:“嗯,香,唔,真香,这厨子手艺不,不错,一会儿一起带走。” 姚杳更加无语了,站在黑暗里,手伏在腰际,警醒的望着四围,头也没回道:“殿下快些吃,吃完咱们就走,这会儿水匪们都在校场用暮食呢,山寨里正空着。” 一听这话,谢孟夏三下两下,把炙肉胡麻饼都塞进嘴里,拍了拍手,嘟嘟囔囔道:“我,我吃完了,走吧。” 姚杳转头掠了谢孟夏一眼,一脸凝重道:“这山寨里邪性的很,殿下一定要跟紧卑职。” 谢孟夏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他试探的伸出手,舔着脸笑:“那个,阿杳啊,我,能不能,拽着你的袖子。” 姚杳郁闷了,真的要疯了,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和谢孟夏,从袖中甩出一根无影丝,勉强好脾气道:“殿下抓着这个吧,不那么招眼。” 夜色渐深,整个青云寨都融进黑漆漆的夜色中,青云寨的规矩很怪,深夜里,除了四角上的岗楼和寨子正中的那个厅堂,还有校场上可以燃灯之外,别处一律不许亮灯,即便是屋里头也只能亮一盏微弱的不能再微弱的油灯。 青云寨的三位当家管这个叫节约归己。 水匪们私下里议论这个是抠门儿缺德。 毕竟因为路太黑而迷路,活活走死在山寨里的刚上山的水匪不在少数。 王显和包骋一前一后的走在荆棘密布的小路上,越走越迷糊,越走越忐忑。 包骋看了看漆黑的左右,那随风摇曳的荆棘丛发出嘶嘶嘶的声音,他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快跑两步追上王显,一把揪住王显的袖子,战战兢兢的开口:“王,王,王大哥,这路,好像刚刚走过了。” 王显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虽说这山寨里的每一条路,路上的每一片荆棘丛,都长得一模一样,但仔细看下来,细微之处还是有所不同的,毕竟没有人能真正把每条路都建的一模一样,也没有人能把每一片荆棘丛修的分毫不差。 而他们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错觉,只能是这路修的别有洞天。 王显拖着包骋,又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方才走过来的那个方向上,被重重迷雾遮蔽住了,只隐隐约约的能看到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些树影婆娑。 可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古怪的异象的。 “这路有古怪。”王显转过头,脸色沉了下来。 “什么古怪?”包骋胆战心惊的问了一句,突然凄惨的尖叫一声:“鬼打墙,不会是鬼打墙吧?” “鬼打墙你个头啊。”王显气极反笑,重重拍了一下包骋的脑袋:“这是迷阵,这是修了个迷阵。” 包骋愕然片刻,突然点头,一叠连声:“对对对,对,阿杳那会儿说了,这是,这是仿着那个,那个什么九曲黄河灯阵建的。” “九曲黄河灯阵?”王显一阵错愕,只觉得头疼得厉害:“这可麻烦了。” 包骋失望道:“你不知道那个灯阵啊。” 王显瞥了包骋一眼:“知道啊。” 一听这话,包骋顿时来了精神,双眼一亮,谁料王显又紧跟着浇了一盆冷水下来。 “就是不知道怎么解。”王显一本正经叹气。 包骋更的险些呕出一口血来,指着王显,“你你你”了半晌,也没你出个始末来。 王显更加坦然了,抬了抬下巴:“怎么了,我又不是江湖百晓生,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 “......”包骋满脸无语,半晌才道:“那,那赶紧找找怎么走出去啊,不然这么走一夜,不死也得残喽。” 王显点头:“是得抓个水匪问问了。” 包骋愣了一下:“抓个,水匪,问问?”他摸了摸王显的额头:“你没病吧?” 王显把包骋的爪子拍了下去,一本正经道:“要不你解这灯阵?” 包骋尴尬道:“那,还是抓个水匪问问吧。”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齐齐跳进道旁的冬青丛中,打算来个守株待水匪。 淡淡的云翳在深蓝的苍穹诡谲变换身影,夜色越发的低沉而深幽了。 包骋捂着嘴打了个闷闷的喷嚏,冻得浑身直哆嗦:“王大哥,这,这也没人来啊。”他哈气搓手:“这,白天还挺热的,晚上怎么这么冷啊。” 王显也搓着手道:“是啊,真奇怪啊,怎么都小半个时辰了,都没人来,这水匪都去哪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小路尽头闪了出来,弯着腰一边走,一边挖开道旁的荆棘丛,往土里埋着些什么。 包骋拿手肘捅了一下王显,压低了声音道:“诶,来人了。” 王显微微皱了下眉头:“他在土里埋什么呢?” 包骋兴奋道:“管他埋什么呢,抓了不就知道了。” 王显赞同的点点头,深深的抽了一口气,双眼瞪得溜圆,紧紧盯着慢慢逼近过来的那个人影。 那人弯着腰,从背上的包袱里掏出个竹筒,埋进挖开的泥土里,刚直起身,便被身后掠过来的一缕劲风给惊着了。 他身形诡异的一转,顺手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剑锋向上一扬。 “当啷”一声,略微弯曲的刀身重重的砍在剑身上,溅 (本章未完,请翻页) 起星星点点的明亮火花,随后被弹飞开来。 男子眯着眼望着双手握着马刀的王显,脸色沉了一沉:“你不是青云寨的人。” 王显漫不经心的看着男子手上的软剑,淡淡道:“你也不是青云寨的人。” 剑尖儿轻轻一晃,寒光逼得人睁不开眼,男子冷冷道:“既然都不是青云寨的人,那就让开。” 王显转头看了眼方才男子埋东西的地方,寸步不让的逼问道:“你方才往土里埋什么了?” “这不关你的事。”男子凌厉之势大涨,剑尖直指王显的脖颈。 王显手上的马刀交错,发出铮铮之声,冷笑一声:“那就要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了。” 话音方落,他先发制人的飞身而起,两道刀光状若寒星,齐齐砍向男子。 男子不慌不忙的侧身一跃,避开犀利的锋芒,身形跃到半空中,软剑挽出冷然的剑花,轻灵的剑声大作,剑气如同长龙入海,搅在刀影里,直搅的那刀光七零八落,如同泥牛入海,消散的无影无踪。 一击不中,王显提着刀蹬蹬后退两步,刀尖重重杵在地上,才稳住了身形,喉间涌起一股甜腥,他忙咽了回去,脸色已然发白了。 他微微侧目,看到男子刚刚挖开的那一堆新土。 他身形一个闪动,持刀砍向男子,男子提剑相迎之时,他却脚步一收,调转身形冲到了那堆新土旁。 男子察觉到了王显的意图,飞身向前举剑阻拦,却已经有些晚了。 刀尖一挑薄薄的土层,露出刚刚埋下去的那枚竹筒。 他的双眼狠狠一缩,脸色大变。 包骋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惊惧的和王显对视了一眼。 看到露了馅儿,男子反倒平静了下来,退了一步,软剑在身前一横,万般可惜的叹气:“原本是想留你们一命的,可你们偏偏不要,这怪不得我了。” 王显听出了男子话中浓浓的杀意,双刀交错,做出防御的架势来,朝包骋大声喊道:“包公子,快,快走,快走。” 包骋“啊”了一声,眼看着男子眼中的杀意越来越重,他来不及多想什么,拔腿就往王显的身后跑去。 刚刚跑出去两步,便听见了狰狞的剑声大作,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男子身形不动,软剑却分光化影成了三道剑光,围着王显交错狂刺。 王显手上的双刀砍出一道道残影,但也只是疲于奔命的保住自身而已,一时半刻无法脱困而出。 察觉到包骋停下了脚步,王显满头大汗的回首,大喊了一声:“看什么看,还不快跑。” 男子就这样看着包骋跑远,却丝毫没有相追的意思,似乎笃定王显拦不住他多久,包骋也更跑不了多远,或者说根本跑不出去。 包骋心中顿生不祥,这般消磨下去,王显迟早有力竭之时的。 想到这里,他跑的更快了,心里一阵焦急慌乱,知道该去找救兵,该去回禀韩长暮,但,这诡异莫测的灯阵,要怎么才能走出去。 (本章完) 7017k 第五百零八回 扎心的真相 他绝望的闭了闭双眼,错着牙认准了一个方向,一头扎了过去。 黑漆漆的夜色中,五感变得格外的灵敏,再加上包骋是奇门中人,虽然不通武功,但耳朵着实好用,他不知道跑出去了多远,但气喘吁吁中,听到了一阵迎面走过来的脚步声。 他吓了一跳,忙转身就跑,想要避开来人。 谁料却已经来不及了,一阵细微的风声追了过来,比他跑的速度快上许多,他根本来不及躲避,便觉得脖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勒的他喘不过气来,他伸手紧紧抓住缠在脖颈上的东西,使尽了全身力气都扯不开。 他觉得自己快被勒死了,原来勒死是这样的感觉啊。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身后,他觉得窒息的感觉似乎减轻了几分,正要转头,肩上却搭上一只手,耳畔传来低沉的威胁声。 “敢转头,我就剜了你的眼,说,你是什么人,把进出山寨的令牌交出来。” 包骋听到这把声音,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他转过头,凄然的哭出了声:“阿杳啊,阿杳,你,你想弄死我啊。” 姚杳愣住了,“嗖”的一声,缠在包骋脖颈上的无影丝收回了衣袖,一脸诧异的望着包骋:“包灵通,你,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跑出去了吗?” “我,哎,先别说这个,先救人。”包骋一拍大腿,拉着姚杳就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谢孟夏抓着姚杳的无影丝,跑到筋疲力尽,已经跟不上了,吐着舌头哈气,努力跟着,气喘吁吁的喊:“阿,阿杳,你,慢点,慢点,我,我,我跑不动了。” 包骋这才看到姚杳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还竟然是汉王殿下,他一个踉跄,张了张嘴。 姚杳转头看了谢孟夏一眼,无奈的聚起一口气,架起谢孟夏,跟着包骋飞身而走。 风声呼呼过耳,周遭的荆棘丛飞快的向后倒去。 远远的,响起一声凄厉惨烈的刀鸣,刀光骤然断裂散乱,一把马刀断成了两截,哐啷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王显腾腾腾后退几步,刀尖儿杵进地面,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男子收了软剑,衣袂卷起一阵风,凌厉的欺身到了王显面前,单手握拳,指缝间夹着薄薄的柳叶薄刃,击向了王显的眉心。 寒光刺痛了王显的双眼,他绝望的闭了眼。 这回死定了。 可他闭眼等了半天死,也没等到剧痛吐血,他睁开一只眼小心翼翼的觑了觑,只见方才还嚣张的男子不知怎么的滚在了地上,掌心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血流的格外汹涌。 他忙睁开另外一只眼,只见一个人影飞快的划过来,咯吱窝里掉下一个人,那人大喊了一声:“快,快接住我。” 王显下意识的接住那人,看清楚了那人的长相,死里逃生的他惊诧的低呼了一声:“殿下。” 谢孟夏嘿嘿干笑两声,揉了揉砸的生疼的屁股:“阿杳手真重 (本章未完,请翻页) 。” 姚杳听到谢孟夏这话,嘴角下挂狠狠瞥了两下,手上愈发的重了,细弱的无影丝绷得笔直,缠住男子的脖颈向上一甩,又重重的往地上一砸,硬生生在地上砸了个浅浅的土坑出来,细碎的裂纹崩裂了出来。 男子的身子擦过荆棘丛,衣裳被扯成了破布,尖利的荆棘刺扎进皮肉中。 男子被勒着了脖颈,痛的凄厉惨叫,听起来都不像人声了,瘫在地上连动都动不了,似乎浑身的骨头都被这一下给摔了个粉碎。 谢孟夏嘶了一声,咧了咧嘴:“好疼。” 王显张了张嘴:“看着都疼。” 包骋感慨万千:“要不说最毒妇人心呢。” 谢孟夏和王显齐齐望向包骋,冲他伸了伸大拇指:“这话说的真不怕死。” 姚杳收了无影丝,一步跨到男子身前,弯下身子,笑眯眯的问:“你不是青云寨的人,进山寨要干什么?” 男子痛的低吼不停,挣扎开口:“你,你跟李忠是什么关系!!” 姚杳啧啧嘴:“哟,还知道李将军,看来是宫里人。” 其实男子刚刚说完那句话,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是话已出口,再无更改的可能性,他忙闭紧了嘴,不再开口,妄图不再说错。 王显走过来,对姚杳附耳低语几句,又转头看了眼那堆新土。 姚杳脸色一变,点了点头,无影丝缠在手腕上,发出细微的嗡鸣声,淡淡的月华般的光芒温润中带着锋芒,刺的男子睁不开眼。 男子脸色一变,忙转过头,不敢直视姚杳。 姚杳挑眉,甩了一下无影丝:“你使的是软剑,但你的手是惯常拿陌刀的手,埋在土里的竹筒里灌得是硝石,那是军器监的手法,你是羽林军的人,羽林军右卫指挥使这会在贡院,你是跟着左卫指挥使邱福来的。” 姚杳每说一句话,男子的脸色便难看一分,说到最后,他面无人色,身上的剧痛都不能抵消心里的震惊,张口结舌艰难开口:“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姚杳诡异的一笑,弯下身子,对男子附耳低语道:“你真的想知道?”她无声动唇,吐出“死卫”两个字来。 男子惊惧的肝胆俱裂,简直要疯了,他以为这趟差事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一堆乌合之众,他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一群,谁知道这青云寨里竟然藏着眼前这几人。 死卫的事儿,哪里是他能染指的。 不,不是染指,是听都不能听。 左耳听到割左耳,右耳听到割右耳,过了心,就没命了。 他瞪大了双眼,喃喃道:“不,不,我没有听到,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姚杳挑眉,这人的心志也太不坚毅了,就这俩字就能吓的失心疯了。 她轻轻拍了拍男子的脸,低笑一声:“说出你知道的,我就权当没见过你。” 男子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双眼里陡然迸射出希翼的亮光:“此话当真?” 姚杳漫不经心的挑眉:“你,还有的选吗?” 男子偏了偏头,磨了半晌牙,最后一锤定音:“好,我说。”他咽了口唾沫,忍痛道:“我是羽林军左卫指挥使邱福的手下。”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说点我不知道的。”话未完,姚杳就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对上姚杳冷厉的目光,男子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了,又狠狠咽了口唾沫,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干净净:“羽林军这次来了数百人,围住了青云寨外头的山崖,而一百来人在青云寨的山崖下埋了硝石筒,五十人潜入寨中,在山寨里埋了硝石筒,子时一刻,邱指挥使会下令火攻。” “火攻!”王显惊呼了一声,和姚杳面面相觑:“这是要炸了整个青云寨,这是,谁下的命!!” 男子鄙夷的瞅了王显一眼,这么愚蠢的话,这得是多蠢的人才能问的出来,能调动如此大量的羽林军的人,还能有谁! 姚杳微微皱眉,她当然猜到了永安帝,但很快便否定了这个猜测,的确,永安帝是可以调动如此大量的羽林军,但却不是唯一可以调动如此大量羽林军的人。 换言之,就算青云寨中藏了诸多不可见人的秘密,是永安帝急于销毁掉的,可是他是知道谢孟夏也在山寨中的,什么秘密能比亲儿子还重要,不惜舍弃掉谢孟夏的性命,也要炸掉整个山寨! 这得是多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干得出来! 可她所认识的永安帝,虽然冷血残忍又无情,但对谢孟夏,绝对是一位慈父。 她能想到永安帝,旁人也能想到永安帝。 谢孟夏连退几步,不可置信的连连摇头:“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陡然揭开的事实真相击垮了他一直以来的信念,他倏然蹲了下来,抱着头呜呜咽咽的喃喃道:“不,这不可能,父皇不可能这么做,父皇不会杀我的。” 眼看着谢孟夏有要神智错乱的迹象,姚杳赶忙上前,抓着他的肩膀喝道:“殿下,你清醒一点,能调动羽林军的人多了去了,可最疼爱你的人,只有圣人一个,你怎么能凭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随意否定,怀疑这份疼爱,殿下,你清醒一点。” 倒在地上的男子也听到了谢孟夏的话,震惊错愕只余,他脑中灵光一闪,狠狠的往谢孟夏的心上扎了一把刀,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心狠手辣,尤其是九五之尊之位,区区一个儿子算得了什么,圣人不缺儿子,更不缺替他生儿子的人!!” “你闭嘴。”姚杳陡然转身,凶戾异常的甩出无影丝,重重抽打在男子的身上。 她深知这种事情的可怕,天家无父子,无真情,若真的让这颗怀疑的种子在谢孟夏的心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不知有多少人要因此罹难,这安稳了十数年的朝堂和民间,不知又要乱成什么样。 (本章完) 7017k 第五百零九回 摆个妖娆的姿态 男子被姚杳暴戾而凶残的神情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的控制不住,突然觉得自己不说点什么找补回来,怕是要活不成的。 他看着谢孟夏,对,是汉王,汉王殿下。 “圣人,圣人是不缺儿子,可圣人的嫡子只有殿下一个,圣人,圣人不会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的!!”男子急赤白脸的大声嚷嚷,若非他是进来炸山寨的,姚杳真以为他这么做,其实是想把水匪给引来。 “你快闭嘴吧你!!”姚杳哐的一脚把男子踹的吐了血,转头看到谢孟夏虽然已经平静下来了,但是神情木然,显然还没有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要说揭开这血淋淋的真相,所有的人都是震惊的,但只有谢孟夏一个人是备受打击的。 姚杳正盘算着怎么才能让谢孟夏彻底清醒过来,王显突然耳廓一动,急切道:“阿杳,有人来了。” 姚杳眉心一跳,飞快的身形一旋,在男子大声开喊之前,无影丝已经从袖中激射而出,死死的缠住了男子的脖颈。 她转头疾言厉色道:“快,把殿下打晕!” “打,打晕?”王显瞠目结舌的愣住了。 姚杳急得跺脚:“他要是疯了,咱们都得死!” 咚的一声闷响,不待姚杳的话音落下,王显便一掌劈在了谢孟夏的脖颈上。 谢孟夏白眼儿一番,晕在了包骋的身上。 而这边姚杳已经把那男子拖到了荆棘丛中,无影丝绷得极紧,把男子的脸勒的紫涨。 男子的手紧紧抓着无影丝,那一抹肃杀寒光缠在脖颈上,怎么扯都扯不开,他的两只脚在地上乱蹬,荆棘丛被踩塌了一大片。 “你,你,你说过,说过,说过不杀我的。”男子的嘴唇都乌了,眼仁儿朝上翻着,艰难的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往外蹦。 “我只说了权当没有见过你,可没说不杀你。”姚杳冷笑,手上的无影丝陡然收紧,男子的头往一侧歪了歪,手松开了无影丝,软塌塌的垂在了地上。 姚杳一步跨过去,在男子的身上翻找起来。 “阿杳,快点,快点,人过来了。”王显在外头不断的催促着。 姚杳头也没抬,对王显道:“你背着殿下,先往前走,我一会去追你们。” 听到王显二人的脚步声飞快的远去,姚杳反倒不着急了,仔仔细细的在男子身上翻找起来。 她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羽林军,是邱福手下的人,但究竟是谁调派来的,就值得深究了。 她可不认为永安帝能真的对谢孟夏痛下杀手。 宫里头想让谢孟夏死的人多得是,但永安帝绝不是其中之一。 王显三人走远后不久,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便渐渐逼近了,一听走过来的这个人就喝得不少,几乎是三步一个踉跄,五步一个跟头了。 姚杳蹲在荆棘丛中,看着一个水匪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扛着砍刀,走两步便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仰头灌一口酒。 她两指间夹住一枚石头,看准了时机,屈指一弹,石头正中水匪的膝头。 一阵酸麻,水匪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谁!”水匪那破口大骂刚刚吐出一个字,后脖颈就是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晕倒在地。 姚杳把水匪拖进荆棘丛中,和死透了的男子并排摆着,把他身上的东西也搜刮一空后,恶趣味的把水匪翻了个身儿,腿放在男子身上,手搂着男子的脖颈。 她偏着头看了看,觉得缺点什么,又将男子的衣襟扯开,露出健壮有力的胸膛,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背着男子的灰布包袱,足尖轻点了下地面,飞身去追王显三人了。 王显耳聪目明,听到身后的动静,一转头,看到是姚杳,长长舒了口气:“吓死我了。” 姚杳满脸是笑:“你都是内卫司的老人儿了,怎么胆儿还这么小?” 王显摇头:“不是胆小,是这儿太邪性了,绕来绕去就是绕不出去。” 姚杳眯着眼:“布这灯阵的人是个高手,白日里还好一些,可夜间我也只能试试看了。” 包骋抬头看了看天色,心焦道:“这会儿离子时也就一个多时辰了,咱们得赶紧出去,还得回禀给大人,不然都得炸死在这。” 王显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赶紧走赶紧走,我可不想变炙肉。”说完,他突然想到什么,瞪着姚杳道:“诶,阿杳,你这一整日带着汉王殿下躲在哪呢?” 姚杳凝望着重重迷雾,随口道:“就在北边的那一堆太湖石里,地方窄了点儿,但是特别隐蔽。” “哪?太湖石,北面那一堆!”王显跳起来尖叫一声。 姚杳被吵的耳朵生疼,拧着眉斜了王显一眼:“是啊,怎么了。” “哎哟,你怎么不早说!”王显重重的拍了下大腿:“我们今儿一整日都在北边的栅栏外头,对着那一堆太湖石,大人还说那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可冷少尹说,说,”他嘿嘿干笑两声,赶紧改口道:“我们根本就没想到你们会在里头。” 姚杳震惊的张了张嘴:“不是,你们,一直在外头!我,哎哟,”她懊恼的都不能用语言来描述了,捂着额头一叠连声的嚷嚷,转念又想到王显没说完的那句话,冷笑了一声,语气愈发的不善了:“冷少尹肯定说那地方太小,我太胖,会被卡住的,不会藏在那里的,对不对。” “啊,这,不是。”王显挠了挠头,这几个人他都惹不起,他把快要从肩头滑下去的谢孟夏往上送了送,望了望四围,急切道:“北边栅栏底下有个狗洞,我们就是从那进来的,走,咱们还从那出去,不是,这儿哪是北啊。” 姚杳大喜过望,重重拍了一下王显的肩头:“怎么不早说,走,走,走狗洞。” 包骋扑哧一笑,奚落起来:“阿杳,钻狗洞,你不嫌没面子啊。” 姚杳瞪了包骋一眼:“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说完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她仔细辨别了一下方向,一马当先的往北边走去。 “命重要,命重要。”包骋讪讪笑着,十分识趣的跟在了王显的后头。 三个人刚走了几步,趴在王显背上的谢孟夏突然哎哟了一声,像是醒过来了,又像是没醒过来,哎哟一声之后,半晌没了动静。 王显有点害怕,生怕方才自己那一掌下手重了,再把谢孟夏给打出个好歹来,他快走两步,追上姚杳,心虚的开口:“阿杳,我,刚才,好像听到,汉王殿下醒了。” “醒了?”姚杳转了个身,拍了拍谢孟夏的脸颊:“我瞧瞧。” 她看到谢孟夏的眼皮儿一个劲儿的抖动,就知道他醒过来了,可是却又不想醒过来,下手便微微重了几分,及有分寸的在他的脸上拍了两下:“殿下,醒醒,下来走两步。” 谢孟夏忙闭紧了双眼,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再晕过去吧,晕过去就不用琢磨到底是谁要对他痛下杀手了。 姚杳却不肯让谢孟夏这么装晕下去,心上扎了那根刺,要赶紧拔出来,若任由那刺就这么扎着,时日久了,即便拔出来了,也会留下伤疤,后患无穷。 她收回手,从袖中掏出一包炙肉,在谢孟夏的鼻尖下晃了晃:“这肉好香啊,来王显,你背着殿下消耗大,你先吃。” 话音方落,谢孟夏倏然睁开了眼,腾地一下跳了下来,对上姚杳似笑非笑的那双眼睛,他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磨了磨牙:“你故意的是吧。” 姚杳挑眉,慢条斯理的收好炙肉,并不直接问方才那些事情,而是问王显:“你不是和大人在山下接应我们吗,怎么会进了山寨,山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王显猜到了姚杳的用意,也想让她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一会行事的时候,也能有个应对,便一五一十的,事无巨细的将这一路上发生的种种诡异之事交代了个清楚,最后说了一句司使大人和少尹大人都在栅栏外头等着接应他们。 姚杳听得一颗心忽上忽下的,秀眉抬起又落下,对此事很快便有了大概的判断,在听到王显的最后一句话时,她的一颗心安安稳稳的搁在了心里头。 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就好,她可没有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不过这青云寨的事情还真是挺复杂的,谢三公子和羽林军竟然都牵涉其中了,还有那么大一座铁矿山,那可是个必争之地啊。 那么大一座铁矿山,又是私采的,这要是被朝廷知道了,抄家灭门都是轻的,搞不好要重演一次圣人登基时,诛灭方家十族的惨剧。 如此看来,炸山这件事情,就不大可能是永安帝的手笔了。 朝廷开挖铁矿山是名正言顺之事,实在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最后还多此一举的杀人灭口。 至于那手握明帝遗宝秘密的大太监,若永安帝真的是冲他手里的秘密来的,那炸山就更没必要了,永安帝又不傻,撬死人的嘴可比撬活人的嘴费功夫的多了。 (本章完) 7017k 第五百一十回 黑心美人 她转头去看谢孟夏,似笑非笑的问道:“殿下听到了?殿下怎么想,怎么看?” 谢孟夏木木呆呆的听完王显的话,终于从震惊中找到了脑子的存在,不禁一阵心虚:“我,我,说错了还不行嘛!” 谢孟夏就这点儿好,从来没有居上位者的傲慢,只要知道是自己错了,认错认得极快,从来不会死鸭子嘴硬。 只不过认错认得快是不假,可下回再犯也很快,是屡教不改的典范。 听到谢孟夏认错,姚杳终于长长的透了口气,错怪不错怪的另说,反正圣人没有对谢孟夏,还有这漫山遍野的水匪赶尽杀绝的必要。 她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那殿下,咱们赶紧走吧,子时之前得离开山寨的。” 谢孟夏终于想起来还有炸山这件事了,登时一扫方才的颓废沮丧,脚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衣袂带风,很快便走到了姚杳的前头,还心情大好的转头一脸狭促的笑道:“阿杳,你走这么慢,是想变炙肉吗?” 姚杳唇角下挂,堂堂一个皇子,这么得志便猖狂真的好吗? 难怪他的太子位被撸得这么彻底!! 包骋走到姚杳身边,奚落道:“阿杳啊,你居然还管他们父子生不生嫌隙,汉王妃的心都让你操了。” 姚杳哼了一声,没理包骋,快步往前走。 包骋追上去,继续奚落:“阿杳啊,我看你也别做什么参军了,干脆进汉王府当幕僚吧,汉王挺信任你的,搞不好能你能混成第一宠臣呢。” 姚杳不屑的嘁了一声:“我还第一宠妾呢。” 包骋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阿杳,你能不能有点志向,咱能不能努力争当第一宠妃。” “宠妃,就凭他那个脑容量不够的,回回都能蠢出天际!”姚杳等着谢孟夏的背影:“心软手不狠,还是个缺心眼儿,他若是做了那个位子,怕是要被朝臣糊弄的连北都找不着了,圣人宠他归宠他,但,”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妄议废立是大罪,她虽是个现代人的瓤子,可也得入乡随俗。 “可他心眼儿是真好。”包骋感慨了一句。 “那个位置是心眼儿好就能坐得住的吗?”姚杳斜了包骋一眼。 包骋顿时想起了什么,忙闭紧了嘴,一路无言的往北走。 就在姚杳四人往山寨北侧赶去之时,韩长暮和冷临江也已经潜入道了山寨中,四处探路。 冷临江摸了摸胳膊,也不知是山里风大天亮,还是这地方阴恻恻的,他越走越遍体生寒,看了看左右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的荆棘丛,像极了一个个鬼影儿凶神恶煞的扑过来。 他瞪大了双眼,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就着韩长暮的衣袖,顺带把满手的冷汗抹在上头:“久朝,不对啊,这个地方,咱们刚才走过的。” 韩长暮早发现了不对劲儿,包骋也跟他详说过山寨里的异常,可真正走进来之后他才发现,这灯阵布的着实是鬼斧神工,而布阵的人着实是个天纵奇才。 若是能找到这个人,招揽到身边,在剑南道也布这么一个阵法...... 一阵夜风吹过,他打了个激灵回了神。 想什么呢,想太多了不是。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四围。 迷雾是贴着荆棘丛的根部腾起来的,白天看不出来,可深夜里却格外的明显,这显然是荆棘丛下头埋了什么东西。 他转头望向另一边,冬青丛的那一边,就是干干净净一览无余的,而冬青丛掩映着的小路看起来纵横交错,可走来走去却走出了个“此路不通”四个字。 韩长暮愈发的起了兴致,长眉一轩,燃了个火折子扔到路旁。 那浑浊的迷雾一碰到明亮的火星子,如同潮涌般纷纷退散,露出潮湿发黑的泥土。 而一丝一缕的浑浊雾气仍旧源源不绝的从泥土中吞吐而出。 韩长暮弯下腰,抓了一把泥土,拨了拨,没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偏着头凝神片刻,把泥土用布包好塞进了佩囊里,打算拿回去给孙仵作看看,这会吞云吐雾的泥土里究竟藏了什么神奇之物。 他刚直起腰,刚要说话,冷临江突然轻轻嘘了一声:“别说话,你听,有人在哭。”他微微一顿:“是个姑娘。” 韩长暮皱了皱眉,侧耳倾听。 暗沉沉的黑夜里,果然有一声声的哭喊声时远时近的飘过来,那哭声中夹杂着惨烈的叫声,听起来瘆人的很。 “哭的还挺惨。”韩长暮点点头,拔腿就往哭声传过来的方向走。 冷临江诶了一声,苦笑着追了过去。 哭声传来的地方离着这条小道并不远,隔着一丛冬青,哭声便渐渐清晰起来,还夹杂着几个男子粗俗不堪的调笑声。 韩长暮和冷临江二人对视一眼,两步跨过冬青丛,利落的齐齐抬手,一手劈晕一个。 冷临江看着连闷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四个水匪,甩着手啧了啧舌:“看着我功夫,越发的精湛了。” 没有听到韩长暮回应他,他诧异的转过头,看到韩长暮阴沉着脸,死死盯着前头,不禁也抬眼望去。 这一望,冷临江不禁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哎,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好端端的韩王世子的妾室不做,非要一头扎进这水匪窝里受罪,你说你图啥?” 清浅顶着满头乱发,惨白着脸,死死抓着被扯得破破烂烂的衣襟,泪水涟涟的看着韩长暮,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做梦都没想到,离开了韩府的日子,是那么难过。 她要是知道会这么难过,打死她她也不会走的啊,什么亲娘亲姑姑,哪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好啊。 韩长暮看了清浅一瞬,淡淡的讥讽笑道:“出卖了汉王殿下,你也没有被奉为座上宾。” 清浅惊愕不已,哭的打了个嗝儿,他,他怎么知道她出卖了汉王殿下,难道,难道这么多水匪还抓不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汉王吗? 这帮废物点心!! 韩长暮根本不知道是谁出卖了谢孟夏,只是在看到清浅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冒出来的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罢了,这个念头冒出来便是一阵疯长,他便出言试探了一句。 谁料还真的试探出来了。 清浅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难看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看来谢孟夏会被水匪认出来,少不了清浅的推波助澜。 他没有再跟清浅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儿都欠奉,朝冷临江抬了抬下巴:“云归,你看着她,我去审审这些人。” 冷临江脆生生的说了句“好嘞”,看着韩长暮一脸戾气,拖死狗一般把这四个倒霉水匪拖到远处,不觉啧了啧舌,这清浅的背叛,对他还是打击十分惊人的。 一声短促的惨叫响起,冷临江摸了两把胳膊,笑眯眯的问清浅:“怎么样,外头的日子好过吗?” 清浅恼羞成怒,恨恨的盯了冷临江一眼。 冷临江不怒反笑,挑眉道:“诶,听说你改名儿了,叫什么,陈,对,陈阿杳,你说你叫什么不好,干嘛要叫这个名儿,非要跟阿杳叫同一个名儿,真晦气。” 清浅气的脸都青了,抓着衣襟的手青筋崩裂,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她错了,她做错了,她若是还在韩府,怎么会受这种屈辱。 她抬起头,脸上的泪已经干了,惊惶的眼睛里全是血色。 若非她的裙子早被水匪扯烂了,两条腿没有遮挡,站起身就会露出来,她早扑上去狠狠咬上冷临江几口了。 冷临江对着这张脸,心里一阵唏嘘,是个娇娇弱弱,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可美人怎么就长了颗黑透了的心呢。 他对着这张像极了故人的美人面,觉得韩长暮着实可怜,好端端的一桩亲毁在了旧事中,红颜成枯骨,如今找了个酷似红颜的,却又被辜负了。 不远处次第不断的响起尖叫声,冷临江倒不觉得有什么,清浅却吓得够呛,一阵儿一阵儿的打哆嗦,脸色白的跟死人差不多了。 冷临江玩味的勾勾唇,恶趣味的笑道:“你不知道久朝的绰号吧,冷面阎罗,什么意思?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你看他之前对你挺柔情的吧,你就敢戏弄他,可你也不想想,他堂堂一个韩王府的世子,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名号,再柔情又能柔到哪去,你偏要往他的心口上扎刀,哎。”他越说越起劲儿,丝毫不管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清浅:“你说你,我说你什么点好呢,真是,真是上杆子找死都没你这么着急的。” 清浅被这一席话吓得肝胆俱裂,她原想着不管怎么说,韩长暮都对她是有几分情意的,不然也不能花重金把她给赎了身,为了这几分情意,也会放她一条生路的,可现下看来,事情似乎没这么容易。 她似乎是真的把路给走死了。 7017k 第五百一十一回 志向远大 这样想着,不远处的惨叫声骤然变得高昂而惨烈,她的心像是被谁狠狠的抓了一下,整个人呆滞的望过去。 这是,杀人了? 惨叫声停下来后,远处的冬青丛剧烈的一阵摇动,响起几声噗通声,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切终于归于了平静。 清浅慢慢的透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韩长暮背负着手,还是闲庭信步般的走过来,身上的衣裳没有半点褶子,也没溅上什么血迹,像是方才那惨叫声只是个幻觉。 “都料理干净了?”冷临江上下打量了韩长暮一番,笑眯眯的问。 韩长暮点点头,淡淡的巡弋了清浅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见这情形,清浅一下子扑了过来,抱着韩长暮的腿,狼狈不堪的苦求起来:“大人,大人,求求你,求求你,带奴出去吧,奴,奴,以后大人让奴干什么,奴就干什么,绝不再背叛大人。” 清浅毕竟是练过的,清楚知道韩长暮喜欢什么,吃哪一套,把个声音捏的娇柔似水,抱着韩长暮的腿不肯撒手。 韩长暮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扑哧一笑,笑的直不起腰来,笑的清浅心惊肉跳,半晌他才慢慢回头,深深盯着清浅:“你觉得,我会缺个玩意儿?” 一句话,更的清浅脸色铁青,无言以对。 韩长暮转过头,毫不怜惜的一脚踹开了清浅,举步往前走。 清浅瘫在地上,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绝望。 不,她不能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只能屈辱致死。 他,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毫不犹豫的,连滚带爬的奔了过去,这一回,她没有去纠缠韩长暮,而是转了个头,径直缠上了冷临江,把他的那条腿抱了个结结实实。 “少尹大人,冷大人,求求你,你替奴说句好话,奴,你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奴,奴没齿难忘。”清浅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看着美人落泪,是个男子都受不了。 冷临江拔了两下腿,没能拔出来,他又狠不下心来和韩长暮一样一脚踹过去,抬起头,一脸的为难苦笑:“久朝,你,你看这。” 韩长暮停下来,头也不回的冷然道:“你惹得麻烦,你想办法解决。” 刚刚停下哭声的清浅,再度适时嚎哭起来:“冷大人,冷大人,你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奴卑微低贱,奴做错了事,可奴也是一条人命啊。” 冷临江被清浅哭的头都要炸了,他这辈子最怕女人哭,越发狠不下心来踹过去,苦笑道:“久朝,久朝,这,这好歹是你的妾,这逃妾,也是妾啊。” 韩长暮终于转过头,盯了清浅那张眼泪鼻涕糊满了的脸,又移眸望着冷临江,皮笑肉不笑的抽了抽嘴角:“她要是再惹事儿,云归,我可找你。” 这就算是应下此事了,可应下的怎么这么别扭呢。 冷临江只觉得一口天大的锅哐当一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 砸到了他的头上。 他都觉得压力好大啊。 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清浅一眼,这是个天大的麻烦,他后悔了。 但是后悔也晚了。 清浅已经利落的爬了起来,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冷临江的腰带,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冷临江万般无奈的吁了口气,和韩长暮并肩而行,看似走得缓慢,实则急促而飞快,清浅跟的格外艰难,不多会儿,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也不得已的松开了手。 “久朝,你,知道路了?咱们这是去哪啊?”冷临江低声问道。 韩长暮凝望着融在夜色中的青峦叠嶂,茂林怪石,手掌一翻,掌心中多了一块闪着微光的石头:“方才在一个水匪的身上搜到了这个,问了才知道,他们之所以不会迷路,并不是因为对这灯阵格外的熟悉,而是全靠这块迷踪石。” “迷踪石?”冷临江好奇心大起,拿过那块石头,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块石头和别的石头有什么不同之处,除了会发点光亮,但这世上,能发光亮的石头多了去了,凭什么这块石头就叫迷踪石,可以凭着这个不起眼的石头走出灯阵。 韩长暮托着那块石头,伸进浑浊的迷雾中。 只见在小道上翻涌的重重迷雾顿时像两侧翻滚退散,露出狭窄嶙峋的前路来。 冷临江顿时睁大了双眼,啧啧称奇:“这,是个宝贝啊。” 韩长暮挑眉:“是不是个宝贝,出去了才知道。” 夜色深了,整座青云寨都陷入到了夜的沉寂和喧嚣中,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可极致矛盾却又相互交融。 青云寨中的三个当家都齐聚在了厅堂的最高层,四角上灯火通明,辉煌流光格外刺眼。 赵应荣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端着酒盏站在栏杆前,迎风而立,指着大片黑漆漆的山寨,头一回器宇轩昂,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意味:“二弟,三弟,你们看,咱们这山寨如今这气势,再等个三五年,你们再看看咱们山寨的气势,那才是,那才是,”他肚里本就没有几两墨水儿,话到嘴边,突然就忘了词儿,摸了摸后脑,尴尬的笑出了声。 窦威岐被叫到厅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赵应荣和李长明推杯换盏,欣喜若狂开怀大笑的模样,他摸不着头脑,又不能轻易开口询问出了什么事,眼看着就快要到子时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终于才等到了赵应荣这副肆意张扬的模样。 他赶忙端着酒盏站起身,满脸堆笑的走到赵应荣的跟前:“大哥说的是,咱们山寨肯定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兴旺的。” 赵应荣满身酒气,重重拍了两下窦威岐的肩头,哈哈大笑:“三弟这话我爱听,”他伸出手,指着远处起起伏伏的深幽山脉,豪气云天道:“等找到了明帝的遗宝,咱们就把那边,那边,还有那边的山头全都围起来,全都盖成寨子。” 此言一出,窦威岐心头一震,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大哥,明帝的遗宝,什么明帝,什么遗宝啊?” “哦,对对,三弟还不知道这事儿呢。”赵应荣对李长明道:“二弟,你跟三弟说说。” 李长明显然也高兴过了头儿,多喝了几杯酒,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幸而神志还算清醒,那笑止不住的从眼角眉梢间漏下来:“三弟,你还记得咱们抓的那个阉人吗,今日他招了,他就是明帝身边的心腹內监,他把明帝遗宝的舆图给交了出来。” 说着,李长明把个食案拍的啪啪直响,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三弟,咱们明日就收拢人手,去找明帝的遗宝!” 这每一句话窦威岐都听明白了,可又像是没听明白,那个人的确是明帝身边的大太监,也的确是交代了那份舆图,可他去找了,没找到啊,这舆图怎么就落到了他们两个人的手里? 他慢慢的抬起眼皮儿,审视的看了看醉醺醺的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这两个草包,真有这个本事抢在他的前头,得到那份舆图吗? 他回过神来,配合着二人露出狂喜的笑来,一个劲儿的灌酒:“这太好了,这可是大喜事啊,大哥,二哥,小弟我再敬二位哥哥一杯。” 他一边灌着二人酒,一边猜测着二人会将舆图藏在何处,时间不多了,他要赶紧找到此物带下山。 因着此事隐秘,薛绶和赵浮生都没有出现在席上,就连伺候的水匪都只守在一楼,连二楼都空无一人。 可见赵应荣和李长明对这件事,对这份舆图,有多么的重视。 赵应荣走了两步,跌跌撞撞的坐在地上,敲着地面问李长明:“二弟啊,你可得把那宝贝收好了,你收着宝贝,我装着钥匙,明日三弟做个见证,咱们,咱们,一块去寻宝啊。” 李长明重重的拍了两下胸膛,胸有成竹道:“大,大,大哥且放宽心吧,弟弟我最会藏东西了,早就藏好了,今日咱们就一醉方休。” 窦威岐的心思飞快的转动,不能等明日,等不到明日了,再过一个时辰,这里就要被炸成一片废墟了,所有的人都死无全尸,无法辨认,任凭什么舆图,都要被烧成一片焦土,他要赶紧找,赶紧找到此物。 他脸上不露分毫,龇着牙笑的开怀,酒盏递到李长明的嘴边,一边灌一边不动声色的盘问:“二哥说的极是,要说这山寨里谁最会藏东西,那非二哥莫属。” 李长明朝窦威岐勾了勾手指,看到窦威岐凑了过来,他神秘兮兮的笑问:“老三啊,三弟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藏东西最不容易被找到啊?” 窦威岐愣了一下,佯装冥思苦想的模样,半晌才摇头:“小弟愚钝,猜不出来。” 李长明笑的更加得意洋洋了,鄙夷的横了窦威岐一眼:“你就不动脑子!当然是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窦威岐气的险些呕出一口血来,傻子都知道这句话,问题是,什么地方对于李长明来说,是最危险的地方! (本章完) 7017k 第五百一十二回 跑啊 窦威岐憋着一口气,好脾气的继续套话:“二哥恕罪,小弟我实在猜不出什么地方是最危险的地方。” 李长明醉的双眼迷蒙,看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重影,硬是从窦威岐的脸上看出了四只眼睛,指着他的脸傻呵呵的憨笑不停:“哈哈,老三,你,啊哈哈哈,你怎么,怎么长了四只眼,马,马王爷也才,也才三只眼!” 他拍着大腿笑的惊天动地,窦威岐是一脑门子火气,脸色阴晴不定,克制了又克制,陪着笑脸儿开口:“二哥酒多了,走,小弟送你回去歇着。” 李长明大手一挥,嘟嘟囔囔道:“回,回什么回,不回,我,我,得在这守着。”他看着窦威岐嘿嘿直笑:“嘘,不能跟别人说啊,二哥我要在这守着咱们的宝贝,嘘。” 窦威岐心头一跳,神情丝毫不变,慢慢的,谨慎的笑问:“二哥是说,这里有宝贝?这四面透风,宝贝怎么能藏在这,太不安稳了,二哥是在跟小弟说笑呢吧。” 李长明最受不了窦威岐质疑他的威严,一听这话,登时闹了,挣开窦威岐的手,踉踉跄跄的主座旁,重重拍了搁在花几上的那盆只长叶子不开花的老梅树,拍的花盆里的土都飞溅了出来:“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就在这盆里呢,就是,嗝,没有钥匙。” 窦威岐大喜过望,丝毫不怀疑李长明骗他,李长明这个人,他是再了解不过了,李长明心眼儿里觉得天底下的人都愚不可及,只有他是天纵奇才,可殊不知空长了个豆渣脑袋的人,正是李长明他自己。 说完这话,李长明一把抱住了那盆老梅树,牢牢护在怀里,靠着食案闭上了眼,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念叨个不停:“我的,呵呵,嘿嘿,都是我的。” 窦威岐无语望天,翻了个白眼儿。 这么蠢的人,凭什么就觉得自己能守得住明帝的遗宝。 他不再盯着蠢货看了,移眸盯了那盆老梅树一瞬,手刚刚伸出去,就听到身后哐啷一声,他吓了个机灵,倏然收回手,转头一看。 赵应荣不知道什么时候瘫软在了地上,碰倒了手边的酒坛,醇香的酒淌了一地,把他的衣裳都浸透了。 浓郁的酒香在厅堂中缭绕不绝,熏得没有饮酒的窦威岐,都生出了几分醉意。 “大哥,大哥。”窦威岐轻快的走过去,弯着身子轻拍两下赵应荣的脸,看他嘟嘟囔囔的说着酒话,但是眼皮就像被黏住了一样,始终没有睁开。 窦威岐挑了挑眉,这醉的可够狠的。 他盯着赵应荣,谨慎的后退了两步,垂着眼帘环顾了四周一圈儿,慢慢的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李长明走过去。 准确的说,是朝李长明怀中的老梅树走过去。 夜色极深,四围寂静,灰瓦层叠垒砌的屋顶融在夜色中,没有月华星光的洒落,一片片染了微霜的屋瓦,散发着暗淡却温润的光华。 高高的屋檐上趴着几个人,身子和夜色融为一体,而脑袋却齐齐探出来,饶有兴致的看着厅堂里的动静。 “诶,王大哥,你不是说那舆图是用个铁盒子装的吗,那么大个东西,埋到那花盆里有点费劲吧?”包骋目不转睛的盯着窦威岐,压低了声音问道。 王显也疑惑道:“是啊,那盆我看浅的很,是埋不进去。”他转头望着姚杳:“你说,窦威岐怎么就相信那东西埋在花盆里呢?” 姚杳的双眼眨也不眨,紧紧跟着窦威岐一起一落的脚步,不禁有些唏嘘:“他应当是不知道舆图是放在一个铁盒子中的,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当家的会给他挖了个坑。” 谢孟夏有点恐高,趴在这么高的地方,他又想往下看,又害怕往下看,手捂着脸,从指缝中睁一眼闭一眼的往下看,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诶,我说,咱们不赶紧想法子出去,在这守着,等着被炸飞吗?” 姚杳满脸无语:“殿下认识路吗?” “......”谢孟夏立马闭紧了嘴一言不发,他不认识路,人在矮檐下,低低头不丢人。 姚杳看着谢孟夏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转瞬却又心下一沉。 她也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也是血肉之躯,也抵挡不住炸药的威力。 可是她找不到出去的路,转来转去,始终都在围着这座三层高的小楼打转。 她又惦记着茶棚大丫的下落,在那么多姑娘中,她并没有找到那大丫,现下又出了这样的变故,若再子时之前找不到大丫,那么她这一趟冒的险就是徒劳无功了。 只不过在众多水匪的眼皮子底下,又带着奇货可居的汉王殿下,她做起事来束手束脚,不敢大张旗鼓的找路找人。 直到窦威岐走进厅堂,她鬼使神差的跟了过去,又极为巧合的发现了赵应荣和李长明的异常,发现了厅堂外头埋伏着的众多水匪和赵浮生。 青云寨中的一二三四号人物可谓齐聚一堂了,唯一不见踪迹的,就是那个看起来全无地位,实则在赵应荣面前说一不二的薛绶。 她可以确定,眼前这个局面,正是赵应荣父子俩和李长明给窦威岐设的个圈套,请君入瓮的圈套。 而这个圈套,正是王显在后头推波助澜的结果。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她觉得神鬼怕恶人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他们这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善人,连阎王爷都得掂量掂量轻重,想来是不敢轻易收了他们这些祸害,才会给了他们这样一个趁乱逃跑的机会。 四个人目不转睛的紧盯着窦威岐的动作,可窦威岐却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走到食案旁,装模作样的用起饭菜来。 四人面面相觑起来,这窦威岐不紧不慢的模样,是真不怕被炸的灰飞烟灭啊。 深夜里,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在荆棘丛掩盖的小路上盘旋,八九百个姑娘的手被绑在身后,腰上拴着锁链,慢腾腾的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 忐忑,惊恐,绝望的情绪在姑娘们中聚拢的越来越凝重,她们行走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虽然留在山寨里未必有生路,但走出山寨就意味着要去祭河神,那是绝无生机的一条路。 姑娘们的前后都有数十名水匪押解着,眼看着队伍越走越慢,水匪们心焦起来,不耐烦的重重甩了一下长鞭,大声喝骂:“磨蹭什么呢,赶紧走,赶紧走,动作快点,送你们去享福,你们还不愿意啊。” 一听“享福”这两个字,姑娘们个个更加绝望了,她们不想去享福,只想活命。 大丫跟着众多姑娘们一起,慢腾腾的往前挪,自从被抓到山寨,她从绝望震惊中回过神来后,便一直在想着脱身之计。 现在,看这个样子,水匪们是要带她们离开山寨了。 她仔细回忆进山的路,出了山寨便是连绵的群山,只要能出了寨门,这么大的一片山,哪里不能藏身? 她打定了主意,心里安稳了下来,反倒不像其他的姑娘那么慌乱了。 在山寨中七拐八绕的,大丫已经看到了寨门口高高悬挂的灯笼,将寨门照的灯火通明。 她心中一阵狂跳,身子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那喊声就压抑在喉咙里,几次忍不住要喊出声来。 可她终究忍住了,她知道,还没有走出寨门,她还没有解开绑在手腕上的绳索。 她的掌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愈发的抓不住粗糙的绳索了。 她紧紧咬住牙关,让自己不要慌乱,镇定下来,一点一点的解着绑的极紧的绳索。 指甲被抠的生疼,几乎渗出血来,她也浑然不觉。 绳索松了松,她一把抓在手中,暗自松了口气,看着渐渐逼近的寨门。 “姐妹们,跑啊,跑,不跑就是个死!!”突然,姑娘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随即有人倒在了地上,有人踩住了谁的脚,有人一阵哀嚎,队伍中变得慌乱不堪。 大丫呆立在了原地,全然不知道喊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她发现腰间一松,挂在腰际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被松开了,她赶忙钻出来,看着到处狂奔的姑娘们。 水匪们也反应过来了,雪白的刀光在夜色中闪了闪,不断的朝企图跑出山寨的姑娘们砍去。 四周是起伏不断的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响声,有姑娘惨烈的尖叫起来,有人不断的倒在地上。 滚烫的血飞溅到大丫的脸上,烫的她回了神,她一抬头,看到高高的岗楼上已经架起了弓箭。 “唰唰唰”的破空之声传来,利刃穿透了深幽的夜色,穿透了鲜嫩的皮肉。 顷刻间血光四溅,箭气横飞,惨叫声和破空声交织着,在青云寨的上空盘旋。 这是一边倒的杀戮,小路上血流成河,荆棘丛下的泥土被染成了鲜红色。 不能往寨门跑,不能,不能。 大丫抱着头蹲了下来,几道利箭从她的耳畔发间穿过,生生刺断了一截长发。 7017k 第五百一十三回 碰上了 她惊恐的短促尖叫一声,逆着人群,不管不顾的拔腿就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她这么一跑不当紧,其他的姑娘回过神来,也放弃了寨门,撒丫子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窦威岐吃了两口饭菜,看到赵应荣和李长明依旧醉醺醺的,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他浅浅的透了口气,慢慢站起来,一步一顿的往李长明那走去。 “不好了,出事了,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楼梯上一阵仓皇失措的脚步声,咚咚咚的,几乎要把楼板给踩踏了,几个水匪跑的气喘吁吁,脸上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血迹,喘一口气嚷嚷一声。 窦威岐被这一连串的声音吓得踉跄了一下,险些没有一头栽到地上。 “出事了,出什么事儿了!?”听到出事了,赵应荣和李长明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虽然身上的酒气仍熏人熏得厉害,但两个人都目光清明,没有半分醉意。 窦威岐腾腾连退两步,退到赵应荣和李长明的视线之外,偏着头望着二人,眉心一跳,心里一阵后怕,一阵恼怒。 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对他起的疑心,竟然给他设下了这么个圈套。 他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竟然让两个棒槌怀疑到了他,他瞬间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拉低了,他比棒槌还要棒槌。 带着几十名水匪埋伏在一楼厅堂里的赵浮生也听到了楼上的动静,失望的摇了摇头,这下子白忙活了,全露馅儿了。 几个水匪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胆儿大的硬着头皮开口:“回大当家,二当家的话,那,那,那些姑娘们,跑了!”他抹了一下满脸的血迹,说的断断续续的,但好歹把事情给说清楚了。 “跑了!”赵应荣诧异的惊呼了一声:“怎么会跑了!你们都是废物吗,几个臭娘们都看不住!” 他气急了,大骂着踢脚踹了过去,回话的水匪应声飞了出去。 他气急败坏的厉声问道:“说,你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让人跑了,老子活劈了你们!” 剩下的水匪吓呆了,根本不敢再开口了。 李长明不屑的瞥了赵应荣一眼,上前一步,好声好气的问:“你们好好说,是怎么回事?你们别怕,大当家的是气急了,没有要罚你们的意思。” 听到李长明开口,赵应荣的火腾地一下烧的更旺了,转头就骂:“老二,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说话不管用了呗。”他气的把食案拍的啪啪响,一脸的冷笑和敌意:“来来来,这个大当家给你做,给你做,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李长明的火气也被挑了起来,他怒极反笑,伸手点着赵应荣的鼻尖道:“我就是想做,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我的,是你抢了我的,是你,你这个小人!”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打起来了,从前都要开口相劝的窦威岐这回却闭口不言了,只静静的看着两个人剑拔弩张的。 赵浮生腾腾腾的上了楼,看到这明显的三足鼎立的架势,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攘外必先安内,外敌还虎视眈眈着呢,他们就先起内讧了。 难怪他们青云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可这些年却总也发展不起来,总离天下第一大寨差着点意思。 他看了看左右,忙上前一步,走到赵应荣的身旁,低声道:“爹,现下最要紧的是把人送出去。” 赵应荣一下子回过神来,是啊,这人要是不能按时按数的送出去,什么大当家二当家,就这青云寨,都能顷刻间不复存在了。 他赶忙点头,态度也软和了下来,问道:“你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小娘们呢?” 其中一个水匪抖着腿走上前,咬了半天牙,才把事情说清楚了,最后忐忑不安道:“大当家的,小的们,小的们当时有点慌,就,就上了刀,砍倒了不少,岗楼上的兄弟们也上了弓箭,小的来的时候粗粗看了看,死了,死了,有一半了,剩下的人在寨子里跑散了,小的们已经去抓了。” 听到这话,赵应荣一脸死灰,重重晃了两晃,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死了,一半,剩下的一般,还跑散了。 天爷啊,这是天要亡他啊! 李长明也快疯了,好端端的,怎么就会出这么一档子事儿。 他以后还能不能安安稳稳的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赵浮生绝望的闭了闭眼。 完了,青云寨离天下第一大寨越来越远了。 满厅堂的人里,也就只有窦威岐最为镇定。 这些姑娘们跑了就跑了吧,他得想法子赶紧离开,留得青山在,还怕抓不到药引子吗? 趴在屋顶上的姚杳也听到了水匪的话,心一寸寸的沉到了谷底,死伤过半,那,大丫呢,大丫还能活着呢吗? 这个念头刚在她心里打了个转,一声尖利到破了音的“救命”划破了夜空,她极目望过去,只见五六个姑娘从远处跑到了灯笼投下的亮光下,其中一个的相貌她格外的熟悉。 这几个姑娘赤着脚跑着,个个满脸脏污,看不出是泪水还是汗水,散下来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乱糟糟的,还沾了灰尘茅草,狼狈至极。 守在厅堂门口的水匪看到这几个姑娘跑近了,二话不说举刀就砍,“噗”的一声,惨白的刀锋落在跑在最前头的姑娘身上,血喷涌出来,染在了月白色的灯笼上。 那姑娘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软软的倒在了血泊中,声息全无了。 其他几人见状,尖叫声起此彼伏的响了起来,转身就跑。 可后头的水匪已经提刀追了过来,前有追兵后有虎,她们显然已经无处可逃了。 姚杳看着这一幕,控制不住的要飞身而去,可转头看到了一脸惊恐的谢孟夏,不禁犹豫了起来。 只这犹豫的一瞬,五六个姑娘又倒下去了两个,汩汩流出的血和方才那一滩血融在一处,浸入到了泥土中。 “杀,杀,杀人了。”谢孟夏嚎了一嗓子,险些滚下了屋顶,幸而王显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好在厅堂里乱哄哄的一片,他这一嗓子倒也没有引起水匪们的注意。 姚杳死死盯着那几个姑娘,只见水匪的刀高高的举了起来,她狠狠一咬牙,身形一动,却看到不远处一道剑气势如破竹,直直落到了水匪高高举起的刀身上。 “当啷”一声巨响,那刀断成两截掉在地上,凛凛寒光转瞬变得灰突突的。 凌厉的剑气如同蛟龙入海,在围上来的水匪中犀利的搅动,一阵呯呯砰砰的乱响,夹杂着几声凄厉而短促的尖叫,顷刻间血色纷纷扬扬,把厅堂前的青石台阶都给泡透了。 这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三楼厅堂里的水匪们一窝蜂全都冲了下来,争先恐后的踩在了血水里,溅起血花无数。 就这般,三个青云寨的当家人带着数十名水匪,和贸然闯过来的韩长暮冷临江二人,来了个不期而遇。 冷临江咽了口唾沫,拉着韩长暮的衣袖,干干道:“久朝,好多人。” 姚杳在屋顶上看到韩长暮,心头骤然一松,对王显道:“你护着殿下慢慢下来,我去帮大人。” 言罢,她抬手轻拍了一下灰瓦,身形轻巧的掠过屋脊,擦过众多水匪的头顶,飞鸟投林一般落到韩长暮的身后,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大人。” 谢孟夏看到这一幕,如获新生般的抹了一把冷汗:“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吧。” 王显对谢孟夏简直嫌弃的不能再嫌弃了,撇撇嘴道:“殿下,你是自己爬下去,还是卑职背你下去。” 谢孟夏看了看屋檐,吓得腿肚子直抽筋,脸一下子就白透了,哆哆嗦嗦的开口:“还是,还是,你背着我下去吧。” 王显无语,转头对包骋道:“包公子,你先下去,在下头接着点。” 对峙中,赵应荣一眼就看到了姚杳,错愕不已:“你,你怎么在这?” 姚杳狭促一笑:“师侄,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连尊卑都忘了!” “......”赵应荣气了个绝倒。 赵浮生赶忙扶住赵应荣,脸上怒气浮现:“你刚才叫他大人,你们是朝廷的人,是官兵!” 韩长暮挑了挑眉:“算你们识趣。” 一听这话,窦威岐不动声色的慢慢后退,退到了灯火照不到的暗影中,寻机脱身。 而李长明和赵应荣对视一眼,这会儿什么恩怨都顾不得了,指着韩长暮,色厉内荏的大骂:“格老子的,官兵怎么了,官兵老子也不怕,大哥,小的们,抄家伙,咱们跟这些狗腿子们拼了。” “抄家伙。” “拼了。” 水匪们士气大涨,纷纷亮出刀剑,刚往前走了一步,看到灯火下满地尸首分离的弟兄们,顿时被吓得停下了脚步。 夜风呜呜咽咽的吹过,掀起满地的血水,渗透到他们露着脚指头的破旧草鞋里,凉的刺骨。 韩长暮长眉一轩,挽了个剑花,轻灵一声,竟然将剑竖在了身后,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7017k 第五百一十四回 炸山是真的 一个水匪畏缩了一下,转头问李长明:“二,二当家的,他,他,他是啥,啥意思。” 李长明一巴掌抽在了水匪的后脑勺上:“老子怎么知道,上啊,怎么不动。” 水匪们面面相觑,瞪着对面一字拉开的几个人,个个凶神恶煞的,比水匪还要像水匪。 这谁敢动啊,打死也不敢动啊。 大丫和另外两个姑娘死里逃生,踩着一脚血连退了几步,退到姚杳身边,抬起头,黑亮的杏仁眼闪了闪,显然认出了姚杳,欣喜的低低一语:“阿杳姐姐。” 姚杳把大丫散乱的头发拢起来,胡乱的绑成一个揪揪,又轻拍了一下:“大丫不怕,一会儿跟紧了姐姐。”她走进韩长暮,附耳将山寨中的情形一一说了,详细说了说审问那名羽林军得到的消息。 韩长暮听完,脸色阴沉的厉害,沉凝片刻,微微点头低语:“我知道了,一切有我。” 有了韩长暮这句话,姚杳绷了整夜的心,终于松弛了下来,放松下来后,她一眼就看到了跟在韩长暮身后,畏畏缩缩的清浅,不觉一愣,心里涌起一股闷气。 清浅也看到了姚杳,亦是吓了一跳,对上姚杳探究审视的目光,她微微有几分心虚,旋即又挺了挺胸口,露出挑衅的模样。 姚杳顿时哑然失笑。 冷临江捕捉到了姚杳的神情变化,忙凑过来低语:“你别理她。” 姚杳扑哧低笑一声:“你们怎么碰上她了?” 冷临江把遇上清浅的事情草草的说了说。 姚杳哦了一声:“那,汉王殿下可是不会饶了她的。” 冷临江咧嘴一笑:“那我就管不了了。” 看到韩长暮这些人的出现,窦威岐清楚的意识到,他今日是别想如愿拿到那份舆图了。 罢了罢了,保命最重要,还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如此想着,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后退。 赵应荣和李长明浑然不知窦威岐的打算,还在暗自衡量他们兄弟三人联起手来,迎战对面这几人,能有几分胜算。 李长明低头对赵应荣轻声说了句什么,赵应荣倏然抬头望了左右众多的水匪一眼,重重的点头:“对,二弟你说的对,咱们还有这么多弟兄们。” 话音落下,他抄起泡在血泊里的砍刀,左右破空劈砍一番,哗啦声声,潮湿的鲜血飞溅着重新滴落到了地上。 “老子不管你们是什么官儿,要么,赶紧滚出我们山寨,要么,就把命留在这。”赵应荣挥着刀,眼睛恶狠狠的一瞪,粗声大嗓的威胁起来。 看是这话落在韩长暮的耳中,实在没有什么威胁性,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深幽而冷厉,紧紧盯着已经退到暗影里,看不清楚身影的窦威岐,似笑非笑的冷冷道:“有人要趁乱逃跑,二位当家的不打算追吗?” 话音尚在,窦威岐如遭雷击,整个人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背对着众人的目光,迈不动步子了。并非是双腿灌了铅,走不动路,而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老三,你干什么去?”赵应荣对着窦威岐的背影,阴恻恻的开口。 他原本就对窦威岐心有怀疑,把明帝遗宝的舆图送上门的那个水匪说的言辞凿凿的,由不得他们不相信,后来在席上,窦威岐的行为也的确漏洞百出,虽然到底没有走出最后一步,那不是眼前这些人坏了事嘛。 现在,看窦威岐这鬼鬼祟祟的模样,显然就是有鬼。 李长明更是气的火冒三丈,他一向最信得过这位三弟,什么丢人现眼不可对人言的糗事,他都跟窦威岐说过,现在看来,真是一颗真心喂了狗。 “老三,你要去哪!?”李长明气急败坏的问。 窦威岐的手慢慢扶上了腰际,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赵应荣和李长明,毫不心虚,理直气壮的开口:“不是要拼了吗,小弟去拿刀。” 这话就是胡说八道了,他现在站的位置,别说一把刀了,就连一块锋利点的碎石头都没有。 李长明嘲讽的笑了两声,也不知是在笑窦威岐把他们都当成了傻子,还是在笑自己眼瞎没脑子,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只挂着锁的铁盒子,满心失望的摇头:“老三,你是在找这个吧,明帝遗宝的舆图!” 窦威岐身形一震,脸颊不自然的扯了扯,笑容尴尬而难看:“二哥,你这是,跟小弟开什么玩笑。” “开玩笑!”李长明怒了,他再没有闲工夫跟个骗子鬼扯开玩笑,他大喝了一声:“来人,把三当家的押下去,搜身!” 他倒要看看,倒要仔细看看,窦威岐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一听这话,窦威岐的脸色骤变,看着提着刀围上来的水匪,目光陡然变得阴沉冷厉。 七八个水匪慢慢靠近窦威岐,对上他的双眼,不由的一愣,握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窦威岐嗤的一声冷笑,他就知道,这些人都是草包,根本没胆。 这个念头刚打了个转,一个土匪突然涨红了脸,大喝了一声,刀背上的铁环哗啦一响,锋芒如练,气势叫嚣着便冲着窦威岐劈了下去。 窦威岐眼角一跳,手在腰间一摸,身形飞快的一转,看看避过刀锋,一簇寒芒便脱手而出,径直砸在了冲过来的水匪脸上。 水匪嗷的的一声惨叫,满脸是血的朝后头倒去,重重砸在了血泊里。 他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来,滚得满身都是。 就在这个水匪倒下的同时,窦威岐的足尖轻点血泊,身形跃了起来,飞快的打了个转。 轻灵的“嗖嗖”两声,一道蔚蓝色的凛凛寒芒在他的身旁缭绕闪过。 寒芒熄灭的同时,叮呤咣啷的声音此起彼伏,七八个水匪手中的刀应声断成了几截掉在地上。 水匪们瞠目结舌的看着手上仅剩的参差不齐的刀柄,下巴险些惊到了地上。 看到窦威岐如此利落的身手,赵应荣和李长明齐齐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和窦威岐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愣是没看出这个人还是个深藏不漏的高手。 赵应荣皮笑肉不笑的错了错牙:“老三,凭你这身手,在寨子里当个三当家的,真是屈才了。” 李长明的脸色铁青,紧紧抿着唇,眼睛里怒火滔天,就像生了刀子一般,简直要将窦威岐身上剜出无数个血洞。 窦威岐看也不看赵应荣和李长明一眼,他十分清楚,自己能不能顺利离开青云寨,重点不在这两个草包身上,而在对面那几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上。 他朝韩长暮挑衅的抬了抬下巴:“这位官爷,我可以走了吗?” 韩长暮却根本不理窦威岐,足尖轻点,越过那几片血泊,径直落到了赵应荣和李长明的面前,淡薄道:“山下聚集了上千羽林军,悬崖上和山寨的荆棘丛里都埋了硝石筒,只等子正一刻,便要将此地炸的灰飞烟灭。”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水匪们一片哗然,想跑却又不敢跑。 往哪跑,山下全是羽林军,山上全是硝石筒,左右都是个死,往哪跑。 李长明反应极快,跳了起来,手抖的厉害,指着韩长暮怒斥:“是你动的手脚!” 韩长暮嘲讽的笑了笑:“若是我做的,我还需要潜入山寨,告诉你们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没脑子,就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没脑子?” 这么多年以来,李长明还是头一回被人说没脑子,不禁气的脑子发昏,举了举拳头,想揍韩长暮,可看了眼竖在身后的长剑,剑锋似乎比他平生所见的任何剑锋都要锋利许多,足可以称得上是吹毛立断,他心虚的比划了两下,唇角微动,最终冷哼了一声。 韩长暮唇边的讥笑越发的深了,指了指天色,对赵应荣道:“现下还有一个时辰,你还有时间等着山下的羽林军点火。” 赵应荣犹豫极了,又怕韩长暮说的是假的,更怕韩长暮说的是真的。 姚杳借机火上浇油:“大当家的不怕死,等得了,可三当家的似乎等不了了啊。” 听到这话,赵浮生一抬头,看到窦威岐阴着脸,不声不响的又走到了人后,他变了脸色,横刀大喝了一声:“你们几个给我拦住他,其他人,跟我一起去寨子里挖硝石筒,挖出一个来,赏银一两。” 这句话,就像是往滚烫的油锅里滴了一滴水,滋啦一声,气氛沸腾了,上百个水匪跟着赵浮生冲了出去,吵吵嚷嚷的在山寨里撒开了,不多时,便有水匪大喊起来。 “挖到了,这里有个硝石筒!” 赵应荣和李长明绝望的对视了一眼。 果然是真的,这可成了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了。 “是你,是你,你是细作,是你把羽林军给引来的。”李长明转头指着窦威岐,跳起来八丈高,举着巴掌,眼看着就要抽到了窦威岐的脸上。 窦威岐不躲不闪,也没处躲没处退,他身后足足挡了一堵人墙。 7017k 第五百一十五回 逃跑也是真的 只见他两指间寒芒一闪而过,手一抖,那寒芒光华大作,蓝蒙蒙的冷光淬着杀意,朝着李长明的眉心刺去。 “二弟小心!”赵应荣看的真真切切的,飞身扑到李长明的身上,把他扑倒在地,随后大刀在二人身前一横。 “当啷”一声,寒芒重重撞上刀身,那刀身如同薄纸一般不堪一击,一簇寒芒在刀身上洞穿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空洞,如入无人之地,眼看着就要扎到赵应荣的身上。 千钧一发之时,两道半透明的细软长丝破空而出,无声无息的缠在了赵应荣和李长明的身上,飞快的向上一甩,随即砸在了不远处的血泊里。 那一簇寒芒刺了个空,叮叮当当的掉在地上,光华敛尽,露出了真容。 竟是一枚枚淬了毒的五角梅花钉。 姚杳双眸一缩,看了那梅花钉一眼,目光上移,审视的落到了窦威岐的身上。 还没等窦威岐回过神来,姚杳便飞身而起,数道无影丝从袖中齐齐激射出来,吊住了他的脖颈,把他累得直翻白眼儿。 她错了错牙,把窦威岐重重的扔到了地上。 她回身大喊道:“王显,给他绑起来。” 王显清脆的应了一声,拎着绳索上前,大有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 “哎哟,摔死老子了。”不远处,李长明哎哟一声,他先是掉在地上,又被随之而来的赵应荣砸了个结结实实,真是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了。 赵应荣从李长明的身上爬起来,又扶着李长明站起身,上上下下仔细查看了一番,心急如焚的问道:“二弟,没事吧,有没有哪受伤了?” 李长明半是尴尬,半是嫌弃的推开赵应荣的手,嘁了一声:“我皮糙肉厚的怕什么,大哥可是莽撞了,伤了大哥,可是我的罪过。” 赵应荣嘿嘿干笑两声,正要说些什么,赵浮生却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一眼看到了被捆着吊在树上的窦威岐,他喘着粗气,愤恨不已道:“爹,二叔,小的们在荆棘丛地下挖出来了二百多个硝石筒,不知道还有没有没挖出来的。” 这是摆明了打算把他们赶尽杀绝啊,李长明恨极了,恨不能踹死那个窦威岐。 赵浮生赶忙拉住李长明,摇着头急切道:“二叔,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咱们得赶紧走啊。” “对对对,浮生说的对。”赵应荣连连点头:“二弟,留着性命在,咱们好好的跟那畜生算这笔账。” 李长明忍了又忍,走到韩长暮跟前,一扫方才的敌视和狂躁,客客气气的开口:“这位大人,不知,可有什么脱身之计?” 气氛平和了下来,韩长暮紧绷的心神也松弛了,淡薄道:“二当家的应当知道,山寨的北侧有一条小路可以下山吧。” 李长明更了一下,他虽然鲁直没脑子,但也十分清楚,现在不是计较韩长暮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更不是做无谓的争执的时候。 他挥了一下手,对赵浮生道:“贤侄,你去召集人手,把山寨北侧的栅栏打开,让所有人即刻从那里下山,一刻都不得耽误。” 赵应荣和赵浮生显然之前并不知道那条路,听到李长明这话,皆是一愣。 李长明轻咳了一声:“先离开这里,此事,我回头再跟大哥细说。” 听到真的要离开,抛下他们经营了数十年的青云寨,赵应荣顿时悲从心来,犹豫道:“真的,要走吗?” “大哥!” “爹!” 李长明和赵浮生齐齐开口。 赵应荣更了一下:“也是,也是,走吧。” 生死存亡之际,所有的人动作都很快,也幸好青云寨离羽林军驻扎的地方隔了一道极深极广的悬崖,漆黑一片的山寨里即便有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惊动了羽林军。 不过一刻的功夫,大部分的水匪和幸存下来的姑娘们都聚在了山寨北侧的那一堆太湖石旁,赵应荣一声令下,北侧的栅栏随即轰然倒塌,水匪们都心情沉重的三五成群的离开了山寨。 时间仓促,来不及收拾,匆忙之间,他们只带走了细软,连衣裳都没带走几件儿,有些人还穿着漏脚趾头的草鞋,有些人走出山寨,回头看了一眼如同暗兽一般静静趴伏在山间的寨门,抹了一把眼睛。 这数百人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粗重的呼吸声。 赵应荣李长明和赵浮生看着水匪们一个个走出山寨,走到山间,悲伤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面对这种局面,薛绶有几分心虚,但又不能真的什么都不说,他试探着上前一步:“大当家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事情过去了,我先回来看看,若损伤不大,咱们还能重建青云寨,若这个地方真的不复存在了,咱们还可以再找别的地方另立山头。” 赵应荣没什么心情应付薛绶,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这话也就听听罢了,另立山头,哪有这么容易。 他掂了掂肩头沉甸甸的包袱,这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在里头了,他慎之又慎的抓着胸前的系带,让赵浮生和李长明押着窦威岐先走。 一看到窦威岐,他就怒火攻心,全靠着要跟窦威岐秋后算账这个信念支撑着,离开了青云寨。 因着怕惊动山对面的羽林军,韩长暮他们不敢燃灯,只能摸黑在山间行走。 暗沉沉的深夜里,更深露重,崎岖的山路比白日里更加难走,这个时候,大家伙儿也不顾上什么了,水匪和姑娘们互相搀扶着,翻过山石,跨过草木,趟过溪流,一步步艰难的往山下赶去。 “大人,你遇上顾辰他们了吗?”直到此时,姚杳才有功夫问韩长暮这件事情。 “依你所见,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对韩长云出手。”韩长暮点点头,将遇到顾辰他们几人的情形仔细说了说,偏着头看着姚杳,那一双黑亮的杏眸在黑夜里显得熠熠生辉。 姚杳一时有些踟蹰,这事情实在是太过敏感了,那几个人都是韩长暮的手下,虽然称不上是心腹,但好歹一起走过一趟陇右道,都是同生共死过的,怀疑谁不怀疑谁,都不妥当。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的犹豫,淡薄道:“不妨事,你只管说就是了。” 姚杳轻咳了一声:“要说行走的顺序,当然是程总旗最为可疑,可是她没有理由这么做,打伤了七爷,令殿下被抓,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韩长暮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思忖片刻:“或者她背后另有其人,或者,她另有所图。” 姚杳并不认同韩长暮这话:“这些都是大人的猜测,并无实据,大人若真的想查出事情的真相,依卑职所见,大人不宜胡乱猜测预设立场,毕竟,”她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言语:“毕竟,当时在场的几个人都有嫌疑。” 这话刚好被冷临江听了个正着,满脸的愤愤不平:“诶,阿杳,我也有嫌疑吗?你这样草木皆兵,怀疑上峰,就不怕我给你穿小鞋吗?” 姚杳不屑的撇了撇嘴:“你的心眼儿这样小,就不怕平康坊的花娘们嫌弃你吗?” 冷临江嘁了一声,闷着头往前走。 谢孟夏一路用杀人的目光盯着清浅,把她盯着如芒在背,浑身的不自在,才错了错牙,对韩长暮凶神恶煞道:“久朝,你得把她交给我,让我报仇。” 韩长暮没什么表情的漠然道:“都随你。” 他答应的太痛快了,完全出乎了谢孟夏的意料,他瞪着眼看了韩长暮半晌:“那你救她干什么,把她扔在山寨里自生自灭不得了?” “......”韩长暮一阵哑然。 其实韩长暮对于带着清浅离开这件事,一直是十分矛盾的,这矛盾并非是因为还有情意,而是源于被背叛之后的难以接受和自我否定,当然,也源于他对祁明惠身上的那份明帝遗宝的舆图的觊觎之心。 若他所料不错,得到了祁明惠身上的那份舆图,与自己手上的两张拼合起来,就是一张完整的明帝遗宝的舆图。 不管这遗宝是真是假,就凭它能令这么多人狂热的,前仆后继的,填进去无数条人命的去寻找,便值得他也去寻找一番。 想到这里,他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一脸淡薄的笑了笑:“死是最容易的,生不如死才是最难的。” 谢孟夏嘶了一声,啧啧舌:“果然是玉面阎罗,狠,真狠。” 说着,他做出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三步两步追上了前头大丫,自来熟的套起话来:“诶,小姑娘,你叫什么啊,多大了,你跟阿杳是认识的吧,你们怎么认识的啊,阿杳这次以身犯险,就是为了救你的吧,你好福气啊,阿杳从来都没有主动替我做过什么事情。” “......”姚杳在后头听得一脸气闷,狠狠的错了错牙:“大人,卑职可以大人吗?” 韩长暮忍着笑反问了一句:“你敢打汉王殿下?”看到姚杳沮丧的摇了摇头,他转瞬莞尔:“这么多水匪,你随便挑一个出气,我权当没看见。” 7017k 第五百一十六回 李胜藏哪了 “......”姚杳一阵茫然,是这人说错了还是她听错了,这人是别人冒充的吧。 突然会开玩笑的韩长暮就如同是冬天里扇凉风的蒲扇,夏天里烤死人的火炉,怎么看怎么有病。 她抿了抿唇,不露声色的加快步子,往前走了几步,跟不正常的韩长暮拉开一段距离,心虚的落荒而逃。 走到前面,深深的夜色少了些阻隔,她这才留意到谢孟夏竟然寸步不离的跟着大丫,眼周上的一圈儿青紫看起来有些狰狞,被打肿的脸笑的有些诡异,但胜在赤诚而温和,让人生不出多少惧怕之心来。 他全然不知道脸皮为何物,喋喋不休的对大丫说着什么,一开口就根本停不下来,越说越开心,丝毫不觉自己现下正置身于险地之中,说到兴起,还手舞足蹈的,哪有半点儿世家贵公子的金贵。 大丫自幼便长在乡野之中,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从小到大就这么大丫大丫的浑叫着,大了之后便在茶棚中迎来送往,打发过不少登徒浪子,也练就了大方爽利的性子。 可面对谢孟夏这样一本正经的没脸没皮的男子,她生出一股重重的无力感,甩不掉走不脱,这就是块狗皮膏药啊,沾上就甩不掉。 姚杳捂了捂脸,简直没眼看,幸亏他这个太子被废了,不然这要是登上大位了,不知道得干出多少天怒人怨的事来,她浅浅的透了口气,快走几步,想要过去给大丫解个围。 “别叫那丫头了,她跟殿下熟悉了,以后能少不少麻烦。”韩长暮看出了姚杳的用意,大步走上前拦了一步,低低长叹了一声。 “......”姚杳无语,语焉不详的嘀咕了一句什么,复又浅浅的叹了口气。 韩长暮说的还是很对的,出了这样的事,大丫家里的那个茶棚定是做不成了,以后还得在京里谋个生计,的确是背靠着汉王这棵大树好乘凉一些。 夜色深沉,雾气四起,不知不觉间,众人已经翻过了山梁,钻进了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密林中。 凝重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极力将脚步压得轻微,但成千上百个沙沙沙的脚步声汇聚起来,还是呈现出潮涌起伏般波澜壮阔的动静。 密林无风自动,惊起一群沉睡已久的宿鸟,扑簌簌的冲天狂飞,撞上树冠,震落无数树叶,把众人也吓得一阵喧哗。 “都他娘的吵什么吵,没见过鸟啊!这么大声,是想把外人引过来,再扔一堆硝石筒吗!!”赵应荣站在最后头,气急败坏的厉声大喝。 他是个粗人,粗声大嗓的一声暴喝传遍了密林,这下子彻底把盘旋在密林上空的鸟雀吓得飞远了,再也不敢落下来了。 水匪们仓促逃出青云寨,虽然并不十分清楚其中详情,但在寨子里挖出来的硝石筒却是货真价实的,这玩意儿可比刀剑杀伤力要大得多,再如何没心没肺胆大的人看到堆积如山的硝石筒 ,也知道青云寨是惹了惹不得的人,灭门之祸就在眼前了。 那还不赶紧跑,等着被炸成末末吗? 听到赵应荣喊了这么一嗓子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别说脚步声了,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若有人都把呼吸压得若有似无,飞快的往前走,似乎连喘气儿都成了催命符,只要不被憋死,就能不喘气就不喘气。 韩长暮走在队伍的最后头,看似漫不经心的走着,其实眼帘低垂,始终在警惕的打量着四周。 赵应荣和李长明带着他们走的这条路,正是韩长暮从矿道出来后,遇见顾辰他们的那条路。 他心里暗暗称奇,不知道李胜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避开了赵应荣和李长明的眼线,找到并挖开了这么大一座铁矿山,还悄无声息的把矿石都送下了山。 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方,他算了算时间,约莫再走上一刻,就到他和王显脱身的那条矿道的洞口了。 他略一思忖,心头一动,有个念头抑制不住的冒了出来。 姚杳望着黑漆漆的山林,静了片刻,突然停下了脚步,压低了声音:“大人,你方才说上山的时候遇上了李胜,可这山寨里的人都走空了,他也没有出现,方才青云寨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羽林军的打算吧,莫非,他不怕硝石筒?或者说,他有什么别的打算?” 韩长暮眉心一跳,微微蹙眉,笑的神鬼莫测,故弄玄虚的想让人揍他:“或许他藏在什么地方,正看着我们呢。” 这话说的姚杳心里一寒,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来回摸了摸了,未知的暗处里藏着个未知的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爆了,这太可怕了,她赶忙打断了韩长暮的话:“行了,大人别说了,怪瘆得慌的。” 韩长暮挑眉,面无表情的奚落一语:“你这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儿,居然会怕李胜?” “......”姚杳磨了磨牙,开玩笑,她能对李胜做什么亏心事儿,不就是对他下过毒手,又没始乱终弃过。 韩长暮嗤的低笑一声,抬起头极目望去,目及之处皆是水匪,看起来很是壮观。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打起架来,再高的功夫也一人难敌众手,但在逃命的时候,人多就只有人多的坏处了。 人太多了,乌泱泱成百上千的水匪们没有章法没有秩序,拖拖拉拉的在山里走了两刻,却依旧没有走出青云寨所在的这片山头,至于留下盗挖铁矿石矿道的山脉更是连影儿都没有看到,行进的速度实在差强人意。 照这个速度走下去,只怕还没走出多远,就被炸的粉身碎骨了。 姚杳也看出了问题,脸色沉了沉,忧心忡忡的望着在山间龟速蜿蜒的人群:“大人,这么多人走的也太慢了,照这个速度,硝石筒一响,咱们都得被活埋喽。” 韩长暮沉郁点头:“是太慢了些,子正之前要 走到那处废弃的矿山,才算安全了。” “矿山,此地当真有矿山吗?”姚杳诧异低呼一声,扑哧笑了起来:“卑职还以为大人只是在借机拖延,矿山只是大人编出来的托词呢,看来是卑职小人之心了。” 韩长暮嘁了一声,他当然清楚姚杳在想什么,方才在青云寨中,形势危急,面对人多势众的水匪,仅凭他和姚杳这几个人,实在没有办法将谢孟夏安全无虞的带出去,才会无可奈何的选择将羽林军围攻一事和盘托出,给青云寨的水匪一个错觉,他和他们其实是绑在同一条船上的。 但现在,他们既然已经顺利离开了青云寨,就实在没有必要和这些人绑在一起,同生共死了。 他狠了狠心,朝姚杳附耳低语道:“去把王显叫过来。” 姚杳应了一声,低下身子,躲开众人的视线,身形一转,默然无声的在林中穿行。 韩长暮看了一眼姚杳远去的背影,低垂眼帘,在心底暗自盘算后头的事情。 他正在思量之时,赵浮生也显然看出了问题,跟赵应荣附耳低语几句,急匆匆的跑到后头,此时的他对韩长暮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十分恭敬客气的行了个礼:“大人,这赶路的速度实在太慢了,不知大人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韩长暮上下巡弋了赵浮生一番,指着漫山遍野混乱的土匪,淡薄的反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你们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赵浮生哽了一下,强按下想要暴跳起来的怒火,尽量心平气和的笑了笑:“大人,小人明白大人的意思,当时大人将危机和盘托出,并非是对青云寨上下有怜悯之心,而是事急从权,大人既要离开青云寨,又不愿意受到无谓的伤亡,而现在大人已经顺利走出了山寨,就无需和青云寨众人绑在一起了,但是大人也需明白,青云寨这么多人,若弹压不住一起乱了起来,势必会引来羽林军的注意,到那时,大人想要顺顺利利的全身而退,只怕也是痴心妄想了。”他微微一顿,话中的威胁之意更甚:“更何况,”他慢慢凑近韩长暮,低语道:“羽林军只怕不单单想毁了青云寨,更想毁了汉王殿下吧。” 韩长暮早有了成算,虽然被赵浮生看出了用意,但心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脸上还是佯装出被戳破心事的恼羞成怒,目光冷厉的在赵浮生的脸上打了个转,几欲将揣着皮笑肉不笑的那张脸剜个血洞出来,半晌才瞪着眼,错着牙道:“你威胁我!” “不敢,小人岂敢。”赵浮生心头一动,他方才赌这一把,还真是赌对了,羽林军果然是另有所图的,他话说的卑微,但整个人的气势实在跟卑微沾不上边,深邃的眼仁儿微微一动,便是机敏灵活的谋划。 看到赵浮生这副模样,韩长暮怒极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把气急败坏展现的淋漓尽致:“此事,你说了不算,去把赵应荣和李长明叫过来,本官要与他们商量。” 第五百一十七回 分开逃命 赵浮生鼻孔朝天,两眼翻白,不屑的冷哼了一声,虽然恼怒韩长暮对他的轻视,但他也深知此时并非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再者说了,即便韩长暮轻视他,不与他商量,可赵应荣和李长明跟韩长暮商量完之后,照样会把商谈的内容对他和盘托出,再问一问他的意见。 念及此,他心中的怒色渐消,满心都是盘算,转身追赶前头的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了。 姚杳和王显冷眼看完了全场,低低一笑,疾步上前,行了个礼。 韩长暮收回目光,声音压得极低,满脸凝重肃然,淡淡的吩咐起来:“王显可还记得此前咱们走过的那条矿道?” 王显一愣,记得啊,就是那个地方,差点把他的屁股摔成八瓣了,别说是这么会儿功夫了,就是这辈子,他都忘不了。 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思忖着慢慢道:“我们不能再和这些水匪们一同赶路了,他们的速度太慢了些,而据李胜所说,青云寨中的人都不知道这条矿道的存在,但是我们若一同离开太过明显了,这样,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过来后,你和冷少尹,包骋便趁着这个机会,即刻护送汉王殿下从咱们脱身的那条矿道离开,对,带上清浅一起走,切记啊,不要走李胜二人走过的那条矿道,走下面矿工偷挖的那条矿道,然后从李胜设下的陷阱上去,沿途留下标记,出了矿道后,你放一支响箭,随后不做任何停留即刻下山,直接返回京城。” 听到这话,清浅惊恐的抬起头,一双美眸上蒙了层雾蒙蒙的水气,泫然欲泣,唇角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显毫不犹豫的应了声是,但偏着头,犹犹豫豫的问:“那大人一会儿也要走那条矿道吗?” 韩长暮抬眼,凝视了一会儿那一群浩浩荡荡的水匪,一时默然不语。 他的确可以抛下这些人脱身,但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他心里就有些不安。 这些人中,自然不乏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凶残之人,可他相信,青云寨中还是有很大一部分水匪,是活不下去了,被逼无奈落草为寇的。 而这一部分人,活罪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但终究其情可悯,能活一个是一个吧。 此时若真的抛下这些人,任由他们葬身于此地,他还是于心不忍的。 而更为重要的是,他要窦威岐这个人,他要撬开窦威岐的嘴,就不能轻易抛弃这些水匪。 他定下了心思,凝眸道:“我一会儿走李胜脱身的那条矿道。” 王显疑惑不解的问:“大人知道李胜走的那条矿道入口在哪?” “知道。”韩长暮想了片刻,简单吐出两个字,他虽然没有走过李胜那条路,但是既然他和王显脱身的那条矿道既然是矿工在挖矿山的同时暗中修建的,那必然不会离主矿道太远,主矿道应当就在附近。 韩长暮移眸望着姚杳,有些歉疚道:“阿杳,你轻功好,留下来和我一起分散水匪的注意,掩护汉王殿下他们离开,等王显放出响箭 后,咱们二人再寻机脱身,你看如何?” 姚杳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他们离硝石筒爆炸的中心位置越来越远了,即便带着这一群拖油瓶儿,在子正的时候,凭着她和韩长暮的轻功,还是有机会躲开炸山的冲击力,保一个自身无虞的。 她清脆道:“卑职领命。” 韩长暮一脸严肃:“好,既然如此,你们就各自准备去吧,千万不可大意。” 姚杳和王显心神一凛,齐声应是。 清浅听到韩长暮让她跟着谢孟夏他们先走,心里一阵打鼓,她刚刚得罪了谢孟夏,出卖了他,差点害死他,这会儿又让她跟着他们一起走,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往死路上逼吗? 这一路上变数实在太多了,这些人即便不敢抛下她,但是可以使阴招折磨她。 暗地里磋磨人的招数,多了去了,单她知道的招数就多的数不清楚。 她怕韩长暮那张冷脸,但她更怕被人折磨,现在韩长暮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小心翼翼的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细细的,软软,如沐春风:“大人,公子,奴,可不可以,跟公子一起走。” 姚杳和王显刚走了几步,听到清浅的声音,她脚步一顿,转头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 韩长暮根本没有犹豫,也没有再给清浅撕扯他的机会,一脸冷酷的扯开她的手,毫无人情的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跟王显一起走,要么,就留在这被炸死。” 清浅哽住了,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一颗一颗无声的在脸颊滚落,又伸手娇怯怯的去抓韩长暮的衣袖,柔弱的叫人心生怜惜。 可惜韩长暮是个没有怜惜之心的,重重甩开清浅的手,偏过头去,一脸淡漠的往前走。 清浅的柔弱抛给了瞎子看,一脸绝望的等着韩长暮的背影。 姚杳撇嘴一笑,赶忙追着王显,觑了一眼前头的大丫和谢孟夏:“王显,我有个人,劳你帮忙带出去,带到京兆府去。” 王显转瞬了然,抬眼望了眼前头,谢孟夏对大丫热络的简直令人不寒而栗,而大丫脸色难看的很,显然已经在翻脸的边缘来回试探了。 他莞尔一笑:“我看殿下跟她聊得十分投机,带上她,殿下一定不寂寞了。” 姚杳无奈的摇了摇头,她很担心这一秒还鼻青脸肿的谢孟夏,下一秒就会被大丫揍得大口吐血:“大丫是个野丫头,在乡下跑惯了,性子烈的很,你可要看紧了她,殿下要是把她给惹急了,她可真的是要打人的。” 王显挑眉,笑的是一脸的幸灾乐祸:“那不是正好吗,我正好还从来没见过你低三下四的跟人赔礼求饶的样子呢,回头你去跟殿下告罪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去看个热闹。” “......”姚杳无语,踹了王显一脚:“快走吧你,简直没人性。” 王显嘻嘻笑着没个正形儿,走到冷临江和包骋的跟前,低声把韩长暮的安排细细说了。 冷临江和包骋且听且点头, 神色越发的凝重,又走到谢孟夏的跟前,细细商量起来。 姚杳则快步走到大丫的身边,打断了谢孟夏手舞足蹈到有些癫狂的表演,低声对大丫道:“一会儿你跟着王显他们先走。” 大丫惊了一惊,诧异问道:“阿杳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姚杳轻轻拍了拍大丫的发髻:“你们先走,我还有事情没料理完,料理干净后就去追你,你放心,我让王显把你送到京兆府,你太婆和二丫现在都在京兆府。” 大丫的脸色骤然一白:“太婆和二丫都还好吗?” “好,她们都很好,就等着你回去呢。”姚杳伸手擦掉大丫脸上的泪:“别哭了,大丫,这件事过去了,没事了。” 谢孟夏终于找到了个机会,见缝插针的挤进二人中间,挺了挺胸膛:“阿杳你放心,大丫就交给我了,我一定把她安全带回京城。” “你?”姚杳掀了下眼皮儿,轻讽的笑了,却没继续往下说,也没有戳破谢孟夏的身份,只淡淡的对大丫道:“大丫,你一会要机灵些,千万跟紧了王显。” 大丫重重点头,神情胆怯的轻轻应了一个“好”字。 姚杳转头见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已经往韩长暮的身边挤过去,她又交代了大丫几句,便急忙赶了过去。 她几乎是和赵应荣二人同时走到韩长暮身边的,微微喘了口气,她朝韩长暮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抬眼望过去,只见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王显几个人弯腰弓背,遛着树干和草丛慢慢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不过片刻的功夫,几个人便不见了踪影。 他微微挑眉,暗自松了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付已经走到面前的赵应荣和李长明。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赵应荣和李长明完全收起了对韩长暮的轻慢之心,恭敬的目光中透着无尽的审视打量和戒备,齐齐行了个礼,都绷着一张严肃脸,谁不肯先张口说话。 似乎谁先开口谁便输了阵仗一样。 赵应荣和李长明不说话,韩长暮比他们更加稳得住,也不说话,只神情淡薄的打量着二人。 赵应荣被韩长暮看的心里发慌,也顾不得别的了,重重咳嗽了一声,尴尬道:“这位大人,这个,” “本官姓韩,乃是内卫司司使。”韩长暮淡淡的打断了赵应荣的话,率先自报了家门。 听到“内卫司”三个字,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齐齐变了脸色,肝胆俱裂的对视了一眼。 他们青云寨一直秉承着不劫清官,不劫百姓,不劫士子的三不劫原则,以努力将青云寨办成第一大寨为首要目标,低调做水匪,安分办山寨,这是什么时候竟然惹了内卫司这个瘟神。 这可是要抄家灭门的,他们哪有这么大的胆儿。 当然了,当水匪也是掉脑袋的勾当,青云寨中的大多数人又都是全家齐上阵,一起做水匪,没有一个无辜的,抄家灭门也绝不冤枉。 第五百一十八回 一傻更比一傻高 姚杳无奈的笑了:“大丫是个野丫头,你可要看紧了她,别让殿下把她惹急眼了,她再把殿下给揍了。” 王显挑眉,一脸的幸灾乐祸:“那不是正好吗,我正好还从来没见过你低三下四的跟人赔礼求饶的样子呢,回头你去跟殿下告罪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去看热闹。” “......”姚杳无语,踹了王显一脚:“快走吧你,简直没人性。” 王显嘻嘻笑着,走到冷临江和包骋的跟前,低声把韩长暮的安排细细说了。 姚杳则快步走到大丫的身边,打断了谢孟夏手舞足蹈到有些癫狂的表演,低声对大丫道:“一会儿你跟着王显他们先走。” 大丫惊了一惊,诧异问道:“阿杳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姚杳轻轻拍了拍大丫的发髻:“你们先走,我还有事情没做完,做完很快便追上你了,你放心,我让王显把你送到京兆府,你太婆和二丫都在京兆府。” 大丫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太婆和二丫都还好吗?” “好,她们都很好,就等着你回去呢。”姚杳伸手擦掉大丫脸上的泪,低声劝道。 谢孟夏终于找到了个机会,见缝插针的挤进二人中间,挺了挺胸膛:“阿杳你放心,大丫就交给我了,我一定把她安全带回京城。” “你?”姚杳掀了下眼皮儿,轻讽的笑了,却没继续往下说,也没有戳破谢孟夏的身份,只淡淡的对大丫道:“大丫,你一会机灵些,要跟紧了王显。” 大丫重重点头,有些胆怯的轻轻应了一个“好”字。 姚杳转头见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已经往韩长暮的身边挤过去,她又交代了大丫几句,便急忙赶了过去。 她几乎是和赵应荣二人同时走到韩长暮身边的,微微喘了口气,她朝韩长暮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抬眼望过去,只见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王显几个人弯腰弓背,遛着树干和草丛慢慢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不过片刻的功夫,几个人便不见了踪影。 他微微挑眉,暗自松了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付已经走到面前的赵应荣和李长明。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赵应荣和李长明完全收起了对韩长暮的轻慢之心,恭敬的目光中透着无尽的审视打量和戒备,齐齐行了个礼,却谁都不肯先张口说话。 似乎谁先开口谁便输了一样。 赵应荣和李长明不说话,韩长暮也稳得住,也不说话,只神情淡薄的打量着二人。 赵应荣被韩长暮看的心里发慌,也顾不得别的了,重重咳嗽了一声,尴尬道:“这位大人,这个,” “本官姓韩,乃是内卫司司使。”韩长暮淡淡的打断了赵应荣的话,先自报了家门。 听到“内卫司”三个字,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齐齐变了脸色,肝胆俱裂的对视了一眼。 他们青云寨一直秉承着不劫清官,不劫百姓,不劫士子的三不劫原则,低调做水匪,安分操持山寨,这是什么时候竟然惹了内卫司这个瘟神。 这可是要抄家灭门的啊。 当然了,青云寨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全家齐上阵,一起做水匪,没有一个无辜的,抄家灭门也绝不冤枉。 赵应荣吓得肝颤,努力稳了稳心神,笑起来比哭还要难看:“原来,是司使大人,司使大人,不知我们,我们青云寨是,是怎么惹到了大人,怎么会,怎么会,” 他欲言又止,实在太害怕了,说不下去了。 韩长暮挑眉,似笑非笑道:“原本你们是碍不着本官的,可是你们绑了一个不该绑的姑娘。” 赵应荣和李长明面面相觑,姑娘,绑了一个不该绑的姑娘,那能是谁啊! 天爷啊,谁能告诉他是谁绑来的,他要剁了那人的爪子! 韩长暮看着赵应荣和李长明一脸绝望,不禁心里发笑,脸上却不露分毫,淡薄开口:“好了,至于是谁抓的,抓了谁,二位当家的以后慢慢查吧,现在的情形,二位当家的应当也是十分清楚的,照这个速度,子时已到,咱们谁都逃不了,二位当家的不如想一想,怎样才能逃得更快一点。” 韩长暮说话,从来不知道委婉含蓄是什么意思,一向是平铺直叙,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夸大其词添油加醋,当然也更加不知道怎样温言细语消除恐惧。 他的这些话,直白的叙说了事实,也把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吓得够呛。 赵应荣转念又想到那些埋在山头下,不知数量不知方位,但一定可以堆成山的硝石筒,只觉得韩长暮的话,并非全然是在恫吓他们。 他急不可耐的开口道:“司使大人,离开山寨之前,小人安排人把索道升上来,把那些挖出来的硝石筒放在了吊篮里,全部送到了对面的山崖下面,不知道能不能减轻些炸山的威力。” 听到这话,韩长暮挑了下眉,没想到那么紧急的情况下,赵应荣还能有这么机敏的反应,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他思忖片刻:“大当家安排的极是,只是一旦炸山,虽然羽林军也会大受影响,但北侧山脉这边的影响也不会渐少,我们仍旧是首当其冲之人,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要里山寨越远越好。” 李长明重重点头,十分认同这话:“司使大人说的极是,只是小的们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我和大哥,也不可能抛下这么多小的们,全然不顾,自己逃命。” “二位是重情重义之人。”韩长暮由衷的夸赞了一句,他是发自内心的,若这二人只想着自己逃命,这会儿只怕早跑出青云寨的范围了,才不会在这拖拖拉拉的跟他商量什么的。 “司使大人过奖了,我们弟兄都是粗人,说不出什么文词儿,这些小的们都是苦命人,为吃一口饱饭才上的山,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们丢了性命。”赵应荣和李长明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韩长暮淡淡道:“不知二位当家的想过以后吗,青云寨经此一难,重建只怕是千难万难的,再说了,二位莫非要带着这些人,当一辈子水匪吗,这,可是个掉脑袋的活计。” 姚杳垂着眼帘,在旁边束手而立,听着韩长暮的这一番话,她在心底一笑,这就再给这两个没脑子的挖坑下套了。 赵应荣和李长明对视了一眼,被韩长暮说的悲从心来,齐齐摇头:“谁愿意做一辈子水匪啊,这不是,不是没法子的事儿吗。” 韩长暮凝神片刻,主动提了一句:“内卫司每年都要招许多暗桩,在长安城中安插下来,若二位当家的有意,我可以从这些水匪中挑选一批人,作为内卫司的暗桩安插在长安城各处,由二位当家的负责传递消息,而剩下的落选之人,则在长安城的近郊发还土地,录了良民户籍,从此做个寻常百姓,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一听这话,赵应荣和李长明不禁狂喜,他们做了数十年的水匪,说起来是足够的潇洒自在,可内心深处还是想要获得那一纸良民户籍,从此不再做个查无此人的黑户。 如今,不但有了正正经经的户籍,还可以混一口官饭吃,这还有什么意下,这种好事都不答应,那他们二人可当真是当水匪当傻了。 赵应荣和李长明齐齐点头。 狂喜过后,李长明回过味儿来了,目露警惕,迟疑问道:“司使大人肯这样帮我们,不知有什么条件?” 韩长暮望了李长明一瞬,神情淡薄道:“其一,将窦威岐和薛绶交给本官审问,其二,所有水匪都送进内卫司甄别审问。” 赵应荣愣了一下,第二条好理解,既然要从水匪中挑选合适的人做内卫司的暗桩,当然要身世清白,要仔仔细细的甄别之后才可以,可第一条,要审问窦威岐是意料之中的,那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祸害,可审问薛绶,是为什么? 李长明想的却是,为什么人人都要审问,偏偏就不审问他和赵应荣,歧视他们吗? 他梗着脖颈问了一句:“司使大人,小人和大哥一个是青云寨的大当家,一个是青云寨的二当家,就不用审问吗,大人就这么信得过小人吗?” 听到这话,姚杳险些笑出声来了,为啥不审问他们俩,他们心里没数吗,还能为啥,不就是因为他们脑容量不够,审问他们是拉低了内卫司的平均智商吗? 韩长暮偏着头望着李长明,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这得是有多傻,才能问出这种话。 半晌,李长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似乎问了个不该问的傻问题,至于为什么不该问,又为什么是个傻问题,他却想不出来了。 赵应荣紧跟着李长明的话,问道:“司使大人,为什么要审问薛先生,他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姚杳绝望的叹了口气,还能为什么,因为他没脑子呗,没脑子的人想不出这么多阴招呗,那就只能是薛绶这个有脑子的挑唆的了。 7017k 第五百一十九回 气死人不偿命 姚杳想了想赵浮生的那副模样,蓦然一笑,还真是如此。 自知之明是个求而不得的稀罕品质,不是人人都有的。 不知道赵应荣二人是怎样吩咐下去的,最前头的水匪一阵喧哗吵嚷,似乎有人争先恐后的往前挤,随着队伍缓慢的走动前行,一个个年轻力壮的水匪鱼贯而出,井然有序的挪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原本杂乱无章的队伍变得整齐有序起来,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段,第一段是四五百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个个精神百倍的,有一种不论是单挑还是群殴都不落下风的气魄; 而第二段则是三百多个妇孺,其中还混杂着众多方才在水匪的刀剑下死里逃生的姑娘; 至于最后一段就只剩下了腿脚不够利索的老弱,走一步晃三晃的,真难为他们能跟到现在而没有掉队。 “走吧。”看到这一幕,韩长暮淡淡道,背负着手极快的往前赶去。 赵应荣三人就站在队伍的最前头,看到韩长暮二人走过来,赶忙行了个礼。 赵浮生越众而出,抢先一步对赵应荣道:“父亲,二叔,浮生愿意随司使大人一同在前头开路。” 赵应荣欣慰的呵呵一笑:“好,浮生是该历练历练了。”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赵浮生这是信不过他,要伺机监视他们。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自顾自的转身,足尖在堆积如山的荒草落叶中轻点了一下,身形如风,悄无声息的往前掠出去一截,把赵浮生抛在了身后。 姚杳挑眉,看出了韩长暮的不屑,低笑了一声,身轻如燕的穿林拂叶,飞身追了过去。 赵浮生一脸恼怒,却又不敢过于表露出来,招呼了一声那四五百人,也追着韩长暮和姚杳而去。 这一群人虽然人数众多,但胜在手脚利落身强体壮,行进的速度比方才快了许多,不多时,便与剩下的水匪拉开了一段距离。 赵应荣和李长明对视了一眼,大喝一声:“快点,快点,快,跟上,跟上。” “咚咚咚”的脚步声随即凌乱的响彻林间,性命危在旦夕之机,什么老胳膊老腿儿跑不动都不存在了,这些老弱妇孺们全力逃起命来,速度也是很令人叹为观止的。 如此一来,队伍不负方才那般混乱,行进的速度也不再拖拖拉拉了,一行人很快走出了密林,青云寨被远远的抛在了夜色中。 姚杳藏身在密密匝匝的树冠中,极目远眺四周半晌,才身轻如燕的从高高的树冠跳下来,飞身追到韩长暮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大人,羽林军已经始终在山崖边没有动。” 韩长暮点头:“后头的人呢?” 姚杳欣慰道:“他们都卯足了劲往前赶,速度比料想的要快一些。” 韩长暮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低声对姚杳道:“快到我和王显之前走过的那条矿道了,你注意找一下王显留下的标记,还有李胜进出的那个矿道的洞口。” 姚杳丝毫不敢松懈的点点头,再度飞身而走。 就在韩长暮几人和青云寨众人离开密林后,密林恢复了静谧,树冠在夜风中无声摇动,被惊动离开密林,在天边不停的盘旋的宿鸟也三三两两的落回树冠。 黑漆漆的死寂中,一个格外瘦小的身影在茂盛的荒草中一闪而过,站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头藏头露尾,盯着已经远的看不见了的水匪们,整个人变得格外的阴郁。 那个身影在树干后头站了片刻,随即往相同的方向飞身而走。 韩长暮一行人在山脉中走的飞快,走了一段时间后,众人越来越疲累,有些人撑不住了,便折一根树枝在地上杵着,一步一步往前挪的格外艰难。 可即便再艰难,也没有人松下这口气,身后有那么一大堆跗骨之俎一般的硝石筒,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赵浮生看到姚杳身姿翩跹,如同一片无根落叶,在山间飞旋,丝毫不见力竭之时,也没有触碰到树干草木,脸色不禁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一个下属身份的姑娘,轻功都这般高深莫测,出神入化,那么身为内卫司司使的那个人,身手该是多么的恐怖。 这样一个人,身手和心机都深不可测,他的爹和李长明,是哪来的自信,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保护他们,竟然心甘情愿的将身家性命托付于其。 这简直是与虎谋皮,危在旦夕。 他打了个寒噤,不能深想,一想就浑身发寒。 不行,他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这个人。 念及此,他又疾言厉色的催促了水匪几句,身形轻快的赶到了韩长暮的身边,静了片刻,没话找话的问道:“司使大人,不知那处密道在什么地方。” 韩长暮垂了垂眼帘,神情淡薄,权当没有听见。 赵浮生深深抽了一口气,耐着性子继续打探:“司使大人从前来过青云寨吗?” 韩长暮抬起眼帘,定定望着深幽天幕,既没有看赵浮生一眼,也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 赵浮生气结,胸膛一起一伏的,气喘如牛,显然气得不轻。 他看到韩长暮神色不变,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不禁冷笑了一声,想用这个法子激怒他,逼他闭嘴,显然是做梦。 他怒极反笑,一步不让的继续问道:“司使大人既然要和青云寨互相利用,哦,不,是精诚合作,那么是不是也要坦诚相待?”他看到韩长暮抽了抽嘴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继续道:“好吧,那小人先拿出青云寨的诚意来,青云寨北侧后山的这条路是青云寨的开山祖师爷修建的,是给青云寨众人留的一记保命的后手。” 韩长暮神情淡漠的掠了赵浮生一眼,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 赵浮生等了半晌,也没等来韩长暮剩下的话,不禁恼羞成怒的嚷出了声:“司使大人如此的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还要青云寨相帮什么!” 韩长暮转头,似笑非笑道:“本官是在帮青云寨。”他脸上的奚落笑意愈加浓重,淡淡道:“赵公子是对相帮有什么误解吗?” 赵浮生被韩长暮笑的莫名生出几分无地自容来,终于闭了嘴,不再喋喋不休的聒噪了。 姚杳在旁边扑哧一笑,韩长暮很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潜质嘛。 凛凛夜风吹过,邱福的衣角猎猎作响,他一眼不错的盯着崖边,看着一个个羽林军从吊篮中跳到崖上。 直到最后一个羽林军爬上崖边,他抬头看了看浓重如墨的夜色,问旁边的男子:“去看看,潜入青云寨中的羽林军都回来了吗?” 男子赶忙转身,仔细清点了一边,脸色变了一下,又清点了一边,急匆匆的折返回来,声音微微慌乱:“指挥使,少了两个。” “少两个?”邱福愣了一瞬:“谁和他们是一队的,叫过来,我亲自问。” 男子应了一声是,叫了两个人过来。 邱福淡声问道:“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二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男子上前一步,微微欠着身子,条理清楚道:“指挥使,卑职和小四,小五,小九是一队的,潜入青云寨后,卑职四人便分开行动了,约定了两刻之后在寨门碰面,可是卑职和小九在寨门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山寨,小四和小五都没有出来,卑职和小九怕再等下去,会坏了指挥使的计划,就只好也赶回来了。” 邱福皱眉:“在青云寨中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 男子偏着头,凝神想了一会儿:“有的,青云寨的那帮水匪掳了不少姑娘,大半夜的,不知道要把这些姑娘们送到哪去,可是刚到寨门口,这些姑娘就乱了起来,水匪们也上了家伙,姑娘们死伤惨重,剩下的就在山寨里跑散了。” 邱福愣了一瞬,水匪们为什么要抓这些姑娘,又要把这些姑娘送到哪去,他是心知肚明的,只是这件事见不得光,往常做了这些事的人,事过之后,统统都要被灭了口,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就只剩下他们这几个还有用,不能轻易杀掉的人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悲从心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会变成那个可以被随意丢弃的无用之人。 他转念又想,从前押送这些姑娘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怎么这一次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那,他的计划只怕要改一改了。 至于丢了两个羽林军,这不算什么大事,不会对既定的结果有任何影响。 回话的男子看到邱福半晌没有出声,小心翼翼的抬头觑了邱福一眼,低声问道:“指挥使?” 邱福回过神来,深深盯着二人,冷淡的警告道:“忘掉你们今日在青云寨里看到的一切,跟谁都不能提起。” 二人惊惧的对视一眼,齐声道:“卑职不敢,卑职谨记。” 回话的男子顿了顿,试探着问道:“大人,那,小四和小五?” 邱福思忖片刻,平静道:“不必管他们。” 听到这话,二人心有戚戚的低了头,不必管他们,那就是不管他们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硝石筒都会按时爆炸。 7017k 第五百二十回 互相试探 “好了,你们退下吧。”邱福转过头,神情严肃的又提醒了一句:“要是想活命,就闭紧你们的嘴。” 二人神情一凛,忙不迭的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又忙不迭的离开了。 走到远处,回话的那名男子突然捂住肚子,哎哟一声:“小九,你先过去,我肚子疼,到后头解决一下。” 小九赶忙扶住男子,急切问道:“二哥,怎么会突然肚子疼,没事吧。我陪二哥一起去吧。” 男子弓着身子摇头:“没事儿,你先去歇着,一会儿还有一场大仗要打,去,先去歇着。” 小九应了一声,松开了男子,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 男子捂着肚子,看着小九走到远处羽林军的休息之地,他慢慢的松开肚子,却仍旧弯着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块巨石后头,他目光警惕的环顾了一圈左右。 这个地方远离人群,四周都静悄悄的,位置十分的隐蔽,再加上周围周围一人多高的荒草长得极为茂盛,人藏身在这个地方,更加的不易被人察觉。 他浅浅的透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从袖中掏出一只小指粗的竹筒,揭开封口处的蜡封,从里头倒出两枚透明的圆珠。 这两枚圆珠在他的掌心中轻轻一晃,如同两汪清水般干净清透。 他把其中一枚圆珠放回竹筒收好,郑重其事的把另外一枚圆珠放在两指间。 两指间架着一把特制的精巧小弓,他轻轻扣动了一下扳机,那枚透明的圆珠无声无息的激射到了高空之中。 一瞬过后,高空中闪现出一簇蔚蓝的荧光,星星点点的,如同层云散尽,星芒闪烁的微光。 这点荧光转瞬之间便无声无息的消散了,并没有引起羽林军的注意,就连邱福,都没多看那荧光一眼。 男子看到蔚蓝色的光芒消散后,才慢慢的走出巨石,整了整衣裳,镇定自若的走到休息之地,闭目养神。 韩长暮一行人在密林中穿梭,在蔚蓝色的荧光出现的同时,姚杳从树冠上一跃而下,飞快的赶到韩长暮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大人,羽林军所在的方向,有人放出内卫司的响箭。” “当真?”韩长暮低呼了一声,抬头望去,堪堪看到那点荧光消散前的微光,不觉一愣。 是什么人,在羽林军中放内卫司的响箭,他接手内卫司之后,仔细查点过人手,并没有发现羽林军中安插的有内卫司的人手。 这个人,到底是内卫司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只是借用了内卫司的响箭来传递消息。 这世上,除了内卫司,还有什么人有能力往羽林军里安插眼线? 他心神一凛,下意识的觉得这是谢良觌的手笔。 他凝神片刻:“阿杳,你觉得这响箭是什么意思?” 姚杳抿了抿唇,这怎么觉得,她对内卫司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想了想,才谨慎的赔了个笑脸儿:“大人,那光是蓝色的,内卫司里应该是有分门别类的吧。”韩长暮挑眉,没想到姚杳这么谨慎,只是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这响箭的意思,还是装不知道。 他玩味的看了看姚杳:“蓝色响箭的意思是,计划一切顺利,照常进行。” 姚杳“哦”了一声:“那,大人觉得,那人藏身在羽林军里,放出一支代表一切顺利的蓝色响箭,是想告诉自己的同伙,什么事情一切顺利。” 韩长暮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是么,那你觉得他要告诉同伙什么事情呢?” 姚杳从韩长暮的脸上看出了满满的不怀好意,忙转过头,看着四周,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石头,顾左右而言他低呼了一声:“大人,你看,那是不是,王显留下标记?” 韩长暮抬了一下眼皮儿,淡漠道:“是风化的痕迹。”他顿了顿,也不管姚杳有没有在听,自顾自的说下去:“放响箭的人是藏在羽林军中的,羽林军的谋划是炸掉青云寨,那么,放响箭的人应该是想告诉同伙,羽林军的谋划没有变,依旧是子时一刻炸山。” 姚杳点点头:“应当是这样的,现在留在这片山脉里的,有青云寨的人,羽林军,内卫司的人,和谢三公子的人,青云寨没那个本事往羽林军里安插人手,羽林军的人没必要放这个响箭,内卫司,连大人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恐怕也不是内卫司的人了,那就只有,谢三公子的人了。” 韩长暮沉声继续道:“谢三公子的人,那就只有李胜和杜风了。” 姚杳道:“杜风被吊在悬崖底下,且上不来呢,可李胜一直行踪不定,需要提高警惕了。” 话音方落,韩长暮却像是想起什么来,突然变了脸色,一连串的失声问道:“你和王显,认识多久了,他人可靠吗?” 姚杳神情一凛,越想心越沉的厉害,也有些无法镇定的喃喃道:“卑职,是,是跟王显认识了许多年,不过也是市井中的交情,他知道卑职是京兆府的参军,卑职却不知道他是内卫司的暗桩,但是,”她想了又想,王显那敦厚老实的模样在心中挥之不去,她还是笃定道:“卑职还是觉得,王显是可靠的。” 韩长暮淡淡的嗯了一声,已经恢复了平静,方才他是关心则乱,即便王显真的有问题,可是有冷临江在,也不会让王显得逞的。 正说着这件事,赵浮生带着水匪赶了过来,二人只好按下此事不提,齐齐转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赵浮生。 赵浮生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和韩长暮二人身手的差距,屋檐底下做人,不得不低头矮身,讪笑两声:“司使大人和,和小师姑在说什么?” 姚杳瞥了赵浮生一眼:“你爹叫我小师姑,你得叫我师姑祖。” 赵浮生更的险些背过气去,磨了磨牙:“司使大人,不知那矿道的洞口在何处?” “就在前面。”韩长暮没有多看赵浮生,自顾自的负手前行。 赵浮生也跟了上去。 黑蒙蒙里,他惊诧的发现,这个地方的草木比方才走过的地方稀疏的多,草凋木疏,反倒是大大小小的巨石越来越多。 他且走且看,这些巨石多半都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大小不一的石头上,隐约露出一星半点黑色的纹路。 他伸手细细的摸了摸,心头一跳。 他原以为韩长暮说什么此地有矿山矿道,只是托词而已,可没想到还真的有,而且是铁矿石。 只是可惜了,这些矿石看起来都是开采出来的废石。 他站在远处,环顾四周,这里虽然离青云寨十分的远,但还算是青云寨的范围之内,平时水匪们巡山,也会三不五时的巡到这里,怎么就没发现这座矿山,怎么会任由这里被人开采了。 就在赵浮生远眺之时,韩长暮已经走到乱石的深处。 道路变得格外嶙峋难行,一丛丛低矮的灌木提着山石生长。 四处黝黑难辨,一个不小心,就会踩落一块碎石,哗啦啦的响个不停。 韩长暮转头道:“赵公子,矿道的入口就在这一片,让你的人到处找一找,一边找,一边清理掉路上的石头。” 赵浮生磨了磨牙,脸上满是不服气,耐着性子答应了一声,吩咐水匪们四处寻找起来。 这个地方是个不大的斜坡,两边都是深陷下去的坑洞,洞底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时候和灌木。 水匪们不敢燃灯,幸而在深幽的夜色中走的久了,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一边摸索着在斜坡上寻找,更有人跳下坑洞寻找。 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有水匪大喊了一声:“大公子,这里有个洞!” 赵浮生大喜过望,狂奔过去,踢得碎石乱飞。 扒开茂密丛生的灌木和堆砌在地上的乱石,在斜坡靠下,与深坑相连的地方,果然露出一个巨大的洞口,比韩长暮脱身的那个矿道洞口,要大上许多,足足可以容得下十几个人同时进入。 洞口是微微朝下倾斜的,里头深不见底,一股股潮湿的水气涌了出来。 赵浮生啧啧舌,后悔不迭,能挖出这么大一个矿洞,这里头得有多少铁矿石啊,可以打造多少兵器出来啊。 他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不对,他们青云寨又不打算造反,要那么多兵器干什么。 他驱散了心里那点遗憾,低声问韩长暮:“司使大人,是这里吧?” 韩长暮点燃了一个火把,照亮了洞口,半个身子探进洞口仔细查看了一番。 洞口里头满是人工开凿的痕迹,石壁上露出来的黑色纹路越来越密集,那一丛丛湿漉漉的苔藓都难以彻底掩盖。 的确是李胜二人脱身的那处矿道,但是韩长暮十分清楚,李胜绝不会把这个矿道好端端的留在这,一定会一边走一边制造些阻碍。 他点点头道:“是这里,里头格外难走,让一部分人先下去清理。” 赵浮生犹豫了片刻:“是,可是,下头情况不明,这个,”他欲言又止,态度十分鲜明,即便走到了这里,他也并未全然相信韩长暮,他做不到性命相托。 7017k 第五百二十一回 找路 话音方落,韩长暮却像是想起什么来,突然变了脸色,一连串的失声问道:“你和王显,认识多久了,他人可靠吗?” 姚杳神情一凛,越想心越沉的厉害,也有些无法镇定的喃喃道:“卑职,是,是跟王显认识了许多年,不过也是市井中的交情,他知道卑职是京兆府的参军,卑职却不知道他是内卫司的暗桩,但是,”她想了又想,王显那敦厚老实的模样在心中挥之不去,她定了定神,言辞笃定:“卑职还是觉得,王显是可靠的。” 韩长暮淡淡的嗯了一声,已经恢复了平静,方才他是关心则乱,即便王显真的有问题,可是有冷临江在,也不会让王显得逞的。 正说着这件事,赵浮生带着水匪赶了过来,二人只好按下此事不提,齐齐转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赵浮生。 赵浮生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和韩长暮二人身手的差距,屋檐底下做人,不得不低头矮身,讪笑两声:“司使大人和,和小师姑在说什么?” 姚杳瞥了赵浮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差辈儿了啊,你爹叫我小师姑,你得叫我师姑祖。” 赵浮生哽的险些背过气去,磨了磨牙:“司使大人,不知那矿道的洞口在何处?” “前面。”韩长暮没有多看赵浮生,言简意赅的吐出两个字,自顾自的负手前行。 赵浮生苦笑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黑蒙蒙里,他惊诧的发现,这个地方的草木比方才走过的地方稀疏的多,草凋木疏,反倒是大大小小的巨石越来越多。 他且走且看,这些巨石多半都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大小不一的石头上,隐约露出一星半点黑色的纹路。 他伸手细细的摸了摸,心头一跳。 他原以为韩长暮说什么此地有密道,只是托词而已,可没想到还真的有,而且不是一般的密道,而是挖掘铁矿石留下的矿道。 青云寨经营了数十年,竟然没有发现这里有这么大一片铁矿山,他看这一堆堆开采出来的废石,满心唏嘘,真是太可惜了,这山里的矿石早就被挖光了。 他站在远处,环顾四周,这里虽然离青云寨十分的远,但还算是青云寨的范围之内,平时水匪们巡山,也会三不五时的巡到这里,他可惜的直叹气,怎么就没发现这座矿山,怎么就会任由这里被别人据为己有了呢。 就在赵浮生远眺之时,韩长暮已经走到乱石的深处。 道路变得格外嶙峋难行,一丛丛低矮的深色灌木贴着山石生长。 四处没有一星半点的亮光,黝黑难辨,全靠自己的双眼视物,一个不小心,就会踩落一块碎石,哗啦啦的响个不停。 韩长暮停了下来,看到赵浮生审视完了四周,疾步走到近前,挑眉淡淡道:“赵公子,矿道的入口就在这一片,让你的人到处找一找,一边找,一边清理掉路上的石头,让后头的人好走一些。” 赵浮生磨了磨牙,脸上满是不 服气,耐着性子答应了一声,吩咐水匪们四处寻找起来。 这个地方是个极大的斜坡,可以站的下数百人,而斜坡的两边是深陷下去的坑洞,洞底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和低矮的灌木丛。 水匪们都不敢燃灯,幸而他们这些人在深幽的夜色中走了大半夜,双眼早已经适应了黑暗,倒是比起初看的清楚些了,摸索着在斜坡上寻找,更有人跳下坑洞寻找。 斜坡上倒还好一些,灌木丛生长的稀疏低矮,比较好搜寻,可坡地碎石多,灌木丛茂密,长得足有半人多高,人从灌木中走过,衣裳被划破了不算什么,要紧的是腿上胳膊上都划的满是血口子,一阵一阵的痛。 可生死一线间,没有谁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困难,搜寻的更加卖力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有水匪欣喜若狂的大喊了一声:“大公子,这里有个洞!” 赵浮生大喜过望,狂奔过去,不查之下,被石头绊了个踉跄,踢得碎石乱飞。 两个水匪站在斜坡下,两双血痕斑斑的手扒开茂密丛生的灌木和堆砌在地上的乱石,在斜坡靠下,与深坑相连的地方,果然露出一个巨大的洞口。 韩长暮看着那个洞口,比自己此前脱身的矿道洞口,要大上许多,足足可以容得下十几个人同时进入。 微微朝下倾斜的洞口是人工开凿的,虽然经历了风雨侵蚀,但是刀劈斧砍的痕迹还是清晰可见的,洞口里头深不见底,一股股潮湿的水气涌了出来。 赵浮生看的两眼发直,一个劲儿啧舌,后悔的心肝肺都在打颤,肠子都要悔青了,能挖出这么大一个矿洞,这里头得有多少铁矿石啊,可以打造多少兵器出来啊。 他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不对,他们青云寨又不打算造反,要那么多兵器干什么,不当吃也不当喝的。 他稍稍驱散了心里那点遗憾,低声问韩长暮:“司使大人,是这里吧?” 韩长暮点燃了一个火把,火光微弱,照的不远,堪堪照亮了洞口,半个身子探进洞口,仔细查看了一番。 洞口里头也满是人工开凿的痕迹,石壁上露出来的黑色纹路越来越密集,那一丛丛湿漉漉的苔藓都难以彻底掩盖。 洞口处布满了凌乱的足印,深深浅浅的,看起来正是两个人的足印。 直到此时,韩长暮才算真正松下一口气,他虽然语气笃定,盗挖的矿洞不远处就一定是主矿道,但是在没有看到这主矿道之前,谁也无法说这个判断是一定准确的。 现在看来,他的判断没有错,这里就是主矿道,就是李胜二人脱身的那处矿道,但是他也十分清楚,李胜绝不会把这个矿道好端端的留在这,一定会一边走一边制造些障碍的。 他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是这里,里头格外难走,让一部分人先下去清理。” 赵浮生犹豫了片刻:“是,可是,下头情况不明,这个,”他欲言又止,态度却 摆的十分鲜明,即便走到了这里,他也并未全然相信韩长暮,他做不到以性命相托。 韩长暮掀了下眼皮儿,哼笑一声,声音冷然而不屑:“赵公子的意思是,让本官带着你的人先下去探路吗?” 赵浮生有点心虚,但梗着脖颈抬眼,寸步不让的和韩长暮对视着,这是性命攸关的事,那么多弟兄们的命,他不能让,也无处可让。 姚杳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后头有多少硝石筒,炸了会是个什么后果,这些人心里没数啊,还有功夫在这大眼瞪小眼。 他们不怕死,她可怕的要命。 她咬了咬牙,无奈的上前一步,为了自己的小命儿,勉强揽下探路的活儿:“大人,卑职带着人先下去开路吧。” 韩长暮慢慢的看了姚杳一眼,除了这个办法和姚杳这个人,也确实没有旁的更好的法子和更适合的人选了,但他格外慎重,手抬了抬,最终还是落下:“你,万事小心。” 姚杳听到了韩长暮话音中的轻颤,不觉一愣,转瞬飒然笑道:“大人放心,卑职还等着回去拿赏银呢。” 韩长暮亦是笑道:“此事告一段落后,本官定然给姚参军请赏。” 听到这话,赵浮生神情微动,原来这个在青云寨坑蒙拐骗了一大溜的姑娘是个参军,不过,内卫司里有参军这个官职吗?参军这个官儿是几品来着?月俸多少来着? 他的心思浮动起来,一个姑娘都能在内卫司做参军,那他若肯好好效力,凭他的本事,假以时日,他岂不是能做到少使? 想着这些,他不禁笑了起来,这一辈子若是能吃上一口官饭,就是死也值得了。 韩长暮扫到了赵浮生唇角的笑意,莫名其妙的愣了一下,淡声问道:“赵公子,你挑的人呢?” 赵浮生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急忙点了数十个身强体壮,力大如牛的男子出来,在洞口集结整齐。 姚杳此时也穿戴整齐了,头上戴着一个造型颇为奇异的帽子,看着像是铁质的,微微闪着寒光,格外的结实。 她在帽檐儿上摸了一下,不知道扣动了什么机关,帽子前头正中那个圆形的凹槽里,噗的一声,亮起一盏烛火来。 众人不禁啧啧称奇,一阵惊呼。 赵浮生更是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句:“那个,师姑祖,这是甚么东西?” 姚杳懒得跟赵浮生解释什么,转头看着众多水匪,淡声道:“这山洞里极黑,我这灯盏燃不了多久,光也很微弱,你们要跟紧一些,速度快一些。” 说着,她率先钻进矿洞,洞里一片漆黑,头顶帽子上的微弱灯火照亮了前方半步的范围,她审视了一圈儿,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在前头堆满了石头,原本可以容纳十几个人同时出入的矿道,被挤得只能容两个人爬进爬出了。 她扒了扒这些高高堆砌起来的石头,这么多,凭她一个人一双手,硝石筒开炸了,她都扒不干净。 第五百二十二回 五个都一样 她从洞中扔出去几块石头,随后探出头来,迎着众人复杂而焦灼的目光,对韩长暮道:“大人,这里头虽然很宽敞,看是堆满了石头,正好拦住了前头的路,再多下来几个人,我们一边清理石头,大人和赵公子就一边带人下来吧。” 韩长暮神色平静的点点头:“好。” 赵浮生也跟着急急开口:“有劳,姚,哦,不,有劳师姑祖了。” 姚杳嗤的摇头一笑,再度下到矿道中。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数十名水匪也跟着下到矿道,渐渐没了踪影。 借着头顶的微光,姚杳和水匪们一同清理起石头来。 幸而这些石头看起来堆砌的极高,但堆砌的人似乎是仓促而为,只来得及堆了薄薄一层,且堆得并不牢固,在推开上面的石头后,下头的石头也轻而易举的应声倒塌,那处仅能容一人爬进爬出的狭窄缝隙,转瞬就变得宽敞起来了。 微弱的光亮洒落在满地的碎石上,灰尘在微光中流转,近处的明亮和远处的黑暗泾渭分明。 姚杳率先爬了过去,拍了拍满身的灰尘泥土,整个人融进黑暗中,转过头,头顶的微光落在来时的路上,星星点点的流光铺展开来,她看到那数十名水匪也跟着爬了过来。 不多时,大大小小的石块被清理到了矿道的一侧,随后姚杳捡了块大石头在矿洞的石壁上重重敲击了三下。 听到矿洞中传来三声敲击石壁的声音,韩长暮看也不看赵浮生一眼,矮身钻进矿洞。 黑暗扑面而来,他忙闭了闭眼,再睁开以后,才适应了这铺天盖地的死寂和黑暗。 看到韩长暮平安无恙的走进矿洞,赵浮生也听到了进入矿道的水匪传来的青云寨的暗号,他松了口气,赶忙吩咐剩下的水匪们依次进入。 直到所有水匪都进入后,他那颗始终高高悬起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在离矿洞不远的斜坡上刻了一个青云寨的标记后,正要钻进矿洞,突然耳廓一动,他脸色微变,忙闪身躲进了旁边茂密的灌木丛中。 透过婆娑的树影,赵浮生看到一群人踉踉跄跄,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 看样子,这些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走到这里已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群人在斜坡上停了下来,其中几人举着火把在四周一通寻找,其中一人欣喜若狂的喊了起来:“大当家,大公子留下的标记就在这里。” 小书亭 “在哪,在哪。”人群中响起一个焦急的声音,旋即咚咚咚的跑到了近前。 赵浮生听出了那是赵应荣的声音,哗啦一声,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头上还顶着几根带着尖刺的短枝,急切开口:“父亲,我在这里。” 赵应荣被突然从灌木丛中钻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再一听是赵浮生的声音,他大跨步走过去,看了看左右,愣了一下:“浮生,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们人呢?” 赵浮生拨开灌木丛走了出来,整了整衣裳 ,行了个礼:“父亲,已经找到密道了,小的们都进去了,儿子留下接应父亲。” 李长明觉得不好,心里打了个突,几步冲到近前,连声催促起来:“浮生,你赶紧,赶紧下去,那人是内卫司的司使,不是一般人,咱们斗不过他,只能盯紧了他,你快去,快追上他们,不必担心我们。” 赵浮生亦是脸色一变,觉得自己有些大意了,以为走到了这里就是大功告成了,却忘了还有功亏一篑这个词儿,他赶忙钻进矿洞,沿着水匪在石壁上做的标记,一路狂追不止。 这处矿道比韩长暮和王显此前走过的那条要宽敞许多,沿途的确有李胜刻意留下的众多废石,好在他们人多势众,边走边清理,倒也没有耽误太多的时间。 赵浮生一脑门子热汗,气喘吁吁的追上韩长暮一行人时,众人已经走到了矿道的极深处了,正面对着五个一模一样的矿洞,一脸苦恼的停滞不前。 那五个矿洞大小一样,中间间隔的距离也一样,在矿洞正中一字排开,就连石头上的黑色纹路和刀劈斧砍的痕迹,看起来似乎都一样。 赵浮生看到这五个矿洞,蒙了一瞬间,对上韩长暮的双眼,他莫名的有一丝丝胆怯,赶忙行了个礼:“司使大人,我父亲和二叔也已经带着人赶到了。” 韩长暮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指着五个矿洞道:“让你的人分散开,仔细探一探这五个矿洞,看哪一条路是通的,沿途一定要留下标记。” 这一回,赵浮生很利索的答应了,没有再提任何要求,毫不犹豫的抽调人手,安排下去。 剩下的人便缄默着席地而坐,暂且休息。 韩长暮靠着石壁,在姚杳的身边坐下来,微微闭上眼睛,一片静谧中,可以听到起此彼伏的呼吸声,有的粗重有的浅显,有的凌乱有的平稳。 他闭目片刻,睁开眼,看到黑暗里,姚杳头上的帽子前头闪着的微光,他难掩好奇的伸手摸了摸,笑的愈发奇异:“这前头还点着灯,你也不怕烫着头。” 姚杳偏了一下头,躲开了韩长暮伸过来的手,尴尬的咧嘴一笑:“起先是烫的,后来卑职改了许多次,这一次的就好多了,只是温热,并不烫手了。” 韩长暮心头一动,目不转睛的看着姚杳的脸,感慨不已:“也不知你是从哪学来的,怎么能做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姚杳讪讪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浮生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有些尴尬,他有心在内卫司谋个一官半职,便挪到了韩长暮身边,放下身段套起近乎:“司使大人,你看小人这样的,能不能有幸在内卫司效力?” 韩长暮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赵浮生一眼。 平心而论,此人虽然蠢而不自知,但就冲他不肯轻易让手下的水匪涉险这一点,他就是个可以造就的。 这样的人,一旦信任了谁,那就是死心塌地的信任,绝不会轻易改变心意的。 静 了片刻,韩长暮慢慢的点了点头,言简意赅的吐出两个字:“可以。” “是吗,多谢大人,多谢司使大人成全。”赵浮生喜出望外,眉笑的眉毛眼睛都皱了起来,要不是身边还有不少水匪看着,他顷刻之间就要跪倒在地,给韩长暮磕头行礼了。 他谢了韩长暮半晌,又转头去谢姚杳,笑容干净而真诚,几乎能让人忘了他从前是个打家劫舍的水匪:“师姑祖,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还望师姑祖多多提携指点。” 姚杳赶忙摆手,皮笑肉不笑的摇头:“别,可别,我可担不起,我区区一个京兆府的参军,可攀不上你一个内卫司的内卫。” 赵浮生愣住了,这还不是一个衙门口的事儿啊? 韩长暮低笑一声,附耳低语道:“阿杳,我怎么闻着有点酸,你莫不是嫉妒赵公子了?” “我嫉妒他!”姚杳惊诧的低呼一声,躲开韩长暮,撇着嘴嘟嘟囔囔:“内卫司是什么好地方吗,非要挤破头的挤进去,我脑子又没进水。” 韩长暮的脸色转瞬阴沉似水,连周身的气息都冷了下来,狠狠磨了磨牙:“你给我等着。” 姚杳一阵头皮发麻,她都嘀咕的这么小声了,还被他听到了,他这个听力,堪比警犬啊。 出去探路的水匪们动作极快,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们便三三两两的回来了,纷纷回禀说矿洞里并没有路,走到尽头就是山壁。 而有一队水匪最后才回来,出去了十个人,却只回来了五个。 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指着最中间的矿洞,满脸都是兴奋:“大公子,从这个矿洞走出去,走个约莫一刻,就有一条矿道,矿道那堵了一块巨石,小的们试了试,有风吹过来,那条矿道是通的,只要推开那块石头,我们就能出去了。” 赵浮生闻言,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刚想说话,却想到了旁边的韩长暮,下意识的望了望他,斟酌道:“司使大人,你看这?” 韩长暮微微点头,这就对了,巨石所在的地方,就是此前李胜设计害他和王显的地方,那条路的确是通往外头的。 他多了看了那水匪几眼,暗自记下了这个人的长相。 赵浮生看到韩长暮点头,心下一松,赶忙吩咐水匪从中间的矿洞进去,先行推开拦路的石头。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了一眼,紧随其后。 姚杳看了韩长暮一眼,低声问道:“大人,你和王显脱身的那条矿道,就在这条矿道的下面吧?” 韩长暮诧异的看了姚杳半晌,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姚杳抿了抿嘴,低声解释起来:“官府开挖的矿山都挖的极有章法,矿石挖的格外干净,还专门开辟的有矿道坍塌时的避难之处,可这条矿道,挖掘的仓促没有章法,而且没挖干净,明显就是民间盗挖的,像这样的开采方式,矿工一般都会被灭口,有经验的矿工会在挖矿的同时,在矿道的下方偷挖一条密道逃生。” 第五百二十三回 中毒的李胜 韩长暮目露赞赏,连连点头:“不错,我和王显的确是从下面矿工挖的密道脱身的,只是可惜,那些矿工并没有将密道真正挖通,我们在下面发现了许多矿工的尸身,而前头水匪们发现的那块巨石,正是李胜设计让我和王显掉下一个陷阱后留下的,推开那个巨石,就能出去了,王显他们从下面那条密道钻进陷阱后,也就能离开了,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已经走出去了,推开巨石后,又正好可以挡住那处陷阱,掩盖下面还有一条密道的事情。” 姚杳清凌凌的笑了,马屁拍得山响:“大人算无遗策,卑职佩服。” 韩长暮莞尔一笑:“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言不由衷呢?” 姚杳嘁了一声,远远的看到水匪们已经停了下来,便知道他们已经到地方了,索性不再跟韩长暮扯些个有的没的,飞身追了过去。 赵浮生原本正领着一帮水匪盯着巨石打转,商量如何尽快推到这块巨石,又不会伤到自己人,转眼看到姚杳赶到近前,他忙殷勤笑道:“师姑祖,这块石头虽然大,但是咱们这些人都是开山架桥的老手了,师姑祖放心,一会儿就能把石头推开了,师姑祖离远一些,免得被上头的碎石伤到了。” 姚杳看着石头叹了口气,难怪韩长暮要引着水匪走这条路,这么大一块巨石,没个百八十人是推不开的,搞不好还要砸到自己。 这个老奸巨猾的阎王,果然只有他算计别人的,没有别人算计他的,从来都不做亏本的买卖。 这些年青云寨生财有道,而也因山上肉管饱酒管够,天冷有棉衣棉被天热有冷淘冰水而名声四起,引得周围几个村镇的汉子们跟疯了似的,打破头往山上挤。 上山投奔的人太多,甚至于要经过筛选才能留下一部分,青云寨自有一套选人的标准。 拖家带口的不要,多了几张嘴养不起。 没有一技之长的不要,这摆明了就是来吃闲饭的。 有过作奸犯科经历的不要,朝廷的话都敢不听,那青云寨的话不就是放屁吗。 绕是如此苛刻不讲理的筛选条件,青云寨还是以每年翻倍的人数在增长着,可见民生多艰,吃不上饭的人有多多。 人越来越多,青云寨的地方也就不够住了,年年都要开山建房,架桥修路,水匪们除了打家劫舍,竟然还成了别的行当里的熟手。 平日里水匪们相互打趣,他日不做水匪了,还可以靠这门手艺混口饭吃。 开一座山建一座山寨都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那么这么多人推开这样一块拦路的巨石自然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基因大时代》 水匪们虽然是仓促离开的青云寨,但都心知肚明自己是去逃命的,只带了最值钱的金银细软,和平日里自己用的最趁手的家伙什儿。 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声在矿洞里盘旋,刀劈斧砍的声音叮叮当当,震得整个矿洞都在剧烈的颤动。 水匪们纷纷脱了上衣,露出遒劲有力的古铜色的臂膀,十几个壮 硕的水匪站在巨石下,齐齐大喝了一声。 便有数名水匪娴熟的爬到这些水匪的身上,站在了他们的肩头,正好可以摸到巨石的最高处。 巨石的顶上,堆积的全是头颅大的碎石,细碎的风便是从这些碎石缝隙中穿透进来的。 水匪们高高举起刀斧,奋力的劈砍在堆砌在巨石上的那些碎石上。 巨响声中,火星四溅,每一刀都在石头上留下了极深的,发白的刀痕。 刚刚砍了几下,最上头的碎石便有了松动的迹象。 水匪们不敢再砍,怕碎石跌落下来砸伤众人,改用手掏,小心翼翼的掏开一块碎石扔了下去,随后齐齐动手重重一推。 “哗啦啦”几声巨响,堆积在巨石上的碎石应声掉落到了外头,只有一些灰尘砂砾洒落了水匪一头,脏是脏了些,但并没有伤到人。 碎石掉落之后,巨石的上头露出参差不齐的缝隙,风卷着灰尘砂砾吹过来,眼前满是灰蒙蒙的一片。 赵浮生捂着嘴咳嗽了半晌,灰尘散尽后,他眯着眼大喊了一声:“兄弟们再加把劲儿,就快推倒了,咱们就快走出去了!加把劲儿!!” 水匪们都有把子力气,又是事关性命的大事,没有谁会在这种事情上偷奸耍滑,落在后头的人也纷纷赶了上来,不过片刻的功夫,那块让韩长暮和王显束手无策的巨石终于有了松动。 “轰隆隆”的巨响过后,一整块巨石完整的朝外侧倒塌了下去,重重砸在地上,那经年累月积累的厚厚尘土被砸的四散飞扬。 遮天蔽日的灰尘在矿道中狂涌盘旋,久久不散,一股清冽的草香慢慢渗透到了污浊的风里。 重重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众人一手捂着嘴,一手拼命的扇着风,想让这股子灰尘尽快散去。 片刻之后,尘土散尽,韩长暮点燃了最后一个火把,一束明亮的火光照亮了矿道的前方。 巨石倒塌下来的地方,留下厚厚的一层碎石和尘土,矿道中虽然仍旧黑暗不见前路,但无声无息的微风渐渐的有了呜呜呜的声响, 而方才李胜和王友挖的那个陷阱正好被倒下来的巨石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边上几双凌乱的脚印。 其中一双,韩长暮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韩长云穿的那双骚包的鎏金鞋底留下的。 他慢慢的松了口气,看来王显他们一行人已经顺利的走出去了。 一见路通了,水匪们都高兴的跳了起来,七手八脚的爬到巨石上,一边清理巨石上散乱的石块,一边往前走去。 水匪们艰难的翻越过巨石,刚往前冲了两步,就听见一声受了惊吓的惨呼:“哎呀娘诶!有死人!吓死人了,娘诶,有死人!” 话音方落,几个水匪便一脸仓皇的跑了回来,连滚带爬的,还被石头绊得摔了一跤,声音都变了掉,听起来没有人声了:“大,大公子,有,有死人,前头,有死人。” 韩长暮心里咯噔一下,顿生不祥, 和姚杳对视了一眼,身手利落的翻过巨石,齐齐往前头跑去。 前头不远处,水匪们对着一堵石壁,挤挤挨挨的围成了个圈儿,正朝着石壁指指点点的,没有了起初见到死人时的惊惧,反倒看热闹看的兴奋异常。 韩长暮三人拨开众人,走到最前头一看,皆是无比的惊诧。 看到那人的装束打扮并不属于王显他们那几人中的任何一个,韩长暮没了起初听到“死人”两个字时的心惊肉跳。 一个男子靠坐在石壁下,头耷拉着,发髻散落下来遮住了脸庞,看不清楚长相,一身街市上最寻常的玄青色长衫,腰上束一条织锦腰带,苍白的双手露出衣袖搭在蜷起来的双腿上,粗糙的手指尖隐隐有些发黑发青。 姚杳疾步上前,手搁在男子的脖颈上试了试,眉头一皱,扬声道:“大人,还有气儿。” 韩长暮点头:“看看是谁?” 姚杳赶忙把男子散落下来的头发撩起来,把他低垂的脸扶正,看了一眼,惊诧道:“大人,你看!” 这个人脸色发青,脸上还笼罩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的黑气,这明显是中了毒的迹象,只是不知道中了什么毒。 而且这个人的脸格外的熟悉,是她和韩长暮打过许多次交道,熟的不能再熟的李胜了。 韩长暮也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他满心的疑惑,李胜一直和王友在一起,后来王友到悬崖下找舆图,被吊在了悬崖下,李胜却始终没有露出踪迹。 他一直以为李胜应该是藏在什么地方,像一只沉寂而机敏的凶兽,盯着在明处的他们,伺机而动。 谁知道李胜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这样一幅命不久矣的模样。 他心里打了个突,李胜的功夫他也是知道的,这样的场景,怎么看怎么透着些诡异。 不待韩长暮说话,赵浮生却突然跟见了鬼一样,眼珠子瞪得溜圆,结结巴巴的嚷出了声:“这,这,这不是,李大叔吗?他,他不是早就下山了吗,怎么会在这?” 韩长暮和姚杳齐齐出声:“你认识他?” 赵浮生点头,正要说话,却被韩长暮抬手制止了。 韩长暮看了眼乌泱泱围过来的水匪,又看了眼男子发青的脸色,淡淡道:“时间紧迫,先离开这里,出去再说。” 赵浮生回过神来,赶忙招呼一个水匪过来,背起李胜就往外走去。 此后的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一段路,就是韩长暮之前跟着李胜他们走过的那条路了,和来时一样,走的顺畅,没起任何波澜。 众人走的飞快,走出洞口时,一股清透干净的山风扑面而至。 矿道中潮湿憋闷,呆的久了,人都有窒息的感觉,而此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长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走出来了,这下有活路了。 洞口外头已经离青云寨所在的那片山头极远了,甚至都远离了羽林军现在暂且休息的地方,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了。 第五百二十四回 为啥当水匪 死里逃生之后,众人那口气一下子就泄了,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腿也软了腰也酸了,根本走不动了,不用人吩咐,就各自捡了个地方坐下休息。 躺着的,坐着的,佝偻着背喘着粗气的,看起来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再多走一步路,就能当场晕倒。 赵浮生虽然也累得够呛,但是他记挂着赵应荣等人,根本没有心思安稳坐着等着。 他满面愁容的站在洞口,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举着火把,一个劲儿的往里看,还时不时的趴在地上听一听动静。 简直是手忙脚乱,心焦似火。 人在着急的时候,总觉得时间特别漫长,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了许久许久了,可实际上众人才刚刚坐下不久。 他没有等到赵应荣一行人,不禁满脸焦急的朝韩长暮行礼道:“司使大人,小的们都累得够呛,不如让他们在这里多歇息片刻吧。” 韩长暮点点头,淡薄道:“也好,正好等一等大当家他们。” 听到这话,赵浮生急的连连打转:“大人,这,这已经子正了,还有一刻了,他们,他们要是出不来,大人,这。” 他脸色发白,话没说完,心痛的说不下去,还有一刻,硝石筒就要炸了,要是出不来,就只能是活埋在这矿道中了。 韩长暮瞥了洞口一眼,默了片刻,有些时候,尽管做出了努力,但成与不成,还得看天意,他淡淡道:“他们会出来的。” 水匪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面,将昏迷不醒的李胜放在地上平躺着。 韩长暮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偏着头凝神片刻,脸色虽然依旧凝重,但语气轻松了下来,叫过姚杳道:“你身上带了解毒的药了吗?” 姚杳挑眉,十分利落的从袖中取出七八个小瓷瓶,颜色形状都一样,上头也没有做什么记号,在地上摆成了一排,看了眼李胜:“带了,大人看出他中了什么毒吗?” 韩长暮摇头,坦然道:“没有,我只看出他中了毒。” 姚杳哽了一下,耐着性子道:“不知道他中了什么毒,卑职不知道给他用那种解药。” 韩长暮掀了下眼皮儿,极不负责任的淡淡开口:“每种都给他喂一点。” 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姚杳满脸错愕无语,摩挲着其中一只小瓷瓶,半晌才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就这样吧,是死是活就全看命吧。 她拔下其中一只瓷瓶的瓶塞,一股辛辣刺激的气味狂涌了出来,熏得她赶忙偏开头,捂住了口鼻,缓了口气。 待气味消散的差不多了,她才转过头,抿了抿嘴,从里头倒出一枚鲜红色的小药丸,放到了李胜的嘴边,微微一顿,就塞了进去,随后向上一扣他的下颌,两指在他的脖颈上点了几下,那吃对了就是解药,吃错了就是毒药的小药丸,就被李胜给咽了下去。 她碎碎念的继续开瓷瓶喂药。 可怜的李胜啊,要是做 了鬼,可别来找她,她是无辜的。 韩长暮看着姚杳一脸无奈,不禁挑唇淡薄的笑了笑,转头问赵浮生:“说说吧,你怎么认识这个人的。” 赵浮生已经打定主意要投身内卫司,混个一官半职,从此吃上官饭,自然对韩长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回起话来没有丝毫隐瞒和负担:“回司使大人的话,这人姓李,名叫李胜,十六年前,小人十岁时,李胜带着个五岁的男孩上山来投靠,说是家里遭了灾活不下去了,求山寨收留,父亲和二叔看他是有功夫在身的,就答应了。当时山寨里年长的人都叫他阿胜,年轻的叫他胜哥,我们这些小辈就叫他李大叔,他带来的那个男孩,说是叫阿良,我们就都阿良阿良的那么叫着。” 韩长暮听着,微微眯起眼睛,原来李胜是这样上的青云寨,算算时间,他当时投奔青云寨的时候,正是天下大乱,圣人攻入皇城,把小皇帝赶下龙椅的时候,他带着的那个五岁的男孩,应当就是只坐了一年皇位的儿皇帝,现在的谢三公子谢良觌。 先帝晚年诸王夺嫡格外的惨烈,皇子们或死或伤或圈禁,活下来的也个个斗得跟乌眼鸡一样,闹得朝中混乱不堪,也不知当时先帝是怎么琢磨的,为了平息各方势力的相争,竟然将已经被囚禁了三年,年仅四岁的怀章太子的遗孤给放了出来,并且册立为了皇太孙。 册立了他为皇太孙也便罢了,先帝竟然一边册立了他为皇太孙,一边还不肯赦免已故的怀章太子,仍然任由他葬在荒山野岭里,做一个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 而因受怀章太子牵连而被砍了头的朝臣,也被先帝给遗忘到了角落里。 如此一来,便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现象,儿子是来日要继承大统的皇太孙,可父亲却是被鸩杀了的乱臣贼子,儿子这皇太孙的位子,怎么看怎么不那么名正言顺。 这道旨意一下,满朝哗然,天下震惊。 当时先帝的龙体已经每况愈下了,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随时有可能龙驭宾天,先帝一旦驾崩,四岁的皇太孙继位,那就是实打实的儿皇帝,即便有数位托孤大臣辅佐,这皇位他也坐不稳当。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先帝驾崩之后,这位儿皇帝虽然顺利的继承了皇位,但他的皇位只风雨飘摇的坐了一年,就被墙倒众人推了。 圣人攻入京城后,这位跌落云端的儿皇帝就不知所踪了,世间有人传言他葬身宫中火海,也有人传言他流亡外族,可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就藏身在京城近郊的青云寨中,一藏就是许多年。 这李胜真的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把谢良觌藏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 韩长暮从说不清孰是孰非的旧事中抽身而出,面无表情的淡淡道:“那么他们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为何离开的。” 赵浮生猜不出李胜和那个男孩的真实身份,但从韩长暮微变的脸色和如此详尽的查问,还是猜到了些什么,这两个人的身份应该并不寻常。 他偏着头想了半晌:“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这我得好好想想,我记得是五年前,哦,不对,是六年前,李大叔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和二叔大吵了一架,然后就带着阿良连夜离开了山寨,他走之后,爹和二叔也命人在山下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六年前,”韩长暮眯了眯眼,喃喃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事,让李胜带着谢良觌离开了藏身的青云寨,他仔细回忆着,六年前,高昌国打了一场败仗,大败于大靖,签下了降书,对大靖俯首称臣,年年岁贡,而高昌王的弟弟麴广庆正是那一年的使臣,在长安城中盘桓了半年之久。 想到这里,他双眼一亮,不错,就是在那时,李胜和麴广庆达成了交易,带着谢良觌投靠了麴广庆,互相利用之下,渗透进了麴广庆辛苦经营的四圣宗里。 他收回神思,陡然想到了李胜此前提及的窦威岐,淡淡发问:“李胜二人离开青云寨的时候,窦威岐上山了吗?” 赵浮生笃定点头:“上山了,三,”他刚要叫一声三叔,转念又想到那人的所作所为,顿时改了口,一脸厌恶道:“窦威岐上山了,只是他是什么时候上山的,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诸世大罗》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问道:“他和李胜的关系如何?” 赵浮生一脸疑惑不解,想不通李胜的下山和窦威岐的上山有什么关系:“他们二人甚少说话,关系,应当不算好亲近吧。” “那李胜在山寨的时候,和谁的关系最为亲近?”韩长暮问道 赵浮生笑了:“李大叔和爹,还有二叔的关系都不错,所以他们吵架的事我才记得那么清楚。” 韩长暮微微蹙眉,李胜带着谢良觌投靠了青云寨,显然并不单单是为了藏匿行迹,怀章太子死后,留下了数量惊人的谋士和死士,这些人对怀章太子可谓是死忠,怀章太子死后,他们便将这份死忠转嫁到了当年太子府中的唯一幸存者,谢良觌的身上。 谢良觌被囚三年,这些人费劲了心机要搭救他出来,明里暗里的营救数不胜数,因此而丧命的人更是多的数不清楚。 后来,谢良觌成了皇太孙,又如愿登上了那个至尊之位,虽然最后只坐了一年便惨淡收场,但还是将这些人的妄念豢养的极为膨胀。 他们至死都相信,怀章太子是天选之子,怀章太子的儿子自然也是天选之子。 十六年过去,不止是这些人,还有谢良觌,和谢良觌后来又招揽的那些人,都从未有一刻放弃过那个位子。 李胜自然也是如此。 韩长暮能够确定,十六年前,李胜带着谢良觌隐姓埋名藏到了青云寨,一是为了藏身,二就是为了那数量惊人的铁矿石。 他转眸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李胜,脸上那一团黑气依旧浓厚,没有半点消散的迹象。 也许只有李胜醒过来,才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方才又发生了什么。 第五百二十五回 救人 夜色愈发的深了,子正已过,时辰一点一滴的溜走,眼看着那漫山遍野的硝石筒就要炸了。 所有的水匪都不由自主的绷直了身子,双眼眨也不眨的紧紧盯着黑洞洞的洞口。 期盼着下一瞬,就能从里头冲出来许许多多的人。 不论是谁,不论认识与否,都要活着走出来。 就在此时,极远的地方,青云寨所在的方向,骤然响起一声“轰隆”巨响。 众人脚下的地面剧烈的晃动了一下,近在咫尺的矿道洞口上,大块大块的石头扑簌簌的往下掉。 众人惊呼着,踉跄着站了起来,焦灼万分的望向青云寨的方向。 接着便是几声“轰隆隆”的巨响,青峦叠嶂上腾起大片大片的灰白色烟雾,目及之处,山石滚落巨树倒伏,顷刻间便是一片惨淡。 “青云寨,咱们的青云寨!!” “青云寨塌了,我们,我们的山寨没有了!” “家没了,家没了!” 绝望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众人被这巨大的变故刺激的心神崩溃,哭喊声震耳欲聋。 在转念想到还有那么多尚在矿道里没有走出来的水匪们,众人顿时抱头痛哭,这是家破人亡啊。 而那硝石筒爆炸的威力显然不绝于此,近在咫尺的矿洞以肉眼可见之势布满了细碎的裂痕,竟然在顷刻之间有了坍塌的迹象。 “司使大人!”在看到青云寨坍塌的瞬间,赵浮生的心就重重的沉到了谷底,他心急如焚的大喊了一声,声音颤抖的连不成完整的一句话,双眼通红,几欲落泪。 韩长暮抬了抬手,让他噤声,脸色阴晴不定的望着洞口。 矿道上的裂痕越来越密集,缝隙也越来越大,洞口处不断有石头砸下来,顷刻之间就将洞口掩埋了大半,整个矿道也随之变得摇摇欲坠了。 赵浮生的手臂垂在身侧,双手紧紧的握了起来,棱角分明的薄唇死死的抿住了,唯有这样,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嚎哭出声。 在爆炸声响起来的同时,姚杳下意识的扑到李胜的身上,护着他免遭落石的袭击,看到矿道变成了这副模样,她心下一沉,顿生不祥。 其他的水匪也慌乱起来,有的凄厉的喊叫,有的抬手抹着眼睛。 落在后面的那一部分人中,有他们的好友至亲,生死不明。 一片愁云惨淡的气氛在众人中间渐渐变得凝重。 远处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只响了片刻便停了下来,青云寨的位置毕竟在京城近郊,那些羽林军再如何的胆大包天,也不敢真的大手笔的埋下上万硝石筒。 巨响停了下来后,脚下的地面也不再剧烈的晃动了,可遮天蔽月的灰白色的烟雾却仍旧不断的弥漫开来,一直将天幕遮了个严严实实。 就在众人心灰意冷的时候,矿洞里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震得洞口上的灰尘乱石再度扑簌簌的往下掉。 赵浮生喜极而泣,一下子扑到了洞口前头,手忙脚乱的扒着堵住大半洞口的落石。 水匪们见状,不用招呼吩咐,便一窝蜂的冲了过去,一通手忙脚乱,扒开被落石堵住了大半的洞口。 姚杳查看了一下李胜,见他除了身上落满了灰,脏了些,但是并没有受其他的伤,慢慢透了口气,走到韩长暮的身边,看着跪在洞口,翘首以盼的众人,低声问道:“大人,你说他们还活着吗?” 韩长暮深深望着洞口,抿唇不语,心底的焦灼没有半分显露到脸上。 他需要窦威岐活着,需要撬开窦威岐的嘴。 他心下沉了沉:“会出来的。” 矿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凌乱,声音震耳欲聋,震得地面都在晃动,,似乎有许多人在往洞口的方向蜂拥而来。 最先从洞口跑出来的是薛绶,他滚得满身满脸都是灰尘,上下眼皮一动,扑簌簌的直往下掉渣子,衣裳被石头划成了破布,一缕一缕一条一条的狼狈至极。 他刚从矿洞里钻出来,腿就软的再也站不起来了,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胸膛剧烈的起伏,喘气如牛:“哎呀娘诶,吓死老子了。” 早有几名水匪见状,赶忙上前,殷勤的给他拍背顺气。 紧随其后的就是两个水匪拖着窦威岐,一瘸一拐的跑出来,跌跌撞撞的栽倒在空地上,把窦威岐往旁边一推,喘了口粗气。 “太他娘的险了,拖着这么个累赘,差点把老子给活埋了。” 韩长暮看到窦威岐活着走了出来,心头大定,不动声色的朝姚杳抬了抬下巴。 姚杳挑眉,嘁了一声,走到窦威岐的身边,一个手刀劈到了他的后颈上。 他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姚杳随即把他拖到一旁,和李胜并排躺着。 这么个随时可能爆的危险分子,还是打晕了比较安全。 韩长暮见状,嗤的低笑一声,这倒是一劳永逸了,转头继续死死盯着洞口。 随后从洞口仓皇跑出来数十个水匪,相互搀扶着,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紧随其后的就是李长明,他的身上倒还算干净利索,也不见太多疲惫之色,但一条手臂吊在身侧晃晃悠悠的,显而易见是断掉了。 李长明一口气跑出矿洞后,那口气陡然就泄了个干干净净,靠在石头上咻咻喘着粗气,脸颊浮现起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惨白的瘆人。 赵浮生赶忙迎到李长明的身边,上上下下的仔细查看,最后松了一口气,声音却抖的厉害:“好,二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心痛的看着李长明的胳膊:“二叔这胳膊,这胳膊,得,得赶紧包扎。” 李长明感慨不已,完好的那只手拍了拍赵浮生的肩头:“二叔没事,你小子,是个有孝心的,放心,二叔死不了,还得看着你娶媳妇呢。” 赵浮生脸一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头看到水匪一群一群的冲出来,却始终没有看到赵应荣的身影,他心急如焚的问道:“二叔,二叔,我爹呢,我爹怎么还没有出来?” 李长明大吃一惊:“没出来?大哥就在我后头呢啊,怎么会,怎么 会没出来?” 他顾不上包扎自己的胳膊,一口气冲到洞口,抓着每一个跑出来的水匪,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大当家呢,大哥呢?看到大当家没有,你们谁看到大当家了!” 直到最后两名水匪相互搀扶着走出洞口,赵应荣的身影都没有出现。 韩长暮愣了一下,也赶忙走了过去,目光闪动的望着洞口,缓缓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地面又剧烈的晃动起来,一道道裂痕在地上凭空裂开,一直蔓延到了洞口。 随后“轰隆”一声巨响,矿道所在的那片地面由远及近的,一段一段的深深塌陷了下去,留下一个个堆满乱石的坑洞,而近在咫尺的洞口处也堆满了碎石。 “大哥!大哥!”李长明嗷的一声,声音凄厉的直穿云霄,他面无人色的跌坐在地上,一边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一边用那只完好的手扒着洞口的碎石,一直扒的那只手鲜血淋漓,染上了扒开的石头。 赵浮生悲痛欲绝的跪倒在地,颤抖的嘴唇微微张开,眼泪一滴一滴,无声的砸在石头上,不过片刻的功夫,就淋湿了一大片地面。 他的双手不停的扒着石头,手指上渗出血珠子,裹挟着灰尘飞溅开来,他却丝毫觉不出疼痛来。 不,是手上的痛远远不及心里的痛来的深入骨髓。 “快,快挖,快!” “大当家的还在里头,快,快挖!” “快,快过来!” “能动的都赶紧过来!” 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没有受伤的水匪顿时蜂拥上前,不管不顾的挖了起来。 韩长暮和姚杳站在旁边,不禁一阵唏嘘,觉得赵应荣的生机并不大。 一阵石块灰尘齐飞,洞口很快便被挖开了。 “哎呀二弟,你哭的吵死人了,太难听了。”黑洞洞的洞口刚刚漏出来,深处便出来一声粗声粗气的戏谑轻笑,听起来格外轻松,可最后却忍痛嘶了一声。 听到这把声音,李长明嗷的一声尖叫便扑了过去,一眼就看到赵应荣的脑袋露了出来,只是胸口一下尽数被埋在石头堆里。 他喜极而泣,一边拍打着旁边的时候,一边放声嚎啕大哭:“你个老家伙,你还活着呢,你吓死我了,你还嫌我哭的难听,你个老家伙,你个老家伙。” 话到最后,他哭的都没有人声了,声音嘶哑着说不出话来。 赵应荣的身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这么多分量极重的石头砸在人身上,足可以将人砸的筋断骨折,可他的神情却看起来依旧轻松,手埋在石头堆里不能动弹,但肩膀耸了两下,憨憨直笑:“二弟,我还没看到你娶媳妇生孩子呢,我怎么能死呢?不能死的!” 李长明且哭且笑:“好,等咱们逃出去了,我马上娶妻生子,你可得给我封个大红封。” “还有我,还有我。”赵浮生跪倒在赵应荣的身旁,一边忍痛扒着石头,一边故作轻松的笑道:“父亲,儿子也要赶紧娶妻生子,父亲也要给儿子包个大红封。” 第五百二十六回 死还是活 “好,好,都有,都有。”赵应荣欣慰的呵呵直笑。 三个人这样一边说着话,转移赵应荣的注意力,尽量减轻他的痛苦,水匪们一边轻手轻脚的,利落搬开压在他身上的石头。 随着身上的石头越来越少,赵应荣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脸上的笑意越发的勉强了,他一脸的强颜欢笑,吩咐赵浮生:“浮生,那什么,你去,赶紧去清点人手,这个地方还是不太安全,等我,等我脱困了,咱们还是得赶紧走。” 赵浮生有点犹豫,没有亲眼看着赵应荣脱困,他总有些不放心。 李长明看出了赵应荣伤的不轻,知道他是有意要支开赵浮生,赶忙应和道:“是啊浮生,大哥的身子骨一向强健,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你还是听大哥的话,赶紧去清点人手,一会大哥脱困了,咱们好赶紧赶路。” 韩长暮也上前一步,淡淡道:“赵大公子留在这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去干点正事。” 赵浮生哽了一下,狠狠咬着牙,一步三回头的安排去了。 看到赵浮生一走,赵应荣的脸顿时垮了下来,痛的倒抽冷气。 李长明赶忙扑了上去,嘴唇颤抖,声音低幽,满脸焦虑:“大哥,大哥,你,你伤哪了?” 赵应荣根本不知道自己伤在了什么地方,只觉得浑身的骨头似乎都断掉了,极微小的动作,都能扯得浑身上下深入骨髓般的疼痛,痛的他几乎要咬碎了牙根。 这个时候,水匪们已经将压在赵应荣上半身的石头搬开了,他的胸口不那么憋闷了,但是一阵一阵的冷痛也更加剧烈,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 “咳咳咳。”赵应荣重重的重重咳嗽了几下,再也控制不住的鲜血汩汩从唇边漫出来,他一下子就气若游丝了,勉强抬手拍了两下李长明:“二,二弟,浮生,浮生以后,就,就交给你了。” 李长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可又不敢哭的声音太大,怕惊动了赵浮生,勉强忍着哭声,哆哆嗦嗦道:“大哥,我,我不管,你的儿子,你活着,活着自己管去。” 赵应荣勉强低笑了一声:“二弟,别,别说气话了。” 一句话,说的李长明泪流满面,哭的不能自已。 看到赵应荣这个模样,水匪们头皮发麻,手上更加利索了,很快就搬开了压在赵应荣腿上的石头,小心翼翼的抬着他,摆在了地上。 赵应荣一阵一阵的,大口大口的喘气,可仍旧觉得那口气不够用,有些倒不过来,他转过头,看到了韩长暮,勉强翘着头,一笑比哭都难看:“司,司使大人,原本,原本小人,小人想,这下,这下不能了,小人没福气,司使大人,大人,以后多多,多多照应小人的二弟,和,和儿子,还有,还有这些,这些没享过福的,的小的们,求,求司使大人了。” 他没说一句话,鲜血就从嘴角漫出来,把衣襟染得通红,浸的湿透。 韩长暮看到赵应荣的情形不 妙,心里很清楚,赵应荣其实是有机会头一个跑出来的,但是他偏偏留在了最后,只是为了护着他手下的这些水匪们,多跑出去一个是一个。 这样的情形下,他怎么忍心拒绝赵应荣,即便是哄骗,他也的答应,他细细的叹了口气,淡薄而温和的点了下头:“好。” 赵应荣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整个人都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连胸口的起伏都变得微不可查了,只有眼珠子还在慢慢的转动,眼皮儿轻微的颤抖两下。 昭示着这还是个活人。 李长明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哭出了声,终于把正在清点人手的赵浮生的惊动了。 赵浮生跌跌撞撞的跑到近前,看到赵应荣面如金纸,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妙,一把抓住赵应荣的手,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次第不断的砸在赵应荣的手背上,声声哽咽:“爹,爹,你伤在哪了?爹,爹爹,你,你动一下,动一下好吗?爹,你,你踹我一脚吧!” 赵应荣哪里还有力气动,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哪还有踹人的力气,他始终再笑,只是笑的格外艰难:“浮生别哭,你都是快,快三十的人了,不能,不能哭,以后,以后还有这么多,这么多小的们,要靠你,你,你要,视你二叔如父,多,多,凡事要跟,跟你二叔商量。” 说着,他有气无力的掀了一下眼皮儿,定定看着李长明。 李长明会意,赶忙挪到赵浮生的身边,抓着赵浮生的手,一起握住赵应荣的手,哭的快要背过气去了:“大哥,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赵浮生也跟着连连点头:“爹,爹,我都听你的,你,你一定要好起来,我都听你的。” 赵应荣欣慰极了,慢慢的闭上了双眼,无力的吐出一口气。 赵浮生惊恐的面如死灰,凄厉的惨叫了一声,扑到赵应荣身上哭喊:“爹,爹,爹!” “大哥,大哥,大哥你醒醒,醒醒。”李长明绝望的砸着地,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起来。 旁边的水匪看到这副情景,竟然齐齐跪倒在地,哭喊声直冲云霄。 韩长暮站在旁边,看的直叹气,觉得自己若是再不说点什么,这两个人怕是要把赵应荣给摇散架了,那可就真的死透了。 “好了,别摇了,大当家只是累了,歇一会儿,你们再这么摇下去,他就真的没救了。”不待韩长暮说话,姚杳就已经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叹了口气。 这一句话如同神音,把李长明和赵浮生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李长明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韩长暮,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连滚带爬的跪倒在韩长暮的面前,抱着那条腿就不撒手,哭的眼泪鼻涕都抹在了衣摆上:“司,司使大人,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大哥,求求你了。” 韩长暮嫌弃极了,抽了两下腿没能抽出来,只能转头看着姚杳,无奈的叹气:“去看看。” 姚杳撇 了下嘴,眉宇间写满了不服气。 凭什么他要施恩,让她出力,他自己干嘛不去。 真是出力的不讨好,讨好的不出力,万恶的资本主义。 她暗自腹诽了几句,走到赵应荣的跟前,两指搭在他的腕间,细细切了个脉。 李长明见状,松开了韩长暮的腿,连滚带爬的爬回到赵应荣的身旁,抹着眼泪道:“大哥,哥,你忍忍,你再忍忍,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赵应荣终于被李长明和赵浮生二人哭的醒了过来,再也歇不下去了,胸膛微弱的起伏,一想到那几声爆炸声,他就悲从心来,声音也低不可闻:“二,二弟,咱们,咱们青云寨,完了。” 《极灵混沌决》 李长明抹了两把眼睛:“大哥,只要咱们还活着,就没事,就什么都可以重头再来,没事,没事的大哥。” 赵浮生也重重点头:“是,爹,咱们进了京,做生意也行,出力气也行,总能有口饭吃的。” 赵应荣被赵浮生给说的笑出了声,不知道牵动了哪里的伤势,疼的倒抽了口冷气:“还,还做生意,你长那个,那个做生意的脑子了吗?” “我,我没长,可是,可是薛先生长了。”赵浮生的神情似哭还笑,说到薛绶,他陡然转头,找了一圈儿,惊呼起来:“薛,薛先生呢,你们见到薛先生了吗?” 水匪们也吃了一惊,他们方才都忙着逃命,谁能顾得上去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算命先生在哪。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薛先生刚才还在这呢,这会儿,不知道去哪了啊。” “薛先生在这呢,在这躺着呢,估计是累极了,睡着了。”又有人大喊了一声。 赵浮生这才放了心,低声道:“爹,薛先生没事,有他在,还愁做不成生意吗?” 听到薛绶睡着了,韩长暮的心头一跳,望向了姚杳。 姚杳对上韩长暮的目光,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 韩长暮心头一松,原来姚杳又把薛绶给打晕了,这个法子虽说简单粗暴,但是行之有效,一劳永逸。 姚杳切好了脉,起身走到韩长暮的跟前,神情凝重的低声道:“大人,他伤的不轻,外伤倒也算了,可他的两条腿都压断了,心肺也受损严重。” 韩长暮皱眉,诧异道:“这么重的伤?怕是撑不到回京了。”他自然猜到了赵应荣伤的不轻,可是他没猜到这伤势竟然这样重,的确已经危及性命了。 姚杳想了片刻,捏了捏腰间的佩囊,有些舍不得的开口:“卑职这有一种药,可以吊着他的一口气。” “可以吊着一口气,但保不住他的性命。”韩长暮挑眉,唏嘘道:“我这里也有一种药,可以保得住他的命,但是从此只能是个废人了。” 姚杳一时默然,像赵应荣这样的人,凭脑子吃饭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凭武力吃饭,若引以为傲,赖以生存的武力也没了,于他而言,只怕还不如死了呢。 第五百二十七回 烦人而不自知 是生是死,是有尊严的死去,还是屈辱的活着,这是一个太艰难的选择了。 但是再艰难也要做出选择。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了一眼,齐齐走了过去。 直冲云霄的巨大爆炸声归于平静,漫天灰蒙蒙的烟雾随风飘散,露出了墨蓝色的天际。 青云寨所在的那处山头在爆炸声中夷为了平地,生长了几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参天巨树被拦腰炸断,参差不齐的滚落在了悬崖的底部。 爆炸结束后,废墟上起了火,烧了足足两刻的功夫,将那片被炸的凹陷下去的山头,和山头上的残垣断壁烧的无物可烧了,火焰才渐渐熄灭下来。 邱福叉着腰,踩在一块巨石上,看着烟雾消散后,对面露出的一片焦黑色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任凭清冽的风不断的吹拂,那废墟上的滚滚黑烟和熏人的气味也久久不散。 黄连云站在一旁,静静的看了半晌,冷漠道:“炸平了,指挥使,该过去看看了。” 邱福淡淡的瞥了黄连云一眼,心有戚戚的吩咐了一声。 藏身在荒草中的羽林军纷纷站起身,沿着崖壁下到崖底,一窝蜂的冲进了仍旧有些烫脚的废墟中。 邱福背负着手,慢腾腾的跟了过去。 在废墟前站定,他冷着脸打量着,这近百年的泱泱大寨,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了。 看来跟谁斗都不能跟皇家斗啊。 胳膊拧不过大腿儿。 羽林军在废墟中仔细搜查了一遍,为首的羽林军急匆匆的跑到邱福跟前,气喘吁吁的回话:“指挥使,废墟里有许多残缺的尸身,有的被石头砸烂了,有的被烧的面目全非,实在看不清楚模样,也无法分辨身份。” 这是邱福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脸色不变,点点头:“偌大的青云寨都被炸成废墟了,人又岂能还有活着的。” 他走到这里,仔细查看,只是为了确定青云寨已经化为废墟了,至于分辨死者的身份,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人都炸成末末了,后来又一把火烧成了焦炭,比五马分尸好不到哪去,看着就不寒而栗,就用不着再看死了多少,死成什么样了吧。 为首的羽林军听到邱福这样说,暗自松了口气,他也怕自家大人突然心血来潮,让他们把这些尸身都清理出来,一个个仔细查验。 那就太恐怖了,晚上会做噩梦的。 为首的羽林军赶忙问道:“那指挥使,可以收兵回城了吗?” 邱福眯着眼,又看了一瞬,谨慎的摇了摇头:“先不回城,让所有人都就地休息,天亮之后再查验一遍。” 为首的羽林军在心里哀嚎了一声,领命而去。 听到这话,黄连云捂着口鼻,厌恶的瞥了邱福一眼。 这么个鬼地方,怎么休息啊,不怕噩梦缠身吗? 邱福唯恐这个受不得罪,吃不了苦的黄连云会出言反对,坏了他的大事,在黄连云开口之前,便好脾气的解释道: “黄内侍暂且忍忍吧,这回的差事事关重大,主子交代了要万无一失的,天亮之后,再查验一遍,回去也好给主子复命不是。” 黄连云干笑两声:“是,邱指挥使说的极是。” 邱福微微挑眉,没有再说话,找了个干净的空地儿,和衣而卧。 其他羽林军见状,也纷纷三五成群的各自找地方休息去了。 就在羽林军觉得青云寨大势已去,围攻青云寨这件事情万无一失,纷纷安心歇息之时,重伤的赵应荣在听到了韩长暮的话之后,只略一沉思,便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选择。 韩长暮对赵应荣的这个选择毫不意外,人都是向死而生的,在死的绝望中骤然看到生的光明,即便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也不惜一搏。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将装药墨绿色长颈瓷瓶交给了赵浮生,淡薄的交代了一句:“吞服即可。”便慢慢的走到一旁,一脸漠不关心的抱臂相望。 赵浮生张了张嘴,刚要再多问几句,可看到韩长暮那张事不关己的脸,他顿时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抖着手倒出一丸和瓷瓶颜色相同的墨绿色药碗,握在手心里,不肯喂给赵应荣,犹豫的艰难问道:“爹,爹,真的,真的要吃吗?” 赵应荣瞪着眼,虚弱却不改恶声恶气:“废什么话,赶紧,赶紧拿过来。” 赵浮生的双眼赤红,抖着嘴唇道:“爹,爹,这,你的功夫怎么办?” 赵应荣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一口血堵在喉咙里,腥甜的气味涌了出来,他咬着牙忍了下去:“我,我废了功夫,算什么,不是,还有你呢吗?还有你二叔呢吗?” 李长明重重捏着赵应荣的手,抬头盯着赵浮生苦劝:“浮生,你爹只要能保住性命,咱们就还有来日,你爹还等着看着你娶媳妇,还等着抱孙子呢。” 抱孙子这三个字就像是给赵应荣打了鸡血一样,他突然生出无穷无尽的力气,竟然抬起手,一把抢过赵浮生手里的药塞进嘴里,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噎的他直翻白眼儿。 “爹,你,爹!”赵浮生惊呼了一声,眼睁睁的看着赵应荣把药吞了下去,他懊恼的直跺脚,险些上手把药从赵应荣的嘴里抠出来。 赵应荣吞了药,也不知道那药有奇效,还是他的心理作用,只觉得浑身舒泰,他长长的透了口气,朝赵浮生招了招手:“浮生,去,去谢谢司使大人和小师姑救了你爹的命。” 赵浮生抿了抿嘴,满心的不情愿,但还是应了声是。 看到赵浮生走远,赵应荣终于绷不住了,整个人满身颓丧,脸色灰败,软弱无力的抓了抓李长明的手,目光殷切:“二弟,我,青云寨,完了,我,我也成了废人了,以后,以后,二弟要多,多照应浮生。” 李长明重重点头,眼眶通红,泫然欲泣:“大哥,没事儿,我都想好了,等咱们进了京,就开个武馆,咱们有的是银子,还怕活不下去吗?” 赵应荣从喉咙里透出一口气来,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是啊,有,有银 子,就能活,我,我累了,睡一会儿。” “好,大哥先歇一会,我去问问司使大人后头的安排。”李长明狠狠的揉了揉眼睛,起身朝韩长暮走过去。 韩长暮看了看李长明和赵浮生,淡淡问道:“给大当家服了药了?” 李长明重重点头:“是,多谢司使大人赠药,不知大人后面有什么打算?” 韩长暮挑眉,他原本是打算直接下山的,可是在这附近没有找到王显留下的标记,更没有放响箭,他心里有些不安稳,怕谢孟夏一行人在这附近出了什么意外,他最终还是决定在此地留一晚,仔细查一查谢孟夏的踪迹。 想到这里,他思忖道:“大当家的能赶路吗?” 赵浮生后怕不已的摇了摇头:“怕是不能,连夜赶路,爹的身体怕是吃不消。” 李长明也道:“青云寨已经被炸毁了,羽林军应该也会在这个时候下山吧,那我们若也此时下山,岂不是正好与他们撞上。”他忧心忡忡的望了望四围:“小的们损伤不小,这个时候遇上羽林军,怕是要没有活路了。” 韩长暮犹豫不决的问道:“可清点清楚人手了?” 赵浮生点头道:“清楚了,重伤一百一十人,轻伤三百二十人,都已经包扎过了。” 韩长暮默默的又赞叹了一声赵应荣,若非他留在最后断后,伤亡定然要比现在惨重的多。 他定下了心思,淡声道:“那就让大家就地修整,等天亮以后再下山吧。” 得了韩长暮的准话,李长明赶忙大声吆喝了一嗓子。 水匪们听了这话,纷纷精疲力尽的躺了下来,不管身上受了多重的伤,也不管有多么痛苦,不过片刻的功夫,四围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李长明和赵浮生对视了一眼,齐齐走到了赵应荣的身边,一边低声跟他说后头的安排,一边又给他喂了些水和吃食。 四周陷入了死寂的黑暗中,就连火把的微光都被熄灭掉了,只为了将惊动羽林军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黑暗沉寂中,韩长暮看了一圈儿,四周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看起来个个都闭目酣睡,但是实际上心里在想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他看到姚杳闭着眼睛,靠坐在石头旁,守着昏迷不醒的李胜三人。 他走过去坐下,静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问道:“李胜醒了吗?” “没有。”姚杳仍旧闭着眼睛,言简意赅的吐出两个字来,她累极了,多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韩长暮也慢慢闭上眼睛,淡薄问道:“他的毒有要解的迹象吗?” “没有。”姚杳有点烦躁,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问起来没完没了的,李胜就在旁边躺着呢,有问她的功夫,不能自己去看看吗?可这些话她又没胆子说出来,为了彻底杜绝他继续发问的苗头,闭着眼睛,耐着性子解释道:“每一种解药卑职都喂了一颗,他身上的毒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不过眼下他性命无忧,回京之后再做打算吧。” 第五百二十八回 几个倒霉蛋 韩长暮挑眉,自然听出了姚杳话中的不耐烦,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李胜并非他们此行的目标,算是意外所得,既然性命暂且无忧,那么就先撇到一旁,等顺利回京之后再做打算。 他静了片刻,又问道:“你发现王显留下的标记没有?” 姚杳已经绝望了,认命了,摇了摇头:“没有。” 韩长暮心头一跳,微微有些不安:“按时间算,他们应该早就已经出来了,可王显既没有放响箭,也没有留标记,只怕情形不妙。” 姚杳倏然睁开了眼睛,定定望着黑漆漆的远处:“大人觉得,赵应荣他们有没有发现王显他们不见了?” 韩长暮的脸色一变,少的这几个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却足够引人注意,赵应荣没有留意并不奇怪,可赵浮生是一定留意到了的,但他没有多问过一句话,显然是猜到了什么。 猜到了,起了疑心,却能忍住不问,要么是极度信任,要么是另有打算。 很显然,赵浮生对他们根本没什么信任可言,是非常纯粹的相互利用。 那么,就只剩下另有打算了。 他直接忽略掉了赵浮生对他们心有忌惮,不敢多问这个可能性。 赵浮生这样的人,即便心有忌惮,但只有有了疑问,就一定会问出来的,不存在什么敢于不敢。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我去找找他们,你盯着这里。” 姚杳“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就在姚杳闭上眼睛的转瞬,昏迷不醒的李胜眼皮动了动,似乎想要努力睁开双眼,但试了半天的劲儿,却徒劳无功,最后只好无奈的放弃了。 无星无月的深夜里,山间格外的黑暗深邃,无法清楚的辨别方向,更看不分明远处。 漫天荒草在暗夜中无声摇曳,韩长暮的气息敛到了微弱不易察觉的地步,身影直如莫测的鬼影儿,浅淡而迅疾的掠过草丛,往远处激射而去。 在远离了水匪休息的地方之后,他停了下来,仔细查找了一番,方才从矿洞出来时,他发现了王显留下的最后一个标记,随后便再没有任何发现了。 而他现在走的这条路,是下山最为稳妥的一条路,王显带着冷临江和谢孟夏这两个身份特殊的人,身边又跟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定然是不敢走太过凶险难行的道路的。 稳妥,平安下山,是王显的首要选择。 韩长暮走走停停,目光如炬,目及之处的任何一块石头,一棵树木,一根草叶都在他审视的双眼中纤毫毕现。 忽的,他的眼睛撇过一根起伏不定的草叶,叶尖上滴落下一点猩红的血迹,在无星无月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的鲜艳。 韩长暮顿时脚步一收,站在那丛荒草前,目光冷冷的扫了一圈,果然在偏离下山之路方向的草丛中,发现了一串儿接连不断的挂着鲜血的草尖。 他摸了摸草尖上的血迹,尚且潮湿粘手,血也没有彻底冷下来,人定然还没 有走远,他心头大定,足尖在草叶上轻点了几下,身如打落在芭蕉上雨滴,轻灵飘忽,影影绰绰,沿着鲜血滴落的方向狂追不舍。 在离山脚不远的山坳里,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至,几声叮铃哐啷的冷刃声穿过夜色,寒意逼人。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站着十几个男子,身上裹着黑漆漆的夜行衣,但手上却拿着足以表明身份的陌刀,地上还躺着十几个黑衣男子,不知是死是活。 一滩一滩的鲜血漫过草尖,渗入到了泥土里。 王显几人都浑身浴血,四个人背靠着背互成掎角之势,将谢孟夏大丫和清浅三个人护在中间。 谢孟夏的嘴唇抖得厉害,双臂垂在身侧,一点寒芒探出了衣袖,显然还是有几分自保之力的,只是这自保之力能够撑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围困着王显等人的黑衣男子们似乎已经没有了耐心,也被众多倒在地上的黑衣男子给刺激到了,其中一人大喊了一声,高高举起陌刀,一阵哐啷巨响,染了血的厚重刀身上寒光凛凛,朝着已经力竭了的王显砍了过去。 这人看的十分清楚,眼前这四个人,王显伤的最重,最容易破开一道口子,只要打倒了他,这掎角之势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显浑身是伤,鲜血从翻起的皮肉汩汩流出,他其实已经没了什么力气,只是勉强站着而已,寒光划过眼角,皮肉一阵刺痛,他觉得自己的生机在飞快的流逝。 他双眼赤红,哑着嗓子大喊了一声,给自己鼓了个劲儿,双手握着刀迎了上去。 “哐啷”一声,火光四溅,王显手上的刀如同豆腐块似的不堪一击,应声被砍成了两截,一截落在草丛里,光华暗淡。 黑衣男子的刀锋没了阻拦,势如破竹一般直冲王显的天灵盖落下去。 刀锋上没有干涸的鲜血滴落在了王显鼻尖儿,他绝望的闭了闭眼。 千钧一发之际,韩长云身形一转,重重的推开了王显,身形一矮,刀身斜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从黑衣男子的腋窝下穿过。 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锋利的刀没入了黑衣人的皮肉,他还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那刀便已经自下而上的重重一挑。 鲜血顿时纷纷扬扬的喷了出来,裹挟着男子的断臂,如血雨落下。 男子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看到掉在草丛里的断臂,他愣了一瞬,骤然惨叫一声,捂着鲜血喷涌而出的伤口,在地上不停的翻滚,声声哀嚎不绝于耳。 这一挑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可刀锋砍在坚硬的骨头上,还是微微一顿,震得韩长云虎口发麻,他漫不经心的甩了甩手。 王显死里逃生,感念道谢:“多谢七爷救命之恩。” 韩长云似乎吓着了,忙跳起来道:“啥,啥救命之恩,我是手滑了,你可别想多了。” 王显哽了一下,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 包骋的手上也拿了把剑,本来就在轻轻颤抖,听到韩长云这话,那把剑 险些脱手掉在了地上。 手滑,手滑就能砍断一个人的手臂,这是什么大男主爽文的套路啊。 冷临江也听得微微皱眉,神情凝重道:“王显,你怎么样?” 王显勉强道:“小人还好,少尹大人,小人断后,你护着殿下赶紧下山。” 冷临江看了眼王显的手臂,鲜血次第不断的从手腕低落下来,但是有衣袖遮掩着,他看不清楚王显伤的到底如何,但王显所说的,也是唯一的法子了,他微点了下头:“好。” 这般说着,四个人便不动声色的悄然变动位置,王显和韩长云并肩而立,包骋站在冷临江的身旁,而冷临江则挪到了下山的方向,长剑横在身前,护住了身后的谢孟夏,身子微微前倾,眼看着就要夺路而走。 而方才那个黑衣男子的断臂之伤,顷刻间崩断了其他黑衣男子的神经,他们发现了这一群人的踪迹后,先后出动了五六十人,原以为拿下这群人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没想到,他们折损了大半的人手,只剩下了眼前这十几个人,却还是迟迟拿不下这几个强弩之末。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黑衣男子们对视了一眼,气急败坏之下,也没了什么章法,一阵叮咣乱响,狠厉的齐齐举刀就砍。 死在这些人手里是死,抓不到人回去也是个死。 殊途同归,不如拼一把。 六七把陌刀同时落下来,带起一阵狂风,巨大的冲击力扑了过来,几个人险些连站都站不住了,别说是王显这个强弩之末了,就连韩长云和冷临江都疲于奔命应付,就更别提带着谢孟夏冲出包围下山了。 至于包骋那个半吊子,他是个拿着刀剑跳大绳的行家里手,可杀人,他堪堪做得到不发抖罢了。 “这样不行,那个谁,冷,冷少尹,你们先走。”韩长云高高扬起手,当啷一声,挡开落下来的刀锋,拉住冷临江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 冷临江深深看了韩长云一眼,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一手拉住了谢孟夏,转头对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清浅和大丫低语:“你们俩,跟紧了。” 他一抬眼,看到包骋吓得眼睛都直了,抬脚猛然一踹:“傻了,走。” 包骋回过神来,低低诶了一声,满脸仓皇。 老天爷跟他是什么仇什么怨啊,要这样往死了折磨他。 韩长云握了握双手,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旋即横眉立目大喊了一声:“七爷跟你们拼了,砍死一个垫背,砍死两个赚了!” 言罢,他横跨一步,脸上收了玩世不恭的戏谑笑意,一派英勇赴死般的决然神情,手上的大刀横在身前,没什么章法的左劈右砍,全凭一副狠劲儿。 犀利的风声破空响起,刀锋硬是在虚空中砍出了道道残影,狂风起了涟漪,如同疾风劲草般犀利无法逼近。 黑衣人面面相觑,踟蹰不前,一是被犀利的刀锋逼得无法靠近,二是被韩长云这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打发给镇住了。 第五百二十九回 啥是高手 冷临江护着谢孟夏几人慢慢的往山下挪动,不动声色的掠了韩长云一眼。 这个人,一招一式看起来毫无章法可言,但每一招每一式都稳扎稳打,收放自如,像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打法。 藏拙藏到了韩长云这个份儿上,也是够不容易的。 一阵叮咣乱打,黑衣男子们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转眼却见冷临江已经护着谢孟夏几人跑出了老远,不由的气急败坏,攻势来的更加的猛烈了。 刀风剑气划过暗沉沉的长空,四周高耸入云的树冠一阵剧烈的摇动,扑簌簌掉下无数枝丫叶片。 韩长云脸色发白,虽然拦下了这些黑衣男子,但是这些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不止刀法高明犀利,勇猛无敌,而且越战越勇,一个力有不逮了,另一个就立刻替补了上来,这样的车轮战打下来,他可拦不住多久。 他微微侧目,只见王显的气息已经凌乱不堪了,显然也挡不住多久了。 就在他心生不祥之时,一个黑衣男子欺身上前,陌刀重重砍在了王显的肩头。 “滋啦”一声,王显的外裳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头的乌黑盔甲,盔甲虽然尚且完好,但王显的脸色却骤然一白,呕出一口血来,身子重重晃了两下,倒在了地上。 借着这个缺口,三个原本在围攻王显的黑衣男子顿时齐齐飞身而走,如同离线的箭一般,几个轻点闪动,便追上了冷临江一行人。 一个黑衣男子认准了谢孟夏的背影,毫不留情的举刀就砍,丝毫没有留下活口的意思。 另外两个则转头去攻击冷临江和包骋,令他们无法相救谢孟夏。 韩长云转头看到这一幕,脸色大变,但耳畔风声凛然,他本就疲于奔命应付,现下谢孟夏又离得太远,他根本鞭长莫及。 千钧一发之际,斜拉里迸射一点星辰寒光,势若游龙,快若疾风的穿透了黑衣男子高高举起的那只手,带着一串血珠子,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赫然是一枚染了血的六棱钉。 看到这一幕,韩长云松了口气,敛起全副心神,一手架起王显,一手抵挡着黑衣男子,飞快的往冷临江一行人方向跑去。 男子忍痛闷哼了一声,陌刀脱手掉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他捂着手腕左右一看,还没回过神来,一柄长剑便架在了脖颈上,向右轻轻一划。 “噗”的一声闷响,是剑锋势如破竹般割破皮肉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遍体生寒,还未感觉到疼痛,血便已喷涌而出。 男子看着鲜血洒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可以清晰的感觉到生命在飞快的流逝。 “久朝,你可算是来了!”冷临江也料理干净了攻击自己和包骋的黑衣男子,把手上的血都抹在了还在发抖的包骋身上,看到韩长暮,欣喜若狂的大喊了一声。 包骋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大张着干涸的嘴,咻咻喘着粗气。 死里逃生了,能自由呼 吸的感觉真好。 韩长暮没有答话,神情淡漠的把仍在抽搐的男子扔在地上,一手拎一个黑衣男子,一手在脖颈上划上一剑,动作快的令人眼花缭乱,只看到一股一股的鲜血喷出来,一个一个的黑衣男子被扔到草丛里,却没看清楚韩长暮到底都做了什么。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方才还正在对谢孟夏赶尽杀绝的黑衣男子,此时都已经倒在了地上,即便有那么一两个一息尚存的,但都没法再对人痛下杀手了。 包骋呆立在原地,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到地上了。 什么叫高手,这才叫高手,来无影去无踪的,虽然看不清楚他是咋打的,但这些人都死了啊,这才是高手高手高高手。 他羡慕极了,自己要是有这个本事,还至于被人撵的满山跑吗,唰唰唰几声,战斗就结束了。 看到韩长暮如同神佛般从天而降,谢孟夏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哭着扑到了他的身上,眼泪鼻涕混着鲜血,都抹在了他的衣裳上:“久朝啊,你怎么才来啊,你可算来了,我,我,我差点就被人给活砍了啊。” 韩长云满脸嫌弃的把抢过来的陌刀扔到了地上,走到韩长暮面前,一脸的懦弱胆小,如同方才那个凶悍不畏死的韩长云只是旁人的幻觉:“大,大哥,你,你来了,我的命,保,保住了。” 韩长暮看了看谢孟夏,又看了看韩长云,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两个人,教坊最会唱曲儿的花娘都得甘拜下风。 他点点头,实在懒得应付这两个人的装腔作势,推了两下谢孟夏的手,没能推开,只好拖着谢孟夏,单手扶起冷临江:“云归,你怎么样?” 冷临江抹了一把脸,满脸的血迹看起来格外狰狞,摇了摇头,洒然一笑:“我没事儿,一点皮肉伤,王显伤的重了点。” 王显浑身血淋淋的,韩长云把他拖过来的时候,身后留下了一道蜿蜒而过的血痕,他没有力气站起来,连喘气都变得格外艰难,只能勉强睁开眼睛。 他的脸上身上到处都在流血,血肉模糊中,竟然看不清楚伤口到底在何处。 韩长暮脸色一变,赶忙走过去,切了个脉,半晌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拍了拍王显的手:“不妨事,都是些皮肉伤,没有内伤,骨头也没有伤到,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王显脸色苍白的扯出一抹笑:“卑职皮糙肉厚的,让大人担心了。” “别多想,回去给你请功。”韩长暮为人一向冷漠但并不刻薄,有功就赏有过就罚,向来分明,主动对王显说出这句话,说明他对王显的怀疑尽数打消,认可了这王显的这一身伤。 韩长暮看了一圈儿,最后看着冷临江道:“云归,你给王显包扎一下伤口。” 听到这话,大丫终于从肝胆俱裂的惊恐中回过神来,踉踉跄跄的跑到王显身边,一边哭一边撕着裙子,给王显包扎伤口。 韩长暮错愕不已:“这是, 怎么了?” 冷临江把韩长暮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你别管,刚才王显拼死救了她,才搞出来一身的伤。” 韩长暮恍然大悟,不由的多看了王显几眼,低声问冷临江:“你们怎么和韩长云遇上了,见到顾辰他们了吗?” 韩长云听到这话,连滚带爬的扑到韩长暮的身上,哭哭啼啼道:“大哥,大哥,他们,他们都在前头那个破院子里,他们都受了伤,哎哟大哥诶!”他一拍大腿,哭的跟死了亲爹似的:“大哥啊,我们这一路,不知道遇上多少波追杀,好不容易逃出来,一身的重伤轻伤,我就说出来捡点柴,烧个火堆暖和暖和,谁知道,就又碰到追杀了,我差点就没命了。” 韩长暮横了韩长云一眼,一脸的冷漠:“你哄鬼呢,好好说,这没外人。” 韩长云掀了下眼皮儿,瞄了一眼韩长暮,又瞄了一眼冷临江,悻悻笑道:“是,大哥,我就说你最圣明了,我们这一路上已经格外的小心了,可是那些追杀的人却如跗骨之俎,始终都能发现我们的踪迹,我觉得不对劲,就出来看看,然后,就发现了这个。” 他张开手,掌心中静静卧着一把大小相同,浑圆温润的珍珠,无声的滚动着。 韩长暮拈起其中一枚,这几颗珍珠都有小指大小,颗颗浑圆光华温润,表面雕了浅浅的纹路,雕成了莲花状,珍珠的正中间都有一个洞穿而过的细小孔洞,用来穿成串。 这些珍珠掉在草丛中并不会散发出明亮刺眼的光芒,但若是刻意在草丛中寻找,却又绝对不会错过这些珍珠。 他摩挲着带着微微凉意的珍珠,凝神问道:“这些珍珠,你是从哪捡到的?” 韩长云转头,望着韩长暮来时的方向,努了努嘴:“就在前头,一直捡到这,就遇袭了,后来王显他们也被人追杀跑到了这里。” 韩长暮看到王显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便接过韩长云手里的珍珠,悉数收进佩囊中,吩咐包骋扶着王显,往顾辰他们藏身的院子赶去。 大丫却抢先了一步,挤开包骋,心惊肉跳道:“包,包大哥,我,我来吧。” 说着,她搀扶着王显,一步一步,艰难的往前挪。 包骋只好收回手,似笑非笑的看了大丫一眼。 冷临江目光闪动,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手上的血都抹在了下巴上。 清浅在看到韩长暮现身时,脸上的笑意就藏都藏不住的漏了下来,她就知道,韩长暮还是心里有她的,放不下她的,不然也不会放下那么多人,巴巴的跑过来找她。 她提着裙子,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的跟在韩长暮的身后,她努力想跟上他,可不知为何,总是差着那么几步。 韩长暮察觉到了清浅的意图,刻意走快了几步,和清浅拉开了距离。 韩长云低笑一声:“大哥,这丫头还不错,大哥不是素来都喜欢这一款吗,干脆收用了得了。” 第五百三十回 珍珠是谁的 韩长暮不虞的横了韩长云一眼:“你闲得很?” 韩长云讪讪笑了笑:“我这不是,替大哥发愁吗,那几块料个个都子嗣兴旺的,只有大哥膝下空空,现在,剑南道都,都传,传大哥,”他欲言又止,觑了一眼韩长暮,最后鼓起勇气道:“都传大哥不能生。” 韩长暮一脸的漠不关心:“跟我有什么关系?” “......”韩长云哑然。 好吧,他家大哥永远都是这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是,生孩子是女人的事,跟他是没什么关系,可生出来的孩子不是他的,看他还能这么淡定不。 韩长云暗自腹诽了几句,问道:“大哥,那些人是什么人啊?”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韩长云一眼:“你不认识他们拿的刀?” 韩长云撇了撇嘴,嘟嘟囔囔的反驳:“刀是,人不一定就是,谁能这么傻?” 冷临江走过来,正好听到了韩长云这句话,他挑了挑眉,他就知道,韩长云一点都不傻,都是装出来的。 这人和谢孟夏一样,惯会装大尾巴狼,也不嫌累得慌。 他这样想着,却全然忘了,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不但不嫌累,反倒甘之如饴。 黑暗中,群山苍茫而广阔的起伏,那处破院子就掩藏在无边无垠的夜色中,没有半点亮光,静默暗沉的令人发慌。 顾辰几人藏身的破院子正是此前韩长暮和王显短暂停留过的院子,那炕洞里还藏了几个羽林军的尸身。 韩长暮一行人刚刚靠近院子,程朝颜便从院外的树上跳了下来,一缕剑光脱手而出,直奔韩长暮而去。 韩长暮闪身一躲,当啷一声,长剑掉在了地上,他的声音极淡,却蕴着不怒自威的冷意:“怎么,连这点分辨力都没有了吗?” 程朝颜一听是韩长暮的声音,心里打了个突,连忙跪倒在地,凄然告罪:“卑职,知罪!”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韩长暮淡漠的点了下头,举步走进屋里,一眼看到顾辰和王友并排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浑身都被血浸透了。 他转头,又看到程朝颜捂着肚子跟了进来,血从指缝中流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也白的瘆人,看起来伤的极重。 他默然无语,目光依次扫过程朝颜,王友和顾辰,王友和顾辰的重伤昏迷没有作假,而程朝颜一身的重伤轻伤也掺不得假。 他捏了捏腰间的佩囊,这珍珠串成手串,只有带在姑娘的手腕上,才是最不会引人注意的,再装作全然不知手串断掉了,任由珍珠一颗颗的掉下去,藏在草丛中,就更加不会被人怀疑了。 想到这里,原本就对程朝颜起了疑心的韩长暮,此时再看她,就更加的疑心满满了。 这一身的重伤轻伤,在他看来,也像极了苦肉计。 他的脸色沉了沉,淡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会伤的这样重?” 程朝颜赶忙艰难行礼。 韩长暮抬了抬手:“罢了,你伤的 不轻,不必多礼,坐下说吧。” 程朝颜应了声是,艰难的挪到炕沿儿坐下,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大人,卑职几人下山时,连着遇到了几波人的追杀,打了大小数战,才一路逃到这里的,卑职已经格外小心谨慎了,始终想不通是何处露了行迹。” 这一番话和韩长云说的一般无二,并无差别,只是韩长暮对程朝颜已经起了疑心,她说什么,他都抱有怀疑。 他沉凝片刻:“知道是什么人吗?” 程朝颜犹豫不决起来,半晌不曾说话。 韩长暮淡淡道:“只管说,无需有什么顾虑。” 程朝颜应了声是:“看招式章法和所用的兵器,应当是羽林军。” 话音方落,大丫扶着王显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安置在了炕上。 程朝颜看了王显一眼,心头一跳,这一身的伤,也不知道要修养多久才能痊愈,会不会留下后患。 清浅也跟着走进屋子,看了看韩长暮,她张了张嘴,本想说点什么,可黑黢黢的屋子里,再对上他那张生人勿进的冷脸,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只好闭了嘴,捡了个角落,安安分分的坐着,像极了个受气的小媳妇。 韩长云的双眼在韩长暮和清浅中间来回打转,玩味的一笑,手肘捅了捅谢孟夏,低声窃窃私语:“诶,殿下,你知道我大哥和那丫头是怎么回事吗?” 不问则已,一问谢孟夏就来了兴致,黑暗里,那两只眼睛几乎要冒绿光了,他低低的长叹了一声:“孽缘啊孽缘,他俩都是孽缘。” 韩长云的双眼闪着探究的光,一把抓住了谢孟夏的手,迫不及待的问道:“殿下,说说,怎么回事?” 谢孟夏故弄玄虚的一笑,压低了声音,仔仔细细的把韩长暮和清浅之间的纠葛说了个清清楚楚,都不需要韩长云追问什么,脸细节都说的干干净净。 韩长云听得两眼放光,拍着大腿无声狂笑,若不是还记着这屋子里还有韩长暮的下属,他总要给自家兄长留些面子,他就要坐到地上拍着大腿狂笑了,这会儿只能嘿嘿笑的像只偷吃的鼠儿:“哎哟,我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哥还有这样的时候啊,哎哟,可算是开了荤了!” 冷临江看了半晌二人说闲话,突然幽幽的来了一句:“殿下是打算改行当厨子吗?” 谢孟夏愣住了:“啥,为啥要当厨子?” 冷临江继续幽幽道:“殿下这添油加醋的本事见长啊,当厨子最合适了。” “......”谢孟夏磨了磨牙,恨恨开口:“你给我等着!” 就在这几人闲话的时候,韩长暮已经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将程朝颜和韩长云的话两相对照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他扶着膝头站了起来,淡声道:“好了,程总旗,你们暂且在这歇息,照应好他们,我去去就来。” 程朝颜捂着肚子,一脸难色,应声称是。 听到这 话,清浅哀哀的望向了韩长暮,目光柔弱而娇羞,她方才将谢孟夏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也很明白现在自己所处的境地,只怕韩长暮一走,她就要备受折磨了。 可从始至终,韩长暮都没有看清浅一眼,更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清浅的神情一下子便暗淡了下来,唇角嗫嚅两下,最终默然无语的低下了头,懊悔在心间弥漫开来。 而韩长暮走出去后,韩长云嘿嘿笑了两声,走到了清浅的旁边,就着微弱的亮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她一番,嗤的讥讽一笑:“也没长得多么国色天香啊,怎么就敢做逃妾。” 一句话便戳痛了清浅的心,她鼻尖一酸,包了一眼窝又酸又涩的泪,头低的更狠了,深深的悔不当初。 韩长暮轻巧的走出院子,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几间黑黢黢的屋子,沿着来时的路又仔细找了一番,果然又在草丛中发现了四枚同样的珍珠。 他又顺手将黑衣男子的尸身和陌刀都草草掩埋了,这些都是日后察查此事的物证。 他心事重重的回到水匪们暂时休息的地方,在姚杳身旁坐下来。见她对他的返回没有任何的反应,他深深的瞥了她一眼,见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微微挑眉,解下腰间的佩囊,递到姚杳面前:“看看这个。” 姚杳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睛,满腹狐疑的解开佩囊,看了一眼里头的东西,笑了笑:“大人这是从哪淘换的,这珠子看起来不错,穿起来送姑娘挺合适的。” “这珍珠很好吗?”韩长暮抿了抿嘴,他对这等姑娘用的东西实在是不够了解,不,是一点都不了解,他身边除了金玉的娘子,还有后来收的清浅,就再没出现过别的亲近的女子了,对这东西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东西珍珠的,可以穿起来,戴在身上。 听到姚杳竟然知道这东西的成色,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姚杳既往的印象,他不禁又诧异的追问道:“你见过这东西?” 姚杳点头,拿出一颗珠子指给韩长暮看:“大人你看,这珠子颗颗浑圆,还个头这么大的可不好找,更要紧的是个个大小都一样,这样的可不好找,不过可惜的是这珠子上雕了花,从前表面有没有瑕疵现在看不出来了,但是这雕工可是极为精美的,你看这花瓣,雕的栩栩如生啊。” 经姚杳这么一说,韩长暮也觉出了这颗珍珠的与众不同,恍然大悟的低声道:“那,你看得出这珠子的来历吗?” 姚杳扑哧一声:“大人,这珍珠不是你买的吗?你不知道来历?” 韩长暮摇头,把珠子的来历和方才遇到王显的情形一一说了,慢慢道:“查出这珠子的来历,经了谁的手卖给谁,或许就能查出内鬼是谁了。” 姚杳点点头,捏着那颗珍珠慢慢摩挲:“那,可要好好查查了。” 韩长暮道:“那颗珠子就留给你,此事你暗中查访,尽快给我一个结果。” 姚杳磨了磨牙,万般无奈的应了声是。 第五百三十一回 喝多了 水匪们都三三两两的躺在草窝里,睡得天昏地暗的,唯一还算清醒的就是李长明和赵浮生二人,他们放心不下赵应荣,又不放心将照顾他这件事情假手于人,二人便相互轮流替换的照应着他。 韩长暮闭目凝神想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三人身边,对李长明和赵浮生道:“方才我去前头探路,发现了个废弃的院子,我的人也都在那歇脚,”他垂眸看了看呼吸凌乱的赵应荣:“这荒郊野岭的,不利于大当家养伤,不如挪去那吧。” 李长明和赵浮生对视了一眼,静了片刻,赵浮生突然开口道:“是此前悄悄离开的汉王殿下他们吧?”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挑唇,微微一笑。 听到赵浮生这句话,李长明愣住了,汉王殿下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他怎么不知道? 赵浮生又道:“既然汉王殿下他们已经离开了,为什么不直接下山,却要在山中暂歇?” 韩长暮淡薄道:“他们遇袭了,伤得很重。” 赵浮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么,韩长暮提出来让这些人去那处院子暂歇,其目的就值得深究了。 他思忖片刻,还是直白的问了出来:“司使大人,袭击他们的人,定然是冲着汉王去的,那么现在司使大人是想让我们去当靶子的吗?” 李长明也一下子回过味儿来了,欣慰的看了一眼赵浮生,点头道:“对,浮生这话有道理,司使大人到底是何意?” 韩长暮救了赵应荣的命,也救了满山寨人的命,原本他们对韩长暮是心生信任了的,可这会儿,浓重的疑云再度遮住了心。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莫非二位以为,不去那处小院儿,不和汉王殿下走在一起,就不是活靶子了吗?”他微微一顿,讥讽轻笑:“莫非二位以为,羽林军会连姑娘的尸身和水匪的尸身都分不出来吗?” 这话简直是个巨大的打击,赵浮生心头一震,惊惧的望了望李长明,极快的反应过来,心悦诚服的行了个礼:“司使大人所言极是,小人这就安排下去,清理掉这里的痕迹,立刻离开。” 韩长暮点点头:“半炷香的功夫,我们必须离开。” 李长明心头一凛,也一同安排人手去了。 一说是要逃命,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事情了,众人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极为利落的收拾好,默然无声的跟着韩长暮往前走。 就这般,几个水匪小心翼翼的抬着昏迷不醒的赵应荣,另外几个水匪抬着李胜三人,受了伤的人相互搀扶着,没受伤的边走便清理掉这里的痕迹,乌泱泱的跟着韩长暮和姚杳,往那处小院赶去。 小院中一阵喧嚣,虽然没有燃灯,大家都在摸黑行事,但有李长明和赵浮生二人,倒是将什么人在何处安歇,什么人在院内院外值守,安排的井井有条,全然不用韩长暮开口吩咐什么。 韩长暮抱臂而立,冷眼看着,心里慢慢有了打算,李长明此人,孔武有余机敏不足,但经营一处暗桩应当是绰绰有余的,再加上他们从未在京城露过面,而李长明也甚少下山,京里应当没什么人认得他。 至于赵浮生此人,足够机敏却有些狂妄自负,贸然放在外头容易惹出事端,还需敲打历练,不如就放在内卫司,放在他的眼前,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至于其他人,韩长暮目光如炬,淡淡的扫过各自就位的水匪,有些可用有些不可用,还需细细筛选才是。 安排好了值守之事,众人紧绷了一整夜的心神终于松懈了下来,再加上夜实在是太深了,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不过多时,呼噜声便四起。 韩长暮自然是和谢孟夏几人在同一个屋子,而赵应荣几人在另一个房间,至于被打昏了的那几个人,则被关在了柴房里,留了人看管。 韩长暮刚刚闭上双眼,陡然想起什么似的,睁开双眼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姚杳,他愣了一下,走到冷临江跟前,低声问道:“阿杳呢?” 冷临江歪在炕头,眼都没有睁开,疲累道:“在院外头,她说她耳力好,留在外头警戒了。” 韩长暮愣了一瞬,举步朝外走去。 清浅倏然睁开双眼,定定看着韩长暮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里不由的大恨。 韩长暮站在院门口,奔波了整夜,双眼早已经适应了深幽的黑夜,将四周看的清楚。 几个水匪靠坐在栅栏下,闭着双眼假寐。 树梢上蹲着两个水匪,身影融进了树冠中,若不仔细查看,几乎察觉不到树上有人。 他看了了一圈儿,在一个极为偏僻的角落里看到了姚杳的身影,背对着他,低着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声,似乎在吃什么东西。 他勾了勾唇,抿出一抹笑,轻快的走了过去。 姚杳耳廓微动,听到了韩长暮的脚步声,赶忙将手里的东西塞进袖中,哗的一下站了起来,微微局促道:“大人怎么出来了。” 韩长暮的目光落在姚杳的唇边,愣了一瞬,骤然笑道:“看你在偷吃什么。” 姚杳察觉到了韩长暮的目光,赶忙抹了抹嘴,突然扑哧一笑,从袖中掏出两块干巴巴的胡麻饼,飒然笑道:“大人来的正是时候,忙活了一整夜,都没顾上吃口饭,这是离开青云寨的时候我带出来的,这里清锅冷灶的,又不敢烧火,怕引来羽林军的注意,大人凑合用一点吧。” 韩长暮点点头,突然神秘兮兮的靠近姚杳:“幸而你没有烧火,不然就能闻到炙肉的味道了?” 姚杳一脸疑惑:“大人说什么?” 韩长暮指着谢孟夏几人歇息的那间屋子,笑道:“这间屋子的炕里藏了三个人。”他慢慢的把此前的发现,还有王显和杜风做下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姚杳愣住了,没想到一向怯怯懦懦的王显,居然还有胆子杀羽林军,这种事可等同谋逆啊,不过把人藏在炕洞里,也太恶心了吧。 她抿了抿嘴,把掉渣的胡麻饼往韩长暮面前推了推:“大人快吃吧,不然就越来越干巴了,仔细崩掉了牙。” 韩长暮嘁了一声,从姚杳的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酒香,面无表情瞟了她一眼:“你喝酒了?” 姚杳有些心虚的嘿嘿笑了两声:“李长明带出来的,你别说,这青云寨的酒是真不错。” 韩长暮抿抿嘴,满脸都是不屑:“这李长明还真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啊,逃命的时候居然还不忘了带酒?” 姚杳哈哈笑了:“可不是么,那酒是真不错,大人要不要尝一尝?” 韩长暮神情淡薄的点点头:“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尝尝吧。” 姚杳嘁了一声,飞快的跑进院子,不过片刻功夫,便又飞快的旋了回来,手里提溜着个还没有开封的酒坛子,重重的搁在了地上。 “大人,之前在贡院吃苦受罪的,现在又在山里熬日子,今日正好有酒,可得多喝几杯,不然太亏得慌了。”姚杳笑眯眯的揭开酒坛的封口,奇异的酒香顷刻间便漫了出来。 韩长暮对这酒生出无尽的好奇心来,微微一笑:“好。” 这酒是青云寨自己酿的,也没有起名字,酒味中夹杂着极淡极淡的土腥气,并不是太好闻,但喝起来却香气十足,清冽入口,只是后劲儿似乎比寻常酒坊里酿的酒要大一些。 姚杳起先便已经喝了一坛子了,这会儿又陪着韩长暮喝了几杯,酒气上头就壮了怂人胆,她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她身上的衣裳早就打架打的破烂不堪了,穿不得了,刚刚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草草擦洗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的胡服。 这身衣裳是用上回谢孟夏上回赏她的料子做的,又轻又薄还不透光,这个时节穿最是舒爽,原本应该是做成广袖流裙最为华美的,可她嫌袖子太大太累赘,打起架来不方便,便做成了窄身胡服,骑在马上,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风格。 这会儿喝多了几口酒,她伸手将袖子高高捋起来,露出了两条并不十分白净的胳膊,没有下酒菜,便喝一口酒啃一口胡麻饼,倒也十分的畅快。 韩长暮原本酒量便极好,又始终端着酒盏小口小口的抿着,更是丝毫醉意都没有。 他看着姚杳豪气云天喝酒吃饼,眼看便有要踩着栅栏跳到树上的架势了,嗤的一笑,忙伸手去拽她:“快下来,仔细摔了。” 姚杳挥了挥手,眼尾通红:“不会,我稳当着呢。” 韩长暮笑眯眯的,暗叹了一声,看来是这一两个月里快憋出病了,这会儿突然放出来了,也没有了性命之忧,便忘乎所以了。 他把姚杳拉下来,拿过她手上的酒壶:“别喝了,你醉了。” 姚杳跳起来伸手去抢,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个不停:“醉了,谁醉了,这,这才哪到哪呢?” 7017k 第五百三十二回 她不是她 韩长暮左躲右闪,无奈的摇头轻笑,酒洒了出来,到底还是没让姚杳抢了去。 他目光突然落在姚杳的左手手腕内侧,双眼不由的微微眯了眯。 那手腕内侧靠近手肘的位置上,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烧伤,皮肤颜色比别处略浅发白,似乎烧的十分严重,疤痕起起伏伏,看上去有些狰狞。 他心下微慌,一把抓住姚杳的手腕,指着内侧急切发问:“姚参军,阿杳,阿杳,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姚杳低下头,看了一眼,大大咧咧的笑了:“这啊,嗨,刚进掖庭的时候,冬日里到处都冷的冻死人,也就灶房暖和点,我就坐在灶头打瞌睡,人一下子歪了,这个地方就被火燎了,没事儿,早就好了。” 韩长暮皱眉,声音微微打颤:“是,永安元年,你刚进掖庭的时候吗?” 姚杳迷迷蒙蒙的应了声是。 韩长暮稳了稳心神,面色如常的又问:“那,没被火烧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你还记得吗?” 姚杳翻着眼皮儿看了韩长暮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二傻子一般,嘻嘻笑着,满嘴的酒话:“当然记得了,这是,我的肉啊,我,我肯定记得啊,没被火烧的时候,也不好看,那么,那么一大块胎记,青色的,难看死了。” 她用手比了比,那块胎记,足有大半个拇指那么大。 这话如同雷击,重重的劈在了韩长暮的心上,他脸色惨白,唇角嗫嚅着继续问:“阿杳,阿杳,你听我说,你还记得,你是从哪里,从哪里进的掖庭吗,你进掖庭前,是,是住在哪的?” 姚杳抬起头,眼睛闭了闭又睁开,看了韩长暮片刻,突然便笑了,糊里糊涂道:“你,你是不是傻啊,我,我是罪犯家眷,能在哪,当然是在牢里了,在牢里。” 韩长暮的心一寸寸跌入谷底,抓着姚杳的手腕,抓的极紧,急切问道:“牢里,是哪个大牢,内卫司,大理寺,还是刑部?” “你拽疼我了。”姚杳的手腕被韩长暮抓的生疼,她挣扎着在食案上拍打不停,迷迷蒙蒙道:“我,在刑部啊。”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凑到韩长暮的眼前,嘿嘿嘿的笑了几声:“你不知道,我,我还碰到了个俊俏,俊俏小郎君,他还给了我,给了我半个饼,那个饼可真干,差点没,没噎死我。”她伸手拍了拍韩长暮的脸,嘿嘿嘿笑的更欢了:“你,你还别说,你长得有点像他。”她摸了摸韩长暮的眼睛:“眼睛像。” 她摸到一点潮湿的水气,她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看了看韩长暮的眼睛,突然喊了一声:“你,你哭了,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啊,我,我不吃你的饼了还不行吗?” 韩长暮等着那块火烧过的痕迹,慢慢陷入了沉思。 姚杳说的时间,正是永安元年的十二月。 圣人登基后,中书省的蒋绅大相公给圣人吹了不少耳边风,保着从前的燕王世子谢孟夏入主东宫,册立为太子,而二王谢晦明为秦王,四王谢离析为赵王,六王谢园景为简王,至于其他尚且年幼的皇子公主,便按着年纪一溜排了下来,并未册立封号。 而永安元年的十二月,还出了一件满朝皆惊的大事。 那御使大夫方灵运,在上朝途中携带凶器,妄图刺杀圣人,被当场拿下,这谋反之罪原本是要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可圣人刚刚登基,多造杀戮怕朝堂不稳,便判了方家十五岁男丁判绞刑,女眷和十五岁以下男丁流刑,虽然是流放三千里,路上千难万险,但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 这桩公案,坊间传言是御史中丞陈玉英告发了方灵运,这中丞陈玉英跟方灵运是同科进士,却一直被方灵运压着一头,可他害了方家,自己也没落着好去,陈家满门也下了狱。陈玉英被扣了顶附逆的大帽子,满门下狱,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宫中为奴,自己也落了个秋后问斩,且还是跟方家的男丁一起。 韩长暮从前听起这些旧事的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首告有功的陈玉英,也被问了斩。 后来他进了京,这一年多以来所见所闻,他突然想明白了,陈玉英是藏起了不该藏的人和东西,触怒了圣人天颜,才遭了难,只是这件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圣人只好扯了一个罪名,强按在了陈玉英的头上。 不是无妄之灾,胜似无妄之灾,都是贪念在作祟。 韩长暮慢慢的叹了口气,旧事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中次第不断的晃来晃去。 他恍若不知的慢慢松开了姚杳的手,看到她闭着眼,一副喝多了睡过去的模样,不由的低笑一声。 这是来警戒的吗,这分明是打着警戒的名义,出来偷吃的。 他慢慢的卷起姚杳的衣袖,深深的看着那块火烧的痕迹,那疤痕,刺痛了他的眼睛。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压得极低的熟悉的脚步声,他不慌不忙的放下姚杳的衣袖,正襟危坐着,闭目养神。 清浅慢腾腾的挪到韩长暮的身边,见韩长暮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反对,便心安理得的坐了下来,片刻后,她靠在他的肩头,喃喃低语:“公子,奴有些怕。” 韩长暮的眼皮动了动,倏然睁开,拉过清浅的左手。 清浅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手半推半就的按住了韩长暮的胸口,娇嗔道:“公子,这荒郊野岭的,不合适。”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看了清浅一眼,突然松开了她的手,把她的衣袖卷了上去,露出那枚让他念念不忘的浅青色胎记。 就是因为这块胎记,他才会买下清浅,才会容忍她做过的所有事情。 他整个人变得格外的冷薄疏离,压抑着的怒火似乎顷刻间便要喷薄出来。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清浅察觉到韩长暮的变化,微微颤抖低呼,想要将手收回来。 韩长暮一把推开了清浅,似笑非笑的问道:“你可在刑部大牢里待过?” 清浅愣了一下,不明白韩长暮为什么要这样问,是威胁她吗?她的神思飞快的转动,凄凄艾艾道:“奴是犯官之后,自然是在刑部大牢里待过的。” “哦,”韩长暮挑高了尾音,戏谑问道:“那是何年何月何日,与谁一起?” 清浅更住了,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对过往的记忆并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当初是一辆破的不能再破的马车将她和奶娘连夜送出京的,后来是如何沦落到了轮台,她已然记不清了。 但她实实在在的记得,她从未进过刑部大牢,她也实实在在的记得,她自幼便是和奶娘一起生活在乡下庄子里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曾对自己的生母旁敲侧击过,可对当年之事,她们几个人都噤口不言,她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听到韩长暮这样逼问她,她的心神一下子崩溃了,捂着脸痛哭不已:“奴,奴不记得了,奴什么都不记得了,公子是要奴以死明志吗,好,好,奴,奴这就去死,这就去死好了。” 她声嘶力竭的吼了一嗓子,转身就要去撞栅栏,可撞到一半,她却停了下来。 她本就是装装样子,原以为韩长暮会怜香惜玉的拦下她,谁知道他却只是脸带戏谑,冷眼看着。 她尴尬极了,撞也不是,不撞也不是,就那样伸着头,靠在了栅栏上。 “你怎么不撞了?”韩长暮似笑非笑的问。 清浅平静了一下,展露出一个甜腻的笑容:“奴还要伺候公子呢,怎么能死呢,就算是不死,脸上留了疤,也碍公子的眼不是吗?” 韩长暮一阵懊恼,他当初怎么就会瞎了眼呢,怎么会认错了人呢,当年在牢里,那个死也要不卑不亢的姑娘,就算经历了再多的挫折,也不会长成这般毫无底线的谄媚模样的。 他很想翻脸,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耐着性子问:“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如有半句假话,你就不必活着了。” 清浅打了个哆嗦,重重点头,声音又轻又柔:“公子问吧,奴一定说实话。” 韩长暮朝清浅的手臂抬了抬下巴:“你那胳膊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 清浅愣了一下,转瞬笑道:“奴这不是胎记,是小的时候,奶娘给刺上的,奴也不知道奶娘为什么要刺这个。”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韩长暮呆立当场,原来是这样,原来从那个时候起,祁明惠就存了李代桃僵的心,其实此事也怪不得她,她的亲生女儿被人换了出去,还要遭受没入掖庭的罪,她出此下策,也是情有可原的。 韩长暮只是懊恼,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详查,怎么就关心则乱了呢。 他眯了眯眼:“你的生母已经回京,等此事了了,我会送你回去与她团聚。” 清浅大喜,自从被水匪掳走后,她便一直惦记着她的母亲,听到韩长暮这话,她总算松了口气,掀了下眼皮儿,倏然扑到了韩长暮的身上,又软又糯的笑道:“多谢公子成全,奴以后一定好好伺候公子。” 7017k 第五百三十三回 谁比较蠢 韩长暮一愣,听到身后轻微的窸窣声,他下意识的要推开清浅,却一转头,正好看到姚杳蹑手蹑脚的走开了。 他心下一慌,赶忙喊了一声:“阿杳!” 清浅察觉到了韩长暮对她的抗拒,一声娇嗔的“公子”,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不撒手。 “大人,卑职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你们继续,继续。”姚杳脚步一顿,一阵恶寒,都没敢回头,揉了揉还有些醉意的双眼,落荒而逃了。 这种事情可不能多看,看多了可是要长针眼的。 不止是姚杳落荒而逃,周围隐匿在黑暗中水匪个个目瞪口呆,齐齐捂着脸转过身去了。 原来司使大人好这口啊,原来他说的抓了不该抓的姑娘,是这个姑娘啊。 韩长暮只觉得自己浑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楚了,他脸色铁青,气急败坏的推开清浅,指着她暴跳如雷的怒斥:“你想干什么!” 清浅半躺在地上,眨了眨眼,满脸无辜:“奴是公子的妾,伺候公子是奴的本分。” 韩长暮气的心口突突直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半晌,他重重甩了一下衣袖,绝尘离去。 清浅躺在地上,望着韩长暮远去,心中一阵悲凉。 来者不会拒,去者不必留,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期。 天边泛起鱼肚白,浅淡的浮云在灰沉沉的天际缭绕,一轮红日从云翳后头挣扎而出,渐渐露出零落微光。 青云寨炸毁后的废墟从微明晨光中热闹起来,在废墟的边缘歇息了整夜的羽林军们三三两两的醒了。 这个地方不适宜架锅做饭,羽林军只好勉为其难的就着凉水啃着又冷又硬的干粮,幸好山里比山下要凉快许多,隔了夜的酱肉也没有变味,还是可以勉强果腹的。 这天下安稳了十几年,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这些羽林军们作为圣人的私兵,以保卫圣人和皇家为职责,但这些年只是名字上占了个“军”字,根本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更没有打过一场仗。 这一次围剿青云寨,算是他们打得头一场大仗了,可即便是如此,也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打仗,他们也是埋了几个硝石筒,浇了点桐油,最后扔了一把火把,根本没有命悬一线,手刃水匪的机会。 从未经过战火洗礼历练的羽林军们,和北衙禁军中的其他军队一样,渐渐沦为了象征皇权的吉祥物,若论铁血,敢打敢拼,远不及常年驻守边关的玉门军和韩家军。 现下,羽林军们席地幕天的睡了一整夜,又坐在一片废墟的边缘就着凉水啃干粮,已经是他们遭受的最大的折磨了。 羽林军们啃干粮啃得索然无味,一边啃一边抱怨。 邱福草草的用了几口朝食,背着手站在废墟前头,目光审视的来回巡弋,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片废墟的确是青云寨的废墟不假,也的确过了火,但过火的地方并不像他昨晚预料的那般广阔,火势也没有深夜里看起来的那么惊人。 但是按照羽林军们在山寨中埋下的硝石筒的数量来估计,爆炸和起火所造成的损害,远远不止眼前的这般。 他转眸望向山寨的南侧,南侧的悬崖反倒成了爆炸最为集中的地方,昨夜夜深,看不清楚状况究竟如何,此时再来看,南侧悬崖遭受的损害远比青云寨要惨烈的多。 而且,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从废墟下头露出来的没有过火的,破碎了的衣裳来看,并不是水匪应该穿的衣裳。 破碎的衣角迎着晨风飘扬,上头浸染了乌沉沉的干涸了的血迹。 这些衣裳多半都是姑娘用的料子,颜色和绣样也是姑娘的衣裙上常用的,水匪若是穿成这样,那就不是打家劫舍的了,那是唱曲儿的。 邱福一阵胆战心惊的,心里打了个突,急忙飞快的走到残垣瓦砾上,也顾不上戴护手之类的护具,徒手接连翻开几块石块,看到了压在下头的尸身。 那尸身虽然已经被砸的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有些地方被火烧的一片焦黑,但从尚且完好的身段和衣裳,任谁都可以看得出这是个姑娘。 邱福和别的羽林军不一样,他出身寒门,原本是和其他的寒门子弟一样,熬上一辈子都难有出头之日,可他机缘巧合之下入了羽林军,熬了将近二十年,才一步一步熬到了指挥使这个位置。 像他这种家族没有助力,朝中也没有亲朋故旧的,想要在羽林军中再往前走一步,只怕是比登天还要难了,故而他在明知这次的差事风险极大,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株连九族的情况下,他也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为的不过是博一下冥冥之中的那一丝可能。 他比其他出身世家的羽林军更能耐得下性子,更能吃苦,他相信自己稳扎稳打的一步步走下来,是能够出人头地的,他缺的只是一个机会和一个赏识他的人罢了。 眼前就是个难得的机会,他不能犯错。 他稳了稳心神,接连翻开了多处残垣,忍着恶心仔细查看了好几具尸身,依稀中都能看得出是个姑娘。 一个姑娘的确不能证明什么,可许多个姑娘,就足以说明事情有蹊跷之处了。 他炸的是个水匪窝,可不是个花柳巷,这样的尸身,放到哪里都交不了差。 邱福叉着腰,沉着脸色,瞪着这片茫茫废墟,思忖了片刻,突然冷厉的大声喝道:“来人,来人,都别吃了,去,都去给我翻,不管是死的活的,只要是个人,就都给我翻出来,摆在这,对,就摆在这!快去!!” 羽林军们顿时一阵哀嚎,朝食都吃不下去了,有些气性大的,甚至把干粮扔在地上,再狠狠的跺了两脚,以此来宣泄心中的不满。 大清早的连口饱饭都不让吃,就吆喝着让去干活,这搁谁谁不火大。 大家都是家里送进羽林军混个资历的,谁真把这差事当个正经事了,早知道是来受这个气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当个纨绔呢。 黄连云也觉得邱福太过小题大做了,这些羽林军个个都出身世家,个个都有背景,得罪了他们就是得罪了他们背后的家族,后患无穷。 他背着手走过来,慢条斯理道:“邱指挥使,不过是个山寨,炸了也就炸了,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吧。”他微微一顿,继续道:“这些羽林军熬了一夜了,若无大事,就尽快回京吧,让他们好好歇一歇。” 邱福懒得跟黄连云多费口舌,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一脸冷漠的收回目光,望向废墟。 黄连云自讨了个没趣,悻悻的转过头,百无聊赖的打量起四周。 羽林军们满腹委屈的踩着碎石瓦砾,在废墟里一阵翻找,当啷哗啦的响声震耳欲聋,借着搬动石块的功夫来发泄怨气。 可翻着翻着,这些羽林军也发现不对劲了,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在接连翻了十几具尸身出来之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搬动石块和尸身的声音。 邱福和黄连云看着面前越摆越多的尸身,心里皆是一沉。 黄连云满心惊恐,越是害怕,越挪不开目光,吓得脸色煞白,嘴唇抖啊抖的:“邱,邱指挥使,这,这怎么都是姑娘啊!” 邱福对这样的情形有了预料,从震惊中平静下来,喃喃道:“是啊,怎么都是姑娘呢,水匪呢?” 羽林军们已经将大部分的尸身都翻了出来,剩下的一些实在太难拼凑完整了,便只好就地掩埋了起来。 看着这些摆得整整齐齐的尸身,羽林军们面面相觑,即便是剩下这些残肢断臂,也能一眼就看出来,这些尸身中,没有一个是水匪的。 他们炸的是水匪窝,不是花柳巷,哪来的这么多姑娘。 为首的羽林军战战兢兢的上前,吓得声音直哆嗦:“指,指挥使。” “啪”的一声,邱福一巴掌抽在了那人的脸上,打的那人的脸偏了偏,转瞬又红又肿,他气的暴跳如雷,双眼赤红:“废物,一群废物!水匪呢?你告诉我水匪去哪了?你们这么多人,竟然让一群乌合之众从你们的眼皮子底下跑了?简直废物透顶!” 为首的羽林军低着头不敢答话,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了。 他也想不通他们怎么会这么蠢,蠢到家了都。 可现在不是想为什么的时候,而是想法子尽量补救的时候,他倏然抬头,不停告罪:“指挥使,指挥使,卑职等可以去追,卑职等现在就去追!” 邱福猛然抬起手,打断了这个羽林军的话:“你去哪找?去哪追?你知道他们往哪跑了?” 为首的羽林军哑然,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邱福冷静了下来,凝神片刻,淡声吩咐道:“命所有羽林军以青云寨为中心,向外查找足印,看哪里的足印最多,就往哪里去追,快去!这回若是再出了差错,本使定不轻饶。” 为首的羽林军愣了一下,转瞬回过神来,脚底板像是被火烧了一般,连蹦带跳的,整个人恍若一阵风在废墟上飞旋而过。 7017k 第五百三十四回 谁是内鬼 永安十六年的暮春时节,长安城里绿暗红稀,从这个时候起,一直到殿试传胪唱名之后,如织的人流皆往贡院奔去,动地的弦歌弹唱的皆是一曲清流。 天刚刚蒙蒙亮,贡院前头的长街上,便挤满了人,有的心急如焚,大步流星冲的贡院门前,双手紧紧抓着栅栏,伸长了脖颈,眼睛直勾勾的往里瞧; 有的矜持稳重,衣裳整整齐齐的,连个褶子都没有,踱着方步走的不疾不徐,可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十指交错着,紧紧攥了起来; 有的三五成群,全无形象的勾肩搭背,大声的热络闲聊,用来掩饰内心五味杂陈的焦躁紧张。 不论这些士子们是锦衣绣袄,还是鹑衣百结,个个都步调一致的往贡院门口赶。 今日是省试放榜的日子,圣人登基以来遵循旧例,省试三年一次,十六年来,今年正好是第六次省试,将在未时之前放榜, 榜上有名之人便是贡士,有了参加数日后殿试的资格。 而落榜之人只能等待三年后再奋力一搏了。 先帝在位时,参加了殿试,进士这个名头也并非就是贡士们的囊中之物了,殿试策问贡士,所取进士不过十之四五,黜落者的落选缘由五花八门。 久而久之,殿试能否中选成了一门玄学,与贡士们的身高长相,家世背景,谈吐仪态,笔法字迹,甚至贫富都有关系,就是跟学识关系不大。 走运的士子,可能是长相入了眼,也可能是笔法入了眼,还有可能是朝中有人,总之是一次一次殿试便能取为进士而授官; 而倒霉的士子就好像走进了个死胡同一样,凌云志气都被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殿试磨成了心灰意冷,最后一扭头,愤而投奔去了当时与靖朝分庭抗礼的南明。 毕竟条条大路通仕途,又不是只有这一个朝廷有官做,上哪个朝廷不能找口官饭吃。 于是乎,靖朝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人才,最后成了南明攻击靖朝的一把刀,一支笔。 这简直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先帝拍了几回书案,砸了几回镇纸,最后痛定思痛,亲自主持殿试,并下旨殿试从此不再淘汰贡士,凡是参加殿试者,不管是贫是富是美是丑,一律都取为进士授官。 当然了,天子近臣还是要看脸的,不然圣人整日对着一张丑的天怒人怨的脸,恶心的连饭都吃不下,哪有心情处理朝中大事。 于是,那一年进士的队伍空前绝后的壮大,省试中榜的五百多名贡士,全部取为了进士,虽然有三百多是同进士,只有二百是真正的进士,但也极大的振奋了士子们求学上进的心。 大江南北一度掀起了一股读书热,科考热,但凡有点能读书的苗头的,都要举全家之力供养,期盼着一人升官,全家发财。 至此,殿试只根据召对情况进行排名,而不再淘汰贡士成为了定制,但是贡生的排名先后对将来的授官和升迁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殿前失仪而从此仕途无望,是每个士子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自从殿试不再淘汰贡士后,省试就成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次省试放榜之时,喜极而泣者有之,当场发疯者亦有之。 此时,日头渐高,时辰却还早,贡院辕门的铁栅栏紧紧的关着,挡住了无数翘首以盼的士子们的身影,还有众多准备榜下捉婿的乡绅商贾。 明远楼里不时的传出一阵阵锣声,这锣声的意思是,选取的黄榜已经用好大印,只待主考官再进行最后的校对,就可张贴了。 一道铁栅栏拦住了熙熙攘攘,杂乱不堪的,等着看榜的人群,也拦住了横眉立目,板着脸提着刀的禁军。 明远楼内一片寂静,上首的书案上早已摆好了用了印的黄榜,但蒋绅几人却都神情焦急的站着,根本没有要张榜的意思。 孟岁隔抱臂而立,冷眼看着这一群热锅上的蚂蚁,抿了抿嘴,淡淡道:“阁老大人,时辰快到了,再不张榜,只怕外头的禁军要弹压不住了,引起了哗变,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这一句话,说的蒋绅脸色大变,他想起了先帝朝时,那一声登闻鼓,敲碎了多少人的前程。 他急急开口:“对,对,韩大人呢,韩大人怎么还没有来?” 孟岁隔掀了一下眼皮儿,恭恭敬敬道:“司使大人另有差事,只怕一时半会儿无法赶到,外头有禁军把守,不会出什么乱子的,阁老大人,不能再等了,耽误了张榜的时辰,会出大事的。” 蒋绅定下了心思,吩咐王敬宗和阮平安二人去拿黄榜。 谁知沐荣曻一个箭步冲到了书案前,拦住了二人,急切道:“阁老大人,再等等吧,内卫司的司使大人不到,万一出了岔子,圣人问责,咱们,都不能幸免。” 蒋绅愣了一下,目光陡然冷了下来,深深盯着沐荣曻:“三林,你这是什么意思,会出什么岔子?” 沐荣曻一时语结,磕磕巴巴半晌,突然心神一动:“阁老大人,此次省试出了不少怪事,还死了人,尚未查明,此时张榜,恐,恐有舞弊之嫌。” “你妄言!”啪的一声,蒋绅重重的拍了一下书案,怒极反笑:“三林,这黄榜是你我四人共同审定,呈报给圣人御览用印,你所说的舞弊之嫌,是指谁?是指本官?”他一脸肃然,语气冷厉,步步紧逼:“是指闻染?保文?还是,圣人!!” 他的话越发的震耳发聩,吓得王敬宗和阮平安陡然跪倒在地,齐声哀求:“阁老大人慎言,慎言啊。” 沐荣曻也豁出去了,他筹谋了这么久,怎么可能甘心功亏一篑,若真的任由着黄榜张贴出去,他立时就要活不成了! 他眼珠子一瞪,急的满头是汗,脸颊发青,色厉内荏道:“阁老大人,下官没有这么说,下官,下官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士子着想!若选了不该选的人中榜,会令天下读书人心寒的!” “好,好,好啊!”蒋绅拿起那张黄榜,指着上头关系了所有士子前途命运的名字,笑容森然:“好啊,那你来说说,仔细说说,这里头,哪一个士子,是不该中榜的!” 沐荣曻一时语噎,这让他怎么说,他总不能说,不应该点选北方士子,应该只点选南方士子吧! “沐大人的意思是,应该只点选南方士子,不应该点选北方士子吧。”孟岁隔靠在门边,默不作声的看了半天戏,看了看时辰,淡淡开口。 被说中了心事,沐荣曻吓了一跳,见了鬼一样瞪着孟岁隔。 阮平安和王敬宗也从地上爬了起来,齐齐望向了沐荣曻。 蒋绅恍然大悟,目光阴沉的盯着沐荣曻,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三林,三林啊,你,你,你太令本阁失望了!” 沐荣曻原本还想再挣扎一下的,可看到大势已去,黄榜是断无更改的道理了,这次的盘算彻底落了空,若能将此事就按在贡院里,保下自己的仕途,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顿时改变了策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蒋绅的腿,嚎啕大哭:“恩师,恩师,下官全是为南方士子着想的啊,恩师也出身江南,知道南方士子十年寒窗有多么艰辛,平心而论,他们个个都才高八斗,惊才绝艳远胜北方士子,省试按照南北方士子人数点选贡士,原本就对南方士子是极大的不公啊!” 他字字泣血,说的人心生不忍。 可蒋绅是谁,他是几度宦海沉浮,浸淫许久的老狐狸了,在孟岁隔点了那一句的瞬间,他就明白了沐荣曻的所做所想。 沐荣曻哪里是为了南方士子鸣不平,而是在为他自己他日入阁,培养门生心腹造势铺路呢。 若果真让他的谋划得逞,一张写满了南方士子的名字的黄榜贴出去,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北方士子忍下此事,这场省试成了他蒋绅的功绩,他致仕荣休,推举沐荣曻入阁,这些中榜的南方士子,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沐荣曻的门生,其中还不知道有多少是在省试之前,就与他有了勾连的。 要么就是北方士子不满此事,去敲登闻鼓鸣冤,这场省试就成了他蒋绅的污点,圣人大怒,必然要将他罢官问责,沐荣曻再顺势而为,提议重开一场省试,广选北方士子,如此一来,这些北方士子必然对沐荣曻感恩戴德,唯命是从。 蒋绅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看着沐荣曻的目光也更加的冰寒无情,但他没有表露出来,现下最要紧的事情,不是料理沐荣曻,而是将黄榜张贴出去,以便安抚外头那些士子们躁动不安的心。 他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追究沐荣曻,平静的吩咐王敬宗和阮平安二人:“闻染,保文,你二人出去张贴黄榜。” 王敬宗和阮平安经历了这样大的巨变,反倒平静下来了。 见得鬼多了,沐荣曻这样的,也就不足为奇了。 7017k 第五百三十五回 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二人齐声称是,小心翼翼的捧着卷起来的黄榜,跟着孟岁隔和一队禁军,疾步走出明远楼。 蒋绅在沐荣曻面前站着,目光在他的身上连连打转,最后万般可惜的长叹了一声:“三林啊!” 沐荣曻深深磕了个头:“恩师!” 巳初一刻,贡院辕门大开,王敬宗和阮平安穿着齐整的官服,捧着黄榜,金忠和孟岁隔分别带着禁军和内卫,簇拥着二人,走出了辕门。 他们的每一步都走的格外凝重严肃,张榜这种关乎人前程命运的大事他们也轻松不起来,更何况刚才还发生了那种事情。 谁都不敢想象若真的延误了张榜的时辰,会造成怎样惊天骇地的后果。 不敢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在王敬宗和阮平安捧着黄榜走出来的时候,贡院外的长街上顿时鞭炮齐鸣,红屑纷飞,噼里啪啦的响了半晌才安静了下来。 禁军和内卫从王敬宗阮平安二人的手中接过黄榜,郑重其事的将其展开,高高悬挂在辕门之前。 这黄底红字的黄榜刚一悬挂出来,士子们就像疯了一样,一窝蜂的挤到了辕门前,有的人被踩掉了鞋,有的人被挤散了发髻,更有人的外裳都扯得不翼而飞了。 那坚固的铁栅栏险些被人挤翻在地。 一时间,尖叫声,斥骂声,怒吼声,狂笑声,还有哭声混杂在了一起,比方才的鞭炮声更加响彻云霄。 张岩挤在人群中,挤得脸的扭曲了,才艰难的踮起脚尖儿,在黄榜上仔细的来回巡弋了一番,最终确定了自己名字所在的位置。 他松了口气,转头逆着人群往外挤去,努力抿了抿嘴,可上翘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昭示了他内心难以抑制的狂喜。 此次省试一共取了三百一十一名贡士,南北士子皆有,北方士子虽然比预料的要少一些,但比从前没有分南北榜时,北方士子总是颗粒无收要好上许多了。 张岩作为众多北方士子中的一员,自然格外关注榜上的北方士子的名字和位次,他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但位次都并不算靠前,有一个甚至掉在了黄榜的末尾,险而又险的中了榜。 但好在,他认识的那几个人,都在榜上了,大家看多了落第绝望,自己没有空手而归,名次反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他站在人群外头,又看了一会儿,看到有人因落第而嚎啕大哭,也有人因中榜而嚎啕大哭,心里的狂喜渐渐的消减平静了下来,转身慢慢的往回走。 “诶,张兄,张兄,你也中榜了吧,榜上多少名?” 张岩刚走了几步,有人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头,朗声笑问,他一转头,看到是自己相熟之人,他笑道:“原来是李兄,李兄也中榜了吧。” 李姓男子满脸是笑,显然是心情大好:“可不,我都考了两次了,六年,终于中了,一百三十名,张兄多少名?” 张岩笑了笑:“那可真是恭喜李兄了,李兄这是要去哪?” 李姓男子笑道:“这不是,咱们陇右道来的,说是一起去曲江游园听曲,张兄不去吗?” 张岩笑着摇头:“不了,舍妹还在家中等信。” 李姓男子想到张岩那爽利中带着点彪悍的妹妹,笑了一下:“也是,也是,那张兄赶紧回去吧,把这个消息告诉令妹,令妹肯定高兴。” 张岩又恭喜了李姓男子几句,转身背负着手,往南边走去。 几个男子也逆着人群挤了出来,看着张岩的背影,其中一人诧异的问道:“诶,李兄,张兄不去吗?” 另外一人讥讽笑道:“他全靠他那个凶妹子摆朝食摊子养活着,还敢去喝花酒,不怕被他妹子拿刀活劈了。” 此言一出,几个男子皆哈哈大笑起来。 李姓男子脸一沉,低声道:“切莫胡言乱语,张兄此次高中榜上四十八名,必定前途无可限量!” 一听这话,几名男子顿时闭紧了嘴,他们只顾着看榜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根本没有注意到张岩的名字在哪里,这会儿听到张岩的名次,没有人再敢胡说八道了。 榜上四十八名,这名次一骑绝尘,将他们这些同是陇右道的士子,远远的甩在了身后,虽然省试的名次没有殿试的那般重要,但是省试能考出四十八名,那么殿试的名次定然不会太低,如此一来,张岩的前程自然和他们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的确有不屑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底气。 一夜无话,天已经大亮了,天色湛蓝澄澈,溶金般的阳光穿透缭绕浮云,云翳镶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儿。 远处是青峦叠嶂,茂林如海,近处是芳草萋萋,鸟雀和鸣,那一处破败的小院里里外外都满是席地而卧的人,睡意正酣。 这些人逃了一整夜的命,终于逃出生天,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了,一直到天色大亮,鸟雀落在树梢草丛间高低鸣叫,众人都睡得极沉,竟然没有被吵醒。 韩长暮显然也累极了,打发走了清浅之后,他又赖在了姚杳身旁,两个人轮换着警戒,这会儿,他睡得正臣,但是却还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当一只鸟雀落在树梢,发出一声鸣叫时,他倏然醒了过来,耳廓微动,一转头,正好与姚杳的那双杏眼对上。 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闪着摄人心魄的光,几乎要将韩长暮的整颗心都吞了进去。 他心头一跳,压低了声音道:“你也听到了?来了不少人,是从青云寨的方向来的。” 姚杳点点头,神情肃然:“这个时候,能从青云寨的方向来这么多人,除了羽林军,也没有别人了,看来他们已经发现了青云寨里的异常了。” 韩长暮挑眉:“来者不善。”他望向躺了满满当当一院子的,正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水匪,抬了抬下巴:“你去把殿下他们都叫起来吧,收拾收拾,一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他微微一顿:“我去找李长明。” 姚杳无奈的诶了一声,这一晚上逃命逃的都要崩溃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实在没心情好声好气的哄着这些祖宗,憋着一口恶气进门,“咚咚咚”的连着砸了几下炕头,粗声粗气的喊着:“起来起来起来,打过来了,快起来!” “谁,谁打过来了,谁打过来了。”包骋一下子从炕上跳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望着窗外的碧蓝晴空,咚的一声又躺了回去:“哎呀,青天白日的,谁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啊,阿杳你又骗我。” 韩长云胡乱套着衣裳,腾出手去抓包骋:“阿杳姑娘没有骗你,是有人来了,快起来,快,晚了就麻烦了。” 冷临江侧身躺着,在姚杳踹炕头的第一脚,他就醒了过来,只愣了一瞬,便飞快的弹了起来,重重拍着谢孟夏:“殿下,殿下,快起来,快,有人来了。” 谢孟夏一个激灵从炕上跳了起来,神思尚在迷蒙之中,就已经开始往脚上套着革靴了,嘴里嘟嘟囔囔不停:“能不能让人喘口气啊,不累死人不罢休啊。” 大丫和清浅也翻身坐了起来,虽然还没醒透,但却凭着本能穿衣裳套鞋子。 与此同时,韩长暮敲开了隔壁屋子的门,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往屋里看了一眼,只见赵应荣躺在炕上,已经醒过来了,但精神着实不济,连喘气声都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 李长明和赵浮生对视了一眼,安抚了一声赵应荣,赶忙迎了过来。 “司使大人,出什么事了?”李长明恭恭敬敬的问道。 韩长暮沉声道:“羽林军察觉到山寨有异,已经追过来了,我们要赶紧离开。” “什么!”李长明尖叫了一身,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羽林军呐,那是圣人的私兵,他们这一群乌合之众怎么打得过。 赵应荣听到了李长明的尖叫,虚弱无力的问了一声:“二弟,怎么了?” 李长明赶忙掩饰道:“大哥,没事,没事,你安心歇着。” 赵浮生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司使大人能确定是羽林军?” 韩长暮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外头便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惨烈吼叫,把满院子的人都给惊醒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羽林军打过来了!快起来,快起来,羽林军打过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水匪跌跌撞撞的滚进院子,灰尘泡在血水里,滚出了大片大片猩红的凌乱泥泞。 一听这话,赵应荣一下子从炕上滚落到了地上,摔得呕出一口血来,呛得连连咳嗽,脸颊浮现出两团不正常的鲜红。 李长明和赵浮生脸色一变,赶忙扶起赵应荣。 赵应荣推开了二人的手,喘气如牛,急切开口:“别,别管我,快,快走,带着,带着小的们快走!” 李长明和赵浮生不禁抓紧了赵应荣的手,齐齐拒绝。 “不,大哥,我们不能丢下你。” “是啊,父亲。” 7017k 第五百三十六回 瓮中捉鳖 姚杳站在门边儿,看着这一幕,简直想撞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上演这副兄弟父子情深的戏码。 她凉飕飕的开口:“一会儿羽林军到了,谁都走不了了。” 三个人皆是一愣。 韩长暮低下头,看着躺在地上咻咻喘气,伤口还不停的往外流着血的水匪,问道:“你看清楚了?是羽林军?来了多少人?” 水匪脸色惨白,喘气如牛,说话断断续续的:“小的和几个弟兄在四周警戒巡视,羽林军发现了我们,小的脚力最快,其他人拼死拦住了羽林军,让小的跑回来报信,来的人拿的都是陌刀,应当是羽林军不假,足有近一千人,是包抄过来的,有近三百人已经绕到了下山的路上。”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绝望的无力长叹:“大公子,我们,我们跑不出去了!” 韩长暮心头一跳,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映在窗纸上的谢孟夏的剑影。 来了这么多羽林军,如此的大动干戈,显而易见,一是为了剿灭青云寨,湮灭掉不能见人的秘密,二就是冲着谢孟夏来的,他们布置的如此缜密,显然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绝不能让谢孟夏活着离开。 听到这处小院儿已经被围了起来,下山的路也被截断了,赵浮生的脸色骤变,束手无策的望着韩长暮:“司使大人,这,这可怎么办?” 满院子的水匪也都跳了起来,齐齐围到了门口,惊惶而期盼的看着屋子里的几个人。 这是他们唯一可以指望的生机了。 李长明牢牢抓着赵应荣的手,粗声粗气道:“大当家的,咱们兄弟,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 赵应荣反手握住李长明的手,虚弱无力的吐出一个字:“滚,”他断断续续的开口:“带着,浮生,带着,小的们,给我滚,滚,滚得远远的,谁要,谁要跟你们死在一块!” 姚杳挑眉,这赵应荣倒是挺有意思的。 韩长暮眯了眯眼,事到如今,他只能赌一把,赌这里是天子脚下,赌邱福心有顾忌,不敢大肆滥杀无辜。 他把赵浮生叫到一旁,避开了满心惶惶的水匪们,一脸凝重的直言相告:“想要全部跑出去是不可能了,只能把大当家和殿下先行送出去,剩下的人,只有拼死杀出去了。” 赵浮生愣了一下,转瞬便想明白了利害,转头看了眼已经开始准备的水匪们,心有戚戚:“可,小的们,怎么敌得过,羽林军?” 韩长暮一脸严肃:“狭路相逢勇者胜,怎么能自己就先泄了气呢,再者说,羽林军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 赵浮生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子,心中莫名的生出信任来,沉声道:“是,小人知错了,司使大人吩咐吧。” 韩长暮欣慰的点点头,略一沉思,狠下心低语:“姑娘里有重伤不良于行的,”他顿了一下,改了个措辞:“有重伤不治的,换几身衣裳下来,护送殿下的人,我来安排,你去挑选护送大当家的人,”他肃然道:“要快!” 赵浮生转瞬便明白了韩长暮的用意,这是要把羽林军的目标混在众多姑娘中,浑水摸鱼,借机逃出去。 李长明也走了过来,听到了韩长暮的安排,他也知道这种事情好说不好听,但又只能这么办,他看了赵浮生一眼,沉声道:“这件事儿,我去办,浮生不合适。” 说着,他不待赵浮生回过神,便一刻不敢耽误的去清点人手,只过了片刻,便送来了十套姑娘的衣裳,上头还沾着血迹。 韩长暮捧着这些衣裳,觉得入手足有千斤重,心底涌起一阵愧疚,勉强按了下去,推开门,只见冷临江等人已经收拾利落了,他把十套姑娘的衣裳搁在炕上,沉声道:“殿下,云归,小七,包骋,你们几个把衣裳换上,再帮着顾辰和王显换上,一会混在姑娘们中间,先逃出去。” 冷临江一愣,疾言厉色的问:“那你,你怎么办?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韩长暮看了谢孟夏一眼:“我要做出拼死守护这里的架势,尽量拖延时间,你们才能跑的出去,你放心,这些羽林军不是我的对手,等你们走远了,我就抽身。” 话未完,李长明和换了姑娘衣裳的赵浮生便已经走了过来。 李长明行礼道:“司使大人,浮生挑的好手已经在院中了,一会浮生会带着人,一起护送殿下和大哥下山,小的留在这里,和大人一起故布疑阵。”他微微一顿,拍了两下手,从外头走进来两个水匪,其中一个身形和谢孟夏有八九分相似,他指着他们两个道:“这两个人也是浮生挑的,他们一个和殿下身形相似,一个和殿下的声音相似。” 韩长暮诧异的多看了李长明和赵浮生二人几眼,赞赏的点了点头,道:“多谢二位相助,回京之后,某定然重谢。” 李长明摆了摆手:“司使大人客气了,进京以后,我们兄弟还要仰仗司使大人照应。” 说着话,姚杳一脚踹开了门,大声喊道:“大人,羽林军围过来了!” 韩长暮脸色微变,对谢孟夏等人疾言厉色道:“别磨蹭了,你们赶紧换衣裳,我去拖延时间。”他转头对姚杳道:“一会你也混在姑娘中,保护殿下离开。” 姚杳迟疑了一下,抓了几把墙灰抹在脸上,把那张脸抹了个面目全非。 韩长暮轻笑一声:“你这是干什么?” 姚杳挑眉,半真半假的笑了:“我这么天生丽质的,要是被羽林军看上了,跑不出去,哭都来不及了。” 韩长暮的目光闪了闪,看来是羽林军里有认识姚杳的人,她才会如此谨慎的做了伪装。 但这时候不是深究这种事情的最好时机,他解下腰际的佩囊递给姚杳:“这里头是我印信,你下山之后,去据此最近的县里,把所有的衙役都调过来。” 姚杳挑了下眉:“大人如此信得过卑职吗,不怕卑职带着印信跑了?” 韩长暮飒然一笑,没有回答姚杳这个问题,反倒转头对李长明愧疚道:“老弱妇孺和重伤之人怕是跑不动的,只能,”他欲言又止,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李长明大大咧咧的挥了下手:“小人们过得本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到现在早就活够本儿了,司使大人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小的们都清楚的很,跑出去就是赚的,跑不出就是命数,谁都怨不着。” 气氛变得凝重严肃起来,赵浮生带着挑出来的十几个没有受伤的好手站在院子中,换上了合身或者不合身的衣裳,走进了谢孟夏容身的那间屋子,隐藏了起来。 姚杳也跟着进了屋子,安排那个酷似谢孟夏的水匪坐在窗下,而声音像极了他的男子蹲在地上。 赵应荣自然是不能再躺着出去了,赵浮生安排了两名身强体壮的水匪扶着他,只能稍加掩饰,一旦跑起来就要露了馅儿。 赵浮生看了半晌,肃然道:“一会走远之后,你们二人还是轮流背着大当家的。” 两名水匪点了下头。 一群人都没有出声,缄默的有些沉重。静静的躲在屋子里,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外头留在这处小院中的数百人,多半都是些受了伤不良于行的,和跑不动的老弱妇孺,或者说是功夫不好,只会拖后腿的那些水匪,他们很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脸上却没什么惧意,或者说奔逃了一夜,在面对生死一线时,众人都多少有些麻木了。 李长明聚起一口气,大声喊道:“弟兄们,羽林军不给咱们活路,咱们要自己拼一条活路出来,咱们青云寨的人,从来都不是等死的孬种!” 这几句话说的极有煽动性,很能调动水匪们那颗惶恐不安的心。 韩长暮站在一旁,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群情激昂的这一幕。 水匪们面面相觑了一瞬,突然爆发出无穷无尽的胆气,这世上以少胜多,置之死地的事情并非不存在,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拼死相争之下,未必就不能拼出一条活路来。 “弟兄们,咱们杀出去,杀出一条生路。”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众人紧绷的心神骤然断掉了,一声接一声的大声疾呼起来。 “杀出去!” “杀出去!” “杀出去!” 水匪们士气大振,就连那些死里逃生的姑娘们也柔弱不再,个个横眉立目,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的互相打起鼓劲。 李长明转头对韩长暮拱了拱手:“司使大人,小人等听凭司使大人吩咐。” 韩长暮转头看了看映在窗纸上的“谢孟夏”的剪影,不远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已经越发的震耳欲聋了,可以看到弥漫开来的漫天灰尘,倒伏在地的萋萋荒草。 脚步声如同潮水涌动,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韩长暮有些庆幸,没有在方才就让谢孟夏他们下山,否则这会儿正好来了个自投罗网。 7017k 第五百三十七回 演技要好 那些没有经过什么消耗,身上没有任何伤势,几乎能够以一敌三,可人数上又具有压倒性优势的羽林军们连成了黑漆漆一片,如同山雨欲来前的浓云坠落下来,被狂风卷着,向小院袭来。 羽林军跑动间,陌刀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如同一阵一阵的惊雷。 院子里,屋里屋外,只要是还能勉强站起来的水匪,都拿着刀剑站了起来,眼睁睁看着数不胜数的羽林军如同一片黑压压的铅云,飞快的将这处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这一幕,水匪们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慌失措的神情,像是奔逃了一整夜,人都被折磨的有些麻木不堪了,但肃杀和凝重的气氛还是悄无声息的渗透进了每个人的毛孔中。 邱福从众多的羽林军中走了出来,站在最前头,看着满院子乌压压的水匪,不禁怒从心起,这些水匪本事大的通天,竟然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跑了出去,还跑的这么远,他自投身北衙禁军之后,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暗亏。 他微微偏着头,目光如炬,缓慢的扫过众多水匪疲惫的脸庞,这些水匪在他的眼中已经是一群空有蛮力,却没脑子的死人了,他从未将这些人的垂死挣扎放在眼中。 他一言不发的微微抬了下手,身后的羽林军呼啦一下散开来,露出后头的一排密密麻麻的弓弩手。 箭已在弦上,明灿灿的阳光在乌黑的箭尖儿上流淌,折射出刺痛眼眸的凛凛寒光。 李长明心神大震,往左右一看,却没有看到韩长暮,他的心往下沉了沉,按下心中的惶恐不安,强自镇定的朗声问道:“阁下是谁?为何要围困我等?你们害死我们如此多的弟兄,还敢送上门来,莫不是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邱福哼笑一声,冷声道:“尔等盘踞青云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本使奉命前来围剿尔等十恶不赦之徒,还要给你们什么说法,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放你娘的屁!”听到邱福的一番话,李长明气的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起来:“你他娘的是从哪冒出来的杂碎,满嘴喷粪,老子从来都是盗亦有道,比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还讲良心,围剿老子,叫老子说,你们比老子脏多了。” 邱福是穷苦人家出身,成长的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比这难听的污言秽语他都听得耳朵快要起了茧子了,李长明这话根本无法激怒他。 他的衣袂随风翩跹,漫不经心的嘲讽:“趁着还有时间,本使给你们说废话的机会,一会儿死的时候,记得闭紧嘴别喊冤!” 一股箭在弦上的紧迫感席卷过小院上空,压得众人心痛沉重,有些姑娘不堪重负,跌坐在地上,嘤嘤低啜起来。 李长明下意识的左顾右盼,寻找着韩长暮的身影,可他找了半晌,却没有找到那个能令人心生安宁的身影。 他的脸色渐渐难看下来,他竟然没有察觉到韩长暮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去了哪里,若真的是抛下了他们这些人跑了,那,那可是杀身之祸就在眼前了。 “你是青云寨的几当家,大当家?”邱福打量了李长明一番,摇了摇头:“不,年龄不对,你是,”他斟酌了一下:“你是二当家!怎么,大当家当了缩头乌龟,让你一个二当家出来送死吗?” 李长明恨得咬牙切齿,找不到韩长暮,他心里没有底气,也没心思跟邱福对骂,盘算着凭眼下这些老弱病残,怎样才能从羽林军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二当家在找谁,找大当家他们吗?”邱福看出了李长明的心神不宁,看出他似乎在找什么人,讥讽的淡淡道:“二当家放心,他们谁都跑不了,这院子里的人,哦,不,这山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本使都会送他们去给二当家作伴。” “邱指挥使好大的口气,要和我内卫司抢人抢功,也要问问本官答不答应!”一道冷然之声如同天籁之音,铿锵有力的在院落里回旋。 李长明深深的透了口气,转头看着韩长暮推门而出,简直就像看到活神仙一下,猛地就扑了过去,抱着韩长暮跪倒在地:“司使大人,司使大人,你方才答应过小的,只要小的认罪,你保小的不死的!” 韩长暮微微挑了下眉,这李长明看起来长得不那么机灵,没想到还是个内秀的,就听了他方才那一句话,就能这么快明白过来,与他配合的天衣无缝。 “本官既然答应了饶你不死,自然不会让旁人取了你的性命,内卫司要的功劳,要的人,还没有人能抢得走。”韩长暮做戏做足全套,一脚踹开了李长明,淡淡的瞥了邱福一眼,语气渐渐低沉,另有所指的威胁起来:“邱指挥使前脚诓骗了本官离开,后脚就炸了青云寨,是要毁尸灭迹吗?邱指挥使在青云寨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你胡说!”邱福气急败坏的大喝了一声,在韩长暮走出来的时候,他就心神俱震,恍然大悟了,难怪这些水匪会如此顺遂的逃出来,原来是有此人的相助。 在这里看到韩长暮,是邱福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毫不退让的跟韩长暮对视了一眼,脸上不露声色,可心里却在飞快的盘算。 他往左右看了一眼,只见在韩长暮出现的转瞬,黄连云已经不着痕迹的躲到了一旁,用密密麻麻的羽林军遮挡住了自己的身影,避开了韩长暮探寻的目光,他撇了撇嘴,讥讽唾弃了一声,老狐狸。 邱福不动声色的捏了捏袖口,心里顿时有了底气,丝毫不退的倨傲道:“原来是韩大人去而复返,怪道这些蠢货突然不蠢了,竟然从我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了出来。”他呵呵笑了两声:“司使大人,这些水匪犯得都是死罪,死在谁的手里都一样,你我二人同朝为官,犯不着因这些蠢货而起了龃龉,毕竟日后谁能更进一步,谁也说不准,司使大人觉得呢?” 说着,他别有深意的盯了一眼窗户,窗纸上印着一个人的侧影,他看的十分清楚,那是他此行志在必得之人的侧影。 水匪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窗户后头的那个人,必须死! 韩长暮自然听出了邱福的话中之意,也看到了邱福的目光落在了何处,他没有想到,邱福要留下水匪,或者说要留下谢孟夏的性命的态度竟是如此坚决。 他不慌不忙的淡淡一笑:“既然死在谁的手里都一样,邱指挥使又何必如此的咄咄逼人?青云寨一案与邱指挥使无关,但却是我内卫司的分内职责,指挥使何不与本官行个方便?毕竟,”他微微一顿,语出讥讽:“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此言一出,邱福脸色大变,韩长暮显然已经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只是不知此人是如何猜到的,他强自镇定了下来,一瞬不瞬的盯着窗纸,慢慢道:“韩大人此言差矣,邱某与韩大人一样,都是有皇命在身,还请韩大人不要为难邱某。” 韩长暮眯了眯眼,声音淡然却隐含冷意喋血:“邱指挥使的意思是,绝不肯让了!” 邱福的脸色变了变,让,他当然不能让,若是让了,死的就是他了。 他慢慢的往后退,慢慢的退了两步,退到了弓弩手中,微微抬了下手。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弓弩手们挪到了邱福的身前,做出了攻击的架势。 “既然韩大人也不肯让,那么邱某只能得罪了,韩大人放心,死后追封,邱某绝不会跟韩大人相争的!”邱福的声音从众多羽林军的身后传出来,犹如一阵微凉的风,吹进所有人的心里。 谢孟夏躲在屋子的角落里,听到邱福的声音,他磨了磨牙,恨声道:“他这是要本王死!” 冷临江抿了抿唇:“殿下忍耐些,久朝说了,若是他找不到机会送咱们出去,那就只能等外头乱起来,咱们伺机离开了。” 姚杳抬眼,门缝外头可见密密麻麻的绰约人影,而后窗下也有不少人影闪动,但显然后窗下的人不如前头的人那么多。 她巡弋了屋里一圈儿,低声问冷临江:“少尹大人,若是司使大人找不到机会,那咱们一会从后窗走,还是从前头走?” 冷临江也看出了这前后两处地方人数上的差距,低声道:“从前头走,离下山的路最近,而后窗却要绕上一截,但是后窗下把守的羽林军少,更容易杀出去一些。” 原本他们商议这件事,没有赵浮生说话的份儿,可他耐不住性子,跃跃欲试的凑了上来:“以小人所见,咱们还是从前头走吧,富贵险中求。” “那一会儿你从前头走,正好引开羽林军的注意。”不待赵浮生说完,冷临江便似笑非笑的打断了他的话:“托大公子的福,我们从后面走。” 7017k 第五百三十八回 演技更胜一筹 赵浮生悻悻干笑两声,闭上了嘴。 韩长暮和外头的羽林军形成了僵持之势。 羽林军不敢轻易放箭,毕竟面前站着个天子近臣,韩王世子,没有罪名就贸然杀了,旁人或许不会受牵连,但放箭的那个人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而韩长暮也不敢贸然动手,一旦打起来,刀剑无眼,谢孟夏能不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去就不一定了。 邱福有些焦躁不安,再等下去恐怕会夜长梦多,他轻咳了一声,朗声道:“韩大人,邱某不欲赶尽杀绝,韩大人若是现在走出来,邱某保证韩大人会毫发无伤。” “好!”韩长暮喊了个好字,听起来似乎迫不及待。 李长明顿时急了,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被韩长暮一脚踹翻在地,冷酷无情道:“本官当然不会在乎这些蠢货的性命,邱指挥使,本官的侍妾也被他们抓了来,还抓了这许多姑娘,这些无辜之人与水匪毫无瓜葛,若是死了,一旦事发,邱指挥使这大功就要变成大罪了。” 邱福自然清楚这些姑娘们是从何而来的,他可以把她们都一并杀了,然后栽赃给水匪,水匪们死无对证,可是,他的目光在众多微微迟疑的羽林军中间打了个转,他若是下令将这些无辜之人一并射杀,只怕这些人会心生怀疑,继而将此事泄露出去。 那么一旦事发,他滥杀无辜,追杀皇子一事就掩盖不住了,若是被有心之人顺藤摸瓜这么一查,万一查到了自家主子的身上,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此一来,便违背了主子谋划此事的用意了。 邱福的心思在飞快的转动,黄连云也没闲着,也在仔细的思量其中利害,他压低了声音对邱福道:“邱指挥使,这么多人,总不能都杀了灭口吧。可是放她们走也不妥当,万一那个人藏在她们中间一起逃了怎么办?” 邱福冷笑了一声,手上的长剑微微颤抖,发出轻灵声响:“混在姑娘中间,那不是正好吗,死于乱民之手,跟你我毫无关系。” 黄连云恍然大悟,连声叫好。 邱福哼了一声,朗声道:“好,邱某可以放那些姑娘们离开,但是,”他微微一顿,谨慎开口:“韩大人和韩大人手下的内卫要留下,协助邱某剿灭了这些水匪后,方可离开。” 韩长暮对邱福有此要求是意料之中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但他没有立即答应,而是佯装为难的思量片刻,才缓慢开口:“好,就依邱指挥使。” 邱福胸有成竹的笑了。 韩长暮和李长明飞快的交换了个眼神儿。 静了片刻,韩长暮指着那些满脸惊恐的姑娘大声喊道:“你们,你们,还不快走,走啊,走。” 姑娘们面面相觑了片刻,突然从震惊中恍然大悟,尖叫着往狭窄的院门冲去。 她们谁也不让谁,唯恐慢了一步,便会跑不掉了。 惊恐的尖叫声,被踩了脚的惨叫声,死里逃生的狂喜呼喊声,激起浓重灰尘的凌乱脚步声,夹杂着交错着,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个个灰头土脸的,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而羽林军们也知道这些姑娘们都是无辜可怜之人,手上的弓弩也慢慢的放了下来。 邱福眯了眯眼,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看着姑娘们冲了过来,他的手下意识的抬了起来。 韩长暮心里咯噔一下,平静大喝道:“怎么,邱指挥使当真不怕滥杀无辜的罪名吗?” 邱福一下子回过神来,抬头看到韩长暮已经走到了栅栏前,身后跟着几个内卫司打扮的男子,其中一个人微微侧着身,只露出半张脸,但这半张脸与他而言却是格外熟悉的。 他抿了抿唇,看来谢孟夏没有混在姑娘中,而是佯装内卫跟在了韩长暮的身边。 想来也是,他虽然同意了放姑娘们走,但是要求韩长暮和手下的内卫留下来,谢孟夏这么要紧的人,韩长暮怎么可能交给别人,一定会留在自己身边亲自保护。 邱福放了心,朗声吩咐道:“让开一条路,让她们走。” 羽林军们呼呼啦啦的让开了一条窄窄的小道。 姑娘们一看当真可以离开,先是慢慢的,试探着往前走,后来发现的确没有人阻拦她们,便从慢走变成了快跑,一路狂奔的往山下的路跑去。 邱福看着这一群一群的姑娘跑出来,虽然只是草草的看了几眼,但他还是格外留意了一下形迹可疑之人。 “站住,对,就是你们几个,给我站住!”几个姑娘踉踉跄跄的跑过去,邱福突然厉声大喝了起来。 这几个姑娘背对着邱福站着,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不敢转过身来。 冷临江和包骋将谢孟夏夹在中间,打算行事一变,架起谢孟夏立刻就跑。 而姚杳站在三人的后面,手松松的搭在腰上,缠在手腕上的无影丝已经绷得笔直了。 几个人听着身后渐渐逼近的脚步声,神情紧张极了。 韩长暮死死的盯着朝着谢孟夏几人走过去的邱福,手也不漏痕迹的搭在了腰际,藏在腰带里的软剑已经蓄势待发了。 邱福一步步朝谢孟夏几个人走过去,看似缓慢,实则走得急快。 千钧一发之际,大丫突然从斜拉里冲了出来,扑到姚杳的脚边,抱着大腿没命的哭嚎:“姐姐,姐姐,我,我听话,我再也不跟姐姐闹了,姐姐别丢下我,姐姐!” 姚杳被大丫扑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气呼呼的推开了大丫:“你走开,你一会儿渴了一会饿了的,一会腿疼走不动了,咱这是逃命你明不明白,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邱福看着转过来的那张脸虽然满是脏污,但明显就是个姑娘,原来这姑娘是不想带着妹妹这个拖油瓶一起逃,才会躲躲闪闪的,看起来像是有些可疑。 他转过头看见跟在韩长暮身边的还是那几个人,并没有减少,他自嘲的摇了摇头,自己是太过草木皆兵了。 他挥了挥手:“走吧。”大丫高兴的跳了起来,连连跟邱福道谢:“多谢大人的大恩大德,大人真是活菩萨,小女子就是年纪太小了,要是正当年,小女子一定以身相许。” 邱福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个活泼的小娘子。 姚杳也莞尔一笑,这个大丫,嘴甜起来真是甜化了心,可嘴狠起来也是能气炸了肺的。 大丫连蹦带跳的扑到姚杳的身上,撒娇卖痴道:“姐姐,我腿疼,走不动了,你背我好不好。” 姚杳佯装气恼的推开大丫:“你自己走,走不动,你就死在这!” 说着,她当真不管大丫了,拔腿就往前走。 大丫耍赖一般拽着姚杳的裙子,被她拖着往前走。 邱福看着这两个人耍赖,莫名的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妹妹,不禁唏嘘不已,全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几个人已经悄无声息的走远了。 眼看着谢孟夏几人走出了邱福的视线范围,而后头跑出来的姑娘又挡住了谢孟夏几人的背影,韩长暮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下子算是跑出去了吧。 姚杳和大丫一口气追上谢孟夏,谢孟夏看着大丫,眼睛里头放着光,劫后余生的笑眯眯道:“大丫真是机灵,幸亏你扑出来了,不然咱们就暴露了。” 大丫后怕不已的拍了拍心口:“幸好是有惊无险。” 冷临江看了眼低着头跟着的清浅,扳起她的脸,唏嘘道:“你也别怨我,你出卖过殿下一次,我不能冒着个险,你这下巴,等回了京城,让久朝亲自给你装上。” 一听这话,清浅顿时惊恐的睁大了双眼,绝望的连连摇头。 此地里京城还有一整日的路程,这个畜生,卸了她的下巴,却又不管她,让她就这样熬回京城,一整日下来,即便她的下巴顺利的复了位,也会留下后患的吧。 她越想越恨,怨怼的瞪着冷临江,双眼里满是恨意。 谢孟夏啧啧舌:“阿杳,你看人家这才是敢爱敢恨呢,你那算什么,胆小如鼠,溜须拍马,样样拿手。” 姚杳不屑的轻讽一声:“少尹大人说的极是,卑职若是长了那么一张可人疼的脸,卑职比她还能作。” 清浅虽然没完全听明白姚杳这话的意思,但至少听出了这话是在嘲讽她,她狠狠的瞪了姚杳一眼,转过头往旁边走去,但只走远了两步,手腕上便传来一股拉力,将她扯了回去。 她又羞又恼的红了脸,她竟然忘了,这几个野人,不止卸了她的下巴,还把她的一条胳膊也卸了,把另外一条手腕和冷临江的手腕捆在了一起。 如今她是话说不出口,逃也逃不走了。 一想到这些,她就悲从心来,后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彻底看不到谢孟夏几个人的身影后,韩长暮环顾了一圈儿院子,除了那些重伤无法行动的姑娘,其他的姑娘已经全部离开了这处小院儿,他没有了后顾之忧,看着邱福,淡淡道:“邱指挥使,可否让本官离开了。” 7017k 第五百三十九回 都是演技派 邱福冷眼看着韩长暮,半晌没有说话,静了片刻,他突然出人意料的往地上扔了一把短刃,冷声道:“韩大人,青云寨的水匪罪大恶极,尤其是三个当家,更是首恶,这手刃青云寨二当家的大功,邱某就让给韩大人了。” 此言一出,一片死寂,众多水匪和李长明都将目光落在了韩长暮的身上。 气氛凝重的可怕。 韩长暮丝毫没有受到这种凝重气氛的影响,连脸色都没变一下,捡起短刃,疾步走到了李长明的面前,微微眯了眯眼。 他手上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只听得“噗”的一声,刀刃整个没入了李长明的胸口,只留下短短的乌黑刀柄露在外头,血沿着刀柄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李长明满脸震惊之色,脸一下子就白了,唇角嗫嚅,艰难的吐出了个“你”字,便被韩长暮满脸不屑的一把推开了。 他矮胖的身躯重重的砸在地上,激起浓重的灰尘。 韩长暮转过身,慢条斯理的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鲜血,再弃之如履的扔掉,掀了下眼皮儿:“邱指挥使觉得如何?” 指缝里溢满了鲜血,一滴滴砸在地上,刺痛了众多水匪的双眼,方才还口口声声可以将他们活着带出去的人,转眼间就亲手捅死了他们的二当家,这人翻脸比翻书都快,简直是个禽兽,不,比禽兽还要禽兽。 韩长暮这副翻脸无情的做派,不止镇住了众多水匪,他们即便恨毒了韩长暮,也不敢擅动,更镇住了邱福。 他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听到了韩长暮的话,不禁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道:“韩大人果然,果然是,邱某佩服韩大人,韩大人和其他的内卫,可以出来了。” 韩长暮挑眉,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闪着乌黑寒光的箭簇,突然停了下来,冷笑道:“既然本官值得信任,这二当家也死了,那么剩下的水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了,邱指挥使为何还要让弓弩手上前呢?” 邱福盯着跟在韩长暮的身后,始终侧身而立,不肯将正脸扭过来的男子,心中疑窦顿生,听到韩长暮这话,他不但没有让弓弩手退后,反倒抬了抬手。 弓拉满弦,箭气徜徉。 韩长暮的双眼一缩,疾言厉色的质问:“邱指挥使这是何意!” 邱福抬手,遥遥指向了韩长暮的身后,一脸凝重的开口:“你,转过来!” 那人身形一震,犹豫而缓慢的转身。 韩长暮牢牢的抓住了那人的肩头,令那人难以动弹,随即淡淡一笑:“邱指挥使只怕是箭指水匪,意在,”他的声音倏然低了,将最后两个字隐去,只无声的动了动唇。 但邱福看懂了,这最后隐去的两个字,俨然是扯下了他此行的遮羞布,他反倒镇静了下来,总之是要取了那人的性命,至于最终要拉多少人一起陪葬,那不是他所考虑的事情。 “韩大人既然明白,为免伤及无辜,韩大人还是带着他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起走过来的好。”既然被看穿了此行的用意,邱福索性不再装腔作势了,眯着眼满脸阴冷,杀意毫不掩饰的流露了出来。 他满脸漫不经心的冷笑,全然没有将“逃走”这两个字放在眼中,在他的眼中,韩长暮和身后的那个人,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在他的弓弩手的围困之下,插翅也难逃了。 韩长暮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一丝惊惶,抓着男子肩头的手上青筋崩裂,疾言厉色的尖声问道:“姓邱的,你当真,要如此做吗?” 邱福眼看着韩长暮不负方才的镇定自若,心里不由的大为得意,神情也更加倨傲和不屑了,指着已经背过身去,身子在微微颤抖的男子,大声讥讽道:“只要他走过来,你们,你们这些青云寨的水匪,本使都可以不追究,都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起来。 邱福大喜过望,他只要谢孟夏的命,事成之后,这些水匪还能剩几个活着的,那就是他们的命数了。 他又言语挑唆了几句。 满院子的水匪原本就被李长明的倒地刺激到了崩溃的边缘,想要活命的那根弦绷得快要断掉了,再经邱福这么一挑唆,在崩溃之前,他们看到了微弱的生机,发出潮涌般的怒吼声。 “把他交出去,交出去!” “交了他,咱们就能活命了!” “把他交出去!” “把他交出去!” 暴动转瞬而起,打了韩长暮几人一个措手不及,已经弹压不住这些暴动起来的水匪了,即便用尽了全力拼命阻拦,可这些惊天动地的怒吼声直冲云霄,完全淹没了他们几人阻拦的声音。 水匪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为了一条活路,对韩长暮几人的阻拦皆是以命相搏,在相继倒下了几名水匪后,其中一群人抓住了那名男子。 “抓住了,抓住了。” “快,兄弟们,把他送给军爷,咱们就能活命了。” 水匪们中间爆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声,就像是捡了宝一样。 不知道是谁,把那男子脸朝下按在了身后,继而揪着他的衣裳领子,将他狼狈的拖出了院子。 看到这一幕,邱福负手而立,唇边微翘,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俨然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了。 果然百姓的力量是无穷的,古人诚不欺他。 韩长暮几人心急如焚,拼命的阻拦,可他们不绝如缕的声音被求生欲满满的水匪们给淹没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男子被拖出院子,又身不由己的被水匪推搡着走出院子,连拿出刀剑奋力一搏的机会都没有找到。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能走的不能走的,都一窝蜂的涌出了院子,涌进了羽林军中。 所有人都奋力向前,如一浪一浪的潮涌,唯恐慢了一步就走不出去了。 羽林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水匪涌过来,完全忘了反应,他们根本没有接到邱福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命令,手上的弓弩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回击的机会转瞬即逝,这些原本拥有最大杀伤力的弓弩手们,顷刻间就被冲散了。 人被冲散了,弓弩也掉在了地上,杀伤力被水匪踩在了脚底下,顷刻间化为了乌有。 邱福看着这混乱不堪的一幕,心头生出一丝丝不祥之感,但是转眼看到已经押到跟前的男子,他又觉得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人俨然已经是他砧板上的肉了,若这样他还能让这块肉飞了,那他这个羽林军的指挥使,就真的是个废物了。 看着那个男子,他觉得浑身热血沸腾,迫不及待的抢先一步从羽林军中走了出来,走到男子面前。 男子被人按着头,身子弯着,发髻散乱,看起来狼狈极了。 从前一向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那个人,突然变成现在这般落魄狼狈,命如草芥,邱福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唏嘘。 他定了定神,捏着男子的脸抬起来一瞧,心打了个突,那种恍惚的感觉更加深重了,他皱着眉头又多看了几眼,突然打了个激灵,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撒开手,惊恐的大声呼喊:“你,你是谁?” 男子一脸茫然,不明白邱福的惊恐从何而来,他已经是毫无反抗之力了,能有多可怕! 邱福的心突突直跳,还没回过神来,一道刺目白光倏然闪过,他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睛,脖颈上便渗透进一股逼人的凉意,他抬起手想要摸一把,耳畔便是一声低喝。 “别动,本官这刀,可不认人。”韩长暮嗤笑一声,把刀刃往邱福的脖颈上抵了抵。 “你,你,你干什么?”邱福狠狠的咽了口唾沫,面露惊恐:“你,杀害羽林军等同谋反,你,你,你是要谋反吗?” 这下子轮到韩长暮讥讽轻笑了,他漫不经心的把刀刃往外挪了挪:“望了告诉邱指挥使了,本官杀的羽林军多了,再加上指挥使一个,也不算什么。” 周围的羽林军也回过神来了,手忙脚乱的去捡掉在地上的弓弩,可这时候才发现,大部分的弓弩都落入了水匪的手中,而剩下的也被踩得残缺不全,无法再用了。 水匪们拿着那些弓弩,将箭尖儿正对着羽林军们,而原本早该气绝身亡的李长明,赫然也在其中,只是他的脸色煞白,手捂着胸口,衣裳已经被鲜血染透了,显然还是伤的不轻。 邱福彻底变了脸色,他全然没有想到,原本应该是一边倒的杀戮,现在却完全调转了局面。 在看到李长明的时候,他就明白过来了,他被骗了,他心心念念要的那个人,应当是混在那群姑娘中,早已经离开了。 正所谓兵不厌诈,他犯了兵家大忌,小看了这群乌合之众,合该落到如此地步。 李长明看着邱福脸色灰败,喘了口粗气,虚弱无力的笑道:“司使大人,小人这伤也算没有白受。” 韩长暮也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回京之后,本官定然给你们请功。” (本章完) 7017k 第五百四十回 突变 李长明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大人说笑了,什么功不功的,能活一条命,小人就心满意足了。” 听着韩长暮和李长明旁若无人的一问一答,都在商议请功的事情了,邱福简直要气疯了,他们这也太肆无忌惮了,是当这些羽林军都是死的吗? 他脸色铁青,脖颈上的压痛也不算什么了,不管不顾的厉声大喝起来:“你们都是死人吗!一群胆小如鼠的废物!连一群乌合之众都惧怕!给本使上啊,剿灭水匪,回京后本使给你们请功!” 听到这话,羽林军们纷纷跃跃欲试,可对上乌黑发亮的箭尖儿后,众人又胆战心惊的往后退了几步。 那玩意儿锋利无比,一个不慎就会被穿了糖葫芦。 不知道是谁在羽林军中喊了一声:“兄弟们,有运气请功也得有命消受才是,大家伙儿都是世家子弟,谁家也不缺这点功劳,何必还要以命相搏呢?” 此言一出,如同醍醐灌顶,这才是难得的明白人啊,羽林军们顿生退意,毫无战力了。 韩长暮微笑着点点头,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没有找到说话之人,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浑水摸鱼,是不是那个放出内卫司的响箭之人。 邱福眼看着羽林军们战意全无,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但却不肯轻易认输,仍在喋喋不休的煽动羽林军。 奈何他喊的口干舌燥,羽林军们也没有拼死一搏的架势,但是也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毕竟没有指挥使之命,他们擅离职守,放水匪离开,也是大罪一条。 至于现在,那是围而不打,并不算罪过,况且还有法不责众这一条呢。 局面一时间僵持不下了,需要一些事情来打破。 就在此时,下山的方向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脚步声,草木肉眼可见的起伏着,灰尘滚滚,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这个时候有人敢上山寻死,实在是真英雄也。 草木晃动,灰尘漫天。 从下山的方向跑过来密密麻麻的人影,大部分都是短褐打扮,皮肤呈现出长年累月劳作的古铜色和粗糙感,一看就是附近的村民。 他们手里拿着锄头,铁锹,爬犁之类的物件儿,上头沾着经年的泥土,看起来也不那么锋利,但个个都极有分量,一锄头下去,也能把脑袋开了瓢儿。 还有人在村民中敲一声锣,大喊一声。 “就在前头,矿洞就在前头。” “乡亲们快走,一会儿金子就被人挖完了,快啊。” “什么,私挖金矿是死罪,咱们不是去挖啊,咱们是去捡一点儿人家漏下的,能有什么罪?” 这把声音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说出的话似乎也格外有道理,不过即便没有道理,那“金矿”两个字也牵引着众多村民不问缘由,不辨真假的往山上冲。 这些人来的太过突然,羽林军和水匪们都忘了反应,齐齐望着那一片乌压压的人群,错愕的闭不上嘴。 这山里有金矿吗?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们怎么不知道? 金矿在哪呢,他们也去“捡”一点吧。 在村民中煽动的那人声音听来格外的熟悉,韩长暮抬眼找了半晌,在众多古铜色的脸庞中,找到了一张格外黑的发亮的脸庞,他骤然低笑了一声。 这包骋长得一脸憨厚,煽动人心的招数竟然如此捻熟,这人可得看的紧一些,万一走了歪路,那可是一大祸害。 村民们被人敲锣打鼓的煽动了一番,急吼吼的跑上了山,却不料一头撞进了剑拔弩张的杀局中,看到满地的鲜血和生死不明的人,顿时呆立在了原地。 村民们心中惊恐至极,下意识的想要逃跑,可双脚就像灌了铅一样,牢牢的扎在地上,一步都挪不动了。 包骋缩头缩脑的跟在村民的后头,看到时机差不多了,他嗷的惨叫了一声:“羽林军,羽林军杀人了,羽林军杀老百姓了!!” 这一声惨叫直冲云霄,吓得村民们魂飞魄散,随即尖叫声此起彼伏。 “快跑啊,羽林军杀人了!” “羽林军,羽林军杀人了!” 邱福面无人色,绝望的闭了闭眼。 得,这下子是彻底说不清了。 羽林军们也震惊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杀人了,他们连刀还没摸着呢,杀个屁的人,他们都快被人杀了。 气氛已经烘托到了这个份上了,再不说点什么,似乎有点不像话了,韩长暮阴恻恻的低声附耳道:“邱指挥使,你是想在这招,还是想去内卫司招?” 邱福倏然睁开眼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若招了,韩大人可否保我一命。” “邱指挥使,你太贪心了。”韩长暮嗤的讥讽一笑,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可以保你全尸,还可以保你妻儿老小无恙。” “全尸,全尸。”邱福静了片刻,绝望的喃喃低语两声,猛地凄然凉笑:“好,好,多谢司使大人成全。” 话音尚在,他倏然凄凉而决绝的扬声道:“所有羽林军听令,即刻起听从韩大人之命,直至回京。” 听到这话,韩长暮一时错愕,没想到邱福一旦下定了决心,竟是这般的不顾一切。 而羽林军们更是错愕,但邱福是他们的上司,他的话与圣旨无异,他让他们听谁的,他们就听谁的。 邱福转过头,避开羽林军们质疑错愕的目光,对着韩长暮凄然道:“怎么样,我这个投名状,韩大人可还满意?” 韩长暮转瞬明了,点了点头:“邱指挥使放心,本官说到做到。” 邱福长长的松了口气,整个人似乎突然走到了穷途末路,一下子就没了精气神。 “得罪了。”韩长暮拿出绳索,将邱福捆了个结结实实,随后推着他,带着众多的水匪和羽林军,往山下走去。 村民们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一幕,全然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要上山做什么了。 走过村民身边时,韩长暮朗声道:“都回去吧,私采金矿是诛灭九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族的大罪,再说了,这山里没有金矿,只有个水匪窝,你们有命闯进来,可没命走出去。” 村民们叽叽喳喳的叫出了声,并不肯相信韩长暮的这副说辞。 “你是谁,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们的?” “就是就是,你肯定是想把我们骗下山,然后自己把金矿独吞了。” 韩长暮无奈的摇头一笑,也不再和这些村民们多做言语纠缠,而是押着邱福,带着众多羽林军和水匪,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往山下赶去。 村民们错愕的望着韩长暮一行人当真下了山,不禁也对是否真的有金矿的存在起了疑心,开始左顾右盼起来,寻找最初把他们诓骗上山的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除了一张脸黑的发亮,其他地方真的是太过寻常,跟他们这些在地里刨食的人没什么区别,他们找了半晌,也没有找到那个人,最后只好骂骂咧咧的下了山。 韩长暮一行人飞快的往山下赶去,水匪们没死一人,兵不血刃的就逃出生天了,对他的信服简直难以言说,不待他吩咐什么,便十分自觉的提着弓弩,将羽林军围在中间。 韩长暮和李长明几人走在最前头,走出去了片刻,他低声问包骋:“他们都还好吗?” 包骋点头:“卑职离开的时候,他们都还好。” “你离开的时候?”韩长暮错愕道:“你没跟他们一起?” 包骋摇了摇头:“阿杳怕大人这里盯不住,便让卑职先行下山,到村里蛊惑村民上山来了。” “方才那套说山里有金矿的说辞,也是阿杳让你说的?”韩长暮问道。 包骋无辜点头:“是啊,我这么老实的人,怎么可能坑蒙拐骗呢?” 韩长暮哭笑不得,原来该看紧点,免得走了歪路的人,是另有其人啊。 一行人疾步前行,山上半人高的草木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窸窣声。 “嗖”的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从远处逼了过来,韩长暮脸色一寒,身影如风般一转,手往后一捞,一支长箭赫然抓在了手中,箭尾的翎羽仍在微微晃动,发出低沉的嗡名声。 “嗖嗖嗖,嗖嗖。”远处不断传来尖利的破空之声,十数支箭矢如同乌黑的风一般,急促的刺了过来。 众人登时大乱,慌忙躲避箭矢。 可这些箭矢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根本不是冲着水匪或者羽林军而来的,而是朝着邱福的后背狂刺。 韩长暮抽出腰间的软剑,左劈右砍,一阵叮呤咣啷,挡开了全部的箭矢,可转头再去看时,邱福已经倒在了地上,一支长箭从胸口洞穿而出,血汩汩流了满地。 韩长暮大惊失色,赶忙扶住邱福,手搭在他的脖颈上试了试,细细的叹了口气:“你放心,你的妻儿老小,我会送到稳妥的地方藏身,保他们性命无恙,衣食无忧。” 邱福已经气若游丝了,脸色惨白,唇角嗫嚅,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力出声,他勉强抬起右手,指了指左手衣袖。 (本章完) 7017k 第五百四十一回 谢孟夏掉下去了 韩长暮了然点头。 邱福的喉咙里骤然发出一声咕噜声,按着胸口的手软软的垂了下来,头歪了歪,双眼却瞪得极大。 韩长暮没有说什么,他知道邱福最后那个动作的意思,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不会去做。 羽林军和水匪们已经从巨变中平静了下来,有些反应机敏的水匪,甚至朝箭矢激射过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羽林军看着已经气息全无的邱福,不禁一阵唏嘘,要说他们对邱福这个指挥使有多么深的情意,倒也未必,但是由此及彼,他们还是难免兔死狐悲。 不多时,追过去的水匪折返回来,朝韩长暮摇了摇头,显然是一无所获了。 这种结果也在韩长暮的意料之中,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的,目的就是在事情败露后,杀了邱福灭口,所有的冷箭都是朝着邱福一个人来的,准备完全之下,绝无失手的可能性。 一击即中后,这些人定是立刻离开,不会给他们留下追查的线索的。 韩长暮没有在无果的事情上纠缠,挥了下手道:“抬着邱指挥使,先下山。”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继续往山下赶,刚拐过弯,迎面便撞上了冷临江,他跑的发髻也散了,一眼看到韩长暮,简直要哭出声了,气喘吁吁道:“久,久朝,不,不好了,殿下,殿下和阿杳坠崖了!!” “什么,谁坠崖了!”韩长暮脸色大变,一把揪住了冷临江的衣襟:“你再说一遍,谁坠崖了!” 冷临江咻咻喘着粗气,身子晃得厉害,抓着韩长暮的手才堪堪站得稳:“殿,殿下,和,和阿杳,坠,坠崖了!” 韩长暮登时面无人色,简直快要急疯了,抓着冷临江的衣襟,拖着他往前走:“你说,在哪,快,快带我去!” 冷临江被扯了个趔趄,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就,就在前头,就在前头。” 听到这些话的羽林军和水匪们都面面相觑,这,他们没有听错吧,是那个汉王殿下坠崖了?要是他死了,他们还能活吗? 圣人死了儿子,会不会把他们一起都给殉了。 他们不敢深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小命不保,赶忙追着韩长暮跑过去。 兴许看在他们找到了汉王殿下的尸身,圣人能赏他们一个全尸也不一定。 悬崖边山风瑟瑟,一道极长的拉拽的痕迹划过地面,一只鞋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 顾辰这几个身上带伤的人在地上躺着,生死不明,只有一个赵浮生心急如焚的在崖边来回走着,几次想要跳下去,可就是没那个胆子。 再说了,他跳下去也没用啊,这么深的悬崖,他又不是神仙,跳下去也只有粉身碎骨的份儿。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的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如同救命稻草,赵浮生转身看到来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大人,大人,殿下,殿下掉下去了!” 韩长暮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悬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稳住了身形,疾言厉色的问道:“怎么回事,云归,究竟是怎么回事?” 冷临江都快哭了。脸色白的吓人:“就,我们刚走到这,那个叫杜风的突然跟疯了似得冲了出来,挟持了殿下,大喊着他弄丢了什么东西,反正也活不成了,就干脆拉个垫背的,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就拖着殿下跳了崖,阿杳倒是反应快,一把抓住了殿下的腿,可是那个杜风真是个疯子啊,他不但把殿下给拽下去了,还把阿杳也给拽下去了。”他在崖边跺着脚,且说且哭:“你看,你看,就在这,就是从这掉下去的,就是这!” 韩长暮探身一看,崖壁的石头上挂着两条布条,迎风飘扬,正与谢孟夏今日换的那身姑娘衣裳同色。 崖壁上横逸斜出的几株细弱小树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砸断了,枝丫上留下了参差不齐的断面。 层层云雾在悬崖下缭绕不绝,将深不可见的崖底遮蔽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悬崖底部的情形究竟如何。 韩长暮的心也跟着沉到了崖底,已经对好的结果不报半点希望了,但他们也不能就这样返回京城,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强按下悲痛欲绝的心神,转头问赵浮生:“山寨里可有能够翻越悬崖的好手吗?” 赵浮生点头点的飞快:“有的有的,小人这就去清点人手。” 韩长暮又转头问羽林军:“除了邱指挥使,你们这里还有谁做主?” 羽林军中静了片刻,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越众而出,谦卑行礼:“回大人,是卑职。” 韩长暮扬眉:“你是?” 男子低着头:“卑职是左羽林军总旗安青。” 韩长暮审视的打量了这个叫安青的男子,看起来孔武有力又足够憨厚忠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表里如一。 他沉凝道:“去清点羽林军,告诉他们,凡是找到殿下者,此番皆可免罪。” 安青愣了一下,转瞬明白了韩长暮的用意,也是,这悬崖底下不知有多大,也不知有没有藏着什么危险,用他们这些戴罪之身做探路的马前卒,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可是即便他们对此事心有不满,或是心怀怨怼,但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了。 安青在瞬间便做出了选择,重重应了声是,飞快的转身安排去了。 不过片刻功夫,善于攀爬的水匪和无路可走的羽林军便在悬崖边上一字排开了。 乌泱泱的人群中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心怀忐忑,看起来蔚为壮观。 韩长暮神情凝重,轻轻叹了口气:“青云寨中人,凡有找到汉王殿下或是其他任何人的,皆有重赏,羽林军凡有找到汉王殿下或是其他人的,皆可免罪。” 这一番话给想要拔得头筹的水匪和想要脱罪的羽林军们吃了一颗定心丸,在韩长暮一声令下之后,这些人腰间系着绳索往悬崖下攀爬。 绳索的领一头深深的钉在悬崖边上,专门有另外一部分人负责看守,以防绳索松动,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不多时,所有的水匪和羽林军们便下到了崖壁中部,身影渐渐被白茫茫的云雾所掩盖了。 韩长暮定睛看了片刻,转身走到邱福跟前,在他的左边衣袖中仔细摸了一通,找出一个精巧的佩囊,但他没有打开,只径直塞进了衣襟里。 他走回崖边,对赵浮生道:“给我也系一条绳索。” 听到这话,冷临江和赵浮生的脸色俱是一变,齐齐低呼。 “久朝。” “大人。” 韩长暮镇定自若道:“不妨事,我不亲自下去找找,实在难以放心。” 冷临江的脸色亦是沉重:“也好,我和你一起下去。” 韩长暮按住了冷临江的肩头,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你留在这。” 冷临江愣了一下。 韩长暮继续道:“你留下,看着这些人。”他随后将拿下邱福后遇袭的事情简单说了,沉声道:“暗处不知还有多少人盯着这里,你留下,我才放心。” 冷临江左右为难的点了下头。 “小人去吧,小人的功夫也不差,小人陪着大人一起下去。”赵浮生权衡了一番利害,笃定道。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赵浮生一眼,微点了下头,朝冷临江和李长明拱了拱手:“既然如此,这里就有劳云归和二当家看顾了。” 二人回了个礼,即便知道下崖底这件事千难万险,却也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 韩长暮和赵浮生二人系好了绳索,冷临江和李长明又亲自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挑了几个水匪一同跟着,一行人才小心翼翼的翻下崖壁,一点一点的往下爬。 韩长暮此前跟着杜风爬过一次崖壁,对这样的崖壁心里多少有些数,一步一步攀爬的十分稳妥。 他想不通的是,杜风是怎么从那处崖壁逃出来的,又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李胜的中毒跟杜风到底有没有关系。 置身于云雾中,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隐约可见赵浮生的身影。 韩长暮又想若是在崖底找不到谢孟夏,回京之后要怎么跟圣人交代,可若是找到了死了的谢孟夏,回京之后又要怎么交代。 他的一颗心掰成了许多瓣,越来越繁杂的事情层层堆积,他觉得心都不够使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雾渐渐消散了,白茫茫的雾气淡的几乎看不见了,四周苍翠茂盛的藤蔓和枝丫清晰可见。 脚下传来一声声喊声,都是在叫着汉王殿下和姚参军,这声音在空寂的崖底传的清晰而悠远。 韩长暮心头一松,这处悬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深不可测,只是大部分都被云雾掩盖了,才让他的判断出现了差错。 若按照这个深度,再加上崖壁上探出来的枝丫会消减一些下坠的力道,掉下来的人也并非是全无生机的。 当然了,掉下来的人能不能生还,还要看看崖底是个什么情形。 若崖底全是巨石,那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7017k 第五百四十二回 找到 可若崖底都是溪流和树木,那他还可以抱有一线希望。 这样想着,韩长暮便更加的心急如焚,向下攀援的速度也就愈发的急促了。 没有了白茫茫的云雾遮挡,崖底的情形彻底暴露在了眼前,一览无余。 悬崖的底部是一片狭长的山谷,入眼皆是苍翠欲滴的颜色,草木生的极为茂盛,汩汩的流水声在空寂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韩长暮下到崖底,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莫名的有些相信姚杳的能力,即便从这样高的悬崖掉下来,她也有本事护谢孟夏的周全。 此地的树木生的茂盛而诡谲,砸压折断的痕迹被纵横交错的枝丫掩盖了,并不那么容易分辨的出。 地上的泥土上零落着一片片暗青色的苔藓,整个地面格外的潮湿柔软,一踩就是一个深深的泥坑。 潮湿而清冽的水气扑面而至。 看到这幅情景,韩长暮的心里又定了几分,这样柔软的地面,人摔下来的时候若是再有些保护手段,应当不会受太重的伤,至少性命能保得住。 水匪们和羽林军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在山谷里仔细寻找,这地方并不算十分大,只是地形复杂难走了一些,寻找起来也不那么容易,一个不慎就要被绊一个跟头。 况且还一条及膝深的的溪流在谷中蜿蜒流淌,人若是昏迷不醒的掉在溪流中,顺水被冲到远处也是有可能的。 赵浮生看着眼前的一切,朝水匪一叠声的吩咐起来:“一部分人,沿着水流往下游仔细找一找,一部分人仔细找一找树枝被砸断的地方,还有血迹。” 水匪们忙着在山谷中散开,用比打家劫舍还要兢兢业业的精神,来寻找下落不明的三个人。 韩长暮诧异的看了赵浮生一眼,对于他突然转了性子颇有些奇怪。 赵浮生讪讪笑了笑:“小人说了,今后以司使大人马首是瞻,自然是说到做到。”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挑眉,也沿着水流往下游走去。 声声呼唤越来越急躁而响亮,把山谷里的鸟雀都惊的冲天飞走了。 清澈见底的溪流里布满了打磨的光华的鹅卵石,寸许长的各色小鱼在溪底畅快的游弋。 四周生长的树木多半都是野果树,树梢上挂满了拳头大小的野果,阳光正盛的地方,果子已经泛红,而枝叶荫蔽的地方,果子尚且青色。 这里倒是一个极好的世外桃源之地,即便被困在这个地方出不去,凭着这些东西,也不至于饿死。 “快过来,这里有血迹!”前头有人大声惊呼了一声,一群人呼呼啦啦的围了过去。 韩长暮心神一震,也跟着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汩汩流淌的清澈溪水中,夹杂着一缕鲜红色的血迹,正往下游蜿蜒而去。 极目远眺,越往下游,溪水中夹杂的血迹越发的密集杂乱。 韩长暮眯了眯眼,目光冷厉:“应该就在前头,走。”言罢,他率先朝前头赶去。 水匪们和羽林军纷纷跟了上去。 沿着溪流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远远的便看见溪水里漂着两团衣裳,鲜血正从衣裳下头一丝一缕的逸出来,随着水波流到远处。 众人顿时冲了过去,走到近前才看出来,溪水里漂着的是两个人,看打扮都是姑娘。 水匪们跳下齐膝深的溪水中,那水凉的透骨,硬是激的人打了个寒噤。 众人小心翼翼的把泡在溪流里的两个人捞出来,湿淋淋的摆在地上。 直到此时,众人才看出来,摞在上头那个是个男子,而压在下头那个是个姑娘。 上头那个男子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只是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至于下头那个的姑娘,后背应但是硬生生的砸进了水里,手上极为严重,鲜血和溪水混杂着,把衣裳泡了个湿透,而姑娘的又被男子迎面重重砸了一下,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呼吸微弱而杂乱,情况是在算不上好。 韩长暮忍痛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个人,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呼吸也变得粗了几分。 他先给谢孟夏切了个脉,察觉到谢孟夏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用些安神的药便可无碍了,不禁松了口气,赶忙去看姚杳。 他的两指刚刚搭上姚杳的手腕,便受了惊吓一般缩了回去,他目光伤痛的在姚杳脸上打了个转,随即指尖轻颤的放在了她的腕间,半晌才轻轻吁了口气,收回了手。 “司使大人,姚参军怎么样?”赵浮生急切的问道,他对这个爽利又诡谲的姑娘,颇有几分好感,很不愿意眼睁睁的就就这样看着她香消玉殒了。 韩长暮沉凝片刻:“阿杳在掉下来的最后一刻,还在护着殿下,用自己的身子接住了殿下,缓解了殿下的下坠之势,殿下这才没受什么伤,可阿杳伤的极重,尤其是内伤,很是棘手。” 赵浮生的脸色变了一变,咽了口唾沫,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的去接住一个人,这是个人都做不到这么的舍己为人,平心而论,他是做不到的。 “那,那得赶紧上去才是,赶紧回京,给姚参军治伤才是。”赵浮生一阵唏嘘,急切道。 韩长暮点点头,他也想赶紧上去,可是还有一个人没有找到,那个人如同跗骨之俎,若是找不到,必将成为祸患。 他转头看了一圈儿,他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掉下来的,按理说落地的地方应当不会相差太远,姚杳他们掉在了这条溪流里,那杜风也应当就在这附近。 他朗声吩咐道:“还有一个人,叫杜风,也一起掉了下来,他劫持了殿下,导致殿下坠崖,乃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必要捉拿归案,谁若能将此人找到,记大功一件。” 众人没有二话的再次散开,四处寻找那个叫杜风的亡命之徒。 有胆子劫持汉王殿下,还带着他一起跳了崖,那不是亡命之徒是什么。 片刻之后,在溪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找到了,这里有个死人,快,快过来。” 死了,韩长暮吃了一惊,疾步走了过去。 溪流前方不远处的石头上,趴着个男子,浑身都被鲜血染透了,翻过来一瞧,那人的脸虽然摔得惨了点,鲜血糊了满脸,但尚且能依稀辨别出,这个人的确是杜风不假。 既然已经找到了杜风,那就不易在此地再耽搁下去了。 韩长暮仰头望了望天,凝重吩咐道:“赵浮生,你背着殿下,本官背着阿杳,你再挑个稳妥之人背着杜风,尽快返回吧。” 赵浮生应了声是。 韩长暮走到姚杳跟前,小心翼翼的捏了捏姚杳的几处重要的骨骼,发现骨头并没有太大的损伤,只是皮肉被砸的裂开了,不停的流血,五脏六腑也多有损伤。 他动作轻缓的将姚杳背在背上,让人用绳索捆牢后,和背着谢孟夏的赵浮生一前一后,先行往悬崖上爬去。 而一名水匪背着早已气绝身亡的杜风,跟在二人的后头,艰难的往悬崖上头攀爬。 一阵一阵的风吹过崖边,深深钉入地面的绳索随着风势剧烈的晃动不停。 几名水匪忙按住剧烈晃动的绳索,唯恐晃动的厉害了,会连累悬崖下的人。 冷临江和李长明在崖边心急如焚的来回踱步,额头上渗出了晶莹的汗珠。 “怎么还不上来,是不是没有找到,这个悬崖看起来应该不大,怎么会找不到呢!”冷临江急的浑身是汗,几次都想亲自下去看看,却被李长明拉住了。 李长明也着急啊,九九八十一难都过来了,原以为下了山进了京从了良,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谁知道临门一哆嗦,却还有这么一难在等着。 他都不敢想,若是汉王殿下真的死在了悬崖底下,那他们这些人的下场会是如何。 他现在就盼着汉王殿下赶紧上来,活着上来,哪怕是断胳膊断腿儿,也比死了强啊。 李长明探身看着云遮雾绕的崖壁,喃喃低语:“一定要上来,一定要活着上来。” 冷临江闻言,瞥了李长明一眼,道:“没想到,你还挺在意久朝他们的。” 李长明讪讪一笑,他当然在意他们了,只有他们活着,全须全尾的活着,他才能有好日子过啊。 他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小人也不瞒大人,司使大人和汉王殿下的安危关乎小人的性命,他们活,小人活,他们死,小人死。” 冷临江哑然失笑,朝中之人听到这种话,多半都是先言过其实的表一番忠心,能说的声泪俱下者是上品,而说的自己都心虚了的则是下品。 至于像李长明这样说的这般直白的,那是傻子。 笑过之后,他的心情慢慢的放松下来,凭韩长暮的本事,哪有找不到的人,可凭姚杳的本事,哪有护不住的人。 眼下他这般的心急如焚,是信不过他们的本事,也是杞人忧天。 他的心更加平静了,屏息静气的盯着深不可测的悬崖,等待韩长暮几人的出现。 7017k 第五百四十三回 进城 冷临江走了个神儿的功夫,悬崖下便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钉在地上的绳索随之剧烈的晃动起来。 “有人上来了,快,快拉,有人上来了,快拉啊。” “兄弟们,快拉绳子。” 水匪们一阵疾呼,几人合力拉动绳索。 冷临江回过神来,一下子冲到了崖边,趴在地上朝下声声呼喊:“久朝,久朝,是你吗久朝。” “别叫了,再叫就爬不动了。”静了片刻,悬崖下传来韩长暮气喘吁吁的声音,显然已经在力竭的边缘来回试探了。 “久朝,你等着,我们,我们这就拉你上来,你别急啊,别急。”冷临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绳索,紧紧咬住牙关,咬的额角青筋爆裂,用尽了全身力气往后拉。 片刻之后,韩长暮背着姚杳,被众人拉上了悬崖。 他把姚杳小心翼翼的从背后放下来,让她平躺在地上,随后两指搭在她的腕间,又切了个脉,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两眉之间的细纹层层叠叠,如同打了死结。 “久朝,久朝,阿杳这是怎么了,殿下呢,殿下怎么样了?”冷临江看到只有姚杳上来了,他环顾了一圈儿,没有见到谢孟夏,不禁心下一沉。 “殿下没事儿,赵浮生背着他,可是阿杳的情形不太好,我就先带她上来了。”韩长暮收回手,盯着姚杳与死人差不多的脸色,低沉的声音如同暴雨前的阴云密布。 冷临江一下子就慌了神:“阿杳,阿杳怎么了!” 韩长暮叹息道:“掉下悬崖的时候,阿杳接住了殿下,用自己的身子垫在了下面,消减了殿下的下坠之势,才保住了殿下的性命。而她自己,却伤的极其严重。” 一听这话,冷临江顿时呆住了。 李长明唏嘘不已,真是个,傻透了个姑娘。 大丫早扑了上来,抱着姚杳的手,一声一声的喊着:“姚姐姐,姚姐姐,你醒醒啊,我是大丫,你醒醒。” 清浅瞥了大丫一眼,目光下移,落在姚杳惨白的脸上,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其实她与姚杳并没有什么新仇旧恨,但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看她不顺眼,看她受罪,看她濒死,她就是觉得浑身都痛快。 就在众人愕然唏嘘之时,赵浮生也呼哧呼哧的爬了上来。 众人赶紧围了过去,把他背上的谢孟夏放下来。 赵浮生累得够呛,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咻咻的喘起了粗气。 冷临江看着昏迷不醒的谢孟夏,忧心忡忡的问韩长暮:“久朝,你不是说殿下没事吗,怎么,怎么还没有醒过来?” 韩长暮无奈的摇了摇头:“殿下吓得狠了,估计得请宫里的奉御用药了,一会儿清点了人手,咱们赶紧回京,阿杳的伤势也拖不得。” 说着话的功夫,水匪们和羽林军们也纷纷爬了上来,从那么高的悬崖下爬上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高,显然都有些惊魂未定。 韩长暮吩咐赵浮生和安青清点了各自的人手,并没有人遗留在悬崖下,便吩咐二人集结人手,往京城方向赶去了。 这一路上风驰电掣的赶路,再未遇到什么危险和阻拦,一行人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如同一阵狂风般卷进了京城。 这一骑绝尘,愣是将城门前的兵丁给吓了一跳。 刚进城门,在城门内等了一整日的金玉就一脸焦急的迎了上来,看着韩长暮身后浩浩荡荡的水匪和羽林军,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韩长暮没有深究金玉的欲言又止,扬鞭道:“二当家,赵浮生,你们带着青云寨众人跟着金玉先去我的府上暂歇,云归,你也先去我的府上休息,我先带着殿下进宫,面见圣人,金玉,你把姚参军他们都带进府里安置下来,一切等我回来再说。”他微微一顿,又道:“拿我的名帖,先去太医署请韩医令给姚参军治伤。” 这一连声的吩咐下来,金玉的脑子嗡的一下就大了,看来这青云寨的事情是捅了天了,他忙应声称是,领着一干青云寨的水匪往韩府的方向赶去。 清浅扭扭捏捏的,想走到韩长暮面前跟他说上一句话,可韩长暮连个正眼都没给她,她心里一阵寒颤,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跟着金玉走了。 金玉看的直啧舌,他家世子是个什么毛病啊,眼瞎了吗,怎么又栽到这个女人身上了。 冷临江没有任何异议,他很明白韩长暮没有让他一起进宫面圣,是为了让他避开此事,毕竟这里牵扯到了邱福奉命诛杀谢孟夏,此事可大可小,最易惹圣人忌讳。 韩长暮身后有韩王府,有韩家军,韩长暮自有韩长暮的根基,圣人也不得不忌惮。 而他冷临江却不一样了,他无根无基的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全凭圣人的怜悯之心和他的八面玲珑,若圣人对他没了怜悯,那他的八面玲珑就成了结党营私,大祸就在眼前了。 他感念的朝韩长暮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青云寨众人离开后,城门口顿时空了大半,原本还有些围观的百姓,可一听这是内卫司在办案,顿时吓的一哄而散,生怕多看一眼,小命不保。 韩长暮转头对众多忐忑不安的羽林军道:“本官承诺过的,本官一定会做的,但是现在,本官要将你们先行送入内卫司看押起来,待事情查清楚之后,再放你们出来,你们可有异议?” 羽林军们面面相觑,显然并没有料到韩长暮会有此一招。 静了片刻,安青越众而出,谦卑道:“司使大人,羽林军是天子近卫,送进内卫司恐有伤天子颜面,若是传了出去,对大人的官声也有所损伤,依卑职所见,不如现将这些羽林军安置在宫外值房中,有内卫们看守,而卑职随同大人一同进宫面圣,说明此事,听凭圣人处置,大人觉得可否?” 韩长暮闻言,不禁多看了安青一眼,此人处事周全,又敢担事,假以时日,必成气候。 他点了点头:“好,就依安总旗所说。” 羽林军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内卫司那个地方,他们是真不想进去,谁知道进去了,还能不能有命出来。 就这般,一行人各自行事去了。 韩长暮递了牌子,在延英门内等了片刻,高辅国便亲自出来迎他了。 他诧异无比,低声问道:“高大监,宫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高辅国一边引着韩长暮往里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韩大人可算是回来了,今日省试放榜,差点出了大乱子,现下蒋阁老几人都在殿中回话,圣人发了大火了!” “放榜怎么会出事?”韩长暮诧异问道。 高辅国轻声细语的将今日贡院里发生的一切毫无隐瞒的细细说了,最后叹了口气,唏嘘不已:“韩大人,你说说,这是不是惹了大祸了,老奴也想不通啊,这沐大人是失心疯了吗,怎么有胆子在省试里动手脚,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 韩长暮无奈的摇了摇头:“高大监,这就是贪心不足啊。” “谁说不是呢。”高辅国重重点头:“韩大人不知道,蒋阁老眼看着就要致仕了,内阁里便空出来一个位子,几个有资格入阁的尚书大人们,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唯独沐大人一直不声不响的,圣人看了许久了,原本对沐大人是有所属意的,他现下如此做,这是打了圣人的脸呐,圣人,怎么可能轻饶了他。” 韩长暮微微挑眉,这些话原本是不该说给他听的,可高辅国偏偏对他说了,这到底是高辅国自作主张呢,还是圣人的授意呢。 若是圣人,为何要让他听到这些话? 谁入阁谁不入阁,跟他有什么关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沿着红墙碧瓦往深宫里走,高远碧蓝的天空成了一块蒙在甬道上的黑布,探出红墙的屋檐下亮起一盏盏昏黄的宫灯,给这块黑布镶上一条明灿灿的金边。 狭长深幽甬道格外的逼仄压迫,韩长暮听着高辅国的话,心里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高辅国话里话外似乎丝毫不知道圣人昨日下旨,连夜召他回京,却安排了羽林军围困青云寨一事。 高辅国可谓是圣人最信任的人,圣人做任何决定,都不会瞒着他。 那么此事,要么是圣人隐瞒了高辅国,要么,邱福拿的根本不是圣人的密旨。 他心里打了个突,矫诏,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矫诏,这青云寨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竟然令幕后之人甘冒奇险矫诏。 走了几步,高辅国突然打断了韩长暮的思绪,低声问道:“这大晚上的,韩大人是有什么急事,要觐见圣人?” 韩长暮赶忙收回神思,将青云寨一事细细说了,着重说了谢孟夏昏迷,但却隐去了许多不能说的细节。 高辅国吓得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脸色惨白,半晌才颤抖着问道:“汉王殿下,殿下,昏迷了,现在怎么样?殿下现在在哪呢?” 7017k 第五百四十三回 乱点鸳鸯谱 韩长暮赶忙道:“高大监莫慌,殿下已经这会儿已经醒了,送回汉王府了,本官也吩咐人请了韩医令前往汉王府给殿下请脉了。” 高辅国这才长长的透了口气,脸色难看极了:“这就好,这就好,韩大人果然十分的周全,难怪圣人如此信任大人。” 韩长暮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道:“高大监过奖了。” 二人刚走到窗下,便听到延英殿中重物落地的声音,高辅国抽了抽嘴角,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铜镇纸也架不住圣人砸,再多砸几下,只怕延英殿的地板要撬了重新铺了。 他压低了声音对韩长暮道:“请韩大人稍等,老奴进去通禀。” 隔着宽敞深幽的延英殿,站在窗户,韩长暮听不清楚里头的动静,不知高辅国对永安帝说了什么,只看到片刻之后,蒋绅和被羽林军压着的沐荣曻从殿中走了出来。 蒋绅看到韩长暮,微微动了下嘴唇,沧桑叹气:“久朝来了。” 韩长暮行了个礼:“阁老。” 蒋绅似乎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两鬓挂满了白霜,眼角向下耷拉着,将黯淡无光的浑浊眼仁儿遮盖住了大半,精疲力尽的点点头:“好,好。” 言罢,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背负着双手,缓慢的往前走。 跟在后头的沐荣曻被几名羽林军押着,面如枯槁,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唇角嗫嚅,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韩长暮不躲不避的对上沐荣曻的双眼,唏嘘不已,都是欲壑难填才惹下这塌天大祸。 抄家灭门,杀头流放,任凭哪一个都是寻常人难以承受之痛。 从今日起,这些生命难以承受之痛,统统都要由沐家全族来承受了。 韩长暮撇开眼,听着沐荣曻远去的脚步虚浮无力,已经是用尽了全身之力,却勉强在地上拖拽着沉重而无力的双腿前行了。 他幽幽叹气,一个人的贪欲,要用全族人的性命前程来陪葬,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呢。 他走了个神儿的功夫,高辅国便疾步走了出来,低声道:“韩大人,圣人传召。” 韩长暮点头,低声对高辅国道:“延英门外头有一名羽林军的总旗,名叫安青,此人是青云寨一事的亲历者,对汉王殿下遇袭的过程也一清二楚,是个十分重要的人证,现在被内卫看管起来了,劳烦高大监亲自去将人提来,以防一会儿圣人问话。” 高辅国心里打了个突,深知事情紧急,重重点头:“好好,老奴这就去。” 韩长暮快步走进殿中行礼,刚刚站稳身形,便听到了永安帝因焦急而有些尖锐的声音。 “久朝,快,快,快说说,无端怎么样了!”永安帝看到韩长暮走进来,一下子便从胡床上站了起来,腾腾腾走到殿中,抓住了他的肩头。 “汉王殿下平安无事,还请陛下安心。”韩长暮沉声回道,稳重的让人心生安宁。 永安帝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身慢慢走回胡床坐下,恢复了平日里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点了点头:“久朝做事到底是有分寸的,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韩长暮斟酌了一下措辞,将青云寨中发生之事一一道来,他没有隐瞒那处被盗采一空的铁矿山,更没有隐瞒杜风劫持谢孟夏,双双坠崖,但是却隐瞒了他得到明帝遗宝的最后一块藏宝图一事。 永安帝听得心惊肉跳,在听到姚杳拼死保护了谢孟夏,自己却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时,他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感慨道:“这位京兆府的姚参军,倒是格外的忠君。” 韩长暮眯了眯眼,从永安帝的话中实在没有听出什么好意,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只顺着他的话音往下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是为臣的本分,只是汉王殿下受了点惊吓,须得好好调理,再者,”他欲言又止,不肯轻易往下说。 永安帝嗯了一声,尾音挑的高高的,眯着眼话中有话:“久朝有话就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韩长暮斟酌了片刻,将藏在袖中的那枚佩囊拿了出来,双手捧着,格外谨慎的道:“陛下,这枚佩囊是左羽林军指挥使邱福临终前交给微臣的,微臣并没有打开看里头是什么。” 永安帝愣了一下,目光复杂的盯着韩长暮。 旁边的小内侍极有眼色的上前,接过佩囊交给永安帝。 秋香色的佩囊上封着一枚完整的暗褐色火漆蜡印,正中间印着一个极不起眼的邱字。 永安帝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坦然道:“此事干系重大,没有陛下的旨意,微臣不敢擅作主张。” 永安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拆开那只佩囊,从里头拿出一张纸,一字一句的看下来,脸色也跟着一寸寸的阴沉了下来。 静了片刻,他将那页薄纸递给了韩长暮:“久朝,你也看看。” 韩长暮狐疑的接过来,只草草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张口结舌道:“这,这不可能。” 永安帝阴沉着脸,哼笑道:“久朝说说,怎么不可能,这字迹分明就是朕的,这印鉴,也分明是朕的私印。” “不,这绝不可能!”韩长暮斩钉截铁道:“陛下英明,对汉王殿下更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绝不会下这样的密令!” 永安帝似乎被韩长暮这话戳中了心事,似喜似悲的一笑:“好,好啊,久朝向来也是十分明白的,这样一张纸一旦流入朝中,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是,微臣明白。”韩长暮点头道:“此事,微臣绝不会外传。” 永安帝毫不犹豫道:“朕自然是相信久朝的忠心的,此事就交给你们内卫司去查,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不管查到谁都不必心慈手软,都要直接报与朕知道,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他的目光狠厉,声音阴冷,将怒气收敛的分毫不露。 可韩长暮十分清楚,永安帝这副看似平静的模样,其实已经在暴怒的的边缘来回试探了。 他将佩囊和那张纸一并收了起来,行礼道:“是微臣遵旨。” 永安帝细细巡弋了韩长暮一眼,平静问道:“那位姚参军,伤势如何?到底是救了汉王的有功之人,让太医署的奉御过去给她瞧瞧伤。” 韩长暮不敢直视永安帝的深眸,只十分谨慎的瞥了一眼,他没能从那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双眸中看出深浅,但他知道,永安帝这是心怀试探,他不能答错一句,否则会累及姚杳的性命。 他淡淡的,一脸毫不在意道:“陛下多虑了,姚参军不过一介没品微末小吏,能救下汉王殿下是她的福分,如何能惊动太医署的奉御,陛下这是抬举她了,方才进宫时,微臣已经命人去请郎中了,陛下不必替一介微末小吏多费心思。” 永安帝不置可否的挑了下眉,一本正经的打趣起韩长暮来:“既然久朝已经有了安排,朕就不夺人所好了。” 韩长暮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顺着永安帝的话讪讪笑了笑,面露尴尬:“陛下,这,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永安帝看着韩长暮一脸窘迫,不管这窘迫是真是假,总归是冲淡了一些因谢孟夏遇险而生出来的阴郁,他心情大好,哈哈笑出了声:“食色性也,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他笑的愈发深邃:“久朝,你房里的确是冷清了些,那姚参军身份是低了些,世子妃她是万万当不得的,但一个妾室,哦,再加上这次她立得功劳,一个侧妃倒也不会辱没了她,此案查清后,朕给你们赐婚。” 韩长暮听得满心发苦,那股苦涩弥漫心间,苦的他哭笑不得,却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他正要磕头谢恩,一转眼却看到高辅国无声无息的走上前来,他如释重负的慢慢透了口气,行礼道:“陛下,左羽林军总旗安青就在殿外,他对这几日的事情知之甚详,陛下要亲自查问一二吗?” 永安帝摆了下手,淡淡道:“不必,此次涉身其中的羽林军众人,皆交由内卫司查问,查清楚后,你拟个折子上来,有过当罚,有功当奖,无功无过者,”他犹豫了一下:“酌情留用吧,至于青云寨众人,有用得着的,你便酌情留在内卫司,用不着的,便由京兆府分给他们京郊一带的无主荒地,务必将他们安置妥当,不可再为匪,祸害一方。” 韩长暮立马撩袍子跪下,一片赤诚的谢了个恩:“陛下圣明,微臣遵旨。” 永安帝无奈的摇头一笑,指着韩长暮,转头对高辅国笑道:“你看看他,赦免了几个水匪,他就乐成了这样,方才朕说要给他赐婚,他都没这么高兴的。” 高辅国适时笑道:“要不坊间怎么传闻韩大人是京城中不解风情第一人呢。” 永安帝挑了挑眉,骤然想起前几个月韩长暮府中出了逃妾一事,想来也是,若不是他太过不解风情了,凭他的家世人品,怎么会跑了小妾呢。 7017k 第五百四十五回 好饭不怕晚 这样无趣的人,怕是没什么姑娘会喜欢,他也不会喜欢什么姑娘吧。 他这七窍心思不用在差事上,还能用在哪。 想到这里,永安帝觉得心里堵得更厉害了,为啥人家的儿子就那么争气,可他的儿子怎么除了能气死他,就再没别的本事了呢。 他感慨万千,叹了口气:“无端遇袭一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你放手去查,不管查到谁,都不必避讳。” 韩长暮应声称是。 永安帝又暗自感慨了一番韩长暮的无趣古板,堪比翰林院的那些读书读傻了的老头子,才摆了摆手,让韩长暮退下了。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夜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灯火剧烈的晃动了几下,金砖地上暗影摇曳。 静了片刻,永安帝沉凝道:“去把邱福的府里人审了,清了,连一只鸟都不能放过。” 这把声音不怒自威,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肃杀中蕴着无尽喋血冷意,激的高辅国打了个寒噤。 永安帝这些年上了年纪,脾气比年轻的时候好了许多,已经很少有动辄就砍人脑袋,诛人九族的时候了,像如今这样亲的疏的,有罪的没罪的都一并砍了的时候甚是罕见,才让人忘记了汉王殿下虽然纨绔不争气,但却最受圣宠,敢动他,自然要有被抄家灭门的觉悟。 作为永安帝最信任也是最亲近之人,高辅国可没有忘记永安帝登基之初,长安城里每日都血流成河的情景,他自然也十分清楚“清了”这两个字的含义,更明白要怎么做,忙低声道:“是,老奴这就去。” 永安帝又冷声道:“小一小二,小六小八,你们随高辅国一起去,切记,一只活鸟都不许飞出去。” 话音方落,只见从朱红立柱的后头突然走出来四个人,浑身漆黑如同影子一般无声无息的。 永安帝思忖片刻,又道:“传旨杨妃,朕过去用暮食。” 高辅国愣了一下,赶忙退了出去。 黑夜中的长安如同一只无声暗兽,屋脊廊檐冷然起伏。 一队队鬼影一般的黑影从长街纵马而过,马蹄上不知裹了什么,在长街上疾驰而过,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韩长暮纵马走在最前头,而金玉落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低声回话:“世子,出事了。” “什么事?”韩长暮头也没回的问道。 金玉斟酌了一下言语,沉声道:“昨日上晌,救回来的婴儿死了,尸身已经被孙仵作带走了,今日晚间,就在世子进城前半个时辰,夏元吉死了,他从贡院带出去的那双鞋也丢了。” “夏元吉死了?”韩长暮吃了一惊,转头问道:“怎么死的?何振福呢?” 金玉道:“夏元吉是被人捅死的,凶手就是世子之前见过的那个敦煌举子张岩,万年县已经将他拿下了。” “张岩,杀了夏元吉?究竟是怎么回事?”韩长暮错愕不已,脑中浮现个皮肤微黑,满脸敦厚,但双眼灵动,一看就十分机敏的男子模样,那张岩虽然不是那些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当然也绝不是个莽撞无脑的嗜杀之人,无缘无故之下,怎么可能动手杀人而自毁前程。 金玉摇头:“其中详情小人并不清楚,何总旗得知消息后,已经带着人赶去万年县了,小人之前在城门口等着世子,就是要将此事回禀给世子。” 韩长暮点点头,既然何振福已经赶去万年县了,那么此事早晚都会有个结果,也就无需着急了,现在最紧急的事情,是去邱宅。 “你可派了人先去邱宅把邱福的妻小接出来了吗?”韩长暮淡声问道。 金玉点头:“安顿好冷少尹他们后,小人就派人赶去邱宅了,此刻应该已经将人接出来了。”他微微一顿:“世子不直接回府吗?” 韩长暮摇头,定睛望着深幽夜色:“不,先去邱宅,人走了,东西可走不了。” “哒哒哒”的马蹄声在空寂的深夜中传的极远,韩长暮一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绰绰约约的在地上摇曳,直奔邱宅所在的太平坊而去。 韩长暮起初得知邱福的宅子在富贵云集的太平坊时,很是吃了一惊,羽林军指挥使的底细他都仔细详查过,这邱福不同于其他出身世家的羽林军,他出身寒门,机缘巧合之下入了羽林军,从低阶羽林军一步步走到指挥使的位置,其间经历不可谓不艰难,他的宅子买在了太平坊,这着实令韩长暮意外。 太平坊离宫门极近,韩长暮几人风驰电掣一般赶到太平坊时,坊门刚刚关闭,叩开坊门,拐过一条曲巷,便是大门紧闭的邱宅了。 宅子像是刚刚翻新过的,朱漆大门在夜色里闪着崭新的微光,门廊下的两盏灯笼熄灭着,像两只黑漆漆空洞洞的黯淡眼眶,没有光彩的瞪着门前。 韩长暮一到府门前,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府里黑黢黢的没有半点亮光,也没有半点人声,他只是让金玉派人将邱福的妻小接出来,至于府中的其他人,还是要暂留邱宅掩人耳目的。 现在这种死寂格外的诡异,死寂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越靠近门缝,那血腥气越浓重不散。 就在韩长暮一行人刚刚在府门前站定,身后突然传来个略微尖利而诧异的人声。 “韩大人!” 韩长暮转过身,看到高辅国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四个浑身漆黑,看不清楚容貌身形之人,他不禁一愣,目光微微缩了缩:“高大监,真巧。” 高辅国抬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显然韩长暮还没能顺利进去,他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拱了拱手:“老奴奉圣命,前来提审邱宅众人。” 韩长暮愣住了,方才永安帝命他察查此案,可怎么转头又命高辅国抢先一步赶来提审邱宅众人,他望住了高辅国身后那四个人,个个身上煞气深重,显然手上人命无数。 带四个这样的人来提审邱宅众人,这是提审还是灭口。 圣人究竟是想让他查清楚这件案子,还是不想让他查清楚这件案子。 他不假思索的往旁边让了一步,淡淡道:“也是巧了,本官也是前来提审邱宅众人的,既然高大监是奉了圣命而来,那,高大监请,本官就不进去了。” 高辅国没料到韩长暮竟然这么好打发,这么容易说服,着实错愕了一下,笑容可掬道:“好,那就多谢韩大人行个方便了。” 他身形没动,依旧和韩长暮面对面站着,中间隔开了一段距离,抬手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那四个浑身如同裹了一层黑雾般的人影无声无息的跃了起来,气息敛的微不可查,恍若黯淡无光的星辰划过暗沉沉的天际,落在了邱宅那高高的墙头上。 金玉已经被这一幕吓蒙了,呆愣了半晌,讷讷问道:“世,世子,这些是,是人是鬼啊?” 韩长暮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看着高墙上的几道不易察觉的身影,眯了眯眼。 这些人的轻功身法似曾相识,与姚杳似乎师出同门。 这些人藏头露尾的如此神秘,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显然身份极为隐秘。 在高辅国的身边,突然出现这样一群神秘鬼祟之人,高辅国自然是养不起,也没有必要养这样深不可测之人的,那么,就只有永安帝了。 永安帝身边,唯有死卫,唯有活在传说中,没人得见真颜的死卫,才会做如此打扮。 韩长暮的神情骤冷,若按照这几个人的架势,那么,姚杳的身法,的确是按照死卫的模样培养的。 这些死卫生不见人,死不见人,终生不可脱离,唯有死后一堆孤坟,连个姓名都不配留下。 他不由自主的握起了双手,心中泛起一阵冷意。 黑漆漆的屋檐下,高辅国看不清楚韩长暮的神情,他以为韩长暮会好奇心大起,问一些他不好回答的问题,可不曾想这人倒是格外的识趣知趣,竟然连一句多余的试探的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站在黑暗里,不知再想些什么。 就在二人各怀心思之时,墙头上的四个人影却突然齐齐跳了下来,吓了高辅国一跳。 他赶忙迎上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问道:“小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一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长时间不与人说话,舌头都有些生疏了,一字一句道:“宅子里的人都死了。” “什么?都死了!”高辅国尖叫了一声,下意识的望向韩长暮,他来时见到的头一个便是韩长暮,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头一个怀疑的人自然也是韩长暮。 可小一却又补了一句:“门锁着,应当不是他们。” 高辅国骤然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就又被小一给吓了个踉跄。 “但一定是高手,堪比内卫司的内卫。”小一面无表情的淡淡道。 这大起大落之间,高辅国险些闪了老腰,要不是他打不过小一,就要大耳瓜子扇他了。 不带这么欺负老人家的。 7017k 第五百四十六回 凶手是谁 高辅国磨了磨牙,有几分气急败坏的盯了小一一眼。 小一仍旧面无表情,满脸严肃的,一字一句道:“破案子我不行。” 高辅国更的险些晕过去了,啥意思,他说啥,破案子他不行,那谁行?让他来是干啥的! “那你来干啥的!”高辅国这样想着,就这样问了出来。 小一淡淡的瞥了高辅国一眼:“杀人。” 高辅国气的脸色铁青,快步走到了韩长暮的面前。 韩长暮已经听到了高辅国和那男子的一问一答,也知道了邱宅里的情形,心头一跳,但脸上却没露分毫,只抬起眼,看着高辅国。 高辅国讪讪干笑:“韩大人,方才你也听到了,邱宅里估摸是被人灭了门,老奴这个,恐怕得请韩大人出手相助了。” 韩长暮挑了挑眉:“高大监客气了,既然出了人命案子,内卫司自然是责无旁贷。” 高辅国感激不尽的叠声道:“那就,辛苦韩大人了,有劳韩大人了。” 小一在旁边撇了撇嘴,他们跑这一趟也很辛苦,他怎么就没这么客气,难怪人总说杀熟杀熟,越熟越受欺负。 其他三个男子站在小一的身后,看这架势,小一是这四个人中说话拿主意的那个。 小二上前一步,低声问小一:“哥,怎么办?” 面对自家兄弟,小一早已不是方才那副世外高人的冰冷神秘模样了,一脸嬉笑:“咋办,那不有内卫司呢嘛,查案是他们的本行,咱不能抢行不是!” 小八忧心忡忡的走过来:“大哥,二哥,可是咱们办砸了差事啊,回去怎么交代。” “你傻啊,人都死了,你管他是死在谁的手里的,只要是死了,咱们就不算办砸了差事!”小六一巴掌拍在了小八的头上,满不在乎道:“咱们跟内卫司和高辅国商量商量,把这件事瞒下来不就得了。” “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是不是傻!”小一一巴掌一巴掌的拍在小六头上,怒极反笑:“要商量你自己去商量,欺君之罪,老子可不替你担着。” 小六被打的缩着脖颈,心虚的喃喃道:“我,我,我就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小二抬手也给了小六的脑袋一巴掌:“你是随口一说,还是准备害死我们好继承大哥的位置,真是什么仇什么怨!” 小六被打的心虚不已,讪讪笑着不敢回话。 小八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着才能不挨罚,我,我上回挨的板子,到现在屁股还疼呢。” 小二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我们都不疼,就你的屁股金贵。”他转头望着小一,苦着一张脸道:“大哥,我也不想再挨板子了。” 小一想了片刻,重重拍了下大腿:“好,你们等着,我去跟姓韩的商量商量。” 韩长暮和高辅国已经商议定了此事,吩咐了金玉和侍卫先行翻进院中开门。 看到小一突然气势汹汹的走过来,韩长暮和高辅国都愣了一下,高辅国率先开口:“你,这是要干啥?” 小一直直盯着韩长暮,努力想让自己的态度软和下来,可到底是这些年跟外人接触的少了,骤然开口求人令他格外的不自在,他轻咳了一声,尴尬道:“韩,韩大人,在下,有事相商。” 韩长暮愣了一瞬,转瞬就明白过来了,圣人命这些人前来提审,可还没审呢,人就先死了,这要是让圣人知道了,少不得要重重的罚他们。 这个人这个时候来找他商量,显然是商量怎么将这件事情压下去,或者怎么将他们从这件事里摘干净。 果然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即便是精心训练,看起来忠心耿耿的死卫,也不能免俗。 韩长暮微微挑眉:“阁下是想让本官欺君吗?” 小一更了一下,这人怎么能这么直白呢。 他错了错牙:“韩大人误会了,在下只是想和大人商量此事该要如何善后。” 韩长暮又挑了下眉:“那,阁下想怎么善后?” 小一咬着牙,从齿缝中逸出冷哼:“在下,在下是觉得这些人死的蹊跷,贸然上奏,恐惊圣驾。”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韩长暮哈的笑了,笑的小一恼羞成怒。 就在小一濒临发火之时,韩长暮淡淡道:“圣人不止命你们提审邱宅众人,还命你们提审之后,将其灭门,如今邱宅众人都已被杀,据实上奏即可,不知阁下有什么可忧心的?” 小一愣住了,韩长暮这一席话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他仔细品了品,骤然啧舌笑了:“好,好,韩大人不愧是内卫司之首,果然心思缜密。”他微微一顿:“那么,审问一事如何上奏?”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小一一眼,觉得这人真是白长了一颗脑袋,里头竟然是空的。 小一被韩长暮这讥讽的淡淡一瞥给彻底激怒了,他跳起来八丈高,怒道:“你看什么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再看眼珠子给你抠了信不信!” 高辅国闻言,扑哧一下喷了出来,这样气急败坏的小一,他还是头一次见,这才是个活人样嘛。 韩长暮也转瞬莞尔,咧了咧嘴,这人跟姚杳的性子很像嘛,他勉强压住嘴角,淡薄道:“有人生性多疑,连身边人都信不过,问不出什么来,也在情理之中。” “好,就这么定了!”小一又重重拍了下大腿,赞了个妙字。 韩长暮抽了下嘴角,觉得这人下手真狠,一巴掌一巴掌拍的山响,也不嫌肉疼。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身后那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血腥气呼的一下狂涌了出来。 金玉面无人色的跑出来,喊了一声:“世子,里头的人,的确都死了!” 众人齐齐回头,韩长暮脸色微变,大跨步的走进去,高辅国几人也疾步跟了过去。 邱宅内的情形不可谓不惨烈,门房倒在门槛前,尸身尚算完整,可脑后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鲜血汩汩流了满地,蚊蝇在血泊上不停的飞落,嗡嗡作响。 在往里走,大块大块的青砖地上满是一滩一滩的鲜血,尚未干涸,湿漉漉的沿着青砖缝隙流淌。 院中到处都是尸身,或倒或趴或坐,但是看穿戴都是这邱宅里的的下人,没有一个是主子。 韩长暮望了金玉一眼。 金玉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韩长暮顿时心中有数,他方才之所以让金玉带着侍卫先进来开门,就是让金玉先行查探一番,而查探的结果,这邱宅里丧命的果然只有下人。 既然金玉派来的那些人没有在邱宅等他,那显然他们前来带人的时候,惨案还没有发生,那么邱福的妻小应当已经被金玉派来的人带走了,人至少是安全无虞的。 高辅国边走边感慨,这一座簇新的宅子,到处都是刚刚修缮粉刷过的痕迹,这才住了没多久,就遭了灭门惨案。 韩长暮检查了几具尸身,抬头对站在一旁的小一道:“都是一刀毙命,没有任何多余的伤痕,凶手的身手十分利落。”他瞟了小一一眼:“不知道和阁下的身手相比如何?” 小一错了错牙,伸手翻开尸身脖颈上的刀痕,伤痕极深,深可见骨,但刀口整齐而狭窄,又比一般的刀留下的伤口要短上一半。 他眯了眯眼:“身手如何不得而知,但这刀比寻常的刀要短一些。” 韩长暮默然无语,站起身来,一边捏着帕子擦拭手上的血迹,一边举步慢慢往前走。 前院后院一共是五十八具尸身,全部都是邱宅中的下人。 看到这一幕,韩长暮慢慢的透了口气。 这些人死前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就连四散奔逃的模样都很少见,像是在毫无防备之下便被人一刀毙命了,什么人能悄无声息的潜入邱宅,继而杀掉这么多人。 他转头对金玉道:“你带着人,去查问左邻右舍,看看晚间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再派个人去内卫司,把孙仵作叫过来。” 金玉应了声是,带着几名侍卫急匆匆的离开了。 高辅国被这院中的惨状刺激的一阵心惊肉跳,但他到底是见过血流成河死伤无数的,片刻之后便定下了心神,疾步走到韩长暮的身边,低声问道:“韩大人,老奴等还得回宫复命,不知此地之事要如何回禀给圣人?” 韩长暮沉吟片刻:“灭门一事自然是要据实回禀的,其他的,高大监斟酌着说吧。” 高辅国郁结的叹了口气,这不跟没说一样吗,这个滑头,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朝韩长暮道:“既如此,此地就留给韩大人善后,老奴等先行回宫了。” 韩长暮略一颔首:“高大监不必为难,就说,”他沉凝道:“就说你们赶到时,本官已经在邱宅了,是来提审邱宅众人的,只是本官来的时候,邱宅不知被谁灭了门,本官正在领人勘查,待查明此案后,会具折上奏。” 高辅国和小一闻言,诧异的对视了一眼,这样的话说出口,便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是功是过,都一力承担。 高辅国和小一等人没有过多言语什么,便极快的离开了邱宅。 这个是非之地,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十六王宅里住的全是皇亲国戚,高门大户,莫说是寻常百姓,即便是个不那么富贵的人家,也少见。 可今夜的汉王府门前,那一对生人勿进的凶煞石狮子底下,却多了个荆钗布裙的姑娘,明亮的灯火映照下,她还浑身灰突突的像是沾满灰,一看就穷困潦倒的厉害。 也难怪她进不去汉王府这森然的大门。 姑娘在石狮子底下坐了片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神色焦灼的来回走动几步,骤然再度冲到汉王府的门前,把紫金铜门环拍的铛铛直响。 清脆的响声在空寂的深夜里直如惊雷。 喝了几口酒,刚准备搂着自己婆娘睡觉的门房气急了,哗啦一下拉开了门,瞪大了眼,骂骂咧咧的指着姑娘:“你有病啊,大半夜的敲什么敲!” 姑娘心虚气短的哀求道:“小哥,小哥,求求你,通传一声吧,民女求见汉王殿下,求求小哥了!” “怎么又是你,你怎么还没走,你一个穷酸臭丫头,凭什么求见殿下,殿下知道你是谁啊,凭什么你说见就见,你以为你是公主娘娘啊!”门房骂骂咧咧的,点着姑娘的额头,把她骂的节节后退。 姑娘其实也是个暴脾气,但是有事相求,不得不低头,纵然已经气得火冒三丈了,也不敢翻脸开骂,只硬着头皮苦苦哀求:“小哥,求你了,求你了。” 门房一把将姑娘退了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啐了一口:“滚,滚远点,哪来的要饭花子,别脏了王府的门!!” “砰”的一声,大门重重的关上了,铜环一阵叮咣乱响,把姑娘的希望彻底给关在了门外。 姑娘叉着腰,看着紧闭的朱漆大门,气得咬牙切齿。 她瞪着大门鼓了半晌气,环顾四周,看到紧贴着角门有一棵歪脖子老树,树冠只堪堪与高耸的墙头齐平。 她咬着牙爬上树梢,颤颤巍巍的往下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太高了,这也太高了,她平日里爬的都是两人高的树,这树太高了。 她按下突突直跳的心,从树梢爬上墙头,她跨坐着,胆战心惊的朝下看了看。 高高的墙头下,全是一块块铺的整整齐齐的青砖,连一颗草都没有,这要是掉下去,摔不死也得摔个半残。 姑娘捂着突突心口道:“不害怕,不害怕,往下一跳,闭着眼就跳下去了,跳下去,哥哥就有救了。” 她闭上眼,咬紧牙,往下一跳。 “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汉王府的前院暖阁里发出一声惨叫,谢孟夏疼得冷汗淋漓,大呼小叫。 韩增寿也吓得冷汗淋漓,手抖呀抖的,勉强才能控制住,让两指间的银针落在准确的位置上,抹了一把冷汗道:“殿下忍着点,千万别乱动,若是微臣落针不准,殿下的腿可能从此就跛了。” 谢孟夏一想到从此自己走路一瘸一拐,再也没有往日的风姿卓然,不敢走到哪都沦为笑柄,他就悲从心来,摇头摇的飞快,汗珠子都飞了出去:“不,不,本王才不要变成跛子,韩医令,你得保证,保证本王不会变成跛子。” 韩增寿急的一脑门子冷汗,这,谁保证得了啊,但他可不敢这么说,陪着笑脸儿道:“殿下放心,殿下放心,微臣必定全力以赴。” 谢孟夏平静了下来,忍着疼痛让自己不发抖。 韩增寿的手也稳了下来,银针一根一根稳稳的落在谢孟夏的腿上。 就在韩增寿落下最后一根银针的同时,外头突然传来几声尖利的惊呼。 “抓刺客,抓刺客。” “有刺客,快抓刺客。” 谢孟夏一下子坐了起来,瞪着窗外,魂飞魄散的喊道:“刺客,哪来的刺客,折云,折云,哪来的刺客。” 折云腾腾腾的跑了进来,惊魂未定的喘着气:“殿,殿下,不,不,不好了。” “不好个屁,老子好得很!”谢孟夏重重砸了一下胡床:“赶紧说!别大喘气。” 折云白着脸咻咻喘气:“是,是有刺客,已经拿下啦,还是个女刺客。” “女刺客!”谢孟夏顿时来了精神,虽然腿不能动,但是身子已经跃跃欲试了,一叠声的喊道:“快,折云,快让人把那女刺客带进来,本王要睡,哦,不,本王要亲自审一审。” 折云“啊”了一声,面无人色的抖啊抖:“殿,殿下,那,那可是女刺客啊,刺客啊。” “女刺客怎么了!”谢孟夏重重拍了两下胡床,兴奋的两只眼睛都冒光,像是狼见到了肉:“本王什么姑娘都睡过,就是没睡过女刺客!” 折云简直想仰天哀嚎一声,但他不敢,更不敢忤逆谢孟夏的意思,只好缩肩塌腰的退了出去。 不多时,几名侍卫押着个五花大绑,堵着嘴的姑娘,在谢孟夏望穿秋水的目光中走了暖阁,抬脚往姑娘的腿窝里狠狠一踹。 “噗通”一声,姑娘顿时跪倒在地。 “啊哟,轻点,轻点,别踹坏了。”谢孟夏心疼的直咧嘴,他是腿坏了动不了,他要是能跑能跳,早就扑上去了。 听到谢孟夏的声音,姑娘一下子抬起头,欣喜若狂的望着谢孟夏,呜呜呜的不停的摇头。 谢孟夏一看到那张脸,吓了一跳,也不管腿上的银针了,腾的就打算往胡床下跳,嘴里还不停的碎碎念:“哎哟,怎么是你啊,哎哟,阿娣啊,你们这些没长眼的,怎么把阿娣给当成刺客了,快,快松开,给我松开,狗崽子们,瞎了眼了。” 韩增寿吓了一跳,赶紧按住了谢孟夏:“殿下,殿下,不能动啊殿下!” 侍卫们面面相觑,根本没能回过神来。 倒是折云,在看到姑娘那张脸后,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冲过去给她解绑,取出塞在嘴里的破布,一个劲儿的赔笑:“这是张娣姑娘啊,得罪了姑娘,小的们认错了人,唐突了姑娘。” 原来这被误认为是女刺客的姑娘,正是刚刚从墙头跳进汉王府的张娣,张岩的妹妹。 侍卫们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他们惹了祸了,绑了不能绑的人,少不得要吃挂落了,趁着谢孟夏的眼睛一直长在姑娘脸上,连眨都不眨一下,赶忙草草的行了个礼,一窝蜂鸟兽散了。 韩增寿也觉得自己杵在这里碍眼的很,他努力缩了缩脖颈,尽量降低存在感。 张娣一看谢孟夏并没有因为她落魄低贱而佯装不认识她,心里不由的大定,晚间经受的委屈一下子喷涌而出,但没有哭,只是声音中夹了些哭腔,听起来着实可怜。 “殿下,殿下,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哥哥,救救我哥哥吧,我哥哥是冤枉的!” 谢孟夏愣住了,盯着张娣那双勾人的水杏眼,偏着头疑惑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怎么找到这来了?” 张娣毫不隐瞒道:“是有一次殿下去民女的朝食摊子上用朝食,民女听到的。” 谢孟夏“哦”了一声,眼珠一转:“那你说说,有什么事要求本王,方才你说你哥哥,你哥哥怎么了?他今日不是放榜吗?” 见到了谢孟夏,张娣就有了主心骨,整个人平静了下来,说话也愈发的条理清晰了,她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是,民女的哥哥张岩今日放榜,用完午食,哥哥的朋友就约他出去以文会友,晚间哥哥回来后不久,万年县的衙役突然冲到家里,将哥哥给锁走了,说,说哥哥杀了人。” “杀人!”谢孟夏吃了一惊,嘴张得比鸡蛋都大:“你哥哥,那个老实头,会杀人,阿娣,你可别逗了。” 听到谢孟夏这话,张娣更是喜出望外,跪在地上连连点头:“是,是,殿下说的是,哥哥素来老实,不可能杀人的,求,求殿下,救救哥哥,救救哥哥。” 谢孟夏着实为难了,他平日里再如何的纨绔跋扈,也是知道轻重的,他可以飞扬,可以不讲道理,可以肆意的出入平康坊,但是,决不能插手地方政务。 朝廷的事,衙署的事,不是他可以过问的。 他看着张娣,如同想起什么似得,突然道:“阿娣怎么能跪地上,快,快起来,地上凉,快,起来再说。” 说着,他撇了折云一眼。 折云赶忙识趣的把张娣扶起来坐下,满脸堆笑道:“张姑娘若是跪伤了膝盖,我们殿下可是会心疼的啊。” 张娣窘迫极了,可又不得不抬头,哀求谢孟夏:“殿下,民女走投无路了,求求殿下,求殿下跟万年县说一声,放了我哥哥吧。” 谢孟夏转过头,避开了张娣的盈盈水杏眼,沉凝起来。 他虽然与张娣相交不深,但也看得出这兄妹二人的为人,杀人,他们绝对是没这个胆子的。 7017k 第五百四十七回 才色双图 至于这件案子,谢孟夏并非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是美人当前,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力不足那就多吃点十全大补丸。 谢孟夏无奈的叹了口气,本来是不想求人的,奈何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还有一二得求人。 他佯装一脸为难:“阿娣啊,不是本王不帮你,是,事关人命案子,若没个由头,本王没法子名正言顺的插手衙署公事。” “由头,什么,由头?”张娣不明就里,满脸茫然,大大的水杏眼里闪着不可言说的微光:“汉王殿下这么大的官儿,救个草民还需要由头吗?” 谢孟夏的魂都快被那双忽闪忽闪的杏眼给勾了去,犹犹豫豫的问道:“阿娣啊,今日放榜,你哥哥的名次如何?” 一说起这个,张娣顿时喜笑颜开:“哥哥中了榜上四十八名。” 谢孟夏透了口气:“你看,这就是了,你哥哥是有功名在身的,而且名次还不低,他日必定是要授官高升的,可若是跟本王扯上了关系,那可就前途不明了。“ 张娣从来没经过朝堂事,根本听不懂谢孟夏在说什么,但是她听懂了前途不明四个字,她慌了,白着脸道:“前途不明,为,为什么,哥哥,可哥哥现在背上了人命案子,也照样前途不保啊。” 谢孟夏循循善诱道:“这不一样,万年县令并不昏聩,你哥哥的冤屈迟早会洗清,但若无缘无故的和本王扯上了关系,那就是逃不脱结党之名,于前途有碍。” 张娣终于听明白了,她喃喃道:“就是,跟我看的戏本子一样,大户人家的几个儿子争家产,赢的那个都跟着他享福,输的那个,那之前跟着他的人就都倒霉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谢孟夏连连点头,松了口气,可算是听明白了,他继续循循善诱:“所以,你求本王就救他,本王可以答应,但是需要一个由头,需要一个合理的,插手此事的由头。” “那,殿下需要什么样的由头,什么样的由头才是合适的?”张娣恍然大悟,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也明白这件事情有了转机,心境随之平和了下来。 谢孟夏一本正经的思忖片刻,才慢慢开口道:“比如说,他是我的什么亲戚。” “亲戚!”张娣惊呼一声:“殿下不是开玩笑吧。” 折云再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家殿下胡说八道,兜兜转转的饶了这么大一圈儿,最后还是要占人家姑娘的便宜。 “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还有心思笑!”谢孟夏一本正经的瞥了折云一眼,训斥了一句,旋即望着张娣道:“不是开玩笑,阿娣你好好想一想,这个由头是不是最合适的,本王的亲眷,被送进了万年县衙署的大牢里,打的是不是本王的脸,本王岂能善罢甘休,不砸了他县衙的牌子都算是好的了。” 折云深以为是的点点头,按他家殿下的脾气,有这么大的反应的确才是情理之中的,无动于衷才是反常。 张娣张了张嘴,无言以对,话是不错,可是,这件事是无解的啊。 看到张娣实在是不开窍,折云着急了,赶紧替他家殿下找补:“张姑娘你看啊,这亲眷嘛分好多种,有血亲,有姻亲,这殿下的血亲是不好攀,可是姻亲就,不就在眼前呢嘛。” 折云急的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这姑娘看着挺机灵的,怎么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啊。 张娣皱了皱眉,终于彻底明白了,脸庞骤然一红,原来谢孟夏是这个意思,她窘迫的说不出话来。 韩增寿简直听不下去了,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堂堂皇子,对一个贫弱孤女这样坑蒙拐骗,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折云替谢孟夏把话说出来了,解了张娣的疑惑,谢孟夏如释重负,这么缺德的事情,果然还是折云做起来最得心应手,他丝毫没有乘人之危的心虚,坦然道:“阿娣你不要误会啊,不是本王趁人之危,是为了将伤害降到最低。” 韩增寿低着头,不屑的撇了撇嘴,这话说的,鬼都不信。 他不信,鬼不信,可偏偏有人信,张娣就信。 “民女明白。”张娣觉得自己是一头撞进了虎狼窝里,想走也走不了了,更何况她也不想走,她要是走了,哥哥怎么办,虽然方才谢孟夏也说了,万年县令不昏聩,可万一呢,她不敢拿哥哥的前程去赌个万一。 张娣半晌无语,灯火在她侧脸上映照摇曳,一双通透的水杏眼慢慢染上了悲戚之色,但她没有落泪,只狠狠的咬住下唇,一阵犹豫不决。 “殿下,民女答应。”张娣骤然抬头,双眼中的悲戚之色已经被坚毅所取代,她显然已经打算破釜沉舟,拼死一搏了。 韩增寿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多好的姑娘啊,偏偏脑子不好用。 折云笑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掰着手指头盘算,要是今夜洞房的话,来不来得及准备东西。 谢孟夏简直控制不住要仰天大笑,但他还得装出一副左右为难,实在不想趁人之危的正人君子模样,斟酌了又斟酌:“阿娣啊,你可要想好了啊,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哥哥平安出来了,若是知道此事,他又于心何忍啊,岂不是要愧疚一辈子。” “殿下,会对民女好的吧。”张娣抬着头,一双眼直直瞪着谢孟夏,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都看个明白,半晌却又突然失笑:“不好也没关系,哥哥好,我就好。” 谢孟夏挑了挑眉,慢慢道:“这样吧阿娣,你我拟好纳妾文书,待你哥哥脱罪后,你是去是留,本王都随你,这些日子,你就先住在王府中,你莫怕,只是担个空名而已,那一纸纳妾文书也只是为了堵外头的悠悠众口,此事终了,你的一辈子,还是你自己做主。” “殿下此言当真?”张娣惊喜道。 谢孟夏叹了口气:“强扭的瓜不甜,本王从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 韩增寿的嘴撇的更加厉害了,低着头,小声的嘀嘀咕咕:“甜不甜的,尝一口不就知道了,哼,又想占人便宜,又想要好名声。”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压得很小很小了,可其实在没人说话的暖阁里,还是听得格外清晰。 谢孟夏张娣和折云三人齐齐转头,望向了韩增寿。 各色目光把他盯的如芒在背,浑身的不自在。 他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悻悻干笑:“微臣,没,没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谢孟夏嘁了一声,掏了掏耳朵,什么也没说,这要么是当他耳聋,要么是当他人傻。 他淡淡的瞥了韩增寿一眼,转头望着张娣道:“今夜你先歇息,好好想一想,文书不着急,明日再立也不迟。” 谢孟夏不着急,可张娣着急,她一想到自己玉树临风的哥哥要在 那老鼠成群跳蚤成堆的大牢里过夜,她就吃不下睡不着。 “不用,民女想好了,现下就立文书,殿下现下就遣人去救我哥哥吧。”张娣急不可耐道。 谢孟夏为了表示自己的心思坦荡,点了点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本王都可以。” 他抬了抬手:“折云,去拿笔墨纸砚过来,立纳妾文书,正好,”他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韩增寿,顿时笑开了花,笑中饱含着不怀好意:“正好韩医令在这里,可以做个见证人。” 韩增寿一脸难色,这种缺德带冒烟儿的事让他做见证人,那不是存心要坏了他的名声吗。 这个坏到骨子里的坏嘎嘎! 可他不敢拒绝,讪讪笑道:“殿下,这,这,不合适吧。” 谢孟夏挑眉,一脸愉快的坏笑:“怎么不合适,本王看合适的很,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折云一脸愉悦的拟好了纳妾文书,谢孟夏一脸坏笑的落了名用了印,张娣一脸凝重的落了名按了手印,最后是韩增寿,揣着满脸无奈苦笑,抖着手在见证人那落了名用了私印。 谢孟夏拿着文书,仔仔细细的看了下来,又徐徐吹干了墨迹。 汉王殿下纳妾,自然不能这么简单,即便只是个妾室,只要是正正经经纳进府的,那也得在宗正寺上了谱牒,不然就不作数。 做戏要足全套,当然了,谢孟夏是打算着假戏真做的,自然更要做足全套了。 谢孟夏将纳妾文书递给折云:“拿着这个去找久朝和云归,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们,请他们斟酌一个拟文书的时间,再请云归找个说辞,先在宗正寺上了谱牒,还要请久朝派人连夜去万年县,看能否交个保银,现将张岩保出来,或者,”他斟酌了片刻,道:“或者设法把这案子移交给内卫司,久朝我还是信得过的。” 他一口气儿说了这么多话,也是头一回干这么缜密的事情,他觉得很是心累,猛灌了一大口茶,摆了摆手:“剩下的还有什么我没想到但是他们想到了的,就按他们的意思办,还有还有,”他笑眯眯道:“让般弱给阿娣安排个住处,要离本王近一点。” 折云应了声是,收好了纳妾文书,正准备往外走,却又被谢孟夏给叫住了。 “再给韩医令封一千两,哦,不,两千两银子,多谢韩医令这个见证人。”谢孟夏皮笑肉不笑的望着韩增寿。 韩增寿打了个激灵:“多,多谢,多谢汉王殿下赏。” 张娣也感激涕零的行了个礼:“多谢汉王殿下。” 谢孟夏大大咧咧的笑了:“这纳妾文书都签了,还叫汉王殿下,岂不是生分了。” “......”张娣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此间事毕,折云领着张娣出去,边走边道:“殿下让人给你安排的离他近一些,那就住在前院吧,后院,呃,”他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张娣眨了眨眼睛,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心安稳了下来,好奇心也就更重了,疑惑不解的问道:“后院怎么了?” 折云一脸难色,抽了抽嘴角。 “后院没什么,都是些殿下不喜欢了的住在后院,喜欢的都住在前院,最喜欢的就离殿下最近。”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在张娣身后响了起来。 张娣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站在昏黄的灯影下,唇角带笑,双眼微弯,浅褐色的眼仁儿闪着星月光芒,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张娣骤然觉得自己像是掉在地上的豆腐,整个人都灰突突的,自惭形秽的很。 “般弱,你在这啊,殿下命你给阿娣姑娘安排个院子,要离殿下近一些。”折云笑道。 般弱点头:“婢子知道,刚来的姑娘都是这个规矩。” 张娣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什么叫不喜欢的住后院,什么叫刚来的姑娘,这府里,有很多姑娘吗? 她刚想问出口,突然想到谢孟夏的身份,圣人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谢孟夏堂堂一个汉王,府里的妾室比旁人多也是情理之中的。 反正她早晚是要走的人,管人家这么多事干什么。 般弱打量了几眼张娣,脸上的沐春风的笑容更甚,牵起张娣的手,轻声细语的问:“你不用怕,王府里很安全。” 张娣重重点头,与般弱相视一笑。 深夜笼罩下的太平坊萦绕着诡异的气氛,淡淡的血腥气充斥在空气里,冲淡了初夏蔷薇花的淡淡幽香。 邱宅的围墙上爬满了蔷薇花,深红浅粉的花盏在月影下婆娑生姿,浓翠色的叶片随风翩跹,从地上攀援到墙头,一直垂落到了墙外。 此时正值蔷薇花怒放,即便是深夜里,蔷薇都敛做了一簇簇花苞,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也缭绕不绝。 但这个时候,这幽香被血腥气掩盖的几乎察觉不到了。 邱宅里的尸身都被抬到了前院,整整齐齐的摆在一丛蔷薇花下,孙瑛仔细的查验每一具尸身,这里摆了足足五十八具尸身,足够他验到后半夜了。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可怜,被人半夜敲门拉起来出公差,还得守口如瓶不能对外人讲,而且连半个铜钱都不会多给他。 他的命好苦,这么多尸身,他得验到太阳晒屁股了。 韩府的侍卫在大肆搜查,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搜查的动静实在是大得惊人。 这些侍卫都是韩长暮从剑南道带来的,与他同在军中拼杀多年,是他的心腹之人。 韩长暮在院中束手而立,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心腹在邱宅忙进忙出。 邱宅里的人都死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只能靠搜查找出些许蛛丝马迹了。 金玉安排好了一切,悄没声儿的走到韩长暮身边,低声道:“世子,人无事,在府里。” 韩长暮暗自松了口气,神色不变,微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 还有活口就好,有活口,他就能问出想知道的。 他刚松下一口气,金玉就爆了个雷出来出来,吓得他踉跄了一下。 “世子,汉王府派人去府里,说汉王有事请世子和冷少尹相帮。”金玉继续低声附耳道。 “帮忙,帮什么忙?”韩长暮愣了一下,诧异的低问一声。 金玉简直憋不住想笑,他咬着牙忍笑低语,将方才折云火急火燎找过来说的话又仔细复述了一遍,最后低声道:“冷少尹已经拿着纳妾文书去宗正寺了。” 韩长暮有些想不明白谢孟夏的意思,他若真的想纳了张娣,大可以正大光明的提出来,没必要使这么多心机,可依谢孟夏的性子,他也不可能真的为了救张娣,而费尽心机,除非他是另有所图。 他怎么做,究竟图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图人? 韩长暮慢慢抬眼,看了金玉一眼。 金玉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脸上有东西? 韩长暮淡声问道:“送信的人呢?” 金玉道:“跟着冷少尹去宗正寺了,说是一会还要将用了大印的纳妾文书带回去。” 韩长暮又问:“何振福回来了吗?” 金玉摇头:“还没有。” 韩长暮眯了眯眼,那万年县县令郑彬远虽有“坐坑”的名头,在县令的位子上一坐十数年,但他绝不是个古板不知变通之人,相反他格外的圆滑,是出了名的知情识趣,绝不可能因为一个穷举子而为难内卫司的总旗。 除非,那死了的夏元吉有别的,他还没有查出来的背景。 他突然开口问道:“今日放榜,张岩和夏元吉可在榜上?” 金玉点头:“在的,张岩榜上四十八名,夏元吉略差一些,刚刚吊个榜尾,榜上三百一十名。” 韩长暮皱了皱眉,这个名次,这可不是略差,是很差了,他疑惑不解的问道:“那夏元吉真的只是个寻常举子,家族也并不显赫吗?” 金玉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追查夏元吉的背景一事,并不是由他来负责的,他并不清楚这件事。 韩长暮其实也没有要金玉回答他,这件事情,总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夜色渐深,子时已过,四处静的如同个死地。 此时的邱宅也的确是个死地,邱宅里往日进进出出的那些人,早已经成了气息全无的尸首。 冷临江赶到邱宅时,五十八具尸首已经验了一半,孙瑛停了下来,甩了甩手腕子,汗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脏污水痕,他累得都快虚脱了。 一转头,孙瑛看到了疾步走进来的冷临江,他赶忙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冷临江被骤然跌坐在地上的孙瑛吓了一跳,他“哎哟”一声,紧着往前走了几步:“老孙,你这是怎么了?”他抬眼又见满地的尸身,就知道这孙瑛是被深更半夜的拉出来出公差给累着了,不禁转头道:“久朝啊,你一个拼命司使,就把手底下的人都搞成拼命三郎,这要是把人给累死了,你可要掏一大笔抚恤银子啊。” 孙瑛一听这话,更的脸色铁青,骨碌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膝头的灰,转头接着验尸去了。 是谁说的冷少尹最是宅心仁厚,仗义疏财,最看不得别人受苦受累,都是骗鬼的鬼话! 韩长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望着冷临江道:“纳妾文书入了宗正寺的谱牒了?” 冷临江点头,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殿下出什么幺蛾子呢,怎么好端端的纳个妾,要绕这么大的圈子,直接纳了不就好了吗?” 韩长暮挑眉:“大约是动了真心吧。” “动了真心!”冷临江扑哧一声:“那你是真不了解咱们这位汉王殿下了,什么心都有,唯独没有对女子的真心!” 韩长暮抿了抿嘴,长眉一轩,沉默不语。 到底有没有真心,唯有自己才知道。 半晌无语,冷临江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道:“阿杳已经醒了,但是还没有完全脱离生命危险。” 韩长暮神情一暗:“韩医令可有说阿杳要休养多久?” 冷临江神情黯然的叹息道:“韩医令说阿杳内伤过重,至少要调养个一年半载才能下床,至于伤势痊愈功夫完全恢复,没个三五载怕是不可能的。” “什么,要这么久!”韩长暮惊呼了一声,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 一身好功夫是姚杳在这世间安身立命的根本,这样的结果,于她而言,无异于比死还要难受。 冷临江沉沉点头:“是啊,我也没有料到。” “阿杳知道了吗?”韩长暮问道。 冷临江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摇头失笑:“刚醒来就知道了,还笑说总算可以名正言顺的偷懒了,还逼着我发誓诅咒,我绝不克扣她的月俸。” 韩长暮莞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惦记着银子。” 冷临江挑眉道:“这样才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她想不开,看她还能说笑,我这一颗操碎了的心啊,总算是能放回肚子了。”他顿了一下,又兴奋道:“不过阿杳这次立了件大功,赏赐一定少不了,她也算是没有白这场受罪。诶,对了,圣人有没有说给阿杳什么赏赐?” 7017k 第五百四十八回 震慑 一听这话,韩长暮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默然无语起来。 冷临江眉头紧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韩长暮犹豫片刻道:“圣人没说赏赐的事儿。” “什么,没有赏赐!”冷临江跳了起来,仗着四下里没有外人,说起话来也变的口不择言,没有忌讳了:“怎么圣人年纪越大越小气了,救下了汉王殿下,这么大的功劳,怎么会没有赏赐!不行,我得进宫去问问。” 说着,他身形一动,急冲冲的就往外走去。 韩长暮一把抓住了冷临江,摇头失笑道:“这大半夜的,你夜闯宫禁,就为了给京兆府的一个参军要赏赐,你这是要赏赐呢,还是要命呢?” 冷临江脚步一顿,和韩长暮相视一笑:“是了,要赏赐也不急于一时,是她的终归跑不了。” 韩长暮点头道:“现下最要紧的是阿杳的伤势,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都用最好的,从韩府出,韩府没有的,”他微微顿了一下,韩府都没有,那只怕就是世间罕见了,就只能往深宫大内里找了。 “韩府没有的,那就让汉王殿下从宫里找去,阿杳是为了救他才伤成这样的,他就得管到底。”冷临江笑着,理所当然道。 二人这一问一答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孙瑛一字一句听得格外清楚,不禁一阵唏嘘。 他觉得他没名没分的出公差就已经够可怜的了,没想到姚杳比他还要惨,救个人救的半条命都没有了,也同样没名没分,连治伤都得靠别人的怜悯,就更别提赏赐了,这,也太惨了。 他低着头,手上的动作不停,突然觉得自己这份差事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挣得少可安全啊,至少不用担心性命。 这邱宅看起来不大,可隐秘的地方着实不少,而零碎儿东西也多而繁杂,搜查起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几名侍卫在砸了一眼灶台,两个火炕,三口水缸,四座雕花楠木书架之后,终于把可疑之物悉数摆在了韩长暮的眼前。 冷临江目睹了韩府侍卫抄家的架势后,咋舌摇头,这要是不找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都对不起他们砸东西时出的那份苦力。 不过说实话,他们找东西的手段的确有可借鉴之处。 三口水缸里有一口就是双层空心的,里头藏了一沓子书信。 四座雕花楠木书架的每个底座里都藏着一只挂了锁的狭长铁盒。 而开锁的四把钥匙分别是在两个火炕和一眼灶台里找到的。 冷临江觉得,回到京兆府后,他很有必要将这个经验传授给衙役们。 “世子,可疑之物都在这里了。”其中一名侍卫上前一步,朝韩长暮行礼道。 韩长暮点点头:“去休息吧。” 他并没有当场查验这些东西,而是吩咐金玉将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收好,带回韩府后再一一查看。 天边微明,门外的曲巷中响起咕噜噜的车轮声,一缕缕淡白的雾气从隔壁人家的院子中升腾而起。 一声声吆喝声伴随着闷闷的车轮声,悠远传开。 冷临江眼巴巴的看着虚掩的门,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韩长暮抿了抿嘴,吩咐金玉:“去看看外头的朝食摊子支起来了没。” 金玉脆生生的应了一声,过了片刻,便提着个食盒回来,搁在院子正中的石桌上。 一层层打开,有汤水清透,看起来极为爽口的素馎饦,有香气扑鼻,油汪汪的肉馒头,还有热气腾腾的胡麻粥和荷叶蒸饼。 冷临江搓了搓手,坐了下来,招呼了一声:“孙瑛,去洗洗手,用了朝食再验。” 孙瑛赶忙洗干净双手,拿起一块荷叶蒸饼,不敢坐下,和其他几个侍卫一起站在不远处,也不嫌烫,就那么热气腾腾的往嘴里塞。 韩长暮抬头看了一眼,淡声道:“孙仵作。” 孙瑛听到声音,赶忙把还冒着热气的蒸饼全塞进了嘴里,三口两口就咽了,噎的他伸直了脖颈,半晌才缓过一口气。 他疾步跑到韩长暮的跟前,低声道:“大人,什么事?” 韩长暮点了点对面的石凳,淡淡道:“坐。” 孙瑛错愕不已,愣了片刻,屁股小心翼翼的挨着半张石凳,堆着笑道:“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你这样,卑职害怕。” 冷临江扑哧一声,喷了满石桌的胡麻粥:“让你坐你就坐,怕什么,那凳子还能吃了你?” 孙瑛抽了抽嘴角,凳子是不能吃了他,但韩长暮可以啊。 “听金玉说,死的那个婴孩的尸身送到你那了,本官想问问你验的结果。”韩长暮毫不在意孙瑛的态度,仍旧面无表情的问道。 孙瑛一听是问他差事,顿时来了精神,神采飞扬起来:“大人,卑职仔细验了那具尸身,发现了件十分蹊跷之事。” “什么蹊跷之事!”冷临江也精神百倍的瞪大了双眼,一脸好奇的盯着孙瑛。 孙瑛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莫名的惊骇和茫然,百思不得其解道:“从表面上看,那婴孩是未足月而生的,五脏六腑应当都未长好才是,可是卑职剖验了他的尸身却发现,他的五脏六腑都已经衰老不堪了,可以说他是衰老而死的!” “衰老而死!这怎么可能,他明明还是个未满月的婴孩啊,怎么可能衰老而死!”冷临江惊恐的跳了起来,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声音都变了调:“孙瑛,是不是你看错了!” 孙瑛笃定摇头,神情有几分傲然:“冷少尹说笑了,卑职若是连这个都能看错,那卑职这个仵作也就不必再干了。” 冷临江挑眉一笑:“说的也是。” 韩长暮也笑了,淡淡道:“说说看,你有什么发现,才判断出这样的结论。” 孙瑛神情古怪道:“那婴孩的心脏弹性极差,血管狭窄,心室也变得肥大了,他的肺部和胃部也萎缩了,弹性便差,气道也变得狭窄了,这些情况都是老人的五脏六腑才会出现的,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婴孩的身上。” 韩长暮的神情一变,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的低声道:“当时发现容郡主尸身之时,她被人剖腹取子,而容郡主死亡的现场又出现了祭祀的线索,当时本官怀疑过这个婴孩便是容郡主被人取走的那个婴孩,”他骤然抬眼看着孙瑛:“你可有法子查出这个婴孩和容郡主有无关系?” 孙瑛抿嘴道:“现在容郡主的尸身已经下葬了,若要查验,须得开棺。” 韩长暮沉凝着一锤定音:“开馆,今日就去!” 孙瑛忙了整夜的疲累一扫而空,兴奋的大喊了一声“是” 冷临江无奈的抽了抽嘴角,这都是什么毛病啊,爱挖坟掘墓。 晨风吹过院落上空,树冠簌簌轻响,盘踞了整夜的血腥气已经飘散的极远极淡。 有人在曲巷走过,看到虚掩着的邱宅府门,不由好奇的推开门,探头往里望了一眼,这一眼看到满院子的尸身和干涸的暗红血迹,顿时吓的魂飞魄散,熬的惨叫一声,拔腿就跑。 在门口守了整夜,正困得满脑门子邪火的坊正顿时暴起,怒气冲冲的吼道:“叫什么叫!没见过死人吗?” 被方才那人一嗓子惨叫给惊动,纷纷围观过来的百姓看的更加的起劲了,简直要推开府门,一拥而上了。 坊正盯着两团青黑色的眼圈儿,凶神恶煞道:“知道里头是什么人吗,里头是内卫司的内卫在办差,你们是活够了吗?” 一听这话,围观的百姓一哄而散,谁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坊正懒洋洋的靠上了墙壁,还是内卫司的名头管用,可以镇得住人。 韩长暮听着外头的动静,沉凝着慢慢道:“这些尸身还有多少没有验完?” 孙瑛转头看了一眼:“还有六具。” 韩长暮点头道:“剩下的尸身带回内卫司再验,你先说说已经验完的这些,有什么发现吗?” 孙瑛赶忙拿过验状册子,翻开来仔细看了一遍,详尽道:“这些人都死于不同的凶器,已经验完的五十二具尸身中,有十四具的致命伤在脖颈处,伤口短小狭窄而且十分整齐,像是一种刀刃极薄的短刀所致;有二十具的致命伤在背部,一直从背部贯穿到了胸口,伤口细小的几乎察觉不到,依卑职所见,应当是飞针所伤;而剩下的那十八具,都是被人生生拧断了脖颈。”他惊恐的咽了口唾沫:“大人,这些人全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击毙命的,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 “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韩长暮喃喃道:“是他们熟识之人痛下杀手吗?” 孙瑛不明就里的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大人,这些人都死在前院,后院没有任何尸身。” “是不是有什么人召集了府中之人到前院,然后将这些人一举击杀。”冷临江思忖道。 “这个召集他们的人,一定是他们熟悉之人,故而才会在毫无防备之下,没有任何反抗的被杀掉。”韩长暮淡淡的接口道。 7017k 第五百四十九回 人都跑了 孙瑛偏着头凝神片刻,突然双眼一亮,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神情古怪道:“卑职还发现了个奇怪之处,这些人的双眼全都闭着。” “死人的眼睛闭着,这有什么奇怪的?”冷临江不明就里的问。 “少尹大人有所不知,”孙瑛行礼道:“寿终正寝心无挂念之人,死时多半都是闭着双眼的,可像这种突遭横死的,多半都是惊恐的瞪着双目。” “哦,死不瞑目,那这些人的眼睛显然就是被人有意给合上了。”冷临江恍然大悟,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杀了人,还有心思把死者的眼睛给合上,这凶手可够淡定的啊。”他转眸望向韩长暮,不怀好意的笑了:“久朝,这人是在挑衅内卫司的威严啊。”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我也觉得是。” “......”冷临江愣了一下,觉得这话没法往下接。 韩长暮微挑了下唇角,转眸看着孙瑛淡淡道:“可否判断出这些人的伤口是什么凶器造成的?” 孙瑛点头道:“可以,卑职再做一次详细的推演便能推测出是什么凶器所致。” 韩长暮思忖片刻,吩咐金玉道:“去把坊正叫进来,让他辨认一下,这些尸身中少了谁。” 金玉应声称是,一边往外走去,一边在心底盘算,邱福的一妻一妾和两子两女都已经在韩府了,尸身中必然是没有这几个人的,除了这几个人和邱福,若是还少了其他人,那少的这个人,必然就是有问题了。 不多时,金玉带着畏畏缩缩的坊正折返回来。 韩长暮还没说话,只刚刚看了坊正一眼,坊正便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坊正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着实令韩长暮愣了一下,抬眼仔细望了过去。 看着坊正是个身形瘦小的半百老头,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枯瘦的脸上满是皱纹,韩长暮更加意外了,一坊坊正通常都是由身强力壮的青壮年担任,为的就是动作讯速,有精力熬夜。 可这太平坊的坊正,竟然如此的瘦小老弱,这样要怎么维护一坊平安。 他不禁惊诧问道:“你是太平坊的坊正?” 坊正从韩长暮微挑的话音中听出了难以置信,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他的确是最不合适做太平坊坊正的那个人,可偏偏就是他做这个坊正做了二十年。 他跪在地上,已经没有了起初见到韩长暮时那么的惊恐了,声音平静了些:“是,小人就是太平坊的坊正于小满。” 静了片刻,韩长暮淡淡问道:“听说你在太平坊做了二十年的坊正,对坊中各家的情形都了如指掌?” 于小满战战兢兢的回道:“了如指掌小人愧不敢当,只是对这坊里四邻的情形多少了解一些。” 韩长暮点点头,转眸望着金玉道:“你带他去认认,仔细辨认,看看都缺了谁。” 于小满已经知道邱宅里出的事情了,听说是满门都被人杀了,连老弱妇孺都没有放过,听韩长暮的意思,这是要让他看看死的人里头有没有缺少的。 太平坊时长安城中出了名的富贵云集之地,坊里的住户虽不是十六王宅里的那般皇亲国戚,但也多是鼎食鸣钟的人家,各家各户里都养了身手了得,数量惊人的护院,即便知道这些宅院里都有油水,可寻常的小贼也不敢轻易来犯,至少他做坊正的这二十年来,见过的古怪事多不胜举,可这样被来历不明的杀手给满门都灭了的,今日还是头一桩。 他知道死于非命的人死状都格外的难看,甚至可以说是狰狞,他不怕看死人,但害怕看面目狰狞的死人,他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望了过去,看了这一眼不要紧,他胆战心惊的打了个突。 这些人的死状并没有他预料之中的那般可怖,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安详平静,不像是死于非命,反而更像是解脱。 他惊愕不已的愣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两腿发软直往地上出溜。 金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解道:“这也不吓人啊,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小人,小人。”于小满汗都下来了,话也说不利索了。 金玉无奈的叹了口气,摇头道:“你缓一缓,仔细认认,别认错了啊。” 于小满平静了半晌,才按下突突直跳的心,魂不守舍的辨认完每一具尸身,喃喃道:“这,少了十个人啊。” “十个,”金玉诧异的嚷了一声,话到嘴边,就极快的改了口:“于坊正,你能确定是哪十个人吗?” 于小满皱着眉头一个个看过去,掰着手指头道:“邱大人,邱夫人,大公子大姑娘,二公子和二姑娘,还有邱大总管和他的儿子小邱总管。” 金玉心里咯噔一下,转头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听到了于小满的话,微微蹙眉,淡声问道:“邱大总管和小邱总管是住在邱宅吗?” 于小满战战兢兢道:“邱大总管是住在邱宅里的,小邱总管在十字街东街最里头有个两进院,住着他的一妻一妾和一双儿女,平日里他是早上过来,晚上回去。” 韩长暮心头一凛,对金玉疾言厉色道:“你带着人,和坊正去那处小院搜一下,不管搜到了什么人和东西,都即刻带回内卫司。” 金玉也严肃了起来,全然没有料到他们在邱宅里忙活了整夜,在外头竟然还有个漏网之鱼,他一刻不敢耽误的带着外头侍卫和于小满往十字东街去了。 韩长暮一行人回到内卫司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孙瑛忙不迭的带着五十多具尸身一头扎进了验房中,使出浑身解数勘验尸身上的致命伤痕,连午食都是就着满眼齐刷刷的尸首下咽的。 何振福蹲在膳堂,草草的用了几口午食,便看到孟岁隔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在膳堂门口巡弋了一眼,一口气冲到他的面前。 “何总旗,你可算是回来了,走,快走,司使大人等着你回话呢。”孟岁隔咻咻喘了两口粗气,急的上气不接下气。 “司使大人回来了!”何振福惊得险些将碗扔到地上,赶忙端稳了,问道:“司使大人是要查问张岩的案子吧?” 孟岁隔重重点头:“快走吧,大人都等着急了。” 何振福又飞快的连着扒了几口饭,才抹干净嘴,整理好衣裳,跟着孟岁隔往廨房去了。 韩长暮在书案后头正襟危坐着,袅袅青烟在博山炉上飘飘荡荡,驱散了午食的淡淡异味,他仔细翻阅着厚厚的公文,时不时的提笔飞快的写上几句。 听到门响,韩长暮抬头看到何振福进来行礼,叫了声免礼,淡声问道:“给清虚殿采买的那几人,都查到了吗?” 何振福一听这话,满脸肃然的点头道:“大人,都查清楚了,相关之人也都带回来了,交给刑房严审了。” “哦,他们有问题?”韩长暮来了精神,双眼透着亮晶晶的光。 何振福点头:“是有问题,一直负责清虚殿采买的小内侍在丹炉爆炸后突然投了井,而他经手的采买册子也不翼而飞了,卑职从存档的几张单子中查到了陈记烧炭行,但是这家烧炭行却在五日前关门了,门上挂了租赁的牌子,卑职查过了,这陈记烧炭行是兄弟二人合开的,已经不知所踪了,烧炭行的伙计也被他们二人早早的就遣散了,卑职派了人去二人的老家捉拿他们。” 韩长暮苦恼的按了按眉心,他原本只是让何振福顺手查一查采买之人,没想到还真的查出了东西,只是一个小小的烧炭行,真的有这么大的胆子在丹炉所用的硝石硫磺中做手脚吗? 他沉凝片刻问道:“这陈氏兄弟的老家在哪里?” “在蓝田县。”何振福道。 韩长暮松开眉心,又问:“查出来清虚殿那两个仙师和青云寨的关系了吗?” “大人吩咐金玉传信过来时,卑职刚好查到卿晨和卿月与青云寨有一笔银钱往来。”何振福百思不得其解道:“约莫是一年前,卿晨从万金柜坊取了一万两现银,而取银子的票据正是青云寨在万金柜坊存银子时所开。” 韩长暮也有些糊涂了,青云寨存银子,卿晨取银子,这怎么想怎么也联系不上。 他皱眉问道:“可查问过当时的经手之人吗?” 何振福丧气道:“万金柜坊当时的经手人也已经离开了,说是大半年前押送柜坊的一宗现银去陇右道,至今未归,”他顿了一下,简直郁闷的不能再郁闷了:“大人,这案子真是邪了门了,怎么不管查到什么人,都是不知所踪了呢。” 韩长暮却丝毫不觉意外,反倒淡淡一笑:“越是如此,越说明这些人心中有鬼,此事有问题,我们察查的方向是对的。” “是,”何振福应了声是。 “既然万金柜坊那里无处下手,你就再安排人盯着陈氏兄弟的老家,他们一出现便即可拿下。”韩长暮眯了眯眼,又道:“万金柜坊那里,安排人在外头盯着,暂且不要惊动。” 何振福心神一凛,忙低头称是。 静了片刻,韩长暮摩挲着纸角,淡淡问道:“夏元吉的案子,你详细说一说是怎么回事,还有张岩,在牢里怎么样,万年县?” 何振福思忖片刻,沉声道:“夏元吉是被人捅死的,他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张岩,万年县的衙役抓到他的时候,他正浑身是血的站在赁的宅子门口,捅死夏元吉的那把刀就拿在他的手上,看样子正准备往沟渠里扔。” 没有亲眼看到夏元吉的尸身,也没有亲自审问过张岩,韩长暮没有轻易下结论,只是略一颔首:“你提审张岩了吗?” 何振福摇头:“没有。” 韩长暮微微皱眉:“那,可调阅过卷宗?” 何振福还是摇头:“也没有。” “你可有跟郑县令说了夏元吉是内卫司案子里的重要线索了吗?”韩长暮淡淡问道。 何振福点头:“说了。” “说了,郑县令也不让你查阅卷宗,不让你提审张岩吗?”韩长暮错愕不已,印象中的万年县县令郑彬远的形象,越发的模糊了。 郑彬远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铁面无私了? 这还是他吗? 这莫不是别人冒充的吧! 他狐疑不已,皱眉发问:“郑县令可有说些什么,夏元吉这桩命案还惊动了什么人?” 何振福一脸难色,支支吾吾道:“说,说了。” “说了什么?你照实说就是。”韩长暮心中疑虑顿生,莫非夏元吉这桩命案,果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那张岩可真就危险了。 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他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夏元吉的死,凶手另有其人。 何振福斟酌了半晌,才一脸难色的磕磕巴巴道:“是,是安南郡王妃,这夏元吉是安南郡王妃的新宠。” 韩长暮满脸愕然,与同样满脸愕然的孟岁隔对视了一眼。 安南郡王妃的新宠,难怪当初他们查夏元吉的底细时,什么都没查到,这种事情,的确不能随意往外说,这安南郡王府也瞒的着实严实。 “你,没听错吧,安南郡王妃的新宠!”韩长暮错愕惊呼。 何振福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司使大人怕是不知道这位郡王妃的荒唐事吧。” 韩长暮微微皱眉,安南郡王妃的荒唐事他当然是知道的,安南郡王有多荒唐他更是清楚,他错愕的并非是安南郡王妃的荒唐与否,而是据他所知,安南郡王妃素来不好夏元吉如此瘦骨伶仃的这一口。 安南郡王妃最爱的是珠圆玉润! 何振福看着韩长暮那副阴晴不定的神情,也恍然大悟,窃窃笑道:“原来大人知道啊,不错,从前安南郡王妃是爱珠圆玉润的,可近一年来她突然转了性子,迷上了弱柳扶风,府里纳的几个新宠都是夏元吉这一款的,而姿色又以夏元吉最为出众,故而深的郡王妃的宠爱,他的死讯刚一传到王府,安南郡王妃府上的大总管就去万年县传了话,要打死张岩替夏元吉偿命,幸而郑县令圆滑,连哄带骗的才安抚了大总管,保下了张岩一条命,可安南郡王妃却派了府里的侍卫看守关押张岩的那间牢房,没有她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还带走了案子的卷宗,卑职这才没能提审张岩,也没能看到卷宗。卑职跟那些侍卫争得口干舌燥的,他们竟然说让卑职去请圣旨来!”他又愤怒又无奈:“别说卑职见不着圣人,卑职就算能见着圣人,也不敢跟圣人说这种有污圣听的荒唐事啊。” “荒唐!”韩长暮听完这些,怒极反笑的重重拍了一下书案,砰的一声巨响吓了何振福一跳:“荒唐!她区区一个郡王妃,竟然敢插手朝堂之事,还敢用圣旨相威胁。”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本官这就进宫,看看圣人会不会偏袒于她!” “大人,司使大人息怒!”何振福一看事情要闹大,赶忙拦住韩长暮劝道:“跟圣人说这种腌臜事,大人有理也要变成没理了,大人还不清楚安南郡王妃是什么人吗,那就是个得理不饶人没理还搅三分的泼妇,安南郡王活着的时候,打仗没赢过,升官没停过,靠的是什么,靠的不就是既美貌又能豁得出去的王妃吗,后来安南郡王救驾而亡,这安南郡王妃就彻底放飞自我了,她的裙下之臣就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的割,一茬一茬的长,圣人竟然还乐见其成,赞她是女中豪杰真性情,这桩案子报上去,保不齐圣人再赞她一句深情厚意真性情,大人,咱们内卫司的脸可就掉在地上了,摔得稀碎,捡的捡不起来了!” 何振福劝的苦口婆心,口干舌燥,嘴皮子都磨薄了三层,都赶得口灿莲花口吐白沫了,总算看到韩长暮犹犹豫豫的坐了回去,他这才慢慢的松了口气。 累死人了!他这辈子都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韩长暮摩挲着手腕,脸色已经从惊怒转为平静,是了,他跟一个孀居的妇人做什么意气之争,争赢了被人诟病,争输遭人嗤笑。 简直没有半点好处,保不齐还会惹怒了圣人。 毕竟安南郡王是救驾而亡,死的时候,圣人亲口承诺会善待他的妻小,保他们荣华富贵长盛不衰,这些年来,安南郡王府的任何人出门,上到郡王妃下到丫鬟小厮,那都是横着走的,京城里再显赫的府邸,也要对他们退避三舍,圣人也从未多斥责过半句话。 其实韩长暮是明白圣人的用意的,圣人对安南郡王府越宽厚,便会有人因为这恩厚对圣人前赴后继的尽忠,而不过就是一群妇孺,再如何霸道还能翻出天来吗。 如此权衡下来,他生硬的对上安南郡王府,还真不一定能占到多少便宜。 这样的人,不能用内卫司的手段去对付,一个不慎便会留下欺辱功臣遗孀的骂名。 韩长暮慢慢沉凝着,眯了眯眼,骤然抬头望着孟岁隔。 孟岁隔生的劲瘦而青涩,状若一杆生机勃勃的青竹,脆嫩的令人一眼忘俗。 孟岁隔面露警惕,急急退了两步,环抱双手,偏着头低声道:“大人,你要干嘛!” 韩长暮抿嘴笑了笑,朝孟岁隔抬了抬下巴:“何总旗,你知道安南郡王妃常去哪些地方吗?” 何振福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兴奋道:“卑职知道。” 韩长暮挑眉:“那,你就带着孟岁隔过去吧。” 孟岁隔顿觉不妙,浑身的毛孔都紧紧的收缩了,嗷的一声跳了起来:“不行,不行,大人,卑职不行,绝对不行!” 何振福拽着孟岁隔的衣领,笑嘻嘻的将他拖了出去:“孟总旗就别谦虚了,你是咱们内卫司里生的最好看的,怎么会不行,你若是不行,那就没有行的了。” “你放手,放手,我不行,我,我干不来,不行,啊,我不行。”孟岁隔尖利的叫声渐行渐远,最终听不见了。 韩长暮揉了揉额角,顿觉亏心,这趟差事办完后,他可得让孟岁隔好好歇几天。 万年县衙署里衙役们进进出出,忙碌不堪,县令郑彬远顶着两个硕大醒目的黑眼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签押房里连连打转。 县丞于庆急匆匆的走进签押房,脸色发白,满头是汗。 “怎么样,他们走了吗?”郑彬远瞪着于庆,急切问道。 于庆摇头:“没有,还在牢里守着呢。” 郑彬远重重拍了一下大腿:“不对啊,烟也熏了,夜壶也倒进去了,他们就不嫌臭吗,还能呆的住!” 于庆一脸沮丧:“谁说不知呢,大人,这可怎么办,方才京兆府的冷少尹也遣人传了话过来,说是张岩一定要保,今日必要放出去,这,这可怎么办。” 郑彬远愁的都快揪头发了,一边是安南郡王妃,一边是京兆府的少尹,这两尊大佛哪个他都惹不起。 万年县衙署和长安县衙署是长安城中仅次于京兆府的两个地方衙署,长安城虽然有居不易之称,可还是有近百万人常年居住城中,而每日进城出城的人更是多不胜数,万年县和长安县两个衙署的公事终日繁杂不堪,而县令更是砧板上的肉,看起来炙手可热,实际上鸡肋的很,谁都惹不起也就算了,谁都可以踩他一脚,这就很憋屈了。 安南郡王妃要替自己的新宠报仇,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她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护短霸道,可冷少尹又是为什么非要保张岩呢,难道? 郑彬远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闻一般,脸上露出贼兮兮的奸笑。 于庆被郑彬远这笑容吓得毛骨悚然,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戳了戳他的胳膊,细声细气的唤了两声:“大人,大人?” “嗯?哦!”郑彬远回过神,敛尽了笑意,端正了容色,一本正经道:“那几个人可得罪不得,公厨的饭菜太粗糙了,你吩咐人去外头买了送进来。” “还是县令大人想的周到。”于庆恭维了一句,安排了个专司采买饭菜的衙役。 7017k 第五百五十回 横的怕不要命的 韩长暮抿嘴笑了笑,朝孟岁隔抬了抬下巴:“何总旗,你知道安南郡王妃常去哪些地方吗?” 何振福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兴奋的难以言表:“卑职知道。” 韩长暮挑眉:“那,你就带着孟岁隔过去吧。” 孟岁隔顿觉不妙,浑身被危险的气息牢牢禁锢住了,连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危险”二字,其实他还没有想明白什么,但已经下意识的凄厉的惨叫一声,跳了起来:“不行,不行,大人,卑职不行,绝对不行!” 何振福拽着孟岁隔的衣领,笑嘻嘻的将他拖了出去:“孟总旗就别谦虚了,你是咱们内卫司里生的最好看的,怎么会不行,若是你都不行,那就没有行的了。” “我不是,我没有,司使大人才是内卫司里生的最好看的!”孟岁隔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 “可安南郡王妃喜欢嫩的,司使大人老了!”何振福口不择言道。 孟岁隔抓住了何振福言语上的疏漏,跳起来大喊:“哦,你说司使大人老了!” 何振福哑然,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畏畏缩缩的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毫不在意的淡淡道:“何总旗,孟岁隔就交给你了。” 何振福兴奋的应了一声是。 “你放手,放手,我不行,我,我干不来,不行,啊,我不行。”孟岁隔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尖利的叫声渐行渐远,最终听不见了。 韩长暮揉了揉额角,看着孟岁隔羞愤欲死的样子,觉得还是有点亏心的,这趟差事办完后,他可得让孟岁隔好好歇几天。 万年县衙署平素就十分的繁忙,一年到头,府衙门前的鸣冤鼓少说也得被人敲烂三五面,忙的用不上午食回不了家都是常有的事,可今日的衙署却格外反常,进进出出忙碌不堪的衙役们都脸黑如锅底,并非是因为忙碌而心生抱怨,而是因为受气觉得憋屈。 县令郑彬远也很憋屈,顶着两个硕大醒目的黑眼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签押房里连连打转,还没处诉苦。 同样憋了一肚子火的县丞于庆急匆匆的走进签押房,脸色发白,满头是汗。 “怎么样,他们走了吗?”郑彬远瞪着于庆,急切问道。 于庆苦笑摇头:“没有,还在牢里守着呢。” 郑彬远重重拍了一下大腿:“不对啊,烟也熏了,夜壶也倒进去了,他们就不嫌臭吗,竟还能呆的住!” 于庆一脸沮丧:“谁说不知呢,大人,这可怎么办,方才京兆府的冷少尹也遣人传了话过来,说是张岩一定要保,今日必要放出去,这,这可怎么办。” 郑彬远愁的都快揪头发了,一边是安南郡王妃,一边是京兆府的少尹,这两尊大佛哪个他都惹不起。 万年县衙署和长安县衙署是长安城中仅次于京兆府的两个地方衙署,长安城虽然有居不易之称,可还是有近百万人常年居住城中,而每日进城出城的人更是多不胜数,万年县和长安县两个衙署的公事终日繁杂不堪,而县令更是砧板上的肉,看起来炙手可热,实际上鸡肋的很,谁都惹不起也就算了,谁都可以踩他一脚,这就很憋屈了。 安南郡王妃要替自己的新宠报仇,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她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护短霸道,谁要是让她没面子了,她就要让谁没活路。 可冷少尹又是为什么非要保张岩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难道说? 郑彬远眯了眯眼,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闻一般,脸上露出贼兮兮的奸笑。 于庆被郑彬远这笑容吓得毛骨悚然,慢慢的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戳了戳他的胳膊,胆战心惊的唤了两声:“大人,大人?” “嗯?哦!”郑彬远回过神,转瞬间敛尽了笑意,端正了容色,一本正经吩咐起来:“那几个人可得罪不得,公厨的饭菜太粗糙了,你吩咐人去外头买了送进来。” “还是县令大人想的周到。”于庆恭维了一句,赶忙安排了个专司采买饭菜的衙役,他心里头还是些愤愤不平,公厨里的饭菜再粗糙,他们也吃了这么多年了,这些人倒是金贵的很! 于庆原以为自己都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到这个份儿上了,这帮安南郡王府的侍卫怎么着也给他赏个好脸色了吧,谁知道他们竟然黑着脸,挑三拣四的嫌弃买来的酒不香,肉不肥,果不甜,菜不新鲜,让他麻溜的重新去买。 不是都说扬手不打笑脸人吗,骗子! 于庆愤愤不平骂骂咧咧的安排人去买香的酒,肥的肉,甜的果。 郑彬远听到于庆碎碎念的走过窗下,不觉摇头一笑。 蓦的,他打了个激灵,一股刺骨的寒意沿着后背蔓延开来,他敏锐的感觉到危险的气息,警惕的慢慢转过头,只见签押房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人,一坐一站。 浮沉流转的阳光晦暗不明,坐着的那个人一双眼冷若寒潭,周身都暗沉沉的,阳光丝毫无法渗透进去,简直没有半分活人气。 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面无表情,如同泥塑,虽然也是生人勿进的模样,但人家脸嫩,青涩的可以忽略掉身上的冷意。 他大吃一惊,眼珠子险些砸在了地上,微微张着嘴,愣了半晌,才想起此时的他应该大喊一声有刺客啊。 他聚起一口气,正要狂喊出声,却听见那人淡淡道:“郑县令莫慌,本官是内卫司的韩长暮。” 郑彬远硬生生的咽下了冲到唇边的喊声,噎的翻了个白眼儿。 内卫司的韩长暮,那不就是内卫司新上任的,还冒着热乎气儿的司使大人吗? 玉面阎罗这个绰号果然不是浪则虚名! 这是总旗没办成,司使大人亲自上阵啊。 这张岩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能请的动这么多尊大神为他说情。 也罢,让内卫司和安南郡王府硬碰硬去吧,比一比谁的头更硬。 他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万年县县令,只配远远观望,不配摇旗呐喊。 郑彬远毕恭毕敬又不失镇定自若的笑了笑:“原来是司使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下官有失远迎。” 看着郑彬远惺惺作态,韩长暮嘴角微抽:“郑县令不必客气,本官前来,是有事相求,还望郑大人成全。” 这姿态放的极低,低到郑彬远都有些不自在了,秉承着扬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郑彬远客客气气道:“司使大人言重了,什么相求成全的,只要司使大人开口,下官一定听从吩咐。” 韩长暮挑眉道:“想必冷少尹已经与郑县令提过张岩之事了,本官今日来,是要跟郑县令交个底。”他拿出那张已经在宗正寺计入谱牒的纳妾文书,递给了郑彬远:“那张岩的妹妹张娣,是汉王殿下新纳的妾室,正得宠。” “正得宠”三个字如同一记惊雷,劈的郑彬远外焦里嫩,原以为张岩是冷临江看上的人,到底是他见识短,天真无邪说的就是他啊。 郑彬远扫了那页薄纸一眼,张娣两个字赫然在目,他满口发苦,太难了,他太难了,死了的那个是安南郡王妃的新宠,牢里的那个是汉王殿下新宠的兄长。 这京城真是一方宝地啊,随便扔下一块瓦,就能砸到十个八个贵人。 郑彬远用一脸难色来掩饰心中的狂喜,跃跃欲试道:“那,那汉王殿下的意思是,放人?” “并非如此。”人要救,事要办,把柄也不能留下,韩长暮摇了摇头:“汉王殿下并没有插手地方政务的这个意思,而是要郑县令照应一二,莫要让他在牢中受太多得罪,”他微微一顿,看到郑彬远松了口气,话锋突转:“而本官此来,是请郑县令将此人和夏元吉的命案移交给内卫司,他们二人涉及到内卫司正在查办的一桩案子,还请郑县令通融。” 此言一出,郑彬远简直都要拍手叫好了,他巴不得赶紧把张岩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内卫司来的真是及时啊。 他赶忙整理了一下官服,兴冲冲的就往外头:“司使大人这话说的就太客气了,既然张岩和夏元吉与内卫司的案子有关,那么这二人理当移交给内卫司,下官这就吩咐人去办。” 韩长暮点点头,像是全然不知安南郡王府的人就在县衙衙署里,他在签押房里正襟危坐着,纹丝不动,淡淡点头:“好,那就有劳郑县令了。” 郑彬远眼看着韩长暮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抽了抽嘴角,内卫司的司使大人不出面,单凭他一个人,可争不过安南郡王府的那些人。 他唇角嗫嚅,磕磕巴巴的艰难道:“司使大人,这个,有劳,有劳司使大人,随,随,随下官一同去交接卷宗和人犯。” 说完之后,他紧张的盯着韩长暮,心突突突直跳。 静了片刻,韩长暮恍若不知,似笑非笑道:“也好。” 郑彬远如蒙大赦的长长松了一口气,唯恐韩长暮反悔一般,也不管什么上下尊卑了,催着他一同出了门。 万年县衙署的牢房跟其他地方县衙的牢房相比,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但一走进去,潮湿腐朽的气息还是扑面而至,熏得人呼吸一滞。 郑彬远提着灯走进黑暗中,转头看着黑暗里神情不明的韩长暮,心里盘算着内卫司的司使大人对上安南郡王府的侍卫,谁的胜算比较大。 有郑彬远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郑彬远和韩长暮刚一走出签押房,贴着墙根听了半晌的衙役们便纷纷动了起来,三五成群的跟在后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于庆安排完买酒菜之事后,穿过甬道走到后堂时,正看到一窝一窝的衙役皆鬼鬼祟祟的凑在地上,交头接耳说的不亦乐乎。 他大感意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突然大喝了一声:“干什么呢!!” 衙役们吓了个激灵,有人扑通一下坐在地上,转头看到于庆,便松了口气,嬉皮笑脸道:“是县丞大人啊,吓死小的了。” 于庆嘁了一声:“衙署之内,嬉皮笑脸的成何体统,说,不当值不当差的,你们干什么呢。” 衙役们一听这话,笑得更欢了,拉着于庆笑道:“县丞大人,内卫司的司使大人来了,说是要把张岩和夏元吉命案的卷宗带走,这会儿县令大人带着他们往牢房去了,你说内卫司和安南郡王府对上,谁能占上风?” 于庆斜眼往地上一扫,地上赫然摆了两堆银子铜钱,他噗嗤一声,笑得直打跌:“你们,这是在下注?来来来,说说看,都押了谁?” 衙役笑道:“自然是押了安南郡王府啊!安南郡王府可是有圣宠的。” “要不说你们眼皮子浅呢。”于庆高深莫测的一笑:“圣宠也不是无往不利的,来,给我押内卫司,押,”他在衣袖中掏了半晌,掏了一两银子抛给一个衙役:“押一两银子。” “好嘞。”衙役笑嘻嘻的应了一声。 看到于庆都押了内卫司,还在观望的衙役们索性也不再犹豫了,脱靴子的脱靴子,解腰带的解腰带,纷纷把压箱底的银子拿出来,都押在了内卫司的身上。 下完了注,一群人便乌泱乌泱的往牢房去了,扒着牢房寒冰状的铁门,直直往里望去。 沿着潮湿深幽的甬道,韩长暮走到牢房深处,前头骤然出现一大片明亮,刺的人眼眸一痛。 他适应了一下,举步走进光亮中。 安南郡王府的侍卫看到走在最前头的郑彬远,倨傲的大喝了一声:“郑县令这是不放心咱们弟兄吗,放心,郡王妃有吩咐,决不能让这厮死的那么轻松,要好好的折磨折磨,以报郡王妃痛失心头所爱之恨。” 郑彬远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后头的韩长暮,踟蹰了一下,面露难色。 前有饿狼后有猛虎,哪个他都惹不起。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走出来,走到侍卫面前站定。 而孟岁隔抬手,一枚腰牌垂在指尖轻轻晃动,他冷声道:“内卫司办案,闲人退散。” 这把声音不大,也并不凶神恶煞,但听来却格外的震慑人心。 听到这话,安南郡王府的侍卫面面相觑,不明白一个害死郡王妃新宠的穷举子,哦不,现在是穷贡士了,怎么会和内卫司扯上关系。 不过内卫司又如何,他们郡王府,他们郡王妃,可是有圣宠的! 一个侍卫疾步上前,凶神恶煞的大喝一声:“内卫司又如何,这里头的人是我们郡王妃要的人!!” 孟岁隔自打跟着韩长暮进京后,只要抬出内卫司的名头,还从没碰到过这么头铁之人,拒绝的毫不犹豫,他着实愣了一会儿。 眼看着韩长暮二人没了应对,在外头扒门缝的衙役们都慌了,他们大把的真金白银砸下去了,输了人不打紧,输了钱那可是要命的大事。 一群人像狼一样目露凶光,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拳,压低声音替内卫司呐喊鼓劲儿,每一句暗哑低声中,都藏着折了银子的肉疼。 看到孟岁隔没了动静,郑彬远尴尬极了,笑眯眯的打了个哈哈:“几位,几位,内卫司也是奉了圣命,几位就行个方便吧。” 为首的侍卫越众而出,不屑的讥讽道:“圣命,若是行了这个方便,我们安南郡王府的圣宠岂不成了笑话!” 这话就说的不知轻重了,绕是郑彬远这样经年的老狐狸,最是圆滑通融,也不禁沉下了脸色,抬眼看了看韩长暮。 不知道这个盛名在外的玉面阎罗发起怒来,是不是如同传言那般,血溅十里。 铁栅栏们外头的衙役们的心都高高吊了起来,这位玉面阎罗可千万别在阴沟里翻了船。 韩长暮全然不知自己半晌没有动静,使得多少人的心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 静了片刻,他面无表情的淡淡开口:“要么滚,要么死!” 他并没有发怒,甚至连声音都不大,可十数年征战沙场,杀意早已浸润到了他的骨髓中,平时收敛的深邃不易察觉,可一旦外放而出,便令人胆寒不已。 这样尸山血海里浸染出来的浓浓肃杀之意,又岂会是几个只知道仗势欺人的王府侍卫所能比拟,所能承受的。 几名安南郡王府的侍卫齐齐退了一步,面面相觑半晌,没有让开,但也没有胆子上前。 最终还是为首的侍卫硬着头皮走上前,虽然还嘴硬,但气势上已经不复方才蛮横强硬了,明显多了几分心虚:“你们内卫司好大的胆子,连安南郡王府的面子都敢驳,就不怕圣人斥责吗?” 听到这话,郑彬远转瞬莞尔,那句话真是不假,天真过了头就是傻。 “扑哧”一声,孟岁隔也笑出了声,这安南郡王府的人都是这么天真的吗?他们家世子要是怕圣人斥责,就不会来捅这个马蜂窝了。 那笑声刚落下,孟岁隔一眼便看到了对面脸黑如锅底的侍卫,顿时察觉到自己笑的多么不合时宜,他忙敛尽笑意,抿了抿唇,摆出方才那副冷脸。 韩长暮仍旧面无表情的,没有开口,对面两团明亮的火光投影在他的瞳仁里,跳跃摇曳,暖黄色平白染上了冷意。 他的手微微抬了一下,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只听得“咻”的一声,如同长风灌入甬道般犀利。 一道冷白光芒脱手而出,激射到了对面为首侍卫的眼前,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道冷光“嗖”的一声,从他的头顶斜斜削了过去。 “哐当”一声,一大把断发和冷光应声掉在了地上,光华敛尽,乌压压的乱发里插着把一指长的薄刃,刀尖穿透了银束发,笔直的钉进了砖缝里,刀身仍在轻颤,发出一声半声悠长的低吟。 为首的侍卫凄厉而短促的尖叫了一声,颤抖的抬起手摸了把头顶。 原本整齐的发髻从发顶被齐齐削下,连同银束发一并被钉在了地上,硕果仅存的一截短发乱糟糟的垂落在头颅两侧,整个人像极了在野地里自由奔跑的失心疯。 他的脸唰的一下就惨白无血了,双眼里满是惊恐的情绪,看着韩长暮拿张平静似水的脸,活像见了鬼,嗷的一嗓子,疯了般冲出了甬道。 乱发随风,留下一道仓皇的残影。 剩下的侍卫错愕的对视一眼,领头的都落荒而逃了,他们不跑还等什么呢! 一行人跑了个风卷残云,无影无踪,连搁在地上的刀都忘了拿。 扑通扑通一串凌乱无措的脚步声冲出铁栅栏门,在万年县衙署里盘旋了片刻,便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长街曲巷里。 扒着铁栅栏门正肉疼大笔银子的衙役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形势急转的一幕,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赢了,发财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雀跃的惊呼了一声。 一小部分把银子押在内卫司头上的衙役们爆发出狂喜大笑。 而大部分将银子押给了安南郡王府的衙役们则沮丧的抓着铁栅栏门来回摇晃,发出不甘心的哗啦哗啦声。 这嘈杂的声音传进甬道,韩长暮诧异的看了郑彬远一眼。 郑彬远尴尬的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帮不长脸的兔崽子,除了会给他丢人现眼,还会干点别的吗? “郑县令御下有方啊。”韩长暮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皮笑肉不笑道。 郑彬远讪讪地笑着,说不出话来,在心底盘算一会得好好收拾收拾这帮丢人现眼的小兔崽子。 对,没收了他们的赌资,让他们抱着仅剩的裤衩哭去吧。 郑彬远勉强挤出满脸的笑,抬了抬手:“司使大人,这个,张岩,就在前头那间牢房,何,何总旗昨夜过来,下官虽然不能放了张岩,但,给他换个好一些的牢房,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韩长暮挑了下眉,接受了郑彬远的示好,跟着他走到尽头。 这一截甬道潮湿阴暗依旧,但是两侧却都是墙壁,没有牢房,看来关押张岩的那间牢房是个单间。 甬道的地上横七竖八的扔了几个食盒,还有些吃剩下的残羹冷炙,看样子不是公厨里的手笔,而是从外头买的。 第五百五十一回 张岩 韩长暮微微挑眉,这郑彬远能坐稳了万年县县令,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还是有他的可取之处的。 走过这一截灯火通明的甬道,甬道的尽头亮着一团昏暗的灯火,墙上开了一扇一人多高的门洞,铁栅栏门关着,押了一把幽寒大锁。 韩长暮缓步走过去,站在门前,静静的看着里头的一切。 虽然说是单间牢房,但条件和别的多人牢房相差不大,只是关的人少了点。 牢房的一头铺了一层薄薄的枯黄稻草,另一头搁了个挂满了污渍的恭桶,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物件了。 此时,枯黄的稻草上端坐着个形容敦厚的男子,他背对着铁栅栏门,面对着嶙峋不平的墙壁,颇有几分面壁思己过的意思。 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的身子微微动了下,却固执的没有转过身来。 韩长暮抿了下唇,淡声道:“张岩。” 张岩没有回头,倔强开口:“我没有杀人,不管你们如何的羞辱我,我都不会认罪。” 韩长暮弯唇笑了下:“张岩,本官乃是内卫司司使,因夏元吉与内卫司正在勘查的案件有关,万年县已将你与夏元吉的命案移交给了内卫司。” fo 张岩的身形狠狠一震,肝胆俱裂的转过身来。 他原以为陷进一桩命案里,被关进万年县的大牢里,前途尽毁就已经是最惨的事情了,没想到还有更惨的事情在等着他。 内卫司啊,那可是内卫司啊,进去了还能活着出来吗? 他在牢房里关了整夜,除了唇周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外,并没有太多的憔悴沮丧,毕竟他坚信自己迟早会清清白白的走出这间牢房。 可现在,在听到内卫司三个字的同时,他的坚信坍塌了。 他的气息转瞬之间萎靡不振,精气神像是被人抽干了。 他瘫在枯黄的稻草上,嗫嚅唇角:“内,内,内卫司。” 看到这一幕,郑彬远唏嘘不已。 站在旁边牢头默默的叹了口气,内卫司三个字真是堪比阎罗殿啊,昨夜进来时还是个死鸭子嘴硬的汉子,看看现在,成了煮烂的馎饦汤了。 韩长暮没有再多说一句,朝孟岁隔抬了抬下巴。 郑彬远赶忙招呼旁边的牢头打开牢门,哗啦一阵巨响,孟岁隔昂首阔步的走进牢房,对张岩冷声道:“张岩,跟我走吧。” 张岩动了动嘴唇,那个“不”字就像是粘在了他的唇齿间,拼尽了全力也说不出来。 他艰难的站了起来,跟着孟岁隔走出昏暗的牢房,光亮猝不及防的映照过来,他赶忙抬手挡在了双眼前。 一行人极快的往外走去,这一来一回的动静早就惊动了两侧牢房里的人。 他们蓬头垢面的涌到了铁栅栏门前,都听到了方才的话,都知道了这来带走张岩的两个人是内卫司的。 不禁感慨万千的叹息摇头。 “诶,你说进了内卫司,还能活着出来吗?” “这可不好说,你进去估计是活不了了,不过他应该可以吧。” “为啥,他比人家多长了一条腿儿?” “听说他是个贡士,今年省试刚考上的。” “贡士咋了,内卫司弄死的贡士还少啊。” 走过这一路,张岩越听越绝望,绝望的想一头撞死,可想想张娣还在外头,不知道如何的担惊受怕,又是如何的奔走搭救,他就不敢随意去死了。 走出了大牢,清冽的空气和明艳的阳光骤然袭来,张岩如获新生的眯了眯眼,心里生出个念头来,他要活着,要用尽全力的活着。 从安南郡王府的手里抢出了张岩,后头的事情就十分的顺畅了,郑彬远和于庆早就想把这桩命案丢出去了,交接起相关的的卷宗和夏元吉的尸身简直是毫不犹豫。 韩长暮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料理完了这些事,押着张岩离开了万年县衙署。 张岩蒙着眼被送进内卫司,黑暗里,人的恐惧便会被无限放大,刚刚走出万年县衙署不久,他就已经想出了不下百八十种的死法,每一种都惨绝人寰。 而不透光的黑布陡然从脸上扯下来,他竟然没能及时从惨绝人寰的死法中回过神来,呆若木鸡的打量了一圈四围。 他置身于一间不大的屋子里,紧闭的窗户上蒙了薄薄的明纸,阳光穿透明纸斜照入屋,一格一格的筛在地上,不负外间的明亮刺眼,平添了几分凄清。 屋子的一边盘了个火炕,这个时节炕是凉的,上头铺了一张焦黄色的陈年竹席,炕角整整齐齐的搁着薄被和枕头,虽然格外的陈旧,但打理的都十分干净。 紧贴着炕边摆了一张书案和一张胡床,书案上笔墨纸砚和灯盏俱全,只是没有书。 而恭桶毫无例外的摆在门后头,但是洗刷的干干净净,里头还添了草木灰,并没有太大的异味。 整间屋子收拾的干净利落,就连裂出了细纹的青砖,都擦得光可鉴人。 张岩不禁发出感慨,虽然内卫司是个吃人的地方,可是这吃人前关人的地方,真不是万年县大牢能比得了的。 张岩这种人犯,本来用不着韩长暮亲自过问,但谁让他是谢孟夏要保的人呢,韩长暮也只能事事亲力亲为,免得中间出了岔子,功亏一篑。 他站在门口,看着张岩一眼一眼的打量这间屋子,最后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不禁笑了笑,读书人的天真,他淡淡开口:“你不会以为这就是内卫司关人的牢房吧?” 张岩根本没有察觉到韩长暮没有走,听到这声音,他吓了一跳,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转过身来一脸窘迫:“司,司使大人。” 韩长暮一步跨过门槛,走进屋子,自顾自的开口:“内卫司里关押的人犯多是罪大恶极之人,这样的屋子,他们不配。” 原来这里并不是内卫司的牢房,难怪啊,他就说一向凶名赫赫的内卫司,关押犯人的地方怎么会如此仁慈。 张岩平静下来的心突然又高高的提了起来,警惕的望着韩长暮:“司使大人这是何意?” 这样深的戒备心,韩长暮这还是第二回见到,头一回是在姚杳脸上,他不由的玩味一笑:“你在这多待几日,就知道本官是何意了。” 一听这话,张岩顿时慌了,多待几日,那岂不是要错过殿试了,他十年寒窗苦,可不能苦也吃了,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白着脸哀求道:“司使大人,在下,在下不能,后头还有殿试,在下......” 话刚说了一半,他就被韩长暮横过来的讥讽目光吓得畏缩了一下,硬生生的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是了,他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别说参加殿试了,就算是刚刚考下来的贡士身份,都未必能保得住。 无法洗清身上的罪名,殿试于他而言就是奢望。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洗清他身上的罪名,他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韩长暮那张生人勿进的脸。 张岩心头一跳,这个人把他从万年县捞出来带进内卫司,又没有关进牢房里,看来对他也是有几分相信的,那么,这个人是不是就能替他洗清冤屈了。 他骤然跪倒在地,磕了个头,一字一句道:“在下是冤枉的,求司使大人明察!” 韩长暮淡淡的笑了笑。 这人倒是心思通透,这么快就想明白了该求谁能求谁。 韩长暮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深不可测,漫不经心的背着手走了两步:“本官为何要帮你?” 张岩心下一沉,是啊,凭什么要帮他,韩长暮身居高位家世显赫,而他不过是个落魄贡士,即便有命中了进士,像他这样毫无根基之人在宦海中沉浮,前途实在不明。 韩长暮的确没有任何理由帮他。 帮他又能图什么,图他是个前程不明的落魄贡士?图他一个不留神就会淹死在宦海沉浮中? 即便他世事洞明,看得格外清楚,可韩长暮是他眼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没有旁的法子了。 求告无门之下,张岩突然多了几分急智,想到了韩王府韩家军和皇室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不禁心头一跳,忐忑不安却又真诚无比的慢慢道:“想必,司使大人听说过功高震主四个字。” 他言尽于此,话音方落,便一派坦荡的望着韩长暮,像是他心底无私,只是说了一句毫无深意的简单之语。 但是他心里却没有脸上这般镇定,七上八下巨浪滔天,一颗心咚咚咚的,险些跳出腔子。 他这一博可谓自断退路,胜便前程可期,败则生路全无。 韩长暮眯了眯眼,看来人的潜力是无穷无尽的,而张岩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老实木讷,为博一条生路,他竟然能生出十足胆气,连这种大逆不道之话都敢说出口。 这是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 韩长暮抿了抿唇,神情淡薄道:“哦,那依你所言,本官和本官身后的韩王府又该如何自处?” 张岩全然没有料到韩长暮会有此一问,他虽然不缺眼界和胆识,但如此答话还是头一遭,他忐忑不安的,硬着头皮开口,全然没有方才的自如坦荡:“在下以为,大人如今韬光养晦就十分的聪明。” “韬光养晦?”韩长暮哈的一下笑出了声:“你觉得本官现在是在韬光养晦?” 张岩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竟然惹得韩长暮发笑,心中更加忐忑不安了,斟酌了半晌才道:“司使大人一心为公,兢兢业业,正是韬光养晦。” 韩长暮恍然大悟,原来他理解的韬光养晦和张岩理解的有所不同,他以为的韬光养晦是纨绔荒唐,而张岩以为的是低调办差。 他抿唇默然片刻,骤然低笑出声:“你果然异于常人,但是本官韬光养晦也好,功高震主也罢,与你又有何相关?” 张岩愣了一瞬,从韩长暮的话中听出了松动之意,忙推心置腹道:“司使大人初入京城,他日羽翼渐丰,便可肆意行事了,在下不才,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听到这话,韩长暮忍不住想笑,堂堂一个省试四十八名的贡士,要来给他当牛做马,若他还犹豫,岂不是故作姿态不识好歹了。 他掀了下眼皮儿,淡淡道:“你都如此有诚意了,本官若不拉你一把,岂不显得本官毫无人情。”他微微一顿,看着张岩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抿唇淡薄道:“你详细说一下出事那日的情形。” 说着,韩长暮掀了下衣摆,坐在胡床上,翻开从万年县取回来的卷宗,指尖捻着页角,慢腾腾道:“好好回忆,若是有所隐瞒,别怪本官不救你。” 张岩打了个哆嗦:“在下不敢。” 明亮的阳光透窗而入,流光在一格一格的窗棂间弥散。 这间屋子的里里外外都安静似水,孟岁隔靠在门边,低着头,百无聊赖的数着从脚边飞快爬过去的蚂蚁。 出事那日的情形是张岩平生从未经历过的,过了整夜,那记忆非但没有半点模糊的迹象,反倒如同刻在张岩心上一般清晰,别说是忘了,就算是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不过是一个百无一用的穷书生,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陷害他能有什么好处? 张岩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下来,迫不及待的开口道:“昨日放榜,在下看完黄榜后,从贡院回到昭国坊,下晌时和几个好友去了曲江会文,黄昏时分离开,刚到昭国坊的东坊门,便遇上了夏兄的小厮,说是夏兄相邀,在下不疑有他,便跟他去了,谁知道刚到门口,在下就被人从后头打了一闷棍,晕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等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在下躺在自己赁的那个院子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黏糊糊的刀,身上也黏糊糊的,在下爬起来,借着门口的光亮一看,才发现刀上身上还有手上都是血,在下害怕极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没等在下想明白,万年县的衙役便锁了在下进大牢,在下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夏兄死了,还是死在在下的刀下,可是,”说着说着,他哽咽了一下:“可是在下当真冤枉啊,在下什么都没有做过。” 韩长暮没有质疑张岩的话,只是一页一页的慢慢翻动卷宗,将张岩的话与卷宗里的记录两相对照,没有抬头的淡淡发问:“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本就没有见到夏元吉?” “对,对。”张岩急切点头:“在下在门口的时候就被人打晕了,连门都没有进去,根本就没有看到夏兄在哪里。” 韩长暮翻阅卷宗的手顿了一下,目光微冷的扫过那一行行工工整整的小楷。 这一页上记录的是案发时屋子里的情形。 据卷宗上所写,当时的夏元吉是头朝着门口,而脚冲着土炕,趴在地上的,血从他的身子底下漫出来,正好漫到门口,被门槛挡住了,汇聚成了一汪浅浅的血泊,正好可以盖住鞋帮子。 从这个倒地的姿势来看,的确像是夏元吉听到了什么声音,往门口走去,谁料刚刚打开门,他就被人面对面的在要害里捅了一刀,随即趴在地上断了气。 而氤氲了大片的血泊里印着一双足印,左脚落后右脚一寸,鞋底的花纹一丝一缕都清晰可辨。 看到这里,韩长暮的脸色微沉,双眼冷冷的眯了眯。 若是先走进了屋里,随后再杀人,血泊在地上漫开,那么地上的足印不会如此清晰可见,只会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虚影,而现在这般清晰的足印,必定是在血迹半干的时候一脚踩上去而造成的。 韩长暮微微挑眉,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疑影。 他没有说话,张岩也不敢再继续往下说,只忐忑不安的盯着韩长暮停下来的那只手。 静了片刻,韩长暮又开始翻动卷宗,默然无声的接着往下看。 卷宗上所写,抓到张岩时,他的脸上,衣襟上都有大片喷溅上的血迹,右手到手臂满是鲜血,短刀正抓在他的手里,脚上那双灰青色鞋子的鞋面上也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鞋底沾染了薄薄的一层鲜血,鞋底的鲜血分布并不均匀,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 韩长暮在心底赞叹了一声,撇开郑彬远如何的圆滑通融会来事,单看万年县卷宗记录的详实而准确,便知道他处事老道而缜密,是个不偏不倚的正直之人。 韩长暮继续往下看,翻过一页,卷宗上赫然写着,经过对比,张岩脚上染了血的鞋子,正与血泊里留下的那双足印相和。 他的这副尊荣,的确是个刚刚杀了人,正在疯狂逃窜的凶手。 但是这里头还是漏洞百出。 夏元吉的致命伤在腹部,刀刺入下腹部后又拔了出来,一刀毙命,血飞溅出来,的确会溅上凶手的衣裳,但他的伤口在下腹部,而凶器是一把三寸长的短刃,如此近的距离捅人拔刀,下腹部的血飞溅出来,也就只能凶手的腹部,至多是胸口的衣裳上,怎么会溅到张岩的脸上。 若说是张岩杀人之后,又用杀人的右手抹了一把脸,把手上的血给抹到了脸上,那为什么抓到他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拿着刀? 最大的疑点就是,血泊里只有一双张岩走进屋子的足印,却没有张岩走出去的足印。 他是怎么出来的,莫不是飞出来的? 即便是飞出来的,也应该有个转身的动作。 至于夏元吉的那个小厮,卷宗里写的是下落不明。 韩长暮慢慢抬头,淡淡问道:“你到门口的时候,可看到屋子里的人?” 张岩愣了一下:“当时门是虚掩着的,在下没有看到屋子里的人。” 韩长暮又换了个问法:“你觉得屋子里有人吗,或者说是,有几个人?” 张岩愣得更厉害了:“夏兄进京赶考,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厮,当时小厮在在下的后头,那屋子里肯定是只有夏兄一个人了。“ 韩长暮惊诧于张岩的天真,郁结而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晕倒前,可看到那小厮了?” 张岩茫然摇头:“没有,那一棍子打的太突然了,在下全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都没有看到,等醒过来时,就已经在赁的院子门口了。” 这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夯货,也难怪安南郡王府的人言之凿凿,更难怪郑彬远明知这案子有蹊跷,也不得不锁了张岩。 这样的情形,是个人都会觉得凶手就是张岩。 韩长暮紧紧抿着薄唇,唇边抿出了个无言以对的苦笑,心知在张岩身上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他站起身,拿着卷宗叹了口气:“行了,这几日你就暂住这里。” 言罢,他疾步走了出去,拉开门,阳光洋洋洒洒的投了进来,他走进了阳光里。 张岩看着阳光里的韩长暮,格外的心安,心安的同时,心里又生出无尽的疑问。 “司使大人!”张岩突然开口,叫住了韩长暮。 韩长暮微微转身:“怎么,你又想起什么了?” “不是,”张岩摇了摇头:“在下是想问,司使大人为何要相助在下?” 韩长暮失笑:“不是你自己说的,愿为本官效犬马之劳吗?” 张岩哽了哽,脸颊微红,有些尴尬,那只是他的一时急切之语,虽然是发自真心的,但他有自知之明,现如今他只是个前途不明的贡士,刚刚摸了个进士的边,他可不认为自己这样的身份,能给韩长暮几分助力,而韩长暮又能为这几分可有可无的助力,而废寝忘食的帮他洗清冤屈。 看着张岩尴尬不语,韩长暮微微挑了下眉,有点不忍心,但又不得不实言相告:“这件事是汉王殿下的意思,张娣入了汉王府为妾,而你也算是跟汉王府扯上了些关系,汉王过问你的事情,也是情理之中了。” 这一席话直如晴天霹雳,把张岩披了个呆立错愕。 他愣了半晌,才唇角嗫嚅,不可置信的磕磕巴巴道:“阿娣,汉王,汉王的妾,”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发狂一般大喊:“这不可能,不可能,阿娣这么自尊随性的姑娘,不可能甘心为妾!!” 第五百五十二章 诡异的兵刃 “你深陷囹圄,她不甘心又能如何?”韩长暮是揭人伤疤的行家里手,往往能往最痛的地方狠戳一刀。 张岩陡然泄了气,是了,若问这世间谁有本事使唤内卫司做事,除了圣人,也就是汉王了。 是他无用,是他害了张娣!害了张娣一辈子。 他慢慢的蹲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脸庞,把嚎啕大哭的声音死死的捂在嘴里,变成悲痛欲绝的呜咽声,泪水从指缝间漫出来,滴落在地上。 韩长暮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今日真晦气,恨不能把这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低下头看着张岩,淡淡道:“你若心疼张娣,就好好的活着,好好的过,她今日所做才不算白费。” 说着,他一步跨出了门槛,谁料衣角却被人一把抓住了。 他错愕转头,看见张岩满脸是泪,双眼赤红。 张岩狠狠咬着后槽牙,无尽的冷痛之意从齿缝间溢出来:“此事,还有回转吗?” 韩长暮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按常理来说,上了宗正寺的谱牒,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绝无回转,可是事无绝对,谢孟夏行事也不能按照常理来判断,他也不想彻底断绝了张岩的念想,便点了点头:“殿下有话,现在只是定个名分,待此事终了,张娣若想离府,他绝不阻拦。” 张岩高高吊起的心一下子便落到了实处,他陡然跪在地上,无声的朝韩长暮和汉王府的方向磕了个头。 韩长暮挑了下眉,抱着卷宗走了出去,门随即被紧紧关上。 张岩瘫坐在了地上,泪水在脸上蜿蜒,冰凉刺骨,心头冷痛。 门外传来韩长暮冷厉的吩咐声:“看好这间屋子,没有本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提审,不得传递消息。” 孟岁隔和两个内卫齐声称是。 张岩神情木然的坐在地上,同样是身陷囹圄,虽然这一回比万年县要好上许多了,但他却全然没有了在万年县监牢里的坦然。 现在的这一切,所谓的事情的转机,都是张娣用婚姻大事换来的,他亏欠她良多,这辈子都还不清。 不管此事的结果如何,这种惭愧和心虚终将伴随他的一生。 韩长暮自然知道张岩心里不好受,但是他顾不得这些,这世上有远比同情别人还要重要的事情。 他一路走一路吩咐何振福:“去查一下夏元吉的那个小厮在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何振福眼看着韩长暮把张岩全须全尾的带了回来,早就心服口服了,忙应了一声是,疾步走了。 韩长暮转身又问孟岁隔:“夏元吉的尸身送到验房了吗?” 孟岁隔点头,想着方才看到验房里堆满了尸身的那副场景,他就觉得不寒而栗,摸了摸凉飕飕的胳膊:“送过去了,孙仵作说他验完最后一具邱宅的尸身,就验夏元吉的尸身。” 说着,孟岁隔对孙瑛报以了深深的同情,他这一天一夜的,净跟尸首打交道了,连饭都是对着尸身吃的,真想不通他是怎么吃下去的。 韩长暮把卷宗塞给孟岁隔,淡淡道:“走,去看看。” “啊!哦,”孟岁隔满口发苦,硬着头笔追了过去。 他其实不怕尸体,跟着韩长暮征战沙场多年,见得死人多了去了,可是这开膛破肚了的尸身真的挺吓人的,看多了他怕晚上做恶梦。 刚一走进终年不见天日的小院,一股裹着血腥气的寒意便扑面而至,其间还夹杂着淡淡的腐朽的气息,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蒙了白布的五十多具尸身整整齐齐的码在小院里,看起来极具震撼力。 韩长暮愣了一瞬,举步走进验房,看到孙瑛蒙着口鼻,正在俯身查看夏元吉的尸身,而他的手边摆了几个光可鉴人的浅口铜盘,盘子里搁着一团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孙瑛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没有行礼,仍旧自顾自的验尸,只是口中敷衍了一句:“见过司使大人。” 任谁不眠不休的验了一天一夜的尸,还对着满屋子的尸身吃了两顿饭,这脾气和心情也好不到哪去,没有当场开骂已经是涵养过人了。 当然,孙瑛不是涵养过人,是深知鸡蛋碰不过石头这个道理,只能忍了。 韩长暮混不在意孙瑛的恶劣态度,走到近前,拿起染了血污的验状册子问道:“如何了。” 孙瑛没有答话,反倒抱怨起来:“大人,姚参军的伤什么时候能痊愈,卑职这里没有个趁手的人记验状,实在是忙不过来啊。” 听到这话,韩长暮眉心一跳,他正在操心姚杳以后的差事,孙瑛的话骤然给他提了个醒,这差事不就来了吗。 如韩医令所言,姚杳的伤要休养个数年才能彻底痊愈,那不如就让她留在内卫司,和孙瑛一起验尸记验状,既没有危险也不辛苦劳累,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方便照顾,两全其美一举数得。 至于姚杳答不答应这件事,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这样想着,越想越觉得这样安排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便微微一笑:“晚间的时候,我去看看她的伤势,待恢复个七七八八后,就让她过来给你记验状,权当是休养了。” 孟岁隔狭促的眨了眨眼,他就说他们家世子惦记上了姚参军嘛,他家世子什么时候这么温和的,周全的安排过一个人。 他家世子是最怕麻烦的,要搁平时,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他家世子一个“滚”字就给打发了。 孙瑛也狭促的和孟岁隔对视了一眼,忍笑道:“是,大人安排的极是。” 韩长暮对孟岁隔和孙瑛的挤眉弄眼视如不见,指着夏元吉的尸身问道:“验的如何了?” 孙瑛赶忙道:“大人,此人的死亡时间约莫是酉初到戌初之间,死因是被刀刺入下腹部三寸,失血过多而亡。”他拿起旁边的短刃比划了一下:“伤口的深度正好是这把短刃的刀刃的长短,卑职已经比对过了,伤口的形状,长短,都和这把短刃相符。” 韩长暮点点头,一刀毙命,下刀准确而利落,刀刃不偏不倚的完全没入致命之处,这不是张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以做得到的事。 孙瑛看到韩长暮点头,便继续道:“死者死前喝过酒,而且吃了几样好菜,死的时候,这些东西尚且没有消化。” “大人请看。”说着,孙瑛将验状册子上的几行字指给韩长暮看。 蟹黄毕罗,酪樱桃,古楼子,葡萄酒,升平炙。 韩长暮看的一愣,这五种吃食,可不是一个在昭国坊赁屋居住的穷士子能吃得起的。 他摩挲着册子道:“是不是在安南郡王府用的?” 孙瑛摇了摇头:“卑职验过,夏元吉几乎是刚刚吃完这些饭食,有些饭食甚至还没来得及下咽,就被杀了,安南郡王府里昭国坊很远,若是他在安南郡王府吃完这些饭食,再回到昭国坊被杀,那这些还没来得及下咽的饭食,就有问题了。” 韩长暮仔细回忆了一下卷宗的记录,并没有与吃食相关的内容,不知是都被夏元吉吃完了,还是被有心之人收走了。 孟岁隔突然冒出了个胆大的想法,问道:“那,会不会是他在安南郡王府刚刚吃完这些东西,就被人杀了,然后又被人送回了昭国坊?” 孙瑛根本没有深究孟岁隔话中的胆大之意,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他的尸身上没有任何死后被挪动的痕迹,我可以肯定,昭国坊的那间屋子,就是案发之地。” 韩长暮对孙瑛的判断还是信得过的,即便他对安南郡王府也有所怀疑,但是没有证据,他绝不会胡乱而随意的将人命案子栽在别人的头上。 他屈指轻叩书案,凝神道:“从邱宅带回来的尸身验完了吗?” 孙瑛忙翻看着验状册子道:“回大人的话,已经验完了,这些人的死亡时间约莫在戌正到亥时之间。” 韩长暮点头,这个时间果然不算太晚,邱大总管的确应该正在邱宅当差,不该下落不明的。 他摩挲着手指问道:“还有别的疑点吗?” “凶器上也与卑职之前推断的不太一样。”孙瑛赶忙点头,将早已经准备好的一页薄纸递给了韩长暮:“卑职推断出了三种凶器,都已经画下来了,大人请看。” 韩长暮转头,举目望着满满当当摆了一院子的尸身,接过图样,心中已经生出疑问。 那纸上画了三种兵刃,其中两种都是市面上常见的样式,一枚飞针和一把三寸来长的短刀,随便一个铁行兵器铺子都能做得出买得到。 而最后一种兵刃却格外怪异,刀柄呈现出一个微弯的弧度,而三寸来长的刀身如同起伏的波浪,整个刀刃纤薄如纸,脆弱的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这样怪异的凶器,真的是前所未见的。 孟岁隔可是大开了眼界,指着这张图样,瞪大了双眼惊诧道:“这,这是刀吗,怎么长成了这样?这能杀人吗?” 韩长暮看到这图样,脸色微微一变,淡声问道:“不是只有三种伤口吗,其中一种还是被人徒手拧断了脖颈,也就是说只有两种凶器,怎么现在会出现了第三种凶器?还是如此,”他仔仔细细的看了那图样几眼,也觉得这刀说不出的诡异,多看一眼,就觉得浑身呼呼的往外冒寒气:“还是如此诡异。” 孙瑛早有准备,胸有成竹道:“此前卑职也以为是两种凶器,可卑职仔细验尸后发现,致命伤在脖颈的一共有二十具尸身,伤口都十分狭窄,卑职原以为这二十个人都是死于同一种凶器,可是剖验后卑职发现,二十人中有十三人的伤口成波浪状,是寻常的短刀无法造成的伤口,而剩下七人的伤口整整齐齐,才是最普通的短刀所致。”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走到院子中,掀开其中一具尸身上的白布,露出皮肉狰狞外翻的脖颈,神情凝重道:“大人请看,这伤口乍一看整整齐齐,但用镊子翻开后,仔细查看,还是可以看出十分明显的波浪状的起伏的,卑职不敢大意,又将所有尸身的伤口重新剖验后,这才依照这伤口的情况,绘制了那么一把刀,古怪是古怪了点,但卑职可以肯定,那把刀与伤口的情况有十之八九可以对应的上。” 韩长暮捏着竹镊子,弯下身子,小心翼翼的翻开尸身脖颈上的伤口,原本干涸的伤口骤然被惊动了一般,污沉沉的暗红色血水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汩汩流淌,顷刻间染透了白布。他愣住了,这些人死了这么久,伤口处的鲜血早就应该干透了,怎么会轻轻一碰,就又冒出来这么多血。 他诧异的抬头望了孙瑛一眼。孙瑛对这个情景早已经见怪不怪了,点了点头:“大人,你没看错,这伤口不一样的十三具尸身的血始终无法凝固,稍微一触碰伤口,就会血流不止。”他啧啧两声:“卑职验了这十几年的尸,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有意思的尸身。” “有意思?!”孟岁隔错愕不已的惊呼了一声:“这分明是见了鬼!” 他可没看出哪有意思! 韩长暮抿唇不语,神情复杂的翻开伤口仔细查看。 这个人的伤口果然如孙瑛说的那般,从外头看整整齐齐,像是寻常短刀所伤,而翻开来仔细查看,能发现平滑的伤口断面是有微微的起伏的,状如波澜。 韩长暮接连查看几具尸身,都是一般无二的伤口,他心底一沉,生出些不详之感。 若是一具尸身上的伤口是这样,尚且能说是巧合,可十几具尸身都是如此,便是事有蹊跷了。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的首要是要查清楚那凶器究竟是什么兵刃,出自哪里,经了谁的手,最后又落入谁的囊中,查清楚了这些,这案子也就有了头绪。 他抬起头,把竹镊子放到一旁,慢慢的清洗沾了血污的双手,对孙瑛淡声吩咐道:“孙仵作,你将这个图样多画几份出来,交给孟岁隔,让他去查。” 这就是要以物寻人的打算了。 孙瑛毫不犹豫的应了声是,转身进了验房画图样。 韩长暮拿过卷宗,翻到记录了夏元吉死前所吃的几样吃食那一些,扯了张纸,提笔抄了下来。 这几样吃食除了古楼子是食肆中常见的,其他都不是寻常食肆中有的,应当更容易追查一些。 天光明亮,骄阳炙热的洒落在小院的上空,却被遮天蔽日的树冠遮挡住了,只有几丝稀疏的微光筛落在了地上。 光华明亮流转,炙热随风飘散,院子中阴冷依旧。 何振福急匆匆的走进小院,带进一身洋洋洒洒的阳光,满头是汗的行了个礼:“大人,卑职安排了二十人,在昭国坊和附近的几个里坊查找夏元吉小厮的下落,至今还没有找到那人的踪迹。” 韩长暮微微颔首,将抄好的吃食递给何振福:“孙仵作剖验了夏元吉的尸身,发现他死前吃了这几样吃食,他刚刚吃完这些就被杀了,吃食还没有消化,你去查一下长安城里有哪些食肆在卖这几样吃食。” 何振福满腹狐疑的接过那页薄纸,看了一眼。纸上写着蟹黄毕罗,酪樱桃,古楼子,葡萄酒,升平炙。 他愣住了,想到夏元吉赁的那间四面漏风的破屋,若非这尸身是韩长暮亲自带回来的,孙瑛亲手验的,他真的要以为验错了人。 他张口结舌道:“这,夏元吉要是有银子吃这些,还住那么破的屋子干嘛,一顿饭都够赁俩月屋的了。” 韩长暮挑眉:“要不你去问问夏元吉?” 何振福哽住了,讪讪笑了两声,继续道:“大人方才说夏元吉刚刚吃完这些吃食就被杀了?” “是。”韩长暮点头:“何总旗有什么想法?” 何振福谨慎道:“卑职以为,这几样吃食都不是寻常食肆里能有的,至少昭国坊里是不会有的,而夏元吉又是刚刚吃完这些东西就被杀了,那间屋子又是案发之地,卑职想,或许是有什么人给夏元吉送去了这些吃食,然后在他吃饱喝足,警惕性最低,没有防备的时候,将他一举击杀,最后嫁祸给了张岩。” 孟岁隔眨了眨眼:“可夏元吉一个穷贡生,没权没势的,听说他为人也很和气,几乎从不与人起争执,就别说是跟谁有仇了,谁会对这么个人痛下杀手呢?” “你别忘了,还有那双不知下落的云纹履。”韩长暮掀了下眼皮,淡淡道。 “对了,他还是安南郡王妃的新宠!!安南郡王妃身边可不止他一个,保不齐他就碍了谁的眼!”孟岁隔一拍脑门,兴奋的两眼直冒光,声音也高了几分:“大人,会不会是有人和他争风吃醋继而杀人。” 畅想中文网 “对,对对,先以安南郡王府赐菜唯有取得夏元吉的信任,继而将其杀害。” 何振福也兴奋的连连点头,双眼放光,这种皇家阴私的热闹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保不齐这辈子就看这一回了,绝对是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 韩长暮看着兴奋溢于言表的两个人,顿觉无语,抿了抿唇:“若照你们这么说,往菜里下毒不是更省事一些,何必要见血,还要费尽心机的嫁祸给张岩?” 孟岁隔和何振福顿时无言以对。 韩长暮抿了抿唇,话锋一转:“不过安南郡王府也要查一查,何振福,你带着人走一趟吧。” 何振福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卑职,卑职。” 他支吾了半晌,也没支吾出个始末来。 他太难了,那可是安南郡王府啊,他怎么惹得起,让他走一趟,别说是进郡王府的门了,搞不好会被打出来的!不,是一定会被打出来的!! 韩长暮清楚知道何振福在忌惮什么,安南郡王府在京城的名声的确不大好,太过嚣张跋扈了些,但是内卫司在京城里似乎更加凶名赫赫,内卫司的总旗怎么着都不应该惧怕安南郡王府才是。 何振福对安南郡王府心有忌惮,只是怕得罪郡王府的人,以后会有麻烦,毕竟大家都在京城里混饭吃,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得罪了谁都不好,刚何况是能一手遮天的安南郡王府。 韩长暮想明白了这点,没有为难何振福,只微微挑眉,淡淡道:“你去找冷少尹,就说是本官的意思,让他和你一起去安南郡王府查问。” 冷临江算是京城里很有面子的人了,有他一起陪着,何振福就不怕被安南郡王府刁难了,赶忙一脸笑意的应了个是字。 孟岁隔羡慕的看着何振福,他也想去看看这百年难遇的皇家热闹。 他转眸殷切切的望着韩长暮,满脸都写着“他也想去”四个大字。 韩长暮世事洞明,暼了孟岁隔一眼:“安排好查兵刃的事,你们俩就一起去安南郡王府,早去早回!” 孟岁隔大喜,得意洋洋的和何振福对视了一眼。 韩长暮脸色一沉:“把你们脸上的喜色收一收,让别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孟岁隔和何振福心神一凛,忙低下头应了声是,可唇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当着外人不能笑,关起门来在内卫司,哪怕是仰天长笑,也没人管得了。 韩长暮一眼就看透了这两人在想什么,面无表情的淡淡道:“在外头都给本官收敛些。” 二人神情一肃,一脸乖顺。 安排好了这些事情,孙瑛也画好图样,拿着厚厚一沓子纸走出来,交给孟岁隔。 韩长暮点点头:“你安排人拿着这些图样,去查问这种兵刃的来历。” 孟岁隔应声称是。 看到孟岁隔走开了,韩长暮朝何振福招了招手,对着他附耳几句。 何振福听得一愣,神情变幻莫测了几番,最后目光复杂的看了孟岁隔一眼,心有戚戚的叹了口气。 孟岁隔一转头,正对上何振福的目光,他不明就里的摸了摸后脑,只觉得被人同情的目光看的浑身发毛。 第五百五十三回 安南郡王府 料理完了验尸一事,韩长暮转头吩咐孙瑛:“孙仵作,你准备准备,一会儿去验一下那死婴和容郡主的关系。” 孙瑛心神一紧,忙应了声是,转身回了验房,对着那具凄惨的不忍直视的尸身愣了片刻,心一横,用白布将尸身裹好,放进了一口小小的薄棺中。 那口棺材和棺材里的尸身都格外的轻,轻的让人心生不忍,孙瑛仅用了一只手便轻而易举的提了起来。 韩长暮扫了脸色沉重的孙瑛一眼,淡声吩咐道:“孟岁隔,何振福,你们各自忙你们的差事去,用罢暮食,再来回话。” 一桩接一桩的案子压下来,内卫司上上下下都绷紧了心神,来来往往都是一路小跑,唯恐耽误了时间,更怕有所疏漏。 韩长暮一行人急匆匆的往外走,刚刚远离了验房阴冷的气息,便迎面撞上了满脸焦急的金玉。 金玉的脸色难看极了,一脸仓皇悲痛,几乎来不及向韩长暮行礼,便急切道:“世子,属下把小邱总管一家人带回来了,但是他们都中了毒,现在昏迷不醒,得尽快给他们解毒,不然只怕他们命不久矣!” 韩长暮愣了一下,疾言厉色的吩咐金玉:“快马去太医署请韩医令。” 看着金玉又急匆匆的走了,韩长暮斟酌了一下,转身对孙瑛道:“孙仵作,劳你把容郡主的尸身带回来,就在内卫司勘验。” 孙瑛的唇角嗫嚅了两下,挖坟掘墓已经是天打雷劈了,还要把人家的尸身带回来,扰的亡者不得清净,这是要逼他下地狱啊。 他身为仵作,平日里开棺验尸的事情没少干,但几乎不会将尸身从坟里挖出来后再带回内卫司,那是损阴德的事情,他都是验完后再将尸身重新入土为安,这样心里也会安稳一些。 不过幸好容郡主的至亲都死的差不多了,也没人管她最后是不是入土为安了,挖出来带回内卫司至少不会有人问罪他。 他不再犹豫,把那口薄棺又送回了验房,招呼了几个胆大心细的内卫,拿着挖坟掘墓的物什,一起往坟地去了。 今日的内卫司格外的忙碌,除了跟着孟岁隔和何振福出门办差的人,还有一部分聚集在偏厅,面对着齐刷刷躺在地上的几个人叹了口气,就各自散开,仔细查验从小邱总管宅子里搜出来的可疑之物。 人命关天,韩增寿没敢坐马车,而是一路快马加鞭而来,赶到内卫司的时候,他的一把老骨头险些颠散了架。 刚一走进偏厅,一股子腥辣刺鼻的气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至,韩增寿的心咯噔一下,疾步奔到了躺在地上的几个人面前。 他冷眼一扫,一颗心沉的更厉害了。 地上躺着六个人,三男三女,其中两个孩子的气息最为微弱,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而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的症状最轻,尚且可以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他旁边躺着的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似乎憋气憋的厉害,乌紫的嘴张开着,混浊的喘着粗气,呼吸中带着破锣一般的杂音。 另外两个年岁相仿的女子倒是十分的安静,没什么大的声响,只是身子时不时的抽搐两下,便再没别的动静了。 《一剑独尊》 韩增寿飞快的判断出每个人的情况,蹲在地上,两指间捏了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另一只手捏住了年轻男子的脸颊,迫使他张开嘴,银针飞快的在那人的口中刺了一下。 再拿出来时,银针已经黑了大半,寒光不在,变得乌沉沉的。 “好厉害的毒!”韩增寿瞪着那根模样大变的银针,喃喃低语了一声。 韩长暮快步走过去,看到地上齐刷刷的躺了一排人,个个脸色发黑,嘴唇乌紫,唇角还挂着黑紫色的血迹。 尤其是那两个孩子,气息已经微弱的察觉不到了。 韩长暮的脸色变了变,淡声问道:“韩医令,怎么样,可有办法解毒?” 韩增寿一脸严肃:“要想解毒,得先知道他们中的是什么毒!” “那韩医令可有什么法子?”韩长暮又问。 韩增寿一脸苦笑:“法子是有的,但是这世间厉害的毒物成百上千,若是毫无头绪的查下去,只怕还没查出来到底是什么毒,这些人就死透了!” 韩长暮也觉得有些无计可施,若是从这些人的症状上无法判断出来,那么或许从其他的物品上可以找出血线索,他抿了抿唇,问金玉道:“搜查了那宅子吗,可有带回来什么可疑之物?” 金玉抬头望向外头:“带回来了,都搁在外头,内卫们已经在查验了。” 韩长暮疾步走了出去,看到从小邱总管的宅子搜出来的可疑之物密密麻麻摆了一地,足足有上百件之多,内卫们将这些物品分门别类,默然无声的忙着甄别。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么多可疑之物,逐件甄别下来,也是需要不短的时间。 他环顾了一下四围,看来要想想其他的法子了。 就在此时,偏厅里突然起了意外,最小的那个孩子痛苦的呻吟了一声,骤然吐了几口黑紫色的血,弱小的身子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韩医令,快,你快来看看,这孩子不动了!”内卫惊呼了一声。 韩增寿赶忙冲了过去,手搁在了孩子的脖颈处试了试,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韩长暮也追了进去,看到这一幕,心头一痛,怒火燃心,稚子无辜,再大仇怨也不该牵连无辜的孩子!况且这还不是仇怨,这是一边倒的杀戮! 韩增寿对着这来历不明的毒物,也颇有些心急如焚,但他还是有条不紊的给每个人试了毒,随后又往每个人的嘴里塞了护心丹,暂且护住心脉,延缓毒药攻心的速度。 内卫们将可疑之物仔细的勘验了一遍,莫说是毒药了,就是带点药味儿的都没找到。 众人不禁有点垂头丧气。 就在此时,金玉突然惊呼了一声:“韩医令,这,这孩子怎么七窍流血了!” 方才那男孩气息全无,金玉看着不忍,正打算用白布盖一盖,再安排人去备一口薄棺,谁料刚走过去,就看到男孩的口鼻眼睛和耳朵里渗出乌黑的血迹,起先是一丝一丝的往外渗,转眼的功夫,就变成了汩汩流淌。 他指着男孩惊呼起来,眼看着血蜿蜒流淌到了地上,而裸露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块块发黑的斑块。 韩增寿的眉心一跳,赶忙掀开了年轻男子的衣裳,只看了一眼,便失声惊呼起来:“这,这,孔雀胆!” 一听到“孔雀胆”三个字,韩长暮心下一沉,抬眼一看,只见年轻男子身上也出现了一块块发黑的斑块,已经有了溃烂的迹象。 七窍流血,呕吐,皮肤溃烂,这都是孔雀胆中毒后的症状。 静了片刻,韩增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抖着手取了一些污血搁在白瓷碗中,在药匣子里翻出半透明的药丸化开,慢慢的倒进污血中,边倒边搅拌。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乌黑的污血化作了一汪绿莹莹的血水,间或有极淡极淡异香缭绕而出。 韩增寿已经震惊的无以复加,尖利的颤声道:“不,这不是普通的孔雀胆,是经过提炼的,纯度极高,毒性极大,而且,”他微微一顿,移眸望着韩长暮,满脸惊诧:“而且孔雀胆里加了断肠草,司使大人,这是下狠手要致人死地啊。”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韩长暮原本镇定自若的神情也寸寸破碎,但转瞬他又平静下来,用这样厉害的毒来毒杀这些人,显然这些人知道的秘密非同小可。 他静默片刻,淡淡问道:“韩医令,既然知道了是什么毒物,是不是就有法子解毒,保住他们的性命?” 韩增寿面露难色,踟蹰道:“原本孔雀胆就是无药可解的,更何况还是经过提炼的,又添了断肠草,更是毒上加毒,我也只能勉力一试。” 韩长暮点了点头:“有劳韩医令了。”他招呼了金玉过来:“本官让金玉协助医令,有什么事,韩医令只管吩咐他。” 天气热了起来,阳光穿透凝翠浓阴,已经有了暑热的痕迹,青石板路变得干燥,一层层的薄灰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浮起又落下。 旗帘飘展的食肆酒肆门口,也都添了冒着白烟的大缸,里头拿冰镇着各种糖水花酒。 冷临江几人打马穿街过巷,下晌的阳光炙烤着街面,滚滚热浪一股股的席卷而来,马背上的人几番颠簸,便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路过摆着大缸的食肆门口,孟岁隔和何振福齐齐回头,垂涎欲滴的盯着那挂着白霜的大缸,直到那大缸上的袅袅白烟消散不见,才又齐齐转过头,正好对上冷临江笑眯眯的那张脸。 二人顿时窘迫极了,只觉得面红耳赤。 馋成这个样子不丢人,馋成这个样子还被冷临江给抓了个现行,就太丢人了! 冷临江却不以为意,大手一挥,豪气万千的笑道:“办完了差,我请你们去吃酥山。” 孟岁隔和何振福大喜,笑眯眯的恭维了冷临江一句。 难怪京兆府的人都说冷少尹最是豪气大方,出手果然阔绰。 安南郡王府在十六王宅一隅,与其他的亲王府邸相比,宅邸不算太大,但是十六王宅里所住之人多是封了亲王的,安南郡王以郡王之位却住在十六王宅里,宅邸也是圣人钦赐的,圣眷之浓可想而知。 冷临江三人站在安南郡王府的门口,抬头看着郡王府簇新的门楣啧了啧舌。 这么新的门匾,怕是得一个月漆一次新漆吧。 冷临江的名头就是格外管用,名帖递给门房,门房那张不耐烦的脸转瞬就变得笑盈盈的,不过片刻功夫,安南郡王府的总管安奇便慌慌张张的迎了出来,点头哈腰的连连告罪:“不知少尹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安南郡王是圣人同父异母的弟弟,而冷临江的生母是圣人亲妹妹,这谁亲谁疏一目了然,安南郡王妃在圣人面前有圣宠,可冷临江是圣人一手养大的,与亲子无异,谁在圣人面前更有面子些也一目了然。 这安南郡王府的人再嚣张不可一世,也是知进退的,碰上冷临江这种在圣人面前更有面子的人,他们向来都是客客气气的。 冷临江笑的和和气气,丝毫没有半点架子:“安总管客气了,郡王妃在吗?” 安奇忙点头道:“在的在的,郡王妃在的,只是世子出门会友去了,不在府中,这才没能亲迎大人。” 说着这些,安奇暗自腹诽了一句,哪个体面人上门不是提前三两天递帖子的,哪有就这样杀过来的。 安南郡王和郡王妃生了一子二女,长女和次女早已经出嫁了,幼子还在郡王妃肚子里的时候,郡王便死了,这些年来,郡王妃含辛茹苦的养大了儿子,封了世子,圣人有话,待世子年满十八岁后,便承袭安南郡王的爵位。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也不算于理不合,但私底下许多人都暗自揣测,是不是安南郡王妃行事太过荒唐,圣人对世子这个遗腹子的血脉心有存疑,才会有此一招。 当然了,虽然安南郡王除了嫡子嫡女外,留下的庶子庶女也不少,而且也有不少是遗腹子,不过嫡子在,断然没有让庶子迎客的道理,这是打脸得罪人的做法。 冷临江不以为意的笑了:“世子繁忙,无妨的,我是来见郡王妃的。” 按照亲缘关系来梳理,安南郡王妃算是冷临江的舅母,是个正经长辈,可这么多年以来,郡王妃办的荒唐事一桩接着一桩,硬生生的把那点稀薄的长辈关系给糟蹋的丁点不剩了,不止是冷临江,其他的皇室子弟见到安南郡王妃,也只是疏离的称一声郡王妃,客气而不亲近,绝不伤彼此的脸面。 安南郡王府的人也习以为常了,郡王妃还以此为荣,大言不惭的道称官称表示大家都尊敬她!听到冷临江这样说,安奇也就不再矫情什么了,左右方才冷临江的帖子也是递到了郡王妃的跟前,郡王妃还语焉不详的说了一句,记得她的这个便宜外甥长得惊为天人。 安奇当时还在想,幸而是个外甥,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现下看到冷临江的长相,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样的长相,窝不窝边草的已经不重要了! 安奇引着这三个人往府里走,一边走一边斜着眼睛打量着,他不敢冒犯冷临江,但是敢打量冷临江后头的两个随从。 都说冷少尹是京城里排的上号的如玉公子,风姿翩翩不知倾倒了多少姑娘,现下看来,冷少尹的生的好,他的随从生的也不赖,尤其是那个年轻点的,安奇啧啧两声,这郡王妃要是见着了,还能走得动路吗? 安南郡王府不是十六王宅里最大的府邸,但是却是修建的最为秀美,最富有江南气息的府邸。 一路穿廊而过,处处奇石林立,错落叠嶂,石顶有玉瀑倾泻而下,水气森森,凉爽宜人,雕梁画栋的游廊掩映在绿莹莹的阔大芭蕉和茂林修竹间,清风过处,送来的不是浓郁花香,而是清冽的草木幽香,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清新。 这样一个不大的宅邸,修建的一步一景,绮丽秀美的令人叹为观止。 穿过一道月洞门,游廊下挂着一溜紫檀木鸟笼子,精雕细琢的花纹格外繁复,镶嵌的各色宝石金玉在阳光下折出夺目的琉璃光彩。 但奇怪的是,这些华美异常的鸟笼子里都是空的,竟然没有一只鸟。 何振福边走边看,低低啧舌:“听说安南郡王妃是扬州人,果然名不虚传,园子修的这样精巧。” 孟岁隔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扬州出美人。” 何振福嘿嘿低笑:“你这听说的挺准啊!!” 孟岁隔露出个了然于心的笑意,看来这安南郡王妃的确是个美人。 穿过层层浓荫的花廊,近水的地方掀起徐徐凉风,却不见半点蚊蝇飞虫的滋扰。 何振福大奇,低声诧异道:“莫不是江南的园子不招蚊子?” 孟岁隔抬头,仔细端详了半晌,恍然大悟道:“这园子里搭了天棚,可以防蚊蝇飞虫。” “天棚?”何振福一脸茫然:“防蚊蝇我只听说过蚊帐,驱蚊草什么的,天棚是什么?” 孟岁隔指着花树的边缘道:“你仔细看看,这四周都罩了细密的网,头顶上也是。” 何振福惊呆了,眯着眼仔细看了半晌,才愕然道:“我滴个乖乖,这都挂满了,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安奇早听到了孟岁隔二人的低语,转过头,言语间有隐隐的自傲:“郡王府的天棚与寻常的天棚不同,乃是轻薄又有韧性的天丝所制,可以阻挡蚊蝇飞虫却不会阻碍视线和阳光,只是这天棚太过轻薄了,每下一场雨都得重新搭建,郡王府每年夏日都养了十数名搭天棚的匠人,整个夏日耗费也不过是数十万两银子而已。” 听到安奇这视金钱如粪土的话,何振福都惊呆了,下巴险些掉在地上,半晌合不拢嘴。 整个夏季花费数十万两银子就为了搭个天棚防蚊虫,他想指天骂一回娘不算过分吧。 要知道寻常的五口之家一年的嚼用也才不过十两银子而已,搭个天棚花的银子就够大半个京城的寻常百姓加起来吃一年的,这搁谁听了谁不想多骂几声娘。 孟岁隔倒还稳得住,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掀起了惊天巨浪,他在军中多年,深知银子对行军打仗的重要性,数十万两银子放在军中,这能买多少军马粮草啊。 何振福和孟岁隔各怀心思,神情也各异,落在安奇眼中,两个人其实都震惊于安南郡王府的泼天富贵,只不过一个溢于言表,而另一个善于伪装。 这极大的取悦了安奇,让他不自觉的更加挺直了脊背,更加的洋洋得意了。 冷临江淡淡的瞥了安奇一眼,区区一个郡王府的总管敢如此的嚣张,必定是背后的主子给他的底气,他不禁对安南郡王府的奢靡和跋扈又有了新的认识。 难怪京城里的人提起安南郡王府,都恨得牙根直痒痒。 他骤然想起姚杳常说的那句话,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他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笑的安奇莫名其妙的转头。 他忙敛尽笑容,一脸正色的点点头:“这天棚搭的不错,只是不知道郡王府养的是哪家的匠人?” 安奇恍然大悟,冷临江的府上,也是出了名的富贵如云,而冷临江更是出了名的会享受,时气渐热,蚊蝇渐多,花费重金搭个天棚也是情理之中的,他在冷临江面前不敢托大,恭恭敬敬道:“是东市的汪记,留了名帖在府里,小人一会儿去取。”他顿了一顿,补充了一句:“每年京城里的富贵人家都回请汪记的人搭天棚,去的晚了工期就会排的很晚,少尹大人若急等着用,报上安南郡王府的名头,是可以提前开工的。” 冷临江才不会做如此奢豪无度之事,但还是一本正经的点头:“多谢了。” 安奇受宠若惊:“不敢,不敢,能给少尹大人效劳,是小人的荣幸,不敢担一个谢字。” 安南郡王府虽比不得其他的亲王府那般阔大,但也不算小,从前院到内宅,足足走了一刻的功夫。 何振福一边走一边看,只见遇到的小厮丫鬟都在道路一旁低着头,束手而立,等他们一行人走过去后,才又无声无息的走开。 何振福愣了一下,世人都说安南郡王府跋扈,嚣张,欺男霸女,但却没有没有一点关于安南郡王府的隐秘之事流传出来,郡王妃的宠爱之人也都是她自己带着出来见人,旁人才知道的,就说夏元吉吧,也是在他身死之后,安南郡王府派了人到万年县讨要说法,世人才知道他是安南郡王妃的新宠。 如此看来,这安南郡王府中规矩甚严,而郡王妃究竟是不是表面上这般肆意妄为,很是值得深究。 第五百五十四回 可怜的孟岁隔 一行人各怀心思的走着,很快就到了内宅,安南郡王妃所住的正房。 冷临江等人进入内宅前,早有人将消息层层通报给了正房,这几人刚刚跨进月洞门,便有小丫鬟挑开了门帘儿,大丫鬟笑盈盈的迎了出来:“婢子如玉给少尹大人请安了,大人万福,少尹大人大驾光临,快屋里请,今儿晨起就有喜鹊在院子里叫,郡王妃还说今儿有喜事儿,这可不就应验了,贵客到了,正是大喜事呢。” 这把声音干脆利落,清凌凌的如同玉珠相碰,很是悦耳动听。 冷临江不禁多看了大丫鬟几眼,这姑娘相貌平平,可一双眼睛顾盼生辉,一笑起来弯若新月,分明是年近三十的岁数了,但却娇嫩俏丽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正房里光线极好,两扇轩窗大开,炙热的阳光被雕花窗筛成了一格一格,烙印在地上,光影明灭不定。 窗下的翘头条案上供着一座别致的白瓷香炉,塑成了执扇掩面,香肩半露的美人模样,润泽剔透的白瓷更像是美人的肌肤,而上头袅袅升腾的一缕青烟将美人的面庞掩盖的朦胧隐约。 不知道那香炉里燃的是什么香,透着淡然清透的甜味儿,给肃穆的正房平添了几许缱绻。 不远处的食案上,搁着两个鸡翅木三层八角食盒,雕花精美,提梁上雕着个徽记,是个秀气的“郭”字。 安南郡王妃就坐在这缱绻的光影中,看到冷临江几人走进来,她温温柔柔的轻轻笑了笑:“是云归啊,你可是稀客。” 冷临江已经记不清楚上一回见到安南郡王妃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除夕家宴的时候,或许是冬至家宴的时候,不过即便是家宴的时候,他应当也没有跟安南郡王妃说过话。 冷临江回过神来,行了个礼,笑道:“郡王妃这是在责怪云归没有时时上门请安了。” 安南郡王妃的脸上分明是笑着的,可笑的朦胧隐约,整个人似乎都有些不那么真切,轻轻嘁了一声,怪嗔道:“看云归这话说的,你能上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责怪你呢?”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亲手斟了一盏茶,抬了抬精致秀气的下巴:“快坐下吧,一路走过来怪累的。” 冷临江安然坐下。 孟岁隔和何振福就没有资格坐下了,老老实实的站在冷临江的身后。 不过二人看起来是谦卑恭顺,可是私底下却你一眼我一眼,眉来眼去的火热。 这安南郡王妃算是京城里最出名的女子了,未出嫁时是以美貌而出名,出嫁后是以得宠而出名,而丧夫后是以荒唐而出名。 他们以为这样的女子,一定是艳冶而妖娆的,一定是荒诞而疯癫的,可这一见面,才知道他们的以为是多么的经不起推敲。 这置身于传言中心的安南郡王妃既不艳冶也不妖娆,既不荒诞更不疯癫,她抬着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清透的阳光从窗棂斜入,洒在她的脸上,年近四十的脸庞白皙如玉,不见一丝细纹,反倒比小姑娘更加润泽。 那张脸上虽然没有上妆,但却挑不出半点瑕疵,美的清透无暇,只看一眼就惊为天人,的确称得上是京城第一美人。 何振福满眼惊艳,微微张着嘴,他觉得这郡王妃比平康坊里最美的花娘都要美上十分,虽然拿郡王妃跟花娘比,是对郡王妃的羞辱,但他就是这样觉得的。 安南郡王妃显然十分享受每个看到她的人时惊艳的表情,她慢条斯理的捋了捋点了丹蔻的葱白指尖,点着孟岁隔和何振福,轻柔笑问:“云归啊,这两位是?” 冷临江不假思索道:“是云归的两名随从。” “哦,”安南郡王妃别有深意的长长哦了一声,目光落在孟岁隔的脸上,悠然打了个转,抿唇一笑:“云归生的好,这随从生的也好。” 孟岁隔被安南郡王妃看的浑身发毛,再听到她那句话,他心里咯噔一下,炸起一身白毛汗,顿时有一种一头扎进土匪窝的感觉。 冷临江转头看了孟岁隔一眼,想起何振福跟他说的那些话,低笑了一声:“郡王妃喜欢,那是他的福气。” 一听这话,安南郡王妃顿时笑的柔软似水。 而孟岁隔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这是,他们这是做了个圈套,就等着他主动往里钻呢。 偏偏他就是不争气,为了看热闹上杆子的往里钻,这下可好了,自己成了个大热闹。 何振福满脸同情的看了孟岁隔一眼,让他上杆子的追着来,来了就走不了。 安南郡王妃笑眯眯的盯着孟岁隔看了半晌,才轻声慢语道:“是个好胚子,云归这是知道我丢了个心头爱,又给我送了个来,让我高兴高兴啊。” 冷临江正愁怎么将话头引到夏元吉的身上,安南郡王妃自己主动提起来,正合他的心意,他也跟着笑了起来:“郡王妃丢了个心头爱?这云归还真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敢跟郡王妃抢人!” “哎,都是伤心事,那孩子是我三个月前收的,又乖巧又伶俐,哪哪都与我契合的很,可,哎,谁知道好端端的就丢了性命呢。”安南郡王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似乎夏元吉的死的确令她十分伤心,但是何振福着实没从她的脸上看出丁点悲伤的痕迹。 《仙木奇缘》 冷临江也陪着唏嘘不已:“怎么会,死了呢?” 安南郡王妃长长的叹了口气:“平日里他都是住在府里的,昨日贡院放榜,他说是要去看榜,然后回昭国坊收拾些东西就回来,晚间我便等着他一起用暮食,谁知道,他竟一去不复返了,我派了人去寻他,才知道他被人杀了。”说到这里,她恶狠狠错了错牙:“杀他的人被万年县抓去了,我是要狠狠的折磨那人的,谁知道,谁知道那人竟被内卫司给带走了,内卫司竟然敢跟我做对,我定要在圣人面前狠狠的告他一状!!” 她话锋一转,似水柔情不再,转瞬变成了那个跋扈不可一世的安南郡王妃! 孟岁隔和何振福暗自庆幸的对视了一眼,幸亏他们没有一开始就自报家门,不然即便有冷临江领着,他们二人也得被打出来。 “郡王妃可不能太伤心了,伤了自己的身子可怎么好。”冷临江装模作样的劝慰着,把话头往夏元吉的身上引:“听郡王妃这话,那孩子是个举子,怎么这么有缘,与郡王妃认识了呢?” 安南郡王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神往的淡笑:“云归这话说的没错,还真是缘分,三个月前,永宁侯太夫人邀我上慈恩寺上香赏花,在寺中巧遇了正在画佛像的那孩子,一看到他啊,我就喜欢的不得了,当下就带了回来。” 孟岁隔和何振福听得嘴角猛抽,什么带回来了,怕是抢回来的吧。 冷临江听的冷笑了一声,这话就是在睁着眼胡扯了,三个月前正是刚过完年没几日,到处都冬寒料峭的,连草都没长出来呢,哪有什么花。 哦,对,有梅花,可是慈恩寺里那有什么可看的梅花,倒是荐福寺里的梅花最好,只是荐福寺里熟人多,而慈恩寺偏远,更方便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罢了。 那永宁候太夫人是什么人,那是京城里最爱保媒拉纤的了,豪门勋贵里的十桩姻缘,有八桩都是她拉扯的,这两年永宁侯家风不正,在朝为官的没几个人,渐渐开始走了下坡路,她起意给安南郡王妃送几个心头好,攀一攀关系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些年来,安南郡王妃是皇恩浩荡的一块活招牌,不能受委屈,不能死,人情面上的事情,更没有谁会驳了她的面子。 永宁侯府攀上安南郡王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冷临江转瞬便想明白了这些弯弯绕绕,眯着眼笑道:“果然是缘分。” 安南郡王妃又哀叹了两声,抬眼看到孟岁隔,她双眼一亮,换了张温和的不能再温和的笑脸,朝孟岁隔招了招手:“来,过来,让我瞧瞧。” 孟岁隔涨红了脸,扭扭捏捏的不肯上前。 安南郡王妃呵了一声:“这孩子,还装扭捏呢!” 孟岁隔抽了抽嘴角,顷刻间就要暴起开骂,他不是装扭捏,是真不肯! 何振福眼看着势头不对,赶忙一把抓住孟岁隔的衣袖,往下扥了扥,示意他忍一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冷临江赶忙打了个哈哈,奉承着安南郡王妃道:“郡王妃,云归这次来是有事相求的。” 安南郡王妃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偏着头,眼波潋滟的睇了冷临江一眼,笑了:“呵,这可稀罕了,你在圣人面前可比我有面子,能求我什么事儿?” 冷临江满口发苦,脸色也不大好,像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低声道:“这不是,云归前几日看到个姑娘,一眼就看中了,买回府里后,她要死要活的不让近身,云归这也是没了法子,都说郡王妃最会调教人,云归想求一求王妃,能不能替云归调教个十天半月的。” “你买回来的?不是你抢回来的?”安南郡王妃斜睨了冷临江一眼,轻讽笑道。 冷临江悻悻笑着:“郡王妃,要不说你最是眼明心亮呢。” 安南郡王妃慢慢啜了口茶,笑眯眯道:“不用十天半月这么久,三五日就成,不过,”她直直望着孟岁隔,话中有话道:“我替云归调教了她,云归拿什么谢我?” 冷临江转头瞥了孟岁隔一眼,看到他眼中流露出苦苦哀求的神色,冷临江抿了抿唇,转头道:“云归手里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谢礼,唯有他,倒也还体面,就给郡王妃留下,郡王妃以为如何?” 安南郡王妃抿着唇含蓄一笑:“甚好。” 孟岁隔顿时心如死灰,面若枯槁。 这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往绝路上逼啊! 冷临江趁热打铁,又问道:“那郡王妃,你看云归什么时候把人送过来?” 安南郡王妃弹了弹指甲,淡笑道:“只要把他留下,随时都可以。” 冷临江脆生生的应了一声,拍了拍孟岁隔的肩头,话中有话的叮嘱道:“好生伺候,仔细些,若是出了岔子,小爷我让你三更断腿五更丧命。” 孟岁隔了然,做出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神情,目送冷临江迫不及待的走了。 正房里陡然清净了下来,孟岁隔看着温柔含笑的安南郡王妃,莫名的生出几分胆寒。 冷临江二人在安奇的恭送下,出了安南郡王府,冷临江回头看了眼飞快关上的大门,眉头微蹙。 何振福斟酌问道:“少尹大人,咱们就这么把孟总旗留下了,会不会出什么事?” 冷临江皱着眉头道:“孟岁隔一向机灵,肯定有自保之力,再说了,安南郡王府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出不了事的,方才我跟他约定了两个时间,三更天和五更天,你记得派人到安南郡王府中接应他。” 何振福毫不意外的应声称是,眯着眼又道:“方才卑职看到那正房的食案放着两个食盒,是西市郭记的徽记,卑职若没有记错,郭记里就有夏元吉死前吃过的那几样吃食。” “看来你没少去郭记,”冷临江笑了起来。 何振福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发髻:“没有,郭记菜贵,跟抢钱一样,卑职哪有这个银钱,不过是听人提起过。” 冷临江拍了拍何振福的肩头,笑的狭促:“正好这回去尝尝,让久朝给你报。” 何振福笑的见牙不见眼:“少尹大人说的极是,卑职这就去。”他顿了一顿,试探的问了一句:“少尹大人不合卑职一起去吗,那,少尹大人去干嘛?” 冷临江重重敲了一下何振福的脑门,哀怨的叫道:“我去找个不听话的姑娘送到郡王府里啊,我去干嘛!” 何振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觉得这真是独苦苦不如众苦苦。 下晌的西市郭记食肆格外的热闹,虽然还没到用暮食的时辰,厅堂里就已经乌泱泱的坐满了人,觥筹交错声热闹喧天。 何振福站在门口看了片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食肆里便跑出来了五六个提着食盒的伙计,两条腿颠的飞快,可两只手上的食盒却稳稳当当的,没有一丝晃动。 真是好功夫啊,何振福感慨了一声,举步走进食肆,往柜上那么一靠,手指缝里提溜下内卫司的腰牌,压低了声音道:“内卫司查案,不许声张!” 郭记的掌柜是个书卷气颇重的少年,不,说是少年也不准确,这少年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只是生的脸嫩,又一向穿的花哨骚包,才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看到何振福手上的腰牌,他很是抖了一下,但转瞬就镇定了下来。 内卫司查案抓人一向都是来势汹汹大张旗鼓的,怎么今日转了性,像做贼似的见不得人? 郭记掌柜颇有几分难以置信,觉得何振福必定是冒充的。 何振福一眼就看到了郭记掌柜脸上的怀疑,他嘁了一声,若非这食肆里人头攒动,若非死的是个贡生,还牵扯到了安南郡王府,若非孟岁隔也在郡王府里,他早就把家伙拍在柜上吓唬人了! 他晃了晃手上的腰牌,咬牙切齿的低声道:“内卫司查案,你给老子看清楚了!” 郭记掌柜抖了三抖,这样藏头露尾的查案,一定是不能说出去的,那他吓得尖叫只会死的更早。 他勉强平静的看着何振福的双眼:“大人想吃点什么?” 何振福哽住了,内卫司的威严随着这一句话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鄙夷的看了一眼装嫩的郭记掌柜,拿出那张写了几道吃食的薄纸,低声问道:“店里可有这几道吃食?” 郭记掌柜看了看,也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来迟了,今日的樱桃不好,没有酪樱桃,旁的都有。” 何振福又问:“昨日可有人点了这几样吃食,然后要店里送到府中?” 郭记掌柜十分利落的翻了翻账册,点着其中一行道:“安南郡王府的丫鬟来点过这几样吃食,让做好了送到昭国坊的一处宅子里。” 何振福大喜过望,兴奋的一把抓住那账册,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把那一行字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急切的抬头问道:“可知道那丫鬟姓甚名谁,在安南郡王府里是伺候谁的?” 第五百五十五回 挖坟 郭记掌柜一脸苦笑,抽着嘴角道:“小人连安南郡王府的大门打哪开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里头的贵人都是谁?” 何振福叹了口气,也是,深宅大院里贵人无数,一个经营食肆的掌柜,的确不可能认得全,他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丫鬟从前来过吗?” 郭记掌柜冥思苦想了半晌:“看着眼熟,但小人想不起来了。” 何振福简直无语了,作为一个食肆掌柜,对来来往往之人过目不忘不是最基本的眼力吗,怎么会一问三不知呢? 要么是不想说,要么是不敢说。 他眯了眯眼,冷哼一声:“安南郡王府在你们店里定吃食的次数多吗?” 郭记掌柜顿时自傲的挺了挺胸口,一脸得意:“那是自然,不是小人吹嘘,小人店里的吃食,来了头一回,没有不来第二回的。” 何振福哟了一声,抓着那账册,一脸冷意道:“去把你们店里这三个月,不,这半年的账册都拿出来,本官要带回内卫司。” 郭记掌柜刚要说个“不”字,看到何振福换了张要吃人的冷脸,他顿时把那个不字咽了回去,老老实实的找出厚厚一摞布满灰尘的账册。 几本账册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者说了,内卫司现在是先礼后兵,先客客气气的讨要,他若不给,动手抢夺他也拦不住不是,还不如老实一点。 何振福提着厚厚一摞账册,正准备往外走,却又被郭记掌柜给叫住了。 郭记掌柜从后厨拎出两个食盒,递给了何振福,一脸讨好的笑道:“大人辛苦了,怕是还没用暮食吧,这是小店的拿手菜,大人尝尝,若是吃得好,大人可以定,无论是府上还是衙门上,小店都可以送饭上门的。” 何振福看了看那两个食盒,又看了看郭记掌柜一脸殷勤的笑,心里咯噔一下,问道:“都是什么吃食?” 郭记掌柜点头哈腰的笑道:“就是方才大人纸上写的那几样吃食,正是小店的拿手菜,大人尝尝合不合胃口。” 何振福呕了一声,看着那两个食盒如临大敌,逃也似的跑出了郭记,活像是身后有条恶犬在追咬他。 郭记掌柜茫然的看着何振福落荒而逃,皱着眉头,神情无比诧异,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食盒。 跑什么嘛,他们店里的吃食又没有毒!真是没有口福! 何振福一溜烟儿跑出老远,直到看不到那两个避之如蛇蝎的食盒,才觉得喉咙里的呕意消减了下去。 别说那几样吃食是寻常食肆里没有的,就算是龙肝凤胆,他也不吃! 同样被恶心的吃不下饭的还有韩长暮和一众内卫们,对着满地的狼藉,错愕的半晌合不拢嘴,做梦也没有想到韩增寿冥思苦想出来的解毒良方,竟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满地污物淌得到处都是,闷热的偏厅里充斥着冲天的臭气,简直令人欲呕。 内卫们忙不迭的开门开窗,点燃熏香,好好的散一散这满屋子的臭味儿。 虽然这偏厅被韩增寿折腾的如同一个臭不可闻的粪坑,但邱总管一家子的情形却肉眼可见的稳定了下来。 即便还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但气息平稳了下来,盘踞在脸上的那一团黑气也随之淡薄了几分。 韩增寿看到这一幕,长长的松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胡床里,抬手抹去满头冷汗。 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早就不亲自出手救人了,突然折腾了这么久,这把老骨头还真有点吃不消。 他抄起旁边早已冷透了的茶水,连着灌了几口,才算缓过一口气,脸色才由青白一片转为了淡淡的红润。 他暗自唏嘘,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几回。 韩长暮也有些不忍,自打他回京以来,韩增寿几乎都成了韩府的府医,不是长在韩府,就是长在内卫司,着实劳累辛苦。 但是那不忍也只是转瞬即逝,他重新斟了盏热茶,搁在韩增寿的手边,淡淡问道:“韩医令,这几人什么时候能苏醒过来?” 韩增寿缓过一口气,目光深幽的扫过躺在地上的几个人,沉重的叹气:“命虽是保住了,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只能看天意了。” 韩长暮张了张嘴,也知生死之事不能强求,点头道:“不知韩某府上的姚参军伤势如何,要恢复多久?” 听到这话,韩增寿的心头咯噔一下,面露难色,半晌无言。 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声音骤然冷若冰霜,简直足以冰封千里:“怎么,不好?” 韩增寿吓了个哆嗦,慌忙摇头:“不,不是,不是不好,是姚参军的伤要养上一阵子。” “要养多久?”韩长暮淡声道,声音愈发冷然,看着韩增寿心虚惊惧的样子,他就知道此事另有隐情。 他哼笑一声,被那个人骗了一次又一次,他怎么可能不长记性! 这一声冷笑笑的韩增寿毛骨悚然,全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唇角微抽,犯了倔劲,急赤白脸道:“韩大人,那位姚参军伤势极重,已经殃及根本,没个三五年根本无法完全恢复,”他言尽于此,黑着脸拱了拱手:“若是韩大人不信下官所言,大可以另寻良医替姚参军诊脉,若诊出与下官不同的脉象,下官听凭韩大人发落!” 韩长暮从韩增寿话中听出了不快之色,着实愣了一下,转瞬神情如常的淡淡道:“韩某并无此意,只是多问了一句,韩医令不必多心。” “韩大人倒是会口是心非,当下官是傻的吗?”韩增寿哼了一声,低声嘟囔了一句,但他离韩长暮实在是太近了,即便只是一声语焉不详的嘟囔,韩长暮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韩长暮抿唇无奈一笑,这老头儿,平时看着圆滑剔透,可若是惹的他犯了倔,还真是硬的不留情面。 他抬头看一眼窗外尚且明亮鲜活的天光,难得温和道:“今日辛苦韩医令了,韩医令若不嫌弃,就在内卫司用暮食吧。” 韩增寿看着这满地污秽就腻歪,听到要在内卫司用饭就堵得慌,哪里还吃的下,连连摇头,急切道:“不必,不必,时辰尚早,下官回府用饭。” 说着,他又拿过纸笔,提笔唰唰唰写了张方子,拍在书案上,隐隐自傲道:“下官拟了个方子,若夜间这几人闹起来,便煎了药灌下去,如症状轻些的那个年轻点的,约莫有个三五日就能清醒了,旁的人,下官就无法保证了。” 韩长暮神情不变的点头道谢,看了一眼方子,转手递给了金玉,吩咐他照方抓药,先预备着以防不时之需,又亲自送了韩增寿出门。 走到内卫司门口,韩增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头道:“下官记得北衙禁军里有一种伤药,专治内伤,极为好用,姚参军若能用此药医治,必定能早些痊愈,只是,”他微微一顿,压低了声音谨慎道:“只是此药格外难配,配药的每一味药都珍贵罕见,下官也只是听人提起过一句。” 他言尽于此,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拱了拱手走出了内卫司的大门。 生路他给指了,至于走不走得通,就全看命数了。 进了四月后,暑气渐长,天黑的越来越晚,已经是酉初了,天光仍旧明亮的无法直视。 从四月起,一直到九月底,长安城的晨钟比平时早半个时辰,暮鼓晚半个时辰,百姓们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在长安城走动。 韩长暮在内卫司的门口站了片刻,看着远处穿街过巷的人,没有一个敢往内卫司们口的长街上走,抿了抿嘴,叫过金玉交代了几声。 不多时,金玉从角门驾车而出,载着韩长暮往永昌坊去了。 从启夏门出了长安城,往南行上十余里路,是一片荒无人烟,阴冷潮湿的乱坟岗子。 说是乱坟岗子也不准确,起先这片空地里埋的都是有主坟,十六年前世道正乱着,乱了那几年下来,有主坟没人祭拜渐渐变成了无主坟,越来越多身后无人祭拜之人埋到了这里。 久而久之,这片坟地成了掩埋了累累白骨的乱坟岗子。 有年幼夭折的,有为奴为婢被主家打死的,还有犯了事儿不能明着葬,只能偷着埋的。 容郡主就是最后一种。 她是皇亲国戚,身后之事如何操办,埋在何处,坟茔的品级都是有定数的,可奈何她爹安王犯了事,她的身后事无人过问,只有内卫司的人将其草草掩埋,成了这片乱坟岗子里的一座无主坟。 容郡主是孙瑛带着内卫送到这里掩埋的,无主坟是不立坟头的,但下葬的时候,他留了个心眼儿,在坟上做了个记号,以防日后再找起来麻烦,这不就用上了。 《骗了康熙》 几只黑漆漆的老鸦落在不远处的干枯枝丫上,暗哑的啊啊直叫,这地方空旷杳无人烟,嘶哑的声音听的人心惊肉跳,一阵一阵的冒寒气。 孙瑛看着坟上的记号,很是长吁了口气,搓了搓手:“挖吧。” 第五百五十六回 什么营生最赚钱 话音落下,他头一个挥动铁铲,卖力的挖起来。 几名内卫对视了一眼,这地方阴冷的很,天比城里黑的要早,再耽误下去,只怕要拖着一具棺木走夜路了,那可不吉利。 他们也不再犹豫了,开始齐齐动手。 几个人落铲如飞,潮湿的泥土散落各处。 随着一层薄薄的泥土被飞快的掀开,草草掩埋的薄棺慢慢露了出来。 容郡主下葬不过才二十几日,棺材从土里挖出来时还是簇新的,只是挂了些泥土,棺材板上的长钉尚存着些寒光,并没有变得锈迹斑斑。 内卫看着摆在地上的棺材,拍干净手上的泥土,很是晦气的抽了抽嘴角:“孙仵作,现下开棺吗?” 孙瑛盯了完好无损的棺材一瞬,摇了摇头:“不了,直接运回内卫司吧。” “啊,真的要运回去啊,太晦气了吧?”内卫惊呼了一声,瞪着孙瑛道:“孙仵作,你来真的啊,平素不是都在这开棺,验完就地掩埋的吗?” 孙瑛无奈道:“是司使大人的吩咐。” 听到这话,内卫们也无法拒绝了,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干脆利落的一起动手,抬着沉甸甸的棺材走出乱坟岗子,把棺材捆在了板车上,上头用深色的油布蒙的密不透风。 而孙瑛留在原地,将挖出了的泥土一铲子一铲子的填了回去,方才挖出来的那个大坑顷刻间就被潮湿的新土填平了。 板车拉着沉甸甸的棺材,发出一阵阵吱吱呀呀的轻响,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子烙在泥泞的土中,迎着流光溢彩般的夕阳,往启夏门赶去。 “阿杳啊,你就答应了吧,要是孟岁隔折在安南郡王府里出不来了,我可怎么跟久朝交代啊,他岂不是要打死我啊。”冷临江坐在床沿儿,低声下气的哀求着。 姚杳靠坐在床头,用手撑着额头,端着满脸冷笑,睨了冷临江一眼:“少尹大人,你饶了我吧,你这是要卖了我,还让我替你数钱呢!”她偏了偏头:“那安南郡王府是个什么地方,龙潭虎穴啊那是,保不齐我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合着少尹大人是只害怕司使大人的威名,却丝毫不心疼我这给你卖了这么多年命的下属啊。” 冷临江心虚的悻悻笑道:“怎么会,你这么机灵嘴甜会哄人,说不定把安南郡王妃给哄高兴了,过不了几天,她还要张罗着给你赎身呢。” 姚杳扑哧一下哑然失笑,自嘲道:“少尹大人,你也太高看卑职了,卑职现下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重伤员,别说是哄人了,就是多说两句话卑职都嫌累得慌。” “你看你现在你说了这么多话,我也没见你累。”冷临江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看到姚杳脸一沉,像是要开骂的样子,他赶忙把点心端过来,笑道:“小姑娘要和气点,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仔细嫁不出去,来,韩府的点心不错,尝尝。” 姚杳嘁了一声,畏之如虎的看着满脸殷勤的冷临江,这才是有事献殷情,又奸又盗。 她偏着头,笑眯眯的双眼在冷临江的脸上打了个转,慢慢落到那盘子点心上,倏的眼波微微一动,她向后靠了靠,拿起一块点心,食不知味的慢慢咽了。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冷临江献宝一样凑到跟前,脸上浓烈的笑意简直肉麻的很。 姚杳打了个哆嗦,和气与殷勤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冷临江这种富贵窝里出来的公子哥,还是和气点吧,殷勤的叫人害怕。 就在姚杳正盘算着怎么彻底打消了冷临江那个荒诞的念头时,虚掩的门被人轻轻叩响,外头传来个微微沙哑的姑娘声音,听起来十分的陌生:“阿杳姑娘,婢子奉命送参汤过来。” 姚杳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冷了下来,面无表情的淡声道:“进来吧。” 冷临江见姚杳转瞬就变了脸色,嗤的一笑:“参汤而已,又不苦,你看你吓的。”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端着个乌木托盘,低着头走进房间,轻轻的将托盘搁在床头的小几上,双手捧着阔口白瓷碗递给姚杳,轻声细语道:“姑娘,这是韩医令吩咐的参汤。” 姚杳慢慢抬眼,不动声色的盯了那小姑娘一眼,随后一只手捏着盖子,缓慢的挪开,露出小半个碗口。 只见浅棕色的参汤上漂浮着薄薄一层淡白茶沫,组成了一个豆大的“去”字,随着姑娘微微颤动的手轻缓的聚散。 姚杳转瞬明了,慢慢的又将盖子盖了回去。 看到姚杳这个动作,冷临江噗嗤一下笑了:“你还怕苦啊,快趁热喝吧,参汤凉了才苦呢。” 姚杳抬头看了冷临江一眼,端过白瓷碗,一鼓作气的将参汤灌了进去。 冷临江哎哟一声,连忙拿了蜜饯塞进姚杳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慢点喝啊,怎么喝的怎样猛,呛着了可怎么好!” 姚杳抿唇不语,深深的盯了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忙端着碗退了出去。 姚杳这才斟酌着开口:“老冷,韩医令说没说我这一天一碗参汤得喝到什么时候?” 冷临江愣了一下,笑道:“参汤的事你操什么心,有我和久朝在,还怕少了你的参汤喝吗?” 姚杳摇头,佯装一脸怅然:“老冷,你不懂,他的钱债好还,人情债难还啊!” 这个“他”是谁,冷临江心知肚明,他挑眉,别有深意的笑了笑:“这样吧,你应下方才我说的那件事,走一趟安南郡王府,你欠他的人情债也好,钱债也罢,我都替你还了,如何?” 姚杳嘁了一声:“少尹大人突然良心大发,卑职真有点不适应呢。” 冷临江撇了撇嘴:“你就说行不行吧。” “行,怎么不行。”姚杳拖长了尾音,不耐烦道。 至于怎么还,姚杳没有问,冷临江也没有说,想来应当是黑不提白不提的赖掉吧。 冷临江笑眉笑眼的点头道:“我就知道阿杳心最软。”“什么心最软啊?”二人刚商量完,门外就传来疑惑不解的声音,韩长暮推门而入,偏着头望了望二人。 “久朝回来了,回来的正好,正有事跟你说呢。”冷临江喜笑颜开的拉着韩长暮坐下,将在安南郡王府的情况一一说了,邀功似的望着韩长暮:“怎么样,我安排了人在外接应孟岁隔,快则今夜,慢则明晚,就会有消息传出来了。” “也就是说,你要把阿杳也送进安南郡王府里?”韩长暮抓住了冷临江话中的重点,淡声问道。 冷临江丝毫不觉这样安排有什么不妥,沾沾自喜道:“对啊,阿杳心细如发,孟岁隔功夫过人,用来偷听什么的简直就是珠联璧合。” “珠联璧合?”韩长暮淡薄道:“这个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冷临江哎呀一声:“词儿不词儿不重要,事情办成了不就行了嘛。” “不行,我不同意!”不料韩长暮却急了,瞪着双眼严词拒绝:“此事不妥,我不同意!” 冷临江不明就里的问:“怎么就不行了?阿杳都答应了,有什么不行的?” “你答应了?”韩长暮脸罩寒霜。 姚杳莫名其妙:“嗯,答应了。” “你身上还带着伤呢,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韩长暮急了。 残阳余晖斜入窗棂,如同碎金一般落在韩长暮的脸上身上,关心、焦急、担忧,五味杂陈的情绪写了满脸,在残阳晚照中无限放大。 姚杳心中有一丝抗拒,偏了偏头:“我心里有数。” “对对对,那不是还有孟岁隔呢嘛,久朝,你就这么不放心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吗?”冷临江半真半假的笑问道。 韩长暮看了看冷临江,又看了看姚杳,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不是假的,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他微微一顿:“不过,既然是给云归调教姑娘,云归跟着一起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对,这个法子好。”冷临江连连点头,知道这是韩长暮最后的让步了,不过他也确实放心不下,跟着一起,即便什么都做不了,至少心安。 静了片刻,韩长暮凝神问道:“什么时候去,阿杳这一身伤如何解释?” 冷临江自得道:“放心吧,我都想好了,宵禁以后我偷着驾车送过去,越见不得人越好,至于阿杳这身一伤,这才是最妙的,正是她不听话,是个硬骨头的明证!” 韩长暮点头,面无表情道:“也好,摔的伤和打的伤都挺像。” 冷临江:“......” 姚杳:“......” 刚刚说定了这些事情,金玉便在外头叩门:“世子,青云寨的赵应荣几人前来叩谢世子的救命之恩。” 韩长暮愣了一瞬,朗声道:“请进来吧。” 话音方落,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韩长暮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被咚的一声给砸开了。 随后,赵应荣几人打狼一般冲了进来。 冷临江被这巨大的动静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的望着赵应荣几人,亏他还以为这几个人来了韩府,都变得斯文了,都学会进门之前先敲门了呢。 赵应荣几人直到进了韩府安顿下来,才相信自己是真的逃出生天了,昨夜刚到韩府时,这几人便想着先叩谢了韩长暮的救命之恩,休息一夜后,再到长安城里转一转,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营生可做。 他们离开青云寨时,虽然都带了金银细软,但坐吃山空总不是长久之计。 赵应荣带着李长明和赵浮生二人齐齐跪倒在地,感念无比的高声叩谢:“小人等叩谢司使大人的救命之恩!” 韩长暮淡淡的抬了抬手:“大当家不必客气,坐吧。” 三个人齐齐起身,都是山里出来的粗鲁人,骤然到了规矩森严的深宅大院,他们颇有些局促不安,连胡床都不敢坐满了,只坐了窄窄的一道边。 冷临江看到这三人不自在到僵硬的身形,哑然失笑道:“大当家怎么看着没什么精神啊,莫非是韩府的下人怠慢了?” “没,没有,没有。”赵应荣局促的挪了挪屁股,讪讪笑了两声。 韩长暮抿了抿嘴,尽量温和问道:“几位已经进了京,不知日后有何打算,是否还想按照之前所说的那般,替内卫司办差,或者说几位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赵应荣和李长明支支吾吾的对视了一眼,他们俩都是憨直语短的,即便心里有许多个打算,怕也是说不明白的。 李长明用手肘捅了捅赵浮生,压低了声音道:“浮生,你说吧,我跟你爹爹都不会说。” 赵浮生面露难色:“二叔,我,我怕说不好。” 李长明低声道:“那也比我和你爹爹强些,你看你爹爹,”他朝赵应荣努了努嘴:“都打哆嗦了。”他低下头,自嘲一笑:“你二叔我更不济了,都快尿裤子了。” 赵浮生哑然,半晌才回过神来,欠身朝韩长暮行了个礼:“回司使大人的话,小人等商议过了,愿意按照此前说定的,替内卫司办差。只是,”他微微一顿,犹豫了片刻,继续道:“只是青云寨众多弟兄的前程生计,不知该如何安顿。” 要安置近千名水匪,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是一件能够掩人耳目的事,只怕这些人刚刚一进城,便已经被有心人看在了眼中。 不过,好在韩长暮也没有想隐瞒此事,方才已经进宫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回禀了永安帝,也得了永安帝的旨意,要妥善安置这些水匪,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安置到近郊为民。 有了这道旨意,韩长暮安置起这些人到也并不十分为难。 他思忖片刻,淡声道:“大当家三人倒是十分容易安置,内卫司在长安城里经营不少暗桩,需要不少人手,大当家的尽可挑选一处,酒肆,客栈,食肆,乃至镖局,柜坊,都是可以的,至于青云寨的其他众人,本官已经讨了圣人的旨意,要妥善安置他们,本官会安排内卫对他们一一进行甄别,合用之人便留用内卫司,不合用之人会将户籍落在京外近郊,分发田地,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这已经是极妥善周全的安排了,赵应荣三人思虑半晌,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 赵应荣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们,听到韩长暮这样的安排,连连点头道谢:“司使大人安排的再妥当不过了,小人等没有异议。” 韩长暮点头:“既然大当家也同意本官的安排,那么此事宜早不宜迟,金玉,”他转头望向金玉,淡声吩咐道:“把青云寨众人分批送到内卫司,让孟,哦不,让何振福逐一仔细挑选甄别,记录在案。” 金玉应声称是,转身安排去了。 冷临江很明白韩长暮为何如此急切的要安置了这些水匪,青云寨的这些人再加上那些幸存下来的姑娘,足足有上千人,养上三五日不难,再多养几日只怕要把韩府给吃垮了。 “不知道大当家的想选个什么营生?”冷临江笑眯眯的问道。 赵应荣和李长明对视了一眼,斟酌开口道:“司使大人,小人有个不情之请,小人想,小人和二弟在京城做内卫司暗桩,而浮生,不知大人可否也将他收入内卫司?” 言罢,赵应荣三人目光希翼的望着韩长暮。 若是此事能成,从此赵浮生就是个吃官粮的了,那可比当水匪有前途的多了。 内卫司的人和事都是韩长暮说了算的,多赵浮生一个不多,少赵浮生一个不少,他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难为人,遂十分痛快的点头道:“可以,本官答应了。” 赵应荣和李长明齐齐松了口气。 赵浮生大喜过望,顿时跪倒在地,感激不尽道:“小人叩谢司使大人,小人愿肝脑涂地,为司使大人效力。” 看到这一幕,姚杳不动声色的抿了抿嘴,这一趟差事韩长暮可是赚大发了,别的不说,就这一群从此对他忠心不二的水匪,他的势力就会大为增长的。 她暗自吁了口气,要不说收买人心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呢。 姚杳正无边无际的想着什么,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忧心忡忡的低呼:“阿杳,你怎么了?” 姚杳抬头,正对上韩长暮焦急的双眼,茫茫然道:“啊,卑职无事啊,怎么了?” “大当家的方才问你的伤势如何了?你半晌没有反应。”韩长暮毫不避讳的抬手拭了拭姚杳的额头,松了口气:“并未发热,阿杳,你觉得可还好?” 姚杳掩饰笑道:“没事,卑职还好。”她朝赵应荣点了点头:“多谢大当家关心,我的伤势不重,休息几日就好了。” “好了,阿杳你就别再装病了,这点儿小伤对你来说算什么啊。”冷临江打了个哈哈:“大当家,你还是跟二当家商量商量,挑个能赚钱的营生。” “对,对,赚钱的营生。”赵应荣和李长明顿时来了精神,头碰头的窃窃私语起来。 片刻之后,赵应荣突然拍了下大腿,笑道:“二弟说得对,就这么定了!”他转头朝韩长暮行礼道:“司使大人,小人和二弟商议好了,愿意则一处酒肆经营。” “哦,大当家为什么要选酒肆?”冷临江挑眉,诧异问道,他以为最赚钱的营生应当是柜坊,这二人应该选柜坊才是,再不济也该选个镖局,这才是他们最趁手的营生,至于酒肆,这二人除了酒量大一点之外,根本看不出有经营酒肆的本事。 李长明摸了摸后脑,不好意思的笑了:“小人跟大哥都没念过什么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经营柜坊就不用想了,至于镖局,小人等进京后只想保命,就不想做这么危险的营生了,想来想去,还是酒肆最适合小人。” 韩长暮了然点头:“大当家和二当家既然心有成算,本官自然没有异议。” 说定了此事,韩长暮吩咐金玉带着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在京城中好好转上几日,择一处合适的地方经营酒肆。 赵应荣三人连连道谢,感恩戴德的跟着金玉离开了。 看到房间里再无旁人了,冷临江拍了拍姚杳的手,狭促笑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该去安南郡王府了。” 韩长暮挑眉道:“我送你们过去。” 姚杳似笑非笑的奚落了一句:“司使大人若是送卑职过去,只怕安南郡王府的人会把卑职打出去的。” 韩长暮:“......” 冷临江:“......” 用罢了暮食,冷临江和姚杳简单收拾了行装,登上一驾极不起眼的马车,转捡偏僻少人的小道行驶,一路往安南郡王府赶去。 姚杳虚弱无力的靠着车壁,脸色苍白,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了。 冷临江话说的轻松,可看到姚杳这幅样子,还是心慌的很,摸了摸她的脉息,又试了试她的额头,心虚的问道:“阿杳,阿杳,阿杳你没事吧,阿杳!” “这么怕我死,就别使唤我干这干那啊!使唤了我,又来装好人,哼!”姚杳闭着眼,懒洋洋的开口奚落。 冷临江吓了一跳,他原本正在担忧姚杳的身体,被她这么一奚落,他哭笑不得的拍了姚杳一下:“你要吓死我啊你!” 姚杳被拍的生疼,顿时张开眼瞪了冷临江一眼:“要死啊你,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冷临江挑眉笑道:“打死你就没人气我了,怎么没有好处!” “打死我你就没人使唤了!”姚杳反唇相讥。 冷临江嘁了一声,听到车外熙熙攘攘的声音,一声暮鼓响起,那熙攘声顿时变得急促而凌乱了,他脸色微沉,压低了声音道:“你对安南郡王府的情形不是很清楚,若我能一同留下倒还好,若是不能,你现在这样就是个待宰的羔羊,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久朝还不宰了我,”他微微一顿,忧心道:“我还是好好跟你说一说这安南郡王府吧。” 第五百五十七回 开棺 听到这话,姚杳立刻正襟危坐,双眼极亮,这可是平时听不到的隐秘,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韩长暮站在韩府门口,目送那辆马车驶入绚烂夺目的残阳余晖之中,渐行渐远。 “世子,李胜醒了。”金玉悄然走到韩长暮的身后,低声道。 韩长暮惊了一下,淡淡道:“去看看。” 第一声暮鼓刚刚敲响,人们便开始形色匆匆的往坊里赶去。 孙瑛和一众内卫架着一辆板车,车上用深色油布蒙着一具簇新的棺木,急匆匆的从明德门驶入。 孙瑛的脸色着实难看,暮色四合里,阴沉的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雨。 刚刚将容郡主的棺木挖出来时,他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可是上手一抬,他就觉出了一丝异常。 他走了这一路,也想了这一路,终于想明白这点异常出自何处了。 容郡主的棺木太轻了,比寻常的棺木轻了太多了,简直轻的不可思议,轻的令人费解! 若非棺木上的长钉没有被起出来过的痕迹,孙瑛当真会以为他挖出来的是一口空棺。 可是容郡主的尸身是他亲手封进棺材里的,也是他亲眼看着下的葬,才不过二十几日,怎么会变得这么轻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也就愈发的焦急了,连着催了几声:“快,快回内卫司!” 赶车的内卫不明就里:“怎么了孙仵作,出什么事了?” 孙瑛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惶:“这棺材不对劲,快,快回去!” “不对劲,哪不对劲?”赶车的内卫吓了一跳,转头看了一眼:“这不好好的吗?也没诈尸。” 孙瑛脸都白了:“要真是我猜的那样,那可比诈尸可怕多了!” “孙仵作,你可别吓我,我胆儿小!”旁边一个内卫吓得战战兢兢,下意识的离棺材远了点。 孙瑛其实也只是猜测,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对危险的感知与生俱来的比旁人要敏锐一些,他做不出太多解释,只是一迭声的催促:“快走,快回内卫司。” 内卫们看到孙瑛脸都白了,心里俱是咯噔一下,不敢再追问什么,也不再说话,赶忙闷头赶路。 一进内卫司,孙瑛便将棺材径直送进了验房,咚的一声关上了门,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忙了一路的内卫面面相觑,明面上没人说什么,可个个脸色都不那么好看,分明是在心里偷偷骂娘。 静了片刻,其中一名内卫打了个哈哈:“走吧,去膳堂用暮食吧。” 其他人都俱是呵呵干笑,转身就走。 有个内卫转身慢了一步,看到验房上空骤然升腾起一股猩红的烟雾,他吃了一惊:“诶,验房怎么冒烟?” 前头的几个内卫连头都没转,脚步不停的往前走:“冒烟儿,它就是着了都不关老子的事!” 几个内卫往前走了几步,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平时孙瑛是个多热闹圆滑的人啊,怎么可能突然转了性。 “坏了!”其中一名内卫脸色一变,转头跑到小院门口,一脚踹开了院门,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验房门口,大力拍门呼喊:“孙仵作,孙仵作,你没事吧,开门啊,孙仵作!开门!” 可是砸了半天门,声音传的半个内卫司衙署都能听到的,可门内却没有半点动静。 这样的情景,其他的内卫自然也猜到出事了,呼啦一声井然有序的散开,叫人的叫人,砸门的砸门,还有转身回房去拿敲门工具的。 这个时候就显出木门的好处来了,若是验房的门和小院的门一样,都是木门,那都不用几个内卫一起上,只一个内卫飞起一脚那就足够了,可验房的门不是木门啊! 验房的门是石门,确切地说整个验房露在地上的部分都是砖石搭的,又在验房的正下方挖了一个深达两丈的冰窖,长年累月的储存了大块大块的冰,即可以保持尸身不腐,又可以使得整个小院一年四季都阴冷异常。 这样坚不可摧的一扇石门,一旦从里头锁上,砸和踹都是无济于事的。 绵绵不绝的灰尘铺天盖地散开,迷的人睁不开眼睛。 内卫们把石门砸的咚咚一个劲儿闷响,可那道门依旧纹丝不动。 验房里依旧没有半点动静,任凭内卫们在外头声嘶力竭的呼喊,孙瑛就像是死过去一般,没有出声。 内卫们顿觉不妙,心急如焚的看着笼罩在验房上空的邪红烟雾随风飘散,觉得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要发生了,且看这情形,不像是什么好事。 急促的咚咚的砸门声渐渐放缓了,声音也低沉了下来,衬得验房里更是死寂的瘆人。 这种寂静其实只过了短短的一瞬,可未知的等待总是漫长的,这些内卫已经快被这死寂逼得发疯了。 直到砸门的动作停了下来,四围最终安静似水,验房里才传来咳嗽连连的低语:“别砸了,我没被吓死,就先被你们砸烂的门给压死了。” 孙瑛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一字一句断断续续的,但并不痛苦,内卫们顿时松了口气。 人还活着就好! “没事,走啦走啦。” “幸好没事,吓死老子了。小孙,你赶紧出来吧,我们先走了啊。” 内卫们边走边说,三三两两的往外走。 刚走出去几步,紧闭的石门突然吱呀一声闷响,慢慢的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一股猩红色的烟雾从缝隙深处挤了出来。 这股猩红烟雾如同有灵性的活物,随着温热的微风飘荡四散,转往人身上凑,无声无息的沾在了发髻上衣摆上。 又是几声暗哑的开门声,石门大开,孙瑛灰头土脸的走了出来。 他靠在门上,剧烈的咳个不停,一把嗓子咳的嘶哑难听,咳得整个人都快砸到地上了。 听到孙瑛几乎要把肺管子给咳破了的咳嗽声,内卫们顿时停下了脚步,齐齐转身望住了他。 孙瑛形容狼狈,阳光洒落笼罩着他,满头满脸满身的灰尘闪着邪祟般的红光。 一个平日与孙瑛交好的内卫转身扶住他,打量了他一眼:“你这头上身上沾的是什么啊?”孙瑛茫然的拍了拍发髻,不少猩红粉末从发髻间扑簌簌的落下来,他的手上也沾了零星的猩红粉末,他搓着手道:“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刚一打开棺材,这些东西就一下子喷出来了,溅了我一身。” 他抬头看了眼内卫,诧异道:“咦,你身上怎么也有?” 内卫抬手在头上摸了一把,看了红通通一片的掌心:“哟,还真是的,这是什么玩意儿,飘的可够远的。” 站在远处的几名内卫听到声音,也赶紧走了过来,仔细的打量着彼此,错愕不已道:“咦,怎么咱们身上也有?棺材里喷出来的,那不是诈尸了吗?” “诈尸了!”有内卫惊呼了一声,也不觉得害怕了,争先恐后的往验房里挤,还没看清楚验房里的情形,就被浓重的猩红烟雾给熏了出来。 “咳咳咳,呛死个人了,这是什么味儿?” “烟雾太重了,里头啥也看不清楚啊。” “是不是诈尸了?” “没看见啊!” 内卫们连连咳嗽着从验房落荒而逃,头上身上的红色烟雾似乎比方才更深了几分。 孙瑛察觉到不对劲,仔细看了几眼,那点深邃诡异的邪红却又在转瞬间变淡了,他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变没有深究,咳嗽了几声道:“有劳各位弟兄帮我把身上头上的粉末收集起来,等验房里散散味儿,我再进去验一验这些是什么东西。” 几名内卫也想尽快知道这些红色粉末都是什么,忙七手八脚的把那些猩红粉末弄下来,用帕子包好。 孙瑛歇了片刻,看到验房里的烟雾已经消散的寥寥无几了,便拿着帕子进了验房。 及个内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们都极有默契的没有离开。 他们既想早点知道那猩红粉末是什么,又不敢擅自挤进验房打扰到孙瑛,只好三三两两的挤在验房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四围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孙瑛验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抬头朝门口望去,这一看就吓了一跳。 门口赫然挤挤挨挨着五六个脑袋,一半笼罩在昏暗下来的天光里,一半探进绰约明亮的灯火里,喜感与恐怖莫名相交。 他哑然失笑:“哎哟,原来弟兄们都喜欢看验尸啊,那我干脆把尸身抬到院子里,让弟兄们看个过瘾。” 围观的内卫顿时连退几步,想看却又不敢仔细看。 “你们的差事都办完了吗,这只看验尸怎么能过瘾呢,干脆有一个算一个,今日在这的都别走了,统统改行当仵作去得了!”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吓得几名内卫踉跄着转过身,看到来人,顿时脸色大变,倒抽了一口冷气。 韩长暮和何振福一前一后站在洋洋洒洒的余晖中,一个面无表情,而另一个怒不可遏。 面无表情的那个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得而知,可怒不可遏的那个其实是在暗自发笑。 围观的内卫齐齐哀叹,这下可完了,偷奸耍滑被抓了个正着,年底的考绩一个差是跑不了了,年底的双薪是没戏了。 第五百五十八回 诈尸了 冷临江心虚的悻悻笑道:“怎么会,你这么机灵嘴甜会哄人,把安南郡王妃给哄高兴了,保不齐过不了几天,她还要张罗着给你赎身呢。” 姚杳扑哧一声:“少尹大人,你也太高看卑职了,卑职现下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重伤员,别说是哄人了,就是多说两句话都嫌累得慌。” “那你说了这么多话,我也没见你累。”冷临江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看到姚杳脸一沉,像是要开骂的样子,他赶忙把点心端过来,笑道:“韩府的点心不错,尝尝。” 姚杳谨慎的看着满脸殷勤的冷临江,知道他并没有打消那个念头,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劝她。 她偏着头,没有去拿盘子里的点心,只是笑眯眯的看了一眼,倏的眼波微微一动,向后靠了靠,拿起一块点心,食不知味的慢慢咽了。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冷临江献宝一样凑到跟前,脸上浓烈的笑意简直令人肉麻。 姚杳打了个哆嗦,虽然平时冷临江也很和气,但这么殷勤还是让人不适应。 就在此时,虚掩的门被轻轻叩响,外头传来个微微沙哑的姑娘声音:“阿杳姑娘,婢子奉命送参汤过来。” 姚杳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冷了下来,面无表情的淡声道:“进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端着个乌木托盘,低着头走进房间,轻轻的将托盘搁在床头的小几上,双手捧着阔口白瓷碗递给姚杳,轻声细语道:“姑娘,这是韩医令吩咐的参汤。” 姚杳慢慢抬眼,不动声色的盯了那小姑娘一眼,随后一只手捏着盖子,缓慢的挪开,露出小半个碗口。 只见浅棕色的参汤上漂浮着薄薄一层淡白茶沫,组成了一个豆大的“去”字,随着姑娘微微颤动的手轻缓的聚散。 姚杳转瞬明了,慢慢的又将盖子盖了回去。 看到姚杳这个动作,冷临江噗嗤一下笑了:“你还怕苦啊,快趁热喝吧,参汤凉了才苦呢。” 姚杳抬头看了冷临江一眼,端过白瓷碗,一鼓作气的将参汤灌了进去。 冷临江哎哟一声,连忙拿了蜜饯塞进姚杳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慢点喝啊,怎么喝的怎样猛,呛着了可怎么好!” 姚杳抿唇不语,盯了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忙端着碗退了出去。 姚杳这才斟酌着开口:“老冷,韩医令说没说我这一天一碗参汤得喝到什么时候?” 冷临江愣了一下,笑道:“参汤的事你操什么心,有我和久朝在,还怕少了你的参汤喝吗?” 姚杳摇头:“自然不会,只是我不愿意欠他的人情。” 这个“他”是谁,冷临江心知肚明,他低了低头:“这也算不得什么人情。” 姚杳微微挑眉:“这样吧,方才你说的事情我应了,我替你走一趟安南郡王府,我欠他的人情,你替我还。” 至于怎么还,姚杳没有说,冷临江也没有问,不过他和韩长暮之间,自然有与旁人不同的默契,足以妥善的解决此事。 冷临江笑眉笑眼的点头道:“我就知道阿杳心最软。” “什么心最软啊?”二人刚商量完,门外就传来疑惑不解的声音,韩长暮推门而入,偏着头望了望二人。 “久朝回来了,回来的正好,正有事跟你说呢。”冷临江喜笑颜开的拉着韩长暮坐下,将在安南郡王府的情况一一说了,邀功似的望着韩长暮:“怎么样,我安排了人在外接应孟岁隔,快则今夜,慢则明晚,就会有消息传出来了。” “也就是说,你要把阿杳也送进安南郡王府里?”韩长暮抓住了冷临江话中的重点,淡声问道。 冷临江丝毫不觉这样安排有什么不妥,沾沾自喜道:“对啊,阿杳心细如发,孟岁隔功夫过人,偷听什么的最合适了。” “不行,我不同意!”不料韩长暮却急了,瞪着双眼严词拒绝:“此事不妥,我不同意!” 冷临江不明就里的问:“怎么就不行了?阿杳都答应了,有什么不行的?” “你答应了?”韩长暮脸罩寒霜。 姚杳莫名其妙:“嗯,答应了。” “你身上还带着伤呢,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韩长暮急了。 残阳余晖斜入窗棂,如同碎金一般落在韩长暮的脸上身上,关心、焦急、担忧,五味杂陈的情绪写了满脸,在残阳晚照中无限放大。 姚杳心中有一丝抗拒,偏了偏头:“我心里有数。” “对对对,那不是还有孟岁隔呢嘛,久朝,你就这么不放心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吗?”冷临江半真半假的笑问道。 韩长暮看了看冷临江,又看了看姚杳,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不是假的,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他微微一顿:“不过,既然是给云归调教姑娘,云归跟着一起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对,这个法子好。”冷临江连连点头,知道这是韩长暮最后的让步了,不过他也确实放心不下,跟着一起,即便什么都做不了,至少心安。 静了片刻,韩长暮凝神问道:“什么时候去,阿杳这一身伤如何解释?” 冷临江自得道:“放心吧,我都想好了,宵禁以后我偷着驾车送过去,越见不得人越好,至于阿杳这身一伤,这才是最妙的,正是她不听话,是个硬骨头的明证!” 韩长暮点头,面无表情道:“也好,摔得和打的伤都挺像。” 冷临江:“......” 姚杳:“......” 第一声暮鼓刚刚敲响,人们便开始形色匆匆的往坊里赶去。 孙瑛和一众内卫架着一辆板车,车上用深色油布蒙着一具簇新的棺木,急匆匆的从明德门驶入。 孙瑛的脸色着实难看,暮色四合里,阴沉的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雨。 刚刚将容郡主的棺木挖出来时,他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可是上手一抬,他就觉出了一丝异常。 他走了这一路,也想了这一路,终于想明白这点异常出自何处了。 容郡主的棺木太轻了,轻的不可思议,轻的令人费解! 若非棺木上的长钉没有被起出来过的痕迹,孙瑛当真会以为他挖出来的是一口空棺。 可是容郡主的尸身是他亲手封进棺材里的,也是他亲眼看着下的葬,才不过二十几日,怎么会变得这么轻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也就愈发的焦急了,连着催了几声:“快,快回内卫司!” 赶车的内卫不明就里:“怎么了孙仵作,出什么事了?” 孙瑛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惶:“这棺材不对劲,快,快回去!” “不对劲,哪不对劲?”赶车的内卫吓了一跳,转头看了一眼:“这不好好的吗?也没诈尸。” 孙瑛脸都白了:“要真是我猜的那样,那可比诈尸可怕多了!” “孙仵作,你可别吓我,我胆儿小!”旁边一个内卫吓得战战兢兢,下意识的离棺材远了点。 孙瑛其实也只是猜测,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对危险的感知与生俱来的比旁人要敏锐一些,他做不出太多解释,只是一迭声的催促:“快走,快回内卫司。” 内卫们看到孙瑛脸都白了,心里俱是咯噔一下,不敢再追问什么,也不再说话,赶忙闷头赶路。 一进内卫司,孙瑛便将棺材径直送进了验房,咚的一声关上了门,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忙了一路的内卫面面相觑,明面上没人说什么,可个个脸色都不那么好看,分明是在心里偷偷骂娘。 静了片刻,其中一名内卫打了个哈哈:“走吧,去膳堂用暮食吧。” 其他人都俱是呵呵干笑,转身就走。 有个内卫转身慢了一步,看到验房上空骤然升腾起一股猩红的烟雾,他吃了一惊:“诶,验房怎么冒烟?” 前头的几个内卫连头都没转,脚步不停的往前走:“冒烟儿,它就是着了都不关老子的事!” 几个内卫往前走了几步,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平时孙瑛是个多热闹圆滑的人啊,怎么可能突然转了性。 “坏了!”其中一名内卫脸色一变,转头跑到小院门口,一脚踹开了院门,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验房门口,大力拍门呼喊:“孙仵作,孙仵作,你没事吧,开门啊,孙仵作!开门!” 可是砸了半天门,声音传的半个内卫司衙署都能听到的,可门内却没有半点动静。 这样的情景,其他的内卫自然也猜到出事了,呼啦一声井然有序的散开,叫人的叫人,砸门的砸门,还有转身回房去拿敲门工具的。 这个时候就显出木门的好处来了,若是验房的门和小院的门一样,都是木门,那都不用几个内卫一起上,只一个内卫飞起一脚那就足够了,可验房的门不是木门啊! 验房的门是石门,确切地说整个验房露在地上的部分都是砖石搭的,又在验房的正下方挖了一个深达两丈的冰窖,长年累月的储存了大块大块的冰,即可以保持尸身不腐,又可以使得整个小院一年四季都阴冷异常。 7017k 第五百五十九回 连哄带吓 冷临江颇为意外的看了眼安奇,下意识的又将姚杳往怀里紧了紧,半真半假的轻嗤一声:“被旁人抱过的小娘子,小爷我嫌弃。” 安奇尴尬极了,悻悻一笑,是他不自量力了,少尹大人看上的姑娘岂容他人染指,就连看上一眼都是罪过。 再说了,少尹大人是主子,主子都不嫌累,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他欠着身子,脸上是恭恭敬敬的笑容,心里是愤愤不平的腹诽,陪着冷临江往内院走去。 姚杳心安理得的窝在冷临江的怀中,微微偏了偏头,用眼角余光飞快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听说安南郡王妃是扬州人,这园子修的精致秀丽并不奇怪,可是这满园子寒蝉若噤的下人是怎么回事儿。 姚杳一眼扫过去,只见路遇的小厮丫鬟个个低着头,虽然看不清楚长相,但是身姿窈窕,别有一番风流韵致,不用看脸,只看身段,就知道都是极其标致的人儿。 她啧了啧舌,方才从外院走过来,可没见到这么多这么漂亮的小厮丫鬟。 想起坊间关于安南郡王妃的传言,再看看这么多赏心悦目的人,可见传闻还是有几分真的。 一路无言的走到正房,安南郡王妃已经得了消息,知道送进来的姑娘身上有伤,不良于行,甚至起不了身,便早早的吩咐人在东厢房铺好了炕,人一送进来,便被安置到了东厢房。 姚杳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躺在炕上默不作声,一双杏眸如同清泉般干净清澈,无辜又惊恐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安南郡王妃笑容满面的连连看了姚杳几眼,心中暗自赞叹,这姑娘看着怯懦娇弱,但身上灵气逼人,尤其是那双大大的杏眼,没有刻意调教过,却别有一番风流,天然又足够勾魂摄魄。 她转头瞧着冷临江,赞不绝口:“云归的眼光着实不错,这么有灵气的姑娘你是从哪挖到的?” 冷临江一脸的洋洋得意,原本便时时含笑的双眼弯若新月:“那是自然,云归好歹也算是阅人无数了,那日在长街上碰到这小娘子,云归一眼就看出她骨相极佳,只可惜,她一身傲骨,云归真是无处下手。” “虽说有傲骨的倔强姑娘才更有趣,可傲过了头就失了乐子了。”安南郡王妃点了点头,掩口轻笑出声,整个人都流露出缱绻柔光:“真是难得啊,难得云归能对一个人如此上心,放心,我定让你如愿以偿。” 说着这话,她伸出手,慢条斯理的轻轻抚过姚杳的脸庞。 姚杳冷飕飕的打了个寒颤,不是惧怕而是怪异,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安南郡王妃养尊处优数十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双手温润细腻如同凝脂,没有半点细纹和老茧,就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划过她的脸颊。 既然已经进了安南郡王府,她也就没有必要再装着人事不省了,她睁着眼,杏眸里水波潋滟,愤怒、惊恐、可怜、不甘,各种情绪五味杂陈,她平素的骄傲和坚韧都收敛了起来,整个人愈发的楚楚可怜。 安南郡王妃啧啧两声:“还真是我见犹怜呢。” 姚杳把这一辈子的恶寒都抖完了,她习惯性的想要咧出个冷笑,但是唇角刚刚咧开,便狠狠的向下一挂,虚弱无力又战战兢兢道:“你,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安南郡王妃眨了眨明媚的双眼:“小丫头,这里是安南郡王府。” 姚杳做出一脸惊恐,显然是听说过安南郡王府的名声的,抖着嘴唇,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无法抑制的淌了下来:“不,不,民女,民女不做,民女是良民,你们,你们不能强抢民女,这是犯律法的!”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高昂,硬是撑着坐了起来,挣扎着往炕下滚:“我,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京兆府击鼓鸣冤!” 安南郡王妃惊诧于姚杳的天真,如此傻的可笑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傲骨,能有多难对付,冷临江可真没用,这么久都竟然没能收服。 她揶揄道:“京兆府就在光德坊,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走,本妃可以派人送你去,对了,你还可以去敲登闻鼓,”她清澈潋滟的眸光中带着同情,轻视的上下打量着姚杳:“只是不知道你这小身板受不受得了那二十军棍。” 姚杳骤然白了脸,红唇霎时间失了血色,怯弱又可怜的垂下眼帘,泪珠儿一滴一滴次第不断滚落。 看着姚杳的脸复杂的变来变去,冷临江惊叹不已,也不知姚杳是如何做到的,分明没在脸上动手脚,甚至连妆都没有上,就这样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平素的英气竟然全都荡然无存了,只剩下柔善和怯弱。 冷临江觉得,虽说姚杳频繁出入平康坊,跟花娘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变脸绝技,但这也太天赋异禀了吧,花娘见了都得自惭形秽,得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安南郡王妃眼见着姚杳生出了畏惧之心,知道今天的敲打已经起了效果,便不歪步步紧逼了,调教姑娘这种事情,可不是可以趁热打铁的,而是要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缓缓图之,说不想让这姑娘变成一锤子买卖,而是长长久久的留下,那就得让又爱又怕的情绪像细雨一般渗透进姑娘的心,须得让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既怕极了高门大户的权势,又彻底放下对冷临江的戒备,总之要心甘情愿到撵都撵不走才好。 她眸色潋滟的暼了姚杳一眼,别有深意的轻柔一笑:“好了,是去京兆府还是去敲登闻鼓,你想好了告诉本妃。” 言罢,她带出一串清凌凌的淡笑,头也不回的往外头走去,走过冷临江身边时,她弯了弯唇:“云归,你是回府,还是留下?” 冷临江愣了一下,转瞬笑道:“听闻郡王府养了许多美婢,个个都是天人之姿,不知云归留下会不会叨扰了?” 安南郡王妃掩口轻笑:“当然不会了,云归自便即可,我去看看那孩子。” 看着安南郡王妃走了出去,还不忘记轻轻带上门,姚杳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压低了声音,笑的鬼鬼祟祟:“老冷,那孩子,是不是孟岁隔?” 冷临江重重点头:“想不想去看看?” “当然想,”姚杳万般可惜的摸了摸自己的膝头,叹了口气:“可惜我现在是不良于行。”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 姚杳靠坐着,仔细打量周遭的一切。 东厢房里除了这一铺炕之外,便再没有半点长安城人家常用的摆设了。 无论是书案胡床的做工雕花,帐幔锦被的配色绣花,亦或是花囊茶具的造型花样,却都极为的绮丽而妖娆,既没有南方的清丽婉约,也没有京城的端庄厚重。 姚杳皱了皱眉,低声问了一句:“老冷,你说安南郡王妃是扬州人?” 冷临江不明就里的点了点头:“没错,是扬州人,十六岁嫁入京城,算起来已经有二十一二年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围,看到姚杳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禁疑惑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姚杳思量片刻,犹豫不决道:“也不能说是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一些疑惑,照你所说,安南郡王妃是扬州人,嫁入京城二十一二年了,若是故土难离,屋里的摆设都是扬州风格也是正常的,若是入乡随俗,屋里的摆设都是长安风格的,也算是情理之中,可你看看,”她抬手随意点了几样:“你看这花囊,座屏,还有这帐幔顶上的绣花,哪有半点像扬州或者长安的,倒是跟龟兹的风格十分相像。”她指着不远处的屏风,双眸微微一缩:“你看,那画里的人吹奏的是筚篥,那正是龟兹国的独创的乐器,后来才慢慢传入中原,兴盛起来的。” 不挑明了说还不觉得,一旦有人点破,冷临江便觉得这屋子里哪哪都是异样。他捻着衣袖,慢腾腾的犹豫道:“或者,安南郡王妃就喜欢这些,特意让工匠做的?” “也有这个可能,”姚杳点头:“这点异常不算什么,也无足轻重,还是先查夏元吉的命案吧。” 冷临江也将此事暂且搁置不提,抿唇笑道:“最要紧的是先找到孟岁隔,问问他吃亏了没!” 姚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正要说话,突然耳廓微动,她的脸色变了变,眼波一动,望向了窗外,突然嘶哑着声音大喊大叫起来:“你走开!走开!别碰我,你这个混账!” 冷临江愣了一下,骤然回神,“啪”的一声,左手重重的拍在了右手上,那动静像极了甩巴掌的声音,伴随着姚杳惨烈的哭叫声,他冷笑斥骂道:“你个小贱人!你以为你是谁,小爷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话音方落,一道人影斜斜落在窗纸上,外头适时响起了叩门声:“婢子如玉见过少尹大人,郡王妃说少尹大人来得急,想是还没有用暮食,便在吩咐人花厅整治了席面,请少尹大人移步花厅用饭。”她微顿了一下,隐隐含笑:“郡王妃说了,让孟公子服侍,请少尹大人一定要赏光。” 第五百六十回 来历不明 东厢房里的摆设俱全,都是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常用之物,但是除了这一铺炕之外,目光所及之处,这些常用之物却并不是常见的风格。 无论是书案胡床的做工雕花,帐幔锦被的配色绣花,亦或是花囊茶具的造型花样,都极为的绮丽而妖娆,既没有南方的清丽婉约,也不见京城的端庄厚重。 倒是,有些异域风情。 姚杳皱了皱眉,低声问了一句:“老冷,你说安南郡王妃是扬州人?” 冷临江不明就里的点了点头:“没错啊,是扬州人,我记得她是十五岁嫁入京城的,算起来已经有二十一年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围,看到姚杳若有所思的神情,皱了皱眉,疑惑不已:“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姚杳思量片刻,犹犹豫豫的,神情中有说不出的怪异:“也不能说是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有点疑惑,照你所说,安南郡王妃是扬州人,嫁入京城二十一年了,若是故土难离,屋里的摆设都是扬州风格也是正常的,若是入乡随俗,屋里的摆设都是长安风格的,也算是情理之中,可你看看,”她抬手随意点了几样:“你看这花囊,座屏,还有这帐幔顶上的绣花,哪有半点像扬州或者长安的,倒是跟龟兹的风格十分相像。”她指着不远处的屏风,双眸微微一缩:“你看,那画里的人吹奏的是筚篥,那正是龟兹国的独创的乐器,后来慢慢传入中原,这几年才兴盛起来的。” 这东厢房的摆设,大致的轮廓都并不出挑,一眼望去除了富贵,看不出别的来,而姚杳所指的那些异常都只存在于细节中,不挑明了说还不觉得,一旦有人点破,冷临江便觉得这屋子里哪哪都是异样。他捻着衣袖,慢腾腾的犹豫道:“或者,安南郡王妃就喜欢这种风格,特意让工匠做的?” “也有这个可能,”姚杳点头,揉了揉眉心:“这点异常不算什么,也无足轻重,或许是我想多了,安南郡王妃这个人,原本就不能以常人看待,还是先查夏元吉的命案吧。” 冷临江也将此事暂且搁置不提,抿出一抹揶揄的笑:“最要紧的是先找到孟岁隔,问问他吃亏了没!” 姚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与此同时,在正房另一侧的西厢房坐卧不宁的孟岁隔,一连串打了七八个喷嚏,鼻子又酸又涩,揉了半晌才缓过来。 姚杳坐在炕上笑了个过瘾,正要说话,突然间耳廓微动,她瞬间变脸,飞快的往炕上一倒,扯衣襟拆发髻,一番动作做的是行云流水,叫人错愕。 她一边脸色淡薄的径直盯着窗外,一边嘶哑着声音,叫的绝望凄惨:“你走开!走开!别碰我,你这个混账王八蛋!滚滚,滚开,啊!” 冷临江也是个反应机敏之人,只错愕了短短一瞬,便下意识的配合着姚杳的惨叫,“啪”的一声,左手重重的拍在了右手上,那动静像极了甩巴掌的声音,伴随着姚杳越来越惨烈的哭叫,他冷笑斥骂道:“你个小贱人!你以为你是谁,小爷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话音方落,一道人影斜斜落在窗纸上,外头适时响起了叩门声,屋里的耳光声和怒吼声霎时停了:“婢子如玉见过少尹大人,郡王妃说少尹大人来得急,想是还没有用暮食,便在吩咐人花厅整治了席面,请少尹大人移步花厅用饭。”她微顿了一下,隐隐含笑:“郡王妃说了,让孟公子服侍,请少尹大人一定要赏光。” 听到这话,冷临江险些喷了出来,实在想象不出孟岁隔服侍人是什么样子的。 他强忍着笑应了一声,低低问道:“阿杳,你想吃什么?”说完,他顿了一下,转瞬又笑:“算了,你还是什么都别吃了,太胖了,抱你过来这一路,我胳膊都快折了。” 姚杳恨恨的瞪了冷临江一眼,眼波微动,若有所思的望着映在窗纸上的绰约人影,思忖了下,拔下了发间的木簪,拧开簪头,倒了一颗米粒大小的药丸递给冷临江:“服下后半个时辰便昏睡过去,可昏睡一个时辰,你见机行事。” 冷临江了然挑眉,收好药丸,又重重拍了一巴掌,恶声恶气的吼道:“小贱人你等着,等小爷吃饱了再来收拾你!!” 言罢,他一脚将门踹开,脸罩寒霜,怒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的如玉吓了个踉跄,探头探脑的往虚掩着的门缝里看了一眼。 只见那姑娘斜躺在炕上,衣襟被扯开了,散乱的发髻遮住了大半张脸庞,看不出有没有被打的鼻青脸肿,若非她胸口微弱的一起一伏,如玉当真要以为她被冷临江给打死了。 她怜悯的叹了口气,疾步跟上了冷临江。 安南郡王妃平素是个会享受的,吃的用的都要精挑细选,什么时令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都有章法,差一点都不行,就算只是用个点心,也能说出八十个花样来,更何况是一顿极要紧的暮食了。 平素的暮食只有安南郡王妃自己用,便摆在了正房,可今日的暮食多了冷临江一起用,她便吩咐设在了花厅。 食案上摆了满当当的各色吃食,虽说每一盘量都不大,也就一两口便没了,但胜在花样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窗下长案上的紫金铜博山炉轻烟袅袅,淡香馥郁;两枝细细弱弱的枝条斜倚在白瓷花囊中,碧叶羸弱迎风。 更加秀色可餐的是孟岁隔,他早不是在内卫司时那一套寡淡的打扮了,梳高髻插玉簪,细细的新月长眉斜入鬓边,唇色绯红,而脸上不知道抹了几层脂粉,白的有点渗人,身披一袭挺阔而又轻灵的红裳,配上青竹般的身段和不情不愿的神情,非但不觉得艳俗,反倒有一种脆弱绮丽的美感。 怎么说呢,就像是红梅白雪,红的艳丽热烈,白的冰清玉洁,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但放在一起却是出奇的令人一眼忘俗。 冷临江看到这一幕,着实愣了一下,移眸望向坐着的安南郡王妃,她亦是同样的打扮,看起来和站在她身后的孟岁隔很是相得益彰。 小书亭 他尴尬的笑了笑,撩开衣摆坐下,弯着眉眼笑道:“郡王妃果然会调教人,孟岁隔这么一打扮,确实好看多了。” 世人都喜欢听好听话,安南郡王妃也不能免俗,尤其是旁人夸她和她调教的人好看,她更是爱听不得了,唇边荡漾着柔情似水的笑纹:“云归不必艳羡,你那小姑娘调教好了,会比阿孟还要好看。” 阿孟,阿孟,听到这个称呼,冷临江一时片刻没有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直到孟岁隔尴尬的又眨眼睛又咳嗽,他才回过神来,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调笑了一句:“阿孟这个名字也好听。” 孟岁隔再忍不住了,他是没法子对冷临江动手,但不耽误他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狠狠剜着冷临江。 恨不能剜下几块肉来! 冷临江浑然不觉也毫不在意,满脸笑意反倒更浓烈了:“郡王妃,云归想过了,这几日就留在府上,不知方不方便?” 安南郡王妃慢条斯理的用了口胡麻粥:“哪有什么不方便的,云归想住多久都可以。” 冷临江赶忙道了声谢,看到安南郡王妃举箸开始用饭了,他也就故作金贵的抬起手。 方才经了姚杳的提醒,冷临江再度来到这花厅时,便多了几分审视的打量,这花厅倒是不像东厢房那般有着巧妙的龟兹国风格,装点摆设都属寻常,不过就是奢靡华丽了点,并没有特别出彩怪异的地方。 冷临江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番,要么是安南郡王妃的确出身不明,为了不引人怀疑,便没有在花厅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做那么显眼的摆设;要么就是姚杳多心了,安南郡王妃就是单纯的有钱烧的。 对,搭天棚也是为了烧钱。 他低下头舀了勺粥,淡淡的胡麻香气格外诱人,他愣了一下,用勺子在粥碗中搅了搅。 扬州人并不爱味道怪异,说甜不甜说咸不咸的胡麻粥,而是喜爱味道分明的甜粥或是肉粥。 他举着竹箸,垂眸审视的望着面前的碗碟,一脸斯文的每样菜都夹了一点,尝了尝,连连点头夸赞:“郡王妃府里的厨子手艺着实不错,每样都好吃。” 安南郡王妃就着孟岁隔的手用了口菜,脸上露出娇艳无匹的笑:“既然饭食合了云归的口味,那就多用一些。” 言罢,她朝远处的一道菜抬了抬下巴。 孟岁隔赶忙走过去夹了一竹箸,奉到安南郡王妃的面前。 安南郡王妃又用了一口,朝冷临江抬了抬下巴:“去,给少尹大人布菜。” 孟岁隔顿时脸黑如锅底,给安南郡王妃布菜那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给冷临江布菜,哼,他抬眼冷哼一声,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第五百六十一回 谁的药 那意思是在明晃晃的告诉冷临江,只要敢让他布,他就敢下毒。 冷临江才不吃这一套,挑衅对视,那意思在说,只要孟岁隔敢布,他就敢吃。 安南郡王妃丝毫没有留意到冷临江和孟岁隔之间的眼风对决,见到孟岁隔没有动,她催促了一句:“去!” 孟岁隔磨了磨牙,不声不响的走到冷临江的身边,没多看他一眼,也没问他想吃什么,随意夹了一竹箸菜扔进冷临江面前的盘子里,算是敷衍了事。 冷临江看的直啧舌,不知道方才他离开的那一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连孟岁隔都成了软骨头!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他低头看了看盘子里的菜,越想越觉得刁难人格外的有趣,故意刁难了一句:“阿孟,你就是这样布菜的吗?”言罢,他微张着嘴,好整以暇的看着孟岁隔。 孟岁隔一阵气结,磨着后槽牙重新夹了一竹箸菜,喂到冷临江的唇边。 冷临江慢腾腾的吃了一口,还顺带咬住了竹箸不肯撒口,眯起桃花眼,饶有兴致的瞧着孟岁隔。 孟岁隔抽了两下竹箸,没能抽出来,腾的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安南郡王妃掩口轻轻一笑,眸光闪了闪。 冷临江脸上的神情不变,搁在膝头的手微微一动,夹在两指间米粒大的药丸激射到了孟岁隔的手心。 孟岁隔的眼波一动,不动声色的在腰间一拂,将药丸藏在了腰带中。 冷临江这才松了口,眯着眼,别有深意的笑道:“有了阿孟伺候的这口菜,晚上定能睡个好觉。” 孟岁隔磨了磨牙,捏着竹箸,慢腾腾的退回到安南郡王妃的身后。 安南郡王妃丝毫没有察觉到冷临江和孟岁隔之间的小动作,转头对孟岁隔和声细语道:“阿孟,倒酒,去敬你的旧主一杯。” 孟岁隔低低唔了一声,斟了一盏酒奉到冷临江的面前,另一只手在腰间轻拂而过,那枚药丸就夹在了两指间,轻轻一抖,药丸无声无息的落入到了酒盏中,顷刻间化为乌有。 看到这一幕,冷临江伸出去的手尴尬的悬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孟岁隔轻哼了一声,偏着头,挑衅一般看着冷临江。 冷临江眨了眨眼,接过那盏酒,疾步走到安南郡王妃的面前,笑语盈盈,一片赤诚:“云归借花献佛,多谢郡王妃相帮。” 安南郡王妃笑眯眯道:“只是小事一桩,云归太客气了。” 冷临江满脸的真情实意:“这件事于郡王妃而言是小事,可是于云归而言却是天大的事,云归还,”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脸颊微红:“云归还从未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过呢。” 安南郡王妃了然一笑:“云归的意思,本妃明白了,云归想要一个长长久久,本妃必定让云归如愿以偿。” 她不疑有他,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冷临江骤然松了口气,转头朝孟岁隔挑了挑眉。 孟岁隔低低嘁了一声,赶忙走上前来,又劝着安南郡王妃多喝了几杯酒。 夜色渐深,安南郡王府里的丫鬟小厮像是转瞬之间全都消失了一般,统统不见了踪影,整个内院外院都没有人走动了,连灯火也只剩下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刚刚戌正一刻,整座安南郡王府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与黑暗中,没有人声,亦没有虫鸣,夜灯过处,连树影灯影都无声的摇曳。 东厢房里,姚杳草草用了两口冷临江夹带出来的点心,拍了拍手:“郡王妃回房了?” 孟岁隔点点头:“已经有点迷瞪了,都分不清谁是谁了,你的药挺管用的。” 姚杳大奇:“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药?” 孟岁隔转头看了冷临江一眼,丧着良心道:“少尹大人这么正直的翩翩公子,怎么会有如此下作的药?” “......”姚杳气极反笑:“你是瞎吗?” 孟岁隔磨了磨牙:“我谢谢你夸奖!” “......”姚杳突然就不气了,平静下来:“安南郡王妃居然没叫你侍寝,你失宠了啊。” “......”孟岁隔气急败坏的跳脚:“你,你要点脸吧!” 姚杳挑眉,满脸示威。 冷临江赶忙打了个哈哈:“好了好了,谁的药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赶紧动手,再耽搁下去,人都该醒了。” 姚杳轻哼一声:“你们两个去外院书房找,我去内院正房。” 冷临江和孟岁隔毫无异议,重重点头。 正房里只燃了一盏灯,灯火昏黄,光晕微弱,绰约的投在窗下的方寸之间。 安南郡王妃就寝后,从来不叫人在脚踏上守夜,如玉和几个贴身大丫鬟便轮换着守在旁边的耳房里,以防安南郡王妃夜里要人伺候。 今日安南郡王妃睡得比平日早了些,也没叫养在府中的新宠们伺候,正房里安静的就像是空无一人。 姚杳轻轻推开正房的门,猫着腰,蹑手蹑脚的走进黑漆漆的正房,适应了片刻,双眼才能视物。 一片寂静的正房里,安南郡王妃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姚杳无声无息的绕过屏风,走到炕前,谨慎的撩开轻薄的水色帐幔,只见安南郡王妃躺在炕上,是她意料之中的睡意深沉,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姚杳打量了一圈周遭,目光落在了边上的妆奁。 乌沉沉的妆奁显然是陈年的旧物,雕花已经过时了,配色也不那么鲜亮了,妆奁的款式也是二十年前时新的花样了。 这个妆奁应该是当年安南郡王妃出嫁时的嫁妆。 姚杳觉得这妆奁摆的位置有些奇怪,慢慢走到妆奁旁,伸手细细摸了摸,屈指在上头轻轻敲了两下,那妆奁发出闷闷的嗡鸣声。 《大明第一臣》 她愕然不已,这妆奁竟是个木头壳子铁瓤子,她微微挑眉,这得是多紧要的宝贝,才能配得上搞的比城墙还坚固的妆奁。 她移眸在妆奁上一番打量,轻轻打开妆奁。微弱的光亮落在妆奁里,秾丽的颜色明明灭灭。 妆奁里装的多半都是金银嵌宝的首饰,上手一摸又冷又硬,雕花精美,黑暗中五彩琉璃光华亮得刺眼。 姚杳随意摸出来几支看了看,这些首饰皆是时新的花样,用料考究,俱是赤金打造,上头镶嵌的宝石也颗颗色泽浓艳,晶莹剔透,没有杂质。 安南郡王府一向奢豪,这样的钗环不算稀罕。 姚杳目光下移,发现妆奁第二层的抽屉上压的那把黄铜小锁却光亮可鉴,似乎是经常触摸所制致,她忙小心的拎起黄铜小锁仔细端详。 这把小锁表面上平平无奇,但内里却是另有玄机的,这是一套千机堂所出的雷鸣锁,只有一把钥匙,若用钥匙以外的东西强行开锁,锁头会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半刻之内,锁头便会爆裂开,将盒子里的东西毁掉。 她心头一动,看来这抽屉里的东西对安南郡王妃格外要紧,一个铁瓤子的妆奁还不能让人放心,还要压上这样一把雷鸣锁,才能安枕。 她眼波一动,伸手解下腰间的佩囊,在里头摸索了一阵,摸出一枚细长的铜丝。 此物说是铜丝,可却远比铜丝要硬的多,且表面并不光滑,有极其细微的起伏和转折。 她摩挲了一下,斟酌片刻,神情凝重捏着铜丝,准备去捅锁眼。 溜门撬锁的活计她干的多了,什么样的锁她都见过,也开过,但唯有这雷鸣锁,她只在书上看到过,这会儿在安南郡王妃的房间里看到,她打定了主意先开锁,再把锁眼画张图,带回去仔细研究。 她的手端的极稳,铜丝没有半点晃动,就着一点点微弱的光,铜丝才刚刚碰到锁孔,她耳廓微动,脸色倏然一变,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俨然已经到了门口。 姚杳往左右一看,现在夺门而出已然是晚了,她的目光落于内室墙上挂着的青草色布帘子,身形飞快的几个闪动,她轻轻的掀开帘子,一头扎进了帘子后头隔间里的黄杨木浴桶中。 还好还好,安南郡王妃爱干净,身边的丫鬟也都勤快,浴桶里的水早早的便倒掉了,只还残余一些水渍挂在桶壁上,虽然有点潮乎乎的,但是好在不会水漫金山。 姚杳刚刚藏好身形,便听到有人推开门走进了房间,还顺带吹灭了仅剩的一盏微弱烛火。 房间顿时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姚杳紧紧的蜷缩在潮湿的浴桶中,桶壁上的水珠子无知无觉的浸透了衣裳。 浴桶上方斜斜扣着个黄杨木盖子,木桶里漆黑一片,她紧紧的贴着桶壁,屏息静气,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走进房间的似乎是两个人,呼吸声粗重,听起来都是男子,一个人步履微沉而稳重,而另一人脚步轻灵,若非耳力过人之人,几乎察觉不到这个人的脚步声。 这个脚步轻灵的男子,显然身负上乘的轻身功夫,极其善于隐藏自己的行迹和动静。 这个人停在了门口,关上门,并没有往房间里走。 第五百六十二回 不速之客 姚杳的心里打了个突,整个人缩在浴桶中,呼吸收敛的极其微弱,且与躺在炕上的安南郡王妃的一呼一吸重叠在一起。 突然闯入的两个人显然都是有功夫在身的,她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阴沟里翻了船,被人笑话是小,性命不保是大。 步履沉重的那个男子径直走到了屏风前,在屏风前停了一瞬,绕过了屏风,撩开薄纱帐幔,往炕上望了一眼,轻唤了两声:“颦颦?颦颦!” 姚杳神情微变,诧异无比的皱了皱眉。 她诧异的不是这个称呼,而是这把声音。 她虽然只见过这把声音的主人几面,但对这把声音印象深刻,称得上是过耳不忘,心有余悸。 这把声音的主人年过半百,身居高位数十年,即便声音早已不复年轻时的清亮爽利,可沙哑沧桑中却也有年轻时缺少的厚重威严,和不怒自威的气势。 听到这个声音,姚杳更加谨慎了,也更加意外了。 这个人突然来了安南郡王府,还对安南郡王妃有如此亲昵的称呼,莫非是来偷香窃玉的? 天爷啊,这么劲爆的八卦都被她撞上了,若是不从头看到尾,那可就太对不起她这爆棚的运气了。 至于看了不能看的长针眼,那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她紧紧抿住了唇,呼吸愈发的微不可查了,瞪大了双眼,虽然隔着厚厚的黄杨木浴桶,偷窥不行,但誓要将偷听进行到底。 炕边的男子喊了几声,但安南郡王妃没有反应,他心中微慌,赶忙又叫了几声:“颦颦,颦颦?” 姚杳心里咯噔一下,默默的算了算时间,安南郡王妃应该快要醒过来了,可是若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再引起那人的怀疑,早早晚晚都会察觉到安南郡王妃被人下了药,继而推测出她藏身于此,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 那她就是黄鼠狼没打着,反倒惹了一身骚,想要全身而退是难了。 她浑身的毛孔都紧紧收缩起来,绷紧了身体里的每一根逃跑的神经,整装以待,随时跑路。 就在姚杳心神紧绷的时候,炕上突然传来一声低浅而迷蒙的声音。 安南郡王妃伸了个懒腰,慢慢的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了笼罩在她脸上的高大人影,她吓了一跳,刚要尖叫一声,就被那男子捂住了嘴。 “颦颦,是我。”男子低声道。 安南郡王妃哼笑了一声,毫不留情的出言讥讽:“寡妇门前是非多,陛下三更半夜的闯妾的香闺,不怕被人骂吗?” 没错,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应该在深宫安歇的永安帝。 可听到安南郡王妃的话,姚杳惊诧不已。 这安南郡王妃似乎对永安帝意见很大啊,不行礼不问安,话里话外还带着刺儿。 不是说永安帝对安南郡王府十分的厚待吗? 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得了便宜的人怎么着也不该是这种态度吧! 不过安南郡王妃如此敷衍嚣张,不恭不敬,全然不害怕惹怒了永安帝招来杀身之祸,必然是有所依仗,才能无所畏惧的。 姚杳紧紧的贴着桶壁,连气儿都不敢多喘一下,唯恐听漏了一个字。 安南郡王妃这样冷嘲热讽的,永安帝却丝毫不以为杵,坐在炕沿上,又往里挪了挪,气定神闲的开口:“颦颦,你知道的,这样的话,是激怒不了朕的。” 安南郡王妃死死咬着下唇,一双如丝媚眼中满是麻木的绝望,一字一句说的咬牙切齿:“你,究竟,要怎样!” 永安帝俯身,慢慢的靠近安南郡王妃,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不知何时,外头的层云散尽了,白惨惨的月色穿过薄透的窗纸,冷冷清清的洒落在房间里。 永安帝侧对着窗户,晦暗不明的光落在他的脸颊,他分明面容平静,不恼不怒,可脸上的每一道细纹都格外凶厉狰狞,笑声就像薄薄的钝刀子,缓慢而狠毒的来回摩擦:“颦颦,这么多年了,你还想不明白朕心里在想什么吗?” 这明明是一句含情脉脉的话,可却像是一把尖利的刀扎在安南郡王妃的心上,她脸色惨白的打了个寒战,脸上挤出一丝难看诡异的笑,声音似哭还笑,咚咚咚的不停磕头:“陛下,陛下,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永安帝无奈的叹了口气,手指穿过那缕惨白淡薄的月色,苍老干枯的皮肤下骨节分明,在安南郡王妃的脸上摩挲出一片红痕:“好啊,朕早就说过,颦颦要走,随时都可以,只是,”看到安南郡王妃露出惊喜的神情,永安帝话锋一转:“只是,世子的命,也是颦颦说了算的!”他笑眯眯的望着她:“颦颦走了,那么世子的命该谁说了算呢?” 安南郡王妃猛然直起身子,既怕惊动了旁人,又想宣泄压抑已久的愤恨,绝望的低声嘶吼:“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才肯放过我们母子!你说!你说啊!!” 姚杳听八卦听的津津有味,这么劲爆的八卦,别说永安帝不想轻易放过安南郡王妃了,她也不想啊。 求放过永远都是示弱,弱者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果然,永安帝的得寸进尺来的那么的咄咄逼人:“颦颦,你这样的态度求朕,朕很不高兴的,朕不高兴,那世子必然也不会高兴。” 姚杳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安南郡王妃的软肋就是她的儿子,永安帝用世子的性命相威胁,她不得不投鼠忌器。 “啪”的一声,似乎是巴掌重重的落在了脸颊的声音,姚杳惊诧的险些跳出浴桶,赶忙稳了稳心神,侧耳倾听。 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声音不断响起,安南郡王妃高高举起的手仿佛不知疼痛,不停的落在自己的脸上,短短片刻功夫,那整张脸就变得又红又肿。 美人瞬间破了相,永安帝却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就这般静静的看着安南郡王妃一点不手软的抽了自己五十个嘴巴,每一个巴掌都是实打实的,硬生生的把自己抽的连嘴都张不开了,满嘴的鲜血从肿胀的嘴角溢了出来。 血腥气充斥了整个房间。 巴掌声停下来后,安南郡王妃静了片刻,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惨遭羞辱的情形,肿着脸颊,忍着巨大的疼痛,居然还不忘冷嘲热讽:“陛下满意了吗,若是不满意,妾还可以继续打。” 永安帝也静了片刻,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颦颦,朕说过,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待你如初,可若是你糟蹋自己,毁了自己,世子会变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安南郡王妃捂着脸,神情平静的望着永安帝,媚色天成的双眼中一片死寂,充斥着满满当当的了无生趣。 永安帝浑浊的双眼中浮现起淡淡的复杂的情绪,有哀伤,有愤怒,有怜悯,这种复杂的情绪掩盖住了帝王的心虚,他心虚的慢慢抬起手,捂住了安南郡王妃的双眼,慢慢的俯下身去,帐幔无声的落在地上。 姚杳的耳朵贴在桶壁上,听到帐幔深处传来隐忍的声音,她登时面红耳赤,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都吵成这样了,只差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还能干这种事情,疯子的脑回路,果然不是她这种正常人能理解得了的。 不知过了多久,永安帝撩开帐幔走了出来,整理好衣裳,朝门口哑声道:“药。” 门口传来一阵微不可查的脚步声,飞快的绕过屏风,走到内室。 听到这阵极度危险的脚步声,姚杳蜷缩的更紧了,呼吸更加的微弱了,几乎要开始闭气了。 门口那人走到永安帝面前,微微弓着腰,低着头,从腰间取出个白瓷瓶,从里头倒了一丸暗香四溢的药丸出来,毕恭毕敬的双手捧给了永安帝。 永安帝接过药,撩开帐幔坐在炕边,将药丸缓缓放到了安南郡王妃的唇边,不耐烦的冷声道:“吃!” 送药的那人借着撩开的帐幔缝隙飞快的向内瞥了一眼。 往日那么明艳动人的一个人,这会儿却面如枯槁的躺着,胸口几乎没什么起伏,肿胀的脸上一派麻木,感觉到放到唇边的手,她闭着眼转过头。 送药的那人赶忙收回目光,垂下头不敢再看了。 永安帝冷笑了一声,恶狠狠掐着安南郡王妃的脸颊,把她的脸转过来,逼迫她张开嘴,再恶狠狠的将药丸塞了进去。 安南郡王妃含着那药,吐不出也不肯咽下去。 永安帝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一只手掐着安南郡王妃的脸,一只手抄过旁边高几上冷透了的茶水,冲着她就灌了下去。 他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一壶水灌得又急又猛,安南郡王妃来不及咽下,呛得连连咳嗽,水从口中漫了出来,淌得脸上衣襟上到处都是水渍。 看到药丸被水冲了下去,永安帝将青瓷壶重重的扔到了地上,“啪”的一声摔的四分五裂,碎瓷飞溅。 他看着安南郡王妃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生出淡淡的,不该有的怜悯之心,他微微一顿,神情阴鸷的哼笑道:“若是仍未怀上,朕下个月还会再来的!” 第五百六十三回 去而复返 安南郡王妃挣扎着爬了起来,死死咬着牙关,恨意毫不掩饰的从通红的双眼中溢了出来,她咬着牙冷笑,笑意如同冷箭,杀意昭然若揭:“你做梦!我年轻时不会有孕,现在更不会!” 永安帝毫不在意安南郡王妃的态度,捏了捏她的脸颊,轻笑了一声:“哦,是吗?朕打算提拔世子在御前行走,不知颦颦意下如何?” 安南郡王妃的脸色顿时一派灰败,脱力一般倒了回去,紧紧闭起双眼,不甘而绝望的眼泪从眼角斜溢出去,滚滚落下。 永安帝此来得偿所愿,整个人都精神奕奕,心情舒畅了,抬手整了整衣裳,缓步往外头走去。 听到那两道几句压迫力的脚步声开门远去,姚杳蜷缩在浴桶中,低低的松了口气。 她这是听到什么了?在她穿越之前的那个年代,圣人霸占臣妻,哦,不,弟媳,这样的惊天秘闻卖给狗仔队,小报记者什么的,能发好大一笔横财啊。 可惜现在,她只能装聋作哑,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过,什么都不知道。 太可惜了!可惜的她都忍不住要仰天长叹! 方才憋气别的太艰难了,险些让她背过气去,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打算看看形势,究竟是夺门容易一些,还是跳窗更具有操作性。 姚杳刚刚松下一口气,在不那么宽敞的浴桶里调整了个姿势,缓解了已经发麻的双腿,便听到那两道脚步声去而复返。 她顿时警惕心大起,刚刚将呼吸敛的微弱,方才那两人便已经推门而入了,永安帝在屏风前驻足,而另一个身份不明之人则转过屏风,径直往隔间走来。 “怎么,陛下是要留宿吗,那明日可有好戏看了!”安南郡王妃正要起身,寝衣松散开,露出半个光滑白皙的肩头,看到永安帝二人去而复返,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神情木然的呆坐着,破罐破摔的冷嘲热讽,丝毫不怕激怒了永安帝。 当然了,永安帝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他微微挑唇,似笑非笑:“是么,那就试试看。” 姚杳听到身负上乘轻身功夫的那人已经走到了隔间门口,心神不由的绷得紧紧的,抿着唇屏住了呼吸,不是大气不敢出,而是不敢呼吸,紧张的情绪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那人没有走进隔间,只是挑开门帘,仔仔细细的巡弋了一番隔间,隔间里的地上还残存着不少水渍,但干透了的地面上并没有半个脚印,水滴一滴滴的从半人多高的黄杨木浴桶桶沿滴落下来,桶沿上的水渍也没有被拖蹭过的痕迹。 他放慢了呼吸,仔细分辨,察觉到这房间里并没有第四个人的存在,便松下一口气,疾步退回到永安帝的身边,微微摇了摇头。 安南郡王妃冷眼旁观,骤然冷笑出声:“原来是怕妾藏了人。”她的细长秀眉高高的挑了起来,语带挑衅:“妾养了那么多少年,还用得着偷人?” 永安帝不以为杵,反倒上下打量了安南郡王妃一眼,背负着手,淡淡一笑:“听闻前几日郡王府遭了贼,丢了一幅画,不知找到了没有?” 安南郡王妃心头一震,但脸上不露分毫,嗤了一声:“陛下果然是个昏君,闲的如此厉害,竟有闲心管妾府上一张画的闲事。” 姚杳听得瞠目结舌,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就没见过这么着急寻死的! 可永安帝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怒不可遏,仍旧蕴着淡淡的冷笑,进了一步,语气越发的森然:“既是一副不打紧的闲画,颦颦为何要大张旗鼓的找呢?” 安南郡王妃神情不变,有意激怒永安帝:“那画是妾的心上人所画,画作易寻,心上人难再得。” 姚杳躲在浴桶中,暗戳戳的竖了竖大拇指,女中豪杰,妥妥的女中豪杰,这就是赤裸裸明晃晃的挑衅了,永安帝的绿云罩顶俨然是摘都摘不掉了。 都逼到这份上了,永安帝若是还能容得下安南郡王妃,那他绝对称得上是千古一帝了。 果然如姚杳所料,“啪”的一声重响,安南郡王妃被扇倒在地,本来就已经肿的没眼看的脸颊,顿时肿成了一座青紫的小山,把那双水灵灵的杏眼挤成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记着你的本分,朕才能容得下你,容得下安南郡王府和满府的腌臜!”永安帝的语气并不十分重,说出的话也并不算冷厉,就连表情也格外平静,可这一字一句的,还是听的人直打寒颤。 安南郡王妃捂着脸,也不知是被永安帝这一巴掌给打怕了,还是被永安帝这句话给吓着了,直起身子,勉强睁着眼睛,瞪着永安帝。 永安帝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白墙,轻嗤了一声:“看来那张画是非得找到不可了,不然,颦颦可要睡不着了。” 他言尽于此,背负着手转身就走。 直到这二人远去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姚杳才敢长长的透了口气。 若问生与死之间有多远,那就是憋了口气的距离! 这对狗男女若是再多墨迹会儿,她就要成为自己把自己给憋死的京兆府第一人了! 安南郡王妃看着晃动渐缓的门帘,绷着的那口气陡然便散了,软了身子,扑通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半晌才透出一口气来,泪水簌簌而下。 如玉听到动静,赶忙抱着个唾盂冲进内室,扶着安南郡王妃,递过去一根竹箸,低声道:“小姐,快!快!” 今日圣人耽搁的时间久,也不知那药丸化了没有,还能不能呕的出来。 安南郡王妃抖着手捏着竹箸,在喉咙深处捅了片刻,便痛苦的弯下腰,呕出一枚半化的药丸。 她又连着缓了几壶冷水,又用竹箸捅了片刻,直到吐无可吐,她才脸色青白的停了下来,松了口气。 如玉伺候安南郡王妃漱了口,抚着她半靠在大迎枕上,捏着帕子擦干净嘴,心疼道:“小姐总这样,何时是个头啊。” 安南郡王妃捏着肚子,木然而绝望道:“二十年了,早就习惯了。” 如玉都快哭出声了:“小姐,再过几年,世子就该成年了,那位一直视世子是眼中钉肉中刺,怕是,怕是不能容世子成年。” 安南郡王妃如枯井般死寂的双眼动了动,突然迸发出无穷无尽的斗志,骇然冷笑道:“容不容得下,他说了可不算!” 如玉被安南郡王妃的恶鬼一般的神情吓到了,冷飕飕的抖了抖:“小姐,小姐,你要做什么,你,你可别吓婢子啊,小姐!” 安南郡王妃绝望的闭了闭眼睛,抄过一盏冷透了的茶,灌了个透心凉。 如玉犹犹豫豫的又问:“小姐,那幅画,圣人怎么会突然问起那幅画?” 安南郡王妃一脸嫌弃,咬着牙恨声道:“他一个疯子,谁知道又是犯了什么疯病!” 一句话把如玉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伸手捂住安南郡王妃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小姐,你疯了,这话是能乱说的吗?”她怯怯的望了望四围,一想到永安帝离开时看她的那一眼,就毛骨悚然,声音愈发抖得厉害了:“小姐,一幅画而已,小姐何苦因为这个跟圣人起争执呢,小姐若喜欢,赶明儿找画师再画一幅就是了。” 安南郡王妃已经在转瞬间恢复如常了,淡淡的瞥了如玉一眼,松开紧紧攥着床褥子的手,拍了拍如玉的手:“你也说了,一幅画而已,他总不能因这个杀了我,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小姐!”如玉尖叫了一声,苦苦劝道:“小姐何苦总是激怒圣人,平白让自己受了这么大得罪。” 言罢,她用帕子裹着冰块,贴在安南郡王妃红肿不堪的脸上,心疼的直掉眼泪:“小姐这脸,都没法看了。” 安南郡王妃也不知是不是将这些话听进了心里,脸色渐渐柔和了下来,手按在帕子上,一丝丝的寒意渗透进了脸颊,顿时将那又热又痛的感觉稍稍驱散了几分,她稳了稳心神:“好了,我不会找死的,你退下吧,我要睡了。” 言罢,她虚弱的躺下,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如玉一眼。 如玉应了声是,慢慢放下帐幔,神情古怪的望了安南郡王妃一眼,才犹豫不定的退了出去。 这房间里再没有可以察觉到另一个人存在的高手了,姚杳彻底放松了下来,靠在桶壁上叹了口气,那呕吐声响亮的传进隔间,她听得心一抽一抽的,要忍十几年催吐的痛苦,这安南郡王妃绝非常人。 她又想到安南郡王妃方才说的那句话,心头一跳,二十年了,安南郡王妃嫁入京城也不过二十一年,可和永安帝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便已经维持了二十年,也就是说,她与安南郡王刚刚成亲不过一年,就与永安帝勾搭成奸了。 她的心一阵狂跳,安南郡王的死真的是一场意外吗?真的是救驾而亡吗? 亦或者,他其实跟武大郎是一个死法? 第五百六十四回 坦白从宽 不知道这安南郡王死的时候,对永安帝和他的郡王妃之间的勾搭是不是心知肚明。 若是死了都不知真相,那岂不是成了个糊涂鬼。 安南郡王妃躺了足足一刻的功夫,直到外头的人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再无人声了,她才突然睁开双眼,看了看左右,放轻了动静爬到炕尾,揭开床褥和薄席,露出平平整整的炕面。 她抽出短刀,将锋利的刀刃插进炕边和墙壁的缝隙里,轻轻向上一拨,墙壁与炕沿儿相接的地方传来微不可查的声音,墙壁上随即多了一块凸起。 她警惕的望了望四周,将凸起轻轻抽了出来,露出个黑漆漆的孔洞。 孔洞足足有拳头大小,里头深不可测。 安南郡王妃没敢燃灯,怕惊动了外头的人,只借着微弱的月光,孔洞的深处看了看。 接连看了几眼,她还觉得很不放心,便伸手在洞里摸了摸,不知抓到了什么,摩挲了两下,很明显的松了口气,才有将凸起塞了回去,手在墙壁上摸了几下,那块凸起的墙壁很快便恢复如常了。 她慢慢躺了回去,微阖双眼,不知在想什么。 姚杳倒挂在房顶,小心翼翼的隐藏起身形,如此危险的境地,她既留神隐藏行迹,又分神去偷看安南郡王妃的动作。 真的是,太刺激了。 临近子时,本该是万籁俱寂,睡意深沉之时,韩府的前院却灯火通明,暗卫们倾巢而出。 韩长暮端坐在前厅,屈指轻叩膝头,神情晦暗难辨。 一盏盏灯火将前厅照的亮如白昼,灯影在他的脸上摇曳,那神情越发的森然。 “世子,已经按照供词将谢三公子在京城中所有的藏身之地都查抄了,抓到的人和抄出来的东西俱已带回,但是没有找到谢三公子和周无痕等人。”金玉掀开门帘走进来,还没有喘匀气息,便急匆匆的回禀道。 韩长暮原本就没指望着今夜能把谢良觌一行人都抓回来,只是想着凭借出人意料的雷霆手段,尽量多抓一些人,多带回一些物证。 抓住的人多了,能够撬开的嘴也就多了,那么他离真相,离谢良觌的图谋也就更近了。 他淡淡道:“将那些人送到密牢,严加审问,天亮之后,要问出口供。” 金玉应了声是,转身正要出去,身后却又传来韩长暮的声音。 “在李胜所住的院子外头再加派六名暗卫,保护他的安全。”韩长暮冷厉道。 金玉神情肃然的称是,十分清楚这件事情的凶险。 李胜招供的时候,金玉就在旁边,从听到第一桩隐秘时的震惊到最后的麻木,他已经能够很从容的面对了这一桩接一桩够得上掉脑袋的密事了。 至于李胜,李胜今日吐露了如此多,每一桩都是背叛,谢良觌虽然跑了,但他的老巢被一锅端了,他就算是再没脑子,也能猜得到是李胜背叛了他。 这种背叛,一刀砍了都算是宽容大度,非得一刀刀剐了才能以泄心头之恨! 把谢良觌的老巢一锅端了,还抓了不少人,搜出了不少没来得及销毁的物证,原是该高兴的一件事,可韩长暮却没有半点松弛下来的神情。 但他也没有陷入到谢良觌这件事中苦苦思索,他是在思量旁的事情。 青云寨的水匪们都已经分批送进了内卫司进行甄别,而赵应荣四个人则暂时留在了韩府中,等在京城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和营生之后再搬出去,而那些从青云寨救出来的幸存的姑娘,也都销毁了身契,重新记了户籍,发了盘缠,让她们自谋生路去了。 按理说一进韩府,韩长暮就该仔仔细细的审一审赵应荣三人,但他却选择了观望,就是想等着,看赵应荣这几个人什么时候能主动来跟他回禀青云寨的事。 虽然说主动说未必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他却想给这几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当然,他不但没有审赵应荣三人,连窦威岐和薛绶,他也给晾在了牢里,等他们的心神濒临崩溃之时,再审问便会事半功倍。 同样夜不能寐的还有赵应荣三个人,他们一直在等韩长暮的召见,可今日召见之后,他却只说了对他们这些人的安排,却绝口不提青云寨之事,这让他们心生惶恐。 就像是头上悬了一把刀,晃呀晃的始终落不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整日里提心吊胆的,老的特别快。 “大哥,咱们这样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总不能司使大人不问,咱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不如,不如咱们自己去找司使大人说,兴许司使大人听了,就没那么生气,也就放过咱们了呢。”李长明经过了这几日巨变的打击,早就对韩长暮心生畏惧了,看到韩长暮这种态度,他觉得人在矮檐下,还是得有多恭敬就多恭敬。 赵应荣也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主动些好,说不定司使大人就是等着咱们去坦白呢。”他转头望着赵浮生:“浮生,你觉得呢?” 赵浮生权衡了半晌,终于定下了心思:“儿子也觉得该去主动坦白。” 此事一锤定音,三个人不再犹豫,虽然夜色已深,但抬头可见远远的正房依旧灯火通明,韩长暮显然还没有就寝,三个人便客客气气的请了院子里的小厮引路,往前院正房赶去。 韩府里住的人不多,只有韩长暮一个主子,清浅从前算得上是半个主子,可现在她背着逃妾的罪名,一进韩府便被拘在了个偏僻的院子里,外头有人看守,不准外出也不准见人。 主子少,伺候的人也不多,满府里的丫鬟小厮侍卫加起来,也不过十五六个人,剩下的全是隐秘在暗处的暗卫,这些暗卫的存在,只有韩长暮,金玉和孟岁隔知道,其他的人一概不知。 不知详情的外人只会以为韩长暮生活简朴,也会以为他托大,对长安城的治安如此放心,府里连护院都没有。 赵应荣三个人一路走来,看到稀稀疏疏的几个下人,衬得这原本就很大的府邸生出一种荒凉来,他唏嘘了一句:“这司使大人出身韩王府,何等的尊贵,可府里伺候的人却这样少。” 李长明看了看四围,也觉得十分怪异:“简朴也便罢了,可怎么连护院侍卫都看不到几个,这司使大人就这么放心那些巡街的金吾卫?” 赵浮生的目光闪了闪,压低了声音道:“不是没有护院侍卫,是他们都藏在暗处,方才路过的几个地方,都有隐藏在暗处的气息。”他微微一顿,忌惮道:“儿可以确信,咱们三人但凡有半点不老实之处,这些人断然不会手下留情的。” 听到这话,赵应荣和李长明惊愕的对视了一眼。 夜风瑟瑟,树冠簌簌轻响,像是为了印证赵浮生这话,那簌簌声一时像是人语,一时又像是呼吸声。 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心里齐齐咯噔一下,不约而同的生出一个念头。 这样身居高位之人的府邸,果然深不可测,绝非他们这种草莽可以窥探的。 赵应荣三人刚一离开暂居的小院,便有暗卫早早的禀告了韩长暮这三人的行踪。 韩长暮看到赵应荣三人联袂同行,一贯冷清的脸上终于牵出淡淡的笑意。 这个机会,总算没有被浪费。 空荡荡的前厅格外冷肃,只坐了韩长暮一个人,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灯火通明中,他抬眼看着有些忐忑的三个人,挑唇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看到这幅场景,赵应荣三个人心跳如鼓,莫名的有几分心虚。原本想要隐瞒什么的那个念头,转瞬消弭无形了。 赵应荣三人战战兢兢的行了个礼。 韩长暮神情淡薄的抬了抬手,不似下晌那般古道热肠,反倒有些冷漠。 赵应荣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存犹豫惹到了韩长暮,赶忙上前一步,澄清道:“司使大人,小人等有事情要交代。” 韩长暮挑眉,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挑的高高的,像是十分诧异:“不知道是什么事,值当三位大半夜的不睡觉?” 此言一出,赵应荣三人涨红了脸,都有些羞赧,韩长暮果然是在等着他们主动相告,只是他们想明白的有点晚了。 既然已经得罪了人,那后悔也于事无补了,不如赶紧做些什么来弥补。 赵浮生赶忙上前一步,欠着身子恭恭敬敬道:“并非是小人等有意隐瞒,实在是,实在是那些事情千头万绪,小人等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赵浮生一眼:“从头说。” 赵浮生的汗一下子就落了下来,讪讪道:“是,是。” 李长明听出韩长暮并没有怪罪之意,但是他们再遮遮掩掩下去,就实在是不知好歹了,便也跟着上前,拿手肘捅了捅赵应荣:“大哥,就,从头说吧,事无巨细,只要跟寨子有关的,都说。” 韩长暮又看了李长明一眼,可真难得,难得青云寨里还有个明白人。 他点了点头,缓和了态度:“坐下说。” 赵应荣三人哪敢真的结结实实的坐下去,个个拘束的只坐了小半张胡床,对视了一眼。 赵应荣轻咳一声,最先开口道:“大人,青云寨的来历,大人想是已经查清楚了。” 韩长暮淡淡道:“你说便是。” “青云寨已有近二百年了,原先只在船上谋生,直到一百年前,青云寨的第二任寨主才在定云山中找了那片山头,安营扎寨。”赵应荣抛下了最后一丝幻想,一字一句的说了起来,只是用词格外的冠冕堂皇。 《剑来》 韩长暮挑了挑眉,水匪就是水匪,什么叫在船上谋生。 赵应荣也觉得自己太过欲盖弥彰了,讪讪笑道:“青云寨在定云山中立了寨门,就越来越兴盛了,寨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就连山下的村民,也有不少投奔来的。” 韩长暮闻言点了点头,他在山上时也见到了青云寨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盛景。 赵应荣继续道:“小人是青云寨第三任寨主的女婿,岳父大人去世后,小人接任了寨主之位。” 这些细枝末节是韩长暮早已经知道的,他想听的不是这些,但他知道,赵应荣后头的话或许是在难以启齿,才用这些只要用心便能打听得到的事情做引子。 他微微挑眉,静心听了下去,他倒要看看这三个人绕来绕去的,究竟能绕到哪去。 果然,眼看着韩长暮不紧不慢,根本没有追问的意思,赵应荣自己就先慌了,有些耐不住了,尴尬的笑了笑:“小人说远了。”韩长暮的脸色分明十分的平和,但赵应荣还是莫名的害怕,不知不觉间,他的额头生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抬手抹了一把,继续道:“七年前,定云山突然山体垮塌,有几处山峦塌陷成了悬崖,小人的岳父觉得不吉利,便请了道长上山做法。” 韩长暮恍然大悟:“薛绶就是那个道长,他是七年前上的青云寨?” 赵应荣重重点头:“正是如此,一场法事做下来,薛绶甚得小人岳父的信任,俨然成了岳父的座上宾,后来便留在青云寨,明面上是教书先生,但山寨里许多事情,都少不了他的出谋划策,”他微微一顿,掩去了忐忑不安:“小人等读的书少,有时候许多事情想的都不够周全,薛绶不一样,他是个识文断字的,又有道法在身,岳父和小人都十分的依仗他,五年前,薛绶下了一趟山,回来后突然对小人说,朝中有人想与青云寨谈一笔两利的交易。” “哦,什么交易?”韩长暮心头一凛,但脸上却不露分毫,仍旧神情淡淡的发问。 赵应荣道:“就是,每年的四月底,青云寨买一批十五六岁左右,未出阁的姑娘送进京城,说是,说是五年之后,就能设法给青云寨众人落个军户,今年正好是第五年。”说着,他咽了口唾沫,心中生出个疑问,那天夜里若非姑娘们突然乱了起来,若非韩长暮一行人也潜入了青云寨,那么姑娘们送出去之后,青云寨和寨子里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他从未仔细想过,可现在安稳下来之后,他仔细一想,越想越觉得那些羽林军们是来卸磨杀驴的。 落个军户,青云寨中少说也有八九百人,都落个军户,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韩长暮听得心头一震,疑惑顿生,眉心微蹙:“你可知道是什么人在跟青云寨做交易?” 赵应荣摇头:“这些事情都是薛绶在张罗的,小人从未见过那所谓的朝中之人,不过,”他微微一顿:“自从五年前青云寨应下此事,并且送了第一批姑娘过去之后,从前隔三差五就来攻打一回的官兵就都撤了,五年间都没再来过。” 他这样说着,心里越发的相信,那夜骤然出现在青云寨四周埋硝石筒的羽林军们,就是去卸磨杀驴的! 他暗暗磨了磨牙,以后打死也不能跟这些长了八十个心眼儿的官儿打交道,搞不好稀里糊涂的就见阎王去了。 听到赵应荣说五年之内都没有官兵攻打青云寨,心里便暗涌翻滚,究竟是什么人,不但敢应承给青云寨落军户这样的大事,还可以操控官兵动向,这个人,一定不是寻常的朝臣,或者说操控青云寨的应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这群人蛊惑了赵应荣,让他连续五年搜罗了数千个姑娘送进京,这些姑娘下落不详,生死不明,而五年之后,青云寨没了用处,这群人又弃之如敝履,湮灭掉整个青云寨,杀人灭口。 这么心狠手辣的作风,还牵扯到了羽林军,韩长暮的心头不由的一阵阵发寒,即便他征战沙场多年,也是明刀明枪的厮杀,这样动辄灭人满门,随意欺压百姓的做法,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想到这里,韩长暮的脸色越发不善,沉声问道:“大当家没见过那朝中之人,那么,可知道那朝中之人是谁?” 赵应荣茫然摇头:“小人不知道。” 这一问三不知的夯货模样,都把韩长暮给气笑了,他讥讽道:“大当家的还真是信得过薛绶,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把青云寨上百口人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他的身上了。” 赵应荣被韩长暮说的一阵羞愧,低下了头。 赵浮生也慌了,他知道他爹一向是个实心眼儿,可没想到竟然实心眼儿的厉害了,就是傻了,都五年了,这件事张罗了五年了,他爹竟然连幕后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急切的喊了一声:“爹,儿子每回问你,你都说此事你心里有数,你就是这样有数的?” 赵应荣涨红了脸,讷讷不语。 他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件事情有多严重,严重到灭门都不足为奇了。 李长明直到赵应荣老实,深怕他因为这个事情自责过度,仔钻了牛角尖,赶忙找补道:“没事,咱们青云寨的人不都好好的嘛,能入内卫司,能正正经经的当个良民,不比落什么军户强百倍,大哥,咱们这也算是歪打正着,托了司使大人的福了。” 赵应荣的心安了几分,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双眼骤然一亮,急声道:“大人,小人,小人想起来了,薛绶,薛绶下山与那朝中之人见面时,带了个小子,那小子回来说过,他无意中听见薛绶称呼那人为长史大人!” “长史大人!”韩长暮心头一跳,惊呼出声,长史算不上官位太高的官吏,各都护府,都督府,将帅,州府都设有长史,而京城里设有长史的衙署便只有亲王府了! 圣人子嗣昌盛,平安长大的皇子足有十一位之多,而成了年自己开牙建府的皇子也有五位,幸而圣人的兄弟活下来的不多,封了亲王的更是没有,剩下的几个寥寥郡王府里没资格设立长史的,那么,薛绶面见的那个长史,就只能是出自这五位皇子府中了。 他平静了几息,淡淡问道:“那小子在哪?我要见他!” 赵应荣越发的心虚了,讪讪道:“他,就是,有一次在河道,那个时,死了。” 韩长暮皱了皱眉,拦路打劫自然是凶险的,死人也是常有的事,但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就是听到了“长史”这句话的水匪死了。 他心头郁郁,看来只能撬开薛绶的嘴,才能知道是哪个亲王府的长史了。 看到韩长暮凝神不语,李长明心里打了个突,赶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司使大人,大哥这么一提,小人也想起了一件事情。” 韩长暮挑眉:“什么事?” 李长明斟酌了一下:“是关于三,”他脸色一暗,慌忙改了口:“窦威岐,是关于窦威岐的。”他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哀悼他们那已经无法追忆的兄弟情:“这两年来,窦威岐每隔一个月就会下山一回,小人原以为他是在山下养了什么人,还笑过他几回,不过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小人也从没见他买过什么妇人用的东西送过去,就起了好奇,派了人一路跟着他,谁知道他竟然是进了长安城,头一回跟到了宜阳坊跟丢了,第二回跟到大业坊丢了,第三回在归义坊丢了,后来又跟了几回,却都是刚进城就不见了人,小人当时觉得是自己想错了,窦威岐不是养了什么人,是进城办什么事儿,便没往深处想,可现下想想,却是蹊跷的很,小人惶恐,当时想的不够周全,没有深究。” 韩长暮听着那几个里坊,觉得格外的熟悉,就像是刚刚才听过一样,静了片刻,他忙拿过叠放在旁边的李胜的供词,一页页的翻看起来。 终于,在供词里发现了这几个里坊。 原来这几个里坊中都有谢良觌的人手,从前是四圣宗的分坛,现在是谢良觌的分舵。 据李胜所说,那抱着谢孟夏跳了崖的杜风是谢良觌的心腹之人,虽然姓杜,却是李胜的亲侄子,改名换姓只为了隐藏身份,李胜极为信任他,对他从来不设防,可没想到偏偏就是他的亲侄子,对他下了毒手。 第五百六十五回 四美图 李胜自问对这个亲侄子没什么亏欠的地方,更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没必要对他痛下杀手,除非是有人指使。 杜风与谢良觌年纪相差不大,主仆情分深厚,对谢良觌更是忠心耿耿,他这个亲叔叔说的话也不及谢良觌这个主子说的话。 若说有谁能指使的动杜风,也就只有谢良觌了。 而且他也是给李胜下毒最好的人选,李胜从未对他有过防备之心。 韩长暮拧眉,仔细回忆起李胜清醒后所说的一番话。 青云寨这些年搜罗来的姑娘都送进了京,供给谢良觌练那长生不死的邪术。 至于是什么邪术,李胜说不知道,韩长暮也没有细问。 他从来就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 长生不死,这就是个笑话,即便是能活千年的王八,那最后也是要死的。 李胜觉得就是因为他极力反对谢良觌的这等做法,几次违抗顶撞谢良觌的吩咐,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现在的谢良觌已非十六年前那个无知小儿了,他羽翼渐丰,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早就不再需要李胜这块功高盖主又事事掣肘的绊脚石了。 能忍到现在才一脚踢开这块绊脚石,已经是他有容人的雅量了。 但是韩长暮却对李胜的话将信将疑。 虽然李胜说窦威岐乃是谢良觌的人,特意安插在青云寨中的,可是看窦威岐的行事,并不像是完全想着谢良觌的。 一则是送出去的姑娘数目对不上,据李胜所说,每年送给谢良觌的姑娘有一百来人,都是打着采买婢女得名义送进京的,可青云寨每年搜罗的姑娘足有二三百人,那剩下的这一半姑娘都去哪了? 二则窦威岐像是知道羽林军要炸山的时间的,那么他又是从何得知的,羽林军要灭掉青云寨这件事情,连李胜都不得而知。 三则那些羽林军突然要灭了青云寨,当然是为了杀人灭口,将青云寨这五年来的所作所为统统埋葬在坍塌的定云山中,可是,韩长暮不认为一个如同丧家之犬般在外头藏了这么多年的废帝,能够驱使的了羽林军。 看来这其中的蹊跷,只能严审了窦威岐和薛绶,还有从分舵里抓到的那些人,才能查清楚了。 这次李胜一口气供出了谢良觌在京城的十九个分舵,韩长暮的收获不可谓不丰,而谢良觌的损失不可谓不惨烈,在京城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的局面,经此一招,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再想重整旗鼓,只怕局势艰难了。 可想而知,谢良觌该有多恨!不知道他急怒之下,会不会想到死了的是杜风,出卖他的是李胜。 韩长暮心头一动,放出李胜还活着的消息,或许会有更大的收获。 看到韩长暮的脸色阴晴不定,李长明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是自己哪句话说坏了,得罪了韩长暮。 静了半晌,韩长暮才淡淡道:“窦威岐上山时,你们没有查过他的来历吗,还让他做了山寨的第三把交椅?” 赵应荣和李长明对视了一眼,尴尬的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他们青云寨的声势造得再大,也只是一窝水匪,只要前来落草为寇的人不是官兵,哪怕是辞了官的朝臣,他们也是收的,哪里还会仔细查问来历背景。 就算是想问,也没那个本事刨根问底,辨明真伪。 最后,还是赵浮生上前一步,欠着身子道:“窦威岐上山的时候,自称家里是在凉州开武馆的,因得罪了人,家破人亡,他又没有了身份户籍,走投无路了,才上山落草为寇,他实在是言辞恳切,不求其他,只求一个容身之地,爹和二叔心一软,又看他能识文断字,还有一身的好功夫,这才将他收下了,他上山之后,也的确是安分守己,又屡立奇功,这才做了寨子的三当家。” 韩长暮也知道让一帮乌合之众去细查一个刻意隐瞒了来历之人是难了些,便没再追问,事情已经这样了,再问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其实赵应荣和李长明作为水匪头子还是称职的,把个青云寨经营的蒸蒸日上,人丁兴旺,还惠及了山下的村民,还定下了拦路打劫的规矩,不骚扰清官,读书人和寻常百姓商人,不过说是盗亦有道,但到底是盗,犯了律法,就必须受到惩罚。 韩长暮抬眼看了看略带惊恐的赵应荣和李长明二人,温和了态度,颇有几分循循善诱:“以后用人办事,二位可要仔细甄别。” 赵应荣和李长明心知这是韩长暮这是在指点他们,毕竟以后他们是内卫司的暗桩,若是行差踏错,差事上出了纰漏,可不是小事情。 二人心头一凛,齐声称是。 看到韩长暮将此事揭过不提,赵浮生脸上有些尴尬,磕磕巴巴道:“司使大人,这五年来,每回送姑娘进京,小人都派了人暗中跟着。” 话未完,赵应荣就跳了起来,指着赵浮生道:“浮生,你!” 赵浮生也知道自己理亏,讪讪道:“父亲。” 赵应荣叹了口气,从前不知道薛绶有问题,赵浮生这样贸贸然的派人跟着他,被人发现了,难免会引起那朝中之人的不满,可现在,却又觉得幸而赵浮生多了个心眼儿,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啊!” 韩长暮看着赵浮生道:“你接着说。” 赵浮生应了声是:“每年寨子搜罗齐了姑娘,京城里便会派个人牙子过来,在山下交接,然后由这个人牙子带着车队进城,小人派去盯梢的人回来说,送姑娘进京的车队在山下就会分成两队,一队启夏门进城,一队却绕过了曲江,从延庆门进城,小人原以为是姑娘太多了,一起进城太扎眼了,才刻意这样分开走的,但现下仔细想来,事情却有些蹊跷,这些姑娘都是签了卖身契的,送进京的车队也是正经的牙行的车队,根本是不惧盘查的,这些姑娘放到外头数量惊人,可是和每年往京城里送人的牙行相比,却是不足为奇的,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分开走,除非是,除非是这些姑娘原本就是没打算送到同一个地方去的。” 韩长暮微微点了点头,只有这样解释,才最为合理。 他想了想,拿过长安城的舆图,一手提着笔,一手按着舆图的一角,抬头问赵浮生:“你是说一队车队是从启夏门进城,一队是从延庆门进城?” 赵浮生点头道:“是。” “每年都是如此?”韩长暮又问。 赵浮生道:“是,每年都是如此。” 韩长暮皱着眉头,在舆图上巡弋了一眼,最后落笔,在两处画了两个圈儿:“可知道车队进了城之后,又去了何处?” 赵浮生摇了摇头,支支吾吾道:“寨子里,多半,多半都,有些,不敢进城。” 他说的语焉不详,韩长暮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哪个身家清白的愿意上山落草为寇啊,谁身上不是背了点见不得人的事儿,保不齐连个正经户籍文书都是没有的,当然进不得京城的门。 韩长暮想了想,将启夏门和延庆门附近的几个里坊都做了标记,继而抬头问道:“可知道每年前来交接姑娘的是哪个牙行的人?” 赵浮生望向了赵应荣。 赵应荣一脸茫然,显然是一无所知的。 赵浮生无奈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人不知。” 韩长暮凝神片刻,换了个问法:“每年前来交接姑娘的人牙子都是同一个人吗?” 赵应荣急忙道:“不是,头两年是小人和浮生一起下山料理的此事,头一年和第二年前来交接的人牙子并不是同一人。” 这件事情赵浮生也很清楚,上前一步道:“后头两年是小人送姑娘下的山,每年也都是不同的人前来交接的。” 韩长暮又沉声道:“每回都不是同一人前来交接,那么你们又是如何确认来人的身份的?” 赵浮生恍然大悟:“是有信物的。”他慌忙解下腰间的佩囊,翻开来,露出里头的半朵梅花花样道:“就是这个,每年来人都要拿一个雕了这个花样的物什,有时候是个玉佩,有时候是条帕子,但只要有这个花样,且能与这一半拼成完整的一朵花,便能确定了身份。” 韩长暮一眼看到这半朵梅花,脸色便微微一变,这半朵梅花,他在许多地方见过,赫然正是从前四圣宗内众人甄别身份所用的标记。 他看着这半朵梅花,只觉心里生出一种古怪来。 按道理说,有了这半朵梅花,几乎就能确定此事与谢良觌有关,可是他心里却越发的不踏实了。 处处都有谢良觌插手过的明显痕迹,反倒格外的欲盖弥彰,就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刻意将他的目光引向谢良觌,从而掩盖事情的真相,掩盖真正的幕后之人。 他捏着那只佩囊凝神片刻:“此物先放在我这里。” 这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赵浮生自然无有不应。 随后,赵应荣三人又捡了要紧的事情一一说了,觉得再没什么遗漏了,才停了下来,看到韩长暮没有挽留的意思,便齐齐告退了。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清冷的月色透窗而入,似水光华在帐幔上,锦被上,还有那个睡梦中都在挣扎的人身上,轻抚流淌。 房间里一片死寂,安南郡王妃的呼吸凌乱极了,夹杂着惊恐痛苦的低呼呻吟。 姚杳轻巧的跳了下来,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走过那固若金汤的妆奁时,她连看都没多看一眼,便撩开帐幔,径直上了炕。 她偏着头看着安南郡王妃,微微皱了皱眉。 看来安南郡王妃这二十年来过得十分艰难,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也是,永安帝就像悬在头上的那把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心得多大才能睡得好觉。 姚杳唏嘘一阵,便按照安南郡王妃的做法,轻手轻脚的按动机括,抽出凸起后,手伸进孔洞,片刻之后,她从里头取了一幅画轴,卷的细细的,边缘已经发黄发皱。 她慢慢的把画轴展开,只见上头四个盛装美人,个个都是身材娇小,体态风流,画面倒是保存完好。 这四个美人两两相对,露出面容的两个美人柳眉入鬓,杏眼桃腮,如云发髻高高束起,鬓边钗环精致耀眼,都是十八九岁的新妇打扮。 而背对着画面的两个美人体态婀娜又不失娟秀,梳着垂鬟分肖髻,发髻间只点缀了素雅的珠花,单看背影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只是不知容貌如何。 除此之外,图上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更没有题字印章,不知是何人所作,又是因何所做。 姚杳回头看了安南郡王妃一眼,她虽然在睡梦中也拧着眉,痛苦的挣扎,但睡得还算沉,并没有短时间里就会醒过来的迹象。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幅画,叫人摸不着头脑。 但这幅画藏得这样深,必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姚杳叹了口气,只可惜再多的秘密,这个时候她也无法仔细研究,即便是能将表面的画临下来,无法参透画中的隐秘也是无用。 她偏着头凝神片刻,便不再犹豫了,从袖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飞快的将这张画卷描了下来,虽然没有设色,只是简单的勾勒了轮廓,但她还是将露出容貌的两个美人画的惟妙惟肖,然后将画轴原样卷好,放回孔洞,将一切恢复原状。 离开之前,姚杳又看了安南郡王妃一眼,此时的她就像被团团迷雾所笼罩,让人看不清楚。 姚杳心中生出一个念头,留在安南郡王府反倒是件好事,她或许可以因祸得福,和这个满身都是谜团的安南郡王妃联起手来,互惠互利,互有所求,也互有所得。 不过,这种事情是急不得的,安南郡王妃跟永安帝看起来像是相爱相杀,这仇怨到底有多深还未可知,而她身边的人,比如那个如玉,似乎也有些不妥当。 姚杳满怀心事的回到东厢房,刚打开门,冷临江便一下子扑了过来,满脸焦急的低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出了什么事?” 冷临江自然知道凭着姚杳的本身,夜探一个女子的房间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两个多时辰过去了,药力早就失了效,安南郡王妃早该苏醒过来了,她都还没有回来,他怎么能不担心呢。 “啊,哦,没事,没事。”姚杳被重重扑过来的冷临江撞了个趔趄,额头被撞得生疼,回过神来,捂着发红的额头横了冷临江一眼:“看了一出活春宫,太震撼了,我正回味无穷呢,你就给我撞醒了。” “哎哟我去,你怎么不叫我呢!”冷临江一脸遗憾的重重拍了下大腿,偏着头看起来一本正经,可一开口就让人喷饭:“很激烈吗?” 姚杳脸不红心不跳,朝着冷临江身后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种事,你不得问孟岁隔吗?” 孟岁隔茫然了一瞬,脸腾的一下便红透了,尴尬的微微张着嘴,半晌才凶神恶煞的瞪着姚杳:“就你这还,还是姑娘家呢!” 姚杳锋利英气的长眉微微一挑,笑容狭促,语出揶揄:“孟总旗,你跟安南郡王妃朝夕相处的时间比我和少尹大人都长,知道的隐秘自然要比我们多一点了,安南郡王妃的事情得问你,这有什么不对吗?” 孟岁隔哽了一下,就像着了魔一样,无意识的点了点头,点完头才反应过来,这事儿不对啊,太不对了! 什么叫朝夕相处!什么叫知道的隐秘多! 这一字一句听起来怎么就那么龌龊不堪呢! 冷临江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对对,你知道的隐秘肯定比我们多啊,来,说说看,你都发现了什么,别藏着掖着了,互通有无嘛。” “啥?”孟岁隔懵了,他们在说什么,每个字他都听懂了,可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发现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发现啊! 看到孟岁隔的脸色变了几变,姚杳简直要憋不住仰天大笑了,她才不忍着呢,想笑就笑,无声的狂笑,脸上没有半点无功而返的惭愧:“少尹大人,孟总旗,我太没用了,什么都没发现,看来还是孟总旗有用,肯定是有所发现的。” 她刻意隐瞒了永安帝方才来过,也隐瞒了自己的发现,并非是不信任冷临江,而是觉得时机不合适,贸然说出来,不但对此事什么任何帮助,还有可能让冷临江陷入危险之中。 靠了这么些年的大树要是倒了,她上哪再去找像冷临江这么称心如意的一片阴凉。 “......”孟岁隔无语朝天,翻了个白眼儿,这么危险的境地都能找个乐子,人才啊。 冷临江看孟岁隔一脸郁闷,顿时笑的合不拢嘴,不无遗憾的叹了口气:“我们当然有所发现了,你不知道那书房里美男图可是不少,各有各的美,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姚杳抿了抿唇,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对安南郡王妃素日的做派,有了些许恍然。 安南郡王妃行事荒诞嚣张,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呢。 她的名声越是不堪,别人便越是不愿与她来往走动,那么她的秘密暴露的风险也就降到了最低,而永安帝对她的防备之心自然也就降到了最低。 安南郡王妃眼下甘于自污实属无奈之举,但是她绝对不甘心一直这般屈辱的活下去。 只是不知道她要如何反击,何时反击,又有多少能力和手段来置之死地而后生。 或许她真的可以考虑考虑结个盟友了,单打独斗太容易被围殴了。 姚杳一边思量着这些,一边笑道:“那些美男有没有你认识的?” 冷临江诧异的“啊”了一声:“怎么了?” 姚杳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冷临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老冷,若是那些美男图里有你认识的,你不得提醒提醒人家啊,被安南郡王妃盯上了,还能有精气神儿吗?” 冷临江恍然大悟的长长“哦”了一声,看着孟岁隔,阴阳怪气的嬉笑起来:“你说的对,还是你聪明,看看孟岁隔,这么快就瘦成人干儿了。” “有吗?没有吧。”孟岁隔茫然的摸了摸脸。 姚杳挑眉,掏出个巴掌大的铜镜,正对着孟岁隔的脸,揶揄道:“你自己看。” 孟岁隔不疑有他,当真照了照铜镜,只见镜中的那张脸果然又瘦又长,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到姚杳和冷临江揶揄戏谑的笑。 他顿时明白他被姚杳和冷临江给戏弄了,不禁涨红了脸,梗着脖颈,狠狠的错着牙却说不出话。 这俩人是给他下了个套儿啊,他又不是个傻透了的,怎么可能直愣愣的就往里钻。 哔嘀阁 可是这话实在没法回啊。 他的脸色一会儿紫涨,一会儿青白,最后重重甩了下衣袖,拉开门落荒而逃了。 姚杳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压低了声音狂笑不止。 安南郡王妃是扬州人,或许是为了以解思乡之情,郡王府里到处都种着婀娜的垂柳。 这种树容易养护,形态窈窕,郁郁葱葱的枝条随风摇曳,铺展开成片成片深绿浅翠的云霞,也是颇为壮观的。 而垂柳的枝丫格外柔软,很难借力,树冠也不高大茂盛,即便看起来铺展如云,但却藏不住人,种在安南郡王府这种到处都是见不得人的隐秘的府邸中,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深沉的夜色中,千条万条的碧绿枝条静静垂落着,偶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夜风吹过,这些枝条也纹丝不动。 蓦然,紧邻着高墙的一棵垂柳轻晃了两下,一道黑漆漆的人影轻如微风般掠过夜空,落到了郡王府一隅不起眼的低矮房舍前。 人影身形窈窕,走到门前,推开了门,刚迈出一步,便停下了脚步,低着头看着埋在灰尘里的半截纸片。 人影愣了一下,一脚踩在了纸片上,目光警惕的扫了周围两眼,见左右无人,才慢慢的挪开脚,慢慢的弯下腰捡起那张纸片,展开来,看到纸片上点了两个水滴状的墨点,尖头指向南方。 第五百六十六回 消息 人影飞快的把纸片揉成了小小的一团,塞进口中,梗着脖颈咽了,随后掀起兜帽盖住了头面,身子轻灵的穿过没有灯烛照亮,一片漆黑的后宅,走到了偏僻荒芜的角落里。 环顾左右见没人注意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那人毫不犹豫的飞身而起。 足尖在高墙上接连轻点,人影身姿轻盈的翻越过高墙,落在了旁边的曲巷中。 这条曲巷狭长而深幽,两侧都是高墙,而一辆灰棚马车停在曲巷尽头。 人影毫不迟疑的快步走到马车旁,看到坐在车辕上的金玉,人影的脚步微不可查的轻快了几分,淡笑着打了声招呼,态度格外捻熟:“金大总管。” 人影始终低着头,没有露出脸庞,但从那声“金大总管”可以听出她是个三十来岁的姑娘,声音已经不复年轻时的清亮了,有了些许岁月的沧桑。 金玉抬眼,严肃的看了来人一眼,又转头看了眼安静的车厢:“世子来了。” 那人脸上的微笑倏然凝固了,心下惶惶不安。 在她心里,世子是个高瞻远瞩之人,十几年前,世子也才十几岁时,安南郡王刚一身死,旁人都还没有察觉到他的死另有蹊跷,她就被派到了安南郡王府蛰伏下来。 这十几年来,她从未被召见过,也从来没有往外传过信,送她来的时候,世子是有过吩咐的,只蛰伏,没有召见不得擅动。她也就安安心心的待了下来。 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的熬下来,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被世子给遗忘了,从此恐怕要在安南郡王府为奴为婢一辈子了,方才骤然得见那张召见自己的字条时,她心里是狂喜的,再看到金玉时,她心里是安稳的,世子没有忘记她,她还是有用的。 可现在,听到金玉说世子来了,她的心着实咯噔了一下。 世子日理万机,来见她这么个小喽啰,这委实不正常啊。 能做内线的,都是长了八十个心眼的,七窍玲珑心在她们面前都不够看,那都是缺心眼儿。 面对这等反常的情形,她立刻就想多了。 从生想到了死,继而开始自省,这十几年她虽然无功,但好歹也无过,至少没暴露不是。 想到这里,她顿觉有了底气,挺直了腰背走到车厢前,躬身行了个礼,声音有点哆嗦:“世子。” 车帘微动,撩开了一道缝隙,韩长暮露出半张脸,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淡淡道:“进来说。” 那人这是十几年后头一回见到长大了的世子,世子打小就为人冷淡,跟韩王府里的兄弟姊妹们都不亲近,现下看来,年岁越长,这性子越冷清了,一脸的冷薄逼得她哆嗦了下,方才几经艰难才做好“她没错,她不怕”的心里建设转瞬坍塌,缩肩塌腰的钻进了车厢。 车内燃了一盏幽暗的灯烛,影影绰绰间,韩长暮平静的脸色中隐藏着复杂的情绪,微微有几分焦灼。 他将焦灼的情绪掩饰的分毫不露,淡淡问道:“坐,捡要紧的说。” 那人哪敢真坐,王府的规矩大,在世子跟前,她只有跪着回话非份儿,听到这个“坐”字,她小心翼翼的坐了半个屁股,虽然心下惶惶,神情紧张,还有点畏手畏脚,但回起话来却仍旧条理清楚,不慌不忙:“世子,今日圣人又来了,是亥初二刻到的,在正房停留了一个半时辰,事后照样给安南郡王妃灌了药,但安南郡王妃还是都抠喉吐了出来。”她微微一顿,十分谨慎的继续道:“世子,圣人这半年来的勤了些,过去十几年,他都是雷打不动的一个月来一次,可这半年,圣人一个月少则两次,多则三五次也是有的,坐胎药的用量也比从前大了,显然是心急了。” 韩长暮点点头,思忖道:“安南郡王妃已经三十五六岁了,早过了最容易有孕的年纪了,圣人着急是情理之中的。” 那人斟酌道:“可是世子,这十几年来,圣人每月都会夤夜潜入安南郡王府,除了年节,几乎从不间断,属下想不通,圣人为何会如此执着于让安南郡王妃有孕,属下这么多年冷眼旁观,实在没看出圣人对郡王妃有什么深情厚意。” 韩长暮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你在安南郡王府十几年,可发现安南郡王妃有什么不妥之处?” 那人凝神片刻:“她为人十分的谨慎小心,这府中她没有信得过的人,而外头的传言也并非是夸大其词,她的确行事荒诞,奢靡无度,养了无数男宠,也正是因为这个,属下才更觉得奇怪,若圣人真的对安南郡王妃有情有心,又怎么能容得下这种事情,或者说,圣人若想给安南郡王妃一个名分,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十几年早就筹谋好了,为何要把人放在宫外,长年累月担着天大的风险偷偷摸摸,不累吗?” 韩长暮抿唇不语,这件事情透着无尽的古怪,他一时半刻也无法参透。 圣人这十几年月月不落的执着,就是要让安南郡王妃生个孩子,可是为什么要这样的执着呢。 若是要利用安南郡王妃所生的这个孩子,那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执着,安南郡王妃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尤其是还有一个世子,哪个不能利用控制,干嘛非要干这种费力还结果未知之事。 铁血手腕的永安帝从来都不是什么长情之人! 除非,除非能够利用的是安南郡王妃和圣人所生的孩子! 只有那三个孩子不是安南郡王妃生的这种可能性,韩长暮连想都没有想过。 安南郡王妃对世子的维护,对两个女儿的疼惜可不是假的,若非亲生,合该像那些姬妾所生的儿女,养在后院,给口饭吃,活个命罢了。 那人看到韩长暮不语,偏着头又道:“世子,今日属下还在安南郡王妃的房间里看见了不该出现的人。” 韩长暮微微蹙眉:“不该出现的人?”那人思量道:“是今日冷少尹刚刚送进府的姑娘,叫姚杳的那个,她是亥初一刻进入正房的,她进去不久,圣人就到了,也不知她躲到哪了,竟然没有被发现。” “她也发现此事了?”韩长暮惊诧极了,皱眉道:“她几时从房间里出来的?” 那人掐着指头盘算了一下:“她是子末离开的。” “也就是说,她在房间里呆了两个时辰。”韩长暮捻着衣袖,神情凝重道。 那人点头道:“是,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在房间里藏身如此久,竟然没有被发现,要知道圣人的身边是有一等一的高手的。” “高手!”韩长暮不屑的嗤笑一声:“她最是能屈能伸,保命的手段层出不穷,不被发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他垂眸,掩饰住幽暗的眸光,思忖道:“她定然是在房间里发现了什么,也定然是看到了圣人和安南郡王妃之间发生的事情了,但奇怪的是,圣人离开后,她为何没有立刻离开,即便安南郡王妃还醒着,但她也是有这个本事全身而退且不被安南郡王妃所察觉的,如此危险的境地之下,她没有选择立刻离开,反而一直等到了子时之后才离开,显然是有了其他的发现。” “此事好办,属下把那个叫姚杳的姑娘抓来审一审,便水落石出了。”那人立功心切,或者说是她在安南郡王府中蛰伏了十几年,早就呆的不耐烦了,眼下有一个可以立功见光的机会,她决不愿放过,言辞凿凿的请了个命。 韩长暮慢慢的抬起眼,幽幽沉沉的目光凝重的盯着那人,一字一句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却极具威压:“此人是京兆府的参军,现下替内卫司效力,并非是你可以动的了,审的出的人。” 那人被韩长暮看的一个激灵,忙低下头,听出了韩长暮话里话外流露出来的意思,他对这个叫姚杳的姑娘很熟悉,很看重,大有视为左膀右臂,除了他谁都不能动这个人,她心里顿时有些不服气,但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来,依旧毕恭毕敬道:“是,属下僭越了。” 韩长暮瞥了那人一眼,淡淡的安抚了一句:“圣人着急了,安南郡王妃自然不可能安然无恙,一旦她有异动,便是你的脱身之机。” 那人骤然抬头,一双眼闪着亮晶晶的光芒,能有离开这个华丽牢笼般的安南郡王府,她求之不得,连连谢恩:“是,属下一定盯紧了安南郡王妃,绝不会坏了世子的大事。” 韩长暮嗯了一声,微微眯起来的双眼中冷光一闪:“说说夏元吉的事。” 那人轻咳了一声,条理清晰的开口道:“回世子的话,夏元吉的确是数月前被安南郡王妃带回来的,后来便在郡王府中住下备考,深的安南郡王妃的欢心,安南郡王妃甚至放出话来,待世子大婚承袭了郡王的爵位,她就要和夏元吉一起搬出郡王府,这是要改嫁的意思,圣人自然也知道了,但是并没有理会,贡院放榜那日,属下是看着夏元吉去看的榜,但一直到宵禁,他都没有回来,安南郡王妃着了急,派人拿了腰牌出去找,才得知夏元吉已经身亡,凶手也被找到了,和尸身一起送去了京兆府衙署,郡王妃这才派了郡王府的侍卫到京兆府,说是要百般折磨凶手,以泄心头之恨。” 这话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的,和下晌冷临江带回来的消息也是一样的,但是韩长暮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拧眉问道:“夏元吉出事的前几日,府中可发生过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那人想了片刻,突然双眼一亮,急切道:“有的,就在夏元吉出事的前两日,夜里郡王府遭了贼,闹了半夜。” “遭了贼?”韩长暮沉了脸色,什么样胆大包天的贼,敢到十六王宅这样的地方偷东西,还偷的是安南郡王府,这京城里谁不知道圣人对安南郡王府格外的看重,郡王府的守卫之森严,不亚于亲王府邸,只不过世人以为的帝王恩典,其实是监视拘禁。 他凝神问道:“可知道贼偷的是什么地方,丢了什么东西?” 那人摇了摇头:“说来也是奇怪,最先说有贼的是内院的后罩房,可后罩房里没有丢东西,但是正房里却丢了一幅画。” “丢了一幅画?”韩长暮错愕不已:“什么画?” 那人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是挂在正房的一副四美图,挂在正房十几年了,属下也看了十几年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不是名家之作,顶多就值几十两银子,只因图上的四美画的窈窕妩媚,甚得安南郡王妃的喜爱,才一直挂着。” 韩长暮眯了眯眼,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正房里有的是值钱之物,为何偏偏要偷一副不值钱的画?”他微微一顿,蹙眉问道:“这幅画丢失之后,安南郡王妃是什么反应?” 那人叹了口气:“说来更是奇怪了,明明是一副寻常的画作,丢了也便丢了,若真是喜欢,找人再画一幅也不算什么,可是安南郡王妃却是大怒,将府里的所有人都拘在一起,搜了个底儿朝天,连府里的人在外头置办的宅子都没放过。” “那后来找到了吗?”韩长暮心神一凛,淡淡问道。 安南郡王妃如此紧张这幅画,若是这幅画里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这样大张旗鼓的寻找,就不怕引来有心人的注意吗? 事出反常即为妖,安南郡王府或许并不是真的紧张这幅画,而是要用这幅画来掩盖真正丢失的东西。 那人摇了摇头:“安南郡王妃发了一通脾气后,此事最终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了,那幅画最后有没有找到,属下也不得而知。” 韩长暮问道:“闹贼的那几日,夏元吉在哪?”他微微一顿,换了个问法:“夏元吉在昭国坊的宅子搜了吗?” 那人道:“出事的那几日,夏元吉一直都陪在安南郡王妃的身边,他在昭国坊的宅子也去人搜了,并无异常。”韩长暮心里已经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盘算,静了片刻又问:“仵作在夏元吉的尸身里发现了这几样吃食,内卫在安南郡王妃的房里发现了郭记食肆的食盒,前去郭记食肆查问,发现夏元吉死的那日,安南郡王府的一个丫鬟在郭记食肆点了这几个菜,用食盒提走了。” 说着,他递过去那张写了那几种吃食的纸,上头还补了一行小字:“郭记食肆”。 那人愣了一瞬,看着纸上的几个字,惊呼了一声:“这不可能,安南郡王妃吃不得蟹,一吃就浑身起疹子,故而凡是跟蟹有关的吃食,从来都进不得郡王府的大门!”她微微一顿,又有些不确定道:“莫非是安南郡王妃吩咐丫鬟去点了这几个菜,赏给了夏元吉?”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淡淡道:“内卫司查了郭记食肆的账簿,安南郡王府隔三差五便会去郭记食肆点上几个菜。而内卫也查了长安城里其他几家售卖这些吃食的食肆查问了,夏元吉出事当日,除了郭记食肆,并没有人在其他食肆同时点这几样吃食。” 那人倒是没有意外,点了点头:“安南郡王妃喜欢郭记食肆的酪樱桃和升平炙,时常命人买了回府,但是这道蟹黄毕罗是万万不会拿回府中的,不对,”她神思一动,声音陡然急切起来:“不对,世子,夏元吉出事那日,安南郡王妃没有吩咐人去郭记食肆点菜。” 韩长暮神情一肃:“属实吗?” 那人点头:“属实,夏元吉死的那日,属下一直在郡王妃房里伺候,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中疑云密布:“既然不是安南郡王妃的吩咐,那就只有其他几个主子的吩咐了,毕竟郭记食肆的吃食极贵,寻常的丫鬟小厮可吃不起。”她微微一顿:“或者是,谁跟夏元吉有仇?私下里点了菜下了毒,用郡王妃的名义赏赐给他?” 韩长暮若有所思道:“夏元吉在郡王府可得罪了什么人?” 那人思忖片刻,骤然笑了:“大人这话问的,安南郡王妃养了那么多男宠,旧人敌视新人,争风吃醋的事情不在少数,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可争风吃醋犯不着要人性命吧。” 车厢外头突然响起一声轻讽低笑。 韩长暮也骤然绽开一丝笑,嘲讽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那人愣了一下,转瞬也跟着自嘲一笑:“是属下天真了,内宅之事不是简单的争风吃醋,属下这就去查。” 韩长暮略一颔首:“你见到孟岁隔了吧?” 那人笑了:“见到了,头一眼属下险些没有认出来。” 韩长暮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会在安南郡王府待上几日,你们商量着查,此事要尽快,不可耽误。”他微微一顿,问起了旧事:“安南郡王的死因,可有眉目了?” 那人一听这话,脸就垮了下来,当初送她入安南郡王府时,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安南郡王死了之后,朝廷明面上给出的说法是救驾而亡,不管真假,反正世人都信了,再加上永安帝对安南郡王府的恩宠也是实打实的,世人自然对这个说法更是信了个十足十。 但自韩王府安插在宫里的人传出来的消息看,事情却并非如此,至少安南郡王身死的那日宫宴上,永安帝并没有遇刺。 既然永安帝没有遇刺,那么安南郡王救驾而亡这个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只是其中详情世人都不知道罢了,至于朝臣知不知道,韩长暮懒得去深究。 那人心虚道:“世子,自从安南郡王的身后事办完了,安南郡王妃就再未提起过他了,不知道是不是在避讳什么,连当时府里的人,都换了一波。” 她话没说透,言下之意却不言而喻,经了那件事的人都打发了,证据也都湮灭了,十几年来她竟一无所获。 不过韩长暮也没有在意,他知道安南郡王的死有蹊跷就是了,想要查出内情,也只是为了多抓一个把柄在手中。 他没有怪罪那人,只淡淡道:“好了,此事尽力而为便可,没有其他的事情回禀,你就退下吧。” 那人松了口气,神情一肃,称了个是,欠着身子离开了马车。 韩长暮靠在车壁上,微阖双眼,思量许久。 金玉坐在车辕上,摩挲着手上的长鞭,听到车厢里半晌没有动静,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世子,要回府吗?” 韩长暮骤然睁开了双眼,淡淡道:“你将车赶到安南郡王府的后墙下等我。” 金玉张口结舌的“啊”了一声,回过神来低声问道:“世子要夜探郡王府吗?” 韩长暮抿唇不语,只掀开车帘儿,轻身飞跃而出。 他并没有要夜探安南郡王府的必要,只不过是突然想去看看那个人而已。 他足尖轻点,飞身越过高高的墙头,穿过没有半点人声鸟语和虫鸣的院落,径直到了东厢房的门口。 隔着窗户望进去,屋里一片漆黑。 姚杳原本睡得正沉,但在北衙禁军时非人的重压之下,她早已不可能真正像寻常人那般睡得毫无顾忌,昏天暗地。 在韩长暮刚刚走到窗下时,姚杳便已经醒了过来,她倏然睁开双眼,听到窗下熟悉的脚步声,她安然躺着,一动不动,戏谑低笑:“司使大人走错房间了,孟岁隔在正房的西暖阁。” 韩长暮隔着窗户,透出一丝笑:“你倒是机敏,开门,我有事问你。” 姚杳愣了一下,披了件儿外裳,却没有开门。 安南郡王府富贵如云,窗户上糊的不是寻常的明纸,而是一整块通透的玻璃,此时两层纱帘撩起来,姚杳站在窗下,正好可以清楚的看到映在窗上的颀长人影。 在姚杳穿来之前那个年代玻璃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可在现在这个朝代,却是个稀罕物件儿,从来都只供宫里用,连亲王府都用不上。 第五百六十七回 此画非彼画 可这区区一个郡王府,偏偏就用了玻璃糊窗户,偏偏就用了逾制的东西却无人告发,那这玻璃只能是永安帝的赏赐了。 姚杳对安南郡王府的煊赫又有了新的认识,对今夜的怪异之事也更加的好奇了,她按下浓浓的八卦之心,靠在门边,似笑非笑道:“大人,夜深了,卑职都睡下了,有话明日再说吧。” 韩长暮锲而不舍的敲门:“开门,有急事与你商议。” 姚杳抿了抿嘴,看来这人是真着急了,她无可奈何的拉开门,一脸的苦笑:“司使大人,这大半夜的,还能不能让卑职睡个好觉了。” 韩长暮上下打量了姚杳一眼,月华轻纱曼拢般落在她的侧脸,她杏眸明亮,没有半点睡意朦胧,不禁狭促之心大起:“我不来,你也照样睡不好。” “......”姚杳无语,她还没到老的睡不着觉的年纪好吗。 韩长暮微微挑眉,旁若无人的径直走进屋里,毫不见外的坐下,自斟自饮了一杯冷茶。 姚杳反手掩上门,靠在门上,目光警惕的瞪着韩长暮,嘴角微抽。 韩长暮看着姚杳如临大敌的模样,别有深意的淡淡扫了她一眼:“原来姚参军怕这个。” 姚杳明目张胆的翻了个白眼儿,嘁了一声:“是个姑娘都怕。” “你是姑娘吗?”韩长暮漫不经心道。 “......”姚杳清透的杏眸一瞪,怒而无语。 韩长暮轻轻一笑,生气时的姚杳格外的活色生香,他笑的姚杳有了勃然大怒的迹象,忙敛了笑意,一本正经的点了点面前:“坐,我有话问你。” 姚杳心中晃过一丝疑影,但是尚且不能确定,她慢慢坐下,敛眉垂目:“大人请说。” 韩长暮淡淡问道:“安南郡王妃有没有为难你?” 姚杳很是意外茫然,这人今日是良心发现了吗,怎么会突然关心起下属来了,想到这,她的态度也不那么冷冰冰了:“有少尹大人在,哪里会为难?” “也是,”韩长暮挑眉,话里有话的问道:“那姚参军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听到这不冷不热的一句问话,姚杳心里咯噔一下,自嘲的笑了笑,她就知道她是想多了,这人从来都不知道良心两个字怎么写,真是应了那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韩长暮能这么问,必然是知道了什么,内卫司的手段,往安南郡王府里安插一两个人不算难事,看到她潜入了正房更是容易,这样的情形下,她若是遮遮掩掩的不肯说实话,可有点对不住韩长暮的费尽心血安插进来的人手。 这就等于把他当傻子看待。 当然了,说实话归说实话,至于说多少,那就是她掂量着办了。 她憋了半天的气,才把脸颊憋得泛起一抹红晕,佯装扭捏羞涩,杏眸深处满是震惊之色:“这,这话怎么说,好说不好听啊。” 韩长暮自然心知肚明,但佯装不知,目光隐晦的落在姚杳脸上:“怎么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姚杳像是偷了油的鼠儿一样,鬼鬼祟祟的嘿嘿直乐,方才的震惊像是个幻觉:“夜里卑职潜入了安南郡王妃的正房,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人和事。”她拍了拍根本就不热的脸:“可不是卑职非要偷看的,这不是让人给堵在浴房了么,出也出不去了,不想看也得看了。” “哦,是什么人这么有本事,竟然能把姚参军堵在浴房?”韩长暮饶有兴致的挑眉问道。 姚杳在心里暗自唾弃了一声,装,继续装,她抿了抿唇,脸上适时露出惊惧交加的神情,拍着心口后怕不已:“大人,圣人来了,圣人,夜探安南郡王妃的香闺!” “什么,圣人,这话可不能胡说!”韩长暮低低惊呼了一声,冷冷清清的月色落在他波澜骤起的脸上,那错愕震惊的神情不似作假。 姚杳看着那张充满了真情实感的脸,简直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转瞬哑然失笑。 这世上演技最好的不是平康坊的花娘,而是内卫司的内卫,作为内卫头子的少使大人,绝对是奥斯卡欠他一座小金人的水准。 少使大人愿意演戏,姚杳也就乐于奉陪,她赶忙捂住了韩长暮的嘴,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下四周:“大人小声点,非议,”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房顶:“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大人不怕,卑职可怕。” 韩长暮“呜呜”两声,扒下姚杳的手喘了口气:“你说。” 姚杳似乎艰难的磨了磨牙,才支支吾吾的把方才在房里看到的,不,听到的动静一一说了,说的格外挣扎和艰涩,最后叹了口气:“也不知圣人是怎么想的,放着后宫佳丽三千不要,偏偏要上杆子的挨顿骂来偷香窃玉,这是天生的贱骨头吗?”她又窃窃一笑:“不过圣人年过半百了还能折腾,体力真是挺好的!” 听到这话,韩长暮才真的是变了脸色,他素来知道姚杳是个胆大的,可没想到她皇权竟是这般的没有敬畏之心,一张嘴就胡说八道。 他做不出去捂姚杳的嘴那么孟浪的动作,只深幽的双眸微微一瞪:“活够了?” 姚杳缩了缩脖颈,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可实际上却一点惧意都没有,甚至连嘴角还不屑的瞥了两下。 韩长暮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转瞬神情一肃:“这种话万不可再说,若是实在憋不住,”他微微顿了顿:“就跟我说。” 听到这话,姚杳哽的险些背过气去,跟他说,跟他说和跟圣人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死,一个是用完了再死,一个是立时就死,还不如跟圣人说呢,好歹落个痛快。 看到姚杳一脸的不以为意,韩长暮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话中有话的问了一句:“圣人离开之后,你就出来了?” 此言一出,姚杳更加确定韩长暮在这安南郡王府中埋了钉子了,就盯着安南郡王妃的动静呢,今日正好看到了她在正房进出,连什么时辰进去的,什么时辰出来的,都看的清清楚楚,韩长暮才会有此一问,他铁定是知道她可比圣人出来的晚多了,才会生了疑心病。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遮遮掩掩的就没意思了,谁也不是傻子,但姚杳也不是那种让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她眼角斜飞,横了韩长暮一眼,神情淡淡的轻笑一声,带着些嘲讽的意味:“大人觉得卑职应该什么时候出来?” 韩长暮抿了抿嘴,似笑非笑道:“夏元吉死前两天,安南郡王府丢了一副四美图,安南郡王妃大张旗鼓的找了几日,至今没有找到。” 听到这话,姚杳脸色一变,清凌凌的杏眸里,盛满了细细碎碎的月光。 韩长暮了然的笑了笑,他就知道姚杳一定有所发现。 姚杳不动声色的捏了捏衣袖,神情平静的问道:“这天底下的四美图多了去了,不说别的,就卑职这种不通书画的都能画个十七八张出来,这样一张画丢了,确实不太好找。” 韩长暮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眼前这条鱼都成精了,不放鱼饵不咬钩,空手套白狼在这个鬼精鬼精的丫头跟前是行不通了。 他摩挲着衣袖,无奈的和盘托出:“一副四美图,两个新妇面对着画面,两个未出阁的姑娘背对着画面,没有题字,没有印章,是陈年的旧画。” 一颗石头落了地,姚杳心里踏实了,果然就是安南郡王妃藏起来的那幅画,她从袖中取出那页纸,坦然的递给韩长暮:“大人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2k 屋里没有燃灯,但好在玻璃通透,两层纱帘都撩起来挂在了雕花铜钩上,明亮的月光没有丝毫阻碍的洒落进来,屋子里还算有点光,没有黑的那么彻底。 韩长暮满腹狐疑的接过那页纸,先是散漫的扫了一眼,继而脸色变了变,抬眼看了看姚杳,又低下头,神情凝重的仔细端详起来。 纸上四个女子虽然用笔潦草,描的格外简单,但神韵却是十足,尤其是面对着画面,露出了脸庞的两个新妇,虽然都是杏眼桃腮,红唇微抿,但一个唇角上翘隐含笑意,另一个唇角下挂神情严肃,只这寥寥数笔,活泼与端庄一目了然。 而背对着画面的两个姑娘就有些平平无奇了,虽然身姿纤细窈窕,可未出阁的姑娘大半都是这个样子的,瞧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 但这幅画,正是韩长暮方才描述的那副画面。 他看一眼这粗陋的画,又看一眼姚杳:“这,是你描的?” “是。”姚杳一脸坦然。 韩长暮又道:“从安南郡王妃房里找到的?” 姚杳点头:“圣人走后,卑职看到安南郡王妃动了一下墙缝,觉得不对劲,等她睡着了之后,卑职从墙缝中找到的,这副画被安南郡王妃藏得这样严实,肯定有鬼,卑职就给描下来了。”她嘿嘿一笑:“描的不像,大人将就着看吧。” 韩长暮挑眉:“若这幅画就是安南郡王府前几日声称丢失的那幅画,那么安南郡王妃的做法,就别有深意了。” 姚杳点头:“这画里一定有隐秘。”她借着幽幽暗暗的月色,盯着那幅画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可是卑职眼拙,怎么看这都是张寻常的画,没看出什么秘密来。” “难道不是因为你的画工不好吗?”韩长暮一贯冷清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狡黠笑意,一言难尽道。 姚杳嘁了一声,一把抓下那副画,飞快的叠起来塞回衣袖,反唇相讥道:“卑职自然是不及大人的画工,那大人自己画好了。”她拉开门,推着韩长暮出去:“大人慢走,不送。” 韩长暮知道姚杳为人圆滑玲珑,可是万没想到她还有翻脸如翻书的这一面,短短错愕的一瞬,他已经被推出了屋子。 他用手撑着门不让姚杳关上,怕惊动旁人也不敢大声嚷嚷,只是看着姚杳无奈的低笑:“你的画工好,你的画工最好,宫里的画师都不及你的画工好!” 第五百六十八回 谁去偷 姚杳哪见过韩长暮这样低三下四哄人的模样,惊愕的都忘了关门,杏眸瞪的又圆又大瞪着韩长暮,只差把“什么鬼”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韩长暮借机推开门,身姿灵巧的一转,再度挤进屋里。 直到看到韩长暮重新在食案前坐下,姚杳才回过神来,一言难尽的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一个字来。 这还是那个谈笑间杀人如麻,乱军中砍人如切瓜的玉面阎罗吗? 莫不是个冒充的! 姚杳克制住想要去揪韩长暮脸皮的那只手,悻悻的一屁股砸在他对面的胡床里,气的咻咻直喘粗气。 韩长暮的神情淡淡的,仿佛方才低三下四的那个人不是他,都是姚杳的幻觉一般,轻描淡写道:“这幅画必然是另有蹊跷的,但是以我所见,有蹊跷的不是画作本身,而是用来画画的纸。” “用来画画的纸?!”姚杳就是个称职的工作狂,听到韩长暮的话,也顾不得生气了,低呼了一声,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脑子啊,怎么能忘了谍战片里常用的显影呢。 真是个猪脑子!指不定还被人给鄙视了呢! 姚杳心头一动,低声问韩长暮:“大人的意思是,有蹊跷的是那张纸,那么把画描的一模一样都没用,还是得把原画给偷出来?” 韩长暮拍了拍姚杳的肩头:“孺子可教,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诶,不是,”姚杳急了:“偷画容易,可是偷了这副画出来,拿什么替换,安南郡王妃是每日都要看看这幅画的!” 韩长暮瞥了姚杳一眼:“你不是画工最好吗?描一张一模一样的以假乱真应当很容易。” “......”姚杳无语,磨了磨牙,这是打击报复,赤裸裸的公报私仇! 看到姚杳吃瘪,韩长暮便忍不住笑,半晌才绷着了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道:“你偷到画后交给孟岁隔,他会设法拖着安南郡王妃一日,我会做好的假画送回来。” 姚杳下意识的应了声是,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撇了撇嘴:“那为何不是孟岁隔去偷,他偷了直接交给大人岂不省事?” 韩长暮挑眉,对上姚杳那双光芒细碎的杏眼,突然玩性大起,猛然靠近了她的耳畔,低声道:“他没有你会偷。” 一股暧昧的热气喷在耳畔,姚杳狠狠打了个激灵,浑身汗毛倒竖,惊恐的瞪着韩长暮,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他今日是忘了吃药?还是吃多了药? 韩长暮见姚杳半晌没有反应,得意的轻笑一声,看着一抹红晕悄无声息的攀上她的脸颊,趁着她还没来得及发怒,赶忙拉开门,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走了出去,实则心潮起伏的厉害,按都按不下去,觉得自己蠢的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顶顶眼明心亮的,绝不会犯糊涂,可认错了人这件事让他开始自我怀疑了,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瞎的厉害,不然当初怎么会认错了人,硬是把鱼目当珍珠,还认错了那么久! 搞到现在无法挽回,就算是说当初自己是认错了人,只怕也没人相信! 即便捧出一片真心来,怕也是会被当成驴肝肺来嫌弃! 一阵夜风吹进屋里,姚杳隔着玻璃窗看到韩长暮飞快远走的背影,转瞬清醒过来,她这是被人给调戏了,最亏的是她竟然没有反调戏回去。 一只鞋飞过去,正好砸在半关的门上,咚的一声:“臭流氓!” 已经走到墙根的韩长暮脚步顿了顿,哑然失笑。 天边微明,灰蓝的天际上一弯月若有似无的悬着,而另一头,半轮雾蒙蒙的红日便探出了层云。 永安帝年纪大了觉少,天刚亮便醒了过来,今日不是大朝会,上朝的时辰比平时要晚半个时辰。 永安帝躺着没动,闭着眼又养了半晌神,才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高辅国。” 高辅国早就在外头候着了,听到永安帝叫他,赶紧上前撩起明黄色的帐幔,伺候着永安帝起身。 侍女们轻移莲步,一个一个静默无声的走进殿中,手上捧着铜盆帕子香胰子之类的物什,低着头,敛眉垂目,静立在一旁。 高辅国端过一盏漱口水,伺候永安帝漱口净面。 “陛下,可要摆膳?”高辅国伺候永安帝穿好家常的外裳,系好腰带,低声问道。 今日上朝的时辰比平素晚半个时辰,按理说是该用个朝食的,可是昨夜从安南郡王府回来后,永安帝觉得腹中饥饿,又多用了几块点心,不知道这会儿还能不能吃得下朝食。 永安帝上了年纪,身子不复年轻时那般强健,时常感到精神不济,吃点东西也不太容易克化得动,夜里多吃的那几块点心,这会儿还顶在嗓子眼儿里。 他摇了摇头,喝了一盏温热适口的桂枝水后,嗓子没那么沙哑了:“不用朝食了,上一盏参茶吧。” 高辅国应了声是,伺候永安帝坐下,疾步走出去吩咐了一声,再回来给永安帝束发。 永安帝保养的再好,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任凭他日日参茶鹿血不离手,头发也多少有些花了,晨起的阳光落在发间,那夹杂着一丝丝银发的黑发中闪着不合时宜的冷光,刺眼又刺心。 番茄 高辅国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一边小心的梳通发丝,一边谨慎的将银发藏进黑发里,可银发有点多,他藏了这边漏了那边,藏的很是艰难。 永安帝看了铜镜一眼,认命的叹了口气:“不必藏了,人老了,华发丛生是常事,你这样藏,得藏到什么时候去。” 高辅国应了声是,不用再藏银发,他束发的动作更加的轻柔利落起来。 永安帝抬手抿了抿花白的鬓角,目光往铜镜中一扫,没有说话,只是浑浊的双眼透出几分深幽。 高辅国心领神会,朝左右挥了挥手:“都退下。” 侍女们轻声称是,齐齐行了个礼,鱼贯而出。 永安帝这才满意的微微颔首,目光一凛:“她有三十五了吧?” 高辅国作为永安帝最信任也是最亲近的人,简直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默契的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听到永安帝的话,不用仔细去想就知道他说的“她”是谁,也对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心知肚明,点头道:“是,已不是最容易有孕的年纪了。” 永安帝凝神片刻:“那副画还是没有下落吗?” 高辅国的脸映在铜镜里,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神情格外的艰涩,踟蹰了一下:“是,还未找到。” 永安帝的脸上隐含怒气,微微发青,幽冷的声音比寒冬的风还要逼人:“夏元吉是怎么做事的,拿到了画为何不直接送出来?小十六是干什么吃的,人死了也就罢了,画怎么会也丢了!” 高辅国也知道这事情是下头的人办砸了,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谁料最后却办的一塌糊涂,也难怪永安帝如此的愤怒了。 幸而夏元吉是稀里糊涂的死了,不然还不知道要受什么刑。 底下的人差事办的如此糟心,高辅国也没脸替他们打圆场求情,只能顺着永安帝的话说:“陛下息怒,小十六已经去追那幅画的下落了,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的,陛下先容她戴罪立功,追到画以后再严惩也不迟。” 永安帝的脸色好看了几分,凝神片刻:“不行,夏元吉死的太蹊跷了,此事只怕她也动了手脚,阿七不是也在安南郡王府了吗,传信给她,让她亲自去找。” 高辅国应了声是,外头有小内侍送了参茶过来,他没让人进来,亲自去端了奉到永安帝的身旁。 这参茶有淡淡的清苦味道,永安帝仰头一饮而尽,抓过帕子擦了擦嘴,思忖道:“那幅画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在朕查出来画里藏着的秘密后才丢,哼,”他冷笑了一声:“朕的身边,几时也漏的像筛子一样了?” 说着,他面无表情的望住了高辅国,冷飕飕的目光无端的有些瘆人。 高辅国的心里咯噔一下,永安帝上了年纪后,虽然脾气比年轻时候暴躁了很多,但手段却反倒温和了下来,不怎么动辄便取人性命了。 但,手段温和也不代表可以容忍吃里扒外! 端着人家的碗还砸人家的锅,是个人都忍不了,更何况是一向以铁血著称的永安帝。 高辅国连连告罪:“是老奴大意了,老奴定然会仔细详查,将功折罪。” 永安帝过了这几十年,身边用得顺手的贴心人不多,高辅国算得上是最贴心最顺手的,他从来也不会太为难高辅国,点了点头,森然道:“不管是谁,都不必留着性命。” 别说永安帝不让留那些人的性命,就算是永安帝不提,高辅国也不可能留下那些人的性命。 这寂寂深宫里,诡谲朝堂中,最不该有的就是心慈手软。 高辅国看上去面活心软好说话的样子,但能跟着永安帝几十年屹立不倒,又怎么会真的是良善之辈,只是他的狠毒都被永安帝的铁血手腕所掩盖了,不那么容易察觉。 第五百六十九回 哪哪都不正常 高辅国神情平静的应了声是:“陛下,虽然小十六虽然查出那幅画的秘密,但,”他顿了顿,犹疑不定道:“但这秘密毕竟只是流言,从来未经证实过。” 他欲言又止,可言下之意却十分明显,为了一句半句未经证实的流言费尽心力,还不如往看得见摸得着的结果上使劲。 永安帝哂笑一声:“十几年了,她年轻时没生下一儿半女,如今都三十多岁了,”他瞥了高辅国一眼:“你觉得她还能生的下来?” 高辅国哑然,这十几年来,永安帝每月都去一次安南郡王府,除了年节,几乎月月不落,去后宫都没这么勤勉的,可十几年下来,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肚皮是安南郡王妃的,永安帝既然没有办法将人拘到身边来日夜盯着,那么她总能钻到空子,即便怀上了,也有法子生不下来。 高辅国不禁想,如今剑走偏锋,也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老奴亲自去给阿七传信。” 永安帝点点头,想了片刻,叫住正往外走的高辅国:“你去告诉她,世子大了,该指婚了,世子娶什么样的世子妃,全看她如何做了。” 高辅国的脚步一顿,再度称是,急匆匆出了门。 时气渐热,天亮的越来越早,就像是眨眼的功夫,红彤彤的日头便悬在了碧蓝高空。 一声声的鼓声悠扬响起,如晨风一般传遍长安城,坊门刚刚打开,趁着晨起短暂的凉爽,当差的,做工的,读书的,做买卖的便都从里坊蜂拥而出,各做各的事情,各坊各市都陷入了一片忙碌中。 浓浓的市井烟火气就这般在长安城的上空弥漫开来,热闹喧嚣却不那么聒噪闹人。 安南郡王妃最是讲究排面的人,从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算起,一饮一啄,一静一动,穿什么戴什么,敷什么粉涂什么口脂都能说出几十种花样。 当主子的这样难伺候,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人自然就更难了,当值的人从走到她身边的那一刻起,就紧紧的绷着心神,不敢有分毫松懈。 孟岁隔作为这几日最得宠的人,自然也要随侍在安南郡王妃的身边。 冷临江收拾利落走进花厅,正好看到打扮的妖妖调调的孟岁隔,一脸伏小做低的笑着,舀了一勺汤奉到安南郡王妃的唇边。 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一条腿迈进花厅,一条腿还留在外头,整个人如同遭了雷劈一般呆立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看到了什么,天爷啊,铁骨铮铮的孟岁隔正在心甘情愿的伺候人。 虽然昨天的暮食孟岁隔已经伺候过了,可那会儿是不情不愿的,与现在赫然是两幅面孔。 他骤然觉得姚杳说的那句“活久见”还是很有道理的。 冷临江好好整理了一下五雷轰顶的心情,笑着走进花厅,一言难尽的盯着孟岁隔的手。 孟岁隔掀了下眼皮儿,旁若无人的继续做出格的动作,丝毫不担心会把冷临江给吓晕过去。 安南郡王妃听到动静,笑眯眯的看着冷临江:“云归来了,做,今日的朝食,我让人做了些稀罕玩意儿,是外头没有的,你尝尝看。” 冷临江笑着称是,看到安南郡王妃的脸颊微肿,泛着淡淡的青紫色,看起来像是被人打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看到安南郡王妃坦然无谓的神情,他没有贸贸然的开口询问,只看了一眼便飞快的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去看食案上的朝食。 他按下起伏的心潮,微微欠着身子,抬手扇了扇风,恍若无事的笑道:“闻起来像是牛乳。” 安南郡王妃笑的和煦温柔:“是吐蕃那边的吃法,你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冷临江听到“吐蕃”二字,就想起了昨日东厢房里的那些摆设。 有些事情经不起仔细推敲,细思极恐。 冷临江端起描绘的浓艳的瓷碗,微眯的眉眼倒映在浅绛色的汤水中,奶香混合着淡淡的清苦茶香扑面而来。 他小口小口的抿着,这味道有点寡淡,但胜在没什么腥气,倒也不难喝。 “云归,可还喝的惯?”安南郡王妃笑眯眯的望着冷临江。 冷临江点点头,很识趣的没有细问什么,只是不停口的夸赞,不停嘴的吃。 一顿朝食用的宾主尽欢,冷临江正要道谢,就看到安奇急匆匆的走进来,躬身行礼道:“郡王妃,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赏了东西。” 安南郡王妃的手狠狠的抖了一下,险些捏不住竹箸了,脸上温软的表情也维持不下去了,一寸寸破碎掉,全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面无表情的问了一句:“来的是谁?” 安奇低着头道:“是高总管。” 安南郡王妃美艳的脸微微有些扭曲,神情阴沉的厉害,并没有别人听到圣人赏赐后那般的欣喜若狂,甚至还有点愤怒。 冷临江眯了眯眼,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热闹还非看不可了。 安南郡王妃平静了几息,才将那即将喷涌而出的脏话按了回去,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也没换命妇服,只是敷衍似得换了件能见客的衣裳,便扶着如玉的手,往前厅去了。 冷临江是外客,这赏赐跟他没关系,但他就是想凑这个热闹,背负着手,溜溜达达的跟了过去。 他瞧着绿荫浓翠下的安南郡王妃的背影,抿了抿嘴,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安南郡王妃这十几年来圣眷不衰,这是长安城里有目共睹的事情,所有人都认为这圣眷是一种荣耀,她安之若素,但看今日她的反应,事情好像并非如此,这圣眷于她而言更像是枷锁,她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承受的。 一行人穿过柳枝轻拂的庭院,进了前厅,便看到高辅国整暇以待的饮着茶,旁边安南郡王府的小厮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儿。 安南郡王妃的脚步在门槛前顿了顿,像是艰难的定了定心神,才有勇气走进去。而高辅国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了安南郡王妃一眼,匆忙起身行了个礼,转眼又看到了她身后的冷临江,竟然没有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也行了个礼。 冷临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看来高辅国是知道他在安南郡王府的,高辅国知道,那么圣人就一定知道,他无暇多想,赶忙上前道:“高总管太客气了,咱们都那么熟了,就别讲究这么多礼数了。” 高辅国从善如流的应了声是,转头对安南郡王妃道:“郡王妃娘娘,陛下有赏。” 安南郡王妃一脸漠然,眉宇间还笼罩着淡淡的阴霾,跪的倒是很利索,但僵硬的脊背还是泄露了她的不情愿。 高辅国才不管安南郡王妃高不高兴,情不情愿,拿着单子自顾自的朗声念了起来。 冷临江听着这些赏赐,微微皱了皱眉头。 永安帝的赏赐像是临时起意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什么东西都有,大到半人高的花瓶,小到南珠攒的珠花,林林总总的摆了一地。 这个时候阳光已经很毒辣了,透过亭亭如盖的绿荫,晒了满地白茫茫的光影。 《一剑独尊》 玻璃窗丝毫阻拦不住灼热刺眼的阳光,以破竹之势照进前厅,笼罩在大大小小打开的箱子,盒子里。 流彩光华慢慢的挪动凝聚,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彩色光斑,烙印在了光滑的青砖地上。 安南郡王妃觉得这些赏赐就像明晃晃的耳光,此地不断的抽在她脸上,响亮而又绝望,将她的尊严尽数打落到了尘埃里,最后还要再踩上一脚。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轻微抖动起来,双手按在地上,慢慢的握成了拳头。 冷临江就跪在安南郡王妃的身侧,低垂着眼帘,目光如刀,落在她攥紧了的双手上,骨节一片惨白。 他暗自狐疑,原以为安南郡王妃是不屑要这泼天的圣宠,现在看来,她分明是恨意滔天。 高辅国念完了赏赐,声音戛然而止,定定望着安南郡王妃,等着她磕头谢恩。 安南郡王妃恨透了这些人,恨透了这个华丽的牢笼,她一味的恨着,哪里还想的起来谢恩,不开骂都是好的了。 跪在安南郡王妃身后的如玉抬了抬头,正对上高辅国肃然阴冷的双眼,吓得脸色发白,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拽了两下安南郡王妃的衣袖。 安南郡王妃回过神来,忍了又忍,才磕了个头,咬牙切齿的谢了恩。 高辅国静了片刻,默然道:“圣人还说了,世子大了,该指婚了,若郡王妃娘娘有中意的人选,便拟个折子吧。” 听到这话,安南郡王妃倏然抬头,直直望住了高辅国,双眼中闪过惊怒异常的光。 冷临江没看到安南郡王妃一闪而过的神情,只是觉得高辅国这话说的虽然滴水不漏,也没什么反常的地方,但听来总觉得有点阴阳怪气,不,隐含威胁。 可给世子指婚能是什么威胁呢?又能威胁安南郡王妃什么呢? 第五百七十回 都在找四美图 冷临江下意识的去看安南郡王妃,看到她的双手比方才握得更紧,长长的指甲抠进了掌心,手上青筋爆裂。 显然是恨到了极点,恨到了崩溃的边缘,已经忍无可忍了。 如玉见势不对,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膝行两步,手搭在了安南郡王妃紧握的手上。 安南郡王妃的身子轻颤了一下,慢慢的松开了双手。 冷临江惊愕不已,他就算再没往深处思量,这会儿也明白了,方才高辅国话中的威胁之意,并不是他听错了想多了,而是真实存在的,安南郡王妃正是因为听出了这无情冷血的威胁之意,才会如此的愤恨。 他的目光骤然冷了,若有所思的闪了闪。 安南郡王妃浑身僵硬的再度谢了恩,送了高辅国离开后,她浑身的精气神像是突然被抽了个干净,挤出一丝笑,强撑着对冷临江道:“云归不去看看你那小姑娘?” 冷临江从善如流的笑了:“看,必须得看,一夜不见,云归都快犯了相思病了。” 安南郡王妃勉强笑了笑,转头对孟岁隔道:“你也退下吧。” 孟岁隔波澜不惊的应了声是,低眉顺眼的样子,既无欢喜,也无勉强。 经过了方才那一番折腾,安南郡王妃早已经没有吃吃喝喝,穿衣打扮的心情了,额角突突直跳,看到冷临江和孟岁隔一前一后的走出去了,她沉着脸问如玉:“世子回来了吗?” 如玉摇头:“世子跟永宁侯世子,吏部尚书府的二公子,镇国公府的小公子出城围猎,还没有回来。” 原本几个世家子弟出城围猎踏春都是寻常事,可安南郡王妃的心七上八下的,总也不踏实,揉了揉额角,静了片刻,突然扬声道:“去,快,快派人去,把世子找回来。” 如玉愣了一下,唇角嗫嚅:“娘娘,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去!还不快去!”一向性子温和的安南郡王妃突然发起了怒,面目狰狞,重重捶打着胡床,声嘶力竭的吼了一句。 如玉吓了一跳,赶忙讷讷称是,忙不迭的跑出去找安奇了。 姚杳躺在炕上,瞪着姜黄色满绣绣球花的帐顶,尽职尽责的扮演好一个重伤未愈,不良于行的角色。 虽然不用早起,但就这样躺着也着实无聊。 她百无聊赖的叹气:“哎,做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也是不大容易的!” 这口气刚刚叹完,帐幔外头便传来极轻微的响声,“啪嗒”一声,像是有人打开了窗户。 姚杳倏然警醒过来,身子一动不动的躺着,头微微一转,眯着眼盯着被风吹动,一起一落的曳地帐幔。 言情吧免费阅读 微弱的光闪过窄窄的缝隙,沉闷的帐幔中亮了一瞬。 窗户只拉开了一道缝,没有人翻窗而入,只是微不可查的“咻”的一声,帐幔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一团拇指大的纸团从缝隙激射而入,正好落在姚杳的鼻尖上。 姚杳一把抓下纸团,刚要展开看看,门外便传来两个人参差不齐的脚步声,窗户随即“咚”的一声落下,窗下的人似乎落荒而逃。 她撇了撇嘴,就这点儿胆子还来当细作,就不怕被吓破了胆。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逼近门口了,她毫不在意,漫不经心的展开纸卷,只见上头写了三个字:“四美图。” 她心头一动,微眯的双眼中闪着刀锋一般犀利的寒光。 看来这副四美图中的确藏着个天大的秘密,连永安帝都惦记上了。 她起了好奇心,并不想将四美图交给韩长暮或者是永安帝了,她想自己收着,虽然知道这是在悬崖上走钢丝的行为,但是人总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嘛,毕竟富贵险中求! “阿杳,醒了吗,我们给你送朝食来了。”就在姚杳幻想穷人乍富之时,门外响起叩门声,冷临江的声音打断了她不切实际的做梦。 姚杳把纸团嚼碎了验了,才不耐烦的吼了一句:“少尹大人都学会敲门了,真是活久见啊。” 冷临江嘿嘿笑了两声,一巴掌把门拍开,腾腾腾冲进了房,把食盒搁在食案上,一边撩起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一边笑嘻嘻道:“快起来快起来,安南郡王府的朝食丰盛极了。” 孟岁隔打开食盒,将吃食一盘盘摆在食案上,这屋里没有燃香,饭菜的香气氤氲开来,格外的浓郁,勾的人食指大动。 姚杳蒙着双眼,挡住倏然洒落进来的刺眼阳光,吸吸鼻子,诧异道:“有牛乳?” 冷临江“哎哟”一声,上前扒下姚杳的手,笑不可支:“我得看看你这是个什么鼻子,怎么比狗鼻子都灵。” 姚杳嘁了一声,坐了起来。 在陌生的地方过夜,她素来和衣而卧,这么多年也睡习惯了,但昨夜却辗转反侧的睡不着。 昨日近安南郡王府的时候,姚杳穿的是冷临江送来的天水碧满绣素白荼蘼花的蜀锦襦裙,这衣裙穿着清新隽永,纯净的像滴落在草尖的晨露。 可好看归好看,这身衣裳穿起来费事脱下来更费事,还特别容易压出褶子来。 穿着这身衣裳睡了一夜,姚杳简直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翻个身窸窣作响,胸口勒的穿过不过起来,层层叠叠的裙角缠在腿上,实在是种折磨,起身后衣裳就成了抹布,皱巴巴的简直没眼看。 姚杳拍了拍衣裳,那褶子就像是天生长在衣裳上一样,怎么拍都能转瞬恢复原样,她放弃了,提着裙角往胡床里一倒,目光扫过满食案的饭菜,看到了放在面前的一碗浅褐色的汤水。 那浓郁中夹杂着清苦茶味的奶香,便是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的。 她神情一滞,抬眼看到冷临江和孟岁隔已经齐齐动手,很没有风度的大吃大喝起来,她哑然失笑:“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竟也没用朝食吗?” “快别提了,”冷临江叹了口气:“刚吃了几口热乎的,竟然有旨意到了,圣人赏了安南郡王妃那么老多东西,等接完旨,安南郡王妃也没心思吃了,就让我们都散了,我这才有机会提了朝食过来。” 看到了昨夜那一幕,姚杳心里一片清明,安南郡王妃都恨死永安帝了,别说是赏赐,就算是把皇位双手奉上,也消减不了那恨意。 但她佯装不知,满脸错愕:“不对啊,得了圣人的赏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安南郡王妃怎么还会吃不下饭呢?” 冷临江也想不通,不是都说安南郡王府圣眷正隆,可看今日这情景,安南郡王妃似乎不太想要这圣眷,他想着高辅国那张别有深意的笑脸,打了个激灵:“对,高辅国最后还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一听到是高辅国亲自来传的旨意,姚杳顿时挺直了脊背。 冷临江皱眉道:“高辅国说,圣人有话,世子大了,该指婚了,若郡王妃娘娘有中意的人选,便拟个折子吧。”他偏着头望着姚杳:“你说,就这么一句话,怎么就能把安南郡王妃气的连饭都吃不下了呢?” “是啊是啊,圣人给世子指婚,这不是好事吗?安南郡王妃为何要如此的愤怒?”孟岁隔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姚杳瞥了孟岁隔一眼,转头皮笑肉不笑的瞧着冷临江,讥讽的轻笑一声,鄙视之意连掩饰都不掩饰:“脑子不够使的人想不明白也就算了,少尹大人这样诡计多端的就不用装糊涂了吧。” 冷临江面不改色心不跳,嘿嘿笑了两声。 孟岁隔尚且在茫然中,听到姚杳的话,他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叫了一声:“谁脑子不够使了!” 姚杳笑眯眯道:“书上说的啊,书上说长得好看的人,脑子多半都不好使。” 孟岁隔的脑子嗡的一下,脸色比方才更红了,诧异问道:“你,觉得我长得好看。” 姚杳敷衍的嗯了一声。 冷临江嘁了一声:“久朝也好看,久朝的脑子也不好使?” 孟岁隔看着冷临江和姚杳狡黠的笑,总算反应过来了,他又被这两个人戏弄了。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撇过头不理二人了,气的只喘粗气。 冷临江也不再说笑了,一脸正色道:“好了好了,说正事,安南郡王妃虽然是命妇,但她终归是内眷,再得圣宠也是没有具折上奏的资格,况且,”他欲言又止:“况且只是一桩婚事,也没有必要惊动陛下,除非,除非是她想给中意的世子妃人选天大的体面,求个圣人的赐婚,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能因这样的事情求见圣人,只能进宫求见皇贵妃,求皇贵妃请圣人赐婚。高辅国这句话,说的着实没头没脑,奇怪的很。” 孟岁隔突然心神一动,转头哼道:“少尹大人这话说的不错,凭少尹大人这般显赫的身份都没得个赐婚,区区一个安南郡王世子,若是都能得了赐婚,岂不是打了少尹大人的脸。“ 冷临江都气笑了,不轻不重的拍了孟岁隔一下:“你小子,还真记仇啊你。” 第五百七十一回 挣扎 孟岁隔嘁了一声:“我不记仇,我说实话。” 姚杳也扑哧一笑:“对,孟总旗说的是大实话。”她转瞬敛了笑意,神情肃然,把话挑明了说:“少尹大人,卑职觉得圣人,圣人像是在拿世子的婚事威胁安南郡王妃。” “威胁!”孟岁隔惊叫一声,变了脸色。 冷临江却神情复杂的望住了姚杳,他知道姚杳素来机敏,可太机敏了就是招惹祸事了。 他苦笑着摇头:“你,阿杳啊,你这话说的,让我怎么接呢!” 姚杳挑眉,话中有话的问道:“少尹大人不会是真的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吧?” 冷临江愣了一瞬,转头对孟岁隔道:“孟总旗,劳你将今日之事传信给久朝。” “啊,哦,”孟岁隔正听冷临江和姚杳打机锋听得兴起,突然听到冷临江点了他的名儿,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哦”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冷临将这是祸水东引,引到了他们家世子身上,顿时挺直了脊背,一本正经的拒绝:“少尹大人,这不合适吧。” 冷临江瞟了孟岁隔一眼,恶狠狠的咬了一口水晶卷:“有什么不合适的,天大的功劳,你不问问你们世子想不想要?” 孟岁隔皱着眉,不明白冷临江这话是什么意思,圣人拿安南郡王世子的婚事威胁郡王妃,跟天大的功劳有什么关系? 他想不通,抬头看到姚杳和冷临江一脸玩味的望着他,他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这个脑子不够使的,被这俩人卖了还得帮他们数钱呢。 姚杳似乎看透了孟岁隔的心中所想,倏然一笑:“孟总旗不必担心我们会卖了你。”她顿了顿,上下打量了孟岁隔一眼,笑意荡漾的更深了:“也不值几个钱。” 听到这话,冷临江哈哈哈哈狂笑了起来。 孟岁隔哽的脸色通红,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他本就没什么跟姑娘打交道的经验,对上姚杳这样牙尖嘴利的,衬得他不是笨嘴拙舌,而是根本就是个哑巴了。 最后还是冷临江解围道:“久朝把你放到安南郡王府里,就是当他的眼睛的,眼睛看到什么,就该如实回禀什么,至于久朝想要怎么做,那不是你这双眼睛应该管的。” “可若是眼睛分明看到了,却装作眼瞎没看到,那就是你的罪过了。”姚杳补充了一句。 孟岁隔如同醍醐灌顶点了点头,觉得这俩人虽然没个正形,爱打趣人,但说起正事来,还是很中肯的:“少尹大人说的是,是卑职想的不周到。” 冷临江思忖道:“陛下的赏赐刚刚送过来,府里定是要清点一番,造册入库,忙乱的很。” 听话听音,孟岁隔赶忙道:“那卑职现下就去送信。” 冷临江嗯了一声,没有问孟岁隔怎么送信,送给谁,人虽然是他送进来的,可后头的这些事情,就不是他能够打听的了。 孟岁隔出去了半晌,冷临江才察觉到屋子里安静的有点瘆人,抬头一看,看到姚杳正捧着脸颊,神情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冷临江屈指轻轻敲了一下姚杳额头,笑眯眯的问道:“觉得我坑了久朝,替他打抱不平呢?” 姚杳“啊”了一声,捂着额头,嘁道:“卑职跟司使大人又不熟,当然是向着少尹大人的了。” 冷临江哑然失笑:“你这张嘴啊,没有比你再会哄人的了。”他虽是笑着,可脸上却没什么高兴的神情,若有所思的问道:“你说圣人,”他犹豫了片刻:“你说圣人为何要威胁安南郡王妃。” 姚杳心里也挣扎的厉害,她十分清楚永安帝为何要威胁安南郡王妃,但是她犹豫不决,不知这件事情究竟应不应该告诉冷临江,或者说到底应不应该将他拉下水。 “我,”姚杳神情复杂,艰难的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她顿时止住了话头,和冷临江错愕的对视了一眼,心里冒出个不祥的念头,不会是孟岁隔被人抓了个现行吧。 这个念头刚起,孟岁隔便急赤白脸的跑进房间,声音压得极低,但难掩焦躁不安:“出事了,出事了!” 冷临江和姚杳齐齐站了起来,慌忙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暖橘色的阳光落在孟岁隔的身上,他额角的汗滴晶莹剔透的滑过脸颊,他重重喘了口气:“安南郡王世子昨日和好友出城围猎,方才被人抬了回来,送进了前厅正房,说是中了箭伤,性命危在旦夕,卑职方才偷看了一眼,的确浑身是血,气息微弱。” “什么,怎么会这样?”冷临江面露惊惶,他比安南郡王世子年长几岁,按理说应该正是兄长照应弟弟的时候,但他们二人并不怎么亲厚,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是同为皇室宗亲,听到安南郡王世子出了事,他还是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怅然凄凉。 姚杳对安南郡王世子出事并不意外,毕竟被永安帝盯上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只是她想不通的是,永安帝盯了安南郡王府二十年,若想下手,早就下手了,大可以让世子不能出生或者不能长大,为什么非要等到世子已经十五岁了才动手。 难道真的是等不及了吗,才会不择手段,吃相难看。 她转念又想,安南郡王世子出了事,安南郡王妃一定会不眠不休的守在他的身边,这倒是个动手的好机会。 静了片刻,姚杳思忖道:“少尹大人,你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在前厅走动的,既然世子出了事,你不露面倒显得不合情理,不如坦坦荡荡的去探病,设法查问清楚事情的始末,孟总旗,”她抬头看着孟岁隔道:“孟总旗去给司使大人传信,把世子重伤的消息告诉司使大人。” 这一番安排本没有什么问题,但冷临江看着姚杳优哉游哉的样子,颇为不平,撇着嘴问:“我们都有事可忙,那你干什么?” 姚杳自然不能说自己要去干什么,眨了眨眼,狡黠道:“少尹大人望了,卑职现在不良于行,只能躺着。” 听到这话,冷临江很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皱着鼻子重重嘁了一声:“把世子重伤的消息传给久朝有什么用,他跟安南郡王府又没什么交情,也不能名正言顺的来探病。” “不能名正言顺的探病,但是能,”姚杳微微一顿,露出个诡异的微笑:“偷偷摸摸的来探病。” 孟岁隔哑然,哗啦一下站起身,迎着明灿灿的晨曦走了出去,他在炽热明亮的阳光中站定,整了整衣裳,咬牙切齿道:“走,阿孟,咱们去看看世子。” 孟岁隔听得一阵恶寒,忙不迭的摇了摇头:“少尹大人慢走,少尹大人不送。” “......”冷临江错了错牙,气呼呼的走了出去。 姚杳看着冷临江走远的背影,怅然一笑,把华而不实的襦裙尽数脱掉,露出一身黑色的窄身打扮。 孟岁隔显然已经得了韩长暮的消息,看到姚杳这副打扮丝毫不觉意外,平静道:“我先去给世子传信。” 姚杳有几分犹豫,定了定心神:“好。” 因着世子重伤,整个安南郡王府都乱糟糟的,就连一向规矩森严,伺候的人来来往往的内宅正房,都看不到半个人影儿了。 姚杳轻车熟路的摸到正房,刚刚绕到屏风后头,便听到有压得极低的脚步声,边走边停,似乎是在试探着往正房走。 她目光一闪,听这脚步声,来的人并不是身负功夫,只是个寻常人。 她皱了皱眉,轻身跃上了房梁,双足往梁上一勾,整个人倒挂着,房顶斜落下大片暗影,正好将她阴沉沉的身形笼罩的严严实实。 她刚刚藏好身形,“吱呀”一声,一个人影从门缝钻了进来,看打扮是个姑娘,身形偏瘦,身量比一般姑娘要高一些。 那姑娘一进正房,便轻车熟路的绕过了屏风,摸到炕上,谨慎的敲敲打打,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姚杳的目光随着姑娘的动作转过来转过去,虽然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脸,但她对这间正房格外的熟悉,对安南郡王妃的生活习惯也很熟悉,能够藏东西的隐秘之处都被她翻了个遍。 眼看着那姑娘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又在无意之中靠近了墙壁缝隙,姚杳屏住了呼吸,杏眸中泄出危险的冷光,手捏了捏袖口。 阳光慢慢的挪移,越发的炙热,明晃晃的洒落在院子里,热气掠地而起。 孟岁隔给韩长暮传完信,急匆匆的赶回东厢房,带进一身薄汗。 他推门而入,看到食案上的东西都撤到了长条案上,而空荡荡的食案上铺了一副画,姚杳正歪歪的捧着灯烛,俯身仔细端详。 孟岁隔“哎哟”一声,赶忙冲过去扶正了灯烛,一脸惊慌:“祖宗诶,你再把画给烧喽。” 姚杳抬头看了孟岁隔一眼:“不离近点儿,怎么能看得出这画有什么秘密?” 第五百七十二回 又出事了 孟岁隔轻嗤一声:“我才知道原来姚参军眼神儿不好。” 姚杳翻了个白眼儿:“什么时候把画送出去?” 孟岁隔道:“信刚传出去,世子还没有吩咐下来,且等等吧。”他捧着灯烛凑到近前,仔细端详了几眼:“怎么样,可看出什么来了?” 姚杳面露迟疑:“没看出来,我怎么看这都是一幅普通的画啊,”她微顿了一下,狡黠道:“不过人儿画的挺美。” 孟岁隔道:“这画这么要紧,秘密肯定藏得深,一时半刻看不出也是寻常。” 姚杳挑眉,似笑非笑:“孟总旗真会安慰人。” “......”孟岁隔无语,越发觉得姚杳的性子古怪,很有些油盐不进。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但因是在探查隐秘,不易让外人瞧见,床前的帘幕拉的密不透光,姚杳让孟岁隔又多燃了一盏灯烛,就着影影绰绰的光亮,她又一寸寸的重新审视过那四个惟妙惟肖的美人。 这幅画是一色装的立轴,浅青色的回字纹花绫边衬得画面清雅,上下两端的黄花梨木的轴杆两头雕成了玉兰花头,木纹细腻,颜色古朴。 她眼底的微光明灭,慢腾腾道:“据昨夜大人所言,这幅画挂在正房已经十几年了,所画人物都是十几年前时兴的打扮,这点倒是与成画的时间相差不大,但是你看,”她伸手指着画心的中间:“这两个正对着画面的姑娘和背对着画面的姑娘,画面陈旧的程度,似乎并不一样。” 孟岁隔也凑了过去,仔细看了一番,微微点头,两个正对着换面的姑娘那一部分画心,赫然比背对着画面的姑娘的那一部分画心要更加泛黄一些,看起来也更加陈旧一些。 姚杳伸手在画面上多摸了几下,尤其是在画面正中来回摩挲。 画面中的四个姑娘,两两一对,分别立于画面的一左一右,而左右两边的尺寸又是同样大小,她微微蹙眉,这似乎不太符合故人的作画风格。 穿到这个地方之前,姚杳跟着她那半吊子师父共同生活了许多年,师父画技极精,时常仿制一些古画拿到景区门口,古玩市场售卖,也算是生计来源。 长年累月下来,钱没挣到多少,姚杳的眼力却是大有提升,这点眼力虽然还不足以让她一眼就能辨明古画的真伪,仿制古画更不可能以假乱真,但是她对画作的笔法设色,布局构图还是能够鉴赏一二的,当然了,这点眼力是比不上那些鉴赏大家的,不过等闲却是够用了。 如今这点等闲够用的眼力告诉她,这幅深的安南郡王妃喜爱的四美图不对劲,有问题。 可惜单凭这点不对劲,也不足以令她找到画中所藏的秘密。 “诶,你看,你看,阿杳,这有一道缝,快,快看!”孟岁隔一手捧着灯烛,一手指着画面,整个人歪在食案上,目光贴着画面,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去。 姚杳眉头一皱,也跟孟岁隔一样的动作,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歪在了食案上,这一歪,果然看出了端倪。 画面的正中赫然有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正好将整张画心分割成同样大小的左右两半,每一半上头都各自画着两个美人。 饭团看书 “原来这画心儿是两张拼起来的。”姚杳恍然大悟,摸着那道缝隙,却犹犹豫豫的没敢擅动。 孟岁隔见惯了姚杳雷厉风行的利索样,对她现在这将动未动的犹豫不决很是稀罕,不禁笑道:“怎么,不敢下手,怕弄坏了?” 姚杳当然是心有顾忌的,韩长暮还没有来取画,假画还没有画出来,若是把画心给揭下来,又拼不回去了,或是揭坏了,假画又拿不出来,那还得找个偷画的替罪羊。 放眼这件事的亲历者,这偷画的替罪羊当然是她最合适了,她没那么傻,自己给自己挖坑。 她屈指敲了敲画面,笃笃两声轻响:“孟总旗若是有胆有手艺,大可以一试。” “......”孟岁隔嘁了一声。 姚杳掀了掀眼皮儿,似笑非笑的扫了孟岁隔一眼,低下头继续看画。 她虽然没本事把画心揭下来,但多看几眼还是无碍的。 她把画拎起来,迎着光照了照,画心和托纸中间,并没有再夹其他的纸张,而回字纹的花绫边有一定的厚度,单凭手摸,却是摸不出有没有夹带,只能拆开来看。 她轻轻敲了两下上下两头的黄花梨木轴杆,声音发闷,这轴杆是实心的,又是一整块木头雕的,怕是藏不了什么东西的。 况且若是秘密能藏进轴杆里,那实在没有必要配上一幅画挂着了,干脆直接把轴杆藏起来,岂不省事。 姚杳半晌没有动手,孟岁隔就更不敢随意动手了,他一个粗手笨脚的男子,一个不留神,就有把画心扯成破纸的风险。 日头渐高,阳光越来越明亮,连层层垂落在床前的帘幕都遮挡不住了,淡白的的光亮在房间里流转,轻尘起起伏伏,满室寂然。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窗下仓促而过,紧随其后的是后罩房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惨烈的变了调儿,划过上晌的晴空,听起来不寒而栗。 姚杳和孟岁隔惊诧的对视了一眼。 孟岁隔的心突突直跳,叫的这么惨,莫非是安南郡王世子死了? 姚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惊变,望向后罩房的方向。 孟岁隔看着姚杳的脸色不对,忙宽她的心:“声音是从后罩房传来的,不会是世子。” 姚杳摇头,脸色阴沉得厉害,望向后罩房的方向,心头划过一丝不祥之感:“就是因为是后罩房才不对。” 孟岁隔不明就里:“怎么了,后罩房有什么不对?” 姚杳沉着脸色:“方才我去正房取画,进去没多久,便有个婢女也潜入正房,我便藏了起来,她先我一步找到了那幅画,我一路跟着她去了后罩房,看着她将画藏起来,随后去前厅当值,她走后,我才又将画拿了回来。” 孟岁隔一听这话,也觉得不好,怎么会这么巧,姚杳刚将画拿回来不久,后罩房里就叫的如此惨烈,他忙站起来,看了一眼食案上摊开的四美图,举步往外跑去:“你别动,我去看看。” 姚杳点头,她的确不能动,现在天大的事,也大不过这张画。 正房的后头有一排四间后罩房,其中一间是库房,剩下的三间住着在正房伺候的婢女们,白日里大部分婢女都当值,后罩房里是没什么人的。 上晌的阳光白茫茫的刺眼的很,一块块青石板泛着明晃晃的冷光,石缝间的野草晒得蔫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 后罩房门前那片空地上阳光正盛,无遮无挡的晒着,七八个人围在最西头的那间屋子前指指点点,个个面露惊恐,有些个胆子小的,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几欲昏厥。 孟岁隔身形灵活,又刻意低着头,避开人群挤到最前头一看,不禁踉跄了一下。 高高的房梁上吊着个姑娘,头低垂着,大片暗影落在脸颊上,看不清楚容貌,但能看得出身量比一般的姑娘高一些,长长的头发垂在腰际,裙角随着风晃晃悠悠,影子在地上拉的细而朦胧,明明灭灭间,阴气森然。 孟岁隔短促的“啊”了一声,捂着嘴愣了片刻,便听到旁边有人喊了一句:“大总管来了!” 围观的人纷纷散开到两旁,孟岁隔站在人群的最后头,低着头,缩肩塌腰,尽量隐藏身形。 安奇急匆匆的走过来,注意力全然不在旁边的人身上,只一门心思看着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一边愤愤不平的暗自腹诽,一边伸着手伏小做低的引路:“少尹大人,就在这边。” 听到这话,孟岁隔赶忙抬起头,正好和冷临江对了一眼。 冷临江得意洋洋的挑唇一笑,径直走到门口:“好,进去看看。” 安奇趔趄了一下,满头的汗一下子就溢了出来:“这,这,一个婢女,怎么,怎么能劳动少尹大人亲自过问,这,这不合适,不合适。” 冷临江漫不经心的笑了:“怎么不合适?本官是京兆府少尹,这京城里的人命案子,哪一桩不归京兆府管了?” “......”安奇哑然,硬着头皮引着冷临江往里走。 那姑娘仍吊在高高的房梁上,椅子倒在一旁,月白色的布鞋隐约露出裙边,鞋面上绣着一圈儿浅碧色的梅花。 安南郡王妃爱美,郡王府里的丫鬟小厮个个都生的极好,也都选了绚丽亮眼的料子做衣裳鞋袜,吊在房梁上那姑娘穿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裙,长长的裙角迤逦开来,原本是极绚丽温暖的颜色,此刻看来却有几分诡异和无尽的寒意。 安奇受了惊吓一般,举步不前,一条腿跨过门槛,犹犹豫豫的回头看了冷临江一眼:“少尹大人,这,这不吉利。” 冷临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挤开安奇,一步跨进了屋子里,抬起头,从下往上细细打量。 第五百七十三回 拔出萝卜带出贼 安奇眼看着冷临江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眯了眯眼,不动声色的低下了头,掩饰住脸上转瞬即逝的阴霾。 人群外头,孟岁隔看到冷临江赶了过来,便知道事情不会出大的乱子了,松了口气后退了几步,走到无人之处,才疾步绕回东厢房,推门而入,声音微冷:“有个婢女在后罩房最西头的那间屋子吊死了。” “什么?”姚杳倏然起身,脸上一片惊惧异常,是从未有过的惊惶:“你说是哪间屋?” 孟岁隔的脸色沉了沉:“后罩房最西头的那间屋。” “这,怎么可能?”姚杳的脸色猛然一变,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孟岁隔一把抓住了姚杳的肩头:“冷少尹已经过去了。” 姚杳猛然回过神,慢慢的退了回去,眉头拧着,淡淡的疑惑盘踞在眉间,久久不散。 姚杳在京兆府数年,见过的人命案子不知几何,今日反常的惊诧令孟岁隔十分的不解:“怎么了,莫非死的那个婢女就是在正房盗取四美图的人?” “我没有看到尸身,无法确定。”姚杳摇头:“但事情不会这么巧,前脚婢女从正房盗取了四美图,后脚就有婢女死在了后罩房里。”她慢慢透了口气,带着几分苦笑摇头:“但若死的真是那盗取了四美图的婢女,那么我取图一事,说不得已经被人瞧见了。” 听到这话,孟岁隔也吓了一跳:“你的功夫那么好,还会被人盯了梢都发现不了?” 姚杳揉了揉额角:“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这功夫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还不够看的。” 孟岁隔一脸苦恼:“那,你取画被发现了,身份定然也暴露了,那可怎么办。” 姚杳抿了抿唇,一本正经的瞥了孟岁隔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之事,清凌凌的杏眸深处荡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孟岁隔看着那抹狭促轻笑,瞬间觉得自己傻透了,瞪着姚杳,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话:“好玩吗?” 姚杳忍俊不禁,紧紧抿着嘴忍着笑,走到后窗,撩开帘幕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抬眼望向了后罩房的方向,才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孟岁隔磨了磨牙,却又无可奈何的一笑,笑自己天真又笨嘴拙舌,举步走到后窗下,和姚杳一起,从那道缝隙望了出去。 东厢房和后罩房的西屋正是一个斜对角,只能看到聚拢在后罩房门前空地上的围观之人,却看不到西屋里的情形。 后罩房的外头围的那许多人,个个都屏息静气,没有谁敢大声喧哗,只瞪大了双眼,盯着看屋子里的动静。 这么晦气的事情不容易碰上,这个时候谁出头冒尖儿,谁就是那先烂的出头橼子。 西屋背阴,也不甚宽敞,一张土炕占据了大半间屋子,剩下的地方摆了食案胡床和三个一人多高的大柜,还有三只半人高的箱笼。 虽然屋子狭窄,但物件儿一应俱全,且用料上乘做工考究,都不是寻常之物。 冷临江看了一圈儿,也不知是这西屋常年背阴,还是因为死了人,他一站在屋里,就觉得寒气森森,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他将倒在地上的胡床扶了起来,姑娘垂下来的双脚并未碰到胡床,中间还有一尺有余的距离。 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安奇。 安奇本想装个傻,但对上冷临江清透的双眼,他这傻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去了,只好挥挥手,叫了几个围观的小厮过来,把挂在梁上的姑娘放了下来。 冷临江可不是验尸的行家,这么多年在京兆府衙署,经手的案子无数,但验尸这种活,他还真的没怎么沾过手,他擅长的是问讯和审视人心。 面对这样一具刚死没多久,模样还十分鲜活的尸身,他有些不知从何处下手的无措之感,但他在公事上素来稳重,倒是将这种无措藏得不露分毫。 此时已经临近正午,炙热暖阳下,葱茏碧树如洗,隐隐有一声半声的蝉鸣短促响起。 炎夏的脚步在无知无觉中逼近了。 静了片刻,冷临江骤然开口,吓了安奇一跳:“死的这是府里的婢女?叫什么,谁最先发现的尸身?这屋子里住了几个人?” 这一连串问话打了安奇一个措手不及,他有点蒙,着实愣了一下,才开口道:“此人叫时春,是娘娘身边的二等婢女,是五年前从牙行采买进府的,管着茶水点心一应事宜,这屋里一共住了三个婢女,都是和时春一样的二等婢女,叫时秋的那个管着浣洗事宜,叫时冬的那个管着洒扫事宜,最先发现尸身的是时秋,时秋,”他朝围观的人群扬声道:“你过来。”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顿时散开来,原本畏首畏尾的站在人群最后面姑娘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她穿着和时春一样的衣裳,低着头,看不清楚长相和神情,听到安奇叫她,她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犹犹豫豫的走到门口,却不肯往屋里迈上半步,低着头,声若蚊蝇的讷讷道:“婢子,婢子时秋见过,见过大人。” 冷临江上下巡弋了时秋一眼,虽然看不清楚长相,但依稀可见她的身段和死了的时春有几分相似,都是纤细的身条,比寻常姑娘要高一些。 《五代河山风月》 他收回如利剑般审视的目光,淡淡道:“这个时辰正是当值的时候,你回住处做什么?” 时秋似乎格外的紧张,双手垂在身侧,露出袖口的指尖隐隐发白,声音也越发的细弱了:“婢子,婢子,今日浣洗衣物时,香胰子不够用了,婢子,婢子是回来取香胰子的,一开门,就,就看到时春姐姐吊在了房梁上。”她捂着嘴,惊恐的哭出了声:“时春姐姐,已经没气儿了。” “她尚且还挂在房梁上,你怎知她已经没气儿了?”冷临江疾言厉色的逼问,丝毫不给时秋喘息之机,漫不经心的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说你是回来去香胰子的,看见时春死在屋里,你定然是没时间拿什么香胰子了,来,你告诉我香胰子放在哪呢,本官替你拿。” “婢子,婢子,”时秋骤然抬起头,脸色煞白,唇角嗫嚅,半晌说不出个始末来。 冷临江的脸上仍挂着淡薄笑意,但却越发的森然,冷冰冰的开口:“安奇,搜查这间屋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香胰子,要藏着掖着见不得人!” 听到这话,时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抬起惨白无血的脸,惊恐的肝胆俱裂:“婢子,婢子有罪,婢子有罪。” 冷临江气定神闲的坐着,鄙夷的撇着时秋:“什么罪,时春是你勒死的?” “不,不,不是,不是,”时秋惊惧的疯狂摇头,泪水飞溅而出:“不是,不是婢子,婢子冤枉,不是婢子!” 冷临江冷漠的弹了弹手指,陡然厉声大喝:“你冤枉,本官看你半点都不冤枉!” 时秋吓得陡然瘫在了地上,哭的泪水涟涟。 安奇见势不对,几步上前,抓着时秋的衣领,“啪”的一声甩了个耳光过去,时秋的脸转瞬又红又肿,他怒不可遏的痛骂:“贱婢,当着少尹大人的面,还敢有所隐瞒,说!还不快说实话!” 时秋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的从袖中取出个月白底儿绣并蒂莲的荷包,烫手一样扔到了地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 “婢子,婢子是,是来藏这个的。”时秋虽觉得那荷包烫手的很,但真的让她弃之不要,她又格外的舍不得,看了又看那只荷包,抽泣连连:“这是,这是今日前院的元辰哥哥送的,婢子,婢子一看,一看这不是寻常之物,不敢带在身上,就,就,就找了个借口,回来了。” “你们,王府规矩,不得私相授受!时秋,你也不是头一日进府当差了,你不知道规矩吗!”安奇怒极,他的治下竟然会出这样见不得人的丑事,气的脸色铁青,险些厥过去。 冷临江才不管安奇怒不怒,他更想知道荷包里装了什么。 他弯腰捡起那只荷包,从里头掏出一对赤金福禄耳坠子。 镂空的葫芦状的耳坠里搁了一红一蓝两种颜色的宝石,阳光照耀下,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葫芦的底部雕了个浅浅“御”字。 他的双眸微微一缩,这是宫里做的东西,换句话说,这是永安帝御赐的东西。 他把那对耳坠子递给了安奇,面无表情道:“宫里赏的东西,都可以拿来私相授受,贵府果然出手大方。” 安奇心里咯噔一下,那对耳坠子一拿出来,他就觉得眼熟,现在拿在手上一看,他的心就一下子跌倒了谷底,这一对胆大包天的贱奴,竟然敢偷拿御赐之物。 他平息了几下怒火,把耳坠子紧紧攥在手心儿里,指着围观众人中的其中一个,咬牙切齿的吩咐道:“安宇,你去,去前院把元辰给扣住,再和如玉一起把府里都搜一遍,重新清点库房里的东西,一样一样仔细清点,不可有任何遗漏。” 安宇的脸色微微一变,应了声是,犹豫道:“那,那侧院还搜吗?” 侧院是安南郡王活着的时候纳的侧妃,妾室她们生的庶子庶女的住处,虽然这些人在安南郡王妃的面前低眉顺眼,不敢多言什么,但好歹也是这府里的半个主子,不是安奇这样一个伺候人的可以随意折辱的。 安奇斟酌片刻:“先不要惊动侧院的人,待我回禀了娘娘再说。” 安宇无有不应。 安奇垂眸看了看委顿在地,痛哭流涕的时秋,愈发的愤恨了,目光如刀,一刀刀剜着时秋的脸颊:“把这个贱婢也押下去,给我看好了,蹩脚她死了,逃了。” 安宇又应了一声是,叫了两个帮手过来,将时秋五花大绑了,押送到了前院的柴房里。 出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安奇觉得脸上无光,面对冷临江的时候,也有点心虚,不知道该说的点什么才好,只对围观的众人道:“把你们的嘴都给老子闭紧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想清楚了,若让老子知道你们多嘴多舌,不止要拔了你们的舌头,男的卖去苦寒之地,女的卖去下等窑子!”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足够冷厉,所说的内容也足够凶残,震慑住了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 其实方才出了那么大的事,围观的人个个吓得噤若寒蝉,早就想拔腿就走了,可这个敏感的时间里,贸然离开可能会被认为是心虚,是去串供,或者通风报信,故而在安奇没有发话的情况下,这些人没人敢擅自离开,还是硬着头皮看热闹。 冷临江也不再说话了,他看的很清楚,私藏个赏赐,即便被发现了,也不至于要人性命,就算是愤而杀人,也做不到眼前这么周全,那个时秋,只能说是倒霉撞上了。 他背负着双手,在不那么宽敞的屋子里慢慢走着,仔细巡弋查找。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等这些碍眼的人都走开,他可不要对着一具尸身冥思苦想。 夜里会做噩梦的。 阴沉沉的寂静中,后罩房里急匆匆的跑进来一个男子,三旬左右,模样与安奇有几分相似,他猝不及防之中,硬是被摆在地上的尸身吓了个踉跄,正要说的话一下子给吓了回去,哽的脸色一白。 他对上安奇冷然的双眼,赶忙稳住了心神,低声道:“大总管,内卫司司使韩大人递了拜帖,拜访娘娘。” “谁?内卫司使,韩长暮?”安奇听到这个名字,脑子嗡的一下就大了,心头突突突直跳,竟然生出一种大祸临头,安南郡王府要倒霉的不祥之感。 他们安南郡王府与韩长暮,跟内卫司都素无往来,一向是有多远躲多远的,他一时想不明白这人突然上门是要干什么,但是不管来人所为何事,将人晾在郡王府门口定然是不合规矩的,他阴沉沉的盯了冷临江一眼,转瞬换了张讨好的笑脸,上前一步:“少使大人,府里,那个。” 他欲言又止,一脸的为难。 冷临江抬头望了安奇一眼,他知道韩长暮来了,但佯装没有听见,全然不知的样子,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十分体贴:“你去吧,”他顿了顿,指着门外,一脸的不耐烦:“让他们都散了,闹得慌!” 安奇陪着笑脸应了声是,看了一眼方才来报信的男子。 那男子会意,疾步走出屋子,挥着手大声嚷嚷:“走走走,走走开,都闲着没事儿干了是吗,该当值不当值,早晚发卖了你们!” 听到这话,围观的众人“嗡”的一声,四散跑开。 有的人跑出去几步,还停下脚步,转头又看了后罩房几眼。 男子顿时沉了脸色,神情比方才要严肃许多,瞪着眼厉声大喝:“还看,还看!再看,我立时就发卖了你!” 此言一出,这些人再没半点犹豫,脚下生风,呼啦一下跑了个干干净净。 后罩房前变得空空荡荡,静谧无声。 安奇朝冷临江恭恭敬敬的拱了拱手:“少尹大人,那,小人先去前厅,把安强留下,听从少尹大人吩咐。” 冷临江看了站在安奇旁边的安强一眼,更加的不耐烦了:“不用不用,我不用人伺候,都走!都走!” 安强哽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他身为安南郡王府的二总管,仅次于安奇,平素被人恭维惯了,哪里被人这样嘲弄鄙视过。 若非冷临江位高权重,安强早一脚把他踹出去八丈远了。 安奇知道他这个弟弟是个不能容忍的暴脾气,赶忙安抚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恭敬道:“都听少尹大人的,那小人等就先退下了,若少尹大人有吩咐,就去前厅,小人等都在那里。” “知道了,走吧走吧,别耽误本官办案子。”冷临江不耐烦的点了点头,更加焦急的撵他们离开。 安奇和安强也别无他法,留冷临江一个人在这里不妥当,可是他们强行再留下一个人更不妥当。 他们二人静了片刻,疾步走出后罩房,又回头看了冷临江一眼,见他一脸郑重,的确是一心公事,心底无私,并无其他念头的样子,二人齐齐松了口气,转身飞快的往前厅赶去。 内卫司的司使大人前来拜访,不管所为何事,都得奉为上宾。 而现在安南郡王府正是多事之秋,更不能有丝毫大意,若是怠慢了内卫司的司使大人,搞不好会惹出其他的乱子来。 听到脚步声远去,冷临江抬头掠过空荡荡的院子,见院子里果然空无一人了,他撑着膝头站起来,拍了拍沾在衣裳上的灰尘,坐在不远处的胡床里,翘着脚,漫不经心的望着门口。 不过片刻功夫,一道轻灵的身影便从东厢房的方向绕到了后罩房,在回廊处停了片刻,警惕的望了望左右,才又悄无声息的进了后罩房的西屋。 第五百七十四回 不是自杀的上吊 冷临江掀了下眼皮儿,看到来人,失笑道:“就知道你等不及了。” 姚杳撇了撇嘴:“明明是你躲懒。” 冷临江嬉笑一声:“明明是谁?” 姚杳嘁了一声,蹲下身来仔细查看横在地上的尸身。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姑娘,正是上晌进入正房盗取四美图的婢女,只是这个时候的她,惨白无血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那姑娘的的身子仍旧是温热的,显然刚刚断气不久,一双眼瞪着,眼仁儿有些凸出,上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血丝,乌紫色的嘴唇微微张开,舌尖探了出来,一排细细的齿痕印在上头,颜色略微有些深。 那一头如瀑般的乌发乱糟糟的铺展在地上,染上了灰蒙蒙的泥土灰尘。 “她叫时春,是安南郡王妃房里的二等婢女,五年前从牙行买进府里,专管正房的点心茶水。”冷临江心安理得的坐着,一脸懒散的开口。 姚杳头也没抬,翻开时春的眼皮儿,发现她的眼底有星星点点的出血点。 她又掰开时春的口鼻,从袖中摸出一支竹镊子,在口鼻中找了片刻,随后盯着干干净净的镊子尖儿,沉声问道:“前厅是个什么情况?” 冷临江一脸茫然:“很奇怪。” “很奇怪?”姚杳抬头,微微有些茫然:“中了个箭伤,怎么会奇怪?” 冷临江无奈的摇了摇头:“世子抬回来的时候,身上血淋淋的挺吓人的,太医署的郑医丞亲自来看的伤,郑医丞最善看外伤,但看过世子的伤之后,却支支吾吾的不敢应承,后来安南郡王妃再三逼问,才说世子这箭伤并无大碍,将箭拔了就是了,可棘手的是拔了箭之后的出血不易止住,还有就是箭上淬了毒,得辨明是什么毒,才好用解药。” “他一个空有头衔的世子,谁会这么费尽心机的害他,又是放箭又是下毒的。”姚杳抬起时春的下颌,看到脖颈处两指宽的青紫色的勒痕,她伸手拿过旁边地上的粗麻绳,往那勒痕上比了比,眉峰微挑,抿唇扯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冷临江无奈道:“说的是呢。”他微微一顿:“方才这府里的二管事过来,说是久朝来了,估摸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且看他如何料理吧。” 姚杳一点都不意外韩长暮会来,甚至觉得他来的都有点慢了,应当是孟岁隔这边一传信,那边他就该急火火的上门了。 拖到现在才来,她觉得很意外。 姚杳合上时春的嘴,手在那双瞪得惊恐不甘的双眼上一抹,抬头往扶正的胡床上扫了一眼,冷哼了一声:“这胡床离脚远了点吧。” 冷临江“嗯”了一声:“一尺有余。” 姚杳拍了拍手,绕着屋子一寸寸的巡弋着,走到窗下的长条案时,她突然皱了皱鼻尖,狠狠的闻了了两下:“你闻着什么味儿没?” 冷临江也跟着抽了抽鼻子,皱眉道:“没味儿啊,什么味儿,我可没没脱鞋。”说着,他为了证明自己一样,把脚高高的抬了起来,还得意洋洋的晃了两下脚尖儿。 鞋尖儿上缀着的拇指大的东珠浑圆温润,格外的醒目。 姚杳嘁了一声,鄙夷的瞧了一眼那明晃晃的珠子:“老冷啊,你可是越来越骚包了,比大姑娘还爱打扮。” 冷临江满不在乎的笑了:“人靠衣装。” 姚杳哑然失笑,弯下身子贴近长条案,若有所思的抬手扇了扇风,眉心紧紧的蹙着,转头道:“你来看看。” “怎么了?”冷临江急忙走过去,看着空荡荡的长条案,满腹狐疑。 姚杳抿唇不语,抽出个帕子递给冷临江,随后用细长而平整的竹条在长条案上仔细刮了一遍,原本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案面上,硬是被刮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堆积在条案的边上,虽然仍是极少的一点点,但灰蒙蒙的,还是可以看的出来的。 冷临江见状,赶忙两只手托着那帕子,在条案的边缘接着。 姚杳把灰尘尽数刮进了帕子中包好,塞进衣袖里。 冷临江茫然中得见一丝清明,犹豫不决的问道:“怎么了,这条案上有问题。” “我怀疑这条案上点过迷香。”姚杳低声道,她将时春的头搬到一侧,指着没有伤痕的后脖颈道:“你看,这里十分的干净,而前头的勒痕靠近脖颈的上方,且与旁边的那根粗麻绳的粗细相符,这样看来,她的确是上吊自杀的对不对?” 冷临江点头,转瞬又摇头:“看起来是,可偏偏又不是,上吊自杀的,胡床离脚那么远,莫不是她是踩着凳子跳进上吊绳里去的?” 姚杳挑眉:“是啊,你再看这,”她举起时春的手,那如葱白一般的指尖长得纤细娇嫩,指甲修的圆润而干净,可见活着的时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双手,她晃了晃那只手:“你看,她的指甲里干干净净的,吊死的时候,她都没有用手扒过麻绳,要知道即便是一心求死之人,在死亡来临的瞬间,也会因为窒息而意识模糊,然后本能的用手拉拽麻绳,从而在指甲里留下些碎屑。她这样干干净净的一双手,只能证明她被挂上房梁的时候,的确还活着,但是已经陷入了极深的昏迷了,完全做不出任何的本能反应了。” 冷临江听的连连点头:“能让人陷入极深的昏迷的,除了打晕她,也就是用迷香了。” 畅想中文网 姚杳点头,把时春的脑袋抬了抬,手穿进她长发,在头颅上一寸寸的仔细按压,并没有发现任何被袭击后的伤痕,身体的其他部分也都完好,便摇了摇头:“现在完全可以排除掉她被打晕这个可能了,时春的口鼻也是干净的,也不可能是被人提前捂的昏死过去了,但她的窒息而亡是做不得假的,那就只剩下迷香了。” 姚杳隐瞒了时春曾经从正房盗取过四美图,而她又从这间屋子里将此图取走这件事情,她觉得冷临江能够置身事外,知道的越少,越不容易被永安帝忌惮。 至于时春的死因,姚杳倒是能猜出一二来,或许是时春盗取四美图,被安南郡王妃的人发现,从而将其处理掉了,又或者指使时春盗图的人发现她功亏一篑,又怕她被安南郡王府的人撬开了嘴泄露秘密,从而将其灭了口。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姚杳都无法与冷临江直言,这件事情,要么是由安南郡王府自行处理,要么便是交给韩长暮料理。 她看着时春的尸身,凝神问道:“时春到底是安南郡王府的婢女,若是安南郡王府将她当做自缢而亡,不肯在京兆府报案,少尹大人,即便这个人的死因有太多反常之处,咱们也是无法插手的。” 冷临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婢女而已,谁能跟她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要处心积虑的杀害,然后布一个自杀的局,若真是这个婢女有问题,安南郡王府要处置掉,完全可以不惊动任何人,不如此的大张旗鼓,或发卖,或杖毙,都可以做到无声无息。 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死法,倒像是在示威,像是一种警告。 想到这里,冷临江的双眼骤然一亮,急切道:“阿杳,你说时春的死会不会和世子的中毒有关系?” 姚杳茫然的”啊“了一声:“不明白。” 冷临江道:“世子中箭中毒,连郑医丞都束手无策,而这个时候,又死了个无关紧要的婢女,还是这样一种死法,说是自缢,但略一深查便可以查出是被人杀害的,你说这是不是对世子下手的人在警告安南郡王府,不可擅动,不然世子会和这个婢女一样,会死的很难看的。” “这......”姚杳很是愣了一下,神情慢慢的凝固了,她起先只是往灭口或是处置方面去想,而冷临江的话如同一记惊雷,让她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 是啊,若是安南郡王妃身边的人发现时春的动作,将其处置了,可在她的房间里没有找到被盗走的四美图,这个时候安南郡王府应该早就闹起来了,不会有现在的平静。 可若是既能杀人灭口,又能杀鸡儆猴,逼迫安南郡王妃交出四美图,那这个时春才是人尽其用。 姚杳定了定神,伸手在时春的身上来回拍着,摸着,仔细翻找起来。 冷临江皱眉问道:“找什么,她身上有什么东西?” 姚杳凝神道:“得找了才知道。” 听到这话,冷临江神情一凛,也跟着翻找起来。 进了四月之后,长安城的天气像是一夜之间热了起来,晨起还有一阵阵的凉风,而日头破云而出之后,阳光洋洋洒洒的城中徜徉,空气中就弥漫起淡淡的热浪。 安南郡王府里有两大盛景,一是遍植柳树,一是碧水环绕,这样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微风掀过水面,带起一阵阵湿漉漉的凉意,成片的柳枝延绵不绝,绿意盎然,树荫婆娑。 韩长暮得了孟岁隔的传信后,一路策马疾行而来,出了一身的薄寒,汗珠浸湿了鬓角,一路上顶着晌午的烈阳,可那张脸却丝毫不见晒伤红痕,反倒愈发的白净了。 安奇微微欠着身子,引着韩长暮一行人往前厅走去,恭恭敬敬的态度中带着一丝忌惮防备。 韩长暮自打走进安南郡王府后,便没有多问什么,紧紧抿着唇角,神情越发的冷淡严肃。 安奇在旁边低眉顺眼的伺候着,看一眼满脸生人勿进的韩长暮,又看一眼跟在他身后同样冷意缭绕的内卫们,心里越发的忐忑不安,实在想不出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这样的明火执仗,来势汹汹,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事。 还没走到前厅,就已经一阵阵响彻云霄的哭嚎声,吓得何振福趔趄了一下,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赶忙站稳了身形,看了眼左右,并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失态,他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太丢人。 那嚎哭声痛彻心扉,一边哭还一边夹杂着惨呼:“我可怎么办啊!这可让我怎么活啊!我的儿啊,我的儿!”那人哭的直打嗝,痛哭声骤然一停,像是哽住了一样,半晌才透出一口气,继续声嘶力竭的痛哭:“我的儿,是谁,是谁害了你,是谁害了你,母妃,母妃一定不会饶了他,母妃要让他受尽折磨!让他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韩长暮转头看了安奇一眼,抽了抽嘴角,这是一向以美貌闻名京城的安南郡王妃? 韩长暮出身皇亲贵胄之家,又在军中征战多年,听惯了兵卒们的荤话,但没见过泼妇骂街是什么样,此番听了安南郡王妃的哭嚎,他以为虽然没有半个脏字,但跟泼妇骂街一样凶悍。 安奇也脸色难看的尴尬的笑了笑,安南郡王府这下子丢人丢大发了,什么脸面尊荣,都被郡王妃给嚎没了。 一行人各怀心思的走到前厅,安南郡王妃的哭声愈发的震耳欲聋了。 安奇下意识的想要捂耳朵,克制了半晌,才愁云惨淡道:“司使大人,我们世子受了重伤,郡王妃娘娘悲痛欲绝,怕是,怕是没法招待司使大人了。” 韩长暮也神色凝重:“本官有事要请教郡王妃。” 安奇无奈的点了点头,站在门外,隔着暗黄色的竹丝门帘,低声回禀道:“娘娘,内卫司司使韩大人到了。” 话音方落,如玉便打帘儿出来,光亮在转瞬间落进屋内,她行了个礼,一脸沉重:“婢子见过司使大人,世子重伤,娘娘要照顾世子,无暇见司使大人,司使大人请回吧。” 韩长暮脸色一变,自打他入京以来,还没吃过这样硬邦邦的闭门羹,但他似乎对这个闭门羹早有预料,从袖中抽出早前准备好的信笺递给如玉:“把这个交给郡王妃。” 如玉愣了一下,接过那信笺,满腹狐疑的转身进了屋。 不过片刻功夫,如玉便急匆匆的走了出来,恭敬道:“司使大人,娘娘有请。” 第五百七十五回 一片湖 安奇错愕的望着如玉,十分奇怪那信上写了什么,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的功夫,安南郡王妃的态度竟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安南郡王府的前厅与旁人家的略有不同,只因安南郡王府里当家做主的人是郡王妃,郡王府的内院和外院的一应事宜都由郡王妃署理,但郡王妃是女眷,世子的年岁也不小了,不好在跟着郡王妃住内院,便将外院的前厅重新修缮之后,暂且作了世子大婚之前的起居之处,而前厅旁边另起了一个院子,用作世子大婚后的住处。 那院子足足占了小半个安南郡王府,从三年前开始修缮,一直到今年年初,才堪堪完工,春日里时气渐暖,便开始移栽花草树木,粉刷装饰墙壁回廊。 世子大婚前暂居的前厅重新修缮过后,一改往日的萧条,庭前的空地上种了两排梧桐树,前厅的中间是见客用的正房,房里是一水儿的黑漆家俱,颜色暗沉了些,但做工精巧,抵消了深色的笨重之感,设色雕花也颇为古朴不凡。 东厢房是起居之处,西厢房是寝房,皆以黑漆雕花隔断遮挡,天青色的帐幔上绣了颜色略深的暗竹纹,一枝枝从镂空的隔断斜溢而出,装点的颇有疏朗明阔之风。 而在前厅的东西两侧,各有两间耳房,一间是茶水房,一间是是当值的下人听从吩咐的地方。 此时的前厅一片兵荒马乱,世子重伤而归,这会儿正昏迷不醒的躺在西厢房里,安南郡王妃几乎把城里医治外伤的名医都给薅了来,闹得长安城中的医馆人仰马翻的,惊动了韩长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因着世子重伤,连太医署的郑医丞都束手无策,安南郡王妃已经分身无暇了,原本是不打算见韩长暮这个不速之客的,可是看到他递进来的那封信之后,她心里的震惊难以言表。 看着韩长暮气定神闲的走进来,看着他胸有成竹的神情,安南郡王妃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人究竟知道了什么,发现什么,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得到些什么? 安南郡王妃越想越忐忑,一直到韩长暮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她都还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 窗下的高几上搁了只紫金铜香炉,细细碎碎的阳光落在上头,那香炉上浮现出一层迷离的金光。 香炉里燃了安神静气的沉水香,稍稍冲淡了浓郁的血腥气。 尴尬的寂静过后,安南郡王妃率先开口:“韩大人所为何来?” 韩长暮扬眸,直直望住杂乱的西厢房,坦诚的开门见山:“来救世子。” 安南郡王妃骤然抬头,愕然相望,流露出惊惶的神情。 世子重伤而归的时候,她就猜到这件事情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暗下黑手,这黑手自然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上门自投罗网,但,韩长暮又是如何得知此事另有内情的。 莫非,他也是黑手之一? 想到这里,安南郡王妃的脸色陡然一沉,声音尖利的变了调儿:“是你,是你!”话说出口,她又突然觉得不对,声音戛然而止,如丝媚眼惊恐的瞪着韩长暮。 韩长暮挑眉,淡淡道:“看来郡王妃并不糊涂,那么此事,还可以谈。” 安南郡王妃从惊愕到愤怒,继而慢慢平静下来,双眼一眯,便是无尽潋滟风情,可这潋滟是转瞬即逝的,这风情是冰冷刺骨的,她带着几分嘲弄道:“司使大人不必欲擒故纵,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别说韩长暮原本就没打算平铺直述的说,就算是要说,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不知根底的人说。 安南郡王妃也知道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说事情的地方,她静了片刻,终于耐不住率先开口,虽然满腔怨怼,但说话还是客气的:“请司使大人移步议事厅。” 说着,她扶着如玉的手站起身,不做丝毫停留的往外走去,根本没有等韩长暮的意思。 韩长暮微不可查的挑了挑唇,背负着手跟了上去。 如玉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低声道:“娘娘,晌午了。” 安南郡王妃意味深长的也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传午食吧。” 韩长暮和安南郡王妃并肩而行,不动声色的打量起这座在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府邸。 以郡王之位却能在十六王宅占据一席之地,寻常府邸的正中都坐落着诸如前厅,正房之类的主人家的院子,可安南郡王府的正中却坐落着一片湖。 出了前厅,韩长暮一行人走了几步,便感觉到了清冽潮湿的水气,他抬头,一片横跨了小半个前院和后院的荡漾清波映入眼帘,这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中可不多见。 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一行人走到湖畔,韩长暮极目望去,只见澄碧的湖面正中点缀着一座小岛,岛上隐约可见树影和楼阁,因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楼阁的全貌,湖面上的倒影随波起伏荡漾。 白色的水鸟轻快的掠过湖面,带起细碎的涟漪,往远处浮动而去。 整片湖上没有桥,蓝汪汪的湖水深不见底,凫水过去显然是不可能的。 安南郡王妃看到韩长暮在审视此地,淡淡道:“司使大人请稍等,船马上就到。” 韩长暮淡淡点头:“无妨。” 不过片刻功夫,一艘船停在了湖畔,说是船,其实是一艘两层画舫,雕梁画栋的十分精美,上下两层楼阁足足可以容纳四五十人游湖。 安南郡王妃隐隐有些自傲,抬了抬下颌:“司使大人,请吧。” 韩长暮听出了安南郡王妃话中的傲然之意,他很是不以为意,出身剑南道,剑南道多水路,江河之上帆樯如云,这种楼船画舫是最常见的,也就是久居长安,甚少见到大江大河上舳舻千里那般盛景的人才会稀罕这种楼船画舫。 思路客 他面无表情的登船,船离湖畔,破水而行,往湖心岛划去。 站在船头,他看到隔开了前院和内院的高墙,从湖畔一直延伸到府邸的外墙,位置十分的巧妙,正好将这片湖分成了几乎相同的两个部分,与湖心岛连成一条直线。 而这分属前院和内院的两边湖畔,赫然是两段不同的风景。 位于前院的这一段湖畔围了一圈儿汉白玉栏杆,栏杆上雕了四季草木,形态各异,各有风骨;而远处位于内院的一段湖畔围了一圈儿朱红栏杆,离得太远,看不出材质和雕花,只依稀能分辨得出上头漆了红漆。 蓝的湖水绿的树,红白二色的栏杆,虽泾渭分明却又相得益彰。 画舫分水而行,水声哗哗作响,这湖水显然是活水,水色澄澈,水气清冽,令人一扫沉郁,心旷神怡。 韩长暮眯了眯眼,觉得当年造这片湖景的匠人当真心思机巧,淡淡的点头,隐含赞赏:“这片湖不错。” 安南郡王妃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的看了韩长暮一眼,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的神情,她神情如常的笑了,神思有几分缅怀旧人的迷惘:“本妃是扬州人,嫁入郡王府后思念家乡,郡王便引了活水进府,造了这片湖,湖心的那个小岛上,也俱是扬州的风格,司使大人一会儿可以登岛看看。” 韩长暮微微挑眉,不置可否:“郡王妃和郡王鹣鲽情深,让人羡慕。” 安南郡王妃似乎沉浸在旧人旧事中,并没有韩长暮的话中之意,望向远处,面露怅然。 画舫往湖心岛的方向行进,离前院越来越远,位于内院的那片湖面越发的清晰可见。 朱红栏杆上赫然雕了四时花卉,繁花丽景栩栩如生,千姿百态,恍若可以闻到花香。 内院的湖面上与空荡荡的前院湖面截然不同,湖面上高高低低的长满了荷花,碧色的荷叶接天无穷,这个时节,荷花刚刚冒出骨朵,一点点嫩红色错落有致的掩映在荷叶间,格外的娇嫩可爱。 这里的荷叶长得密不透风,沿着湖畔还长了一圈儿一人多高的芦苇,荷叶并芦苇布满了大半个湖面。 韩长暮眯了眯眼,这样的湖面,俨然是无法行船的,他原本还在想,一片湖连接了前院和内院,若是水性好的人,即便没有船,凫水也是可以过去的。 但现在看来,确实不容易的,没有船虽然可以凫水,但是长了荷花的水面下,必定积了厚厚的淤泥,水路复杂,人贸然扎进去,陷进泥里,只怕是死了都捞不出尸身来的。 韩长暮的心莫名的一跳,如此茂盛的一片荷花,倒是个极好的埋骨之处。 只要不清淤泥,湖底的秘密便永远没有得见天日的时候。 韩长暮望向远处,想起关于安南郡王府的旧闻。 安南郡王府的议事厅恐怕是京城里最不像议事厅的议事厅了,从前安南郡王在世的时候,议事厅没怎么正经议过什么事,反倒是每日觥筹交错,歌舞不断,当年长安城里数得着的纨绔子弟几乎都在这里观舞赏曲,饮酒作乐过。 莫非安南郡王的确如传言中的那样胸无大志,早这样一片湖,只是为了取悦郡王妃,或是纵情玩乐。 第五百七十六回 明宫双姝 画舫悠悠荡荡的,在离岸边尚且还有一些距离时,船夫率先跳上了岸,将缆绳牢牢拴在系船柱上,在船头铺好踏板。 如玉先行走了下来,随后扶着安南郡王妃,慢慢的踩上踏板。 韩长暮紧随其后,看着安南郡王妃的动作,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怪异。 安南郡王妃走在不甚平稳的踏板上,姿势有些僵硬,行走的并不自然,像是十分惧怕踏板下的波光粼粼。 韩长暮觉得不对,安南郡王妃是扬州人,生于水边长于水边,即便水性不佳,也不该怕水。 他的目光沉了沉,落在安南郡王妃身上,看着她谨慎的迈出每一步,心下更加的狐疑了。 他不露声色的跟着下了船。 湖心岛上辟了整整齐齐的园圃,种了各色花草树木,四时百花更替,严冬草木长青,园圃与园圃相接的地方,用青石板铺设了可容四个人并排通行的小道,一直蜿蜒到湖心岛的深处。 韩长暮站在台阶上仰起头,亭台楼阁在一片郁郁葱葱中若隐若现。 拾阶而上,一座粉墙黛瓦的二层小楼出现在眼前,飞檐翘角如同振翅欲飞的鸟。 一楼的粉墙上开了朱色的雕花轩窗,颜色鲜亮,不见半点陈旧和剥落,衬得那粉墙越发干净,贴着墙根生了一簇簇嫩绿野草,随风摇曳。 二层四面通体皆是朱红,四面镂空的雕花轩窗敞阔,染了绿意的阳光从镂空的雕花窗洒落进去,光影斑驳。 韩长暮游历江南时,常见到这种楼阁,二楼的轩窗拆下来后,便成为一处赏台,夏日里用作赏月纳凉,很是惬意。 一行人走进楼内,脚下的木质地板咯吱咯吱的轻响。 小楼的四面皆是绿树,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叶缝,在暗黄色的木地板上筛出斑驳晦暗的光影。 《仙木奇缘》 没有燃灯的楼里微微有些昏暗,人陡然走进去,目不视物,须得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门框上抹了一把,指尖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沾上半点灰尘。 他微微挑眉,看来这个地方每日都有人打扫,但是这一路行来,他并没有看到伺候的小厮丫鬟。 安南郡王妃命人上了香茶点心,抬了抬下巴:“司使大人,可以说了。” 韩长暮不疾不徐的啜了口茶,纤细的叶尖在微黄的茶汤里沉浮,这是贡品毛峰,安南郡王府里果然卧虎藏龙。 他的眉眼间蕴着淡淡的嘲讽,漫不经心道:“不知道世子还有多长的命,可以让郡王妃慢慢的试探本官?” 安南郡王妃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神情肃然:“司使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长暮淡漠的盯着安南郡王妃,一言不发。 眼神交汇间,安南郡王妃心有挂念,最终败下阵来,咬着牙慢慢道:“不错,世子的确中了毒,需要解药,但是现在毒物不明,也就不知解药是什么。”她偏着头望着韩长暮,眼中有被威胁后的愤恨,有迷茫不解:“司使大人既然找上门来,自然有搭救世子的办法,司使大人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韩长暮淡淡的吐出三个字:“四美图。” 安南郡王妃的脸色骤变,恨得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半晌才平静下来,硬着头皮道:“司使大人在说什么,本妃听不太懂。” 韩长暮嗤的一笑,笑意轻讽,目光冷漠。 安南郡王妃被这笑声惊得浑身发毛,想到现如今自身的处境,脸色难看的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她权衡了半晌利弊,终于绝望开口:“四美图,数日前丢失了。” 听到这话,韩长暮站起身来,抻了一下衣袖道:“郡王妃的诚意也不过如此。”言罢,他看也不看安南郡王妃一眼,抬腿往门口走去,一口气推开了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安南郡王妃顿时被韩长暮这种决然给吓着了,这根本不是她以为的欲擒故纵,不禁慌忙站起身来,声音轻颤的喊了一声:“司使大人,请留步!” 急切的声音传过来,韩长暮却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跨过了门槛。 安南郡王妃慌了神,惊慌之下,连身子都在轻轻晃动,疾言厉色的喊道:“不错!四美图仍在本妃的手中,但是,但是那是不祥,不,是大凶之物,韩世子当真想要吗?” 韩长暮转过头,敛尽那一丝轻笑,面无表情道:“是凶是吉,拿到了才知道。” 安南郡王妃眼看着韩长暮这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心知自己是跳进了韩长暮准备好的陷阱里,只是不知道他在世子中毒这件事里究竟做了什么,她想,总不至于是他的推波助澜,否则他怎么敢有恃无恐的上门讨要。 她定了定神,看着韩长暮坐了回去,慢慢道:“四美图,”她顿了顿,改了个称呼:“韩世子既然想要四美图,想来是查过四美图的来历的吧?” 韩长暮其实对四美图一无所知,只是得知永安帝想要,而安南郡王妃宁可承受天大的羞辱也不肯交出来,便对此物起了兴趣。 人人都趋之若鹜的东西,必然有人人都想要的好处。 他这样想着,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高深莫测的望着安南郡王妃。 安南郡王妃看着韩长暮的脸,心中的最后那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干干道:“四美图里藏着关于明帝遗宝的秘密。” 一语惊人,虽然韩长暮知道四美图中一定有秘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秘密竟然又跟明帝的遗宝扯上了关系。 也难怪,唯有这样才说得通,那么大一笔宝藏,谁能抵挡的了这诱惑。 但他神色淡然,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继续。” 安南郡王妃实在摸不透韩长暮的底细,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但世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容不得她仔细思量遮遮掩掩,索性坦坦荡荡的和盘托出:“那四美图里藏着打开明帝遗宝机关的方法,这机关也是最后一道,打开了这道机关,便可将明帝遗宝收入囊中,至于那方法到底是什么,如何解开四美图的隐藏的秘密,本妃得看到世子平安,性命无虞,才能告诉韩世子。” 这个条件很合理,韩长暮没有理由拒绝,他没有追问,只是神色淡薄的问道:“既然如此,还请郡王妃与本官演一场戏。” “演戏?”安南郡王妃愣了一下。 韩长暮看着安南郡王妃,漫不经心的神情里有一丝讥讽:“郡王妃要本官替你挡刀,也得付出些什么才是,总不能本官以身犯险,而郡王妃坐享其成吧?” 这下子安南郡王妃是真的慌了,本就一直勉强维持的平静神情寸寸碎裂开来,惊慌失色的站了起来,声音抖的破碎不堪:“你,你都知道了什么?” 韩长暮漫不经心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本官都知道了。”他的身子微微前倾,言语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郡王妃打得一手好算盘,本官怎么着也得让郡王妃得偿所愿。” 安南郡王妃的脸色青白一片,彻底绝了和韩长暮周旋的念头,她再傻心里也清楚,这个人能将眼线无声无息的安插在安南郡王府中,丝毫没有惊动永安帝的人,这边是他的手段。 相较之下,她费尽心机也无法剪除府里那么多永安帝的眼线,或者说都分辨不出哪些是他的眼线,是何等的愚蠢了。 想到这里,她有了底气,觉得这件事情有了转机,不禁放松的几分,与韩长暮联手的决定也更加坚决了:“好,韩世子既然有此承诺,本妃自然不会束手束脚,要如何做,韩世子尽管说吧。” 韩长暮却摆出一副质疑的态度,面无表情的问道:“只是,郡王妃如何证明自己所说的是真的?” 安南郡王妃的脸色阴晴不定的来回变了变,终于下定决心般长叹了口气,缓慢道:“不知韩世子可知明宫双姝?” “明宫双姝?”韩长暮愣了一下,这是前朝明帝的两个女儿,因倾城绝色而得此盛名,后来前朝国破,明帝死于宫城大火,火灭后,太祖皇帝入主前朝宫城,命人四处捉拿前朝余孽,但最终一无所获,至于那名动天下的“明宫双姝”,也下落不明了,不知是被那场大火化为了红颜枯骨,还是最终流落民间,泯然众人。 这个时候,这段往事,经由安南郡王妃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有些蹊跷。 明宫双姝是在二十年前名声鹤起的,当时明帝昏聩,吏治腐败,民不聊生,外有突厥,吐蕃,吐谷浑和西域诸多小国骚扰边境,烧杀掠夺,内有太祖皇帝带着永安帝这几个成年的皇子四处征战,攻城略地,打的前朝节节败退,风雨飘摇。 那个时候明宫双姝的名气虽大,但在性命都朝不保夕的岁月里,逃命都嫌两条腿少,还会有谁去琢磨美人长得什么样,长得有多美? 韩长暮仔细巡弋着安南郡王妃的脸,他觉得若明宫双姝长成安南郡王妃这幅容貌,的确不负盛名。 “前朝的明宫双姝,本官自然是听说过的,这二人与四美图有什么关系?”韩长暮淡淡问道。 安南郡王妃的眸光一暗,淡淡的怅然弥漫开来,她一语惊人,说出来的话比方才更加震动人心:“那张四美图中,背对着画面的两个姑娘,便是当年的明宫双姝,而本妃,便是明宫双姝中的姐姐。” “什么?”韩长暮失声尖叫,惊得手一抖,杯盏中的茶水洒了满地,脸色复杂:“你,你是明宫双姝,是前朝明帝的女儿?” 他心神震动,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下意识的觉得不可能,安南郡王是太祖皇帝的幼子,即便母族平平,即便他再如何的平庸无用,从未被寄予厚望过,太祖皇帝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前朝皇族余孽。 “不错,我就是明帝的女儿。”安南郡王妃的神色平静,只是双眼光彩迷离,像是沉浸在旧事中难以自拔:“当年国破,母妃找了两个与我和妹妹相似的宫人替死,把四美图塞给了我,侍卫护着我和妹妹逃了出去,”她微微抬着头,眸底闪动着哀伤的微光:“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乱军,侍卫也死的死伤的伤,我和妹妹被人冲散了,我的脚都走烂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人掳了,跟着车队卖去了龟兹。”她伸出手,轻轻的拭了拭眼角,前唇笑了笑,无尽惨痛的旧事皆在笑中消散:“龟兹的花楼里,都是长得像鬼一样的异族,我害怕,宁可被打死,后来,后来郡王来了,那是那几个月我见到的唯一一个长得像人的,我求他,求他赎了我,郡王真的应了我,他赎了我,带回我了长安,他待我好,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还给了我名分,我以为,故国只会在梦中了,我以为,日子就是这样慢慢的过下去了。”她深深的抽了一口气,水光潋滟的双眼从打开的窗望出去:“可日子没过几年,先帝崩了,那个畜生,”她死死握住了双手,又恨又怕的低声道:“那个畜生,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他知道了我的来历,他觊觎我,更觊觎父皇的宝藏,他,他用郡王的性命要挟我,我只能从了他。” 安南郡王妃骤然哭出了声,用双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她不敢放声痛哭,这府里到处都是永安帝的眼线,唯有这座湖心岛上养的都是哑仆,还算是信得过,她才敢呜呜咽咽的哭一场。 她蒙着脸,痛不欲生的呜咽着:“我以为,在龟兹见得鬼够多了,可谁知道,谁知道,我从了他,他还不肯放过郡王,他害死了郡王!不,不,是我,是我害死了郡王,四美图,四美图和我,都是不祥的!” 她的心神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一声一声的抽泣在空寂的楼里盘旋。 韩长暮半晌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确切的说,他虽然也觉得悲伤,但却无法真正的感同身受。 在那个乱世中,随便一个百姓,都比安南郡王妃要潦倒困顿。 不知过了多久,安南郡王妃终于平静了下来,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脸。 她没有上妆,哭了这么一大场,脸色倒还好,只是一双眼又红又肿。 旧事在她的心底埋藏了太久,渐成不堪重负之势,虽然再度揭开会令她痛彻心扉,但宣泄了出来,心神都能松快一些。 韩长暮这才淡淡开口:“过往的确惨烈,但还请郡王妃保重自身,毕竟,世子年幼,郡王妃总不想郡王的血脉断绝吧?” 安南郡王妃已经不复方才那般悲恸,神情有几分木然:“韩世子的意思本妃明白,本妃既和盘托出,便是要与韩世子联手,只求自保,保住世子的性命。” 韩长暮天然疑心重,即便安南郡王妃已经将这样的事实都说了出来,他也并没有全然信任她,仍保有一份怀疑,淡淡问道:“郡王妃伺候,可又见过你的妹妹?” “晏晏么?”安南郡王妃愣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慌张,低垂眼帘,显然在掩饰什么,半晌才又抬起头,弯起眉眼,一丝笑慢慢在眸底流淌:“晏晏很聪明,比我聪明,她一定会活的比我好,比我自在。” 韩长暮捕捉到了安南郡王妃的那一丝神情变化,对她后面这一句话,半点都不相信,但估计现在逼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他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你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晏晏?” 安南郡王妃的神情不自然的僵硬了一下,干干道:“是,再未见过了。” 韩长暮心中疑窦顿生,明宫双姝是同母姐妹,按理说感情深厚,说起下落不明的妹妹,怎么会如此的平静淡然。 第五百七十七回 守尸待贼 要么是安南郡王妃见过这个妹妹,知道她的下落,知道她过的如何,要么便是这个顾晏晏有不可告人的过往,安南郡王妃必须替她隐瞒一二。 韩长暮将此事暂且放下,没有追问,只是继续问关于四美图的事情:“既然这四美图事关明帝遗宝,而圣人也在找这张图,那么,圣人定然也知道了此事,他可知道如何打开明帝遗宝的机关?” 安南郡王妃眯了眯眼:“不知,他讨要这张图,便是想要知道如何打开明帝遗宝。” 韩长暮怀疑的微微一笑:“那么,圣人为何一心要与郡王妃有个孩子?” 这件事情是安南郡王妃毕生的耻辱,听到这话,她的脸涨得通红,不只是恨的,还是怒的,双手攥的骨节发白,半晌才下定了决心,咬牙切齿道:“此事关系到打开明帝遗宝最后一道机关的方法,恕,恕本妃要见到世子平安无虞后,才可告诉韩世子。” 韩长暮眯了眯眼,不置可否道:“好,本官有的是耐心。” 见韩长暮没有追问此事,安南郡王妃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看了韩长暮一眼。 安南郡王妃其实是心有怀疑的,她知道韩王府手握重兵,素来为永安帝所忌惮,永安帝和韩王虽然互为姻亲,但向来是面和心不合的。 那么身为韩王世子的韩长暮,自然也为永安帝所忌惮。 去年年初的时候,韩长暮突然交出了手中的兵权,进京为官,世人明面上虽然是一片赞扬,赞扬永安帝和韩王的君臣相和,但私底下都在传,韩王世子进京,名为受重用做官,是为以身为质。 安南郡王妃以为,既然已经沦落为了人质,那么顶多也就是有个自保之力,韩长暮哪来的胆量,哪来的胸有成竹,敢跟永安帝对抗和争夺。 她原是怀疑韩长暮的手段的。 可现在看来,他似乎是真的有与永安帝相抗衡的底气的。 她这样想着,脱口问道:“韩世子觉得自己一定会赢?” 韩长暮面无表情道:“世间之事哪有一定,不过是搏一搏罢了。” 安南郡王妃怅然一笑:“是,世间之事,博了,或赢或输,不博,一定会输。” 更鼓一声声的敲响,亥末刚过,安南郡王府里的烛火熄灭了一大半,暗沉沉的黑夜里,惨淡的月色倒映在那一片湖上,湖水荡漾,涟漪扩散,一弯月被撕扯的破碎凌乱。 四下里寂然无声,后罩房里死了人,还是吊死的,死相狰狞难看,很是不吉利,而另一个人又被关押了起来,那间西屋空了大半,剩下的那个叫时冬的婢女也不敢自己住了,搬去了另一间屋子,跟别的婢女挤一挤。 时春是暴毙,吊死是大家都忌讳的一种死法,她又是个婢女,尸身是不可以在府里过夜的,本该是一领破席子一卷,直接送去乱坟岗的。 可现在冷临江插手了这件事,又断定是时春不是自缢,而是被害,是要将案情查明,那么这尸身暂且就挪不出去了,只能暂时安放在西屋,安排了两个胆子大的小厮在屋里守着。 这两个小厮胆子再大,也不敢进屋,哆哆嗦嗦的站在西屋对面的廊檐底下,只敢远远的望着西屋的门,却不敢靠近半步。 “诶,你去。”四方脸的小厮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小厮,低声道。 “你咋不去!凭啥叫我去!”边上的小厮是个尖下巴磕,长得眉清目秀的,可脾气不怎么好,粗粗的双眉一立,瞪着眼反唇相讥。 四方脸不闹不怒,认怂道:“我害怕啊,你胆大。” 尖下巴哽了一下,想要利索的也自认害怕,却又觉得脸上无光,他磕磕绊绊道:“我,我,我不去。听说吊死的人都特别难看,还容易变成恶鬼。” 四方脸瞥了西屋的窗户一眼,只觉得心惊肉跳,脸都吓白了:“真的假的,你,你别吓我。” 尖下巴也自己把自己吓了个激灵,嘴角微抽:“我,我也是听人家说的,我也没,没见过。” 说着话的功夫,一道黑影从二人眼前飞快的掠过,如同一道转瞬即逝的云烟,难以捕捉。 二人齐齐对视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嗷的尖叫一声,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鬼啊,有鬼,鬼啊。”二人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一般,哑了片刻,突然叫的变了调儿,简直不像人声。 两个人尖叫连连,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的落荒而逃。 这声尖叫太过惨烈,后罩房的另外两间屋顷刻间亮起烛火,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满脸疑惑的拉开门朝外看了一眼。 温热的夜风徐徐吹过,院子里空寂寂的,别说是人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哪来的鬼,眼瞎了吧这是。 “嘭”的一声,探出头的人不耐烦关上了门,继续蒙头睡觉。 片刻的寂静之后,朱红的立柱后头绕出个婢女,探头探脑的看了四周一眼,才低着头走到西屋门口,推开门,悄无声息的闪了进去。 屋里黑漆漆的,夜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平添了几分冷意,地上铺了一领枯黄的席子,上头一块白布起起伏伏,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 婢女反手掩上门,靠在门上轻轻透了口气,平稳了下心神,蹑手蹑脚的走过去。 白布底下一片死寂。 婢女伸手揭开白布,看到时春已经变得青白的脸色,即便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这猝不及防的难看脸色吓了一跳。 婢女再度稳了稳心神,蹲下来拔下时春头上的簪子,发髻散落下来,她的目光一缩,在那把黑油油的头发里摸索了片刻。 突然神情微变,暗自嘟哝了一句:“怎么没有。” 她满脸狐疑,又伸手在里头细细摸了起来。 “你是在找这个吗?”屋里突然亮起灯烛,响起淡薄冷然的一语。 婢女吓得魂不附体,抬起苍白的脸,她满脸惊恐的望着来人。 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人,韩长暮和安南郡王妃站在最前面,后头站了几个人,都是她今日见过的。 韩长暮举着手,手上夹着一截泛着乌光的银针,说是银针也并不准确,这根针足足有簪杆的一半粗细,而本该穿针引线的地方雕成了梅花状,这样一根针藏在发髻里,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四五盏灯火将西屋照的亮如白昼,光亮落在这些人的脸上,个个揣着要吃人的冷肃神情,吓死个人了。 光亮落在那根银针上,乌光冷的让人心悸。 “你是在找这根针吗?”韩长暮的目光冷厉,手上那根针如同利剑,直直戳中婢女的双眼。 婢女惊恐的剧烈颤抖起来,死死盯着韩长暮手上的那根银针,唇角嗫嚅:“你,你们,这,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如玉啧啧两声,冷笑道:“时冬,我倒不知道你的胆子这么大,大半夜的摸死人。” 原来这个婢女就是原本和时春同住一屋的时冬。 时冬摇头摇的飞快:“不,不,不是我,我不是,我没有。” 如玉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时冬,垂了垂眼帘,移眸望住被掀开白布,脸上的冷笑犀利如刀:“抓了个现行你还死不承认,你是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时冬哭丧着脸道:“不,婢子,不是这个意思,婢子,婢子知罪了!”她早已面无人色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的磕头声不绝于耳。 “既然知罪了,那就说说看吧。”韩长暮冷笑一声,两指夹着那根针,淡薄开口。 时冬已经哭的没个人样了,抽泣的几乎背过气去:“婢子,婢子,婢子是被人威胁的,婢子是被逼无奈的!” 如玉上前一步,冷着一张脸厉声喝道:“你不老实交代,谁知道你是不是被逼无奈的!你是不是为了护着谁,是不是,说!” 时冬跪在地上,泪眼朦胧的望了一圈儿眼前的人,个个都凶神恶煞的,她打了个激灵,只觉得断绝了生路。 她闭了闭双眼,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罢了罢了,死她一个就够了,何必,何必要死上一群人! 她死死的咬着牙,瞪大了双眼,眼仁儿微微凸出来,一脸的决然。 韩长暮看着时冬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电石火光之间,他身形一动。 而与此同时,时冬决绝的冲了出去,迅疾而猛烈的往墙壁上冲了过去。 谁知道并没有她意料之中的剧痛和鲜血喷溅,反倒撞上了个不软不硬的物什,反弹之力将她重重的撞了回去,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如玉见状,招呼了两个婢女齐齐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时冬的手臂,随后扯出一条帕子,利索的塞住了她的嘴。 “让你说你不说,还敢寻死,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可是这府里的家生子,一家子的身契都捏在府里,死容易,难得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玉气急了,破口大骂起来。 时冬大惊失色,一边磕头,一遍呜呜呜的求饶。 姚杳站在最后面,听着如玉的这些话,她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觉得如玉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威胁时冬,她一眼不错的盯着如玉和时冬的动作,唯恐漏掉了什么细节。 时冬这一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撞得韩长暮腹痛难忍,他捂着肚子,弯下了腰,神情痛苦。 冷临江见状,赶忙上前扶住韩长暮,担忧问道:“怎么样,久朝,你怎么样。” 韩长暮转头看了一眼姚杳,只见她的目光半分没有落到自己的身上,就遑论有什么担忧了,无奈的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直起身子道:“不妨事。” 随即他抽出胳膊,举步走到时冬的面前。 冷临江自然看到了韩长暮望向姚杳的目光,嘿嘿低笑两声,退到姚杳跟前,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诶,久朝都受伤了,你怎么也不表示一下关心,毕竟是你的上官,你以后升官发财全靠他了。” “你可别逗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能有多大的劲儿,撞一下就能把他给撞上了,那他可真成豆腐做的了。”姚杳瞥了冷临江一眼,满脸不屑道,随后又变了脸,笑眯眯的望着冷临江:“再说了,少尹大人你才是卑职的上官啊,卑职能不能升官发财,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就全靠大人你了。” 冷临江满脸嫌弃的扒开姚杳的手,嘁了一声:“哦,我就这点用处啊。” 姚杳讨好的笑了:“这点用处还小啊,少尹大人,咱们京兆府衙署里所有人的身家前程可都在你手里捏着呢,他日你升了京兆府尹,可别忘了给卑职们分一杯羹啊。” 冷临江嘿嘿一笑:“阿杳啊,我就爱听你说话。” 韩长暮走到时冬面前,拿着那枚银针在她的眼前晃了晃,面无表情道:“时冬,是别人让你来取此物的?” 饭团看书 时冬被塞住了嘴,口不能言,双臂又被死死的按住,不能动弹,她剧烈的挣扎了两下,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重重点头。 韩长暮看了如玉一眼:“把她嘴里的东西取了。” 如玉慌忙道:“不行啊,这小蹄子存了寻死的心,搞不好会咬舌自尽的。” 韩长暮抿唇不语,淡淡的瞥了安南郡王妃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这种会顶嘴的下人,若再韩王府里,早就死上八百回了。 安南郡王妃顿觉脸上无光,低声呵斥了如玉一声:“怎么跟司使大人说话呢,去,把她松开!” 如玉的脸白了一下,颇为尴尬的看了两个婢女一眼。 那二人松开了时冬,还顺手取下了她口中的帕子。 时冬重获自由,立时连滚带爬的冲到韩长暮的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大人,大人,婢子,婢子是被逼的,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婢子,救救婢子。” 话还未完,泪痕尚在,时冬闷哼了一声,话音戛然而止,她瘫软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众人错愕的看着韩长暮从时冬后脖颈收回去的手。 韩长暮丝毫不觉尴尬,甩了甩手,面无表情的淡淡吩咐:“阿杳,把她带下去,严审。” 骤然被点了名的姚杳愣了一下,飞快的应了声是,面上不显,可心里却愤愤不平的碎碎念,为什么审人这种事情总要找她啊,她看起来很凶吗。 在众目睽睽之下,姚杳阴着脸走上前来,一手揪住时冬的衣襟,将她扛在了肩上,举重若轻的往外走去。 众人看的目瞪口呆,微微张着嘴,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安奇最先回过神来,看着已经走出门外的姚杳,他错愕的张口结舌:“这,这,这不是,冷少尹送来的那个姑娘吗。” “对啊,她,她不是受伤了吗?”如玉托着下巴,眼波流转间,闪过一丝丝阴沉的光。 安南郡王妃看着韩长暮,自嘲的冷笑道:“司使大人果然好手段,连自家的属下都能舍得出去。”她妩媚的双眸微微一动:“那位孟岁隔,也是司使大人的下属吧。” 韩长暮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吐出两个字:“正是。” 一场瓮中捉贼的大戏落了幕,韩长暮几人在客房歇了下来,安南郡王妃吩咐人送了丰盛的夜宵进来。 她是存着无尽感谢的心的,时春一死,她知道了时春险些盗走了四美图,时冬自投罗网,她知道了世子的中毒也是有人在图谋此物。 她对韩长暮的情绪很是复杂,极感谢这个人拦下了时春的动作,又忌惮韩长暮无孔不入的手段,更恨他也拿四美图来威胁她。 与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安南郡王府的夜宵做的格外精巧,每一道菜都有来历,只是分量小了些,几乎都是一口就没了,唯有那一锅燕窝粥,分量极大。 冷临江一边吃,一边抬头欲言又止的望一眼韩长暮。 韩长暮喝了一口燕窝粥,轻轻放下粥碗,似笑非笑的看着冷临江:“想问什么就问吧,能说的我一定说。” 冷临江憋了一整夜的话,总算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一口气不停歇的问道:“久朝啊,安南郡王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世子又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今天晚上唱的这是哪一出啊,你们,”他微微一顿,犹犹豫豫的问:“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还未及韩长暮说话,门口传来“扑哧”一声轻笑,姚杳拎着几页薄纸,狡黠道:“少尹大人,你怎么这么多怎么回事啊,好奇心真重,好奇害死猫你知不知道。” “什么叫好奇害死猫?”冷临江笑不可支道:“好奇跟猫有什么关系啊?” 姚杳挑眉,不动声色走到韩长暮的身边,把那几页纸递给了韩长暮,又不动声色的盛了一碗粥坐在冷临江的身边,狭促的笑了笑,话中别有深意:“少尹大人,好奇心太重了不止会害死猫,还会害死人哦。” 冷临江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转瞬却又笑了起来:“对,你说的对,我这个人啊,脑子不够用,好奇好奇些风花雪月就够了。” 姚杳抿了抿嘴,笑了。 她就知道,冷临江是个最通透不过的纨绔子弟了。 韩长暮低着头,一边慢慢的喝着燕窝粥,一边看着手边的几页薄纸,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这纸上写的内容,虽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艰难的程度,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他摩挲着纸角,抬头问姚杳:“她的家里,派人去了吗?” 姚杳点头:“拿到口供,卑职就告诉了孟总旗,他亲自带着内卫过去了。”她扬眸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约莫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回来了。” 姚杳办事,韩长暮自然是信得过的,点了点头道:“药送到前厅了吗?” 姚杳道:“送过去了,药起效之后,安南郡王妃就应该会派人过来了。” 韩长暮放松下来,双手垫在脑后,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眼:“一会儿还有的忙。” 冷临江露出无比同情的神情来:“哎,长夜漫漫,不用来睡觉岂不是可惜了。” 言罢,他毫不好奇韩长暮手边那几张纸里写了什么,毫不犹豫的往门外走去。 姚杳笑眯眯的在冷临江的身后补了一刀:“少尹大人,万恶之源好奇心哦。” 听到这话,冷临江身形一顿,活像是身后有一只恶鬼在追咬她一般,一溜烟跑的没影儿了。 开门的一瞬间,深夜里微寒的风沿着门缝钻进来,冲淡了客房里浓重的饭菜味道,吹的人灵台清明。 韩长暮抬起头,神情阴晴不定的盯着重新关闭起来的门,目光闪动,有一丝淡淡的感怀:“你,是故意要支开他的。” “什么,什么故意?”姚杳呼噜呼噜的喝了两口燕窝粥,抬头茫然道:“大人说什么故意?”她看着空了的粥碗,起身又盛了一碗,啧啧舌:“这燕窝真好,就是米多了点儿。” 韩长暮看着娴熟的装傻充愣的姚杳,张了张嘴,无奈的摇头一笑:“你爱喝,就多喝点儿。” 姚杳嗯了一声:“燕窝可是个金贵物,自然要多喝点儿。” 韩长暮笑了笑:“你若是喜欢,回了府,日日叫人炖了吃。” 姚杳权当没有听到这句话,并没有接话,喝了口粥,焦急的望向门外:“按理说服了药,很快便会见效的,怎么安南郡王妃还没有派人来,她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不会。”韩长暮笃定道:“四美图在我们手里,她不敢后悔。” 姚杳嗯了一声,想起方才抓了时冬一个现行时,如玉的表现,她骤然抬起头,微微皱眉:“大人,卑职觉得如玉有些不对劲。” 韩长暮疑惑道:“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 姚杳将方才的情形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谨慎开口道:“大人你看,化药喂药这种事情,安南郡王妃应该不会亲手去做,但也不会假手于人,那么谁会做,自然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若这个人都有问题,那么,不管药是真是假,人都会出事的。” 第五百七十八回 甘草 韩长暮心下一沉,抬眼却见姚杳丝毫不见慌乱,反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了然一笑:“你又做了什么?” 姚杳挑眉:“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司使大人的眼睛。” 韩长暮哧的一声:“果然溜须拍马才是姚参军的拿手好戏。” 姚杳撇了撇嘴:“大人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卑职还会把药换成面粉。” 韩长暮闻言愣了一瞬,“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指着姚杳,笑着摇头,摩挲着纸角,暗自思量起来。 按照时冬口供上交代的,她是五年前经由四圣宗的安排,卖进安南郡王府的,而与她一同进府的还有七八个姑娘,但陆陆续续的又卖出去,或是死了的,现在只剩她一个了,不过当时进府的那些姑娘,她并不知道有谁是和她一样身份的。 韩长暮并不认为这安南郡王府里谢良觌只有时冬这一个眼线,他更不认为谢良觌是从五年前开始谋划这件事情的。 谋划此事不易,查清楚安南郡王妃的来历更加不易。 当年安南郡王即便是个不受宠不被重视的皇子,想要迎娶前朝余孽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他必定要将安南郡王妃的过往抹干净,重新给她捏造一个合适的,配得上皇子的身份。 毕竟当年安南郡王妃是以扬州名门顾氏之女的身份,嫁给安南郡王的。 说起来也是巧了,这扬州顾氏与前朝明帝那个顾,还沾了点亲。 故而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怀疑过安南郡王妃和前朝明帝有什么关系,虽然都是同一个“顾”,虽然沾亲带故,但毕竟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 谢良觌能查到安南郡王妃的旧事,必定是费了一些功夫的,他觊觎明帝宝藏已久,不可能只安插时冬一个人。 那么,姚杳提及的那个如玉,身份存疑,极有可能也是谢良觌安插进来的。 茫茫夜色里,草窝里的宿虫断断续续的鸣叫几声,轻悠悠的打破了夜的寂静。 韩长暮敛尽了笑意,正襟危坐的望着姚杳:“今日在安南郡王府闹了这样一场,估计天亮之后,圣人便会宣我入宫,安南郡王府的一切,就暂且交给你了。” 姚杳嗤道:“别,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交给我这么个只会溜须拍马的人呢?还是孟总旗更合适一点。” 韩长暮看着姚杳的笑脸,一扫心头淡淡的阴郁,眉眼俱笑道:“怎么,还记仇啊。” 姚杳抿了抿嘴:“卑职这哪是记仇,分明是怕坏了司使大人的差事。” 韩长暮苦笑了一下:“孟岁隔另有差事,而我进宫后,还要小心应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只有安南郡王府的事情不出问题,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姚杳神情一肃:“司使大人放心,卑职定然看紧了世子和那幅四美图。”她微微一顿,话锋突转:“可是大人,既然圣人在安南郡王府里安插了不止一个眼线,那大人怎么还敢冒这个风险,闹这样大一场,就不怕,”她欲言又止,看了看韩长暮。 韩长暮严肃道:“无事,你只管说。” 姚杳叹了口气:“那卑职就直说了,圣人忌惮韩王府手中的兵权已久,司使大人又插手了安南郡王府里的事情,就不怕引起圣人的猜忌,给韩王府惹来灭门之祸吗?” “你,是在担心我?”韩长暮紧紧抿着嘴角,想笑,却又生生忍住了。 姚杳脸色如常,似笑非笑:“我比较担心若圣人对你下手,会不会迁怒于我们这些小卒子。” 韩长暮想抬手揉一揉姚杳的发顶,手抬到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去,无奈的苦笑一声:“放心吧,我既然敢如此做,自然有应对的手段,不会连累到你。” 姚杳掀了下眼皮儿,怀疑的望着韩长暮。 放心,她才不会放心呢,城门没有失火,但都殃及了池鱼的事情还少吗? 韩长暮抿唇不语。 就在二人四目相对,互相质疑之时,一个婢女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满脑门子热汗砸到地上,一脸的惊慌失措:“不好了,世子,世子不行了!世子出事了!” 韩长暮和姚杳齐齐站了起来,错愕的对视了一眼。 难道最坏的那个结果最终还是出现了? 韩长暮冷着脸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婢女吓得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哆哆嗦嗦的回禀:“世子,世子,世子用了解药之后,气息原本已经平稳下来了,可是,可是刚过了没一会儿,世子就吐了血,连气息也弱了,就,府医看过了,说是,说是世子不行了!” 韩长暮和姚杳飞快的对视了一眼:“走,去看看。” 深夜里的安南郡王府原本应该是最安静的,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而潮湿的水气,青草香比花香更加能够抚慰人心,让人睡得安稳深沉。 可今夜的安南郡王府宁静不再,人心惶惶,没有人能睡得着觉。出了那么大的事,世子的伤势又突然恶化加重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担忧自身前程,甚至于是生死。 韩长暮冒着深重的夜露,赶到了前厅,还没走进去,就听见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和喊叫声。 “世子,世子,世子啊。” “我的儿啊,你,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儿!”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了一眼,心中生出不祥之感。 姚杳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为了试探如玉,之所以敢将解药换成面粉,就是笃定如玉和如玉背后的那些人只敢拿安南郡王世子的生死威胁安南郡王妃,却不敢真正害死安南郡王世子,要不然也不会下这种只会让人吐血虚弱,像钝刀子割肉一样的慢性毒药。 若真的想要世子的命,直接用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岂不更简单省事,一劳永逸。 可现在,听安南郡王妃哭的像死了亲爹一样,莫非她判断失误,这些人心狠手辣不顾后果,当真把世子给弄死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下大慌,越过韩长暮,疾行几步,率先挤进了前厅。 前厅砸了一地的碎瓷片,而绕过隔扇,寝房的地上更是一片狼藉,深褐色的药汁和鲜红的血迹混合着,淌了满地。 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间寝房进出过,凌乱的脚步踩得到处都是血迹斑斑,看得人心头一悸。 姚杳的心突突直跳,这得是吐了多少血,才能把地上糟蹋成这个样子。 她忐忑不安的走过去,看到安南郡王妃趴在世子身上哭的不能自已,深深浅浅的泪痕在锦被上洇开,她面前的锦被湿了一大片。 她的心简直要跳出腔子了,一步一步挪到炕边,看了看世子的脸色。 那张脸惨白如纸,唇角边的血迹没来得及擦干净,已经半干了,衣襟上和锦被上的血迹完全干透了,看起来硬邦邦的。 他的呼吸是有些微弱,但还不至于短时间内就会断气。 姚杳松了口气,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转头道:“大人。” 韩长暮看到姚杳还算平静的神情,微微点头:“我来看看。” 安南郡王妃听到动静,转头看到韩长暮,简直就像看到神佛一样,双眼放光,抓着韩长暮的衣袖苦苦哀求:“韩世子,韩世子,救救世子,求求你救救世子。” “我会的。”韩长暮扯出衣袖,安抚了一句,坐到炕沿儿,伸出手搭在世子的手腕上,脸色阴晴不定起来,半晌不语。 姚杳也忧心不已,凑到近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怎么样,该不会真的是要完?” 韩长暮紧紧蹙眉,微微摇了摇头。 姚杳缓缓透了口气。 “世子没事,只是解药有些问题。”韩长暮收回手,目光灼灼的望着安南郡王妃。 “解药,有问题?”安南郡王妃抽泣了一声:“解药怎么会有问题,解药不是从那小蹄子身上找到的吗?” 抬头看了姚杳一眼,慢慢道:“确切的说,不是解药有问题,是化药的人有问题。” “化药的人。”安南郡王妃茫然片刻,转瞬明白了过来,冷厉道:“如玉,去,把如玉叫过来!快点!” 外间的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安南郡王妃的口气严肃,便忙不迭的找人去了。 姚杳凑到近前,掰开安南郡王世子的嘴,拿一条干净的帕子在他的舌头和牙齿上擦了擦,帕子上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褐色痕迹。 她轻轻闻了闻,帕子上有一股淡淡的甜味,这甜味对她来说格外的熟悉。 她只闻了一下,就觉得恶心的厉害,捂着嘴呕了一声。 韩长暮听到动静,赶忙问道:“怎么了?” 姚杳连着深呼吸了几下,才把那股子呕吐的感觉压下去,把帕子放到韩长暮的鼻尖儿下头:“大人闻闻。” 韩长暮略一皱眉:“这是,什么味儿,有点甜?” “是甘草。”姚杳简直都不能提“甘草”这两个字,提起来就觉得刚吃的燕窝粥都不想在腹中安稳的待着了。 “甘草,你能确定吗?”这味道太淡了,而且很多药材都有淡淡的甜味儿,韩长暮并不能准确的分辨出来,也很怀疑姚杳的分辨的准确与否。 姚杳笃定点头:“卑职能确定,卑职对甘草敏感,闻到就会恶心。” 她想到没有穿越到这个世界前,在上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曾经有一个同学咳嗽,医生开了甘草片,放在了宿舍中。 姚杳这下子可算是完了,回到宿舍便能闻到别人都闻不到的浓郁的甘草味道,恶心的隔夜饭都能吐得出来。 最后无奈之下,姚杳在别的宿舍凑合了几天,一直到那同学咳嗽痊愈,处理掉了那一瓶甘草片,宿舍中的味道全部消散干净,她才敢搬回去。 甘草于她,如同砒霜。 听到姚杳的话,韩长暮格外诧异,饶有兴致上下打量着姚杳:“对甘草敏感倒是稀罕,你还不能闻什么?” 姚杳眯了眯眼,目露凶光:“看到差事就恶心,算吗?” 韩长暮挑眉:“那是懒。” 安南郡王妃听到“甘草”两个字,皱着眉摇了摇头:“甘草,不可能,甘草怎么会让世子突然伤势严重,还吐了血!甘草又没毒!” 韩长暮淡声道:“甘草本身是没有毒,但是药材配伍有十八反,甘草反大戟、芫花、甘遂、海藻,也就是说,世子用的药里有甘草和十八反里的另一味药。这两味药单拿出来都是无毒的,但放在一起便会令世子的伤势加重,毒发变快。” 安南郡王妃也是知道这十八反的,眼泪汪汪的问:“那,那,世子,世子还有救吗?” 韩长暮点头:“幸而药量极少,世子用的更少,没有大碍。” 安南郡王妃已经止住了哭泣,脸上泪痕犹在,但神情变得坚毅而毒辣了,看着气息微弱的世子,咬牙切齿的问韩长暮:“解药没有了,那,司使大人还有别的法子吗?” 阅读网 解药自然是还有的,只是现在不能直言相告罢了,韩长暮胸有成竹的点头:“自然,只是有些事情,本官要问问如玉。” 不过片刻功夫,如玉便沾着满身夜露走进了寝房,看到韩长暮和姚杳也在,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维持着如常神情,行了个礼:“娘娘。” 安南郡王妃抿唇不语,只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冷薄道:“世子方才用的药,是你化开送进来的?” 这件事情灶房里的人都看到了,如玉便是想隐瞒都隐瞒不住,如常道:“是,是婢子。” 韩长暮又问:“药碗呢?” 如玉道:“婢子喂完药后,拿下去洗干净了。” 韩长暮挑眉:“倒是很周全。” 如玉不慌不忙道:“多谢司使大人夸奖。” 韩长暮瞥了姚杳一眼,抬了抬下巴。 姚杳会意,赶忙走过去,捏住如玉的手,轻轻嗅了两下。 如玉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是用香胰子仔细清洗了双手的,并不担心会被人看破什么,没有任何的反抗,淡然的看着姚杳的动作。她的指尖还残留着香胰子的气味,她用的是木兰香胰子,味道不重,胜在清雅。 清雅的香味掩盖之下,那丝微不可查的甜味儿若隐若现,姚杳突如其来的恶心了一下。 她退到韩长暮的身边,低声道:“是甘草。” 韩长暮点点头,亲手化药的是如玉,手上有甘草味儿的也是如玉,当然了,这点儿证据若摆在京兆府的公堂之上,是决不能定了她的罪的。 不过这里不是京兆府的公堂,审案子的也不是京兆府的府尹。 内卫司办案,从来不是为了将罪名定死,而是要将一切见不得光的人和事都挖出来。 如玉现在身上的疑点,足够她死上八百回了,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她还有用处。 她有罪没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韩长暮确定了她是谁的人,而内卫司最擅长的就是撬开她的嘴。 她到底有罪没罪,最终是死是活,只看她吐露了多少秘密。 韩长暮淡淡道:“你换了世子的解药,加了一味甘草进去,配成了十八反,加重了世子的伤势,你的所图本官清楚,而本官的手段想来你也是清楚的,本官就不与你兜圈子了,你将知道的都交代清楚,本官保你一条性命。” 如玉的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惶,转瞬即逝,从容不迫的笑了:“司使大人在说什么,婢子听不太懂。” 一听这话,安南郡王妃一下子就炸了,跳起来,重重的甩了如玉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这巴掌声又脆又响,如玉扑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唇角渗出鲜红的血迹,半张脸顷刻间红肿了起来。 安南郡王妃艳若牡丹的脸扭曲着,恨得瞋目切齿,一边对如玉拳打脚踢,一边暴跳怒骂:“本妃素日待你不薄,陪嫁的四个丫头,本妃最信得过你,你,你,你竟然狼子野心,你狼心狗肺,你!” 她气的咻咻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一双娇媚的杏眼泡在眼泪里,眼眶泡得通红。 如玉趴在地上,紧紧咬住牙关,被打的衣襟大开,发髻散乱,惨痛难看,但却忍着不肯发出半点声音,只任由大滴大滴的泪珠儿砸在地上,有的渗进砖缝里,有的在青砖上洇开水痕。 安南郡王妃跌坐在胡床里,紧紧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漫了出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绝望的声声泣血:“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你是我的贴身婢女啊!” 如玉低着头,浑身颤抖不止,双眼紧紧闭着,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滑过脸颊。 韩长暮捕捉到了安南郡王妃话中的深意,看了姚杳一眼。 姚杳点头,将如玉带出了前厅。 静了片刻,韩长暮突然出声:“如玉,是明宫出来的?” 安南郡王妃倏然抬头,双眼像是笼了层薄雾,哀伤的无以言表:“是,她是明宫里出来的,当年她只有六七岁,跟着我一路逃亡,陪着我被卖到龟兹,后来又一起嫁进郡王府里,于我而言,她不是婢女,是,姐妹。” 韩长暮凝眸不语,片刻才道:“姚参军会亲自送解药过来,如玉那,不知郡王妃是如何打算的?” “打算?”安南郡王妃茫然一语。 韩长暮的话简单直白:“内卫司审人,不论方式,用刑也是其一。” 安南郡王妃打了个哆嗦,面露惊恐之色。 她出身高贵,虽然国破后也经历了一段世间险恶,但这段艰难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安南郡王搭救出来,日子越过越好,养的越来越金贵,见得人间险恶也越来越少,人简直天真的可笑。 按理说被永安帝折磨了这么多年,她不该这样,难怪会逃不出别人的手掌心。 她的那点恻隐之心,现在是困住自己的牢笼,他日就是埋葬自己的荒野。 韩长暮轻嗤一声,摇了摇头:“莫非,郡王妃舍不得?” 安南郡王妃一下子从巨大的打击和伤害中回了神,唇角轻颤,忍痛吐出一句话来:“我,不想再,再见到她。” 一锤定音,韩长暮微微挑眉,慢慢的走了出去,走到茫茫夜色中。 安南郡王妃骤然瘫在了胡床里,捂着脸呜呜哭出了声。 当年同她一起逃出来的婢女,只活下来了这一个,现在,连这一个也没有了。 以后,还有谁会跟她说说明宫的旧事,还有谁会跟她说说父皇母妃。 她那无忧无虑的少女年华,终于彻底的烟消云散了。 她悲从心来,哭的不能自已。 韩长暮走进耳房,看到如玉满身狼藉的靠坐在墙根,一脸麻木,听到他走进来的脚步声,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显然是存了必死之心的。 韩长暮慢慢的走过去,蹲在如玉的面前,一字一句的,声音冷的恍若三九天的寒风,割的人心肝都是疼的:“你是明宫里出来的人,是明宫双姝身边最信任的婢女,可你背叛了她,你要将明帝的遗宝拱手让给外人,你是前朝的千古罪人。” “我不是,我不是罪人,我没有背叛明帝,没有背叛前朝,我没有!”如玉被刺激的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她声音尖利的反驳,却没有说出更有用的东西来,那反驳显得格外淡薄。 韩长暮缓缓站起身来,转头对姚杳道:“去把解药化了,给安南郡王世子喂下去,明帝也是可怜,给他的女儿留的净是朝三暮四之人,连自家主子的亲骨肉都能毒杀。” “我没有,我没有!”如玉紧紧的抱住了头,心神已经在崩溃的边缘飘摇了。 韩长暮微微一笑,冷厉道:“没有,世子的行踪是你透漏出去的吧,那十八反是你给世子下的吧。”他看着如玉的神志都有些不清楚了,整个人俨然快要陷入到癫狂之中,便又加了把劲儿,咄咄逼人道:“明宫双姝活的不容易啊,好容易有了这点骨血,差点就被你给葬送了。” 如玉绝望而尖利的惨叫了一声:“不,不是的,他根本不是大公主的儿子,他不是,他是叛军逆子,他该死!” 第五百七十九回 宛若新生 姚杳原本已经走了出去,听到这句话,她脚步一顿,转过身,惊愕的看了如玉一眼。 这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疯癫无状了,不知道方才说的那惊人一语是真是假。 韩长暮的心里突然有个呼之欲出的念头,无论如何都打消不掉,他眯了眯眼:“世子不是郡王妃的骨肉,你们对他下手,岂不是更不能威胁到郡王妃了吗?” 如玉喋喋笑道:“谁要威胁大公主了,没有人要威胁大公主,少主只是要让大公主清醒过来,她背叛了前朝,背叛了明帝,不会有好下场的!” “少主,”韩长暮自然知道操控如玉做这些的那个人是谢良觌,但是他有点想不通,谢良觌一个废帝,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操控前朝明宫里的人。 他不紧不慢的淡淡道:“明宫里的人竟然甘愿被废帝谢良觌驱使,难怪前朝败得那么快,原来都是一群软骨头!” “你放肆!”如玉一下子暴跳如雷了,若非双手和双脚被紧紧捆着,她怕是会跳起来挠花韩长暮的脸,瞪着双眼,她气咻咻的怒斥:“你放肆!你怎么敢直呼明帝遗孤的名讳!放肆!少主说了,只要取出明帝的遗宝,就可以打退叛军,夺回江山!” 姚杳听得发笑,得,这又是一个被彻底洗脑了的狂热分子,前朝都灭亡了二十多年了,大靖朝一统南北二十多年,这天下日渐河清海晏,谁给这些人的勇气可以凭着残兵散勇,乌合之众,一举推翻了大靖的统治。 她靠在门口讥讽了一句:“前朝占据了最富庶的地方,都被打的没有招架之力,就凭你们几个宵小之徒,哼,痴人说梦都没你们这么疯狂的。” 如玉似乎从没有想过能不能成功这个问题,或者说她笃定只要少主做,就一定能成功。 她赤红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转瞬却又被疯狂给吞噬殆尽,回敬给姚杳一个讥讽的笑:“你知道什么,少主说了,只要找到二公主生的那个女儿,就能打开明帝的宝藏了,”她脸上的神情越发疯狂,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富可敌国啊,富可敌国。” 听到如玉的这一番话,韩长暮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颠覆了他过往所知道的和所猜测的那些事情,他以为谢良觌是怀章太子的遗孤,可没想到却竟然是明帝的遗孤,那么,怀章太子的幼子去了哪?是被人偷龙转凤了吗? 谢良觌这个明帝的遗孤,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谁生下来的,按照年纪来看,前朝覆灭的时候,他应当是还没有出生,那么他是明帝的遗腹子吗? 如玉口中所说的二公主,必定就是安南郡王妃的妹妹,明宫双姝之一的顾晏晏,她竟然也还活着,还生了一个女儿,那这个女儿又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打开明帝的遗宝需要明宫双姝的骨肉? 而谢良觌和顾晏晏女儿的存在,安南郡王妃知不知道,圣人又知不知道? 韩长暮心里有无数的疑问,盯着如玉一字一句的问了出来:“谢良觌是谁的儿子?谢慎之是谁的儿子?顾晏晏生的女儿在哪?明帝的遗宝机关到底如何打开?” 听到这些话,如玉却充耳不闻,一句话都没有说,扭曲的脸上一阵一阵的冒出傻笑,双眼竟渐渐有些迷离了,蓦地,她的唇角渗出一丝血迹,人虽然还活着,但肉眼可见的却不那么清醒了。 韩长暮变了脸色,一下子冲了过去,重重的掐住了如玉的下颌。 姚杳用帕子沾了沾如玉唇边的血,轻嗅了一下:“大人,是五石散。” 韩长暮松开了手,后退几步,怜悯的看着如玉:“难怪,难怪她这么疯狂。” 姚杳抿了抿唇,觉得方才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隐秘,她还是赶紧溜之大吉的好,免得韩长暮醒过神儿来,要杀了她灭口。 她疾步走了出去,化了药送到前厅。 安南郡王妃已经不哭了,呆呆的看着躺在炕上,生死不明的世子,手一直紧紧攥着他的手,片刻都不肯松开,像是一松开,那人就会不见了。 姚杳站在槅扇旁,看着这一幕,唏嘘不已。 原本以为的母子情深竟然不是真的母子,可这情深却是半点做不得假的。 安南郡王妃对安南郡王到底有多深的情意,竟然对他与旁人生的儿子视如己出,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弃之不顾。 姚杳端着药碗走过去。 安南郡王妃听到脚步声,转过头一看,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情。 起先她将姚杳当成了冷临江的新宠,言语间多有威胁之意,可现在一看,自己像个笑话。 姚杳恍若不知的走过去,往世子的脖颈处围了条帕子,拿白瓷勺子一勺一勺的将浓苦的药汁灌进了他的口中。 她灌得很有技巧,半滴都没有洒出来。 喂完了药,姚杳收了帕子,端起药碗,交代了一句:“约莫一刻后,世子就会醒过来,到时我再来。”便走了出去。 “多谢!”静了片刻,眼看着姚杳的身影已经快消失不见了,安南郡王妃突然出声,低低吐出两个字,这两个字说的百转千回,格外艰难。 姚杳身形一顿,朝后挥了挥手,脸上挂着一丝笑,疾步走了。 安南郡王妃低下头,握着世子的手,觉得那只手像是在一夜之间,变得枯瘦了。 一刻的时间并不久,但安南郡王妃觉得格外漫长,等的有些焦躁不安了。她身边没了如玉,想找人说个话排解一二,都找不到了。 边上伺候的婢女已经添了三次水了,可杯盏刚放下,便又被安南郡王妃一饮而尽。 她看的心惊肉跳,硬着头皮道:“娘娘,茶水喝多了,涨肚。” 安南郡王妃这才回过神来,方才自己患得患失的露了怯,赶忙平静了一下心神,稳稳搁下杯盏。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炕上响起低低的呻吟声,听来有些痛苦。 “慎之,我的儿!”安南郡王妃一下子扑了过去,抓着世子的手,贴在脸颊上,滚烫的眼泪落下来,把锦被浸湿了一小块儿:“慎之,慎之,你怎么样,痛不痛,哪里痛?”她转头朝婢女挥了挥手:“去,快去,去把司韩世子他们请过来。” 婢女应了声是,疾步离去。 安南郡王世子的名字是永安帝赐的,谢慎之,其中的提醒之意不言而喻。 他也一直遵循着这个警告,谨言慎行,从不逾越半步。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逃过冷箭。 他反手握住安南郡王妃的手,目光麻木,忍痛低语:“母妃,我,没事的。” 安南郡王妃自责难言:“都是,都是母妃的错,母妃,母妃没能保护好你,是母妃的错。” 谢慎之慢慢的抬起手,擦掉安南郡王妃脸上的泪,木然的透了口气:“母妃,不是你的错,是我们,是我们太天真了,以为,避其锋芒,谨言慎行,就能活下来,”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神情越发的麻木,麻木中又隐含冷意:“太天真了!” 安南郡王妃心疼的浑身冷痛,成长总在一瞬间完成,可是这种成长太过惨烈了。 为什么坚强总是要用浑身伤痕来交换。 她忍住摇摇欲坠的泪,抓着谢慎之的手,低声哽咽:“是,是母妃太蠢了。” 谢慎之闭了闭双眼,再睁开后,麻木被冷毅所取代,声音虽轻却格外坚强:“母妃,我们,换个活法吧。” 安南郡王妃的心里有一瞬间的动摇,她现在虽然过得艰难,但比国破后四处逃亡要安稳体面许多,她不舍得放弃这份安稳体面。 她低垂眼帘,看到了谢慎之心口处的箭伤,换下来的干净中衣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心头一悸,唇边颤抖:“好,我们,换个活法。” 折腾了一整夜,天边微明,淡淡的云翳在天际消散,青色的天际镶了一层淡金色的边。 韩长暮和姚杳走出耳房,看到廊檐下的羊角琉璃灯已经熄灭了,一缕微弱的轻烟在灯罩上描画出转瞬即逝的虚影。 二人长长的吁了口气,这一夜总算是安安稳稳的度过去了,且没有无功而返。 冷临江早早的起了身,其实他一夜未眠,听着前厅闹了整夜的嘈杂声,他翻来倒去的根本睡不着。 他克制住想去偷听的欲望,他是聪明人,怎能看不出安南郡王府里有天大的隐秘,更清楚韩长暮和姚杳费尽心思的欲盖弥彰是为了什么,他不能辜负了他们的这份苦心,知道的越少,活的越好。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神清气爽的到了前厅,看到韩长暮和姚杳齐齐站在廊下发呆,他笑了一下,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在他们的眼前晃了晃手:“干嘛呢,累傻了?” 姚杳扒下冷临江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要影响我练功。” 冷临江诧异道:“练功,练什么功?”他骤然狡黠一笑:“发呆功?” 姚杳瞥了冷临江一眼,哼道:“少尹大人闲得很呐,京兆府里那么多差事,少尹大人好意思老这么躲着?府尹大人都五十了,少尹大人不怕他累出毛病来?” 冷临江撇嘴:“你哪只眼睛看到府尹大人体虚了,他一顿能吃三大碗粳米饭,比我吃的都多。” 韩长暮蓦然转头:“你属耗子的?” 冷临江撇嘴:“我属猫的!”他重重的甩了一下衣袖,迎着天光走出去,整个人那么的通透和飒然,可说出来的话却委屈的叫人哭笑不得:“都嫌弃我,我走就是了,哼。” 韩长暮和姚杳无奈的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如释重负。 冷临江离开了安南郡王府,许多事情便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了。 他们并不是不信任冷临江,要提防他,而是有些事情只会招来祸患,还是不知道的好。 在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里,一无所知才能明哲保身。 折腾了一夜,安南郡王妃疲累不堪,安南郡王世子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按理说她改去休息片刻的,可韩长暮没有给她休息的机会,他要趁着朝会还没散,将这件事情的始末问清楚,等永安帝宣他进宫时,才知道如何挑挑拣拣,避重就轻,还能将永安帝糊弄过去。 永安帝心思深沉,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一行人照旧乘船去了那片湖心岛,几扇雕花轩窗大开着,外头的情形一览无余。 楼台四周驻守的是韩长暮带来的人,并非是内卫司的内卫,而是从韩王府带出来的心腹,他悉心培养的暗卫。 现在的内卫司并非铁板一块,内卫们并非都是他的心腹。 他可不敢冒半点风险。 众人落座,韩长暮看了眼安南郡王妃,似乎一夜之间,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不像世子重伤的时候,她只会哭哭啼啼的那样软弱无用了。 他转念一想,安南郡王妃经受了这么巨大的打击,若还没点改变和长进,那她这心可够大的。 安南郡王妃到底出身明宫,宫廷争斗阴谋阳谋都见识过不少,虽然性子养的有些软弱,但却也不是真的天真不谙世事,从前只是因为没有真正到生死一线的险地,而今经历了昨夜的一番变故,她打起精神来应对,人竟然有了种脱胎换骨般的崭新之感。 既然打定了主意,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微微倾身:“韩世子,四美图可带来了?” 韩长暮转身朝姚杳伸出手,姚杳把四美图搁在书案上,慢慢展开。 这幅画已经深深的刻在了安南郡王妃的心里,但即便是这样,她每次在看到这幅画时,还是心头一悸,忍不住想要落泪。 她颤抖着手,轻轻抚过画面,指尖轻颤着,在背对着画面的两个姑娘的身上按了按,叹息之声恍若悠长的风,从久远的岁月中穿行而来:“这张四美图是国破前两个月画的,画的是十六岁的我和十四岁的妹妹,当时父皇刚刚将,将那些东西稳妥的送出去藏好。” 最后那句话她说的格外艰涩为难,当时的情形,前朝风雨飘摇,民不聊生,士兵在前线拼杀,却连饷银都拿不到,甚至连战死之后的抚恤银都要再三拖欠。 可这个时候,一国之君的明帝想的却不是社稷民生,反倒将大笔黄金白银和珍宝运出去,私藏起来。 当时的她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问题,毕竟天下都是皇家所有,可后来忆起往事,父皇的做法无异于自毁根基,难怪,难怪前朝会兵败如山倒,国破的那样快。 韩长暮看着安南郡王妃心潮起伏,悲伤难掩,并没有出言劝慰什么。 他并没有经历过那段往事,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听安南郡王妃的这一番话,他对前朝的国破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天下并不是圣人的天下,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顾天下人的死活,天下随时可以易主。 安南郡王妃深深的吸了口气,将心神从无尽哀伤的往事中剥离出来,已经可以顺畅的描述惨烈的旧事了:“是,当时形势危急,父皇已经不能离开长安了,他便将那藏宝之地记录在了四美图中,他,”她的眼眶发红,一阵酸涩袭来,不由自主的闭了闭眼,声音轻颤:“他怕时日久了,会,会记不清楚藏宝之地的情形。” 她想,那个时候的父皇,已经预料到了两个月之后的身死,他从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长安,看到满目疮痍的破碎山河。 他留下这笔财宝,又将四美图交给她,在她逃离宫城时只对她说了一句“好好活着”。 她闭了闭双眼,她的父皇,最后的希望,是她们能好好活着。 想到这四个字,安南郡王妃心头大定,她要的不多,只是的好好活着,这么卑微的愿望,想来应该不难达到,她平静了几息:“韩世子已经知道了四美图中的秘密,还想问什么,尽管问吧,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姚杳挑眉,看来昨天安南郡王世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儿,对安南郡王妃的震动实在太大了,把她吓得都有点慌不择路了,竟然真的选择跟韩长暮联手。 她别有深意的看了韩长暮一眼,与虎谋皮,前途不明。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不善的目光,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磊落,并无半点异样,他便觉得自己是疑心病又犯了。 他收回目光,他要的就是安南郡王妃这个坦诚的态度,不然他们之间的联手便毫无意义。 他捋了捋思绪,问道:“方才如玉招认,郡王妃你的妹妹顾晏晏还生了个女儿,本官想知道,这个女儿是谁的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有多大了?” 安南郡王妃愣了一下,没有料到韩长暮竟然先抛出了这个问题,她很是为难的斟酌了一下:“晏晏,她,我也是最近这两年才知道,她生了个女儿,可是,她,她生下女儿不久就故去了,这孩子是谁的,孩子几岁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吗?”韩长暮似笑非笑的望过去,双眼中闪动着晦涩的微光。 “是,是的。”安南郡王妃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分明不敢直视韩长暮的双眼,说出的话也吞吞吐吐。 韩长暮不信安南郡王妃的这一番说辞,顾晏晏生了女儿后便死了这倒是有可能的,可其他的事情,安南郡王妃说不知道才是有鬼了。 她不想说才是真的! 韩长暮没有揪着这件事情不放,淡淡问道:“谢良觌是谁的儿子?” 安南郡王妃明显惊惶了一下,想用笑来掩饰,但牵动唇角,却扯出一抹尴尬又难看的苦笑,泄露了她的心虚:“废帝,废帝,自然是,自然是怀章太子的儿子。” 韩长暮轻哦了一声,偏着头一脸诧异,话中有淡淡的嘲讽:“原来废帝叫谢良觌啊,郡王妃果然见多识广。” 安南郡王妃心里咯噔一下,是了,以她的身份,是绝不可能知道废帝的名讳的。 她狠狠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韩长暮面无表情道。 不远处苍翠茂盛的茂林修竹发出波涛之声,轩窗大开的厅堂里光线很好,阳光透过碧波如海的竹林,像是沾染了浓烈的绿意,洒落在厅堂里,暗黄色的地板流淌着新绿。 安南郡王妃抬头看一眼韩长暮,他逆着明亮的天光坐在窗下,唇角抿的极紧,但神情却是放松的,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中。 她心中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觉得自己现下的一切挣扎诡辩,都不过是笑柄而已。 她难以自持的一阵心慌,似乎看到最后一丝希望在飞快的流逝。 她动了动唇,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嗫嚅低声:“他,是,晏晏的儿子。” 姚杳吓得险些跳起来,掩饰不住一脸的惊恐,她也不想掩饰,这样能捅破天的惊世秘密,谁听到不得叫出声啊,她只是差点跳起来,这是多么好的定力。 她转头看到韩长暮,这个人显然比她的定力还要好,听到安南郡王妃这一句话,他只是微微眯了眯眼,像是对谢良觌的身份早有预料一样。 韩长暮的确对谢良觌的生母有过猜测,但是把谢良觌的生母和前朝明宫双姝联系在一块儿,也只是方才在听到安南郡王妃的那一句“废帝”时,灵光一闪的结果。 可万万没想到,谢良觌竟然真的是顾晏晏的儿子。 韩长暮抬头,淡淡道:“也就是说,怀章太子的太子妃是顾晏晏,她后来生的那个女儿,是怀章太子的孩子?” 这话起了个头儿,心里头就没有那么大的障碍了,安南郡王妃摇了摇头:“不,晏晏并不是太子妃,她,只是,”她低了低头:“她只是怀章太子的妾室,得宠了些。” 听到这话,韩长暮恍然,怀章太子的妾室,即便是最得宠的那种,也不大容易在人前走动,难怪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都以为谢良觌是太子妃所出。 第五百八十回 做戏 不过,也幸而太子妃一直无所出,皇太孙的位子才被谢良觌给捡了便宜。 他点了点头:“那,郡王妃是什么时候知道顾晏晏做了怀章太子的妾室?” 安南郡王妃道:“国破后,我们被流民冲散了,晏晏便下落不明,我一直再找她,但是始终没有找到,后来,”她顿了一顿,眼泪无知无觉的淌了下来:“后来,我嫁进安南郡王府的第二年,秋天的一天晚上,郡王突然带着我夤夜入了东宫,我这才知道,晏晏被怀章太子纳为了妾室,还生了个儿子,是怀章太子的幼子,她那时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一身的血,刚生下来的女儿被太子抱着给她看,”她悲伤的闭了闭双眼,泪水从眼角落了下来:“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个样子,单薄苍白的就像一缕烟,风一吹就散了,她的手那么凉,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话。” 韩长暮算了算顾晏晏生下那个女儿的时间,正好是十九年前,也就是说,她生下那女儿一年左右,怀章太子就坏了事,谢良觌被囚禁,而陈玉英也正好是在这个时候抱了个刚满一岁的女童回去。 陈玉英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童视若珍宝,不惜将自己的女儿舍弃掉,而对这个女童的身世他更是守口如瓶,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半分。 这是十分反常的,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他既慎重又害怕。 若这个女童是陈玉英在外头的私生女,而他又执意让这个女儿入族谱,那他完全没有必要这般遮遮掩掩,更没有必要用嫡女来替换,直言相告便是了。 除非这个女童的身世来历会给陈家惹来杀身之祸,他才要这般缜密的筹谋。 这般思量下来,那个时间段里,能够掀起轩然大波的一个女童,只有巫蛊案的漏网之鱼了,而巫蛊一案中最大的那条鱼,当然就是怀章太子和他的亲眷了。 他下意识的移眸看了姚杳一眼,见她始终神情如常,心中不禁暗叹了口气,她连自己是陈家抱养的女儿都不知道,听到这些话,就更不可能想到别的事情了。 他的声音微沉,隐隐有些晦涩:“那么,你从那以后,又见过那个孩子吗?” 他殷切的看着安南郡王妃,似乎想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安南郡王妃苦笑一声:“晏晏生下女儿一年后,怀章太子就坏了事,我求郡王去救那孩子,可还是晚了一步,怀章太子府里一片尸山血海,最后我才得了消息,怀章太子满门罹难,只活了晏晏给他生的最小的儿子。”她努力把满眼的泪憋回眸底:“我以为,这样的境况,刚一岁的女孩儿,是难活下来的,可两年前,谢良觌突然送了封信给我,说他的妹妹还活着,让我,让我帮着他找找。” 姚杳微微一愣,想到谢良觌在陇右道时的所作所为,不由的冷笑一声:“谢良觌也在找那个女孩儿,他看起来可不像那么顾念骨肉亲情的人。” 安南郡王妃诧异的瞥了姚杳一眼,疑惑道:“阿杳姑娘与他打过交道?” 姚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并未深言。 韩长暮按下心中的疑惑,亦是冷声道:“他逃亡多年,都没有想到要找自己的亲妹妹,现在却来找,我也觉得奇怪。” 《第一氏族》 安南郡王妃抿了下唇,斟酌了片刻才道:“因为,要打开那笔财宝的藏宝之处的最后一关,需要我,或者晏晏所生的一儿一女的几滴鲜血。我虽无所出,但晏晏却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就是谢良觌,那个女儿,我不知姓名,找了两年也没能找到,谢良觌其实一直在找她,我想是因为始终没有头绪,才会将那个女孩儿还活着的秘密告诉我,让我施以援手。” “那圣人呢?圣人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韩长暮问道。 安南郡王妃想起往事便觉得羞耻,脸色格外难看,连一句尊称都不肯称呼了:“他,是二十年前获知打开藏宝之地最后一道机关的法子的,故而他,他,”她说不下去了,声音戛然而止。 韩长暮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已经理清楚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永安帝显然是知道了这些秘密,却又不知道顾晏晏还活着,且已经有了亲生骨肉,才会将目光投向了离他最近的,最容易掌控的安南郡王妃。 听到这些话,姚杳弯了弯唇,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永安帝显然没有想到看起来最容易掌控的人,最容易做到的事,却足足浪费了二十年的光阴,只落了个徒劳无功。 换做是谁都要气的呕出三升血来吧。 韩长暮听到姚杳的笑声,转头看了她一眼,越想越觉得姚杳的身世存疑,但他仔细一琢磨,又觉得漏洞百出。 他没有见过顾晏晏,不知她长的什么模样,但她和安南郡王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想来长的应该有相似之处,那么作为顾晏晏的女儿,也应该与她长的有相似之处才对。 若当真如此,那么安南郡王妃在看到姚杳时,应当会起了疑心,继而试探查证,可他们在安南郡王府盘桓这几日,他并没有从安南郡王妃的身上看出端倪来。 如此一来,要么是安南郡王妃太会掩饰,要么便是他想左了。 但是有些疑问,他并不想当着姚杳的面问出口,私心里还是想要留一线余地的。 他思量道:“这副画的玄机在何处?” 安南郡王妃只犹豫了片刻,便吩咐人去一碗淘米水来,解释了一句:“当年,怕其他的东西太难寻,便定下了用淘米水。” 听到这话,姚杳起了好奇心,她知道许多可以显影的东西,但唯独不知道淘米水还可以显影。 说着话的功夫,便有婢女端了满满一碗淘米水走进来,轻轻搁在书案上,随后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这一翻动作,婢女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安静的都不像个活人。 姚杳心生好奇,不由得多看了那婢女的背影一眼。 安南郡王妃淡淡道:“这岛上养的都是哑仆。” 姚杳愣了一下,想起武侠里也有养哑仆的情节,原来这养哑仆不是杜撰的,而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不知道这哑仆到底是天生便是哑巴,还是后天人为造成的。 安南郡王妃像是看出了姚杳的心中所想,深深看了她一眼:“阿杳姑娘倒是心善,不错,虽然这些哑仆有些是天生的哑巴,但还是有不少是幼年被拍花子的给拐了,继而弄哑,专门卖给富贵人家的。别看这些人都是口不能言的,其实买下来比寻常的仆从要贵上一成。” “拔了舌头吗?”姚杳愕然,弄哑,人为弄哑,这要怎么弄 “灌一碗哑药下去,拔舌头是有可能伤及性命。”韩长暮淡淡道。 姚杳抿唇,若是从落地就不会说话,做哑仆也算是个谋生的本事,但若一开始是个正常的孩子,却因为哑仆能卖更高的价钱,就被人贩子灌了哑药,这何其残忍。 都说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若是富贵人家没有这种养哑仆的嗜好,这些人也不必受这种折磨了。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且安南郡王妃和韩长暮都是身居高位,做惯了人上人,对于森严的等级和命如草芥的百姓早已视为寻常,姚杳抿了抿唇,不再说这些事情了。 安南郡王妃拿过一个已经用的半旧的毛刷子,刷子上的毛格外的柔软。 她先将四美图翻过来,随后动作轻柔的沾了点淘米水,在画的背面仔仔细细的刷了一遍。 不知道这幅画做了什么样的手段,淘米水刷满了整幅画的背面,但是却始终浮在纸的表面上,并没有渗透进去。 安南郡王妃端了一盏灯过来,灯火洒落在画上,一道道水渍亮晶晶的。 姚杳以为安南郡王妃要用灯烛将画烤干,谁知她却将灯盏搁在了一旁,又捧了个青瓷香炉过来,在香炉里燃了一炷香。 不过片刻功夫,一缕青烟从香炉的缝隙中袅袅腾出,随风飘散,但却没有半点香气。 她将香炉搁在四美图的旁边,那青烟仿佛受了指引一般,径直往四美图上扑去。 “这是从吐蕃传过来的藏香,用这香和淘米水,便可令画中的机关图显影。”安南郡王妃隐隐有些傲然,盯着在画面上弥散开来的袅袅青烟,状若烟云山川。 藏香和淘米水都不难得,可放在一起却有奇效。 韩长暮和姚杳看着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一眼不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唯恐吹散了这丝薄烟。 不过片刻功夫,藏香燃尽,薄烟细细弱弱的被风吹散了,而画面上的淘米水也已经完全干透了。 在托纸上凭空呈现出一幅图,用笔如同铁画银钩,每一笔都转折犀利,入木三分。 这幅图绘制的密密麻麻,看的人头晕眼花,一时半刻根本看不出什么头绪来,但幸而白色的托纸将黑色的笔墨映衬的格外清晰详实。 韩长暮看着那副庞大而繁杂的画面道:“郡王妃,不知道这样显影之后,这幅画能存在多久?” 安南郡王妃斟酌了一句:“我,这是,第一次显影,听父皇说,可以存在半日。” 韩长暮愣了一下:“这画,你从未显影过?” 安南郡王妃摇头:“我对那笔财宝并无觊觎之心,或者说,国破二十多年了,我早已对复国没有了任何希望,既然没有希望,为何要去惦记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这二十多年来,我始终只将这幅画当做一张寻常的画,若非,若非这次他知道了这幅画的秘密,一门心思夺取,我也不会这般设计,更不会让这会引起大乱的机关图显影。” 韩长暮愣住了,没想到安南郡王妃竟然如此的头脑清晰。 姚杳更是赞叹不已,难怪安南郡王妃和那位怀章太子的爱妾同为姐妹,但人生和结局却截然不同,真是性格改变命运,这般清晰的头脑,这般利落的选择,想过不好这一生都不行。 “可以存在半日,”韩长暮转头,看着姚杳道:“半日的功夫,你能将这幅图描下来吗?” 姚杳的手摩挲着那副图,一眼不错的盯着画面,眼中闪着惊诧的亮光,头也不抬的点头:“能。” 韩长暮赞赏道:“好,你留在此地描图,我进宫面见圣人。” 听到这话,姚杳骤然抬起头:“面见圣人,圣人并没有宣召大人进宫啊。”她话没说完,意思也没说透,但是未尽之意十分明显,既然没有宣召,那圣人或许还并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那他为什么要去自曝其短呢? 韩长暮摇头一笑:“圣人并非不知道昨夜的事情,至今没有宣召,应当是在等我自己去澄清此事。” 他对永安帝可谓十分的了解,永安帝之所以到现在还按兵不动,只是因为情况未明,他在等着自己去解释,去陈情,在言语中找出破绽和漏洞,随后一击即中。 他明知道永安帝是在等着他自投罗网,可这个网,他还非投不可。 安南郡王妃抿了抿唇,不那么认同道:“那,若是他,讨要这幅图,又该怎么办?”她一下子心急如焚了:“我,为了保住这幅图,还杀了人,若,”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若,我情愿玉石俱焚,也绝不允许这幅图落入他的手中。” 听到杀了人这三个字,姚杳心里咯噔一下,经过这几日,他们已经推断出那夏元吉就是安南郡王妃杀掉的,当然不会是她亲自动手,但必定是她吩咐下去的,由她的心腹做下的,但是听安南郡王妃这话,她为了这副四美图,似乎杀的人并不止夏元吉一个人,也就是说,觊觎这张图的,知道明帝遗宝这件事的,远不止圣人和谢良觌两个人,那么,还会有谁呢? 她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看懂了姚杳目光中的深意,微点了下头,镇静自若道头:“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自有应对,郡王妃请放心,我先进宫,姚参军就留在这里描图。” 安南郡王妃点了点头,事情既然没有解决的办法,就只能暂时这样了。 时值初夏,临近晌午的天气越发的炎热,白茫茫的阳光流泻在山峦般起伏的碧瓦金顶之上,泛起澄澈的金光。 一路走过甬道,树梢上传来咝咝蝉鸣,寂寂深宫里多了些鲜活的意味。 韩长暮从没觉得这红墙如此森然过,这甬道如此幽长过,似乎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他举步走进殿中,撩袍子跪下行礼,明净澄澈的金砖地上,映出他平和淡然的眉目。 永安帝垂眸,静静的看了韩长暮半晌,才晦涩的吐出一句“起来吧”。 韩长暮利落的站起身,微微欠着身子,一脸的恭敬如常。 永安帝心口一滞,只觉得郁结于心,抓起书案上的紫金铜镇纸,十分顺手的砸到了韩长暮的身边,离他的脚不过一寸而已。 “嘭”的一声闷响,声音极大,吓得高辅国险些跳了起来,可韩长暮却一动不动,双脚就像扎在了金砖缝里,身形稳得连晃都没晃一下。 “久朝,你跟安南郡王世子很熟?”永安帝阴恻恻的问道。 韩长暮简单一语:“回陛下的话,臣与安南郡王世子不熟。” “不熟?不熟你巴巴的跑去探伤!”永安帝显然是气急了,口不择言的怒骂道:“不熟你跑到寡妇门口去晃悠,还嫌自己身上的是非不够多吗!” 韩长暮着实愣住了,全然没有料到永安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错愕不已的看着永安帝,全然忘了直视圣人,是大不敬的罪过。 永安帝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太过了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颇为的语重心长:“久朝,安南郡王妃是守寡之人,你多少也要避避嫌才是!” 韩长暮久久不回过神来。 这画风不对啊,难道圣人不应该问的是他去安南郡王府做什么,发现了什么,为何要刻意隐瞒吗? 怎么会问这些个无关紧要之事? 韩长暮觉得永安帝这是在给他挖坑,却又想不通玄机在何处,陷阱在哪里,只好硬着头皮称是:“是微臣大意了,微臣知错。” 永安帝点点头,话锋一转:“你去安南郡王府只是为了探病吗?” 韩长暮原本因为永安帝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高高吊起来的心,顷刻间落回了原处,不疾不徐,淡定自若道:“微臣是为了查案而去的。” “查案,查什么案?”永安帝似笑非笑的盯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绷着心神道:“数日前,今科贡士夏元吉被杀,张岩被控杀人,被万年县衙署锁拿下狱,这二人与内卫司正在查办的一桩案子有关,微臣便将夏元吉的尸身,相关的卷宗和张岩此人一并带回了内卫司,而夏元吉正是安南郡王府的人,他死因存疑,微臣此去,正是为了详查此案。”他微微一顿,摆出副公事公办的爱才模样:“那张岩是今科贡士,眼看着殿试在即,若因为蒙受了不白之冤错过了殿试,是朝廷的损失,微臣这才着了急,贸然进了安南郡王府。” 永安帝眯了眯眼,轻哦了一声,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你查出了什么?” 他的态度极好极温和,就像是寻常人在问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那样。 可韩长暮半点不敢松懈,他太清楚永安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越是这样平和,越是有一把冷箭藏在平和后头,一触即发。 韩长暮恭恭敬敬的回道:“微臣查到在夏元吉身亡前几日,安南郡王府丢失了一幅画。” “一幅画?”永安帝佯装不知,一脸诧异。 韩长暮也配合的点头:“是一幅画。”他不疾不徐的将在安南郡王府查到的关于四美图的一切和盘托出,只隐瞒了关于顾晏晏的事情,说完之后,他心虚一样低下了头。 这是一种示弱,在永安帝的眼里,韩长暮是因为知道了自己不应该知道的秘密,才会有如此的神情。这不是有所隐瞒的心虚,而是后怕不已的示弱。 永安帝得意于自己的皇权威慑,连战功赫赫的韩王世子都心存敬畏,他薄薄的笑了笑:“明帝的遗宝,那幅画里竟然这么大的秘密,难怪堂堂今科贡士都甘冒奇险,宁可自毁清誉,也要盗图,”他掀了掀眼皮儿,看着韩长暮:“那么,你可有了那幅画的下落?” 这里是延英殿的偏殿,后窗正对着远处的太液池,轩窗半开着,白茫茫的阳光和清凌凌的水气随着风吹进来,偏殿里冷肃的气氛淡了淡。 韩长暮不慌不忙道:“已经有了眉目,微臣圈定了几个疑似之处,明日便可有结果了。” 永安帝双眼一亮,他似乎丝毫没有怀疑韩长暮其实也是冲着那副四美图去的,才会进入安南郡王府中,他感到欣喜若狂,自己找了那么久的四美图,不惜往死里折腾安南郡王妃都一无所获的四美图,就这样被韩长暮找到了。 且韩长暮还没有任何私藏的念头,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交了出来。 他越看韩长暮越觉得顺眼了,点了点头道:“久朝,你很好,很忠心。此案终了,朕要重重赏你。” 韩长暮仍是一派平静,毫无波澜起伏:“为君尽忠分忧,是臣子的本分,微臣不敢居功。” 永安帝欣慰的笑了,重重拍了一下扶手,站起身来。 高辅国见状,赶忙走上来扶住永安帝。 永安帝慢慢的走到韩长暮面前,目光灼灼的看着韩长暮,又是欣喜,又是忌惮,神情有几分深幽:“久朝啊,你进京快一年了,朕对你格外的看中,你也确实没有让朕失望,”他抬手,重重拍了两下韩长暮的肩头,语重心长道:“韩王府里不止你一个儿子,韩家军里能征善战,能为将帅者的也不止你一个,韩王也不必非要倚重你。” 第五百八十一回 谁的儿女 韩长暮仍是一派平静,没有被圣人奖赏夸赞后的喜形于色,反倒波澜不惊的倾身道:“为君尽忠分忧,是臣子的本分,微臣不敢居功。” 永安帝欣慰的笑了,重重拍了一下扶手,站起身来。 高辅国见状,赶忙走上来扶住永安帝。 永安帝慢慢的走到韩长暮面前,目光灼灼的看着韩长暮,又是欣喜,又是忌惮,神情有几分深幽:“久朝啊,你进京快一年了,朕对你格外的看中,你也确实没有让朕失望,”他抬手,重重拍了两下韩长暮的肩头,语重心长道:“韩王府里不止你一个儿子,韩家军里能征善战,能为将帅者的也不止你一个,韩王也不必非要倚重你。” 阳光从浅蓝色的玻璃窗透进来,冷冷的落在永安帝的脸上,他脸上的神情格外的深邃,说出的话也别有深意:“久朝,你好好办差,你我君臣相和,朕,是倚重你的。” 韩长暮有些诧异,永安帝的这一番话说的格外奇怪,他竟从那话中听出了良苦用心,在永安帝深邃的脸上看出了,慈祥。 他顿觉诡异,莫名的打了个寒噤。 永安帝有冷酷,有无情,有杀伐决断,有心机深重,但肯定不会有,慈祥的。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了声是:“微臣明白。” 永安帝深深的看了韩长暮一眼:“你明白?当真么?” 韩长暮硬着头皮开口:“是,微臣明白陛下的苦心,定然不负陛下的看重,定然以朝事为先。” 永安帝无奈的苦笑摇头,索性将话说了个明白,不再和韩长暮兜圈子了:“不,你不明白,以朝事为先是朕对朝臣们的苦心,但对朕事事坦白却是朕对儿,”他格外艰难的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是朕对子侄的苦心。” 韩长暮骤然一脸的恍然大悟,其实心底不屑的轻笑一声,难怪啊,难怪永安帝这么个铁血无情之人,却突然对他搞起了怀柔这一套,他身为韩王世子,手握重兵,功高震主,与永安帝之间天然就隔开了一道鸿沟,根本就跟君臣相和沾不上边。 他这样想着,面上却露出感念无比神情来:“微臣明白了,陛下这般信任,微臣惶恐,感激涕零。” 永安帝叹了口气,又道:“安南郡王府的事,你做的很好,此事就交给你,定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韩长暮平静的应了声是,心下松了一口气,十分清楚这件的事就这样有惊无险的度过去了。 此时已经是正午了,永安帝赐了两个食盒给韩长暮,一盒子是点心,一盒子是饭菜,高辅国派了两个小内侍提着食盒,送韩长暮出宫。 晴朗的日光下,偏殿里更加的亮堂了,高辅国点了一炷香,轻烟袅袅,散落着清甜的香气,他看着永安帝微阖双眼,像是有些苦恼,愣了一下,低声道:“陛下,该用膳了。” 永安帝闭着双眼“嗯”了一声。 高辅国退出殿门,压低了声音朝外头说了几句。 不多时,一队婢女端着一个个红漆四方托盘鱼贯而入,将一个个盘子轻轻搁在食案上。 许是知道永安帝心情不虞,这些人的动作都格外的轻巧,连呼吸声都微不可查。 高辅国小心的揭开白瓷盖子,捏着银针在一个个的盘子里试过,饭菜的香味儿陡然扑出来,连方才那清甜香气都遮盖不住了。 “陛下,该用膳了。”高辅国轻声细语道。 永安帝陡然睁开双眼,精光在眸底一闪而过,扶着高辅国的手,虽慢却格外沉稳的走到食案旁坐下。 吃了一口高辅国布的菜,他慢慢道:“你说,久朝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这话高辅国哪敢随便说,他想了又想,为难道:“这,韩大人是青年才俊,老奴是个草包,哪里猜得透韩大人的心思啊。” 一句话就把永安帝给逗笑了,他扑哧一声,一口汤喷了出来,指着高辅国,笑不可支:“你这个老货,对,对,你是个草包。”他慢条斯理的吃了几口炙肉,他素来喜肉,每顿饭都是无肉不欢的,可这个时节有些热了,肉吃多了难免心火旺盛,他撂了竹箸,摇了摇头:“时气热了,晚间做一道冷淘。” 高辅国迟疑了一下,时气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永安帝又上了年纪,晚上吃冷食,怕于肠胃不和,但他又不敢开口劝永安帝改主意,便琢磨起折中的法子来。 永安帝漱了漱口,接过高辅国沏好的香茶,浅浅啜了一口,思量道:“安南郡王府那里,还是要盯紧一些。” 高辅国应了声是,他知道即便韩长暮说的再如何的言之凿凿,也无法彻底打消永安帝的疑心。 这或许就是为君之道吧。 马车迎着晌午明亮的暖阳,碾过青石板路,吱吱呀呀的往十六王宅驶去。 赶车的人是金玉,他挥动鞭子,甩出“啪啪”两声轻响,马儿陡然往前狂奔,马蹄子重重的落在青石板上,马蹄声大作。 “世子,后头的人撤了。”金玉没有回头,压着声音道。 隔着车帘,韩长暮闭着双眼“嗯”了一声,这次的事情格外的奇怪,他平日出入宫禁,并没有人会跟踪,而这回却不同,他刚在长乐门外上了马车,便察觉到车后有人在跟着,马车慢那人便慢,马车快那人便快,跟踪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没有刻意隐藏身形,似乎是有意让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一样。 跟踪他的这个人,虽然不知道是听命于谁,但总逃不出他知道的那几人。 他反复推敲今日在永安帝面前的奏对,确定了并没有什么漏洞,至于永安帝信或者是不信,他并不关心,他只要做到没有漏洞,即便是怀疑,也查无实证。 信任本就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有时候求而不得,有时候又唾手可得。 勉强得来的信任终究是不牢固的。 马车晃晃悠悠的驶过街巷,车帘一起一伏,阳光忽明忽暗,高高低低的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浓浓的红尘烟火气让人心生温暖。 就在马车转过街巷,快要驶入十六王宅的坊门时,韩长暮突然睁开双眼,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 他一直以为永安帝不知道顾晏晏的存在,更不知道顾晏晏生了一儿一女,也不知道谢良觌其实是顾晏晏所生的,但是现在,他迟疑了。 对于明帝遗宝,永安帝似乎一直都有着胜券在握的笃定,从前韩长暮想不通他这种胜券在握是从何而来的,可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永安帝一直对谢良觌很宽容,一般而言,只要是废帝,就没有能安安稳稳的活着的,可谢良觌偏偏就做到了,从前他藏头露尾,永安帝摸不着他的踪迹,容他作乱也就罢了,可现在他明目张胆的在长安城里拨弄风云,挑弄是非,永安帝明明掌握到了他的行踪,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他放过他,这,或许就跟他的血脉有关。 这个念头就像一道惊雷,突然将韩长暮劈了个灵台清明。 对,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永安帝知道了谢良觌是顾晏晏的儿子,而打开明帝藏宝之地的最后一道机关,正需要明宫双姝所生的儿子和女儿的鲜血,他才留下了谢良觌的性命,容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而永安帝又偏偏不知道顾晏晏还生了个女儿,毕竟她生下那女儿的时候,正是诸王夺嫡的关键时候,风雨飘摇之际,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前朝,没有谁会留意到一个后宅妇人的事情,当然了,若是太子妃生产,还是能够引起旁人的注意的。 后来怀章太子坏了事,有人刻意抹去了顾晏晏所生的女儿的存在,至今这个女儿到底是否还活着,到底是谁,并没有人能够确认,就算是谢良觌和安南郡王妃,也只是听人言做出的猜测而已。 韩长暮于重重迷雾间窥得了一丝真相,种种从前无解的乱局如今都清晰了起来,他抽丝剥茧后得出了结论,心头骤然一松。 马车猛然停了下来,韩长暮收回思绪,整理了一下衣裳,跳下马车,缓步走到安南郡王府的门前。 两座石狮子面目狰狞,中间那两扇缓缓打开的朱漆大门崭新鲜艳,门上的紫金铜门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在永安帝面前过了明路,再度走进安南郡王府只觉心神轻松。 登了船,顺风顺水的再度踏上湖心岛,他从大开的轩窗望进去,看到阳光下,姚杳趴在书案上,整个人严肃而冷清,手握着一支有些奇特的笔,稳稳的落笔。 铺在书案上的那张纸已经填满了大半,只余左下角的一点空白的地方。 而铺在书案上方那副四美图的背面,托纸上的画痕已经变得浅淡了,似乎一眨眼的功夫便要彻底消失不见了。 韩长暮屏息静气的走进去,脚步放的极轻,走到姚杳面前,看到她的鬓发已经被汗水浸湿,手也有些微微颤抖了。 他没敢贸然出声,只仔细打量姚杳手上的那只笔。 细细的笔管削成了六角形,里头还包着一根碳铅之类的东西,笔尖削的极尖利,画在纸上只有细细的一条。 他的双眼眯了眯,姚杳总有些出人意料的想法,她总假托是从书中看来的,他可不相信掖庭和北衙禁军的那些岁月里,她会有那么多的闲心去看书。 “呼,总算是搞完了。”姚杳猛然吐出一口气,把手上的笔扔了出去,攥着拳举起手,大喊了一声。 喊完之后她才察觉到旁边多了个人,一抬头,正对上韩长暮似笑非笑的双眼,她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若非方才她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描画,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便要跳起来尖叫一声了。 她磨了磨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偷看有意思?” 韩长暮一脸无辜:“我没有偷看啊,我是光明正大的看啊。” “......”姚杳气结。 韩长暮赶忙将永安帝赏的两个食盒拿到食案上,把饭菜摆好,献宝一样招了招手:“快来,御赐的饭菜点心,来尝尝。” 姚杳不屑的撇了撇嘴,慢腾腾的走过去,夹了一竹箸吃了,杏眸陡然一亮,这御赐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萝卜比肉好吃。 韩长暮笑眯眯的看着姚杳大快朵颐,半开玩笑半感慨:“这郡王妃真小气,连顿午食都不管。” 姚杳塞了满嘴的饭菜,说不清楚话,只颇为认同的连连点头。 可不是小气嘛,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资本家都没这么狠的。 用完了饭,姚杳又换了一支笔,低下头,沿着方才画下来的细线又描了起来。 韩长暮大奇,凑过去看:“怎么又要描一遍。” 姚杳头也不抬:“方才画的印记容易掉色,再描一遍,颜色牢固一些。” 韩长暮这才仔细去看姚杳换的那支笔,说是一支笔,其实是一支雪白的鹅毛,是白鹅翅膀上最硬的那一根,鹅毛的根部削的尖尖的,画两笔便在砚台的墨汁中蘸一下,画出来的线同样纤细,但是比方才的要更硬朗,颇有些铁画银钩的品格。 他敲了敲书案:“安南郡王妃呢?” 姚杳画的仔细,没有抬头:“去前院了。” 韩长暮“哦”了一声,望了望左右,慢慢卷起已经恢复了一片空白的四美图,对姚杳道:“你先画着,我去见安南郡王妃。” 姚杳不置可否,看韩长暮的神情,刚才进宫应当是一切顺遂的,那后续的事情要如何料理,如何彻底打消了永安帝的疑心,他还得跟安南郡王妃好好商议一番。 万年的狐狸成了精不好斗,搞不好就演成聊斋了。 韩长暮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阳光落在姚杳的身上,她的周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金芒,潮湿的鬓发在阳光里越发的深黑。 他心里一阵安宁,转身走了出去,叫了船夫,将他送到了湖畔,一路赶去了前厅。 偌大的一座安南郡王府,除了安南郡王妃和安南郡王世子这两位正经主子之外,还有养在内宅的那一群安南郡王留下来的侍妾和庶子庶女,丫鬟婆子管事小厮无数,虽然这些人在安南郡王妃的威慑下,还算老实听话,但管束起来还是颇为一番精力的。 安南郡王妃料理完了府中的要紧事项,坐下来喝了一盏茶,缓了一口气,一抬眼便看到韩长暮走了进来,她刚松下来的那口气又顶了上来,急切的盯着韩长暮:“怎么样,他,怀疑了吗?” 韩长暮撩袍子坐下,没有说话,只啜了口婢女奉上来的茶。 安南郡王妃见状,知道韩长暮要说的一定是格外要紧的事情,便屏退了左右,换了韩长暮带来的人把守着外头,看着他手上的四美图,才又低声问道:“这图,怎么办?交还是不交?” 韩长暮屈指轻叩着手边的雕花小几,发出两声“笃笃”轻响,开诚布公道:“要想彻底了结这件事,郡王妃还要对本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 安南郡王妃迟疑了片刻:“这是自然,韩世子问吧,本妃定无隐瞒。” 韩长暮淡淡问:“夏元吉和时春是怎么死的?郡王妃可知他们的身份?” 安南郡王妃轻咬了下唇,艰难道:“是,我吩咐安奇做的,夏元吉,我以为他是他的人,但现在看来又不太像,时春,是谢良觌的人。” 韩长暮点点头:“夏元吉的确不太像,反倒更像是谢良觌的人。”他微微一顿,继续道:“画,是一定要交出来的,但是怎么交出来,却是要讲究些手段的。” 安南郡王妃做姑娘时,被明帝保护的极好,做了郡王妃后,被安南郡王保护的更好,除了那一段风雨飘摇的短暂岁月之外,真的没怎么见过蝇营狗苟,魑魅魍魉,她心思单纯又软弱,手段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略显直白了些。 她听到韩长暮这样说,脑中闪过的只有一个念头,交出去便是交出去了,还讲究什么手段,手段再多,不还是服了软认了输,把画交出去了。 她眯了眯如丝媚眼,茫然道:“都交出去,还能有什么说法吗?” 韩长暮若有所思道:“自然是有的,藏着掖着交出去是不行的,不如坦坦荡荡的交出去。” 安南郡王妃恍然大悟:“兵不厌诈!” 韩长暮挑唇笑了笑,突然想到那个令他如坐针毡的疑问,想了又想,他还是耐不住问道:“郡王妃和谢良觌都没有见过顾晏晏生的那个女儿,你们要怎么找她,单凭长相吗?” 安南郡王妃斟酌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长得像可不能作数,自然是有辨认的法子的。”她沉浸在往事中,慢慢道:“这世间虽然千人千面,但长得像的人也是千千万的,可明宫的人,却有明宫的徽记可供辨认。” 听到这话,韩长暮心里咯噔一下,莫名的便想起了姚杳脚踝上形状诡异的胎记,他骤然睁大了眼,声音轻颤:“那,是什么样的徽记?” 安南郡王妃有些奇怪韩长暮的情绪变化,蹙眉问道:“韩世子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重视?莫非,韩世子见过身上有徽记的人?” 她的感觉十分敏锐,一下子就猜中了韩长暮的用意。 但韩长暮却不会告诉她事情,摇了摇头:“只是好奇而已。”话是这样说的,但他从安南郡王妃的话中也听出来了,他们是不会单从长相上来判断亲缘关系的,而只会从徽记上来确认,难怪他们没有留意到姚杳的长相。 安南郡王妃想了片刻:“也罢,告诉韩世子也无妨,或许韩世子还能帮着我们找人。”她出人意料的捋起了宽大的衣袖,高高的挽到肩头,露出肩头上的淡粉色印记,笑了笑:“韩世子看到了吗,这朵五瓣梅花,便是明宫之人的徽记。” 《轮回乐园》 韩长暮脸色骤变,死死的将巨大的震惊之色掩饰在了眸底,但还是泄露出了一星半点。 安南郡王妃并没有往别处想,只以为是自己的豪放吓住了韩长暮而已。 她慢慢的放下衣袖,盖住肩头,怅然道:“明宫的皇子公主出生时,身上都会天然带着一朵青色的四瓣梅花,没有花蕊,这朵梅花出现的位置并不固定,一般会出现在肩头,后背和脚踝这些相对隐秘的地方,出生后半个月,这朵梅花的颜色便会变淡,最后和皮肤融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在热水中泡半刻,才会重新显现而出,”她微微一顿,索性将秘密全部和盘托出:“而皇子娶妻后,公主出嫁后,这朵梅花会由青色变成粉色,颜色也不会再消退了,缺少的那一瓣花瓣和花蕊都会重新生长出来,将这朵梅花补足。” 韩长暮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姚杳入了掖庭之后,身份也没有被人识破,她的那朵梅花长在脚踝,是个再隐秘不过的地方了,旁人等闲是看不到的。 他掩饰的轻咳了一声:“要找的是个姑娘,这徽记又在身上的隐秘之处,谢良觌找起来的确不如郡王妃方便。” 安南郡王妃点头道:“韩世子所言极是,故而谢良觌才会将他那个亲生妹妹还活着的秘密告诉我。” 直到此时,韩长暮才确认了,永安帝的确不知道顾晏晏生的那个女儿的存在,既然如此,他也就没有必要将此事捅破,或许来日,他还用得着这个秘密。 他抬头,对上安南郡王妃的眼睛,淡淡道:“今日郡王妃所说的这些,本官绝不会对外吐露半句,郡王妃可以放心。” 安南郡王妃洒然一笑:“本妃既然将此事告诉韩世子,自然对韩世子是放心的,况且,”她失落的叹了口气:“谢良觌和他的妹妹是这世上最后两个拥有明宫徽记的人了,从此以后,即便他们各自婚嫁,生儿育女,所生的孩子都不会有这个徽记了。” 第五百八十二回 尘埃落定 “这又是为何呢?”韩长暮问道。 安南郡王妃淡淡道:“因为皇室血脉稀薄了。” 韩长暮的眉心一跳:“那么她们的血脉,还有打开藏宝之地最后一道机关的作用吗?” 安南郡王妃摇头:“自然是没有了。” 韩长暮顿时想通了永安帝急切的要安南郡王妃生儿育女的原因了,原来并不是有情,而是想要一个源源不断的保障。 他看着安南郡王妃,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道:“那,郡王妃为何一直没有......” “韩世子是想问本妃为何一直未能有孕吧?”看着韩长暮的尴尬,安南郡王妃满脸苦涩,语气决绝而森然:“当初嫁给郡王,本妃是一心想要诞下孩儿的,但天不遂人愿,大婚不久,他便发现了我身份,我,不愿孩儿被人利用,便喝了绝嗣汤,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竟然害死了郡王,我,”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摇摇欲坠,那一段惨烈的岁月,她每每想起都心如刀割:“为了稳妥起见,每次他来过之后,我都会再喝一粒绝嗣药。”她恨得咬牙切齿,双眼赤红:“我,绝不会诞下他的孩子,绝不会让孩子任由他利用!” 韩长暮听的一阵唏嘘,原以为是一段不能长相厮守的情事,虽知道却是这样见不得光的利用。 他算了算时间,姚杳应当差不多描完了图,便站起身,抻了抻衣袖,往外走去,刚刚走出门口,他突然转身道:“那个张岩,本官要放了他,郡王妃没有异议吧?” 安南郡王妃愣了一下,她其实都不知道张岩是谁,那只是一个误打误撞上来的替罪羊而已,当时她以为夏元吉是永安帝的人,杀掉了夏元吉,她需要给永安帝一个交代,而张岩又正好撞了上来,那索性就拿他来顶了罪。 谁能想到,最终会惹来了内卫司,逼得她将真相晾在了阳光下。 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苦笑一下:“放了吧,他本就无辜,这场无妄之灾受的也是冤枉。” 韩长暮指了指拿在手上的四美图,又道:“明日本官会将此图送进宫,郡王妃也无异议吧?” 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安南郡王妃能有什么异议,她只盼着韩长暮的手段能起作用,让永安帝以为这幅图是假的。 她点了点头:“全都仰仗韩世子了。” 韩长暮看着安南郡王妃,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却又觉得这话问出来不太合适,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安南郡王妃没见过韩长暮如此患得患失的样子,哑然失笑:“韩世子想问什么尽管问,最不能对人言的事情,本妃都说了,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韩长暮挑眉,问出了口:“世子,是谁的孩子?” “原来就是要问这个啊!”安南郡王妃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世子和他嫁出去的两个姐姐的生母,都是陪着我从明宫逃出来的贴身侍女所生,她生世子的时候难产而死。” 韩长暮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点了点头。 湖心岛上用的都是哑仆,也没什么鸟雀鸣叫,太过安静的环境里呆的久了,人隐隐有些心慌。 姚杳描完最后一笔,抬头看了看一直安静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韩长暮,心里七上八下的,隐隐有些发毛。 她是知道的比别人多了些,但不至于被灭口吧。 想到这里,她笑的忐忑而谄媚,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恭敬:“大人,卑职,什么都不知道。” 韩长暮骤然笑了,深深的盯了姚杳一眼:“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告诫自己,顾晏晏的女儿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死在那场巫蛊案中,连尸骨都化为了尘土! 姚杳长长的松了口气,把描好的图吹干,交给韩长暮:“大人,咱们可以走了吧?” 韩长暮点头:“回去放了张岩。” 姚杳跟在韩长暮的后头,笑眯眯道:“他肯定都快疯了,这回他得好好感谢我,哦对,还要感谢大人,他省试的名次极好,殿试估摸着也差不了,肯定能点个进士,总不能是同进士吧,让今科进士欠了我一个人情,我得要点什么才好呢?他看起来穷得很,不过以后肯定能一飞冲天,不如我把这人情留着。” 她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没有防备韩长暮突然停了下来,她一头撞上了韩长暮的后背。 “嘭”的一声,她的额头装的生疼,捂着额头,抬眼对上韩长暮的一双漂亮的笑眼,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再大的怒火也转瞬消弭于无形了,磕磕巴巴道:“大人,没,没撞疼你吧?” 韩长暮勾唇笑了笑,好看的眸子里像是生了钩子,笑起来格外勾人,偏偏声音清冷异常:“我的人情比他的管用。” 姚杳茫然的“啊”了一声,看到韩长暮转身上了船,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都说了点什么,而韩长暮又说了什么,不禁又羞又恼的拍了几下自己的额头。 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美色误人! 韩长暮一行人来的时候是锦衣夜行,离开时也没有大张旗鼓,只是走到回廊下的时候,被安南郡王世子谢慎之给拦下了,不知他是不是误解了什么,看着韩长暮一行人的目光,颇有些敌意。 “司使大人好大的威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搜查什么就搜查什么,是欺我安南郡王府无人吗?”谢慎之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瞪着韩长暮恼羞成怒的问道。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挑挑眉:“谢世子,别忘了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谢慎之愣了一下,脸色变得青白一片,难看极了,可门外站了些围观的人,服软是不可能的,那太丢面子了。 他梗着脖颈,上前一步,抬手就是一拳,直奔韩长暮的面门而去。 围观的人一片哗然,一言不合就开打,这谢慎之还真是个混不吝,连内卫司的司使大人都敢揍!韩长暮的脚下纹丝不动,只是身子微微一侧,那软绵无力的拳风擦着他的耳畔落了个空,他顺手抓住了谢慎之的拳头,轻巧的向前一推。 谢慎之后退几步,身形不稳,“噗通”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半晌都没起来。 他身后的那些护卫看到自家主子吃了亏,呼啦一下子便围了过来,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谢慎之气的涨红了脸,听到围观之人发出的哄笑声,他坐在地上起不来,气急败坏的拍了下大腿:“蠢货,还不赶紧把我扶起来!” 外头围观的人笑的更欢了,更有人指指点点的议论起来。 “都说安南郡王世子是个纨绔,看起来还真是传言不虚啊。” “那可不,安南郡王当初就是个纨绔,当爹的没什么出息,当儿子的能有几分本事。”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这是。” 谢慎之气的浑身发抖,转头冲着门外怒吼:“看,看什么看,都给老子滚!” 围观之人可不怕这个,十六王宅里住的都是非富即贵,能在这种人家里当差的,个个都有背景,他们只是看个热闹,议论几句,怎么着,还能把他们拉去当街问斩啊! 如此一来,不但一开始的围观之人没有散去,竟还陆陆续续的又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将安南郡王府门口的长街堵得水泄不通,安南郡王府的大门竟也关不上了。 谢慎之气的发笑,转头朝韩长暮怒吼:“你敢打老子!” 韩长暮漫不经心的往前走了一步:“这叫打吗,我还没使劲儿呢。” 听到这话,围观之人猛地哄然大笑。 安南郡王府的人只觉得今日把脸都丢干净了,从来还没有这么丢人过。 谢慎之浑然不觉丢人现眼,转头往门外的人群里看了一眼,只见熟面孔中夹杂着几个生面孔,不是这条街上常来常往的,他转过头,指着韩长暮跳脚大骂:“你从郡王府里搜了什么,都给老子交出来,那是老子的东西,都是老子的财产!” 韩长暮冷笑一声,晃了晃拳头:“是吗,你说那是你的,你叫他一声他答应吗,你看看这些东西有一分一毫是你挣得吗?” 这话可是戳了谢慎之的心窝子肺管子了,他平日除了会斗鸡走马,寻花问柳,到处的散银子,哪里挣过一个铜板,他几乎都不知道离开了安南郡王府,能靠什么营生养活自己。 不过这并不耽误他呼奴唤婢,锦衣玉食。 他急赤白脸的怒吼:“这是我爹留下的,我爹留下的就是我的,你抢我留下的东西算什么好汉,抢你自己爹的东西才是本事!” 围观之人哄然大笑,笑成了一团,这话说的没毛病啊,人家爹留下的东西,怎么一掷千金都是有道理的,韩长暮一个外人动手来抢,那就是欺人太甚了! 韩长暮眯起眼笑了笑:“这是你娘送我的,你不服气,找你娘去!” 围观之人一听这话,顿时不敢笑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多说一句,但是心里头却在暗自盘算。 安南郡王妃的癖好世人皆知,韩长暮这个内卫司司使长得极为出挑也是有目共睹的,这么一想,安南郡王妃送他点东西,也就不足为奇了。 旁人私底下说一说尚且可以忍耐,但是被人当着面儿羞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慎之暴跳如雷,气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但他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满腔的怒气无处发泄,眼睁睁的看着韩长暮闲庭信步般的上了马车,绝尘而去,他恨极了,几乎要喷火的双眼审视过门外众人,恶狠狠道:“把他们都给老子抓了!抓了!” 安南郡王府的侍卫们举步不前,面面相觑。 外头围观的虽然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多半都是富贵人家的豪奴,少不得有些背景。 抓是抓不得的,骂还是可以骂两句的。 侍卫们蜂拥而上,一边污言秽语的怒骂,一边半真半假的拿剑鞘抽打,把众人驱赶离开。 看着安南郡王府的大门慢慢的关闭,将流言蜚语隔绝在外,谢慎之的这口气总算是平息下来,他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扶着朱红立柱,遥望着寂然的宅院,逆着光的飞檐翘角在碧蓝高空中勾勒出剪影般的轮廓。 他默默的叹了口气,安南郡王府里的钉子太多了,既不能轻易拔出,又拔不干净,他只能在人前做戏人后盘算,闹这样一场,或许真的会有些用处。 从十六王宅出来,沿着粉墙青砖的曲巷一路朝南,在头一个路口往西一拐,策马疾行不过两刻的功夫,便到了内卫司衙署的门前。 韩长暮慢慢撩开车帘,从缝隙里望出去,只见原本聚拢在安南郡王府门外的人群纷纷散开了,但是有几个人却站在安南郡王府的对面来回溜达,并没有在短时间内就要离开的打算。 而另外几个人则若即若离的跟在这辆马车的后头,足足跟了一条街的距离。 孟岁隔打马走到马车旁,隔着车窗低声道:“世子,他们撤了。” 韩长暮低低嗯了一声。 为了打消永安帝的戒备之心,韩长暮一行人从安南郡王府出来后,没有拐弯绕路,直接回了内卫司,将缰绳扔给门口的内卫,何振福便兴冲冲的迎了上来,一脸笑意:“大人,陈记烧炭行的兄弟俩落网了!” 韩长暮毫不意外道:“两个一无根基二无背景三无功夫的寻常百姓,若是你都得费劲功夫才能抓到,那你这总旗可以让,”他转头看到姚杳,抬了抬下颌:“可以让给姚参军了。” “......”何振福哽了一下,无语了。 姚杳佯装一脸受宠若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大人,你说的是真的吗?总旗的月俸是多少,比参军要多吗?分房子吗,是大通铺还是单间儿?一日三顿有没有肉啊!” “......”韩长暮哑然。 “......”何振福更无语了,朝天翻了个白眼儿:“姚参军,不带这么直接抢行的!” 韩长暮头疼,绝望道:“算了,你还是在京兆府当你的参军吧,内卫司不适合你。” 姚杳又装出一脸可惜不舍:“哎呀,卑职听说内卫司顿顿有肉,房舍宽敞还清净,月俸比京兆府的少尹还要高呢,司使大人不要这么无情啊......” “......”何振福眼睁睁的看着韩长暮打了个寒噤,白眼儿翻得更大了:“我当了这么多年差,我怎么不知道,姚参军,造谣是要有证据的!” 姚杳满不在乎的嘁了一声:“造谣还需要证据吗?” “......”何振福气的说不出话来,撇过头不理姚杳了,再跟她多说一个字,就能把他气的当场英年早逝,半晌。他透了口气:“大人,陈氏兄弟招认,是他们在硝石中动了手脚,为的是报仇。” “报仇?”韩长暮诧异道:“报什么仇?” 何振福道:“陈氏兄弟有个妹妹叫陈月如,五年前十六岁,在老家蓝田县的时候定了亲事,却被花子拐了,陈氏兄弟抓到那了花子,得知陈月如被卖到了京城,二人一路追到京城,还是晚了一步,这些年他们往富贵人家送碳,到处打探陈月如的消息,终于在一年前得知,他们的妹妹被清虚殿的那两个仙师买了去,带进宫给圣人炼了长生丹,早就不在人世了。他们筹谋了一年,这才把动了手脚的硝石送到了清虚殿里,得知清虚殿被炸,两个仙师都死了,他们二人立刻就逃出了京,兴许是知道跑不掉,他们二人也没往远处逃,出了京便直接回了蓝田县,给陈月如立了个衣冠冢,然后就在老宅里等着,内卫们上门时,他们连衣裳都换好了。” “换了衣裳,换了什么衣裳?”韩长暮脚步一顿,转头问道。 何振福唏嘘不已:“这兄弟俩虽然开了个烧炭行,但这些年所有的银钱都花在了寻找妹妹陈月如的下落上,老宅子也快塌了,他们二人也没什么恒产,唯一一身能见客的衣裳还是半旧的,内卫们赶到的时候,二人就换了那身半旧的衣裳,说是,权当寿衣了。” 姚杳亦是感慨万千,世间苦于人贩子久已,多少如花少女死于非命,多少人家饱受骨肉分离之苦,如今这个世道与她的前世又有不同,前世时有监控,有人脸识别,天眼系统,抓起人贩子来尚且不那么容易,可现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找人基本靠碰的世道,一个人被拐了,几乎就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她抬了抬眼,看到逆着光站着的韩长暮,脸上亦是一派动容,原本冷薄疏离的眉眼,也多了几分不忍。 静了片刻,韩长暮慢慢道:“走,去看看。” 他心里很清楚,害死了圣人的宠信之人,几乎断绝了圣人长生的念想,这两个人必死无疑。 但一刀来个利落还是剐个几千刀慢慢折磨,却是大有不同的。 陈氏兄弟只是寻常百姓,没有武功在身,基本没有什么不可控的危险,但他二人所犯的罪太重,只能关押在内卫司的地牢中。 一应卷宗口供何振福都已经整理好了,只等着韩长暮看后,呈交给永安帝了。 不知道永安帝看过之后,会是怎样的雷霆震怒。 韩长暮慢慢思量着,穿过两扇半开的沉重铁门,向着地下延伸而去的石阶上裂痕密布,暗色的青苔从裂痕缝里钻出来,长得格外茂盛。 台阶上又湿又滑,地下烛火暗淡,韩长暮和何振福是在这地牢里常来常往的,就算是闭着眼睛都认识路,可姚杳就难了,满打满算她也只来了两回而已,虽然记得路,但还是走的小心翼翼,唯恐摔倒。 逼仄的地牢里到处都弥漫着潮湿腐朽的气味,人在这里呆的久了,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 陈氏兄弟关押在一进地牢的头一间牢房中,这里离着门口进,阳光可以从高高的铁门缝隙里穿透进来,不如最深处的那几间牢房那么潮湿,地上铺着的枯黄稻草的最上头一层,竟然还是干燥的。 听到脚步声,坐在稻草堆里的陈氏兄弟齐齐抬起头,露出两张麻木而沧桑的脸,双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目光。 韩长暮愣住了,这两个人肤色发暗,脸庞粗糙,嘴唇上满是皴裂开来的口子,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又密,两鬓已经斑白了,像是落了一层薄雪。 他目光下移,看到陈氏兄弟因为紧张,紧紧抓住衣摆的两只手,手上的皮肤比脸上的更加粗糙几分,大大小小的皴裂缝隙中沾满了黑色的灰尘,是常年在炭火堆里讨生活留下来的痕迹。 按照卷宗里记录的,陈氏兄弟都不过而立之年,但看这模样,说他们四十都有人信。 姚杳站在最后面,看到高高吊起来的油灯晃晃悠悠,暗淡晦涩的灯火下,那两张枯老的脸,不禁叹了口气。 世间实苦,但也不是所有的劳苦大众都长得显老,这二人现在这副模样,显然是陈月如的失踪和身死,一日不停歇的寻找,愤恨,和筹谋着报仇,还有大仇得报后的惶惶不可终日,几重重压之下导致的。 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或许死,于他们而言,也是另一种新生。 陈氏兄弟没见过什么大官儿,见得最大的官儿就是里长,坊正之类的,还有夜里巡街的武侯,看到韩长暮三人,他们动了动唇,害怕的说不出什么话,更忘了行礼。 韩长暮突然觉得索然无味,站在牢房外头,隔着拇指粗的栅栏,望了陈氏兄弟几眼,转身又离开了地牢。 何振福满腹狐疑,茫茫然正要开口询问,突然衣袖被人拉了拉,他闭了嘴,转头看到姚杳正冲他微微摇头。 他不禁恍然大悟,原来自家的司使大人是动了恻隐之心了。 韩长暮走到西斜的日影中,暖风轻拂,他漫声道:“把张岩带去签押房。” 第五百八十三回 张家兄妹 清虚殿的案子并不难查,案情现在已经算是清晰了,说一句可以结案了,也不为过,难的是卷宗口供如何写,奏折要如何拟,才能不会惹得永安帝恼羞成怒,继而牵连无辜。 韩长暮握着玉管紫毫,斟酌了又斟酌,还是半晌都落不了一个字,反倒是墨汁滴落在纸上,洇开一个由深及浅的墨点。 好好的一本奏折,空无一字,却已是不能用了。 外头传来沉甸甸的脚步声,韩长暮神思一凝,不慌不忙的把污损了的奏折收起来,将玉管紫毫涮干净,挂在鸡翅木笔架上,拿过案头的一本书,随意的翻开。 门吱呀一声开了,西斜的日影光亮晦暗,流彩浅淡,细细的风里夹杂着淡淡尘土的腥气。 韩长暮抬头看一眼来人,神情淡淡道:“殿试的时间张榜了,就在三日后。” 张岩顿时如遭雷击,浑身僵硬,面如枯槁的喊冤:“在下,在下是冤枉的!” 韩长暮面无表情道:“今日你就可以走了。” 张岩像是没听懂一样,重复了一句:“可以走了,”他脸色惊变,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是,是哪种走!” 韩长暮屈指轻叩了两下书案:“若是没胆参加三日后的殿试,你可以去内卫司的地牢住上几日。” 张岩总算回过神来,大悲大喜之下,他的脸上露出似笑似哭的神情,唇角抽搐着,半晌抱住了头,一下子蹲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阿娣,阿娣啊!哥哥对不起你啊,阿娣!”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不耐烦的朝外头吼了一嗓子:“何振福!” 何振福应声推门而入。 韩长暮道:“拖出去,扔到外头去,太吵了!” “啊。”张岩的哭声戛然而止。 何振福绷着脸,憋着笑,连拉带拽的将张岩拖了出去。 黄昏的残阳如同溶金一般,细碎却又壮阔的泼洒了整个天空。 流霞漫天,余晖金光孤独的从街头流转到巷尾,光亮渐渐变暗,流云被风吹散,碧空中倏然空了。 张岩从内卫司出来后,来不及梳洗换衣裳,便直奔位于十六王宅的汉王府。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那亲王府的门房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连等闲的五六品官他都看不上,更遑论张岩这个白身了。 对,还是个很落魄的白身。 门房从门缝望出去,轻视的上下一扫张岩,见顶着满头乱发,胡子拉碴的,眼窝发青还有些深陷,衣服上倒是没有补丁,但是颜色都洗的发白了,还都是凌乱的衣褶,一看就是个穷困潦倒的。 门房不屑道:“滚滚滚,赶紧滚!哪里来的花子,要饭也不看看地方,这是汉王府,是你要饭的地方吗?”说着,他就要把门关上。 张岩见势不对,忙用手死死的抵住了门,脸贴住门缝,急得满脸是汗:“小哥,小哥,我,我是来找我妹妹的,我妹妹叫张娣。” 门房明显的愣了一下,皱眉道:“张娣,没听说过!” 说着,“砰”的一声,门重重的关上了,险些砸到张岩的鼻尖儿。 张岩知道汉王府的门难进,即便他已经是个贡士了,那也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随意进出的,但张娣还在汉王府中,他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一面,问问她的心思。 “砰砰砰!” “砰砰砰!” “开门,快开门,在下是今科贡士,要求见汉王殿下!” “开门,汉王强抢民女,在下的妹妹被汉王抢进了府!” 这巨大的砸门声和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顿时吸引了许多匆匆赶路的人,纷纷围了过来,冲着涨红了脸的张岩指指点点。 原本敢砸汉王府的门就已经是一条好汉了,现在还敢把汉王强抢民女的事情抖落出来,这就是打上门儿来找死了。 虽然汉王好色,强抢民女是常事,他连推上刑场的女囚都敢抢,还有什么人是他不敢下手的呢,但是他做了归他做了,却决不允许旁人说。 曾经有人路过汉王府的门口时,朝着那紧闭的大门说了一句“呸”,被汉王听了个正着,他竟然亲自下场,把那人打了个嘴歪眼斜。 众人看着哐哐哐砸门的张岩,不禁唏嘘不已,好端端的个郎君,长得也挺周正的,怎么脑子不太好使呢,难道他不知道民不与官斗这个道理吗,也不知这贡士是怎么考上的! 张岩没有理会周围人的议论纷纷,只一门心思的疯狂砸门,把手掌拍的红肿不堪,从麻木到疼痛。 他喊的口干舌燥,嗓子嘶哑,也没有力气再砸门了,索性靠着汉王府的府门一屁股坐下来,哀哀哭嚎起来。 “天理何在啊,汉王强抢民女啊!” “阿娣,哥哥对不起你啊!” 他想到父母双亡后,只有他和张娣二人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原以为进了京,考取了贡士,殿试上再点了进士,从此以后便拨开云雾得见天日了,可天日还没见到,张娣却不见了。 他不禁悲从心来,哭的真情实意,泪涕横流。 围观众人俱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心里觉得汉王真不是个东西,可却没人敢说出口。 有人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站在台阶的下头,压低了声音指点张岩:“小郎君,你在这哭可没什么用,不如去京兆府吧。” 张岩茫茫然的抬头:“京兆府?去喊冤吗,京兆府的府尹怎么敢管汉王殿下啊!” 那人摇头:“小郎君,这你就不知道了把,京兆府的少尹大人,是咱们这位汉王殿下的表弟,他一向面皮软和好说话,你去求求他,说不定还有转机,能把你妹妹讨出来。” 张岩抹了一把泪:“当真么?” 那人点头:“骗你作甚!” 张岩站起了身,盘着腿儿在地上坐久了,腿都麻了,他敲了敲腿,正准备下台阶,就听见人群里突然有人嘟哝:“讨出来也没用了,汉王抢姑娘,从来都不隔夜,抢来就收用了。” 张岩一听这话,顿时面如枯槁,比被抓紧内卫司时的脸色还要难看,也顾不上去找什么京兆府的少尹了,转头便扑到门上,哭的险些背过气去。 “你赔我妹妹,赔我妹妹,我,我杀了你,杀了你啊,阿娣啊,阿娣!” 有人捅了捅方才嘟哝那人,埋怨了一句:“你说这个干什么,看把那小郎君给哭的。” 那人不以为意道:“我说的是实话,拼着得罪汉王,讨出来个残花败柳,不划算。还不如想想,怎么给妹妹挣个名分出来,以后成了汉王的亲戚,上哪不能横着走。” “你?”说话那人瞪大了眼,半晌才颇为不认同的摇了摇头。 紧闭的府门后头,谢孟夏叉着腰,皱着眉,听着不绝于耳的拍门声和哭喊声,他撇了撇嘴:“拍了这么半天,他手不疼吗?” 折云咧了咧嘴:“殿下,小的把他轰走?” “轰走?让他到处败坏本王的名声?”谢孟夏的声音陡然尖利,瞪着眼睛道。 折云低下头,不以为意的嘟哝:“反正也没啥好名声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谢孟夏气极反笑,一脸嫌弃的挥了挥手:“把阿娣带去角门见他。” 折云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心下一叹,他家殿下这会可真是动了心了,从前可没这样过,能网开一面,让个没名没分的姑娘出来见人。 张岩得了汉王府的话,忐忑不安的绕到后巷,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又矮又窄的角门“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 门缝处露出两只苍老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岩,声音有些沙哑:“是张岩吗?” 张岩忙不迭的走过去,连连点头:“是,是,是在下。” 那人不耐烦道:“等着!”说完,“砰”的一声关了门。 张岩摸了摸鼻尖儿,又等了一刻的功夫,门打开了半扇,走出来个面容冷肃的婆子,张娣低着头跟在她的身后,而张娣的后头,还跟着两个婆子,面色不善,长得膀大腰圆。 “阿娣!”张岩看到张娣,大喜过望,一下子便冲了过去。 张娣脚步一顿,停在门槛内侧,抬起头望着张岩,满脸的惶恐不安,声音细细的:“哥哥。” 走在最前头的婆子拦住了张岩,指了指脚下的门槛,面无表情道:“张郎君是外男,就在这站着说话吧。” 张岩愣了一下,看着隔了一道门的张娣,虽然还梳的是姑娘的发髻,但穿着打扮已不是在家时的模样了。 这种银红的衫裙从前张娣是不会穿的,料子太轻薄,稍微干点粗活便扯破了,颜色又太艳,她的皮肤微黑,压不住,那袖子又太大,做活的时候太碍事了。 张岩目光上移,落在张娣的脸上,她的皮肤还是微黑的,但只短短几日,就没有那么粗糙了,想来在汉王府养的不错,发髻间插着金钗,他只能看得出金光照眼,旁的红的,白的到底是什么,他就认不出来了。 他张了张嘴,满脸苦涩,这么富贵的人儿,还是那个阿娣吗? 张娣亦是满口发苦,哀哀的又叫了一声:“哥哥。” 张岩“诶”了一声,往前挪了半步,紧紧贴着门槛站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阿娣,你,还好吗?” 张娣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哥哥,你没事了吧。” “哥哥没事了,是内卫司的司使大人亲自放了哥哥的,”张岩重重点头,来不及闲话,问道:“阿娣,三日后殿试,哥哥一定能点个进士,到时候外放做官,阿娣,咱们离开汉王府,哥哥给你想看个好郎君,做个正头娘子好不好。” 张娣抿了抿嘴,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眼贴在她身后的两个婆子,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惊恐,似哭还笑的摇头:“哥哥,你,你别说了,我,我已经是汉王的人了,我不,不能走,不,不是,我不想走,不想走。” 张岩的双眼一下子就暗了下来,悔恨的无以复加:“是,是哥哥没用,是哥哥误了你,哥哥对不起你!” 张娣的泪一滴滴落下来,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哭出声,憋了半晌才把眼泪憋回去,摇了摇头:“哥哥,不是的,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你别怨自己,你有个好前程,我,我替你高兴。” 看到张娣落泪,守在门口的婆子脸色突然沉了,冷声道:“哭什么,晦气,殿下对你不好吗?” 张娣受了惊吓一般,赶紧抹干净眼泪,声音细细的回道:“是,奴错了。” 张岩的呼吸一滞,看着张娣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满身满心都是冷痛,从前他们兄妹的日子过得虽然苦,但张娣过得畅快,什么时候这样做小伏低过! 他控制不住去拉张娣的手:“阿娣,咱们走,咱们不受这冤枉气!” 张娣像是烫着一般收回了手,惊惧异常的连连摇头:“不,不,哥哥,阿娣不苦,殿下,殿下对阿娣好,阿迪不走!” 站在门口的婆子听到张娣这话,脸色终于转好,语气生硬道:“张郎君,阿娣娘子是上了皇家谱牒的正经妾室,是走是留,的汉王殿下说了算!好了,今日便到这吧!”她深深的抽了一口气,不待张岩说话,便转身走进门里,虚掩着门,透过门缝冷哼了一声:“汉王府富贵无极,汉王殿下是这天下顶顶尊贵的人,你妹妹一个破落户,还嫌委屈了不成!” 说完,“砰”的一声,门再度紧紧关上了,门后传来张娣低低的隐忍的抽泣声,可任凭张岩如何大力的砸门喊叫,都再没人来给他开门了。 张岩失魂落魄的往回走。 初夏时节,天黑的越来越晚了,漫天流彩消散的极慢,日影只剩下了淡薄的痕迹,可遥远的天边仍有溶金般的光亮,将云霞镶嵌了一道炫目的金边。 张岩走的漫无目的,不知不觉间,走过了张娣曾经摆过朝食摊子的曲巷,有熟识的人给他打了个招呼。 “张郎君,怎么样,考中了吗?”张岩魂游天外,只是下意识的“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他想到方才在汉王府门前,那人指点他的话,心神一震,猛然回过神来。 对,去京兆府,找少尹大人,他无论如何都要救张娣出这个火坑牢笼。 暮鼓声完全落下后,天也黑了下来,昏黄的月色照在院落中,青砖地上横着斑驳凌乱的树影。 韩长暮料理完积压了数日的内卫司的公事,回到府中用了暮食,吩咐金玉将住在内宅的祁明惠几人带过来。 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姚杳的身份存疑,当年的巫蛊案中藏了惊天秘密,就不可能再容这几人留在京城里了。 虽然杀掉她们是最好的做法,但是韩长暮不是嗜杀之人,在有别的法子可用的时候,他不会选择让自己的双手沾上无辜之人的鲜血。 祁明惠四人忐忑不安的走进前厅,在韩府住了这几日,越住心里越发没底,她们都很明白,韩长暮不会无缘无故的白养着她们的。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端坐着,目光审视的慢慢打量过四个人,尤其深深的看了清浅几眼。 祁明惠的心里咯噔一下,就算是韩府千般好万般好,她们都不会答应清浅再与人为妾的! 她上前一步,先发制人:“民女等叩谢韩大人救命之恩,民女在府中叨扰多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明日,民女几人就打算离开了。” 韩长暮微微挑眉:“离开,你当我韩府是什么地方?” 一听这话,陈阿远跳了起来,杏眼圆睁:“你这就不讲理了,又不是我们自己愿意来的,分明是你抓我们来的!现在我们要走,你还不让,你想怎么样?” “阿远,不许胡说!”祁明惠心说不好,赶忙制止了陈阿远,朝韩长暮赔了个笑脸儿:“大人,阿远年幼,口无遮拦的得罪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韩长暮似笑非笑道:“二十七八还年幼,你是觉得本官傻么!” 祁明惠索性不再说了,干干道:“韩大人要如何才能放民女几人离开,直说便是,民女等一定照办。” “总算是有个明白人。”韩长暮微微点头,淡淡道:“你们上一回离开京城,最终是想去什么地方?” 祁明惠略一斟酌,直言相告:“民女几人要去民女的家乡廉州下辖的龙苏郡封山县。” 韩长暮神情不变,在心里盘算了片刻,思忖道:“好,本官替你们开关凭路引,并安排人一路护送你们到封山县,将户籍落好,并替你们置办田产房屋。” 一听这话,祁明惠四人顿时脸色大变。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这是。 祁明惠心急如焚,连声音也大了几分:“韩大人,民女等是要带着阿杳,哦,清浅一起走的,绝不会将她留下来做妾的!”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清浅一眼,目光冷若冰霜,像是藏了刀子一般,根本没有半点温情。 清浅顿时脸色发白,身子轻轻的晃了晃,韩长暮有多么讨厌她,她是清楚的,他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当她是妾室,即便要留下她,也只是为了折磨她。 祁明惠愣了一下,顿觉自己说错了话,唇角嗫嚅,不敢再随意开口了。 韩长暮收回目光,讥讽道:“一个蛇蝎妇人,本官留下来做什么,嫌命长吗?” 清浅的身子晃动的更加厉害了,只觉得又羞又恼,死死咬着牙关,才没有落下泪来。 韩长暮连看也没看清浅一眼,继续面无表情道:“本官替你们安排好一切后路,只有一个要求,你们四人,从此不得离开封山县半步!”他微微一顿,又朝清浅狠厉道:“你,永远不许叫陈阿杳这个名字!” 祁明惠四人脸色一变,面面相觑半晌。 一则没有想到韩长暮会将她们软禁在一个地方,二则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忌讳这个名字。 《仙木奇缘》 但没有想到归没有想到,还是得拿个主意出来的。 祁明惠显然是四个人中间的主心骨,她沉凝道:“事关重大,恕民女等商议一二。” 韩长暮点头。 祁明惠四人站在一处,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韩长暮无意偷听,不管她们如何商议,都只有这一个选择,若是不答应,他便只能手上沾血了。 四个人很快便有了决断,祁明惠的神情明显轻松了下来,微微笑道:“多谢大人成全,民女几人愿意听从大人的吩咐。” 韩长暮也松了一口气,话里话外的又威胁了一句:“本官会命当地的里长看着你们的。” 祁明惠不以为意的一笑:“能有安生日子过,民女几人不会违背承诺的。” 说定了此事,韩长暮把孟岁隔叫了进来,将祁明惠四人的姓名,籍贯都写在了纸上,吩咐他连夜去找冷临江,将这四人的路引和户籍办好,又亲自点了一队护卫,拿着他的亲笔书信,护送这四人南下。 料理清楚了祁明惠这四个人的事情,便彻底扫清了姚杳身边潜在的危机。 韩长暮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头枕着手臂,懒洋洋的靠在胡床里,微阖双眼,面露疲惫。 金玉端了一碗燕窝进门,看到韩长暮这副模样,他生出几分心疼了,轻轻将碗搁在书案上,低声道:“世子,今晚没有什么公事了,用了燕窝,就早些歇着吧。” 韩长暮仍闭着双眼:“给客房送了吗?” 金玉含笑道:“送了送了,世子放心,刘氏是看着阿杳姑娘用了燕窝,熄了灯才走的。” 韩长暮听着金玉的话音不对,睁开眼看到他一脸兴奋,还隐含狡黠,微微蹙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金玉赶忙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什么,没什么,小人就是觉得阿杳姑娘不错,若是能在府里长住就更好了。” 韩长暮不疑有他,淡淡道:“她是京兆府的人,迟早要回京兆府,总住在咱们府里算怎么回事?名不正言不顺的,云归也不会答应的。” 第五百八十四回 三甲 金玉可惜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阿杳姑娘的伤还没好呢,就着急回去办差,万一伤了根基可怎么好。” 韩长暮想了想在安南郡王府时的情形,姚杳看起来是很正常的,她也没有表现出虚弱无力,但现下仔细回忆,她基本没有动用过功夫,且体力似乎不如从前,脸色也一直是苍白无血的。 看来他还是要做些打算的,毕竟她的血是有大用处的。 他屈指轻叩书案,幢幢灯影随着“笃笃”来回轻晃,他的暗影烙在白墙上,拉的纤长,摇曳不止。 夜色深了,汉王府里的灯烛熄灭了大半,内院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前院正房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约,看起来很是热闹。 喧嚣声直到半夜才停,一个个人影从正房鱼贯而出,悄无声息的隐藏在了汉王府的四处。 汉王谢孟夏斜倚在榻上,长眉入鬓,微微上挑,一手端着酒盏,垂眸看了看跪在榻前的张娣,两指挑开她的衣襟看了一眼,露出迷离的笑容。 张娣吓得魂飞魄散,身子抖个不停,手上端着的酒壶晃动的厉害,醇香的酒水从壶嘴洒了出来。 谢孟夏嗤的一笑,慢腾腾的坐直了身子,手指挑起张娣的下颌,灯影下,他的笑容有些诡异可怖,声音也不复平日那般温和:“你要听话,要听话些。” 张娣都快被吓哭了,浑身抖若筛糠,面如人色,说不出半个字来。 谢孟夏又“哈”的一笑,挥了挥手:“行了,回你的房里带着,没本王的话,不许出来。” 张娣如蒙大赦,忙将酒壶搁在一旁,踉踉跄跄的冲出了前厅。 干净的空气突然涌来,透着淡淡的清新的草香,张娣深深的喘了一口气,才确定自己的确还活着,她眼眶一酸,忙抬起头,看见那弯弦月悬在西墙上,月华温润如水。 泪水猝不及防的溢了出来,她揉了揉眼角,飞快的跑进了黑暗里,冲进正房后头一排黑漆漆的屋子中的一间,狠狠掩上门,靠在门上,才捂着嘴,呜呜呜的哭出了声。 时气渐暖,深夜的荷塘里蛙声低低高高,响成一片。 就着明亮的灯烛,秦王谢晦明仔细查看着今日送过来的密信,脸色一派平静。 兰苕在旁边伺候笔墨,看到谢晦明心情尚好,便大着胆子笑道:“殿下,今日汉王府门口出了一件稀罕事,左邻右舍都在看热闹呢。” 谢晦明轻“哦”了一声,将最后一封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火苗舔过纸页,马上就要烧到他的指尖上了,才将密信丢进香炉中化为灰烬,抬眼看着兰苕淡笑道:“什么稀罕事儿,说来听听。” 兰苕温柔的笑道:“是个小郎君,说他是今科贡士,他的妹妹被汉王殿下给强抢进府了,他来要人的。” 谢晦明对谢孟夏做出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丝毫不觉的诧异,摇头轻笑:“今科贡士的妹妹,都敢抢,本王这个哥哥啊,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兰苕称是:“那小郎君在汉王府门口哭的是真可怜。” 谢晦明道:“他妹妹叫什么?” “说是叫,张娣。”兰苕偏着头想了片刻。 “姓张的,”谢晦明脑中蓦然出现了贴在贡院门口的那张黄榜,精神一振,问道:“那小郎君叫什么?” 兰苕道:“叫张岩。” 谢晦明顿时来了精神,张岩他记得啊,从陇右道出来的士子,就属这个张岩考得最好,榜上四十八名,前途一片大好。 他的双眼亮晶晶的,兴奋溢于言表:“他后来见到人了吗?” 兰苕点点头:“见到了,后来汉王身边的折云出来传的话,说是让他去角门见张娣,不知道都说了点什么,他后来是一个人走的。” 谢晦明思忖片刻,若有所思道:“去查查,他为什么没有把张娣带走,还有,张娣现在在汉王府是个什么身份。” 兰苕转瞬明白了谢晦明的用意,应声称是,转身往外走去。 谢晦明靠在胡床里,慢慢的思量。 今年的省试,他的人也都有所斩获,但可惜的是在榜上名次不够显眼,想来殿试的时候也不会太尽如人意,若他能在张娣的这件事上援手一二,即便不能将张岩收入门下,但必定会令其感恩戴德。 张岩这种寒门出来的士子,一旦对谁感恩戴德,那就是死心塌地的了。 再者这种没有根基的士子,即便点了进士外放做官,也不过是从七品的微末小官做起,一步步往上爬的会格外艰辛,在宦海中若有人提携一二,仕途自然会顺遂许多。 谁的提携能比堂堂亲王的提携来的更有用一些呢? 谢晦明觉得自己这一段时间实在是顺风顺水,想要的都能得到,想做的都能达成,而谢孟夏竟还自毁根基,都不用他做任何事情。 他抬了抬眼,将目光投向了茫茫夜色,他自问不是个野心勃勃之人,想要的不是取而代之,不过只是想为社稷,为国为民做一些事罢了。 一场省试从春日持续到暮春放榜,再到初夏殿试,才算是真正的结束了厮杀。 殿试算得上是最温和的一场大比了,殿试的名次是基于贡院黄榜上的名次略做调整而来的,这调整完全取决于永安帝的圣意。 说不可预测,其实也是可以预测的,永安帝点选进士,需要考量的绝不仅仅限于学问,准确而言,能走到殿试这一步的,学问都不差,殿试上,学问反而成了最不需要考量的,贡士们的家世背景,人品性格,御前奏对,甚至是长相都成了很重要的部分。 此次殿试的大热贡士,有清河崔氏一人,范阳卢氏一人,荥阳郑氏一人,太原王氏一人,这几人这些年名声鹊起,被誉为大靖朝最负盛名的青年才俊,而他们背后的家族更是不容小觑,哪一个单拉出来都可以撼动朝廷。 此次省试,这几大家族皆有不少士子参加,京城里整日文会诗会不断,更开了赌局押殿试前三是谁,这一场殿试,被文人世子们戏称是神仙打架。 殿试的考卷题目是永安帝亲自拟定的,考卷在发到每个贡士手中的同时,宫外翘首以盼,共襄盛事的落地士子们,也得知了这份题目。 “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这样的一道题目一出,众人一片哗然,交头接耳起来。 这道题目简直是在难为人,一味的歌功颂德不免有奉承媚上之嫌,而耿直的崇论闳议又怕在圣人面前落得个夸夸其谈的印象,若是行文一团和气又难免言之无物,真的是,太难了。 殿试从辰正一直午正二刻才结束,贡士们从承天门三三两两走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场殿试比连考三场省试还要难熬。 题目刁钻不说,永安帝时不时的在身旁走上一圈儿,贡士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惊了圣驾,保不住自己这颗聪明的脑袋。 殿试的次日午后,大片大片的阳光映照在承天门内的台阶上,汉白玉的石阶折射出流光溢彩的日影,团团簇簇,烈烈而绽。 这一场殿试,共点了一甲三人,是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一百四十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一百六十八人,为同进士。 果然如坊间猜测的那般,殿试一甲皆出自那神仙打架的几大世家。 一甲第一名乃是范阳卢氏的卢云谏,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精明强干的时候; 一甲第二名是出自清河崔氏的崔景初,他是一甲之中年纪最轻的,不过二十一二岁,便已经高中榜眼,说一句青年才俊也不为过; 而一甲第三名则是世家里排在最末尾的荥阳郑氏的郑鹤卿,二十四五的俊俏郎君,生的眉目如画,风姿俊朗,单看长相就担得起探花郎的名头。 一甲游街之时,探花郎郑鹤卿险些被大姑娘小媳妇扔的佩囊首饰鲜花险些砸下马,不少高门显贵都抢着要把自己姑娘嫁给他,只可惜他早已妻室,休妻另娶实非君子所为。 而张岩则中了二甲第三名,原本以他的学识才能,中个传胪应当不难,但那几日的牢狱之灾和张娣的事情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情绪和发挥,不过二甲第三名也是这些年来陇右道士子中取的最好名次了,在此次陇右道的士子中是一骑绝尘的。 放榜之后,除了人人议论的一甲三人之外,陇右道的贡士们齐齐围住了张岩,他们够不着那些世家大族,更跟一甲那三个人说不上话,但是张岩是和他们一路走出来的,恭维几句拉拉关系还是可以的。 “张兄真是好学问,这回点了二甲第三名,可得请咱们好好的吃一顿了。” “可不是么,张兄这次谋个好前程,可不能望了咱们这些同乡们。” “听说平康坊的风荷苑重新开张之后,来了个扬州的歌姬,歌声格外婉转娇媚,张兄,有没有兴趣一起去赏个曲?” “张兄......” 张岩惦记着张娣的事情,先前去过了一趟京兆府,却没有见到京兆府的少尹,这回他点了进士,怎么着身份上也够了,想着再去求一求那少尹,说不定就能将张娣救出来了。 他实在没有心思应付这些人,可又不能不应付,只好四处拱手,脑子浑然有些跟不上了,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只是下意识的应和着:“好好好,都好,那就晚间,晚间风荷苑到,大家都去,都去啊。” 说完,他忙不迭的走出了承天门,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这张岩是发财了,居然舍得请咱们去喝花酒?” “他只要敢请,我就敢去。” “嘘,你们不知道啊,他妹妹被汉王看上了,进了汉王府做了妾室,还能没银子喝花酒?” “他妹妹,去,做了汉王的妾!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二叔在赵王府里当差,那日亲眼看到张岩去拍汉王府的门,说要带他妹妹走的。” “这进了汉王府的门,还能出的来吗?难怪啊,难怪这么些日子都没看到他妹妹的朝食摊子了。” “这张岩看着挺清高的,怎么会让妹妹去做了妾。” 众人议论纷纷的,说什么的都有,张岩的妹妹张娣做了汉王殿下妾室的这件事情,转瞬间便传得沸沸扬扬了,几乎每个士子都知道了这件事,虽然对这件事略有微词,但倒没有人质疑他这二甲第三名是怎么来的。 张岩急匆匆的走过长街,刚准备往京兆府衙署所在的方向拐去,就被个面容普通,身形壮硕的汉子拦住了去路。 “张公子,小人奉主人之命,请张公子过府一叙。”这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的,但说起话来却文绉绉的十分客气。 张岩满腹狐疑的打量了汉子一眼,满脸戒备道:“你家主人是谁,我不认识,我不能跟你走。” 汉子往前进了一步,低声道:“我家主人可以救张娣姑娘。” 张岩的脸色微微一变,慢慢的抬起眼皮儿,惊诧的看着来人。 汉子的脸上端着笑,笃定点头,又重复了一边方才的话:“我家主人可以救张娣姑娘。” 张岩心头一跳,决定相信这汉子的话,跟他走一趟,若是能成自然是好,即便不成,也还可以再来找京兆府的少尹大人。 淡淡的暑气洒落在街巷中,晌午白茫茫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道边绿树成荫,苍翠葱茏,绿意浓的几乎要流淌下来。 一声声蝉鸣此起彼伏,和热闹的街巷融成了一片。 晌午殿试放榜之后,永安帝下了一道旨意,三日后启程前往玉华山避暑。 这道旨意一下,满朝喧哗。 此时刚刚初夏,还没有到最炎热的时候,永安帝往常都是五月份才会启程去玉华山避暑,今年却反常的提前了一个月,且走的如此着急,只给了三日的时间。 永安帝更下旨命八岁以上的皇亲国戚和六品以上的官员随行,除此之外,吐蕃的二皇子代善和和吐谷浑的太子拓跋伏允和公主拓跋伏莹也在随行之列,一甲和二甲的进士也赫然在列。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往常永安帝上玉华山避暑,往往是留下太子谢孟夏监国,可现在谢孟夏不是太子了,被废为汉王,自然不能留下监国了,永安帝便留了秦王谢晦明监国。 众臣纷纷猜测着秦王谢晦明会不会成为下一任的太子,朝中的风向也跟着随之一变。 猜测归猜测,收拾行装更是不能有片刻的耽误,永安帝只给了众人三日的时间,真的是十分紧迫。 fo 就在殿试放榜,三甲已定后,宫里传出了消息,内阁首辅,中书令蒋绅蒋大人递了乞骸骨的折子,却被永安帝留中不发,而且命他伴驾避暑。 这旨意在旁人眼中是求而不得的恩典,可放在蒋绅身上却像是一道催命符,他的年纪太大了,大到在马背上多颠两下都能去了他半条命,到了玉华山,别说是围猎了,估计连稳稳当当的站着都费劲! 除了这两件事,还有一件事震惊了朝野。 礼部尚书沐荣曻突然被内卫司锁拿下狱,而沐府也一夜之间被抄了个底儿朝天,府中上下一干人等尽数被单独关押了起来。 看这个情形,沐荣曻犯得事儿还不小,可诡异的是,宫里宫外连同内卫司都没有放半点口风出来,让人摸不着头脑,朝中和坊间充斥着各种猜测和传言,说什么的都有。 但不管说什么,沐荣曻被抓了是真的,沐府被查抄了也是真的,礼部尚书出缺,不日有人便要补这个缺更是板上钉钉的。 蒋绅致仕是早晚的事情,可是内阁首辅,朝臣们是万万摸不着的,但是礼部尚书还是可以肖想一下的。 如此一来,想要在官场上再进一步的朝臣们纷纷摩拳擦掌,卯足了劲打算在夏猎中大展身手。 能伴驾出京避暑围猎乃是身份的象征,永安帝的旨意一下,满城的人都动了起来,东西二市人满为患,有些官员是头一回有此殊荣,有些人是憋足了劲要崭露头角,府里难免东西不齐备,需要临时采买,不禁有些手忙脚乱。 一直到暮鼓敲响,天边层云飞卷,被溶金残阳染得绚烂夺目,东西二市才慢慢的归于沉寂。 韩长暮看着金玉和刘氏进进出出的收拾行装,连花囊都掂量了半晌,最终塞进去一个,不禁摇了摇头,无奈的苦笑一声:“不必带这么多东西,带些随身的即可。” 刘氏抬头,一脸的语重心长:“世子,这些都是平日里用的顺手的东西,不带齐全了,到时候缺了少了什么,可都没处买去。” 韩长暮无奈的叹了口气:“好吧。” 正说着话的功夫,金玉拿着个半旧的药罐子走过来,问刘氏:“是这个吗?” 刘氏扫了一眼,点头道:“是,装上吧。” “等等,等等。”韩长暮赶忙上前,按住了金玉的手,诧异道:“等等,带药罐子干什么,怎么着,巴不得我生病啊。” 金玉抬头道:“这是专门给阿杳姑娘煎药的药罐子啊,不待着,到了玉华山,拿什么给阿杳姑娘煎药?”他看到韩长暮一脸茫然,意外道:“世子,难道阿杳姑娘不去?” 韩长暮皱着眉头:“旨意上是说六品以上京官随行,阿杳只是个七品,够不上。” 金玉松了一口气:“嗐,不是六品怎么了,让阿杳姑娘打着和内卫司戍卫玉华山的名义一起去不就得了。”他微微一顿,笑道:“玉华山上气候好,风光如画,又没什么差事,清闲得很,不比待在京城这个挤得要命的地方更有利于养伤么,阿杳姑娘早点把伤势养好,不是能早点当差么?” 韩长暮原本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听金玉这么一提,他反倒觉得更加不能让姚杳跟着一起去玉华山了,便淡淡道:“她早点养好伤,不是就要早点回到京兆府了?” 金玉愣住了,从韩长暮平静淡漠的话中竟然听出了一丝淡淡的不舍之意,他赶忙改了个说法:“那世子就更应该让阿杳姑娘一起去玉华山了,人在世子的眼皮子底下,万事不都能更方便点嘛。” 听到这话,韩长暮当真仔仔细细的思量了一番,目光一闪,起身就往客房走去:“你们慢慢收拾。” 姚杳在京兆府告了病后,就一直暂居在韩府的客房里养伤。 她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安好,行动自如,骨骼并没有太大的损伤,但五脏六腑的伤势和内里的虚弱只有她自己清楚。 呼吸间全是冷痛,行动间不敢用力,不敢动用武功,轻功也不敢尽全力,除了吃饭喝水说话睡觉是如常的,其他的真是跟半残差不了太多了。 她很不满意自己的现状,在韩府养伤的时间里,她尽量多吃少动,让自己卧床,希望伤势能够早日痊愈。 也幸而韩长暮不吝惜各种珍稀的补药,专门拨了个乖巧伶俐的婢女过来,每日一大碗一大碗的煮了送进来,她的伤势才能这么快的日渐好转。 想到这里,她对韩长暮往日的印象有所改观,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嘛。 姚杳躺在炕上神游天外,感慨不已,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暴发户的日子。 忽而听到门响,她抬头一看,只见韩长暮逆着光站在门口,便忙不迭的想要下来行礼:“司使大人今日不忙吗?” 韩长暮几步走过去,把姚杳按了回去,淡淡道:“你身上有伤,不必行礼了。” 他看到姚杳在安南郡王府的情形时,也是有过怀疑的,怀疑她根本没受什么太重的伤,后来他仔细给她切了个脉,又再次请了韩增寿过府,才确定了姚杳的伤势不轻,没个一年半载的难以痊愈,她如今的一切如常,不过都是强撑着,不肯流露出半点软弱的样子来。 第五百八十五回 舆图是真是假 他巡弋了一番姚杳的脸色,仍旧苍白的没什么血色,不禁担心道:「怎么还是不见起色,每日的参汤有没有按时用?」 「用了用了,都按时喝着呢。」姚杳虽然对韩长暮的印象有了改观,但是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还是颇为的不自在,推开他的手,连连点头道:「卑职觉得好多了,大人不必担心。」 韩长暮心知姚杳对他心有戒备,便松开了手,淡淡道:「圣人下旨,三日后前往玉华山避暑。」 一语惊人,姚杳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往年不都是五月份才去的吗?今年怎么去的这么早?」 韩长暮摇了摇头:「不知道,圣人旨意上还说,命吐蕃使臣和吐谷浑使臣和一甲二甲进士随行。」 姚杳凝神片刻:「往年去玉华山避暑,必然会进行围猎,今年肯定更少不,再加上吐蕃和吐谷浑的使臣都去了,这围猎肯定会比往年争夺的更加凶险了。」 韩长暮点头:「正是如此,圣人下旨,内卫司和北衙禁军共同戍卫玉华山,羽林军和龙武军负责圣人的安危,神武军,神策军和神威军负责戍卫玉华山,而内卫司则监察百官。」 听到这话,姚杳啧啧舌,经过了安南郡王府一事后,永安帝对韩长暮的信任似乎与日俱增,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忽悠的永安帝。 她没仔细思量韩长暮对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只点了点头:「司使大人责任重大,可要辛苦了,司使大人放心,卑职既然借住在府中,自然会府里的安危负责到底,不让大人有后顾之忧的。」 韩长暮见姚杳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无奈的叹了口气:「府里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的意思是说,想让你同我一起上玉华山。」 「啊,」姚杳愣住了,诧异道:「往年能上玉华山的都是六品以上官员,今年是七品官都能去了吗,再加上家眷,那玉华山能住的下吗?」 「......」韩长暮无语极了,半晌才道:「监察百官职责重大,有些蛛丝马迹极难发现,我想让你一同上玉华山,协助一二。」 姚杳抿了抿唇,干干道:「卑职,身上有伤,怕是,帮不了,大人了。」 韩长暮瞥了姚杳一眼,看她满脸的不情愿,更加坚定了要让她同去的想法,不容她拒绝的斩钉截铁道:「只要你眼睛没伤就行,就这样定了,三日后启程,你有什么东西,让下人帮你收拾。」 说完,他不容姚杳开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姚杳望着韩长暮的背影诶了一声,眼见事无回转了,不禁无奈的叹了口气。 永安帝每一回上玉华山避暑都不太平,总要出点什么事儿,毕竟那么多人住在一起,集体出游,保不齐谁就跟谁会起了冲突,或者谁跟谁原本就有仇,借着围猎的时候暗下黑手,反正是一潭浑水。 她从来都是退避三舍的,这次可好,怕是躲不开了。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躲不开,那就把准备做得周全些。 她靠着大迎枕,仔细思量了一番,随后把炕桌搬到近前,提起笔飞快的写了起来。 天慢慢的黑了下来,出城的人赶在宵禁之前走出城门,一行短打扮的男子三三两两的走出城门,在十里亭的外头又聚拢起来,低着头商量了几句,才又佯装不识,翻身上马,往北边疾驰而去。 韩府里的行装堆满了前院,韩长暮边走边看边叹气:「金玉啊,照你这个收拾法,这得装十七八辆大车才能拉地走吧。」 金玉看了眼摆的到处都是的樟木箱子,也觉得有点多了,干干笑道:「世子不如早些去歇着,小人再精简精简就是了,保管让世子轻装出门。」 韩长暮可不那么信得过金玉说的「精简」二字,看了他一眼,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精简到什么份儿上。」 金玉悻悻一笑,吩咐人又把装好的樟木箱子一个个打开,一样样的重新筛选,可他放下这个拿起那个,觉得哪一样都是有用的,都精简不下去。 韩长暮简直看不下去了,摇了摇头,一脸苦笑的背负着手走开了。 他进了书房,反手锁上门,多燃了一盏灯搁在书案上,转头从身后的楠木书架上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盒子里放了一摞薄纸,透过纸背可以看出,纸上的墨痕密密麻麻。 他将几页薄纸取出来,一张张摆在书案上,相互之间对齐之后,正中间恰好缺了一张纸。 他随后从旁边的白底粉彩大缸中抽出一卷画轴,他轻轻的将下头的轴杆的一头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张卷的细细的纸卷。 他十分小心的将纸卷展开。 那纸上绘制的密密麻麻的,正是此前在安南郡王府描下来的明帝藏宝之地的舆图。 这张舆图是所有舆图中的最后一份,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份。 他仔细巡弋了一眼手上的舆图,又看了看摆在书案上的四张舆图,将手上的舆图搁在了正中间,补上了那片空白之处。 这五张舆图都是他从不同的地方得到的,虽然有些是重新描下来的,但是绘制的时候是尽量按照原本的舆图大小,一分不差的描下来的,现在重新拼合起来,除了纸张大小不一之外,每一张图的未尽之处竟然都可以相互衔接上。 继而形成了一张完整的舆图。 韩长暮微微眯了眯眼,紧紧盯着整张舆图,眸色渐深,抿了抿唇角,但还是流露出一抹难以抑制的笑意来。 这幅完整的舆图上虽然没有一个字,只是用笔墨和颜色描绘出了山川河流,最中间的那一幅显然是藏宝之地,完整的绘制出了各种机关,只是这机关十分的奇怪,并不是平素常见的那几种。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一眼看出了这藏宝之地到底在什么地方。 十几年来,他带兵戍卫剑南道,走遍了剑南道的山山水水,奇特的山势河流,纵横阡陌的道路,都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他俨然成了一副行走的活地图了。 即便眼前的这副舆图上没有半个字,他也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地方。 只是这个地方范围极广,且地形复杂,他也只去过一次而已,还只是在外头打转,并没有深入其中,若要找到真正的明帝藏宝之处,还得拿着这幅舆图,亲身到这个地方仔细勘验一番才是。 韩长暮盯着舆图看了半晌,似乎要将这图深深的刻在脑海中。 看了片刻后,他觉得原本清晰可辨的舆图已经成了一团乱麻,顿时放弃了要将这图强刻在脑中的这个念头,觉得还是重新描下来最为稳妥。 于是,他将几张图一并收到方盒里锁好,拿着方盒去了客房。 描图这种活儿,还是姚杳干起来最顺手。 夜色深邃,宫禁森严,大半的烛火都熄灭了,四处暗沉沉的,没有宫人随意走动。 永安帝看着书案上一张巨大的舆图,脸色阴晴不定。 那张巨大的舆图也是几张残缺不全的舆图拼起来的,只是左下角的一块舆图仍旧缺损着,看起来很是扎眼。 永安帝轻轻扣了扣书案,脸色不虞,缺了这一角的舆图虽然不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但缺损之后,正好无法看到这片藏宝之地的入口在何处了。 不过万幸的是,从现有的这几幅舆图可以看出,明帝遗宝的藏宝之地位于剑南道,但是究竟在剑南道的什么地方,却实在不容易看得出来了。 毕竟这张舆图上没有标明任何地名,想要看出这舆图到底画的是什么地方,须得找来对剑南道格外熟悉之人才行。 永安帝心下一沉,想到了韩长暮,脸色渐渐阴沉得厉害。 这幅舆图有一部分是韩长暮找到的,有一部分是旁人找到的,永安帝相信凭韩长暮的眼力,是能够从不完整的舆图看出这个藏宝之地位于剑南道,但是他却隐瞒了这件事。 永安帝的手紧紧攥了起来,不知道韩长暮是如何说服的安南郡王妃,果然令她将四美图交了出来,且将其中的秘密和盘托出,才有了现如今正中间的这张最重要的舆图的出现,从而将明帝遗宝的藏宝之处大半都暴露了出来。 他的目光骤冷,安南郡王妃有多么执拗难以对付,他是心知肚明的,他与她周旋了二十年,用尽了手段和心机,百般折磨也百般安抚,恩威并施,却都没有令她吐口,韩长暮究竟与她交换了什么,才让她心甘情愿的将舆图交出来。 永安帝本就是个多疑的人,此前突然拿到了求而不得了许多年的东西,欣喜若狂之下忘了细想深思,现在看到藏宝之地竟然在剑南道,他顿时起了疑心,怀疑韩长暮怕是和安南郡王妃勾结在了一起,给他设下了个圈套。 他慢慢的坐直了身子,脸色阴的可以滴下水来,安南郡王府和韩府都会随行避暑,如此看起来,此次避暑倒是个试探的好时机。 剑南道山多林密,道路狭窄曲折,在剑南道中探路,最大的困难便是无法辨别方向和目不能视远处。 想到这里,永安帝又低头看了那巨大的舆图一眼,叫了高辅国进来,低声吩咐道:「去把军器监新作的司南仪和大食国进贡的千里镜拿过来。」 高辅国应了声是。 刚过子时,一阵急切的砸门声响彻整条曲巷,惊得原本黑漆漆的宅院里陡然亮起了灯烛,有值夜的门房拉打开一道门缝,朝着突然灯火通明的曲巷张望。 几个衙役打扮的男子跑过曲巷,直奔韩府而去,而韩府的大门被砸的震耳欲聋。 「开门,快开门,我们京兆府的,奉少尹大人之命求见司使大人。」 「开门,快开门!」 左邻右舍都知道这看起来富贵又森然的韩府里住的是什么人,被这动静就吓了一跳,再一听砸人的人说出来的话,就知道这事儿小不了,一定是出了大案子了。 黑暗里的这些人既想偷看,又怕被韩府的人逮个正着,惹来麻烦,又不甘心关上门只听不看,便纷纷关上门,留一道窄窄的门缝,从门缝里看出去,虽然视线不够开阔,但胜在看的清晰。 一通剧烈的砸门之后,韩府的大门终于拉开了一道门缝,门房探头探脑的望出来,睡眼惺忪:「谁啊。」 何登楼赶忙将腰牌拿了出来,急切却又客气十足道:「劳烦小哥通传一下,在下是京兆府的捕头何登楼,奉了少尹大人之名,求见司使大人,」他凑近门缝,压低了声音道:「有大案子。」 门房心神一凛,丝毫不敢怠慢的打开门,将这一行人迎进府中的花厅里:「诸位官爷里头请,小人这就去通传,请诸位官爷稍等,稍等。」 韩府很少有客上门,花厅只摆了四张胡床待客,这回一下子来了八九个衙役,椅子便不够坐了。 门房赶忙搬了几张长杌子,大半夜的不适合喝茶水,喝多了容易睡不着,虽然说都这个时辰了还在忙活,也基本没有睡觉的可能性了,但门房还是贴心的给每个人上了一杯熟水。 京兆府来人的消息经过了层层通传,韩长暮刚刚睡下,便又赶紧起身,一边穿衣裳一边吩咐金玉:「让刘氏去叫姚杳。」 金玉撇了撇嘴:「世子,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姚参军还要睡觉呢。」 「你说什么?」韩长暮挑了挑眉。 「属下说这就去叫!」金玉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何登楼如坐针毡,他连着喝了两盏熟水,喝得都有点撑得慌了,终于坐不住了,四处张望打量着这间花厅,花厅里除了四张胡床和四个小几之外,连半点富贵人家常见的装饰都没有,虽然他也没去过几家富贵府邸,也没见过这么简薄的。 脚步声传来,打断了何登楼的打量,他看到韩长暮和姚杳一前一后的走进花厅,赶忙站起来行礼:「司使大人,参军。」 后头的衙役也跟着行礼。 韩长暮淡淡道:「不必行礼了,先坐吧。」他望向何登楼:「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何登楼看了姚杳一眼,一脸难色:「是白日里,安宁侯府的世子找到少尹大人,说世子夫人失踪了一天一夜,他派了人四下寻找,没有找到,又不敢大张旗鼓的,怕坏了世子夫人的名声,就请少尹大人私底下也帮忙找一找,少尹大人应下了,可是,半个时辰前,长安县衙署来京兆府报案,修平坊的坊正说是坊丁在个荒了的宅子里发现了尸首,看起来跟之前万年县发现的那具尸首死法极像,少尹大人觉得怕是要出大事,就先带着人赶过去了,命卑职前来请司使大人和姚参军也过去一趟。」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了一眼,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永安侯世子夫人前脚失踪,后脚就有妇人和之前的容郡主同样的死法,这是一伙丧心病狂的歹徒,竟然如此的毫无顾忌。 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神情冷肃:「走,前头带路。」 一行人翻身上马,在夜色中疾驰而去,街巷中的月影被猝不及防的马蹄声踩得粉碎。 躲在门缝里朝外看热闹的人看到这一幕,一颗心吊的又高又好奇,这事真是大了啊,连内卫司的司使大人都被人从被窝里薅出来了。 马蹄声一路响过曲巷,沿街的宅子里的灯火倏然灭了,紧随而至的便是刻意压得极低的关门声。 姚杳嗤的一笑:「这大半夜的,老何,你可害的不少人心里多了二十五只老鼠。」 何登楼勒着缰绳,紧紧跟在姚杳的身后,离的韩长暮远了点,胆子也大了,嘁道:「耗子大点的胆子,还非要看个热闹,二十五只耗子不找他们找谁?」 「什么是心里多了二十五只老鼠?」韩长暮突然转头问了何登楼一句。 何登楼没防备,硬是被韩长暮吓了个趔趄,险些从疾驰的马背上跌下来。 韩长暮摸了摸鼻尖儿,对这样的情形已经见怪不怪了,转头问姚杳:「我有这么可怕吗?」 姚杳认认真真的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老何那不是害怕,那是自惭形秽,谁让他没有大人你这么玉树临风呢。」 韩长暮挑了挑眉,一脸的不信。 姚杳又道:「所谓二十五只老鼠,就是百爪挠心,大人算算,是不是这个数儿?」 静了片刻,韩长暮陡然笑出了声,催马扬鞭,疾驰向前。 何登楼跟在姚杳身旁松了口气,简直佩服的快要五体投地了:「姚老大,你这个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姚杳挑眉,得意洋洋道:「那是自然,我还想个郑县令一样当坐坑呢,不把这本事练好了,怎么在京兆府干一辈子。」 茫茫夜色中,街巷里空无一人,孟岁隔手上始终高高举着内卫司的腰牌,路上遇到巡街的武侯,不用说话,月色往牌子上一落,冷光将腰牌上的「内卫司」三个字勾勒的格外清晰。 武侯们顿时就像没看到韩长暮这一行人一般,连查问的意思都没有。 修平坊北坊门开了一扇,门口浮着两团黄蒙蒙的光晕,闪烁摇曳的照亮地面上四四方方的一块青砖。 众人走进了才看到,那两团光晕是两盏灯笼,灯烛被风吹的摇摇欲灭。 提着灯笼的两个人缩手缩脚的靠着坊门,捂着嘴哈欠连天。 何登楼率先催马过去,低声问道:「是修平坊的坊正吗,某是京兆府的何登楼。」 其中一个男子顿时直起腰杆儿,连连点头:「是,是,在下是修平坊坊正乔言达,少尹大人已经赶过去了,命在下在这里等各位。」他踮起脚尖儿,看到何登楼的身后,还跟了不少人,原本坊里出了人命案,他就心里忐忑的很,现在便更加惶恐了,咽了口唾沫道:「诸位大人,小的,小人在前头带路。」 修平坊算得上是长安城里极为偏僻的里坊了,比此前容郡主香消玉殒的晋昌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坊里到处都是穷街陋巷,大半的曲巷都又窄又小,连青石板都没有铺,一脚深一脚浅的泥踩过去,泥污能把革靴都给湿透了。 泥泞太厚,又没有灯烛照亮,马匹实在难以前行,众人只好下马,牵着马跟着乔言达穿街过巷。 街巷越走越偏僻,越来越难走,众人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趁着这个功夫,韩长暮便提前查问起来了:「乔坊正,这么偏僻的地方,是谁发现了那尸首?」 乔言达不知道韩长暮是什么身份,不敢随意答话,谨慎的看了一眼何登楼。 何登楼吓得两个腿肚子直打转,连连点头:「这是内卫司的司使大人,你,你有话就说,说实话!」 乔言达没见过什么大官儿,但也知道内卫司是个阎王殿,司使大人是个阎王头子,惹不起。 他都快吓哭了,哆哆嗦嗦道:「是,是个打更的,他路过那间荒宅,看到不少野猫野狗在那跑进跑出的,还有挺重的血腥气,就进去看了一眼,就,吓得都瘫地上了,找了,找了巡街的坊丁,报到了小人,小人这里。」 韩长暮抬头看了看天色,如墨层云飞卷,月华若隐若现,夜色越发的深了:「那是什么时辰?」 乔言达不假思索道:「是,亥正二刻,对,发现那尸首的时候是亥正二刻,报给小人时,刚刚亥末。」 韩长暮点了点头,一路走一路问:「那宅子荒了多久了,从前的主家是谁?」 乔言达苦笑道:「大人,小人才做了两年坊正,实在不清楚这宅子从前的主家是谁,再加上坊里这种无主的荒宅实在是太多了,还都是要塌的,平日里真的没有留意到。」 韩长暮也知道这是实情,像修平坊这种偏僻的里坊,有些荒宅也是正常的,人有旦夕祸福,有些是发了财在别处买了大宅,而修平坊的宅子又卖不了什么好价钱,便任由其荒废掉了。有些则是家中出了祸事,一家子人都死绝了,宅子也就荒废了下来。 为您提供大神沐华五色的《锦衣长安》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五百八十五回 舆图是真是假免费阅读. 第五百八十六回 一样的死法 想到这里,韩长暮眉心一跳,问道:“乔坊正是土生土长的修平坊人吗?” 乔言达称了一声是:“小人自幼就在修平坊住着,一晃都三十年了。” 韩长暮心下一沉,连一个在修平坊住了三十年的人都不清楚的荒宅,凶手是怎么知道的? 姚杳悄无声息的走到韩长暮的身旁,低声道:“大人,看起来这凶手对长安城的里坊都很熟悉,至少对这些偏僻的里坊很熟悉,上次犯案是在晋昌坊,这次是在修平坊,还都选的是无主的荒宅,怎么会这么巧?” “哪有什么简单的巧合二字。”韩长暮思忖道:“晋昌坊的那件案子,就现场的痕迹看,犯案的人不止一个人,容郡主失踪之后,馥香也一起没了下落,虽然不能就此确定她一定是凶手之一,但犯案之人中一定有一个是精通医术的,馥香自然是精通医术的,但她并不是长安人。” “在长安城里想找一个对宅院熟悉之人太容易了。”姚杳沉凝道:“别的不说,牙行里的牙人对长安城里的宅子就是了如指掌的,但是这种荒宅不好买卖,只怕牙人还不如乞丐来的熟悉。”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抬头问在前头带路的乔言达:“修平坊里的乞丐多吗?” 听到这话,乔言达着实愣了一下,这话让他怎么接,像修平坊这样又穷困又偏僻的里坊,乞丐能少的了吗? 不止是有乞丐,逃荒出来的流民,游手好闲的小混子,都是这几个南边的里坊中多。 只不过白日里,这些乞丐们都在富贵云集的几个坊里扎堆儿谋生,修平坊里只是他们晚间回来睡觉的地方。 不过乞丐也是拉帮结派的,人多势众的乞丐们占据了宽敞完整的荒宅,而落了单的乞丐就只能捡人家挑剩下的了。 乞丐多,流民盛,寻常百姓过的也只比乞丐好上一点而已,这原本是长安城里最南侧的几个里坊中最寻常的事情了,可是韩长暮这样一问,乔言达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常有官员在坊里走一圈儿,问些个没头没脑的话,最后哐当一声,一个天大的罪名砸在了脑袋上,坊正干不下去了事小,丢了命才是冤枉! 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的语焉不详:“乞丐,也,是有的。” 韩长暮对乔言达的心有忌讳格外的清楚,他神情不变,淡淡问道:“他们平时都聚集在何处,乔坊正是知道的吧?” 乔言达有点哆嗦:“小人,小人知,知道的。” 韩长暮抬头抬头看了看夜色,这大半夜的,若是将乞丐都叫过来恐动静太大,容易造成恐慌,但坊门一开,这些乞丐们肯定就一窝蜂跑的没影儿了,找都找不回来了。 两害相较取其轻,他很快便有了主意。 深幽的曲巷越走越狭窄,走到尽头右侧没有路了,而朝左一拐,是两堵墙夹起来一道窄巷,仅容一个人通过。 这道窄巷许是经常有人走过,墙壁下方大片潮湿的青苔都被蹭的凌乱不堪,新长出来的青苔掩盖住了被蹭的斑驳的痕迹,破败的墙上暗青色和深灰色混杂着,看起来很是杂乱。 姚杳提着灯走过窄巷,前路黑蒙蒙的一片,只有两盏昏黄微弱的灯火在前头一摇一晃。 昏昏暗暗的灯火在墙上摇曳着,一道迤逦到黑暗深处的拖痕被照的格外显眼。 姚杳脚步一顿,举着灯笼凑到近前,沿着拖痕抬眼望过去,神情微微有些凝重。 两侧的是土夯墙,十几年前的战火几乎烧遍了整个长安城,修平坊也没有幸免,战火在这墙上留下了烧焦的和破损的痕迹,两堵墙变得坑坑洼洼的,泥泞飞溅到了墙上。 此地背阴,常年不见半点阳光,到处都潮湿的厉害,土夯墙上甚至能滴下水来,深色的青苔从墙根一直长到半墙高,从这窄巷里走一趟,衣摆脏的都没法看了。 (本章未完!) 第五百八十六回 一样的死法 姚杳拎着被蹭满了青苔,脏的根本洗不出来的衣摆,嫌弃的直撇嘴,早知道是这样一个地方,她就该穿窄身夜行衣出来。 她放下衣摆,再度抬头。 就像她脏到没法见人的衣摆一样,这墙上被蹭掉青苔的地方多半都位于墙根之处,正是人行走的时候,衣摆和鞋履蹭到的后留下的痕迹,再高一点的地方,就是屁股蹭到的,可眼前这道拖痕的位置却十分高,姚杳比了比,这拖痕正好和她的肩头差不多高。 她抬手在肩头比划了一下,像是人的肩上扛了什么重物,从这窄巷里走过,继而重物蹭过墙面,留下的痕迹。 韩长暮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转身看到姚杳的模样,疑惑问道:“怎么了?” 姚杳指着拖痕道:“大人,这道痕迹是刚留下不久的,是扛着什么东西走过去的。” 韩长暮仔细看了看,也发现了不对劲,点头道:“的确是,看看这痕迹是通向什么地方的。”他打量了姚杳一眼:“留下这道痕迹的人身量应该不高,至少比你要矮上一些。” 姚杳的神思一动,压低了声音道:“卑职记得,馥香正是比卑职矮了半个头。” 一切都没有证据,只是二人的猜测而已,二人言尽于此,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 这道窄巷十分的深幽,而墙上留下的那道痕迹一直蜿蜒道窄巷的尽头。 走到窄巷的尽头,几间低矮的房舍映入眼帘,黑洞洞的窗户像是可以吞噬人心的深邃漩涡,破烂的窗纸随着风起起落落,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地上掉下来几片破碎的屋瓦,依稀可见是青瓦,由此看来,这几间房舍在数十年前算是很不错的房子了,只是荒的久了,无人居住无人打理,慢慢的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估摸着再过个十几年,这几间房舍就该塌成一片废墟了。 所以说,再富丽堂皇的宅院也得有人气儿。 韩长暮转头一看,墙上那道诡异的拖痕就在这里消失不见了。 泥泞里的足印一层叠着一层,根本无法辨别都有谁从这里走过。 破破烂烂的窗户里传出严肃的问话声,正是冷临江在问着什么,但他问完之后,却没有听到有人答话。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了一眼,赶忙走了过去,还未走到门口,那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人呼吸一滞。 韩长暮心里咯噔一下,顿生不祥之感。 这房舍实在是破败的没法住人了,半边门扇挂在门框上摇摇欲坠,而另外半边门扇倒在地上,上头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许是方才进进出出的人都是从这上头踩过去的,门扇上足印凌乱,根本辨不出什么来。 夜风在无遮无挡的屋子里穿行,吹起薄薄的灰尘,悬在半空中起起伏伏。 幸而此时已经是夏日了,若是天冷些,这屋舍怕是要冻死人了。 韩长暮有些焦急的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女子。 那女子和容郡主死时的模样十分的相像,一身鲜红裙衫泡在血水里,脸庞被刀划烂了,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而两侧的嘴角一直豁到了耳根,像是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他的心倏然跌倒了谷底,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心中难以抑制的愤怒不已。 是那伙人,又是那伙人! 死状与容郡主的死状一般无二,毫无意外的,破败的墙上也用献血画了和容郡主身死之地同样的图样,看起来正是符文。 只是这些符文太过诡异了,包骋绞尽了脑汁也没能解开,奇门的门主偏又在这个时候闭关了,别说是外人了,就算是门人也见不到。 此次省试,包骋得了个不上不下的名次,殿试上,不知道永安帝是有意放水提拔,还是包骋把毕生的运气都用上了,点了二甲四十三名,名次虽然不算高,但却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本章未完!) 第五百八十六回 一样的死法 进士之身了。 这剩下的日子,便是等着授官了,点了进士,去处不外乎去翰林院熬资历,一步一步的往六部中升迁,终极目标便是挤进内阁,或是外放县令做些实事功绩出来,之后调回京城做京官,在各道做封疆大吏都可。 但包骋既不会去翰林院,更不会被外放,他进内卫司已经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的事情了,而解开这些符文则是他入内卫司做的头一件正经差事,若是办砸了,只怕会被人嘲笑是个烧焦了的草包。 他卯足了劲儿,即便不求助门主,也要把这件差事办的漂漂亮亮的,这几日已经开始闭门不出了。 冷临江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到韩长暮和姚杳二人,脸上严肃的神情转瞬消散了,长松了口气,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样扑了过去:“哎哟,你们可来了,都急死我了。” 他扑到一半,看到韩长暮和姚杳不动声色的齐齐退了一步,又看到二人身后跟着的乔言达,乔言达正微张着嘴,错愕的看着他扑过来,他不禁脸一僵,干干的找补了一句:“路上不大好走吧。” 韩长暮比冷临江还要尴尬,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姚杳拎着衣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不依不饶的挑着眉:“少尹大人,你得赔卑职的裙子!” 一句话,就化解了眼前尴尬的局面,冷临江连连点头:“赔,赔,回头赔你两条裙子。” 发现这尸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夜风一阵一阵的吹进房舍中,屋子里的血腥气不但没有半点消散之意,反倒比之前更加的浓重了。 韩长暮看了那尸身一眼,脸色不知不觉的沉了下来:“云归,怎么样?” 冷临江是见过容郡主身死时的惨状的,唏嘘不已:“和晋昌坊的一样,死者的死状也和容郡主一样。”他微微一顿:“应当说,是死法也和容郡主一样。” “那,是她吗?”韩长暮犹豫了一句。 冷临江知道韩长暮问的是谁,摇了摇头,满脸苦涩:“脸花了,实在看不出,且这女子的腹中,”他说的委婉艰难:“腹中都空了,京兆府的仵作也没验出这女子究竟怀胎几月了。” 韩长暮浅浅的透了口气,对冷临江道:“让你的人跟乔坊正走一趟,去把这坊里的乞丐叫过来,我看旁边还有空屋,先问一问他们,最近有没有人打听长安城里荒废宅院的。” 冷临江赶忙叫过何登楼,交代了一番,让他带齐了人手,跟着乔言达一起出去了。 韩长暮和冷临江说话的功夫,姚杳已经大概勘验了一遍尸身,站在一旁,拿了帕子擦干净满手的血迹。 冷临江看了看那条满是鲜血的帕子,啧了啧舌:“回去好好用艾叶水洗洗,看着怪恶心的。” 姚杳瞥了冷临江一眼,嘁了一声:“说得好像你摸得少似的。” 冷临江撇嘴一笑:“比你少点。” 京兆府的仵作站在尸身边上,一手捧着验状册子,一手提笔疯狂的写着,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念叨着什么。 听起来像是被吓得魔怔了说胡话。 姚杳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啪”的一声拍了仵作的肩头一下。 那仵作吓得跳了起来,转头看到姚杳,顿时松了口气,苍白着脸,哆嗦着嘴,都快哭出声了:“姚,姚参军,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姚杳狭促笑道:“张仵作,怎么是你来了,你师父呢?” 张友利写着验状册子,头也不抬道:“师父说我也学了好几年了,让我自个儿出来历练历练。” 姚杳看了看张友利尚且青涩的脸庞,又看了看那具尸身,三十来岁不靠谱的师父犯懒,逼着十五六岁还没出师的少年来面对这样惊悚的场面,真是,想想都觉得值得幸灾乐祸的笑三声。 她抿了抿嘴,忍笑摇了摇头:“可怜哟,头一回自己验尸,就碰上(本章未完!) 第五百八十六回 一样的死法 这么吓人的,张仵作,你最好去趟荐福寺。” 张友利愣了一下:“去荐福寺干嘛?” 姚杳朝尸身努了努嘴:“你,不怕做噩梦?” 张友利哆嗦了一下,怕,怎么不怕,他都快吓哭了好吗,自打入了仵作这个行当之后,他就没见过这么惨不忍睹的尸身。 可是他怎么能当着姑娘的面承认自己怕呢,面子这种东西,一旦掉到地上,就碎的捡不起来了! 张友利的心突突突的都快跳出腔子了,脸绷的麻木了,笑容也僵硬了,还是昂首挺胸的一摇头:“怕什么,我这是替死者申冤,是天大的功德。” 姚杳赞赏的拍了拍张友利的肩头:“好孩子,我那有上好的安神药,记得去找我拿。” “诶,好!”张友利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突然觉得不对,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谁是孩子,你就比我大几岁而已!” “大一个时辰你也是个孩子!”姚杳摆了摆手,走到韩长暮身边,换了张脸,不复方才打趣张友利时那般狡黠,而是一脸的严肃:“大人,死者身上穿的是蜀锦,绣的是石榴花开。” 韩长暮看着姚杳打趣张友利,脸上不知不觉的便带出一丝笑来,可这会儿见姚杳板着脸,又顿觉无趣,神情淡薄道:“蜀锦价贵,等闲人是买不起的,石榴花开的纹样又寓意着多子多福,穿在她的身上倒是应景。” 姚杳听出了韩长暮冷淡的言语中夹杂着一丝生气,心中不解,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到了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她索性就不想了,撇过头去看张友利的验状册子。 冷临江一听“蜀锦”这两个字,心里便已是沉甸甸的了,蜀锦素有贵如金之称,已经不是简单的寻常人买不起了,蜀锦这衣料,俨然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了,富贵人家纷纷趋之若鹜。 作为安宁侯府的世子妃,蜀锦所制的衣裳自然极多。 韩长暮看到冷临江的脸色不好,微叹了口气,尸身虽然容貌已毁,不那么容易辨认了,但,既然安宁侯府的世子夫人失踪了三日了,即便这尸身不是她,她此时的处境恐怕也不妙。 他抬手拍了一下冷临江的肩头:“我对她不太熟悉,你详细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冷临江思忖道:“安宁侯府的世子盛思渊是安宁侯府的嫡次子,他的哥哥盛思谏四年前病死了,他才被立为了世子,今年二十三岁,世子夫人是安昌侯府的嫡***安锦羽,今年十七岁,她是一年前嫁进安宁侯府的。” “安昌侯府?”韩长暮愣了一下:“是荣贞长公主嫁的那个安昌侯府吗?” “是。”冷临江点头道:“安锦羽是荣贞长公主和安昌侯的嫡***,荣贞长公主生安锦羽的时候难产死了,安锦羽还有两个兄长四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其中长女安锦月和安锦羽是荣贞长公主所出,而其他的子女都是安昌侯的妾室所出。” 安昌侯府的事情在京城中不算隐秘,姚杳也是听过的,每听一次就唏嘘一次。 但韩长暮也是知道安昌侯府的情形的,他在剑南道时,往京城安插了众多耳目,将打听来的各家各府的隐秘都汇集成册,每三月便会回禀一次。 但他不能表现出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的样子,他毕竟一直远离京城,是这一年才进京的,短短一年时间,便能知道各府的隐秘,这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会惹人怀疑的。 他一脸的错愕茫然:“这,荣贞长公主,竟,能容得下?” 听到这句话,姚杳错愕的看了韩长暮一眼,据她所知,韩王纳了无数的美妾,生了一堆庶子庶女,多的连他自己都认不全了,她一直以为,耳濡目染之下,韩长暮也是认可纳妾这种事情的。 毕竟是古人嘛,古人都是讲究开枝散叶的。 但是听韩长暮这话音,他似乎并不认同这种做法。 (本章未完!) 第五百八十六回 一样的死法 冷临江倒是没想这么多,无奈的叹了口气:“荣贞长公主嫁过去四年未能有孕。” 他言尽于此,看了看韩长暮和姚杳。 为妻者四年未能有孕,只要安昌侯愿意,纳妾这种事情,即便荣贞长公主是永安帝的妹妹,她也是没有任何理由阻拦的。 不过安锦羽的失踪,应当跟安昌侯府这众多复杂的妻妾关系,庶子庶女没有太多关系。 韩长暮看了那尸身一眼,暂且将安昌侯府的事情放到了一旁,继续问道:“安锦羽和盛思渊的夫妻感情如何?” 冷临江为难道:“我与他们往来不多,还是这次她失踪,才听世子说她已经有孕八个多月了。” 韩长暮点了点头,虽然这种事情不好妄加猜测,但安锦羽嫁过去不过才一年,便已经有孕八个多月了,想来夫妻感情应该不差,他抬头看了一眼张友利。 冷临江赶忙叫了张友利一声:“张仵作,验状册子可记完了?” 张友利“啊”了一声,慌张道:“记,记完了。” 冷临江无奈道:“那你说说,都勘验出什么了?” 张友利莫名的冒了一脑门子的冷汗,心慌的手足无措,半晌才憋出个“是”字,面对韩长暮,别说回话了,就连喘气都不敢了。 姚杳慢慢走过去,低头看了看张友利手上一劲儿颤抖的验状册子,像是头一回看到他的字一样,惊呼了一声:“哎哟,张仵作,你这字儿写的真好,验状记的真详细,我都能照着念下来了。” 听到这话,张友利紧张的心神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低下头看着验状册子,磕磕绊绊道:“回少尹大人,司使大人的话,小人,小人验出这死者是女子,年纪约莫,约莫十五到十八岁之间,死于,失血过多,死亡时间在亥初到子初,死者死是怀有身孕,但是胞衣胎儿都被人取走了,小人,小人判断不出死者的身孕有多久了。” 他一开始说的磕磕巴巴的,说着说着,心神便完全放松了下来,越说越流利,走到死者的面前,指着死者被毁掉的脸庞道:“大人请看,死者的容貌虽然被毁掉了,但是脸上看不到痛苦的神情,”他拿起死者的手,指着指缝道:“死者也没有挣扎的痕迹,指甲里都是干净的,她的四肢也没有被捆绑过的痕迹,小人觉得疑惑,这样痛苦的死法,她竟然没有挣扎,这不合常理,或许是用了什么***镇痛,只是小人在这屋里没有发现这种东西。”他指着从尸身下头漫出来的一滩血迹,沉声道:“死者没有被挪动过,这里就是案发的地方。” 第五百八十六回 一样的死法 第五百八十七回 苎麻巷 听完了这些,韩长暮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 这里的情景,跟容郡主的身亡一模一样。 他不该在心存侥幸,觉得那一伙人还有可以挽回的善良之心,他们没有,他们早已丧心病狂了。 他转头对冷临江道:“云归,再有两日圣驾就要出京前往玉华山了,安宁侯府和安昌侯府也在伴驾之列,若,世子夫人仍然下落不明,这些人一旦离开京城,只怕以后就更难查到她的下落了。” 冷临江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死的是荣贞长公主之女,是他的堂妹,虽然平日里并不来往,也不亲近,但血亲是浸在骨子里的,是改变不了的,他也不希望她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遂凝重道:“盛思渊的意思是不想声张,我也觉得如今圣驾出行在即,不管死者是不是安锦羽,此事都不易大张旗鼓的去查。” 韩长暮面露难色:“不声张此事并不难,难得是内卫司大半人手都要先行赶往行宫,只怕人手上会有不足。” 冷临江自然知道韩长暮的难处,永安帝的安危肯定是最重要的,可是这案子也关系着一条人命,拖得越久,越难查出真相,如果安锦羽还活着,越晚查出真相,她的生机就越渺茫。 静了片刻,冷临江思忖道:“这样吧,这两日,我带着人去查安宁侯府和安昌侯府,尸身还是得送进内卫司,请请孙仵作再勘验一遍。” 韩长暮望了一眼外头,深幽的夜色中,窄巷愈发的逼仄黑暗。 “修平坊里多是窄街小巷,走不了马车,凶手只能是扛着人进来,那条窄巷里也留下了扛着重物行走的痕迹,虽然是大半夜的,但也难保会有人看到凶手,而且,他们是如何避开巡夜的骑卒暗哨的,也需要详查。”韩长暮顿了顿,抬头看了冷临江一眼:“荒宅的附近也住了不少人家,凶手的行迹并不能完全隐藏起来,除了查安宁侯府和安昌侯府,还得安排人手查访修平坊。” 他话是这样说的,但心里却已经认定了此事就是馥香做的,其中必定还少不了谢良觌的手笔。 只是没有证据,而谢良觌这个名字,也决不能轻易说出口。 冷临江自然也知道千头万绪,哪都少不了人,可又在圣驾出行这个当口,人怎么算都不够用,他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何登楼行事还算谨慎,口风也紧,就让他带着人查访修平坊。” 韩长暮认同的点点头:“容郡主的那桩案子里,还有一些线索,我会安排人一并查下去。”说完,他一抬头,看到还没等自己吩咐,姚杳便已经捧着纸笔,仔仔细细的将绘在墙面上的符文描了下来。 他微微一顿:“符文描下来后,我就交给包骋,让他尽快查,姚杳受了些伤,但找人查问还是无碍的,她素来心细如发,你查问安宁侯府和安昌侯府的时候,带上她。” “阿杳肯定会叫累。”冷临江挑眉道:“我跟金吾卫的蹇义相熟,巡夜的事情,我就托给他去查问。” “蹇义,”韩长暮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关于他的生平在脑中过了一遭,淡淡问:“是右卫指挥使蹇义?” 冷临江点头,正要说话,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韩长暮也就没有再问什么了,蹇义此人的背景很干净清白,出身落魄世家,十一年前在金吾卫中崭露头角,那个时候冷临江才不过十岁,想来对他的过往经历,也不会十分的熟悉。 十年间,蹇义升迁的格外快,从没有品级的十二支校尉,一路升到了正四品的左卫指挥使,若说后头没有高人指点,没有贵人提携,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韩长暮隐隐觉得,提携蹇义的那个人,和培养姚杳的那个人,应当是同一个人。 隔壁突然传来何登楼一声暴喝,那喧嚣声顿时哑了,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 不过片刻的功夫,隔壁的空屋里便传来了问话声,条理清楚,极具章法。 韩长暮放了心,吩咐姚杳和张友利,再将这间屋子仔细的搜查一遍,不可有半点遗漏之处。 他自己也没有闲着,一只手背负在身后,一只手提着昏黄的灯笼,叫过乔言达随他一起到房舍外头,仔细巡弋起来。 此时天黑的厉害,那一弯如勾弦月隐在云翳的后头,本就暗淡的月色愈发的微弱稀疏了。 四下里黑洞洞的,那一豆昏暗灯火照到哪里,哪里便染上一层黄蒙蒙的光晕。 房舍的后头仍是一道窄巷,一侧的墙壁是那一排荒宅的后墙,开了几扇又窄又小的窗户,木质的雕花窗棂有些腐朽了,掉落了大半,窗纸也扯破了,在夜风中哗啦啦的飘摇着。 而另一侧的墙壁是另一排房舍的后墙,墙上照样开了几扇小窗,但黑洞洞的窗户尚且完好,床上糊着厚厚的明纸,许是年头久了,已经暗沉发黄了,有些地方还补了几块。 这样的情形,这几间房舍里显然是住的有人的。 但是荒宅里这样大的动静,这房舍里的人都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灯都没有亮,这显然也是不对劲的。 他招了招手,叫过乔言达,低声问道:“前头这一排房舍,住的是什么人?” 乔言达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复杂,艰难的低声道:“那是,苎麻巷。” “苎麻巷?”韩长暮听出了乔言达话中的犹豫艰难之意,看到那些黑黝黝的窗户如同黑洞洞的双眼,无声的瞪着荒宅破窗,不禁微微蹙眉:“有什么不妥?” 乔言达的声音越发的低了:“就,那条曲巷里,住的都是,都是丧夫之人。” 他说的艰涩,韩长暮听得明白,淡淡道:“都是女子?” 乔言达无声的点了点头:“大人,她们,也是命苦,世道,艰难,也是,没法子的事。”他顿了顿:“还,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韩长暮凝眸不语,未置可否,也算明白了为什么荒宅里这么大的动静,可那一排房舍却连一个亮灯的都没有。 无他,怕惹麻烦,怕官府来查。 静了片刻,他吩咐乔言达:“去请姚参军过来。” 不多时,姚杳满腹狐疑的走出来,茫然问道:“大人,有什么发现?” 韩长暮朝那几扇黑洞洞的窗户抬了抬下巴:“苎麻巷,你,去查问查问。” 姚杳愣了一瞬,苎麻巷,苎麻巷谁不知道啊,不对,应该说南边的几个里坊中,谁不知道苎麻巷,她虽然没来过,但早就对这个小巷如雷贯耳了。 这条苎麻巷不止百姓知道,坊正知道,官府也是略知一二的,只是这巷子里住的皆是连活着都要拼尽全力的苦命人,情愿用最下等最遭人鄙夷的手段谋生,也不肯作奸犯科,万年县衙署也就抬了抬手,只要没有闹出大的乱子来,他们可以视如不见。 但是大半夜的,只要敲了一家的门,旁的人家都得被惊动了,这动静也太大了点儿吧。 她斟酌的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估摸着都歇下了,这个时候去敲门,有点扰民吧?” 听到这话,乔言达诧异的瞟了姚杳一眼,这姑娘是跟着内卫司少使来了,虽然没有介绍过来历,但想来应该也是衙门里的人,怎么会如此的天真呢? 苎麻巷是什么地方,夜里比白天热闹啊! 睡这么早,那是想把自己饿死。 听到姚杳这话,韩长暮也瞥了姚杳一眼,他才不相信姚杳什么都不懂,讥讽的淡淡道:“官府查问,睡了也得起来!” 姚杳自然知道自己是问了个傻问题,但她揣着一脸茫然,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 苎麻巷这个泡在苦水里的地方,合该让韩长暮去亲眼看看,看看这堆金积玉掩盖下的陋巷箪瓢。 她盘算周全,脸上端着犹犹豫豫的神情:“这个,卑职去,不太方便吧。” “都是女子,你去自然是最方便的。”韩长暮淡淡道。 姚杳摇头,一脸狡黠:“大人这就不懂了,女子跟女子才不好说话呢,男子跟女子才是最好说话的。” “......”韩长暮哑然,愣了个神儿的功夫,就看到姚杳急匆匆的走回荒宅,又很快拉了冷临江出来,冷临江还挣扎不已,但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半推半就。 “我不去,不去,去那种地方,我,银子没带够。”冷临江扭扭捏捏道。 姚杳狭促一笑:“不是,就去问个话,关银子什么事儿?” 冷临江坦然道:“扬手不打有钱人。” “......”姚杳语噎,抬手“啪”的一下拍到冷临江身上:“那我也照打不误,你去不去。” 冷临江抿了抿嘴,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慢腾腾的往苎麻巷挪过去。 姚杳无声的一笑,也没跟韩长暮多说什么,转身回了荒宅。 还是找东西远比问话有趣的多。 韩长暮看完了方才默契十足的一幕,心头莫名的有点发涩,自嘲的一笑,追着冷临江的背影走过去。 乔言达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也跟着二人走进了夜色中。 三盏微黄的灯笼在曲巷口绰约轻移,将一条狭窄蜿蜒的曲巷照的深幽无比。 刚走到曲巷口,一道黑影从灯下猛然窜过,撞得灯笼一阵剧烈的晃动,昏黄的火苗摇曳了几下,瞬间熄灭了一盏。 冷临江吓得踉跄后退了两步,对上黑暗中绿莹莹的一双眼睛,脊背上转瞬乍起一层白毛汗。 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眨了眨,“喵呜”的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 “哎哟,吓死老子了。”冷临江重重拍了两下胸口,长舒了口气。 乔言达是常走这条路的,饶是如此,他也还是被那只猫吓了一跳,转头看到韩长暮还是一脸岿然不动的淡薄,丝毫没有受了惊吓的样子,不禁有些讪讪:“这,巷子里野猫野狗多,惊着大人了,小人在前头领路,二位大人当心脚下。” 曲巷的两侧墙壁上,门窗都是紧闭着的,幽暗的灯火下,黑洞洞的门窗虽然陈旧的掉了漆,显得有些斑驳,但收拾的一尘不染。 他们一路走来,别的曲巷里多半都泥泞的很,即便铺了青石板,那路上也是污水肆流,垃圾遍地,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但苎麻巷的地上却打扫的干净利落,灯火落在地上,连青石板上裂出的石纹都清晰可见,薄薄的露水浮在青石板上,泛起浅青色的水光。 空气中还缭绕着淡淡的脂粉气,虽然廉价却并不浓郁,也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走进巷子口,韩长暮低声道:“乔言达,你来说说这个苎麻巷。” 乔言达深知今日什么都不说,怕是过不去的,索性把心一横,低声道:“苎麻巷里住的皆是女子,有的是丧夫,有的是被夫家休弃又回不去娘家,为了活命,做些,”他犹豫了一下:“做些皮肉生意,只是,没有在官府开过凭证票据。” 韩长暮点点头,也就是说苎麻巷里住的是暗娼,没有经过官府的许可,便做起了皮肉生意。 他漫声问道:“巷子里住了多少家,所有人都是吗?” 乔言达犹犹豫豫道:“苎麻巷一共住了四十三家,不能说所有,十之八九吧。” 韩长暮又问:“万年县,没有来查过?” 乔言达的心里咯噔一下,唇角抿的极紧,盘算着天亮之后,得赶紧通知这些人出去避一避了。 “这个事儿,我知道。”冷临江静了片刻,突然开口:“万年县的林县令跟我说过这个事情。” 听了冷临江这话,韩长暮便没有再问了,径直往曲巷深处走去。 乔言达不知道这件事情算不算是了了,也不知道韩长暮还会不会找后账,小心翼翼的望着冷临江,目光隐隐有哀求之意。 冷临江微微摇了一下头,追着韩长暮走过去。 韩长暮走到曲巷的中段停了下来,朝西的两间房舍的后窗正对着荒宅的后窗。 这两间房舍门窗紧闭着,门上挂着薄薄的靛青色门帘,已经洗的半旧发白了。 韩长暮抬了抬手臂,灯火在门帘上一晃:“乔坊正,去敲门。” 乔言达“诶”了一声,“啪啪啪”的拍了几下木门,不敢高声大喊,声音压抑的有些深幽:“赵娘子,开门,快开门。” 静了片刻,屋子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急匆匆的走到门口,但却没有贸然打开门,只隔着门低声问:“是谁?” 听声音,门后的人不算年轻了,且听起来不像是突然被吵醒,声音中并没有睡意。 韩长暮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就知道荒宅里这么大的动静,即便别的房舍中听不见,这两间屋的人也应该听得见,这么大的事情,既听见了,就没有不看的道理。 乔言达压着声音道:“赵娘子,是我,乔言达。” 门后的人愣了一下,犹豫不决的拉开一道门缝,看到茫茫夜色中,果然是乔言达站在门口,而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器宇不凡的男子。 门后那人的双眼目光躲闪,死死抵着门,低低切切道:“坊正,今儿,今儿奴身子不适,就,就不做生意了。” 乔言达以手撑着门不让她关上,低声道:“这是贵人,来问些事情,你可别犯糊涂!” 门后那人思量了片刻,慢腾腾的拉开门,低着头,一头黑发乌压压的松散垂落,光滑油亮的发丝挡住侧脸:“那,那进来吧。”说着,她侧了侧身,让开了路,声音怯弱的告了罪:“屋子里乱,贵人,贵人莫嫌。” 几人进屋,赵娘子赶忙关上了门,点亮了一盏油灯。 油烟在窗下袅袅,淡淡的腥气飘散开来。 赵娘子又赶忙往香炉里燃了一炷香,稍稍驱散了这点异味儿。 借着暗沉沉的一豆灯火,韩长暮默默打量起这间屋子。 地上铺着青砖,但这些青砖大小不一,形状也各不相同,显然是从外头捡来的边角料,但胜在铺的整整齐齐,砖缝里的泥土也清扫的干净。 一张食案靠着墙放着,暗黄色的竹编菜罩罩在食案上,透过稀疏的孔洞,可以看到里头几盘剩菜。 有小半盘炙肉,大半碗虾仁炖蛋,还有几个樱桃丸粉蒸肉。 屋子里就一张胡床,冷临江让给韩长暮坐了,他则一屁股砸在墙边的土炕上,炕上的床褥子还挺暄软,没发出什么响声。 他这么一坐,惊动了躺在炕里的小女孩儿,那孩子翻了个身儿,睡意朦胧的嘟哝了句什么,又翻了个身儿睡着了。 冷临江这才察觉到炕上竟然还躺了个小小的人儿,赶忙老老实实的坐好了,怕把那小人儿给吓醒了。 小女娃最难哄了,哭起来没完。 韩长暮又打量了赵娘子一眼,看起来年近三十的样子,模样并不算顶好,但胜在皮肤白皙,乌发如云,而方才点油灯的那只手,看起来也不像生活困顿,常年劳作的手,手上没有什么细纹老茧,骨节也格外的纤细。 赵娘子被打量的窘迫极了,一双手紧紧揪着衣裳,头低着,不敢抬头看这三人一眼。 韩长暮凝眸望了望在土胚墙上跳跃的灯影,沉声问道:“今夜戌时到子时,赵娘子可听到后窗有什么动静?” 这间屋子不大,后窗又正对着荒宅的后窗,那一道窄窄的曲巷根本挡不住半点声响,即便是荒宅里的一声轻咳,这屋子里都清晰可闻。 更何况土炕就垒在窗下,躺在炕上,听的就更加清楚了。 现下,荒宅里的脚步声就格外清晰,韩长暮分辨得出,那是姚杳走走停停,在荒宅里寻找物证的声音。 赵娘子受了惊吓一般晃了晃身子,嗫嚅唇角,犹犹豫豫的不敢开口说半个字。 乔言达觉得不妙,赶忙轻咳了一声:“赵娘子,这两位是内卫司的司使大人和京兆府的少尹大人,有话你就直说,遮遮掩掩的,谁也救不了你。” 听到这话,赵娘子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磕的咚咚直响:“奴,奴什么都没听见,奴今儿身子乏,早早的,早早的就睡了,奴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瞧见。” 她一边重重磕头,一边翻来覆去的重复那几句话,满身的惊惶之色。 韩长暮和冷临江诧异的对视了一眼,他们只是问了一句话而已,至于吓成这个样子吗? 当然了,韩长暮是不信赵娘子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的,但是撒谎撒的如此惊惶,漏洞百出的,也是少见。 炕上那小女孩儿被赵娘子的磕头声给吓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看到屋子里多了这么多人,赵娘子还跪在地上,她“哇”的一下就哭出了声。 冷临江无奈的闭了闭眼。 小女娃哭了,不好哄,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听到小女孩嚎啕大哭,赵娘子也顾不得磕头了,一下子冲到炕上抱起她轻轻哄着。 冷临江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也同样无奈的回望了冷临江一眼,站起身吩咐了一句:“赵娘子若想起什么,就告诉乔坊正。” 赵娘子抱着孩子,脸藏在孩子的身子后头,看不出脸上的神情如何,只听到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三个人走出屋子,赵娘子立刻将门紧紧的关上,显然是被吓得狠了。 冷临江摸了摸鼻子,满是不解:“久朝,咱们有这么吓人吗?”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冷临江一眼:“不是我们,是你。” “......”冷临江嘁了一声。 韩长暮站在曲巷里,静了片刻,看到苎麻巷里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方才的敲门声并没有刻意掩饰,但也没有哪间屋子亮了灯。 苎麻巷里一片死寂,一点点动静便格外清晰,有几间屋子里传来低低的媚声,听的人头皮发麻。 冷临江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吩咐乔言达去敲隔壁屋子的门。 第五百八十八回 童兰英 隔壁屋里的人一听是乔言达,开门开的十分得快,看到乔言达身后还跟着两个丰神如玉的公子,那人靠着门挥了一下帕子,捏着嗓子笑出了声:“哟,乔坊正,这是来照应奴的生意了,不过,”她掩了口,溢出一串甜腻腻的娇笑:“三个人可贵。” 乔言达被笑的头皮发麻,唇角微抽,黑着脸怒道:“童兰英,你给老子规矩点儿,这两位是城里衙署来的大人,你再妖妖调调的,仔细挨板子!” 那叫童兰英的女子一听这话,脸上竟然丝毫没有流露出惧怕的神情,反倒把衣领扯开了,露出水红色的薄纱肚兜和一截白生生的脖颈,红裳雪肌晃得人眼晕,轻哼了一声:“哟,乔坊正突然成正经人了,不找乐子,来这干啥?” 乔言达脸黑如锅底,抬了抬手,险些一巴掌抽过去。 这个童兰英,犯贱也不挑个时候。 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一把将童兰英推进屋里,然后陪着笑脸儿把韩长暮和冷临江让进屋,脸上又是羞愧又是尴尬:“二位大人勿怪,勿怪,世道艰难,这一条巷子里几十户人家,童娘子也是,冒犯了二位大人,”他的话音慢慢低了,这话,好说不好听,罢了罢了,他还是别往回找补了。 韩长暮并不将这点冒犯放在心上,也没有坐下,这个地方实在没法坐。 举目望去,炕上,胡床上,小杌子上堆着各色肚兜小衣,上头绣的都是些香艳的花样。 角落里的香炉上轻烟袅袅,散发着一股廉价熏香的气味儿。 妆奁上没有几样钗环,倒是横七竖八的搁了几本春宫图,而助兴用的东西就有恃无恐的摆在旁边。 若说方才去的赵娘子屋子还有点良家女子的意思,那么童兰英的这间屋子,就是十足十的暗娼窑子的做派了。 冷临江拿起一本春宫图翻了翻,啧啧舌,随手又撂了回去。 韩长暮眉头一拧,目光如刀,落在童兰英的身上:“今夜戌时到子时,童娘子可听到后窗外头有什么动静?” 童兰英扭了一下纤细的腰肢,入鬓的细眉挑的极高,掐着嗓子,笑的别有深意:“听到了啊,天一擦黑,这巷子里什么时候没有动静,那间屋子里没有动静,不知道大人问的是什么动静?” 韩长暮的双眸微微一缩,知道童兰英说的话半真半假,他也没有恼怒,只慢慢问道:“有无脚步声,叫喊声?” 童兰英思量了片刻,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一对梨涡,盛满风情:“脚步声有,叫喊声没有。” “什么时候?”韩长暮心神一凛,脸上却一派平静,不露分毫。 童兰英长眉一蹙:“约莫是亥初吧,奴听到有个四五个人进了后窗正对的那间荒宅,然后就没了什么旁的动静,他们离开的时候是亥末,那时候已经快到子初了。” 冷临江心神一凛,急切问道:“他们走的时候,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童兰英凝眸想了半晌,才犹豫不定道:“奴听着,那脚步声好像没那么重了,不知道是人变少了,还是怎么着了?”她微微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双眼一亮:“对,他们走了之后不久,后头又是猫叫又是狗吠的,闹了半晌,后来又来了许多人,那些猫狗才跑开了。” 韩长暮眯了眯眼,别的没什么要紧的,正是因为猫叫狗吠的声音,更夫才会起了疑,才会去探查那荒宅,而后来的众多脚步声,正是坊正,京兆府这些人赶来时的动静,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前头来的那一拨人离开时,脚步声没那么重了,是不是正是因为扛进去的人没有再扛出来,而方才那窄巷里也的确是只有一堵墙留下了拖痕。 他抬头,神情肃然:“童娘子可看到那几人的模样了?” 童兰英又娇又媚的笑出了声儿:“大人,奴这里是后窗对着荒宅的后墙,他们进出都不需要走奴的窗户底下,奴怎么会看得到!”她的目光微微一闪,朝隔壁的屋子抬了抬下巴:“方才奴都听到了,大人去赵娘子屋里了,赵娘子屋的后窗正对着荒宅的后窗,那几间荒宅里有什么动静,她看的是最清楚的。”她微微一顿,不屑的轻笑了一声:”大人,你别看她一副柔柔弱弱的贞洁烈妇的样子,都是装的,都做了暗娼了,能正经到哪去,又当暗娼又立牌坊!” 她的言语间充满了对赵娘子的不屑和讥讽,甚至还有隐隐的敌意。 之前在赵娘子屋里时,韩长暮也发现了这一点,但赵娘子像是在惧怕什么,惊恐过甚,又拖着个孩子,实在不好再问下去了,只能先派人盯着。 乔言达听到童兰英越说越不像话,又吼了一句:“童兰英,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说那些个有的没的干啥,人赵娘子又没抢你的生意!” 童兰英撇了撇嘴,嗤笑道:“她倒是想抢,她有那个床上功夫吗?” “......”乔言达哑然。 韩长暮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了,主要是童兰英这间屋子的后窗是斜对着荒宅的后窗的,即便有人在荒宅里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童兰英站在后窗下,也只能听到声音,是全然看不见里头的情形的。 他神情淡薄道:“童娘子,若是想起什么,还请及时告诉乔坊正。” “告诉他?!奴看到他就恶心,才不告诉他呢,奴想起什么,都要亲自告诉二位大人。”童兰英妩媚的看着韩长暮,却伸出手捏住了冷临江的衣领,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过去:“大人,奴认得大人,大人是将京兆府的少尹大人,大人日后来关照奴的生意,奴不要钱,奴还倒贴。” 冷临江一阵恶寒,被童兰英身上浓重的脂粉味儿熏得脑子发晕,忙不迭的扒拉她的手,往门口躲去:“撒手,撒手,快撒开!” 他越扒拉,童兰英反倒揪的越紧,整个人都快挂在冷临江的身上了。 “久朝,救我,快救我。”冷临江挣脱不开,涨得脸红脖子粗的,一声声的喊着韩长暮。 韩长暮幸灾乐祸的摇头笑了笑,对冷临江的求救声置若罔闻,竟然一抬腿走了出去。 乔言达眼睁睁的看着韩长暮走出去,错愕的嘴角直抽,赶忙一把拽开了童兰英,气的手都哆嗦了,怒吼了一声:“童兰英,你找死呢!” 童兰英这才委委屈屈的撒开手,撩了下眼皮儿,娇盈盈的睇了乔言达一眼:“乔坊正不要这么凶嘛,会吓到奴的。” 乔言达:“......” 趁着童兰英和乔言达纠缠的功夫,冷临江趁机溜到了门口。 “少尹大人!”童兰英娇媚的叫了一声,看到冷临江避之如蛇蝎,逃得比方才更快了,她眨了眨眼,笑道:“奴刚刚想起来一件事。” 冷临江赶忙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道:“什么?” 童兰英难得的一本正经道:“隔壁赵娘子今晚有客,灯一直亮着,一直到亥末那群人走了,她屋里的灯才灭了。” “童娘子是怎么看到赵娘子屋里的灯一直亮着的?”韩长暮一直听着屋里的动静,听到了童兰英的话,他从韩长暮的身后探出头来,神情淡薄的一问。 童兰英哼笑一声:“她撬了奴的熟客,奴气不过,一直听着她房里的动静,听到声音没了,奴又出去看了一眼,那灯才灭了。” 韩长暮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那熟客是谁?” 童兰英咬牙切齿的恨声道:“是永崇坊的宁顺祥,这个负心汉,再到老娘屋里来,老娘煽了他!” “胡闹!”乔言达呵斥了童兰英一声:“一个开棺材铺的半百老头子,也值当你跟赵娘子争抢?” 童兰英睇了乔言达一眼,妖娆的眼风里像是生了钩子,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去,嘁了一声:“开棺材铺的怎么了,回头姓王的一家子死了,老娘送一副好棺材殓他们,肯定让他们断子绝孙,不得转生!” 乔言达知道童兰英是恨极了,想想王家干的那些事儿,也的确是够断子绝孙的,不怪童兰英如此恶毒的诅咒。 他叹了口气:“行了,你骂几句得了,作奸犯科的事儿可不能干,你别犯糊涂!” 韩长暮不知道童兰英跟那个所谓的王家有什么新仇旧恨,也没打算深究,只要知道今夜是谁跟赵娘子在一起就行了,他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乔言达和童兰英的话,淡声道:“童娘子若是又想起什么来了,只管去京兆府衙署找少尹大人。” 童兰英笑的媚意无双:“奴多谢大人抬举了。” 从童兰英的屋子里出来,三个人又陆续敲开了几间相隔不远的屋子,皆是二十七八岁的妇人,有的房里有客,有的正在梳洗准备歇息了,面对突如其来的韩长暮几人,个个都心存戒备,多少都有些隐藏。 所答也都相差不大,有的人怕事些,唯唯诺诺的一问三不知,有的人有心攀附,不管有的没的都东拉西扯了一大堆,细听下来其实没什么要紧的内容。 不过对于赵娘子屋里的灯是几时灭的,各人却也说法不同。 有一个赵娘子隔壁屋子的,与童兰英的说法相差不大,那屋里的动静一直到亥末才停下来,但是灯几时灭的,她没看见。 而赵娘子对面屋子里的人却说,那灯亥初就灭了。 剩下的人离赵娘子的屋子有点远,实在是无法确定。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浓稠如汁夜色渐渐变得稀薄了,明月清辉从云翳后头洒落下来,照的青石板路上的夜露一阵晃眼的明亮。 韩长暮三人走在蒙蒙的夜色中,前后两盏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暖黄色的烛火狼狈的燃烧,光亮不负方才那般刺眼了。 “乔坊正,赵娘子是个什么出身?”走出苎麻巷,韩长暮问道。 乔言达身为坊正,旁的事情可以不知道,但坊里暗娼的情况必须了如指掌,这样才可以应对衙署的察查,他想了想:“赵娘子是三年前搬过来的,说是夫家姓王,三年前战死了,她是来长安城投亲的,但没找到亲戚,她无处可去,小人就帮她在苎麻巷找了间屋,她的户籍上叫赵萦纡,二十八岁,落的是泾阳县,具体是哪个村儿的,小人不记得了,那女孩随母姓,名唤沐沐,三年前四岁,今年正好七岁了。” 韩长暮眯了眯眼,别有深意的问了一句:“苎麻巷里四十多户,乔坊正都如此照顾?” 乔言达有些尴尬,灯火映照下,脸颊微红,抬手摸了摸后脑:“她带着个小女娃,刚来的时候连身儿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小人,看着她可怜,就,多照应了几分。” 韩长暮抿唇不语,这个照应是怎么个照应法,不言而喻。 冷临江听了半晌,插了一句嘴:“乔坊正,这苎麻巷四十多户人家,是外来的多,还是本地的多?” 乔言达愣了一下:“这,”他干干的笑了笑:“少尹大人有所不知,做这种营生的,哪有本地的,即便是土生土长的修平坊人,一旦做起这个营生,那也是要换个里坊做的,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子女族人想。” 冷临江恍然大悟:“也就是说,这四十几户都是和赵娘子一样,全是从外头迁进长安城的?” 乔言达摇头:“也并非全都是从外头迁进长安城的,也有别的里坊的。” 冷临江又问:“那童兰英,也是外来的?” 乔言达先是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童兰英原本是栎阳县人,跟修平坊的王家的小郎君定的是娃娃亲,四年前她家里遭了灾,一家六口死的就剩她一个了,当时她十八岁,就进京投奔王家,谁知道她跟王家的小郎君成亲不到半年,那小郎君就病死了,王家说她命硬,克死父母还克夫,把她撵了出来,她气急了又没出去,就搬进了苎麻巷,干起了这个营生。”他顿了顿,许是跟着韩长暮查问了这一路,发现韩长暮并不像传言中所说的那般不近人情,冷酷嗜杀,便也轻松了下来,言语中有难以掩饰的唏嘘,如凉风徐徐:“司使大人方才问小人,这苎麻巷里四十多户,小人是否都这样照顾,其实也不能说是照顾,只是可怜罢了,说起来苎麻巷里的人,都和童兰英一样,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就像童兰英,夫家不容,其实她大可以另谋一条生路,偏偏就为了赌一口气,给那王家添恶心,就糟蹋自己,小人觉得,她是犯了糊涂。” 听到乔言达的这一番话,冷临江唏嘘不已,难怪方才童兰英说起王家,会恨得咬牙切齿的,把命硬克夫的扣在一个家破人亡的新寡妇人头上,还见她撵了出去,这是要背着她去死啊。 静了片刻,韩长暮点头:“是糊涂。”他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审视的望了一眼苎麻巷:“乔坊正,童兰英的熟客,被赵娘子撬走的那个宁顺祥,你熟悉吗?” 乔言达思忖道:“宁顺祥是在永崇坊开棺材铺的,有快五十了吧,他家祖上就是做这行的,传到他这代是第四代了,宁顺祥是家里的独子,家里有妻妾,其他的小人就不是很清楚了。” 韩长暮微微眯了眯眼,漫声问道:“童兰英今年二十二岁,那赵娘子今年三十一岁,她怎么会撬的走这宁顺祥呢?” 这算是问到冷临江的拿手之处了,不待乔言达说话,他便抢着开口:“久朝,这你就不懂了吧,她再年轻好颜色,也总有腻了的那一日,且我看那赵娘子像是有些出身的人,不似童兰英那般举止妖调轻浮,宁顺祥年纪不轻了,家里又有妻妾,还来逛暗娼窑子,品性不定也是意料之中的。” 听到这话,乔言达不住的点头,露出深以为是的神情。 韩长暮的神情淡淡的,不知是不是也认同冷临江的这番话。 几个人回到了那处荒宅,吹了大半夜的风,那血腥气终于有了消散减弱的迹象,闻起来没那么令人欲呕了。 韩长暮走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姚杳蹲在墙角,正小心翼翼的往帕子上放着什么东西。 他疾步过去,看到洁白的帕子上散落着几簇星星点点的灰色粉末,他愣了一瞬:“这是什么?” 姚杳没说话,依旧屏息静气的将剩下的粉末都抖落到帕子上,才托着帕子递到韩长暮的跟前:“大人闻闻?” 韩长暮用指尖轻轻沾了一点粉末,放在鼻下深深嗅了几下,偏着头蹙眉道:“这是,曼陀罗?” 姚杳点头:“是,此花制成的香有镇定麻醉安神的作用,只是这里血腥气太大,掩盖了香味,才会让我们一时忽略掉了,卑职以为,容郡主身死时,周围一定也燃了这香。” 韩长暮的脸色不大好看,这曼陀罗难得,曼陀罗制成的香更是世间罕见,千金难求,只怕长安城里寻常的药铺都不大会有此物。 不过要让人这般死法还不觉得痛,只这一点曼陀罗定然是不够的,他环顾了一圈儿:“还有别的地方发现这香了吗?” “自然,”姚杳得意的挑了挑眉:“卑职在房梁上,屋子的四角里,都发现了曼陀罗烧完留下的灰烬,”她从袖中掏出一块包起来的帕子,献宝一般层层打开:“大人,房梁上的那炷香没有烧尽就灭了。” 洁白的帕子正中卧着一截寸许长的残香,看起来黑乎乎的其貌不扬,但只这一小截,就足以令人昏睡一个时辰。 韩长暮拈起那截残香,仔细端详了一阵儿,漫声道:“还得让孙瑛设法验一验,这香里除了曼陀罗,还有没有旁的东西。” 姚杳点点头,她也是这个想法,不知道孙瑛能不能验出此物其他的成分和各自的分量,这可是个好东西,若能搞到方子,再加以改良,估计会比当初华佗给关羽刮骨疗毒时用的沸麻散还要好用些。 在这荒宅里搜查了一番,将能找到的可疑之物尽数都收了起来,韩长暮看着那句尸身,对冷临江道:“云归,还是得让安宁侯府的人来认一认尸。” 冷临江张了张嘴,一脸的为难:“这,都成这模样了,不大能认的出来吧?” 韩长暮也是苦恼不已,想了片刻才道:“那,明日你去找安宁侯世子,仔细查问一下安锦羽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先与尸身比对一下再说吧。” 不用认尸,就什么都好说,冷临江连连点头:“天一亮我就去,保管都问出来,还有,要不要去安昌侯府也问一问?” “荣贞长公主已经不在了,安昌侯又是个男子,安锦羽身上就算有什么,他能知道吗?你还不如去找安锦羽的奶娘,贴身伺候的婢女什么的问问呢。”姚杳凑过来道。 “......”冷临江嘁了一声。 说定了此事之后,韩长暮一叠声的吩咐起来:“乔坊正,今夜之事你要守口如瓶,不得对任何人提及。” 乔言达一脸严肃的应了声是。 韩长暮又看着何登楼道:“何捕头,把这具尸身送到内卫司,本官要重新勘验。” 何登楼应了声是。 “司使大人。”何登楼的话音刚落,张友利突然出声,叫住了韩长暮,他早知道内卫司里有个极厉害的仵作叫孙瑛,早就想见识见识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赶忙走上前来,行了个礼:“司使大人,内卫司的孙仵作勘验时,可否容小人旁观一二。” 韩长暮抬眼看着张友利略显青涩的脸庞,淡淡道:“可以。” 张友利顿时欣喜若狂,可那笑还挂在脸上时,韩长暮又开口了。 “本官同意了,但是还得孙仵作同意,他若不让你旁观,本官也无可奈何。” 张友利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觉得没有旁观的指望了。 第五百八十九回 怀疑与被怀疑 韩长暮被这话问得一愣,转瞬便想明白了张友利问这话的意思,这是想投其所好送其所要啊,他错愕的和姚杳对视了一眼。 有人当着他的面儿明目张胆的贿赂内卫司的人,他是不是该将其拿下了。 姚杳弯了弯杏眼,看向张友利的目光又慈祥又温和,露出了自家小崽子突然出息了的欣慰笑容。 其实张友利一直都很出息,勤奋好学,不怕吃苦,只是命不好,没能跟个好师父。 韩长暮突然觉得姚杳那笑容扎的眼睛疼,神情一肃,连话都懒得跟张友利多说一句,转头吩咐起剩下的事情来。 张友利被韩长暮冷若冰霜的神情吓了一跳,亦步亦趋的跟在姚杳身后,低声问道:“姚参军,我,没说错话吧,司使大人怎么突然生气了?” “他喜欢尸首。”姚杳往外头走了几步,遥望着远处泛出鱼肚白的天际,突然开了口,虽然一脸的平静,可说出的话却惊恐吓人。 张友利吓了个踉跄,脸色惨白:“啥,司使大人要我的命!” 姚杳转过头,用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着天真单纯的张友利,无语半晌,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头,将他拍的身形一矮,才惋惜的叹气。 张友利吓得腿软,倏然靠在了墙上,有点站不住了。 韩长暮牵着马,走过姚杳和张友利的身旁,愈发不善的看了张友利一眼。 张友利在心里哀嚎了一声。 完了完了,司使大人是真想要他的命。 他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冷临江也跟着走了出来,看到张友利的脸色不比死人强多少,显然是吓得狠了,心知是这可怜孩子是又被姚杳戏弄了,便走到她的身边,摇头叹气:“人孩子胆小,你悠着点儿,别三天两头的吓唬,咱隔三差五的吓唬就行了。” “......”姚杳挑眉,正要说些什么,韩长暮却在窄巷的巷子口停了下来,语气不善的叫了姚杳一声。 “还不走?!”韩长暮的声音冷冰冰的,没什么起伏,但却如同锋利的刀刃般扎透了夜色,任谁都能听出来他的心情不怎么好。 这声音寒津津的,连一向心脏强大,脸皮最厚的冷临江都打了个寒噤,微微皱眉:“阿杳,你又怎么惹着他了?” 姚杳“诶”了一声,瞥了冷临江一眼:“我敢惹他?少尹大人,你是对熊心豹子胆有什么误解吗?” “......”冷临江语噎。 薄薄的夜色里,韩长暮原本就暗沉沉的身影愈发的阴冷了,只是远远的看一眼,便觉得浑身的血都要被冰封了。 姚杳缩了缩脖颈,在心底默念了一声自求多福,赶忙追着那块人形冰块走进了窄巷。 两堵墙斑驳逼仄,隐约有几分发白的天色暗沉低压的笼罩在狭长的窄巷上,暗沉沉的影子在墙上泼洒,如同暴雨来临前的墨云飞卷。 姚杳不由自主的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时不时的偷看一眼韩长暮,见他始终神情淡漠,没有即将勃然大怒的迹象,不由的松了口气。 他虽然脾气古怪了些,但好在并不是喜怒无常的。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的目光,在心底暗笑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淡薄道:“顾辰醒了。” “老顾醒了!”姚杳惊喜道,方才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顿时荡然无存了:“太好了,终于可以知道当时在青云寨发生了什么了。” 自打从青云寨回京后,一直昏迷不醒的顾辰也跟着挪进了韩府养伤,太医署的医令韩增寿也去瞧过了,流水样的药材也熬了喂下去了,可他就是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 若不是韩增寿诊过脉后,断定顾辰是伤势过重才会昏迷不醒,姚杳当真要以为他是故意躲懒,才躺着不动的。 这回听到顾辰醒了这个消息,姚杳打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多了些真情实意的笑:“还得多谢大人不惜药材的救治老顾,不然他哪会这么容易醒过来。” 韩长暮心口一滞,被那一声亲昵的“老顾”给噎的满口苦涩,撇过头去,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 忙活了大半夜,回到韩府后,姚杳沾枕头就着,等睡好了醒过来时,天光早已大亮,鸟雀落在窗沿,跳跃的小小身影勾勒在厚厚的明纸上,高低鸣叫不停。 下人们早早的起了身,知道客房的人还没有起身,清扫院子时动作都放的极轻。 姚杳撩开帐幔望了外头一眼,搭在衣架上的脏衣裳此时已不见了踪影。 撩开帐幔发出的窸窣声并不大,隔着窗户湮灭在沙沙沙的声音中,根本不易察觉的到。 就在姚杳盘算自己还带了些什么衣裳能穿时,一声“吱呀”轻响,房门被拉开了半扇。 刘氏领着个婢女走进来,一眼看到姚杳从帐幔里探出头来,她忙接过婢女手中捧着的铜盘,恭敬道:“阿杳姑娘醒了,姑娘夜里换下来的衣裳,婢子吩咐人拿去洗了,这是府里新作的衣裳,姑娘试试合不合身。” 姚杳看着刘氏手上叠的整整齐齐的裙衫,料子看起来是寻常的麻布,但做工极为精细,藕荷色的裙角上用同色略深的丝线绣了一簇簇蔷薇花,看起来别致又不抢眼。 没有姑娘不爱漂亮衣裳的,即便姚杳素日不修边幅惯了,看见好看的裙衫还是会走不动道儿的。 看到姚杳下了炕,刘氏将闪着亮光的铜盘搁在小几上,赶忙迎过去,将帐幔撩起来挂在雕花铜钩上。 姚杳伸手摸了摸那衣裳,心中一阵诧异,看起来是寻常的麻布,但上手一摸,手感却比麻布柔软细腻的多,她疑惑的望向了刘氏。 刘氏笑了,她原本觉得,世子费尽心思的给这么个出身微寒的姑娘做衣裳,着实有些浪费了,只怕这姑娘根本分辨不出料子与料子之间的差别。 可没想到还真如金玉所说,这姑娘看起来粗野,却是个识货的。 她脸上的笑容渐深:“世子说姑娘不喜绫罗绸缎,说是不结实耐穿,可姑娘喜欢的麻布又太过粗糙硬实了,才想了这个法子,姑娘摸摸,是不是跟寻常的麻布不一样。” 姚杳的指尖慢慢在裙角处摩挲,心下感慨不已,古人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这不就是她前世经常穿的混纺的雏形吗? 只不过前世的混纺都是机器织的,现在这混纺却全是人力所造。 一针一线中满满都是诚意啊! 姚杳微微挑了挑眉,哪个小姑娘能顶得住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温情,这要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早就投鼠忌器了。 只可惜,她既不是小姑娘了,也不是涉世未深了,这点儿小恩小惠,还真的打动不了她。 她佯装点点不舍,慢慢的松开手,脸上有淡淡的笑意,疏疏落落的未达眼底:“多谢司使大人了。”她又抬手摩挲起衣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局促一笑:“刘婶忙去吧,我自己来换。” 刘氏状若无意的瞥了一眼姚杳的手,旋即收回目光,恭恭敬敬的道了声是:“阿杳姑娘,朝食是摆在客房,还是去前厅和世子一起用?” 姚杳一阵深思,说实话,她不太想对着韩长暮那张冷脸用饭,像是她欠了他八百吊钱一样,对着那张脸,非但不能多吃一碗,反倒要少吃一口。 朝食吃不好,这一天都不会有精神的。 她今日好像还有许多差事呢! 姚杳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安安稳稳的用一顿朝食,笑了笑道:“就将朝食摆在客房吧,我用完之后去见司使大人。” 刘氏应了声是,极快的退了出去,反手掩上门。 姚杳看着门扇紧紧的关上了,便伸手在柔软的衣角上又摩挲了两下,才松开手,转身把搁在墙边的雕花樟木箱子打开,从里头翻出洗的半旧的裙衫换上。 这衣裳是正正经经的麻布的,粗糙但是结实耐穿,抗造,姚杳的大部分衣裳都是这个料子的,没有绣花,一素到底,裙摆不大,袖子狭窄,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虽然素净了些但不难看,更重要的是打架方便。 韩府的朝食一贯都是简朴清淡的,汤水居多,顶多再加一个半个拳头大的肉馒头,姚杳一口就吃了,根本不顶饿,还没到用午食的时候,她就觉得前心和后背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可今日的朝食却出了奇,丰盛不说,还有一道硬菜,旁边更是摆了一盘胡麻饼,正好可以掰开了夹着炙肉一起吃。 姚杳吃的肚圆,心满意足的抹了嘴,往前厅去了。 走出客房,院子里被扫得一尘不染,姚杳在韩府住了许多日,从客房往前厅的这条路,早就已经走的烂熟于心了,她迎着晨光走过去,发现这条路上多了几个生面孔的婢女。 阳光渐盛,前后都没有什么遮挡的前厅光线明亮,厅中没有燃灯,书案上摆的满满当当的,角落里的更漏传出均匀而清晰的响声,间或响起一声半声的翻动书页的窸窣声,厅堂里安静的有些诡异了。 听到渐行渐近的熟悉的脚步声,韩长暮从案牍间抬起头,看到逆着光走进门的姑娘,身上洗到发白的裙衫在阳光下愈发的颜色浅淡,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 他的唇角微微向下一挂,隐约有些烦躁,他稳了稳心神,点着下首的胡床道:“坐。” 姚杳行了个礼,应了声是,坦然坐下,对上韩长暮探究的那双眼,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茫然。 韩长暮只觉心口发哽,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好硬生生的忍住了,淡淡道:“顾辰一会就过来了。” 姚杳欣喜的笑了下:“是,多谢大人。” 韩长暮心里酸涩的就像吞了一把青杏,口气不善道:“顾辰是本官的属下,你谢什么?” 姚杳不知道韩长暮这股邪火是从何而来,她也不想知道,不想深究,听到韩长暮这话,她不以为意的挑了挑眉,低头啜了口茶。 茶水是新上不久的,晾的温热正好,姚杳抿了一口,茶色明亮清澈,隐隐有嫩绿之色,入口浓醇清香,回味甘甜生津。 她不是懂茶之人,品茶也仅限于苦不苦,涩不涩,但今日这茶却极合胃口。 看到姚杳一边饮茶,一边连连点头,韩长暮一扫此前的郁郁,含笑道:“这茶是明前的信阳毛尖,你若喜欢,一会儿我让人放到你房里去,带着去玉华山。” “卑职不懂茶,也不会品,喝茶和喝糖水差不多,这么好的茶,给卑职喝是暴殄天物,这茶只适合司使大人这样的风雅人。”一听这话,姚杳就下意识的拒绝了,她知道信阳毛尖这茶,素来都是贡茶,而明前茶更是少之又少,每年贡到宫里后,永安帝自己会留下一半,剩下的用来赏人,韩长暮手里的明前信阳毛尖,必然是永安帝赏的,必然少得可怜。 高门显贵的人家若是得了永安帝赏的这茶,别说喝了,喝是不可能喝的,只会当成脸面供起来,方便有客拜访时炫耀一二。 像韩长暮这样大手笔的要送人的,还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参军的,他敢送,姚杳也没那个胆子接着。 姚杳的拒绝来的太过干脆利落了,笑容慢慢的在韩长暮的脸上凝固了,他神情淡薄的盯了姚杳一瞬,才轻吐了一个字:“好。” 姚杳被韩长暮盯的莫名其妙,张了张嘴,还没等再说些什么,就听见一阵虚弱而踉跄的脚步声。 她慌忙转头,看到一左一右两个婢女扶着顾辰,慢腾腾的走进前厅。 直到此时,看到活生生的顾辰走过来,姚杳才真切的感觉到顾辰的确是醒了,她倏然迎了过去,扶住他,上上下下打量起来:“老顾,看起来你还可以啊,没有伤的那么重啊。” 顾辰嗤的苦笑一声:“是啊是啊,离死还早着呢。” 姚杳闻言,和顾辰相视一笑。 韩长暮的眼睛被这一幕扎的生疼,轻咳了一声道:“顾总旗大好了?” 顾辰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里还有个什么人,刚忙行了个礼:“是,卑职叩谢大人大恩,卑职已经大好了,可以办差了。” 韩长暮“嗯”一声,原本要让顾辰坐在姚杳旁边的,想到方才那一幕,他反手点了点姚杳对面的胡床:“坐下说吧。” 顾辰应了声是,艰难的往对面挪去。 姚杳一把抓住了顾辰的胳膊,对韩长暮笑眯眯道:“大人,顾总旗重伤未愈,虚得很,不如就让他坐在卑职旁边,万一晕倒了,卑职还能扶他一把。” 说着,不待韩长暮点头,她就将顾辰扶到了自己旁边的位子坐下,还半真半假的轻笑一声:“顾总旗,晕倒前说一声,我好躲远点,免得砸到我。” 顾辰嘁了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韩长暮不易察觉的揉了一下心口,看到二人都已经坐下了,慢慢透了一口气:“顾辰,当日在青云寨的情形,你可还记得清楚?” 顾辰点头道:“卑职记得。”他偏着头回忆了片刻,沉声道:“当时卑职等已经护着汉王殿下跑出来了,也将沿途的踪迹掩盖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水匪竟然追上来的这么快。” 这些是韩长暮已经知道的了,他思忖道:“即便水匪们追过来的极快,凭你的身手,也不该伤的如此之重。” 顾辰亦是点头,百思不得其解:“的确是如此,这些水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别说来七八个了,就是来十几个,也不是卑职的对手。”他凝神思量,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可是就在卑职和水匪们动手的时候,耳朵边总是响起一阵阵尖利的声音,吵得卑职头疼欲裂,心神涣散,这才被水匪钻了空子,伤到了卑职。” “尖利的声音,”韩长暮的眉头一蹙,疑惑不解的问:“是什么样尖利的声音,你觉得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顾辰凝神道:“是,听起来像是吹动叶片发出来的声音。”他微微一顿,补充了一句:“极为尖利刺耳。” 听到这话,半晌没有出声的姚杳突然开口:“司使大人,卑职记得二十年前,芸微书院中曾出过一名暗器大师,经他的手教出的弟子个个都是大靖朝的暗器高手,所用的暗器也是五花八门,其中就有叶片,只是那叶片像飞刀一样,是杀人的力气,有没有扰人心神的用处,卑职没有见过此物,就不是很清楚了。”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发出两声“笃笃”轻响,他征战沙场多年,所见多是刀剑弓弩之类的兵器,暗器这种杀人于无形的东西,他见得少,所见威力最大的就是姚杳手中的无影丝。 想到这里,他瞟了姚杳一眼,别有深意的问了一句:“姚参军的无影丝,也是出自芸微书院吗?” 姚杳微微一愣,不动声色的捏了捏袖口,漫不经心的一笑:“卑职这上不了台面的暗器,只是在西市的铺子里做的,那里攀得上芸微书院。” 听到韩长暮和姚杳打机锋,顾辰低垂着眼帘,可眼风却飞快的扫了二人一眼,他知道姚杳虽然刀剑弓弩都能用,但用的最顺手的还是无影丝,这无影丝素来都是禁军里的人在用,想来也是从禁军里传出来的,这些是瞒不住有心人的探查的,可姚杳却顾左右而言他,半真半假的隐瞒了,显然是不怕韩长暮探查。 韩长暮本也没有想过要探查姚杳的隐秘,他心里十分的清楚,姚杳的过往被有心人刻意抹去了,那人应当是知道姚杳的身份的,有此一招,是为了保护她,既如此,他也就没有必要事事深究。 他抿了一口茶,慢腾腾的笑了:“是么?那这铺子的手艺很不错。”他言尽于此,抬头看着顾辰问道:“顾总旗,你还记得那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吗?” 顾辰昏迷了这么久,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可是韩长暮问的这些事关他的生死,他记得十分清楚,只略一沉思便将当时的情形回忆了起来,笃定道:“后面,起初头一声声音想起来的时候,卑职听得很清楚,是从卑职的身后传出来的,后来水匪追上来了,卑职和他们打起来了,场面就有些混乱,卑职就分辨不出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了。” 韩长暮道:“从后头传过来的,顾总旗,那你可还记得当时你的前后都是谁吗?” “当时卑职是负责探路的,前头没有人了,卑职的后头,”顾辰思量道:“卑职的后头是,是冷少尹,再后头是程总旗,再后面的人,卑职没有留意到了。”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当时在青云寨,他找到冷临江他们几人后,从包骋的口中得知,韩长云是跟在程朝颜的后头的,而包骋是跟在韩长云的后头的,按常理而言,只要跟在顾辰身后的,都有嫌疑。 但偏偏是最有嫌疑的人,最没有嫌疑,冷临江没有对顾辰动手的必要,韩长云更加没有这个动机了,至于包骋,他应当没这个本事。 如此看来,有这个动机,又有这个本事的,就只剩下程朝颜了。 她离顾辰近,中间又隔了个冷临江,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掩饰。 韩长暮原本就疑心程朝颜,现在听顾辰这么一说,心里的怀疑便更加深重了。 他凝神道:“好,当时的情形本官清楚了,顾总旗,圣人两日后要启程前往玉华山避暑,内卫司负责监察百官,本官属意你和何总旗二人先行赶去玉华山布防,不知你的伤势如何是否能快马疾行?” 听到有差事可以做,而且是有可能立功的差事,顾辰立马来了精神,一扫方才的虚弱无力,兴奋道:“卑职的伤无碍,大人放心,卑职定然不会耽误差事的。” “好,”韩长暮点头道:“今日所说,还望顾总旗守口如瓶。” 顾辰知道韩长暮心里已经有了怀疑之人,他没做他想便应下了,毕竟身在内卫司,怀疑和被怀疑都是家常便饭,上峰怀疑谁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只要如实回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第五百九十回 暗伤 初夏时节,上晌的阳光越发的刺眼,晒得长街上的青石板起了薄灰,一过车马,灰蒙蒙的迷人眼。 在修平坊发现的那具尸身已经送进了内卫司,以孙瑛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一早到内卫司应卯,看到有新的案子和尸身,必定是要立刻勘验的,现下已经临近巳正了,想来他已经验出了许多昨夜没能验出的细节来。 想到这里,韩长暮把缰绳扔给门口的内卫,快步往内卫司的验房走去。 内卫司的验房一如既往的阴冷,初夏的阳光像是有灵性一般,纷纷绕过了验房所在的那处小院儿,纷纷扬扬的洒落,其他的地方明亮而温暖,唯有占据了内卫司一隅的小院儿,还没走到近前,湿冷的气息便扑面而至。 韩长暮在院门口驻足,验房的门大开着,里头的情形一览无余。 躺在门板上的尸身被白布盖了起来,暗红色的鲜血染透了白布,慢慢的洇开一片片深深浅浅的污迹。 听到脚步声,孙瑛抬了一下头,看到韩长暮和姚杳二人走进来,他草草的见了礼,手上仍奋笔疾书,口气虽淡,却难掩震惊:“大人,死者的死因,和容郡主的死因一样。@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昨夜在初见这具尸身时,韩长暮就有了这个猜测,现在听到孙瑛也是这样说的,他丝毫不觉意外,“嗯”了一声:“具体是个什么情形,昨夜京兆府的张仵作只验出了死者死前的确有孕,但是没有验出死者的孕期。”他思忖片刻,眸光深不可测:“本官觉得,似乎还有些细节对不上。” “张友利嘛,卑职知道他,”孙瑛头也不抬,啧了啧舌:“他那个师父在京兆府做了快三十年的仵作了,手艺没什么长进,脾气倒是见长,偷女干耍滑,推诿扯皮让他学了个十成十,张友利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跟着他做了三年的学徒,他竟然让个孩子大半夜的去验尸,那孩子跟着他都学了点儿什么,他心里没数吗,那么个孩子能验出个什么来,他也不怕耽误了差事。” 说着,他似笑非笑的瞟了姚杳一眼:“姚参军,你说对不?” 姚杳瞪了孙瑛一眼,嗤道:“别问我,我跟他不熟。” 她话虽是这样说的,但张友利那师父什么样儿,她还是心里有数的,的确跟孙瑛说的一样,差事能推就推,实在推不掉的就拖,要不是仵作是贱籍,干这行当的人少之又少,实在挑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仵作了,他早就不能在京兆府混日子了。 姚杳有时候也很佩服府尹大人的,也不知刘府尹是怎么一忍三十年的。 她觉得刘府尹这几年是将指望放在了张友利的身上,巴望着他能将他师父的手艺学了来,早日出师,能够独当一面,继而名正言顺的让他师父卸了差事滚回家。 可没想到张友利的师父是个老狐狸,而张友利又是个呆子,他师父秉承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老话,事事都只肯教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都让张友利自己去意会,三年学徒下来,张友利离出师之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估摸着一直到刘府尹致仕,张友利都还只是个学徒。 韩长暮并不知道京兆府衙署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他直觉上以为,应付差事就该让其一走了之,他淡淡发问:“张友利的师父是谁,刘府尹为何不让他卸了差事?” 姚杳张了张嘴,言辞闪烁的苦笑:“张友利的师父姓黄,出身京城有名的仵作世家,虽然祖祖辈辈都是贱籍,但仵作的手艺炉火纯青,刑部、大理寺、京兆府和京畿道的几个衙署都少不得有求于黄家,没人愿意轻易得罪。” 听到这话,孙瑛更加不屑的嘁了一声,眼中的嘲讽之意明晃晃的溢了出来,只差笑出声了:“还炉火纯青,就他们那点雕虫小技?” 姚杳挑眉,恶狠狠的磨了磨牙:“京兆府每月的俸禄就那么仨瓜俩枣的,孙仵作这样的高人自然是看不上!能请来黄家的子弟,已经是不容易。 了,孙仵作去看看其他的衙署,仵作都是义庄的看守临时凑数的!” 孙瑛悻悻笑了,他怎么忘了,姚杳出身京兆府衙署,自然是要维护自家的,听说刘府尹素日待她不薄,当然听不惯旁人说他不好了。 他干干道:“是是,是我说错了,姚参军莫气,莫气,咱们验尸。@精华\/书阁·无错首发~~”说着,他将验状册子塞给姚杳:“姚参军,我来说,你来对照,看看我记得对不对。” 姚杳又瞪了孙瑛一眼,斗嘴归斗嘴,公事最要紧,到底还是没有把验状册子扔回去。 韩长暮看到姚杳脸罩寒霜,生气的时候比一脸假笑的时候要活色生香的多,不禁撇过头去,忍俊不禁。 孙瑛揭开白布,浅浅的透了口气,漫声道:“死者的口鼻处有稀少的残灰,卑职验过,和大人此前送过来的曼陀罗的香灰是一样的,”他捏住尸身的嘴,迫使其张开嘴,指着死者的舌头道:“死者的舌头少了一截,是死前自己生生咬掉的,卑职猜测,应当是起初凶手没有用太多的曼陀罗,导致死者受伤清醒了过来,后来凶手才又增加了曼陀罗香。” 韩长暮摇了摇头,不太认同孙瑛的判断:“昨夜本官和冷少尹到荒宅周围的四邻家查问过,并没有听到什么叫喊声,若是死者中途清醒过来,为何没有大叫?” 孙瑛毫不意外韩长暮会有此一问,从旁边拿过一只白瓷药碗,碗底有薄薄的一层浅褐色的水,水里泡着稀疏的残渣,他把碗递给韩长暮,淡淡道:“大人,这是卑职从死者的喉咙里找到的药汁残渣,是哑药。” 韩长暮愣住了,哑药,若是死者事先被毒哑了,那么再大的痛苦,她也无法发出半点惨叫声了。 “哑药,”姚杳看了看验状,又看了看那只药碗里的残渣,疑惑不解道:“大人,卑职记得,容郡主死的时候,是没有服用哑药的。” 孙瑛重重点头:“不错,容郡主的确是没有服用哑药的,这也是这桩案子和容郡主那桩案子的不同之处,”他略一深思,心惊肉跳道:“卑职觉得,这名死者是被迫的,而容郡主,更像是自愿的。” 此言一出,韩长暮和姚杳齐齐变了脸色,只觉得遍体生寒。 自愿的,谁会自愿受此酷刑而死,死状如此凄惨。 更何况容郡主还身怀有孕。 不,不对。 韩长暮移眸望向躺在门板上的尸身,心头一跳,冒出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来。 容郡主的身孕来历不明,是一桩丑事,若她以为她的死是一种解脱,再加上有人蛊惑,或许真的有自愿的可能。 而这名死者,若这名死者的确是安宁世子夫人,她的有孕是喜事,她当然是不愿意死的! 韩长暮稳了稳心神,又问:“本官也记得,容郡主身死的时候,现场和她的身上并没有用过曼陀罗香的迹象。” 孙瑛重重点头:“是,大人说正是,这也是卑职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容郡主是怎么熬得过剖腹之痛的?” 剖腹之痛,姚杳只听一听就觉得肚子痛,养的金尊玉贵的郡主,刀子在手上拉个小口子,都能哭半天,要忍下剖腹之痛,这需要多大的毅力。 什么样的蛊惑,能让她忍着剧痛,心甘情愿的去死。 而且还在安王府满门被抄,安王被下了大狱的情况下。 想到这里,姚杳慢慢的抬眼,欲言又止:“大人,会不会是有人告诉容郡主,只要她以这种方式死去,就能洗清身上的业障罪恶,得以轮回转世,还能立下不世功勋,换安王无罪出狱,她才会这样心甘情愿的去死。” 韩长暮愣了一瞬,点了点头:“这的确像是四圣宗这种邪门歪道能够编排的出来的。” 二人心里都有了数,便不再说话,齐齐望向孙瑛。 孙瑛继续往下说:“大人,死者约莫十七八岁,手上没有茧子伤痕,。 身上除了腹部的伤口之外,也没有伤痕老茧,皮肤细腻,没有劳作的痕迹,生前是一直养尊处优的。” 这些远比张友利勘验的要详尽许多,连年纪的范围都缩小了。 韩长暮赞赏道:“可有验出她的孕期?” “这是自然。”孙瑛傲然道:“死者孕八月有余,而且,”他微微一顿,望向尸身的目光充满了痛惜和怜悯:“而且,是双胎。” “什么,是双胎?” 韩长暮和姚杳齐齐惊呼了一声,脸色已然大变。 是双胎,双胎难得,更是大吉之兆。 太可惜了。 韩长暮紧紧抿住了唇,脸色阴晴不定,有个念头在心里盘旋,呼之欲出,但他想要抓住的时候,那念头却又一闪而过,消弭于无形了,他平静了几息,才问:“能确定吗?” 孙瑛的双眼极亮,闪着笃定的光:“能,卑职验了胞衣残痕,可以确定死者孕八月有余,且是双胎。” 韩长暮的心一寸寸的往下沉,安宁世子夫人所怀是不是双胎,没到瓜熟蒂落的那一日,谁都无法确定,验出这个细节并不能就此确定尸身就是世子夫人,但是世子夫人的确孕八月有余,的确养尊处优,的确是十八岁,这一切的一切,都和这具尸身对得上。 他慢慢的透了口气,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继续。” 孙瑛也觉得于心不忍,平静了片刻:“死者的身上虽然没有明显的伤痕胎记之类的东西,但是卑职发现死者的身上有几处不易察觉到的暗伤。” “暗伤?”韩长暮不由自主的凑了过去。 孙瑛抬起尸身的胳膊,露出腋下:“大人,这里有极细小的针眼。” 姚杳也凑过去,只见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果然印着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的针眼。 孙瑛又依次撩开死者的头发,露出耳后;抬起死者的手,露出手指,这些隐秘的地方,赫然都有暗红色的针眼,密密麻麻的,别的地方的针眼看不出深浅来,可是手指上的针眼,那暗红色的血痕从手指头上一直扎进了指甲的根部,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姚杳“嘶”了一声,十指连心啊,用针扎这么深,这得多疼,下手的人得有多恨! 孙瑛唏嘘不已:“这些伤口极细小,且都在隐秘不易察觉的地方,是新伤摞着旧伤,都是近一年所致,下手之人很会找地方,既让死者疼痛,又没有办法告诉其他人。” 姚杳咬牙切齿道:“即便是打在明处,她也不敢跟旁人哭诉!” 这个世道,女子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家里的郎君殴打自家娘子,连衙门都管不了,还有谁能替她们申冤做主。 娘家有靠的,或许能替她们出个头,娘家靠不住的,就只能被活活的磋磨死。 要不怎么会有人说女子成婚是第二回投胎,盲婚哑嫁的风险太大了,不掀盖头,都不知道自己嫁的那个是人是鬼! 韩长暮的脸色阴寒似水,这些伤痕分明不是寻常的夫妻争吵所致,而下手之人也没有想要打死这女子,只是为了折磨她,羞辱她,让她痛苦的活着罢了。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声音越发的低沉,隐含杀意:“还有旁的吗?” “有,”孙瑛揭开尸身的衣裳,露出腹部,指着左侧道:“死者左侧的第三根肋骨断过,后来接好了,但是长得不好,阴天下雨便会隐隐作痛。” 韩长暮拧眉问道:“这伤,大概有多少年了?” 孙瑛思忖道:“这处骨伤总有个七八年了,应当是死者十岁左右伤到的,按说年幼的时候受的骨伤,应当会很容易愈合,也会长的很好,但是死者的骨伤却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才会愈合的不好,虽然于生活无碍,但到底是会时时发作的隐疾。”他微微一顿,疑惑道:“看死者应当是出身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的样子,但是年幼时受了骨伤。@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却又没人照顾,这很奇怪。” 在听到那骨伤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韩长暮松了口气,这伤幸而不是死者嫁人之后被殴打所致,否则就让更加让人痛惜了。 不过幼时受过骨伤,这倒是可以帮助他们辨认死者的身份了。 说完了这些,孙瑛又指着尸身腹部的伤口,沉声道:“大人,死者腹部的伤口也与容郡主的伤口不太一样。” “伤口不同?”韩长暮低头看去,只见那伤口自上而下,上半截歪歪扭扭,而下半截却是笔直的,像是下刀之人起初手抖的厉害,可后来却又下刀利落,毫不畏惧。 他微微蹙眉:“像是,不是同一人所做?” 孙瑛重重点头:“是,卑职仔细验过,虽然所用凶器与容郡主身死时一样,都是那种刀刃极薄的刀具,但是这上半截的伤口,下刀之人十分的犹豫,也很惊恐,所以只做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后头的这半截伤口,下刀之人与杀害容郡主的凶手是同一人。” 韩长暮眯了眯眼,喃喃自语:“惊恐,犹豫,是害怕才会不敢下手,还是心存不忍,才会不敢下手?” 孙瑛莫名的和姚杳对视了一眼。 姚杳沉声道:“能下这么狠的手,怕不会有心软的时候吧,害怕就更不可能了。” 韩长暮想了想:“若动手之人是两个人,头一个动手的,是认识这女子的人呢?” 姚杳愕然不语。 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性的。 若是如此,那这个人就是丧心病狂。 她一时间心潮起伏。 验房中静了片刻,孙瑛又托着个金灿灿的铜盘过来,盘子里散落着星星点点尚未烧尽的残香,微风一吹,黑漆漆的线香散发出似有若无的味道。 清苦中夹杂着淡香,香气转瞬即逝。 韩长暮定睛望着那点残香,沉沉开口:“这是在现场发现的?可验出什么来了?” 孙瑛抿了抿嘴:“这香中含有极多的曼陀罗,但是并不全是此物,还有别的东西,卑职验出了一味洋金花,一味川乌,旁的含量太少,卑职还得细验。” 听到了曼陀罗,姚杳并不觉的意外,但是听到洋金花和川乌这两味药,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这不就是麻沸散的方子吗?据说早已经失传了,怎么会在这又见到了? 韩长暮捕捉到了姚杳脸上转瞬即逝的惊讶,立刻追问了一句:“姚参军想到了什么?” 姚杳动了动唇:“大人听说过三国时,华佗给关羽刮骨疗毒时用过的麻沸散吗?” 韩长暮愣了一下:“自然。”他微微一顿,偏着头望住姚杳:“此物跟这香有什么关系?” 姚杳斟酌道:“卑职曾从一本闲书上看过,麻沸散的残方里就有洋金花和川乌这两味药。” 听到这话,韩长暮眯了眯眼,莫名的就想到了那张一半年轻,一半苍老的脸。 麻沸散的方子早已经在世间失了传,即便有残方,也只是只言片语。 但有一个人却是有这个手段,仅凭只言片语,便能配出比麻沸散还要厉害的药,用来害人。 他的脸色沉了沉,没有将心中的猜测说出来,只看着姚杳,似笑非笑的试探:“姚参军看过的闲书真多。” “......”姚杳想抽自己一巴掌,让她多嘴! 偏偏旁边还站了个从来不知眼力为何物的孙瑛,望着姚杳跃跃欲试,一片真诚:“姚参军,你看的闲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姚杳错了错牙,若不是知道孙瑛素来是个没心眼儿的工作狂,她险些要以为他是故意来拆她的台的,她翻了孙瑛一眼,咬着后槽牙吐出两个字:“不借!” “真小气。@精华\/书阁·无错首发~~”孙瑛没做他想,撇了撇嘴,拉开白布盖住了尸身,洗干净双手,恭恭敬敬道:“大人,卑。 职所验的就是这些了,其他的都跟昨夜张仵作验的一样。” 韩长暮抿了抿嘴角,忍住呼之欲出的笑意,微微点头,拿过验状册子翻了翻,转身正要走出去,突然收回了腿,转头问孙瑛:“孙仵作可有想过收个弟子?” 孙瑛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的有点发蒙,疑惑不解道:“卑职自己还学艺不精,如何敢为人师。” 韩长暮微微挑眉,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去。 姚杳也跟着往外走。 孙瑛却一把拉住了姚杳,更加疑惑了:“阿杳,司使大人方才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韩长暮一开口,姚杳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但她偏着头,看了孙瑛片刻,突然神秘兮兮的凑了过去:“司使大人想给你当徒弟。” 孙瑛“哈”了一声,讥讽道:“你就哄我吧。” 姚杳撇了撇嘴:“知道我是哄你的,你还问我,你是傻吗?” “......”孙瑛无语,望着姚杳笑嘻嘻的远去,嘟哝道:“真记仇!” 听到姚杳跟了上来,韩长暮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你觉得,是安宁世子夫人吗?” 姚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司使大人可还记得安南郡王世子出京狩猎,谁知道中了箭伤回来的那日?” 韩长暮不明白姚杳问起这话的缘由,转头看着姚杳,“嗯”了一声。 姚杳道:“安南郡王世子是跟安宁侯世子,吏部尚书府的二公子,镇国公府的小公子一起出的门,原本是要在京郊待上半个月的,可是因着安南郡王世子中了箭伤,只待了两日便回来了,”她慢悠悠讥讽了一句:“卑职以为,一个自家娘子有了八个月身孕,还能跑出去半个月花天酒地玩乐的郎君,他们的夫妻感情能有多好?” 韩长暮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可不是么,他的母妃身怀六甲之时,他的父王就一个妾室一个妾室的往王府里抬。 故而他打小就明白,父王和母妃的夫妻感情淡薄,他是无法依靠父王和母妃的夫妻情意的,他只有更加出色,才能让自己这个韩王世子的位置坐的更稳。。 第五百九十一回 暗潮起 韩长暮的神情有短暂的晦涩暗淡,转瞬便又恢复了如常平静疏离:“若死者真的是安宁世子夫人,那她那一身隐秘的伤,”他骤然冷笑了一声,话音渐低,若真的是那个女子,不,不管是谁,人都死了,追究伤势也就成了徒然。 姚杳浅浅的透了口气,若有所思道:“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才是。” 只有确定了死者的身份,一切才能继续查下去。 韩长暮抬头看了看菱花窗,日影流转,阳光正盛,明亮到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 《锦衣长安》第五百九十一回 暗潮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百九十二回 安昌侯 顾辰目光一闪,面露凝重之色:“大姑娘的生辰是?” 安昌侯面露难色,他膝下子女颇多,连儿子的生辰都记不得,更遑论是个姑娘的了,他能记住他这姑娘叫什么,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支支吾吾的,不太敢直视顾辰的双眼:“这个,本侯年纪大了,有点,记不太清了,顾真人稍坐坐,本侯这就去查。” 姚杳飞快的掠了安昌侯一眼,他还不到四十,哪里就年纪大到记不清楚事了,连自家长女的生辰都不记得了。 不过就是没把心思放在这里罢了。 顾辰抿唇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安昌侯显然是极为信服顾辰的,顾辰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忙不迭的回书房取安大姑娘的生辰去了。 安昌侯一走,前厅里就剩下了顾辰和姚杳二人,一下子空了下来。 不知是安昌侯不喜欢有太多人在眼前晃,还是安昌侯府落魄的连伺候的人都用不起了,前厅竟然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方才那一路走来,也没有见到几个人。 前厅里不过摆了一张书案和数张胡床,没有富贵人家常用的那些装点之物,只是供了几座香炉,炉上轻烟袅袅,香气氤氲。 不知道这香炉里燃的是什么香,味道极淡也不香甜,但是却十分的清冽,让人仿佛置身于雪天的梅林间,清冷疏落却又心旷神怡,灵台清明。 姚杳细细嗅了嗅这香,偏着头,略带疑惑的笑了笑:“这香很别致,在别的地方没闻见过。” 顾辰轻嗅了下,漫不经心的笑了:“你喜欢这个啊,安昌侯也给过我一盒,说是他府上自制的,想是有方子。” 姚杳心中更是疑惑了,制香并不难,从大家闺秀到小家碧玉,人人都能制几款日常用的香,但香想要制得精良,却着实不易。 一是需要好的手艺人,二是这好的手艺要用真金白银堆起来,三是制香的原料要用真金白银买进来。 而现下燃的这香,显然不是寻常粗制滥造的香,想来制作不宜,花费不少。 而安昌侯府都穷成这样了,却还能制出如此的好香,看来家底儿丰厚的侯府过成如今的穷困潦倒,是因为银子不是花在刀刃上,是花在了风雅上。 姚杳抿了抿唇,没有将疑惑说出口,只低声道:“一会儿你问问安昌侯这香是谁制的,可有方子?” 听到这话,顾辰顿时警醒了,姚杳从来都不是个耽于吃穿享乐之人,吃得粗糙些穿的破旧些都无妨,更是与风雅半点都不沾,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这制香一事来的。 他微微蹙眉,眼中精光闪动:“怎么,这香有问题?” 姚杳就知道顾辰精明,猜得出她不会惦记人家的制香方子,遂点了点头:“香没问题,制香的人有问题。” 顾辰了然,低头抿了口茶。 茶香四溢,入口生津,是上好的香茶,名唤豆蔻,市面上有一两茶一两金的说法,虽有些夸大其词了,但也足以说明此茶之贵,令人发指。 姚杳抿了一口,觉得喝的这每一口都是金银,她仰头一饮而尽,又赶忙自斟自饮了几杯,赞叹不已:“安昌侯穷的都快卖儿卖女了,不但用那么好的香,还喝这么好的茶。” 顾辰摇头晃脑道:“世家自然要有世家的面子,可以饿死,不可以丢人。” “......”姚杳无语,又抿了一口上好的豆蔻香茶,嗤的一笑:“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受罪不受罪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会儿能有一顿丰盛的午食。”顾辰眯起眼睛笑了,如同一只奸计得逞的鼠儿。 姚杳“哦”了一声,斜睨着顾辰,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一听说要来安昌侯府,就急火火的过来了,从前办差事也没见你这么上心的,原来是为了蹭饭来的啊。” 顾辰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惭愧,重重点头:“那是自然,侯府的饭,吃一顿都是转的。” 斜睨着顾辰道:“安昌侯怎么会这么信得过你?奉你为上宾?” 顾辰得意洋洋笑了:“我可是得道高人顾神仙!” 姚杳不屑的嘁道:“你是坑蒙拐骗顾神棍!” “非也非也。”顾辰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十年前,真人我铁口直断,渡了安昌侯一劫。” 听到这话,姚杳才是真正的吃了一惊,错愕道:“渡劫,什么劫,能让他对你这么俯首帖耳的?”她瞥一眼顾辰:“你别是给他下了什么咒吧!” “我有那么缺德吗?”顾辰鄙夷的瞥着姚杳,神秘兮兮道:“十年前,安昌侯的长女安锦月刚十六岁,正是议亲的时候,议亲颇为不顺,府里又接二连三的出事,还有个姨娘生了死胎,血崩而亡,安昌侯又接连遭到圣人的申饬,不知道是谁给安锦月批了个命数不祥,累及父母,要送去庵里,是我拦了一下,化解了此事。后来安锦月定下一桩婚事,不久后荣贞长公主就死了。” 听话听音,姚杳从这话中听出了无数未尽之意,手上的茶也不香了,慢慢的撂到了一旁,蹙眉问道:“十年前,十六七岁,便是荣贞长公主死了,她要守孝三年,如今十年过去了,她怎么还养在闺阁里?她当初定亲定的是哪家?”她瞥了顾辰一眼:“这种内宅密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又是怎么样安昌侯相信你的话的?” 十年前,顾辰还不是内卫司的暗桩,只是个在京城里靠招摇撞骗混口饭吃的神棍,若无人引荐,别说让安昌侯相信他的话了,就算是侯府的大门,他也摸不着边儿。 “还是你心眼儿多,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儿了。”顾辰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十年前,内卫司的司使还是夏元吉,是他找到我,让我借着游走京城的机会,暗查几个府邸的隐秘,其中就有安昌侯府,事成之后,他安排我入内卫司。” 顾辰并没有明说夏元吉到底找他查什么事,姚杳也并不是非要探究事情的详情,只要知道大概的始末便是了。 十年前,安锦月十六七岁,而安锦羽刚刚九岁,那个时候永安帝正在肃清朝纲,抓了一批,又杀了一批,用的皆是祸乱朝纲,妄图谋反的罪名,而这个时候,夏元吉找到神棍顾辰,让他暗查几个府邸,夏元吉听命的是谁,自然是永安帝。 夏元吉的吩咐,就是永安帝的吩咐。 顾辰潜入安昌侯府暗查,不管找到了什么,结果就是荣贞长公主死了。 荣贞长公主的死,果真只是一场寻常的病亡?还是为了平息上位者的怒火? 若那具尸身当真是安锦羽,那么在荣贞长公主死后不久,她就受了骨伤,且没有得到好的医治。 姚杳抬头:“安锦月当时是跟哪家定的亲?” 顾辰道:“是跟安宁侯府从前的世子,盛思谏。” “盛思谏!”姚杳吃了一惊,倏然站起了身。 顾辰诧异道:“是盛思谏,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他昏迷了许久,刚刚醒来就被安排了差事,不日便要去玉华山行宫,根本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案子。 姚杳定了定心神,将昨夜修平坊中的案子略略说了,才蹙眉道:“这也,太巧了,姐姐跟从前的世子订了亲,妹妹嫁了后来的世子,现在妹妹失踪了,姐姐又病重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顾辰也觉察出这件事中处处透着古怪,想了片刻:“安锦月与盛思谏定了亲才一个多月,荣贞长公主就死了,安锦月要守孝三年,安宁侯府也没说要退婚,就那么黑不提白不提的搁着,谁知道两年后,盛思谏也死了,安锦月这个不祥的名声就彻底坐实了,也在京里传来了,也就没人肯上门给她提亲,她慢慢的闭门不出了。” 姚杳唏嘘不已,十年前十六岁,现在也才二十六岁,若搁是在她穿过来的那个前世,这安锦月正是大好年纪,想跟谁谈恋爱就跟谁谈恋爱,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怎么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被人鄙视到连门都不敢出,只敢躲着藏着蹉跎岁月。 二人一阵唏嘘疑惑,正要说话,外头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二人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做出一副淡然高深的模样。 安昌侯的手里捏着一张薄纸,安锦月的生辰八字就那么大大咧咧的写在纸上,没有半点遮掩的拿了过来。 姚杳更加唏嘘了,这个年代,古人是最看重生辰八字的,除了定亲时要交换庚帖之外,生辰八字都捂得跟传家宝一样,轻易是不给人看的。 无他,古人都信命数,生辰八字里就系了人一生的命数,若是被个心怀叵测的人看了去,扎个小人诅个咒什么的,这一辈子就完了。 顾辰接过那张纸,随意的扫了一眼,转手就递给了姚杳。 安昌侯这才又多看了姚杳一眼:“顾真人,这位是?” “侯爷不必慌张,”顾辰朝姚杳抬了抬下巴:“这是贫道的师妹姚道长,最善驱除阴气邪祟。” 安昌侯这才留意到跟在顾辰身边的女冠,方才草草的看了一眼,只觉得眉清目秀,他原以为这是顾辰新收的女弟子,并没有再多看一眼,却没料到这她也是个有真本事的女道人,心底便起了几分重视,目光带了几分审视,落在姚杳身上:“原来是姚仙姑,本侯府里的事,还要仰仗仙姑了。” 姚杳似模似样的还了个礼,却没有说话。 这无声的样子,在安昌侯的眼中,更是得道高人的做派。 他原本对姚杳的这般的年轻是有些不满的,但是看到她端足了架势,又是顾辰带来的,那点不满也渐渐消散了。 顾辰状若无意的瞥了姚杳一眼,虽说她不通道法,就连刚刚还的礼也是昨夜现学的,但装模作样起来还是很唬人的。 听到安昌侯的话,他很认同的点了下头:“侯爷这话说的不错,姑娘家的事情,自然是贫道这师妹出手最为妥当。” 姚杳接过那页薄纸,看了一眼。 丙申,戊申月,丁酉日。 她恍然大悟。 难怪安昌侯这么不待见他这个嫡长女,这个出生时间,在古人眼里,确实不怎么吉利。 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脸色不大好看。 安昌侯看了一眼姚杳的脸色,又觑着顾辰的脸色,愈发的小心翼翼了:“真人,你看这。” 顾辰高深莫测的点了下头:“大姑娘这八字,确实,”他没有把话说透,转头望住姚杳:“师妹你看,能化解吗?” 姚杳在心里唾了顾辰一口,面上是不露分毫的沉静深邃:“且试一试。” 听到这话,安昌侯顿时松了口气,一般有道行的高人都不会把话说实在了,但是只要愿意一试,八成都是有把握的。 他实在是折腾怕了,这两年也不只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了,十年前的事总是在他心里时不时的冒出来,跟针扎的一样,动不动就是一场隐痛。 经的事情越多,胆子越小。 只能将心思寄托在这些鬼神之事上。 安昌侯府说起来是落魄的都开始卖宅子了,但还是比一般的府邸要好上许多,安昌侯带着顾辰和姚杳进了二门,又走了足足一刻的功夫,才到安锦月的闺阁外头。 乌沉沉的牌匾上染了灰,应当是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上头的黑漆龟裂开来,一片片的掉落下来。 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门上的朱漆黯淡无光,深绿浅翠的苔藓长满了半截白墙,墙根儿处野草萋萋。 这个地方,荒芜凄凉的没有半点女子闺阁的模样。 安锦月在安昌侯心里的位置可见一斑。 安昌侯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看着虚掩的门道:“这就是大丫头的阁子。” 顾辰点头,瞧着姚杳:“大姑娘的闺阁,贫道进去不方便,让师妹和侯爷一起进去看看。” 安昌侯赶忙点头,推开门,客客气气的引着姚杳进了门。 入目是个不大的院子,原本修的极有章法,但长年累月没有修缮,伫立在院子一侧的太湖石塌了大半,四个半人高的大缸里的水早已经干透了,只剩下大半缸的淤泥。 听到门响,院子里正在玩翻绳的小丫头抬起头,看到走进来的安昌侯二人,神情慌张的赶忙站起身来行礼。 安昌侯神情冷肃的问:“大姑娘呢?” 小丫头怯生生道:“回,回侯爷的话,姑娘,在,在内室。” 安昌侯深深的瞥了二人一眼,转头对姚杳道:“仙姑,请。” 姚杳默然无语的跟着安昌侯走进阳光下的三间正房中的一间。 这三间正房都不大,雪墙上空无一物,没有半点装饰。 屋子里摆了胡床食案,左右两架四折屏风隔出两间内室,一间是寝房,一间是书房。 姚杳站在门口,几缕阳光落在门内,破旧青砖上的裂缝被照的纤毫毕现。 正中这间待客的屋子里不太明亮,到处都暗沉沉的染了一层灰,像是许久没有人动过这里的东西了。 靠东头的槅扇后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姑娘,再多吃一点,身子才能快点好起来。” 话音落下,却没有人答话,只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姚杳愣了一下,和安昌侯一起站在了槅扇外。 槅扇里人影一闪,从里头急匆匆的走出个婢女,二十出头的样子,见到安昌侯二人,脸色变了变,慌忙行礼:“见过侯爷。” 安昌侯不耐烦的问:“大姑娘呢?” 婢女低着头,怯怯道:“姑娘喝了药,刚躺下。” 听到这话,安昌侯更加不耐烦了,但当着外人,又不能不管,生硬的说出了关怀的话:“请了郎中瞧了吗?” 婢女惊惧的低声道:“瞧过了,重新拟的方子煎的药。” 安昌侯嘟哝着:“一年到头药不离口,花了无数银子,还晦气!” 婢女的头低的更狠了,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安昌侯才不管丢人不丢人呢,自顾自的对姚杳抱怨不休:“仙姑有所不知,自打大丫头的婚事没了,连累的她的母亲也年纪轻轻的就走了,她自己的身子骨也不争气,一日日就这么躺着,真是,真是又晦气又费银子!” 姚杳心头一动,这安昌侯故意把事情颠倒着说,把所有倒霉的事情都推到自己女儿身上,这得有多不喜欢这个女儿啊,怕不单单是晦气和费银子这么简单吧。 她微眯双眼,掐着手指,顺着安昌侯的意思开口:“是有些不大妥当。” 安昌侯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对待姚杳更加慎重了,客气的都有些过分了:“那,仙姑,仙姑看,可能化解?” 姚杳还没说话,槅扇里就传来重重的咳嗽声,咳得十分的厉害,几乎咳得背过气去了。 那婢女慌忙跑进寝房,一叠声的惊呼:“大姑娘!大姑娘!”她的声音陡然尖利的撕裂开来:“大姑娘背过气去了!” 安昌侯身子未动,脸上划过转瞬即逝的慌乱,转头看了姚杳一眼。 姚杳抿唇不语,一派淡然的看了安昌侯一眼,便走进了寝房。 寝房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儿,这股子酽浓的味道似乎是天长日久累积下来的,渗入到了这屋里的暖炕,被褥,案几深处,长风一掀,便无孔不入的四处渗透。 姚杳站在槅扇旁,看着那婢子哆嗦着手,化开一丸药。 暖炕上的被褥都是半旧的,浅色素面,没有半点花样。 被褥里有薄薄的起伏,一把干枯没有光泽的长发垂落在炕沿儿。 姚杳目光下移,看到现在被褥间的那张脸。 常年不见阳光的脸上苍白无血,唇色发乌,额角细弱的青筋透过薄薄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安锦月不过二十五六岁,但看起来却已经是满目沧桑了。 姚杳脚步一顿,她是个冒充的,没有掐算的本事,更不会驱邪避祸,但她懂得粗浅的医术,也知道脉息,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她一摸就知。 她缓步走过去,手搭在了安锦月的腕间,微眯双眼,切了个脉。 婢子看到这副场景,吃了一惊,险些叫出了声,双眼死死的盯着姚杳的动作,唯恐她将安锦月弄出个好歹来。 姚杳对那婢子如针般的目光置若罔闻,只自顾自的继续切脉。 暖炕上的安锦月动了动眼皮儿,慢慢的睁开了眼,黑亮双眼滴溜溜一转,突然沁出了水光,一边往回抽着手臂,一边娇怯怯的哭出了声:“你,你是谁,你放开,放开我。” 姚杳抬头,慢悠悠的一笑:“贫道又不是浪荡子,不会轻薄大姑娘的。” 安锦月哽住了,脸色青白,瞪了婢女一眼,虚弱无力道:“阿香,药,我的药呢!” 那叫阿香的婢女终于回过神来,颤巍巍的化了一碗药端到近前,眼看着姚杳没有要让到一旁的意思,她哭丧着脸望了姚杳一眼,隐隐露出哀求的神情。 姚杳望着那碗药,目光一闪,一脸冷薄的转了头,看了看安锦月一眼,走了出去。 一见姚杳出来了,安昌侯赶忙迎了上来:“仙姑,怎么样?” 姚杳微眯双眼,掐着手指头道:“侯爷,不太妙,贫道要跟师兄商议一下。” 一听这话,安昌侯的腿都软了,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扶着门框才站稳了,不停的擦着汗:“好,好,一切,一切都听真人和仙姑的,什么法子都使得,只要能,能让本侯度了这个劫。” 姚杳掀了下眼皮儿,看了安昌侯一眼,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 心里却是疑窦顿生,即便安锦月出生在鬼节,日子有些不吉利,即便她常年病弱,耗费无数药材和银钱,但安昌侯也不应该是如此慌张。 面对如此麻烦的人,他一个没什么责任感的父亲,流露出来的不应该是厌恶吗?怎么会是慌张,还隐隐有些忌惮和惊惧。 安昌侯又走到槅扇旁,对里头的阿香道:“姚仙姑是来给姑娘瞧病的,你不可怠慢。” 阿香怯懦的应了一声是,转头看了眼倒在暖炕上,呼吸微弱的安锦月。 安锦月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沉的神情,朝阿香摇了摇头。 走出院门,顾辰迎了上来,看了姚杳一眼,只见她的双眼里波光一动,他心下了然,朝安昌侯道:“大姑娘的事略有棘手,贫道要和师妹商议个章程出来。” 安昌侯点头如捣蒜:“应该的,应该的,本侯吩咐人把隔壁院子收拾出来,真人莫要嫌弃简陋。” 顾辰一副不滞于物的高人做派:“侯爷安排就是。” 安昌侯又道:“真人和仙姑稍事歇息,本侯吩咐人去准备午食。” 顾辰和姚杳是临近晌午赶到安昌侯府的,图的就是一顿不要钱的午食。 听到这话,二人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跟着安昌侯,举步往前厅去了。 用罢了午食,姚杳和顾辰径直去了收拾妥当的客房,并没有再去安锦月的闺阁。 总要给人一些喘息之机。 顾辰又抿了一口茶,问道:“安锦月那,有什么不对劲?” 姚杳捧着杯盏,热气在脸上氤氲,她思忖道:“我给安锦月切了个脉,她的确体弱多病,但也没到立时就要病死的地步,她那个屋里药味儿虽重的很,但我仔细分辨了一下,多是温补之药,那婢女化开的那丸药,我方才也刻意看了,不是寻常的补药,闻着像是无忧散。” “无忧散?”顾辰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药,愣了一瞬:“是治什么的?” 姚杳想了一下安锦月的情形,有点难以启齿,支支吾吾道:“就是,姑娘得的病,哎呀你不懂。” 顾辰白皙的脸上骤然一红,嘁了一声。 静了片刻,他还是耐不住性子,又问了起来:“姑娘得的病,什么病?”见姚杳撇过头去不理他,他锲而不舍的继续问:“是,月事不调,还是啥?” 姚杳哽住了,简直无法直视顾辰,作为一个古人,他怎么就这么不合格,连这种话都能问得出来。 她都替他害臊。 她叹了口气:“哎,老顾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她微微一顿:“这个无忧散还有个名字,叫保产无忧。” “扑哧”一声,顾辰喷了一口茶出来,茶水溅的满地都是。 他瞪大了双眼,眼珠子都快掉到了地上:“你说啥?” 姚杳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对,你没听错。” 顾辰满脸震惊:“你确定?” 姚杳挑眉:“我不确定啊,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顾辰无语,他要是再相信姚杳,他就是个大傻子! 歇息了片刻,日头刚刚偏西,便有小厮来敲门。 顾辰拉开门,看着来人。 小厮低眉顺眼的行礼道:“顾真人,侯爷请真人移步前厅一叙。” 顾辰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安昌侯痴迷于求仙问道,但凡见着个穿道袍的,都要奉为上宾,如今顾真人自己送上了门,他又岂能放过,不天天拉着他论道才是怪事。 他转头看了一眼姚杳,微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 姚杳挑眉,做了个让顾辰安心的神情。 顾辰走后不久,姚杳再度去了安锦月的闺房。 安锦月半靠在暖炕上,初夏时节,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可她身上仍盖着厚厚的锦被,像是格外的畏寒。 她抬起一张苍白无血的脸,看到姚杳的打扮丝毫不觉意外,自嘲的笑了笑:“看来我真是不祥。” 姚杳抿唇不语,打量了一圈儿,目光在小几上的阔口药碗落了落。 安锦月眼看着姚杳望住了药碗,她畏缩了一下,原本就惨白的脸上骤然浮现出一抹绮丽的绯红,她骤然呼吸急促,喉咙里响起粗重的喘气声,像是快要背过气去了。 阿香听到声音,赶忙从外头跑进来,连连拍着安锦月的后背,惊慌失措道:“姑娘,姑娘!”眼看着她慢慢的平静了下来,阿香才松了口气。 姚杳慢慢走过去,弯起一双杏眼,笑眯眯道:“贫道是来给大姑娘瞧病的,大姑娘,请吧。”说着,她自顾自的搬了个锦杌过来坐下,手搁在炕沿儿,朝安锦月抬了抬下巴。 安锦月的眉目间露出一丝愁苦的神情,怯怯的看了姚杳一眼,既不敢说一个不字,又不敢真的让姚杳切脉,犹犹豫豫的把手指伸出了锦被。 姚杳笑了一下,慢条斯理的言语中却又有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大姑娘,方才贫道已经切过一次脉了,现下不过是给大姑娘一个面子,今日大姑娘不接这面子,还有明日,后日,贫道是有耐心,可就是不知道侯爷有没有耐心了。” 安锦月畏缩了一下,阿香赶忙上前,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她这才稳下了心思,柔弱低语:“那就,有劳仙姑了。” 姚杳伸手搭在安锦月的手腕上。 安锦月认命一般的闭上了双眼,眼皮儿轻轻的颤动不止,泄露了心底的慌乱不堪。 几息过后,姚杳收回了手,正要开口说话,眼前却突然多了一只手,手上托着一只半旧的佩囊。 她目光上移,看到阿香战战兢兢的托着佩囊。 她嗤的一笑,佯装不明:“这是,请贫道出山的银子,侯爷会给的,无需大姑娘破费。” 安锦月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摇头道:“不,仙姑,父亲给的是父亲的那一份,小女给的,是,”她欲言又止的望向姚杳的手:“是,是小女的这一份。” 姚杳揣着明白装糊涂,抓过佩囊掂了掂:“不知大姑娘的这一份,是要买贫道的什么?驱邪避凶,还是,”她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了安锦月的手腕上:“守口如瓶?” 安锦月的心里咯噔一下,心知有些事情是瞒不住了,但是她可不信一个只会坑蒙拐骗的神棍,能真的靠脉象就看出什么来,多半是在诈她。 她苦笑了一声,弱不禁风的轻咳几声:“仙姑有所不知,小女自幼体弱,拖累了全家,父亲不厌其烦的为小女求医问药,小女,”她抽泣了一下:“小女不忍再拖累家中,可是又无法离开,这才,这才病急乱投医。” 她说的艰涩,半遮半掩,话中又有无数的歧义,端看听得人怎么仔细琢磨了。 姚杳听得心里发笑,这安锦月真是长了八十个心眼儿,能把见不得人的丑事说的这么大义凛然,字字句句中没有半句是指责安昌侯不顾年亲情,可实际上却是委屈连连,在哭诉安昌侯不给她活路,逼着她去死。 安锦月虽然托生了一副病怏怏的身子,但却也生了一副超乎常人的心智,这可真是老天给她关了门,但是打开了一扇窗。 她巡弋了安锦月一眼,同情道:“大姑娘不必思虑过重,侯爷怎么会苛待亲女,这不是就让贫道给姑娘消灾来了么?” 安锦月似乎着的觉得拖累了家里,被姚杳说的悲从心来,两行清泪垂落下来,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哭的难以自持。 姚杳真不知道自己寻常的一句话,怎么就会戳到了那姑娘的心肠,不过这种柔弱姑娘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还真挺好看的。 她苦恼的揉了揉额角,她的手段一向强硬,不善对付这种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这种姑娘,好像手指头还没有指到身上,身上就已经青了一块。 姚杳想了想,没有半点弯弯绕绕的,干脆利落的问道:“大姑娘这么哭,贫道也听不出大姑娘想要贫道做什么!” 哭声骤然被堵在了安锦羽的喉咙里,她打了个嗝儿,惊诧的望着姚杳,有点说不出话来。 这么直白的话,就像揭开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这让她怎么回答。 她的脸色青白一片,低眉顺眼的支吾起来:“小女,小女没什么,没什么想法。” 姚杳拖长了尾音“哦”了一声,挑了挑眉,面无表情的淡淡道:“如此甚好。” 听到这句话,安锦月暗自松了一口气,看着姚杳,张了张嘴,想要轰她走,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边上的阿香显然是安锦月肚子里的蛔虫,安锦月微微低眉,她就明白了过来,她听了半晌了,早就听出来姚杳不是什么好人,转头目光不善的瞪着姚杳,下了逐客令:“这位仙姑,我们姑娘身子不适,说了这半晌的话,实在是累着了,仙姑请吧。” 姚杳不恼不怒,却也没有出去,反倒在屋子里转悠起来,一会打开柜子看看,一会拉开抽屉,伸手在里头摸两把,好像是方才安锦月的示弱助长了她的贪念,她一手惦着佩囊,一手嚣张的在屋里翻找。 她一边在屋里翻着,一边啧舌:“大姑娘好歹也是侯府的嫡长女,怎么这么穷,连件儿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这,可让贫道怎么说大姑娘的好话呢。看来大姑娘这不祥的名声,是要继续背下去了。” 安锦月哪里会听不出姚杳的意思,这是在明晃晃的敲竹杠,她顿时涨红了脸,一改方才的柔弱,颤抖着手指着槅扇:“你,出去!给我出去!” 姚杳漫不经心的端起那空了的药碗,轻轻晃了两下,转头一笑:“当真?”她将药碗微微倾斜,碗口对着安锦月,唇边荡漾出一丝冷笑:“大姑娘,当真要让贫道出去?” 安锦月脸色大变,满是惊恐的神情,死死盯着姚杳的脸,妄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她方才将一番话说的虚虚实实,就是想看看姚杳究竟靠脉象察觉到了多少,当时看姚杳的反应,她以为此人只是个骗子神棍,除了会言语蒙骗并没有几分真本事,可是看姚杳现在这个样子,显然是她轻视了这个人了。 她的嘴唇哆嗦的厉害,脸色涨红,声音尖利:“你,你,你知道什么!你,你,你不许胡说!” 她又恨又怕,把暖炕捶的咚咚直响,憋气憋的厉害,憋得嘴唇乌紫,眼看着就要晕过去了。 阿香见状,赶忙扶住安锦月,拍着后背给她顺气。 姚杳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的,故意要吓唬一下安锦月,正所谓兵不厌诈,这么个小娘子,肯定是不经吓的。 她在安锦月的身上巡弋了几眼,突然神情淡薄的开了口:“大姑娘没养好,血不归经,后患无穷!” 听到这话,安锦月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两眼儿一翻,仰面倒在了暖炕上。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 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锦衣长安更新,第五百九十二回 安锦月免费阅读。 第五百九十三回 不祥 顾辰和包骋是临近晌午赶到安昌侯府的,图的就是一顿不要钱的午食。 听到这话,二人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笑意,旋即跟着安昌侯举步往偏厅去了。 安昌侯府的午食果然如顾辰所说的那样,极为的丰盛,有许多还是包骋见都没见过的菜式。 看到这摆了满满当当一食案的饭菜,包骋的双眼极亮,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放不开,后来看到安昌侯和顾辰推杯换盏,说的格外热络,根本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放开手脚大吃大喝起来。 面子,面子值多少钱一斤,能有这顿好饭菜值钱? 一顿饭用的宾主尽欢,包骋更是吃的都快吐出来了,一张嘴就能看到炙肉。 安昌侯也一扫方才的阴云密布,漱了口,满脸堆笑的问顾辰:“顾真人,午食用的可还好?” 顾辰一脸的不苟言笑,端足了得到高人的架势,点了点头:“侯爷,让下人们都到前厅吧,方便查问。” 安昌侯神情一肃,想到府里那些焦头烂额的麻烦就觉得糟心,赶忙让管家去叫人。 安昌侯府里的下人不多,一刻的功夫过去,所有的下人就都聚在了前厅,忐忑不安的望一眼坐着的人,又低下头窃窃私语几句。 安昌侯轻咳了一声,前厅里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安静的落针可闻,他对自己的震慑之力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头问顾辰:“顾真人,你看这,怎么查问?” 顾辰一眼望过去,站在前厅里的不足百人,有男有女,看起来年纪都不算很大,估计进府的时间也都不会很长,他心下一沉,想到十年前的事情,他淡声道:“先把在府里做了十年以上的下人叫出来。” 安昌侯对顾辰信服的很,对他说的话是无有不应的,赶紧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忙不迭的对着花名册点人头。 这府里的下人果然如顾辰所料的那般,年长的不多,做了十年以上的更加少,管家点了名儿,不足百人里,站出来的也不过九个人。 顾辰朝包骋点了下头。 包骋会意,带着这九人到隔壁偏厅问话去了。 九个人一走,剩下的人又惊又怕,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想不通做这些是所为何事,更害怕这把火烧到自己的身上。 顾辰丝毫没有给这些人喘息思量之机,趁着包骋问话的功夫,他又将剩下的人按照不同的差事分别挑了出来,包骋问完那九个人,便很快又带了一批人到偏厅问话。 包骋虽然初入内卫司,于刑讯一道并不熟悉,但他刚到包府的时候,处处生疏,生怕露出马脚,便小心翼翼的过了两年,这两年他练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不动声色的套话于他而言,实在是太简单了。 再加上这些下人们原本便心怀忐忑,不经吓,稍微一恫吓,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倒了个干净。 包骋基本没费什么劲儿,只是多动了些心眼儿,连哄带骗再加上吓唬,用了两个多时辰的功夫,将这府里的近百人给问了个遍,远到十年前近到今日晨起的事情,记了足足一沓子,只是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用处。 他拿着厚厚的一沓子纸走出来,朝顾辰微微点了下头。 安昌侯等的坐立不安,喝了两壶茶水,心都不能安定下来,抬眼看到包骋走出来,他如蒙大赦,腾地一下从胡床里站起身,起的太猛,身子晃了晃,瞪着包骋道:“包真人,如何了,可,可找到人了?” 包骋点点头:“找是找到了,还是有些麻烦。” 安昌侯受了惊吓一般,身子剧烈晃动了一下,依靠着管家才站稳了,白着脸问包骋:“包真人,怎么,很,很棘手吗?”他狠狠的咽了口唾沫:“还,还有的救吗?” 包骋想笑,险些没忍住笑出声,被顾辰瞪了一眼,赶忙把笑意给憋了回去,一脸沉重道:“有的,只是,”他转头看了一眼顾辰,定了定心神:“还得去大姑娘的院子里看看。” 安昌侯显然不怎么信得过嘴上无毛的包骋,听到这话,他转头看着顾辰。 顾辰一本正经道:“大姑娘那才是最要紧的地方。” “去,去,咱们这就去。”此言一出,安昌侯再没有半分犹豫了,哗啦一下站起身,径直往外走去:“顾真人,只要能把这邪驱了,本侯绝无二话。” 顾辰点头:“侯爷莫急,此邪并不难驱,只是时间会长一些。” 时间长算什么,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安昌侯都不带心疼的! 安昌侯府说起来是落魄的都开始卖宅子了,但还是比一般的府邸要好上许多,内外有别,泾渭分明。 安锦月是女眷,住在内院,等闲的女眷是不会走出二门的,而安锦月这个病秧子,一年到头更是连楼都不会下。 安昌侯带着顾辰和包骋进了二门,又走了足足一刻的功夫,才到安锦月的闺阁外头。 乌沉沉的牌匾上染了灰,应当是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上头的黑漆龟裂开来,一片片的掉落下来。 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门上的朱漆黯淡无光,深绿浅翠的苔藓长满了半截白墙,墙根儿处野草萋萋。 这个地方荒芜凄凉,毫无半点女子闺阁该有的模样。 安锦月在安昌侯心里的位置可见一斑。 安昌侯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看着虚掩的门道:“这就是大丫头的院子。” 顾辰点头,瞧了包骋一眼:“大姑娘的闺阁,不知道贫道进去方不方便。” 安昌侯愣了一瞬,极快道:“方便,当然方便,哪有什么不方便的。” 说完,不待顾辰二人再有什么言语,他推开门,客客气气的引着顾辰和包骋进了门。 入目是个不大的院子,依稀可见从前的模样,修的是极有章法的,但这院子长年累月没有修缮,处处可见破败萧条。 伫立在院子一侧的太湖石塌了大半,碎石头堆在水池子里,并没有清理出去。 院子四角上的四个半人高的大缸里的水早已经干透了,只剩下大半缸的淤泥。 听到门响,院子里正在玩翻绳的小丫头抬起头,看见猴年马月都不会到院子这一回的安昌侯走进来,“扑通”一声,两个小丫头从小杌子跌到地上,哆哆嗦嗦跪着请安。 安昌侯有些愠怒,这怒意并非因为这两个丫头懈怠,而是这两个丫头在顾辰面前丢了人,他的神情越发冷肃:“大姑娘呢?” 这两个小丫头都是刚来不久的,没怎么见过安昌侯,更没跟他说过话,听到这把冷漠的声音,两个小丫头吓得魂飞魄散,声音抖的连不成句了:“回,回侯爷的话,姑娘,在,在内室。” 安昌侯深深的瞥了二人一眼,转头对顾辰道:“顾真人,里面请。” 这三间正房都不大,雪墙上空无一物,没有半点装饰。 屋子里摆了胡床食案,左右两架四折屏风隔出两间内室,一间是寝房,一间是书房。 包骋站在门口,几缕阳光落在门内,破旧青砖上的裂缝被照的纤毫毕现。 正中这间待客的屋子里不太明亮,到处都暗沉沉的染了一层灰,像是许久没有人动过这里的东西了。 从院子外头看,这里不像是姑娘的闺阁,可从屋子里看,这里就更不像姑娘的闺阁了。 靠东头的槅扇后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姑娘,再多吃一点,身子才能快点好起来。” 话音落下,却没有人答话,只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三个人进门半晌了,也没有刻意压着脚步,但屋里的人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没有半个人迎出来。 安昌侯觉得这辈子的脸都被丢光了,规矩都喂了狗了! 他脸黑如锅底的站在阳光里,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槅扇后头顿时传来“哐啷啷”一声重响,像是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 槅扇后人影一闪,从里头急匆匆的走出个身穿绛紫色裙衫的婢女,说是婢女也不准确,她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年近四十的样子,发髻上没有半点装点,打扮的极为素净,见到安昌侯二人,脸色变了变,慌忙行礼:“婢子见过侯爷。” 安昌侯原本是要大发雷霆的,可是看到这个婢女,像是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了下来,满腔子的怒火转瞬化作一缕尴尬的青烟,不耐烦的问:“大姑娘呢?” 婢女不卑不亢道:“回侯爷的话,姑娘喝了药,刚躺下。” 听到这话,安昌侯更加不耐烦了,但当着外人,又不能不管,生硬的说出了关怀的话:“请了郎中瞧了吗?” 婢女的目光闪了闪,有些意外又有些戒备:“瞧过了,重新拟的方子煎的药。” 安昌侯嘟哝着:“一年到头药不离口,花了无数银子,还晦气!” 听到这话,婢女深深的看了安昌侯一眼,到底顾念着尊卑,只抿了抿唇,没有说出什么难听话。 包骋刚刚查问过府里的下人,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婢女,这个婢女名叫初十,正是那为数不多的在府里做了十年以上的下人中的一个。 他记得很清楚,初十是荣贞长公主的陪嫁宫女,当时荣贞长公主共带了八个陪嫁宫女,后来陆陆续续的嫁人,病亡,到荣贞长公主故去的时候,身边就剩下了两个陪嫁宫女,一个就是初十,给了安锦月,据初十说另一个叫初八,跟着安锦羽一起嫁进了安宁侯府。 包骋不动声色的看了安昌侯一眼,这初十是宫里出来的,是荣贞长公主的陪嫁,难怪敢给安昌侯脸色看,也难怪安昌侯明明气得要死,却又不敢发作。 该,这么个有异性没人性的爹,就该有人好好治治他。 被个婢女不软不硬的怼了几句,安昌侯脸上无光,急着想找补回来,才不管丢人不丢人呢,自顾自的对包骋抱怨不休:“包真人有所不知,自打大丫头的婚事没了,连累的她的母亲也年纪轻轻的就走了,她自己的身子骨也不争气,一日日就这么躺着,真是,真是又晦气又费银子!” 包骋心头一动,这安昌侯故意把事情颠倒着说,把所有倒霉的事情都推到自己女儿身上,这得有多不喜欢这个女儿啊,怕不单单是晦气和费银子这么简单吧。 他微眯双眼,掐着手指,顺着安昌侯的意思开口:“是有些不大妥当。” 安昌侯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对待包骋更加慎重了,客气的都有些过分了:“那,真人,真人看,可能化解?” 包骋还没说话,槅扇里就传来重重的咳嗽声,咳得十分的厉害,几乎咳得背过气去了。 那叫初十的慌忙跑进寝房,一叠声的惊呼:“大姑娘!大姑娘!”她的声音陡然尖利的撕裂开来:“大姑娘背过气去了!” 安昌侯身子未动,脸上划过转瞬即逝的慌乱,转头看了包骋一眼。 包骋也有些慌了,他没碰见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踟蹰不前。 还是顾辰反应迅速,撩开悬在槅扇旁半旧的青色棉布帘子,疾步走了进去。 寝房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儿,这股子酽浓的味道似乎是天长日久累积下来的,渗入到了这屋里的暖炕,被褥,案几深处,长风一掀,便无孔不入的四处渗透。 包骋终于回过神来,暗自唾弃了自己一句没出息,紧跟着顾辰的脚步走了进去,但他没往里走,只是站在槅扇便,撩开棉布帘子,冷眼看着初十捻熟的拿过白瓷阔口药碗,又从抽屉里取出个长颈白瓷瓶,倒了一丸药在碗里,用滚水化开。 酽浓的药味儿转瞬氤氲开来。 包骋不通医理,不懂脉象,更分辨不出药性,但他不懂的事情,有别人懂,他抬眼看了看顾辰,只见顾辰眉头微蹙,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有人操心药的事情,包骋便开始留心别的事情。 暖炕上的被褥都是半旧的,浅色素面,没有半点花样。 被褥里有薄薄的起伏,一把干枯没有光泽的长发垂落在炕沿儿。 包骋目光下移,看到现在被褥间的那张脸。 常年不见阳光的脸上苍白无血,唇色发乌,额角细弱的青筋透过薄薄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安锦月不过二十五六岁,但看起来却已经是满目沧桑了。 顾辰也看到了安锦月的情形,不禁脚步一顿,他涉猎颇杂,懂得粗浅的医术,也知道脉息,虽然样样都不算精通,但一个人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他还是一摸就知的。 他缓步走过去,手搭在了安锦月的腕间,微眯双眼,切了个脉。 初十看到这副场景,脸色变了变,转头阴沉沉的看了安昌侯一眼,又移眸死死的盯着顾辰的动作。 那目光凶狠,像是只要顾辰伤了安锦月一分一毫,她就要扑上来撕咬一番。 顾辰对那婢子如针般的目光置若罔闻,只自顾自的继续切脉。 暖炕上的安锦月动了动眼皮儿,慢慢的睁开了眼,黑亮双眼滴溜溜一转,对上顾辰的脸,突然沁出了水光,一边往回抽着手臂,一边娇怯怯的哭出了声:“你,你是谁,你放开,放开我。” 顾辰抬头,慢悠悠的一笑:“贫道又不是浪荡子,不会轻薄大姑娘的。” 安锦月哽住了,脸色青白,瞪了初十一眼,虚弱无力道:“初十,药,我的药呢!” 初十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稳稳的将一碗药端到近前,眼看顾辰没有要让到一旁的意思,她又不动声色的将药碗端远了点。 顾辰望着那碗药,目光一闪,一脸冷薄的转了头,看了看安锦月一眼,走了出去。 一见顾辰和包骋走了出来,安昌侯赶忙迎了上来:“顾真人,怎么样?” 顾辰微眯双眼,掐着手指头道:“侯爷,不太妙,贫道要跟师弟商议一下,此次贫道带着师弟前来,也是预料到了情况棘手,需要有个助力。” 一听这话,安昌侯的腿都软了,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扶着门框才站稳了,不停的擦着汗:“好,好,一切,一切都听真人,什么法子都使得,只要能,能让本侯度了这个劫。” 听到这话,包骋掀了下眼皮儿,看了安昌侯一眼,对他的仓皇失态疑窦顿生。 即便安锦月出生在鬼节,日子有些不吉利,即便她常年病弱,耗费无数药材和银钱,但安昌侯也不应该是如此慌张。 面对如此麻烦的人,他一个没什么责任感的父亲,流露出来的不应该是厌恶吗?怎么会是慌张,还隐隐有些忌惮和惊惧。 安昌侯又走到槅扇旁,对里头的初十冷然道:“照应好大丫头。” 初十平平静静的应了声是,转头看了眼倒在暖炕上,呼吸微弱的安锦月。 安锦月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沉的神情,朝初十摇了摇头。 走出院门,顾辰和包骋对视了一眼,朝安昌侯道:“大姑娘的事略有棘手,贫道要和师弟商议个章程出来。” 安昌侯点头如捣蒜:“应该的,应该的,本侯吩咐人把隔壁院子收拾出来,真人莫要嫌弃简陋。” 顾辰一副不滞于物的高人做派:“侯爷安排就是。” 总要给人一些喘息之机。 顾辰用清修为借口,打发了客房里伺候的下人,关门关窗,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包骋早耐不住性子了,抿了口茶,问道:“顾总旗,安锦月那有什么不对劲的?我看你给她切了个脉。” 顾辰捧着杯盏,热气在脸上氤氲,他思忖道:“我给安锦月切了个脉,她的确体弱多病,但也没到立时就要病死的地步,她那个屋里药味儿虽重的很,但我仔细分辨了一下,多是温补之药,那婢女化开的那丸药,我方才也刻意看了,不是寻常的补药,闻着像是无忧散。” “无忧散?”包骋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药,愣了一瞬:“是治什么的?” 顾辰想了一下安锦月的情形,有点难以启齿,支支吾吾道:“就是,姑娘得的病,哎呀你不懂。” 包骋的好奇心大起,抓着顾辰,摆出一副问不出来誓不罢休的架势:“姑娘得的病,什么病?”见顾辰撇过头去不理他,他锲而不舍的继续问:“是,月事不调,还是啥?” 顾辰哽住了,简直无法直视包骋,他不能理解,作为一个世家公子,包骋怎么连这种话都问得出来。 他都替他害臊。 顾辰叹了口气:“哎,老包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他微微一顿:“这个无忧散还有个名字,叫保产无忧。” “扑哧”一声,包骋喷了一口茶出来,茶水溅的满地都是。 他瞪大了双眼,眼珠子都快掉到了地上:“你说啥?” 顾辰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对,你没听错。” 包骋满脸震惊:“你确定?” 顾辰挑眉:“我不确定啊,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包骋无语,他要是再相信顾辰,他就是个大傻子! 歇息了片刻,日头刚刚偏西,门就被人低低的敲响了。 顾辰看了包骋一眼,示意他去开门。 包骋撇撇嘴,拉开门一看,顿时错愕不已,转头看了顾辰一眼。 顾辰察觉到不对劲,站起身来往门口一看,哼笑了一声:“这是,大姑娘有请?” 初十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难堪的神情,但想到安锦月岌岌可危的形势,她还是放低了姿态,低声道:“是,大姑娘有请二位真人一叙。” 顾辰转头和包骋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惊诧之意,没想到安锦月竟然会主动相邀。 他们若是不答应,那可就是傻透了。 安锦月半靠在暖炕上,已经是初夏时节,天气热了起来,可她身上仍盖着厚厚的锦被,像是格外的畏寒。 她抬起一张苍白无血的脸,看到顾辰和包骋应邀而来,丝毫不觉意外,自嘲的笑了笑:“看来我真是不祥。” 第五百九十四回 亲闺女也不行 顾辰抿唇不语,打量了一圈儿,目光在小几上的阔口药碗落了落。 安锦月眼看着顾辰望住了药碗,她畏缩了一下,原本就惨白的脸上骤然浮现出一抹绮丽的绯红,她骤然呼吸急促,喉咙里响起粗重的喘气声,像是快要背过气去了。 初十听到声音,赶忙从外头跑进来,连连拍着安锦月的后背,惊慌失措道:“姑娘,姑娘!”眼看着她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初十才松了口气。 顾辰慢慢走过去,弯起一双眼,笑的人畜无害:“贫道是来给大姑娘瞧病的,大姑娘,请吧。”说着,他自顾自的搬了个锦杌过来坐下,手搁在炕沿儿,朝安锦月抬了抬下巴。 其实方才切脉时,他已经确定了安锦月的情况,这会儿再切脉,只是为了吓唬吓唬她。 安锦月的眉目间露出一丝愁苦的神情,怯怯的看了顾辰一眼,既不敢说一个不字,又不敢真的让顾辰切脉,犹犹豫豫的把手指伸出了锦被。 顾辰笑了一下,慢条斯理的言语中却又有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大姑娘,方才贫道已经切过一次脉了,现下不过是做给侯爷看的,大姑娘以为,贫道下晌来这一趟,能瞒得住侯爷吗?” 安锦月畏缩了一下,她也明白请顾辰二人过来这件事情是她心急了,但她不能不急,那会儿顾辰显然是发现了什么,她必须要做些事情来稳住顾辰,笼络住他,让他替她保守秘密。 初十也走过来,轻轻捏了捏安锦月的手,她这才稳下了心思,柔弱低语:“那就,有劳真人了。” 顾辰转头朝包骋抬了抬下巴,包骋会意,走到门口守着,顾辰这才伸手搭在安锦月的手腕上。 安锦月认命一般的闭上了双眼,眼皮儿轻轻的颤动不止,泄露了心底的慌乱不堪。 几息过后,顾辰收回了手,正要开口说话,眼前却突然多了一只手,手上托着一只半旧的佩囊。 他目光上移,看到初十战战兢兢的托着佩囊。 他嗤的一笑,佯装不明:“这是,请贫道出山的银子,侯爷会给的,无需大姑娘破费。” 安锦月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摇头道:“不,真人,父亲给的是父亲的那一份,小女给的,是,”她欲言又止的望向顾辰的手:“是,是小女的这一份。” 顾辰揣着明白装糊涂,抓过佩囊掂了掂:“不知大姑娘的这一份,是要买贫道的什么?驱邪避凶,还是,”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了安锦月的手腕上:“守口如瓶?” 安锦月的心里咯噔一下,心知有些事情是瞒不住了,但是她可不信一个只会坑蒙拐骗的神棍,能真的靠脉象就看出什么来,多半是在诈她。 她苦笑了一声,弱不禁风的轻咳几声:“真人有所不知,小女自幼体弱,拖累了全家,父亲不厌其烦的为小女求医问药,小女,”她抽泣了一下:“小女不忍再拖累家中,可是又无法离开,这才,这才病急乱投医。” 她说的艰涩,半遮半掩,话中又有无数的歧义,端看听得人怎么仔细琢磨了。 顾辰听得心里发笑,这安锦月真是长了八十个心眼儿,能把见不得人的丑事说的这么大义凛然,字字句句中没有半句是指责安昌侯不顾年亲情,可实际上却是委屈连连,在哭诉安昌侯不给她活路,逼着她去死。 安锦月虽然托生了一副病怏怏的身子,但却也生了一副超乎常人的心智,这可真是老天给她关了门,但是打开了一扇窗。 他巡弋了安锦月一眼,同情道:“大姑娘不必思虑过重,侯爷怎么会苛待亲女,这不是就让贫道给姑娘消灾来了么?” 安锦月似乎着的觉得拖累了家里,被顾辰说的悲从心来,两行清泪垂落下来,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哭的难以自持。 顾辰真不知道自己寻常的一句话,怎么就会戳到了那姑娘的心肠,不过这种柔弱姑娘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还真挺好看的。 他苦恼的揉了揉额角,他的手段一向强硬,不善对付这种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这种姑娘,好像手指头还没有指到身上,身上就已经青了一块。 要是姚杳在就好了,这种矫揉造作的姑娘,姚杳收拾起来最是得心应手。 顾辰想了想,没有半点弯弯绕绕的,干脆利落的问道:“大姑娘这么哭,贫道也听不出大姑娘想要贫道做什么!” 哭声骤然被堵在了安锦羽的喉咙里,她打了个嗝儿,惊诧的望着顾辰,有点说不出话来。 这么直白的话,就像揭开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这让她怎么回答。 她的脸色青白一片,低眉顺眼的支吾起来:“小女,小女没什么,没什么想法。” 顾辰拖长了尾音“哦”了一声,挑了挑眉,面无表情的淡淡道:“如此甚好。” 听到这句话,安锦月暗自松了一口气,看着顾辰,张了张嘴,想要轰顾辰走,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边上的初十显然是安锦月肚子里的蛔虫,安锦月微微低眉,她就明白了过来,她听了半晌了,早就听出来顾辰不是什么拿捏的人,与其想着拿捏他,还不如自己想办法。 她转头目光不善的瞪着包骋,下了逐客令:“顾真人,我们姑娘身子不适,说了这半晌的话,实在是累着了,真人请吧。” 顾辰不恼不怒,却也没有出去,反倒在屋子里转悠起来,一会打开柜子看看,一会拉开抽屉,伸手在里头摸两把,好像是方才安锦月的示弱助长了他的贪念,他一手惦着佩囊,一手嚣张的在屋里翻找。 他一边在屋里翻着,一边啧舌:“大姑娘好歹也是侯府的嫡长女,怎么这么穷,连件儿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这,可让贫道怎么说大姑娘的好话呢。看来大姑娘这不祥的名声,是要继续背下去了。” 安锦月哪里会听不出顾辰的意思,这是在明晃晃的敲竹杠,她顿时涨红了脸,一改方才的柔弱,颤抖着手指着槅扇:“你,出去!给我出去!” 顾辰漫不经心的端起那空了的药碗,轻轻晃了两下,转头一笑:“当真?”他将药碗微微倾斜,碗口对着安锦月,唇边荡漾出一丝冷笑:“大姑娘,当真要让贫道出去?” 安锦月脸色大变,满是惊恐的神情,死死盯着顾辰的脸,妄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她方才将一番话说的虚虚实实,就是想看看顾辰究竟靠脉象察觉到了多少,当时看顾辰的反应,她以为此人只是个骗子神棍,除了会言语蒙骗并没有几分真本事,可是看顾辰现在这个样子,显然是她轻视了这个人了。 她的嘴唇哆嗦的厉害,脸色涨红,声音尖利:“你,你,你知道什么!你,你,你不许胡说!” 她又恨又怕,把暖炕捶的咚咚直响,憋气憋的厉害,憋得嘴唇乌紫,眼看着就要晕过去了。 初十见状,赶忙扶住安锦月,拍着后背给她顺气。 顾辰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故意要吓唬一下安锦月,正所谓兵不厌诈,这么个小娘子,肯定是不经吓的。 他在安锦月的身上巡弋了几眼,突然神情淡薄的开了口:“大姑娘没养好,血不归经,后患无穷!” 听到这话,安锦月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两眼儿一翻,仰面倒在了暖炕上。 “姑娘,大姑娘!”初十尖利的叫了一声,疾步冲过去,给安锦月顺气。 半晌,安锦月呻吟了一声,总算缓慢而虚弱的透了一口气出来,只是脸色仍旧灰败难看,双眼干涸枯槁,没有半点光彩。 初十这才把心搁回肚子里,转头恶狠狠的剜了顾辰一眼这个罪魁祸首,她家姑娘落到现在万念俱灰的模样,都是被这个神棍害的! 她的目光凶狠的能杀人,恨极了眼前这女骗子,可她笨嘴拙舌的,连骂人都不会。 顾辰毫不畏惧的瞪着初十,皮笑肉不笑道:“你家大姑娘方人方的厉害,”他上下打量了初十一眼:“你八字儿轻,可要自求多福喽。” “你闭嘴!”初十一声怒吼,没把顾辰给吓着,反倒把安锦月给吓了个哆嗦。 安锦月有气无力的颤声道:“让他,让他走,让他走啊!” 顾辰不慌不忙的抻了抻衣袖,无奈叹气:“哎,不听贫道言,找死在眼前呐!” 说着,他漫不经心的走了出去,全然不在乎身后那两束阴冷的目光。 顾辰和包骋二人没有安昌侯带着,又去了一趟安锦月的院子这件事,是瞒不住安昌侯的。 当然了,顾辰也没想瞒着,从安锦月的院子一出来,他便和包骋直奔安昌侯所在的正房。 安昌侯听说安锦月竟然着人请了顾辰和包骋过去,顿时怒不可遏。 他气的不是安锦月私会外男,他气的是安锦月挖他墙角。 顾真人是他的,谁也不能抢! 就是亲闺女也不行! 第五百九十五回 不眠之夜 他这股怒气在见到顾辰的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他赶紧斟了一盏茶捧过去:“顾真人,辛苦了,辛苦了。” 顾辰抿了一口茶,脸色凝重,声音低沉:“侯爷,有些话,贫道不得不说了。” 安昌侯早被顾辰难看的脸色吓得哆嗦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颤巍巍的问道:“顾,顾真人,这,这是有什么大祸要临头吗?” “大祸不至于。”顾辰摇了摇头。 安昌侯长长的松了口气,但是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就被顾辰的下一句话给吓得险些坐到地上。 “不过就是家宅不宁,多死几个人罢了。”顾辰漫不经心道。 “多,多,多死几个人!?”安昌侯张口结舌的惊呼一声。 多死几个人还不是大祸吗? 他望着顾辰,若不是碍于身份,他都要跪下来连磕几个头了:“顾真人,真人,本侯,本侯这满门上下,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啊,求求顾真人,救救我们吧。” 顾辰垂眸片刻,语焉不详了半句话:“也不是,不能化解。” 夜色深黑如水,长安城陷入一片静谧。 偶有打更人提着灯火微弱的灯笼走过,锣声清脆,悠远传开。 安昌侯府中一片漆黑,侯府里原本下人就不到,入夜后更是没什么人走动了。 柳姨娘作为得宠的妾室,又管着安昌侯府内院的一应事宜,理所应当的占据了内院里最好的一处院子。 那处院子原本是荣贞长公主的住处,荣贞长公主死了之后,这院子就空了下来,后来柳姨娘掌管了内院之事,便自作主张的搬了进来。 安昌侯知道此事后,竟然没有提出异议。 也正是因此,柳姨娘的锋芒也就更胜从前,在内院说一不二,嚣张跋扈,连荣贞长公主生的两个女儿都得退避三舍。 可偏偏,安昌侯就是喜欢这一款,连这次上玉华山避暑,都要带着她和她生的儿子, 谁让人家柳姨娘的肚皮争气,侯爷的长子次子和幼子都是她生的,现在肚子里还揣着一个。 快四十的年纪了,还在拼四胎,姨娘做到这个份儿上,勤勉的令人叹为观止。 房间里灯火明亮,小丫鬟跪在地上,托着柳姨娘的手,小心翼翼的往指甲上染着丹蔻。 柳姨娘垂眸看了看指甲上娇艳欲滴的颜色,漫不经心的问道:“姓顾的那个神棍,又来骗侯爷的银子了?” 旁边的婢女谨慎的应了一声是:“不知道那个姓顾的神棍跟侯爷说了什么,侯爷吩咐人去帮大姑娘收拾行李,说是要带她一起去玉华山避暑。” 听到这话,柳姨娘的脸色一沉,手动了一下,小丫鬟没有防备,丹蔻一下子便染出了指甲。 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哐当”一声,盛了凤仙花汁的琉璃瓶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不停的磕头求饶,声音哽咽,但咬着牙忍着不敢落泪。 柳姨娘最讨厌身边的人哭哭啼啼的,本就是伺候人的玩意儿,装这幅委屈柔弱给谁看! 她慢悠悠的抬了抬下巴,一脸冷意的看了旁边的婢女一眼。 那婢女心领神会,挥了挥手,便有两个婆子把小丫鬟押了出去。 柳姨娘这才似笑非笑的讥讽一句:“就大姑娘那个病秧子样儿,避暑,也不怕在冻死在玉华山。” 婢女动了动唇角,这话柳姨娘敢说,她一个做下人的却不敢乱说,只陪着笑脸儿道:“姨娘说的是,不管侯爷带谁去玉华山,姨娘和三位公子都是头一份儿的,侯爷不是说了嘛,这次姨娘一定要在玉华山上生下小公子,也好沾沾王气。”她抿着嘴笑:“在侯爷心里,谁都比不上姨娘。” 柳姨娘不置可否的冷嗤一声,再得宠也是个妾,生的儿子也是庶子,她弹了弹指甲:“大姑娘的院子,有人盯着吗?” 婢女低声道:“姨娘放心。” 安昌侯府的后门紧邻着坊门,两个坊丁百无聊赖的靠着墙,看似懒散,实则警惕的望着左右。 “二哥,那三位大人在树上蹲着,会不会把压断了?”年纪轻点的坊丁抬头看了眼树冠,那树枝不停的晃动,渐渐有了将要折断的迹象,他心有余悸的问道。 年长的坊丁深深的笑了笑:“树是他们自己个儿上的,树断了也是他们压的,掉下来也怨不着你我。” 年轻坊丁显然极为信服年长坊丁,松了一口气:“二哥说的是,摔死了也赖不着咱们。” 年长坊丁听到这话,“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瞥了年轻坊丁一眼:“他们是内卫,本事大着呢,从树上掉下来就能摔死,你以为他们跟你一样草包啊!” 年轻坊丁有些窘迫,讪讪地笑了。 安昌侯府后门不远处种了几棵梧桐树,树冠高大茂盛,亭亭如盖。 暗夜里,梧桐树冠连成成片的暗影,树冠上蹲着三个人,巨大的树冠被压的枝丫倾斜晃动。 密密匝匝的树冠中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诶,老顾,你下去,这树都要被你压断了。”姚杳推了推顾辰。 顾辰如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反倒踹了包骋一脚:“你胖,你下去。” 包骋猝不及防,紧紧抱住枝丫才没掉下树去,转头可怜兮兮的望着姚杳:“阿杳,我,打架我打不过,追人我追不上。我下去没用啊。” 顾辰讥讽一笑:“那你能干啥?” “......”包骋梗着脖颈,瞪着顾辰,不服气道:“我能跟你一起装神棍。” “......”顾辰哽住了,竟无言以对。 姚杳无语半晌,她也不打算下去,狡黠长叹:“那就都在树上呆着吧,压塌了算!” 静了片刻,顾辰嘿嘿一笑:“阿杳,你说她们会有动静吗?” 姚杳微微挑眉:“没动静,咱们岂不是白熬着了?” 夜色深邃,坊墙层层叠叠,影影幢幢。 “诶,诶,你们看,你们看是什么?”包骋突然低低叫了一声,手指着安昌侯府的方向,抖的厉害。 姚杳和顾辰齐齐望过去。 不知何时,高高的坊墙上蓦然多了一对绿幽幽的亮光,那亮光不过铜钱大小,绿意森然,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那一对亮光在墙头飞快的飘动,发出窸窣的低声。 “那,那不是鬼吧,鬼眼!”包骋哆哆嗦嗦的叫道。 “什么鬼眼,那是猫眼!”姚杳嗤的冷笑一声,眼看着那双森绿的光点已经越过了安昌侯府的外院墙,一个飞跃,径直往坊墙奔驰而去。 姚杳心神一动,飞身跃起,踩得树冠哗啦作响,重重摇晃,地上树影婆娑。 她丢下一句话:“老顾,你们继续盯着,我去追。” 长安城已经宵禁了,四处没有人走动,但平康坊里却是灯火辉煌,热闹喧天,香气四溢。 出了人命案子被封了许久的风荷苑修缮后重新开张迎客,老板娘又花了大手笔从江南道买进了几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那一嗓子吴侬软语,真叫人骨头都发酥,而这几个小娘子,也选了开张这日出阁。 这个消息一经放出,无数郎君们纷纷趋之若鹜,把个风荷苑挤了个水泄不通。 风荷苑自建成迎客那日起,还从未有过这等盛景。 看着人来人往,老板娘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风荷苑三楼尽头的一间雅间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腰挎弯刀,生就一副高鼻深目的异域模样。 两个身穿深黑斗篷的男子在雅间里相对而坐,面前的食案上搁着各色吃食和一壶美酒。 “代善王子,请,这风荷苑不止人美,酒更美,代善王子尝尝。”其中一个黑衣人端起酒盏,朝对面之人抬了抬手。 代善解开披风扔到一旁,大大咧咧的坐着,根本没有用酒盏,而是豪放至极的直接对着壶嘴儿灌了一口。 “怎么,黄内侍也有兴致来逛这烟花柳巷?”代善玩味的上下打量了对面的黑衣人几眼:“只怕黄内侍是有心无力吧。” 对面的黑衣人索性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把黑漆漆的斗篷一掀,露出那张似笑非笑,面白无须的圆胖脸庞。 这个人,赫然正是此前出现在围剿青云寨现场的黄连云。 听到代善这嘲讽的话,黄连云并未生气,皮笑肉不笑道:“这世间的郎君有几个不爱平康坊,黄某也是俗人,自然不能免俗。” 代善冷哼一声,慢悠悠的灌了一口酒:“永安帝让本王子伴驾随行,前往玉华山避暑,不知,黄内侍,哦不,”他微微一顿:“黄内侍的主子有什么打算?” 黄连云淡薄的笑了笑,递过去一枚佩囊:“都在这里,王子一观便知。” 代善狐疑的打开佩囊,取出一页薄纸,一字一句的仔细看下来,戏谑一笑:“贵主打的一石二鸟的好盘算,只是,”他将那页薄纸置于烛火之上点燃,看着火苗转瞬吞噬了整张纸,眼看着就要烧到指尖了,他慢条斯理的将那团被火苗裹挟的灰烬扔进香炉中,嗤的一声冷笑:“只是本王子,又能得什么好处?” 黄连云淡淡道:“吐蕃的大位,吐谷浑的国土,不知王子,”他微微一顿,语气变得犀利:“可还满意?” 听到这话,代善精神一振,猛然抄起酒壶,对着壶嘴儿一饮而尽。 就在二人在雅间畅饮之时,屋顶的一片灰瓦被揭开了,一片昏黄的灯火从屋瓦缺损的地方漏了出去。 趴在屋顶上的那个人微微动了一下,缓解了一下发麻的腿,但是他的动作十分轻微,生怕半点声响,惊动了房中之人。 夜色渐深,汉王府里一片死寂,只有前厅燃了几盏灯烛,白墙上蜿蜒出许多道绰约人影,看起来,宽敞的前厅里似乎挤了许多人。 低低切切的说话声透窗而出,似乎还夹杂着几声低吼,这低吼声格外能振奋人心,前厅里一阵群情激昂。 不多时,一道道人影从里头鱼贯而出。 前厅一下子空了下来。 谢孟夏斜靠着坐在胡床里,漫不经心的抬眼看了面前之人一眼,屈指轻叩着食案:“已经先后去了三批人了,后日圣驾出行前,所有的人手都要放出去。” 那人低着头,沉沉应了声是:“公子,咱们都要启程前往玉华山,为何要把张娣留下,咱们留下的人手极少,万一没看住,她跑出去了怎么办?” 谢孟夏毫不在意的嗤的一笑,问道:“那你说说,她跑出去是为了什么?” 那人愣了一下,不明就里的应道:“自然是为了求助,报信,找人救命。” 谢孟夏微微挑眉,淡笑着点了点头:“这就是了,我就是要让她出去报信,找人救命。” 那人一脸茫然:“公子,属下还是不太明白。” 谢孟夏弯了弯唇,露出个冷漠残忍的笑:“那你猜猜看,张娣跑出去后,在张岩去了玉华山,后头又有人她追杀的情况下,她会最先找谁报信救命?” 那人更加茫然了:“公子,属下,猜不出。” 谢孟夏简直无语了,掀了下眼皮儿,恨铁不成钢的瞥了那人一眼:“蠢货。” 那人悻悻笑了笑,尴尬极了。 他要是不蠢,早就不是个无名小卒了。 谢孟夏无奈的长长叹气:“后有追兵,又在十六王宅里,她能去哪,她第一时间会想到哪,殿试放榜的次日,她哥哥不是来找过她一趟吗,不是偷偷告诉过她吗,秦王有意招揽他,秦王必定会找到机会把她救出去的,让她忍耐几日,等几日。” 他胸有成竹的望住那人,阴沉沉的一笑:“所以,你说,她跑出去会找谁?” 那人终于恍然大悟了:“对,正好秦王没有去玉华山,他一定会想法子帮她,强抢民女这么大的把柄,他怎么舍得让给别人。” 谢孟夏和那人相视一笑,阴恻恻道:“就是不知道那是别人的把柄,还是他自己的催命符了。”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大半夜的,汉王府里在商议着事情,秦王府里也没有闲着,甚至于比汉王府里的气氛更加肃然而紧张。 秦王谢晦明正襟危坐着,扫了面前的众多幕僚一眼,没什么情绪的开口:“圣人后日御驾启程前往玉华山,留下本王在京,诸位要提起精神,盯紧各处,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众多幕僚心神一凛,齐声称是。 这些人心里都十分清楚,这次永安帝上玉华山避暑,留下秦王谢晦明监国理政,这是一个大好良机,能否就此出人头地,就看着几个月了。 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打着胆子苦口婆心的劝说谢晦明:“殿下,圣人去玉华山避暑,单单留下殿下监国理政,这是圣人对殿下的看重,也是殿下的良机,殿下何不趁这几个月的功夫,”他欲言又止,做了个杀的动作。 秦王冷飕飕的盯了那人一眼,又转眸依次盯过其他几人,语露威胁:“圣人虽然离京,可京里的事情没有丝毫能瞒得住圣人的眼睛,你我必须比圣人在京时更加谨言慎行,不能出错。”他顿了一顿,言辞冷然:“没有本王的令,谁都不许擅自做主,别坏了主意。” 那人明白秦王是在敲打自己,也很清楚秦王的意思,并不只是说说罢了,而是真的不许他们擅动,他不禁有点着急。 圣人年近半百了,眼看着就没有多少春秋了,而圣人膝下子嗣繁多,光是十四岁以上的皇子就有七位之多,虽然秦王的生母的身份最为显赫,但是秦王并不是永安帝最喜欢的儿子。 夺嫡之路荆棘密布,圣宠稀薄,胜算也就小了许多。 这回永安帝前往玉华山避暑,留下秦王在京监国理政,这是他们千载难逢的良机,借这个机会提拔一些人,贬黜一些人,不着痕迹的让朝中的风向变一变,局势定然会对他们这一方越来越有利,皇贵妃再适时吹吹枕边风,那储位也就唾手可得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剧烈的激荡,只觉着无限大好的前程就在他的眼前招手,他盯着秦王要杀人的阴沉目光,不由自主的又开口道:“殿下,这大好的机会若是放过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了,还望殿下三思。” “此事不必再议,你们都退下。”谢晦明不容置疑的沉沉开口,打发了这些惯会摆弄人心,让人不顾一切的往前冲的幕僚。 谢晦明的心里一片清明,他博的不是一个人的前程,是一群人的前程,博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性命,是一群人的性命。 如履薄冰这么多年,他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自然将轻重缓急看的格外分明。 该搏一搏的时候自然是要博的,可是不该博的时候,就要服软示弱,就该循规蹈矩的。 这次圣人上玉华山避暑,留下他监国理政,其实是一把双刃剑,既是他的机会,也是他的桎梏。 他困于长安,自然不能什么事都不做,但也不能不管不问的什么都做。 兰苕也听了半晌议事,给谢晦明端了一碗燕窝,轻声细语的低声道:“殿下,明日还有政事要忙,殿下用了燕窝,就早些安置吧。” 谢晦明没有应声,用手撑着额角,一脸的苦恼之色,抬眼看了看兰苕:“汉王府这两日出来了三批人?” 兰苕点头:“是,前前后后有四十多人,都是往玉华山方向去的,属下等不敢跟得太近。” 谢晦明有些疑惑不解,即便谢孟夏耽于享乐,身边服侍的人多,那也不可能有这么多,这么多人提前去玉华山准备,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 他的目光一闪:“盯紧了汉王府,看一直到圣驾出行,他们一共会派出去多少人。” 兰苕应声称是:“属下等一直盯着那府里。” 天边微明,两个坊丁打开坊门,早就候在坊门门口的百姓纷纷涌出坊门,各自谋各自的营生去了。 内卫司的廨房里,顾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收拾随身之物。 包骋在旁边帮忙,时不时的觑一眼顾辰的脸色。 顾辰镇定自若道:“安昌侯府里的事情你都清楚,一会儿你去司使大人跟前回话,我还另有差事,这就得出京了。” 包骋有些不敢见韩长暮,也不敢跟他回话,心下忐忑不安。 昨夜他们在安昌侯府外守了一整夜,一无所获也就算了,姚杳追一只猫竟然还追丢了。 这让他怎么敢去韩长暮跟前触霉头。 顾辰看着包骋七上八下的模样,忍笑道:“怕什么,你在司使大人跟前回话也不是头一回了,一回生二回熟,脸皮还没练得厚一点吗?” 包骋哑然,这不是脸皮厚不厚的问题,这是办砸了差事的问题! 他心虚的干笑两声:“顾总旗,昨夜咱们空手而归,你怎么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啊,你见过司使大人惩罚人吗,吓不吓人?” 顾辰放下叠的整整齐齐的短褐,叹了口气:“有什么吓人的,办砸了差事,挨罚是理所应当的,我与阿杳相交数年,还从没见过她跟丢过人,昨夜竟然连只猫都跟丢了,她肯定要想法子把面子找回来。”他转头一笑:“你放心,有她盯着安昌侯府,安昌侯府以后没好日子过了。” 包骋还是越想越怕:“那,司使大人会不会责怪阿杳?” 顾辰瞟了包骋一眼,笑的鬼祟狭促:“你猜。” 包骋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之极的问题。 他鼓了鼓腮帮子,换了个听起来不那么蠢的问题:“顾总器,那安锦月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咱们都当着她的面离开了安昌侯府,她都耐得住性子,没有任何举动。” 顾辰抿了抿嘴:“也未必就是沉得住气,也有可能是太过心虚,情况不明的时候不敢擅动,唯恐露出什么马脚来。”他转头看了看包骋,叮嘱道:“拿不准的事儿,就去问阿杳,她知道该怎么回话。” “......”包骋突然觉得这内卫司里的人心眼儿都多,这顾辰跟姚杳一样,都是筛子成精,浑身上下全是心眼儿,他俨然就是是内卫司里最傻最天真的那个人。 第五百九十六回 儿子多的苦恼 包骋忐忑不安的用罢了朝食,换上了内卫的官服,深吸了几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一脸沉重的去了公事房。 姚杳几人早就在公事房等着了,包骋走进去,颇觉意外的明显顿了一下脚步。看到姚杳坐在下首朝他招手,他赶忙抿着嘴走过去坐下,低声问:“用了朝食了吗?” 姚杳点头:“用了。” 包骋巡弋了姚杳几眼,低声道:“那你是几时起的,韩府离着内卫司还有一段路呢,能来这么早?” 姚杳撇了包骋一眼:“卯初一刻就起了。” “这么早!”包骋错愕低呼:“那才五点多啊。” 姚杳习以为常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才是古人的生活习惯。” 包骋撇嘴:“拉倒吧,你明明是日出而作,日落也不息,”他打量了姚杳一眼:“昨天半夜你还在捉贼,天不亮你就起床了,你睡觉了吗,也不怕过劳死。” “......”姚杳无语。 二人一阵窃窃私语,公事房外传来脚步声,众人转头一看,正是韩长暮和冷临江一前一后的走进来。 众人赶忙起身行礼。 韩长暮叫了声“免礼”,在上首坐下,目光幽深的在众人脸上缓慢扫过,最后落于姚杳和包骋身上,问了一句:“顾总旗呢?” 包骋赶忙起身行礼道:“顾总旗一早便出城了。” 韩长暮微微点了下头,轻咳了一声,继续问道:“包灵通,安昌侯府的事情有进展吗?” 姚杳每次听到韩长暮这样称呼包骋,她都忍不住想笑,赶忙抿了嘴,转头看到包骋一脸为难,正可怜兮兮的望着她,她心里一叹,忙起身跪倒在地:“卑职等昨夜在安昌侯府外头蹲守整夜,并未看到有人出来,但是子时的时候,有一只黑猫从安昌侯府跑了出来,卑职一路追过去,”她微微一顿,觉得很是丢人:“只是,卑职一时大意,追丢了。” “追丢了?”韩长暮重复了一句,看了姚杳一瞬。 昨夜顾辰来请姚杳相助,韩长暮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想到凭着姚杳的本事,竟然也没能抓住安昌侯府的漏洞。 他垂眸看了看姚杳略微苍白的脸色,淡薄道:“你身上有伤,这次便罢了。起来吧。” 姚杳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慢慢起身坐了回去。 这一关算是过了,包骋如蒙大赦,脊背也跟着放松了几分。 韩长暮低下头,抿了抿唇,唇边极细微的笑意随之消弭于无形,这才抬起头,望着包骋问道:“你和顾总旗在安昌侯府可有什么收获?” 包骋赶忙从袖中去处一页薄纸递给韩长暮:“卑职在安昌侯府发现府里用的熏香有些不对劲,问了顾总旗,顾总旗说是这香是安昌侯府自制的,用了许多年了,名字叫梅染,顾总旗从安昌侯那里讨了制香的方子过来,安昌侯说是这方子是安昌侯从兰因阁买的,出自制香大师之手,当时买的时候花了二百两。” 韩长暮微微挑眉,接过来那页薄纸,一字一句的看了下来,脸色一寸寸阴沉了,半晌才抬头问包骋:“你怎么会察觉到这熏香有异?” 包骋思忖道:“那香起初闻起来格外的清冽,似乎能够提神醒脑,但是片刻之后,就让人觉得脑中混沌一片,再多呆一会儿,就会觉得昏昏沉沉,困倦难忍了。” 听到这话,姚杳心头一跳。 这么古怪的香,安昌侯还用了许多年,难道就没发现不妥吗? 韩长暮转手将那页薄纸递给了姚杳:“你看看。” 姚杳仔细看了看,这香果然有些不妥当,方子里竟然有有麻沸散的成分,只是用量极少,将这张方子与在修平坊中发现的曼陀罗香两相对照可以发现,那曼陀罗香的大部分成分都与此香相同,只是每个成分的分量较重,且多了一味曼陀罗而已。 她将薄纸递回去,凝神道:“司使大人,既然这方子是安昌侯从兰因阁里买的,查问兰因阁应当会有些收获。” 韩长暮点点头,转头对冷临江道:“云归,你那里还能抽得出人手吗?” 冷临江盘算了一下:“还是让何登楼走一趟吧。” 说着,他走到公事房外头,吩咐了一声一直守在外头的何登楼。 韩长暮将那页薄纸叠好收入袖中,沉声问道:“安锦羽的情况可有告诉安昌侯,安昌侯又是如何说的?” 不提这话还则罢了,一提这话,包骋便忍不住的一阵唏嘘,声音越发的低落:“问了,安昌侯说安锦羽一年前嫁进安宁侯府后,就再没有回过娘家了,他只是知道安锦羽有孕了,但是什么时候怀上的,什么时候生,他一概不清楚。” 韩长暮虽然对安昌侯的冷漠早有预料,但听到这话,他还是一阵愕然,这安昌侯是断情绝爱了吗。 姚杳也是错愕不已,张了张嘴,问道:“安锦羽连三日回门都没有回来吗?” 包骋点点头:“是没有。” 韩长暮眯了眯眼,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是他心里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罢了。 静了片刻,韩长暮问道:“安昌侯可有说活安锦羽幼年时受伤的情况?” 包骋重重点头:“奇怪就奇怪在这,安昌侯说荣贞长公主死后不久,安锦羽贪玩,从太湖石上摔下来过,正好伤到了左侧肋骨,但是具体是伤到第几根肋骨上了,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安锦羽当时在床上躺了很久才好,花了他许多银子。”他微微一顿:“顾总旗已经套出了当时给安锦羽看伤的郎中。” 听到这话,绕是安昌侯跟冷临江是亲戚,他对这个人彻底无语了,说不出一句安昌侯的好话来了,这个人的作为实在是刷新了他无良爹娘的认知,不过他虽然说的并不清楚详尽,却也足够确认死者的身份了。 养尊处优,怀胎八月,陈年骨伤,失踪三日,即便所有的都是巧合,但这些巧合同时集中在同一人的身上,那也必定不会是巧合了。 冷临江一点点转眸望住包骋,心中还有一点点希望:“你跟安昌侯说了修平坊发现了一具尸身的事情?让他去认尸了吗?” 包骋木着脸,咬牙切齿的叹息一声:“说了,顾总旗告诉安昌侯安锦羽失踪了,安宁侯府的世子请他起了几卦,卦象大凶,还指向了修平坊,昨日夜里,京兆府就在修平坊发现了一具尸身,请他去给现场驱邪,顾总旗说,他看那死者的确有几分像府里的七姑娘,问安昌侯要不要与安宁侯世子一起去看看。” “那他是怎么说的?”冷临江急切问道。 包骋叹息如风:“安昌侯说,七丫头嫁去了安宁侯府,就是安宁侯府的人,安宁侯府都不管,他更管不着。” “......”冷临江气结,幸而安昌侯不在他的眼前,否则她早就挥拳相向了。 韩长暮看了一眼气的暴跳如雷的冷临江,低声劝慰道:“好了,你也别气了,幸而这次不是一无所获,安昌侯不愿意去也就罢了,不去就不去吧,让安宁侯世子去认也是一样的。” 冷临江自然清楚这些,他只是觉得齿冷心寒,不知道安锦羽死的时候,最挂念的是谁,若是挂念安昌侯,若得知她身死后,安昌侯竟然如此漠然相待,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做了他的女儿。 听到了这番话,姚杳也是一阵沉默。 她与父母上亲缘稀薄,前世亲妈死得早,亲爹娶了后妈,对她也没什么感情,穿过来了之后,更是连亲爹妈都没见过。 但是听到这样漠然的父亲,她还是止不住的觉得齿冷。 韩长暮转眸,不动声色的望了姚杳一眼,只见她沉默不语,脸色黯然。 心中明白,她怕是想起了过往的那些事情,想起那些无缘相见的父母家人。 他心中波澜骤起,几乎要将那些隐秘宣之于口,让她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人黯然伤神。 他忍了又忍,才将那些叫嚣着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继续一脸平静的问包骋:“安锦月的情况,可有查问清楚?” “问了,”包骋点头:“卑职和顾总旗毕竟是打着来给安锦月驱邪避祸的名义去的安昌侯府,若只问安锦羽,怕会引起安昌侯的起疑,故而也多问了几句安锦月的情况,还将府里的下人都查问了一遍。”他将早已经准备好的供词册子递上去:“司使大人,这是记录好的口供。” 韩长暮接过来,大概翻了翻,问道:“具体说说安锦月和安锦羽的情况。” 包骋捋了捋思绪:“据安昌侯说,荣贞长公主死的时候,安锦羽只有七岁,原本挺活泼开朗的小娘子,一朝丧母,难免备受打击,安昌侯府八年前发卖过一次下人,在府中做了十年以上的下人不多了,据那些人回忆,当时安锦羽性情大变,好像有一两个月没怎么说过话,本来她跟年纪相近的八弟关系亲近,但是丧母之后也慢慢疏远了。” 姚杳穿越到这个地方前,也看了不少什么宅斗宫斗的,安昌侯的后院妾室众多,可以想见当时斗得有多么的热闹,只怕荣贞长公主的死也没那么简单。 她抿了抿嘴:“怕不是荣贞长公主死了之后,侯府里传言说她是被这位八弟的生母害死的,安锦月才跟这个八弟疏远了吧?” 包骋愣了一下,惊讶道:“你猜的可真准,正是这样的,当时流言四起,顾总旗说,十年前,他正在安昌侯府设坛做法,对这流言知之甚详,只是流言就是流言,没有实证,许多人听听也就罢了,没人当真。” 姚杳不屑的一笑:“不是没人当真,是当真的人能忍。” 韩长暮眉心一跳,望住姚杳道:“姚参军的意思是?” “卑职只是个猜测,还未经证实。”姚杳赶忙摇了摇头:“还是请包骋先说吧。” 韩长暮点点头:“你继续说。” 包骋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安昌侯说,荣贞长公主死了之后,安锦月也病了一大场,当时的安宁侯世子盛思谏还送了东西过来,言辞凿凿说绝不会退婚,定会等她替母守孝三年,谁知道造化弄人,没等安锦月守完孝,他就先一命呜呼了。不过安锦月极为疼爱安锦羽,后来她自知嫁人无望,就把荣贞长公主留给她的嫁妆都给了安锦羽,故而安锦羽出嫁的时候,十里红妆,还是极为风光的。” 韩长暮听着这一席话,默默的点头,按照安昌侯这么说,安锦月应该是个羸弱又善良的,他抬头问道:“现在安昌侯内院当家的就是那个传言害死了荣贞长公主的妾室?” “不错,正是柳姨娘。”包骋点头:“她不算年轻了,但是很得宠,十二岁就到了安昌侯身边当丫鬟,十四岁做了通房,荣贞长公主嫁进侯府后刚刚半年,柳姨娘刚刚十五岁,就生了安昌侯的长子,后来又生了安昌侯的次子和幼子,也就是安锦羽的八弟,柳姨娘现在又有身孕了,算日子,下个月就要生了。” 韩长暮微微皱眉,正妻刚刚进门半年,妾室就抢先生了庶长子,到底是这妾室颇有手段,还是安昌侯宠妾灭妻? 冷临江的脸色也不难么好看,他没有成婚,父母活着的时候也是琴瑟和鸣的,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妾室庶子女,安昌侯府里的情形,显然比他料想的还要糟糕些,而安锦月和安锦羽姐妹俩的生活,也显然比他料想的更加举步维艰。 姚杳看多了宫斗宅斗的,听到包骋的这一番话,她疑惑不解的问道:“若是这样说,那这位柳姨娘在荣贞长公主嫁进侯府之前就有孕了,即便荣贞长公主之前不知道,可是成婚之后总是知道了,那她怎么容得下,就算是不能对孩子下手,也可以留子去母,怎么会允许柳姨娘在内院兴风作浪这么久?之前你说荣贞长公主嫁入侯府,八年未能生下嫡子,如果是为了生儿子,才纳的妾,那么庶长子应该比嫡女的年纪要小一些,可现在看来,显然并非如此,庶长子比嫡女要大了近一岁呢。” 韩长暮对这个故去了十年的人不是很了解,转头看了看冷临江。 冷临江轻咳了一声,语焉不详道:“这个,二十五年前,荣贞长公主当时,二十八了。” 姚杳恍然大悟,嘴角微抽。 难怪啊,二十八岁了,在古人眼里,这个年纪绝对是不年轻了,所有人都会以为她生不出孩子来了,那么安昌侯的妾室先有了庶长子,也就不会有人非议什么了。 包骋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但还是很难理解,他昨日见到的安昌侯,绝对称得上是风姿俊朗,四十几岁的人长得像二十几岁,想来二十几岁的安昌侯,肯定更加的俊朗过人,堪称京城一枝花。 二十五年前的荣贞长公主二十八岁,可安昌侯呢,肯定还不到二十吧。 包骋这样想着,便这样问出了口:“那,安昌侯那时候,多大?” 冷临江的脸颊抽搐,声音艰涩:“约莫,十六。” “扑哧”一声,韩长暮喷了一口茶出来:“多大?” “十六。”冷临江艰难开口。 此言一出,韩长暮和姚杳包骋对视一眼。 一切都像是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荣贞长公主比安昌侯大了十二岁之多,所以安昌侯可以明目张胆的宠妾灭妻,妾室可以明目张胆的抢先生下庶长子。 而安昌侯对安锦月和安锦羽姐妹俩的漠视,也在情理之中了。 这世间有爱屋及乌,自然也有恨屋及乌。 韩长暮挥了挥手,先将安昌侯府内院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搁置一旁,继续问安锦月的事情:“安锦月的病,是怎么回事?” 包骋有条不紊的将昨日在安昌侯府发现的一切仔细说来,继而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搁在书案上:“大人,这是卑职从安锦月的院子后墙找到的药渣,卑职和顾总旗怕打草惊蛇,昨夜明面上离开了安昌侯,暗地里在侯府外头守了一夜,但是安锦月没有派人出去。”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看了姚杳一眼:“没有派人,或许派了别的东西。” 姚杳的心里咯噔一下,这茬是过不去了是吗! 看到姚杳浑身不自在,韩长暮抿了抿嘴,心里暗笑一声,对冷临江道:“还是得请韩医令再辨认一下这药渣。” 冷临江点头:“毕竟事关安锦月的清誉。” 其实他还有话没有说出口,他始终不能相信,一个身体虚弱的几乎连床都下不了,常年深居简出的姑娘,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想要自谋生路? 不过安锦月和安锦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她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亲妹妹下手,这个嫌疑她是可以排除掉的。 想到柔弱不能自理,却又心机深重的安锦月,包骋眯了眯眼,犹豫不决的问道:“司使大人,卑职在想一件事情,不知道安昌侯会不会将安锦羽的事情告诉安锦月,安锦月若是知道她的妹妹失踪了,还可能丧命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待韩长暮说话,冷临江却先摇了摇头:“不会的,照你刚才那么说,安昌侯早就心硬如铁,等闲事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心神,他又怎么会多事去跟安锦月说什么。” 想到安昌侯那副样子,包骋就气不打一处来,心下沉甸甸的“嗯”了一声:“少尹大人说的极是。”他微微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尴尬至极的开口道:“昨日,安昌侯还说起一件事情,说是这次圣驾前往玉华山避暑,他也要伴驾,还打算将他的这三个儿子都带着,想从顾总旗那里请几个护身符,顾总旗应下了。” “都去?”韩长暮诧异不已:“他莫不是想趁着这次避暑一事,从这几个儿子里挑一个请封世子?” 包骋起先一直想不通安昌侯为什么要把儿子都带上,听到韩长暮这么一说,他才想明白这件事情。 原来是为了请封世子。 姚杳抿了口茶,慢腾腾道:“安昌侯没有嫡子,三个儿子全是庶出,卑职想,估计是他觉得既然世子立谁都一样,那就干脆立个最贴心的,而且这三个儿子虽然都是同一个娘生的,卑职估计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肯定也不少,这些年来,安昌侯可能觉得每一个儿子都是一样贴心的,实在选不出来,才会下决心都带到玉华山,再仔细的看一看。” 韩长暮深以为是的点点头。 包骋微微挑眉,儿子多了也有儿子多的烦恼。 冷临江冷笑一声,讥讽道:“活该,让他生那么多儿子,就生一个,多省心。” 包骋叹了口气,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情:“司使大人,安昌侯昨日还跟顾总旗说起,柳姨娘下个月就要生了,估摸着也是个儿子,他要把柳姨娘也带到玉华山去,把孩子生在玉华山,也好沾沾王气。” “......”姚杳无语了,这是去皇宫里生孩子是不可能的,那就退而求其次去皇家避暑山庄里生孩子,可是沾再多的王气,那孩子也是个落魄侯府的庶子,也变不成龙子凤孙。 韩长暮静了片刻,沉声道:“如此也好,安昌侯府里定然有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事,他们一家子都去,最好他们一家子都去,查问搜查都方便。” 包骋重重点头:“顾总旗也是这么打算的,顾总旗说,这桩案子,三五日显然是破不了的,还不如将这些人统统放到眼皮子底下来,也好早点看出是人是鬼。” 韩长暮赞赏的点了点头:“你们做的不错,此案结案后,本官给你们请功。” 包骋赶忙行了个礼,道了声谢,继续道:“司使大人说的极是,顾总旗也劝了安昌侯,他已经决定要把安锦月一起带去玉华山了。” 听到这话,姚杳皱了皱眉:“照你所说,安锦月虚弱的很,就剩半条命了,怎么会长途跋涉的去玉华山?” 包骋狭促一笑:“这就是顾真人的舌灿莲花了。” 姚杳哑然失笑:“没错,顾辰最会坑蒙拐骗了。” 听到这话,韩长暮原本阴沉的脸色也好了起来,沉声道:“如此甚好,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容易抓住他们的首尾。”他转眸望住姚杳:“这回,可别再把人和猫给跟丢了。” “......”姚杳哽的脸色铁青,这事儿真的要记一辈子吗? 第五百九十七回 诸事皆宜 四月二十三日,是个诸事皆宜的日子,太常寺夜观天象,断定这日天气晴好,碧空高远。 朱雀大街半夜便封了路,众多腰际佩着班剑的金吾卫神情肃然的戒严在街道两侧,从天黑站到天明,身子丝毫不见疲惫,连晃都不晃一下。 卯初时分,天光初亮,承天门外吹响一声悠长浑厚的号角声,这声音高亢嘹亮,直冲云霄。 淡薄的阳光洒落,班剑柄首上的龙凤圆环在晨阳下闪着寒光,金吾卫五步一哨,十步一岗,那一脸的肃然杀意,将原本打算挤到路上仔细围观的百姓都给吓退了好几步,都不需要大声呵斥,熙熙攘攘的百姓便不敢多有造次喧哗了。 号角声停下来后不久,浩浩荡荡的导驾仪仗从承天门鱼贯而出。 最前头的几辆大车里乘坐着朝中重臣,其中一辆极为宽敞,铺的盖的也格外厚实,里头坐着的正是颇的盛宠的蒋绅蒋阁老。 别人看起来是盛宠,可蒋绅却如坐针毡。 自从省试结束之后,虽然舞弊案并没有牵连到他,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早遭了永安帝的猜忌,虽然这一回驳了他乞骸骨的折子,但也只是个面子情罢了。 若他把这面子情当真,那可就太天真了。 宦海沉浮中,连父子师徒之情都不牢靠,更何况这点稀薄的面子情。 况且无情最是帝王家,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可以操控人心,可以鉴空衡平,唯独不会有情。 蒋绅觉得这辆华丽的马车就像华丽的牢笼,送他去死无葬身之地。 这几辆马车驶过长街,引得一众百姓哗然,指指点点,这几辆车里的重臣,都是他们此生仰望之人。 华盖马车之后,两排手持十二面龙旗的金吾卫紧随而至,再后头便是由四匹骏马拉着,健壮端正的车夫驾着的司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和皮轩车。 这些车马是等闲人看不到的,从前战乱多,陛下也没法子一年出一次京,这些年天下昌明,渐成政通人和之势,陛下才有了兴致,年年都出京一游,可奈何他慢慢上了年纪,一年游一次,身子骨受不住。 这等盛景,也就更加的难得一见了。 导驾仪仗声势浩大,可最受百姓期待的还是引驾仪仗,引驾仪仗中青年才俊最多也最为引人注目,且不说走在最前面的十二排羽林军,个个都器宇不凡,即便手持横刀和弓箭,骑着高头骏马的,身上穿着银鳞铠甲,一身的冷意也掩盖不住俊逸的的风姿。 而伴驾出行的高位朝臣、今科进士、各国使臣和皇亲国戚的车马也跟在引驾仪仗中。 高位朝臣、各国使臣和皇亲国戚也就罢了,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没什么可看的,即便有那么几个看得上的,也高攀不上。 反倒是今科三甲,大半都是青年才俊,一甲是攀不上了,但是二甲三甲还是可以惦记一下的。 或风流倜傥,或温文尔雅的今科三甲走过长街,顿时引得无数大姑娘小媳妇一阵欢呼。 更有胆子大的,将香囊、珠花钗环,帕子之类的东西,往这三个人身上扔。 年纪最小的榜眼崔景初羞得不敢抬头,一张脸通红通红的,险些被砸下马。 哒哒哒的马蹄声渐渐走远,晨光渐亮,明黄色的幡幢和旌旗遮天蔽日,颜色显得格外鲜艳刺眼,气势恢宏。 旗阵的后头,跟着一队队低位的朝臣和护卫,这些人多半都出自勋贵之家,家里有钱也有地位,不指望升官发财,只是占个官位一日日的混着,根本不那么在意官威形象,看上去懒懒散散的,有些不那么像样子。 还有官员因为起的太早,精气神自然有些不足,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还时不时的张大了嘴打个哈欠,困得泪涕横流。 实在是有碍观瞻。 浩浩荡荡的导驾仪仗和引驾依仗已经走上了朱雀大街,永安帝乘坐的车驾仪仗才堪堪驶出朱雀门。 那永安帝乘坐的玉辂被四十一名体健貌端的驾士簇拥着,太仆寺卿驾驭,外侧还有北衙禁军将玉辂围了个水泄不通,让想要一睹圣人风采的众多百姓根本无法得见天颜,有些失望罢了。 北衙禁军大将军柳晟升紧紧贴着玉辂的一侧,寸步不离,一双虎目在人群中来回巡弋,目中精光必现。 紧随玉辂的是永安帝的后妃公主的车驾。 永安帝下旨,此番前往玉华山避暑,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要伴驾随行,包括年幼的皇子公主。 后妃和公主皆是乘坐车车驾前往,而皇子们则是骑马前往。 永安帝下这样的旨意,也是存了一番历练皇子之心。 他的年岁越来越大,虽然整日被人喊着万岁,但谁又能真的活上一万岁,时至今日,即便没有再立太子,他也要为自己百年之后的大靖朝多做些筹谋。 陛下出行,随侍之人甚多,除了身着银鳞铠甲,手持弓箭、班剑,陌刀的北衙禁军,还有数都数不清楚的内侍宫女,内侍和宫女们则捧着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 这些人都是永安帝的近侍,又紧跟着永安帝乘坐的玉辂,个个神情严肃而平静,行走间不会发出半点声响,更没有人窃窃私语。 整个车驾仪仗显得格外的庄严肃穆,连呼吸声都整齐划一,谁都不敢露出分毫懈怠轻松的神情。 永安帝的车驾缓缓驶上朱雀大街,而金忠和郁新则率领着四十八队步甲兵、二十四队骑兵和十二支旗队走在整个依仗的最后头。 一直到这支象征着帝王的权利地位的大驾卤薄完全走出了金光门,这一场超过五千余人,声势浩大的帝王出行才算刚刚过半而已。 看到永安帝的銮驾驶出金光门之后,在朱雀大街上等待已久的朝臣家眷的车马,也纷纷的紧随其后,往金光门驶去。 韩长暮作为内卫司的司使大人,本应也该跟在引驾仪仗中,但他另有差事,只是策马在整个仪仗的外侧穿行巡视,一袭紫袍被风掀起,别有一番肃杀冷意。 他目送銮驾仪仗驶出了金光门,便策马往相反的方向驶去,迎上朝臣家眷们的车队,在熙熙攘攘的队伍中找到了带有韩府徽记的马车,忙策马过去,隔着车帘低声问道:“阿杳到了吗?” 车帘儿微动,一缕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洒落车内,韩长云懒洋洋的半躺在车里,连眼皮儿都懒得睁一下:“大哥,你怎么只顾着问那个凶巴巴的丫头,也不想着问问我。” 韩长暮愣了一下:“问你做什么?” 韩长云哗啦一下撩开车帘,指着自己的脸颊,愁眉苦脸道:“大哥,你难道没发现我瘦了吗,没发现这马车颠得厉害,我都快散架了吗?”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冷声道:“没有。” “......”韩长云扯着嗓门干嚎:“大哥,你不心疼我了!” 韩长暮实在听不下去了,“唰”的一声放下车帘。 就在韩长云哼哼唧唧的跟韩长暮叫屈时,前头赶车的小厮突然转过头,沉着脸色,阴阳怪气的开口:“七爷觉得小的车赶得不好,可以下车走着去!” 韩长云从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里望出去,看到那张皮笑肉不笑的俏脸,心里虽然不服气,奈何他打不过她,只好心虚的缩了缩脖颈,嘴角下挂,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他可惹不起这个母夜叉,万一惹火了她,她真敢一脚把他踹下车,让他走着去。 韩长暮看到赶车的小厮,惊愕道:“阿杳,你,怎么穿成这样了?”他转眸望着同样坐在车辕上的金玉:“不是你在赶车吗,怎么让阿杳赶车了,她身上还有伤。” 金玉心虚的笑了笑,赶忙从姚杳手里抢过缰绳,低语道:“看,我说的吧,让世子看到你在赶车,肯定骂我。” 姚杳嘁了一声。 韩长云适时在车里嚷嚷道:“大哥,赶车这事儿不赖我,我让她到车里来坐着了,她不肯,非要在外头赶车,搞的好像我是个坏人一样。” “......”姚杳尴尬极了,在车辕上不自在的扭了扭。 韩长暮看了看姚杳,又看了看韩长云,冷笑一声:“你不是吗?你对阿杳做了什么,让她对你避之如蛇蝎?” “天地良心啊!”韩长云大声喊冤:“大哥,我喜欢那种娇软的小姑娘,姚参军好看是好看,可是她凶啊,一言不合就开打,这是半点没长到我的喜欢上,我看到她就像看到你一样,她是我的兄弟啊,我能对她做什么?我又不是饥不择食的禽兽!” “......你,”韩长暮险些喷出来,瞪着韩长云,无语的指了指。 姚杳气极反笑,头也不回的嘲讽一句:“七爷,你这张嘴,没被打死真是老天保佑!” “是吧,我也觉得是,他们都说我长了这样一张嘴,能活到现在真是祖上积德了。”韩长云兴奋的拍了拍姚杳的肩头,颇有一种见到知己的开怀愉悦。 “......”韩长暮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有韩长云这么蠢的弟弟,果断决定不再理他了,再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折寿。 姚杳看了看韩长暮,又看了看韩长云,觉得有些怪异,传言韩长暮跟他的那些弟弟们都不和,跟这个幼弟自然也不亲近,但是现在看来,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可见传言有虚。 但若这种不合是在人前做出的假象,那他们俩为何在她的面前不维持这种假象了呢。 她和韩长暮似乎还没有熟到这个份上吧。 韩长暮自然知道姚杳看出了不妥,他没有多做解释,低声问姚杳:“要不要和我一起骑马?” 姚杳微微皱眉,摇了摇头:“卑职伤势未愈,怕拖延了大人的速度。” 韩长暮的心里有些失落,但面上没有流露出来,压低了声音道:“昨夜,内卫司地牢里死了两个人。” 姚杳愣了一下,正想再问些什么,韩长暮却已经催马走远了。 她微微低眉,很快想清楚了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里的深意。 清虚殿炸毁一案不已经能再继续拖下去了,韩长暮只好递了折子上去,果然不出所料,永安帝震怒,判了陈氏兄弟斩立决。 不是秋后问斩,是当下就杀。 可见永安帝有多恨这兄弟俩。 当然了,杀人偿命,陈氏兄弟也并不无辜,但终究其情可悯。 姚杳轻轻的透了口气,靠着车门,微阖双眼。 不知有朝一日,她会不会用得上这金蝉脱壳之计。 玉华山距离长安城一百多里地,若是催马疾行,一个白日也能也能赶得到,但永安帝是御驾出行,车驾扈从足有五六千人,再加上朝臣家眷,浩浩荡荡上万人的车队,脚程自然快不到哪去。 故而车队要在途中歇息一夜,永安帝可以住在馆驿中,可其他的扈从就只能就地安营扎寨了,但随行之人众多,荒郊野岭也无法全部容纳,官位实在低微之人,恐怕会连个安营扎寨的地方都没有的,便只能睡在自家的马车上,凑合一宿。 天晚之后,车队正好行到距离玉华山六十里的地方,早已累的人困马乏,不易再往前赶路了。 永安帝的车驾已经赶到了距离玉华山六十多里地的一处馆驿,这处馆驿是专门为陛下前往玉华山避暑所修建的,平日里虽然安排了驿丞和驿卒驻守,但并不对往来官员开放。 永安帝下旨定下前往玉华山避暑一事之后,这处馆驿便被内卫司和羽林卫共同接手,内卫司负责勘查,羽林军负责戍卫。 永安帝的车驾赶到时,韩长暮和羽林军的右卫指挥使金忠就在馆驿门前跪迎,身后跪了一溜连头也不敢抬的驿丞和驿卒。 “回禀陛下,馆驿内外都已清理干净,臣等恭迎圣驾。”韩长暮恭恭敬敬道。 永安帝叫了声起,朗声道:“辛苦久朝了。” 韩长暮躬身道:“为陛下尽忠,不敢言苦。” 永安帝没再多说什么,举步走进馆驿,身后的妃嫔们也纷纷跟了上去。 这处馆驿虽然不及玉华山行宫那般金碧辉煌,但修建的初衷便是为了供陛下避暑途中休息,故而修建的也格外的宽敞,比之一般的行馆,不知要富丽堂皇多少。 永安帝和后妃皇子公主都安置下来后,韩长暮和金忠交接了戍卫一事,便催马往长安城方向赶去。 上万人的车队停在距离玉华山六十里地的荒郊野岭中,星星点点的灯火蜿蜒了十里地,营帐连绵亦是数里不绝,最近的一顶营帐距离玉华山只有五十五里地。 歇脚的地方是有了,可是用饭却不那么方便了。 住在馆驿中的永安帝和后妃、皇亲国戚和各国使臣有御厨做饭,但在荒郊野岭中安营扎寨的朝臣极其家眷,就只能自行解决了。 当然了,若是没有自带厨子,馆驿里的厨子也在荒野里架起了大锅做饭,供车队中的众人取用。 韩府的车队馆驿的后头,距离玉华山六十五里左右。 韩府人少,两个主子加上随从也就才十二三个人,搭了五顶营帐。 旷野中风大,劲草低伏,树影婆娑,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深黑如墨的天际低垂着,与无边无垠的旷野相接,天上一勾淡淡的清月,云翳缭绕,月色被遮的若隐若现。 营帐间的空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松枝枯木填进火堆中,火苗蹿起数丈高,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当值的兵卒在各个营帐之间来回梭巡,盔甲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韩长暮催马赶到韩府的营帐前,看到几个人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火光映照在脸上,红彤彤的一片。 韩长云倾身,不知道朝姚杳说了什么,姚杳突然笑的前仰后合,平日里略显寡淡英气的眉目,在篝火红光的映衬下,平添了几分妩媚。 韩长暮将缰绳拴在树干上,举步走过去,硬是挤到了韩长云和姚杳中间坐下,面无表情的问了一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韩长云看出了韩长暮的脸色不虞,他又转头看了一眼木然下来的姚杳,微微挑眉,像是窥探到了什么天机一般,捂着嘴摇头:“没,没说什么。” 他一把揽过在旁边伺候的婢女的肩头,浪荡的勾了一下她的下巴:“没说什么,对不对。” 那婢女羞红了脸,连连点头,嗯了一声。 韩长暮简直不忍直视,一脸严肃的对姚杳道:“离他远点儿,免得带坏了你。” 姚杳愕然无语,看来韩长暮跟韩长云的关系的确不怎么样,上晌那会看起来的和睦相处,其实是她的错觉。 韩长云是个极会享受之人,篝火上烤的是他提前腌制好的羊肉,火堆旁边是他从京里带出来的梅花酿,食盒里还有已经凉透的胡麻饼和各色点心,稍微热一热就能吃。 看着他一样样的往外端着各种吃食,韩长暮格外的不以为然,轻嗤了一声,声音中带着浓浓的不屑和讥讽。 韩长云并不生气,微微错身,越过韩长暮,望着姚杳笑道:“苦了什么,也不能苦了自己这张嘴,对不对,阿杳姑娘。” 姚杳连连点头:“可不是么,人间实苦,吃不好就是苦上加苦。” 韩长云简直觉得自己是找到了知己,若不是因为打不过韩长暮,他就要把这个碍眼的家伙推得远远的了。 看着韩长云和姚杳你来我往的说的热闹,韩长暮心里发涩,烤的喷香入鼻的羊肉吃起来也如同嚼蜡,没滋没味的。 夜色渐深,营帐前的篝火渐渐熄灭了,奔波了一整日的人们纷纷钻进各家帐子,听着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勉强睡了过去。 韩长云多喝了几口酒,早就搂着那婢女进了帐子。 韩长暮和姚杳都是有差事在身的,不敢饮酒,便多吃了几块炙肉。 姚杳拿着一根拇指粗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微弱的篝火,想到上晌时,韩长暮语焉不详的那一句话,终于没能耐住性子,低声问道:“他们,出京了?” 韩长暮心知肚明,并未说的那般直白,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 静了片刻,姚杳叹息:“可惜了,以后只能隐姓埋名了。” 韩长暮并不认同这话,淡淡道:“活着,就不可惜。” 姚杳愣了一下,骤然笑了,有个念头在她的心里叫嚣,她没有多思多想便问出了口:“司使大人还会对旁人生出恻隐之心吗?” 韩长暮对上姚杳的一双似水杏眸,他心里微微一动,寒星般的双眼中骤然波光潋滟,抿了抿嘴:“那要看对谁了。” 姚杳话中有话:“是,法理不外乎人情?” 韩长暮眉峰微挑,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起来是一脸冷肃,可温软的笑意却从眸底泄露出来:“人情就是人情,没有法理可言。” 姚杳觉得这话是个坑,就等着她心甘情愿的往里跳,她可没那么傻,会自投罗网。 她眯起一双眼,像一只狡黠的狐狸,笑眯眯道:“可若是,杀头的,诛九族的罪过呢?” 韩长暮其实猜到了姚杳想问什么,淡淡笑道:“那也无妨。” 只是淡淡的四个字,在姚杳的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她扭过头,把激荡的心神按下去,按的如枯井般平静,才转过头,慢腾腾道:“大人的胆子还真不小。” 韩长暮本以为说了这句话,会看到姚杳有所动容的模样,会听到她说些别的什么话,可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情形出现,不禁有些失落。 他一时激动,抬了抬手,手刚要落到姚杳的发髻上,不意她撇了一下头,躲过了他的手。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一时无话。 就在此时,孟岁隔急匆匆的翻身下马,刚刚靠近篝火堆,一身寒露便化作了淡白的雾气。 他压低了声音道:“世子,出事了。” 从仪仗出京,孟岁隔便一直走在最前头,若不是大事,他绝不可能调转回来。 韩长暮瞬间变了脸色,冷厉问道:“怎么了?” 孟岁隔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在离玉华山五十里的林子里,发现了两具尸身。” 韩长暮的心里咯噔一下,自从永安帝下旨要前往玉华山避暑,这条路就被千牛卫来回勘查了许多遍,圣驾出京的前一日,千牛卫更是将这条路戒严了,寻常人根本无法进来。 这个时候出事,要么是赶在千牛卫到来之前做下的,要么就是千牛卫里出了问题。 韩长暮的脸色阴沉的厉害,腾地一下站起身,疾言厉色道:“在什么地方,带我去。” “我也去。”姚杳也扔了手上的树枝,跟着韩长暮走了出去。 韩长暮转头看了姚杳一眼,忧心忡忡道:“你的伤势,受得住吗?” 姚杳洒然一笑:“大人放心。” 三个人策马疾行,穿透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山石溪流,荒林衰草倏忽而过,十几里的路程转瞬即至。 那一片密林并不算很大,就在旷野的边上,但是树木都长得高大茂盛,落叶常年堆积在地上无人清理,一股股陈年腐朽霉烂的气息在林中弥漫。 几名内卫守在林子的边缘,一看到韩长暮三人策马过来,赶忙迎上前,行了个礼:“大人,就在林子里。” 韩长暮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内卫,跟着孟岁隔极快的走进林中。 发现尸首的地方就位于密林的中间地带,湿气深重,腐朽的气息更加浓厚。 地上挖了一个深坑,两具尸首就趴在坑里,坑外是潮湿的新土。 三条黑色的细犬围着深坑来回打转,吐出长长的舌头,发出赫赫嗤嗤的声音。 三名守在深坑边上的内卫拽了拽绳索,让细犬安静下来。 孟岁隔指着深坑道:“卑职等巡视到此地,细犬突然朝林子狂吠,卑职等觉得有异,就进来查看,发现了这个地方有新掩埋的痕迹,挖开便发现了尸首。” 韩长暮点点头:“千牛卫呢?” 孟岁隔指着不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影:“千牛卫都在林子外头逡巡,卑职已经问过了,三日前他们赶到此地,用细犬查过一回,并没有发现异常,昨日白天,也用细犬查过,也没有异常,此时他们带的细犬都赶去玉华宫了。” 韩长暮微微沉凝,做下此事之人显然知道千牛卫的行事规律,这才钻了个空子,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这次不单单是千牛卫提前逡巡,永安帝还派了内卫司沿途察查。 若非如此,这个空子还真的让他们钻过去了。 韩长暮淡声道:“把尸首挖出来。” 几名内卫齐声称是,忙将两具尸首抬出了深坑,仰面摆在枯叶上。 韩长暮和姚杳提灯凑到近前,仔细查看。 这两人都是男子,死的时间并不长,身体还没有腐败的迹象,只是脸被毁的厉害,根本看不清楚模样了。 姚杳微微蹙眉:“司使大人,这两人都是脖颈受伤,一刀毙命,死的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受过折磨的迹象,凶手和死者之间显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为了杀人,那么毁了这恶二人的容貌也不是为了泄愤,卑职以为,是为了掩盖这二人的长相。” 韩长暮深以为是的点点头:“你看他们的指甲都很完整,没有痛苦挣扎的痕迹,脸上的伤应该是死后造成的。”他微微一顿,转头望了望四周深幽的密林:“这附近没有人家,千牛卫也提前三日将这里清了路,寻常人是进不来的,只有负责陛下避暑一事的官员,兵卒和随从,拿着相应的文书才可以通过。” 姚杳“嗯”了一声,和孟岁隔一起,在尸身上一通翻找,片刻之后,她摇了摇头:“大人,这二人身上并没有刻意证明身份的文书。” 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韩长暮的意料之外,他微微点头:“凶手既然毁了这二人的脸,又怎么会留下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文书。” 姚杳看着二人身上的衣裳,思忖道:“大人,这二人穿的都是粗布短褐,一个是靛蓝色,一个是深褐色,边缘磨损的比较严重,两个人都穿深色布鞋,鞋底也磨损的厉害,由此看来,这二人的身份不高,都是出苦力的人。” 韩长暮自然也看出来了,拿起其中一人的手看了看:“此人的手臂粗壮,左手的拇指内侧有极厚的老茧,手指和手背上都有陈年烫伤,可是,”他仔细看了看这人的指甲:“可是他的指甲修剪的干净平整,没有半点灰尘,应该是极为讲究之人。” 姚杳也拿起另外一人的右手,微微皱眉:“这个人的手上同样的位置也有同样的老茧,但是他是右手,大人你看,”她指着这人的右手:“是不是老茧的位置几乎一样,手臂也比较粗壮。” 孟岁隔疑惑不解:“是什么样的人,会长出一模一样的老茧,而且还是一个在左手,一个在右手。” 韩长暮抬手比划了一下。 姚杳偏着头想了片刻,朝韩长暮伸出手:“大人,有匕首吗?” 韩长暮愣了一下,弯腰从革靴的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刃,连着刀鞘一起递给了姚杳:“要匕首干什么?” 姚杳没有说话,抿了抿唇,按照这两个人手上长得老茧的位置握住刀柄,来回做着各种动作。 可是每一个动作都不那么顺手,她微微摇了摇头。 韩长暮看出了姚杳是在做什么,他皱眉道:“这两个人手上的老茧,看起来不像是常年拿刀剑留下的。”他微微一顿,将尸身身上的短褐脱了下来,指着其中一具尸身道:“这个人是左手臂粗壮,而另一个人是右手臂粗壮,但除了手臂粗壮之外,他们身上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习武之人的见状,下盘也不够稳当。” 姚杳低眉看了一下,也觉得颇为奇怪。 那这手上的老茧到底是怎么留下的呢。 韩长暮拿着两身短褐仔细查看。 两人都是被一剑割喉而死,从伤口上看,就是普通的双刃剑,东西两市随便一个铁铺都能做得出来,并无半点特殊,从凶器上显然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二人被割喉之后,大量的鲜血喷溅出来,大一部分喷到了案发现场,而小部分洒落在了衣裳上,其中鲜血主要聚集在衣领和胸口,将短褐染透了。 血迹已经干透了,染了血的地方,布料硬邦邦的。 血腥气和泥土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已经不那么容易分辨的出了。 若是内卫没有带细犬探查,恐怕根本发现不了这两具尸身。 韩长暮仔细看了看短褐,突然双眼一缩,指着衣裳上胸口靠下的位置,低声道:“阿杳,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姚杳赶忙凑过去看。 只见那个地方有星星点点斑驳的污渍,颜色比衣料的颜色略深一些,痕迹的边缘并不是十分的清晰,像是污渍渗透进了衣料中,而且慢慢的洇开了一些。 姚杳拿着那衣裳闻了闻,微微皱眉,有些难以置信:“闻着,像是油腥味儿。” 韩长暮的脸色微微一变,又拿起另外一件短褐,同样在相同的位置发现了大小不一的污渍,形状上看起来跟之前那间差不多。 姚杳脑中灵光一闪,换了个姿势捏着匕首,来回的比划,片刻之后,她突然开口:“大人,卑职知道这两个人是做什么的了。” 孟岁隔流露出喜色,插嘴问道:“做什么的?” 韩长暮像是也想到了什么,亦是点头:“我也想到了。” 姚杳和韩长暮杳对视了一眼,齐齐出声:“这二人都是厨子。” “厨子?”孟岁隔难以置信:“怎么会是厨子呢,这,从哪看出来这是厨子呢?” “没错,就是厨子,这两个人都是在灶房做饭的厨子。”姚杳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指着短褐上的污渍,比划给孟岁隔看:“孟总旗你看,这是不是大厨颠勺留下来的老茧,那污渍是不是常年做饭,油腥溅到衣裳上留下的痕迹。” 孟岁隔恍然大悟:“还真是,分毫不差啊。”他微微一顿:“那为什么是一个老茧在右手,一个老茧在左手。” 话音方落,他对上韩长暮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忙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失笑摇头:“是了,是卑职犯傻了,右手上有茧子的,必定是个左撇子。” 韩长暮凝神望向营帐绵延之处,星星点点的篝火已经极为微弱了,如同暗淡的星辰洒落在荒郊野岭间。 他思忖道:“馆驿中是没有厨子的,日常只有一名驿丞和四名驿卒驻守打扫,每年圣人下旨前往玉华山避暑,这四人就会将馆驿提前打扫收拾干净,静待羽林军的接手。” 姚杳也是清楚这件事的,微微点头:“所以,这两名厨子,并非出自馆驿,而起这条路的附近居住的都是普通百姓,家里是养不起厨子的。” 孟岁隔问了一句:“那若是这人原本便是这附近的住户,但自己又是个厨子,是在酒肆或是高门大户里做工的呢?” 韩长暮摇了摇头:“这附近没有高门大户,更没有酒肆客栈,若是做工的厨子,根本没有必要走到这里来,虽然这片林子并不是他们的遇害之处,但能在千牛卫的眼皮子底下埋尸,想来杀人之地应该离这里并不远。” 孟岁隔心头一跳,赶忙叫过几名内卫,去四处仔细查看。 韩长暮凝神道:“在这附近,唯一用得着厨子的地方,只有一个。” 姚杳和孟岁隔对视了一眼,齐声道:“是玉华山行宫。” 韩长暮沉重的接口道:“不错,就是玉华山行宫。” 姚杳看着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首,心头一跳:“大人,若只是单纯的为了杀人,凶手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两个人的脸也毁了,除非是,”她欲言又止。 “除非是为了李代桃僵。”韩长暮沉沉接口道:“行宫里定然已经混入了宵小之徒。” “什么!”孟岁隔惊呼了一声,想到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他又赶紧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这,这怎么得了,圣人明日就要赶到玉华山了,行宫里若是混入了歹人,那圣人的安危,大人,这,这可怎么办啊。” 韩长暮沉了脸色:“现在请圣人回銮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将行宫里的隐患拔除掉。”他转瞬有了主意,低声吩咐孟岁隔:“即刻给顾辰飞奴传书,让他将行宫中的厨子和帮工暗中控制起来,严加查问,一切都要隐秘进行,不可引起慌乱。” 孟岁隔应了声是,赶忙密林,传书去了。 韩长暮抬眼看了看姚杳,神情有几分凝重。 姚杳心里咯噔一下,似乎猜到了韩长暮想要干什么,赶忙道:“大人不必担心卑职的伤势,有话直说便是。” 韩长暮笑了一下:“你倒是机敏。” 姚杳挑了挑眉。 韩长暮淡声道:“行宫之事大意不得,可圣驾在此,我又走不开。” “卑职明白,卑职这就赶去行宫。”不待韩长暮说完,姚杳便接口道。 韩长暮还是不放心姚杳的伤势,想了片刻又道:“让孟岁隔和你一起去,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不用!”姚杳赶忙拒绝:“孟岁隔是大人的亲随,跟着卑职算怎么回事,卑职的伤没事,星夜兼程不算什么,大人放心便是。” 韩长暮巡弋了姚杳一眼,见她神情坚定不似作假,也便答应了。 姚杳这才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她是巴不得先行赶往玉华山的,整日和一个装疯卖傻的韩长云,还有心机深重的韩长暮凑在一起,她得折寿三年。 说定了此事,孟岁隔也将信笺写好,交给韩长暮过目。 韩长暮淡淡道:“再补一句,姚参军即刻出发前往玉华山。” 孟岁隔诧异的看了姚杳一眼,他是知道她伤的有多重的,但是见姚杳一脸坦然,他应了声是,补上了一句,将信笺装进细小的竹筒中,用蜡封好口,绑在飞奴的腿上。 飞奴穿林而过,密林中一阵剧烈的激荡,它在密林上空打了个转,调转方向,穿透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一路往玉华山飞去。 第五百九十八回 灭门惨案 此时,在附近搜查的内卫也回来了,回禀说在周围并无发现异常。 韩长暮原本对这搜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千牛外在这里来来回回的搜了三遍,不说翻了个底儿朝天吧,至少也是把每一块石头都仔细筛过了。 若凶手的确是钻了千牛卫换防的空子犯的案,那显然他们对千牛卫的行事手法风格也格外的熟悉,自然知道如何避开千牛卫的搜查。 这密林的附近,想来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 姚杳忙道:“司使大人,卑职这就启程。” 韩长暮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沉沉的点了下头:“你的行礼,我一并带过去。” 姚杳翻身上马,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不带也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韩长暮望着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马,“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孟岁隔低低的叹了口气,问韩长暮:“大人,这两具尸身怎么办?” 韩长暮转眸掠了地上一眼:“先就地掩埋,告诉千牛卫,务必守好这处密林,等圣驾抵达玉华山后,我再来把尸身带走。” 孟岁隔低声称是。 白日里圣驾出行,整个长安城陷入拥挤和狂欢中,喧嚣散尽,朱雀大街上一片萧索,车队走过的街巷,留下清晰可辨的车辙印子。 修平坊离着朱雀大街极远,但也有不少人挤过去看热闹。 苎麻巷里白日里极为安静,大部分人家都关门闭户,一到入夜,这里才真正开始热闹起来。 今夜的苎麻巷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淡淡的血腥气冲散了脂粉味儿,闻着有些奇怪。 地上似乎比往日更加潮湿了。 在黑夜的掩映下,七八个身穿黑色窄身短褐的人影在苎麻巷的巷子口一闪而过,鱼贯而入,悄然的挑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不过片刻的功夫,淡淡的血腥气便更加的浓重了,夜风狂卷,那血腥气非但丝毫不见消散,反倒越发的令人欲呕。 房门大开着,粘稠的鲜血在地上蜿蜒,漫过低矮的门槛,沿着泥泞的沟壑,慢慢流淌到巷子口。 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两具尸身,横七竖八的躺在血泊里。 尸身的脖颈处都有一道又细又长的血痕,鲜血从那伤口里汩汩流出。 七八个黑衣人又谨慎的将苎麻巷搜了一遍,见再无遗漏,相互对视了一眼,才分散开来,离开了这条已经面目全非的窄巷。 他们对更夫行走的路线格外的熟悉,每每刚刚听到清脆的打更声,便能及时的避开。 一行人走到修平坊的一处低矮坊墙下,两两一组,相互掩护着,越过了坊墙,飞快的向夜色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苎麻巷陷入一片死寂。 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落在低矮的门槛上,惊恐而吃力的往外扒了扒,一双眼睛探出门口,在夜色中望了半晌。 空寂的苎麻巷已经被鲜血染透了,巷子里没有半点人语声。 那双眼睛又缩了回去,手也跟着收回去,吃力的爬过血泊,用尽全力敲了一下炕洞:“沐沐,救,救沐沐。” 炕洞里传来一阵窸窣声,急促而尖利,里头的人像是遭受了极大的惊吓刺激。 片刻之后,从炕洞里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手。 炕洞里的人扒着炕洞边缘,吃力的往外爬。 那人爬出来后,又从炕洞里拉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已经吓傻了,看着眼前的人,双眼呆滞,连哭都不会了。 赵娘子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抓着小姑娘的手,塞进那人的手里,用尽全身力气道:“沐,沐沐,救,救救沐沐。” 那人愣了一下,突然冷笑:“你自己的女儿,自己救,我童兰英,才不当这个冤大头。”她扯下破旧的被褥,捂住赵娘子的脖颈,转瞬红了双眼:“你活着,自己照看自己的女儿,我可不管。” 赵娘子笑着落了泪:“你,你,是好人。” 话音方落,那脖颈上的血骤然喷涌而出,转瞬染透了被褥。 赵娘子的头歪了歪,双眼圆睁着,带着无尽的牵挂和不舍,死死的瞪着赵沐沐。 赵沐沐突然张大了嘴,声嘶力竭的嚎哭出声:“娘!娘!” 童兰英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死死捂住了赵沐沐的嘴:“不哭,不哭,千万不能出声!” 赵沐沐虽然年幼,但是跟着赵娘子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早已看遍了人间疾苦,巨大的悲恸和惊恐袭来,她的心神尽数崩溃,可是听到童兰英的话,她竟然能死死的咬住下唇,泪流满面却不发一声,硬是将嘴唇咬出了血。 童兰英看了赵沐沐一眼,哀哀叹了口气,拿起角落里半旧的木兰青斗篷,将赵沐沐裹起来背在背上,探头探脑的走出门。 茫茫夜色中,外头早已空无一人了。 童兰英背着赵沐沐,走过一间间布满血泊的惨烈屋子,白日里还插科打诨的街坊四邻,如今都倒伏在血泊里,没了生机。 她越发的心惊肉跳,一张脸惨白无血,喘息中带着巨大的疼痛,背着赵沐沐一路急行。 双脚不停歇的在曲巷中奔跑,留下一串串带血的足印。 她丝毫不觉得累,一口气跑到了坊正乔言达的家门口,大力的砸着门,抖着嘴唇喊道:“开门,乔坊正,快开门,快开门啊!” 乔言达早就睡下了,硬是被这惨烈的砸门声吓得从炕上掉下来,睡意朦胧的去开门:“谁啊,别砸了,砸坏了门,你赔吗?”他拉开门,巨大的血腥气熏得他呼吸一滞,抬眼看到脸色苍白,满脸惊恐的童兰英,微微皱眉:“童兰英,你这是怎么了,你又惹了什么货。” 童兰英的嘴唇干涸,裂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喘着粗气道:“死,死,死人了。” 乔言达吓了一跳:“谁,哪死人了,谁死了?” 童兰英边喘气边说:“苎,苎,苎麻巷,苎麻巷里,都,都死了,都死了。” “都死了,谁都死了,都死了谁!”乔言达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半晌回不过神来,一把抓住童兰英的肩头,重重的来回摇晃:“你说清楚,谁死了,你别吓我啊!” “别晃,别晃,孩子掉了!”童兰英赶忙托住背上的赵沐沐,瞪了乔言达一眼。 乔言达这才发现童兰英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赶忙接过来往屋里送:“这,沐沐,沐沐怎么在你这?沐沐,沐沐,你怎么了,看看我,快,快看看我。” 童兰英已经双腿发软,走不了路了,迈进门槛便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道:“乔,乔坊正,快,快去京兆府报案,沐沐,沐沐是吓傻了。” 乔言达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镇定下来:“对,对,去京兆府,京兆府。”他抄起墙角的铜锣,一个箭步出了门,沿着街巷,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喊道:“青壮年,都出来,快,快,都出来。” 修平坊是个小坊,原本是住不了太多的人的,但是这里地价便宜,赁屋的价更低,许多刚刚进京谋生的人也多半在这里赁屋,坊里的人家慢慢也多了起来。 平日里入夜之后,修平坊是极为安静的,只有苎麻巷里热闹一些,但终归还是比不上平康坊的觥筹交错。 乔言达突然这么一敲锣,响亮的锣声转瞬传遍了几条曲巷,家家户户披着衣裳走出来,七嘴八舌的相互打听出了什么事,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个究竟来。 看到有这么多人被惊醒,乔言达的心里瞬间没那么慌乱了,他关上门,站在门口,勉强镇定道:“今夜咱们坊里进了歹人。” “什么,进了歹人!” 一听这话,众人都慌乱起来。 他们修平坊里住的都是穷苦百姓,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院墙高耸,上头还架了铁荆棘,府里更是豢养了强壮能打的家丁。 乔言达又赶忙道:“慌什么,几个宵小之徒,咱们这么多人,有什么可怕的?” 众人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了几眼。 乔言达把过年时剩下的炮竹拆开,往每个人手里塞了一把,有条不紊的沉声道:“老弱妇孺都集中到一块,二十个青壮年分四队,和坊丁一起把守四个坊门,”他点了三个年轻人出来:“你们三个腿脚快,拿着我的牌子,去京兆府报案!”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耳畔道:“就说,出了灭门案!” 那年轻人脸色骤变,惊恐的望住了乔言达。 乔言达微微点了点头。 年轻人不敢再有片刻犹豫,接过乔言达的牌子,叫上另外两个人,聚起一口气往外跑去。 紧跟着,乔言达又点了六个年轻人:“你们四个去守住苎麻巷的巷子口,除了我带着,谁来也不能进。”他话音一顿,又加了一句:“你们也不能进!” 安排完这些事情,看到众人纷纷各自忙碌去了,他暗自庆幸的松了口气。 住的人多虽然麻烦点,但也不是全无好处的! 京兆府的一干众人白日里送了圣驾出京,忙活了这几日,原以为圣驾离京,今夜终于可以好好的歇一口气了,谁料永崇坊又走了水,烧了一片房舍。 他们和武侯,还有万年县的衙役一道,耗费了半宿的功夫,才算将那火给扑灭了。 何登楼带着众多灰头土脸的衙役,刚刚坐下缓了口气,门口的衙役便冲进来,气喘吁吁的报信:“捕头,捕头,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何登楼吓了个踉跄,瞬间变了脸色。 天爷啊,怎么当家做主的一走,就不停的出事,这老天是要玩死他啊! 衙役面无人的颤声道:“修平坊的人在外头,说,说,说坊里出了灭门惨案!” 何登楼一下子瘫在了胡床里,脸色难看的跟死人差不多了。 这是老天爷要亡他啊! 衙役看着何登楼脸色不好,战战兢兢的问:“捕头,你看,修平坊的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何登楼勉强站起来,顶着一张乌漆墨黑的脸,脚步虚浮的往外走。 这一宿,就没个消停的! 修平坊的三个年轻人等的忐忑不安,一见何登楼带了人走出来,那颗焦躁不安的心瞬间安稳了,齐齐行了个礼。 其中一人走出来,凑到何登楼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何登楼听到是苎麻巷出了灭门案,登时脸色大变。 今夜永崇坊的走水,正是宁顺祥的棺材铺,一场大火,整个棺材铺化为灰烬,一家老小无一生还。 走水或者还可以说是意外,但是苎麻巷的灭门,用“意外”二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何登楼想到前几日苎麻巷前头的荒宅里出的诡异血案,心里咯噔一下,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脑子更是清醒万分,疾言厉色的吩咐衙役:“去牵马,多牵三匹。”他微微一顿,想到京兆府里那不靠谱的仵作,又加了一句:“去个人,去内卫司请孙仵作到修平坊苎麻巷。” 那衙役赶忙匆匆而走。 一行人纵马疾驰,看到巡夜的武侯,便亮一下牌子放行,几乎没有喘息的赶到了修平坊。 孙瑛一听说有灭门血案,竟然没有半点推脱之意,更没有半点耽误的就从内卫司赶了来,几乎与何登楼同时赶到修平坊。 何登楼感念无比,深施一礼:“深夜惊扰孙仵作,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孙瑛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提着勘验箱子,急切开口:“客套话就别说了,现场在哪?” 乔言达赶忙迎了上来,低声道:“在苎麻巷,”他挥了挥手,叫了一个方才去京兆府送信的年轻人过来:“带仵作大人去苎麻巷。” 何登楼也点了几个衙役一同跟随孙瑛。 乔言达这才引着何登楼进了坊门,还有些神思恍惚,不能相信那种惨事竟然发生在修平坊中,声音打颤道:“何捕头,苎麻巷里四十三户,共计六十一人,只有,”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只有两个人活下来了。” 何登楼脚步一收,难掩惊恐的回头,声音又尖又利:“什么?都,”话到唇边,他顿觉不妥,忙换了个问法:“只有两个幸存之人?” 乔言达痛惜不已:“是。” 何登楼定了定神:“是谁?” “是童兰英和赵沐沐。”乔言达道:“子时刚过,童兰英背着赵沐沐来砸小人的门,小人这才知道出事了。”他微微一顿,补充道:“小人怕出事,就让她们二人留在小人家,外头留了坊丁看守。” 何登楼对乔言达行事的周全格外意外,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先去问话。” 乔家的宅院在修平坊算是好的,不大的一进院落,进门的院子里开了两垄菜地,挖了一口水井,角落里还搭了一个鸡窝。 一整夜的动静将鸡吓得不停的叫,估摸这几天都不会下蛋了。 乔言达过了而立之年,但是还没有成婚,十八九岁的时候,也订过一桩亲事,但那姑娘因病去世了,不久之后他的爹娘也相继离世,坊里慢慢传言乔言达命硬,克妻克亲人,给他说亲的人越来越少,他年岁渐长,也就绝了成家的念头。 这样一处不大的一进院落,倒是够他一个单身汉住的。 正房灯火通明,童兰英坐在炕沿儿,轻轻的拍哄着土炕上的赵沐沐。 赵沐沐睡得不是很安稳,小小的眉头皱着,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恐,眼睛时而闭上,时而睁开,抓着童兰英的手,夹着哭腔喊一声“童姨”。 “沐沐乖,童姨不走,童姨在。”童兰英赶忙答应一声,伸手又轻柔的拍了拍她。 赵沐沐这才又闭上眼睛。 童兰英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乔言达和何登楼走进正房,赶忙要站起来行礼,可手被赵沐沐死死的抓着,她不忍挣脱开。 何登楼轻声道:“不妨事,不必多礼,坐下说。” 童兰英惊魂未定的望了望乔言达。 乔言达赶忙道:“这是京兆府衙署的何捕头。”他怜惜不已:“你莫怕,有什么话,你就跟何捕头说。” 童兰英这才放了心,慢慢的坐回去,想到夜里出的事,她就觉得不寒而栗,几乎落泪:“亥时末的时候,赵娘子房里的客人走了,她请奴过去喝一杯,奴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是赵娘子说是为那夜宁顺祥的事跟奴赔不是,奴想了想,就去了,刚喝了两杯,就听到外头有人惨叫,赵娘子拉开门看了一眼,说是有人在到处杀人。”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时候人已经快到门口了,我们都跑不出去了,赵娘子先把沐沐塞进炕洞里了,让奴也钻进去。”她抹了一把眼泪:“奴让让她也进去,她不肯,她说那些人是冲她来的,看到她没在屋里,那些人一定会到处搜的,万一搜到炕洞,大家都活不成。” 何登楼听出了童兰英话中的蹊跷,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那些人是冲赵娘子来的,她怎么知道,她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童兰英哭着摇头:“奴不知道,赵娘子刚说完这句话,那些人就冲进来了,赵娘子就被砍了一刀,倒在地上,正好坐在炕洞前头,把奴和沐沐挡的严严实实的。一直听到外头没动静了,赵娘子才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出去看了看,临死前,把沐沐托付给了奴。”她哭的嗓子沙哑,显然是吓得狠了:“奴,奴不敢在苎麻巷待着,怕那些人再折返回来,就背着沐沐来找坊正。” 乔言达点着头道:“童兰英她们俩过来的时候,正是子时初过两刻,当时她们俩浑身是血。” 何登楼思量了片刻,问童兰英:“你可看到那几个人的长相了?” 童兰英满脸是泪的摇了摇头:“没有,赵娘子怕那些人发现奴和沐沐,就一直死死的当着炕洞,奴看不到外头,一直到奴爬出来,才看到赵娘子伤在哪了。” 乔言达听得心痛难忍,赵娘子若是也爬进炕洞,那就是要么三个人一起活,要么三个人一起死,可她没有,她留在了外头迷惑那些残暴之人,用自己的死,换来了童兰英和赵沐沐的生。 他唏嘘道:“何捕头,你看还有什么要问的?” 何登楼想了想:“童兰英,你可听到他们是几个人了,最后往哪边跑了?” 童兰英茫然摇头:“当时脚步很乱,奴又太害怕了,没有,听出来。” 何登楼看从童兰英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点了点头,问乔言达:“去苎麻巷吧。” 乔言达点头,引着何登楼往外走,走出门才低声说:“何捕头,方才小人让人在坊里查了一遍,在西坊墙发现了脚印和扔掉的血衣鞋履,墙头上还有踩碎的黑瓦和半个血手印。” 何登楼听到心神一震:“在哪,先去西坊墙看看。” 乔言达应了一声是,赶忙引着何登楼和几个衙役往西边赶去。 西边说是坊墙,实际上比正常的坊墙要矮一些,是一截矮矮的土夯墙,墙头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黑瓦。 这些黑瓦像是新铺的,有几块瓦片被踩碎了,掉在地上。 血手印就印在暗黄色的土墙上,血迹已经干透了,颜色鲜红刺眼。 墙根下扔了几件染了血的黑色短褐,那衣裳被血泡透了,到现在还湿漉漉的。 几双染了血的鞋履横七竖八的裹在衣裳里,这些鞋履都是世面上常见的款式和面料,做工也极为粗糙,一看就是极便宜的货色,鞋底和鞋面上都沾上了血。 何登楼在这一堆衣裳鞋履里仔细翻找了半晌,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吩咐身后的衙役,将这些衣裳鞋履都包起来,又将土夯墙上的血手印拓印下来,这才赶去苎麻巷。 刚刚走到巷子口,一股股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人呼吸一滞。 四个守在巷子口的年轻人看到乔言达几人,赶忙行礼道:“乔坊正。” 乔言达道:“这位是京兆府的何捕头,他问什么,你们要仔细回话。” 四个人应声称是。 何登楼的面色凝重,沉声道:“除了孙仵作之外,可还有别人来过?” 四个人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没有,乔坊正吩咐了之后,我们四个人就一直守在这里,除了那位仵作大人和四位官爷,没有别人进去过。” “你们也没有进去看过?”何登楼问道。 四个人道:“没有,乔坊正交代了,不许我们进去看。” 何登楼的神情凝重不减,四周的血腥气格外的浓重,他的心里沉甸甸的,这样重的血腥气,那巷子里头的情形,该是多么的惨烈。 他低声交代道:“你们继续守在这,留心四周的情形。” 四个人心神一震,赶忙称是。 何登楼举步走进巷子,一脚踩进去,青石板路上又湿又黏,灯火一照,血淋淋的格外渗人。 孙瑛已经粗粗看过所有的屋子,将所有的尸身集中在了靠前头的几间屋子里,剩下的屋子地上画了当时尸身倒地的姿态。 衙役们挨家挨户的搜查。 孙瑛低着头,挨个验尸。 尸身实在是太多了,没有那么多白布可盖,衙役便找了些破旧的衣裳,先勉强盖着死者的脸。 在孙瑛的面前,何登楼不敢托大,先告了个罪,客客气气的问:“孙仵作,怎么样?” 孙瑛已经粗略的看过了几个死者,对死因有了大概的判断,叹了口气:“伤口都集中在脖颈和心口,全是一刀毙命,没有抵抗的痕迹,挣扎的痕迹倒是有一些,但,”他摇了摇头:“都是徒劳。” 何登楼眯了眯眼:“那,是不是可以判断,凶手虽然不是一个人,但这些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 “可以,”孙瑛点头道:“不止如此,这些人还都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何登楼又问:“孙仵作,死者是一共六十一人吗?” 孙瑛一愣,摇了摇头:“不是,一共七十人。” “七十人?”乔言达惊呼了一声:“这,这怎么,苎麻巷里共有四十三户六十三人,童兰英和沐沐跑出来了,那就剩下六十一人了,小人,不会记错的。” 何登楼给了乔言达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问道:“孙仵作,这七十人,都是女子吗?” 孙瑛道:“不是,六十一人是女子,剩下九人是男子。” 乔言达恍然大悟,脸上的惊恐之色更甚:“这,一定是,在苎麻巷留宿的,这可怎么好,这,死了其他坊里的人,这可,怎么交代啊。” 何登楼亦是叹了口气,这事复杂了,牵扯也大了,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捕头可以料理的了的了。他招了招手,叫了个衙役过来,吩咐道:“派个人,快马加鞭去追少尹大人,告诉他修平坊发生的事情,请他拿个主意。” 衙役应声称是,拿着何登楼递过来的牌子,飞快的赶回京兆府。 何登楼望住申请惊恐慌张的乔言达,沉声道:“乔坊正,现在不是慌张害怕的时候,你在修平坊人头熟,还得你仔细辨认一下这九个人都是谁。” 乔言达艰难的应了声是,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挪到了那九具尸身旁。 孙瑛揭开白布。 乔言达看了一眼,就吓得肝胆俱裂,死活都不肯再看第二眼了。 何登楼有些不耐烦道:“乔坊正,你这样,是辨认不出来的。” 乔言达吓得两条腿直哆嗦,心里一个劲儿的喊冤叫屈。 前几日才出了那么一桩诡异的人命案子,那现场惨烈的他现在还记忆犹新,现在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今年这是怎么了,流年不利啊。 或者是这苎麻巷里阴气太重了,惹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遭了难。 他根本没心思去认尸,就想着要去请几个仙师真人回来,好好的做几场法事,给这些人超度一番,去去邪气。 他哆哆嗦嗦道:“何,何捕头,小人,小人害怕。” 何登楼愣了一下:“害怕什么?” 乔言达瞥了一眼那起伏的白布:“死,死的太难看了。” 何登楼多看了几眼那些尸首,微微皱眉:“这叫难看?你是没见过难看的吧。” 他已经很不耐烦了,这么大的一桩案子,死了这么多人,搞不好会闹得人心惶惶,若是上达圣听,别说他这个捕头了,就是府尹大人,都要被训斥的。 这个乔言达居然还矫情自己害怕。 何登楼一把抓住乔言达的衣襟,把他拖到尸首前,摁着他的后脑去看,一脸土匪样的凶神恶煞:“赶紧看,若是耽搁了破案,你吃不了兜着走。” 浓浓的血腥气熏得人呼吸一滞,乔言达闭了闭双眼,勉强睁开眼望住尸身的脸,盯了一瞬,惊恐的喊了一声:“这是,这是十字西街王家的上门女婿啊!” 何登楼赶忙仔细问了起来。 旁边一个衙役捧着纸笔,飞快的记录着。 认出了第一个,开了个好头,剩下的就很容易了。 乔言达一个一个的辨认下来。 这九个人都是苎麻巷里的常客,常来常往的,虽然有五个是其他里坊的,但乔言达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些人死的时间不长,尸首没有发生变化,辨认起来很容易。 乔言达辨认完后,孙瑛也将尸身都验了个大概。 这些人的死因一目了然,也无需剖验,更无须勘验毒物之类的东西,甚至于年龄都不需要查验,有乔言达在,他对苎麻巷里的人简直称得上是了如指掌。 孙瑛洗干净双手,沉声道:“何捕头,都验完了,所有人都是一刀毙命。” 何登楼心情沉重的点点头,这一次,或许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人,功夫未必有多高,但足够的心狠手辣,对寻常的百姓下手,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这样一群人,为什么要杀掉这些苎麻巷里的人,要将这里的人统统杀掉,一个不留。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他站在赵娘子所住的那间屋子,透过窗户,正好可以看见发生诡异命案的荒宅的后窗户。 他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灭口,杀人灭口。 这些人一定是怀疑苎麻巷里的人看到了案发当夜的情形,怕她们泄露出去,才会杀人灭口。 他突然想到今夜走水的棺材铺,不禁声音骤冷:“乔坊正,你可认识永崇坊的宁顺祥?” 乔言达愣了一下:“认得,他也是这苎麻巷的常客,从前是童兰英的相好。” “从前?”何登楼疑惑道:“为什么是从前?” 乔言达茫然道:“就是前头荒宅里死了人的那夜,宁顺祥来苎麻巷找了赵娘子,童兰英都恨透了,还说以后再也不让宁顺祥进她的屋子了。” 何登楼疾言厉色的问道:“你没有记错,当真是那一日?” 乔言达更加茫然了,点了点头:“是,那天的事情太吓人了,小人记得真真的。” 何登楼的脸色陡然一变。 怎么会这么巧,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苎麻巷里的人尽数被灭了口。 宁顺祥的棺材铺走了水,老老少少无一幸免。 何登楼能够确定,这是灭口,杀人灭口。 为的就是掩盖荒宅里的那件诡异命案。 那夜看到荒宅里的情形的,一定是赵娘子和宁顺祥,只是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为何在京兆府和内卫司查问的时候,他们却不肯说出实话。 那些杀手显然并不清楚究竟是谁看到了那夜的情形,或者他们根本就不能确定苎麻巷里的人到底有没有看到什么,只是怀疑而已。 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想法,才会将苎麻巷里的人统统杀掉灭口。 想到这里,何登楼一阵胆寒,只觉得不寒而栗。 看到何登楼的脸色不好,乔言达小心翼翼的问道:“何捕头,怎么了,宁顺祥怎么了?” 何登楼淡淡的瞥了乔言达一眼:“今夜,永崇坊走水,烧的正是宁顺祥的棺材铺。” “什么!”乔言达大惊失色。 何登楼点了点头:“正是,那铺子里的老老小小,没有一个逃出来。” 乔言达身子一软,靠在了墙上,面如枯槁,口中喃喃:“这,这不可能啊,他们,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啊,为什么不说实话啊!” 乔言达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会突遭横祸,都是荒宅命案惹出来的! 何登楼淡淡道:“乔坊正既然知道事情有多严重,那就好好回忆回忆,今天白日里,修平坊里有什么反常的情形,苎麻巷里又都去了什么生面孔,还有赵娘子,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乔言达闭了闭眼,脑中一片混沌。 鲜红的血在眼前喷洒,他只剩下了害怕,哪还想得出什么异常来。 何登楼也知道一味的逼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放缓了语气道:“乔坊正不必着急,尽力而为便是。”他微微一顿:“童兰英和赵沐沐二人,我要带回京兆府衙署。” “啊,哦,带,带,”乔言达回过神来,杀手若是知道苎麻巷里还有两个漏网之鱼,肯定不会轻易放过的,童兰英和赵沐沐的确应该去京兆府,单凭他,是护不住她们的,他忧心忡忡的问道:“何捕头,那些人,会不会,会不会再来杀她们俩?” 何登楼摇了摇头:“这,我说不准,不过,乔坊正没有对其他人说童兰英和赵沐沐还活着的事情吧?” “没有,小人没有说,小人知道轻重。”乔言达急切道。 何登楼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对乔言达道:“天亮之后,苎麻巷被灭门一事定然瞒不住,届时你就放出消息,说童兰英和赵沐沐还活着,只是受伤颇重,被接到了京兆府衙署里治伤。” 乔言达“啊”了一声,茫然相望。 何登楼点头道:“没错,就这样说,剩下的事情,你就不必再管了,京兆府衙署自会保护她们二人的安危。” 乔言达也是个聪明人,转瞬便想到了何登楼这么做的用意,重重点头道:“何捕头放心,小人知道怎么说,既不会打草惊蛇,又让他们信服。” 何登楼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绷了整夜的心神松弛下来,转头问孙瑛:“孙仵作,这些尸首还需要再次仔细勘验吗?” 孙瑛摇了摇头:“不用了。” 何登楼点了几名衙役出来,沉声吩咐道:“你们几人去找车,把这些尸首送去义庄暂存。” 几名衙役面露苦涩,这么多尸首,他们怕是要忙到天亮,都未必能够忙完。 何登楼又想了想,问乔言达:“除了那九名男子,其他的苎麻巷众人,可有亲眷?” 乔言达知道何登楼问这话的意思,为难道:“有的有,有的没有,不过,何捕头,这些人既然住进了苎麻巷,就是为家族不容了,死了也入不了族谱,进不了祖坟,再加上她们又是横死的,怕是亲眷也不肯前来收殓。” 何登楼沉了口气:“天亮之后,你先去通知她们的亲眷,告诉他们,尸身会在义庄停灵三日,若是无人认领,京兆府衙署便会将其焚化,统一安葬。” 乔言达愣了一下,不知道这焚化二字会不会对那些人有些触动,继而去义庄接回自家亲人的尸身安葬,好歹留个全尸。 何登楼翻了翻方才记录好的名册,递给其中一名衙役:“天亮之后,你带着人按照名册,去通知其他九名男子的家人,让他们去义庄认尸。” 衙役毫不犹豫的应了声是。 料理完了苎麻巷的事情,何登楼想到宁顺祥和赵娘子之间的事,越发觉得今夜的走水不是寻常的走水,他走到孙瑛身旁,支支吾吾道:“孙仵作,还有一事,想,请你帮个忙。” 孙瑛记完了验状册子,抬头道:“什么事?” 何登楼将棺材铺走水一事,和宁顺祥可能看到了那日荒宅里发生的事简单的说了说,道:“我觉得那走水应该是认为的,但是没有证据,我也不敢擅下决断,想请孙仵作走一趟,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我也好给少尹大人去封信。” 孙瑛十分干脆利落的应了个“好”字,收拾起勘验箱子,举步往外走去:“那就去一趟吧。” 第五百九十九回 不眠之夜 何登楼眯了眯眼:“那,是不是可以判断,凶手虽然不是一个人,但这些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 “可以,”孙瑛点头道:“不止如此,这些人还都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何登楼又问:“孙仵作,死者是一共六十一人吗?” 孙瑛一愣,摇了摇头:“不是,一共七十人。” “七十人?”乔言达惊呼了一声:“这,这怎么,苎麻巷里共有四十三户六十三人,童兰英和沐沐跑出来了,那就剩下六十一人了,小人,不会记错的。” 何登楼给了乔言达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问道:“孙仵作,这七十人,都是女子吗?” 孙瑛道:“不是,六十一人是女子,剩下九人是男子。” 乔言达恍然大悟,脸上的惊恐之色更甚:“这,一定是,在苎麻巷留宿的,这可怎么好,这,死了其他坊里的人,这可,怎么交代啊。” 何登楼亦是叹了口气,这事复杂了,牵扯也大了,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捕头可以料理的了的了。他招了招手,叫了个衙役过来,吩咐道:“派个人,快马加鞭去追少尹大人,告诉他修平坊发生的事情,请他拿个主意。” 衙役应声称是,拿着何登楼递过来的牌子,飞快的赶回京兆府。 何登楼望住申请惊恐慌张的乔言达,沉声道:“乔坊正,现在不是慌张害怕的时候,你在修平坊人头熟,还得你仔细辨认一下这九个人都是谁。” 乔言达艰难的应了声是,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挪到了那九具尸身旁。 孙瑛揭开白布。 乔言达看了一眼,就吓得肝胆俱裂,死活都不肯再看第二眼了。 何登楼有些不耐烦道:“乔坊正,你这样,是辨认不出来的。” 乔言达吓得两条腿直哆嗦,心里一个劲儿的喊冤叫屈。 前几日才出了那么一桩诡异的人命案子,那现场惨烈的他现在还记忆犹新,现在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今年这是怎么了,流年不利啊。 或者是这苎麻巷里阴气太重了,惹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遭了难。 他根本没心思去认尸,就想着要去请几个仙师真人回来,好好的做几场法事,给这些人超度一番,去去邪气。 他哆哆嗦嗦道:“何,何捕头,小人,小人害怕。” 何登楼愣了一下:“害怕什么?” 乔言达瞥了一眼那起伏的白布:“死,死的太难看了。” 何登楼多看了几眼那些尸首,微微皱眉:“这叫难看?你是没见过难看的吧。” 他已经很不耐烦了,这么大的一桩案子,死了这么多人,搞不好会闹得人心惶惶,若是上达圣听,别说他这个捕头了,就是府尹大人,都要被训斥的。 这个乔言达居然还矫情自己害怕。 何登楼一把抓住乔言达的衣襟,把他拖到尸首前,摁着他的后脑去看,一脸土匪样的凶神恶煞:“赶紧看,若是耽搁了破案,你吃不了兜着走。” 浓浓的血腥气熏得人呼吸一滞,乔言达闭了闭双眼,勉强睁开眼望住尸身的脸,盯了一瞬,惊恐的喊了一声:“这是,这是十字西街王家的上门女婿啊!” 何登楼赶忙仔细问了起来。 旁边一个衙役捧着纸笔,飞快的记录着。 认出了第一个,开了个好头,剩下的就很容易了。 乔言达一个一个的辨认下来。 这九个人都是苎麻巷里的常客,常来常往的,虽然有五个是其他里坊的,但乔言达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些人死的时间不长,尸首没有发生变化,辨认起来很容易。 乔言达辨认完后,孙瑛也将尸身都验了个大概。 这些人的死因一目了然,也无需剖验,更无须勘验毒物之类的东西,甚至于年龄都不需要查验,有乔言达在,他对苎麻巷里的人简直称得上是了如指掌。 孙瑛洗干净双手,沉声道:“何捕头,都验完了,所有人都是一刀毙命。” 何登楼心情沉重的点点头,这一次,或许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人,功夫未必有多高,但足够的心狠手辣,对寻常的百姓下手,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这样一群人,为什么要杀掉这些苎麻巷里的人,要将这里的人统统杀掉,一个不留。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他站在赵娘子所住的那间屋子,透过窗户,正好可以看见发生诡异命案的荒宅的后窗户。 他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灭口,杀人灭口。 这些人一定是怀疑苎麻巷里的人看到了案发当夜的情形,怕她们泄露出去,才会杀人灭口。 他突然想到今夜走水的棺材铺,不禁声音骤冷:“乔坊正,你可认识永崇坊的宁顺祥?” 乔言达愣了一下:“认得,他也是这苎麻巷的常客,从前是童兰英的相好。” “从前?”何登楼疑惑道:“为什么是从前?” 乔言达茫然道:“就是前头荒宅里死了人的那夜,宁顺祥来苎麻巷找了赵娘子,童兰英都恨透了,还说以后再也不让宁顺祥进她的屋子了。” 何登楼疾言厉色的问道:“你没有记错,当真是那一日?” 乔言达更加茫然了,点了点头:“是,那天的事情太吓人了,小人记得真真的。” 何登楼的脸色陡然一变。 怎么会这么巧,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苎麻巷里的人尽数被灭了口。 宁顺祥的棺材铺走了水,老老少少无一幸免。 何登楼能够确定,这是灭口,杀人灭口。 为的就是掩盖荒宅里的那件诡异命案。 那夜看到荒宅里的情形的,一定是赵娘子和宁顺祥,只是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为何在京兆府和内卫司查问的时候,他们却不肯说出实话。 那些杀手显然并不清楚究竟是谁看到了那夜的情形,或者他们根本就不能确定苎麻巷里的人到底有没有看到什么,只是怀疑而已。 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想法,才会将苎麻巷里的人统统杀掉灭口。 想到这里,何登楼一阵胆寒,只觉得不寒而栗。 看到何登楼的脸色不好,乔言达小心翼翼的问道:“何捕头,怎么了,宁顺祥怎么了?” 何登楼淡淡的瞥了乔言达一眼:“今夜,永崇坊走水,烧的正是宁顺祥的棺材铺。” “什么!”乔言达大惊失色。 何登楼点了点头:“正是,那铺子里的老老小小,没有一个逃出来。” 乔言达身子一软,靠在了墙上,面如枯槁,口中喃喃:“这,这不可能啊,他们,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啊,为什么不说实话啊!” 乔言达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会突遭横祸,都是荒宅命案惹出来的! 何登楼淡淡道:“乔坊正既然知道事情有多严重,那就好好回忆回忆,今天白日里,修平坊里有什么反常的情形,苎麻巷里又都去了什么生面孔,还有赵娘子,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乔言达闭了闭眼,脑中一片混沌。 鲜红的血在眼前喷洒,他只剩下了害怕,哪还想得出什么异常来。 何登楼也知道一味的逼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放缓了语气道:“乔坊正不必着急,尽力而为便是。”他微微一顿:“童兰英和赵沐沐二人,我要带回京兆府衙署。” “啊,哦,带,带,”乔言达回过神来,杀手若是知道苎麻巷里还有两个漏网之鱼,肯定不会轻易放过的,童兰英和赵沐沐的确应该去京兆府,单凭他,是护不住她们的,他忧心忡忡的问道:“何捕头,那些人,会不会,会不会再来杀她们俩?” 何登楼摇了摇头:“这,我说不准,不过,乔坊正没有对其他人说童兰英和赵沐沐还活着的事情吧?” “没有,小人没有说,小人知道轻重。”乔言达急切道。 何登楼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对乔言达道:“天亮之后,苎麻巷被灭门一事定然瞒不住,届时你就放出消息,说童兰英和赵沐沐还活着,只是受伤颇重,被接到了京兆府衙署里治伤。” 乔言达“啊”了一声,茫然相望。 何登楼点头道:“没错,就这样说,剩下的事情,你就不必再管了,京兆府衙署自会保护她们二人的安危。” 乔言达也是个聪明人,转瞬便想到了何登楼这么做的用意,重重点头道:“何捕头放心,小人知道怎么说,既不会打草惊蛇,又让他们信服。” 何登楼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绷了整夜的心神松弛下来,转头问孙瑛:“孙仵作,这些尸首还需要再次仔细勘验吗?” 孙瑛摇了摇头:“不用了。” 何登楼点了几名衙役出来,沉声吩咐道:“你们几人去找车,把这些尸首送去义庄暂存。” 几名衙役面露苦涩,这么多尸首,他们怕是要忙到天亮,都未必能够忙完。 何登楼又想了想,问乔言达:“除了那九名男子,其他的苎麻巷众人,可有亲眷?” 乔言达知道何登楼问这话的意思,为难道:“有的有,有的没有,不过,何捕头,这些人既然住进了苎麻巷,就是为家族不容了,死了也入不了族谱,进不了祖坟,再加上她们又是横死的,怕是亲眷也不肯前来收殓。” 何登楼沉了口气:“天亮之后,你先去通知她们的亲眷,告诉他们,尸身会在义庄停灵三日,若是无人认领,京兆府衙署便会将其焚化,统一安葬。” 乔言达愣了一下,不知道这焚化二字会不会对那些人有些触动,继而去义庄接回自家亲人的尸身安葬,好歹留个全尸。 何登楼翻了翻方才记录好的名册,递给其中一名衙役:“天亮之后,你带着人按照名册,去通知其他九名男子的家人,让他们去义庄认尸。” 衙役毫不犹豫的应了声是。 料理完了苎麻巷的事情,何登楼想到宁顺祥和赵娘子之间的事,越发觉得今夜的走水不是寻常的走水,他走到孙瑛身旁,支支吾吾道:“孙仵作,还有一事,想,请你帮个忙。” 孙瑛记完了验状册子,抬头道:“什么事?” 何登楼将棺材铺走水一事,和宁顺祥可能看到了那日荒宅里发生的事简单的说了说,道:“我觉得那走水应该是认为的,但是没有证据,我也不敢擅下决断,想请孙仵作走一趟,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我也好给少尹大人去封信。” 孙瑛十分干脆利落的应了个“好”字,收拾起勘验箱子,举步往外走去:“那就去一趟吧。” 何登楼喜出望外,带着剩下的衙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在路上,他对孙瑛道:“那宅子烧的挺厉害的,人也没有跑出来,都被烧死了,火场还没有清理出来,尸身也就留在了现场。” “尸身验过了吗?”孙瑛问道。 “还,没有。”何登楼支吾道。 孙瑛的脸色微沉:“还没验过尸,怎么就能判断这些人就是烧死的,太武断了吧?” 何登楼神情尴尬,支支吾吾道:“那个,黄仵作,告假了。” 听到这话,孙瑛的脑中闪过一张略到奸猾的脸,他讥讽一笑:“三不五时就病一回,还真是年老体衰了。” 何登楼干干的笑了一声。 他早就受不了这个人浮于事的黄仵作了,可是受不了又能怎么样,他说了又不算,或者说,他又没当仵作的本事,也没有找到更好的仵作的本事。 孙瑛也知道跟何登楼说这些是为难了他,问道:“张友利呢?上回不是吵吵着要看我验尸吗?” 何登楼恍然大悟,揪住旁边的衙役,急声道:“快,去叫张友利,让他赶紧去永崇坊宁记棺材铺,看孙仵作验尸。” 衙役大喜,催马而去。 这一次,何登楼已经是第三次到宁记棺材铺了,头一回来,宁记棺材铺里各种寿材摆的齐齐整整的。 第二回来,宁记棺材铺被一片火海吞噬了。 第三回来,宁记棺材铺已经化为了一片残垣断瓦,夜风吹过,带起无数灰烬纷纷扬扬的飘向远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烧焦了的气味。 几名衙役和坊丁守在废墟的边缘,夜色深了,摸着黑也查不出太多的东西来,这些人便没有往废墟深处查找,只守在外头,不叫人摸进去破坏了现场。 张友利气喘吁吁的赶到,看到孙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只差跪下来磕头拜师了:“见过,孙仵作。” 孙瑛审视的望了张友利一眼。 他从前见过张友利一次,只记得是个青涩胆小的孩子,胆小是做仵作的大忌,这次再见,他发现这孩子的胆子似乎练出来了,之前那种畏畏缩缩已经不太能看得出来了,他心头一动,又多看了张友利几眼。 他淡淡道:“我正缺个记验状的,走吧,我来说,你来记。” 张友利兴奋的搓了搓手。 孙瑛啊,这是仵作行当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啊,内卫司看的跟传家宝一样,平日里见都难见一面的。 能跟着他验一回尸,就是死了都值得。 不,不能死,他还没拜师呢。 张友利腼腆的“诶”了一声,捧着纸笔,疾步追了上去。 宁记棺材铺的确烧的惨烈,满地的碎砖乱瓦,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烟熏火燎后的黑色痕迹,房梁被火烧成了几截,连同房顶一起,在地上砸出个深深的大坑。 虽然被火烧的面目全非了,但还依稀可见宁记棺材铺房舍模样。 临街的三间屋被打通了,挂在屋檐下的牌匾掉下来,被火少了大半,只依稀可见最前头的“宁记”两个字。 这三间屋正是宁记棺材铺,起火的时候是半夜,棺材铺早已经上了门板打烊了,铺子里虽然烧的惨,寿材大半都化为了灰烬,但是没有死人。 穿过棺材铺,后头便是宁顺祥一家子住的宅邸,是个两进院落。 绕过两棵烧到焦黑的桂花树,有两个人在树下一坐一趴。 孙瑛赶忙走过去,转头看到张友利捧着纸笔,寸步不离,不禁暗暗点头。 他先大概看了眼这两具尸身,像是刻意查问张友利一般,但语气却格外的散漫:“张友利,你来说说烧死的人,有什么特点?” 张友利思忖片刻,谨慎道:“死者眼睛紧闭,外眼睫被烧,内眼睫保留,口鼻中都残留烟灰炭尘。” 孙瑛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指着桂花树下的两具尸身道:“这二人的衣裳和头发大半被烧,身上的皮肉也烧毁严重。”他打开勘验箱子,从里头取出布团递给张友利:“你去看看他们的口鼻。” 张友利接过布团,用竹镊子捏着,小心的在两具尸身的口鼻处擦拭一番,两根布团上沾满了黑色的烟灰炭尘。 他谨慎的问孙瑛:“孙仵作,这样看来,这二人是烧死的吧?” 孙瑛微微摇了摇头:“太武断,若要判断一个人是否是烧死的,单凭口鼻处的烟灰炭尘和眼睫烧损的情况并不准确,还要检查尸身身上是否有伤口,是否有致命伤,需要的时候,最好进行剖验。” “剖验!”张友利惊呼一声:“这,死者的家人怎会同意?若迁怒于仵作,只怕会,”他欲言又止,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的有些不妥当。 “做仵作的,还原死者真正的死因,替死者鸣冤,是本责。”孙瑛面色不虞:“怕被责难,怎能当好差!” 张友利心神一凛,忙应了声是:“小人,受教了。” 孙瑛抿了抿嘴,仔细查看了这两具尸身的头面胸口这些容易致人死亡的地方,并没有发现不妥。 何登楼在旁边道:“火灭之后,我已经找了永崇坊的坊正前来辨认,他认出这两个人是宁顺祥收的两个小徒弟,大的那个叫王金,十八岁,小的那个宋生,十二岁。平日里就住在那,”他伸手往西一指,紧挨着棺材铺有两间倒塌了大半的厢房:“那是棺材铺的作坊,平时他们俩就住那。” 孙瑛点头,转身对张友利道:“记下来,再将尸身上的情况记录上,”他微微一顿:“两具尸身上未见伤口。” 张友利赶忙奋笔疾书。 一行人接着往里走。 这两进院落不大,满打满算只能算是个一进半,前面半进用作了棺材铺和作坊,而最里头的一进,住着宁顺祥的妻妾子女。 整座宅邸烧的最严重的地方,就是这一进院子。 院墙和里头的房舍尽数被烧塌了,虽然火已经熄灭了,但是烟雾仍然在废墟上盘旋缭绕,久久不散。 浓重的烟气熏得人呼吸一滞。 坍塌了的二门里,有三个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废墟里,其中一个人的手臂已经伸出了二门的门槛。 三个人的衣裳头发都烧光了,身上黑黢黢的,没有一块好皮肉,脸上的眉眼口鼻都糊在了一起,根本辨不出长相来。 张友利被尸身这副面容狰狞的模样吓了一跳,踟蹰半晌,才忍着惊恐走上前去。 孙瑛肃然道:“做仵作的,什么样的尸身,什么样的案子都会碰到,害怕,就不要做仵作!” 听到这话,张友利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脊背。 孙瑛缓缓道:“这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身,只能从他的牙齿,骨骼来判断年龄。” 张友利沉下心来听着孙瑛的话,仔细记录。 因为尸身上的衣裳尽数烧光了,勘验起来反倒省事一些,孙瑛仔细验过三具尸身后,淡声道:“三名死者都是男子,快要爬出二门的那个约莫二十六到二十八岁,靠在墙边的那个约莫十八到二十二岁,最里头的那个大概二十三到二十五岁。” 说着,孙瑛望向何登楼。 昨夜棺材铺走水,宁家的老老少少都无一幸免,这么严重的情况,在火灭了之后,何登楼应该是做了详细的查问,对宁家的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了才是。 何登楼赶忙拿出册子,指着上头的几个人道:“宁顺祥的次子,家里的车夫,都是二十六岁,宁顺祥长子身边的小厮是十九岁,幼子身边的小厮是十七岁,有一个借住在家里的侄子,是二十二岁,其他的年纪都不太能对得上。” 孙瑛知道,单纯按照年纪,这种面目全非的尸身是无法辨认身份的,还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微微点头,吩咐张友利记录:“三人的口鼻处都有烟灰炭尘,眼睫不完整,身体无外伤,其他情况待勘查。” 几个人一路往宅邸深处走,在废墟上走了一遍,将所有的尸身都粗略勘验了一遍,每个人都心情沉重。 宁家足足有二十几人,上至六十几岁的老者,下至两三岁的孩子,都倒在这片废墟上。 都说水火无情,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可是这样动辄被灭掉满门,连一个亲眷都没有留下,又有谁会为他们的罹难而哭泣,而落泪。 短短一夜的功夫,修平坊和永崇坊就丧命了近百人。 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根本不是寻常凶犯可以做得出的。 何登楼可以确定,这些凶犯,就是为了灭口,就是为了遮掩荒宅里的那起命案。 他的脸色阴沉,声音艰难:“孙仵作,这些死者,还要再仔细勘验,才能辨明身份吧?” 孙瑛点点头:“是,所以要有劳何捕头,找几个人帮忙将这些尸身送进内卫司。” 何登楼自然无有不应。 孙瑛又道:“验尸的结果,我今日下晌便可以整理出来。” 何登楼满脸愁云密布,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么惨的案子,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我一个小小的捕头,实在难下决断,已经命人去信给少尹大人了。” 孙瑛也陪着叹气,京兆府的府尹和少尹大人刚走,京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是够难为何登楼了。 孙瑛又道:“天亮之后,何捕头还要在这废墟上再搜查一遍吗?” 何登楼点头:“自然是要的。” 孙瑛道:“既如此,何捕头搜查过,若是发现什么不易辨认之物,都可到内卫司来找我。” 何登楼大喜,忙行礼道谢:“如此,多谢孙仵作了。” 孙瑛沉重的摆摆手:“何捕头不必客气,都是为了差事。” 就这般,几个衙役拉着板车,拖着尸身,跟着孙瑛离开废墟,往内卫司赶去。 孙瑛一转头,看到张友利站在废墟的边缘,他抿了抿嘴,面无表情的喊了一句:“张友利,你不走,谁给我记验状册子?” 张友利高兴的快要跳起来了,应了一声,赶忙追了过去。 何登楼笑着摇了摇头,这回张友利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转念又想到眼前的两件棘手的案子,顿时心情沉重起来。 他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看来他要去烧烧香,拜拜佛了。 天色暗沉的厉害,连绵起伏的山林成了一道道剪影,飞快的从眼前倏然而过。 姚杳不停歇的纵马疾驰,终于在天明前赶到了玉华山。 在山下驻守的北衙禁军一看有人纵马前来,班剑陌刀在身前一横,厉声大喝:“什么人!” 那声音极为的凶煞粗狂,在夜色中寒气凛然。 姚杳赶忙飞身下马,将内卫司的腰牌和韩长暮的手书一并递给了禁军。 禁军低头看了一眼,烫手似的将两样东西交换给姚杳,含笑道:“原来是内卫司的兄弟,快,快请进。” 旁边的禁军捅了捅他,笑道:“什么兄弟,明明是个姑娘,你瞎啊。” 之前的禁军多看了姚杳一眼,恍然大悟,赶忙连连告罪:“眼拙了眼拙了,姑娘莫怪。” 姚杳大大咧咧的笑道:“不妨事,”她翻身上马,走过禁军后,摘下个佩囊扔过去,笑道:“各位兄弟辛苦了,给各位添个茶钱。” 看到姚杳走远,先前将姚杳错认为男子的禁军点了点佩囊的分量,笑道:“这内卫也不像传说的那么吓人嘛,还挺大方的。” 旁边的禁军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这是没看到她杀人的样子,吓人的很。” 之前的禁军挑眉:“你看到过?” 旁边的禁军摇头:“没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她杀人的样子吓人的很?” “我猜的。” “你厉害啊,怎么猜的?教教我。” “你没看到她腰上的那把刀?血腥味儿重的很。” “她,身上有刀吗?我怎么没瞧见。” “......” 内卫司的人驻扎在半山腰上,姚杳赶过去,看到夜色中站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她翻身下马,捻熟的把缰绳扔给那人,道:“快,给我弄点水喝,渴死了。” 顾辰将马拴好,无奈的摇头笑了笑:“一来就使唤我。” 姚杳停下脚步,翻了个白眼儿:“没良心的,我可是来帮你的,跑的差点从马上颠下来,我身上还带着伤呢。” 顾辰嗤的一笑:“别逗了,你那点伤,对你来说算伤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 姚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屋子里已经有内卫听到动静,赶忙斟了盏茶,晾凉了递给姚杳。 姚杳道了声谢,低声问顾辰:“怎么样,收到飞奴传书了吗,有头绪了吗?” 顾辰斟酌道:“现在玉华山上的厨子并不多,陛下自己有御厨,后妃和皇子公主们也带了厨子,其他的勋贵之家,估摸着也都带了得用的厨子上山,用得着厨子的,不外乎就是禁军和内卫司,还有宫里的内侍和宫女。这些厨子倒是已经在山上了,算下来共有二十四人。” “这还叫不多!”姚杳“噗嗤”一声,喷了一口茶出来,一双杏眼瞪得又圆又亮,满脸的气急败坏:“这还不多,那什么叫多!” 顾辰躲了躲:“别激动啊,怎么,你要吃人啊!” 姚杳扬了扬手:“我还要打人呢!” 顾辰赶忙按住姚杳的手:“好,好,你厉害,离圣驾到玉华山,还有六个时辰,这二十四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怎么甄别才最快?” 姚杳眯着眼问道:“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 顾辰道:“我都把他们弄到后头的大厨房里了,外头有内卫看守。” 姚杳道:“老顾,你知不知道手上的茧子也是可以作假的?” “......什么意思?”顾辰茫然道。 姚杳无奈的叹了口气:“意思就是说,从他们手上的老茧来判断他们是真厨子还是假厨子并不准确,还是得看厨艺。”她凝神片刻:“我饿了,能不能叫他们一人给我做一道夜宵。” 顾辰瞪着眼道:“一人一道,你也不怕撑死!” 姚杳无所谓的笑了:“这山上肉菜都送到了吧?” 顾辰点头:“入夜的时候送过来的,还新鲜着呢,你想吃什么?” 姚杳掰着手指头盘算了片刻,狡黠一笑:“有纸笔吗?” 内卫赶紧拿了纸笔,磨好墨,摆在书案上。 姚杳洋洋洒洒的,在纸上写了十二道菜,连要求的写的格外详细,徐徐吹干了墨迹,递给顾辰:“他们不是二十四个人吗,你让人把这十二道菜,每样做两个阄,记得把要求写清楚,然后让他们抓阄,按照上面的要求做菜,记得一定要安排内卫看着他们,就告诉他们,圣人想选几个厨子出来,能不能被圣人看中,就看这道菜了。” 顾辰转瞬明白了姚杳的用意,挑眉笑道:“嘴馋就直说,你这叫假传圣旨,是要掉脑袋的。” 姚杳无所谓的一笑,她干的掉脑袋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桩了,笑眯眯道:“怕掉脑袋,一会儿你别吃。” 顾辰嘁了一声:“不吃,还陪着你掉脑袋,我岂不是很亏。” 顾辰没有将这件事情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做了二十四个阄,拿到后院去,盯着那二十四个厨子抓了阄,在灶眼前一字排开。 这个院子是给北衙禁军做饭的公厨,一间大灶房占了大半个院子,里头足有三十多眼灶,足够这些人大展拳脚了。 哗啦啦的洗菜声,咚咚咚的剁菜声,一时间响彻半山腰,灶房里热火朝天,淡白的炊烟升上半空,腾腾热气在院子里氤氲开来。 何振福掀开门帘儿走进来,看到姚杳老神在在的坐着饮茶,他扑哧一笑:“我远远的看到院子里冒烟,还以为谁把房子给点了呢,原来是你来了啊。” 姚杳“扑哧”一笑:“这话说的,合着我是特意来点房子的。” 何振福笑得开怀:“说吧,你又出什么阴损的招儿了。” 姚杳嘁了一声:“我给大家伙弄了点夜宵,一会儿端上来,有本事你别吃。” 何振福的脸都快笑开花了:“就知道你损招多,方才我跟顾总旗还发愁呢,你一来就有法子了。” 姚杳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如释重负的神情,摇了摇头:“未必,他们既然有胆子李代桃僵,必然是做足了完全的准备的,派过来的人只怕也是厨艺高深之人,这个法子未必管用。” 何振福倒是很乐观,一拍大腿,轻松笑道:“不妨事,能吃顿好的,也是赚了。”他喝了一口茶道:“你不知道,昨日一口气赶到玉华山,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开始忙活,本来今夜想睡个好觉的,又接到了大人的飞奴传书,真是,没个轻省的时候。” 自从出了京,姚杳的心里总有些不太安稳,总觉得像是要出什么事,不由自主的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京里怎么样了。” 何振福道:“京里,京里能出什么事,没事。现在什么事,都大不过玉华山上的事。” 两个人齐齐对视了一眼,打起精神道:“走吧,去看看那些人夜宵做的怎么样了。” 灶房里弥漫着大片大片白茫茫的热气,如云海翻滚,逸出了门外。 有的人手快,已经将菜下锅了,而有的人手慢,还在奋力的切菜。 姚杳和何振福慢慢的从众人身后走过去,时不时的停下来看一眼,闻闻味儿,赞叹一声。 这两个人看起来神情轻松,但实际上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滋啦”一声,鲜肉下锅,溅起点点油腥,落在其中一个人的手背上,那人面不改色,恍若不知,动作连停都没停一下,将鲜肉颠出出来,又一丝不落的掉进锅里,醇厚的香气溢了出来。 何振福多看了几眼,接着往前走。 玉华山上比京城里凉快的多,可是灶房里却格外的闷热,寻常人在里头多站一会,就热得浑身是汗,更何况这些人要紧靠着灶眼,被熊熊燃烧的火苗炙烤着,汗水早已经将衣裳浸透了。 饭菜的味道,油腥味儿,汗味儿混合着,这灶房里的气味,着实不那么好闻。 姚杳仔细的审视着每个人的神情。 大多数人都眉头紧锁,似乎格外紧张。 有几个人神情轻松,似乎胸有成竹。 还有几个人离着灶眼稍稍有些远,不知道是嫌弃这味道,还是惧怕飞溅出来的油腥烫手。 姚杳格外多看了这几个人几眼,将他们的样子记下来。 走出灶房,顾辰迎上来,问道:“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 姚杳将那几个人说了:“那几个人叫什么?” 顾辰和何振福翻了翻名册,在上头圈了个圈。 顾辰道:“方才我吩咐过了,做好了菜,在盘子上贴上自己的名字,以便甄别。” 现在看来是无事可做了,三个人齐齐回了前院,说起玉华山上的事情。 何振福刚刚在玉华山上巡视了一圈,沉声道:“这片山太大了,禁军也没办法在所有的地方布防,只能在行宫的周围严密把守,深山里难免有漏洞。避暑时,狩猎是常有的事情,若这次圣人要亲自狩猎,只怕,”他话未完,但未竟之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姚杳和顾辰对视了一眼。 他们二人都不是头一回上玉华山了,对这里的情况还算熟悉,也知道何振福说的是实情。 顾辰凝神道:“只能是圣人狩猎当日,多跟些禁军了。” 第六百回 又见无影丝 张友利接过布团,用竹镊子捏着,小心的在两具尸身的口鼻处擦拭一番,两根布团上沾满了黑色的烟灰炭尘。 他谨慎的问孙瑛:“孙仵作,这样看来,足以断定这二人是烧死的吧?” 孙瑛微微摇了摇头:“太武断,若要判断一个人是否是烧死的,单凭口鼻处的烟灰炭尘和眼睫烧损的情况并不准确,还要检查尸身身上是否有伤口,是否有致命伤,需要的时候,最好进行剖验。” “剖验!”张友利惊呼一声:“这,死者的家人怎会同意?若迁怒于仵作,只怕会,”他欲言又止,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的有些不妥当。 “做仵作的,还原死者真正的死因,替死者鸣冤,是本责。”孙瑛面色不虞:“怕被责难,怎能当好差!” 张友利心神一凛,忙应了声是:“小人,受教了。” 孙瑛抿了抿嘴,仔细查看了这两具尸身的头面胸口这些容易致人死亡的地方,并没有发现不妥。 何登楼在旁边道:“火灭之后,我已经找了永崇坊的坊正前来辨认,他认出这两个人是宁顺祥收的两个小徒弟,大的那个叫王金,十八岁,小的那个宋生,十二岁。平日里就住在那,”他伸手往西一指,紧挨着棺材铺有两间倒塌了大半的厢房:“那是棺材铺的作坊,平时他们俩就住那。” 孙瑛点头,转身对张友利道:“记下来,再将尸身上的情况记录上,”他微微一顿:“两具尸身上未见伤口。” 张友利赶忙奋笔疾书。 一行人接着往里走。 这两进院落不大,满打满算只能算是个一进半,前面半进用作了棺材铺和作坊,而最里头的一进,住着宁顺祥的妻妾子女。 整座宅邸烧的最严重的地方,就是这一进院子。 院墙和里头的房舍尽数被烧塌了,虽然火已经熄灭了,但是烟雾仍然在废墟上盘旋缭绕,久久不散。 浓重的烟气熏得人呼吸一滞。 坍塌了的二门里,有三个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废墟里,其中一个人的手臂已经伸出了二门的门槛。 三个人的衣裳头发都烧光了,身上黑黢黢的,没有一块好皮肉,脸上的眉眼口鼻都糊在了一起,根本辨不出长相来。 张友利被尸身这副面容狰狞的模样吓了一跳,踟蹰半晌,才忍着惊恐走上前去。 孙瑛肃然道:“做仵作的,什么样的尸身,什么样的案子都会碰到,害怕,就不要做仵作!” 听到这话,张友利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脊背。 孙瑛缓缓道:“这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身,只能从他的牙齿,骨骼来判断年龄。” 张友利沉下心来听着孙瑛的话,仔细记录。 由于尸身上的衣裳尽数烧光了,尸身又被烧的面目全非,留下刻意辨认身份的线索并不多。 孙瑛仔细验过三具尸身后,淡声道:“三名死者都是男子,快要爬出二门的那个约莫二十六到二十八岁,靠在墙边的那个约莫十八到二十二岁,最里头的那个大概二十三到二十五岁。” 说着,孙瑛望向何登楼。 昨夜棺材铺走水,宁家的老老少少都无一幸免,这么严重的情况,在火灭了之后,何登楼应该是做了详细的查问,对宁家的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了才是。 何登楼赶忙拿出册子,指着上头的几个人道:“宁顺祥的长子二十八岁、次子二十五岁、幼子十七岁,家里车夫二十六岁、宁顺祥次子身边的小厮是二十岁,幼子身边的小厮是十九岁,有一个借住在家里的侄子,是二十二岁,厨子是二十岁,其他的男子年纪都不太能对得上。” 孙瑛知道,单纯按照年纪,这种面目全非的尸身是无法辨认身份的,还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微微点头,吩咐张友利记录:“三人的口鼻处都有烟灰炭尘,眼睫不完整,身体无外伤,其他情况待勘查。” 几个人一路往宅邸深处走,在废墟上走了一遍,将所有的尸身都粗略勘验了一遍,每个人都心情沉重。 虽然暂时无法明确的辨别出每具尸身的身份,但是尸身的数量,包括男女的数量,都与宁家人的数量是能够对应的上的。 也就是说,宁家足足有三十几人,上至六十几岁的老者,下至两三岁的孩子,有可能都倒在了这片废墟上。 都说水火无情,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可是这样动辄被灭掉满门,连一个亲眷都没有留下,又有谁会为他们的罹难而哭泣,而落泪。 短短一夜的功夫,修平坊和永崇坊就丧命了百余人。 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根本不是寻常凶犯可以做得出的。 何登楼可以确定,这些凶犯,就是为了灭口,就是为了遮掩荒宅里的那起命案。 他的脸色阴沉,声音艰难:“孙仵作,这些死者,还要再仔细勘验,才能辨明身份吧?” 孙瑛点点头:“是,所以要有劳何捕头,找几个人帮忙将这些尸身送进内卫司。” 何登楼自然无有不应。 孙瑛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验尸所需的时间,慢慢道:“验尸的结果,我今日下晌便可以整理出来。” 何登楼满脸愁云密布,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么惨的案子,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我一个小小的捕头,实在难下决断,已经命人去信给少尹大人了。” 孙瑛也陪着叹气,京兆府的府尹和少尹大人刚走,京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是够难为何登楼了。 孙瑛看了下幽暗的天色:“天亮之后,何捕头还要在这废墟上再搜查一遍吗?” 何登楼点头:“自然是要的。” 孙瑛思忖道:“既如此,何捕头搜查过,若是发现什么不易辨认之物,都可到内卫司来找我。” 何登楼大喜,忙行礼道谢:“如此,多谢孙仵作了。” 孙瑛沉重的摆摆手:“何捕头不必客气,都是为了差事。” 就这般,几个衙役拉着板车,拖着尸身,跟着孙瑛离开废墟,往内卫司赶去。 孙瑛一转头,看到张友利站在废墟的边缘,他抿了抿嘴,面无表情的喊了一句:“张友利,你不走,谁给我记验状册子?” 张友利高兴的快要跳起来了,应了一声,赶忙追了过去。 何登楼笑着摇了摇头,张友利若是能跟着孙瑛好好学上几招,京兆府以后办案子,就更便利些了。 他转念又想到眼前的两件棘手的案子,顿时心情沉重起来。 他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看来他要去烧烧香,拜拜佛了。 天色暗沉的厉害,连绵起伏的山林成了一道道剪影,飞快的从眼前倏然而过。 姚杳迎着浓重的夜色,不停歇的纵马疾驰,终于在天明前赶到了玉华山。 高大巍峨的山门掩映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上头的描金画彩,只能看到一大片令人窒息的暗影。 数十名北衙禁军在山脚下安营扎寨,轮流值守。 远远的看见有人纵马前来,两名在山门前值守的禁军的班剑陌刀在身前一横,厉声大喝:“什么人!” 那声音极为的凶煞粗犷,在夜色中寒气凛然。 “某奉内卫司司使大人之名,前来玉华山先行布防。”姚杳赶忙飞身下马,将内卫司的腰牌和韩长暮的手书一并递给了那个年轻些的禁军。 年轻的禁军生的浓眉大眼,正是方才粗声大嗓的阻拦姚杳之人。 他低头看了一眼,烫手似的将两样东西交换给姚杳,含笑道:“原来是内卫司的兄弟,快,快请进。” 旁边的略微年长些的禁军捅了捅他,笑着打趣了一句:“什么兄弟,明明是个姑娘,你瞎啊。” 年轻禁军多看了姚杳一眼,恍然大悟,脸色骤然红了一红,赶忙连连告罪:“眼拙了眼拙了,在下眼拙了,姑娘莫怪。” 姚杳大大咧咧的笑了笑:“不妨事。” 年长的禁军也跟着笑了起来:“姑娘连夜赶来,辛苦得很,赶紧上山歇一歇,后头还有的忙。” 说着,他和年轻禁军齐齐向旁边让开一条道,补充了一句:“内卫司的兄弟们就驻扎的半山腰的院子里,”他抬手一指:“姑娘顺着这条山路上去,约莫两刻的功夫,便能看见了。” 姚杳清凌凌的道了声谢,翻身上马,走进山门后,她摘下个佩囊反手扔过去,笑道:“各位兄弟彻夜值守辛苦了,给各位添个茶钱。” 两名禁军齐齐笑了:“姑娘太客气了。” 看到姚杳走远,先前将姚杳错认为男子的年轻禁军掂了掂佩囊的分量,笑了起来:“这内卫也不像传说的那么吓人嘛,还挺大方的。” 旁边的年长禁军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这是没看到她杀人的样子,吓人的很。” 年轻禁军诧异道:“你看到过?” 年长禁军摇头:“没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她杀人的样子吓人的很?” “我猜的。” “你厉害啊,怎么猜的?教教我。” “你没看到她腰上的那把刀?血腥味儿重的很。” “她,身上有刀吗?我怎么没瞧见。” 年长禁军无语:“......” 进了玉华山的山门后,有三条山路,正中间那条山路修建的最为宽敞齐整,可以容纳永安帝的銮驾通行,径直通往山顶的行宫。 这行宫占据了山顶到山腰的大片地域,修建的格外富丽堂皇,在玉华山上避暑的这数月间,除了永安帝、皇亲国戚,各国使臣住在行宫中,永安帝还会将行宫里的一些院子赐给重臣居住,以示恩宠。 而左右两条山修建的略微狭窄一些,是通往散落在玉华山各处的别院的。 这些别院大多数都分布在玉华山的山腰以下,大小不一,风景各异,有些是朝臣们的别院,有些则是皇家别院。 在玉华山上没有别院,却又有资格伴驾随行之人,便可以借住在这些皇家别院中。 而分到的皇家别院的位置好坏,大小和新旧,则是按照借住之人的品级来划定的。 姚杳赶到内卫司驻扎的院落时,看到夜色中站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她翻身下马,捻熟的把缰绳扔给那人,道:“快,给我弄点水喝,渴死了。” 顾辰将马拴好,无奈的摇头笑了笑:“一来就使唤我。” 姚杳停下脚步,翻了个白眼儿:“没良心的,我可是来帮你的,跑的差点从马上颠下来,我身上还带着伤呢。” 顾辰嗤的一笑:“别逗了,你那点伤,对你来说算伤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 姚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屋子里已经有内卫听到动静,赶忙斟了盏茶,晾凉了递给姚杳。 姚杳道了声谢,低声问顾辰:“怎么样,收到飞奴传书了吗,有头绪了吗?” 顾辰斟酌道:“现在玉华山上的厨子并不多,陛下自己有御厨,后妃和皇子公主们也带了厨子,其他的勋贵之家,估摸着也都带了得用的厨子上山,用得着厨子的,不外乎就是禁军和内卫司,还有宫里的内侍和宫女。这些厨子倒是已经在山上了,算下来共有二十四人。” “这还叫不多!”姚杳“噗嗤”一声,喷了一口茶出来,一双杏眼瞪得又圆又亮,满脸的气急败坏:“这还不多,那什么叫多!” 顾辰躲了躲:“别激动啊,怎么,你要吃人啊!” 姚杳扬了扬手:“我还要打人呢!” 顾辰赶忙按住姚杳的手:“好,好,你厉害,离圣驾到玉华山,还有六个时辰,这二十四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你说说,怎么才能最快将那两个人给揪出来?” 姚杳在来的时候便琢磨了一路,心里有个不成形的谋划,她思忖了片刻,眯着眼问道:“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 顾辰朝后头努了努嘴:“后头是专门给北衙禁军做饭的大厨房,我把他们都弄到那里了,外头有内卫看守。”他微微一顿:“收到飞奴传书之后,我就吩咐内卫仔细查验了他们手上的老茧,都没什么问题。应当都是经年的老厨子了。”他看着姚杳道:“阿杳,你,会不会是判断错了?” 姚杳抿了抿嘴:“老顾,你知不知道手上的茧子也是可以作假的?” “......什么意思?”顾辰茫然道:“手上的老茧还能作假?你做一个给我看看!” 姚杳嘁了一声,白了顾辰一眼:“不信拉倒,反正但从他们手上的老茧来判断他们是真厨子还是假厨子这事儿不靠谱,还是想点儿别的法子来甄别。” “别的法子。”顾辰喃喃道:“厨子嘛,最拿得出手的不就是刀工和厨艺,若是个杀手,刀工肯定也差不了,可厨艺就未必了。” 听到这话,姚杳如同醍醐灌顶,重重一拍书案:“老顾,我饿了,能不能叫他们一人给我做一道夜宵!” 顾辰瞪着眼道:“一人一道,你也不怕撑死!” 姚杳无所谓的笑了:“这山上肉菜都送到了吧?” 顾辰点头:“入夜的时候送过来的,还新鲜着呢,你想吃什么?” 姚杳掰着手指头盘算了片刻,狡黠一笑:“有纸笔吗?” 内卫赶紧拿了纸笔,磨好墨,摆在书案上。 姚杳洋洋洒洒的,在纸上写了十二道菜,连要求的写的格外详细,徐徐吹干了墨迹,递给顾辰:“他们不是二十四个人吗,你让人把这十二道菜,每样做两个阄,记得把要求写清楚,然后让他们抓阄,按照上面的要求做菜,记得一定要安排内卫看着他们,就告诉他们,圣人想选几个厨子出来,能不能被圣人看中,就看这道菜了。” 顾辰转瞬明白了姚杳的用意,挑眉笑道:“嘴馋就直说,你这叫假传圣旨,是要掉脑袋的。” 姚杳无所谓的一笑,她干的掉脑袋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桩了,笑眯眯道:“怕掉脑袋,一会儿你别吃。” 顾辰嘁了一声:“不吃,还陪着你掉脑袋,我岂不是很亏。” 顾辰没有将这件事情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做了二十四个阄,拿到后院去,盯着那二十四个厨子抓了阄,在灶眼前一字排开。 后头这个是给北衙禁军做饭的公厨,一间大灶房占了大半个院子,里头足有三十多个眼灶,足够这些人大展拳脚了。 哗啦啦的洗菜声,咚咚咚的剁菜声,一时间响彻半山腰,灶房里热火朝天,淡白的炊烟升上半空,腾腾热气在院子里氤氲开来。 何振福掀开门帘儿屋子,看到姚杳老神在在的坐着饮茶,他扑哧一笑:“我远远的看到后头的院子在冒烟儿,还以为谁把房子给点了呢,原来是你来了啊。” 姚杳“扑哧”一笑:“这话说的,合着我是特意来点房子的。” 何振福笑得开怀:“说吧,你又出什么阴损的招儿了。” 姚杳嘁了一声:“我给大家伙弄了点夜宵,一会儿端上来,有本事你别吃。” 何振福的脸都快笑开花了:“就知道你损招多,方才我跟顾总旗还发愁呢,你一来就有法子了。” 姚杳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如释重负的神情,摇了摇头:“未必,他们既然有胆子李代桃僵,必然是做足了完全的准备的,派过来的人只怕也是厨艺高深之人,这个法子未必管用。” 何振福倒是很乐观,一拍大腿,轻松笑道:“不妨事,能吃顿好的,也是赚了。”他喝了一口茶道:“你不知道,昨日一口气赶到玉华山,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开始忙活,本来今夜想睡个好觉的,又接到了大人的飞奴传书,真是,没个轻省的时候。” 自从出了京,姚杳的心里总有些不太安稳,总觉得像是要出什么事,不由自主的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京里怎么样了。” 何振福道:“京里,京里能出什么事,没事。现在什么事,都大不过玉华山上的事。” 两个人齐齐对视了一眼,打起精神道:“走吧,去看看那些人夜宵做的怎么样了。” 灶房里弥漫着大片大片白茫茫的热气,如云海翻滚,逸出了门外。 这样大的烟气,也难怪何振福以为院子着了。 走进大厨房,打眼一看,这二十四人都打扮的像模像样,连系在腰间的围裙上的油渍,都像是在打姚杳的脸,说他们是真厨子。 从他们一板一眼,格外有章法的动作中,的确不太能判断出谁是真的厨子,谁是假的厨子。 有的人手快,已经将菜下锅了,而有的人手慢,还在奋力的切菜。 姚杳心下一沉,觉得事情越发的棘手了,但她脸上没露分毫端倪,与何振福何振福一前一后的,慢慢的从众人身后走过去,时不时的停下来看一眼,闻闻味儿,赞叹一声。 他们二人看起来神情轻松,但实际上心神都绷得紧紧的,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滋啦”一声,鲜肉下锅,溅起点点油腥,落在其中一个人的手背上,那人面不改色,恍若不知,动作连停都没停一下,将鲜肉颠出来,又一丝不落的掉进锅里,醇厚的香气溢了出来。 何振福的目光往那人身边之人的手上落了落,多看了几眼,接着往前走。 玉华山上比京城里凉快的多,可是灶房里却格外的闷热,寻常人在里头多站一会,就热得浑身是汗,更何况这些人要紧靠着灶眼,被熊熊燃烧的火苗炙烤着,汗水早已经将衣裳浸透了。 饭菜的味道,油腥味儿,汗味儿混合着,这灶房里的气味,着实不那么好闻。 姚杳仔细的审视着每个人的神情。 大多数人都眉头紧锁,似乎格外紧张。 有几个人神情轻松,似乎胸有成竹。 还有几个人离着灶眼稍稍有些远,不知道是嫌弃这味道,还是惧怕飞溅出来的油腥烫手。 姚杳格外多看了这几个人几眼,将他们的样子记下来。 走出灶房,顾辰迎上来,问道:“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 姚杳将那几个人说了:“那几个人叫什么?” 顾辰和何振福翻了翻名册,在上头圈了个圈。 顾辰道:“方才我吩咐过了,做好了菜,在盘子上贴上自己的名字,以便甄别。” 现在看来是无事可做了,三个人齐齐回了前院,说起玉华山上的事情。 何振福刚刚在玉华山上巡视了一圈,沉声道:“这片山太大了,禁军也没办法在所有的地方布防,只能在行宫的周围严密把守,深山里难免有漏洞。避暑时,狩猎是常有的事情,若这次圣人要亲自狩猎,只怕,”他话未完,但未竟之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姚杳和顾辰对视了一眼。 他们二人都不是头一回上玉华山了,对这里的情况还算熟悉,也知道何振福说的是实情。 顾辰凝神道:“只能是圣人狩猎当日,多跟些禁军了。” 姚杳隐隐觉得情势危急,狩猎的范围虽然是事先圈定好的,禁军也会先行仔细勘查,狩猎当日也会有大量禁军在山中巡视。但若是禁军里出了问题,如此大的一片山脉,随便找个地方猫着,都能让人猝不及防之下吃个暗亏。 她不敢想永安帝吃个暗亏的后果,一想就觉得项上人头不保。 永安帝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最擅长的就是迁怒,他若是吃个暗亏,只怕禁军和内卫司都落不着好。 首当其冲要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没官职没背景的当差的。 姚杳一筹莫展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单靠禁军随身保护,难免会有疏漏之处。不能单单指望禁军。” 何振福道:“那,内卫司也就这么些人,不指望禁军,能指望谁?”他望着姚杳:“阿杳有什么别的法子?” 姚杳颇有自知之明的笑了笑:“法子,我可没长这么好用的脑子,别的法子还是让司使大人去费脑子吧。” 顾辰和何振福扑哧一声,相视一笑。 就没见过这么不求上进的人! 说着话的功夫,有内卫过来回禀,那二十四个厨子已经把夜宵做好了。 顾辰大喜,忙吩咐道:“让他们一个一个的端菜进来!” 内卫应了声是,不多时,外头便是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 顾辰三人闻着菜香,摩拳擦掌,垂涎欲滴。 第六百零一回 到底是谁 高大巍峨的山门掩映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上头的描金画彩,只能看到一大片令人窒息的沉重暗影。 数十名北衙禁军在山脚下安营扎寨,轮流值守。 远远的看见有人纵马前来,两名在山门前值守的禁军的班剑陌刀在身前一横,厉声大喝:“什么人!” 那声音极为的凶煞粗犷,在夜色中寒气凛然。 “某乃内卫司内卫,奉内卫司司使大人之命,前来玉华山先行布防。”马上之人赶忙飞身下马,将内卫司的腰牌和一张手书一并递给了那个年轻些的禁军。 年轻的禁军生的浓眉大眼,正是方才粗声大嗓的出言阻拦的那个人。 他低头看了一眼,烫手似的将两样东西交换给牵马而立之人,含笑道:“原来是内卫司的兄弟,快,快请进。” 旁边的略微年长些的禁军捅了捅他,笑着打趣了一句:“什么兄弟,明明是个姑娘,你瞎啊。” 年轻禁军多看了一眼那人,恍然大悟,脸色骤然红了一红,赶忙连连告罪:“眼拙了眼拙了,在下眼拙了,姑娘莫怪。” 那人大大咧咧的笑了笑:“不妨事。” 年长的禁军也跟着笑了起来:“姑娘连夜赶来,辛苦得很,赶紧上山歇一歇,后头还有的忙。” 说着,他和年轻禁军齐齐向旁边让开一条道,补充了一句:“刚刚内卫司的顾总旗让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夜里会有内卫上山,还真来了,内卫司的兄弟们就驻扎的半山腰的院子里,”他抬手一指:“姑娘顺着这条山路上去,约莫两刻的功夫,便能看见了。” 那姑娘清凌凌的道了声谢,翻身上马,走进山门后,她摘下个佩囊反手扔过去,笑道:“各位兄弟彻夜值守辛苦了,给各位添个茶钱。” 两名禁军齐齐笑了:“姑娘太客气了。” 看到那姑娘走远,先前将姑娘错认为男子的年轻禁军掂了掂佩囊的分量,笑了起来:“这内卫也不像传说的那么吓人嘛,还挺大方的。” 旁边的年长禁军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这是没看到她杀人的样子,吓人的很。” 年轻禁军诧异道:“哥,你看到过她杀人?” 年长禁军摇头:“没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她杀人的样子吓人的很?” “我猜的。” “你厉害啊,怎么猜的?教教我。” “你没看到她腰上的那把刀?血腥味儿重的很。” “她,身上有刀吗?我怎么没瞧见。” “......”年长禁军半晌无语,微微皱眉:“你看到她那腰牌上写的名字了吗?” 年轻禁军点头:“看到了,叫姚杳嘛。”他微微一顿,失笑摇头:“也是我傻,这么明显的姑娘名字都没认出来。” 年长禁军皱眉,有一道疑影在脑中飞快的一闪而过,快的他抓不住,轻声疑惑道:“这人怎么好像以前不太一样了。” “哥,你见过这人?”年轻禁军诧异问道。 年长禁军道:“一年前见过一面。” 年轻禁军笑了:“哥,一年了,这人肯定老了啊。” 年长禁军“嗯”了一声,但心里仍旧疑云不止,他又细细回忆了片刻,并没有发现方才那姑娘样貌和一年前真的有什么不同之处,可能真的就只是老了些。 他放下疑惑之心,一脸凝重的望向茫茫夜色。 进了玉华山的山门后,有三条山路,正中间那条山路修建的最为宽敞齐整,可以容纳永安帝的銮驾通行,径直通往山顶的行宫。 这行宫占据了山顶到山腰的大片地域,修建的格外富丽堂皇,在玉华山上避暑的这数月间,除了永安帝、皇亲国戚,各国使臣住在行宫中,永安帝还会将行宫里的一些院子赐给重臣居住,以示恩宠。 而左右两条山修建的略微狭窄一些,是通往散落在玉华山各处的别院的。 这些别院大多数都分布在玉华山的山腰以下,大小不一,风景各异,有些是朝臣们的别院,有些则是皇家别院。 在玉华山上没有别院,却又有资格伴驾随行之人,便可以借住在这些皇家别院中。 而分到的皇家别院的位置好坏,大小和新旧,则是按照借住之人的品级来划定的。 顾辰看完了飞奴传书,不由的一阵心惊肉跳,一边吩咐内卫们将玉华山里的厨子都暂时看管了起来,一边亲自在院落门口等着。 玉华山里比京城凉快的多,顾辰在院门站了大半夜,站的腿脚发麻,终于听到了哒哒哒马蹄声,将微凉的夜色搅出了一片涟漪。 一个身形窈窕之人牵着马,从左侧的山路上走出来,越走越近。 顾辰看着这人染了一身夜露,大喜过望的迎上前,极其自然的牵过缰绳,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阿杳,你的伤又重了?” 姚杳愣了一下:“没有,怎么了?” 顾辰巡弋着姚杳的脸,啧啧舌:“看你那脸白的,都赶上小白脸了。” 姚杳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的神情有点不自然:“白么?” 顾辰重重点头,捻熟无比的抬手摸了一下姚杳的脸:“白,白的很。” 姚杳的神情更加不自然了,撇了一下头,躲开了顾辰的手。 顾辰愣了一下,大奇道:“嘿,稀罕啊,阿杳居然还会不好意思了。” “我哪不好意思了,我这是有伤在身,在马上颠簸的狠了。”姚杳神情闪烁,不自然的轻咳了一声:“给我弄点水喝,渴死了。 顾辰将马拴好,无奈的摇头笑了笑:“一来就使唤我。” 姚杳脚步不停,径直往院子里走,淡淡道:“我身上有伤,还星夜兼程来帮你,帮我弄点水喝,委屈你了?” 听到这话,顾辰心头那点怪异之感转瞬即逝,嗤的一笑:“别逗了,你那点伤,对你来说算伤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 姚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二人走进屋子,屋子里已经有内卫听到动静,赶忙斟了盏茶,晾凉了递给姚杳。 姚杳接过杯盏,热气在脸上氤氲开来,她慢慢的抿了一口,半晌没有作声。 顾辰等了片刻,没等到姚杳先开口,便斟酌着先开了口:“现在玉华山上的厨子并不多,陛下自己有御厨,后妃和皇子公主们也带了厨子,其他的勋贵之家,估摸着也都带了得用的厨子上山,用得着厨子的,不外乎就是禁军和内卫司,还有宫里的内侍和宫女。这些厨子倒是已经在山上了,算下来共有二十四人。接到了大人的飞奴传书后,我就让人将这二十四人都拘了起来。” “都拘起来了?”姚杳惊讶的叫了一声,声音刚落,她就察觉到自己失言了,赶紧掩饰道:“我是怕拘了这么多人会引起动荡慌乱。” 顾辰微微皱眉:“这还叫多?” “这还叫不多?”姚杳喷了一口茶出来,一双杏眼瞪得又圆又亮,满脸的气急败坏:“这还不多,那多少叫多!” 顾辰躲了躲:“别激动啊,怎么,你要吃人啊!” 姚杳扬了扬手:“我还要打人呢!” 顾辰看到姚杳这副模样,心中的疑虑尽消,赶忙按住她的手:“好,好,你厉害,离圣驾到玉华山还有六个时辰,这二十四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你说说,怎么才能最快将那两个人给揪出来?” 姚杳神情闪烁,琢磨了片刻问道:“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 顾辰朝后头努了努嘴:“后头是专门给北衙禁军做饭的大厨房,我把他们都弄到那里了,外头有内卫看守。”他微微一顿:“收到飞奴传书之后,我就吩咐内卫仔细查验了他们手上的老茧,都没什么问题。应当都是经年的老厨子了。”他看着姚杳道:“阿杳,你,会不会是判断错了?” 姚杳抿了抿嘴,若有所思道:“你知不知道手上的茧子也是可以作假的?” “......什么意思?”顾辰茫然道:“手上的老茧还能作假?你做一个给我看看!” 姚杳被顾辰怼的脸色有些难看,梗着脖颈强词夺理:“反正他们手上的老茧来判断他们是真厨子还是假厨子这事儿不靠谱,还是得想点儿别的法子来甄别。” “别的法子。”顾辰哧的一声,瞥了姚杳一眼:“厨子嘛,最拿得出手的不就是刀工和厨艺,若是个杀手,刀工肯定也差不了,可厨艺就未必了。” 听到这话,姚杳如同醍醐灌顶,双眼一亮,重重一拍书案:“对,就让他们一人做一道菜!” “一人一道菜,”顾辰瞪着眼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这么晚了,人都睡下了,做这么多道菜出来,这也没人吃啊!” 姚杳抿了抿嘴:“我吃。” 顾辰瞥了姚杳一眼:“一人一道菜,你也不怕撑死?” “一道菜吃一口,怎么撑得死?”姚杳嘁了一声:“有纸笔吗? 内卫闻言,赶紧拿了纸笔,磨好墨,摆在书案上。 姚杳拿起笔,正要落笔,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把笔给搁下了。 “怎么了?”顾辰看着姚杳的手,疑惑道:“手怎么了?” 姚杳展开右手,只见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横亘在掌心,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顾辰嘶了一声,赶紧去翻药箱,找了金疮药和棉布出来,一边抓着姚杳的手包扎伤口,一边絮絮叨叨的埋怨:“你得是骑了多快的马,能把手都磨烂了,怎么不早说,让我给你包扎啊。” 姚杳心头一动,刚想将手抽回来,但只动了一下手指,便按耐住了。 顾辰把姚杳的手包的像一只粽子,还打了个好看的结,轻拍了两下:“好了,你的手不方便,你来说,我来写。” 姚杳思忖片刻,一口气说了个不停,足足说了二十四道菜,连要求都说的格外详细。 顾辰也缓缓撂了笔,徐徐吹干了墨迹,像是头一回认识姚杳一样,目光深幽的望着她,笑了笑:“认识了你这么多年,我倒不知道你竟这么见多识广,吃过的菜居然都是我没听说过的。” 姚杳干干笑了两声,抿唇不语,看那模样竟有几分心虚。 顾辰大奇,目光越发的深邃了,上下打量了姚杳一眼:“诶,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话这么少,还不骂人了?” 姚杳哼了一声:“我累了,骂不动了。” “是没词儿了吧。”顾辰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姚杳嘁道:“你试试!” 顾辰缩了一下脖颈,想到初次见到姚杳时的情景,她在晋昌坊的街上和混子赵三儿吵架。 不,那不是吵架,那是一边倒的碾压式的辱骂。 顾辰听了一会儿,那些不重样的骂人的话简直闻所未闻,都不像是个出自姑娘之口,让人叹为观止。 从那以后,他见到姚杳,就不由自主的生出畏惧之心。 被一个姑娘指着鼻子骂,骂的抬不起头,一连骂半个时辰都不重样,甚至连上至祖宗十八代,下到子孙十八代都被拉出来骂了一遍,这是很容易让人心神崩溃的一件事情。 更崩溃的是,那姑娘骂起人来不带一个脏儿,全是文词儿! 但凡认字儿少点的人,估计连听都听不懂! 想到这里,顾辰惊恐的连连摇头,不再嘴贱了,把一张略厚不透光的白纸裁成细长条,将方才姚杳口述的二十四道菜一道道抄在纸条上,做成二十四个纸阄,搁在白瓷钵中,递给了旁边的内卫。 姚杳看着顾辰的动作,神情凝重的吩咐道:“让那二十四个厨子一人抓一个阄,按照阄上的要求做一道菜,派几个人看着他们做菜,就告诉他们,圣人想选几个厨子出来,能不能被圣人看中,就看这道菜了。” 顾辰转瞬明白了姚杳的用意,挑眉笑道:“嘴馋就直说,你这叫假传圣旨,是要掉脑袋的。” 姚杳无所谓的一笑,她干的掉脑袋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桩了,笑眯眯道:“怕掉脑袋,一会儿你别吃。” 顾辰终于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嘁了一声:“不吃,还陪着你掉脑袋,我岂不是很亏。” 他想了又想,还是不敢将这件事情假手于人,亲自将白瓷钵拿到后头的院子里,盯着那二十四个厨子抓阄。 后头这个院子是给北衙禁军做饭的公厨,一间大灶房占了大半个院子,里头足有三十多个眼灶,足够这些人大展拳脚了。 姚杳看着顾辰消失的背影,又喝了一口茶,沉声问旁边的内卫:“飞奴在哪?” 内卫愣了一下:“就在旁边的耳房,姚参军要传信?” 姚杳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去看看。” 内卫赶忙在前头带路。 西耳房是个杂物间,原本堆了许多木柴,内卫司的人住进来后,就将木柴都搬到了后头的院子里,空出来的地方搁了两个铁笼子。 每个笼子里都关着四只伸长了脖颈,咕咕直叫的雪白飞奴。 这些飞奴都是内卫司里专门用来传信的,个个打理的干净机灵,血红的眼珠滴溜溜的乱转,铺展开的羽翼强壮有力。 姚杳巡弋了笼子几眼,转头对内卫道:“有纸笔吗?” 内卫点头:“有的,姚参军稍等。” 姚杳道了声谢。 不多时,耳房的门口传来脚步声。 姚杳转头,看到顾辰端着纸笔走进来,她的脸色微微一沉,转瞬神情如常:“哟,顾总旗亲自送纸笔来,我受宠若惊啊,怎么,阄抓完了?” 顾辰没有错过姚杳脸上转瞬即逝的惊惶,但他没往深处去想,嗤的一笑:“听说你要传书,我这不就赶着来伺候你了么,你竟还讽刺我,我的这颗心啊。”他装模作样的抓着衣襟,做出一脸悲痛欲绝的神情:“凉透了都。” “凉透了的那是死人。”姚杳嗤的一笑,神情如常的接过纸笔。 看到姚杳要动笔,顾辰赶忙识趣的转过头去,没有看她都写了点什么。 不过片刻功夫,姚杳便撂了笔。 听到身后的动静,顾辰转头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去开笼子:“我给你抓一只飞的最快的。” 飞奴在笼子里一阵剧烈的扑腾,发出急促的咕咕声。 不过片刻功夫,顾辰便抓了一只雪白的飞奴出来,一双血红的眼睛飞快的转动,咕咕的叫声也比别的飞奴要响亮一些。 姚杳看了那飞奴一眼,将竹筒绑在了飞奴的腿上,淡声道:“好了,放了吧。” 顾辰走到耳房门口,双手向空中一扬。 飞奴扑簌簌的震动双翅,冲天而去,在暗沉沉的夜空中打了个转,敛做一道淡白的微光,向着长安城的方向振翅远去。 顾辰看着飞奴远去的方向,目光微闪,问道:“你是给大人去了信?” 姚杳“嗯”了一声:“内卫司的飞奴,不传信给大人,还能传信给谁?” 顾辰嘿嘿笑了笑,又道:“后头忙活的热火朝天,你不去看看?” 姚杳轻快道:“走,看看去。” 听到永安帝要选几个厨子出来,这些原本只是给禁军和宫人们做饭的厨子,顿时都兴奋了起来,纷纷摩拳擦掌,使出浑身解数要一展身手,好博的永安帝的青眼。 若是能成为御厨,那可是会光宗耀祖的。 院子里充斥着哗啦啦的洗菜声,咚咚咚的剁菜声。 嘈杂之声一时间响彻半山腰,灶房里热火朝天,淡白的炊烟升上半空,腾腾热气在院子里氤氲开来。 何振福进了院子,几盏灯落下昏黄的光晕,他看到姚杳老神在在的坐着饮茶,他扑哧一笑:“我远远的看到后头的院子在冒烟儿,还以为谁把房子给点了呢,原来是你来了啊。” 姚杳一脸正色:“这话说的,感情我是特意来点房子的,我有这么阴损么?” 何振福笑的直打跌:“你出的招,肯定比点房子要阴损的多。” 姚杳干干一笑,抿了抿唇没说话。 见姚杳破天荒的没有对他反唇相讥,何振福用见了鬼一样的目光看着她,若非碍着男女授受不亲,他就要上手捏一捏她的脸了:“姚参军,这还是你么?” 听到这话,姚杳顿时横眉立目,嘁了一声:“我给大家伙弄了点夜宵,一会儿端上来,有本事你别吃。” 何振福诧异的眨了眨眼,,转瞬就想明白了姚杳这话的意思,脸都快笑开花了:“就知道你损招多,方才我跟顾总旗还发愁呢,这不你一来就有法子了。” 姚杳有点尴尬,想了片刻,才摇了摇头:“未必,他们既然有胆子李代桃僵,必然是做足了完全的准备的,派过来的人只怕也是厨艺高深之人,这个法子未必管用。” 何振福倒是很乐观,重重一拍大腿,轻松笑道:“不妨事,能吃顿好的,也是赚了。”他喝了一口茶道:“你不知道,昨日一口气赶到玉华山,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开始忙活,本来今夜想睡个好觉的,又接到了大人的飞奴传书,真是,没个轻省的时候。” 听到这话,姚杳的目光闪了闪,低下头啜了一口茶,掩饰住眼底转瞬即逝的冷意,才慢慢抬起头,略有深意的问了一句:“也不知道京里怎么样了。” 何振福漫不经心道:“京里,京里能出什么事,没事。现在什么事,都大不过玉华山上的事。” 姚杳没有再问什么,随着何振福的话道:“说的也是。”她打起精神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大片大片白茫茫的热气在灶房里弥漫开来,如云海翻滚,飘逸到了院子里,这样大的烟气,也难怪何振福以为院子着了。 她定了定神道:“走吧,去看看那些厨子的夜宵做的怎么样了。” 走进大厨房,打眼一看,这二十四人都打扮的像模像样,连系在腰间的围裙上的油渍,都像是在打内卫司这些人的脸,说他们是真厨子。 从他们一板一眼,格外有章法的动作中,的确不太能判断出谁是真的厨子,谁是假的厨子。 有的人手快,已经将菜下锅了,而有的人手慢,还在奋力的切菜。 姚杳的一双杏眸不似从前那般灵动,微微有几分木然,神情也有些紧张,与何振福一前一后的,慢慢的从众人身后走过去,时不时的停下来看一眼,闻闻味儿,赞叹一声。 在姚杳二人进来之前,顾辰已经在灶房里呆了半晌了,身上染了一身的油烟气,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子,一眼不错的盯着这满屋子的厨子。 姚杳和何振福二人看起来神情轻松,但实际上心神都绷得紧紧的,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滋啦”一声,鲜肉下锅,溅起点点油腥,落在其中一个人的手背上,那人面不改色,恍若不知,动作连停都没停一下,将鲜肉颠出来,又一丝不落的掉进锅里,醇厚的香气溢了出来。 何振福的目光往那人身边之人的手上落了落,多看了几眼,接着往前走。 玉华山上比京城里凉快的多,可是灶房里却格外的闷热,寻常人在里头多站一会,就热得浑身是汗,更何况这些人要紧靠着灶眼,被熊熊燃烧的火苗炙烤着,汗水早已经将衣裳浸透了。 饭菜的味道,油腥味儿,汗味儿混合着,这灶房里的气味,着实不那么好闻。 姚杳仔细的审视着每个人的神情。 大多数人都眉头紧锁,似乎格外紧张。 有几个人神情轻松,似乎胸有成竹。 还有几个人离着灶眼稍稍有些远,不知道是嫌弃这味道,还是惧怕飞溅出来的油腥烫手。 姚杳格外多看了这几个人几眼,将他们的样子记下来。 姚杳三人隔着烟火气,齐齐对视了一眼,又一起叹着气走了出去。 何振福:“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 姚杳将那几个人说了:“那几个人叫什么?” 顾辰和何振福翻了翻名册,在上头圈了个圈。 顾辰道:“方才我吩咐过了,做好了菜,在盘子上贴上自己的名字,以便甄别。” 现在看来是无事可做了,三个人齐齐回了前院,现在最要紧的地方就是玉华山,最要紧的事就是圣人的安危,何振福刚刚在山上巡弋了一圈,自然先说起了玉华山上的事情。 “这片山太大了,禁军也没办法在所有的地方布防,只能在行宫的周围严密把守,深山里难免有漏洞。避暑时,狩猎是常有的事情,若这次圣人要亲自狩猎,只怕,”何振福话未完,但未竟之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听到这话,顾辰抬头,看了姚杳一眼,可姚杳却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辰有些稀奇,他和姚杳都不是头一回上玉华山了,对这里的情况还算熟悉,也知道何振福说的是实情。 既然知道现在山里危机重重,而姚杳又素来主意多,怎么这个时候反倒没了言语。 顾辰没往深处想,只凝神道:“只能是圣人狩猎当日,多跟些禁军了。” 姚杳隐隐觉得情势危急,狩猎的范围虽然是事先圈定好的,禁军也会先行仔细勘查,狩猎当日也会有大量禁军在山中巡视。但若是禁军里出了问题,如此大的一片山脉,随便找个地方猫着,都能让人猝不及防之下吃个暗亏。 永安帝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最擅长的就是迁怒,他若是吃个暗亏,只怕禁军和内卫司都落不着好。 想到这,姚杳慢腾腾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单靠禁军随身保护,难免会有疏漏之处。不能单单指望禁军。” 何振福道:“那,内卫司也就这么些人,不指望禁军,能指望谁?”他望着姚杳:“阿杳有什么别的法子?” 姚杳颇有自知之明的笑了笑:“法子,我可没长这么好用的脑子,别的法子还是让司使大人去费脑子吧。” 顾辰和何振福扑哧一声,相视一笑。 就没见过这么不求上进的人! 说着话的功夫,有内卫过来回禀,那二十四个厨子已经把夜宵做好了。 顾辰大喜,忙吩咐道:“让他们一个一个的端菜进来!” 内卫应了声是,不多时,外头便是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 顾辰三人闻着菜香,摩拳擦掌,垂涎欲滴。 新 第六百零二回 启程 夜来风急,旷野中的营帐微微晃动,钉在地上的绳索绷得笔直,厚实的门帘一鼓一落,发出扑啦啦的响声。 忽明忽暗的篝火散落在连绵的营帐间,来回巡视的金吾卫走过篝火,森然的暗影在地上摇曳。 安宁侯府的营帐众多,占据了旷野边缘的一大片空地,今夜月色晦暗,灯火尽灭的营帐里格外的黑。 一座营帐的门帘微微一动,从里头闪出个人影来。 那人紧贴着营帐,探头探脑的看了半晌。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悄无人声,巡视的金吾卫也刚刚走过去,哗啦哗啦的铠甲声渐渐远去 那人才蹑手蹑脚的走出来,走进望不到头的黑暗夜色中。 离安宁侯府的营帐不远便是一片密林,那人走到密林的边缘,「咕咕咕」的叫了两声。 这声音刚刚落下,密林中也传来三声「咕咕咕」的声音。 那人大喜过望,正了正发髻,又捋了捋领口,才赶忙走进密林中。 就在那人进去后不久,密林的边缘又闪出一个男子,一张脸和夜色融在一起,几乎看不出轮廓来,唯独那一双眼睛如寒星般灿烂明亮。 他目光深幽的盯了密林一瞬,才放轻了脚步,跟着方才进去那人的方向追了过去。 天刚刚蒙蒙亮,旷野中的一片忙碌。 金玉带着韩府的护卫将营帐收起来,捆扎在车上。 他看到韩长云的帐子始终没有动静,只好无奈的站在外头,低声喊道:「七爷,该启程了,起吧。」 里头一阵窸窣声,响起个婢女嘤咛的声音:「七爷,金总管叫起了。」 韩长云还没睡醒,嘟哝着翻了个身儿,搂着那婢女又睡了过去。 金玉无奈的叹了口气。 「怎么,还没起?」韩长暮从营帐中走出来,衣裳上的斑斑血迹已经干透了,但是那浓重的血腥气却怎么都没有消散。 金玉应了声是,看看自家世子,再想想帐子里的韩长云,不禁唏嘘不已。 有的人就是天生的劳碌命,有的人就是天生的不操心。 真是同人不同命! 韩长暮一夜未睡,眉宇间虽然不见什么倦色,但心情的确算不上好,俨然已经不耐烦了,也不顾忌韩长云的脸面,低吼出声:「再不起,就把帐子掀了!」 营帐里静了片刻,突然窸窣声大作,不过转瞬的功夫,韩长云就捏着衣襟跑出了营帐,惊恐而尴尬的跟韩长暮打了声招呼:「大哥,好巧啊,你也在这啊。」 韩长暮看也不看韩长云一眼,吩咐金玉:「收吧。」 看到韩长暮转身又进了营帐,韩长云瞪了金玉一眼,压低了声音埋怨起来:「老金,你干嘛把大哥给叫来了,不怕他打死我么?」 金玉皮笑肉不笑道:「是,是属下疏忽了,若是气着了世子,再打疼了手,才不值当呢。」 「......你,我,」韩长云气笑了,指着金玉忙活的背影笑骂:「以后别来找我要吃的,没有!给谁吃都不给你吃!你,你,别想让我再跟你说话!」 听着着孩子一样赌气的话,金玉失笑摇头,手上没有停顿,晨起时间紧,要赶在卯时正收拾利落启程,晚间才能顺利赶到玉华山。 韩长云在营帐间转了一圈儿,没有看到姚杳,他捧着个烤的酥脆喷香的胡麻饼,吃一口饼,喝一口甜浆子,溜溜达达的走到金玉的身后:「老金,阿杳呢,怎么没看到她,不会还没用朝食,大哥就让她当差去了吧,大哥这个人啊,哪都好,就是这个不懂怜香惜玉,招人恨的很。」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晌,也没见金玉应他一声,他气笑了:「嘿你这 个人,气性还挺大,真生气了?」他撕下一块胡麻饼,用手肘碰了碰金玉的腰眼儿:「诶,尝尝,香着嘞。」 金玉闻到那扑鼻的酥香,到底没忍住,手上没空,只好用嘴直接叼着那块胡麻饼飞快的嚼了。 韩长云笑着道:「诶,这就对了,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自己的嘴,说说,阿杳呢?」 金玉很有吃人嘴短的自知之明,但又不能讲话说的太清楚,一语带过道:「姚参军另有差事,昨夜赶去玉华山了,这会儿早到了。」 韩长云啧啧两声:「让人姑娘大半夜的赶路,也不怕遇上劫道的。」 金玉心事重重的:「七爷这就是说笑了,别说这条道上早就清了路,就算没清路,要真有山贼不开眼的碰上姚参军,还真不好说是谁劫谁。」 「......」韩长云想到在青云寨时的情景,缩了缩脖颈,还真是这么回事。 晨光微熹,荒郊野岭的营帐大半都已经收了起来,只剩下三三两两的稀疏几顶了。 休息了一整夜的人们重新恢复了些精神,车队重新启程,旌旗飘展,人声鼎沸,这条寂静了整夜的官道,突然又热闹了起来。 韩长暮在床边坐着,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孟岁隔,声音冷厉的叹了口气。 金玉走进来,愁肠百结道:「大人,孟岁隔怎么办?」 韩长暮沉凝起来。 昨夜孟岁隔被那黑衣人所伤,他追了那人整夜,直到天边微明,最终还是把人追丢了,也没能拿到解药,只好折返了回来。 幸而回到营帐时,韩增寿已经给孟岁隔切过脉了,也用了解毒的药。 只是孟岁隔一直昏迷不醒。 韩增寿也说了,那毒虽然不致命,但却刁钻的很,一次解毒的药竟然无法彻底解毒,至少要连用七日药,才能完全解毒,人才能醒过来。 这样的孟岁隔,显然是没有法子再去玉华山了。 玉华山上毕竟不如京城里方便,韩增寿是御医,不能时时的守在孟岁隔身边,还是京城里求医问药更方便一些。 韩长暮思忖片刻,吩咐道:「挑几个稳重的,带齐了解药,护送孟岁隔回京修养。」他微微一顿:「用马车,要慢一些,不必着急。」 金玉无奈的应了声是,这是眼下最妥当的处置了。 他将此事安排下去后,又对韩长暮道:「世子,包公子过来了。」 韩长暮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包骋一脸焦急的走进来,行礼道:「大人,问出来了。」 「说。」韩长暮看到孟岁隔手上的伤,脸上便浮现起一层煞气,声音冷厉道。 包骋看了孟岁隔一眼,心有余悸道:「他们原本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半个月前,有人到他们村子里招工,挑了一二十个青壮年,说是去大户人家当护院,练了他们半个月,昨日夜里说是主人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要他们出来追人,才闹出昨夜那么一出。」 韩长暮微微皱眉:「就这些?」 包骋点头:「就这些。」 「没有别的了?」韩长暮讶异道。 包骋摇头:「没有了,他们既不知道主人家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聘了他们的人叫什么,只知道那人姓王,看起来三十来岁,格外的宽厚和善,平日里他们都称呼那人为王管事。」 韩长暮凝神道:「既然他们对这个王管事极为熟悉,那么应该可以描述的出此人的长相,以此画像寻人。」 包骋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页薄纸,双手捧着递给韩长暮:「卑职按照他们的描述,绘制了一副小像,但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大人看看。」「不对劲 ?」韩长暮狐疑的接过那页纸,展开来看了一眼,便知道包骋说的不对劲是什么意思了。 这张小像的笔墨虽然生疏,但是绘的还算是惟妙惟肖,不过这人的长相实在是太过寻常了,寻常的十个人里有十个人都是这般长相。 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 丢在人群里,即便再多看上好几眼,都记不住的那种长相。 凭这样一副长相,这样一幅小像,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出这个不知来历的王管事,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他慢慢的将小像叠好,递给包骋:「先收好,此事容后再议。」 包骋点头,又担忧的看了眼孟岁隔:「大人,昨夜那黑衣人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韩长暮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也是他毫不犹豫的便追了过去的愿意。 他认识那双杏眼,也认识那截半透明的软丝,更认识那过人的轻功身法。 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却又是不熟悉的。 拥有那双杏眼和那截软丝的人,并不会用毒,她狠辣但是不阴毒,用毒伤人这么阴损的招数,她不屑一顾。 韩长暮这样想着,可他素来深重的疑心又让他无法自圆其说。 她的确不阴毒但是却诡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经常会有些出人意料之举,这次一反常态的用毒,也不是不可能。 「看那人的招式,像是江湖人。」韩长暮一边语焉不详道,一边脑中还在思量她做这件事的目的。 可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她这样做究竟有什么好处。 听到韩长暮这句话,包骋也没往深处想,夜里他没跟着去,没见着那黑衣人究竟什么样,但这世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舍得花银子,什么样的江湖高手请不来。 包骋这样想着,突然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昨夜安宁侯府的营帐有动静。」 韩长暮轻「哦」了一声,眉峰微挑:「什么动静?」 包骋仔仔细细道:「子时刚过,安宁侯世子就从营帐里出来了,去了旁边的林子里,卑职跟了一路,但是他见的那个人始终藏在树后头,卑职不敢跟的太近,没有看清楚是谁。」 韩长暮似乎早有预料,微微点头:「不急,他们能见一次,就能见许多次。」 包骋亦是点头道:「不过卑职听出来那人是个姑娘,只是声音格外的陌生,并不是卑职见过之人,也应当不是安昌侯府之人,而且安宁侯世子出来时穿戴的整整齐齐,是格外精心打扮了一番,看起来像是去见心上人的。」 「心上人?」韩长暮吃了一惊,隐含愠怒:「世子夫人仍然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已经遇害了,他还有心思精心打扮?去见什么心上人!」 包骋撇撇嘴,嘟哝了一句:「就是因为他另有心上人,才会不顾及世子夫人的生死下落嘛。」 韩长暮瞥了包骋一眼,嗤的笑了笑:「你这话说的对,上了玉华山,你也要盯紧了安宁侯世子,看看他的那个心上人,究竟是谁!」 包骋错愕的张大了嘴,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后悔。 他不擅长盯梢啊,昨夜赶鸭子上架盯了一回稍,到现在他还后脊梁发寒呢。 他张了张嘴,刚想拒绝,可对上韩长暮的一双冷眸,莫名的觉得韩长暮今日的心情好像不太好,若是他敢拒绝,那估计就是自己找骂了。 他闭紧了嘴,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是。 晨起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这片荒郊野岭上的营帐都尽数收了起来,遗留下来的杂物也收拾干净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迎着渐渐灼热的晨光,再次开始启程。 第六百零三回 都丢了 京兆府衙署的义庄位于京城以东的丰邑坊,离着丰邑坊的西门和延平门都很近,出入便利。 义庄的看守也是京兆府衙署的人,但不是正经的衙役,在义庄做看守,却比在京兆府衙署做衙役要熬人的多。 在义庄做看守,既要胆大又要心细,还要能耐得住长年累月的寂寞和清贫。 无他,一则义庄太过晦气,人和鬼都不愿意在这晃悠;二则俸禄少得可怜,对自己提心吊胆受的这份罪都是一种羞辱。 京兆府尹刘景泓求爷爷告奶奶的,最终才找到了两个愿意看守义庄的人。 这两个人是一老一少,没出五服的叔侄,都姓王,叔叔王必信年近四十,无妻无子,侄子王中成刚满二十,也是个光棍儿。 十年前,两个看守只在义庄呆了三日,在此不告而别之后,刘景泓就疯了,逼着京兆府衙署里所有的人都撒出去找愿意来看守义庄的人,三日内找不到,就扣一个月的俸禄。 京兆府衙署里的人倾巢而出,这才找到王氏叔侄。 晨光大亮,王中成忙活了大半宿,刚刚才睡了一个时辰,就急匆匆起身了。 昨夜京兆府衙署一口气送来了几十具尸身,把个殓房塞的都无处下脚了,今日必定有不少人要来认尸。 王中成一想到震耳欲聋,声嘶力竭的惨烈哭声,就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他来这义庄十年了,还是没能适应哭天抢地的动静。 他心事重重的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一向早起的二叔竟然还没起身,不由的有些奇怪,打了个哈欠,泪涕横流的去敲门:「二叔,二叔,该起了。」 屋里静了片刻,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必信披着衣裳,慌慌张张的拉开门,看了一眼大亮的天色,诧异道:「天都亮了,我咋睡得这么熟。」 王中成笑道:「昨夜京兆府突然送来那么多尸身,一直忙了大半夜,二叔累得够呛,多睡了会儿也是寻常。」 听到这话,王必信心里刚刚生出的一丝人老了的伤怀,转瞬消散了,一瘸一瘸的往外走:「今日起晚了,我先去做饭,中成你去殓房看看,昨夜送来的尸身多,可不能出差错。」 王中成应了一声,看到王必信不那么利索的腿脚,心中生出些许怅然。 义庄常年不见阳光,比别的地方更加阴冷潮湿,在这里待上几年,难免会湿寒之气侵入体中。 寻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王必信这个原本就腿脚不好的人了。 前些年还不那么明显,这两年他的腿脚越发的不利索了。 若是再在这里熬上几年,估计就要不良于行了。 王中成心头一跳,终于起了心思,要舍弃这波澜不惊的日子。 他疲惫不堪的透了口气,转身朝后走去。 灶火早就灭了,王必信从角落里搬了干柴,艰难的进了灶房。 刚把干柴填进炉灶里,还没来得及点燃,便听见后头传来一声肝胆俱裂的尖叫。 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火折子掉在了地上。 他拔腿就往后头跑:「中成,中成,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他跑的太急,跟狂奔出来的王中成一头撞上,哎哟一声。 王中成面无人色的看着王必信,哆哆嗦嗦道:「叔儿,二叔,二叔,尸身,尸身,不见了!」 「啥不见了?」王必信瞪大了双眼,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难以置信的吼道。 「尸身,尸身不见了!」王中成的嗓子都要喊哑了。 王必信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尸身都丢了,都丢了,丢了! 他跌跌撞撞的跑 进后院,往殓房里一看,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 完了,都完了! 原本摆的满满当当的殓房,竟然空了! 他「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扯着嗓子,欲哭无泪的大声嚷嚷:「快,快,快去京兆府,愣着干什么啊,快去报信!快啊!」 王中成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转身就往外跑去,他跑的太急,被石头重重绊了个跟头,他忙不迭的爬起来,忍痛继续往外奔。 过了约莫两刻的功夫,义庄里就挤满了人,何登楼领着衙役,目瞪口呆的看着空了大半的殓房。 昨夜送进来的尸身中,所有女子的尸身都不翼而飞了,只留下了那九具男子的尸身。 何登楼看着这一切,脑子嗡嗡的,蒙的厉害。 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诡异的事情。 送进亦庄的尸身丢了,一丢还是好几十具。 他怒不可遏的转头望住了王氏叔侄。 不待何登楼开口问什么,王必信便拉着王中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求饶认罪,巴望着何登楼看在他们可怜的份上,能从轻发落他们:「何捕头,捕头大人,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何登楼的神情阴晴不定,要不是杀人犯法,他都想拿刀剁了他们! 两个大活人竟然能把尸身给看飞了! 他盯着王必信,恨得咬牙切齿的:「几十具尸身呐!你们就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他微微一愣:「说,你们是不是跟谁里应外合,故意让人把尸身给盗走了!」 王必信和王中成连连告罪,一个劲儿的否认,但却又拿不出证明自身清白的证据来,简直是百口莫辩。 丢的全是女子的尸身,又一下子丢了几十具,任凭他们怎么说,「睡熟了」这三个字也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可眼下并不是深究他们二人罪责的时候,要紧的是要先把丢的尸身找回来。 何登楼愁的头疼,一叠声的吩咐:「里里外外的仔细搜查,派人去查问坊丁,有没有看到车队出入,再派个人去,」他微微一顿,丰邑坊离延平门最近,若真的有人盗尸要送出京,自然是走延平门最为便利,不禁又思忖续道:「再派几个人去延平门,问一下守门兵卒,城门开了之后,有没有车队出入。」 几名衙役神情凝重的对视了一眼,这次的差事怕是不好办。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道:「捕头,这,一下子盗这么多女子尸身,是不是,要去配阴婚呐?」 另一人嘟哝:「也不对啊,配阴婚也用不着这么多吧,也没有听说过有谁家会提前备着,这玩意儿晦气啊。」 何登楼皱眉摇头:「一切都还不好说,先查问去吧。」 几个人刚刚走出去,外头又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何登楼赶紧向外望去,正好看到孙瑛翻身下马,他双眼一亮,就像看到祖宗一样迎了上去:「孙仵作来了,快来看看,这可是奇了怪了,他们俩说是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孙瑛早听去内卫司报信的衙役说了个大概,转头问跟过来的张友利:「你先说说,有哪几种情况,人会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张友利跟着孙瑛验了整夜的尸,虽然跟他还不是太熟悉,但已经心生亲近之意了,也不那么惧怕拘谨了,忙道:「要么是喝酒喝醉了,要么是中了迷香。」 孙瑛盯了张友利一眼,语气不善:「难道就不能是相互勾结?」 张友利哽住了,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可能性,或者是他根本没想过这王氏叔侄会有这么大胆。 他认识他们的时日也不短了,知道这叔侄二人 是真的胆小谨慎,勾结外人他们是万万不敢的,但假装没听见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一点,他便脱口而出:「王氏叔侄老实,胆子也小,勾结不可能,但是假装听不见还是有可能的。」 孙瑛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模样,严肃的嗯了一声:「以后遇事要多动动脑子,想周全些。」 张友利诺诺的应了声是。 旁边跪着不敢动的王氏叔侄俩一听这话,齐齐磕头如捣蒜,不停的喊冤。 「小人冤枉啊,冤枉,小人什么都没干过,小人真的是什么都没听到。」 何登楼被吵得脑仁疼,盯着一个衙役道:「你把他俩关到屋里去,好好审一审。」 哭嚎喊冤的声音渐渐远去。 孙瑛看到张友利站着没动,脸色又沉了几分:「站着什么,等着我请你吃午食?」 张友利「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脸色白了白,受了惊吓一般转身就走,跟着其他衙役一起,在义庄里仔细勘查起来。 打发走了凑数的徒弟,孙瑛也没闲着,在殓房内外查看起来。 何登楼看到孙瑛对张友利嘴上刻薄的模样,不禁抿咧嘴笑了笑,一边看着四周的情景,一边问孙瑛:「孙仵作这是打算收张友利做徒弟?」 听到这话,孙瑛满脸嫌弃,轻描淡写道:「就他,笨的那样?」 何登楼瞥了孙瑛一眼,这话他连半个字儿都不信,嫌弃张友利笨,还看的跟眼珠子似的,走到哪带到哪,生怕被人抢了。 看到何登楼略带戏谑的神情,孙瑛嫌弃的皱眉撇嘴:「你那是什么表情?」 何登楼跟孙瑛打了这几回交道,已经算是很熟了,说起话来也自在了许多,没了那些忌讳,嘿嘿一笑:「看你装的表情。」 孙瑛嘁了一声:「不是我装,他的资质实在太差,教他毁我名声。」 何登楼「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个仵作,还要什么名声,但这话他没敢这么直白的说出口,拐弯抹角道:「名声那都是虚的,收个徒弟落个实惠,那才是真的。」 「收个徒弟能落什么实惠?」孙瑛仔细检查了殓房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这门锁并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收个徒弟,连洗脚水都有人给你打了。」何登楼笑眯眯道,也凑过去,伸手拿起那把锁拨弄了一下,继续道:「这锁都锈成个鬼样子了,还有这锁眼儿,就这种锁眼儿,我们姚老大都不用钥匙,一根儿铁丝都能捅开,还能不留任何痕迹。」 说着这话,何登楼又去检查窗户,破破烂烂的窗棂上布满了灰尘,而且那灰尘是完整的,并没有被蹭过的痕迹,灰尘上也没有留下脚印之类的痕迹。 显然是没有人破窗而入的。 不过想来也是,一下子偷出去几十具尸身,除了把门打开,还真是没办法从这么小的窗户送出去。 孙瑛看了一眼何登楼的动作,狭促道:「你们家姚参军有这本事,你就没有学两招吗?」 「我学了啊。」何登楼头也不抬:「我不但可以不用钥匙,连铁丝都不用,就能把门打开。」 孙瑛大奇:「什么法子?」 「用脚踹啊!」何登楼做了个踢踹的动作,得意洋洋的抬了抬下巴:「就这样的破门破锁,我一口气能踹十面都不带喘气的。」 「......」孙瑛顿时脸黑如锅底,背负着手走进殓房。 殓房里只剩下了那九具男子的尸身,用白布盖着,地面上满是凌乱的足印,一直延伸到外头。 除此之外,验房里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发现了。 孙瑛和何登楼走出殓房,在义庄内外勘查的衙役们也纷纷跑过来回禀。 「何捕头,王氏叔侄的房间里发现了迷香。」 「何捕头,义庄外头发现脚印。」 「何捕头,义庄外头发现车辙印。」 「何捕头,西坊门坊丁说,坊门刚开,就有一队车队出了门,是往洛阳去的商队,他们盘查了,路引文书俱全,就放行了。」 「何捕头,延平门的守卫说,城门刚开不久,一队往洛阳去的商队出了城,路引文书俱全,盘查后也没有发现不妥,就放行了。」 何登楼的心伴随着这一句句的回禀,一寸寸降到了谷底,坊门刚开,城门刚开,车队就出了城,到现在,车队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了,这可怎么追,这可怎么追的上! 虽然还没有实证能证明就是这队车队盗走了这些尸身,偷运出了城,更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法子躲开城门守卫的盘查的,但是何登楼还是觉得,就是这队车队做下的这件事。 他抬头问道:「是哪家商行的车队?」 几名衙役面面相觑:「守卫和坊丁都说当时出门的人太多,他们只是看了眼路引文书,确认文书无误,也不是伪造的,车上也没有违禁之物,便放行了,不记得他们是哪家商行的商队了。」 何登楼很清楚坊丁和城门守卫的行事手段,这车队多半是使了银钱,才令盘查不那么严密,浑水摸鱼躲了过去。 而延平门算是几大城门中盘查最为松懈的了,看来他们这些人格外熟悉长安城里的情况。 现在深究他们是如何出的城已经无济于事了,左右他们一已经出去了,只能尽力去追。 现在要深究的是他们要这么多女子的尸身究竟想要做什么,莫非是真的要去配阴婚? 何登楼捋了捋思绪,心头一跳,连声吩咐:「分三队,一队人往洛阳方向去追,发现可疑车队,立刻拦下来搜查,剩下两队,一队往相反的方向追,一队在长安城里搜查,还有一队快马加鞭去玉华山见少尹大人。」 何登楼很清楚,昨夜发生的种种,绝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捕头可以深究,能够深究的下去的了。 京兆府尹刘景泓刘大人已经流露出了提前致仕的念头,也说了想要趁着这次玉华山避暑跟永安帝提一提,临走时交代了何登楼,要他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先回禀给冷少尹。 但是这件事太大了,他怕回禀给了少尹大人,会把他家的少尹大人给气的当场吐血而亡。 他想了想,还是等先查出线索之后,再回禀给少尹大人吧。 安排完了这些事情,他沉着脸色望住已经审完,暂且没有异常的王氏叔侄,瞪着眼威胁了一句:「把剩下的尸身给我看牢了,若是再出事,你们俩就自己躺上去凑数!」 王氏叔侄跪在地上起不来,战战兢兢的应了声是,哭的嗓子都哑了。 气氛有些严肃了,平时爱说爱笑爱闹的衙役们也不敢放肆了,纷纷各自忙活去了。 张友利拘束不安的走到孙瑛的跟前,打开帕子,小心翼翼道:「孙仵作,这是我刚刚找到的迷香烧剩的残灰。」 孙瑛低头看了一眼,两指拈起一点灰烬,放在鼻下轻轻闻了闻,皱眉道:「这灰都烧透了,不太好分辨,你再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还没烧干净的香。」 张友利跟着孙瑛忙活了大半宿,所学远超他跟随黄仵作这几年的全部所学,只觉得受益匪浅,对孙瑛也更加的敬服了,孙瑛说什么,他就不折不扣的去做什么,虽然资质差了些,但足够听话勤勉能吃苦。 孙瑛看着张友利的背影,暗自点了点头。 何登楼见孙瑛的态度有所松动,又忍不住添了把火:「多么听话的孩子啊,不怕苦不怕累的,这么好的孩子,上哪找去啊。 」 孙瑛重重嘁了一声:「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何登楼不以为意的轻笑:「也是这瓜实在甜啊。」 孙瑛不屑道:「强扭的瓜不甜。」 何登楼笑道:「甜不甜的,尝一口不就知道了。」 孙瑛错了错牙,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我这是收徒弟,还是娶媳妇?」 何登楼看着折返回来的张友利,笑的鬼鬼祟祟的。 张友利被何登楼笑的心里发毛,上上下下的看了自己几眼,发现自己既没有穿错衣裳也没有穿错鞋子,便放了心,打开帕子给孙瑛看:「孙仵作,我只找到了这些,不知道够不够。」 洁白的帕子上搁着一小截黑乎乎的东西,香味清透而淡然,闻起来有些似曾相识。 孙瑛微微皱眉,转瞬心头一凛,朝何登楼道:「何捕头,我先带着张友利回内卫司,你若是有事,便去内卫司找我。」 何登楼见孙瑛神情严肃,知道他或许有了什么发现,连连点头。 官道上旌旗飘扬,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了那片荒郊野岭,韩长暮在车队的外侧,纵马来回巡视。 已经快到玉华山了,圣人住进行宫,才能真正的松一口气,现在这条路看起来平静安稳,可是经了昨夜的变故,韩长暮也不敢有半分松懈,谁知道这平静之下掩藏了多少暗潮涌动。 他正调转马头,准备疾驰到车队的前头去,就看到前头一阵暴土扬尘,马蹄声急促凌乱。 他心神一凛,赶忙勒紧缰绳,勒马相望。 冷临江从漫天灰尘中疾驰而来,一眼看到韩长暮,长长的松了口气:「可算是找到你了。」 韩长暮疑惑不解:「你不在圣人跟前伴驾,找***什么?」 冷临江神情肃然:「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韩长暮神情一变。 冷临江将昨夜修平坊苎麻巷灭门一案和宁记棺材铺的走水之事仔细说了,抬眼看着韩长暮,忧心忡忡道:「久朝,你看这,太诡异了。」 韩长暮神情冷肃,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怒,他紧紧握住了双手,骨节发白,怒不可遏道:「为了掩盖罪行,为了灭口,便杀掉所有可疑之人,这些人简直不是人,是畜生!合该碎尸万段!」 冷临江听到衙役的回禀,也是又气又恨,冷声道:「碎尸万段也得找得到人才行,这么大的案子,京兆府里不能没有主事之人,我这就回京。」 韩长暮凝神想了片刻:「你回去也好,不过此案复杂,一时半刻查不出结果,那你要何时回来?」 冷临江思忖道:「上玉华山后,前两日是修整,第三日晚间是大宴,第四日才是狩猎开始,我第三日白天赶回来。」 韩长暮点头:「也好,那你快去快回,切莫冒险行事。」 「放心吧。」冷临江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笑眯眯道:「久朝,还有件事儿,你得答应我。」 韩长暮看着冷临江殷勤的脸,微微皱眉:「什么事儿?」 冷临江道:「让阿杳跟我一起回去吧。」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你说完了,姚杳昨夜已经到玉华山了。」 「什么!」冷临江尖叫了一声,叫完才察觉自己失态了,赶紧捂住嘴,嘟哝道:「她怎么连夜过去了,出了什么事儿?」 韩长暮眯了眯眼:「没什么事,你先回京吧,等你回来再细说。」 冷临江巡弋了韩长暮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出异常的情绪,跟他道了个别,催马扬鞭,卷起纷纷扬扬的尘土,往长安方向绝尘而去。 两个面容憔悴的衙役跟在冷临江的后头,他们 奔波了整夜,早就被颠得快要散架了,现在又要纵马疾驰回京,不禁暗暗叫苦,咬着牙追过去。 韩长暮转头盯着冷临江远去的背影,眯了眯眼,挥手招过金玉,低声吩咐:「派两个暗卫跟着云归,暗中保护。」 金玉愣了一瞬,赶忙应了一声是。 冷临江骑的那匹马是宁远国的贡品,去年在玉华山避暑时,永安帝赏赐给他的,通体雪白,奔跑极快。 但这会儿他跑跑停停,直到身后再度出现两个摇摇晃晃的小黑点,他才又策马向前一阵狂奔。 阳光渐渐炙热起来,空气里的灼热流泻摇曳,路两旁的树木矗立着,凝翠浓阴的树冠如同一汪汪绿波荡漾,泛着白茫茫的光。 冷临江转头看了身后一眼,那两个小黑点还不见踪影,他翻身下马,将咻咻喘气的白马拴在树干上。 白马低下头,慢慢悠悠的啃着道边的青草,顺滑的马尾在身后来回摆动。 冷临江取下马背上的交杌坐下,又拿起水囊猛灌了一口水,擦了擦汗,等着那两个小黑点。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那两个小黑点才再度摇摇晃晃的出现,赶到冷临江的面前,两个衙役齐齐翻身下马,踉踉跄跄行了个礼,咻咻直喘粗气:「少,少,尹大人,你,你,你等等卑职吧,卑职都,都,都快散架了。」 「郭亮,宋礼新,你俩的腿脚可真够快的。」冷临江打趣道,递过去一个油纸包:「晌午了,用个午食,歇一会儿再走,关城门前要赶回京。」 郭亮和宋礼新惊愕的对视了一眼,正在开油纸包的手一顿,齐齐惨呼:「少尹大人,会死人的啊!」. 冷临江瞥了他们二人一眼:「关城门之前赶回京,我赏你们一人一百两。」 「少尹大人放心,肯定赶得回去!」听到这话,郭亮和宋礼新心也不慌了,腿也不软了,拍了拍胸膛,说起话来斩钉截铁的,三口两口就把油纸包里的古楼子给啃了个干净。 他们又连灌了几口冷水,把噎在喉咙里的干巴巴的饼子冲下去,看着冷临江笑道:「少尹大人,咱们赶路吧。」 「又死不了了?」冷临江都气笑了,瞪了二人一眼。 郭亮和宋礼新挤眉弄眼的嘿嘿直笑。 「好,既然死不了,那就走!」冷临江透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衣摆,把交杌收起来挂在马背上。 郭亮和宋礼新见状,赶忙上前扶冷临江上马。 「殷勤!」冷临江笑骂了一句,倒是没有推辞,就着两个人的手翻身上马,随手扯下腰间的两枚佩囊,分别扔给二人:「赏你们了。」 郭亮和宋礼新喜形于色,也不拆开看,直接将佩囊挂在了腰上。 这佩囊可是缂丝的,即便里头啥都没有装,单这缂丝佩囊挂在身上,就很涨面子了,更别说这佩囊里沉甸甸的呢。 三个人不知疲累的策马疾行,晌午的阳光慢慢挪移。 这条官道在永安帝出行的前三天就被清了路,宽阔平整的道路上,只有冷临江三人在疾行。 两旁的绿树浓阴倒飞而过。 行到半途,冷临江猛然眉心一跳,出人意料的突然调转马头,往玉华山的方向催马而行,速度也慢慢的降了下来。 郭亮和宋礼新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了片刻,也调转马头追了过去。 走到道路中间,冷临江翻身下马,弯着腰仔细查看起地面来。 郭亮和宋礼新对视一眼,也跟着下了马。 「少尹大人,怎么了?」宋礼新问道。 冷临江蹲下身来,指着地面上杂乱的石头,沉声问道:「宋礼新,你看这像不像刀痕?」 宋礼新 也蹲了下来,敛了笑意,皱眉道:「这石头断面平整,倒是有些像一刀砍断的。」他转头对郭亮道:「郭亮,你的刀呢?」 宋礼新是用长鞭的,鞭子就缠在腰上,郭亮是用刀的,听到这话,他赶忙蹲下来,把刀连刀鞘一并递给了宋礼新。 宋礼新拿着刀,在另一块石头上比划了几下,突然「哐啷」一声,刀锋重重的石头上。 只这一下,石头便应声劈成了两半。 冷临江拿起其中一块石头,和最先发现的那一块石头两相对照,虽然断面并不完全一样,但是都极为的平整,一看就是一鼓作气用利器劈开的。 他眯了眯眼:「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人用刀把石头给劈开了。」 宋礼新和郭亮也觉得极为怪异。 在永安帝出行的这个当口,有人用刀劈开了官道上的一块石头,这件事怎么想也不会是巧合。 冷临江心头一跳,疾言厉色的吩咐二人:「去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刀痕,不,是打斗的痕迹。」 二人神情一变,赶忙沿着这条官道,向相反的方向仔细勘查起来。 「大人,这里有发现。」不过片刻功夫,郭亮便在道旁大喊起来。 冷临江心神一凛,赶忙走了过去。 只见道边的几块大石头上,都有几道横七竖八的刀痕。 这些刀痕并不是在石头上浅浅的划过,而是极深的劈在石头上,虽然不像道路中间的那块石头一样被一刀劈成了两半,但刀痕的下面也还是有裂痕弥漫开来。 石头的旁边,布满了不少凌乱的足印。 冷临江眉头紧皱,心中顿生不祥之感,极目望住了眼前的一片密林。 林中碧海如涛,风过处,簌簌作响,一道道明亮的阳光在林间徜徉。 林间半明半寐。 冷临江心底微寒,喊了宋礼新一声:「宋礼新,过来。」 宋礼新听到声音,也赶忙跑了过来。 冷临江吩咐道:「把马匹看好,我和郭亮进林子。」 宋礼新神情肃然的应了声是。 密林中湿气扑面,地上铺了厚厚的枯叶,腐朽的气息极为浓重,熏得人呼吸一滞。 二人动作极快,跟着石头旁边发现的脚印,一直查找到林子深处,查找的十分仔细。 「大人,这里也有刀痕。」郭亮喊了一声。 冷临江盯着眼前的一棵柏树,树干上也同样有几道刀痕。 这片密林并不大,冷临江和郭亮在林中发现了激烈打斗的痕迹和半干的血迹。 这些痕迹都集中在密林的中间,而足印在林中转了个弯,又拐回了官道上。 两刻过后,冷临江和郭亮走出林子。 宋礼新忙迎上来,急切问道:「大人,怎么样?」 冷临江目光冷然,神情严肃:「的确有打斗,而且有人受伤,血迹半干,应该刚走不远。」 宋礼新皱眉道:「大人,现在追?」 冷临江看着蜿蜒到远处的宽阔官道,道路上遍布车辙印子和马蹄痕迹,凌乱的难以辨别,只靠这些,是难以追踪到的。 他静了一瞬,翻身上马:「追!」 宋礼新和郭亮毫不犹豫的上马,一路狂奔。 阳光已经不复晌午那般炙热了,溶金般在天边洋洋洒洒的铺展开来,远远望去,如同金波浮动。 这一路行来,官道上只有冷临江三人,他们并没有看到其他的车马行人,自然也没有看到带伤的人。 冷临江的眉头一直蹙着,没有舒展开来,眼中的冷色也越来越浓郁。 这路上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没有察觉到罢了。 郭亮和宋礼新一左一右的跟着冷临江,谁都不敢再说笑了。 郭亮凝神片刻,大着胆子道:「少尹大人,若这些人是去京城的,倒还好说,可若是,那可就是大事了。」 冷临江自然明白郭亮话中的未竟之意,但是他连这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又怎么去预警呢。 他沉了沉心思,突然转头,扬声道:「二位,跟了本官这一路,也该现身了吧。」 郭亮和宋礼新大惊失色,齐齐转头去看。 可身后的官道上仍旧空无一人。 宋礼新问道:「少尹大人,没有人啊。」 冷临江却是冷笑:「本官刚离开车队,二位就一直跟着,还是现身吧,有什么话,当面说。」 郭亮和宋礼新面面相觑。 身后的官道旁一阵窸窣轻响,果然出现两个策马而行之人,只是他们的马匹奔跑时,却没什么声响,他们整个人的气息,也敛的极其微弱。 冷临江一见这二人,双眼一缩,态度温和了下来:「你们是久朝派来的,韩王府的护卫?」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齐齐翻身下马,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其中一人道:「少尹大人,世子命小人暗中保护少尹大人。」 冷临江心头一暖,态度温和道:「起来说话。」 二人齐齐起身。 冷临江道:「方才本官在路上的发现,想来你们二人也看清楚了,你们商量一下,看谁回去给久朝报个信,谁跟着本官一起进京。」 两个人有些错愕,他们以为暴露之后,冷临江会将他们赶回去,谁知道却是要留下他们。 冷临江看到两人惊讶的神情,狡黠笑道:「有不花钱的护卫用,***嘛不用,傻啊。」 二人也放松了心神,笑着商议了几句,其中一人回道:「小人去给世子回话,让四哥跟着少尹大人。」 冷临江点点头,没有写信,只一字一句道:「将路上的发现仔仔细细的回禀给久朝,切记,不可有半点遗漏。」 那人神情一肃:「是,少尹大人放心。」 说着,他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直到此时,冷临江紧绷的心神才松懈下来,将此事告诉了韩长暮,若是这伙人混进了玉华山,凭韩长暮多如筛子的心眼儿,必定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来。 若是这伙人是进了京,京城里兵卒众多,也不怕他们兴风作浪,只要他们敢冒头,冷临江就敢抓。 冷临江心头的阴云一散,心情就大好起来,摘下腰间的佩囊,反手扔给了后头的暗卫,大声笑道:「给,收着,小爷赏的,总不能让小哥你跟着我白辛苦一趟。」 那暗卫低眉一笑,觉得这位长公主之子的性子,跟自己家七爷的性子格外相像。 暮色四合里,金光门在晚风中若隐若现,出城进城的人在城门口蜿蜒成了长队,都抢着关城门前的最后一刻进出。 「哎哟,可算是赶到了。」郭亮揉了揉酸疼到麻木了的身子,好像每一寸骨头都被打断了又重新接上,哪哪都不对劲。 在马背上颠簸疾驰了一路,冷临江的身上也不好受,脸色也隐隐有些发白,转头看到那名暗卫的脸色,却依旧神情如常,他眯着眼一笑,赞叹之意溢于言表:「看你没用的,你看看人家,也是一样的赶路,也没见像你这么叫苦连天的。」 郭亮转头看了那暗卫一眼,苦笑着摇头:「少尹大人,人跟人是不能比的啊。」 「怎么不能比?」冷临江嗤道:「难不成他是男的,你是女的?」 宋礼新咧嘴笑了,又补了一句:「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的扔,你连姑娘都不如,咱们的姚老大这样赶一路,也不会跟你一样龇牙咧嘴的叫苦连天。」 郭亮哑然,咧了咧嘴,强词夺理道:「姚老大就不是个姑娘!」 冷临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别有深意道:「哦,郭亮,你还是觉得阿杳打人不疼。」 「......」郭亮缩了缩脖颈,可怜兮兮的望了望冷临江二人。 金光门的守卫远远的就看到了冷临江四人,赶忙迎上来,牵着缰绳,诧异道:「少尹大人不是伴驾去了玉华山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冷临江恍若无事,脸上挂着如常纨绔的笑:「小爷我突然特别府里的一个美妾了。」 第六百零四回 回京 守卫露出了然的笑意,牵着缰绳往金光门里走:「那是应该的,应该的。」 走进了金光门,冷临江又扯下一只佩囊,扔给守卫,散漫笑道:「拿去,小爷我请弟兄们喝茶。」 「多谢少尹大人了!」守卫大喜,掂了掂佩囊的分量,脸上几乎笑开了花,要不说他们这些守卫们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冷少尹了呢,出手就是大方,哪像那个什么内卫司的司使,顶着一张阎王脸,连笑都不会,还抠门儿的要死,活该没媳妇。 进了城,冷临江看着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神情肃然,淡淡道:「本官先去京兆府,郭亮,你去内卫司,请仵作孙瑛来京兆府衙署一趟,宋礼新,去修平坊和永崇坊,把坊正带过来。」 二人齐声称是,分别往两个方向策马而行。 冷临江看着紧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暗卫笑道:「走吧,小爷我请小哥喝茶。」 暗卫笑了笑:「那小人就多谢少尹大人赏了。」 何登楼是万万没有想到冷临江收到消息,会亲自赶回来,他看着冷临江走进签押房,揉了揉眼睛,又多看了几眼,才回过神来,猛然扑过去,一把抱住冷临江干嚎起来:「少尹大人诶,这几日你不在,都要苦死卑职了啊!」 冷临江嫌弃的推开何登楼,偏着头皱眉相望:「我这不才走了两日吗?」 何登楼一脸假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大人,两日这都六个秋了,卑职,想你啊!」 冷临江听得直犯恶心,大声喊道:「停,停停停!有事儿说事,少在这恶心人!」 何登楼嘿嘿一笑,赶紧把冷临江请到上首坐下,恢复了一脸正经严肃:「少尹大人,这回,事儿大了。」 他斟了一杯茶递给冷临江,把修平坊和永崇坊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说了。 冷临江双手捧着那杯茶,连眼睛都没抬一下:「这些事儿郭亮和宋礼新已经跟我说了,你说点我不知道的行吗?」 「那少尹大人你把茶端稳了。」何登楼端着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沉声道:「义庄里的尸身都丢了!」 「扑哧」一声,冷临江是把杯盏端稳了,可是他一口茶喷了出来,喷了何登楼满身,瞪大了双眼,尖叫出声:「什么?都丢了!配阴婚的!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何登楼拿帕子擦拭着身上的茶水,低声嘟哝:「让你端稳了端稳了,这可是昨日新做的衣裳。」 「你说什么!」冷临江厉声喝道。 冷临江生就一张笑脸,轻易不发怒,可一旦发起怒来,也是有摧山搅海之势的,他这一喝,何登楼就吓着了,「噗通」一声跪下了。 「少尹大人,不是,卑职,糊涂了。」何登楼都快哭了。 「你起来,我又没怎么着你,动不动就跪,像什么样子!」冷临江一把把何登楼揪起来,怒其不争的嗤的一笑:「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天还没塌呢!」 何登楼总算是稳住了心神,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那现在,怎么办?」 冷临江眯了眯眼,不复方才的温和,冷肃道:「去,把看守义庄的那俩人,叫,对,王必信和王中成那叔侄俩!」 何登楼赶忙安排了衙役去义庄提人。 冷临江抿了抿唇,也想到了那些人要灭了苎麻巷和宁记满门的缘由,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丧心病狂,丧心病狂! 他思忖问道:「出去追商队的人可有回话?」 何登楼摇了摇头:「还没有。」他看了看冷临江的衣裳,一路风尘颠簸,衣裳上满是灰尘泥污,发髻也散了,脸色也不太好看,他赶忙道:「少尹大人,先盥洗用暮食吧,卑职刚刚吩咐人备好了。」 冷临江这才察觉到饿了,点了点头:「跟着我一起回来的那位小哥,是韩司使派来保护我的,你要好好安顿,不可怠慢了。」 何登楼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被司使大人派来保护自家少尹的,那功夫必然不弱,他道:「卑职,肯定好好安顿那小哥,不过,」他期期艾艾的凑过去:「大人,卑职可不可以跟那小哥切磋一二」 冷临江戏谑的扫了何登楼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是想缺胳膊还是想少腿儿?」 何登楼吓着了,畏缩了一下:「大人,你可别吓卑职,卑职胆儿小。」 冷临江嘁了一声:「你胆小,别在这跟我装了,行了,你想去就去吧,打疼别找我哭就是了。」 何登楼得了冷临江的准话,脆生生的应了声是,满脸堆笑的吩咐人送饭进来。 京兆府衙署公厨里的饭菜一向粗陋,众人只在差事上忙的不可开交,过了饭点儿时,才会勉为其难的在公厨吃两口。 冷临江是知道衙署公厨的饭菜有多难吃的,虽然没有难吃到天怒人怨,但也多少有些难以下咽。 他舀了一勺清汤寡水,可以照得出人影的粥,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把勺子扔回了碗里。 何登楼当然知道冷临江是有多嫌弃公厨里的饭菜,可是他没法子啊,他的俸禄低的令人发指,又没银子去外头买好饭好菜,只好委屈少尹大人了,他笑着推过去一盘油汪汪烂乎乎的肉:「大人,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冷临江的眉头紧蹙,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嫌弃的直撇嘴:「热着也不好吃。」 「这是肉,比素的好多了。」何登楼又把那盘子往冷临江面前推了推。 冷临江勉强夹了一竹箸尝了一口,一下子就吐了出来:「呸,呸呸,公厨的厨子是找了个买盐的当姘头吗?齁四个人了!」 何登楼悻悻笑了笑,不做咸点儿,怎么能让人多吃饭少吃菜,怎么能剩菜热了又热,没看公厨里从厨子到打杂的,个个都养的满脑肥肠,那都是从剩菜里抠出来的银子,养出来的满身五花膘! 冷临江瞥了何登楼一眼:「阿登,你也没用暮食呢吧?」 「......」何登楼愣了一下:「啊,不,卑职刚啃了两个胡麻饼,不饿了。」 冷临江「哦」了一声,尾音挑起,戏谑道:「原想着你也没用暮食,左右我也吃不下这些个,干脆让你去老吴鱼府买点好的回来一起吃,既然你都吃饱了,那我,」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摆,慢悠悠的瞥着何登楼:「那我自己去吃得了。」 「诶,不是,卑职,哎呀。」何登楼顿觉自己是小人之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到手的鱼都能游走了,追上冷临江,讪讪笑道:「少尹大人,卑职,突然觉得又有点饿了,还可以再吃点。」 「当真?」 「比姚老大骗鬼的嘴还要真!」 「扑哧」一下,冷临江笑喷了,这个比方,倒是十分的贴切。 他从佩囊里摸出一张银票,扔给了何登楼:「去,弄条大点的鱼,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好嘞!」何登楼喜滋滋的应了一声,兴冲冲的跑了出去。 何登楼离开不久,冷临江叫衙役们去传的人都带了回来,在签押房里站成了一排,个个战战兢兢。 尤其是王家叔侄,最为的胆战心惊。 倒是孙瑛,背负着手,不紧不慢的溜达进来,往食案上一扫,啧啧两声:「哎哟,京兆府的厨子手艺挺好,能把农民辛苦种出来的粮食做的这么难吃又难看,这是打哪学的手艺啊。」 「......」冷临江无语,经孙瑛这么一说,公厨里的厨子果然只配乱棍打出去了。 他无语半晌,指了指旁边的胡床:「孙仵作坐下一起听听吧。」 孙瑛点头,慢条斯理的坐下。 左右他要说的事情太过隐秘,外人是听不得的,他坐下来听听这些衙役们怎么说,也无妨。 冷临江的目光缓缓的落在面前的几个人身上,淡漠的意思扫过。 被这样隐含威压的目光盯了一瞬,其他几个回来回话的衙役倒还稳得住,但王家叔侄就扛不住了,膝头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人有罪,有罪。」没等冷临江开口,王家叔侄便先磕头如捣蒜的认了罪。 「哦,你们何罪之有?」冷临江屈指轻叩膝头,散漫的扫了二人一眼。 王家叔侄不敢抬头,浑身抖个不停,支支吾吾道:「小人,小人看丢了尸身,小人,小人认罪。」 冷临江的声音冷若冰霜,不惊不怒,却令人胆寒:「既然之罪,就将昨夜之事仔细说了,本官或可轻饶了你们。」 王必信和王中成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茫然和惧怕。 说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啊,能说出什么来! 冷临江没有错漏他们二人眼中的茫然,心中微微一沉。 他知道这叔侄二人,是一贯的胆小怕事,畏首畏尾,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能闭紧了嘴,只能说那茫然不是装的,他们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冷临江没了继续查问这二人的念头,吩咐了一声,让人将这二人带到廨房里先看起来,不管他们心里有没有鬼,先晾一晾再说。 王家叔侄出去后,冷临江沉了半晌的脸色终于好看了点儿,先问了修平坊和永崇坊的坊正,当夜苎麻巷和宁记棺材铺的情形。 宁记棺材铺的情况比较简单,永崇坊的坊正几乎没多做思量,就将当夜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了。 冷临江仔细听下来,坊正所说的与何登楼所说的并无差别,便挥了挥手,让他先退下了,只是还暂时不能离开,也找了间廨房,让他在衙署里过一夜。 乔言达不是头一次见到冷临江,也不是头一回在他面前回话,但是这次的感觉跟上次截然不同,京兆府衙署里的冷临江,像是变了个人,是个叫人能吓得尿裤子的少尹大人了。 趁着别人回话的时候,乔言达连着深深透了几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听到冷临江点了他的名字回话,他一步迈出去,还是难以控制的抖了抖腿。 「见过少尹大人。」乔言达礼数周全的行了个礼,将苎麻巷里的情况仔仔细细的说了,连带今天白日里的情形,也说了个干净。 他虽说的细致,但冷临江听下来,却没有听出什么太有用的线索。 冷临江紧紧蹙眉,心中疑窦顿生。 若这伙人只是为了杀人灭口,那实在没必要又把尸身盗了去。 可若这伙人其实就是奔着这些尸身去的,那为何不直接从苎麻巷将尸身带走,反倒要等到尸身送进了义庄,再去偷。 他心头一跳,莫非杀人灭口的和盗取尸身的并不是同一拨人? 他神情一肃,问起剩下的衙役。 义庄出事后,何登楼立刻派了三队衙役出去追查,这会儿只回来了两队,前往洛阳方向追查的衙役还未回转。 前往玉华山方向的衙役并无什么发现。 而在京城中追查的那队衙役却有所发现,不待冷临江问话,领头的毛勇劭就上前一步,把声音压了压:「少尹大人,卑职等人询问了昨夜巡街的骑卒,得知寅时正左右,闵记商行的车队拿着太常寺的牌子和文书,运送药材回铺子。」 听到这话,冷临江愣了一下,心里打了个突。 一直半眯着眼假寐的孙瑛,也突然睁开了双眼,目露精光。 闵记商行是大杨妃的娘家杨国公府的产业,小杨妃是大杨妃的堂妹,她们二人的父亲都是杨国公的嫡子。 杨家曾在前朝出过一个贵妃,因拥立之功又加封国公爷,在当朝又出了两个皇妃,虽然大杨妃死了,也没留下子嗣,但小杨妃却生了一儿一女。 这样的人家,即便再如何的低调行事,也是长安城中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 冷临江拧眉不语,脸色渐渐冷了。. 毛勇劭也没有说话,他长得粗犷,但心细如发,知道这是查到了不能查的人身上。 静了片刻,冷临江挥了挥手:「本官知道了,你们一路辛苦了,先下去歇着吧。」 几名衙役齐齐应了声是,赶忙退了出去。 冷临江转头看着孙瑛:「孙仵作怎么看?」 孙瑛一本正经的装傻:「又有死人了?可是要累死卑职了。」 「......」冷临江磨了磨牙,韩长暮带出来的下属,都跟他一个德行,惯会装傻充愣糊弄人! 不多时,何登楼便提着两个三层八角食盒,风一般窜了回来。 食案上已经收拾干净了,何登楼将饭菜一样样摆在食案上,香味顿时四散开来,令人垂涎欲滴。 冷临江招呼孙瑛和何登楼坐下一起吃。 孙瑛也不客气,撩衣摆坐下,拿起竹箸就开始夹菜。 何登楼倒是格外的有眼色,先给冷临江盛了一碗荷叶口蘑鸡汤,殷勤笑道:「大人,天热,先喝口汤。」 冷临江在京兆府衙署里的这些人面前,素来温和,也没什么规矩,接过汤碗打趣笑道:「坐下吧,仔细你的口水,落到菜里,可就吃不得了。」 何登楼嘿嘿直笑,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起来。 第六百零五回 小爷的妾丢了 面对满食案的珍馐美味,本应该胃口大开的冷临江一想到方才衙役回禀的事情,竟然涉及到了杨国公府,他就觉得老吴鱼府的鱼都是死于非命的鱼,一点都不香了。 何登楼可没那么多欲诉还休的愁绪,闷头吃的正欢,突然听到对面没有动静,他一抬头,正看到冷临江食不下咽的模样。 他愣了愣:“少尹大人,这些,这么多菜都不和你的胃口啊,那,”他撂下竹箸:“那你想吃什么,卑职再去买。” 冷临江如同嚼蜡般吃了口菜,摇了摇头:“不关这些饭菜的事,是我吃不下。” 何登楼和孙瑛诧异的对视了一眼,彼此的双眼中都明晃晃的写着快吃快吃,不然就凉透了,浪费了。 二人旋即齐齐低下头,再度飞快的吃了起来。 这么贵的饭菜都吃不下,他还想吃啥?咋不上天呢! 冷临江眼看着对面两个人一通风卷残云,彻底没了食欲,撂下了竹箸。 何登楼又茫然的看了孙瑛一眼。 孙瑛动了动唇,无声的说了两个字:“案子。” 何登楼恍然大悟,赶忙殷勤的夹了一竹箸的菜搁进冷临江的盘子里:“大人,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 冷临江就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一般,重重的点了一下头,飞快的扒了几口饭菜,旋即放下竹箸,笑眯眯的问孙瑛:“孙仵作,宁记棺材铺那些烧焦的尸身又重新勘验过了吗,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孙瑛顿时没了胃口,盘子里外焦里嫩的炙鱼他简直看不下去了,不动声色的把盘子往何登楼那推了推,秉承着他吃不下了,也不能让别人吃的作风,思忖道:“那都烧焦了,比这鱼还焦,实在验不出什么来了。” “呕,”何登楼正吃得欢快,听到这话,他弯下腰呕了两声,恶心脸色发白:“孙仵作,正吃饭呢,能不能别说这么恶心的事儿!” 孙瑛挑眉:“少尹大人问话,卑职可不敢不答。” “......”何登楼嘁了一声。 看到孙瑛和何登楼二人都被恶心的吃不下去了,冷临江反倒胃口大开,边吃边问:“那义庄呢,义庄里有什么发现?” 孙瑛拿帕子擦了擦嘴,仔仔细细的将勘验的结果说了:“张友利在看守义庄的王家叔侄的房里发现了迷香,卑职仔细验过,那迷香和荒宅里发现的迷香极为相似,只是曼陀罗的分量少了不少,又添加了一味药,闻起来很像安昌侯府里的梅染香,但是卑职还没有验出来添加的哪味药是什么。” 冷临江心下一沉,安昌侯府,又是安昌侯府,荒宅里的死者虽然身份还未确定,但经手这件案子的人心里都有数,那人八成就是安锦羽。 现在义庄里的迷香又和安昌侯府里用的梅染十分的相似,这不得不令人怀疑,安昌侯府也涉身命案之中。 可冷临江又转念一想,据安昌侯说,这梅染的方子是当年他斥巨资从兰因阁的制香大师手里买的,兰因阁能做出梅染,那么也能做出别的香来。 到底是谁涉身命案之中,还未可知。 冷临江神情微动,问孙瑛:“孙仵作可听说过兰因阁?” 孙瑛点头:“自然是听说过的,京城里最赫赫有名的香料铺子,还藏了许多已经失传了的古方,而且这兰因阁的主人极其神秘,几十年下来,竟然都没人见过他的真容。” 何登楼却是有些不屑:“一个香料铺子,搞的像见不得人一样,还不是故弄玄虚,招揽生意。” 静了片刻,冷临江骤然笑了:“可不是么,这样遮遮掩掩的,要么是为了招揽生意,要么就是真的见不得人。” 孙瑛也笑了起来:“他这招揽生意的手段其实并不高明,但是世人偏偏就是吃这一套,越是求而不得,越是趋之若鹜。” 冷临江想,从前他并没有留心这个兰因阁,现在看来,真的要仔细查一查这个兰因阁了。 说过了此事,孙瑛又道:“苎麻巷和宁记棺材铺里再没有什么别的发现了,但是义庄的殓房里却还有别的发现。” 冷临江精神一振:“除了迷香,孙仵作还发现了什么?” 孙瑛拿出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打开来,里头垫着一层黑色的丝绒面,上头搁着一段一指来长的丝线。 丝线是天青色的,极细而富有光泽,食案上搁着一盏羊皮孤灯,淡白的灯火落在丝线上,天青色的丝线上似乎有水光流转。 冷临江微微皱眉:“这,是在殓房里发现的?” 孙瑛点头:“不错,是在殓房的门框上发现的,殓房的门框年久失修起了毛刺,才将谁的衣裳给勾了一丝下来,但是却没有被人发现。” 冷临江从抽屉里翻出一对护手带上,拿竹镊子夹起那条丝线,仔细端详起来,半晌才道:“这是市面上常见的缎面儿,做工也不是很精细,怕是不太好查到出处。” 孙瑛点头:“的确如此,不过,少尹大人仔细闻闻看。” 冷临江狐疑不已,低下头仔细闻了闻,那丝线上果然有一股极淡的味道,不是香气,清苦的很,隐约有几分像是药香。 他惊疑不定:“这是,药味儿?” 孙瑛重重点头:“正是,而且不是一种药,卑职仔细分辨过了,这根丝线上的气味,混合了白芷、党参、藿香、白苏、黄芪和砂仁。” 何登楼张了张嘴,神情艰难:“这药材听起来是不少,可是都是药铺常见的,怕也不太好找。” 听了孙瑛的话,冷临江的脸色极为难看,心中原本只是一道模模糊糊的疑影,现在也渐渐凝实起来。 他压着满腔的怒火,神情如常的对何登楼淡淡道:“方才你派出去在京城中追查的毛勇劭回禀说,寅时正左右,闵记商行的车队拿着太常寺的牌子和文书,夤夜运送药材回铺子。” 听到这话,何登楼惊诧的“啊”了一声:“这,这个时辰,正是人最瞌睡的时候,什么救命的药材要大半夜的送啊?” 孙瑛眯了眯眼,骤然想起什么:“少尹大人,不知他们运送的都是什么药材?” 冷临江摇了摇头:“当时他们拿的是太常寺的文书,又有杨国公府的牌子,骑卒也没有仔细查问,就放行了,并不知道都运送的是什么药材。”他微微一顿,问道:“孙仵作,这件事很要紧吗?” 孙瑛思忖道:“那些尸身虽然还没有腐败的气味,但是血腥气甚重,若是要大张旗鼓的运出来,必定要用些别的气味来遮掩,香料和药材都是很适合的选择,而这个时候闵记商行运送药材,就显得格外的可疑了。” 冷临江恍然大悟,和何登楼对视了一眼:“设法查一下闵记商行的账本和货单。” 何登楼犹豫不决,支支吾吾道:“大人,这,闵记商行的后头是杨国公府。” 他没把话说透,但话中之意大家都明白。 孙瑛也抬头望住了冷临江,目光沉沉,没有说话。 冷临江想了片刻,正要说话,就听到有人回禀,说是往洛阳方向追查的那一队衙役回来了,他忙道:“快传,叫他们进来回话。” 片刻之后,乌强风尘仆仆的领着四个衙役进了签押房,他们还没来得及梳洗换衣,满身的尘埃,连发髻都散了,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在旁边束手而立。 冷临江撂下竹箸,擦了擦嘴,平静问道:“如何了?” 一路纵马疾驰,几个人连一顿正经饭都没吃过,饿了就在马背上啃两口饼子,渴了就喝点冷水,乌强的嗓子都哑了,声音嗡嗡的:“回少尹大人的话,卑职等一路追过去,在邙山驿发现了一队车队,是闵家商行的商队,往洛阳运送药材的,卑职等查过了,车上的确全是药材,没有可疑。” 方才已经疑心到了闵家头上,现在在听这话,冷临江已经不那么震惊了,反倒心如止水了。他屈指轻叩食案,慢慢问道:“车上运的都是什么药材?” 乌强嘶声道:“回少尹大人的话,是黄芪、党参和白苏。” 冷临江心里打了个突,和孙瑛对视了一眼。 这些药材虽然都常见,但这也太巧了些吧,竟然和那截丝线上染得气味重合了。 冷临江不动声色的又问:“除了闵家商行的车队之外,可还有别的车队?” 乌强摇了摇头:“没有了。这个时节天气太热,少有车队走陆路,多半都是走水路。” 这话倒是给冷临江提了个醒。 不错,这个时节,商队大凡都是捡着水路去走,除非是没有水路,只有陆路,才不得已走了陆路。 那么,运送尸身出城的车队走了陆路,只怕是只有陆路可选吧。 但他心里总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呼之欲出,或许,这些尸身并没有在风头正紧的时候运送出城。 他心潮起伏,心中有无数个怀疑,但是统统都没有佐证,不由的有些焦急,挥了挥手,让乌强一行人先下去休息。 何登楼若有所思的问:“大人,会不会这些人盗走了尸身,但是并没有第一时间送出城,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送出城。” “我也是这么怀疑的。”冷临江思忖道:“只是如此多的尸身藏在一处,这个时节天气又热,根本放不了几日,若没有送出城藏匿,那就只能藏在城里有冰窖的地方了。” 孙瑛凝神道:“长安城中贵胄如云,大户人家几乎都有冰室,但能一下子藏几十具尸身的冰室却不多见。” “不是大户人家藏冰的冰室,是商行藏货的冰库。”冷临江压着声音道,兜兜转转下来,又扯到了闵记商行身上。 闵记商行背后是杨国公府,在城北有一大片库房,还斥巨资挖了几间极为宽敞的冰窖,用来存放药材、海货和鲜果,每到寒冬腊月,几场雪下下来,连京郊的暖房里都没了蔬果,可闵记商行中却还有新鲜的果子可以卖。 这么大的手笔,自然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何登楼自然也想到了这件事,想的是遍体生寒,小心翼翼的问冷临江:“少尹大人,真的要查闵记商行吗?” 冷临江一脸凝重的“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这件事,反倒吩咐何登楼:“闵记商行自然是要查的,但是要准备周全一些,有些事情要提前做起来,你先去派人去告知万年县和长安县,派人严查长安城中的荒宅、酒肆、客栈和库房,再请京城诸门的士卒严查进出的马车、行人,就说,”他凝神片刻,骤然笑出了声:“就说我府上丢了一个小妾,是我的心头肉,因为她我还专门从玉华山跑了回来,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翻出来,若叫我发现有人胆敢藏了她,我定要剁了他满门!” 何登楼嘴角微抽,小妾,还心头肉,呵呵,他家的少尹大人长能耐了,竟然开始喜欢姑娘了! 冷临江看了何登楼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 何登楼口无遮拦的一笑:“发现大人居然喜欢姑娘的表情。” “扑哧”一声,孙瑛喷了一口汤出来,呛得连连咳嗽:“啥,少尹大人以前喜欢汉子?” “......”冷临江起了个倒仰,指着何登楼骂道:“滚!” 何登楼“诶”了一声,一溜烟儿跑的没了影儿。 天已经很晚了,街巷里亮起昏黄的灯,灯火笼罩着青石板路,恍若有黄橙橙的水波荡漾。 自从永安帝离京后,谢晦明就忙的不可开交,每日用饭也都是草草扒拉几口,连睡觉都睡不安稳,直短短一日,人就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几分。 可见这身居高位也是十分熬人的,可即便是如此,人人都宁可被熬死,也不想当个手里没钱也没权的废物。 梆子响了一声,谢晦明搁下玉管紫毫,抬手揉了揉额角,今日的折子不多,只剩下两本便批完了,他今夜可以早些就寝了。 这样想着,他端过旁边晾到温热的燕窝,刚吃了一口,兰苕便急匆匆的进门,行了个礼:“殿下,京兆府的少尹冷临江求见。” “谁?”谢晦明惊了一下。 兰苕一字一句说的清楚:“京兆府的少尹冷临江。” 谢晦明皱眉:“云归?他不是伴驾去了玉华山吗,怎么这会儿回来了,还要来见本王?” 兰苕精致的双眼中隐有笑意,声音中也流淌出淡淡的笑:“今日京兆府里突然传了话出来,要万年县和长安县严查城中各处可以藏人的地方,连个商行商号的库房都不能放过,京城诸门的士卒也要严查进出城的马车和行人,说是,说是京兆府的少尹大人丢了个爱妾,要挖地三尺找出来,若有人私藏,少尹大人还要剁了那人满门。” “什么?”谢晦明彻底震惊了,他素来知道自己这个表弟纨绔,但没想到会如此的明目张胆的胡闹,为了一个不知下落的妾,竟然要满京城的戒严找人,闹得人仰马翻。 他气愤不已,重重拍了一下书案:“叫他进来见本王!” 不多时,冷临江急匆匆的走进书房,一进门就利落的撩袍子跪下请罪。 他这一副做派,倒叫谢晦明不好大发雷霆的训斥他了,只好憋着气让人起来,怒极反笑道:“你都先把事情做了,再来请罪,这是要把本王架在火上烤吗?本王若是不饶了你呢?” 冷临江嬉皮笑脸道:“殿下若是不肯饶了云归,云归就一直跪着,殿下一向心软,一定会饶了云归的。” 谢晦明气极反笑,无奈的让冷临江起来回话,苦口婆心的劝道:“云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情可不可以再周全些?” 冷临江没有半点羞愧,嘿嘿直笑:“给殿下添麻烦了,云归也是惭愧不已的,不过,那个妾是真的很合云归的心意,刚新鲜了没两日,这会儿不见了人,云归心里跟猫抓的似的,难受的很,殿下就心疼心疼云归吧。” 谢晦明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什么样的妾,就让你这么放不下,你看看人家韩大人,当初府里的那个妾,闹出那么大的笑话,都成了逃妾,他不也没有找过没有追过,就这么算了吗?”他一口气没叹完,又接着叹了口气:“云归啊,女子而已,哪有你的名声要紧。” 冷临江一脸的漫不经心:“我可不能学久朝,我以后还要在长安城里混的,我要是当了活王八,还不得让炎德他们笑死我啊!” 谢晦明起了个倒仰:“你听听,你听听你这是什么话,真该早点让父皇给你指门婚事,好好管管你。” 冷临江不情愿道:“那不行,不是我看上的,娶回来我也得让她守活寡!” “你,”谢晦明气的嘴唇直抖,咬牙切齿的问:“你,当真要这么大张旗鼓的找?” “嗯。” “父皇知道了,打你板子,你也要找?” “嗯。” “......”谢晦明气的磨了磨牙:“什么样的女子,把你迷的神魂颠倒的!” 冷临江笑的一脸桃花:“可漂亮了,”他的双眼闪着绿汪汪的光,跟狼似的:“殿下,她还怀了我的骨肉呢。” “什么?”谢晦明被打击的晃了晃,指着冷临江,痛心疾首的骂了起来:“正妻没进门,嫡子未生,你就先有了庶子,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愿意嫁给你!” 冷临江不服气的嘟哝道:“从前也没人愿意嫁给我。” 谢晦明从冷临江的话中听出了淡淡的委屈,心头一动。 是了,他这个表弟虽然是朝华长公主之子,但是长公主死了,驸马也满门被灭,冷临江身后除了圣人的宠爱,便再无半点倚仗了。 贵胄人家嫌他家底儿薄,把姑娘嫁过来,对自家的家族没有助力;而商户人家嫌他身份高,齐大非偶,把姑娘嫁过来,怕受欺负,以后娘家也没底气撑腰。 如此一来,冷临江反倒成了京城里适婚小郎君里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样一想,谢晦明顿时心疼的不得了。 他的表弟是皇家血脉,长公主之子,什么时候轮到那些人挑三拣四的了。 罢了罢了,他这表弟素来过得苦,婚事也不顺,难得有个喜欢的人,闹得鸡飞狗跳就鸡飞狗跳吧。 表弟是皇室血脉,又有圣人的宠爱,就有闹腾的底气! 想到这里,谢晦明无奈的叹了口气:“你的骨肉也是皇室的子嗣,流落在外着实不像话,的确该好好找一找的。” 看到谢晦明的脸色阴晴不定,冷临江便知道这件事有了转机,听到这话,他兴奋的跳了起来,笑容满面的道了声谢,转瞬又神情暗淡:“可是,有个事儿,挺难的。” 谢晦明今日已经受了太多的刺激了,早已经刀枪不入了,淡淡问道:“什么事儿?” 冷临江支支吾吾道:“就是,有人看到她曾经出现在城北,可是城北都是大商行的库房,我,我,”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格外的为难。 谢晦明一听就明白了,冷临江虽然没把话说透,但是他一听就知道最大的商行是谁了。 大商行,哪一个大商行后头没有皇亲国戚撑腰,那个闵记商行,后头是杨国公府,杨国公府不就仗着小杨妃和八皇子的势嘛。 一个还没有大婚,没能封王,甚至连个正儿八经的府邸都没有的皇子,谢晦明多看他一眼都算输。 既然答应了让冷临江好好找人,哪怕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也在所不惜,那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更没有忌惮杨国公府的道理! 他拿起玉管紫毫舔饱了墨,写了一份手书,又用了印,吹干了递给冷临江,语重心长道:“能不得罪杨国公府,就别得罪,但是他们若为难你,你记着,还有表哥在。” 冷临江感激涕零,都快哭出声了:“多谢表哥,表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给你送几个来?” “......”谢晦明把那手书往回抽了抽:“你这是恩将仇报啊。” 冷临江破涕为笑:“那,小郎君我也是有的。” “......”谢晦明咬牙切齿的吐出一个字:“滚!” 冷临江笑眯眯的滚出了秦王府的大门,走进夜色中,脸上的笑意骤然一敛,看了眼等在门口的何登楼。 何登楼看到冷临江的脸色沉沉,心里咯噔一下:“大人,秦王殿下不答应?” 冷临江慢慢道:“若实话实说是出了命案,要去查闵记商行,他未必会答应,可若说是我丢了小妾,要去查闵记商行,他一定会答应的。” 何登楼抓了抓发髻,百思不得其解:“这不都一样吗,都是去查闵记商行啊。” 冷临江淡淡的瞥了何登楼一眼,别有深意道:“你真该跟阿杳好好学学了。” 何登楼还是不明白,摸了摸后脑,盘算着见到姚杳后,要好好的问问她这是为什么。 冷临江凝望着深邃的夜色,淡声问何登楼:“人手都齐了吗?” 何登楼重重点头:“都齐了,”他微微一顿,犹豫道:“可是,少尹大人,这次是打着找你的爱妾的名义去搜查,动用京兆府的衙役,怕是不妥,要是有人往圣人面前告你一状,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看我像是怕人告状的人吗?”冷临江嘁了一声。 “......”何登楼无语,他家少尹大人还真不怕人告黑状。 冷临江瞥了何登楼一眼,不厌其烦的多解释了一句:“我是个纨绔,若是不动用京兆府的衙役,才是惹人怀疑。” 何登楼恍然大悟,他家少尹大人就是个筛子成精。 夜色渐深,云翳聚拢,将月色遮盖的若隐若现。 街巷中已经没有人走动了,偶有骑卒策马而过,看到冷临江二人,权当看不到。 冷临江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纨绔头子,犯夜出行是常有的事儿,奈何人家手里有圣人赏的腰牌,出入宫禁都像进自家的后花园,大半夜的逛个长安城又算什么,羡慕嫉妒恨也没用。 长安城最北头,离着掖庭不远的几个里坊,除了祆祠和崇福寺之外,大部分地方都被贵胄人家占了去,改建成了自家商行的库房,用来存放货品。 无他,这几个里坊紧邻开远门,常年行走西域之路的商队,往往都会从此门进出,库房安置在这几个里坊,最为便利。 冷临江一行人穿过夜色,从普宁坊的南坊门入,在走了半条曲巷,往十字街口以西一看,入目便是连成片的房舍,修建的与寻常百姓的宅邸截然不同。 这些房舍皆修建在高约半丈有余的石基上,石基的四周都修了排水孔,用来泄水防潮。 房舍的屋顶屋脊极高而屋檐极低,是极为醒目的起脊拱顶,除了不敢用逾越的黄琉璃瓦,其他都与皇家建制相差不大。 冷临江看着这一幕,微微皱眉,京城以北一向算是比较安稳的。 挨着东宫的几个里坊都是皇亲国戚的宅邸,守卫极为森严,宵小之徒不敢去那里作奸犯科。 而离着掖庭不远的这几个里坊则是几大商行的库房,把守同样严密,也很少发生意外,故而他平日里甚少往城北这一带来。 但今日一看,这里还真有几分深不可测的感觉。 冷临江站在至十字街口,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夜风簌簌而过,他的衣袂随风翩跹。 何登楼被风吹的睁不开眼,啧啧舌:“大人,这地方怎么建的跟府库差不多?” 冷临江看着那一片连绵不绝的房舍,皆是用砖石垒砌而成,不用木材,极为的坚固耐用,足够抵御上百年的风霜雨雪的侵蚀,更能防火。他不禁若有所思道:“怕是修的比府库还要固若金汤些。” 何登楼顿时闭紧了嘴,比府库修的还要固若金汤,天爷啊,这活脱脱就是真金白银堆起来的。 他咽了口唾沫:“闵记商行的生意做了几十年了,能把这盖库房的银子挣回来不?” “......”跟在旁边的孙瑛抽了抽嘴角,这叫什么话?能不能把盖库房的银子挣回来,他嗤的一笑:“你怎么不问问他们都藏了点啥,要盖这么结实的库房。” 何登楼讪讪笑了笑,明白自己是问了个傻问题。 果然有钱人的生活他不懂。 在十字街口站了片刻,夜色更加幽深难测了。 冷临江挥了挥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大咧咧的往闵记商行的库房走去。 身后浩浩荡荡的数十人立刻跟了上去。 一行人没有刻意掩藏行踪,大大咧咧的走到了闵记商行的库房门口。 闵记商行养了上百个护卫,专门把守这片占了小半个普宁坊的库房。 这些护卫个个功夫深藏不漏,每两个时辰轮换一班,库房四周的任何动静都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冷临江一行人刚刚靠近库房,黑暗里就冲出来数道黑影,拦在了众人的面前。 “什么人!”黑影中有个人戾气十足的大声吼道,想要靠着这一声吼吓退偷窥库房的宵小之徒。 冷临江顿时停下了脚步,偏着头看着眼前的几个人,神情轻佻,红唇微抿,他端着派头,根本不屑跟这些人说话。 何登楼上前一步,做足了纨绔子弟手下仗势欺人的恶奴架势,跳着脚大声嚷嚷:“瞎了你们的狗眼,咱们公子是朝华长公主之子,京兆府少尹冷大人,你们长了几颗脑袋,也敢拦着?” 这几道黑影还真被何登楼这颇有架势的一声吼叫给吓着了,纷纷对视了一眼。 长安城里贵人多,站在西市的碧琉楼上,扔个石头下去,砸到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是贵人。 都是他们这种护卫家丁惹不起的。 “原来是少尹大人,小人等冒犯了,还请少使大人恕罪。”黑影的后头走出来个四旬左右长髯男子,一双三角吊梢眼滴溜溜乱转,一看就是个极精明的人。 他越众而出,礼数周全的朝冷临江行了个礼:“小人闵弘义,见过少尹大人。” 冷临江神情淡漠的叫了声免礼,他知道闵弘义这个人,也曾在平康坊的花楼里见过面,只是没有打过招呼。 闵弘义是是闵家家主的庶出儿子,现在管着闵记商行里库房的一应事宜。 看到冷临江懒得搭理他,闵弘义卑微的陪着笑脸儿:“不知少尹大人夤夜前来,是有什么指教吗?” 冷临江瞥了闵弘义一眼,没说话。 何登楼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闵弘义的衣襟,凶神恶煞的瞪着眼:“我们公子的爱妾丢了,有人看到她在你们库房这出现过,快说,是不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快点把她交出来!” 看到自家公子被人给欺负了,“哐啷啷”几声轻响,护卫们纷纷抽出刀剑,围了过来。 冷临江不慌不忙的嗤笑一声:“怎么,窝藏了爷的爱妾,还要杀了爷灭口吗?”他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衣袖,径直走到其中一道刀尖前头,示威般的挺了挺胸膛:“要不你们试试,割破了爷的皮肉,看圣人会不会剐了你们全家。” “退下,快退下!”闵弘义闭了闭眼,冷临江这人可不是他们惹得起的,赶紧胆战心惊的怒吼了两声,让这些不开眼的护卫退下。 护卫们对视了一眼,纷纷又将刀剑收了回去,退后了几步,不远不近的看着冷临江一行人。 闵弘义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冷临江是谁啊,那是朝华长公主之子,永安帝的亲外甥,心头肉,冲的跟眼珠子一样,他们闵家一个商户,即便跟杨国公府是姻亲,又沾了宫里小杨妃的一点恩惠,但若是跟冷临江起了冲突,杨国公府和小杨妃都不会保他们闵家,十个闵家也赔不起! 他挣扎了两下,看实在挣脱不开何登楼的手,只好放弃了挣扎,满脸茫然的问道:“少尹大人是不是误会了,小人这里都是男子,真的从未见过什么姑娘,更没见过大人的爱妾,求大人明鉴。” 冷临江笑的讥讽而又轻佻:“你说没见过就没见过?小爷我不信!” “啊对,我们不信!”何登楼大着嗓门叫起来:“我们得进去看看,我们公子的爱妾长得国色天香,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见色起意,把人给扣下了。” 闵弘义真真是百口难辩,急的满脑门子都是汗:“那,那少尹大人要如何才能相信?” 冷临江看了闵弘义一眼:“小爷我要亲眼看看。” 何登楼一跳八丈高,活脱脱就是个狗仗人势的恶奴:“对,让我们进去搜,搜了才知道有没有!” “......”闵弘义的脸上闪过惊惶的神情,张了张嘴,突然生出无尽的胆气:“小人说没有,就是没有,即便大人是京兆府的少尹,没有实证,也不可随意搜查百姓的宅子吧!” 冷临江摆出了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模样,摸着后槽牙笑道:“怎么,一个下三滥的人家,小爷动动手指头就灭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小爷想搜就搜!” 闵弘义一挥手,护卫们提着刀剑围了上来,他硬着头皮道:“闵家也不是任人欺压的小门小户,少尹大人想搜,还请拿出实证!” 话音方落,冷临江身后的那群衙役也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手上的刀剑晃晃作响,白光照眼。 形势急转直下,两拨人渐成群殴之势。 闵弘义有些胆寒,下意识的想要后退,但一想到库房里放的那些东西,是万万见不得光的,就不得不挺起胸膛,自己给自己壮了个胆:“少尹大人若真要搜,那就先请了大理寺的搜查令来吧。” 闵记商行是大商户,每年给朝廷交的税银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巨款,这样的人家,京兆府尹是没有资格查抄的,是有拿着大理寺的搜查令才可以肆意查抄。 他看到冷临江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不由的暗自得意起来。 他笃定冷临江请不来大理寺的搜查令。 大理寺卿侯显是个老狐狸,深谙左右逢源之道,又跟杨国公的长子是莫逆之交,冷临江因为一个妾室就要来搜查闵记商行的库房,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侯显是个明白人,绝不会给他开这一纸搜查令的。 闵弘义得意洋洋的看着冷临江笑,算准了他只能偃旗息鼓的走。 可不料冷临江却不慌不忙的往怀中一掏,拿出一封手书和一枚腰牌,在闵弘义的眼前晃了晃:“睁大了你的狗眼看看,这是秦王殿下的手书和腰牌,连皇宫大内都许小爷随意搜查,更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商行库房!” 闵弘义万没料到会有此一变,目瞪口呆的傻在了原地。 秦王这是疯了吗?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妾,竟然许冷临江满京城的随意搜查,他就不怕惹得天怒人怨吗! 为了拉拢冷临江,他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给小爷搜!”趁着闵弘义愣神儿的功夫,冷临江滚刀肉一般振臂一呼。 身后京兆府的衙役和临时找来凑数的韩府护卫早就不耐烦了,摩拳擦掌的冲了过来。 “不,不,不行,不能搜,你们不能搜!”闵弘义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急的不停的跺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腰间挂着的钥匙也被人一把给拽走了,他都没看清楚是谁拽的。 看到形势严峻,这些人拿走了库房的钥匙,还呼喊着离库房越来越近了,他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大手一挥:“给我拦住他们!” 护卫们齐刷刷的迎上了冷临江一群人,刀剑寒光亮得刺眼。 冷临江让众人停下脚步,森然的看着闵弘义,高高举起秦王的手书和令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浑身透着不怒自威:“闵弘义!你是要造反吗?” 闵弘义愣住了,双腿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永安帝离京,秦王殿下奉旨监国理政,违抗秦王殿下之命,等同起兵造反! 这是灭门之罪! 新 第六百零六回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翻出库房里的那些东西,顶多就是多推几个替罪羊出来便可以消灾避祸,大不了闵家再消沉低调一段时间。 可今夜若死拦着冷临江不让他们搜查,违抗了秦王殿下之命,那闵家的覆灭就只在顷刻之间了。 造反之罪,杨国公府和小杨妃八皇子绑在一起也保不住啊,更何况他们也不会保。 没了闵家,还可以有别家,天底下能能挣钱的商户多得是! 闵弘义的双眼闪了闪,转瞬之间便权衡清楚了利害关系,犹豫不决的挥了一下手,疲惫不堪的开口:“都退下。” 他瞪着冷临江,咬着牙道:“若,少尹大人搜不到人,又该当如何?” 冷临江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恢复了从前那个纨绔子弟的模样,仿佛方才的不怒自威只是个假象:“搜不到就换个地方搜,怎么着,你还想让小爷给你赔不是?” 闵弘义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吐出四个字:“小人不敢!” “这不就得了,”冷临江啐了闵弘义一口:“真是给脸不要脸。” 闵弘义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情难看的要死,看到冷临江一行人也不用人带着,径直去开库房的门,他错了错牙,招过一个小厮,低声道:“快去请七爷。” 小厮低着头,应了一声是,飞快的跑进夜色里。 冷临江带来的这些人,不单单是些只会壮声势的粗人,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都心细如发,极擅长抽丝剥茧,发现异常。 这些库房都修建的极为高大宽敞,东西两侧的山墙上各设一个通气孔,北墙上没有门窗,而南墙上开了五座门,利于货物进出。 砖石墙壁垒的极厚,阳光等闲晒不透,库房的门刚一打开,冷飕飕的空气便扑面而至。 奇怪的是,这库房里虽然比外间冷了许多,但丝毫不觉潮湿,极为的干燥。 这间库房里堆满了各种药材,这些药材多半都是有香气的,冷飕飕的库房里,一股清冽的香气萦绕不绝,令这一场兵荒马乱的搜查变得不那么难过了。 闵家不愧为京城里数得着的大商户,数十间库房里堆满了各种药材、茶叶、锦缎、瓷器、金银玉器、蔬果之类的货物,其中不乏名贵之物,令人看的眼花缭乱。 冷临江是见过富贵之人,并不会被这些身外之物迷了眼。 他带来的那些人个个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自然也不会被这些身外之物迷了眼。 冷临江对他们格外放心,让何登楼拿着钥匙,将一排排的库房直接打开,吩咐跟来的人五人一队,直接进去搜查。 他很清楚,他这样大张旗鼓的来搜,闵弘义是拦不住,但是他一定派人去请杨国公府的人了。 杨国公府的人一旦赶来,他想要再搜查下去就不容易了。 他必须要快,要赶在杨国公府的人赶到前,将所有的库房仔细搜查一遍。 京兆府的衙役和韩府的护卫也都是搜查的好手,一间一间库房仔细搜下来,蛛丝马迹没少发现,但是都不是与案件相关的有用线索。 眼看着搜查过半,夜色渐深,冷临江的心也一寸寸沉了下来,但他很快就平静了。 若真的是为了找什么美妾,这一趟是一定会无功而返的,可这一趟是来找蛛丝马迹的,他相信,凭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一定会有所发现的。 前头几排库房都已经搜查了个遍,为了显示冷临江的确是来找爱妾的,的确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库房里的货物被翻了个底儿朝天,有很多都被扔到了外头,咋了满地。 闵弘义看的心头抽搐,心尖上都在滴血。 折损了银子是小事,这里头有不少都是有银子都买不来的啊! 如狼似虎的一行人赶到最后头的一排库房,正要开门,闵弘义追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冷临江的大腿,颇有几分撒泼打滚的架势:“大人,少尹大人,这几间都是冰库,万万是藏不了人的,就不必搜查了吧。” 冷临江嗤笑一声:“万一你们丧尽天良,要把活人给冻死呢?” “......”闵弘义的脸色难看至极,恨得双眼赤红,几欲喷火。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就不是来找人的,分明是来找事儿的! 他怒火中烧,没了顾忌,气急败坏的怒骂一声:“冷临江,你他娘的是来砸场子的!” 冷临江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抬脚猛踹了闵弘义一脚。 闵弘义重重砸到库房的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的脸色骤然一白,呕出一口血来。 “给小爷砸!”冷临江紧紧握住双手,怒吼一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滚开!”何登楼又补了一脚,将闵弘义踹出去老远,提着钥匙打开了锁,哗啦一声推开库房的大门。 一股股淡白的寒气蜂拥而出,还没有走进库房,就已经转瞬入冬。 冷临江心头一跳,隐隐有些兴奋,带着人走进云遮雾绕般的寒气中。 这间库房的石壁比其他库房垒的更厚,墙上挂了一寸来厚的冰墙,贴着四墙的墙根放了大块大块的冰。 不知道闵家的人是如何做到的,已经是这么热的天气了,无论是冰墙还是地上的冰块,都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 冷临江心头一凛,朝何登楼使了个眼色。 何登楼微微点头,疾步走出去,又依次将其他几间冰库都给打开了。 衙役和韩府的护卫纷纷冲了进去。 闵弘义看到这一幕,顿时心如死灰,面露枯槁。 完了,都完了,这回闵家是要伤筋动骨了! “大人,隔壁的冰库有发现。”就在冷临江仔细搜查的时候,何登楼突然疾步而入,附耳低声道。 冷临江脸色一变,赶忙跟着何登楼过去。 那间冰库里空无一物,打扫的也十分的干净,但是气味并不好闻,好像是货物刚刚运送出去,而气味却留在了冰库里,经久不散。 冷临江闻了半晌,分辨不出这些气味都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他转头对何登楼低语:“让孙瑛过来闻闻。” 何登楼应了一声。 “大人,这里有血迹。”衙役站在库房最深处的角落里,压低了声音道。 冷临江疾步走到衙役站立的地方,低下头一看。 在靠近地面的墙角出,一丝极微弱的暗红色痕迹沿着冰墙的裂纹渗透进去,只因这冰库里光线昏暗,那血迹的位置有太过隐秘,等闲是发现不了的,才会被之前打扫冰库之人给忽略掉了。 冷临江的双眼眯了眯,虽然发现了这血迹,但是却无法定闵家的罪,更无法指证是闵家盗取了尸身。 这丝血迹什么都做不了。 孙瑛疾步走进冰库,一进来,他就“哎哟”一声:“这都什么味儿,真够提神醒脑的。” 冷临江咧嘴一笑:“孙仵作,你闻闻,这气味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 孙瑛微微偏着头,凝神片刻:“这些都是药材的味儿,只是气味格外的刺鼻,即便经过炮制,也难以彻底消除,这里应该曾经存放过水蛭、地龙、鳖甲、五灵脂和五倍子。”他微微一顿,又仔细辨别了片刻,双眼陡然一亮:“对,还有血,有血腥气!” 冷临江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听到这话,何登楼兴奋低语:“大人,这里是不是存放过那些尸身,是不是可以把闵家的人都抓起来严加审问了?” “你想太多了!”冷临江重重拍了一下何登楼的头:“这些都不是实证,根本不能指证闵家有罪,严审更是不可能的,闵家身后有杨国公府,有小杨妃,一时半刻是难以动摇的,咱们能进来搜查一遍,已经是把人都给得罪完了。” 何登楼有些丧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度兴奋起来:“大人,最里头那间冰库里,存放了违禁之物。” 冷临江神情一肃:“是什么违禁品?” 何登楼眨了眨眼:“是炮制后的乌羽玉。” 冷临江一阵愕然,显然没有料到,闵家会如此的胆大包天,连此物都敢私藏。 他径直走到存放了乌羽玉的那间冰库,被满地密密麻麻的血红色乌羽玉震惊的半晌无语。 闵弘义脸上一派死灰,唇角嗫嚅,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孙瑛已经见识过那间冰库的壮观景象了,至今都觉得震撼无比,连连咋舌:“这冰库里炮制后的乌羽玉足足有一百来斤,太壮观了,乌羽玉就够难的了,又用十种毒物炮制过就更罕见了,炮制后的乌羽玉必须用冰库保存,药效才能经年不散,这闵记商行的手笔真是够大的!” 冷临江错了错牙:“我知道乌羽玉有迷幻人心之效,那么用毒物炮制后的乌羽玉,迷幻人心的效果是不是更强了?” 孙瑛挑眉:“大人,用毒物炮制过的乌羽玉,迷幻人心的效果自然是翻了几番的,但是最重要的是,服下用毒物炮制过的乌羽玉,可以在人活着的时候,就将浑身的鲜血都一滴不拉的抽取干净后,从而使人血尽而亡,但尸身却经年不腐!这样提取出来的鲜血,可以增强红丸的效用,这是炼制邪门丹药的必备之物,早在前朝时就被列为了禁药,先帝在时更是对此物深恶痛绝,卑职还以为这东西早就绝迹了呢,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这么多!” 冷临江是见过重新开棺后的容郡主尸身的诡异模样的,震惊的望住了孙瑛。 孙瑛点了点头:“大人所料不错。” 冷临江咬着后槽牙怒骂了一声:“畜生!” 何登楼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冷临江:“有了这东西,是不是就可以定了闵家的罪,名正言顺的搜查他们的宅子了。” 冷临江想到一心求长生,拼命炼丹药的永安帝,不禁晃了个神儿:“还不够,区区一些违禁之物,几个替罪羊就足够了,查抄宅邸,哼,哪有那么容易!” 他还有话忍着没说,就凭永安帝对长生痴迷的模样,一旦知道这里有这么多炮制后的乌羽玉,只怕会一股脑的收为己用。 正说着这话,冰库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爽利的笑声:“少尹大人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冷临江看了何登楼一眼,冷笑一声:“看到了没,说曹操曹操到,杨国公府的人这不就到了吗,真是不经念叨。” 话音方落,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大步走进冰库,看到冷临江,狭长的凤眼微微一动,笑的更加爽利而亲近了:“少尹大人,这里太过寒冷了,不如移步前厅稍作,杨某也好奉茶。” 这人正是杨国公府的七爷杨学泽。 他是杨国公的老年得子,杨国公都快六十了,宠妾还给他生了个幼子,再加上这个幼子生的实在是好,唇红齿白,男生女相,杨国公几乎将他宠上了天。 不过他出身尴尬,是庶出,上头还有一溜正年富力强的嫡兄,嫡兄还生了女儿入宫为妃,育有皇子成年。 而杨国公已经八十多年近九十了,就算再宠他,也无法事事为他出头做主了。 他倒也看得开,既不习武也不从文,反倒一门心思的钻研起了生意,还迎娶了大商户闵家的女儿。 至此,杨国公府的大半家财都是他苦心经营而来的,上头那一溜嫡兄非但对他没了忌惮之心,反倒对他格外的亲厚有加。 他的妻室,正是闵家的嫡幼女,而闵记商行的生意明面上是闵家人在打理,其实幕后都是此人在操控。 冷临江可以斥骂闵弘义,但却不能不给杨学泽面子,拱了拱手,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倨傲道:“既然七爷有请,本官自然是要尝尝七爷的好茶的。” “少尹大人肯赏光,杨某荣幸之至。”杨学泽风一笑恍若风清月朗,叫人心生亲近,他做了个请的动作,看着冷临江神情平静的走过去,他转头冷厉的看了闵弘义一眼,递了个眼神过去。 闵弘义畏缩了一下,眼神躲闪,并不敢直视杨学泽的双眼。 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出来,他现在只求杨国公府别把他推出来当那个替罪羊,至于能不能宽宥饶恕他这次惹的祸,他是不敢奢望了。 而冷临江若无其事的瞥了孙瑛一眼。 孙瑛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那一排冰库的后头便是杨学泽所说的宅子,与冰库只隔了一条窄窄的曲巷,抬腿就能到,不管库房里发生了什么意外,宅子里的人都能立刻赶到。 冷临江抬头看着朴素的门楣,门上无匾,两盏红绉纱灯笼投下暖黄微光。 素白的墙上布满了各种星星点点的脏污斑驳,大小不一的黛瓦裂出一道道裂纹,一看这宅子就是常年没有修缮过了。 杨学泽推开门,明朗笑道:“少尹大人,请。” 从外头看,这宅院灰突突的毫不起眼,但一步跨进门槛,入目却是别有洞天。 绕过青砖矮墙垒砌而成的影壁,后头的庭院极为疏朗,庭院中有瑰丽嶙峋的山石点缀,石畔几株老梅长得枝干粗壮,虬枝盘旋,相互交叠,有丝丝缕缕微明的灯火从枝丫间漏出来。 山石后头足有一排房舍五间,左右各有两间耳房,皆是雕梁画栋,雕花窗棂上红漆鲜艳,门上挂了翠绿色的竹丝门帘,就连穿起竹丝的细绳儿都是金丝拧的。 不大的院落里,处处都是富贵。 冷临江边走边看,这种富贵虽然不至于令他咋舌,但还是心头微震。 世人都说闵家是巨贾,看过了方才的库房和现在这座宅院,冷临江觉得,巨贾之说的确所言非虚。 杨学泽和冷临江二人进了正房坐下,而何登楼寸步不离的站在了冷临江的身后。 杨学泽取了一套簇新的杯盏摆在食案上,慢条斯理的烹起茶来。 他的手指白皙细长,骨节也不突出分明,生的十分匀称,比姑娘的手还要好看。 他烹茶的时候,却又不似姑娘那般婉约柔弱,反倒别有一番刚劲之美,与那套墨花粗瓷杯盏相得益彰。 冷临江暗自咋舌,这样的一双手烹出来的茶,就算那茶能苦死人,估计也会有人抢着喝。 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茶搁在了冷临江的面前,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闻到与众不同的茶香,他赞叹一笑:“果然是好茶。” 杨学泽疏朗一笑:“少尹大人喜欢,待会儿杨某包一包给大人带着。” 一包茶而已,就算价值千金,冷临江也没什么不敢收的,一点都不矫情的道了声谢:“若是喝着好,我再来找七爷要。” 杨学泽跟冷临江不是同一种人,没有深交过,听到冷临江大大方方的话,他对这个身份贵重,坦荡干脆不扭捏的朝华长公主之子生了好感,展颜一笑:“少尹大人不必跟杨某客气,什么时候想喝,什么时候遣人来跟杨某说一声,杨某亲自送到府上。” 冷临江笑眉笑眼道:“那就多谢七爷了。”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杨学泽就将话引到了正题上:“不知道少尹大人今夜所来为何?” 冷临江一脸惊诧:“什么,七爷竟然不知道!” 杨学泽微微挑眉:“知道什么?” 他是真的不知道,并非是装的,杨国公府众人都伴驾去了玉华山,只有他还要将生意上的事料理清楚,才在京城逗留两日,今日他去了城外庄子查看,原打算明日一早就赶去玉华山的,还没来得及听说京城里发生的事,夜间他正在收拾行装,闵家的小厮便来报了信,也没说清楚缘由,他便赶了来。 冷临江一脸的悲痛欲绝:“我的爱妾,走失了!” “什么!”杨学泽大吃一惊,冷临江是什么人,那是永安帝的外甥,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敢掳了他的爱妾! 活腻了这是! 他流露出真心诚意的关切之色,问道:“不知可否找到了?” 冷临江痛心疾首的摇摇头:“这不是今日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 杨学泽目光一闪:“不知少尹大人都找了哪些地方?” 冷临江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的数了起来:“平康坊的花楼、东西两市的酒肆客栈、城北的库房、城南的荒宅、还有几个寺庙道观,反正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过了。”他又急又气又悲愤,狠狠咬着牙道:“若是叫我知道是谁藏了她,我一定要将那人大卸八块!” 听到这话,杨学泽神情一变,大半夜的,冷临江去搜了这么多地方,果然是足够嚣张跋扈,也难怪他没有将搜查闵记商行这件事情放在眼中,连提都懒得提。 冷临江不提,杨学泽也不好提,若是贸然提了这件事,就像是在怪罪他,显得杨国公府太过小家子气了。 杨学泽一脸关切的问道:“少尹大人莫急,不知道少尹大人可有那女子的画像,若有画像,杨某也可尽绵薄之力。” 冷临江大喜过望,咧嘴一笑,连后槽牙都露了出来:“这感情好啊,七爷在长安城里人头数,大商户都要给七爷面子,定能帮我找到人。” 杨学泽无语半晌,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这位少尹大人还真是,说起话来毫无顾忌,根本不管别人的脸疼不疼,他咧了咧嘴:“少尹大人说笑了,这长安城里,谁能比少尹大人的面子大。” 冷临江像是听不出杨学泽在嘲讽他,一扫方才的阴云,得意洋洋的笑道:“七爷这话说的也是。” “......”杨学泽彻底没话说了,圣人怎么会有这么头脑简单的外甥,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别人都是恃才傲物,他这算啥,恃身份傲物? 何登楼站在背光的地方,紧紧的抿着唇,若非怕被杨学泽看出不妥来,他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了。 冷临江浑然不觉,双眼放光,描述起走失了的爱妾的样貌:“我那美妾生的鹅蛋脸、远山眉、杏仁眼,樱唇红润、身段极美。” 杨学泽尴尬极了,书上的美人都长这样,这让他上哪找去? 果真是美丽的皮囊千篇一律,只有有趣的灵魂才是万里挑一的? 他张了张嘴,无奈的笑了笑:“少尹大人,那女子叫什么?” “我的爱妾的名字怎么能告诉你!”冷临江一下子炸了,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我告诉你啊,你少在这惦记我的人!你惦记我的人,我跟你没完!” “扑哧”一声,杨学泽偏着头,把茶水喷了满地,无奈又震惊的摇头道:“少尹大人想多了,杨某,杨某家有娇妻美妾,怎么会惦记少尹大人的人。” “啥,你的意思是,你看不上我的人!”冷临江炸的更厉害了,简直就像一只炸毛的乌鸦,呱呱乱叫:“杨老七,你的眼界够高的啊,我的美妾你都看不上,怎么着,你还觊觎公主娘娘什么的?” 杨学泽急的要去捂冷临江的嘴,又怕冷临江急了咬他的手,他惊得肝胆俱裂,脸都白了:“少尹大人!”他惊恐的望了望左右:“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 冷临江大大咧咧的笑了起来,瞥了杨学泽一眼,语带轻讽:“这有什么的,又没别人听到,你怕个屁啊,胆子真小!” “......”杨学泽哽的脸色铁青,这不废话嘛,谁敢跟京城头名纨绔冷临江比胆子! 他长了这么毒的一张嘴,能活到现在,全凭胆大心细不要脸! 杨学泽憋气憋的难受,再憋下去怕是要当场吐血而亡了,他深深的透了两口气,才又笑道:“不知少尹大人的那位爱妾可有别的特点?” 冷临江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长得美!” “......”杨学泽算是看明白了,冷临江今日就是来气死他的! 这一来一往的,何登楼已经忍不下去了,偏过头狠抽了两口气,才又神情如常的转过头,只是眼皮下垂,掩盖住了复杂的眸光。 自家少尹大人这样气人真的好吗,就不怕把人气的当场吐血而亡! 见杨学泽气得够呛,思绪被自己带着跑,俨然已经忘了来的时候是要质问什么了,冷临江忍着笑又道:“我那爱妾眉心有一枚朱砂痣,鲜红似血。” 杨学泽顿时双眼一亮,有了这个特点,那这人可就太好找了! 冷临江能如此大张旗鼓的找一个妾室,那必然是对她宠爱至极的,若他真的能将此人找到,从此也算是跟冷临江有了交情。 这样想着,杨学泽赶忙道:“有了这个特点,就好找了,杨某一定替少尹大人将人找回来。” 冷临江感激涕零,一把握住杨学泽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呜呜哭道:“七爷啊,你若是真能找到我的爱妾,你就是我的恩人啊,不,是祖宗,你就是我冷临江的祖宗。” “......”杨学泽吓着了,脸色一变,谁敢当冷临江的祖宗啊,这不是造反吗? 他赶忙道:“不敢,杨某不敢,少尹大人太客气了。” “你看我,一高兴就口无遮拦的,”冷临江嘿嘿一笑:“就冲七爷对我的情谊,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了!” 杨学泽要的就是冷临江的这句话,重重点头:“既然是兄弟,少尹大人就不必客气了。” 冷临江笑道:“既是兄弟,七爷就莫要叫我少尹大人了,多见外,就叫我云归好了,七爷年长我几岁,我就喊你一声七哥如何?” 杨学泽自然从善如流。 何登楼看的直啧舌,这就攀上异姓兄弟了,自家少尹大人这糊弄鬼的本事,越发的炉火纯青了。 就这样,一直到杨学泽将冷临江一行人送出坊门,他都没想起来别的事情。 “七爷,那,乌羽玉的事儿,少尹大人是怎么说的?”闵弘义跟在杨学泽的身边,没有底气的问道。 杨学泽愣了一下,冷临江像是没认出来那东西一样,绝口没提,他也就没有提,提了不就是自掘坟墓了么? 他狠狠的瞪了闵弘义一眼:“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你还敢问我!”看到闵弘义更加畏缩了,他眯了眯眼:“先把乌羽玉换个地方,你的账,回头再算!” 闵弘义应了声是,慢慢透了口气,这就算是躲过一劫了吧。 新 第六百零七回 城里的人 出了坊门,冷临江脸上的笑意倏然一收,脸色阴沉的像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何登楼催马赶上来,觑着冷临江阴沉的脸色,心头一跳,看这样子,刚才那茶喝得好像不怎样,他家少尹大人是生气了,他的心头一跳,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怎么了?」 深幽的苍穹泛起灰蒙蒙的微光,丝丝缕缕的云翳聚散不定,变换着诡谲的剪影。 冷临江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那铺满了整个库房,密密麻麻的炮制过的乌羽玉,心头沉甸甸的,如同被铅云压顶,语气也冷得滴水成冰:「今日咱们发现了那些乌羽玉,他们定然是要连夜将那些东西换个地方藏的,何登楼,你派个机灵的,跟着他们,看看他们究竟要将这东西藏到何处去。」 何登楼也知道事情紧急,片刻不敢耽误,去挑了两个机灵的衙役,安排在了闵记商行的库房外盯梢。 一行人穿过雾蒙蒙的夜色,渐渐远离了城北这几个里坊。 冷临江转头看了看身后那几十号人,他静了片刻,在马上微微倾身,对何登楼低语:「再派人盯着闵记商行,只要他们有车队要出城,便让人跟上去,还有,告诉京城诸门的兵卒,遇上闵记商行的车队,不必严查,做做样子即可放行。」 何登楼有些疑惑不解,但是并没有多嘴问什么,便赶忙安排人手去了。 一行人不慌不忙的,往京兆府衙署的方向策马缓行。 孙瑛慢腾腾的赶到冷临江的身旁,疑惑不解的低声问道:「少尹大人,那闵弘义和杨学泽都知道咱们看到那些东西了,怎么他们俩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连提都不提,这也太不把大人放在眼中了吧。」 冷临江瞥了孙瑛一眼,嘁道:「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啊,他们八成是觉得我是个纨绔,认不出那东西,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带来的人里头,还有孙仵作这样见识广博之人呐,一眼就认出了那东西。」 孙瑛呵呵干干一笑:「大人这纨绔是假的,可卑职这见识浅薄却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冷临江唇角下挂,嘁了一声:「孙仵作就算把马屁拍上天,我也不会多给你一吊钱。」 孙瑛嘿嘿一笑,策马走到背光无人的地方,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递给了冷临江,狡黠笑道:「大人,有了这个东西,是不是可以多给卑职两吊钱。」 「这是什么?」冷临江瞥了孙瑛一眼,却并没有接过那包东西,只是掀开帕子旋即便像烫手一样给推了过去。 他是有意弄一点这东西出来的,但是没想到孙瑛当真能从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东西弄出来。 这东西若是叫外人知道了,非得抢的头破血流不可。 「拿走拿走,快拿走。」冷临江避之如蛇蝎的把那包东西推得远远的,一脸凝重道:「孙仵作,这个祸害还是你自己留着慢慢把玩吧。」 孙瑛却又把拿包东西给推了过去,一脸深意的笑道:「卑职留的有,这一块,是卑职专门孝敬少尹大人的。」 他态度坚决,大有冷临江若是不收,他就讹冷临江一辈子的架势。 冷临江眯了眯眼,那双桃花眼里荡漾着潋滟波光。 他心里冷哼一声,孙瑛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可清楚的很,不就是不想一个人担私藏违禁之物的罪名么,才非要给他也塞一块祸害! 他慢慢的把东西塞到怀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慢悠悠的催着马,神情散漫的问道:「孙仵作,你说之前的几件案子里发现的那些香,里头会不会掺的有这东西?」 孙瑛猛然勒马,微微蹙眉:「这玩意儿多罕见多贵重啊,掺到香里,这不是暴殄天物嘛,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冷临江想到 荒宅里的惨烈场景,若有所思道:「不对啊,那曼陀罗香里,不是还有一味药没有试出来么?」 孙瑛顿时明了,又想到这东西的功效,顿时脸色变了变,吃下去的乌羽玉肯定是无迹可寻了,但若是那香里真的有这东西,那么就能断定荒宅里的那案子跟闵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凝重点头:「卑职明白,这就去试试。」 「那这玩意儿还是给你最合适,给我才是暴殄天物了。」冷临江猝不及防的又将那东西扔回到孙瑛怀里。 他抬头望天,天色蒙蒙,星辰黯淡,月色俨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陡然纵马向前一蹿,吊儿郎当的扬声大喝:「小子们,天亮了,先去京兆府衙署用朝食,老子请客!吃饱喝足了再去东西二市给老子搜,谁能找到老子的爱妾,赏金十两!」 京兆府的衙役和韩府的护卫顿时兴奋的嗷嗷直叫,混杂着凌乱的马蹄声,众人冲进了灰蒙蒙的天色中。 「......」孙瑛无语了。 何登楼安排好了人手,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催马赶到孙瑛的身旁,笑嘻嘻道:「我家少尹大人纨绔吧!」 「......」孙瑛彻底无语了,纨绔竟成了什么好词儿了吗,怎么何登楼这么与有荣焉的样子。 天边微明,镶了一道淡薄的金边,坊门虽然还没有开,但里坊中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 京兆府衙署外的两座灰白色的石狮子,在微凉的天色中慢慢显露出庄严肃穆的身形。 晨光还没大亮,已经是一片忙碌了。 金光门的内外都排起了长队,喧嚣声声。 守门兵卒神情肃然的在城楼上来回巡弋,身上的铠甲和刀剑在晨起的薄雾里泛起让人无法直视冷光。 城门内外的队伍一直蜿蜒到蒙蒙的雾气深处,队伍的最末尾被雾气笼罩住了。 「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声晨钟穿透雾气,传遍了长安城内外。 排了一早晨队的众人早已经累的东倒西歪了,听到这一声声钟声,顿时精神百倍起来,纷纷直起身子,望向紧闭的城门。 声声晨钟中,金光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守门的兵卒分立在城门两侧,目光审视过每一个进城出城之人。 长安城乃是京城,天子脚下,盘查的自然格外严密。 除了白天黑夜都在街巷中逡巡的金吾卫,还有驻守城门和宫门的监门卫。 监门卫算是十六卫中最不受重视,在永安帝面前最没存在感的一卫了,虽然这一卫不如其他几卫显赫有排面,但却比其他几卫更有细水长流的油水可捞,绝非一般的清水衙门可以比得了的。 驻守城门的兵卒不像其他几卫多是出身世家大族,大多数兵卒都是寒门子弟,家无恒产,投身监门卫图的也不是那点少得可怜的俸禄,而是驻守一城城门带来的好处。 进出长安城的人和车都要经过兵卒的盘查,只是出城比进城药盘查的松懈一些,若是再使些银钱,那便几乎连查都不查,便会放行了。 最近时气渐热,大的商行商户罕有车队进城出城,反倒是京郊的村民往长安城里送时令蔬果的车马多了起来。 可今日出城的人群中却有些不一样。 一队长长的商队排在队伍的中间,车队中足足有数十辆缁车,个个都塞得满满当当的,看起来格外的壮观。 「你看,那是闵记商行的商队吧?」排着队的人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啧舌问道。 车队最前头的的马车上插着一杆旗帘,旗帘迎风,呼啦啦的飘扬。 鲜红似血的旗面上写着个大大的黑色的「闵」字,随着旗帘飘动,那个字若隐若现。 「可不就是闵家的商队嘛!这长安城里除了闵家,还有谁能有这么多缁车。」有人指着那飘动的旗帘道。 有人闻了闻风里的气味,丝丝缕缕的异香伴着咕噜噜的车轮声氤氲开来,他惊诧道:「好香啊,那些车里装的都是香料啊!」 「这么多香料,这得值多少钱啊!」有人看着那些缁车,艳羡不已。 「多少钱也不是你的,别惦记了。」有人嗤的一笑。 这些话随着晨风,一丝一缕的传到车队中。 车队里的护卫们早已对这些围观议论习以为常了,个个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就跟没听见一样。 闵记商行作为长安城中有名的大商户,几乎每隔三五日便会有商行的车队进城出城,金光门的兵卒早对闵记商行的车队格外熟悉了,就算是插个队,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 可是闵记商行的车队始终都规规矩矩的排着队。 城门口不远处的树荫底下摆了食案和胡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阴凉处,手里拿着把大蒲扇扇的哗啦哗啦直响,一口一口猛灌面前冒着寒气的凉茶。 绕是如此,他还是热的直喘粗气,豆大的汗珠子不断的从那张红的发黑的粗糙脸上落下来。 他看上去神情散漫,可一双鹰眼目光如炬,审视的扫过排队出城之人。 日头渐高,闵记商行的车队终于排到了城门口。 那高大的男子倏然起身,大跨步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粗嘎的大声笑道:「哟,闵大管事,这几日日头这么晒,还要出远门啊?」 闵子江从马车上跳下来,隔着城门口的两个兵卒,亲亲热热的跟那高大男子打招呼:「哎哟,是刘校尉啊,在下还说今日怎么没见着校尉呢。」 今日在城门口盘查的两个新来没几日的兵卒,原本看到闵记商行的车队过来,还在暗喜可以捞上一笔了,谁料专门管着他们的刘校尉眼睛这么毒。 二人有些不甘心的往后退了退,但也没退多远,双眼也一眨不眨的瞪着闵子江的手。 就算那油水儿捞不着自己手里,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闵子江和刘校尉站在城门口寒暄,借着大袖的遮掩,从袖子中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塞进了刘校尉的手里。 刘校尉捏了捏钱袋子,笑眯眯的收入怀中,连商队的路引文书都没查验,晒得黑红粗糙的脸上满是笑纹:「这天儿出门可够受罪的,闵大管事怎么亲自去,小徒弟呢?」 闵子江无奈的叹了口气,一脸苦笑的点了点头:「哎,别提了,要去一趟洛阳,送些香料过去。」他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这玩意儿太贵重了,让小徒弟去怕出了差错。」 刘校尉了然点头:「可不是贵重么,都是富贵人家的玩意儿,咱们可用不起。」他看了看天,天光早已大亮,天边燃起一片火红,俨然又是一个能热死人的艳阳日,他啧啧舌:「这么热的天,闵大管事赶路可是要受罪了。」 闵子江恭维的笑道:「刘校尉整日风吹日晒的,更是辛苦。」 刘校尉也跟着且笑且叹:「再辛苦也是为了吃喝二字啊。」 阳光渐渐变得灼热,站在大太阳底下,格外的煎熬。 闵子江想了想,转身从车厢里拖了个包袱出来,塞到刘校尉手里:「这是自家庄子里种的鲜果,校尉给弟兄们分分,解解暑。」 闵子江对刘校尉格外熟悉,入了他的手的油水儿,是绝没有往外分的道理,今日那些守城兵卒算是白干了,给他们分些鲜果尝尝鲜,多少也能安抚一二。 这一大包鲜果看起来不起眼,外头的包袱皮儿也洗的半旧发白了,但这一包鲜 果也值不少钱呢,再说了,闵家的鲜果能是寻常百姓家常吃的那几种吗? 刘校尉都没打开看,便接到了手中,笑呵呵的道了声谢,才让到一旁。 闵子江也拱了拱手,钻进马车,吩咐人启程。 闵子江目送闵记商行的缁车车队驶出城门,紧跟着便有两个头戴斗笠,骑着快马的书生模样走到了他的面前。 闵子江只打量了二人一眼,既没有盘问也没有搜查,简直连看都没多看二人一眼,便放二人出了城。 后头的这些人,一看就是没什么油水儿的,闵子江没有了继续盘查的心思,让那两个新来的兵卒继续盘查,自己抱着那包鲜果走到后头。 两个新来的兵卒看着闵子江的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看他没有要分一点出来的架势,不由得恼怒起来,冲着后头的人喝道:「路引!包里装的是什么?打开查验!」 闵子江在树荫下微阖双眼,手里把玩着一枚熟透了的荔枝,淡淡的果香氤氲在鼻尖。 呵,自家庄子里种的果子,是当他没见过世面吗? 这分明是岭南的果子,千里迢迢快马加鞭送进京城,等闲人别说吃了,就是见也见不着。 这闵家出手还真是大方的很呢。 他想起前几日闵记商行刚刚送了数十辆缁车的药材去洛阳,今日又送了数十辆缁车的香料去洛阳,不禁一笑。 数十辆缁车的药材和香料,这一趟估计就是上千两的入账,区区几颗荔枝又算得了什么。 日头渐高,阳光刺眼而灼热。 进城的队伍比出城的队伍挪动的更加缓慢,排队的人群开始不耐烦起来,一声声的抱怨汇聚起来,整个队伍变得喧嚣而躁动。 「吵什么吵!」守门盘查的兵卒突然抽出长刀,一阵哗啦啦的重响。 队伍骤然安静下来,再没有人找死,多发一句牢骚了。 一辆寻常的灰蓬马车随着死寂的队伍慢慢的往前挪动。 车辕上坐着两个男子丝毫没有被兵卒的怒吼吓到,一个身材敦实,面容憨厚的男子手上拎着马鞭,一个人百无聊赖的摆弄着个巴掌大的小匕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马车晃晃悠悠的挪到了城门口,在守门兵卒面前停了下来,提着马鞭的男子从车辕上跳下来,脸上没有什么笑模样,将腰牌递给兵卒。 兵卒接过来一看,脸色微变,那张死人脸上顿时挤出一丝笑:「原来内卫司的大人。」说着话,他艰难的抬头看了眼那人身后的马车。 排在马车后头的百姓听到这句话,顿时见鬼一样往后头避了避。 碰到内卫司的内卫一定要有多远躲多远,免得内卫杀人的时候,溅自己一身血! 按规矩,兵卒应该盘查所有进程的人和车,可内卫的事儿,他着实不敢多问,问多了怕脑袋不保,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例行公事的问了一句:「内卫大人,这车里,是什么人?」 坐在车辕上的另一人一手转着匕首,一手撩开车帘,阴沉着脸:「内卫司孟总旗受伤,回京医治。」 兵卒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敢把内卫司的总旗给打伤了,找死都没这么着急的! 兵卒是不敢得罪内卫司的人的,但是今日晨起,秦王殿下突然下令,所有入城之人都必须严查,路引户籍一一对应,秦王和内卫司虽然都不能得罪,但两害相较取其轻,他还是硬着头皮踩着车辕,探着身子望向光线晦暗的车厢。 车厢里有两个男子,其中一个气若游丝的躺着,晦暗的光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苍白脸上,看上去羸弱的一触即碎。 他的右手上包的像个粽子,鲜血渗透出来,染透了白布,鲜血 已经干透了,结成了一片片暗色血痂。 而另外一个男子靠坐对面,察觉到兵卒在往车厢里张望,他掀了下眼皮儿,冷冷的望了过去,正好与兵卒四目相接。 兵卒的心就像转瞬被冰封了,踉跄了一下,险些从车辕上掉下来。 他收回目光,路遇瘟神一样跳下车辕,把腰牌还给了提着马鞭的那个男子,赔了个笑脸儿:「总旗大人伤的不轻,赶紧,赶紧进城吧。」 提着马鞭的男子收好腰牌,一言不发的重新坐到车辕上,重重扬了一下马鞭。 马车向前一冲,卷起呛人的尘埃,绝尘而去。 内卫司的马车进城后,排队进城的百姓才纷纷松了一口气,内卫在旁边,那就像头上悬着一把尖刀,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发疯,会把那把刀落下来。 永安帝离京,并没有对长安城的热闹繁华造成太大的影响,东西两市仍旧人潮涌动。 灰蓬马车穿过长街,行到一处少人的街角,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蓬马车旁边,正好将那条窄窄的曲巷堵了个严严实实。 黑蓬马车的车辕上也坐着两个男子,长相寻常普通,是那种放到人堆里,便如鱼入大海,根本看不出来的长相。 看到灰蓬马车在旁边停了下来,车辕上的两个男子齐齐抬头,看了一眼灰蓬马车车辕上的两个男子,目光微微闪动一下。 原本坐在车厢里的那个男子掀开车帘儿,看了眼黑蓬马车,低声道:「行了,就到这吧。」 提着马鞭的男子回头,看了那人一眼,笑着的脸上隐含担忧:「你行不行啊,可别叫人瞧出来。」 车厢里的男子嘁了一声:「你以为我是你啊,长得就漏洞百出的!」 提着马鞭的男子「哈」了一声:「是,就你长得严丝合缝的,一点漏洞都没有!」 车厢里的男子冷哼一声:「赶紧把人抬走,你那嘴是租来的?不说废话嘴就过期了?」 提着马鞭的男子嘿嘿一笑,拍了一把旁边始终沉默不语的男子一下:「走了,干活了。」 沉默不语的男子将小匕首***革靴靴筒里,和提着马鞭的男子一起动手,将车厢里昏迷不醒的男子拖了出来。 车厢里坐着的男子赶忙喊了一声:「诶,你俩轻点,别把人给弄死了!」 沉默不语的男子和提着马鞭的男子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手上更重了几分。 「......」车厢里的男子无语了。 黑蓬马车车辕上的两个男子见状,也齐齐跳下马车,帮着一起将那昏迷不醒的男子抬到了黑布笼罩的车厢里,随后这两个男子跳到了之前的灰蓬马车上,扬了一下马鞭,朝着内卫司的方向,绝尘而去。 自从汉王谢孟夏伴驾离京之后,汉王府门前宽敞的街巷突然清净了许多,一夜之间,往日里在府门前摆摊的人都不见了踪影,连野猫野鸟都见不到一只了。 平时门庭若市的汉王府此时也大门紧闭,几乎没有什么人出入,是难得一见的谨慎。 灼热的阳光洒落在街巷中,巷子口格外明亮,而深处的曲巷阳光渐淡,慢慢变得晦暗了。 一辆黑蓬马车驶过由明到暗的曲巷,停在了汉王府走车马的侧门外。 早有两个人等在虚掩的侧门外了,一看这两黑漆漆的马车驶过来,二人精神一振,赶忙打开侧门,无声的迎了马车进门。 平日里人来人往的汉王府一下子空了,连府邸中的丫鬟小厮也不见了踪影。 马车畅通无阻的驶到前院的空地才停了下来,几个小厮打扮的人从后罩房跑出来。 这些小厮个个生的孔武有力,健壮有 余可机灵不足,长得也是相貌平平,根本不是谢孟夏往日的喜好。 坐在车辕上的两个男子冷声道:「把人抬下来,送到后罩房,手脚轻一点,别弄死了,再安排两个人守着他。」 几个小厮应声称是,七手八脚的将马车里昏迷不醒的男子抬了下来。 提着马鞭的男子看着几个小厮的动作,冷声问旁边的男子:「内院的那些人怎么样,都还老实吗?」 男子得意洋洋道:「他们吃的饭都混了***,从早睡到晚,想不老实都不行。」 提着马鞭的男子盯了那人一眼:「收起你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别忘了这是哪?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都给老子警醒点,若是跑了一个,你们就都别活了!」 男子缩了一下脖颈,小心翼翼的问:「大人,这,主子都去了玉华山了,还留着他们干什么,干脆都杀了吧,还省了看守他们的人呢。」 「你是不是傻!」提着马鞭的男子气极反笑,那鞭子磕了一下那人的脑袋,阴恻恻道:「留着他们,等主子回来后,还另有大用处!你小子给我老实点,看好了他们,别惹出什么乱子来!」 男子嘿嘿直笑,惦记着内院里的人,邪邪一笑:「大人,内院的姑娘都,大人若是夜里无趣,不如,」 提着马鞭的男子瞥了那人一眼,冷着脸摆了摆手:「我不好这一口,弟兄们若是耐不住了,就去挑几个,」他顿了顿,盯着那人道:「有头有脸的那几个不许动,留着当饵的那个也不许动!」 男子得了准话,顿时笑逐颜开的应了声是:「大人放心,弟兄们心里都有数。」 「你们有数就好,闹出人命来,就自己去主子跟前请罪,没人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提着马鞭的男子哼了一声。 男子残忍一笑:「小人最是怜香惜玉了,怎么会闹出人命来。」 提马鞭的男子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一笑,转身就走。 「大人,」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提着马鞭的男子:「大人,他要是醒了怎么办?」 提着马鞭的男子嘲讽的笑了:「他重伤成了这样儿,你们要是还能让他醒过来,那你们就太没用了。」 男子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又不能死,又不能醒,还真有点难。」 提着马鞭的男子拿马鞭捅了捅那人的胸口,嗤的一笑:「***你不是用的挺顺手的嘛。」 男子动了动手腕,摩拳擦掌起来:「有大人这句话,小人就放心了,一定把他照顾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两个人四目相对,齐齐哈哈大笑。 玉华山山势极高极广,层峦叠嶂,茂林葱茏,空气格外的清冽。 住在山里,往日高远的碧空也变得触手可及了,天黑得早,亮的也早,远山近水都笼罩在蒙蒙晨光里,淡淡的云雾在山间缭绕,一座座飞檐翘角的精巧院落,星罗棋布的点缀其间。 禁军不断的在山间来回逡巡,铠甲刀剑相互碰撞,冷肃的声音在山间流淌。 早起的下人也开始在院落里忙碌起来,袅袅炊烟在一座座院子上空盘旋,与云雾融在一处。 婷婷袅袅的玉华山更加的如同仙境了。 山里的夜格外深沉安静,没有半点嘈杂的声音,心似乎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韩长暮难得睡了个绵长的好觉,一觉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韩长暮没有让人伺候盥洗的习惯,他晨起都是用冷水净面,可以最快的驱散睡意,恢复清醒的神志。 盥洗利落后,韩长暮将铜盆里的剩水泼在院子里,水流沿着青砖缝隙飞快的渗进泥土里。 韩长暮住的是个两进院落,位于半山腰上 ,正好位于内卫驻扎之处和韩府诸人所住之处的中间,这三个院子被一段窄窄的石阶串联在了一起,前后不过一刻的功夫。 韩长暮站在潮湿的石阶上,凝眸望向云遮雾绕,恍若仙境的群山。 山间错落有致的点缀着一座座庭院,袅袅炊烟升腾而起,夹杂着人语和饭菜的香味,颇有几分乡野气息。 韩长暮觉得在京城时的紧张和焦灼一扫而空,心神骤然开阔了许多。 难怪圣人会如此热衷于这座玉华山,还未入夏便惦记着要来行宫避暑。 在这里住上数月,再伤脑筋的朝事也不足为虑了。 石阶下,内卫驻扎的那个四进院落里传来操练的声音,和山脚处禁军操练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过来,一道颀长的身影从石阶下延伸到韩长暮的身旁。 韩长暮看了来人一眼,神情微动:「怎么样,查出来了吗?」 顾辰抬手抹了一把汗,圣驾到达玉华山之前的那一晚,他一夜未睡,好不容易甄别出了两个可疑的厨子。 这两个厨子有些棘手,若是随意打杀了,怕打草惊蛇,线索从此就断掉了;若是容他们活着,一个不慎没看住,又怕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真的是难为死顾辰了,愁的他白天没吃好也没睡好。 谁知道今日黄昏时分,圣驾到达玉华山后,韩长暮又命他将御厨再甄别一遍。 如此一来,他又是一整夜不眠不休,熬得他腿肚子都直打转,觉得整个人都虚弱的说话都费劲了。 他把来回话前姚杳给他的参片压在舌下,条理清晰道:「回司使大人的话,御厨里又查出来两个可疑的厨子,加上之前的那两个,就一共是四个了,这是名单,司使大人请过目。」 韩长暮接过那张名单,仔细看了看。 名单上写的格外详细,这四人的籍贯、出生年月、擅长的菜色、师从何人、经由谁引荐而谋了这份差事都写的一清二楚。 这四个厨子看起来倒是身家清白,绝无可疑之处。 两个大厨房的厨子一个擅长做肉食,一个擅长做素菜;两个御厨一个擅长做点心,一个擅长做汤羹。 韩长暮捻着名单,微微皱眉:「这四个人都当了数年差了,尤其是这两个御厨,在食局都干了十年,骤然将他们调离,怕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顾辰愁的就是这件事,另外两个大厨房的厨子倒还好说,这两个御厨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 他的眉眼皱在了一处,愁的叹了口气:「大人说的极是,卑职原想着找个由头把大厨房的两个厨子调到内卫司来,在眼皮子底下做饭,可现在又查出来两个御厨,卑职可没那么大的脸面去跟圣人抢人。」他微微一顿,试探着问道:「要不,大人去找圣人,把这两个御厨要到内卫司来,搁在眼皮子底下,也好防范不是。」 静了片刻,韩长暮摇了摇头,凝神道:「内卫司开口跟圣人要御厨,太惹人注意了。」 「......」顾辰无语,他只能想出这么个主意了。 「无事,把这四个人放了吧,着人盯紧他们就是了。」韩长暮想了想,突然淡淡道。 「放了!」顾辰惊诧道:「大人,这放了,玉华山上人多眼杂,总有看顾不到的地方,这放了可是纵虎归山了。」 韩长暮胸有成竹道:「安插人手进来就是为了有所动作,把他们都放在内卫司的眼皮子底下,只怕会吓得他们什么都不敢做了,这可不是本官想要的。」他微微一顿,看到顾辰一脸紧张的神情,他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来:「轻松些,内卫司不能开口讨要御厨,等明日能开口的人上了山,自然 会逼得他们有所动作的。」 顾辰微微挑眉,想到了折返回京的冷临江,骤然轻松一笑。 是了,谁开口都不如冷临江开口来得顺其自然。 美食于冷临江就像美女于谢孟夏,可以少但绝不可以没有! 顾辰松了口气:「大人,那放了这四个人,要安排内卫盯着他们吗?」 「不必。」韩长暮阴恻恻的一笑。 「不必?」顾辰皱眉道。 韩长暮微微挑眉,笑的格外诡异:「你放出话,说这四个人的手艺被御前的人看上了,要挑他们去御前近身伺候圣人的饮食。」 顾辰恍然大悟:「卑职明白了。」 大家都是厨子的时候,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突然有人出挑了,有了好前程了,那明里挑衅暗里使绊子的人估计就会苍蝇一样前仆后继扑上来,令人烦不胜烦,也防不胜防。 说完了此事,韩长暮见顾辰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挑眉问道:「顾总旗,还有事吗?」 顾辰张了张嘴,神情为难的开口道:「回司使大人的话,内卫司的人手原本就有所不足,现在又派了两个护送孟总旗回京,人手上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了。」 「可不是么,方才禁军的金指挥使还在跟卑职抱怨,说是猎场内外还没有完全布防严密,要问卑职借调内卫呢。」何振福急匆匆的从石阶走上来,满脸焦急道。 听到这话,顾辰回头道:「哪还有人手借给禁军啊,你可不能答应。」 何振福点头道:「我是没答应,金指挥使说要来找大人商量,我这不是先来跟大人回禀一声么。」 「......」韩长暮着实愣住了:「山下有金吾卫,山上有禁军,布防是他们的事,内卫司只管甄别勘查,他问你借内卫做什么?」 「嗐,金指挥使说北衙禁军多是行伍粗人,打打杀杀可以,心思缜密的甄别勘查漏洞就不行了,所以才要借几名内卫一用。」何振福隐隐自傲道。 韩长暮沉凝片刻,猎场中的形势瞬息万变,一个不慎便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若禁军果真力有不逮,内卫司也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毕竟禁军和内卫司现在是同仇敌忾的关系。 他思量道:「待会儿我去见金指挥使,与他详说此事。」 听到这话,何振福和顾辰对视了一眼,这话听起来有些松动之意,莫非自家司使大人是想借些人手给禁军了? 就这心神一动的转瞬,顾辰和何振福便开始盘算各自手中的内卫,哪些最得用的一定要留下来。 韩长暮没想那么多,抬头看了看何振福的身后,诧异道:「姚参军呢,还没起?」 何振福和顾辰对视了一眼,笑道:「为了甄别出可疑的御厨,姚参军连着两夜都没合眼了,天亮时才回房,估计是累得狠了。」 听到这话,原本打算让姚杳一起去见金忠,一起参详参详猎场布防一事的韩长暮,也熄了这个心思。 人是要人尽其用的,但也不可太过,要张弛有度,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若是累死了,可就无人可用了。 韩长暮点点头:「姚参军伤势未愈,是该多歇歇,今日若无大事,不必去叫她。」 「......」顾辰哀怨道:「司使大人,卑职也两夜未睡,可不可以也会去好好补个觉。」 韩长暮淡淡道:「把厨子的事安置好,再与本官和何总旗去见了金指挥使,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顾辰彻底绝望了,低声嘟哝了一句:「我谢谢你啊!」 韩长暮听得清楚,但是没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嘴,抿出一丝微 不可查的笑来。 第六百零八回 飞奴丢了 云雾渐散,青黛色的远山变得轮廓清晰,山林间鸟雀和鸣。 韩长暮三人举步走下石阶,山下的院落远比山上的多,一座连着一座,此时正是做朝食的时辰,袅袅炊烟连成一片,山间平添了几分野趣。 北衙禁军的驻地位于山脚处,要去找禁军,势必要路过内卫司驻扎的院子。 韩长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脚步一顿,调转方向走了进去。 何登楼和顾辰诧异的对视了一眼,也抬腿跟了进去。 内卫司的驻地和北衙禁军的驻地一样,都有一处十分宽敞的校场,用来练兵习武。 内卫和禁军一样,都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手上的功夫一刻都不能落下,手上的功夫弱了,那是在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韩长暮刚一走进院子,正在操练的内卫立刻收了招式,屏息静气,束手而立。 韩长暮却没有说话,看了正房一眼,却径直走到耳房,转头对顾辰吩咐道:「去取笔墨来。」 顾辰了然,不过片刻功夫,笔墨送到耳房,韩长暮提笔飞快的写了封书信,塞进细小的竹筒中,用火漆蜡印封了口,递给顾辰,声音冷厉:「给冷少尹飞奴传书,要快。」 顾辰知道轻重,赶忙去笼子里抓飞奴。 耳房里摆了两只笼子,各装了四只飞奴。 耳房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异味,飞奴的羽翼也打理的浓密而有光泽。 两只笼子里一只装的是羽翼雪白的飞奴,而另一只装的是灰色羽翼的飞奴。 这两种羽翼的飞奴是往不同的地方传信的。 顾辰从笼子里抓了一只灰色羽翼的飞奴,关上笼子后,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抬眼望笼子里多看了一眼。 看了这一眼不打紧,他的脸色骤然一变,神情慌张的大声惊呼道:「飞奴怎么少了一只!?」 这些飞奴是传递消息的重要之物,内卫司是有专门的人伺弄这些飞奴的,专门有两个内卫精心伺弄,别说是少一只了,就算是掉一根羽毛,那也是不得了的大事儿。 这两个伺弄飞奴的内卫一个三十来岁,是个伺弄飞奴的老手,一个是他的小徒弟,脸庞青涩,不过十三四岁。 听到顾辰这话,那脸庞青涩的小徒弟吓了个踉跄,慌了神,忙凑过去看:「什么,少了一只,这不可能。」他连着数了好几遍:「顾总旗,这飞奴没有少啊,一共带了八只飞奴,前夜用了一只,你手里还有一只,正好还剩七只。」 顾辰瞥了那内卫一眼,阴沉着脸道:「出京的时候,带了四只京兆府的飞奴,前夜用的那只是内卫司的飞奴,京兆府的飞奴怎么会只剩下了三只,还有一只去了何处?」 那小徒弟心里咯噔一下,扑到笼子外又仔细的数了几遍,脸色骤然一白,他只顾着数飞奴的总数了,总数能对上,他却忘了分别来数飞奴的数量了。 而那专门伺弄飞奴的老手却躲在那小徒弟的后头,满脸惊慌的探头探脑,一副想看却又不敢看的心虚模样。 顾辰转头,一眼便看到那人,伸手抓过他,把他按到笼子跟前,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然:「王东,你躲什么躲!」 王东挣扎了一下:「卑职,没,没躲。」 韩长暮听了片刻,飞奴丢失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尤其是在这个当口,不得不谨慎对待。 他慢慢走过去,声音不大,却格外冷:「没躲,你心虚什么?」 王东一脸仓皇失态,连连摇头:「没,没,卑职没心虚。」 韩长暮深深的看了王东一眼,转头问顾辰:「前夜放飞奴出去了?那只飞奴是什么颜色的,送去哪的?」 顾辰简直惊呆了,微微张着嘴,张口结舌道:「大人没收到飞奴传书!?」 韩长暮神情茫然,微微摇头:「没有!你是说前夜放出去的飞奴是给本官传的书信?」 顾辰已经变了脸色,心生不祥:「是,是阿杳,哦,是姚参军要给大人传信,卑职亲自给抓的白色飞奴。」他死死盯着那四只雪白飞奴,百思不得其解:「奇怪了,卑职明明亲手放了一只白色飞奴出去传信,怎么现在却又一只不少了呢。」 韩长暮慢慢的望住王东,目光深幽,只见他心虚的缩着脖颈,不禁冷哼一声:「这就要问问他了!」 王东吓了个踉跄,「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支支吾吾道:「卑职,卑职,卑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昨夜看到有只飞奴落在院子里,卑职,就,就把它抓进笼子里了,卑职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了!」 听到这话,顾辰的双眼狠狠一缩,难怪,难怪王东会如此心虚,这些飞奴刚刚来到玉华山,放飞之后,只会往京城飞,并不会再飞回来了。 韩长暮捻着衣袖,若有所思道:「飞奴传书本官没有收到,那么,那只放出去的飞奴,究竟去了何处?又怎么会飞回来?」 王东心虚不已,支支吾吾道:「玉华山里山势险峻复杂,飞奴一时,一时迷了路,也是,也是有的。」 顾辰狠狠的剜了王东一眼:「这飞奴是你亲手养的,自然是你最熟悉,那你说说,它迷了路,是怎么飞回来的?」 王东窘的脸色发青,讷讷道:「这,这。」 顾辰丝毫没有顾忌王东的窘迫词穷,仍旧步步紧逼,言辞格外的咄咄逼人:「你的意思是说,飞奴找不到回京的路,在玉华山里转晕了头,反倒能找到刚呆了一两日的院子!」 王东看着顾辰隐含怒气的双目,他畏缩了一下,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韩长暮的心沉了沉,冷幽幽的问道:「王东,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京兆府衙署的飞奴少了一只的?」 王东心虚不已,磕磕巴巴道:「没,卑职,卑职没发现,卑职,是,是刚才,才得知这件事情的。」 韩长暮冷嗤一声:「是吗?」 王东狠狠的抖了一下,满脸惊惧,但仍咬着牙不肯承认。 顾辰也明白过来了,一把揪住王东,怒不可遏道:「方才你满脸心虚慌乱,没有半点惊讶,显然是早就知道京兆府衙署的飞奴少了一只!」 王东看了看顾辰,又看了看韩长暮,心知再也瞒不过去了,吓得浑身直抖,哆哆嗦嗦道:「是,是昨夜,昨夜,卑职把落在,落在院子里的飞奴抓到笼子里的时候,发,发现的。」 韩长暮一愣,看来京兆府衙署的这只飞奴,在昨夜前就已经丢了。 顾辰心里亦是咯噔一下,这只飞奴竟然丢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回传了什么样的消息出去。 想到这,他怒火中烧,狠狠的踹了王东一脚:「发现飞奴丢了,为何不来报!」 王东吓得魂飞魄散,支支吾吾的辩解道:「卑职,卑职以为,那是,那是京兆府衙署的飞奴,无,无关紧要,就,就,」他骤然「咚咚咚」的不停磕头求饶:「大人,大人,卑职知罪,卑职知罪,求,求大人恕罪,恕罪啊大人!」 韩长暮被吵得头疼,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冷声道:「前夜姚参军要飞奴传书的时候,你在旁边吗?」 王东低下了头,心虚道:「卑,卑职,卑职不在。」 那小徒弟接话道:「回司使大人的话,是卑职和姚参军一起来找的飞奴,不过后来姚参军让卑职去取笔墨,卑职就离开了片刻,卑职取了笔墨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顾总旗,顾总旗就拿着笔墨来耳房找了姚参军,后头的事情,卑职就 不知道了。」 韩长暮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究竟是谁,在飞奴上动了手脚? 少的那一只京兆府衙署的飞奴,到底去了何处? 韩长暮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怀疑姚杳,但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不由得令他心生怀疑。 他将方才封好的书信取出来,在信的末尾又添了一句,吹干墨迹重新封好,交给顾辰:「先传信给冷少尹。」他又看了王东一眼:「再把王东带下去,交给何总旗审问。」 听到这话,王东面无人色的委顿在地,半晌都站不起来。 顾辰应了一声,将竹筒绑在飞奴腿上,走到院子里,将飞奴抛向了京城的方向。 随后将王东交给了何振福严审。 顾辰折返回来,束手而立:「大人,飞奴放出去了。」 韩长暮点点头,转身走出耳房,交代那小徒弟:「好好照看这些飞奴。」 那小徒弟应声称是。 韩长暮和顾辰走进正房,他反手掩上门,深深的看了顾辰一眼,别有深意的问道:「顾总旗和姚参军认识许多年了?」 顾辰「嗯」了一声,不明就里道:「是,卑职在西市摆算命摊子时,姚参军在西市与人对骂,认识的。」 「扑哧」一声,韩长暮笑喷了,张口结舌道:「对,对骂!」 顾辰忍笑点头:「对,大人你没听错,是对骂,大人怕是没见过阿杳跟人家对骂吧,那简直是侮辱耳朵,白瞎了她那么好看的一张脸!」 韩长暮一脸震惊,张着嘴愣了半晌,才脸颊抽搐了一下,问道:「前夜姚参军飞奴传书给本官,是你去抓的飞奴?」 顾辰点头:「是卑职,卑职记得很清楚,抓的是一只雪白的飞奴,是内卫司的飞奴。」 韩长暮并未怀疑顾辰,沉凝道:「那飞奴是你亲手放的?」 顾辰道:「是,卑职亲手放的,亲眼看着飞奴是往京城方向飞的。」 韩长暮眯了眯眼:「你来耳房的时候,姚参军在干什么,你放完飞奴后,姚参军有什么异常?」 听到这话,顾辰吃了一惊:「大人是怀疑姚参军吗?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摇了摇头:「姚参军素日里的确不那么一本正经,可她是实心实意的当差,她是不指望能有个***厚禄,但她经常跟卑职念叨,将来还要置办个小宅子,买个漂亮小丫鬟给她端茶倒水,再买个美厨娘给她做好吃的,最后买个俏郎君给她当门房,她是一心要过安稳的小日子的,凭她的本事,过上这样的日子根本不难,她不可能也没必要铤而走险。」 听着这些话,韩长暮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只觉得又气又好笑。 漂亮小丫鬟,美厨娘,还俏郎君,她这是想干什么! 他怒不可遏的开口:「买下人怎么可以只看脸,不看本事人品,太荒唐了,行事怎么可以如此草率!」 顾辰愣住了,觉得韩长暮这股怒火来的有些不对劲。 方才怀疑姚杳之时,韩长暮平淡冷静的不似活人,可怎么说起姚杳采买下人的打算时,他反倒暴跳如雷了呢。 顾辰脑中灵光一闪,陡然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目光闪了闪,探究的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也察觉到自己失言了,脸上极快的闪过一丝窘迫的神情,往回找补道:「如此的识人不明,以后如何能担得起重任!」 顾辰应和了一声:「司使大人所言极是。」可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却一览无余,他分明半个字都没信。 韩长暮也知道顾辰不信,但是多的解释他也没有,只是瞪着顾辰叮嘱道:「方才的事,不许外传!」 顾辰神情一肃,言辞凿凿的称了声是,只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可他心里到底是怎么琢磨的,就不得而知了。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朝后头看了一眼,问道:「姚参军是住在后院呢?」 顾辰点头道:「是。」 韩长暮眯了眯眼:「去叫她过来见本官。」 顾辰心里咯噔一下,心知韩长暮仍旧没有打消对姚杳的怀疑,想着一会儿还是得提醒一下她。 不料,他刚走出去,就被韩长暮给叫住了。 「方才的是,你不得对她提起。」韩长暮神情冷肃,语气森然。 顾辰打了个哆嗦,讷讷应了声是,原本打算提醒姚杳的那个念头,转瞬便烟消云散了。 罢了罢了,清者自清,更何况姚杳那张巧舌如簧的嘴,阎王爷都能让她给说活过来,自证清白简直是易如反掌。这样想着,他心下一松,快步走到后院。 内卫司里的内卫多是男子,仅有的几个姑娘此次都没有来。 姚杳是京兆府衙署的人,不算正经的内卫,但还是在一众大老粗的内卫中,混了个极为僻静偏远的屋子。 这间屋子虽然离校场远了些,但胜在僻静,方便做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姚杳睡得原本就不沉,听到外头清晰的脚步声,她转瞬便醒了过来,但是并没有起身,只是睁着眼躺着,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渐渐走到了门前。 她微微转头,望向紧闭的房门,迷蒙的杏眸转瞬像寒星般清明而又冷酷。 那双眼中警惕戒备的微光明灭不定,像一只随时准备捕猎的危险猛兽。 没有燃灯的屋子光线昏暗,明亮的阳光从门缝间漏进屋内,门内的几块青砖上的细纹若隐若现。 脚步声停下来的同时,门外传来「笃笃」两声轻响,顾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杳,阿杳,醒了吗?」 姚杳闭了闭眼,心中生出一丝烦躁,平静了片刻,才哑着嗓子,做出一副刚刚醒来,还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醒了,干什么,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顾辰的声音沉了沉:「快收拾收拾,司使大人过来了,要见你。」 姚杳的心头一跳,好端端的,韩长暮要见她做什么。 韩长暮可是个拔草瞻风的聪明人,自打他到了玉华山,她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唯恐被他洞中肯綮,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她自认为这两日行事周密,绝无疏漏之处,那韩长暮找她,应当不会是疑心了她吧。 为了稳妥起见,自打上了玉华山,姚杳便一直只拆了发髻,和衣而睡,听到顾辰这话,她飞快的起身,简单的洗漱梳头,隔着门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司使大人怎么这个时候要见我?」 「......」顾辰哑声,张了张嘴,艰难的把那个念头给按了下去,思忖着支支吾吾道:「司使大人要去找禁军的金指挥使,商量猎场布防一事,估计是要找你一同过去。」 姚杳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微微眯了眯眼,心中一定,手上的动作再度变得利落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她便梳好了发髻,推门而出。 顾辰没想到姚杳的动作这么快,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狡黠一笑:「你洗脸了吗?」 姚杳瞥了顾辰一眼,淡淡道:「司使大人不是着急吗,我若去的慢了,他要打我板子,你替我受着?」 「......」顾辰撇撇嘴:「我傻吗?」 「那还不走?」姚杳挺着脊背,步履极快的往前走。 顾辰心事重重的跟在她的身后,看了眼晨光中姚杳的背影,眉心微蹙,心中生出些怪异 的感觉。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的他竟难以抓住。 他微微皱眉:「阿杳,你的伤还没好吗?」 姚杳的脊背微微一僵,慢慢转过头,目光有些冷,踟蹰片刻:「还没,怎么了?」 「没什么?」顾辰飞快的摇了摇头,心底那丝怪异的感觉更加的强烈了,但他始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便微不可查的透了口气:「没事,这不是担心你嘛。」 姚杳挑了挑眉,慢悠悠的笑了:「不错啊,顾神仙,都会担心人了。」 听到这话,顾辰心里的疑云终于消散了,挤眉弄眼的笑了:「那是,咱现在大小也是个官了,御下之术总是要学一学的。」 姚杳嘁了一声,满脸不屑的往前走。 他转过身去,提着的那口气缓缓的透了出来。 韩长暮在正房坐着,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中有一点陌生的感觉,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深幽而审视的望住了走进来的那个人。 那张脸还是熟悉的脸,却又有说不出的奇怪。 走过来的步伐也是熟悉的步伐,却又有说不出的陌生感。 他眉心一跳,想到露宿荒野的那夜,碰到的那个神秘之人,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韩长暮看着姚杳行了个礼,神情淡漠的点点头:「姚参军辛苦了。」 看到韩长暮这般客气,姚杳讶异极了,挑唇牵出一抹尴尬的笑:「卑职不辛苦,不知司使大人叫卑职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韩长暮撑着额角,做出一脸苦恼之色:「北衙禁军的金指挥使今日晨起找何总旗借人,说是猎场布防一事人手不足,本官初来乍到,跟禁军没打过什么交道,跟金指挥使更是半点交情都没有,本官记得姚参军出身禁军,不知道对这位金指挥使是否熟悉?」 言罢,他抬头看了何振福一眼。 何振福心领神会,赶忙接口道:「对,是,不错,金指挥使喊了好几日了,说是人手不足,猎场布防一事大意不得,不能出半点疏漏差错,今日晨起,他就问卑职借人来着,卑职没敢应承。」他转头望着姚杳道:「姚参军若是对这位金指挥使略知一二,不妨说说,一会儿大人去和金指挥使商量此事,也好有个参详。」 「......」姚杳一时之间怔住了,神情有些艰难。 这些人说的是真的?她怎么就这么不相信呢? 顾辰看了看韩长暮,又看了看何振福,无奈的抽了抽嘴角。 这二人一唱一和的,倒是很有扯空砑光的天赋。 姚杳对上他们胜算几何还真未可知。 这样一想,他不由得担忧起来。 看到姚杳犹豫,韩长暮目光一闪,冷声问道:「怎么,姚参军是不知道,还是,不方便说?」 姚杳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不虞之意,硬着头皮开了口:「金指挥使为人刻板,办事谨慎,从不偏私,奖罚分明。」 韩长暮听得眉头直皱,金忠的这些秉性是众人皆知的,若非如此,金忠也不会年纪轻轻的便坐稳了北衙禁军指挥使的位置,成为永安帝的心腹之人。 可是韩长暮想听的不是这些,他想听的是别的。 第六百零九回 谁是狐狸 韩长暮偏着头,看了姚杳片刻,见她神情有些紧张,不禁抿出一丝讥诮冷笑:「怎么,除了这些,姚参军就不知道点别的了?」 姚杳一阵哑然,心中叫苦不迭,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韩长暮会问这种事情,她跟金忠是真的不熟,韩长暮想知道的事情,说少了怕怪罪,说多少了怕错。 但韩长暮深知姚杳是从禁军里出来的人,不熟悉这三个字是无论如何都蒙混不过去的。 姚杳一阵心惊肉跳,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危机感紧紧攫住了她的心神。 况且事到如今,她不禁开始怀疑,韩长暮要么是在刁难她,要么是在试探她。 她到底是何处露了破绽,犯了韩长暮的忌讳?她怎么竟还无知无觉! 她生出几分毛骨悚然来,抿了抿唇,磕磕巴巴的艰难道:「卑职就只知道这些,不如大人仔细说说,到底想听什么?」 听到这话,韩长暮不禁一愣,姚杳牙尖嘴利的很,平日里不管有理没理,嘴上总不会吃亏服软的,几时这样低声下气的跟人说话过。 顾辰和何振福也齐齐诧异的望向了姚杳,恨不得冲上去扒开她的嘴,看看她的舌头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姚杳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失言了,朝着顾辰和何振福杏眼一瞪:「怎么,我可不像你们,最会揣摩上意,我可是个老实人,有什么说什么,」她转眸望向韩长暮,可怜兮兮道:「司使大人,卑职只知道这些,也都说了,可大人还是不满意,觉得卑职有所隐瞒,那卑职只好问一问大人到底想知道什么了,也好投大人所好,说些大人想听的。 顾辰和何振福更加诧异,这话听起来又委屈又可怜,更不想是姚杳那张利嘴能说得出的话了。 听到这话,韩长暮反倒平静了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深深的望了姚杳一眼,阴沉沉的脸色骤然绽出一抹笑:「姚参军这般顾左右而言他,是,心虚了?」 姚杳看着韩长暮看似带笑,实则阴沉深邃的脸色,心里打了个突,顿觉不妙。 这样竹筒倒豆子一般埋怨了一通,似乎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将事情推向了更危险的边缘。 她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韩长暮看着姚杳深深一笑,原本该乘胜追击的,却突然转了话头:「听顾辰说,前夜你给本官去了一封飞奴传书,不知都写了点什么?」 「大人没收到?」姚杳错愕惊呼一声,转瞬又松了口气:「幸而卑职只是将那夜玉华山的情形回禀给了大人,并未写什么重要之事,即便书信遗失了,也不会惹出什么乱子,否则卑职真的是百死莫赎了。」 她话说的卑微,神情讶异也不似作假,一时半刻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韩长暮也不深究,只是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挥了挥手:「既然姚参军跟金指挥使也不熟,」他微微一顿,话锋陡转:「那姚参军去重新梳洗,换了官服,一会同本官一起去见金指挥使。」 听到这话,姚杳错愕的「啊」了一声,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也万万没想到,韩长暮竟然会这样的出其不意。 韩长暮展颜一笑,笑中风云诡谲:「去吧,一刻后出发。」 这边是不容拒绝的上峰之命了,姚杳低落忐忑的退了出去。 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筛了满地斑驳的树影,没有风的上晌,树影一动不动,如同雕在整整齐齐的青砖上。 看着静悄悄的院子,韩长暮有些沉重,若有所思的问顾辰:「顾总旗,姚参军那日是什么时辰赶到玉华山的?」 「卑职记得当时天快亮了,」顾辰掐着手指头,思忖片刻:「没错,是寅时正一刻左右,天快亮了。」 何振福也在旁边点头:「卑职 见到姚参军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是这个时辰。」 韩长暮心生古怪,若是这个时辰才敢到,那姚杳的纵马的速度当真称不上快。 寻常人赶这一路,这个时间或许是寻常的,可绝非是姚杳的速度。 她骑术极佳,在马上能与突厥人一战而不落下风,赶路绝不可能如此慢。 当时形势紧急,她更不可能故意拖延磨蹭。 这完全不是她处事的作风。 韩长暮心里越发觉得古怪,双眼一眯,声音幽冷如风:「姚参军赶到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顾辰满腹狐疑:「大人是指什么?」 韩长暮神情肃然,淡淡道:「衣裳、发髻、气息、神情、还有,」他微微一顿:「可否有遇袭过的迹象?」 顾辰的脸色一变,和何振福对视了一眼,急切道:「她来的似乎格外的着急,气息有些不稳,旁的,看不出什么来。」他咬了咬牙,继续道:「卑职看过姚参军骑过的马,的确是内卫司的马匹,马也没有受惊的迹象。」 没有任何异常才是意料之中的。 若有人果真动了什么手脚,事后必然要费心掩盖,破绽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人看穿的。 而姚杳,应当是有这个本事,让人一时半刻看不出破绽的。 想到这里,韩长暮心头一动,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看到韩长暮没了下文,顾辰和何振福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是戚戚,心下皆是不安。 在内卫司这种地方当差,差事办砸了尚且可以挽回,可若是失去了上司的信任,便会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怀疑会如影随形,永无出头之日。 静了片刻,何振福还是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大人,还是觉得姚参军有些不对吗?」 韩长暮的目光深幽,缓慢的扫过二人的脸庞,沉声道:「怀疑与否,在于她是如何做的,而非本官是如何想的!」他微微一顿,话中的敲打之意格外的明显:「你们也要谨记,在内卫司当差,不怕平庸,只怕二心!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顾辰和何振福心神一凛,齐声称是,更不敢再出声替姚杳求半点情了。 还未到一刻,外头便响起了脚步声。韩长暮抻了抻衣袖,骤然起身,沉沉道:「走吧,何总旗和姚参军随本官一同去见金指挥使,顾总旗就留守内卫司。」 姚杳在门外站定,微微欠着身子,看着韩长暮和何振福走出去,她转头深深的看了顾辰一眼,见顾辰神情如常,她才放了心,举步跟上了韩长暮。 北衙禁军人数众多,足足占据了山脚下的一大片地方,驻地里的校场极为宽敞,校场的一边旌旗飘扬,刀枪剑戟排列的整整齐齐,在阳光下闪动着刺目寒光,蕴含着无尽逼人的杀意。 这处校场地势极高,站在高高的校场上极目远眺,山脚下鳞次栉比的庭院屋舍一览无余。 把北衙禁军的驻地建在山脚,和山腰上的内卫司驻地遥相呼应,可将大半玉华山的宅院都纳入监视之中。 韩长暮二人赶到时,金忠正在高高的校场上看着众多禁军操练,有人通报了一声后,他赶忙迎了出来。 「韩大人来了,末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金忠满脸憨厚的笑,急匆匆的跑下石阶,迎上韩长暮一行人。 北衙禁军指挥使是正四品的武将,而内卫司司使是从二品的文臣,虽然在品阶上,北衙禁军指挥使比内卫司的司使要低,但禁军指挥使是天子近卫,可内卫司司使是外臣。 在永安帝心里,谁亲谁疏,可见一斑。 韩长暮哪会真的受了金忠的礼,赶忙回了一礼:「金指 挥使,叨扰了。」 金忠憨憨一笑:「什么叨扰不叨扰,末将本就打算今日去见司使大人的。」 二人寒暄了几句,韩长暮一边往前走,一边介绍站在身后当哑巴的两个人。 「金指挥使,这位是内卫司的何总旗,这位是京兆府的姚参军。」韩长暮淡淡道,不露声色的审视着金忠的神情。 姚杳和何振福齐齐向金忠行了个礼。 金忠哈哈一笑:「知道的,知道的,二位不必客气,某虽未见过何总旗,但总旗的威名某早有耳闻,至于姚参军,那是咱们禁军出去的。」 韩长暮从金忠脸上看到的都是坦荡的笑,反倒从姚杳脸上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震惊。 他心中生出古怪,一时半刻想不出姚杳这震惊之色是从何而来的。 一行人往议事厅走去,何振福暗暗打量起了金忠。 据说这位金指挥使不过才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可看这长相,说他四十五六岁都有人相信。 他生的面黑粗糙,浓眉大眼,脸上有细细的皱纹,像是饱经风霜一般,岁月的痕迹都镌刻在了脸上。 而更显老气的是他那布满了整个下颌的络腮胡。 何振福在后头看的直啧舌,都说圣人是最看脸的,可是这样一幅尊荣的禁军指挥使天天在眼前晃悠,圣人究竟是怎么忍得下来的。 可见传言不可信啊。 金忠似乎看出了韩长暮脸上转瞬即逝的惊讶,摸着络腮胡,嘿嘿一笑:「末将是个粗人,吓着司使大人了。」 韩长暮哑然失笑:「指挥使太客气了,本官也是沙场拼杀出来的,如何会被吓到,传言都说指挥使是个极敦厚直爽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金忠哈哈一笑:「什么敦厚直爽,司使大人可别望末将脸上贴金了,他们分明是说末将傻。」 韩长暮对这个看起来粗犷,可实际上极其清明心细的指挥使顿生好感,笑道:「指挥使过谦了,有些人看着精明,其实才是真傻。」 金忠朗声一笑:「大人这话所言极是,也有人对末将说过一句差不多的,说是都是千年的狐狸,隔着八里地都能闻见骚气,说没闻见的不是装傻就是鼻子有病。」 韩长暮一愣,骤然笑出了声,觉得这话说的格外有趣也格外有理,但是也格外耳熟。 他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此人说话着实有趣,本官倒是想要认识认识了。」 金忠没有细想,笑着脱口而出:「这事好办啊,这人现在就在司使大人的麾下效力呢。」 韩长暮和何振福对视了一眼,诧异问道:「金指挥使说的是?」 金忠扭头指着姚杳,朗声笑道:「就是这位京兆府的姚参军啊,她现在不就在内卫司呢吗。」 韩长暮错愕不已。 而与他同样错愕的还有姚杳。 韩长暮没有错过姚杳的神情变化,别有深意的笑问了一句:「怎么,姚参军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姚杳抿了抿唇,神思飞转,哼笑一声:「看来卑职以后要将说过的话都记录在册,免得替那些牙尖嘴利的背黑锅。」 金忠指着姚杳哈哈大笑起来:「司使大人看到没,她自个儿就是个嘴毒的,还嫌弃旁人牙尖嘴利,说起来冷少尹可没少受她的气,司使大人把这么个祸害给弄走了,冷少尹这回做梦都能笑醒了。」 姚杳撇嘴,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韩长暮脸上含笑,在心底暗暗称奇,他知道姚杳出身北衙禁军,定然是认识金忠的,但他没有想到姚杳跟金忠竟然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能够随便谈笑。 他佯装一 脸惊愕:「姚参军居然还会说笑?你在本官面前,可老实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姚杳简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韩长暮这话了。 听到这话,何振福扯了扯嘴角,暗自腹诽了韩长暮一句。 装,再装,整日被姚杳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也不知道是谁! 金忠对内卫司里的事并不了解,根本没想到韩长暮是在诓他,套他的话,他瞅着姚杳,爽朗笑道:「这丫头就是个小狐狸,这是跟司使大人不熟,等熟了大人就知道了,她那张刁嘴,能活到今日没被人打死,都是她命大!」 「......」这话简直没法接,姚杳缩了缩脖颈,尽量降低存在感。 何振福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 长了那么一张刁钻刻薄的嘴,还能活到今日没被人打死,不是因为命大,是因为人家打不过她!韩长暮更加惊讶了,嘴角微抽:「看来金指挥使对姚杳很熟悉啊。」 金忠对韩长暮话中的试探之意全然不知,哈哈一笑:「能不熟悉吗,她进禁军的时候年纪小,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末将都嫌弃死她了,要不是看在她又硬又倔又能吃苦,末将早就把她送回掖庭了。」 韩长暮掩饰住眼中的异色,望着姚杳,别有深意的笑道:「可姚参军却说与金指挥使不熟。」 在听到金忠将旧事娓娓道来之时,姚杳便已经察觉到了不妙,又听到韩长暮这样一说,她心下陡然一沉,唇角嗫嚅,竟一言未发。 金忠大奇,看着一脸艰难的姚杳,笑出了声:「嘿,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先是说与我不熟,现下受了挤兑也一言不发,阿杳你这是转了性儿吗?」 「......」姚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隐隐有些发白,阳光下,额角渗出细密的薄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韩长暮已经听明白了,金忠对姚杳并非简单的同僚之情,而是有着深深的维护之情。 这种爱护和亲昵,装是装不出来的,藏也是藏不住的。 言语之间会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 韩长暮不由的心生狐疑。 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生出这种亲昵和爱护之情。 但是看姚杳的神情,她似乎对这种关系讳莫如深,极力回避,不知却是为何。 韩长暮深深的望了姚杳一眼,心头一跳,突然想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为免打草惊蛇,他没有再继续试探下去,反倒说起了猎场布防一事。 猎场布防乃是金忠的心腹大患,是现下最令他心焦的紧急之事,即便韩长暮不提,闲话几句后,金忠也是要提的,听到这话,他赶忙道:「说到此事,还请司使大人移步偏厅。」 一行人走进去,偏厅的正中摆着一座巨大的沙盘,沙盘中高山丘陵俱全,其间点缀着一座座院落,一丛丛山林,位置与玉华山中的位置相差无几,竟然还用水银造出了山间蜿蜒而过的河水溪流。 整座沙盘栩栩如生,精巧无比,令人叹为观止。 韩长暮倒不觉得这座沙盘有多么特殊,精细归精细,却远不如他在剑南道行军时,所做的沙盘那般的大气磅礴。 金忠拿着长剑,点着玉华山中的一处,沉声道:「猎场就在此地,方圆十数万倾,其中,」长剑轻颤,点在了其中一片山高林密,格外深幽之处:「其中这里的数万倾中常有虎、豹、熊之类的猛兽出没,人迹罕至。」 韩长暮脸色凝重,眉心紧蹙:「这猎场中幅员辽阔,地形复杂,布防的确不易,即便是一处极小的疏漏,也有可能酿成大祸。」 金忠憨厚的脸上愁云密布:「说的就是啊,前些年也就罢了,狩猎的都是朝 臣武将,今年却不一样了,吐蕃和吐谷浑的两位王子和使臣都来了,狩猎既要扬我国威,又不可让两位王子和使臣出意外,这个尺度着实是不好拿捏。」 韩长暮思忖道:「金指挥使手中如今还有多少可用的禁军?」 金忠这几日一直在发愁人手不足的事情,对禁军的数量早已经烂熟于心了,沉声道:「除去在行宫和在山脚下驻防的禁军外,还有不足三千人。」 韩长暮心下一沉,不到三千人,要布置在方圆十数倾的猎场中,的确略显捉襟见肘了。 他思量道:「金指挥使原本是如何打算的?」 金忠毫无隐瞒道:「末将原本是打算在狩猎当日,分别派二百名禁军跟着那两个金疙瘩王子,看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韩长暮哑然:「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金忠摸着发髻,憨憨一笑:「司使大人可别取笑末将了,末将脑子笨,只能想出这么个笨法子了。」他爽快道:「司使大人脑子好使,定能想出个万全之策。」 韩长暮莞尔一笑。 他怎么觉得这憨直的金忠如此的亲近呢。 何振福捅了捅姚杳,压低了声音道:「诶,阿杳,这金指挥使还挺可爱的嘛。」 姚杳明显哆嗦了一下,抬头看着何振福,茫然的「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何振福眯了眯眼,审视的巡弋了姚杳一番,摇了摇头:「没说啥。」 姚杳「哦」了一声,大而无神的杏眸望着沙盘,渐渐的就入了神。 韩长暮没有留意到姚杳的异样,凝神片刻,沉声道:「若真的派二百名禁军跟着那两位王子,只怕会令他们误会我朝的好意,有损我朝国威。」 金忠有些茫然,仔细一想,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 可不是么,大家一起出来狩猎,比的就是谁猎到的猎物多,现在派了一帮禁军去跟着他们,知道的是去保护他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添堵使绊子的,为的就是让他们空手而归。 他们若是真的空手而归,八成会觉得大靖朝小人之心,输不起。 可若是他们满载而归,搞不好又会觉得大靖朝净是一帮酒囊饭袋,起了轻视之心。 金忠起先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一劳永逸,着实不错,现在一想,这哪是个主意嘛,这分明是递了把刀出去,想让别人快点捅死他。 他后怕不已,一把握住了韩长暮的手,感激道:「司使大人的脑瓜子果然比末将这个粗人好使,在猎场布防一事,末将全仰仗司使大人了。」 听到这话,何振福有点蒙。 他感觉金忠给自家的司使大人挖了个坑,还在后头踹了一脚。 韩长暮倒是神情平静,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淡淡道:「保玉华山平安,内卫司责无旁贷,定然听从金指挥使的调派。」 何振福抽了抽嘴角。 得,自家的司使大人又从坑里爬出来了,然后顺带手把金指挥使给拽进去了。 好,很好。 金忠像是没有听出韩长暮话中的深意一般,憨厚的笑了笑:「司使大人让末将怎么办,末将就怎么办,绝无二话。」 第六百一十回 又见馥香 韩长暮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是谁说的北衙禁军的指挥使金忠最是憨直爽快,都是骗人的! 他明明是个滑头,一句瓷实话都没有! 韩长暮索性不再跟金忠兜圈子了,接过金忠手里的长剑,点在沙盘上猎场的范围,沉声道:「猎场外围的地形并不算复杂,也很少有猛兽出没,历年狩猎大多都在这片范围内,众人对这里的情况也格外的熟悉,即便有人想要动手脚,也不会选择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地方,在这里动手,不但无法成事,反而是自投罗网。」 金忠重重点头:「司使大人说的极是。」 韩长暮深深的透了一口气,长剑点在其中一条山路上:「这里,是进入猎场后,距离猎场中心最近的一条路,可在此处布防。」 金忠又重重点头:「末将就说司使大人善于兵法。」 韩长暮再度深深的透了口气,长剑依次在猎场上点过:「这里,这里和这里,这三处山林茂盛,位于猎场中心的边缘地带,可在这几处山林中布防,命禁军藏身在高处,俯瞰猎场中心的情形。」 金忠还是重重点头:「司使大人果然思虑周全。」 韩长暮看了金忠一眼,已经不想说话了。 金忠摸了摸发髻,憨憨一笑:「末将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若是冒犯了司使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何振福叹为观止的看着金忠。 这还叫不太会说话,这马屁都拍的快要上天了! 他不该来当禁军的指挥使的,他应该去当御前的总管內监! 何振福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眼姚杳,只见她的神情有些麻木,看起来像是已经走神了,但他还是察觉到了她的眸底藏着兴奋的微光。 他微微一愣,便更加不动声色的盯着姚杳了。 「金指挥使客气了!」韩长暮心里发闷,长剑指着猎场,继续沉声开口:「这里和这里是猎场中仅有的两条河流,可在此处布防禁军。」 韩长暮没有对这个安排多做解释,但金忠转瞬便明白了韩长暮的用意。 有河流就可以盥洗,可以收拾猎来的猎物,还可以清洗身上的血迹,当然了,也可以抹去一些不该存在的痕迹! 金忠心悦诚服道:「多亏了司使大人,才能安排的如此周密。」 韩长暮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盯着沙盘上的一处地方,双眼微微一缩,剑尖儿轻颤:「这里,是一处悬崖,金指挥使,这里也要布防。」 金忠有些不解:「司使大人的意思是?」 韩长暮双眼深邃,目光幽冷:「这处悬崖极高极深,金指挥使,若是有东西摔下去,你说还能不能找得到?」 金忠骤然想起了月前韩长暮带人剿灭青云寨时,谢孟夏坠崖一事,这件事虽然秘不外宣,但金忠作为永安帝身边的近卫,还是听到了些许风声。 他脸色一变,声音冷厉:「不错,司使大人所虑甚是,这个地方,的确是个极容易忽略,却又极容易出事的地方。」 韩长暮点了点头,目光幽幽的在沙盘上流淌而过,这片猎场,这座玉华山,有太多未知之处,隐藏了太多未知的危机,即便再周密的部署,也未必真正能够阻止的了意外的发生。 初夏时节,玉华山里不见半点暑气,高远碧空上层云飞卷,阳光明媚而温软。 苍翠群山层峦叠嶂,山色空蒙,一弯碧水在山间绕过,哗啦啦的水声悠悠流淌而来,又缓缓流淌远去。 徜徉的碧水中倒影着婆娑的树影,溪水时不时的扑到岸上,把水边的几块石头地下浸的潮湿一片。 这个地方近水,湿气深重,空气中都满是湿冷的水 气,但胜在偏僻少人,远处又有深幽的密林掩映着,实在是个再清净不过的去处了。 水边最大的一块石头上搁了一壶两盏,相对的两块石头上铺了金丝软垫,两个男子相对而坐。 诡异的静默在二人之间淡淡流转,气氛中颇有些剑拔弩张。 吐蕃常年寒冷,难有像长安城如此炎热的夏日,即便玉华山里并不炎热,吐蕃二王子代善就已经忍耐不住了,松了松衣领,不耐烦的望住对面的谢孟夏:「汉王殿下传信给本王,究竟所为何事?」 谢孟夏审视的看了代善一眼。 这位吐蕃二王子初来长安时,那张脸还是粗糙黝黑的,脸颊上顶着两团突兀的红晕,整个人显得又粗又土。 可现在不过在长安养了数月,那张脸比从前白了一些了,连通身的气韵也大为改变,颇有几分五陵少年的风姿了。 果然是长安的水土最养人呐。 想到这里,谢孟夏笑容深邃:「自然是信笺上所说之事,代善王子可是想好了?」 代善的脸色不虞,深目中充斥着桀骜不驯,冷嘲热讽的嗤笑道:「汉王殿下传信给本王,本王若是不来,岂非打了殿下的脸!跟想好没想好有个屁的关系!」 谢孟夏掀了下眼皮儿,手上慢条斯理的烹着茶,心中满是不屑。 野人就是野人,说话行事都粗鲁无状! 他不惊不怒,笑的漫不经心:「哦,代善王子来的似乎心不甘情不愿,本王从不强人所难,既然如此,王子就请回吧。」 「你,」代善是吐蕃的二王子,也是个尊贵至极,说一不二之人,哪受过这种挤兑刁难,顿时怒不可遏,本就不白净的那张脸气的发红,目眦尽裂,他蓦地冷笑:「汉王殿下冒着风险传信给本王,就是为了做这副欲擒故纵的把戏给本王看吗?可惜了,本王不爱看戏!汉王殿下也唱的忒烂!」 听到这话,谢孟夏深深的望了代善一眼,斟了一盏茶过去,不惊不怒,慢悠悠道:「本王唱的忒烂无妨,代善王子不爱看戏也无妨,你我二人合力,能唱一场好戏,也不枉王子走这一遭。」 代善磨了磨牙,戏子低贱,谢孟夏竟然将他堂堂一国王子比作戏子,这是何等的羞辱,可他没有暴怒,反倒骤然平静了下来。 大靖朝上下皆知,汉王殿下是个不成器的纨绔,文不成武不就,更重要的还是个缺心眼,喜怒哀乐皆上脸,吃喝玩乐五毒俱全,被文韬武略样样出众的秦王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 甚至连太子之位都丢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说得出这样隐含威胁的话,又如何做得出勾结外族的事? 现在看来,这个人从前做出的尽是一副假象,隐忍蛰伏数年,终于忍不住了,要反戈一击了! 他们大靖人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对,眼下倒是个他渔翁得利的好时机! 虽然心里有了打算,但代善也不肯露了破绽,让谢孟夏抢先知道他的图谋,他目光一闪,面色冷然:「汉王殿下好大的口气,要本王和殿下一同唱戏,也要看看殿下有没有这个本事。」 谢孟夏淡淡一笑,屈指轻叩书案,傲然道:「我大靖物阜民安,物宝天华,你吐蕃衰草寒烟,贫瘠荒凉,若真开了互市,算起来倒是我大靖吃了亏,罢了罢了,本王还是将这折子烧了吧。」说着,他当真从袖中取出一份簇新的折子,毫不犹豫的燃了个火折子,烧上那折子的一角。 「等等!」看到这一幕,原本心眼就不多的代善顿时慌了神,根本顾不得多想什么了,一边大声阻拦,一边冲过去抢下了那折子。 他按捺着兴奋激动,「 哗啦」一声展开折子。 那折子内页上的墨迹是崭新的,显然是刚写不久的。 那一笔一划写的清楚,正是方才谢孟夏所说的那件事。 代善长得粗野,心性却一点都不粗,虽然这折子上写的言辞凿凿,但终究只是一封折子。 开放互市这件事实在太大,是一件会动摇国本之事,别说谢孟夏只是一个皇子,就算他日登基成了大靖之主,那也不能肆意妄为。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这世间之事风云诡谲,此消彼长是常有之事,谁也无法断定他日究竟局势如何。 即便不成,也伤不着他分毫,可万一成了呢,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他看着那份折子心潮起伏,平静了片刻,手摸着折子烧黑的一角,声音中隐隐有些急切和期盼:「汉王殿下的意思是?」 谢孟夏淡淡点头:「不错,就是代善王子看到的那个意思。」 代善心中一顿狂跳,吐蕃屡次与大靖交战,不就是为了互市么! 他来这长安城走这么一遭,不正是图谋达成此事么!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掩饰住脸上呼之欲出的喜色,压着声音开口:「当真!」 谢孟夏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页薄纸,搁到代善的面前,漫不经心道:「口说无凭。」 代善满腹狐疑的接过那页薄纸,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那页纸上写的与折子上所写一般无二,至于后头谢孟夏提及的条件,于他而言只是轻而易举的。 他双眼一亮,径直拿过玉管紫毫舔饱了墨,提笔在纸上谢孟夏的名字下头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徐徐吹干了墨迹,将纸叠好收入袖中,才透了一口气:「立字为据。」 话音一落,二人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阴谋的味道。 代善喜滋滋的走了之后,这片偏僻的溪边便安静了下来。 折云提着个食盒,从密林中走出来,撤了石头上的一壶两盏,将清粥小菜搁在食案上,小心翼翼的觑了谢孟夏一眼。 谢孟夏掀了下眼皮儿,横了折云一眼:「想问什么就问!这样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想想你现在的身份!」他重重拍了一下折云的脊背:「站直喽,丢人现眼事小,漏了破绽事大!」 折云想到自己的身份,赶忙挺直了脊背,悻悻一笑:「是,小人是汉王府里的大管事,畏畏缩缩的不像样子。」 谢孟夏看着折云的模样,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对了,说吧,想说什么?」 这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的,不闹不怒,但折云从谢孟夏的眼中看出了阴鸷和薄怒。 折云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小人,小人知罪。」 谢孟夏不阴不阳的笑了笑:「跪什么跪,本王是说了要打你还是要杀你?起来吧。」 折云讷讷的擦了一把冷汗,想到临来时那个人对他说过的话,不禁一阵的心惊肉跳,心里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静了片刻,谢孟夏自嘲的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本王知道,他与你说过,本王要卖国。」 「没,没有,主子多虑了,没有的事儿。」折云心虚的低下了头,水边的凉意丝毫没有抚慰了他的慌乱,脊背上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隔水相望,朦朦胧胧的远山恍若这诡谲变幻的尘世,就像是人心深处,总有那束光找不到的幽暗地方。 谢孟夏不愿意永远站在见不到光的幽暗之处,他要走出来,走到阳光下,让世人都睁大眼睛看看,看看究竟谁才是真的名正言顺,实至名归。 谢孟夏看也不看折云一眼,指着远山近 水,流露出一抹怅然若失:「这大靖朝是先祖打下来的,是我父亲为之殚精竭虑半生的地方,这样的大好河山,谁,会忍心毁了它?」他目光闪动,低低垂了垂眼帘,掩饰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恨意:「谁毁了它,谁就是这大靖朝的千古罪人!」 折云低低应了声是,心里却是古怪的厉害。 他们此行的目的十分明确,折云心里也是格外清楚的,再转头听了谢孟夏的这一番话,他很有几分不解。 他们所图谋的那件事一旦做成,势必会造成朝堂动荡,国本不稳,即便不会将这大好河山毁于一旦,也多少会伤及根本的。 不过即便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他们所谋之事也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可现在谢孟夏却又说了这一番自相矛盾的话,不由得令他心生古怪。想到临来时那人交代给他的事情,折云按下心慌,硬着头皮问道:「主子,那,这开放互市一事,主子已经应下了,现下再反悔,怕是会惹了那二王子,适得其反。」 谢孟夏瞥了折云一眼,面无表情的淡淡道:「谁说本王要反悔了?」 「那,方才主子说,」折云惊讶道。 「本王说什么了?」折云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谢孟夏给打断了,淡淡的盯了他一眼:「开放互市,固然是对吐蕃有利,但对我大靖,却也并非全然有碍。」 「此事,小人不甚明白。」折云毕恭毕敬的接口道。 与代善结了盟,谢孟夏这会儿心情正好,也就有心思多跟折云说上几句,他一脸淡漠,目光深邃:「吐蕃的良驹、兵刃、各种矿物,乃至罕见的药材、秘术,样样都是我大靖没有的东西,样样都是我大靖需要的,」他露出一丝神往之色:「用一些无用的装点之物,换取可保边境安稳之物,何乐而不为呢?」 折云不是聪明人,向来不懂得深思熟虑,更听不出谢孟夏话中的漏洞。 他只觉得谢孟夏的这一番安排又周全又有大义,不禁心生感怀,斩钉截铁道:「是,主子苦心孤诣,小人必定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替主子办成此事!」 看到糊弄住了折云,谢孟夏点了点头:「此事筹谋不易,你要守口如瓶,折云,你要时刻谨记,谁,才是你的主子!」 折云心头一凛,忙应了声是,后悔的直想抽自己的耳光。 他要不是被那人蛊惑了,以为自家主子要卖国,他才不会舍了性命不要说这些犯上的话。 他又不傻! 他愈发的惶恐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心里对那人恨得咬牙切齿的:「是,是小人愚昧无知,被人蛊惑了,小人,小人再不敢了!」 谢孟夏怅然若失道:「本王知道,他觉得本王这些日子太过冒进了,他也是为了本王好,本王不会责怪他的,但是,他不该怀疑本王卖国,本王怎么舍得卖国!我不会,永远不会!」 谢孟夏重重捶打了一下石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悲痛欲绝道:「时间不多了,留给本王的时间不多了。」他深深望住折云:「你记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于我而言,代善之流便是小节,他日事成,这小节自然是要烟消云散了。」 折云再没有任何怀疑的连声称是。 密林中突然一阵窸窣作响,恍若山风穿梭而过。 谢孟夏眼皮一跳,耐着性子道:「好了,本王知道你的忠心,不然也不会带你来了,后日的大宴和之后的围猎都不容大意,折云,你再去勘察一遍,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折云心中一凛,不敢有半点迟疑的退了下去。 这片溪边再度恢复了寂静,谢孟夏抬头看着对面摇曳的密林,淡淡吐出三个个字:「出来吧。」 密林中一阵婆娑,走 出来个厨娘大半的女子,身段倒是窈窕,看着格外年轻,可那一张脸却有些不堪入目了。 那张脸以鼻头为界,上半张脸如同老妪般沧桑,额头和眼角都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眼角下垂,浑浊的眼仁儿黯淡无光,可下半张脸却光滑白皙,红唇娇艳没有一丝唇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这样一张脸实在令人过目不忘。 谢孟夏每见一次,都要做好几日的噩梦。 他飞快的看了那张脸一眼,便别开目光,淡薄道:「馥香,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在玉华山走动,就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馥香发出粗嘎的笑声,胸有成竹道:「主子多虑了,这京城中,但凡见过属下这张脸的人外人,都死了,还会有谁认得出属下。」 谢孟夏皱了皱眉,神情不虞:「馥香,你太大意了,此次禁军和内卫司的精锐尽出,玉华山中不知藏了多少好手,你如此大意,会坏了本王的筹谋的。」 馥香微微挑了挑眉,那额头的皱纹便更深了些,更显得她面目狰狞,粗嘎的笑了笑:「是,是属下大意了,属下回去便扮上,定不会叫主子功亏一篑的!」 她话说的恭敬,可脸上着实没有什么恭敬之色,反倒全是桀骜不驯。 谢孟夏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哽的脸色铁青。 罢了罢了,这人虽然不听话,但是却足够好用。 眼前大事未成,他就暂且忍一忍。 他暗暗捏了捏手,又松开,好整以暇的看着馥香:「可炼制出来了?」 「这是自然。」馥香傲然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长颈玉瓶,漫不经心的递给谢孟夏。 谢孟夏神情一动,看着那泛着幽幽冷光的玉瓶,声音有些激动:「这是,用乌羽玉炼制的红丸,终于,成了?」 馥香挑眉:「幸不辱命,有了此物,主子的图谋便成了大半。」 谢孟夏的双眼闪着火热的光,接过玉瓶,打开瓶盖,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蜂拥而出。 他大喜过望,陶醉一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满脸的疯狂之色:「都说这东西只吃上一回,便再也离不了了,果真如此么?」 馥香眯起眼睛笑了:「若是无用,那么些价值千金的乌羽玉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听到这话,谢孟夏不由的紧紧抓住了那玉瓶,像是抓住了谁的命脉一样,脸上露出怨毒的神情,他的脸上一阵扭曲,痛苦的神情突然湮灭怨毒。 馥香大惊失色,声音尖利的劝道:「主子不可动怒,不然这张脸可就保不住了!」 谢孟夏亦是一晃,赶忙连着深深抽了几口气,才让自己那颗充满恨意的心平静了下来。 馥香赶忙走过去,伸手仔仔细细的在谢孟夏的脸庞上按了一遍,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她神情一肃:「主子,这强行该换的法子原本就不长久,主子再大悲大怒,若是在人前露了破绽,可就功亏一篑了!」 谢孟夏心神一凛,数年筹谋就在此一举了,绝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坏了大事。 免费阅读..com 第六百一十一回 给够加班费 烈日当空,街面上掠地腾起热气,晌午的阳光毒辣,热的厉害,少有人盯着大日头在外面走动。 一只灰白色的飞奴掠过晴空碧日,直如一团浅灰的暗影,倏然消失在街头巷尾,无声无息的冲进光德坊,落在一块黑底描金字的牌匾上,「咕咕」叫了两声。 飞奴在牌匾上蹦跳了两下,突然振翅高飞,越过高高的牌匾,飞到鳞次栉比的房舍间,打了个转,最后扑簌簌的落在了空旷的庭院里。 飞奴在青砖地上来回打转,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一个衙役听到动静,急匆匆的从耳房走出来,诧异的看了眼院子里的飞奴,脸色一变,帮忙上前按住飞奴,抓住飞奴的腿看了看。 「少尹大人,玉华山有飞奴传书。」衙役紧紧抓着飞奴,疾步走进签押房,脸色凝重道。 「玉华山的飞奴传书?」冷临江惊诧的低呼一声,神情微变,赶忙接过飞奴,取下那细长的竹筒,除去完好无损的火漆蜡印,取出里头卷的细细的一页纸。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下来,脸色惊变,抬头对衙役道:「去把何登楼叫过来。」 不多时,何登楼满头大汗的跑进签押房,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饭菜的味道。 上晌的时候,他带着人装模作样的又在东西二市搜了半晌,方才才刚刚赶回来,正端着碗用午食,听到传话的衙役说少尹大人的脸色不对,是看了从玉华山回来的飞奴传书才变了脸的,他立马撂下了碗,连嘴都没来得及擦一下,便跑了过来。 「少尹大人,何事?」何登楼束手而立,看到冷临江果然脸色阴沉,又看到冷临江手上的飞奴,他也不敢嬉皮笑脸的了,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冷临江定睛望着何登楼。 在这个京兆府衙署里,他最信任的人便是姚杳和何登楼了。 但是方才看了韩长暮的传信,他看谁都觉得不可信了。 冷临江的审视的目光太过严肃冷然,看的何登楼毛骨悚然,他上上下下的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并没有什么不妥,唇角嗫嚅道:「大人,怎么了?」 冷临江回过神来,沉声问道:「这两日,可还有别的飞奴回来?」 何登楼眉头紧蹙,凝神片刻,摇了摇头:「飞奴,没有啊。咱们衙署里总共就养了四只飞奴,全都带去了玉华山,」他垂了垂眼,看着冷临江手上灰白色的一团:「大人手上这只是唯一一只。」 冷临江慢慢的透了一口气,这京兆府衙署里,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姚杳和何登楼却是他足够相信的人。 他把那页皱巴巴的薄纸递给何登楼,淡声道:「你看看。」 何登楼满腹狐疑的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喃喃道:「这,这,这不可能啊,飞奴没有回来过,姚,姚老大,姚老大也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他捏着那页纸,失魂落魄的在原地打转,越发的难以置信:「少尹大人,别人,别人不清楚姚老大的为人,可少尹大人,大人是清楚的啊。」 冷临江思忖道:「我自然是相信阿杳的为人的,但事实俱在眼前,若这件事情她撇不清干系,谁相信她都是无用的。」 「那,那,这可怎么好,这,这谁说的清楚啊!」何登楼一阵慌乱过后,也慢慢的平静了下来,说话也条理清晰的多:「凡事都有动机,姚老大没有必要做这种事情,大人,姚老大不会是被人胁迫了吧,」话说到此处,他自己都摇了摇头:「不会的,凭姚老大的功夫,谁能胁迫得了她,不被她打死都算是好的了。」 「话是如此,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不可大意,不过,能胁迫了阿杳的人倒是真的不多,除非,」冷临江的声音渐低,突然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可 能,心头狠狠一跳,目光冷了下来。 「少尹大人,除非什么?」何登楼听到冷临江的话戛然而止,不明就里的问。 「没什么,」冷临江晃了一下神,只觉得自己方才的那个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了,遂摇了摇头:「去拿笔墨。」 何登楼明白,这是要给玉华山写回信了,片刻不敢耽误的磨好了墨。 冷临江下笔如飞,极快的写好了回信,塞进竹筒里封好,亲手绑在白色飞奴的腿上放飞,看着飞奴远去的方向,沉声道:「今夜就去鬼市,你去安排。」 「今夜就去?不是说明日吗?」何登楼吃了一惊。 冷临江皱眉道:「情况有变,明日一早就要我启程赶往玉华山,你去准备吧,天一擦黑就进鬼市。」 何登楼应了一声是,满口发苦,鬼市那种地方,不备齐了至阳之物护体,贸贸然的闯进去可是要折寿的! 不止是何登楼心怀忐忑,那些捕快乍一听到今夜便要前往鬼市,亦是个个变了脸色,惊恐的窃窃私语起来。 阳光无遮无拦的洒落在廨房前头的大片空地上,把青砖地照的明晃晃的。 京兆府所有的捕快都站在明亮灼热的大太阳底下,晒得心火旺盛,大汗淋漓,干着嘴唇窃窃私语。 「去鬼市啊,你东西备齐了吗?」 「没有啊,我还说下了值去买呢。」 「嗐,不就是个至阳之物么,还用得着买吗?你我都是堂堂七尺男儿,阳气不比什么至阳之物都管用?」 「嘁,你说的轻巧,你一个没沾过女人的毛头小子,我们,怎么比得了。」 「好了,都闭嘴!」何登楼见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厉声大喝了一声,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 「何捕头,少尹大人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了?鬼市可不是那么好去的。」 「就是就是,不准备万全了,怎么能去鬼市呢?」 「何捕头,你跟少尹大人好好说说呗,还是明日再去吧?」 何登楼面无表情的扫了捕快们一眼,不怒反笑:「怎么,害怕了?」 捕快们面面相觑,齐齐打起哈哈。 「怎么会,何捕头说笑了。」 「就是,咱们弟兄怎么会怕!」 「能让咱们弟兄害怕的人还在他娘肚子里呢!」 何登楼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不怕,那你们躲个屁啊?」 「......」众人哑然,愤愤不平的低声嘟哝。 何登楼其实也是很为难的,这趟差事不好干,谁也不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当差,搞不好命就丢了。 他心头一动,想到姚杳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给够加班费,当牛做马无所谓! 他嘿嘿一笑,反正不是他出银子,给多少他都不心疼! 「好了,有什么话就大声说,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丢人!」何登楼不耐烦的又吼了一声。 捕快们立刻闭紧了嘴,齐齐看着何登楼,等着他继续往下吼。 何登楼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不让你们白干,少尹大人说了,只要去鬼市的,人人都有赏,重赏!」 「重赏,有钱啊。」 「何捕头,你早说有钱啊。」 「何捕头,别说是有钱了,就是没钱,上刀山下火海,咱们兄弟也得把少尹大人的吩咐给办好了不是?」 一听到有银子拿,捕快们兴奋的直撸衣袖,也不管现在是hi天黑还是天亮了,恨不得现在就往鬼市里冲。 何登楼简直看不得这些人见钱眼开的样儿,挥了挥手道 :「行了行了,都去把家伙备齐了,别到时候得了赏钱没命花!」 早在冷临江吩咐要前往鬼市办差时,捕快们就猜到这回的差事不好办了,听到何登楼这么一说,个个神情严肃,暗自盘算着要把所有的保命家伙都带上,进了鬼市之后,管他遇上的是敌是友,先砍了再说! 暮色四合,似血残阳,肆意泼洒了大半个天际。 温热的徐徐晚风里,声声暮鼓在长安城的上空盘旋,街巷里亮起暗淡的灯光,行人匆匆远去。 暮鼓声毕,整座长安城从喧嚣归于平静,务本坊西门废弃的广文馆内反倒热闹了起来。 馆内房倒屋塌,处处可见一人多高的萋萋野草。 冷临江一行人方一走进广文馆,就被扑面而来的阴气熏得呼吸一滞。 「哎哟我去,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跟阴曹地府似的。」有个年轻捕快骂了一声娘,抱紧了胳膊。 中年捕快瞥了年轻捕快一眼,不屑道:「这那哪到哪啊,等去了鬼市,那才是阴曹地府呢!」 年轻捕快缩了缩脖颈,畏惧道:「王,王二哥,你,你刚去过?」 中年捕快点了点头:「许多年前去过一次。」 「那,吓,吓人不?」 中年捕快脸上露出一丝忌惮和惊惧:「鬼市鬼市,哪有不吓人的!」 「那,长安城天子脚下,一向宵禁严密,怎么,会有这么个游离在法度之外的鬼市?」年轻捕快疑惑不解的问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中年捕快眯了眯眼,望向荒废已久的广文馆后院。 年轻捕快一脸好奇,正等着中年捕快给他答疑解惑呢,身后突然响起嘈切的声音,他转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免费阅读..com 第六百一十二回 招魂驱鬼无所谓 「鬼啊!有鬼!快跑!」年轻捕快肝胆俱裂的大叫一声,口中嚷嚷着快跑,但吓得腿脚发软,非但没有跑出去,反倒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中年捕快也转头看了一眼,但是没被身后的景象吓着,反倒被年轻捕快这一声吼吓了个踉跄。 他抬起手,大巴掌气急败坏的狠狠落在了年轻捕快的后脑勺上,「啪啪」两声:「什么鬼?哪来的鬼!没看到地上的影子吗?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他倒抽一口气:「老子怎么回收你这么怂的徒弟!」 年轻捕快哭丧着脸看了看地上。 两道暗影在破烂的青砖上摇曳,一道拉的细长,一道略有些矮胖,他心如擂鼓,欲哭无泪:「可是,他们长得,太吓人了!」 把年轻捕快吓掉了魂的是两个死人脸的男子,一个瘦高一个矮胖。 这两个人的脚步极轻,走过来时悄无声息的,但二人脖颈上的挂珠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那挂珠上的珠子个个都有拳头那么大,雕成了骷髅头的模样,惨白惨白的珠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制的,泛着白森森的冷光。 年轻捕快看的眼睛都直了,惨白珠子相互触碰时发出的冷声落在身上,就像是钝刀子割肉那样疼。 「不,不,不是鬼,那是,和尚?」年轻捕快磕磕巴巴道。 中年捕快还没来得及开口,何登楼便在前头冷飕飕道:「和尚?你见过杀气这么重的和尚?」他死死的盯着走过来的这两个人:「这两个是煞星,杀人如麻。」他瞥了年轻捕快一眼:「遇上了得离远点。」 不说这话也便罢了,一说这话,年轻捕快抖得更厉害了。 方才离得远,他只看了个囫囵,现下那两个人越走越近,面容也越来越清晰,他才觉出方才自己的那几句话说的多么的自寻死路。 这两个人看似走得缓慢,实则速度极快,满头乱发和破破烂烂的衣裳随着走动起起落落。 那衣裳实在是太破了,简直称得上衣不蔽体,身上的狰狞伤口都露了出来,有些已经愈合了,结成了大大小小的血痂,有的是血肉模糊的新伤,哩哩啦啦的的血染透了二人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 这两个人不光是身形怪异,长相就更不像活人了,浑身没有半点鲜活气。 两个人虽然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但长相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都是干瘦干瘦的一张脸,应当一对双生子。 这脸瘦的一言难尽,简直就是骷髅头上裹了一层薄薄的白森森的死皮,连嘴唇都是惨白无血的。 深陷下去的黑洞洞的眼眶里嵌着两颗没有光芒的眼珠子,看起来像是瞎了一样。 但是听到有人说话,那无光的眼珠子微微一动,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冷冷的瞪了瞪。 这二人再如何的面目狰狞,何登楼也是丝毫不怕的,无所畏惧的瞪了回去。 二人没想到碰到了硬茬,何登楼几人又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二人不禁怒从心起,张了张嘴正要开骂,可瘦高个背上的包袱突然剧烈的动了动。 矮胖男子赶忙拉了一下瘦高个,警惕的看了看左右。 瘦高个也回过神,把背上沉甸甸的包袱往肩上掂了掂,一言不发的往前走。 看到这两个形容怪异之人走远了,年轻捕快松了口气,吓得两股战战:「何,何捕头,鬼市里都是,都是这样的人?」 何登楼嗤的一笑:「还有漂亮小娘子。」 年轻捕快和中年捕快齐齐嘁了一声,漂亮小娘子,骗鬼呢吧,只怕是个漂亮女鬼吧! 一座坍塌了过半的牌楼立在空旷荒凉的后院,牌楼后头塌陷出一个巨大深幽的洞口,一截布满青苔的破烂石阶通向未知 的深处。 洞穴周围的杂草倒伏在地,被踩到了烂泥里,泥泞的土里烙印着大片凌乱的足印,显然有不少人从此地进进出出。 阵阵阴风呼呼的吹出来,黑暗的洞穴中闪烁着点点绿莹莹的火光,一声声鬼哭狼嚎般的响声从深处翻滚而出,直如鬼火狐鸣,令人脊背生寒。 京兆府的捕快们站在洞口踟蹰不前,没有人擅自下去。 那两个形容怪异的双生子看了这些人一眼,捕快们都换上了寻常百姓的衣裳,还刻意弄脏了脸,像是寻常逃难的百姓,倒是没引起他们二人的注意,二人只是看了一眼,便默不作声的率先走过牌坊,下了台阶,极快的消失在洞穴深处。 晚风吹过空寂荒芜的后院,温热的暖风都变得阴恻恻了。 冷临江站在阴冷的风里,定睛望着能吃人的洞口,目光闪烁不定。 洞口堆着层层叠叠的太湖石和淤泥,这些石头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日晒,都有了岁月风化痕迹,给这个地方更添了几分诡谲。 何登楼摸了摸胳膊,看着那黑漆漆的牌楼,心里直发毛:「大人,这牌楼怎么好像更黑了?」 广文馆后院的这座牌楼立在这里足有上百年了,数十年前,一个惊雷劈在了牌楼上,将这百年前的宝贝一劈为二,还起了一场大火,坍塌的那一半烧成了白地,而剩下的另一半牌楼虽然还屹立不倒,却也被大火熏了个黢黑。 牌楼上原本庄严肃穆的字迹和花纹如同阴风鬼影,看起来雾惨云昏的,青天白日站在下头,颇有些毛骨悚然。 而雷击过后,牌楼后头便突然塌陷了下去,露出一个巨大的洞穴,有人大着胆子下去看了看,发现是一处地下岩洞。 年轻捕快站在洞口边缘,探头探脑的往里看了一眼,呼呼的阴风吹得人摇摇欲坠:「哎哟,风真大,这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洞?鬼市就在这下面?」 冷临江迎风站着,眯了眯眼,沉声吩咐何登楼:「点八个人在这洞口把守接应,剩下的人一起下去。」 何登楼应了一声,赶忙点人头,目光缓缓的在捕快们身上扫过,目光在年轻捕快身上顿了顿,随即点了包括中年捕快和年轻捕快在内的八个人,沉声吩咐道:「郭亮,你带着这七人在这里接应。」 郭亮赶忙应了声是。而中年捕快拉着仍然有点发蒙的年轻捕快让到一旁。 何登楼一马当先道:「大人,卑职先带人下去。」 言罢,他带着四名捕快先行走下台阶。 冷临江和剩下的十二名捕快也跟着走了下去。 潮湿的阴风里泛起涟漪,将冷临江一行人的身影慢慢的掩盖住了。 年轻捕快搓了搓脸,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冒寒气,看了看渐晚的天色,哆嗦道:「二哥,这,这下头有多深啊?」 王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去过一回,还只到了鬼河边上就停下来了。」 「鬼河?」年轻捕快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半晌合不拢嘴:「这地下,还有河!」 王二瞥了年轻捕快一眼,想到数年前去过一次的鬼市,仍旧心有余悸:「数十年前一场雷击,广文馆的牌楼倒了,地上砸出个大坑,是个地下岩洞,有极深的暗河。」 「那,那这鬼市,是,怎么出现的?」年轻捕快听书一般听入了迷。 「你怎么这么好奇?」郭亮走过来,看了眼幽暗无光的天色,挥了挥手,将三三两两站着打量这个地方的捕快们都叫了过来:「趁着天还没黑,我跟你们说说这鬼市的来历,省的下回去鬼市,你们被吓得尿了裤子!」 留下来把守的八名捕快,除了郭亮和王二这两个人来过鬼市,剩下的六个都是头一次来, 而王二也只到过地下暗河的岸边,未曾涉水而过。 故而何登楼才点了这几个人留下,没有轻易让他们下鬼市,不然倒真的有可能吓尿了。 听到郭亮这么一说,捕快们纷纷打起了精神,看来这鬼市以后还得再来,那可得仔细听听了,关键时刻能保命。 捕快们个个抬着头,望着郭亮,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郭亮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什么鬼市,鬼河,那都是浑叫的,哪有那么邪性,咱们是吃官饭的,哪能那么胆小懦弱!大概六十年多前,广文馆后院的牌楼下面突然塌陷了下去,有人发现了下面的岩洞和暗河,当时仗正打得厉害,长安城里也乱的很,涌进来不少灾民,这个地下岩洞虽然没有阳光,但是能遮风挡雨,许多无家可归者便进入岩洞暂避,你们都给老子记清楚了,这底下没有鬼,只有人!」 「从前是只有人,可是这几十年过去了,出了点别的也说不定啊。」年轻捕快不服气的嘟哝了一声。 郭亮横了年轻捕快一眼,气笑了:「那可不,几十年过去了,那里头酒肆客栈店铺赌场啥都有,还有花楼,还有花娘,怎么着,要不要下去开开眼界?」 年轻捕快缩了缩脖颈,悻悻笑道:「不,不,不去了。」 郭亮的目光幽冷,语气森然:「这下头可不都是什么善男信女,作女干犯科之徒无处可逃,也会在此藏身,你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把守此地,接应大人!」 捕快们面面相觑,在阵阵阴风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唯恐真的跑出个穷凶极恶之徒。 第六百一十三回 鬼市 从幽长湿滑的石阶走下去,眼前黑暗却又开阔,岩壁上嵌着火把,火光却照不了太远的地方,黑暗一团一团的,如同暴雨前的铅云。 这里是地下岩洞,潮气、腐臭和屎尿味混杂在一起,岩洞里的气味实在称不上好闻。 空旷的地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摊位和破旧窝棚,微弱的灯火下,满眼都是麻木而苍白的脸。 冷临江这样一群人走过去,虽然个个都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的,已经竭尽全力的低调了,但他们浑身上下的鲜活气,还是引来了无数人的注意。 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嘈杂的声音也骤然哑了。 一道道冷漠、阴鸷、复杂、审视的目光刀剑一般落在身上,冷临江视若不见,没有半点的不自在,一脸坦然淡定的走过去。 裹挟着腐臭和潮湿气味的河水波涛翻滚,这条位于地下的暗河格外的不平静,河水滚滚,发出汹涌呼啸的声音。 漆黑如墨的河水翻滚着,深不见底的河面上,倒影着幻紫金碧般的光华。 河面上往来船只不绝,船头上一盏昏黄孤灯摇摇晃晃,照亮这浮光掠影中一道道渐行渐远的涟漪。 高高的岩洞洞顶上,倒悬着数之不尽的钟乳石,形状奇特,光泽剔透,一道道瑰丽奇绝的光芒在半空中交汇,倒映在水中,织成了一片片绮丽的水波细纹。 河对岸是一样的岩洞,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片风光。 漆黑如墨的岩洞洞顶,密密麻麻钟乳石光彩琉璃绮丽,而低处漫天灯火灿然如金,恍若星辉洒落。 灯火徜徉处,重檐歇顶连绵不绝,人影幢幢如涛似海,俨然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地下长安。 冷临江一行人站在河水不断冲刷的岸边,满脸的震惊之色。 他们这一行人,都不止到过一次鬼市,但最近的一次却是远在八年前了,虽然每一次来都有新的震惊,可这一次的震惊远胜过往的全部。 数十年前的鬼市是真正游魂野鬼的藏身之处,处处都是颓垣败井,茅封草长。 而七八年前的鬼市,顶多也只能算是无需雨卧风餐的庇护之地,全然与生机繁华毫无关系。 可现在的鬼市,却是软红香土,八街九陌,成了一片暗夜里的长安乐土。 「这,这是鬼市?这,分明是鬼城嘛!」八年前来过一趟鬼市的捕快跟见了鬼一样,惊愕的大叫一声。 何登楼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叫什么叫,少见多怪!」 那捕快摸了摸后脑勺,悻悻的笑了笑。 站在岸边等着渡河的人不止冷临江这十几人,但这十几人个个五大三粗,一看就是那种不好惹的狂徒,其他人都十分自觉的远离了他们,三三两两的冷眼旁观。 一直到岸边的人都乘船走了,何登楼才招手喊道:「船家,渡河!」 停在浅水里飘飘荡荡的小船立刻划到近前,船夫站在船头,热络的招呼起来:「诸位客官要去鬼市?一两银子一船。」 「扑哧」一声,何登楼喷了,重重的晃了一下大刀,刀背上的铁环哗啦作响,一脸狰狞的大喝:「多少!一两银子一船,你怎么不去抢!」 船夫是个憨厚的老头,听到何登楼这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拦路抢劫会吃牢饭的!」 「......」何登楼哽的无言以对,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 冷临江拉了一下正要暴怒而起的何登楼,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咱们是做大买卖的,一两银子还算钱吗?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何登楼冷冷的横了那船夫一眼,哗啦一声把大刀收入刀鞘,狰狞又蛮横的开了口:「公子说的是,跟这些个贱民争吵, 那是自甘***!」 船夫气的吹胡子瞪眼,棹楫把水面砸的水花四溅,啪啦作响:「都来鬼市找饭吃了,还当自己是能见光的?」 冷临江也不生气,笑的如春风般和煦,驱散了和暗河上淡淡的阴霾:「老何,咱们这十几个弟兄呢,去找条大船来。」 这条暗河宽广,雾遮烟笼的河岸一眼望不到头,靠摆渡为生的船夫不止这老头一人,河面上也不止这一条乌篷船,更有几条气势巍峨的楼船在河面上缓缓驶过。 听到冷临江这话,船夫打量岸上这十几号人一眼,呵呵干笑两声,一脸鄙视:「就你们这几个人?」 不待冷临江说话,船夫两指放在唇边,发出一声尖利响亮的哨声。 河面一阵剧烈的荡漾,远处的薄雾中亮起一团团明灭不定的昏黄光晕。 那光晕悠悠荡荡的驱散了薄雾,几条小船像是凭空出现在河面上一般,船头的孤灯在河面上投下朦胧诡谲的影。 这几条小船皆是江南特有的乌篷船,船身狭小,低矮的竹篾篷被刷成了黑色,在这乌压压的暗河上,最容易隐藏行迹。 「如何?在这鬼市,露富了可就没命出去了!」船夫瞥了冷临江一眼,他在这鬼市摆渡二十年,练了一双火眼金睛,早就看出领头的这个根本不是啥正经的生意人,这副锦绣堆里养出来反而富贵模样,根本就是哪个世家的纨绔来鬼市找乐子的。 想到这,船夫哼笑了一声,来鬼市找乐子,怕不是嫌命长? 冷临江心神一震,这老头儿看起来不起眼,可却有着极强的洞察力,很会揣测渡河的这些人最怕什么,最需要什么。 他转头看了何登楼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何登楼了然,一条乌篷船顶多能渡两个人,他给了船夫七两银子,包下了七条船。 小船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在波浪中起起伏伏,不过须臾,对岸的人语声便被夜风卷着,吹入了耳中。 暗河的对岸才是真正的鬼市,是和白日里的长安城一样的喧嚣红尘地。 一行人默然无声的离船上岸,跟寻常的闲散客一般,在鬼市中逛了起来。 「公子,兰因阁的大掌柜说那张梅染方子是他从絮果楼的一个逃奴手里买的,此话可信吗,他们兰因阁当真与絮果楼没有半点关系吗?」何登楼看着眼前的阑珊灯火,十丈软红,有一瞬间的失神。 冷临江刻意避开了一盏盏摇曳的灯火,走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楚晦暗的神情:「一个逃奴,手里就有能致幻的方子,要么是这絮果楼的把守实在松懈,要么就是这絮果楼里有的是这种方子,根本不将梅染方子放在眼中!」 「还有一种可能,」何登楼沉声道:「兰因阁跟絮果楼根本就是一家!」 冷临江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来:「不错,正是如此。」 何登楼偏着头,一脸不解:「那为什么直接不把兰因阁的人都抓起来,严刑拷问,就不信问不出实话来!」 「......」冷临江刚刚冒出来的那点欣慰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不禁重重拍了何登楼一下:「咱们是官差,不是恶霸,无凭无据的,凭啥抓人,凭啥用刑?」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凭我这张脸吗!」 何登楼一本正经的点头,骄傲之色溢于言表:「大人的脸在京城是最管用的!」 「......」冷临江气笑了:「我谢谢你啊!」 「少尹大人客气了。」何登楼是个顺杆爬,舔着脸嘿嘿直笑,抬眼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阡陌市井,脸色又沉了下来:「可是大人,咱们连那絮果楼在哪都不知道,要从何查起?」 「也并非毫无头绪。」冷临江高深莫测的望着何登楼: 「你仔细琢磨琢磨这两个地方的名字。」 何登楼是个粗人,肚子里没那么多墨水,但他折子戏看得多,有些雅致的文词儿他还是知道的。 他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大人说的是,兰因絮果?」 冷临江扑哧一笑,拍了拍何登楼的肩头:「哟呵,不错啊,没白看戏听曲,连兰因絮果都知道。」 何登楼得意洋洋的笑了:「那是,不能白白糟蹋了姚老大请看戏花的银子。」 听到这话,冷临江微微皱眉:「阿杳请你们看过戏,什么时候,怎么没请我?」 何登楼一脸无辜:「就在少尹大人喝花酒的时候啊,请你你也不会去的。」 「......」冷临江无语:「呵,真会挑时候。」 何登楼嘿嘿一笑:「大人,即便这两个名字有关系,但鬼市这么大,絮果楼的下落还是没有头绪啊。」 冷临江眯了眯眼:「今日查了兰因阁库房的账册,每月这个时候,都会有一批出自务本坊的香粉入库。」 「务本坊,香粉?」何登楼诧异道:「务本坊里都是大户人家,怎么会有香粉供给兰因阁?」 冷临江微微挑眉:「而且,更蹊跷的是,每个月的这一批香粉,都是兰因阁的大掌柜亲自接收的,那账册上的名字是大掌柜的亲笔所签。」 何登楼恍然大悟:「难怪今日去查问兰因阁的时候,那大掌柜一看到梅染这张方子,脸色都变了,卑职还以为他是因为私售禁药而害怕,但大人这样一说,看来他是害怕被查出跟絮果楼的关系,这絮果楼里,肯定不止梅染这一种禁药。」 第六百一十四回 大师 冷临江眯了眯眼:「那就好好的搜一搜这个絮果楼。」他顿了顿,一脸凝重的环顾四周:「鬼市的生意和人皆不能等闲视之,絮果楼里或许会有比乌羽玉更加罕见的违禁之物。」 何登楼微张着嘴,一脸震惊。 鬼市里流通的物件儿都不同寻常,大多都是违禁之物,沾了血的泼天富贵,可不是人人都有命享用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有胆子在这个地方做生意的人,要么非富即贵,要么便是亡命之徒。 寻常人哪敢在刀尖上舔血,挣沾了人命的银子。 比乌羽玉还要罕见的违禁之物,那能是什么?那得沾了多少人命?怕不是血水里泡出来的吧! 何登楼一阵心惊肉跳,胆战心惊过后又只剩下了唏嘘,连朝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方,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府捕快,就别正义心泛滥了。 他一阵唏嘘:「大人,闵家库房里的那些乌羽玉,怕是一座金山了吧?」 冷临江眯着眼望向灯火阑珊之处,神色晦暗,语气低沉:「想多了,一座金山?十座八座都填不满。」 「......」何登楼哑然:「士农工商,都说商人低贱,可没人嫌银子咬手。」 冷临江心事重重的「嗯」了一声。 不义之人,人人得而诛之;而不义之财,夺之于民而还之于民。 他若有所思道:「今日带来的人,都是嘴严可靠的吗?」 何登楼点头:「都是可靠的。」 冷临江眯着眼,望向人潮涌动的黑夜:「若真的有金山银海,都搬走!」 「都,搬走?!」何登楼惊愕的低低嚷了一声,脸上满是震惊的瞪着冷临江:「大人,缺银子?」 他听到了什么?自家少尹大人缺银子啦! 「......」冷临江摸了摸腰间的佩囊,淡淡的瞥了何登楼一眼。 何登楼觑了冷临江一眼,那金晃晃的腰带上足足挂了七八个佩囊,个个都鼓鼓囊囊的,腰带都被坠的变了形。 是他错了,堂堂少尹大人怎么会缺银子! 他这是在侮辱谁呢! 他轻轻拍了一下脸颊,挤眉弄眼的笑道:「是是是,卑职糊涂了,少尹大人怎么会缺银子,少尹大人勾勾手指,就有人金山银海的送进门。」 「......你这是,夸我呢?」冷临江微微皱眉,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像好话。 「当然了,如假包换的夸大人呢。」何登楼一本正经的重重点头,但眼中的狡黠笑意藏都藏不住,倾泻而出。 冷临江翻了个白眼儿,嘁了一声:「让兄弟们都留点神,别都聚在一起,到各处走走看看。」 何登楼应了声是,安排好了捕快们,凝神望了望人潮如织,低声问冷临江:「少尹大人,这絮果楼神秘的很,卑职几经查访,也只查出这絮果楼大概位于鬼市的西边,具体的位置却无人知晓,大人,天明之前咱们就要离开鬼市,能找得到这絮果楼的下落吗?」 冷临江目光深幽,唇角抿的紧紧的,神情格外的凝重。 虽然毫无头绪,但这鬼市他非来不可。 他目光沉沉的望向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目光一缩,死死望着人群中的一个矮胖身影。 竟然会在鬼市看到这个人,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声音冷厉的吩咐了一声:「老何,安排两个机灵的,盯着那个妇人。」 「哪个妇人?」何登楼在人群巡弋着,目光都落在那些身姿窈窕,看起来十分貌美的妇人身上,但确实没找着几个能看得上眼的,不禁疑惑道:「大人,没看到特别好看的妇人啊。」 「......」冷临江愣了一下,抬手就打:「谁让你看貌美的了,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他微微一顿,抬手指向人群,努了努嘴:「就那个,看到没有,就那个,那个矮胖的!」 「......」何登楼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了冷临江所说的那个妇人。 不是他的眼力好,实在是那如土豆般圆滚滚的身形太过平平无奇了,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少尹大人,竟然会看上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妇人,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看到那个妇人的背影,何登楼有种被滚滚天雷活劈了的震惊。 他呆若木鸡的转头望住冷临江,他家少尹大人几时这么重口味了! 冷临江皱了皱眉,不耐烦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何登楼张了张嘴,被雷劈的表情啊! 「少尹大人,那人,丑了点吧?」何登楼小心翼翼的问,想将冷临江这见不得人的鬼念头扼杀在摇篮中。 「你想什么呢!」冷临江终于明白何登楼这副模样是从何而来的了,他抬手又打:「我让你胡思乱想,我让你胡思乱想!那人是兰因阁的制香大师!」 「什么!兰因阁......」何登楼的话戛然而止,声音陡然低了下来:「大人,你是说那是兰因阁的制香大师?」 冷临江重重点头:「是她,咱们是不知道絮果楼在何处,可有人知道。」 「有人知道?」何登楼盯着那其貌不扬的妇人,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那人是来絮果楼的?」 冷临江望着前头人潮拥挤之处,赞赏的点点头:「算你机敏,她就是兰因楼里那个不出世的制香大师,这两日正是务本坊给兰因阁交香料的日子,而她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鬼市,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揣测深究之事。」 听到那妇人的身份,何登楼微微张着嘴,心头如同晴空惊雷,劈了个外焦里嫩,双眼一瞬不瞬的死死盯着那背影。 那妇人浑然不知身后有人在审视着她,竟然颇有闲情逸致的逛起了道旁的小摊。 何登楼死死的盯着那妇人伸出来的手,十根手指根根短粗如萝卜,手指骨节粗大,遍布发黄僵硬的老茧。 这是一双做惯了粗活的手,半点看不出能做制香这么雅致之事。 「大人,你的意思是说,那么多千金难买的香,都是出自这么个妇人之手?」何登楼忙托住下巴,唯恐太过吃惊,下巴会掉在地上,瞠目结舌道:「这,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人走在街上,打死卑职,卑职都不敢猜她是个制香大师。」 冷临江淡薄道:「别说是你了,机缘巧合之下我见了一回,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也正是因为她太不像个雅人,我才会只聊聊看了一眼,都记她记得如此清楚。」 何登楼一眼不错的盯着那其貌不扬的妇人,低声问道:「大人是说,这妇人也是来絮果楼的?」 「只是觉得她的出现太过巧合了些。」冷临江摇了摇头,今夜会在鬼市遇到此人,纯属意料之外,但也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他若有所思道:「兰因阁的这位制香大师格外的神秘,少有人得见她的真容,更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又是师从何人的,如此神秘之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鬼市,我不认为是巧合。」他微微一顿,续道:「不管她是不是来絮果楼的,把她盯住了,必然会有所收获的。」 说着话的功夫,何登楼朝一旁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捕快不动声色的靠近了那妇人。 这两个捕快别的本事没有,可盯梢的本事却是极为出众的。 让他们二人去盯一个没有半点功夫的妇人,绝无跟丢的可能。 冷临江暗暗点了点头,低 声吩咐何登楼:「她去过哪,见过什么人,命他们都一一记仔细了。」 何登楼「诶」了一声:「卑职都吩咐下去了。」他抬眼见冷临江没有要跟过去的意思,疑惑问道:「大人,那咱们呢,不跟着?来个人赃并获?」 「哪有人脏,什么并获!」冷临江被何登楼这么个榆木疙瘩气笑了,拍了他的肩头一下:「这地方遍地都是稀罕,可不能错过,保不齐以后娶妻生子就靠这些稀罕物了。」 「噗嗤」一声,何登楼笑喷了,转眼见冷临江一本正经,他忙敛了笑意,重重点头:「对,少尹大人说的都对!」 最初的鬼市只是居无定所之人的容身之处,卖的也都是极为廉价之物。 后来战火平息,外头的世道渐成政通人和之时,鬼市也无声无息的变了模样,成了法度之外的一片乐土。 从前鬼市里多是在长安城穷困潦,无立锥之地的人,整日所图也不过是温饱二字,而现在却是商贾如云,每日都有泼天的富贵和阴暗的蝇营狗苟在发生。 鬼市里的铺面摊位不似东西二市那般有章法,进出的人也是形形***,鱼龙混杂的。 杂乱无序中隐藏着诡谲风云。 冷临江把清贵散漫的贵公子架势端的十足,这一路走来,引来了无数贪婪而好奇的目光。 鬼市的确与长安东西二市有所不同,即便再如何想做冷临江的生意,都没有一声半声招揽吆喝的声音。 风中的灯火无声阑珊,灯影下低低切切的声音恍若虫鸣。 分明是人潮鼎沸,但却不见嘈杂,反倒是宁静和喧嚣诡异相融,令人毛骨悚然。 第六百一十五回 意外的人 冷临江边走边看边买。 何登楼也做一个尽职尽责的跟班小厮,怀中大大小小的盒子一个个摞起来,最上头那个盒子渐渐的超过了他的脑袋。 他从盒子摞盒子的缝隙中望出去,白着脸气喘吁吁:「公,公子,咱别买了吧。」 冷临江不屑的瞥了何登楼一眼:「怎么,抱不动了?」 「......」何登楼的双手和胳膊都已经酸疼到麻木了,这么多东西,自然是抱不动了,但他一个耍大刀的武夫,不过是陪着自家少尹大人逛个街拿个东西,说个累字岂不是把脸踩在了地上,丢人丢大发了。 何登楼不敢喊累,愤愤不平的嘀咕了一句:「别的大人查案靠脑子,大人你可好,查案靠银子。」 「你说啥?」冷临江一眼横过去。 何登楼缩了缩脖颈:「没,没啥。」 夜色渐深,鬼市上的热闹却不见消散,反倒是人潮越聚越多。 星星点点的流萤烛火绚烂璀璨,将这片阴暗而诡谲的地下乐土照的亮如白昼。 「大人。」跟踪兰因阁制香大师的捕快悄然走到冷临江的身边,低声将方才那妇人去过的地方一一说了。 冷临江脸色微变,挑眉问道:「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了?」 捕快低声道:「是,卑职和乌强亲眼看着她进去的,一直没有出来。」 冷临江凝眸道:「你们可进去查看过?」 捕快摇了摇头:「乌强去敲了门,里头分明有人声,但是没有人开门,卑职等怕打草惊蛇,就没有强行进去,乌强在外头守着,卑职就先回来复命了。」 冷临江眯了眯眼,眼中浓云翻滚:「她最后去的地方是个三层木楼?」 「是。」捕快重重点头。 冷临江凝眸:「那楼上叫什么,可有匾额?」 捕快摇了摇头:「木楼上并无牌匾,门也是关着的。」他微微一顿,思忖片刻:「但是卑职闻到了香粉味,门上还刻了两棵柳树。」 「香粉味!」冷临江心头一跳,兰茵絮果,所谓絮果中的「絮」指的便是柳絮,他的双眼冷厉的一眯,若有所思道:「召集人手,去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少人的窄巷里,一座破旧的木楼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轮廓模糊。 廊檐下的两盏灯笼熄灭了,像两只黑洞洞的深眸在夜风里闪动飘摇。 一缕昏黄微光从紧闭的门缝中泄露出来,如同点点流萤,在盈尺之间起落沉浮。 夜风窸窸窣窣的吹过,破旧的木楼发出荒凉凄清的吱呀声,愈发衬的楼内楼外死寂的有些渗人,叫人毛骨悚然。 从外头看这座木楼破旧不堪,可里头却是厅堂宽敞,画栋雕梁。 幢幢灯火落在金丝楠木铺成的地板上,光怪陆离的金色光芒满室徜徉流淌。 厅堂的穹顶极高,木质穹顶上彩绘了各色花草,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这些花草绘制的栩栩如生,色泽艳丽浓烈,与这座古朴的木楼放在一处,全然没有不协调的感觉,反倒颇有几分绮丽之美。 东西山墙上开了两扇竹窗,此时窗户半开着,夜风徐徐吹过,挂在窗前的霞影纱起起落落,恍若天光初亮时,红日照亮天边的灿烂云霞。 厅堂的北墙下起了一座两阶台阶高的半圆台子,蛟绡纱缓缓的向两侧撩开,被雕花金钩勾起来,挂在高台的两侧,露出高台上那张金丝楠木的雕花翘头案。 此时高台上空无一人,而雕花翘头案上也空无一物。 厅堂里坐了数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锦衣华服,打扮不凡,皆目光狂热的盯着空荡荡的翘头案。 仿佛 那空荡荡的翘头案上放着数之不尽的真金白银! 「诶诶,你们说今日的拍卖会会有什么稀罕的货色?」 「这可不好说,不过每半年才有一回的拍卖会,总不会让人失望的。」 「说的也是啊,听说上一次拍卖会,居然还有那玩意儿出现呢!」 「嘘嘘,小声点,若是让外人听到了,咱们以后可就没处买那东西去了。」 众人一听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心领神会的闭上了嘴。 厅堂中静默了一瞬,一阵不那么轻盈的脚步声打破了焦灼的寂静。 众人的目光随着脚步声缓缓挪移,看着一个矮胖妇人缓步走到高台上。 「这是絮果楼的馥大师啊。」 「馥大师,这次的拍卖会是馥大师亲自主持的啊!」 「馥大师亲自出面,那必定是有宝物啊!」 这个矮胖妇人方一出现,高台下坐着的这些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听到众人毫不掩饰的惊呼声,妇人微微得意的一笑,朗声道:「」今日来的都是絮果楼的贵客,想来都是见过小妇人的,馥郁不才,今夜的拍卖会就由小妇人主持,多谢诸位贵客赏光捧场。」 这矮胖妇人虽然生的其貌不扬,但声音清脆婉转,如同泉水叮咚,听得人心情舒畅。 「馥大师忒客气了!」 「就是,我们都信得过馥大师。」 馥郁一听这话,笑容中更添了几分真情实意,衬的她那原本平平无奇的长相也多了些许温婉。 她含笑道:「今夜的拍卖会,想来诸位贵客都已经知道了,拍卖的都是絮果楼从未公开售卖过的珍品,最后压轴的是一道古方。」 「古方啊,馥大师,是什么古方啊?」 「是啊,古方和古方也不一样的,有的珍贵,有的烂大街啊。」 馥郁抿唇一笑:「是什么古方,恕小妇人先卖个关子,不过这头一件拍品,小妇人却可以让诸位贵客一睹为快,绝不会令诸位贵客失望的。」 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馥郁唇角带笑,打量了众人一圈,轻轻拍了三下手。 蛟绡纱后头走出来个素面朝天的豆蔻少女,满头如云乌发梳成了双环,身穿一袭水色裙衫,行走间如同弱柳扶风,掀起一阵淡淡的香风。 那香风并不是熏香的气味,而是与生俱来的体香,幽幽暗暗的,似有若无。 豆蔻少女捧着个手掌宽,一臂长的靛蓝色团花锦盒走到高台上,明亮的烛火映照在上头,靛青色的锦缎面上隐有水光流淌。 如此郑重其事的捧上来的锦盒,里头装的总不能是泛泛之物吧。 看到众人脸上惊喜的神情,馥郁淡淡一笑,缓缓打开锦盒。 就在锦盒打开的一瞬间,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淡淡的氤氲开来。 这缕香气格外的奇异,从前竟然从未闻见过。 众人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狂热起来,若非知道这絮果楼的规矩,这些人简直就要扑上来了。 「馥大师,这香气格外的陌生,过去竟从未闻到过。」 「是啊是啊,这是什么香?」 馥郁眯着眼睛,高深莫测的一笑:「诸位莫急。」她慢条斯理的从锦盒取出一枚掌心大的白瓷圆钵,打开圆钵盖子,方才那萦绕不觉的异香愈发的浓郁了。 这股浓郁的异香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这点血腥气勾的人气血一阵翻滚,脑中反倒陡然清明了许多。 众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 「这是?」 「馥大师莫要卖关子了,快告诉我等这是什么稀罕物吧!」 馥郁却仍旧笑而不语,吊足了人的胃口,接过豆蔻少女捧过来的紫金铜博山炉,从白瓷圆钵里取出一勺香末,投到香炉中点燃。 一缕淡薄的天青色的轻烟从博山炉上亭亭袅袅的溢了出来,轻烟在博山炉上打着旋儿聚散飘摇,渐渐织成了一片层峦叠嶂。 天青色的轻烟也变成了深绿浅碧的一片,那片朦朦胧胧的群山愈发的惟妙惟肖起来。 看到这一幕,坐在厅堂中的众人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议论,连呼吸都变得轻微起来。 有人轻轻抽了一下鼻尖,发现在这香点燃后的片刻,方才那淡薄的异香竟然消散不见了。 「是千山一碧,是千山一碧香。」发现异香消散那人突然站了起来,「哗啦」一声带倒了胡床,一脸震惊的大声嚷嚷。 听到「千山一碧」这四个字,高台下坐着的众人皆变了脸色,目光疯狂的死死盯着那只白瓷圆钵不放。 传说中的「千山一碧」可以开启灵智,是世间罕见的密香,极难配制。 这「千山一碧」说是香料并不准确,已经算的上是香药了,所用都是带有香味的药材,这些药材并不难寻,难寻的是那一位主药。 市面上流传的都是「千山一碧」的成香,没有流传过「千山一碧」的完整方子,也就更没有人知道此香的主药是什么了。 不知道絮果楼此次拍卖的「千山一碧」是偶然得来的成香,还是自己配制的。 当然了,没有人会怀疑高台上的「千山一碧」是假货。 絮果楼是在十年前突然出现在鬼市的,一出现便放出了许多震惊世人的密香,引发了无数人的疯抢。 絮果楼就是这样一夜之间名声鹤起的。 这样一家铺子,绝不会干自毁名声之事。 高台下静了片刻,突然有人涨红了脸问道:「是那个能提神醒脑,可以让蠢人变聪明的千山一碧吗?」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紧紧的盯着馥郁,等着她开口。 馥郁淡淡一笑:「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让蠢人变得聪明,」她微微一顿,扫视了一眼众人复杂的神情,笑中隐隐有几分傲然:「但是小妇人手里的千山一碧,却可以让普通人变得更聪明。」 听到这话,众人精神一振。 能让普通人变得更聪明这个诱惑,可比能让蠢人变聪明要大多了。 毕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蠢人,顶多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平庸的普通人。 天哪,头一件拍品就如此的惊世骇俗,那后面的拍品就更不用说了,放到长安城里去那不得抢的打破头了! 厅堂中诡异的静了片刻,突然有人财大气粗的喊出了声:「馥大师,你就说这千山一碧多少钱能卖吧。」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银票,重重的拍到桌案上,更加财大气粗的吼道:「老子有的是钱!这千山一碧,谁都别跟老子抢!」 话音方落,有人「噗嗤」一下笑喷了。 从哪冒出来这么个人傻钱多的棒槌!懂不懂规矩! 有生的五大三粗的汉子已经开始撸袖子准备打人了。 馥郁饶有兴致的看了兴奋激昂的众人一眼,神情如常的淡淡一笑:「絮果楼的规矩,所有拍品,价高者得,这件千山一碧,五千两银子起拍,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百两。」 随着馥郁的话音落下,厅堂中又诡异的静了一瞬,继而迸发出此起彼伏的喊价声,声音极大,直冲云霄。 厅堂里顿时陷入了一片火热的争夺中。 「大人,就是这。」黑暗中,不远处的朦胧木楼发出低低的呜咽 声,一直守在黑暗中的乌强听了半晌这声音,至今还没有适应,抬手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四周,像是有鬼怪会从黑暗中冲出来一样。 冷临江一行人藏在拐角处的暗影里,还没有靠近木楼,他便已经闻到了方才捕快所说的香粉味,随风飘散的十分浅淡。 「大人,果然是香粉味。」何登楼抽了两下鼻尖,低声道。 冷临江「嗯」了一声,眸光深邃:「是玉容香。」 「......」何登楼瞪得溜圆,真心诚意的恭维了一句:「平康坊的花娘最喜用玉容香,大人果然见多识广。」 「......」冷临江嘴角微抽,这是在夸人?这么个棒槌真的是何登楼?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没有把何登楼一脚踹出去! 乌强诧异的看了何登楼一眼,这个嘴上少了个把门的啥子真的是他们的何捕头? 怎么夸人的每一个字儿都想让人打成猪头? 难道最近京中流行跟骂人一样的夸赞? 果然不是他不明白,而是这个世道变化太快! 何登楼摸了摸下颌,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夸错了,摸着下颌尴尬笑着转了话头:「大人,这就是絮果楼。」 冷临江盯着门扇上雕的花纹,正是两株刀笔勾画的柳树,冷笑一声:「看样子应该错不了。」 何登楼正要问一句为什么,抬眼也看到了门扇上雕的两株柳树,不禁心头一跳,絮果楼,可不就是这么。 「大人,还是卑职先过去看看吧。」何登楼拉住冷临江道,方才他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现在正好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又岂能放过。 「等等,等等,」乌强拉住了何登楼,低声道:「捕头,那楼里闹哄哄的,像是有不少人,卑职敲了门,但是没人开门。」 「有不少人,那些人在楼里干什么?」冷临江双眼一眯,问道:「你进不去,总能听到声音吧?」 乌强重重点头:「卑职听到了,那楼里似乎在拍卖什么东西,卑职听到有人喊了个三万五千两,然后里头有个女子的声音,说了一个叫失魂香的东西,然后里头便有人往门口走过来了,卑职怕露了行迹,就赶紧退到这里盯着了。」 「失魂香!」冷临江变了脸色,失声低吼:「你没听错?是失魂香?」 乌强笃定道:「卑职绝没有听错,就是失魂香。」 冷临江难言震惊之色,甚至还敲了敲自己的头。 「......」何登楼和乌强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了眼隐匿在远处黑暗中的捕快们,心中不约而同的生出一丝庆幸来。 幸亏他们躲得远,不然看到自家少尹大人发疯的样子,不消一刻,就能传遍京城了,还不定会把少尹大人传成什么鬼样子呢。 「大,大人,失,失魂香是个什么鬼?」何登楼满腹狐疑的问道。 看着何登楼和乌强满是好奇的脸,冷临江神情凝重的思忖片刻,幽幽的叹了口气:「好吧,你们多知道一些,以后行事也会多一些防备之心。」 看惯了冷临江吊儿郎当的样子,陡然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何登楼和乌强多少都有些不习惯,心中不约而同的生出诡异的凝重来。 冷临江沉痛而缓慢的扫过二人的脸庞,幽沉道:「前朝明帝一心求长生不死,所服用的红丸需要豆蔻少女心口处的一块皮肤,还得是自愿的,活着被人剥下来的,是失魂香的用处,就是控制人的心神,让干什么干什么,绝不会反抗。」 听到这话,何登楼和乌强齐齐「嘶」了一声,听这话的意思,只要用了这失魂香,就连疼都不怕了呗。 这哪是密香, 这分明是邪药! 「那,那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么些年,卑职从来都没听说过这玩意儿,这玩意儿是从哪冒出来的?」何登楼瞪大了双眼,磕磕巴巴问道。 「不知道。」冷临江摇了摇头:「前朝国破,明帝自尽后,失魂香的方子毁于大火,此香就再没有出现过了。」他凝眸,遥遥望向那座寻常却又诡异的木楼,声音冷得能冰封一切:「可是没想到,此香竟然在鬼市出现了。」 「大人,」何登楼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急促道:「大人,那两起孕妇的案子,不也是被人控制了心神,会不会,也是用了这失魂香?」 「并不一样,」冷临江摇头道:「孙仵作验过了,不过,」他微微一顿,若有所思的冷然一笑:「能制出失魂香的人,必定不是寻常之人,不管与那两件案子有没有关系,失魂香一旦流入民间,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导致罪孽横生,这样的人,绝不能放过。」 「大人说的是,卑职这就带人把他们一锅端了!」何登楼早就气的七窍生烟了,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 「等等,捕头,卑职还有事情没有说。」乌强又一把拽住了何登楼。 何登楼气的跳脚骂道:「你有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这样一趟一趟的拽袖子,容易闪了他的老腰! 乌强悻悻道:「大人,捕头,卑职,卑职刚刚看到内侍省少监王彦盛进去了!」 这话才是一道惊雷,比什么失魂香都吓人,直接把冷临江和何登楼给劈了个失魂落魄。 「内侍省,的少监,王彦盛?」冷临江脸色铁青:「他,不应该随驾去了玉华山吗?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 内侍省的少监虽然不及正监官大尊贵,但也是圣人的亲信,圣人去了玉华山,他却留在京城,还鬼鬼祟祟的来了絮果楼买禁药,这让人不由得多想。 他一个阉人,买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干什么,给谁用? 总不能是给自己用的吧? 当然了,内监是有那么些个心性扭曲变态的,可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啊,总有那么几个正常的。 至少在御前伺候的人必须是正常的! 那么,他买的这些东西,就值得深究了。 御前的人口风最是严谨,也只听命于一人! 冷临江面露挣扎之色。 他的身份敏感,圣人不怕他纨绔没出息,只怕他太能干,知道的太多! 他韬光养晦许久,若一朝卷入漩涡之中,先不提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至少这案子就会查不下去了。 眼见冷临江半晌无语,何登楼小心翼翼的试探了一句:「大人,咱们这差事,还,办不办了......」 他的声音渐低,最后戛然而止。 自家少尹大人的难处,他心知肚明。 不怕有过,就怕有功。 犯错顶多挨顿骂,得一个纨绔子弟的名声,可若是有功,那就毁喽! 上位者的信任不容易的,猜忌那是眨眼之间的事。 「来都来了,怎么能空手而归!」冷临江瞥了何登楼一眼,眯着眼道:「他既然是锦衣夜行而来,那必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的,既如此,咱们就权当没有看到他,让他依旧锦衣夜行的走便是了。」 何登楼眯了眯眼:「大人的意思是?放过他,只抓幕后之人?」 冷临江思忖片刻:「要做的不漏声色,还不能让他察觉到是京兆府的人,更不能让他察觉到是故意放他走的!」 「......」何登楼捂住了头。 太难了,他的脑子不够使了。 第六百一十六回 亦真亦假 冷临江看到何登楼这副模样,格外的怀念在玉华山上的姚杳,想到姚杳,他就想到了那只不知所踪的飞奴,脸色便沉了沉。 何登楼缩了缩脖颈。 完了,少尹大人生气了,非得拼了命的折腾他才能消气。 一想到冷临江层出不穷的折腾人的损招儿,何登楼就不寒而栗。 又惊又俱之下,何登楼陡然心生急智,脱口而出:「大人,卑职想到法子了!」 「.......」冷临江的脸色沉得更厉害了,棒槌突然变聪明了,这还让他怎么折腾人? 何登楼沉浸在自己的急智中洋洋自得,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家少尹大人的脸色已经黑成锅底了,兴致勃勃的继续显摆自己的脑子:「卑职带着人把那破楼一把火烧了,就不信他们还躲在楼里不出来!混乱之中跑出去一两个漏网之鱼,也是正常的。」 「......」冷临江张了张嘴,哼笑一声:「你放一把火容易,楼塌了,物证烧了,只抓着人管什么用?」 「......」何登楼哑然,和那捕快对视了一眼,旋即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道:「卑职明白了。」 「有时候,烟比火管用。」冷临江点到为止,何登楼是个聪明人,只略加提点,便能将差事办的圆满利落。 何登楼精神利落的应了声是,这种既不费脑子又不费性命还能抵罪的差事,这得是个猪脑子才会办砸了。 厅堂中气氛已经高涨到了极点,每个人都疯狂而火热的盯着高台,盯着馥郁那只粗糙的手,猜不透下一刻她的手中会变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拍品。 整场拍卖会已经过半了,一件一件罕见的香料都派出了令人咋舌的高价,件件都是价值过万的珍品。 而最后这一件压轴的古方,不知道会是什么。 所有人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高台。 馥郁抿了抿嘴,将放着方子的锦盒摆在翘头案上。 她清了清喉咙,正要说话,却突然闻到一阵呛人的焦糊烟味,不禁神情一变。 不止馥郁闻到了这股异味,厅堂里坐着的其他人也闻到了,皱着鼻尖四处寻找。 这是一场品香鉴香的拍卖会,出现这种焦糊的烟味,实在是大煞风景的一件事情。 馥郁的脸色沉了下来,正要吩咐人出去查看,高台下坐着的人中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走水了!楼里走水了!!」 「烟,有烟!好大的烟!!」 滚滚浓烟从东西山墙上的两扇轩窗涌进厅堂,一丝一缕的淡灰色烟气转瞬凝聚成一股股深灰浓烟,焦糊的气味大作,呛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窗外隐约可见红通通的火苗在摇曳,刺得人眼眸生疼。 噼里啪啦的声音如同惊雷,砸的众人顿时慌乱不堪。 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充斥在厅堂中,众人捂着口鼻,慌不择路的四处逃窜,带倒一大片胡床和食案,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险些要将楼板震塌了。 眼看着走了水,隐藏在暗处的众多絮果楼的护卫纷纷现了身。 来参加絮果楼的拍卖会的人非富即贵,别说在这死一个,就算是熏晕一个,后果都是絮果楼承担不起的。 这些平日里刻意隐藏身形的护卫毫不犹豫的冲进浓烟中,护着众多达官显贵往正门跑去。 在烟雾涌进厅堂的一瞬间,跑堂伙计便已经将正门打开了,却没料到正门外虽然看不到熊熊烈焰,但是浓烟却更加呛人。 伙计只是把脑袋往门外探了探,就被滚滚浓烟熏得泪涕横流,一边咳嗽一边回头大喊:「门被火封了,走后门,快点,走后门,从后头跑。」 厅堂里响起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众人调转脚步,往后门跑去。 后门窄小,还有一个极高的门槛,平日里只有跑堂伙计出入。 贵人们都是头一回走后门,被高高的门槛拦了个猝不及防。 「哎哟卧槽,我的牙,老子的牙!」 「谁,那个混账踩了小爷的脚!」 「我的手,手,别踩,别踩!」 「***仙人板板,老子的二弟哟!」 惨叫声、呼痛声、骂骂咧咧的此起彼伏,什么气度,什么风姿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早就一把火烧成了灰,被风吹得连沫都不剩了。 何登楼带着十几个捕快守在后门外的巷子口,身形隐匿在黑暗中,双眼一瞬不瞬的瞪着从后门跌跌撞撞跑出来的那些人。 看着这些人灰头土脸的跑过巷子口,乌强抿了抿发干的唇:「娘的,都是大鱼!」 何登楼也看的一阵心惊肉跳:「都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也不遮掩一下?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直到眼睁睁的看着内侍省少监王彦盛也一脸仓皇的跑过巷子口,乌强撸起衣袖,跃跃欲试的低语:「捕头,再不动手,大鱼就跑光了!」 其他捕快听到这话,也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 可不是么,大鱼都跑光了,这一趟差事可就白干了。 别说是敲竹杠了,怕是连少尹大人给的赏钱都得吐出来。 不行,这绝对不行,吃进去的怎么能吐出来呢,他们也是要脸的啊! 「再等等,再等等。」何登楼的神情越发的严肃了,一点轻松的笑模样都没有。 他一直在仓皇逃窜的人群中寻找那个土豆一样的背影,找了这半晌却无果,他脸都青了。 「捕头,正门的火熄了。」前门处蹲守的捕快绕道后门巷子口,低声对何登楼回禀。 何登楼轻「哦」了一声:「有人从前门出来吗?」 捕快摇头:「没有,前门的火大。」 何登楼点了下头:「你们四个人,两个把外头的痕迹清理了,两个守在前门,只要有人出来,立刻拿下!」 捕快应了声是,转身走进黑暗里。 何登楼环顾了下四周,挥了挥手:「进楼,搜!」 木楼外的熊熊烈焰已经熄灭了,只余下满地残灰,踩的全是凌乱足印。 鬼市不分昼夜,不见日月。 楼内灯火通明,萧索的光穿过窗,洒落下来。 浓烟卷着灰烬漂浮在半空,大半木楼若隐若现。 散落在地上的火星闪着零星红光,间或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噼啪声。 一串压得极低的脚步声窸窣响过窄巷,极快的冲进破旧的摇摇欲坠的木楼中。 「捕头,没有人!」 「捕头,没有发现东西!」 「捕头!这有个地窖!」 何登楼跳起来,重重拍了下那人的脑袋:「叫什么叫,你一叫,地窖里的东西就自己跳出来了?」 「少尹大人,何捕头他们已经进去了。」毛勇劭猫着腰退回到正对着絮果楼正门的窄巷,压低了声音道。 冷临江的手搭在腰际,双眼中精光闪动:「可抓到人了?」 毛勇劭摇头:「并未,楼里空了,何捕头带人正在搜查。」 冷临江心头一跳,死死盯着正门,两个捕快隐在门口,他微微松了口气,看着毛勇劭和宋礼新道:「警醒着些,谨防有人从正门逃脱。」 正门外的火已经完全熄灭了,紧闭的两扇门上留下了烟熏火燎后的黑色痕迹。 门前的引火之物全部清理干净,地面上残余一片片深深浅浅的灰烬。 「哥,楼里头都空了,咱们还守着正门干什么?」靠在左边的年轻捕快不解的低声问道。 靠在右边的年长捕快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怎么,让你白拿俸禄,你是高兴了,大人们该不高兴了。」 年轻捕快嘿嘿干笑两声,百无聊赖的叹了口气。 左右两边突然同时响起「噗噗」两声轻响,声音发闷,听不出是个什么动静。 就在这声音响起来的同时,守在门口的两个捕快突然捂住了脖颈,惊恐的瞪大了双眼,额角青筋爆裂,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不过是转瞬间的功夫,两个捕快狠狠的抽搐了两下,便身子僵直的靠在了墙壁上。 乌紫的血,无声无息的从指缝中漫出来,洒落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的极快,也没有弄出大的动静,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正门无声无息的拉开一道门缝,从里头依次闪出几个人影。 「馥大师,这边。」走在最前头的高个子男子谨慎的看了看四围,低声道。 馥郁紧随其后,嘴唇抿得紧紧的,唇角下挂,平平无奇的那张脸绷的如临大敌。 一行人走出絮果楼,往左右一看,最前头的高个子男子低声道:「馥大师,走这条道吧,离鬼河近。」 馥郁的目光闪了闪,点头道:「好,今日的事蹊跷的很,还是快点离开的好。」 跟在馥郁身后的两个人猫着腰,手上都端着精巧的弓弩,不过巴掌大小,灯火下闪着寒光。 听到这话,左侧的男子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可惜了地窖里的那些药,没来得及带出去,都得便宜了那些人。」 「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怎么会发现地窖?看起来不像是寻常打劫的。」右侧的男子目光如炬,一边盯着黑暗,一边低声道。 第六百一十七回 声东击西 「打劫的?谁家打劫的一副官府做派?」馥郁嗤的一声冷笑:「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可惜那些药做什么,只要人还在,多少药制不出来?」她微微一顿:「幸而他们发现了地窖,不然咱们还得费一番周折才能离开。」 三个男子心有戚戚的对视了一眼。 这话说得,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作为制香大师,馥郁当然不知道缺银子这三个字怎么写了。 她是不缺银子,可是他们缺啊。 他们缺的天天做噩梦! 四个人各怀心思的往陋巷里走,没有燃灯,只借着兵刃上的冷光来分辨脚下的路。 冷临江看着这四个人从絮果楼的正门鱼贯而出,而正门口的两个捕快却恍若不知,一动不动,他心头一跳,顿生不祥之感。 「大人,他们过来了。」毛勇劭目光如炬,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矮胖的身影,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手缓慢的摸上后腰,入手一片刺骨冰寒。 冷临江微微皱眉:「那两个捕快,不对劲。」 宋礼新眯了眯眼,犹豫不决又难以置信道:「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冷临江估量了一下那四个人的本事。 那三个男子他不清楚,但那个矮胖的妇人,应当只是长得健壮了些,恐怕连花拳绣腿都不会,不足为虑。 而那三个男子肌肉遒劲有力,下盘极稳,一看就是练家子。 走在后头的两个男子手上的弓弩也有极大的威胁。 但是若不出意外,他自觉足可以牵制住两个。 冷临江摸了摸衣袖,有条不紊的冷声吩咐:「待会宋礼新引开最前头的那个人,毛勇劭负责拿下那个妇人,后头两个人交给我。」 毛勇劭和宋礼新对视一眼,齐声称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盯着渐渐逼近过来的四个人。 宋礼新站在最前头,虎目圆睁,已经可以听到走在最前头的男子压抑的呼吸声了。 在离宋礼新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最前头的男子突然停了下来。 「快,护着大师快走!」男子骤然身子一侧,头也不回的大喊起来! 电石火光之间,一缕冷得瘆人的刀光刺破黑暗,淬血一般刀锋从男子的胸前擦过。 只听得「刺啦」一声,衣襟划开了个大口子,一线淡薄的血渗透出来。 与此同时,走在后头的两个男子立刻挡在了馥郁身前,端平弓弩,不断的响起咔哒声,细如牛毛的银色钢针破空而出,全都冲着窄巷的那一抹黑暗而去。 宋礼新人随刀动,率先冲出黑暗,大刀在身前轻颤,银色钢针尽数激射到刀身上,丁零当啷一阵乱响。 「我拦住他,你们保护馥大师先走!」受伤男子在胸前伤口边重重点了几下,汩汩流出的血瞬间便止住了。 他身形往前飞掠两步,抡起狼牙棒,扫向宋礼新。 宋礼新举刀相迎。 一串刺眼的火花飞溅开来,尖锐凄厉的金属破碎声格外难听。 宋礼新噔噔蹬后退几步,不动声色的捏了两下手,缓解了一下震得发麻的虎口。 他抬头看了眼对面之人,心中难掩震惊。 这人好大的力气! 受伤男子也审视的望了宋礼新一眼,也大惊失色。 这人好深厚的内功! 别人不知道他这柄狼牙棒的厉害,他自己可是十分清楚的。 这一棒下来,寻常人早就变成一堆烂肉了。 可这人不但能接下他一棒,还面不改色气不喘,看起来十分轻松的样子。 他收起轻慢之心,转头 见另外两个人护着馥郁往后巷跑去,他慢慢的松了口气。 原本想要立刻收拾了这个人,念头一转,起了打探之心。 「这位好汉,在下几人都是寻常的帮工,身上就这点银子,好汉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吧。」说着这话,受伤男子解下腰际的佩囊扔了过去。 宋礼新却没接着,任由佩囊「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连个眼神都欠奉,戏谑冷笑:「哟,那现在的帮工可真是厉害了,身手都赶得上街头杂耍了!都用上擀面杖当凶器了!」 受伤男子气的脸色铁青,险些呕出一口老血,狼牙棒重重一晃,哇呀呀就要开骂。 他心神一晃的功夫,两条黑影便贴着窄巷窜了出去,紧跟着身后传来两声短促尖利的惨叫。 随即便是金属相撞的铮铮声和馥郁仓皇的大叫。 受伤男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声东击西的把戏给戏弄了。 他转身就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追去。 听到冷临江和毛勇劭一击即中,宋礼新怎么可能放他追上去破坏了眼下的大好局面。 他人未动刀先动,「铮」的一声,长刀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飞了出去,冲着受伤男子的脊背狠狠一劈。 受伤男子胸口刚被劈了一刀,深知宋礼新手上的这把刀有多快,哪敢让刀刃再挨上脊背。 再挨一刀,小命难保! 受伤男子猛然往前一窜,就地打了个滚儿。 刀刃从后脖颈堪堪削过,发髻在刀刃上一触即断,满头乌发参差不齐的散落下来。 受伤男子原本便滚了满身灰,顶着一头毛糙乱发站起来,形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宋礼新冲到近前,刀背在受伤男子身前一横,哗啦作响,一本正经的点头:「嗯,这回倒像要饭花子了。」 受伤男子气炸了肺,眼风冷冷一扫,只见窜出去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身手了得,以一己之力对上自家两个弟兄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而另外一人更是动作飞快,一只手拖着馥郁,一只手堵着她的嘴,眼看就要走远了。 他一阵心惊肉跳,来不及深究从哪冒出来几个这样的煞星,抬眼一扫面前的提刀大汉,心知不料理的眼前之人,他是腾不出手去救馥郁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抡起狼牙棒,向前横扫。 宋礼新神情肃然,横刀相迎。 冷临江亦是越打越心惊,这两个人手里的弓弩明显是军中之物。 一个鬼市里的铺子,竟然会有军中之物,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而这两个人配合的又格外默契,一人站立着攻他的头面心口,一人半蹲半跪攻他的下盘。 二人手上端着弓弩不停的放冷箭,细如牛毛的钢针铺天盖地的。 饶是冷临江手上剑气如虹,也难以近这二人的身。 他分神往宋礼新那一瞧。 那一柄狼牙棒有摧枯拉朽之势,几棒子下去,巷子口的地上砸的满是烂泥。 至于宋礼新,他那点功夫显然有些不够看了,勉强没被狼牙棒打成一摊烂肉,但也拖不住那男子太久。 冷临江心头一跳,原本是怕打狗入穷巷会遭反噬,现在看来是要速战速决了。 冷临江长眉一轩,又从腰际抽出一柄软剑,当啷一声,在虚空中如蛟龙入海,疯狂撕裂。 毛勇劭死死捂着馥郁的嘴,拖着挣扎不停的她艰难的往前走。 这妇人看上去矮胖,挣扎起来也的确对得起这一身肉,有劲儿的很! 毛勇劭险些按不住她! 这么个臭娘们若是从他一个壮 汉手里跑了,他今后就别在京兆府衙署里混了! 毛勇劭双眼猩红,一巴掌抽的馥郁脸肿牙掉嘴角渗血,形容惨烈。 看到馥郁转瞬老实了,毛勇劭凶神恶煞道:「不抽的你满脸桃花开,你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老子为什么这么帅!」 馥郁垂了垂眼帘,做出一副被打怕了的模样,心思飞转,又惊又俱的低声哀求:「壮士,好汉,好汉是不是找错人了,小妇人只是个帮工,要钱没钱,要色没色的。」 毛勇劭哈哈大笑:「爷不要财也不要色,爷要你的一双好手。」 馥郁心里咯噔一下,早已经明白了这场无妄之灾是从何而来的,只是奇怪的是,这些人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的,她侥幸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好汉说小妇人的手好?好汉说笑了,小妇人一双糙手。哎哟,呜呜,」 她一个没防备,被毛勇劭拽了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嘴边打探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张嘴呼痛哎哟一声,嘴还没闭上,就被塞进了一团臭烘烘的烂布,熏得她直翻白眼。 「女人就是聒噪!」毛勇劭只是长得傻气,心里一点都不傻气,当然知道馥郁东拉西扯的是为了什么,他没给她继续打探的机会,扯了黑黢黢的汗巾塞进她嘴里。 一劳永逸! 可怜馥郁是个制香大师,最灵的就是手和鼻子,从前直闻人间雅香的鼻子,这会儿被冲天酸臭熏得几乎要嗅觉失灵,摔了饭碗了。 毛勇劭想了想,觉得堵了嘴还是不太稳妥,索性一掌劈在了馥郁的后脖颈上。 疼痛来的猝不及防,馥郁白眼一翻,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毛勇劭把馥郁往肩上一扛,就这般大大咧咧的往鬼河赶去。 鬼市里这样的情景比比皆是,根本没人多看他二人一眼。 何登楼领着人将絮果楼搜了个底儿朝天,所获颇丰,正跟过年似得喜气洋洋的走出来,便听到铮铮蹡蹡刀剑触碰声。 一个浑身长满尖刺的家伙在夜色中抡过来砸过去的,带出一道道冷白的残影。 「哎哟卧槽,打起来了这是?」何登楼咧了咧嘴,啐了一口,撸起袖子道:「还看什么看,都打到家门口了!」 听到这话,受伤男子和端着弓弩的两个男子齐齐抽了抽嘴角,这好像是他们家门口吧。 第六百一十八回 狼狈 战局因为有了何登楼这一群人的掺和起了变化,虽然不至于是一边倒的杀戮,但这三人想尽快抽身去救馥郁却是万万不能了。 三人隔空对视了一眼,手上的招式愈发凌厉逼人。 「大人,让宋礼新护着你先去鬼河,卑职等断后。」何登楼挡在冷临江的身前,低声道。 冷临江微微挑眉:「船到了?」 何登楼抬头望了一眼西北方向,一盏六角孔明灯袅袅升起,飘飘荡荡间闪着黄橙橙的灯火,灯壁上彩绘着一枝桃花,格外的流光溢彩。 「桃」与「逃」同音,接应的人在鬼河畔泊船后,便放一盏孔明灯指引方向,这是一早便定好的暗号。 「是,在西北。」何登楼低声道。 冷临江看了一眼正与捕快们缠斗的厉害的那三人,别有深意的问了一句:「知道怎么做吗。」 何登楼没有半点迟疑的点头:「卑职明白。」 鬼河汤汤,河面上倒影着一盏盏昏黄的孔明灯。 离天明不过还有半个时辰了,鬼市里的人陆陆续续的登船离开。 大船小舟随波荡漾,在河面上推开一道道细碎的涟漪。 几条陌生的大船停靠在鬼河西北河岸边,毛勇劭站在船头,一盏孤灯照亮波纹荡漾的水面。 一名船夫回头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馥郁,低声问毛勇劭:「毛哥,这小妇人,怎么了?」 毛勇劭瞥了船夫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船夫缩了缩脖颈,转头看到船舱里的馥郁眼睫微动,像是快要醒过来了,他快步走过去,往馥郁后颈上又重重劈了一掌。 馥郁闷哼了一声,在迷蒙中又昏了过去。 昏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能不能换个地方打,脖子要断了! 毛勇劭看到黑暗中窜出几道熟悉的人影,他赶忙跨步跳到岸上,又吩咐船夫将跳板铺稳当一些,迎到那几人面前,大惊失色的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这是?」 冷临江一行人虽然一个不少,但却狼狈的没眼看。 披头散发破衣烂衫也就罢了,连一向最注重仪表的冷临江都灰头土脸的,破了的衣袖还隐隐被血迹浸透了。 毛勇劭惊得下巴险些掉到地上了,正要再问什么,却被冷临江打断了。 「上船,快走。」冷临江回了一下头,神色格外的忌惮,像是后头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在追。 毛勇劭也不敢再多问什么了,赶忙现将冷临江扶到船上,何登楼紧跟着上了船。 其他的捕快们也三三两两的跳上了船,还没站稳当,这几条陌生的大船就像离弦的箭一般,转瞬驶离了河岸,往鬼河中央驶去。 就在大船驶离了河岸的同时,如狼似虎的一群人追到了岸边。 「嗖嗖」的声音传来,无数冷箭破空而出,但却因为距离太远,箭矢连船尾都没有碰到,便砸进了河中,激起破碎的水花。 一群人气急败坏的在岸边破口大骂,却又无计可施,岸边也无船可坐,只能眼睁睁的目送大船远去。 冷临江靠坐在船舱里,转头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馥郁,慢慢松了口气。 这一趟总算是没白来。 冷临江动了动身子,扯到了伤口,疼的轻嘶一声。 他小心翼翼的卷起衣袖,看到手臂上一片血肉模糊,鲜红的血肉翻出来,边缘沾着星星点点的黑灰。 毛勇劭低低叫了一声,又看到何登楼身上也带了同样的伤,他惊诧的合不拢嘴。 身为京兆府的捕快,身上带伤是常有的事,不算稀罕,他们捕快只是胥吏而不是官员,平日里百姓称一声「官爷」 ,只是客气的恭维,是不敢得罪官府中人的百姓的卑微,但凡碰到有点身份地位的人,谁把捕快当盘菜! 这一声「官爷」当不得真,谁当真谁傻! 可冷临江不是捕快啊,他是正经的四品***,京兆府的少尹大人,谁敢打他,即便是便服而来,没有亮明身份,但这身上的官威可是做不得假的。 这些人都是眼瞎看不到吗? 竟然把少尹大人打成这样! 鬼市里果然都是当人当腻了,只想当鬼的疯子! 毛勇劭直抽冷气,拿了干净的帕子给冷临江擦拭伤口,一边擦一边骂:「大人,是那个混账王八蛋把你打成这样的,卑职非把他揪出来剁碎了喂狗!」 想到那三人最后的反扑,冷临江哼笑一声:「就凭他们手里有火蒺藜,就得抓起来仔细严审!」 听到「火蒺藜」这三个字,毛勇劭狠狠一愣,这玩意儿可是军中之物,一帮鬼市里的混子哪来这么厉害的东西。 「大人,那三个人看起来并不像军中之人。」毛勇劭给冷临江包扎好伤口,又转头去给何登楼清理伤口。 何登楼后背的衣裳尽数被鲜血渗透了,黏在伤口上,稍稍一动便扯得鲜血横流。 毛勇劭不敢再用力,从革靴的靴筒中抽出匕首,小心的将鲜血染透的衣裳割下来,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 何登楼的伤显然比冷临江更重一些,整个背部被炸的血肉模糊,不能坐着,他有气无力的趴着,身子随着摇晃的船身无力的轻晃。 刀伤药撒到伤口上得一瞬间,何登楼终于没能忍住呻吟出声,双手死死抠住了船板的缝隙,豆大的冷汗一下子就渗了出来。 冷临江看的一阵心疼,爆了个粗口:「操!老子要挖了他祖宗十八代的坟!」 原本是一片大好的局面,那三个人眼看就要束手就擒了,谁知道受伤男子竟然扔了个火蒺藜出来。 就在火蒺藜爆炸的一瞬间,是何登楼把冷临江扑开,自己承受了大部分的爆炸冲击,后背炸的一片狼藉。 冷临江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若不是何登楼舍命相救,明年的今日,估计他的坟头草都一人多高了。 「大人,何捕头这,炸的狠了些。」毛勇劭看着何登楼的后背,颇有些束手无策。 何登楼的后背炸的血肉横飞,伤口最深的地方可以看到森森白骨,上好的刀伤药撒上去,很快便被汩汩流出的鲜血冲散了,起不到半点效用。 眼看着何登楼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了,冷临江心下一沉。 这样重的伤,寻常的刀伤药怕是无用了,只有禁军密不外传的刀伤药才能勉强一治。 他心急如焚的呵斥了船夫一声:「快点,再快点!」 这些船夫都是挑的京兆府衙署里水性好的差役假扮的,听到冷临江这话,船夫也知道事情紧急,顿时把橹摇的飞快。 水声哗哗,波光荡漾。 船靠对岸,还没停稳当,冷临江便将昏迷不醒的馥郁扛在肩头,一个箭步跳下了船。 毛勇劭也背着昏迷不醒的何登楼,健步如飞的紧跟着冷临江往外走。 呼啦啦十几人弃船而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不过受伤而归在鬼市中是寻常事,众人也只是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各自收拾各自的摊子去了。 天,快亮了。 他们这些人是见不得光的。 在阳光从牌楼后头的洞口照下来,照亮一阶阶长满青苔的石阶前,他们就该隐于黑暗了。 冷临江一行人兵荒马乱的走出广文馆后院的牌楼,心才算真正放回了肚子里。 天 刚蒙蒙亮,巡夜的金吾卫正与兵荒马乱的一行人迎头撞上。 「站住,什么人犯夜!」伴随着一声冷喝,一支羽箭钉在了冷临江面前的青石板路上,羽尾轻颤不止,在乌蒙蒙的晨光里发出隐约的冷声。 何登楼身受重伤,生死不明,冷临江的心情实在是坏透了,看到眼前示威一样不停的颤动的羽箭,他顿时炸了,像一只炸了毛的公鸡,恼羞成怒的骂骂咧咧:「瞎了你们的狗眼!小爷你们也敢拦!小爷要是不灭了你们满门,小爷我跟你的姓!」 放箭的金吾卫也是个暴躁脾气的,听到这嚣张跋扈的话,顿时跳起来八丈高,张嘴便要骂回去。 「你疯了!你还想回嘴?真不怕抄家灭门啊!」旁边有金吾卫认出了灰头土脸的冷临江,赶忙拽住放箭的金吾卫,把他拽到身后,让人捂了嘴,省的给大家惹祸。 领头的金吾卫被冷临江给骂蒙了,一贯笑眯眯好脾气的人突然发起飙来,一时之间让人难以接受。 他一言难尽的看了眼冷临江,不知道被谁揍了,衣裳都被扯破了,脸也被挠花了。 哦,对了,后头一个跟班身上还扛着个女子,头面朝下,看不清楚长相。 领头的金吾卫转瞬想起了本该在玉华山行宫的冷临江骤然回京的缘由,据说是一个爱妾跑了,他正满京城的抓人呢。 看来这是抓到了,而且抓的不那么顺利。 领头的金吾卫暗骂了一声倒霉,赶忙走到冷临江面前,陪着小脸儿,低声下气道:「见过冷大人,新来的小子不懂事,惊着大人了,大人息怒。」 冷临江哼了一声,耐着性子从腰际扯了个石青色绣云纹的佩囊扔过去,话也没多说一句,便带着游兵散勇般的一群人走远了。 直到看不到冷临江一行人的身影了,领头的金吾卫才点了点佩囊的分量,心中苦笑一声。 原以为赏银要泡汤了,谁料反倒给的更多了。 难怪这满京城里冷临江是出了名的纨绔蛮横,但又偏偏没人说他一个「不好」。 单单这份收买人心的水磨工夫,就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校尉,少尹大人这是,怎么了?」方才反应迅速,拽人捂嘴,才没酿成大祸的金吾卫走到领头的金吾卫跟前,低声问道。 领头的金吾卫不耐烦的哼了一声:「谁知道谁又惹了这位爷不高兴了。」 「卑职听说少尹大人回京是因为爱妾跟人私奔了,回来抓人来了。」 「是啊,校尉,我们也听说了。」金吾卫们「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说起闲话。 「校尉,他衣裳也破了,脸也花了,该不会是把那小妾抓女干在床,被女干夫给打的啊!」 「我看到后头有个人身上还背着个男的,该不会就是那个女干夫吧?」 「难怪少尹大人今日心情格外不好呢!」 「碰到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儿,换成你,保不齐要杀人呢!」 「你说那小妾是不是傻,放着少尹大人不要,要去跟人私奔?」 「搞不好是少尹大人不行,让人守活寡呢?」 金吾卫们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间或发出几声别有深意的猥琐笑声。 领头的金吾卫听他们说的越来越不像话了,重重咳嗽一声:「行了,都闭嘴吧,嫌银子咬手是吧?」他看了眼天色,续道:「走吧,最后一趟,下了值回家,关起门来,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 第六百一十九回 满脸花的少尹大人 在领头的金吾卫的默许下,在众多金吾卫的散播下,冷临江风流韵事像是扎上了翅膀,天刚大亮的时候,便已经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不少人围在冷临江的府邸门外,想要一睹勾的冷临江的爱妾私奔的女干夫的风姿。 天哪,冷临江已经长得够好的了,还财大气粗有背景,那个女干夫得长成什么样,才能把冷临江的爱妾给勾搭跑了。 更有甚者,偷偷的给冷府的小厮塞银子,指望着能打听出点内幕消息。 可那小厮却是一手拿着银子,一问摇头三不知,光收银子不干人事! 就在满长安城的人都在议论大名鼎鼎的纨绔子弟冷临江回京寻找爱妾,将其捉女干在床反被暴揍一顿,脸都被挠花了的时候,流言中被人笑翻了的那个人,已经置身于与冷府隔坊相望的一处宅院中了。 宅院的大门外头停着一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马车,车身上没有任何徽记,唯独拉车的马匹皮毛油光水滑,格外的有精神。 冷临江站在车旁,对一个半百男子低声道:「我走之后,切断与那边府里的联络,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半百男子身着一袭半旧的灰色长衫,洗的干干净净的,花白的头发束在发顶,簪了一根暗黄的竹节簪。 这样的打扮,既像是管家又像是幕僚。 「公子放心,小人明白。」半百男子对冷临江格外恭敬,扶着冷临江上了马车。 目送马车远去,半百男子转过身看了眼高高的匾额。 匾额也半旧了,上头沾了一层薄灰,用黑色中规中矩的写着「白府」两个字。 车轮咕噜噜的碾过青石板路,晨起的清露混合着青草碾成绿色的汁沾在车轮上。 晨起的明灿阳光落在一起一落的车帘上,车厢里忽明忽暗的。 冷临江靠着车壁,微阖双眼,心口处藏得那份口供,烫的他心中一疼。 他垂眸,看了倒在地上的麻袋,拿脚踢了两下。 麻袋动了动,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冷临江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惋惜什么,喃喃道:「吃喝你就别想了,等到了地方,有没有命还不一定。」 马车驶到金光门就被拦了下来,车夫拎着马鞭,还没来得及说话,「哗啦」一声,冷临江便扯开车帘儿,怒气冲冲的探出头来。 「瞎了你们的狗眼,小爷的车也敢拦!滚开!」冷临江一边怒骂,一边扔了个灰突突的佩囊出来,正中车前兵卒的脑门。 兵卒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抓着佩囊,看着怒不可遏的冷临江,不敢怒也不敢言。 他也看到了车厢里的那个扭来动去的麻袋,只不过就更没胆量上前查验了。 一大清早的,他就听了一耳朵流言蜚语,原本是半信半疑的,可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信了。 看这少尹大人这满脸花,他的那位爱妾是属猴的吧! 下手可够狠的! 冷临江被兵卒看的恼羞成怒,脸色铁青的大骂:「看什么看!还不滚!」 言罢,他「唰」的一下放下车帘。 马车继续晃晃悠悠的前行,驶出城门后,速度陡然变得飞快,随着车帘起落洒进车厢里的阳光越来越亮,亮得刺眼。 「公子,到了。」车夫拎着马鞭跳下车辕,在车旁束手而立。 冷临江撩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十里长亭被晨雾笼罩着,在不远处若隐若现,亭子中的几个人的身影更加朦胧,有细微的说话声传来。 此时虽然天光大亮了,其实时辰还早,这条路上并没有行人和马车。 「搬吧。」冷临江放下 车帘,淡声吩咐道。 车夫应了一声是,抬手朝长亭方向打了个手势。 亭子里的人看到这一幕,解开拴在树旁的马匹牵过来,马背上驼了个漆了红漆的樟木箱子。 箱子并不大,红漆簇新,箱子的接口处都封了蜡。 冷临江下了车,看着两个男子将箱子解下来塞进车厢里。 他踟蹰的走过去,慢慢打开箱子看了一眼,目光微冷,露出深恶痛绝的神情,「砰」的一声重重合上箱子盖,又沿着盖子边缘重新封了一层蜡。 他搓了搓手,想了想,泄愤一般重重踢了麻袋一脚。 随后他翻身上马,一骑绝尘的往玉华山方向赶去。 从长亭中下来的两个男子则一个坐在了车辕上,一个挤进车厢,车夫扬鞭赶车,马车一阵颠簸,迎头追了上去。 天亮之后的鬼市反倒不像夜里的鬼市那般灯火通明,四下里静悄悄的,几盏稀疏的灯火几乎快要被黑暗吞噬殆尽了。 外间已是炎炎夏日了,可这处巨大的望不见尽头的地下洞窟,还是春寒料峭,阴冷逼人,没有丝毫暖意。 鬼市里的人都是昼伏夜出的,夜里忙活,白天补觉,这个时辰还在鬼市里走动的,多半都是没能赶在天亮之前离开鬼市的长安人。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尊卑,就会分三六九等,鬼市里都是见不得光的人在装神弄鬼,自然也莫若如是。 在远离鬼河的地下洞窟的深处,洞顶高悬的钟乳石更加的光华夺目,蔚为壮观。 即便不燃灯,也能看到房顶上一片片整齐的灰瓦。 鬼市里是长不了花草树木的,唯一能长出来就是石缝间的一簇簇青苔,深深浅浅的绿色,在不经意间点缀了长年永寂的漆黑。 这片房舍算得上是鬼市里盖得最精细的了,粉了白墙,立柱上漆了朱漆,廊檐下雕梁画栋。 住在这里的人虽然也跟鬼市里的其他人一样见不得光,但胜在有钱。 有钱能使磨推鬼。 寂静中突然传出一声「吱呀」声,三个男子从门里鱼贯而出,其中两个人的肩上还扛了一个不停扭动挣扎的麻袋。 麻袋的外头缠了几圈拇指粗的麻绳,隐约可以看出里头装了个人。 那人在麻袋里挣扎的太过剧烈了,缝隙里沾的灰尘扑簌簌的直往下掉。 扛着麻袋走在前头的男子猝不及防的落了一脑袋灰,转头啐了一口:「饿了这么几天还有劲折腾,早知道就再多饿几天了!」 提着刀走在最前头的男子哼了一声:「还得大老远的扛到鬼河里扔了多费劲,要我说干脆三刀六个洞,捅了得了!」 麻袋里的人吓了一跳,顿时老实下来,不敢再动了,只是不停发出「呜呜呜」的哀求之声。 扛着麻袋走在最后头的男子冷声道:「少说废话,趁着这会儿人少,赶紧干活!」 最后说话的这个男子显然是三个人中做主的,说话极有威慑力。 前头的两个男子对视了一眼,加快了步子往鬼河方向走去。 三个人动作极轻,警惕性也很高,一边走一边忌惮的扫视四围。 这个时辰的鬼市,正是众人睡意最沉的时候,黑漆漆的破街陋巷中空无一人。 稀稀疏疏的微弱灯火将三个人的身影拉得纤长,在地上不断的摇曳。 在前头扛着麻袋的男子踉跄了一下,转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再动,现在就办了你!」 麻袋里的人狠狠抖了一下,只安静了短短一瞬,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挣扎。 前头那人已经快要扛不住了,口中骂骂咧咧起 来。 「好了,别骂了。先把他放下来。」走在最后头那人开口道。 二人把麻袋放到地上,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用牙咬开瓶塞,解开麻袋口的麻绳,露出一张被堵了嘴的年轻郎君的脸。 男子叹了口气,碎碎念叨:「别怨我们啊,这就是你的命。」 说着,他把堵在那人嘴里的汗巾拿了出来,没等那人反应过来闭上嘴,他就捏着那人的脸颊,将瓷瓶里的药灌了进去,等那人咽下去之后,又将汗巾塞了回去。 那人听到男子的话,又被逼着咽了不知名的药,他惊恐的瞪大了双眼,呜呜呜的疯狂摇头。 男子没再说什么,只是摇头,慢慢的把麻袋口重新拉好捆紧。 三个人扛着麻袋继续往前走。 麻袋里的年轻郎君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绝望了,一动不动的躺在两个人的肩头,像是在听天由命的挺尸。 鬼河水静静的流淌,河面上倒影着光怪陆离的钟乳石,深夜里帆樯如云的盛景早已消散了,河面上空无一船,安安静静的。 三个人找了处水深浪高的地方停下来,将麻袋放在地上,相互对视了一眼。 河水滔滔,时不时的扑上岸边黑色的石头和泥土,泥泞的土里满是深深浅浅的足印。 漆黑如墨的河水深不见底,如一只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三个人静了片刻,默不作声的将麻袋高高举过头顶,再重重的抛进了水里。 「噗通」一声闷响,河面上激起了丈许高的浪。 麻袋里的年轻郎君被麻绳捆的紧,挣扎不开,只随波在河面上沉浮了两下,便慢慢的沉入到河中了。 水面淹没了麻袋,很快便看不见了。 三个人在河边看了片刻,直到河面上波涛平息,麻袋彻底沉没下去,才望了望左右,飞快的离开了。 第六百二十回 非礼与反非礼 岸边恢复了平静。 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声无息的跃入水中,只激起了细碎而微弱的浪花。 那身影一入水,深色短打浸透了水贴在身上,身段玲珑,隐约可见是个年轻姑娘。 年轻姑娘在水中灵巧至极,鬼河水浑浊,尤其是在水面之下,虽没有水草之类的东西阻挡,但水下礁石林立,暗流湍急,双眼更加难以视物。 可这姑娘对水下的情形格外的轻车熟路,很快便游到了麻袋扔下来的那面水域,找到了正在缓缓下沉的麻袋。 麻袋里的人似乎力竭了,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年轻姑娘脸色一变,飞快的迎上去,一把抓住麻袋口,抽出匕首割断了紧紧捆在麻袋上的麻绳。 绳索捆在身上的压力陡然一松,麻袋里的人如同重获新生,再度扭动挣扎起来。 年轻姑娘赶忙艰难的将麻袋扒下来。 麻袋里的年轻郎君露出头,看到那姑娘的脸,错愕的睁大了双眼。 「咕噜噜噜」一串气泡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 他的脸顿时憋得通红。 那姑娘毫不犹豫的抬头,嘴贴上年轻郎君的嘴,渡了一口气过去。 年轻郎君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绯红布上脸颊。 那姑娘可没有半点旖旎心思,渡了气便反手拽着年轻郎君的衣领,拖着他往岸边游去,还不忘把麻袋塞到他的手里。 离开时比来时游得速度要慢一些,中途那年轻姑娘还停下来给他又渡了一回气。 年轻郎君简直快要背过气去了,不是憋得,是吓得。 她非礼他,一次还不够,还非礼了两次! 他严重怀疑这个女流氓就是来揩油的! 年轻姑娘先爬上了岸,又艰难的将年轻郎君也拖上岸。 两个人歪七扭八的躺在泥泞里,湿漉漉的衣裳上沾满了泥。 一阵风来,被河水泡透了的衣裳黏在身上,又湿又冷。 年轻郎君打了个寒噤,紧跟着咳嗽了两声,呕出几口散发着腥气的河水,才真正相信自己重获新生了。 他活了,活下来了。 他大喜过望,猛然翻身抱住了旁边的年轻姑娘。 「哎哟!你敢踹我!」他刚抱了姑娘一下,膝盖就被狠狠踹了一下,痛的大叫一声。 他的膝盖要碎了! 最毒妇人心呐! 年轻姑娘趁机站起来,面无表情道:「脱衣服!」 「啥!」年轻郎君死死抓住衣襟,羞羞答答道:「在这?就算我长得天人之姿,你也不能在这饥不择食吧?」 他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女流氓不是来救他的,就是来揩油的! 年轻姑娘神情淡漠的瞥了年轻郎君一眼:「脱不脱?」 「脱?脱!」年轻郎君揭开湿漉漉的腰带,反正都已经湿透了,穿着难受,还不如脱了晾一晾,一会儿穿的时候还能舒服点。 他心里这样想着,可嘴上说出的话却是明显在找抽:「亲都亲了,赤膊相见也就不算啥了,我忍了!就不让你对我负责了!」 年轻姑娘不屑的撇了撇嘴,做了个呕吐的动作,从石头后头拿了套灰突突的短打扔到已经光膀子的年轻郎君面前,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换上。」 年轻郎君抖了抖那衣裳,说是灰色的短打,可上头花花绿绿的补丁一块摞一块,实在没眼看。 那衣裳上还散发着酸臭的气味,熏得他呼吸一滞。 他咧咧嘴,一脸嫌弃:「这,怎么穿?」他拍了拍自己养的白净的皮肤:「对得起我这金贵的身子吗 ?」 「爱穿不穿!」年轻姑娘冷嗤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一把夺过年轻郎君脱下来的湿衣裳。 「你!」年轻郎君顿时无语了,只好不情不愿的把衣裳套到身上。 年轻姑娘撇了撇嘴,又从石头后头拖出一个浑身光溜溜的男子。 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具尸身,浑身没有半点伤痕,但气息全无,早已经死透了。 年轻郎君刚换好裤子,正在系腰间的汗巾,抬眼看到这一幕,他嗷的一嗓子跳的八丈远:「这,这是,这是什么?」 「死人啊?你没见过死人?」年轻姑娘慢条斯理的把他脱下来的湿衣裳套在尸身身上。 年轻郎君嘴角微抽:「死人谁没见过!可没见过脱得光溜溜的死人!」说着,他突然恍然大悟,皱着眉头问:「他,他是你扒光的?变态啊!」 年轻姑娘挑了挑眉:「对啊,扒下来的衣裳你不正穿着呢吗!」 年轻郎君愣住了,抓着汗巾的手无知无觉的松开了,半晌才疯狂甩着手,像是被汗巾咬了手,唇角颤抖:「你,我,你,你是活着扒的还是死了扒的!」 年轻姑娘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年轻郎君:「活着扒那不是耍流氓吗?当然是死了扒。」 听到这话,年轻郎君都快哭了,想把穿在身上的死人衣裳脱下来,可是眼睁睁的看着那姑娘已经将自己的衣裳套在了死人身上,他欲哭无泪了。 这可真是,让死人穿活人的衣裳,让活人没衣裳可穿!. 收拾好了那具尸身,年轻姑娘把他塞进麻袋里重新捆好,叫了年轻郎君过来帮忙,将麻袋重新抛入河中,激起层层浪花。 「好了,好歹能拖延一段时间了,走吧。」年轻姑娘抬眼上下打量了年轻郎君一番,觉得总有些别扭。 年轻郎君扯了扯衣摆,一笑跟哭似得:「衣裳,有点短。」 年轻姑娘摇了摇头:「不,是脸有点白。」她抓了一把泥,用力的抹在了年轻郎君的脸上和脖颈上。 年轻郎君躲不开年轻姑娘的魔爪,跳着脚嘟囔:「轻点,轻点你,疼,疼。」 「疼个屁!」年轻姑娘一巴掌拍在年轻郎君的额头上:「命都快没了,还喊疼!」 「我这命不是保住了嘛!」年轻郎君腆着脸笑:「我掐指一算,你就会来救我。」 「你倒是会算,那有没有算出你要穿死人衣裳?」 「......」年轻郎君无语凝噎:「咱们这是去哪?」 「进城啊?你还打算在鬼市过年?」 「我不去,我这个样子,不消一刻,我从此就是长安城最大的笑柄了!」 「你以为你以前不是?」 「......」年轻郎君错了错牙,突然笑道:「你方才轻薄了我,你得对我负责。」 年轻姑娘抬脚,一脚揣在了年轻郎君的腿上,踹的他一个踉跄:「你给我滚回河里去!」 「别啊,刚才不救我,那是见死不救,现在踹下去,那是谋杀亲夫!」年轻郎君脸不红心不跳,找抽的话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年轻姑娘心生悔意,后悔把这块狗皮膏药从河里捞出来了,她就应该让他泡在鬼河里,泡的发白发胀,看他还有没有劲儿胡说八道。 这个时辰的鬼市人迹寥寥,多是行色匆匆往外赶路的人,鬼河上空无一船,想要过河的人都望河兴叹,看来只能等到天黑之后才能离开了。 年轻姑娘和年轻郎君站在河边,滔滔河水没过鞋底。 「这,没有船怎么走?」年轻郎君微微皱眉。 「游过去。」 「啥?游过去?」年轻郎君张大了嘴 :「疯了吧你!」他动了动手脚:「我刚被那帮人喂了软筋散,游不过去。」他小心翼翼的觑了年轻姑娘一眼:「要不等天黑有船了再走?」 「不行!」年轻姑娘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夜长梦多,得尽快离开这里。」 「那,要不你背我?」年轻郎君试探问道。 年轻姑娘瞥了年轻郎君一眼:「要点脸行吗?」 「......」年轻郎君嘿嘿笑了两声。 年轻姑娘无奈的叹了口气。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谁让这个人是她将来安身立命的大靠山呢。 她想了想,绕道巨石后头,窸窣之声响起来,片刻之后,她拿着一件赭色的油布衣裳走出来,鼓着腮帮子往里吹气。 年轻郎君看的目瞪口呆,震惊不已。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件油布衣裳被吹得鼓了起来,这才看出来,这是一件怪模怪样的齐腰短比甲。 年轻姑娘把吹气的地方封好,将比甲递给年轻郎君:「穿上。」 年轻郎君愣住了:「这,怎么穿?这是干啥的?」 年轻姑娘有点不耐烦了,把比甲往年轻郎君身上一套,将两边的细绳牢牢系紧,又往他嘴里塞了一截芦苇杆。 她后退了一步,仔细审视了一番已经呆若木鸡的年轻郎君,满意的点点头:「好了,可以下水了。」 年轻郎君已经忘了反抗了,任由年轻姑娘把他拖下了水。 冰凉的河水浸泡住身子,年轻郎君打了个激灵,方才沉没在水中,死亡逼近的恐惧再度攫住他的心神。 他手忙脚乱的扑腾了几下,发现自己并没有沉下水,而是始终漂浮在水面上。 他手脚并用的拍了两下水,大奇道:「嘿,奇了,怎么沉不下去,诶,是这比甲的用处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年轻姑娘在前头领路,径直往对岸游去,头也不回道:「闭嘴,是嫌自己力气多的没处使了?」 年轻郎君缩了缩脖颈。 姑娘好凶,他好害怕! 鬼河看起来很宽敞,游起来也确实很宽敞,格外费力。 二人游到对岸的时候,咻咻喘着粗气,已经力竭了。 二人像两条死鱼一般在岸片瘫着了。 年轻姑娘只躺了片刻,呼吸平稳之后,便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踢了年轻郎君一脚:「起来。」 年轻郎君哼哼唧唧:「歇会儿,歇会儿,腿软。」 年轻姑娘耳廓微动,脸色一沉:「快起来,有船来了。」 年轻郎君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往雾蒙蒙的水面望去。 水面上笼罩着一层灰青色的薄雾,此时没有亮着船灯,站在岸边,根本看不见对岸的情形,连水面上也看不分明。 但是寂静中,颇有节律的哗哗水声却格外清晰。 刚刚死里逃生的年轻郎君吓得连退几步,肝胆俱裂道:「不是,来抓我的吧?」 年轻姑娘抿唇不语,镇定自若的背身而走,脚踩在烂泥里,没有发出脚步声,但是留下了极深的足印。 年轻郎君见状,恍然大悟,也跟着背身而走,留下一串与离开的方向相反的足印。 二人离开后不久,一条大船停在了二人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几个黑衣大汉跳上岸,审视了一番地上足印,其中一个大汉转头道:「木圣使,是两个人,看脚印是一男一女。不过奇怪的是只有来的脚印,没有离开的脚印。」 话音方落,船篷里有人轻轻「咦」了一声,船身一阵轻晃,一个身形清瘦,气韵萧索的男子弯腰走出船篷上岸。 船头的 一盏昏黄孤灯晃了晃,照亮了男子的脸庞。 这人正是进京之后便甚少出现的李胜,只是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会瘦成现在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而且还流落到鬼市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 李胜负手站在两行足印前,低头看了看,双眼微微一眯,冷光乍现。 「这两个人的足印是通向什么地方的?」李胜淡淡问道。 其中一个黑衣大汉低声道:「足印到主街上就突然消失了。」 「去看看。」李胜淡淡道。 黑衣大汉赶忙在前头引路。 足印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泥泞的尽头,主街上铺了并不规整的青石板,这些青石板上并没有留下半个足印。 果然像方才那个黑衣大汉所说的那样,这两个人的足印就像是突然被截断了一般,在泥泞的边缘戛然而止了。 李胜低着头看了一瞬,旋即慢慢抬头,看到堆积在道旁的几堆石头。 他目光腾挪,沿着那几堆石头望到不远处的房舍。 石头和房舍上也都没有留下足印,但是紧挨着洞口的房舍边缘的灰瓦掉下来了一块,痕迹尚且新鲜。 他冷冷的抿唇一笑:「他们是亲手把人扔下去的?」 「是,亲眼看着人沉了底儿才走的,肯定是死透了。」黑衣大汉道。 李胜脸上的笑容更冷了:「是么?」 黑衣大汉唇角嗫嚅,他本来是能确定的,扔一个人到鬼河里淹死,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能干不好吗,那三个人又不是傻! 可现在看李胜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打了个寒颤,又不能确定了。 他张了张嘴,最后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李胜眯着眼望向远处,这样诡谲的行迹,他心里突然冒出个有着诡谲笑容的姑娘。 他心里咯噔一下,两个人的足印,一男一女,那女的若真是那个行迹诡谲莫辨,亦正亦邪的姑娘,他们现在去追,怕也是无功而返的。 他静了片刻,最终不知是如何打算的,挥了挥手:「撤。」 黑衣大汉愣了一下,很快回神,一行人重新登船,趁着蒙蒙雾色渡过鬼河。 河岸边安静了下来,河滩上的泥被踩的满是脚印,盖住了方才那两个人留下的足印。 明亮的阳光从洞口倾泻下来,照在缺了块灰瓦的房顶上。 房舍后头的一堆干柴动了动,年轻姑娘手脚并用的从里头爬了出来。 她伸出手将年轻郎君也拉了出来。 二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的舒了口气。 「幸亏他们没有仔细搜,不然咱们这会儿又被扔河里了。」年轻郎君后怕不已,拍着心口道。 年轻姑娘翻了个利落的白眼儿:「若不是你踩掉了一片瓦,咱们这会儿就跑出去了!」 年轻郎君嘿嘿干笑两声:「太高,我害怕!」 「......」年轻姑娘无语,朝天翻了个白眼儿,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木屑:「走吧。」 年轻郎君跟了上去:「去哪?」 年轻姑娘看傻子一样看着年轻郎君:「这得问你啊,你是要回府,还是去玉华山。」 年轻郎君只想了一瞬,萧瑟的望着洞口的明媚阳光:「回府是自投罗网,玉华山上必定已经有一个我了,此时骤然现身,真的也变成假的了。」 年轻姑娘深深一笑:「你倒是看得清楚。」 「......」年轻郎君自嘲的摇摇头:「我是纨绔,不是傻!」 他思忖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 年轻姑娘 长眉一挑:「正好,见识见识玉华山上的李鬼什么样。」 「必定没我长得好看!」 「对,一定比你难看!」 第六百二十一回 再入牢笼 夏日的阳光流泻开来,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暑气茫茫,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上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从前人来人往的偌大宅邸此时彻底空了下来,经常在府里走动的那几个丫鬟小厮都不见了踪影,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生面孔。 周无痕穿着深色劲装,摇着躺椅,看着在廊下洒水的小厮,深色的衣裳衬得她少女般的脸凭空年长了几岁,但神情轻松而飞扬:「对,那个地方多洒点水,这天太干了。」 小厮毕恭毕敬的垂首称是,又多拿了几个簇新锃亮的铜盆出来盛水。 庭前的两棵梧桐树有年头了,树冠亭亭如盖,浓荫遮蔽了白花花的阳光,在五月的炎热中,生出几丝清凉宁静来。 周无痕悠闲的摇了两下折扇,喝了口冰了许久的酸梅汤,舒服的眯起眼睛。 难怪世人都削尖了脑袋扎进宦海中,宁可淹死也不回头。 这呼奴使婢的腐朽堕落是真舒坦啊。 比刀尖上舔血,朝不保夕,颠沛流离舒坦多了。 周无痕刚舒服了没一会儿,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便打断了这偷来的浮生宁静。 「水圣使,不好了,那人快不行了。」阿庸从一片绿油油的浓荫中急匆匆的走出来,惊慌失措的高声喊道。 摇椅剧烈的晃动了两下,周无痕一下子从摇椅上弹了起来,脸色难看的厉害,声音又冷又厉:「不是说让你们好吃好喝好好照应着吗?好好的人怎么才两日,人就不行了?」 阿庸抽了抽嘴角,那叫什么好好的人,来的时候连半条命都没有了! 但他不敢跟周无痕顶着来,硬着头皮支支吾吾道:「他的伤太重,卑职等都是粗人,也没伺候过人,手上没个轻重准头的,」他的声音渐低,最后心虚的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会伺候人! 只不过是懒得伺候罢了! 周无痕漫不经心的掠了阿庸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你的意思是,你们不会伺候,我会伺候?」 听到这话,阿庸无端的抖了三抖。 伺候人?别逗了,周无痕只会折磨人! 就算她会伺候人,他也没胆子使唤她去伺候。 嫌命长吗? 他嘟嘟囔囔的说不出什么来,只小心翼翼的一眼接一眼的觑着周无痕的脸色。 周无痕嗤的冷笑一声:「不就是要姑娘伺候他吗?这府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姑娘,从内院随便找一个去伺候他!」 阿庸诶了一声,无奈的转身,准备到内院去挑个胆小怕事的丫头过来。 谁料刚走出去两步,却又被周无痕给叫住了。 「等等,那个,叫张娣的,是不是一直在前院伺候呢?」周无痕眯着眼,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 「是,她是新来的,对府里的人和事都陌生的很,并没有看出咱们的不对劲,这才一直留着她在前院伺候。」阿庸微微一顿,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那是个乡下丫头,头一回进京,人还算老实。」 「那就她吧。」周无痕一锤定音:「她对府里不熟,在京城更是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逃出去也是个死。」 在周无痕的面前,阿庸没有提出异议的份儿,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前院的后罩房原本是下人们住的,现下已经空了,大通铺上堆着半旧的薄被褥。 张娣抱着被褥缩在墙角里,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眼睁睁的看着后罩房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不知道这府里出了什么事,但她很清楚,这里的一切都与她刚来的时候截然不同了。 她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都不见了,说是跟着汉王殿下一起去了玉华山。 可是时间不对,那些人消失是汉王殿下启程去玉华山之后的事情。 留在府中的这些人个个都凶神恶煞,她被关在后罩房中,不能也不敢随意走动。 每日每夜都像砧板上的肉,悬在头上的那把刀随时可能落下来。 可张娣从不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之人。 她忧心忡忡的觑一眼窗外明亮的天光,想起兄长最后一趟来的时候留的话。 秦王,秦王监国理政! 她双眸一亮,手紧紧抓住被角,指节发白。 突然外头响起脚步声,她的神情一变,脸上的慌乱之色转瞬消失不见,露出一抹卑微的笑容,目光期盼,怯生生的翘首望着门口。 脚步声果然在门外停了下来,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 「吱呀」一声,门开了,明亮的阳光猝不及防的漏进了房里。 一缕若有似无的轻尘在蒙蒙的光里流转。 张娣丢开薄被,一下子从通铺上跳下来,扑到阿庸面前,又是急切又是欢喜的开口:「总管,是不是殿下派人来接妾身去玉华山了。」 阿庸一言难尽的望着眼前的姑娘,简直想要仰天长叹了。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姑娘! 这么蠢是怎么活下来的! 没天理啊! 这么蠢的姑娘在他们宗里,早就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阿庸轻咳了一声:「那个,殿下传信过来,吩咐你办一桩差事,办得好,马上接你去玉华山。」 听到这话,张娣眼眸一亮,咧嘴一笑,笑容明媚如春,心浅的一眼便能看到底:「什么差事,总管吩咐便是,妾身一定办的漂漂亮亮的!」 张娣答应的如此痛快,阿庸准备好的满肚子话没了用武之地,愣了半晌,直到听到张娣叫他,他才回过神来,一脸严肃道:「那就跟我走吧。」 张娣乖巧的点点头。 张娣在前院呆了月余,对这里已经轻车熟路了,可跟着阿庸七拐八弯的,她却走的踉踉跄跄。 她怎么也没想到,姹紫嫣红满目繁华里竟然还有这么潮湿阴冷的地方。 她震惊的合不拢嘴。 「以前没来过这吧?」阿庸在前头走着,突然头也不回的淡声开口,吓了张娣一跳。 张娣稳了稳心神,怯生生的小声道:「妾身,不太认得路。」 阿庸低低一笑,没再说话,径直往阴冷的回廊深处走去。 竹声如涛,阳光穿透竹林,筛了满地晦暗婆娑的竹影。 风过处,竹林深处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这声音里透着一股幽冷之意。 张娣觉得像是被毒蛇盯住了一般,后脊梁发寒,惊得连连回头,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阿庸仍是没有回头,但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一般,将张娣的惊慌失色尽数看在了眼中,不由得又是摇头一笑。 又蠢笨又胆小,除了能伺候人,果真是不堪大用。 竹林的尽头半遮半掩的两间低矮的倒座房,窗棂破败,灰瓦掉落了大半。 看着眼前这一幕,张娣顿时有一种天打五雷轰的感觉。 堂堂王府里,怎么还会有这么荒的地界儿! 阿庸打开门上押着的大锁,推门而入,对呆立着的张娣道:「进来吧。」 张娣半晌回不过神来,木然的走进了屋子。 屋角堆了一堆枯黄干燥的稻草,稻草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男子,身上盖了一床薄薄的半旧锦被。 阳 光从破旧的窗透屋里,没有燃灯的屋子里光线迷蒙昏暗。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腐朽发霉的味道。 男子的脸一半映照在阳光下,一半淹没在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出他脸色蜡黄,脸颊深陷,嘴唇惨白,气色极差的样子。 张娣心里咯噔一下,惊疑不定的望着阿庸:「总,总管,这是?」 阿庸看了眼气息比昨日更加微弱的男子,叹了口气:「这是殿下要的人,殿下吩咐你照顾好他,切莫让他死了。」 张娣犹犹豫豫的,一脸的艰难:「总,总管,这人,看着,快,快没救了。」 阿庸微微挑眉:「怎么,办不好?那你也别去玉华山了,去了也是惹殿下生气!」 一听这话,张娣急了,神情慌乱道:「不,能,能办好,妾身肯定不会让他死了。」 阿庸点了点头:「门锁上了,你的被褥,饭菜和他的药一会会有人送过来。」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金铃递给张娣,淡淡道:「有事就晃动铃铛。」 张娣犹豫不决的接过金铃,入手一片光滑冰凉,她紧紧握着,终于下定了决心:「是,妾身明白了。」 随着门锁落下的声音响起,阿庸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竹海婆娑的声音不断的传入屋里,张娣的心一下子就慌了。 她以为出了后罩房,便是自由了,就可以伺机逃出去,可没料到却是从一个牢笼进了另一个牢笼。. 她又被关起来了! 还和一个只剩了一口气的陌生男子关在了一起! 太晦气了! 她在窗下站了片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走到男子身边。 借着洒落在男子脸上的阳光,仔细的打量起来。 方才离得远,她看的并不十分清楚,现在走近了仔细一看,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怎么是他! 竟然是他! 她不可思议的凑近了男子的脸庞,想要看的更仔细一些,更清楚一些。 谁料男子突然睁开了双眼,左手猝不及防的钳住了张娣的脖颈,一下子将她按在了地上。 第六百二十二回 讨价还价 男子目露凶光,如同一只喋血的饿狼,苍白的双颊上泛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 凶神恶煞的目光在张娣的脸上打了个转,双眼陡然一缩,面露诧异之色,不知不觉的就松开了手。 「是你?这是哪?你怎么会在这?」男子一眼不错的盯着张娣,手虽然松开了她的脖颈,但依旧搁在张娣的命脉处,只要她有半点异动,顷刻间便能要了她的性命。 张娣认出了那男子,她虽然与这人只是一面之缘,但她记性好,还是认了出来。 而看那男子看到她时的反应,显然也认出了她。 认出来了就好! 省的她再多费口舌解释什么了。 张娣松下一口气,强自镇定的压低声音开口:「我现在是汉王的妾,自然是在汉王府。」她微微一顿,转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窗外,声音更加的谨慎而低微了:「孟大人不应该在玉华山吗,怎么会在这?」 这被关在陋室中的男子,赫然正是应该在内卫司养伤的孟岁隔。 听到张娣这话,孟岁隔的目光一沉,抿唇不语,心头生出一丝讶异,一丝不详。 他慢慢的松开了张娣,目光闪动,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在看到张娣的头一眼,他就认出了她。 这才对自己现在置身之地无比意外。 对张娣的意外出现更是一头雾水。 汉王的妾,怎么会被派来伺候他? 张娣也没有说话。 她虽是个乡野姑娘,但也不是真的蠢笨胆小,更不是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知道圣人出京前往玉华山避暑,内卫司的司使韩大人也一起去了,那作为韩大人的近卫,孟岁隔此时应该在玉华山才对。 可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她自认为一向聪明,可现在却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她见过汉王和韩大人在一起的样子,说不上亲近但也绝不是敌对的状态。 汉王没必要也没理由抓了韩大人的近卫! 想到这里,张娣移眸望住孟岁隔,犹犹豫豫的问:「孟大人,你,你不是殿下的人抓的吧?」 孟岁隔虚弱无力的躺了回去,叹了口气:「你倒也,聪明。」 「聪明!」张娣自嘲的轻笑一声,她从前自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进了京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罢了。 聪明她担不起,顶多也就是不蠢。 事关朝廷大员和皇亲国戚,张娣深知不能多问缘由,问多了会死得快。 张娣眨了眨眼:「孟大人有法子逃出去吗?」 话音方落,她便一眼看到了孟岁隔被包的像粽子一样的右手,血渗透了白棉布,血迹已经干涸了,一片片参差不齐的暗红色血痂看起来触目惊心的。 那只右手软绵绵的低垂着。 张娣想起孟岁隔方才掐住她的脖颈用的也是左手,那他的右手...... 她心头一跳,只觉自己说错了话,不是有没有法子逃出去,而是若非他身上有伤,根本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她张了张嘴,正要解释一句,却见孟岁隔做了个「嘘」的动作,飞快的闭上了眼睛,倒在稻草堆里,做出一副生死不明的模样来。 张娣心领神会,退到了窗户底下。 果然,她刚刚在窗下站定,窗外便传来「笃笃」声。 张娣脊背一僵,转身露出个无懈可击的卑微胆小怯弱的笑:「小哥是送被褥来了,哟,还有午食,辛苦小哥了。」 站在窗外的是常跟着阿庸跑腿的小厮,隔着破败的窗棂递东西进来。 他看了张娣一眼,还是那副怯生生的小家子模样。 他放了心,把东西递进屋里。 一床半旧的薄被褥,正是从刚刚的后罩房通铺上扒下来的。 一只鸡翅木六角三层食盒里装着饭菜,虽然都是简单的粗茶淡饭,但都冒着淡白的热气。 最后递进来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打开来,里头搁着两只长颈瓷瓶,两枚小巧圆钵。 另外还有一卷干净的白棉布。 「瓷瓶里的内服,圆钵里的外用,一日两次,莫让他死了。」小厮是个话少的,将东西一样样的递进去,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身走了,根本不给张娣多说两句的机会。 张娣「诶」了一声,张了张嘴,终是一叹。 她看着摆在地上的饭菜和药,低声问孟岁隔:「孟大人,是先用饭还是先用药?」 孟岁隔直起身子,看了眼那饭菜。 还是和往日一样的菜式,但是是两人份的。 他看了眼张娣。 既然饭菜是两个人的,而张娣又是他们打发来照顾他的,那必然不会再在饭菜里动手脚了。 来到这里的头一日,他便常出饭菜里下了软筋散。 从此之后,他便再未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了。 是以才会虚弱至此。 「先用饭吧。」他坐直了身子,虚弱却不绝望道。 张娣摆好了饭菜,眉目氤氲在热气腾腾中,她有些食不下咽,几度张嘴想要问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 孟岁隔并不能确定眼前之人是值得信任的,但如今他也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或许可以试探一二。 他淡淡问道:「府里出了什么事?」 张娣愣了一下,犹豫不决道:「我也不知道府里出了什么事,看起来并没有出事,但就是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孟岁隔心存试探,也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张娣偏着头思忖片刻:「要说不对劲,那是殿下去玉华山避暑之后的事情。」有些话起了个头,再说起来就容易的多,她将这些日子里:「殿下走了之后,这府里有年头的老人都不见了,说是跟着殿下去了玉华山伺候了,内院也封了,里头的人统统不许出来走动,我偷偷去看过一眼,门口有侍卫把守。这些日子我见到的人,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也察觉到这里头弯弯绕绕的有些不妥当,但见识眼界在这里摆着,着实想不出这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可孟岁隔是个见过世面的,听到张娣这话,在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心里咯噔一下。 若不是汉王身边的人出了问题,那便是汉王本身出了问题。 他暗道一声不好。 汉王此时正在玉华山,不管是谁出了问题,玉华山上都不会安稳。 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尽快出去。 他飞快的扒了几口饭菜,饿了几日猛然用饭,他不敢吃得太饱,只吃了个半饱便撂下竹箸,靠着墙角,闭目思量起来。 歇了片刻,孟岁隔并没有头一日用了饭后浑身酸软无力的感觉,心知自己是赌对了。 他移眸望向那药瓶子。 只怕软筋散是下在了内服的药中。 张娣看到孟岁隔盯着那药瓶子,赶忙拿了过来,低声道:「孟大人,要用药吗?」 孟岁隔挣扎了片刻,点点头,看着张娣从两只瓷瓶中分别倒出一红一白两枚药丸。 他的伤太重,若是不用药,伤势难愈。 如此重伤的情形下,他不太可能逃得出去。 两 害相较取其轻,他最终还是咬着牙把两枚药丸吞了下去。 果然如他所料,两枚药丸入喉,如同咽了一团冰和一团火,在喉咙里冰火交融,像是吞了刀刃,割的喉咙剧痛刺骨。 不过片刻功夫,这股冰火交迫的刺痛便飞快的席卷了四肢百骸,令他骨肉酸软,浑身脱力,连动动手指头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他的脸色沉了沉。 外头这些不知从何处来的歹人,心思实在是缜密! 这些人究竟在图谋些什么? 汉王殿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孟岁隔想要离开的心思更加的急不可耐了。 「你摇一下金铃。」他微阖双眼,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张娣觉得孟岁隔这使唤人的口气十分的不顺耳,她以为他们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样的。 至少孟岁隔不是这样认为的。 他想要借她的力逃出去,还不想带着她一起逃。 这不能够! 她要是逃不掉,拖也得拖死他! 张娣稳稳的坐在被褥上,一动不动,掀了下眼皮儿:「孟大人这是要逃?那咱们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孟岁隔倏然睁开双眼,慢慢悠悠的望了张娣一瞬。 他以为这个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胆小怕事,最好哄骗。 可现在看来,这以为只是他以为。 他要逃出这里,少不得要跟这个丫头仔细周旋了。 他半真半假的问:「不知张姑娘要说道什么?」 张娣笑的人畜无害:「简单,你带着我一起逃。」 孟岁隔听的直皱眉。 简单?这可一点都不简单! 「张姑娘知道,我身受重伤,一个人逃脱尚且艰难,再带一个人,实在是力有不逮。」孟岁隔话说的委婉,意思却是再坚决不过了。 张娣听明白了,却没有恼怒,仍旧笑着:「不带我,前脚你出去,后脚我就通风报信去!」 说完,她洋洋得意的瞪着孟岁隔。 那神情俨然就是在挑衅。 「......」孟岁隔气的额角突突直跳,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可以带你一起逃,但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命了。」 张娣挑眉笑道:「那是自然,是死是活都是我的命数,若真的命数不济,我也绝不怨恨孟大人。」 第六百二十三回 逃 孟岁隔并不相信这话,不置可否的淡淡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张姑娘去摇金铃。」 张娣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赶忙在窗下晃了晃金铃。 铃声清脆叮咚,并不十分响亮,站在外头数步之遥便会听不清楚了。 不过片刻功夫,竹林里一阵窸窣,一个身穿赭色短褐的男子如同一阵疾风般蹿到窗下,目光如炬的死死盯着屋里。 「出了什么事?」男子的声音不大,也很温和,但却有隐隐的威慑力流露而出,让人根本无法与其直视。 张娣从没在府里见过这个人,突然一见便吃了一惊,但这些日子她见到的陌生人已经很多了,连那个总管阿庸都是个生人。 心里更多的还是惊诧这个人来的怎么这么快! 她神情怯懦,可怜兮兮的低语:「这,这个人,快,快死了,我害怕,能不能,能不能放我出去?」 男子看了张娣一眼,声音温和如昔,可态度却冷漠如冰:「不能。」 张娣「啊」了一声,唇角嗫嚅,哽得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泫然欲泣。 那男子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嫌弃的直皱眉,一句话也没说,不耐烦的转身走了。 张娣对着那男子的背影「诶」了一声,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的没影儿了,她脸上的萧索神情倏然一收,看着不远处窸窣摇曳的竹林低声问道:「怎么样?」 「三息。」孟岁隔闭着双眼,淡淡道。 「这么快!」张娣捂着嘴惊呼一声:「他可是从那边竹林里出来的,我从那走过来的时候,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啊。」 孟岁隔淡淡的瞥了张娣一眼,声音压得低微:「那人轻身功夫极好,呼吸绵长,下盘稳定,是个高手。而且,」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他的听力十分的敏锐,在竹林里或许也能听到这里的动静。」 张娣打了个激灵,难以置信的低语:「不会吧,狗都没他耳朵灵。」 在这等险境之中,孟岁隔丝毫笑不出来,心头一片沉重。 他动了动手指,察觉到软筋散的效力已经在慢慢的消减了,他暗自算了算时辰,单手一层层揭开泡透了血的白棉布:「把外敷的药膏拿给我。」 张娣赶忙把圆钵打开递过去,伸手在钵里挑了一指头,但一看孟岁隔手上的伤,她顿时有中无处下手的感觉。 一道狰狞的伤口横在孟岁隔的手腕上,伤口没有得到妥善的医治,并没有愈合的迹象。 发白的腐肉面目狰狞的翻开着,露出血肉深处白森森的骨头。 张娣看的不寒而栗,倒抽一口冷气:「这,这伤几天了,怎么这么严重?」 孟岁隔忍痛低声道:「要想痊愈,须得将腐肉挖去,重新上药包扎,但现在,」他手上别说刀剑了,就连瓷片都没有半枚,每日送进来的饭菜都是用笼屉装的。 他顿了顿,从张娣手上接过圆钵,挖了一大块药膏出来,咬紧了牙关往伤口上抹去。 药膏和伤口方一碰上,蚀骨般的疼痛便席卷而来。 他把牙关咬的咯吱乱响,脑门上出了一层薄汗,双眼转瞬就变得猩红一片了。 张娣把头撇开,简直不忍直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孟岁隔颤抖的呼吸慢慢平息下来,她才转过头,看到孟岁隔已经缠好了白棉布,正用牙咬着布头打结。 她赶忙过去帮忙,眼风瞥见孟岁隔满脑门的冷汗,额角的青筋爆裂,心里的敬佩之情顿时犹如滚滚江水滔滔不绝。 这人可真能忍啊,都疼成这样了,愣是一声没吭。 她嘴角微抽,内卫司的人果然都没人性。 「孟大人,你是右手执剑的吧?」张娣小心翼翼的问,她没有想到孟岁隔伤的这样重,看到他手上的伤,顿时明白了起初他为何不肯带着她一起逃了。 他自身都难保,又怎么会愿意带一个累赘。 孟岁隔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强压下满心的酸涩,淡然而平静道:「不妨事,你准备准备,今夜就走。」 「啊,」张娣捂住了嘴,把错愕的叫声死死捂住,声音从嗓子眼里往外挤:「你,你打得过他吗?不再多养几天了?」 「不了,」孟岁隔摇头:「拖久了怕夜长梦多。」他动了动左手,酸软无力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那药膏里显然是没有掺软筋散的,可以放心用。 他的右手虽然暂时是废了,但左手尚且可以一战,只是硬碰硬是不行了,要剑走偏锋,出其不意了。 况且他现在被关在这里,他相信竹林里绝对并非只隐藏了刚刚那一个人。 必定还会有其他人。 只要他们从竹林经过,必然会惊动里面的人。 之前他是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才不敢贸然行动,现在他知道了,逃脱一事便有了方向。 他思忖片刻,问张娣:「这里是在汉王府的哪个方位?」 张娣不假思索道:「是东北角。」 孟岁隔眯了眯眼,汉王府的西北角,外头正是延政门外的甬道。 他倏然睁开双眼,汉王府纵然墙高院深,他一个身负重伤之人想要翻墙出去的确不那么容易,但也并非不可能。 宵小之徒是万万不敢在延政门的守卫眼皮子底下作乱的。 他们翻墙出去,惊动了延政门的守卫,这王府里的宵小之徒心虚之下,怕是也不敢大张旗鼓的追踪捉拿! 想清楚了这些,孟岁隔稳住了心神,开始思量离开这里之后,要怎样摆脱追捕,顺利出城。 内卫司是肯定不能再回去的,他要去玉华山! 天色向晚,暮食送进来后,二人风卷残云一般将本就不多的饭菜吃了个精光。 二人是打算吃到撑的,可这点饭食全吃光也只吃了个半饱而已。 用完了饭,二人既有默契的闭目养神,等天黑。 两个人都并不平静。 张娣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面上装的再沉稳,心里还是咚咚咚的直打鼓。 一时怕孟岁隔半道上把她扔下了。 一时又怕自己太笨跑不出去。 孟岁隔也同样心事重重。 他身上有伤,自己逃脱尚且艰难,带着个累赘就更加前途未卜了。 他无法保证一定会将张娣带出去,顶多能保证危急关头不会把她扔出去当靶子。 深夜里,烛火停了一大半,惨淡的月色下,偌大的府邸黑沉沉的,四处寂然无声。 风吹过竹林,扑簌簌的一阵轻响,惊起林间的宿鸟嘶哑叫嚣着冲天而去。 窗棂虽然破败了,但是并不足以令人钻出去。 若是破窗,又怕惊动竹林中的人。 张娣用手比了比窗上的破洞,又搁在自己的腰间比了比,望着破窗兴叹:「孟大人,这么小个洞,你确定你能钻出去吗?」 孟岁隔摇头:「我们走门。」 「......」张娣愣住了。 孟岁隔扒开稻草堆,从里头摸出一根又细又长的竹篾子,从窗口递出去,借着晦暗的月色,谨慎而精准的捅进锁眼中。 「这,你从哪弄的?」张娣错愕不已。 孟岁隔屏息静气,单手捏着竹篾子在锁眼里拨弄,头也不回的低语:「从笼屉上剥下来的。 」 张娣连连咋舌,虽然感叹孟岁隔的水墨忍耐的功夫,却更怀疑这么细软又有弹性的一根竹篾子,是不是真的能捅开锁眼。 她这份怀疑刚刚冒出了个头,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啪嗒」声。 「好了。」孟岁隔如释重负,走到门后,将竹篾子从门缝塞出去,轻手轻脚的拨弄锁头。 他的力气用的十分巧妙自如,锁头松开了一半的锁扣,刚好挂在另一半的锁扣上,并没有掉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自然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孟岁隔推开门,探头探脑的向外望了片刻,闪身而出,朝张娣招了招手。 张娣也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 孟岁隔转身将锁头重新挂好,但是只是摆了个样子,并没有真正锁上。 重新锁上会发出不小的声响,有可能会惊动竹林里那些草木皆兵的人。 他不敢冒半点未知的风险。 二人轻手轻脚的绕到屋后。 孟岁隔是练家子,走路没有半点声响,可张娣却没这么容易了。 她缩肩塌摇,像做贼一样跟在孟岁隔的身后,可走过沾了夜路的潮湿的青石板,她还是难以控制的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这点声音在白日里听来不算什么,可在寂寂无声的深夜里,却如同惊雷。 孟岁隔头也不回的低语:「低声些。」 张娣脚步一顿,原本便惴惴不安的心更加慌乱不堪了,都走成了同手同脚,声音却没有减小多少。 孟岁隔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闷头朝后墙走去。 幸而那两间倒座房里后墙并不远,二人只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便看到了高耸在黑夜里的院墙。 王府的院墙自然比寻常百姓家的要高,墙壁上抹的光滑,根本无处着力攀爬。 而高高的墙头上布满了尖利的铁蒺藜,血肉之躯撞上去,活人变刺猬。 第六百二十四回 各奔东西 孟岁隔站在黑暗里,仰头望着高墙。 他未受伤时,这样的墙头,连翻十个八个都不带喘气的! 可现在,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孟大人,这么高的墙,得有飞爪才能上的去吧?」张娣一脸难色的低语。 孟岁隔没想到张娣这么个村姑竟然还知道飞爪,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张娣坦然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孟岁隔嘴角微抽,她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连爬墙必备都有介绍。 就在二人望墙兴叹,束手无策之时,黑夜里一片交错闪烁的明亮烛火飞快逼近此处。 「有刺客,抓刺客啊!」 「快点,快点!」 「别让他跑了!」 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渐行渐近。 孟岁隔来不及多想,拉着张娣飞快的闪身躲进旁边葳蕤的花木后头。 这片后院应该是平日里疏于打理,花木长得茂盛没什么章法,别说是黑夜里藏两个人了,就算是白日里藏两个人,都不容易被人察觉到。 一高一矮两个男子踩着满地晦暗的月色仓皇逃窜,而身后是火光摇曳,打杀声大作,震得道旁的草木窸窣乱响。 两个男子一边跑一边回头,速度极快,甩开了后头追上来的侍卫一段距离。 跑到后墙下,两个男子交换了个眼神。 高个子男子两只手在身前握拳,而与此同时,矮个子男子足尖在地上轻点了一下,随即重重才在了高个子男子的手上。 高个子男子抬手重重向上一扬。 矮个子男子借力身轻如燕的向半空中一个飞跃,堪堪到达墙头之时,他快若闪电的伸出双手攀住墙头上的铁蒺藜。 随后丝毫不惧锋利坚硬的铁蒺藜,纵身一跃,硬是站在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上,眼看着就要翻过一丈有余的高墙了。 与此同时,虚空中传来破空之声,只见一只寒光闪动的飞爪越过了墙头,正好牢牢的卡在密密麻麻的铁蒺藜中。 一根拇指粗的绳索垂挂下来,无声的摆动。 高个子男子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绳索的尾端拽了拽,旋即不停歇的悬空身子向上攀爬。 他的动作快若疾风,身形摇摆晃动间留下一道残影。 一丈有余的高墙,他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已经爬了一半了。 就在此时,穷追不舍的侍卫也逼近了此处。 一阵「咻咻咻」的声音破空传来。 十几支羽箭带着犀利的尾音,冷然刺破了夜色,蜂拥扑到了两个男子的身后。 「噗噗噗」几声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声音。 激射到墙上的箭矢纷纷弹跳着落在地上。 攀在墙头正欲翻墙而过的矮个子男子凄厉的惨叫一声,身子一软,趴在了墙头上。 铁蒺藜刺入他的身躯,血花在夜色中飞溅开来。 他闷哼着,身子抽搐了两下,整个人软软的没了动静,上半身挂在铁蒺藜上,下半身软趴趴的耷拉了下来。 几支箭矢扎在他的身上,箭尾指着遥远深黑的苍穹,流淌冷白的微光。 血哩哩啦啦从墙头落下来,血腥气浓稠的难以化开。 而抓着飞爪绳索往上攀爬的男子背上扎的像个刺猬,连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掉在了地上。 身下漫开大片大片的血色,沿着青砖缝隙渗了进去。 那群侍卫走到近前,检查了一番趴在地上的高个子男子,回头对阿庸道:「总管,已经没气儿了。 」 阿庸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身上可有什么东西?」 侍卫在高个子男子的身上仔细搜查了一番,摇了摇头:「回总管的话,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 阿庸抬头看了看铁蒺藜上挂着的矮个子男子,微微皱眉:「现在夜深了,天亮之后再把那人扒拉下来,仔细搜查。」他踢了一脚死透了的高个子男子:「先把他抬走。」 侍卫们齐声称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高个子男子走远了。 为首的侍卫看着高个子的尸身,百思不得其解:「总管,他什么也没偷,殿下也不在府里,这两个人是来干什么的?」 阿庸微微眯了眯眼:「怕是,冲着那个人来的。」 为首的侍卫心神一凛:「那,那怎么办,那个人要紧得很,万不能让他跑了。」 阿庸嗤的一笑:「他的伤势严重,用的药里又下了极重软筋散,想跑,哼,可没那么容易,」他微微一顿,还是谨慎道:「不过,还是得给他换个地方,天亮之后,蒙了眼送他出去,换到居德坊去。」 为首的侍卫应声称是。 阿庸转身离开,不动声色的掠了葱茏花木一眼。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这个地方完全安静下来之后,花木后头的孟岁隔和张娣对视了一眼,才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 两个人探头探脑的走出来,走到那片湿漉漉的血泊旁,后怕不已的看了几眼。 几道拖拉的血痕蜿蜒到远处。 张娣一阵心惊肉跳。 若不是方才孟岁隔反应机敏,现在被射成筛子的就是她了。 孟岁隔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手上的人命也不是一条两条,倒是面色平静,走到墙下去看挂在墙头的飞爪。 不知道是那些人根本没有将这飞爪放在眼里,还是忘了收走,这飞爪挂在铁蒺藜上,绳索垂了下来,倒是便宜了孟岁隔他们。 孟岁隔抓着绳索扥了扥,飞爪嵌在铁蒺藜间,没有一丝晃动,很结实。 他看了看光滑无处着力的墙面,转头又看了眼张娣。 若他没有受伤,带着张娣凌空跃上去并非难事。 可现在,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力攀爬,而双脚偏偏又无处着力,他自己上去尚且艰难,再带一个人,只怕爬不到一半,两个人都得掉下来摔个鼻青脸肿。 张娣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上前一步,低声问孟岁隔:「孟大人,这么高的墙,脚还没有地方踩,不太好爬山去吧?」 孟岁隔思忖片刻,目光落在方才箭矢在墙上留下的痕迹上,深浅不一,位置不定。 他上手摸了摸,这些箭痕虽然都不深,但是总算让墙面变得粗糙了一些,至少脚下有地方着力了。 他眉心一跳,赶忙捡起地上的箭矢,又捡一块石头,让张娣扶着箭矢,重重的将箭尖砸进墙壁里。 张娣错愕不已:「这样,不就留下痕迹了吗?会被人发现的吧!」 孟岁隔抿了抿唇,看了张娣一眼。 张娣这才明白自己说了傻话,转瞬明白了孟岁隔的用意,赶忙又捡起一支箭矢,放在了墙壁上合适的位置。 孟岁隔动了动左手手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伤太重了,身子也虚弱的很,方才砸那一下子已经用尽了他的大半力气。 他得缓一缓。 缓了片刻,孟岁隔对张娣道:「往上挪一挪。」 张娣「哦」了一声。 二人就这样钉一支箭矢,歇上片刻,又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足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在飞爪垂下来 的绳索旁的墙壁上砸进去了四支箭矢。 这四支箭矢足以支撑孟岁隔顺利的爬到墙头上了,但是至于张娣,他转头看了张娣一眼。 张娣自然清楚孟岁隔那一眼的意思,她看了看那相隔极远的四支箭矢,也有几分一筹莫展。 但是他们耽误的时辰太久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迟则生变。 张娣壮着胆子道:「孟大人放心,我不会拖你的后腿的。」 孟岁隔看着张娣隐隐发白的脸色,声音不由自主的就温和了下来:「你先上,不用怕,我会跟在你后头的。」他顿了顿,抬头看着墙头上矮个子男子的尸身:「你上去后,就趴在那个人身上,别被铁蒺藜伤到了。」 张娣「嗯」了一声,搓了搓有些潮湿的手,一把抓住绳索,脚踩上离她最近的那支箭矢。 那箭到底是仓促之间砸进去的,钉的并不那么牢固,张娣不敢踩得那么实,只虚虚的垫着,双手使劲,交错的抓着绳索往上上。 爬到墙壁的一半时,张娣只觉得手脚酸软无力,可最后一支箭矢却离她还十分遥远,远的她几乎够不着。 她的两腿都在打飘,好容易踩着箭矢爬到墙头旁边,她的手脚已经完全使不上劲儿了,根本无力爬到墙头上。 她伸出手又试了一次,突然胳膊一软,整个人便往下掉去。 惨叫就在喉咙里,她正要叫出声,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一花,人便趴在了那个血淋漓的死人身上。 血糊了她满手,黏糊糊的,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扑腾扑腾的,险些跳出腔子了。 还没回过神来,一声闷哼传入耳中,她转头一瞧,只见孟岁隔一只手勉强扒在墙头,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张娣吓了一跳,赶忙用尽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将孟岁隔拽了上来。 孟岁隔将那矮个子男子身上的箭矢拔出来,扔到院子里。 两个人就坐在矮个子男子的身上,歇息片刻,稳稳心神。 张娣转头看了眼身后,只觉得头晕眼花,心里一阵狂跳。 这么高的地方,她真的爬上来了。 可是一会儿还要从这跳下去。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是要摔死人吗? 不能想,一想就浑身直哆嗦。 张娣哆哆嗦嗦的问出了口:「孟,孟大人,一会儿,要,要从这跳下去?会,会摔断腿的吧?」 孟岁隔没有说话,只是默然无声的将飞爪换了个方向,重新卡好,将绳索提上来,顺着外墙扔下去。 「我先下去。」孟岁隔一手抓着绳索,足尖轻点外墙,一截一截的往下落。 下落的速度显然要比攀爬的速度快上许多。 而有了爬上高墙墙头的经历,张娣的手脚也利索了不少,虽然下来的时候还是磕磕绊绊的,但好歹还是稳稳当当的落了地。 脚下结结实实的踩在地上,张娣才觉出自己是真的死里逃生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孟岁隔却知道现在不是泄气休息的时候,汉王府里的那些宵小之徒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他们逃脱了,继而追出来。 他拉起张娣,低声道:「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坊门开了再出城。」 听到这句话,张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连连摇头:「出城!不,我不要出城!我不出城!」 孟岁隔皱着眉头道:「你不出城?不出城你去哪?」 「我回家!我又不是无家可归!」张娣瞪了孟岁隔一眼。 孟岁隔恍然,是了,张娣原本就是被逼无奈入的汉王府,趁这个机会逃脱出来,不赶紧回家还等什 么呢。 但是她现在的身份,回了家也不是万事大吉的! 孟岁隔上下打量了张娣一眼,慢悠悠的低声吓唬张娣:「你是汉王上了谍谱的正经妾室,未经汉王的允许,擅自离开就是逃妾,是要连累你的兄长的。」 张娣果然被吓住了,微张着嘴呆立在墙角,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在家乡见过被抓回来的逃妾被收拾的有多凄惨多狼狈,打的不成人样还不算是最惨的,连累的娘家人都被人指指点点,无立足之地,那才是最惨不忍睹的。 她打了个寒噤,突然回过神来:「不,我不回家,我,我去秦王府,我要去秦王府,哥哥走的时候交代过我,遇事不决就去秦王府!」 孟岁隔愣住了,嘴角微抽,汉王的妾去投奔秦王,这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可是全京城里最大的热闹了。 汉王头上的这片绿,那可就是野火烧不尽,四季草长青啊! 他想再劝几句,可抬眼一看张娣一脸坚决,显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劝业是劝不回来的。 他索性不再劝了,人从跟头里乖,摔的多了自然就知道好歹了。 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左右,曲巷深幽,月色晦暗,青石板路上起了一层淡薄渺渺的雾气。 静了片刻,孟岁隔才低声问:「你知道秦王府在哪吗?」 张娣张了张嘴:「我可以打听。」 孟岁隔又问:「那你就打算在这呆一夜,天亮之后打听秦王府?」 张娣点点头:「我知道秦王府就在十六王宅,肯定离得不远。」 孟岁隔扬起唇角,突然笑出了声,笑中有淡淡的轻讽:「那你就在这等着吧。」他微微一顿,续道:「不要说在汉王府见到我的事情。」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进黑暗中。 「诶,你别走,我,怕,」张娣声音渐低,最后那个「怕」字被黑暗吞噬殆尽。 她抱臂坐在墙角里,头埋在膝头。 兄长被冤入狱她没有怕,苦求汉王的时候她也没有怕,汉王府里处处都不对劲的时候她更没有怕,可现在,她怕了。 劫后余生之后,那怕就更加的刻骨铭心。 没有人不怕死,说不怕的,只是看不到活路罢了。 「诶,秦王最讨厌人哭哭啼啼的。」一道暗影笼罩在张娣的头顶,似笑非笑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 张娣慢慢的抬起头,看到孟岁隔皮笑肉不笑的脸,顿时想一拳头砸过去,打他个满脸开花。 话本里总说谁谁谁长了张欠揍的脸,他这张脸怕是就是这样的! 「你回来干什么,等着被人抓呢?」张娣气呼呼的回了一句。 「呵,气性还挺大!」孟岁隔失笑,伸手把张娣拽起来,哼了一声:「走吧,送你去秦王府。」 「啊,」张娣诧异急了,借着孟岁隔的手站稳了,却半晌没有迈动步子。 孟岁隔往前走了几步,转头道:「不去了?改主意了?要跟着我出城了?」 「去!我去。」张娣这才回过神来,三步两步追过去。 张娣猜的没错,秦王府和和汉王府同在十六王宅,相隔的确并不远,转过一道曲巷,便已经看到了翘角飞檐,整整齐齐的琉璃瓦在月色下流淌着水波微光。 孟岁隔站在墙角,指着不远处的大门道:「喏,秦王府,你去吧。」 看到巍峨肃穆,和汉王府截然不同的深宅大院,张娣突然心生胆怯,往前走了一步,半只脚踩进微亮的灯火里,犹豫磕巴道:「你,我,不跟我去?」 孟岁隔看出了张娣的惧意,摇头轻笑:「我去了,你反倒进不去秦王府 了,去吧,」他微微一顿:「别怕,我在这看着你,你进去了我再走。」 「谁害怕了。」张娣不服气的嘟哝了一句,挺了挺脊背,英勇就义一般走进灯火阑珊处,走到巨大肃穆的匾额底下,举手叩门。 「啪啪啪」的叩门声在深夜里很是响亮,很快便惊动了守夜的门房。 不知道张娣跟门房说了些什么,或许是秦王早有吩咐,总之门房并没有为难张娣,问了几句话之后,便很快将她请了进去。 孟岁隔靠在墙角,远远的看见灯火下门房脸上的笑容真切,并没有半分的敷衍怠慢,想来是秦王极为重视张娣和张岩,也早有吩咐。 看来张娣在秦王府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他微叹了一声,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秦王府门前和汉王府的后院纷纷归于平静。 阿庸站在破败的倒座房门前,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锁扣上的锁头。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头也没回的问道:「如何了?」 身后之人低声道:「他们已经顺利逃出去了,果然如总管所料,一个入了秦王府,一个往坊门方向去了,想来是在等天亮之后出城前往玉华山。」 阿庸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淡淡道:「他们当然会顺利逃出去,不然那两个人不就白死了吗?」 身后之人敬服不已,低声问道:「那总管,后面咱们该怎么办?」 阿庸眯了眯眼:「让他出城,在僻静的地方截杀,他的用处已经发挥完了,可以彻底消失了。」 身后之人并不知道阿庸在谋划什么,只是觉得费劲千辛万苦弄进来这么个人,又费劲千辛万苦做了个局把人送出去,最后还要杀掉,这简直是白费了功夫嘛。 这还不如当初直接杀掉干净省事呢。 但这话他不敢说,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转身安排去了。 天色已经大亮,晴朗的日光照耀着官道,道上车马不停,尘土在明亮的阳光里飞扬。 一辆老马破车贴着道边慢悠悠的往前走着,赶车的是个脸色黢黑的小厮,生的丑陋无比,唯一可取之处便是一双眼眸灿若星辰,笑容也清澈明媚。 并没有因为貌丑而羞于见人。 小厮高高的扬起马鞭,大喝了一声。 可老马实在是太老了,那车也着实太破烂了,饶是小厮鞭子举得再高,声音喊得再大,老马也跑不快。 「哗啦」一声,车帘被人掀开,一个脸色蜡黄,神情憔悴的男子探出头来,嗤的一笑:「臭丫头,这马老的牙都要掉了,这车破的轱辘都快散架了,你就说把鞭子挥的山响,跑不动还是跑不动。再把我给颠死了,你赔都赔不起!」 听到男子这话,旁边的路人诧异的看了小厮一眼,原来这赶车的不是个小厮,竟是个姑娘。 路人看着一眼,不禁唏嘘老天爷玩人果然往死里玩儿。 一个大姑娘长成这幅模样,这辈子嫁人就是个梦了。 这幅尊容画成画像,贴在门上辟邪,贴在床头避孕! 黑脸姑娘转头冷笑:「我倒是想买好马好车,你掏钱吗?」 憔悴男子顿时哑口无言了,他倒是想掏钱,奈何他现在佩囊比脸都干净。 没钱英雄气短,少爷都比丫鬟矮一头! 憔悴男子气呼呼的甩下车帘,坐回车厢。 饶是他被这老马破车颠的头昏脑涨,掀开车帘吐了好几回,都没再抱怨过一句了。 黑脸姑娘大奇,看着吐了第五回,连黄水儿都吐了个干净,已经吐无可吐的憔悴男子道:「嘿,真是奇了怪了,你怎么没有一句抱怨了呢?」 憔悴男子的脸色更黄了,靠在车辕上直喘粗气,满口苦涩:「你,你,你吐五回试试,试试,还,还有劲,有劲说话不!」 第六百二十五回 风起 黑脸姑娘一双大大的杏眸眯了起来,淡淡的别有深意的冷光落在官道的两旁,低声道:「你继续吐,最好把那几个盯梢的都恶心死。」 憔悴男子「呃」了一声,硬是把吐出来的黄水儿又给咽了回去。 他吐得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脸色憋的通红发紫,气喘吁吁的大骂:「臭丫头!你,你,你是想吓死我,好继承我的万贯家财吗!!」 他骂的声音太大,喉咙都喊得嘶哑了,也引来了路人诧异却又心领神会的目光。 原来这两个人是一家人,好像还不是寻常的主仆关系。 看这个架势,搞不好日后会有一出谋夺家产的大戏! 官道旁停着一队车队,车上的辎重都用油布包的严严实实的,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显然车上拉的都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如此一来,车队中出现的那些抱着长剑,神情冷酷,满身杀意的男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一队车队实在不同寻常,过往之人????????????????皆不敢多看一眼,唯恐看多了被麻烦找上,再挨一顿揍岂不是冤枉。 车队中的那些男子目光审视的掠过过往的路人,尤其着意仔细查看那些车马。 听到方才憔悴男子的那一声怒吼,车队中的男子目光落在那老马破车上,只停了一瞬便转开,脸色丝毫不变。 老马破车就这般波澜不惊的从车队眼皮子底下驶了过去,黑脸姑娘暗自松了口气。 马车慢慢悠悠的晃荡着,车旁不断有路人纵马疾驰而过,马车很快便被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官道两旁绿树成荫,明媚的阳光也沾染了浓翠,虽已是夏日了,但有了这遮天蔽日的浓荫,倒也不觉得十分炎热。 憔悴男子软绵无力的靠着车厢,撇着嘴摇头:「你真以为我是一肚子草包,连个高低都看不出?」他身子一倾,凑到黑脸姑娘面前巡弋着:「诶,你这脸是拿什么抹的,还能洗掉吗?」 黑脸姑娘瞥了憔悴男子一眼:「问这么多干嘛?你只要知道你脸上的洗不掉就行了呗!」 憔悴男子活像被雷劈了一样,生无可恋的哀嚎一声:「我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啊!!!」 黑脸姑娘神情淡淡的,一本正经道:「公子,请不要评价你原本就没有的东西,好吗?」 「......」憔悴男子气哼哼的瞪了黑脸姑娘一眼,身子随着马车晃悠悠的,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诶,等咱们俩这样晃悠到玉华山,只怕早变天了吧?」 黑脸姑娘漫不经心道:「出了这段官道,前头有个镇子,咱们去那换了快马,夜里赶到玉华山。」 听到这话,憔悴男子大吃一惊:「你,还有银子?」 黑脸姑娘挑了下眉,坦然道:「有啊,出京前我去了趟京兆府衙署,把少尹大人的银子给拿走了。」 憔悴男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指着黑脸姑娘笑的说不出话来:「你,你,云归这回得哭死了,你,怎么不去拿你自己的银子。」黑脸姑娘一脸的理所当然:「我这是公差,用自己的银子那不是傻?」 「......」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憔悴男子竟无言以对。 他哑口片刻,又问:「那,出京的时候你为啥不买辆好马好车,我也能少吐几口不是?」 黑脸姑娘看傻子一样看着憔悴男子:「咱们俩这幅尊容,驾着好马好车,不是摆明了跟人说,我们有鬼,快来抓我啊快来抓我。」 「. .....」憔悴男子无语了。 他今日说话前没看黄历! 山里太阳出来的早,晦涩的阳光在山间一过,驱散了凝聚了一整夜的薄雾。 层峦叠嶂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葱茏草木在晨风暖阳中摇曳,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马蹄声在山间此起彼伏的响起,疾风劲草发出扑簌簌的声音,有箭矢不断在山间林中闪着寒光,激射而过。 玉华山是皇家行宫所在之处,平日里山上留有侍卫驻守,打理日常,除????????????????了每年圣人会来此避暑之外,在山上有避暑山庄的皇亲国戚,贵胄人家也会三不五时的来这里消遣小住,只要避着点行宫所在的范围狩猎玩乐,便不会犯什么忌讳。 这里山深林茂,野兔野鸡遍地都是,深山里更有野猪、狼、虎之类的大型猛兽。 头一日圣人亲至的那一场围猎,众人多少有些拘谨,放不开手脚。 而后面这几日的围猎,圣人便只在猎场外的宴席上饮酒赏歌舞,并没有亲自进猎场狩猎,众人便放开了手脚,卯足了劲儿要拔得头筹,在圣人面前得个赏露个脸。 韩长暮和金忠都没有下场,连甲胄都没有穿,只是穿了寻常的骑装,牵着马在猎场四周慢慢巡视。 「司使大人头一日便没有下场,今日也不下场,这头筹怕是要旁落他人了。」金忠勒紧了缰绳,双眼中隐含审视的冷光,直直盯着韩长暮。 韩长暮神情如常,对什么头筹不头筹的全然并不在意的样子:「明日晚间的大宴,金指挥使可有安排了?」 不说这话则已,一说这话,可是戳到了金忠心肠上,他的眉峰紧紧的蹙了起来。 说起来他不是头一回来玉华山,也不是头一回操持宴席的护卫一事了。 明日的晚间宴席,宴请的是所有伴驾而来而来的官员及其家眷,人数之众蔚为壮观,又是男女同席,可不是平时宫中设宴,分成两个殿宇招待的情形能比拟的。 人多眼杂,容易口生是非,更是半点差错疏漏都不能出。 不过往年行宫里摆大宴也从没出过岔子,金忠也是做熟了的,可今年却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这几日和韩长暮一同在山里布防,虽没有结下多么身后的情谊,但对韩长暮这个人的品性和能力,金忠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个人冷是冷了点,嘴是毒了点,但不失正派。 金忠思忖道:「原本是以为狩猎这几日会有什么风波,可,我这心里就有些忐忑,唯恐大宴上,会起什么波澜。」 韩长暮看着不远处的深林,隐有箭光穿梭闪动,马蹄声、吆喝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听着这声音,狩猎的人群似乎离他们极近,可实际上这山里空旷,声音能传的又远又清晰。 这些人离得很远,根本听不到他们二人的低语。 韩长暮思量片刻,他虽然暗地里打发了几个有嫌疑的厨子,但玉华山行宫里伺候的人众多,终难以将所有隐患都提前拔除干净。 「宴请的人都是背景清楚的,也不许带利器进殿,不太容易在众目睽睽之下生事,但是行宫里偏殿众多,总有看不到的地方。」韩长暮沉声开口。 虽然韩长暮的话说的语焉不详,如同隔靴搔痒,但金忠心头一跳,转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什么人会去偏殿,除了伺候的人,那就是别有用心,打算让宴席出点乱子的人了。 金忠兴奋一击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怎么只能在设宴的大殿布????????????????防呢!」他笑的一脸憨厚:「素来大宴都是人家坐着咱站着,人家吃着咱看着,这回咱也好好的看一场 乐呵。」 韩长暮嘴角微抽,是谁说的羽林军只会是金忠最憨厚老实,憨厚老实的人能说出这种话来? 他看了世人口中的老实头一眼:「金指挥使所言极是。」 金忠这才反应过来,韩长暮跟他可不一样,人家是正正经经的韩王世子,年纪轻轻就身居二品高位,是坐前排席位的人! 他方才那话可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了,但他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倒拍了拍额头,爽朗一笑:「忘了忘了,司使大人也是在宴席上座的人。」 韩长暮挑唇微笑,不以为意道:「可惜我没有乐子给金指挥使看了。」 金忠哈哈大笑:「这好办啊,我若是看到别的乐子,一定拉着司使大人一起看。」 韩长暮和金忠相视一眼,微微挑眉,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 这一场狩猎一直持续到下晌,众人的收获皆丰,都去了礼部的负责登记的官员那里做个记录。 狩猎并非是以一日的收获定胜负,而是将三日的收获加总起来,算个总数来分出高下,而每一日的胜者,也会有丰厚的赏赐的。 男女的狩猎收获也是分开来计算对比的。 如此一来,每个人的机会便都多了起来,不单单是郎君们卯足了劲儿,连往日走两步都做西子捧心的柔弱小娘子们也不装模作样了,个个翻身上马,拉弓射箭,英姿飒爽。 热闹了一整日,永安帝到底上了年岁,也有些精神不济,草草的说了几句鼓励赞赏的话,便移驾回了行宫。 众人也渐渐散去,猎场内外的喧嚣一下子就散尽了。 韩长暮这才面无表情的慢慢往韩府的别院走去。 刚走了一半,斜拉里边冲出来个人影,把他吓了一跳,正要抬腿踹过去,那人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嘶哑道:「别踹,别踹,是我,是我!」 第六百二十六回 云涌 那人滚了满身满头的杂草树枝,衣裳上还有被刀剑划破的口子。 那人不知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吓得脸色惨白,肝胆俱裂,颤抖着手死死抓着韩长暮的腿,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韩长暮一见那人,脸色一沉,正要发怒,却被不远处的声音打断了话音。 窸窣声越来越近,无数道人影在荒草漫天中若隐若现,寒光闪过森森林间,越发的杀意逼人。 听到这些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那人吓得都快哭了,抱着韩长暮的腿抖若筛糠,白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 韩长暮心头一凛,手上略一使劲儿,将那人从草丛里拽出来,声音隐没在喉咙里,神情冷漠又麻木:「还能走路吗?」 那人与生俱来的畏惧韩长暮,瘸着一条腿爬出来,骚包的天青底儿绣橙色团花胡服上沾了草汁,更是花花绿绿的一片。 听到韩长暮这话,他努力的动了动瘸了的那条腿,疼的嘶了一声,满头是汗:「有,有,有点难。」??????????????? 韩长暮看了眼衣摆上的点点血迹,无奈的摇头,利落的把那人扛到肩头,身子在荒草间几个起落,便无声无息的远去了。 就在二人刚刚离开不久,四五个身穿黑色短褐,脸上蒙着黑色面巾,只露出肃杀双眼的男子赶到了此地。 「堂主,这里有拖拽的痕迹。」走出稀疏的林间,一个黑衣人看到了倒伏了一地的荒草,不禁吃了一惊。 从后头走出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但身上的杀意显然比其他几人要更重一些。 他步伐沉稳的走到前头,目光盯着倒伏的荒草,草叶间落了几滴鲜血,血迹还湿漉漉的,显然那人离开的时间尚短。 那人走的仓促,一串足印踩得荒草四处倒伏,杂乱无章。 只是在那一行远去倒伏的荒草间,却并没有出现血迹了。 他心下沉了沉,那人的腿上中了一箭,箭头是特制的,箭尖上带了个钩子,不拔出来会不良于行,而拔出来会失血过多。 看那人逃走的样子,像是已经将箭矢拔出来了,可看这血迹,却又不像。 除非,除非这里有人搭救那人。 他的目光沿着倒伏的荒草一直望到远处,声音骤然一冷:「往山下去了,追!」 「堂主放心,他腿上中了箭,跑不远。」黑衣人大手一挥,身后的黑衣人如狼似虎的往山下方向扑过去了。 黑衣堂主却摇了摇头,若是只有那一人,绝逃不出去,可眼下看,必定是有人救走了那人。 既然有人插手,那么要找到此人,就得另辟蹊径了。 黑衣人走到黑衣堂主旁边,心有戚戚道:「堂主,他看到了毒娘子,若是找不到,少主必定震怒。」 黑衣堂主凝神道:「虽然没有看到那人的正脸,但是那人打扮的格外富贵,又出现在猎场,射死的那匹马更是西域宝马,此人的身份必定不凡,许是哪个世家子弟,明日皇帝老儿要在玉华宫赐宴,到时候谁有伤谁没伤,一看便知。」黑衣人却没有黑衣堂主那么乐观,两条短眉紧紧皱着,就没展开过:「可是堂主,他看到了毒娘子,若是在宴席上认出了毒娘子,可是不妙的。」 「怕什么,」黑衣堂主轻松道:「天罗地网早已经布好了,别说是个世家子弟看到了,就是老头子自己看到了,都没用!」 黑衣人抿了抿嘴,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但是自家堂主说的言辞凿凿的,他对抓到人这件事情也就没那么执着了。 韩长暮扛着那人,走 出了猎场的范围后,他纵身一跃,踩着树干调转了方向,才谨慎的往韩府的别院走去。 韩府里伺候的人少,又都是心腹,看到韩长暮背了个人走进来,众人皆是一惊,赶忙关了院门。 「世子,七爷这是,怎么了?」金玉从韩长暮背上接过男子,小心翼翼的搁在炕上,手在衣摆上摸了一把粘腻,鲜红的血格外的触目惊心,不由得大惊失色:「哎哟天爷啊,这是哪个天杀的伤了七爷的腿!这让七爷还怎么出去花天酒地,惹是???????????????生非啊!」 被称作七爷的男子,正是韩王的七儿子,韩长暮的七弟韩长云。 听到金玉这话,韩长云又气又急又疼,脸色发白,哭笑不得道:「金大总管,你这是疼我呢还是骂我呢!」 「属下当然是心疼七爷的啊。」金玉嘿嘿一笑,丝毫不担心韩长云腿上的伤。 韩长云气的抬腿踹了过去,却忘了腿上的伤,疼的倒抽一口冷气,把炕捶的咚咚直响,哭的震天动地:「听壁角被人追杀还受了伤,回来还被你嘲笑,小爷不活了!」 太丢人,丢人现眼到他这个地步的,也算是全天下头一份了。 「去拿刀伤药过来。」韩长暮面无表情道,撩开衣摆做到炕沿儿,身手去揭韩长云那染了血的衣摆。 金玉「诶」了一声,心急火燎的退了出去。 韩长云身手抱住韩长暮的腿,哭唧唧的哼哼:「大,大哥,还是你对我最好。」 韩长暮坐在炕沿儿,却不说话,只是冷着脸看着韩长云。 阎王很恐怖,冷面阎王更恐怖! 韩长云缩了缩脖颈,对这个年长他近十岁的兄长的惧怕是刻在骨子里的,对着韩长暮这张不说话的阎王脸,莫名的打了个寒噤,牵动了腿上的伤,他疼的嘶了一声,哭的更大声了:「大哥,我,腿疼。」 韩长暮看到一截箭矢深深的扎在韩长云的,伤口边缘渗出血迹,不禁冷酷无情的哼了一声:「哭早了,这箭尖上带勾,拔出来你腿上这块肉就没啦,那时候再哭还来得及!」 韩长云吓得打了个嗝,面如死灰,脸颊抽搐:「不,不是吧,这么狠,我就是听了个壁角,要不要下死手啊。」 「听壁角?都说了些什么?」韩长暮心神一凛,这得说了什么能把天捅个窟窿的事情,才会不死不休的追杀偷听之人。 韩长云也是一脸凝重,百思不得其解的摇摇头:「就是因为他们没说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才被追的莫名其妙呢。」 「都说了什么,你仔细说与我听听。」韩长暮可信不过他这个棒槌弟弟,就他那个不动如山的脑子,连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都能当成是夸他,能听得出壁角里打的百转千回的机锋才算是奇了怪了。 「我,我想想啊,」韩长云满脸的一言难尽,绞尽脑汁的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今儿在林子里瞧见了只白狐狸,就一路追着想猎了,追到东头山梁的林子里,就看到两个人站在林子外头的溪边儿在说话,我去的时候他们都说完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而且,而且我看到他们,转头就走了啊。」 他都委屈死了。 若是真的听到什么,他受这伤倒也不冤。 可他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啊! 这无妄之灾,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转头就走了,那你又是怎么被他们发现的?」韩长暮蹙眉,疑惑不解的问道。 韩长云一下子哑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嘟哝了一句:「那不是,那不是那只白狐狸突然窜出来了,我,我就射了一箭???????????????......」 他声音渐低,最后理亏心虚的半个字儿都说不出 了。 「你是缺心眼儿,才急着找狐狸借吗!!」韩长暮怒不可遏的重重一拍炕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素来中直端正,连笑都很少,就更少说这种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话了。 如今他这样说了,可见是气的狠了。 韩长云缩了缩脖颈,嘟嘟囔囔道:「这不是,白狐皮做的手暖又轻软又保暖嘛。」 听到这话,韩长暮心头一动,深深的望了韩长云一眼。 韩长云却不说话,只是嘿嘿嘿的干笑。 静了片刻,韩长暮长长的叹了口气,听到门响,转头看到金玉捧了乌木托盘进来,上头搁着一把银光锃亮的剪刀和一把同样寒光闪闪的匕首、三个两寸来高的白瓷长颈瓶,瓶身上贴着红色的签纸、厚厚一叠子白棉布,还有一瓶烈酒。 一看到这些东西,韩长云就肝胆俱裂的尖叫了一声:「不,我不要,我不要!」 韩长暮按住拼命往墙角缩的韩长云,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亲自取?」 韩长云快吓疯了。 自家哥哥是在战场上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治伤的手段那叫一个简单粗暴。 伤是治好了,可命能不能保住却两说。 他惊恐的连连摇头,指着金玉道:「让,让金大总管来!」 金玉眯着眼睛,笑的不怀好意:「好嘞,要不说七爷慧眼识英才呢。」 韩长云被夸得一阵恶寒,顿时心生不祥之感。 金玉温和一笑,把乌木托盘搁在杌子上,拿起那把薄刃锋利的匕首,洒了小半瓶烈酒上去,又搁在了烛火上。 烈酒遇酒,转瞬化作一团火焰包裹住了刀刃。 几个呼吸过后,那火焰才渐渐熄灭了。 金玉晾凉了匕首,在韩长云的小腿上比划了起来。 韩长云吓得往后一缩,瞪着眼睛:「你干嘛!」 第六百二十七回 峰回 「割肉拔箭啊。」金玉把匕首贴在韩长云的小腿肚上,冰冷刺骨的刀刃激的他又是猛然一缩。 韩长暮见状,赶紧按住了韩长云的脚,不让他胡乱折腾。 韩长暮的力气极大,死死钳住韩长云的脚踝,在他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白嫩脚踝上印上青紫色的指印。 韩长云吓得脸色发白,心如死灰,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小七,你可看到追杀你的人的样子了?」韩长暮攥着韩长云的脚踝,尽量用温和的口气问道。 冷面阎王温和起来,比他杀人的时候还要让人不寒而栗。 韩长云打了个寒颤,被韩长暮这难得的温和语气震惊了,一时间忘了腿上的剧痛,白着脸摇头:「我只顾着逃命了,哪有心思看杀手长什么样!再说了,他们个个蒙了脸,我就是想看也看不着啊。」 一缕薄烟从炕边高几上的紫金铜香炉中逸出来,没有半点气味,但烟雾渐胜,慢慢的织成一片薄雾。 金玉握着匕首,刀刃稳稳的落在韩长云的小腿肚上,沿着箭矢所在的位置割开了皮肉。 鲜血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这截箭矢不是寻常的箭矢,箭尖上带着钩子,若是不将伤口划开些,只用蛮力将箭矢拔出来,会带出大块的血肉,导致失血过多。 金玉的动作算不上轻柔,划开的伤口也不小,???????????????鲜血蜂拥流出来,可韩长云却浑然不觉疼痛。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微白的雾气,继续和风细雨的发问:「那你认不认识溪边那两个人?」 韩长云皱了皱眉:「那两个是女子,都是背对着我的。」他凝神苦想片刻,突然双眼一亮,急切开口:「对,对,我逃跑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溪边那两个女的,其中一个的侧脸儿,特别像阿杳。」 「谁?!」韩长暮大吃一惊,他明明听清楚了韩长云的话,可还是难以置信的追问道:「你看清楚了?没看错?」 「大哥,不是我自夸,我这眼睛,看别的不行,看姑娘那是一看一个准儿!只要是我见过的姑娘,就没有记不住的,怎么可能看错!」韩长云自傲不已,神情得意洋洋。 「......」韩长暮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气了,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好,不管她是不是阿杳,我只问你,她看到你了吗?」 韩长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小腿肚直往心口里钻,他「嘶」了一声,慌忙扭头去看。 韩长暮赶忙伸手捂住韩长云的眼睛,将他的头推的偏了偏,面无表情的淡声道:「你是不想睡觉了还是不想吃饭了?」 韩长云惊恐的吞了口口水,转过头不敢去看了。 更奇怪的是那腿上如跗骨之俎的剧痛只疼了短短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也就没再当回事。 想着韩长暮方才的话,韩长云眯了眯眼:「哼,那臭丫头肯定看到我了,大哥,不信你把她叫过来问问!」 听到这话,韩长暮不置可否,他还没有糊涂到同意韩长云的提议,去打草惊蛇。 韩长云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心痛,揪着衣襟道:「我原以为你这个手下刀子嘴豆腐心,现在才知道她分明是刀子嘴鹤顶红心,大哥,她肯定也看到我了,怎么像是不认识我一样,连理都没理我,不但没理我,还不阻止人家追杀我?亏我从前对她那么好,真是好吃的好喝的都喂了豺狼虎豹!」 韩长暮一时默然, 想到姚杳的诸多反常行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这些反常自然是不能跟韩长云说的,他心浅嘴漏风,藏不住秘密。 金玉也听得一阵心惊肉跳,他可不相信那么个圆滑通融的姑娘,会假装不认识韩长云,任由别人对其痛下杀手。 韩长暮看了一眼金玉,手上的动作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抿了抿嘴,又问:「小七,你该少吃些了!」 韩长云没有察觉到韩长暮转瞬即逝的眼神,听到他这话,摸着下巴不服气道:「可是有人说我下巴尖的都能把胸戳漏了。」 「......」韩长暮哑然,很想问这么不要脸的话是谁说的?只是他一向言行规矩,这么不要脸的问话他问不出口。 韩长暮太要脸了,但韩长云却视脸皮如粪土,活脱脱一副赖皮样子,手指在下巴上慢慢摸索:「莫非是因为我瘦了,没有以前俊朗了,阿杳都不认得我了?」 「......」韩长暮无语了。 「......」金玉一阵恶寒,手一抖,锋利的刀刃在韩长云的小腿伤口处偏离了方向。 「杀人了!」韩长云「嗷」的惨叫一声,低头一看,小腿上血肉模糊,扎在肉里的箭矢已经拔出来了,带着钩子的箭尖上还挂着血粼粼的碎肉。 韩长云面无人色,冷汗一下子便浸透了衣衫,痛的浑身直打哆嗦,可是他的脚踝被韩长暮紧紧的按着,一动也动不了。 他冷痛不止的倒抽凉气:「大哥,我,疼,疼!」 韩长暮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韩王府子嗣兴旺,有些个庶弟庶妹他连见都没见过。 但他有印象的成年庶弟,个个都跟韩长云一样,养的娇贵吃不得苦,更从未在战场上厮杀过。 韩王府的权势名望乃至前程都系于韩家军和战场,韩家的子弟若是个个贪生怕死,长此以往,都不必圣人对韩家军下手,韩家军乃至韩王府自己就要分崩离析了。 想到这里,他更加的沉痛了,手也无意识的更加用力了些。 韩长云「嘶」了一声,刚???????????????想开骂,抬眼对上韩长暮冷若冰霜的那张脸,他心里咯噔一下,顿时老实了,只是一声一声的倒抽冷气,偏过头去不敢多看一眼。 静了片刻,韩长暮淡声问道:「另一人你可看到了,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 韩长云的注意力立刻便转了方向,冥思苦想了一阵:「那人把自己包的可严实了,就露了一双眼睛出来,看着,有点,有点眼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韩长暮眉心一跳,急切问道:「你好好想想,到底在哪见过?」 韩长云偏着头,自言自语的嘟囔道:「是她吗?年纪对不上啊,看那眼睛分明是个六七十的老妪了。」 韩长暮心头一动,冷声道:「是从前王府里的人?」他略一思忖,又试探的问了一句:「是母妃身边的人?」 「对,没错!」韩长云的心神一震,如同被惊雷劈过,一脸震惊的磕巴道:「是,我想起来了,是从前母妃身边的医女馥香,后来母妃生小妹时难产,母妃身边的人都因伺候不利给打发了,那馥香也就不在府里了!」他凝神又回忆了片刻,重重点头道:「对,就是她,虽然看着老了些,但那双眼睛一模一样,目光冷得像毒蛇,看一眼都害怕!」 听到这话,韩长暮并不似韩长云那般勃然变色,反倒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摩挲着手腕,慢腾腾道:「其实,我在京中曾见过馥香。」 韩长云全然忘了他还在治箭伤,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剧痛袭来,他「哎哟」一声,猛地缩了一下腿,疼的龇牙咧嘴的:「真的是她!她果然在这?她是怎么上的玉华山啊?!」 「别动!」韩长暮赶忙重重按住韩长云的脚踝,面无表情的淡漠开口:「她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医术,在哪个贵胄名门不能找个容身之地。」 金玉低着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淡淡的笑意在唇角消弭于无形。 他手上的动作极为利落,包扎的也很妥当。 都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常在尸山血海里走的人,哪一个身上不是跟打了补丁一样,遍体鳞伤的。 他们这些人治病或许不成,治伤却个个都是行家里手。 金玉跟着韩长暮,更是久伤成良医。 韩长云的腿上疼痛渐消,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偏着头若有所思道:「说的也是,她总得吃饭不是,不过,阿杳为什么要跟她见面,她俩从前认识吗?」 韩长暮不明就里的摇了摇头,想到头一次在安王府见到馥香的情形,心中疑云大作。 当时的姚杳分明是不认识馥香的,现在又怎么会和馥香私下见面。 她们俩私下见面会说些什么? 韩长暮现在已经可以确认这馥香是谢良觌的人了。 可是姚杳呢,姚杳一定不会是谢良觌的人的。 否则后面就不会出这么波折了。 他想到姚杳这些日子以来的反常,那个原本匪夷所思的可能性越来越趋于事实真相。 他按下心思,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件事情既然涉及到我手下的人,我自然会仔细详查,你就权当不知道便是了。」 韩长云皱着眉头,一脸的不甘心:「可是我都受伤了,我不得找那臭丫头要个说法啊!」 「要什么说法!」韩长暮双眼一瞪:「你自己技不如人,还要去自讨欺辱吗?」 「......」韩长云无语,垂死挣扎的嚷了一句:「大哥,我才是你的亲弟弟好吗?」 「所以就别去丢人现眼了!」韩长暮淡漠而平静道,言语中有不容置疑的冷厉。 韩长云缩了缩脖颈,不服气的嘀咕了一句:「不去***才是丢人呢。」 「......」韩长暮淡淡问:「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韩长云敢怒不敢言的摇了摇头,努力的抿紧了嘴。 金玉看的一笑,将白棉布绑好,温和道:「好了,七爷试试。」 「这就好了!」韩长云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包的像粽子一样的小腿,白棉布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鲜血渗出来,拔出来的箭矢血淋淋的扔在一旁,格外的触目惊心。 金玉???????????????笑眯眯的点点头:「好了,只是伤口有些深,七爷这几日就莫要骑马了,得好好养一养。」 韩长云胆战心惊的看着箭矢尖上挂着的碎肉,欲哭无泪:「剜了那么,那么大一块肉,我,会不会残废了。」 「......」金玉哑然失笑:「怎么会,七爷想多了。」 韩长云松了口气,转头抱住韩长暮的大腿,干嚎起来:「大哥,我要喝大骨汤!」 「......」韩长暮淡淡道:「我看你该喝猪脑花汤才对。」 韩长云一脸茫然:「为啥?」 「吃哪补哪。」韩长暮淡淡道。 「......」韩长云哽住了,打了个嗝。 他不傻,他才不傻呢,谁说他傻谁才是长了个猪脑子! 韩长暮看了眼韩长云青白的脸色,还是心生不忍,淡淡的吩咐金玉:「去把这些东西烧了,箭矢,」他略一思忖,拿起箭矢仔细查看。 这是最寻常的箭矢,随便一个铁铺便能做得出来,上头没有任何标记。 对找到 追杀韩长云的那些人的来历没有半点作用。 他把箭矢递给金玉:「箭矢找个稳妥的地方扔掉,其他沾了血的东西,还有小七的这身衣裳都烧掉。」 金玉应了声是,把箭矢和染了血的衣裳棉布都抱了出去。 看到金玉走出去,韩长暮打开高几上的紫金铜香炉,将里头的香灭掉,又推开窗散散香味。 韩长云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腿上的剧痛,一阵阵如同潮水般袭来,痛的他冷汗淋漓,不住的呻吟。 韩长暮眯了眯眼,转过头正要说话,去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他站在窗前抬眼望出去,只见金玉满脸焦急之色的走进来,身后跟了七八个身穿软甲,腰挎陌刀的男子。 韩长暮双眼一缩,转头急切的吩咐韩长云:「快把革靴穿好,一会再大的痛,也给我忍着!」 韩长云不明就里,但是看到大片的暗影投到了门口,「哗啦哗啦」的金属触碰声隐含肃杀之意,他心神一凛,一句话都没有多问,就把革靴穿好了。 他刚把圆领长袍穿好,正在系腰带的时候,金玉便已经带着人走到了门口。 「大人,羽林军来人了,说是今日有刺客潜入汉王别院,受了伤逃了出去,他们要挨家搜查。」金玉一脸难色的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韩长暮和韩长云。 韩长暮一派平静的点点头:「进来吧。」 来的是羽林军的总旗安青,在围剿青云寨的时候与韩长暮打过交道,也算是老熟人了。 走进屋里,安青打量了一圈,目光在韩长暮和韩长云二人身上定了定,转瞬神情如常的行礼道:「见过司使大人。」 第六百二十八回 谁是戏精 韩长暮神情淡然平静的点点头:「安总旗。」 安青拱拱手,态度不远不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司使大人,今日有刺客闯入汉王殿下的别院,受了伤逃出来,末将奉命搜查,还请司使大人行个方便。」 听到这话,韩长暮心头一动。 安青这话说得格外巧妙,既没有说是奉了谁的命,也没有说那刺客的情形。 几乎杜绝了各种牵强附会的说辞,和有人提前做准备应付搜查的可能。 韩长暮神情不变的淡淡道:「本官这里无不可对人言,安总旗随意便是。」他抬头望了金玉一眼,吩咐道:「你陪着安总旗,仔细搜查,不可有一处错漏。」 金玉神情凝重的应声称是,担忧的望了韩长云一眼。 韩长云一听只是要搜查,并没有要对人做些什么,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他紧绷的神思一松懈,腿上的剧痛又深入骨髓,他疼的轻轻「嘶」了一声,有些站不住了,一瘸????????????????一拐的往后挪了半步,靠在了炕沿儿上。 可韩长云刚刚松懈下来,安青的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又将他给劈了个生无可恋。 安青淡淡道:「大人,还有一事。」 韩长暮轻「哦」了一声,挑眉问道:「什么事?」 安青漠然开口:「刺客是受伤逃走的,末将奉命寻找刺客的踪迹和下落。」 韩长暮顿时了然,面无表情的挑了一下眉:「安总旗的意思是要搜身?」 安青神情艰难的点头:「是。」 「啥,搜身?!」听到这话,韩长云顿时惊恐万分,指着自己的鼻尖儿,瞪大了眼睛,不遗余力的自我贬低:「安总旗也太抬举我了,你看我这个怂样像刺客吗?别说我没这个胆儿,我就算有这个胆儿,也没这个本事!」 安青被这话逗乐了,深深的看了韩长云一眼。 他从未见过韩长云,并不认识此人,但坊间传闻,韩王府是剑南道的纨绔大户,而韩王膝下的七公子更是纨绔中的头筹。 别说是他,换个人也不相信韩长云这么个弱不禁风,只会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有做刺客的本事。 再说了,即便韩长云有当刺客的本事,也没当刺客的必要。 这些年韩家摆出一副远离朝政,持身中正的姿态,但其实谁不知道他们这是在装模作样,暗地里只怕跟汉王穿一条裤筒都嫌松了。 毕竟韩王与汉王除了封号相像,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 汉王的生母是韩王的亲妹妹,汉王跟韩家的子弟是堂兄弟。 这样亲近的关系,韩长云得脑袋里全是曲江池水了,才会去砍了自己抱得牢靠的大腿。 这样的人,既不能得罪了他,更不能显得自己卑微。 安青思忖片刻,神思微动,已然有了主意,面上带笑却语气生硬的开口道:「七爷的话虽然有理,但末将也是奉命行事,不敢抗命,搜身一事还请七爷见谅。」 「......」韩长云哽的险些背过气去。 他就是自谦一下,这人怎么还当真了呢。 韩长暮神情淡淡的,并没有打算为难安青,慢条斯理的点头道:「既然是公差,安总旗不必为难,就从本官开始搜吧。」 说完,他当真张开双臂,好整以暇的望着安青,一脸的坦荡淡然。 安青浅浅的透了口气,吩咐身后的羽林军在 宅子里仔细搜查。 羽林军飞快的走向各处,院子里传来嘈杂吵嚷的声音,激起一阵惊慌。 安青很满意这种惊慌,惊慌之下才会漏洞百出。 他抬头看了眼岿然不动的韩长暮,向前迈了两步,拱了拱手。 韩长暮泰然自若的点了点头,手臂纹丝不动的抬着。 安青不见丝毫不安局促,伸手仔仔细细的在韩长暮的手臂和腿上拍了一遍,更是着重拍了拍小腿。 韩长暮神情不变,心头却是打了个突。 看来安青很清楚那所谓的刺客伤在了何处,只是不知????????????????道他在这件事情中到底清楚多少真相,又到底有没有涉身其中。 安青一边拍着韩长暮的小腿,一边抬头看着韩长暮的脸,见他神情不变,遂微微松了口气:「得罪司使大人了。」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 安青微微点头,径直走向了韩长云。 韩长云吓得腿脚发软,连腿上的剧痛都忘了个干净,无意识的绷直了脊背,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脸色比方才更加惨白了几分。 安青诧异的看了韩长云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有这么凶神恶煞吗,这人都快吓瘫了。 他慢慢的走过去,手刚刚伸出来,还没来得及碰到韩长云的衣裳边儿,韩长云便左躲右闪的呵呵笑个不停。 「安,安总旗,你,你轻点,我,我怕痒痒。」韩长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脸颊通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安青无语的望着韩长云。 有这么痒痒吗?他还没摸到呢好吗! 看到韩长云这副模样,安青都不好意思太用力了,想着韩长云怂包纨绔的传言,想也没胆子干出掉脑袋的事,便只是例行公事的在他身上拍了两下。 拍到小腿的时候,安青低着头,便错过了韩长云忍痛无声龇牙的模样。 看到并无异常,安青松开韩长云,退后了几步,拱了拱手,态度更加谦恭了:「司使大人,七爷,末将得罪了。」 韩长暮见韩长云并未露出破绽,暗自松了口气,点头道:「安总旗勤劳公事,辛苦了。」 此时,在宅子里搜查的羽林军也有了结果,进屋回禀道:「总旗,没有发现。」 什么都搜不到才是正常的,安青点点头,又朝韩长暮拱了拱手,才带着羽林军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看着如狼似虎的一群人走远了,金玉才彻底放了心,把紫金铜香炉中的残香郑重其事的收进香匣中,还押了一把铜锁。 韩长云站不住了,跌坐在炕头,看着金玉的动作,笑嘻嘻的打趣道:「一截烧剩下的破香罢了,金大总管怎么还舍不得扔,看来大哥这府里真是穷疯了。」 「破香?」韩长暮淡淡的瞥了韩长云一眼:「若是没有这香,你刚才就疼的没命了。」 韩长云大吃一惊,朝金玉连连招手:「快,快拿给我看看,这是什么宝贝啊,能让人觉不出疼来。」他动了一下腿,疼的「嘶」一声,脸色骤然变白了几分:「快,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浪费了,快,快把剩下的给小爷我抹上,抹在腿上我不就不疼了吗!」 金玉根本不听韩长云的使唤,把香匣抱得紧紧的,嗤的一笑:「哎哟七爷,这可不成,这种破香可怎么能给七爷用,这不是糟蹋了七爷的千金贵体嘛!」 「......」韩长云气急败坏的扔过去一只鞋。 金玉身姿灵活的一转,躲过了那只鞋。 可从金玉身后走进来的那个人就没这么走运了,被一只鞋打了个措手不及,脏 兮兮的鞋????????????????底子正中他的脑门。 「有暗器!」他大喝了一声,手上长剑一抖,「唰唰」两下,在鞋子落地之前给剁成了两半,「啪嗒」两声掉在了地上。 顿时满室寂静,三双眼睛齐齐瞪着来人。 韩长云最先回过神来,重重的捶着扛干嚎:「我的鞋,蜀锦绣花翠玉底儿的,上头还有手指大的南珠和碧玺,我不管,冷大哥,你得赔我的鞋!」 「......」冷临江一条腿跨进门槛,一条腿还在外头,听到韩长云的嚎叫声,他利索的跨进屋里。 知道的是韩长云哭的是他的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死了爹呢! 冷临江皮笑肉不笑的收了剑:「一双鞋搞得那么花哨,你也不怕逃命的死后跑不动!」 这话可是一语道破了天机。 韩长云可不就是因为这双华而不实,又太过沉甸甸的鞋拖了后腿,才会中了箭的! 他委屈的闭了嘴,看着地上仅剩的那只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冷临江一撩衣袍,歪在了胡床里,懒洋洋慢腾腾道:「久朝,我刚去看过她了,虽说长得,身段都一样,可是她肯定不是她,她才没这么无趣呢。」 韩长暮曾经有过这样的猜测,一经冷临江的证实,他神情凝重的思忖道:「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呢?她现在到底在哪?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冷临江信心十足的笑道:「放心吧,那丫头是属猫妖的,有九条命,寻常人可伤不到她,这会儿她指不定在哪猫着呢,等着出来吓人一跳!」 韩长暮却没这么乐观,只是轻轻透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韩长云听得一头雾水,急不可耐的问道:「谁啊,谁啊,你们说的是谁啊,属猫妖的?大哥?冷大哥?你们别不理我啊。」 韩长暮看了眼韩长云的伤腿,心里打了个突,斟酌着将方才韩长云看到的事情仔细对冷临江说了,慢慢道:「你对她格外熟悉,你说她不是她,那么这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了。」 第六百二十九回 嘴毒是传统 冷临江错愕的半晌闭不上嘴,用手托着下巴以免掉到地上,连抽了两口冷气才冷静下来,张口结舌的险些咬了舌头:「啥,她不但不理小七,还使人追杀他?!」 韩长云总算听明白韩长暮和冷临江说的是谁了,顿时兴致大起,点头如捣蒜:「你看,你看,大哥,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我没有看错吧,就是那个阿杳,刀子嘴毒药心,狠得令人发指,天怒人怨啊!」 他的话音犹在,就被冷临江冷厉的打断了。 「不可能!」冷临江护短的狠,听到韩长云诋毁姚杳,他眼一瞪,脸一黑,上下打量了韩长云一眼:「阿杳才不是恃强凌弱的人,你这样的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她多看你一眼都算她输,使人追杀你?那是在侮辱她!」 韩长云听得心血翻滚,气的七窍生烟,一张嘴便能呕出两升血来! 原来嘴毒是京兆府一脉相承的传统啊,大意了大意了,他这可算是捅了毒蛇窝! 他咬牙切齿的回嘴:「那我,我是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所见未必为真。」韩长暮一脸漠然的淡淡道,望着冷临江,神情带出几分狠厉:「她与馥香见面,馥香是谢三公子的人,那么她即便不是谢三的人,也与谢三有所勾结,阿杳此刻下落不明,若是她逃脱在外倒还好说,可若是她在谢三公子的手中,我们将她拿下,惊动了谢三公子,投鼠忌器之下,恐会对阿杳不利。」 冷临江在察觉到那人不对之时,便已经想到了姚杳的处境或许艰难,不然她早就该回来了,不会这么多天了都不见踪影。 姚杳可不是个吃哑巴亏的性子,有仇当场就报了,绝不会等十年那么久! 除非她被什么意外绊住了!才会放这伙妖孽在玉华山兴风作浪。 冷临江忧心忡忡道:「久朝,我相信阿杳不会有危险,但是她始终没有出现,定然是被什么人或者事情给绊住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干等着!那可是谢三,最是心思诡谲手段狠毒,谁知道拖得时日久了,阿杳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韩长云听得愣住了,磕磕巴巴道:「不是,你们,你们说的是真的?敢情那个不理我还想弄死我的臭丫头是个假货!」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志,破口大骂起来:「小***敢骗小爷!小爷非扒光了她挂在猎场门口,叫野猪野狼活活撕碎了她!」 「噗嗤」一声,冷临江直接笑喷了,朝韩长云竖起了大拇指。 看韩长云气急败坏的样子,冷临江以为他的报复得有多恶毒呢! 原来却是出人意料的以德报怨啊! 韩长云看到冷临江竖起来的拇指,他得意洋洋的挑了挑眉。 韩长暮没理韩长云,思忖片刻,低声道:「云归,我们要在他们动手之前,查出他们此行的目的、见面的规律、除了那个假货之外,还见过什么人,还有,阿杳的下落,当然,」他微微一顿:「最好是能在那个假货身边名正言顺的安排一个人。」 冷临江愣了一瞬,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名,最后慢腾腾的思忖道:「何登楼是个呆里藏乖的,就让他跟着那个假货,只是如此一来,与他接应的人便不能是京兆府的人了。」 韩长暮挑眉续道:「更不能是内卫司的人。」 「我,我去,我不是京兆府的人,也不是内卫司的人,我最合适!」韩长云兴奋的两眼放光,声音大的能震破人的耳膜。 冷临江掏了掏被震得发麻的耳朵,瞥了韩长云一眼,质疑的意味昭然若揭:「你?」 韩长暮直接无视韩长云的话,沉声道:「这个好办,用我府里的人便是了。」 「......」韩长云急红了眼,在两个无视他的人之间看来看去,凑到二人 中间,指着自己的鼻尖儿张口结舌的。 韩长暮一伸手,把韩长云碍眼的头推开,抬眼望着金玉冷声吩咐:「去挑一个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机敏的暗卫,交给少尹大人,告诉他,凡事听从少尹大人的吩咐。」 看着金玉应声出去了,韩长云搓了搓手,跃跃欲试的不甘心道:「大哥,我呢,我呢,我也能盯梢,我逃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大哥,给我也派个差事吧!」他狠狠的捶着炕,恨得咬牙切齿的:「总不能让她白射我这一箭,抓住了她,我得在她身上扎出十七八个窟窿来!」 「你?」韩长暮终于正视着韩长云,在他脸上巡弋起来。 「你确定?」不待韩长暮说话,冷临江瞥了韩长云的伤腿一眼,皮笑肉不笑的讥讽起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受了伤还不长记性,还上杆子往上凑着要找死的。」 韩长云被冷临江奚落的老脸通红,但输人不输阵,再说了,冷临江也没比他大几岁,凭什么对他冷嘲热讽的,他梗着脖颈回嘴:「你少看不起我,我逃跑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要是不信,咱俩比划比划。」 冷临江噗嗤笑了:「哟,那七爷练得是水上漂啊,还是草上飞啊?」 韩长云撮了撮牙:「小爷我练的是踏雪寻梅,顶尖儿的轻功。」 冷临江惊愕的撇了一下嘴,望向了韩长暮。 只见韩长暮抿着嘴,微微点了下头。 冷临江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堂堂韩王府的正经公子,学的竟然不是排兵布阵,刀枪剑戟,学的竟然是逃命的功夫,还是最滑不留手的那种。 莫非韩王府当真没落了? 韩王府里养的都是只会逃命的纨绔? 看到冷临江满脸震惊的模样,韩长云得意洋洋的咧嘴一笑:「怎么样,我大哥都说是,冷大哥你还怀疑什么?」 「......」冷临江一脸无语的望住了韩长暮。 「小七的轻功的确不错。」韩长暮微微一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闪了闪,若有所思道:「盯梢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好,那就这么定了!」听到这话,韩长云兴奋重重拍了一下腿,牵动了腿上的伤,密密麻麻的剧痛穿透骨髓,疼的他「嘶」了一声,脸色骤然一白。. 韩长暮淡淡的看了韩长云一眼:「你可想好了,这回若是再跑不了,命可就没了。」 韩长云挣扎片刻,毫无畏惧的哼了一声:「在同一个地方摔两回,我是得有多蠢。」 韩长暮挑眉,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 「......」冷临江惊呆了,好吧,人家的亲哥哥都不担心亲弟弟有去无回,他一个外人操的哪门子掉头发的闲心。 原本是生死存亡的一件事,便这样说笑一般轻描淡写的定下了。 不多时,金玉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暗卫进来见韩长暮和冷临江。 冷临江抬眼望去。 那是一张寻常至极的脸,气息也格外的普通,整个人扔在人群里便会被飞快的淹没下去,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半点踪迹都寻不到。 平平无奇的模样,是盯梢的绝佳人选。 他暗暗称奇,韩王府里果然是卧虎藏龙,随便拎出来的一个暗卫都与圣人的近卫不相上下。 这让圣人如何能不对韩王府,韩家军生出忌惮之心。 韩长暮巡弋了那暗卫一眼,思忖片刻,朝那暗卫抬了抬下巴,一脸肃然的郑重吩咐韩长云:「小七,你去可以,但凡事都要听从他的安排。」 「......」韩长云和那暗卫齐齐愣住了。 暗卫微微低下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都可以吩咐 主子小爷了,再说什么都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韩长暮震惊的瞪着眼,一起一伏的胸膛昭示着他满心的不服气。 韩长暮掀了下眼皮,闲闲道:「怎么?不愿意?那你就不用去了!」 韩长云缩了缩脖颈,他当然知道韩长暮这是在保护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嗯」了一声:「去,怎么不去。」他瞥了一眼暗卫,语带威胁:「你可得保护好了小爷!」 暗卫磨了磨牙,很想怒怼一句他是世子的暗卫,又不是七爷的碎催! 韩长暮又仔细交代了暗卫几句,便让金玉带着韩长云二人先去准备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里安静下来,西斜的阳光用尽最后的力量,荡漾出灿烂如金的光芒。 冷临江转头看到光影晦暗的紫金铜香炉,身手抄过来打开,看到里头的残灰,他拿过竹节紫铜香铲拨弄着凉透了的残灰,头也不抬的问道:「怎么,你就让他这么去,不怕出事?」 韩长暮揉着额角,微眯双眼叹息:「我会派人盯着他的。」 冷临江抬了一下头,别有深意的哼道:「都说你们韩家子嗣不和,我看都是放屁。」 韩长暮闭着双眼,指尖不停的按着额角,满脸的平静之色,一言不发。 紫金铜香炉里的残灰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冷临江盥洗干净双手,转头道:「这香管用吗?」 韩长暮点点头:「馥郁找了吗?」 冷临江眯了眯眼,啧啧两声:「那倒是个硬骨头,身上都没一块好肉了,硬是要死了没开口,又不敢真的伤了她的性命,倒是有些无从下手了。」 韩长暮闭着双眼,露出几分疲态:「对付那种人,严刑拷打是没有用的。」 冷临江皱眉道:「死都不怕,那,可就真的没招儿了。」 韩长暮闭着眼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三彩斗柜,淡淡道:「第三个抽屉,里头有一盒香,你拿去,审她的是时候点上。」 听到这话,冷临江双眼一亮,显然已经想到了这是香是什么来历,顿时如获至宝的塞进怀里,还不忘埋怨了一句:「有这宝贝不早点拿出来,害得我沾了满身的血!」 第六百三十回 雨夜偷袭 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灿烂阳光在空中浓烈绽放,浅红流金的光影染红了澄碧天际。 一辆老马破车吱吱呀呀的行驶在灰突突的街巷中,青石板上布满了一道道细碎的裂纹。 灰尘泥土填满了青石板上的裂痕,一丛丛野草青苔贴着墙角生长。 平宁镇隶属于万年县,正好位于长安城与玉华山的中间,地理位置十分的特殊。 几条官道都在永宁镇交汇,不大的镇子随处可见车马行和脚店,大大小小的客栈更是比比皆是。 黑脸姑娘赶着马车,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灰...... 《锦衣长安》第六百三十回 雨夜偷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百三十一回 回来了 黑脸姑娘挑眉,声音平稳,没有一丝威胁之意,但是却让人直打寒颤:「你再说一遍?」 「......」憔悴男子呼吸一滞,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变成了低不可闻的小声嘟囔,雨水冲刷过的头发黏在脸上,看起来格外的狼狈。 黑脸姑娘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对自己这份震慑力满意极了,故意吓唬憔悴男子:「送给那些人算什么,玉华山上这会儿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把公子瓮中捉鳖了,公子还不如好好想想,上玉华山后怎么保命吧。」 「........」憔悴男子绝望的捂住了额头。 怎么办,现在晕过去还来得及吗? 他只顾着害怕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黑脸姑娘在骂他,脸一沉眼一横:「你说谁是鳖!」 黑脸姑娘睨了憔悴男子一眼:「鳖可是个好东西,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我这是在夸公子呢。」 「......」憔悴男子错了错牙,白眼儿几乎要翻上了天:「你是当我傻吗?」 黑????????????????脸姑娘不置可否的弯唇一笑,显然是认可了憔悴男子这个说法。 他蠢,蠢到家了。 憔悴男子揉了揉心口,哽的险些背过气去。 雨越下越大,四处都笼罩在朦胧的雨雾中,目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何处是屋,何处是路。 青石板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水,马蹄急促的踩过去,顿时水花四溅。 三人两马都湿漉漉的,一阵夜风吹过来,憔悴男子被吹了个透心凉。 他下意识的紧了紧领口,发现并不能驱散全身的寒意,只好无奈的抹了把满脸的雨水,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诶,你说方才那群人是谁的人?」 黑脸姑娘凝视着雨雾蒙蒙的远处,一本正经道:「公子你这么招人恨,谁都有可能啊。」 「......」憔悴男子紧紧抓住衣襟。 心梗,他要弄死她,谁都别拦着他! 看到憔悴男子脸色铁青,黑脸姑娘狡黠一笑,重重一甩马鞭,猛然策马穿过朦胧雨雾。 憔悴男子顿时恍然,摇头失笑的追了上去。 滂沱大雨不断的冲刷四周,将三人两马留下的痕迹清洗的干干净净。 玉华山笼罩在茫茫大雨中,山石树木皆泛着粼粼水光。 山间除了冒雨巡山的羽林军之外,便再无其他人走动了。 玉华山的范围极大,羽林军一向只在山脚下设卡盘查,在行宫四周来回巡逻。 离着行宫较远的山间,巡查的便没有那么严密了,平日里还有各府的家丁侍卫之类的在山里走一走,看一看。 但这样的雨夜,幽深的山里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 远离行宫的山腰处,大雨如瀑,在山间哗啦啦的冲刷着。 这场滂沱大雨下了整夜,天幕像是被捅了个窟窿一般,大雨一直下到了寅初都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天色也一直暗沉沉的,没有天光初亮的模样。 两匹马在远离玉华山山门的地方停了下来,踟蹰片刻,突然调转马头,往不远处的农户驶去了。 一点昏黄荧光在嶙峋的山腰间移动,茫茫雨雾中,那点荧光若有似无的,远远望去,像是微弱而瘆人的鬼火。 披着一身深黑油布斗篷的人提着灯,走到山腰的一处凸起的山石旁。 长长的青色藤蔓从山壁上垂落下来,大半枝丫都堆积在凸出来的那块山石上。 豆大的雨滴落在枝丫上,叮叮咚咚的声音格外清越。 叶片不断的晃动,露出藤蔓后头隐约 的一道微光。 山石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苔,被雨水冲刷过后,更加的湿滑。 这盏灯是特制的,用了油布做灯罩,风雨不侵。 提灯的人将灯搁在凸出的山石上,微弱的灯火飘摇起来,几欲熄灭。 提灯的人足尖轻点,身形一跃,稳稳的站在了山石上。 那人抬手熄了烛火,伸手撩开藤蔓,弯腰钻了进去。 藤蔓之后的山壁上,竟然从山腹中掏出了个不小的洞窟。 石壁上插????????????????着一支火把,照亮大半洞窟。 雨水从藤蔓枝叶的缝隙漏进来,淋湿了洞口的一片空地。 干燥的洞窟深处站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听到身后窸窣的声音,忙转过头来。 「是你?」男子看着那人掀开兜帽,露出真容后,顿时大吃一惊,目光陡然变得警惕冷厉,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挡住搁在暗影里不停扭动的麻布袋子。 「你,你不是京兆府的姚参军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男子瞪着浑身湿漉漉的女子,惊惧异常的低吼一声。 「嘘」,姚杳竖起食指在嘴唇上按了按,弯唇一笑,漫不经心的笑意却不达眼底:「盛世子,别来无恙啊。」 这男子正是永宁侯世子盛思渊。 这把声音一传出来,盛思渊吓得脸色骤变:「你,你的声音,怎么,怎么......」 他惊恐至极,话只说了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姚杳喋喋一笑,声音与往常大不相同:「怎么,世子听出来了?」 盛思渊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从震惊中平静下来,深眸如水,脸色沉寂的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姚参军没问题,那我也没问题。」 【鉴于大环境如此, 他刻意加重了「姚参军」三个字,目光如炬的落在姚杳身上,一脸的阴郁疯狂,全然没有了平日里那个傥又温润的贵公子模样。 说着,他走向旁边,让开了倒在地上的麻布袋子。 姚杳挑眉,疾步走过去。 她弯腰解开袋口的麻绳,露出里头那人的头脸,看了一眼。 那人张了张嘴,正要尖叫,就被她一个手刀劈在脖颈上,登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姚杳对自己的手劲很满意,点了点头,将麻布袋子重新牢牢捆好,扛在肩上,一言不发的往洞窟外头走去。 「诶,」盛思渊迟疑了片刻,叫住姚杳,欲言又止的问了一句:「你,是真的,还是,冒充的?」 姚杳回头,若有所思的盯了盛思渊一眼,阴森的笑了笑:「盛世子的好奇心可有些重啊。」 盛思渊打了个寒颤,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问的太多了。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他犯了忌讳了。 幸好姚杳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扛着麻布袋子走出了洞窟,他望着她的背影,长长的松了口气。 姚杳扛着麻布袋子,跳下那块凸出来的山石,带好兜帽,一手提着重新点燃的防水风灯,一手扶着肩头的麻布袋子,看似缓慢,实则飞快的在滂沱雨中行走。 转过一道山梁,山势突然变得平缓,可山林却越来越密,雨水被密密匝匝的叶片枝丫遮挡住了,雨势突然变得小了。 姚杳扛着麻布袋子走进密林,从里头突然窜出来两道人影。 其中一人顶着满头满脑的雨水,手上的大刀舞的虎虎生风,哗啦啦作响。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财色留下来! 」那人一边舞刀,一边大喝。 姚杳慢慢的把麻布袋子放到泥泞的地上,淡淡的瞥了那人一眼,冷嘲热讽道:「包骋,????????????????请你不要剽窃我的台词和人生理想,好吗!」 包骋「噗嗤」一声,把刀扔到地上,把地上的麻布袋子拖过来扛在肩上,满脸错愕:「原来你的人生理想这么远大呢,失敬,失敬啊!」 姚杳「嘁」了一声,抬眼看着何登楼,一脸笑意。 何登楼走到姚杳跟前,束手而立,后怕不已:「姚老大,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一回真是吓死我了。」 姚杳重重的拍了一下何登楼的肩头:「没事了,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去歇着吧,剩下的事,交给我了。」 何登楼嘿嘿一笑,兴致勃勃道:「我不累,我要去看戏。」 「......」姚杳一脸无语。 韩府别院在风雨中飘摇,门前的两盏灯笼晃动的厉害。 摇曳的灯火照亮门前的方寸青砖。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走进别院。 走到正房门外,姚杳抻了下湿漉漉的衣裳,对包骋道:「人你先送进去,我去洗漱,换身儿衣裳。」 包骋点点头,湿漉漉的衣裳紧紧贴在姚杳的身上,隐隐暴露出了平日里甚少暴露的曲线,这在古人眼中,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不雅之事。 他扛着麻布袋子走进正房,小心的把麻布袋子放在地上,行礼道:「司使大人,少尹大人,人带回来了。」 韩长暮的神情格外凝重,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冷声问道:「阿杳呢?」 包骋沉声道:「姚参军要先去洗漱换衣裳。」 听到这话,韩长暮着实愣了一下,看了冷临江一眼,诧异的笑了:「阿杳几时变得这样讲究了?」 冷临江微微挑眉:「久朝,这你就不懂了吧,姑娘嘛,永远是输人不能输架子的。」 包骋一脸的不认可,暗自嘀咕,阿杳应该是既不能输人也不能输架子。 说了几句闲话,韩长暮冷肃的心情终于有了些轻松,垂眸看了眼地上的麻布袋子,蹙眉问道:「是谁?」 包骋摇摇头:「是阿杳自己进去的,卑职还没有打开看过。」 第六百三十二回 疯了 「打开。」韩长暮沉声道。 包骋「诶」了一声,解开袋口的麻绳,放出里头的那个手脚被紧紧捆住,嘴被汗巾堵住的女子。 他低头看了一眼,错愕的惊呼一声:「怎么,怎么会是安锦月!」 安锦月仍是数日前包骋见到她时的那副模样,巴掌小脸尖下巴磕,苍白的脸色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韩长暮和冷临江也没有想到这麻布袋子里装的会是安锦月,齐齐走过去,只见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正是安昌侯府的嫡长女安锦月。 冷临江看了眼安锦月脖颈上的青紫伤痕,啧了啧舌:「阿杳下手可真够狠的。」 包骋咧了咧嘴,转头看着韩长暮道:「大人,要把她叫醒吗?」 韩长暮摇头:「等阿杳过来。」 雨势渐渐变得稀稀落落,清越的雨声也微弱下来,天色灰蒙蒙的,露出一缕微明的天光。 姚杳梳洗干净,换下满是污泥的衣裳,推门进了正房,看到韩长暮和冷临江坐在上首,包骋坐在下首,三个人各自端着一只粉彩阔口瓷碗,正慢条斯理的喝着燕窝粥。 看到姚杳走进来,冷临江笑道:「回来了,喝粥。」 这捻熟的语气,像极了姚杳只是出去玩了一圈儿。 姚杳也格外自然的坐下,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燕窝粥,被大雨淋透了的寒气顿时驱散了个干净,通体都温暖而舒泰。 她连着喝了几口粥,抬眼看着韩长暮和冷临江:「那个假货审的怎么样了?」 冷临江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那家伙不但长得像你,脾气也像你,活脱脱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姚杳挑眉:「你说啥?」 冷临江一口粥呛住了喉咙,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才哼笑道:「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阿杳,你就没打听打听,你是不是还有个双生姐妹啊。」 姚杳撇了撇嘴:「我连生我的那个是谁都不知道,上哪去打听她都生了谁?」 「......」冷临江骤然笑了。 眼见二人越说越不像话,韩长暮轻咳了一声,神情格外的肃然:「现在可以断定的是,那个假货并不是易容,而是真的长得像,当然了,这世上之人千千万,有那么一个半个长得格外相像的,也并不算奇怪。」 姚杳想到她穿来之前的那个前世里,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出来的那么多长得相似的男女明星,骨相眉眼都有几分相似,再刻意用上素有亚洲邪术之一的化妆术,真的是像的连亲爹妈都认不出来。 她认同的点点头:「长得像不奇怪,奇怪的是,今天我在洞窟里见到的那个人。」. 「你看到谁了?」韩长暮和冷临江齐声问道。 不待姚杳开口,包骋就接口道:「你看见人才正常,看见鬼了才不正常。」 姚杳翻了个明晃晃的白眼儿,嘁道:「那个人比见了鬼还要可怕。」 「哟,真的假的。」冷临江挑眉,一脸奚落:「还有你阿杳害怕的人啊。」 姚杳坦然一笑:「鬼不可怕,装神弄鬼的人才可怕。」 韩长暮听着这些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扬声问道:「是,是个你十分意外的人?」 姚杳点头:「不错,那个假货要见的人,正是安宁侯世子盛思渊。」 「谁!盛思渊!」冷临江和包骋异口同声的问道。 韩长暮倒是没说话,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安锦月:「把她弄醒吧。」 姚杳一口气喝完了燕窝粥,撂下碗,走到安锦月的身边,从佩囊里取出一只拇指大的小瓷瓶,拔开瓶塞,放在了安锦月的 鼻子下轻轻晃了晃。 安锦月挣扎了一下,喉间发出模糊的呻吟声,才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她茫然的望着眼前的几个人,陌生至极的目光在包骋身上一晃而过,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 可分明几日前,她才刚刚见过包骋。 不该这样陌生。 姚杳上前一步,毫不迟疑的取出堵在安锦月口中的汗巾。 「安锦月,你与盛思渊有什么恩怨?」姚杳冷声问道。 安锦月的目光惊恐而又躲闪,不敢直视姚杳的双眼,她挣扎着摇头,疯了似的大喊大叫。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做过,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她的手脚都被紧紧的捆着,挣扎的幅度并不大,但***出来的手腕脚腕都被麻绳磨出暗红色的勒痕。 她没有回答姚杳的话,只一个劲儿的胡言乱语,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 韩长暮十分诧异安锦月的癫狂,微微皱了皱眉。 而包骋在上玉华山之前刚刚见过她,那个时候的她的神志还十分清醒,整个人很正常,还有心里与他们玩阴谋诡计。 怎么几日不见,安锦月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竟然疯了! 韩长暮思忖道:「包灵通,你数日前见到安锦月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 包骋百思不得其解的摇摇头:「她那时候正常的很,除了病弱,看不出半点要疯癫的迹象。」 安锦月对眼前这几个人视而不见,猩红的双眼麻木而呆滞,神情却疯狂而狰狞,一边胡言乱语一边剧烈挣扎,挣扎的发髻散乱,衣襟大开,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 姚杳伸手掩好安锦月的衣襟,与她的双眼对视了一瞬:「大人,她的确神志不清了,只是,她到底是为什么会神志不清,还得再查。」 韩长暮思忖片刻:「她要么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要么便是吃了什么令人神志不清的药物,才会如此。」 姚杳紧紧盯着安锦月的脸,没有放过她的一丝神情变化。 安锦月虽然狰狞而疯狂,但是木然的双眼中时不时的会有惊恐闪过,像是看到了什么令她惧怕的东西,才会吓得心神崩溃而疯癫了。 就在此时,安锦月突然更加疯狂的挣扎大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姚杳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看着倒像是被什么人或者东西给吓的。」 冷临江摸着下巴,慢腾腾道:「她一个闺阁女子,能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给吓成失心疯了?」 姚杳嗤的一笑,伸手一个手刀,重重的击在安锦月的脖颈上。 安锦月闷哼了一声,再度晕了过去。 冷临江嘴角直抽:「你怎么又把她打晕了,下手还这么重!」 「不把她打晕了,让她听到咱们的话,好想法子编瞎话骗咱们吗?」姚杳嘁了一声,别有深意道:「再说了,闺阁女子怎么了,你这是小瞧了闺阁,还是小瞧了女子?后宅女子之间的争斗惨烈不亚于朝堂,更何况安昌侯的后宅那么热闹,安锦月还未婚有孕。」 韩长暮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不错,疑心生暗鬼,」他抬头吩咐包骋:「去查,查查安昌侯府少了什么人,尤其是与安锦月关系密切的,或是有仇的。」 包骋应声称是,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姚杳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叫住了包骋,对韩长暮道:「大人,要说安昌侯府少了什么和安锦月关系密切的人,现成不就有一个吗?」 「对啊,安锦羽啊,她是安锦月的亲妹妹啊, 关系再密切不过了,若是她的死跟安锦月有关系,安锦月心虚惊恐之下,崩溃发疯也是有可能的。」冷临江重重一拍大腿,沉声道。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问道:「阿杳,你今日见到盛思渊的时候,他是什么样?」 姚杳偏着头道:「整个人很阴郁,也很,疯狂狠毒,」她微微一顿,找了个更加合适的说法:「准确的说,是恨,他脸上看上去很平静,可是双眼里全是滔天恨意。」 「恨?」韩长暮沉声道:「这便说得通了,安锦羽的死,必然与安锦月脱不了关系,而今夜他把安锦月送给那个假货,必然也有报仇的意思。」 他思忖吩咐:「包灵通,去查安锦羽失踪那几日,安锦月有没有什么动作,她身边的人有没有什么异常。还有,」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安锦月失踪了整夜,她身边的人必然会有所动作,盯紧她们都去找了谁。」 案子有了进展,包骋顿时一扫前几日的无精打采,精神百倍的应了声是。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大亮,四处都湿漉漉的,被雨水冲刷的焕然一新。 韩长暮拍了拍手,吩咐金玉将安锦月关押起来,他并不打算将她送回安昌侯府,而是打算用她的失踪为饵,钓出后头的魑魅魍魉。 至于那个死鸭子嘴硬的假货,他也毫不心急,看着姚杳,笑眯眯道:「那个假货不开口也没什么,现在没有人知道你回来了,假货身后的人必然会与你联络,安排下一步的事情,你警醒着些便是了。」 姚杳摩拳擦掌的笑道:「大人,这事儿风险可不小啊。」 冷临江撇了撇嘴,促狭笑道:「久朝,看到没,她这是在找你要好处了。」 韩长暮倒是大方,难得温和的一笑:「回了京,给你一百两金。」 「......」姚杳被这百两金砸了个满眼金星,用手托着下巴问道:「真的?」 韩长暮挑眉,似笑非笑:「不想要?」 「不,不不,想要,必须要。」姚杳撸起衣袖,卯足了劲儿:「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说我还是个人了呢。」 韩长暮转瞬莞尔,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行了,你就在这盯着那些人,我和云归去看看殿下。」 第六百三十三回 命数 雨后天晴,天色苍茫,山谷空灵,繁花绿树被雨水洗的干干净净,迎风飘摇。 谢孟夏坐在廊下,望着青碧远山,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平静的思忖片刻。 棋盘上形势胶着,黑棋与白棋之间咬的极紧。 谢孟夏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局势瞬间大变,原本略占上风的白棋,顿时风卷残云一片。 若是有外人看到这一幕,定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一向出了名不学无术的纨绔王爷,竟然会下棋了,而且还下的如此出神入化。 这人是冒充的吧! “怎么样,人都回来了吗?”谢孟夏听到脚步声,头都没有抬一下,仍旧看着棋盘,把白子一个接一个的拾起来扔进白瓷棋罐里。 折云点点头:“公子,所有人都回来了,局也已经布好了,万无一失。” 谢孟夏把最后一枚白子扔进棋罐,拍了一下手:“好,戏台已经搭好了,唱戏的人该登场了,盛思渊亲手把人送过去的?” “是,”折云丝毫不觉得意外:“盛思渊恨透了安锦月,给她这样一个死法,只怕盛思渊还觉得不解恨。” 谢孟夏轻松的笑了一声:“血债当然要用血来还。”他拿过一只四四方方的宝蓝缎子面锦盒,递给折云:“把这个交给她,让馥郁开口吧。” 折云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 忙活了一整夜,所有人都饿的前心贴后背了,面对热腾腾的丰盛朝食,自然得甩开腮帮子,拼命的吃了。 “阿杳,你慢点吃,你是饿死鬼投胎啊!”包骋敲了敲桌案:“斯文点!以后怎么说婆家!” “噗嗤”一声,何登楼笑喷了:“就姚老大这样的,再斯文也没用。” 姚杳瞥了二人一眼,吃得满嘴油光,不服气道:“把你们丢进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关三天试试,你们恐怕还不如我呢!” 喝了一碗解暑的绿豆汤,包骋痛痛快快的出了一身的汗,才察觉到屋里有些不对劲,问道:“怎么就咱们仨在用朝食,他们都是喝露水的吗?” “又有人失踪了,司使大人带着人去现场了,”何登楼咽了口粥:“少尹大人继续去审那个什么馥郁了。” 姚杳骤然抬头:“谁是失踪了?” 何登楼撂下碗,一抹嘴道:“是安昌侯的那个柳姨娘。” “又是个孕妇?”姚杳惊诧不已。 何登楼重重点头:“可不是嘛,这不是倒霉他娘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嘛。” “噗嗤”一声,包骋喷了。 不用问,这话肯定是跟姚杳学的。 姚杳可没心情说笑。 玉华山上的孕妇不多,且个个都来历不小,若这伙人果真是冲着有孕的妇人来的,那这乱子可就要捅破天了。 她正这样想着,冷临江便急匆匆的进了门,手里拿着一叠子纸,在屋里看了一圈,最后搁在姚杳面前:“你看看。” 姚杳拿过来瞥了一眼:“什么东西?” “我抓到的那个人,馥郁,招了。”冷临江的脸色阴的能低下水来,难看的跟死人脸不相上下:“你看看就知道了,一群丧心病狂的畜生!” 姚杳一字一句的看下来,顿时脸色大变,震惊到声音都颤抖了:“这,这也太凶残了!”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姚杳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原本想说的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可是她的莫名穿越实在是太大的嘲讽了,话到嘴边她改了口。 若馥郁的口供没有作假,那么这一伙人要做的事情,就是逆天而为。 只是所行之事太过血腥残忍,而所得却是天大的好处! 如此比较下来,冒些风险简直不算什么了。 她神情凝重的抬起头,思忖道:“大人,按照馥郁所说,布阵所需的胎儿和精血数目极大,她可交代了总共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冷临江摇了摇头:“并未,馥郁说她只负责最后的布阵,而布阵所需之物,皆有她的姐姐馥香来安排。”他微微一顿,脸色格外的阴沉:“不过,她也说了,布阵所需之物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差两个全阴命数的孕妇和一个凤命孕妇了。” “全阴命数,凤命,”姚杳也在口供上看到了这些,若有所思的喃喃低语,突然扬声道:“何登楼,你去找司使大人,问一下柳姨娘的八字。” “柳姨娘,哪个柳姨娘?”冷临江吃惊道,他刚进门,还不知道又有孕妇失踪了。 姚杳慢慢道:“是安昌侯的那个爱妾,柳姨娘,她失踪了,司使大人今晨带人查案去了。” 这伙人屡次作案,在冷临江眼中无异于挑衅,他寒着脸色磨牙:“嚣张至极!”他劈手夺下姚杳手中的竹箸:“跟我过去看看,回来再吃。” 姚杳不情愿的“诶”了一声:“回来都凉了。” 冷临江拉着姚杳的手,拖着她往外走:“凉了就重做,久朝这没穷到连顿朝食都供不起的份上!” 一看冷临江和姚杳都出了门,包骋和何登楼也不能再心安理得的吃下去了,也纷纷撂了碗,跟了出去。 安昌侯府作为落魄了的老牌贵族世家,到底守住了最后一丝脸面底线,没有将位于玉华山脚下的别院卖掉。 此次伴驾避暑不至于挤在那些对外租赁的皇家别院中。 只是安昌侯府到底落魄了,虽然没有保留了别院,但是别院里的能卖的值钱物件都卖了个精光,打眼一看,竟然没有一件能上得了台面的物件。 姚杳且走且看,啧了啧舌:“安昌侯府被抄家了?” 冷临江笑了:“没听说啊,看着像是被打劫了。” 姚杳撇嘴:“幸而是劫财,这要是劫色,侯爷俊朗不凡,定然是麻烦缠身了。” 冷临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安昌侯挤兑的脸色铁青。 安昌侯气得跳脚,却又不敢发作,恨得咬牙切齿。 冷临江看拱火拱的差不多了,站在门外,看了眼房间里忙碌搜查的内卫,朝安昌侯拱了拱手:“侯爷,听说府上的柳姨娘失踪了,有些细节,还需要向侯爷查问一二。” 安昌侯愣了一下,他的爱妾丢了,他是苦主,怎么冷临江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他有什么猫腻呢。 他愤愤道:“我昨夜歇在别处了,也是今晨才知道的,少尹大人怕是问错人了。” 他的情绪格外的悲痛,但是似乎又不像是在悲痛柳姨娘的失踪,更多的是在悲痛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姚杳觉得格外的怪异,看来安昌侯也没有那么宠爱柳姨娘。 她想了想,问道:“侯爷,府里除了柳姨娘,可还有旁的有孕之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安昌侯一下子就炸了,微微呆滞木然的双眼瞪得极大:“我安昌侯府是勋贵人家,最重规矩礼仪,怎么会干这种伤风败俗之事!” 姚杳挑了下眉,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安昌侯虽然做出一副愤怒的态度,但他的眼神飘忽,神情紧张,双手不自觉的捏住袖子。 那股子心虚简直要冲出来了。 看来他已经知道安锦月做下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 冷临江也看出了安昌侯的不对劲,和姚杳对视了一眼,走进了乱糟糟的正房。 内卫们搜查,一向是不择手段的。 韩长暮坐在门口,看上去是在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可目光始终警醒的望着房间。 “久朝,”冷临江跟韩长暮打了声招呼,将馥郁吐露的口供递给了韩长暮。 韩长暮一字一句的看下来,心头一跳,叫过孟岁隔,低声吩咐道:“去查一下柳姨娘和安锦月的八字。” 孟岁隔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姚杳看着孟岁隔走出去,双眼微微一眯,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有什么异常吗?”冷临江察觉到姚杳神情不对,低声问道。 姚杳思忖问道:“司使大人,孟总旗那么重的伤,都好了吗,现在都能办差了?” “说起来还得多谢你。”韩长暮温和道:“要不是你及时搭救,孟岁隔的伤就无力回天了,不过好在昨天他送回来的及时,用药治疗之后,已经可以起身了。” 姚杳还是觉得不对,当时孟岁隔伤的有多重,她是亲眼看到的,自然心知肚明,伤得这样重,即便是灵丹妙药,一夜之间能起身已经算是惊人了,现在看来,竟然都能行走无恙,还能办差,这得是什么药啊! 她啧啧舌:“这可真是好药!” 她话是这样说的,可心里疑虑不断。 几句话的功夫,孟岁隔便拿了柳姨娘和安锦月的八字回来,交给了韩长暮。 看到孟岁隔的动作和他说话的语气,姚杳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终于明白那股怪异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是僵硬,对,孟岁隔的浑身上下都透着僵硬的感觉。 像是一举一动和说话都被人操控着一样。 姚杳转头看了看韩长暮,她不信心细如发的韩长暮没有发现这一点。 第六百三十四回 盛思谏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审视的目光,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姚杳猛然收回目光,不敢再放肆打量韩长暮了。 她总觉得韩长暮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就不一样吧,她只管干好自己的差事便是。 韩长暮仔细看了看纸上的两行字,果然不出所料,这两个人的八字的确是全阴命数。 他转头,正要说话,却一眼看到站在月洞门旁探头探脑的安昌侯,抿了抿嘴,低声吩咐了姚杳一句。 姚杳愣了一下,疾步往内院走去。 看到突然出现的姚杳,初十着实慌乱了一下。 “我有些事情,要问大姑娘。”姚杳走到门口,盯着初十的眼睛说道。 初十的目光躲躲闪闪的,挡着门不让姚杳进去。 “让开。”姚杳一把推开初十,走进房内打量起来。 房间里收拾的整齐利落,并无半点异样。 “你,放肆,大姑娘的闺阁,岂是你能随意进出的!”初十大喊了一声,神情有一些不自然。 姚杳对初十的阻拦视如不见,在房间里看了审视了一圈。 初十的神情紧张极了,手抓住衣摆,微微颤抖。 姚杳淡淡的瞥了初十一眼,一个箭步冲到箱笼前,“哐当”一声打开了箱子盖。 只见箱子里的衣裳乱糟糟的。 姚杳脸色一沉,又接连掀开剩下的箱笼。 箱笼里便于出行的胡服都不见了,只剩下些广袖长裙,乱七八糟的堆着。 姚杳慢慢转过身,平淡却极具威慑力的问道:“安锦月是自己走的,她一个身怀有孕之人,又没有户籍路引,若无人接应,连玉华山都走不出去,初十,你家大姑娘可没长三头六臂,被羽林军当刺客射杀了,你可别哭!” 初十心里咯噔一下,明明后悔不迭了,可还是嘴硬道:“婢子不明白姚参军在说什么。” 姚杳挑眉:“罢了,有人急着要找死,神仙也拦不住。” 说完,她拔腿就走。 初十一下子就慌了。 至今没有安锦月的消息,她原本便心慌意乱的,再听到姚杳这样一说,她都快吓晕过去了。 “噗通”一声,初十跪倒在地,一把抓住姚杳的腿,低声哭道:“姚参军,姚参军,求求你,救救我们大姑娘,救救大姑娘吧!” 姚杳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的望着安锦月:“你不说实话,我怎么救?” 初十张了张嘴,最后白着脸道:“大姑娘,是,是跟着安宁侯的大公子走的。” “谁?安宁侯的大公子,盛思谏,他不是死了吗?!”姚杳大吃一惊,错愕问道。 这个结果大出姚杳的意料之外。 初十战战兢兢道:“是,是盛大公子,他,他没有死,大姑娘,大姑娘腹中的孩子,就是盛,盛大公子的骨肉!” 一语惊人,姚杳嘴角直抽:“他,这,你仔细点说!” 初十开了个头,后头的话说得就顺理成章了:“是,几年前,盛大公子,他出了一桩丑事,要和大姑娘退婚,可是安宁侯府怕盛大公子的丑事暴露,会被夺爵,便捏造了盛大公子的死讯,让他回了老家避风头,今年事情平息之后,他才悄悄的回来了,跟大姑娘见了面,大姑娘身怀有孕后,他和大姑娘说定了在玉华山诈死脱身。” 姚杳觉得有些不对,却又想不通哪里不对,微微蹙眉问道:“你说的丑事是什么?” 初十唇角嗫嚅:“就是,几年前的,平康坊,几个人吃了,红丸那件事。” “哦,”姚杳拖长了尾音,恍然大悟,发生那件丑事的时候,她还在禁军中,她想了片刻:“盛思渊跟安锦月有仇吗?” “盛二公子?”初十一脸茫然:“盛二公子连面都没见过大姑娘几次,怎么会有仇?” 姚杳心里的那点不对劲终于有了头绪,疾言厉色的问道:“安锦月是什么时候走的?” 初十抿了抿嘴:“是,是昨夜亥初一刻的时候,大姑娘,不让,不让婢子告诉侯爷。”她微微一顿,声音渐低:“就算侯爷知道了,也不会管的,侯爷巴不得大姑娘死在外头。” 姚杳心里咯噔一下:“安昌侯,知道安锦月有孕了?” 初十无声的点了下头。 姚杳又问:“盛思谏和盛思渊长得像吗?” 初十点头:“像的。” 姚杳思忖片刻:“你若想起别的事情,可以到内卫司来找我。” 回到正房后,韩长暮一行人也搜查完了,也查问完了正房的婢女婆子。 冷临江不知问了安昌侯什么事,也不知安昌侯都答了些什么,冷临江嫌弃的直撇嘴,硬是忍着才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 姚杳走到韩长暮身边,低声说道:“大人,盛思谏还活着。” 韩长暮骤然抬头,看了姚杳一眼,低声道:“怎么回事?” 姚杳低声将方才初十所说的话仔仔细细对韩长暮说了,低声道:“大人,卑职怀疑,把安锦月送到我手上的人,不是盛思渊,而是盛思谏,初十说了,他二人长得像。” 韩长暮眯了眯眼,招呼内卫道:“去安宁侯府。” 安宁侯府是老牌世家,子嗣又争气,在朝中多有任职,在玉华山上的别院位于风景极好的位置。 韩长暮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安宁侯府正在准备用午食,侯府的主子们都齐聚在正堂了。 “司使大人!”看到韩长暮一行人走进来,安宁侯的竹箸都吓掉了,匆忙站起身来,带倒了后头的胡床。 众人皆神情复杂的看着韩长暮,惊诧中带着惧怕。 内卫司上门,还是内卫司的司使,这是多么晦气的一件事啊! “司使大人这么大的阵仗,这是,有何贵干?”安宁侯忍着晦气,面无表情的问道。 韩长暮扫视了正堂一圈,果然没有盛思谏的影子。 他的声音微沉,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有些事情,要询问侯爷。” 安宁侯愣了一下,伸手凝重道:“请司使大人到书房说话。” 二人在书房坐定,屏退的其他闲散之人。 安宁侯才问道:“司使大人,到底是什么事情?” 韩长暮直言不讳的问道:“盛思谏在哪?” 安宁侯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间的破碎,转瞬又如常道:“小儿几年前就已经故去了,司使大人为何会有此一问?” 韩长暮看了安宁侯一眼,淡漠道:“侯爷应该清楚,没有内卫司查不出的事情,本官现在在这里问侯爷,侯爷若是不说实话,那就只能请本官换个地方回话了。” 安宁侯的脸扭曲了一下,挣扎了半晌,才咬着后槽牙道:“大郎确实还活着,但是他一向深居简出,从不在人前露面,不知哪里得罪了司使大人。” 韩长暮也不再跟安宁侯兜兜转转了,直言道:“昨夜,平昌候府的大姑娘安锦月失踪了,本官想,盛思谏应该知道她的下落。” “不可能!”安宁侯尖叫一声,变了脸色:“这不可能,大郎自从回来之后,就再没跟安大姑娘见过面了!” “是吗?”韩长暮讥讽一笑:“忘了告诉侯爷了,安大姑娘已有身孕,是,盛思谏的。” 安宁侯腾腾后退两步,脸色顿时灰败一片,唇角嗫嚅半晌。 当年平康坊里红丸一事,就已经败坏了安宁侯府的大半名声,逼得盛思谏假死避风头。 现在若是再被人知道安锦月坏了盛思谏的骨肉,无媒苟合,这安宁侯府不死也得脱层皮! “砰!”的一声,安宁侯重重的砸了个杯盏:“来人!来人!” 管家一脸惊慌的跑进来:“侯爷。” “去,去把那个逆子给我叫来!” 管家一脸疑惑的站在原地没动。 安宁侯的逆子多了,他说的是哪个? “还不快去,把老大给我叫过来!” 管家恍然大悟,怯怯的瞟了韩长暮一眼,赶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脸倦容的盛思谏便被滴溜进了书堂。 韩长暮抬眼一看。 这盛思谏跟盛思渊的眉眼的确长得像,但这周身的气度却是半点不像。 盛思渊气韵深沉,端正温雅。 盛思谏却塌腰缩肩,脸色青白,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倦怠。 “逆子!”安宁侯一见盛思谏这副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往他的脚边砸了个杯盏:“还不给我跪下!” 盛思谏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茫茫然道:“父亲,儿子,儿子刚起来,出了什么事?” 安宁侯气的七窍生烟:“你还问我出了什么事?我问你,安昌侯府大姑娘是怎么回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盛思谏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支支吾吾道:“儿子,儿子不知道,儿子,什么都不知道。” 安宁侯半个字都不相信,看了韩长暮一眼,方才的心气早已经散尽了:“司使大人,这个逆子就交给你们内卫司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不必心软。” 听到内卫司三个字,盛思渊这才看到旁边的韩长暮,他膝行几步,一把抱住安宁侯的腿:“父亲,父亲,不能把儿子交给内卫司啊,父亲,儿子是你的亲骨肉啊,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顶点手机版网址: 第六百三十五回 又有人失踪了 安宁侯气的抬了抬脚,到底没能踹下去。 这是他的亲儿子,再怎么混蛋无用,也舍不得真的打死。 安宁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看向韩长暮:“韩大人,能不能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不要把大郎带去内卫司,就在这里审。” 韩长暮挑眉:“那要看盛大公子说不说实话了。” 安宁侯终于狠下心,重重的踹了盛思谏一脚:“孽畜,你还不赶紧说实话!” 盛思谏惨叫了一声,瘫在地上,欲哭无泪道:“我,我,我就是哄了她几句,就睡了一次,谁知道,她就,她就有了身孕,她,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我不肯,她,她就威胁我,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我,我......” “然后你就杀了她?”韩长暮神情一冷,明知道安锦月还活着,但还是用话诈一诈盛思谏。 “我没有!!”盛思谏喘了两口粗气,瞪着眼睛大吼大叫道:“我没有,我没有,我都好些日子躲着不敢见她了。” “那她去哪了?”韩长暮冷声问道。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盛思谏大呼冤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韩长暮都惊呆了,根本想不到一个男子竟然会有这么多眼泪,哽了哽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安锦月是什么时候?” “我,”盛思谏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我都半个月没有见过她了!” “你昨夜没有见过她?”韩长暮怀疑的问了一句。 “没有!”盛思谏只差指天起誓了:“昨夜有两个丫头一直伺候着我,她们可以作证!” “你个混账王八羔子!还,还,要两个!”安宁侯一下子便炸了。 韩长暮嘴角一抽。 这是重点吗? 他看着盛思谏这怂包没出息样,若有所思的轻咳了一声。 声音刚落下,姚杳便从门口快步走进来,朝韩长暮行礼。 听到脚步声,盛思谏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姚杳一眼,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姚杳审视的盯了盛思谏一眼。 盛思谏茫然的调转了目光,继续哭。 姚杳眯了眯眼,朝韩长暮摇了摇头。 “好,看在侯爷的面子上,本官暂且相信盛大公子一次,还请侯爷严加管教。”韩长暮一本正经的对安宁侯道。 安宁侯赶忙称是。 韩长暮又神情冷肃的对盛思谏道:“盛大公子,安锦月失踪了,你如今是嫌疑最大之人,在未能找到安锦月下落之前,还请盛大公子莫要离开安宁侯府别院半步,若想起什么其他的事情,要速差人来内卫司回禀。” 盛思谏早就被韩长暮吓得肝胆俱裂了,听到他这话,哪还敢说个“不”字,疯狂的点头如磕头。 安宁侯也赶忙道:“韩大人放心,老夫也会好好看着大郎的。” 韩长暮一行人来去如风,离开了宁安候府别院,韩长暮沉声问道:“是他吗?” “不是。”姚杳眯了眯眼:“他看到卑职的时候一脸茫然,显然没有见过卑职。” 冷临江皱眉道:“那不是他?会是谁?” “初十说盛思谏和盛思渊长得极像,我起先以为是盛思谏冒充了盛思渊,今日一看,是我先入为主了,若盛思谏说的都是实话,那昨夜把安锦月送入虎口的,的确是盛思渊。” 冷临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盛思渊和安锦月能有什么仇?”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金忠急匆匆的走过来,飞快的掠了姚杳一眼,朝韩长暮低声道:“韩大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韩长暮脸色一变。 金忠的脸色格外难看:“吕昭仪失踪了!” “谁?吕昭仪!” “是,吕昭仪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了!”金忠的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被冷临江听了个清清楚楚。 冷临江和韩长暮对视了一眼:“行宫里护卫重重,吕昭仪怎么会失踪了!” 金忠的神情复杂极了,支支吾吾道:“吕昭仪,是,是在独自去,给圣人送参汤的路上失踪的。” 韩长暮和冷临江恍然大悟,争宠这种事情,自然不能有外人在场了,可是吕昭仪为何会连婢女都不带着呢? 行宫内外的守卫明显严密了起来。 韩长暮一行人急匆匆的赶来,可以看到神情肃然的羽林军在行宫内外来回巡视。 “就是这了。”金忠带着众人停了下来:“据吕昭仪的婢女说,昨夜她和吕昭仪给圣人送参汤,走到此处,吕昭仪突然说山里风凉,让她回去取一件外裳来,等她回来后,吕昭仪便不见了,她以为吕昭仪是自己先行过去了,她一路追过去,都没有看到吕昭仪,又问了高辅国的小徒弟才知道,吕昭仪根本就没有来过,她这才慌了,又不敢大肆宣扬,带着人私底下找了一整夜,没找到人,惊动了高辅国,圣人自然也就知道了,羽林军这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是,”他的声音停了下来,悄悄的看了看左右,一筹莫展道:“韩大人,一夜都过去了,什么痕迹都没了,这上哪找去。”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看了金忠一眼:“圣人命你几日之内将人找到?” “几日?半日!”金忠一脸绝望,苦哈哈的低嚎:“半天啊韩大人,你可得救救我,半天找不到吕昭仪,我这脑袋就得换个地方呆着了!” “......”韩长暮惊呆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哭泣委屈来,竟然莫名的有几分喜感。 “金指挥使,你再这么干嚎下去,人都该出了玉华山了。”冷临江憋着笑,一本正经的吓唬金忠。 金忠嘴角一抽:“都一整夜了,人早就出了玉华山了。” “未必。”韩长暮淡漠道。 “那,那,那赶紧找啊,赶紧找,我的脑袋还能保得住!”金忠一下子窜了起来。 其实在金忠窜起来之前,韩长暮已经吩咐了姚杳带着内卫在周围搜查。 吕昭仪失踪不是小事,为着金忠的脑袋,韩长暮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不多时,姚杳急匆匆的赶到近前,低声回禀道:“回大人,这附近没有发现拖拽、挣扎和打斗的痕迹。” “这是,什么意思?”金忠惊诧问道:“难道说她是自愿跟人家走的?” 姚杳瞥了金忠一眼:“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么说。” “......”金忠撇撇嘴,低声语焉不详的嘟囔了一句。 韩长暮终于找回了真正的姚杳的感觉,心中一松,挑眉淡薄道:“没有拖拽挣扎和打斗的痕迹,也不能就武断的说她是自愿跟人走的。” 姚杳点头道:“在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吕昭仪极有可能没有任何反应和准备,就被人掳走了。”她微微一顿,低声道:“大人,吕昭仪身怀有孕,行动本就比一般人要迟缓些,若掳走她的是个男子,的确是可以做到不留下太多痕迹的。” “你是说,盛思渊?”冷临江眯了眯眼。 “不,我是在想馥郁的口供。”姚杳心中生出一丝不祥质感:“安锦月和柳姨娘显然是那两个全阴命数的,那吕昭仪呢?她会不会就是那个凤命的,才会被人掳走,若真是如此,他们谋划的事情岂不是就成了一大半,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韩长暮和冷临江对视一眼,脸色齐齐一变。 “诶,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金忠一脸茫然的问道。 “若真是如此,那么这几个人可就凶多吉少了。”韩长暮沉声道。 “不是吧,别人我可不管,吕昭仪可千万不能出事,圣人极为看重她这一胎,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要换个地方吃饭了。”金忠吓得够呛,一叠声道。 韩长暮思忖片刻,按照馥郁供词上交代的方位吩咐道:“金指挥使,让羽林军把守住行宫外方圆六里之内有水的地方,一个都不能漏掉。” “拿舆图来!”金忠一看韩长暮有了头绪,心下也轻松了几分,挥手大喝。 不多时,便有羽林军送了玉华山的舆图过来,铺在地上。 这张舆图是北衙禁军所用,绘制的格外详尽,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纤毫毕现。 金忠很自然的接过姚杳递过来的一根树枝,在舆图上指指点点:“韩大人所说,是以行宫为中心,向外六里之内的水域?”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看了姚杳和金忠一眼,点头道:“不错,昨夜冷大人抓了个细作,根据她的口供,控制这些水域是她们后面的计划之一,至于她们后面要做些什么,要如何做,此人并不十分清楚,故而需要先行将这些水域监视起来。” 金忠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收起了那副憨厚的模样,一脸的精明似鬼:“既然是监视,便不能打草惊蛇,”他点了个校尉出来,低声吩咐道:“去挑些善于隐藏的羽林军,四人一队,把这些水域都控制起来,一旦发现有外人闯入,先不要惊动,一人跟踪,一人回禀,剩余二人继续监视。” 校尉应声称是,忙安排去了。 。顶点手机版网址: 第六百三十六回 盛思渊 看到金忠有了详尽的安排,韩长暮放心的点点头:“那么监视水域的事情就交给金指挥使了。” 姚杳一阵正经的拍了两下金忠的肩头:“指挥使大人,任重道远啊!” 金忠抬头看到韩长暮已经走到了前头,而冷临江和姚杳也一前一后的跟了上去,他“诶”了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去?” 冷临江转头道:“去抓个人。” 韩长暮走在前头,低声问姚杳:“你也觉得盛思渊的嫌疑最大?” 姚杳的脸色微寒,声音凌厉,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不是他就是盛思谏,反正这盛家是没跑了,盛家的公子跟这些失踪案脱不了干系。” 冷临江仍旧觉得难以置信,他所认识的盛思渊,温文有礼,待人周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出这样丧心病狂之事的人。 他摇头叹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盛思谏我并不熟悉,可盛思渊,”他顿了顿,百思不得其解道:“我与他认识了许多年,也算是熟悉,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 安宁侯府的人刚刚用完午食,眼看着韩长暮一行人去而复返,顿时觉得刚刚用的午食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吐不出,哽的险些背过气去。 还是方才问话的那间书房,安宁侯比方才更加不安了,战战兢兢的问道:“不知司使大人有何贵干?” 韩长暮沉 声道:“有些事情,要询问贵府的世子盛思渊。” “去叫世子过来。”安宁侯心里咯噔一下,吩咐了管家一声。 他心里不停的打鼓,长子已经废了,次子若是也完了,他那几个庶子都不成器,这安宁侯世子的位置,说不定就要被其他几房给夺了去了。 他越想越忐忑,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司使大人,不知,不知二郎惹了什么祸?”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安宁侯一眼:“待会儿问话的时候,侯爷自然就清楚了!” “。。。。。。”安宁侯噎了个无言以对。 冷临江和姚杳对视一眼,想笑又不敢笑。 不过片刻功夫,管家便一脸仓皇的走进书房,身后空无一人。 “人呢?二郎呢?”安宁侯愣住了。 管家支支吾吾道:“二公子,人,人不见了。” “怎么回事!”安宁侯的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暴跳如雷的大喝:“什么叫人不见了!啊!就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会不见了!” “你来说!”管家转身把躲在门外的人揪进书房,一脚踹倒在地上跪着:“你来说,二公子到底去哪了!” 被揪进书房的是盛思渊的小厮,一清早发现盛思渊不见了,他并未多想什么,直到内卫司的人找上门来,他才明白,自家公子不见了这件事,能把天捅个窟窿。 他跪在地上,抖得厉害,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你说!二郎去哪了!快说!你把二郎弄哪去了!”安 宁侯也狠狠的踹了小厮一脚,可心中的闷气和不安丝毫不见减少。 小厮哭天抢地的喊冤:“小人没有,小人冤枉啊!”他哭的喘不过气来:“侯爷,侯爷,自从世子夫人出事之后,世子爷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喝了酒才能睡得着觉,昨天晚上,世子爷说出去走走透透气,不叫人跟着,说是给他留着门就行了,小人就没多想,今天早上去伺候世子爷洗漱的时候,小人才发现,世子爷一夜都没有回来!” “一夜未归!”安宁侯晕的更加厉害了,双腿发软,没有了踹人的力气,只瞪着眼大吼大叫:“世子爷一夜都没有回来,你为什么没带人去找,也不回禀,你是干什么吃的!” 韩长暮也察觉到了事情紧急,疾步冲到小厮面前,一叠声的问道:“盛思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往哪个方向去了,他平日里都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跟安昌侯府的大姑娘安锦月有无来往?” 小厮“啊”了一声,惊吓过度,张口结舌的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韩长暮稳了稳心神,尽量心平气和的,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不要怕,好好想一想你家世子爷有可能去的地方。” 小厮冥思苦想起来:“世子夫人出事后,世子爷就不怎么爱出门了,刚来山上这几日,他一直都在房里没出去,连狩猎都没去,对了!”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太高了声音:“温泉,对,西山腰有个 带温泉的小庄子,是世子夫人的陪嫁,世子爷念了几回了,说夫人最喜欢那的温泉,每次来玉华山都要去小住几日!世子爷一定是去那了!” 听到这话,韩长暮和姚杳飞快的对视了一眼。 昨夜姚杳佯装那个假货,和盛思渊见面的地方,恰好就在西山腰的附近。 “你前头带路,去找他!”韩长暮沉声道。 姚杳一个箭步冲到前头,揪起小厮的衣领便出了门。 安宁侯目光闪烁,愣了片刻,突然狠狠磨了磨牙,追了过去。 这个时辰,玉华山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一群一群的人在山间穿梭,韩长暮一行人往西山腰赶去,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迹,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肥硕的野物从林间倏然而过,竟然没有一个人去追赶。 “那是内卫司的人吧?” “可不就是,内卫司的司使和京兆府的少尹。” “看他们这样子,这是准备去哪狩猎。” “你是不是傻,没看到前头还押着个人呢吗?狩猎还用得着逮人?” “那就是又有人要倒霉了。” “诶,押着的那个人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我也看着眼熟,像是,像是安宁侯世子身边的那个小厮!” “嘶,安宁侯府这是要倒霉啊!”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再一回头,正看到安宁侯失魂落魄的跟在后头,顿时应证了方才的猜测,也三三两两的缀在后头,明目张胆的看热闹。 野物年年有,热闹不常 在! 一路往西,绕过一道山梁,小厮指着前头道:“司使,司使大人,就,就在前面了。” 韩长暮的唇抿的极紧,转头看了看身后,目光在姚杳的脸上顿了顿,脸色比方才沉得更难看了。 姚杳心领神会的一挑眉,转身疾步走到后头,“铮铮”一声,抽出长剑挥动了两下。 “都站住!”姚杳冷着脸,声音不大,但杀意凛然,不怒自威:“谁在往前走一步,就统统都去内卫司过个夜!” 众人脚步一顿,面面相觑,半晌,又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铮铮”之声大作,姚杳手上的长剑刺出一道道残影。 “这是都想去内卫司的地牢开开眼界啊!好,老子今日什么都不干,也得成全了你们!” 此言一出,看热闹的人呼啦一下子,作鸟兽散状,跑的没剩几个人了。 “诶,别跑啊,都着什么急!你,对,就是你,刚才就是你看的最起劲!” 姚杳又装模作样的喊了几声。 落在最后头的几个人顿时加快了脚步。 冷临江笑眯眯的走过去,朝姚杳竖了竖大拇指:“阿杳啊,清水庵里你还是得多捐点银子啊!” 姚杳啐了冷临江一口,拎着长剑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人,最后也不甘心的离开了,才跟上了韩长暮一行人。 别院的门早早就就被小厮给砸开了,管事小厮仆妇排了一溜,低头敛气不敢出声。 “二郎呢,二公子呢?”安宁侯 看见这幅场景,便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已经嘶哑的嗓子怒吼。 管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二公子,二公子昨儿半夜来的,去了,去了汤泉池就,就没出来,也,也不许小人进去。” 韩长暮心里“咯噔”一下,顿生不祥之感,推开挡在门口的几个人,大跨步的往里冲。 姚杳追着问了管事一句:“汤泉池在哪?” “在后院!” 一行人赶到后院,还没有靠近温泉,便已经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汤泉池的两扇木门虚掩着,淡薄的白色雾气从门缝溢出来。 翻滚的白雾中,隐约可见细若游丝般的猩红痕迹。 韩长暮走过去,手还没有触碰到木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传来虚弱无力的声音。 “既然都找到这里了,就请进来一叙吧。” 这声音虽然虚弱,但并不陌生,里头的人,正是盛思渊,只是不知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听来竟然像是只剩了一口气。 韩长暮不再犹豫,一步跨了进去。 冷临江紧随其后。 姚杳进门后,反手掩上门,将其他人挡在了门外。 韩长暮赞许的看了姚杳一眼,绕过一架四折山水屏风,看到汤泉池里的景象,不禁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阿杳,挡住门,无论如何都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冷临江只看了汤泉池一眼,便声音颤抖的吩咐姚杳。 姚杳识趣的的没有多问多看什么,将长剑别在门 栓上,看着投在屏风上影影绰绰的虚影,莫名的有些眼熟。 。顶点手机版网址: 第六百三十七回 覆灭 屏风后头的汤泉池并不大,满池鲜红的水格外刺眼,就连氤氲开来的雾气中,都弥漫着刺眼的鲜红色。 一股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充斥其中。 盛思渊赤身裸体的泡在汤泉池里,双臂搭在汉白玉铺就的池边,眼睛懒洋洋的眯着。 而柳姨娘和吕昭仪躺在他的身边,一动不动,从微弱起伏的胸口能看出,这两个人一息尚存。 盛思渊掬起一捧鲜红的池水,笑容有几分疯癫:“韩大人,云归,你们不下来泡泡?” 冷临江实在是无法忍耐了,一把揪住盛思渊的领口,怒......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雪中武侠,土豆热血斗罗,玄幻全军列阵奇幻,搞笑逆天穿越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www.zongheng.com ☆★☆★☆ 《锦衣长安》第六百三十七回 覆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