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煞》 第1章 鬼蜮浊煞镇魔窟 嗖——啪——! 蘸着凉水的皮鞭子在半空中高高地扬起,然后顺着马管事的手腕猛地一抖,旋即狠狠地落下,带着呼哨的嗡鸣声,像是一把匕首,像是一截利锯,猛然抽在楚维阳的背上。 登时间,灰黑色的麻衣发着撕扯声被割裂,紧接着,边沿处就被伤口渗出的鲜血染成深红。 到底不是真的匕首,也不是真的利锯。 鞭子落下,顺带崩开了麻衣上几处修补的痕迹,破烂的布片就这样垂在楚维阳的身上,露出早有的几处暗红色血迹,紧接着,就在鲜血的侵染下,混在一起,再也分别不出甚么来。 自始至终,年轻人只是顺着那鞭子的力道,原地里往前晃了一晃。 他似是觉不出痛来,除此外没半点反应,甚至只是低着头,不曾去看那马管事一眼。 逼仄的石窟中,人挤人的挨成一片,那嗡鸣声锐利,其他人也像是没听到一样,如楚维阳一般,低着头,也不知该说是冷漠,还是麻木。 楚维阳不去抬头,那马管事也不恼怒,他过来站在这间石窟的门口,总是要抽一鞭子的,区别只是谁站在最外边而已。 就像是吹了个呼哨,就像是拍了拍手掌,就像是敲了敲门框。 马爷是讲究人,哪怕是对待镇魔窟里的奴隶,都这样的讲求礼数。 “两件事儿!” “头一个,打今儿起,每个人,每天须要淬炼出的煞浆,从一壶半,提升到两壶!兹当还在喘气儿,便断没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马爷也知道你们难,莫说爷拿你们不当人看,这第二件事儿,还是打今儿起,每个人的口粮,翻一番!” 直听到这里,石窟中的一众人才有了反应,纷纷抬起头来,直视着马管事。 那是一张张瘦脱相了的焦黄面容,那是一双双饱受痛楚之后麻木的眼睛。 一时间,马管事的脸色猛地一僵,他忽然发觉,自己好似是站在鬼门关前一样,眼前就是阴森的鬼蜮,那一张张脸,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那幽暗逼仄的环境,怎么看,都不像是人间阳世。 他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添了几分惧意。 倘若这一窟的都是鬼众,自己这个马爷又算是甚么?整日里油炸小鬼儿的牛头和马面? 巧了不是,爷当真姓马…… 想到这里,管事愈发觉得不安,又甚是羞怒,遂猛地生出些戾气来,看了眼站在门口折身望来的楚维阳,毫无征兆的,马管事猛地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又抽在了楚维阳的背上! 这一下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楚维阳紧紧地抿着嘴,忍着痛楚没有发出声音,更没有让表情有更多的变化。 其余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马管事自己都愣了好一会儿。 一下将心中的戾气排揎去了,他心下空落落的,由是愈发不安。 这一定是镇魔窟中煞气太重的缘故,竟动摇了心神! 便是为我修行考量,也该早早离开这等腌臜地方! 一念至此,马管事厉声喝道。 “都愣着做甚么!干活!老实些!爷可盯着你们呢!” 说罢,这才又甩了甩手中的长鞭,背着手从石窟门前走开。 管事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幽暗的石窟之中,却始终没人说话,数息之后,门口处便传出来了铁石敲击的声音,借着光线仔细看去,却是站在石窟门口的楚维阳,从堆积的箩筐里,取出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铁矿石。 只是托在手里,楚维阳大半边身子就微微偏斜去,这铁石似是极重,乍一接触楚维阳的手掌,那铁石上的血锈色登时就像是活了过来一般,闪烁着某种诡谲的灵光,顺着楚维阳的臂膀,直往躯干中钻去。 硬受了马管事两鞭的楚维阳都不曾有丝毫的动容,此刻面对着铁石煞炁的侵蚀,年轻人竟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只几个呼吸的时间,楚维阳的脸色就从焦黄变得煞白。 但他还是艰难的抬起另一只手,虚悬在一旁空空的玉瓶中。 一息,两息,三息。 渐渐地,有精纯的煞炁在楚维阳的掌心凝聚,一缕缕兜转成旋涡,最后凝结成一滴赤红色的水珠,跌入一臂高的玉壶中,如此,便是一滴煞浆凝练成了。 一滴,两滴,三滴…… 不多时,再看去时,楚维阳另一手托着的铁矿,便被汲取尽了浊煞,灵光溃散而去,待得楚维阳手掌微微用力,登时间就化作齑粉,沿着指缝洒落。 石窟中渐渐尘烟弥漫。 本就不算明亮的阳光透过窄小的门户,斜斜的照进这一窟的烟尘里,陡然间切成一道道光束,一时间愈显得鬼蜮森森了。 如是,漫长的一天就这样过去。 咣—— 直到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釜被人放在石窟的门口,麻木了一整天的众人,才像是活了过来一般。 那釜中一片白汤里见不得几点油星,狠是飘着些几乎要发黑的烂菜叶,偶尔有块碎肉浮起,也尽是些腥臊气味。 如此一锅,猪食也似。 可即便这样,众人愈显短促的呼吸声中,都是无法遏制的渴望。 镇魔窟里的生活,饥饿远比痛苦更能折磨人性。 这里还曾活着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清楚地记得关于饥饿的每一种感受——开始是愤怒,进而是焦虑,几天以后,走路开始变得艰难,进而连思考都变得十分吃力,情绪和感情变成了负担,思绪和身体逐渐分离,死亡随时都会降临。 但不论是怎么样的饥饿与渴望,石窟中的众人都没有骚动,紧接着,他们齐齐看向站在门口的楚维阳,然而楚维阳在这一刻,却偏头看向石窟的深处,看向一个在人群里显得尤为魁梧的身影。 那人渐渐走向门口,透过傍晚最昏黄的那缕微茫,隐约能瞧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大汉,他的脸上有一道极鲜明的疤痕,从左到右,几乎将整张脸切成了两半。 这样的形象,似乎真有了些镇魔的意味。 大汉站在釜前,一手攥起汤勺,一手从楚维阳的面前接过空碗。 头两勺狠狠地沉进釜底,捞上来的时候,汤水不多,两勺烂菜叶中,更有几大块明显的腥肉,直到第三勺,大汉才从面上捞了一勺白汤,浇在楚维阳的碗里。 这是一窟中最好的一碗,也是楚维阳今日主动站在门口,挨管事鞭子的“报酬。” 自始至终,大汉没有真个去仔细看大釜里的口粮,是否真如马管事所言,翻了一番;楚维阳也没有去提,后来马管事多打的那一鞭子。他只是沉默着接过大汉递回来的碗,稳稳地、牢牢地捧在胸口,走到石窟深处,沿着墙边,僵硬的坐在石头上面。 等到喝下去半碗汤,吃尽了烂菜叶,又猛嚼着一块腥肉的时候,光头大汉这才捧着碗,坐在了楚维阳的身旁。 他同样艰难的挪动着身形,半边身子朝着楚维阳偏斜,复又低下头,喑哑的声音只在两人间流传。 “昨夜里打坐,浊煞淤积,彻底封了我全数周天经脉,一夜枯坐无半点寸进,小楚,我怕是快要死了。” 第2章 命数半点不由人 楚维阳像是没有听到壮汉的话一样,自顾自的狼吞虎咽起来,只几下狠嚼,便吞尽了碗里的肉;又大口猛灌,便喝干了汤,把碗放下,年轻人仍旧回味似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才偏头看向壮汉。 “能活到如今,你已经是赚的了!还记不记得张老七,他和你一般年纪,几十天前就开始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吴二,当年和你一样的修为境界,半个月前的夜里,就在我身边冻死的。比年纪,比修为,还有甚么好比的?往后多挺上一天,都是多赚下来的,且知足罢!” 陷身在这镇魔窟里,楚维阳见得最多的便是旁人的生与死。 那本该给人带来大恐怖的生死玄关,瞧见的太多太久了……比起碗里几块肉而言,也难说哪个更重要些。 说着,楚维阳抿了抿嘴,反而看向壮汉手里捧着的碗。 “你既没几天好活了,不如把那几块肉匀给我,我记你的情,等你走的那天,有我在边上照应着,还能教你体面些。” 闻言,壮汉竟哭不得笑不得。 “肉你就别惦记了,死后的体面,咱们这鬼蜮里乞活的,哪还顾得过来!临走前总要吃的好些。” 这般说着,夹杂在话缝儿里,壮汉一口肉一口汤,话还没说完,壮汉手里的碗就已经干干净净。 见没了好处,楚维阳便也不再去看,笼着手,小心翼翼地靠在石壁上,就要闭目养神起来。 可是他这里惬意了,壮汉却像是被勾起了谈性,也不知是因为生死玄关的恐惧,还是因为晓得自己不用再费功夫修行,他反而坐在那里,长久的端详着楚维阳。 如此沉默了好一会儿,壮汉又忽地开口问道:“说起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楚维阳一时不答,他猛地睁开眼睛,却凝视着石窟深处深邃的幽暗,这么怔怔的凝视着。 好一会儿,年轻人才点点头。 “还能记得大略,太细节的也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是在乡野间长大,然后等到七岁那年,家里遭了灾,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嚼遍了草根就去啃树皮,到最后双亲舍不得易子而食,遂含泪将我卖给了盘王元宗,换了半袋米面。” “从那往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然后就是在盘王宗里,当时是张老七教我们识字,诵经;然后是吴二,教我们练武,打熬身体;最后本该是你,传功长老,教我们修行法门,可刚开始学了没两个月,教人家打上门来,全家老小都被押在了这镇魔窟里。” “再后来,昏昏沉沉,没日没夜的,也不知是几年过去了。” 说罢,楚维阳便听得一旁壮汉兀自叹了一口气。 “难为你了,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楚维阳耸了耸肩。 “长老就甭惦念着我了,镇魔窟里消磨人性命,也是有迹可循的,要先以浊煞封了人经脉,使修为不可寸进,之后才是磨灭意识,于浑浑噩噩之中死过去。” “我如今依着《养气诀》打坐,尚还能有些进益,想来总不至于衰亡在眼前这几天,放宽心罢,总要走在长老你的后面。” “须得是这样,才能算是长幼有序。” 壮汉咧咧嘴,似乎是想要笑,复又生生憋住了。 他无奈的挠了挠头,面露感怀神色。 “从伱七岁进山门那年起,打小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当时小小的孩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些俏皮话。” “还是记清楚些罢,玉髓河口往南三十里的安平村,当年是我在那里,用半袋米面,买走的你。” “如今想想,当年若是不这么做,你许是有不一样的境遇。” “也许,那场大灾里便早早地没了你;也许能侥幸有机缘渡过一劫,便也不用随着盘王元宗,再在镇魔窟里受这样的苦……” “我总是想着……你今日的种种诸劫,我是有因果的。” “咱爷俩也甭兜圈子了,我与你直说,忘掉《养气诀》罢,打今儿起,我传你《五脏食气精诀》。” “吴二死的第三天,你就旁敲侧击的拿话问我,不就是想知道我怎么活这么久的吗?” “以前不告诉你,是因为吃食不够,若咱俩一起修这部功法,只怕他们都要早早地饿死。” “如今我死期不远,大家的吃食比以前也宽裕了许多,我还能撑一段时间,有我照看着,你也能将修为提上一些来,到时候也能顾好自己;否则我一走,这部功法,就是坏你性命的毒蛊!” “盘王宗的法统……” “其实也没甚么法统可言了,说是一宗,大猫小猫两三只,我这样的人物也能做得传功长老……便是那年没有被剑宗的人打杀上门,盘王宗离着败亡也不远矣。” “忘记甚么盘王宗罢,记得《五脏食气精诀》就好,来日找机会,把它传下去,别断了传承……” 许是听得太过感动,楚维阳反而嗤笑起来。 “这话越说越远了,又是甚么法统,又是甚么传承的,当咱们每日凝练的煞浆是假的么?那是捶骨沥髓的毒!这法门再精妙,救不了你的命,难不成就能救我的命?便是真能长生不老,困死在这镇魔窟里,我倒不如自己了结的痛快!” 闻言,壮汉喟叹。 “话是这样说,可死到临头,总是想活着的好。” “再者,唯有活着,才能等到那真正微茫的转机!” “我是等不到了,但我想让你能等到!” “忽然间提升凝炼煞浆的数量,这并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石窟里煞炁弥漫如常,也不像是矿脉枯竭……总之,事出反常必有妖,那转机说起来微茫,但未必等不到……” “小楚,你也莫要与我兜圈子了。” “今日要你一句心底话,这《五脏食气精诀》,你是修还是不修?” 闻言,楚维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修!哪个与你兜圈子了!我自是愿意修的!” 说罢,楚维阳抬起干瘪的手臂来,轻轻地拍了拍壮汉的胳膊。 “长老,你拿半袋米面救了我一命,如今养老是难了,等你走的那天,我给你磕头送终。” 第3章 五脏炼得真元炁(4k) 第二日,当楚维阳再捧着那碗肉菜汤倚靠着石墙坐下的时候,他的动作已经没有昨日那样的僵硬了。 背上的两道鞭痕已经结痂,只是到底体内累积了太多的浊煞,仍有挥之不去的痛楚与瘙痒,但这些都已经被持续了一整天的饥饿感压了下去。 比起永无止境的饥饿,一切的其余感受都是可以忍受,可以克服,可以习惯的。 况且到了这会儿,再没有甚么,比得过手里的那碗肉菜汤更重要。 抿着嘴,年轻人半低着头,像是在凝视那白汤里少有的一块油点儿,与此同时,光头大汉缓步走到楚维阳的身旁。 这一次,光头大汉没有随楚维阳一同坐下,他反而又往石窟更深处走了一步,最后一束昏黄的光线消失在他的身上,光头大汉整个人都消失在了浮尘浊煞朦胧的阴影之中。 只有楚维阳能够勉强看清楚那个魁梧的轮廓,正半俯下身子,看着楚维阳,却用泰半余光仔细扫视着这石窟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有意无意,在向着楚维阳靠近的人。 再开口的时候,光头大汉的声音,便已经比昨夜里嘶哑很多很多。 “之前我与你说的,都记住了么?” 楚维阳点点头,没有说话。 嘶哑的声音中传来难以辨别的轻笑,大汉像是在宽慰楚维阳一样,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轻拍着楚维阳的肩膀。 “无妨,尽管试一试就好,若是不成,还有明日,再不成,还有明日复明日,你总能学会《五脏食气精诀》的。” 大汉的力道不轻,楚维阳肩膀晃了半晃,这才有些不快的看向阴影中的轮廓。 “说话就好好说话,别老是想着动手,你多大身板我多大身板?你再用力些,我半碗的汤都要洒掉,到时候啃着你的骨头来修《五脏食气精诀》?” 显然,这俏皮话并不好笑,刚说完,楚维阳便重新转回头去,原地里光头大汉也直立起身形来。 他没再接楚维阳的话茬,只是自顾自地说到:“开始罢,我为你护法。” 直至此刻,楚维阳方才将捧着的碗,缓缓地端起到嘴边。 腾腾的蒸汽,夹杂着些腥臊味道,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腐烂气息,白汤表面的油点儿在虚浮的几根菜叶间荡起不规则的涟漪。 面对着这一天中本该最渴望的时候,头一回,楚维阳却闭上了眼睛。 氤氲的雾气散去,四周的嘈杂声渐渐消弭,无边的幽寂将楚维阳的心神包裹。 冥冥之中,关头大汉有些不大真切的声音从年轻人的记忆中浮现。 “盘王元宗曾经也是魔门鼎盛之宗,道追先天,法登云霄,可是香火哪里有长盛不衰的道理,数度经逢大劫,如此一来二去,宗门几盛几衰,最后彻底不复原本样子,多少的无上真经散落去,到了你我这一代,唯有这部《五脏食气精诀》还能追溯到昔年开宗之初,与那部镇教真经一脉相承。” “给你说这些,是想着哪怕咱们都死在镇魔窟里,哪怕你是这部功法的最后一代传人,也该清楚这里面的法统何在。” “哦,想起来了,这部功法也被人夺去过,你我死净,都不会失传……” “说正题,《五脏食气精诀》,要旨在于以五脏为灶,胃囊居腹中而为丹鼎,攒精气神为薪柴,然后服食天材地宝,以五脏灶里一炉火炼就大药!” “此功诀不走任督二脉,而是以五脏为脉轮,待大药炼去五行,只剩一缕元炁,沉沉浮浮,混混沌沌,无形无质,无色无光,便是行功炼出的法力。” “等到往后的时候,白日里炼煞浆,引法力走任督周天二脉,等傍晚运功时,则以五脏脉轮打熬法力,这才是我能比张老七和吴二多活这么些天的根源所在!” “若是宗门还在,修这部功法,要精细许多,初时修炼,需服食数种灵药数月之久,再然后,则是妖兽血肉、灵果酒浆,以三年为期,将胃囊养炼成上上之极品丹鼎,再往后,甚么天材地宝,兹当能咽进肚子里去的,灶炉火一烧,便成大药!” “当然,此法后来被百花楼的夺去,她们修行此法,据说只服用成品宝丹,与小块的圆珠灵石,灶炉火一烧,遂得再精纯不过的浑厚法力,而后胃囊稍稍蠕动,炼尽菁华的宝丹与灵石,便顷刻间捻成一抹齑粉,这粉细密滑腻,说是时间久了,这人上下前后便彻底无垢起来……” “咳!当然,百花楼的人不得真解,修行此法乃是歧途!接下来,我与你细说关隘!” 想到这里的时候,无尽的饥饿感几乎让楚维阳再难忍耐,哪怕仍旧闭着眼睛,无数次熟练地动作让楚维阳豪饮着汤汁,记下的咀嚼,便将菜叶与碎肉咽下。 一股滚烫的暖流顺着躯干的中脉,直往胃囊中垂落而去。 “吃食入胃,这是从上而下;与此同时,动下丹田法力,引着精与神,直入中丹田绛宫心室,如此,精气神三元合一,化成心火,这是从下而上。” “如此沿着冲脉交织而过,这叫龙虎相会!” “待得心火一显,仍旧是动用法力搭桥,引着心火直去煅烧丹鼎,心神中亦观想着丹鼎与心焰,观想着那服食而下的宝材,在焰火中淬炼,在丹鼎中回旋。” “渐渐去其形……渐渐得其质……” “稍稍感应得浑圆之相,便以心火裹着大药雏形,直出丹鼎!” “依五行相生,心火之后,是火生土,入脾脏去烧,待烧去药中土行,一缕土行灵光因是蕴养脾脏。” “之后,是土生金,以心火裹着大药,入肺脏去烧,待烧去药中金行,一缕金行灵光因是蕴养肺脏。” “然后,是金生水,以心火裹着大药,入肾脏去烧,待烧去药中水行,一缕水行灵光因是蕴养肾脏。” “再者,是水生木,以心火裹着大药,入肝脏去烧,待烧去药中木行,一缕木行灵光因是蕴养肝脏。” “此时,五行去其四,孤木难支,大药散其形,仍以心火裹着,重归鼎中去,以熊熊心火猛烈去烧!” “烧去药中火行,融入心火之中!” “因是,心火飞出,复归中丹田绛宫心室,丹鼎倾倒,一缕元炁成法力。” “这就是——青龙入天池,白虎归洞府。” 心神中光头大汉的声音响起来一句,楚维阳这里便有一步做到,寥寥数语间,楚维阳遂已降龙伏虎,登就昆仑。 那一缕元炁垂入丹田的瞬间,楚维阳的身形猛地一顿。 他还没有来得及欢喜,忽然间,无边的心悸感觉将楚维阳淹没! 就仿佛是楚维阳这一生从一开始到今日,曾经受过的所有饥饿感觉在这一刻全部释放! 猛地睁开眼睛,楚维阳猛地又吞咽了一大口。 可吃食入丹鼎,那心火一烧,便再没有丝毫饱腹的感觉,甚至随着元炁的炼化,随着五脏间灵光愈盛,年轻人的饥饿感,一息更胜过一息。 下一刻,楚维阳吞咽的动作顿住了。 他显然是在犹豫些甚么。 与此同时,光头大汉的声音响起,不是从记忆之中,而是响在耳边。 “世上没有万全的法门,寻常时候,这不可能是功法的弊端,可是在镇魔窟中,在浊煞环绕的镇魔窟里,靠着这么一碗腥肉汤去修炼《五脏食气精诀》,总得是有些代价的……” “你若是受不住,继续去修《养元诀》也无妨,不过是早死几日,在这镇魔窟中,长痛不如短痛。” 这话一说,楚维阳的动作反而不再迟疑了。 他猛地灌下几口,将碗里的吃食嚼得干干净净。 舔干净碗沿儿,楚维阳这才回头看向光头大汉。 “不用激将我,更不用说甚么长痛不如短痛的屁话,若真个要寻痛快,我七岁那年就该死了拉倒!” 开始是愤怒,进而是焦虑,几天以后,走路开始变得艰难,进而连思考都变得十分吃力,情绪和感情变成了负担,思绪和身体逐渐分离,死亡随时都会降临。 这股没由来的愤怒让楚维阳意识到,愈演愈烈的饥饿感觉已经击溃了自己的内心防线,曾经忍受饥饿的过程,似乎又要开始从自己的身上重新复刻。 而这一切,似乎光头大汉都已经预料到了。 他伸出手,将自己那碗还没动的吃食端到了楚维阳的面前。 年轻人只是看着氤氲雾气里朦胧模糊的声音,并没有抬手。 光头大汉又轻笑了一声。 “我说过的,只够一个人修《五脏食气精诀》……” “伱也答应过我的,等我死了,你来磕头送终,有你这炷香火,算起来还是我赚了些。” 听得了这句话,楚维阳才抬手接过了那碗吃食。 汤肉入丹鼎,稍稍适应了那疯狂饥饿的楚维阳,这才仔细的感应起修行《五脏食气精诀》所带来的全面变化。 五脏脉轮乃生机运转之所在,每一缕元炁法力的诞生,都意味着楚维阳的五脏中蕴藏的灵光更盛一分。 这是前所未有的全面壮大! 充盈的气血甚至有一刻让楚维阳有了仍旧活在人间的错觉。 而“灶炉火”的煅烧更是堪称粗暴,比之运转任督周天经脉少了些精细,却让效率提升了不止一成。 隐约间,楚维阳竟然看到了短时间内恢复炼气期三层完整修为,甚至朝着炼气期中期冲击的可能。 功行至炼气中期,随着法力充盈,则百病不生,得享天年。 在这样的鬼蜮里看到本来得享天年的机会,甚是件幽默且嘲讽的事情。 第三天的时候,楚维阳原本焦黄干瘪的脸就能够隐约看到些血色了。 第四天,当楚维阳揉捏被煞炁侵蚀而僵硬的手指的时候,竟然清楚的感受到了粗糙皮肤下的血肉触觉。 可这样的变化,并不能让楚维阳开心。 他在清晰而明显的一点点胖……或者说是壮起来,但与此同时,光头大汉则在一点点地消瘦下去。 这本来是两人同样坦然决定的事情。 可是亲眼看到这样事情的发生,第一次除去饥饿之外,前所未有的纯粹的痛苦淹没了楚维阳的心神。 有时候看着光头大汉愈发僵硬的身形,楚维阳竟觉得自己像是甚么寄生的虫豸,甚么鬼蜮里真正的阴物。 他能明确的意识到自己的强壮与大汉的消瘦之间,此消彼长的因果联系。 像是生命的长短,有了明晰的标的。 第一次,这种痛苦,尤甚于饥饿。 第七天,石窟中本该轮到光头大汉来站在门口挨马管事的鞭子。 可当天的清晨,却是楚维阳替他站在了门口。 这是楚维阳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管事的手高高扬起,又猛然间落下,紧接着,管事颇有些急躁的声音回响在逼仄的石窟中。 “打今儿起,煞浆,每人得炼两壶半出来!不足数的,晚上没有饭吃!少于两壶的,莫怪爷说话狠,得把你掉在门口,拿鞭子活活抽死!” 这一回,听着马管事那急躁的声音,连楚维阳都感觉出了这镇魔窟中潜藏的某种暗流汹涌与波诡云谲。 说不清道不明,但楚维阳真切的有了这样的感觉,也愈发相信了光头壮汉的判断。 第十天,当楚维阳端着碗走到石窟深处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顺着石壁坐下,便看到光头大汉坐在自己往日的位置上,手中捧着的空碗干干净净,嘴角上还残留着半片菜叶。 楚维阳猛地一愣,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直直的看着光头大汉。 原地里,大汉也抬起头来,直愣愣的和楚维阳对视着。 两人都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楚维阳艰涩的开口问道。 “你是谁?” 这话问得如今清瘦的大汉有些茫然。 他怔怔的低下头,像是在思考着。 “我……” “我是……” “我不是很记得了……” 楚维阳艰难的低下头。 “你是盘王元宗修士郭典!盘王元宗是昔年魔门鼎盛之宗,你是传法长老,一宗法统的传续,尽在你一人!” 第十五天,清晨,光头大汉郭典,盘王元宗传法长老郭典,死在了楚维阳的身旁。 第4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静静地看着郭典躺在地上,楚维阳的表情再度恢复了之前的那种沉默与麻木。 他或许仍旧痛苦,但那种痛苦,伴随着郭典的死亡,似乎超过了某种阈值,又像是紧绷着的弦彻底的断掉。 忽然之间,他便不再痛苦了。 像是无边汪洋里掀起的第一个浪头,像是万仞高山上坠落的第一块碎石,像是郁郁森林里烧起的第一团火星。 那发源于内心的痛苦,不曾消逝而去,而是在极其短的时间内,被顺理成章的转化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愤怒! 前所未有的愤怒! 对镇魔窟,对乾元剑宗,对所有的每天在决定着把猪食喂给他们的每一个人的愤怒! 倘若是有天理可讲,此刻躺在地上的,应该是他们! 原地里,年轻人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恍惚间他似是有一种错觉,无边的愤怒这一刻也被服食入胃囊丹鼎之中,怒火被心火煅烧着,游走在五脏脉轮之间,冶炼着另一层面上前所未有的“大药”! 可终归他还是冷静了下来。 年轻人只是定定的凝视着郭典的身形。 他俯下身子,轻轻地将已经十分消瘦的郭典抱起,石窟中摩肩接踵的人群分开,只几步路,楚维阳就抱着郭典走到了石窟的最深处。 看上去,前方本来应该还有一段路可走。 那条路若是还通,这石窟看上去就更像是一道矿洞了,只是不知何时,那一截路坍塌了,堵在石窟尽头的,尽是嶙峋的碎石。 尽头的一角,许多碎石被刻意的堆叠,嶙峋的石块也被人敲碎,尽可能的磨去棱角。 一个个人身大小的坑洞,就这样歪歪斜斜的呈现在那里。 这是这片森森鬼蜮中最后的一点儿人情味了。 乱葬岗也似的地方,更没甚风水可讲,简单寻了个还算干净宽敞些的坑洞,楚维阳便将郭典的尸身葬了进去。 几块碎石绵密的铺在坑洞上,看着鼓鼓囊囊不成模样的坟茔,一脸沉郁的楚维阳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 说是磕头送终,自然便该这样去做。 原地里,年轻人推金山倒玉柱,直直跪在郭典的坟茔前。 躬身叩首,楚维阳的额头直直的砸在地面上。 正此时,忽地有闷声响起,说来也奇,一时间竟教人听不出来,这声音到底是来自于石窟外,还是来自于那封闭的甬道之中。 紧接着,一束束灰尘从石窟的顶端洒落,再下一刻,大地震颤的动静,就变得直观且清晰起来。 地震了? 楚维阳挑了挑眉头。 我们俩这父慈子孝的,磕个头还能有这么大能为? 没等楚维阳这般闲散的心思继续深想下去,不过两三个呼吸间,石窟外忽然传来几如雷霆炸响的轰鸣声。 煌煌道音响彻天地之间。 “好胆!此地乃乾元剑宗所在!镇魔洞窟之地!尔是何人,胆敢动吾宗法阵!欲试剑锋之利?” 偏头看去时,楚维阳跪坐在石窟的最深处,远远地,看着石窟门户很是窄小。 只这一句话响彻,瞬间便教人明白了来去脉络。 楚维阳瞧的真切,这会儿已经有心思活络的人,眼看着有人闯山,镇魔窟要乱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弯着腰,几步疾走,便窜出了石窟,奔逃而去。 再看着有人起了头,逼仄的石窟之中,人心更是浮动。 撇了撇嘴,楚维阳暗骂了一声蠢货,随即也不起身,只顺势往斜前方一滚,楚维阳便像是那离弦之箭一样,滑入了一处空荡的坑洞里面。 紧接着,楚维阳从坑洞中坐起,动作利落的寻了几块大些的巨石,正好能恒盖在坑洞上方。 只眨巴眼的功夫,楚维阳就这样自个儿把自个儿埋在了坑里。 下一瞬,一道冷清的声音似乎是从及远的地方,将将传递到了石窟中来。 “哈!剑宗所在?镇魔之地?又是为何拘了我小师侄去?他是东岭淳于道长嫡亲子!自幼长在庭昌山丹霞老母膝下!牛鼻子,只你刚才那句话,便得罪了两家!” “我也不去问你到底是谁了,待我打破法阵,杀进镇魔窟,救出小师侄来,到时候,东岭淳于家,还有庭昌山一脉,自然要叩剑宗的山门,将此事问个明白!” 声音远远地传递过来,已然煌煌如雷霆天怒,紧接着,地动山摇之间,更像是雷霆闪过之后,连绵不断的狂风暴雨! 下一瞬,各种各样的凄厉惨叫声接连传来,几块碎石落下,楚维阳的眼前一黑,彻底再难分辨清楚外面的情形,唯有那轰隆若雷霆的呼和声,仍旧能从石窟外远远地传递来。 “哈!即便里面有怎般误会,也断没有这样闯山的道理!为救你那甚么师侄,冲撞法阵,引地龙翻身,只这两下,便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如此行径,于我剑宗山门前,还妄图有道理可讲?丹霞老母门下?道友,对不住了,拿下你,咱们再说前边误会的事儿!” 紧接着,那清冷的女人声音,似乎是怒极,反而嗤笑一声。 “好赖话全教你一人说了!谁占得了道理,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再然后,伴随着镇魔窟中接连不断的地龙翻滚,淤积在山体矿脉之下的雄浑煞炁,在这一刻几若决堤一般,顺着山体的动荡,朝着天穹喷涌而去! 躺在坑洞之中,楚维阳只觉得剧烈的痛楚几乎同时从四肢百骸中传递而来。 下一刻,年轻人眼前又是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 恍恍惚惚里,楚维阳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有泥石顺着钢与铁茁壮生长,有斑斓的光摄取着人的心神,有狰狞的巨兽呼啸而过,有无声息的火与光贯穿天地寰宇。 再之后,一切悄然间烟消云散去。 只剩下了漫长的饥饿,无边的痛苦,和愈演愈烈的愤怒! 前世今生交杂在一起错乱的梦境让楚维阳终于从昏沉中清醒过来。 横躺在坑洞里,四下甚是安宁。 没了煌煌道音,没了轰隆山崩。 微微抬起手,年轻人试探性的推了推盖在坑洞上的巨石。 也不知是不是煞炁喷涌而出的缘故,原本坚硬的巨石竟变得松脆,楚维阳只微微用力,便将其抬了起来。 入目所见,是遍地的尸骸。 这一回,楚维阳反而没有甚么情绪可言。 毕竟从被押进这镇魔窟的那天起,真就照理而言,这群人也早该死了,早就已经和死了没甚么分别。 缓缓地走到石窟的门口处。 猛烈的阳光照过来,让楚维阳眯起眼睛,险些落下泪来。 然后,轻微的呻吟声吸引了楚维阳的注意。 不远处的山路,一块巨石似乎是从山顶上砸落,正将山路堵了一个严实,巨石下面,是马管事横躺着,大半个身子在外边,下半边身子消失在巨石下。 至于那皮鞭子,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艰难地抽动着嘴角,楚维阳大约是想要笑,可却不知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就这样抽动着嘴角看向马管事。 “呦!马管事,还活着呢?” 第5章 苦是山穷水也尽(上) 头顶是大日虚悬,离浮世渺远,于是愈显得热烈而辽阔。 近地里,是连绵群山,是苍翠葱郁,是深春时节最为微妙的湿漉漉,因是,这莽莽群山里,除去那些嶙峋的山石,楚维阳踏在脚下的,便只有那些松软而泥泞的腐土。 脱去了麻袍,楚维阳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件深青色道袍披在身上,这袍子宽大,任是楚维阳多裹了几下,仍旧是松松垮垮。 可年轻人心里痛快! 丢了那件麻袍,他像是丢掉了过往那层鬼蜮阴物的外壳一样。 楚维阳的腰间,同样挂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长剑,剑大约是凡铁铸就,但楚维阳试过,锐利非常。 剑柄与剑鞘上,不见宝石镶嵌,不见金丝编织纹路,只原原本本应该有的模样,显得很是质朴。 这柄剑是楚维阳从碎石堆中捡来的,不同于马管事的长鞭,镇魔窟所在本是剑宗驻地,那么驻守此地的修士多以剑为器,便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有了这柄锐利的长剑,至少楚维阳便有了护身的武器。 再然后,年轻人一手提着个婴儿大小的包袱,包袱里的东西,大多是从马管事的房间里搜刮来的—— 一件预备换洗的衣裳。 几块行走俗世的金银。 几本似是乾元剑宗传来下来的道书经文。 最后,则是楚维阳背后背起来的箩筐。 箩筐里,是早已经因为重伤而再度昏厥过去的马管事,他大半个身子在巨石的碾压下早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楚维阳只能这样带着马管事离开。 偌大的镇魔窟被一场斗法波及,兀自剩了满地的断壁残垣,好好地金铁矿脉也在地龙翻滚的撕裂间溃散尽了煞炁,成了废矿,森森鬼蜮之中,没了人气儿,也没了鬼气儿。 至于那两个以道音作雷声的强大修士,楚维阳不知晓他们那场斗法到底是怎么样收场的。 谁赢了?不知道。 谁死了?不知道。 唯恐两人只是杀得兴起,一时偏了道场所在,又或者是乾元仙宗得了讯息,要派人来镇魔窟收拾残局。 所以楚维阳在原地里只是简单的搜寻了片刻,收拢了些趁手的物件,便背着箩筐,朝着南方的葱郁群山,一头闯了进去。 早晨时曾听得煌煌道音,隐约间,那清冷的女声,似是从北面的方向传来的。 逆行奔逃而去,总该安全些。 ----------------- 正午时分,大日高悬,离着浮世似近了些,连苍翠葱郁的林木都无法阻挡那渐渐浓烈起来的热浪。 这一路昏昏沉沉,楚维阳也不知往南走了多久,这会儿将箩筐顿在地上,更是不堪的剧烈喘着粗气。 这本不该是一个有修为在身的人应该有的表现。 哪怕是曾被困在镇魔窟中,这也不是一个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的修士该有的表现。 可楚维阳只觉得四肢百骸中,那原本该流淌着澎湃气血的经络之间,竟像是被黏稠的铅汞死死地堵住了一般。 他并不是一个有着完备传承与浑厚经验的修士。 只是直觉告诉楚维阳,自己的状态,似乎和之前让自己昏迷的煞炁喷涌有关。 怔怔的低头看着被踩的有些泥泞的地面,这会儿烈日照耀,不过是喘了几下,楚维阳的浑身上下就直冒虚汗。 这样的虚弱与空乏让楚维阳有些不安。 他不敢再继续往前走,唯恐自己一个踉跄,就这样死在山野间。 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箩筐,年轻人用嘶哑而沉闷的声音开口道:“我去寻些吃食,地龙翻滚,群山震颤,百兽惊惶而走,许能不劳而得。” 说罢,楚维阳将包袱担在背上,复抽出长剑,简单的寻了一个方向,斜斜的直往丛林深处走去。 ----------------- 半个时辰之后,寻了片平整的石地,楚维阳就地生起火来,树枝穿着几块野猪肉,就这样横在焰火上慢慢地炙烤。 也不知是油脂的香气还是火焰的温暖,一旁的箩筐中,马管事缓缓地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 谁也没有说话,马管事深情呆滞的“坐”在箩筐中,麻木的脸上只有空洞的眼神。 对于楚维阳而言,马管事的反应是很正常的,如果有必要,他甚至能够清楚的说出马管事内心深处已经经历过的几种变化,以及在这之后,马管事将要经历的心态变化。 毕竟,不过是苦难的折磨,不过是痛苦凝聚成的炼狱,所有曾经被囚禁在镇魔窟中的人,都经历过马管事同样的心路历程,甚至那些倒霉的,更要早早地直面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莫看此刻是同病相怜,可楚维阳却仍旧深恨着马管事。 没再去多看,楚维阳取下炙烤的差不多的野猪肉,也不管滚烫的热气,就直接急不可耐的张嘴咬了上去。 这样几乎堪称奢侈的吃食,他已经许多年未曾看到过了。 油脂在第一瞬间涂满了楚维阳的口腔,丰富地肉味紧接着爬满了楚维阳的味蕾,某种满足的烟火从楚维阳心神的深处炸裂开来。 滚烫的热流顺着咽喉而下,直入丹鼎中去,经过了半个月的指点,几乎下意识地,在服用吃食的同时,楚维阳便同时运转起了《五脏食气精诀》 可是紧接着,年轻人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原本功法的流畅感觉不复存在。 只是第一步的“龙虎相会”,那一缕法力从丹田中提起,升入绛宫心室的过程,便显得异常晦涩艰难。 当然,这种晦涩难明的感觉,并不算陌生。 凝炼煞浆的时候,当煞炁一点点的侵蚀着法力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痛苦感觉。 仿佛随着法力的运转,每一瞬间都有着数之不尽的锐利刀片,在一点点的切割着经络。 本应该滋养周身的法力,却成了败坏气血与带来痛苦的根源。 但这样的感觉,本应该只存在于任督二脉周天之中。 而《五脏食气精诀》所熬炼的元炁,却被楚维阳有意识的与早先法力隔绝开来。 并非煞炁分毫无侵,但到底受到的影响轻微许多。 可不知道是甚么时候,通身的法力,竟然彻底的熔炼在了一起,无分彼此不说,更进一步的被煞炁所侵蚀着。 将那一缕法力提起的瞬间,楚维阳竟不知自己从丹田中提起的,到底是法力还是煞炁! 剧烈的痛苦让楚维阳脸色一白,大口的咳嗽着,心意一散,那提起的一口气便沉沉地“坠入”了气海丹田之中。 距离浊煞封堵经脉,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正此时,一旁的箩筐中,传出马管事恍若金石摩擦的诡异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一整条矿脉的煞炁在一瞬间冲霄而起!煞炁入体,侵蚀本源!” “你已离死不远矣!” “都要死!你我都要死了!” “哈哈——哈哈——!” 第6章 苦是山穷水也尽(中) 楚维阳没有生气。 这么些年,多少的苦头都吃了,若是一点讥讽的话都受不住,那般大的气性,楚维阳早把自己生生气死过去了。 但这样让马管事狂吠下去也不行,楚维阳也不想真个和马管事吵起来,说不得这样反而正中了此人下怀。 哦,他已没了甚么下怀,尽都烂在了巨石下,成了泥。 将手上的肉放在一旁,年轻人起身两步,站在了箩筐旁,低着头俯瞰着仍旧在诡异大笑的马管事。 这天底下,其实不是所有的表情都适合所有的人。 譬如说笑容。 有的人只是勾勾嘴角就是万种风情,有的人只是唇齿微张就道尽了风霜雪雨。 可同样有人笑起来,或许就显得邪魅,显得油腻,显得脸歪嘴斜。 马管事仍旧在诡异的大笑着,或许在他的心里,这般笑容,是讥讽的,是癫狂的,是刻薄的。 可是他却忘了,灰扑扑的尘埃混着暗乌色的血泥,糊在他富态的脸上,端详去,只如猪头也似,断瞧不出人样来。 他这一笑,只教楚维阳下意识地看清楚了他那挤成两三层的下巴,还有略微发黄的一口牙。 当真是丑陋了些。 冷着脸,楚维阳抬起手来,掐着他的脖颈,按在十二重楼处,旋即便有法力从楚维阳的掌心处凝聚,而后以极其粗暴的方式,灌涌入马管事的任督二脉内周天经络中。 法力本是滋养人周身的灵气真元。 这样的动作,本是危机时候吊人性命的活命法。 可楚维阳一身的法力被煞炁所侵蚀,此刻只能教马管事感觉到无法言喻的剧烈痛苦! 如同过去数年间,楚维阳时常经历的那样。 诡异的笑声戛然而止,马管事猛地睁大了眼睛,他同时张大了嘴,下意识地,似乎想要痛苦的呼号出来,可是看到楚维阳空洞的双眼中一闪而逝的讥讽神色,马管事忽又生生地忍住了,忍住了呼号的冲动,只是剧烈的颤抖着肩膀。 片刻后,楚维阳收回了手掌。 毕竟,这样的运用法力,同样的痛苦,也施加在了楚维阳的身上。 如非必要,他并不是喜欢品尝痛苦,并且甘之如醴的人。 紧接着,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响起。 “管事,激怒我没有甚么好处,只是丢了两条腿,哦不,是三条……不过是丢了三条腿,想来你还不至于真的疯掉,不用装出一种癫狂的状态来,镇魔窟中,甚么样的疯魔我没见过?也不要想着等我怒极然后一剑了结你的痛苦,咱们俩有许多账要慢慢算呢!你不该自讨苦吃的,有我在,你想速死都难,你说呢?” 楚维阳平静而喑哑的声音中,似乎蕴藏着某种类似于雷霆的神秘力量,冷静下来的马管事竟然自顾自地打了几个寒兢,竟似是无言以对楚维阳般,半是绝望半是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楚维阳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不!不该闭眼的!管事,当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哪怕只有你我二人,这会儿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甚么动作都不要有,就静静地在那里,像是一块真正的烂肉一样,这样才能吃最少的苦头,最快的化去另一个人心中的戾气……管事,这是你曾经教给我们的道理!它很有效!如今我把它教给你!” 说着,楚维阳的手就再度落在了马管事的脖颈上面。 猛然间,一层鸡皮疙瘩立起来。 马管事赶忙睁开了双眼,像一条老狗一样,巴巴地看着楚维阳,开口的时候几乎带出了哭腔。 “我没想到的……我真的没想到的……饶过我罢……饶了我……许我个痛快……” 说着,马管事低下头来,真的啜泣了起来。 “求求你,求求你……” 哪怕马管事并没有看过来,楚维阳却仍旧冷漠的摇了摇头,然后毫不迟疑的,将手掌按在了十二重楼处。 法力起,法力落。 豆大的汗珠,将马管事脸上的尘埃与血泥混合在了一起。 管事低着头,只是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呻吟着…… 这会儿,在楚维阳看起来,马管事终于有了几分鬼蜮里阴物的模样了。 于是,年轻人这才满意的慢慢直起身来。 “能够在镇魔窟里做到管事,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管事,告诉我,你是个聪明人吗?” 箩筐里,马管事仍旧在呻吟着。 楚维阳喑哑的声音高亢起来,愈发显得撕裂。 “说话——!” 几乎下意识地,马管事打了一个寒兢,他回过了神来,但像是喉咙处受了损伤,一时间说不出了话来,只得艰难的朝着楚维阳点了点头。 “那么,管事,伱告诉我,像我这样子,还有救吗?该用什么方法来救呢?不要想着耍花招,你既然是聪明人,就该知道我有很多的手段,很多你曾经教给我们的手段……” 说着,楚维阳又蹲了下来,侧着头,仔细地听着马管事喉咙里喑哑的声音。 “煞炁入体者,没救的,否则,又怎么会有镇魔窟之名?凡未入筑基境之修士,无符箓护身,入得了镇魔窟中,唯一死而已,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教你们每日熬炼煞浆,只是在加速这个过程……” “且吾宗修剑法,高深处,需要以煞浆磨砺剑胎、剑意、剑气……” “况且,今日里地龙翻身,一整个矿脉的煞炁冲出……你没死在石窟里,我已很是意外了……” “那是海量的煞炁,在冲刷着你的身躯,冲刷着你身躯的每一个角落……” “不只是法力中,那里甚至是你身体中煞炁最淡薄的地方,更为纯粹的那些,那些凝固与升华的,就潜藏在你的血肉中,你的脏器内,你的根髓里……” “哪怕你还能继续修行功法,凝练法力,你猜会发生甚么?” “你觉得自己从镇魔窟中逃出来了?” “不是!往后你立身之地,你的身躯,就是你自己的镇魔窟!” “你以为刚刚我是在故作癫狂激怒你?” “不,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疯掉的,你迟早会因为注定无法摆脱的痛苦而疯狂的,我必须在那之前,求一个痛快……” “不过……” 第7章 苦是山穷水也尽(下) “不过甚么?” 楚维阳平静的追问道,他的神情仍旧冷肃,没有因为马管事的话而有多少动容。 倘若是绝望,倘若是渴望,楚维阳都不至于能在镇魔窟中残活那般久的时间。 马管事平静地抬起头来,这会儿的他,眼中没有了麻木,也没有了惊惧,这样的反应,反而真的有了几分疯意。 “不过,若你能忍得痛,或许能比寻常镇魔窟中囚犯,活出更久的时间来。” “我不大记得你,但我记得盘王魔宗的光头郭典,我也知道《五脏食气精诀》……”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便是将《五脏食气精诀》的传承交出来,我也不会动心分毫,自打这部功法被百花楼的人学去了,名声上就算是臭了大街了……” “但我知道,这是盘王魔宗的古经,甚是精妙,兼具锻体、丹鼎、周天、采药诸家之相。郭典临死之前,是不是将这部经传给了你?” “你不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又让我做聪明人,又甚么都不肯跟我讲……” “好罢,我明白了。” “你如果是修行了这部功法,那么就有活出更久的可能了。” “你要知道,镇魔窟中死的人,九成九其实不是死在煞炁入体上面,煞炁入体只是让你们一点点衰弱下去,然后始终衰弱濒死,真正导致殒命的,其实都在于浊煞淤积,堵塞经络,使得内周天残破,然后以浊煞污其本源!” “煞炁,煞浆,浊煞……” “这并不是同样的概念!” “炼了这么些年煞浆,你体内本来也应该积攒了许多浊煞的,只是还没有淤积到封堵经脉的地步。” “但是随着今日……随着你昏迷之后,海量的煞炁冲霄而起,那是某种天地、堪舆、风水之中无法言明的伟力,而在那种伟力之中,煞炁冲刷去了你体内的浊煞,甚至于,那些侵染伱精气神、侵染你全数法力的,都是远比煞浆更为精纯的……某种煞炁。” “天地自然间,甚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就像是经历了这样的煞炁侵蚀之后,你竟然还好好地活着。” “所以说,你其实没有浊煞淤积的危机了,只要你能够忍受这样的法力在体内运转的痛苦,你其实可以继续自然的修行下去,在更多的煞炁从四肢百骸之中涌现出来,损伤肉身之前,先一步滋养肉身。” “况且有功法的便宜在,这样,你便自然能活出更久。” “但这样一来,你会真正殒命在煞炁入体的侵蚀之中,我见过那样的场景,相信我,那是真的足够教人疯癫的痛苦,你甚至会因此而深恨我,恨我教给了你这样的法门……” “但是现在,你其实没有必要这样痛恨我,当年杀上你们师门的是乾元剑宗的修士,镇压你们的还是乾元剑宗的修士,让你们过上这样日子的人,归根究底是乾元剑宗的修士。” “可我呢,我只是苦兮兮驻守在镇魔窟中的管事罢了,每日里仗着符箓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然后再也看不到修为提升的可能。” “我只是个听命令的执行者而已,远远不是造成你们这样痛苦的根源。” “是,我抽过你们所有人鞭子,还回来吧,哪怕十倍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可是想尽办法的折磨我,真的能宣泄掉你心中的愤怒吗?” “给我一个痛快好了,该给你说得,我已经说尽了。” 平静的瞥了马管事一眼,楚维阳没有理会管事最后几句撩拨人心境的话。 他自顾自的走回原地坐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一旁拿起了那块炙烤的野猪肉。 平心而论,方才的那种痛楚,其实超越了往日里在镇魔窟中所承受的。 但如果只是忍受这样的痛楚,便可以活出更久时间。 那么楚维阳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像曾经适应镇魔窟生活一样适应这种强烈的痛楚。 想到这里,楚维阳不再迟疑,狠狠地又咬了一口,猛地吞咽下去。 龙虎相会风波起。 下一瞬间,年轻人的手在剧烈的颤抖着,其上青筋暴起,随着大药运转五脏脉轮,引动淤积的煞炁散逸开来,剧烈的痛楚仿佛在搅动着腹部,在摧毁一个人的理智。 五行化去本是愈演愈烈的一个过程,一口吃食的炼化,只在数息间而已,但这一刻,楚维阳却像是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当额头的虚汗猛地滑落的时候,那种全新法力诞生的滋养感觉,才渐渐地朝着四肢百骸流淌而去,抚平痛苦。 然后,楚维阳就这样颤抖着抬起那块野猪肉来,然后狼吞虎咽,又是一大口。 就这样,当半扇肉被楚维阳吃得干干净净之后,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但同样的,马管事指点出来的法门,也已经被楚维阳所验证。 坦而言之,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确实有效,但也只是让自己活出更久,而不是能够让自己完整活下去的办法。 就像是始终盘桓在胃囊丹鼎之中的饥饿感一样,楚维阳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忽然变得更为“贪婪”起来,莫名的,他竟有些真的期待,期待那能够让自己完整活下来的法门! 兀自坐在原地,又休息了一会儿,待得日头没再有刚刚那样毒辣,楚维阳这才收拾好东西,缓缓地背起箩筐,朝着丛林深处继续走去。 “管事,恨不恨你,杀不杀你,似乎都是我的事情,你既然也觉得自己是聪明人,也就得继续聪明下去才好。” ----------------- 镇魔窟中。 满是断壁残垣所在。 一个年轻的少年,身穿一件玄色道袍,皱着眉头,看向最中央的山谷处。 破碎的乱石堆积,隐约可以看到正中央处震开的一道狰狞裂缝。 年轻道人的身后一步处,则是一个身穿绿袍的中年道人,此刻正略显狼狈的低着头,欲言又止,唯唯诺诺。 好半晌,那年轻道人才开口道:“所以说,我们截云一脉蕴养在此地的宝物,就这么丢了?” 话音落下时,绿袍道人愈是诚惶诚恐,开口时,竟然是早先与清冷女子斗法的人。 “道子恕罪!当时贫道与那婆娘生死斗法,一路缠斗,不敢有丝毫分心,谁知晓,再回来的时候,便不见了那灵物……是贫道的罪过。” 道子回头瞥了一眼。 “丁长老,你是吾宗坐镇镇魔窟的长老,哪里有向我谢罪的道理,只是灵物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丢了……丁长老,镇魔窟中,就只你一个活人了?那个淳于家的小娃娃,可被救走了?” 第8章 漫说柳暗花欲明 听到年轻道子的问话,丁长老愣了愣,旋即目光在镇魔窟中一卷。 “回道子的话,窟中镇魔无计其数,其间生生死死,更难较量,若说全数都死在今日,怕也不尽然,只是他们本就受了浊煞淤积,便是逃了去,也动不得山中灵物……至于那淳于家的孩子,未见尸身,许是被救走了罢。” 道子拍了拍手,轻轻颔首道:“长老说得条理清晰,说来说去还是淳于家的孩子嫌疑最大,只是事情出在镇魔窟中,我们截云一脉也不好直接插手,找淳于家和庭昌山要回灵物,就有劳丁长老了。” 说罢,不顾丁长老已经呆滞傻眼的表情,道子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几步路后,道子像是又想起了甚么来。 “对了,丁长老,逃囚……该追回来的还是要追回来,寻常渣滓的性命,其实没甚么,只是任他们这样逃出去了,没得失了吾宗颜面。” 说及此处,丁长老终于回过神来,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却见道子摆了摆手。 “长老莫送了。”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一道天青色剑光显照,裹着年轻道子的身形,倏忽间化作一道遁光,便冲霄而起! 等丁长老抬起手来的时候,朵朵云雾后是朗朗青天,哪里还有道子的身影。 ----------------- 莽莽山野之间,楚维阳背着箩筐,在以一种逐渐艰难的步伐吃力的前进着。 骤然间的一次大快朵颐,并不能让楚维阳很迅速的强壮起来,相反,更因为煞炁侵蚀的缘故,此刻的楚维阳之病态,尤甚之前困坐石窟之中。 他能够感觉到四肢百骸中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铅汞凝固的滞涩感觉,与酝酿在血肉之中微微地刺痛感。 这样的感觉,让楚维阳明白,马管事所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 不管是对于楚维阳身体状态的评价,还是对于他极可能因此而癫狂的“预言”。 只是可惜,前世里那个斑斓世界的凌乱记忆并不能起到甚么帮助,此刻能够让楚维阳一遍遍苦思冥想的,反复咀嚼的,就只有郭典和马管事曾经说过的话了。 他“贪婪”的、“饥饿”的想要从那些只言片语之中找寻出更多的思路来。 片刻后,楚维阳忽地顿住了脚步,他猛地将箩筐顿在地上。 不小的力道一时间颠的马管事歪歪斜斜,教他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 “不对!” 马管事多少有些懵。 “不对?甚么不对?” 楚维阳空洞的双眼之中,罕见的有了些浓烈的情绪波动,他激动的握着箩筐的边沿。 “我忽视了,你也忽视了,我们都忽视了《五脏食气精诀》的作用!同样是修行这部功法,郭典曾经说过,百花楼的人不得真意,走上了歧途。” “不管是不是歧途,这是不是证明了一件事情,其实服用的吃食的不同,对于功法的修行效果,还是有影响的!” “其实今日里,已经有类似的细微感觉了,吃石窟里的猪食,跟吃下半扇鲜肉,法力之中所蕴藏的滋养力量都有着很大的分别!” “那么有没有可能,当我服食下某种可以化煞的宝材,某种妖兽的肉,某种灵异的草药,甚至是某种珍贵的丹药,当运转功法熬炼法力的同时,原本宝材的药性,也在一点点滋养肉身,此消彼长之间……” “另外,你也说过了,我体内的煞炁,不是浊煞,而是精纯的煞炁。” “煞也是诸炁之一,剑炁、丹炁、元炁甚至是毒炁这些,都能够以功法修行,熬炼成法力,没道理这世上没有以煞炁为根本的法门!” 闻言,马管事猛地怔住了。 他没有立刻陷入沉思之中,反而在以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看向楚维阳,仿佛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认识这个人一样。 然后,眨了眨眼睛,马管事思量片刻之后,缓缓回应说—— “只思量其中的道理,似乎没有甚么问题。” “化煞的宝材……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但是说来,灵草、丹药一类,都有类似的,区别只是功效高低而已,至于妖兽肉,能化煞的很少,但只要是有修为在身的妖兽,其血肉本身就极其滋养,多吃些同样总是没错的!” “至于说以煞炁为根本的功法,这是魔道的范畴,我所知甚少,但能够炼化煞炁……如此蛮霸的功法,想来即便在魔门之中,也是大教真传,至高经文。” “但是你启发了我,没必要考虑纯粹的炼化煞炁的功法,但可以考虑一些与煞炁有关,触类旁通的功法……” “譬如说吾宗剑修法门,多以庚金生煞,养炼剑胎时,也许煞炁磨砺滋养。” “再譬如,御兽之法门,养蛊之法门,包括些毒经、药经,都需得煞炁蕴养,凭生三成进境与威能!” 想到这里,马管事猛地抬起头来,郑重的看向楚维阳。 “我可以不耍任何花招,好好地帮助你,倘若是能教你晋升入筑基境界,或许那些煞炁便害不了你的性命,更相反,还会是你的助力!” “我是有用的,我可以教你吾宗传下来的法门!真正的剑法!” 咧了咧嘴角。 这一次,没再扭曲面容,楚维阳真的笑了起来。 他这样笑着,看向马管事。 “你真的肯把乾元宗的剑法教给我?” 闻言,马管事同样笑了起来,隐约可见讥诮。 “我只是镇魔窟的管事而已,一个濒死的管事,一个性命被他人所决的废人。” 说着,马管事追问道:“那么不杀我了,可不可以?我也想活着。” 楚维阳仍旧在笑,笑眼前的马管事前所未有的卑微,但年轻人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他只是拍了拍腰间的宝剑,又提了提包袱,示意里面放着的几部剑经。 “那么管事需得仔细教我。” 闻言,马管事猛地点起头来,浑似是晕了一天,直到此刻才真正的活了过来。 “我好生准备,当年在山门修习的时候,我也是极善剑法的!你又是极灵醒的人!我定要好好地教给你!我不是废人!不是废人!” 说着说着,马管事的肩膀颤抖着,几乎又要癫起来。 原地里,楚维阳笑的脸色愈发微妙,不再看马管事的表演,自顾自的背起箩筐,朝前走去。 远处,日色渐渐昏黄。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第9章 以武入道春时剑(已签约) 当日深夜,嶙峋的山石间,楚维阳并着马管事寄身的箩筐,艰难的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就这样靠着一堆篝火,驱散着深春时节,夜里的淡淡寒意与阵阵湿气。 焰火跃动,照得两人脸庞,尽都是明灭不定。 不同于白日的时候,深夜里烧起篝火是很危险的事情。 楚维阳知晓,以自己的脚力,并没有逃离镇魔窟太远。 一片幽寂之中的火光,很有可能引来乾元剑宗的修士。 可这终归是楚维阳不得已而为之的。 被困在镇魔窟中许多年,临了又受了煞炁入体之苦,楚维阳的身躯,如今只怕病入膏肓也似。 若是让山野中的寒风与湿气磋磨的狠了,一场大病害起来,或许就能断送了楚维阳的活路。 沉默的回望着来时的方向,良久之后,楚维阳方才忧心忡忡的收回了目光,然后瑟缩着身形,闭目养神起来,也不知是在思索着甚么。 与此同时,马管事嗤笑的声音传来。 也不知是白日里在箩筐中睡得太久,还是因为长久以来,下肢毁去的幻痛,让这会儿的马管事,反而要更精神些。 “与你说过了,不用担心今日里就有人来追寻你,这一日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镇魔窟毁了,有人闯山门,得罪了淳于家,冒犯了庭昌山一脉……” “这里面哪一桩哪一件,在剑宗的人看来,都比你这个人的命要重要太多太多!” “若山耶?若石耶?” “况且驻守镇魔窟的是丁长老,我晓得那个人,本事还是有些的,总不至于死在庭昌山的人手中。” “而只要丁长老活着,宗门中不论是谁来,都断没有越过丁长老来行事的道理。” “事情收尾还是得落在丁长老身上,而依着长老的懒散性子,以后只要你我不主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只愿意当你我都死在了镇魔窟里,哪有漫山遍野找你的功夫!” “当然,事后多半要装装样子,搜几遍山。” “只要勤些赶路,提早离开这片群山就是了。” 许是一整日的匆忙赶路,抽走了楚维阳身上的太多心神力气,这会儿,年轻人连甚么情绪都提不起来,听了马管事的话,楚维阳只是平静的摇了摇头。 “到底是心里不安,可如你所言,也只得如此,走得慢了,难免被追到的风险要加大,走得快了,又怕毁了身子,也只能这样不快不慢的看老天爷的安排。” “命数半点不由人。” “这些是我所无法决定的事情,于细微处着力,便是溺死在水里,总也要挣扎着伸伸胳膊伸伸腿,时不我待,我准备明日起就先将剑法练起来!” “管事这一路上,也思量了有大半天了。” “如今可有甚么教我的?” 说着,楚维阳掀开包袱,将那几部道书翻出来,仔细地放在膝上。 听楚维阳提到了剑法,马管事彻底的精神了起来。 恍恍惚惚间,楚维阳甚至从这个满脸血污的废人身上,看到了几分宗师气度,看到了几分属于天才的傲然。 “欲修吾宗剑法,当知吾宗剑道法统何在,当知吾宗传承要旨何在!” “谓乾元者,大哉乾元,至大至虚,至贵至净也!” “故吾宗剑道,至上者,乃近天地之道,如镇教开天经,如截云经,如承乾经,如太阴剑经,皆在此道理中。” “不要这样看我,当年长老就是这么教的我,这等法门,我连一个字儿都不晓得。” “至于退而求其次,万道诸相,皆可修成剑法,诸般无高下之别,但入手有难易之分。” “最易入门的,公认是四时剑法,依着四时之序,以剑法通内外周天,只需炼得勤些,最易炼出感悟来。” “如今春深,我便准备从《春时剑》开始教你。” 说到此处,马管事抬头看了楚维阳一眼,见年轻人的表情没有甚么变化,反而点了点头,马管事这才继续说下去。 “吾宗剑道修行,兼具以武入道与玄门观想之法,入门径时,要旨不在打坐,而是以舞剑为动功,全招全式,自成内周天运转也!” “待得招式炼得纯熟,炼得真正通了心意,炼得真正内外交感,炼得寰宇诸相在剑中!” “便是入道,需转向静功,以玄门观想之法入大定!” “大定之中,观想剑法的全数招式,然后——坐忘!” “忘其全!忘其形!得其境!得其意!” “而后,那一缕剑意悬于气海丹田之上,正如大日悬照山河!此后,你的法力就是剑气!” “再后面,便可以动静兼修,不断的重炼剑招,然后坐忘而得剑意,直到真正的得意忘象,传承的剑法再也无法给予你进境的时候,那自身所掌握的剑意,便是独属于你的剑法!” “事实上,从入大定,坐忘而得第一道剑意的时候,便可以一点点的融入煞炁,以赠其威力,以锐其锋芒。” “当然,寻常人是先得剑意再去炼煞,你是先炼得了煞,再去入定得剑意。” “同样的剑法,因人所悟不同,故而吾宗传承,从未出过两个一模一样的剑修!” “到了伱这里,或许会更神奇些!” “我很好奇,到时候煞炁侵入骨髓的你,会在《春时剑》中坐忘出何等的剑意来!” 闻言,楚维阳反而笑了起来,那是某种满意的微笑。 “我不在意这剑法是至高还是寻常,也不在意它是神奇还是平凡,只要能够凝练出剑意来,只要那剑意能够炼去更多的煞炁,对于我而言,就是至高至上的法门!” 一旁的马管事闻言,不禁喟叹道:“我终于明白,为何你能以炼气期初期的修为,在镇魔窟中活这么久了,又为甚么最后郭典会将《五脏食气精诀》传到你的手中了。” 说罢,眼见的楚维阳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的消失了,马管事这才刚忙转移话题,指了指那部最厚重的道书。 “你若是不困,我这会儿便给你详说《春时剑》的六小章三十六式剑法,四时剑乃是吾宗同一位祖师所创,四部剑法,步伐上皆套用禹步,这第一章第一式……” 第10章 出得山野入世间 仍旧是一片葱郁的山林中。 仍旧是一堆篝火。 篝火上炙烤着的,仍旧是半扇野猪肉。 只是如今的楚维阳,气势却已经和初从镇魔窟中逃出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身形仍旧清瘦,脸色仍旧煞白。 只是那股病态里,开始有一种锐利的锋芒,教人只一眼看出,就晓得这人的不好惹来。 早先时像是病猫,如今,倒真有了几分病虎的模样。 低着头,楚维阳在用一块兽皮,仔细的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 不远处,被楚维阳一剑刺死的壮硕野猪,还剩下半扇肉摆在空地上。 擦拭干净了长剑,眼看肉也炙烤的差不许多,攥着树枝提起来,也不顾滚烫的热气,楚维阳猛地狼吞虎咽起来。 如今再修行起《五脏食气精诀》来,那穿梭于五脏脉轮的剧烈痛楚,已经被楚维阳所适应,至少,能够做到短暂的忍耐了。 只是回想着昔日里郭典所告知的关隘与要旨,楚维阳暗自思量着,百花楼的人修行方式走得是歧路,如今看,自己所修行的方式,恐怕也非是正途。 煞炁入体,动摇的是楚维阳修行的整体根基! 如今是愈修行愈发有饥饿感,愈是饥饿便愈是要进食来修行,楚维阳吃饭吃得愈是频繁起来,饭量也一顿比一顿要大。 好在也是行走在山林间,吃食尽可自取。 若是在俗世里,只怕腰缠万贯也能教楚维阳吃成倾家荡产。 不过,获取猎物的过程,也加快了楚维阳对于《春时剑》的掌握。 不敢说如马管事所言的那样,炼得通心意,炼得内外交感,但至少三十六式剑招,配上禹步的辗转腾挪,都已被楚维阳用得纯熟了些。 他自认为是纯熟的。 只是剑道对于楚维阳而言是一个极陌生的领域,或许自己的判断并不能作数。 一念及此,正好最后一口将半扇肉吃干抹净。 一边起身,将另外半扇肉挂在火上炙烤起来,楚维阳这才饶有兴趣的看向一旁的马管事。 日子一久,那箩筐显得甚是破败,马管事也愈显邋遢,整个人浑似被泥污严严实实的裹了一层,只是马管事不开口去说,楚维阳也自不去管,任由他越发没有人样子。 “管事,你说我如今的剑法,能不能入眼了?” 回应楚维阳的,是马管事的一声嗤笑。 相处的日子久了,许是马管事也摸准了楚维阳的脉,晓得在修行之类的事情上,只要自己不耍心机,偶然说些过分嘲讽的话,楚维阳也不会有甚么反应。 于是,近些时日里,马管事也愈发因此而放肆。 “哈!入眼?入我哪只眼?哪里的眼?也便是这样的境遇了,倘若是在山门中,倘若你我是师徒传法,剑法炼成这个样子,我需得断你的腿!” “再者,你这问法就不对。” “甚么叫入眼?” “你修行剑法,为的是通自己的心意,为的是坐忘而得剑意,一切进境在于自身,快有快的修法,慢有慢的进展,关别人入不入眼甚么事情!” “这样的糊涂问题,莫要再来问我!” “以武入道从来都只有笨办法,哪里什么讨巧的捷径,不过是一遍遍的苦练,等真正通了心意,交了内外之感,无须问谁,自己便是最清楚的、感应最真切的那个!” 一番话说得端是不客气。 原地里,楚维阳却并未动怒,只是脸上的笑意收了收,那一身病虎般的戾气,竟也因之化了几分。 年轻人点点头。 “受教了。” 说罢,又提起半扇肉,大快朵颐起来。 ----------------- 马管事说以武入道是笨办法,果然是笨办法。 一路往南行,不知走出了多远的路去,眼见得葱郁丛林都逐渐稀疏起来。 楚维阳这一路上狠吃猛嚼,隐约间连修为境界都看到炼气期中期的门缝儿了,对于《春时剑》的修行,楚维阳也只是愈发熟稔而已。 哪怕马管事一遍遍的教,一点点指点细节,楚维阳都没能够有那种通感与入心的感受。 心中难免为之焦躁。 有时候静下心来,楚维阳也会暗自思量。 照前世里曾经看过的杂书来讲,许是自己这样的人,没甚么剑心剑骨之类的,大约于此道是个不可造就之材。 只是再不可造就,楚维阳也非得修出剑意来。 通身的煞炁,就是催命的符。 这样思量着,楚维阳继续朝前走着,如今步伐能见得沉稳,到底不似曾经那样,一阵风就能吹倒了。 稀疏的丛林中,复又行了一段路。 忽然间,楚维阳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过了这座山,没有另外一座山要登了。 过了这棵树,也没有另外一棵树在拦了。 真正的旷野展露在了楚维阳的面前,一条青石板路斜斜的贯穿而过,通往楚维阳视野看不到的远方。 下意识的,楚维阳几乎有转过身去再冲入莽莽群山间的冲动。 面对着那似乎象征着人间的青石板路,楚维阳竟有许多无端的踌躇。 乃至于是惶恐。 仿佛这天地苍莽,竟无他立锥之地一样! 正当楚维阳心神动摇的时候,身后的箩筐中,忽然传来马管事淡淡的声音。 “不知往何处去了?过了镇魔窟群山,往南去不算很远的地方,我知晓一处坊市,早年刚来驻守镇魔窟的时候去过几次,坊市中有处丹河谷开的铺子,许能买到些化煞的丹药……” 马管事正要继续说下去,原地里,楚维阳猛地一顿箩筐,看也不看,一把直直的捏住了马管事的咽喉。 不等管事再说话,一道蕴着煞炁的法力直直闯入任督二脉中去。 剧烈的痛楚让马管事白眼一翻,整个人猛地打起摆子来。 好半天,等楚维阳收回手,马管事狼狈的睁开眼。 “你——” 话音刚落,便见楚维阳抽出长剑,径直在马管事的身上避开要害,刺出数道剑痕。 放下剑,又是一把捏在喉咙上。 随着法力再度闯入周天,滋养血肉,振作生机的瞬间,煞炁便顺着气血的灌涌,直往伤口处而去。 那是远比之前更为痛苦的折磨! 等数息间,马管事的伤口直接结痂之后,楚维阳这才抽回手。 “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出身?也敢在我身上用这种言语蛊惑心神的魔门烂招!没有第二次了,马管事,出得了山林,入得了人间,你已是可有可无的了,剑法?丹药?生路?天底下只你一人能给我么?下一次,就是算总账的时候了!” 闻言,箩筐里,马管事艰难的张开嘴。 喑哑的声音恍若金石摩擦一般。 “受教了。” 第11章 丹河谷里金难换 四野以玉髓河横贯而分,在楚维阳的记忆之中,玉髓河往南,漫山遍野就都是散修与魔门修士纵横的地盘。 出得了莽莽群山,仔细思量着自己模糊的记忆,楚维阳发觉已经离着玉髓河不远了。 倏忽间飘零数载,竟教人有了恍如隔世,兼具物是人非之感。 愈是这样喟叹着,楚维阳便越是想要往河源坊市去一趟,犹记得当年在盘王元宗初涉道法修行的时候,也曾经被张老七和吴二带着去过几趟河源坊市。 倘若一切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么楚维阳或许还能寻到河源坊市。 至少,马管事方才所言语的地方,楚维阳是断然不会去的。 天晓得,那个坊市里有没有熟识马管事的人,甚至是性命相托的朋友! 这一路走来,马管事除却传授剑法,愈发沉默起来,如今主动开口,事出反常必有妖,让楚维阳不得不去警惕。 因此缘故,那么绕一些路,能稳妥些总是更好的选择。 而箩筐里,马管事无奈的揉捏着脖颈,一直揉搓到掉了层泥,又把干净的皮肤搓得通红,马管事才缓缓地放下手来。 中年人深邃的目光陷入长久的沉吟之中,他似乎在丈量过去,又似乎在探索前路,不时,有痛恨与懊悔的复杂情绪,交替的在马管事略显僵硬的脸庞上浮现。 偶然间,那狰狞的恨意之中,似乎有着某种剑气酝酿,但几度之间,马管事像是想到了甚么教自己恐惧的事情,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兢之后,那道杀意也随之而泄去。 深邃的目光渐渐空洞起来,直至这一刻,马管事才有了几分认命的模样。 ----------------- 河源坊市。 远处,是巍巍高山顶着厚厚的雪盖直入云霄,开阔的平原上,放眼望去,隐约可见稀疏的水网自高山流淌而下,自谷地中渐次汇聚,成为玉髓河的源头。 河源之名,因此而得。 据说越过这座高山,再往西去很远的地方,是妖族肆虐的古老森林,再过去那片树海,则是一方更为辽阔鼎盛的天地。 只是传出这样说法来的人,似乎谁也没有见过,曾经越过这座高山西去的人,似乎谁也没有再回来过。 楚维阳虽然还年轻,但前世今生的磋磨,已经过了向往山外生活的年纪,只是这大河南北,只是艰难的活着,便已经是十分不易的事情。 怀着这样的感慨,楚维阳一手提长剑,一手握在剑柄上,冷着一张脸,走入了山阴处的河源坊市中。 这里离着南方已经很近,离着北面诸玄宗山门又太远,往来的大都是魔门弟子与心狠手辣的散修。 若想求得此行安稳,楚维阳须得展露出同是魔门的气质来。 好在,楚维阳这般神情,病中带狠,冷上加癫的模样,再加上一身浓郁的血污腥气,已经足够劝退许多人。 平坦的山阴谷地之中,檐牙交错,宫阁林立,而在这其中,一道又一道鬼魅的身影,就这样若隐若现在每一个隐蔽的角落中,用似乎同样冰冷的目光,审视的看着从山外一路直行而来的楚维阳。 坊市中,隐约还能看到记忆之中的模样,但细微处,已然十分陌生起来。 平稳的脚步未曾停止,楚维阳只站在坊市中央,简单的扫过一眼,旋即便将目光落在一处铺子上。 铺子门口的牌匾上,写着“回春阁”三个大字,牌匾的一边,又篆刻下一行细小的字迹——“奉丹宗河谷地”。 能够在几乎所有坊市中,不拘正邪,如此超然存在的,只有丹河谷一家了。 不再迟疑,楚维阳迎着所有人窥视的目光,径直走到回春阁前,铺子门户洞开,年轻人顿了顿脚步,遂径直而入。 步履生风,随着楚维阳走入店铺中,旋即一股风,裹着血腥气息弥散在窄小的店铺之中。 柜台后面,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清瘦老头儿皱起眉头来,他猛地抬头,正张开嘴要呵斥来人,可看到了楚维阳的身形之后,老头复又猛地怔住了,他仔细端详了楚维阳好几眼,越巧越是稀奇,仿佛看到了鬼物还阳,看到了枯木生芽。 再紧接着,老头渐渐又皱起眉头来,仿佛横竖想不明白,似楚维阳这样的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老头又多看了几眼,楚维阳这才开口,直入正题,干脆利落的问道:“敢问先生,阁中有没有化煞一类的丹药?” 收拢起心中纷繁的思绪,老头回过神来做起生意,闻言自是平静的颔首道:“兹当是丹药,丹宗河谷地便无有不应!化煞一类的丹药,有!托大喊一声小兄弟,你要哪一种丹药?外敷的药散?还是内用的灵丹?” 问这话的时候,老头瞥了眼楚维阳身后背着的箩筐。 楚维阳不假思索,若想要和《五脏食气精诀》配合着一起用,唯有一种选择。 “内用的灵丹都有甚么?” 话音刚刚落下,那老者几乎也不假思索,旋即回应道。 “那要看小兄弟要甚么品阶的内用灵丹了。” “最寻常些的,百草破厄丹,内伤外伤皆合用,一壶三十枚,售价炼金三两,或灵石三枚,其余宝材,需依品相而定。” “再好一些,龙虎回元丹,可医煞炁损伤经脉之症,一盒一枚,售价炼金二十两,或灵石二十枚,宝材不入品不收!” “至于更好一些的,天罡玉露合香丹,各坊市中没有,须得先下定金,请师门前辈开炉,一炉成多少是多少,售价炼金二百七十两,定金三成。” 说罢,老者不再言语,只老神在在的看着楚维阳,等待着年轻人的选择。 灵石,楚维阳的身上是一点渣滓都没有的。 炼金,倒是从马管事的“旧居”之中搜刮了些。 所谓炼金者。 便如修士之中有人用煞炁来凝练煞浆一般。 自然亦有修士以凡俗之金银,合之以灵铁矿石,千斤合炼而得其一,所精炼者,精贵非常,故称之为炼金。 这是十分珍贵的炼器宝材,如灵石一般,几乎所有人都用得到。 可惜的是,即便马管事所拥有的炼金也不多。 倘若只买一枚龙虎回元丹,恐怕就要让自己捉襟见肘起来。 稍稍沉吟,楚维阳旋即做出了决定。 “麻烦先生,取三壶百草破厄丹来,我以……” 楚维阳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便已经传来了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剑宗的崽子也敢来河源地了?听说前阵子你们家教人捅了腚,只活了个长老下来,当真羞臊脸皮!还买丹药作甚!也教耶耶来捅一捅你,许就能舒畅过来,到时候也莫磕头谢我,提早给些炼金给些灵石耍耍,如何?” 第12章 心火缭绕一剑春 听得了店铺外那人的声音,柜台后面,本来弯着腰给楚维阳拿丹药的老头,忽地动作一顿,然后直起身来,平静的看向楚维阳。 “丹宗再大的面子,这里也是在河源地,莫指望买三壶丹药老夫就要护下你性命来;当然,你只要站在老夫的铺子里,老夫总有说法与外面人讲,可若是等你买完丹药……” 说着,老者摇了摇头,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而与此同时,门外那人的声音仍旧不休不止,说起话来愈显尖酸刻薄。 只是随着声调猛地拔高,倒是早先阴恻恻的气势猛地一泻,兀自显得聒噪起来。 “哦,对了,听说你家长老跑去庭昌山老母那里,又教人打杀了出来,灰头土脸……” “教你个乖,如今时节,就别捧着把剑四处乱窜了,也就是耶耶心善,见不得人伤性命……” “说来,你们剑宗还有甚煞浆,端是个稀奇顽意儿,你这儿可有?与我一些来,也教我开一开眼界!” 此人愈是聒噪,楚维阳猛然提起的心神反而因之松弛了下来。 起先时,能直接通过楚维阳的姿态,叫破剑宗修士的身份,年轻人还以为碰上了硬茬子。 可等后面这几句,兀自破了自身气势与功力,反而教楚维阳看明白了这人的跟脚。 不过是个厮混坊市内外的二流子而已,不知是被谁叮嘱了几句不知真假的话,脑子一热,只觉地财帛动人心,才被人当枪使站了出来,可心底里又真切的没个分寸,这才破了功,落在楚维阳耳边,只剩了聒噪。 那个真正看破了楚维阳部分跟脚的人,恐怕还在某个角落中冷眼旁观着。 想明白了这些,不去理会,不去回应,本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不出手,便无人知晓那柄剑锋利与否,真正混迹坊市的散修与魔修,都是将沉稳与油滑浸润到骨髓中去的人,反而在犹豫之中,不会冒然对着未知的剑修动手。 可是,当一个从来没认识过的陌生人,开口提到“煞浆”的时候。 尤其是在河源地,在回春阁外,在一个和镇魔窟毫无干系的地方,当有人提到了“煞浆”。 轰然间,恍若是有雷霆从楚维阳的心头炸响,然后顺着中脉,直直劈落丹田中去。 而顺着这道无形的雷霆,是绛宫心火顺着雷光,直贯上下! 熊熊怒火直透天顶! 那种如影随行、如蛆附骨的不适感觉折磨着楚维阳的心神,几乎要让他疯狂! 只是一句话,年轻人恍惚之中似乎还在那幽暗的石窟鬼蜮之中,未曾离开过分毫。 可他分明已经走出了群山,已经努力的去融入这苍茫的人世间。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因为这个人的这一句话,彻彻底底的给毁了! 冥冥之中,马管事曾经讥诮的声音响起。 “你觉得自己从镇魔窟中逃出来了?” “不是!往后你立身之地,你的身躯,就是你自己的镇魔窟!” 闪瞬间,一想到这里,那熊熊怒焰再也无法遏止! 也无需遏止! 前一刻,楚维阳还定定的伫立在那里,魁伟如松。 下一瞬间,楚维阳却脚步一掰,身形一转,踏着禹步,便往门口处旋去! 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初与终同步,置脚横直,互相承如丁字,所以象阴阳之会也。 这一兜一转,辗转腾挪之间,便是身法的至高至妙处! 而随着楚维阳第一步踏出的时候,年轻人的手便已经握住了剑柄,等人立在门口处的时候,锐利的剑锋已经出鞘! 闪瞬间,手中剑锋舞起,裹着流光刺出的瞬间,这漫漫一路行来,每一次与野兽杀戮的瞬间,都顷刻从楚维阳的心神中流淌而过。 《春时剑》的六章三十六式,每一剑的招式几乎在同一时刻显照心光之中! 恍惚间,楚维阳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马管事所说的那种感触。 但又和马管事所说的不完全相同。 当对于《春时剑》的感悟真正通了心意,恍恍惚惚之中达到内外通感的瞬间,忽地,那绛宫心室之中熊熊升腾的心火怒焰,像是兀自包裹住了甚么! 不是往常服用吃食时的热流。 而是一种微妙的,淡然缥缈的温润清流。 下意识的,楚维阳运转起《五脏食气精诀》来。 功法已修得熟稔,几乎一息间,心火裹着那无形物质的清流,便在五脏脉轮之中兜转而过。 到底不是真正的吃食甚么,这一轮兜转,未曾有分毫从心火中散出,落入五脏里。 可是当心火再归位的时候,伴随着功法的运转,却分明有甚么,像是从心火之中没入了那股清流里。 那是愤怒,那是楚维阳自镇魔窟中养出的无边愤怒! 那是贯穿上下的雷霆!那是顺着雷光肆虐的焰火! 那是回响在春时的声音与灾厄! 心火归入绛宫,那股交杂着雷火的流光,朝着丹田中垂落而去。 未曾入大定,未曾坐忘,可楚维阳却已经得了第一缕剑意。 与春时有关,却是源自于愤怒。 这注定是连马管事都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毕竟这世上兼修《五脏食气精诀》与《春时剑》,还有这样境遇遭逢的,古往今来或许只楚维阳一人了。 等楚维阳直视向门外的时候。 当四目在虚空之中相对。 那深邃眼瞳之中一闪而逝的雷与火,像是某种无形的大势,像是传递着某种无上的天威,几乎在一瞬间,镇入那人的心神,教他愣怔在原地,于生死之间,竟无半点反应! 下一瞬,楚维阳近乎呢喃的声音响起。 “惊——蛰——” 这是楚维阳自《春时剑》中得出的剑意的名字! 这是四时之一的愤怒! 是九天之上动荡的雷霆! 是无边大地沸腾的野火! 惊蛰未到雷先鸣,大雨狂风似蛟龙! 剑锋刺出。 那缕剑意悬在气海丹田上空,恍若大日洞照汪洋。 下一瞬,剑气动,无边煞炁席卷而去,裹着楚维阳的衣袍猎猎作响,卷动着狂风砂石,恍如深冬寒彻! 这一剑落下,断没有了幸存的道理。 长剑自眼眶没入,自脑后而出,干净利落的了结了此人性命,顺便如他所要求的一样,给他开了开眼。 第13章 茧丝牛毛祛病灶(4k)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那蕴含着惊蛰剑意的一剑,来得快去的也快。 回春阁前那升腾回旋的浓烈煞炁,同样乍显乍收,随着原地里楚维阳手腕一抖,几点血痕从剑锋处甩落,那殷红的颜色,似乎才提醒着所有人,刚刚所看到的一切,那闪瞬间爆发出来的惊人杀念,并非是众人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几乎有数声无法遏制的惊叹,从不同的角落中传出。 不同于更高境界里毫厘差距间的较量,炼气期修士终归只是初涉修行门径而已,许多手段与凡俗差不上太多,原本一部高明的剑法,就足以冠绝于此类人之中,更何况在那冲冲怒火展露的闪瞬间,楚维阳更明悟了剑意这等大杀器! 于冠绝之中,愈显几分超然姿态了。 而且,即便是撺掇着来人试探的幕后黑手,恐怕也未曾想到楚维阳的反应是这样的凶猛。 说来也没有结下多少仇怨,只是嘴上言语污秽了些。 许他本就是这样的习惯而已,混迹河源地中,人油滑了些罢了。 许他凶戾的姿态背后,另有一番凄苦的故事可以与人讲。 许他亦有不得已的苦衷,以一己之力养活着一家子人的存续。 可在楚维阳的那一剑之下,这些都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万事皆休矣,横在街上的,不过是一条逝去的性命。 愈是这样,愈发教人心寒。 虽说剑修宁折不弯,向来是直抒胸臆的倔强脾气,可如楚维阳这样的反应,未免也太过了些,更甚魔道修士,当得上一声“酷烈”。 只是原地里的楚维阳,缓缓地提起手中长剑,一点点收回剑鞘之中。 这会儿的年轻人也并不好受。 前所未有的煞炁爆发,自然要承受前所未有的痛楚代价。 而那样迅疾的雷火一剑,那样象征着春时惊蛰的意境一剑,一瞬间的迅猛爆发也几乎掏空了楚维阳的病体。 事实上,这一刻的楚维阳,才是最为危险的。 他甚至无力再用出同样的第二剑。 几乎脱力的胳膊,也想要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只是长久以来习惯于承受痛苦,让他的神情始终泰然,甚至对于眼前人的死亡过于漠视,沉积在四肢百骸之中的煞炁,也让气血并没有想象之中的灵活,略显僵硬的肢体反而遮掩了破绽。 更甚者。 迎着所有人窥视的目光,楚维阳几步走上前去,自顾自的弯下腰来,伸手从那人的腰间摸索着甚么。 他像是不在意那阴影中的试探。 而同样的,随着楚维阳的动作,他背后的箩筐,也醒目的暴露在这些人的视野中。 一剑斩出,楚维阳已经不再神秘,但却显得酷烈与棘手。 而那箩筐之中蕴藏的呼吸声音,意味着另外一层的神秘,与不可捉摸。 等楚维阳再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已经从此人的尸身上取下了一枚袖箭,一袋散碎的炼金,倒是有十余枚灵石掺杂其中,算是意外之喜。 掂了掂那荷包,楚维阳将之收入怀中,复又掰着袖箭的两端,这么用力一折,就将精巧的袖箭毁去。 一把丢在尸身上,然后楚维阳看也不看,径直转身,走回了回春阁中去。 这一回,那山羊胡老者看向楚维阳的目光,更是古怪了。 在他眼中,似楚维阳这等人,能活着已然是不讲天理,更掌握了剑意,还能斩出气势如此汹涌的一剑,愈是没有道理可言了。 数息间,老者几度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如今终归不是在丹河谷山门里,而是在坊市中做生意,有时一句话就能坏事,一个眼神就能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 不知老者心中复杂的情绪,楚维阳先是将九两炼金摆在柜台上面。 “还是三壶百草破厄丹。” 说着,楚维阳又拿出了尸身上得来的浮财。 取出炼金仔细掂了掂,然后又取了四枚灵石补上。 “再取一枚龙虎回元丹。” 他不确定这两种丹药哪一类更适合自己,只是龙虎回元丹珍贵,楚维阳也只舍得买来一枚,试试效果。 而百草破厄丹,即便对于自身化煞效用不大,只取灵丹药力,用来修行《五脏食气精诀》也是极好的选择。 点点头,老者很快将丹药取出,先是将一枚巴掌大小的木盒递到楚维阳的面前。 木盒上纹理幽深,哪怕隔着还有一步远,楚维阳都能够嗅到淡雅的清香扑面而来,盒子的缝隙处,更有一道符箓环绕包裹,使得灵丹药力不散。 虽说一道符箓值不得太多,可这样郑重的包装,唯有那枚龙虎回元丹。 再去看老者的动作,四枚瓷瓶一字儿排开,显得寻常了许多。 等等,四个…… 楚维阳下意识的抬头看向老者。 那掌柜随即捋着山羊胡笑了笑。 “照理说,河源地中不问来历,可掌握了那样惊人的剑意,小兄弟不会是剑宗的寻常人,日后或许与吾宗还有打交道的缘分,这样看,刚刚老夫的坐视就有些对不住小兄弟,老夫做主,多赠一壶百草破厄丹,是替吾宗结个善缘。” 闻言,楚维阳这才平静的点了点头。 一壶百草破厄丹,三两炼金,三枚灵石,算不上贵重,只是结个善缘,倒也说得过去。 “多谢!” 如此,楚维阳坦然收了,将这些尽都拢在袖袍之中,年轻人没再言语,一如来时一样,背着箩筐,提着长剑,步伐坦然的走出了回春阁,沿着来时的方向,几乎分毫不差的,朝着河源坊市外走去。 原先的预想之中,他本有意想要在坊市中寻一处短暂住所。 只是计划不如变化。 当街动了剑杀了人,河源坊市已然不是久留之地。 剑意与神秘注定只能阻拦他们一时而已。 等那些老油子们下定了决心,恋栈不去的楚维阳,便注定要身陷囹圄,命犯杀劫。 如今果断脱身,才是长久之计。 ----------------- 初时,楚维阳步履平稳,一切如故。 等真正出得了河源坊市,那山阴谷地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的时候,楚维阳猛地偏转过方向,朝着正南方大步疾行而去。 这时,不能再顾忌病体,楚维阳不惜体力,如是足足疾行了半日之久,彻底离了河源,又入了山野,年轻人才将背后的箩筐往地上一顿,自顾自倚靠在一棵树上,狼狈的喘息着。 还没等楚维阳掀起箩筐上的盖子,马管事已经急不可耐的伸手撑着箩筐边沿,探出身子不敢置信的看向楚维阳。 这一刻,甚么河源坊市,甚么宝丹灵药,甚么性命安危,都不是马管事最在意的事情了。 “那道剑意……那道剑意是怎么回事!” 原地里,楚维阳没理会马管事,等到自己慢慢地喘匀了气,才瞥了马管事一眼。 “《春时剑》是你在山里一招一招教给我的,剑宗修士入大定坐忘得剑意的法门也是你告诉我的,六章三十六式,你是一点点看着我一路修炼过来的,如今你我问那道剑意是怎么回事……” “你是剑宗管事还是我是剑宗管事?” 面对这一问,马管事诚然沉默了。 事实上,楚维阳已经有所猜度了,他觉得,极有可能是剑宗修行法门与盘王宗古经《五脏食气精诀》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妙的共鸣和反应,甚至自己的满身煞炁,长久以来饱受的痛楚、饥饿。愤怒的心神,也起到了催化的作用。 那道剑意不是纯粹的春时剑意。 那更像是楚维阳的愤怒,借助春时的诸相之一,以雷火的形式,以惊蛰的外相,展露出来而已! 只是这些猜度,已经没有了与马管事交谈的必要。 也似是明悟了楚维阳心中的想法,马管事兀自皱了皱眉头,似是想要说些甚么,复欲言又止,最后不再探出箩筐,皱着眉头坐了回去。 数息后,马管事有些沉闷的声音才从箩筐中传出来。 “你还没真的活出性命来呢!怎么,这会儿就开始防着我了?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要琢磨着杀了我?” 仍旧没再理会马管事这句话,原地里,楚维阳稳定下了心神,旋即从袖袍中取出一枚瓷瓶来。 《五脏食气精诀》的便宜之处便在这里了,虽然是静功,可不讲求甚么入定观想,甚至不拘坐卧,求得只是那一口吞咽而已。 取出一枚百草破厄丹,轻轻嗅着淡雅的药香味,楚维阳直接一口吞下。 宝材入得丹鼎中,五脏炉里生灶火。 一息间,焰火游走五脏脉轮中,感应着一缕丰沛的暖流自中轮而生,缓缓垂入丹田之中。 楚维阳的眉头前所未有的舒展开来。 这一刻,他果然明白了缘何百花楼的人修行此法,要走上服宝丹食灵石的歧路了,除了那滑腻无垢的噱头之外,灵丹从心火之中炼成的丰沛元炁与药力,其充实与满足感,是楚维阳一路上吃下多少血食都无法带来的。 当然,也可能是楚维阳之前的食谱都局限在野兽范畴之中的缘故,也许接引月华开灵智的妖兽血肉,能够给楚维阳另外一种享受。 但至少这一刻,楚维阳感受到了那丰沛的元炁法力与破厄药力。 二者混杂着沉入气海丹田之中。 只霎时间,楚维阳便觉得丹田之中生出一股轻盈感。 与此同时,部分的法力,忽然变得跃动起来,不复煞炁侵蚀后的沉重滞涩。 果然,是有效果的。 可是这种松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仿佛是煞炁在楚维阳的体内形成了某种“平衡”。 很快,便有一缕缕煞炁从四肢百骸之中涌现出来,一点点灌注入丹田内,再度侵蚀着那些元气法力。 而在这样的过程之中,楚维阳也感应到了高悬在气海之上的那一缕剑意。 惊蛰剑意化作的大日在缓缓地“吐纳”着煞炁,一点点磨砺着壮大着剑意本源。 这意味着,当初楚维阳和马管事商量出来的两条路,如今看,似乎都走通了。 可情况仍旧不大乐观。 丹药有用,但没有大用,桎梏于药力的多寡,用百草破厄丹,几乎是在愚公移山。 而剑意同理,一缕剑意,还是太孱弱了些。 但对于这样的结果,楚维阳已经很满意了。 愚公移山总比毫无出路来得强,至少再高的山,总有能搬完的那一天。 一念及此,楚维阳仔细感应着最后一缕药力消散在丹田之中,反手又从袖袍之中取出了那枚木盒。 稍稍有些肉疼。 但楚维阳没端详太久的时间,随即揭下符箓,取出那枚龙虎回元丹。 浑圆的宝丹表面有着一层层丹纹交织,恍若云篆一般好看,轻轻一嗅,更是一股浓郁的药香气息,直教楚维阳精神一振。 怀着某种期待感,楚维阳将龙虎回元丹服下。 轰——! 冥冥之中,似是有雷声炸响在楚维阳的耳边。 霎时间,年轻人涨红了脸,猛然间剧烈的呼吸之中,都是灼灼热浪。 浑厚至极的元炁与药力几乎让楚维阳有些猝不及防。 这一刻,楚维阳真切的感受到了三两炼金三十枚与二十两炼金一枚之间的鲜明差距。 更为关键的是,之前一路上血食的不断累积,在这颗随着宝丹从心火中炼出的股股元炁法力,忽然间,萦绕在楚维阳面前本就不坚牢的境界瓶颈,悄然间破碎开来! 闪瞬间的诸般变故,一时让楚维阳有些反应不及,手忙脚乱。 面对着气海丹田的法力浪涌,那道道元炁之中夹杂着煞炁一起弥散,愈发教楚维阳面对境界的提升,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许,该吞一枚灵石来补充元炁? 正这样思量着,忽然,楚维阳的耳边传来马管事的声音。 “别傻愣着,当心走火入魔,煞炁损毁心脉!” “拔剑!” “此时当动静相宜!” “从头开始炼《春时剑》!” “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你的剑意是怎么回事了!” “别想瞒我!是《五脏食气精诀》对不对!” “古时修士,餐霞饮露皆是传说,为何剑意不可服用?” “但这很特殊,你的心绪只是引子,剑意行走五脏脉轮,炼去五行的过程,便是剑意纯粹的过程……” “所以你的愤怒不是愤怒也不是杀意,而是雷与火,是春时的惊蛰!” “可《春时剑》有六章!” “观想,还是需要观想!观想立春!观想雨水!” “立春是根性之立,是三元安泰所在!” “雨水是法力之象,是滋养周天所在!” “境界晋升是契机,是你凝练这两种剑意的契机!” 第14章 一时演得六正意 马管事的话音落下时,楚维阳乱成一团的思绪登时间豁然开朗起来。 原地里,年轻人脚踏禹步,步斗踏罡之间,一手并成剑指,旋即随着法力的涌动,一缕惊蛰剑意化作流光,随着楚维阳的动作,萦绕在他的身周。 流光兜转之间,是楚维阳随念而动,《春时剑》六章三十六式如水银泻地,流畅的施展开来。 同一时间,楚维阳的五脏脉轮之中,灼灼热流化作丰沛的元炁与药力,恍若是瓢泼大雨,是天河倒灌,朝着气海丹田之中倾泻而去。 动功与静功同时运转,此动静之间阴阳相宜,实道境之大和谐。 只霎时间,楚维阳体内汹涌澎湃的气海浪潮就变得平合起来,一切的变化开始趋于有序,甚至因为药力在发挥着作用,此刻连四肢百骸中煞炁的弥漫都减弱了许多。 从炼气境界前期晋升中期的最大危机得到缓解,楚维阳的泰半心神也随之松弛下来,随着马管事的指点,沉浸在剑法的运转之中。 他明白马管事为何指点自己通悟立春剑意与雨水剑意。 立春,立,始建也。 春气始而建立也。 立春为岁首,意味着万物起始、一切更生。 倘若非要追究一句楚维阳踏入修行门径的原始,七岁那年是为了活过饥荒灾年,入得了镇魔窟后至于如今,是为了不教煞炁侵蚀而殒命。 一切因由都归咎于生机之所在。 而春时剑中,生机之酝酿,贵在立春。 得此剑意,足印证楚维阳修行之根髓! 至于雨水,此时节紧随立春之后,乃生机盎然之景,又在惊蛰之前,不同雷火之酷烈,愈显温润柔和。 古籍有云: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故而这一道剑意,承接前者生机之发端,调和后者杀意之躁动,相济阴阳于一处,暂得和谐。 况且,自古以来,正邪两道诸经典阐述修行之妙,论及法力之纯,常以“水”、“浆”、“液”代指,以彰显其性质,得此剑意,更能定鼎气海丹田。 先前时一道惊蛰剑意生于熊熊怒火之中,但那是用于杀伐的剑意,唯有立春、雨水二剑意,最贵于养身。 况且《春时剑》中诸剑意之间,并非没有联系。 惊蛰未到雷先鸣,大雨狂风似蛟龙! 河源坊市里,楚维阳挥出那一剑的时候,已然从沉浸在剑意的心神之中,见证过了这样的场景。 是春来染绿,是风雨如油。 而与此同时,似乎是因为方才楚维阳提防的太过于明显,此时的马管事不再藏拙。 他的声音继续传递到楚维阳的耳边。 “乾元宗中所记载过的,古往今来诸修士从《春时剑》中悟出的剑意多如河沙之数!但他们通过正统的玄门观想之法,入定坐忘而得剑意!这个过程中,自己心神对于剑法的理解,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故而有人坐忘而得的剑意孱弱而虚浮,有人的剑意高远而缥缈!” “至于盛于杀伐者,盛于养身者,盛于隐逸者,更是数不胜数!” “故辟鸿蒙太一,而得三千大道,便是这样的道理,一法传续,皆因人而异。” “但要清楚一点,当年祖师创出《春时剑》,为何将之分成了六小章!盖因这三十六式剑招之中,唯有六种剑意得之最正!这六种剑意都不是最高明的,不论杀伐、养身、隐逸,总有不及之处。” “但这六种剑意,最近自然道理,最近四时变化,最近周天寰宇之象!” “据我所知,修行四时剑,以悟出的剑意种类不同,修炼到更高境界之后,得以接续截云、承乾诸经,唯有得六正剑意者,才有着接触吾宗镇教经文的可能!” “《祖师乾元真君元说开天剑经》” “需知晓,不拘剑修还是甚正邪,诸法门之中,以开天法最高最贵!” “而四时剑中二十四正剑意,便是直指吾宗镇教开天经的牢固根基!” “老实说,你不是在剑法上面有天赋的人,观你山中修行进境,当年我最不堪造就的师弟,炼起四时剑来,都要比你快上许多!” “但是长久以来的饥饿,长久以来的愤怒,让你是魔门修法的天才!让你是《五脏食气精诀》的天才!” “从始至终,你所展露的,其实是这份单一的才情!” “可也正因此,五脏炉中,反而将那一道剑意炼得纯粹,炼得正!” “哈哈!我这辈子是不成了!当年奔着筑基去却功亏一篑,驻守镇魔窟后寸步不前,如今整个人更是废掉了……可我若是能教出你这样的剑道怪才来,来日……来日师门总也需给我一个说法!” “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马管事竟然癫狂的笑了起来。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甚么。 他在用这样诡谲的炼法方式,在为乾元剑宗培养一位狠辣的敌人! 只要楚维阳能活下来,这个人一定会在往后的岁月中成为剑宗的梦魇! 而自己,或间接或直接的缔造了这一切! 有着恐惧的惊惶,也有着某种难言的快意。 这一刻,马管事撑在箩筐边沿,整个人面容扭曲着,竟忽然觉得,死亡威胁,仿佛也没有那么值得恐惧了。 而当马管事开始发癫的时候,楚维阳便自动屏蔽了这人尖利讥诮的笑声,只留下马管事讲述剑法关隘与要旨的部分。 那些言语一遍遍的在楚维阳的心中流淌而过。 而与此同时,《春时剑》的六章三十六式,也随着这样的过程,被楚维阳一遍遍周而复始的演练着。 直至某一瞬间。 当随着汹涌澎湃的法力将楚维阳的修为推上了更高一层境界。 灶炉火兜转着,从五脏脉轮流淌而过。 龙虎各自散去,丹鼎之中,唯剩了两道中正平和的剑意,缓慢的汲取着点点煞炁,而后化作大日,缓缓坠入丹田,悬于气海之上! 立春剑意!雨水剑意! 丛林中,楚维阳猛地睁开眼睛,半低着头,摩挲着指尖。 “是了,我于魔门修法,于《五脏食气精诀》之中,有着独特的天分……” 许是剑法炼得久了些,这会儿,空荡荡的胃囊,又迫切的传递着饥饿的感觉,一息更胜过一息…… 第15章 截云殿里谈玄机 离着玉髓河北去,从镇魔窟周围群山,直往北疆,山野连绵不休,仿佛是曾经有过一双无形大手垂落寰宇,掌握大地,揉捏出了这样一层层的“皱褶”。 而在这其中一道“皱褶”上面,在那高耸入云的大山上,坐落着乾元剑宗的山门。 一山得数峰环拱,乍看去时,似一道道巨剑指来,不同的意蕴与锋芒交汇于虚空。 而其中一峰,因这一脉法统传承功法之名,皆世称“截云峰”。 曾经有祖师传下《庚霄祖师元说截云剑道真经》。 此时间,截云峰山顶处,一座巍峨道殿之中,光洁的大殿中央,一个清瘦的身形,正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的肩膀剧烈的颤抖着,整个人筛糠也似。 好半晌,只这样抖着,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四下里香烛缭绕,烟气弥散,愈发称的那人身形明灭不定。 待有风轻轻回旋抚动,散去些尘霾,方才见得那人的真容,却是曾经出现在镇魔窟废墟之中的年轻道子。 只是不同早先时的傲慢姿态,此刻的年轻道子,只这样诚惶诚恐的跪着。 北面的高台上,四座莲花法台依次排列,又有四位高邈修士端坐法台之上,洞照道形,显化法身。 最右边是一宫装女子,身披紫金道袍,手捏宗师法印,乍看去时整个人冷冷清清冰山莲花也似,无量神华于脑后凝聚成镜轮高悬,看去时,一道宝光显照中央,是一剑形翠钗。 最左边是一邋遢老道,身披百纳麻袍,一手拄着膝盖撑着下巴,一手捋着胡须,闭着双眼,恍若酣睡,无量神华于脑后凝聚成镜轮高悬,看去时,一柄拂尘卷着千万道剑气丝线,显照中央。 中间右边是一青袍童子,挽着双髻,眉眼间却是说不清道不尽的沧桑,额间一缕发更是花白,童子双手垂膝,无量神华于脑后凝聚成镜轮高悬,看去时,一枚剑形玉符高悬,其上雕琢龙纹凤篆,宝光若隐若现。 中间左边是一威严中年,身披明黄道袍,手捏剑指,左右交错若阴阳双鱼,无量神华于脑后凝聚成镜轮高悬,看去时,是一柄古朴木剑悬浮,洞照中央。 凝练了证道宝器,这四人的修行,至少皆在凝练丹阳之上! 只是如此境界高邈的修士,这会儿都像是被破了养气功夫一样,怒冲冲的看向大殿中央,看向那五体投地的年轻道子。 好半晌只见他抖得愈来愈厉害,却始终没等到甚么话。 “唉!” 那威严的中年道人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紧接着,煌煌道音环绕在偌大道殿之中,恍若天音,恍若仙乐。 “靳观,教你出山门办事,你就是这样抖威风的?一股脑儿全推到丁酉长老身上去,只觉得是将甚么烫手山芋丢了,怎么?觉得这样安排,吾宗颜面就不算丢了?咱们截云一脉的灵物,找得回来找不回来,也就这么无所谓了?” 听得了中年道人的呵斥,道子靳观身形猛地一个哆嗦,好在,终于不抖了,想抬头,却又不敢往高台上去看,只自顾自的说道。 “回禀掌峰师伯,那灵物失得蹊跷,十有八九就在那淳于家后人身上!可人家连闯山的事情都做了,弟子又有甚么法子?去庭昌山和淳于家讨没趣?不也一样丢了宗门的颜面!是故一时间进退失据,便教丁长老顶缸了……此是弟子之过。” 刚开始,靳观还说得委屈,只是到底瞧见了高台上几人的目光愈发冰冷,心底里多少也晓得轻重,这才话音一转,心不甘情不愿的认了个错。 话音刚刚落下,那童子更是气的猛拍膝盖。 “你过错就这些了?丁长老顶不顶缸,颜面一时间丢不丢,关上门来说,都不是最紧要的事情,临走前给你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灵物带回来,怎么就这样不上心!” “祖师当年坐化前,曾损寿元洞照天机,留下箴言来,说及咱们这一脉截云经圆满,机缘就在不久之后!那灵物放在镇魔窟中日夜受煞炁滋润,本就是要日后炼成剑胎,教你们这代弟子历劫补经去的!” “如今丁长老得罪了,颜面也丢了,灵物更是寻之不见……” “想过你会坏事,万万没想到却败坏成这个样子!” 看上去是童子,谁知脾气却是最暴躁。 几句话将靳观说得头低下去,童子又看向左边的邋遢老道。 “大师兄,这不是丢一件灵物那么简单的事情,事关法统圆满的机缘,您老需得拿个主意,该怎么补救?” 闻言,那邋遢道人才似是从昏睡之中清醒过来。 他数眼惺忪的看了靳观一眼,反而和蔼的笑了起来。 “怎么这般苛责孩子,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要我说,历劫补经的事情,哪里还要等到甚么不久之后!灵物丢了的那一刻起,咱们这一脉就已经在机缘之中了!” “至于说淳于家的那个孩子,我看倒不像是贪这么件灵物的,况且他后面是淳于家老祖,是庭昌山丹霞老母,这两位都是世家与散修之中少有的通透人物,事关咱们法统的事儿,他们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轻易沾惹!” “当然,就事论事,他们如今已经沾上了,来日看情形,总得教他们两家放一放血才能饶过。” “至于说回机缘,说回那灵物……” “事儿还是在镇魔窟起的,便自该去镇魔窟中寻,没在原来的地方上,也该是在原来的人身上!” “如今咱们这一脉,沾染因果最深的,我看还是靳观这孩子。” “好孩子,听大师伯一句,吃一堑长一智,还需得你走一趟,世上的事情慢慢经历,只是犯过的错,就不要再犯了。” 说着,不理会靳观脸上逐渐变得欣喜的笑容,邋遢老道偏过头去,看向最右边那个冷清的宫装女子。 “小师妹,你是靳观的师父,你来说句话,让他再走一趟,好也不好?” 闻言,那宫装女子方才开口,声音清丽,恍若山谷幽泉,正如容貌气质一样,真真是个冷清的。 “便如大师兄所言,且让他去,若他成不得事情,自有我这个做师父的代劳!” 第16章 得意忘象因果生(4k) 那宫装女子的声音刚刚落下,还不等高台上另外三人有甚么反应,唯恐事情再有甚么变化,靳观不再迟疑,跪在大殿中央,接连的以头抢地。 “弟子愿意去!弟子愿意将功补过!弟子晓得轻重利害了!” 眼看得靳观这样的姿态,再回想着上一回靳观出山门而去时的意气风发,不只是宫装女子眉头微微一蹙,连那暴脾气的童子都似是不忍见一样,叹息着摇了摇头。 再看那邋遢道人,他方才时宽慰靳观,这会儿反而一言不发了。 老道转过头看向趺坐在自己身旁的中年道人。 “清河,你是咱们这一脉掌峰,如今该说的,也尽都说了,你来最后给个准话好了。” 闻言,清河道人才点了点头,只朝着靳观那里抬了抬头,道子上半身不由自主的抬了起来,再也弯不下腰去。 到底是一时间心急,靳观又在高台上几位大修士面前做得了错事。 礼敬长辈这是应有之义,没甚么的,可剑宗修士,不论证的甚么样的剑法剑意,又岂有将自己修成磕头虫的? 截云剑法,一剑能截天上云! 难不成有朝一日,靳观要靠着磕头来祈求截云之相么? 倘若方才是怒其不争,那么这会儿,众人便是在哀其不幸。 一息,两息,三息。 伴随着沉默,靳观逐渐回过味来,脸上一点点涌现出懊悔神色。 终于,清河道人还是开了口。 “大师兄所言,自然是老成之见,这孩子已经深深地牵扯在了因果中,由他入世去磋磨,最是合适不过了,倒是清溪师妹,再是做师父的,也没如此赌咒回护的道理,不论是寻回灵物,还是历劫补经,都是咱们一整个法脉的大事!” “嗯……” “这样,毕竟是大事,为了稳妥起见,再差一人从旁帮扶着这孩子罢。” “清泉师弟,我记得,你那关门弟子也到了凝炼剑胎的一步了?” 面对掌峰清河道人的询问,那童子神色也严肃沉静了些。 他点点头,才回应道:“师兄是问谢姜那孩子?离着九炼黄芽丹胎路,这孩子还差着些火候,但大约也快窥见门径了。” 两人说话间,一旁的邋遢道人再度闭上了双眼,仿佛再度陷入酣睡之中,不再理会此间事宜。 反而是宫装女子清溪道人,听得正中央两位师兄的一问一答,脸色愈发不快,有心想要替弟子争辩几句,可想到靳观的所作所为,登时间又泄了心气,最后只欲言又止,不复一言。 像是没有瞧见大师兄与小师妹的各自变化。 清河道人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善!这差着的火候,说不得便是须得往山外去走上这一遭!既然都说了让我这个掌峰来做主,那么就让谢姜跟靳观一同去走这一趟罢!下山后谁主谁次,你们姐弟俩商量着来,后面的事儿……看机缘罢!” 话音落下时,不等靳观这里有甚么反应,清溪道人终归还是动了怒气,原地里兀自冷冷地哼了一声,等众人看去时,宫装女子脑后高悬的镜轮之中,无量神华绽放,霎时间千万斑斓灵光恍若剑雨洒落,笼罩着清溪道人的身形,一个兜转之间,随即鸿飞冥冥,不见了道相法身。 相比于清溪道人刻意的剧烈反应,那邋遢道人反而显得轻描淡写。 分明酣睡的声音似乎在上一刻还环绕在耳边,可是偏头看去时,邋遢老道竟也不见了,仿佛随剑雨灵光一同散去了一样。 清河道人皱了皱眉头,但到底甚么都没有说,只是看向靳观这里。 “师伯这样安排,你可愿意?” 靳观艰难的咧了咧嘴,有心再拜,身子俯到一半,又僵在了原地。 这般不上不下的行了一礼,道子艰涩的声音方才响起。 “弟子谨遵掌峰法旨!” 再抬头时,高台之上已然空空如也。 那恍然间如梦幻泡影般散去的,似乎是靳观早先的某种雄心壮志。 ----------------- 玉髓河南的平原森林之中。 到底是换了地界,风物与在山中时大有不同。 略显稀疏的树林里,楚维阳熟练地点上篝火,拿着几根树枝就编织成了简单的烤肉架。 只是被炙烤的,不再是山中野猪,而是平原上更为常见的半扇黑野牛肉,而在楚维阳的另一手边,一头羊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立春、雨水二剑意乃是养身的剑意,当然,不是说不能对敌斩剑,只是其中精要更宜养身。 或许也正是因此,楚维阳也显得不大讲究起来,将这两道剑意的“见血开刃”就如此粗暴的落在了两头野物上面。 眼见得半扇牛肉炙烤的差不许多,楚维阳身子往前一探,抓着几根骨头,便狼吞虎咽起来。 一旁箩筐里,马管事看的挤鼻子皱眉。 “你这……” 道门玄宗讲求颇多,其中以不食牛羊肉为戒律之一。 虽说修得了《春时剑》,俨然是一派剑宗编外弟子的姿势,可楚维阳到底出身魔门,又修得了《五脏食气精诀》,这会儿大快朵颐起来,自然是不管不顾。 当然,对于现在的楚维阳而言,最好的修行方式其实是服食丹药、灵石的“歧途”,但长久以来维持的,愈演愈烈的饥饿感,迫切的需要楚维阳进行这样实实在在的进食状态。 伴随着咀嚼的,是胃囊空荡荡的饥鸣。 晋升了炼气期中期的效果是显着的,至少在楚维阳的食量上是显着的—— 在山中奔逃时,楚维阳吃过最多的一顿饭,也不过是一整头野猪肉而已。 如今只短短片刻的功夫,一头牛一头羊,就全都进了楚维阳的腹中。 《五脏食气精诀》的运转,在炼气期四层之中到底是有上限在的,此刻,团团充盈的暖流被胃囊丹鼎包裹,终于让楚维阳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能罕有的感觉到饱腹感。 抿了抿嘴,许是因此心情大好,楚维阳竟然是带着几分笑意看向马管事的。 “如今看,剑道的进境需要尽量提快了,我修为进一步,则体内煞炁涨十步二十步!只凭宝丹化煞,赶不及的,需得现有剑意炼煞,一同使劲儿!” “别挤鼻子弄眼的,我知道,我没甚么剑道才情。” “可这不是有魔门修法的便宜在么……” “甚么才情不是才情了?” “如今需得想想,这般捷径有没有继续挖掘的可能。” “另外,法财侣地,总得想个法子才好,两种宝丹都是极好的,百草破厄丹药性温和,几乎能当糖豆儿吃;龙虎回元丹甚是霸道,可带着进境猛然跃升,但若是没有财源,这样的修法只能是昙花一现……” 闻听楚维阳之言,马管事也不再挤眉弄眼。 说起来,能教给楚维阳剑法的人,心里边又有几分在意玄门道宗的规矩? 做这样的相,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缓和与楚维阳之间的那点子嫌隙而已。 马管事比谁都明白,如今的两个人不是师徒,也不是在交朋友,自始至终,自己的性命都被掌握在楚维阳的手中,尤其是当自己发现了楚维阳对于剑意的独特领悟能力之后,某种程度上而言,马管事的存活本身,已经是楚维阳可能存在的危机的一部分。 早先时的隐瞒,似乎就是这种嫌隙的表征。 好在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马管事再度彰显了他不可忽视的价值。 如今面对楚维阳的询问,马管事竟然有了几分雀跃,有了几分迫不及待的悸动! 短暂的沉思之后,马管事开口道:“四时剑法,春时剑起于生机,归于生机;夏时剑起于浑厚,终于浑厚;秋时剑起于杀念,终于杀念;冬时剑起于凝炼,归于凝炼!” “只以《春时剑》而言,六道纯正剑意,自惊蛰之后,仍有三剑——春分、清明、谷雨。” “春分是剑意之骨,相割裂阴阳,分启先后,得中正平和之意,是春时剑中唯一养神之剑!” “至于最后一道,谷雨剑意,便如我前言所道,起于生机归于生机,乃第二道水象剑意,相雨水剑意修行即可。” “唯有清明剑意……” “事实上,到底诸剑意的修行都是以自身的心意为引,所以六正剑意,其实每人仍旧有着细微不同的。” “春时剑中,以清明剑意分歧最大。” “有的取其葱翠繁盛之意,认为是春时剑六意中真正的养身最高!” “只是这样一来,六道剑意,四道养身一道养神,唯一道惊蛰用于攻伐,倘若真个与人斗起法来,难免要吃亏,无法真正展露剑修的峥嵘。” “故而有的修士,取其清浊交替之相,或与禹步相合,走八卦、奇门缠斗方向;或与两仪磋磨相合,承接雷火之意,于杀伐之中更上一层楼!” “我的建议是,不拘于六剑的顺序,若是拿不准注意,可以先争取无可辩驳的那两剑,至于清明剑意,不妨放在最后面观望一二。” “若是如此的话,近日里,当勤练立春、雨水二剑意,前三剑是后三剑之因由根髓所在,是最易相互通悟的剑意。” 到底马管事未曾修行《五脏食气精诀》,如今所能思忖出来的捷径,已然是在常规范畴内的最优解。 楚维阳闻言,反而没有太久的犹豫。 “养不养身的,不是那么的重要,缠斗也是可有可无……马管事,你是应该知道我的,这些年一路走过来,哪一天不再是悬崖边上打转,更上一层楼挺好的,一剑定胜负,一剑分生死,省得哪一天再跌入鬼蜮之中,成了阴不阴阳不阳的孽物。” 他这是在直抒胸臆,表明对于清明剑意的看法与选择。 马管事点点头,倒是没有在这上面评价些甚么。 事实上,换做是马管事来修炼,恐怕也要做出如楚维阳一般无二的抉择来。 从来剑修之所以是剑修,本不在手中所握宝器的表象上面。 那更是某种心念,是某种宁折不弯的意境,是某种一路走来始终践行的态度! 法与人是始终在相互影响的。 楚维阳始终说着自己是魔门中人,可在马管事的眼中,却愈发有了剑修的模样。 如此复杂的心绪在马管事的心中一闪而过。 紧接着,马管事继续开口道—— “攒足了六正剑意,后边的事儿就好办多了,这是宗门古籍之中曾经记载过的事情,据先贤所言,集齐六正剑意,之后任由入定坐忘多少次,所得剑意,皆在六剑之中,再无偏颇!” “到时候,剑意的累积,便是日复日、年复年的水磨工夫了。” “当然,能快些攒足六正剑意,还是要抓紧,毕竟,春天很快就会过去了。” “至于说开财源的事情……不是宗门弟子,没有师门长辈养着,想赚钱无非是那么几种选择。” “最稳妥,也最没效率的,莫过于学一门傍身术,不拘是炼丹、炼器、书符,总是能卖来换钱,但除非炼得丹器珍惜,否则只是赚个辛苦钱罢了。” “再激进一些,那就不能待在南方了,往东走,去玉髓河口,年年都有外海妖兽入侵!七十二座道城镇守外海,兹当愿意入城斩妖的,往往不再追究甚么正邪身份,到时候拼一腔血勇,自然能杀出番天地来!” “但若要说来钱最快的法子,呵呵,自古以来,杀人放火金腰带……” 闻言,楚维阳沉默了,他罕有的沉思了良久。 片刻后,年轻人看向马管事。 “往东走?” 马管事咧嘴笑了笑。 “不然呢?你这会儿有甚么事儿忙么?照你修为这么增长下去,往后一顿饭要吃几多肉食?便是为了这顿饭,也该往东走了!” 闻言,楚维阳点了点头。 “善!这句话最在理了!” ----------------- 镇魔窟废墟,往南去数座山。 葱郁而泥泞的丛林之中,两道身着玄袍的身影伫立在一片稍显平坦的山石上。 早先时几场春雨落下,已经抹去了太多,但自然与人为的痕迹,在平坦的石台上仍旧十分明显。 看着那几截烧成焦黑的树枝,年轻的女修士抱着怀中长剑,紧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甚么。 而与此同时,靳观看向一旁的石头上面。 更准确的说,是看向石头上面的几道明显的划痕。 那是锐减的剑器留下的痕迹。 片刻后,两人的目光汇聚在一处。 看着那斑驳的划痕,某一刻,谢姜忽地一挑眉头,分明只这一个动作,可她整个人,却像是笑起来了一样神采飞扬。 “《春时剑》!是《春时剑》!” “追!四时剑流入魔道囚徒之中,哪怕没有灵物,也要一路追下去!活见人!死见尸!” 第17章 清微符书见知障(4k) 说是要往东去。 但或许是因为没有了追逃的紧迫感和危机感,虽然知晓自己是在与体内煞炁赛跑,但楚维阳的脚程仍旧不可避免的缓慢了下来。 足足又一天一夜的穿行,楚维阳竟然仍旧盘桓在这片原野丛林之中,未曾再见到别的路可走。 这也是玉髓河南面的普遍风景,盖因魔修与散修多的缘故,彼辈心狠手辣、生冷不忌,时间一久,治下遂人烟稀疏起来,成片成片尽是荒山野岭模样。 而这样荒芜的广袤天地,更吸引着亡命之徒奔逃而来,只想着一头钻进旷野之中,便好似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如此一来,就像是某种吊诡的循环一样,一道玉髓河割裂开南北,就这样让这片荒野成为了散修与魔门的肆虐之地。 所以这片荒野之中蕴藏着不可琢磨的危机,但对于楚维阳而言,旷野也同样是屏障,阻隔了此刻年轻人最大的危机。 心念松弛下来,楚维阳的心意亦随之活络,日常的修行不再局限于《五脏食气精诀》与《春时剑》,反而捧着一部道书,自顾自的翻看着,又时不时将马管事从箩筐里唤出来,低着头细细商量着甚么。 好半晌,许是走得累了些,楚维阳索性停下脚步,将箩筐一顿,顺手从旁边书上折下两根树枝,就这样在松软的地面上划拉起来。 不一会儿,几道扭扭曲曲、歪歪斜斜的蛇形纹路被楚维阳勾勒出来。 只瞥了一眼,马管事登时间就像是有点牙疼的抽动着嘴角。 观其怒意,似乎比看到楚维阳猛嚼牛羊肉还要气愤一些。 一只手撑在箩筐边沿,一只手攥着那截树枝,马管事像是找回了当初挥舞鞭子的感觉,几下抽在半空处,呼哨的声音仿佛在宣泄心中的愤怒。 “我只以为你在剑道上面天赋差了些,如今倒好,能从镇魔窟里逃出来的人,认识那么几个雷篆和云箓,怎么就这么费劲呢!” “直告诉你,这部《清微雷云篆箓书》在剑宗里比四时剑还要更入门的道书!便是在镇魔窟里,我寻常也只拿着它垫桌子!” “怪!当真是怪得很!” “你不像是脑中有瑕的人,也不似毁了心神的疯子,好么好的,怎么……怎么就像是对剑法和篆书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见知障!” “照理说不应该这样,说不通的!” “哪怕正邪殊途,可走得都是修行的路,你也是七岁就入盘王宗打小教导起来的……” “如何会有见知障?可为何这见知障偏偏又对修行《五脏食气精诀》无碍?” “真真是个瘸腿的人才。” “没办法,欲得篆纹符箓,《五脏食气精诀》也帮不上你的忙,只得靠你自己死记硬背,待背得纯熟了,仍旧是入定坐忘的法门,到时候空无幻有之间,能得几道篆文,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日后不拘是书符、炼器、布种禁制,都是以这几道篆文为根基,作为发端的。” 这般说着,马管事攥着手里的树枝,在旁边的空地上轻轻几道划痕,就将一道雷篆完整的书写在了地面上。 看上去是和楚维阳方才一般无二扭扭曲曲的蛇形痕迹,可是任谁看去,前者都似是孩童涂鸦,反而后者,工工整整里透着几分无法言喻的飘逸美感,恍若一气呵成,自然而然。 看着马管事写下的雷篆,楚维阳难得的嘬了嘬牙花子,翻手从袖袍中捏起一枚百草破厄丹,看也不看,像吃糖豆一样的囫囵咽下。 哪怕马管事将那枚雷篆写的再好,再飘逸,楚维阳看着那鬼画符一般的痕迹,始终无法明白,为甚么这样的纹路交缠在一起,就能够代表着某种道与法,某种自然的规则,某种天象的承载! 他很是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甚至清楚,也许自己不应该一上来就将困惑的难度提升到直指本质的境地。 但某种思维的惯性,让楚维阳几乎在第一瞬间就习惯性的这样思考起问题来。 诚如马管事所言,这似乎是某种见知障。 事实上,在马管事点出“见知障”这一点之后,楚维阳就瞬间将甚么都想明白了。 明白自己为何在剑道与符箓上面不大出挑,也明白自己为甚么会在一部讲求服食的法门上展露出不同寻常的才情与接受能力。 恍惚间的感慨,几乎让楚维阳有一种从茫茫天地见抽离的感觉。 只是下一瞬间,当丹药的药力从胃囊丹鼎之中融化,蒸腾的清流将楚维阳的心神牵扯回来,片刻的恍惚,竟教楚维阳有一种无法言明的眩晕感。 正此时,马管事像是感应到了甚么,他猛然偏头看向楚维阳。 “这就动摇心神了?若是太伤神,先将符箓放一放也无妨,或许等到通悟了春分剑意之后,情况会好很多,毕竟这是少有的养神之剑!” “要明白,你的第一要务,从来都不是变成甚么全才,变成甚么贪全的天骄妖孽,你只是一个从镇魔窟里逃出来的病鬼,想办法活下去才是你最该做的事情!” 这句话说罢的时候,楚维阳这才将心神彻底定了下来,他咧咧嘴,看向马管事。 “差不多了,再想戳我肺管子,我又得好好招待你一回了!” 马管事颇有些不在意的笑了笑。 “人欠了债总得还,没有这一回也得有下一回,我不怕你跟我算账,我也不怕伱一剑杀了我,我只怕你彻底疯掉,我只怕我到时候生不如死!” 楚维阳的动作一顿。 他颇诧异的看了眼马管事。 不同于最初在山野间的磨合,也不像是后来一路上马管事数度的试探。 头一回,马管事影影绰绰的表明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没有甚么含混的遮掩,也没有甚么不切实际的说法。 不知怎的,楚维阳忽然想起了镇魔窟中的种种凌乱片段。 “照理说,咱们俩也没甚么深仇大恨。” 马管事点了点头。 “可世上许多事儿,也没法全照道理讲。” “否则郭典不该死,我也不该受这么一遭。” “可你到底教了我剑法与符箓。” “我也知道,这些天里,那心神中的幻痛也同样让你饱受折磨。” “这样,等你哪天不想活了,又或者是哪天我真的快要疯了……” “惊蛰剑意不错。” “我到时候送你!” 话音落下的时候,马管事整个人倚靠在箩筐里,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罕有的露出了疲惫与颓靡神色。 “好,好极了!” “真可惜,换一种方式遇见,你我能做朋友的。” 楚维阳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从来天意高难问,哪里有能说得准的事儿,想想昔年,大灾、入魔宗、再进镇魔窟受苦,又有哪件事儿是我能做主的,如今仓皇东逃,能活一天都是赚的,又如何敢说两个人从苍茫人海里的相遇。” 听得了楚维阳的感慨,马管事也难得的以极其虚弱的语气喟叹道。 “是呐,天底下的事儿,几无半件是自己能说得准的……” 喟叹着,马管事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几个呼吸间,竟这样直直的在楚维阳面前昏睡了过去。 这一刻,马管事全数的脆弱,全部都暴露在楚维阳的面前。 半边身子碾成泥,这段时间里,马管事承受着另一种楚维阳无法想象的痛楚,并且还得强撑着精神应付楚维阳。 最一开始的时候,马管事还曾跟楚维阳讨价还价,想求一条活路,想要用剑法换生机。 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马管事不再提及这样的说法了。 只是短暂的苦痛折磨,似乎已经让他散掉了心气儿,让他真正的心神几近崩溃。 看着陷入沉睡的马管事,楚维阳似乎有一种预感。 哪怕修行无所成,或许在不远的将来,马管事也会死在自己的前面。 摇摇头,楚维阳将箩筐背起。 抬起脚,正准备要将地面上的雷篆抹去。 可是再一眼看去的时候,年轻人的动作却忽地一顿。 这会儿,那些扭扭曲曲的文字,那些看起来繁复至极的纹路,竟不知何时已经深刻的烙印在了楚维阳的记忆之中。 见知障仍旧存在,但楚维阳像是没有理解这枚雷篆,但心神记忆却已经完整的将之接纳。 这又是甚么时候发生的变化? 总不至于答应了马管事要杀了他,反而有这样的果报…… 便是仙神在世也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仔细回想着刚刚的过程,忽然间,楚维阳联想到了那闪瞬间的心神恍惚。 两世为人是楚维阳心神之中的秘密,是他见知障诞生的根本,是某种奇异才能的发端源头。 既然这样吊诡的事情都经历过了,没道理不会有更进一步的玄奇。 细细思量着。 “道书上讲,玄门入定,观真无幻有,以心流坐忘,得其意,忘其象,是道之真也。” “刚刚那片刻间的恍惚,前世今生的斑驳记忆彼此交织在一起,浑然间,不知彼,不知此;既无我,又无外。这似乎是某种入大定的状态,又恍若是真无幻有的意境显照……” “但我的心神在当时并不空,并不曾坐忘……”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等回头马管事清醒过来之后,我再尝试着复刻一回。” 隐约之间,楚维阳有所猜测,也许在自己掌握了独特的剑意领悟方式之后,又将开发出独特的符箓学习方式。 ----------------- 玉髓河北。 山野丛林之中,谢姜与靳观凌空飞遁,追寻着楚维阳一路奔逃的方向,追索而来。 事实上,当时奔逃的狼狈,楚维阳也未曾真切的将一切痕迹都清扫干净。 前世今生,他本就不懂这等法外狂徒的细微手段。 如今在谢姜与靳观两人的眼中,这一行的痕迹,便清晰地恍若掌中观纹一般。 又一处石台。 两个人皱着眉头,对着一堆篝火痕迹、碎骨和剑痕,不知在想些甚么。 半晌,靳观方才缓缓开口。 “《春时剑》传到他手里,真真是被糟蹋了!从镇魔窟行到此地,连三十六式剑招都炼的不成模样……啧……” 听得靳观这样说,闪瞬间谢姜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怎么?觉得这样追杀有些浪费时间了?” 靳观不言不语,似是默认。 谢姜摇了摇头。 “不论此人的才情高低,便哪怕是个不识字的傻子,他身上带着四时剑法,本就是吾宗需得斩草除根的祸患!你可曾想过,倘若他将四时剑法传入了魔门与散修之中,会有甚么样的影响么?” “师弟,你没有行走过尘世,有些道理看的不那么真切。” “便是在南方荒野中的坊市里,最鱼龙混杂的那些地方,也极少有人将最低劣的法门拿出来与人交易贩卖。” “再低劣的法门也从来都是不传之秘!” “你将法门卖给了某一人,那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回头找机会先杀掉你,因为从此刻起,最先知晓他功法关隘、要旨命门的,就是你!” “而修行同一门功法的人,也会在你做出这样的交易之前就想办法先除掉你!” “因为这场交易一旦成功,世上便又多了一个人知晓他们法门的辛秘……” “除非是师门,将咱们这样修行同一功法的人,这样和谐的聚到一起。” “可师门也将你保护的太好了。” “一件灵物而已,丢了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件不属于咱们的宝器。” “可若是四时剑法流传出去了,往后千百年,只怕会是长河决堤的第一个窟窿!” “遗祸无穷!” 听得谢姜这样说,靳观这才脸色凝重起来。 许是因为他当年也是从四时剑法入的门,竟有几分真切的感同身受。 “果然……跟着师姐出门就是涨见识……” “此獠果然该杀!” “要除干净!” 正狠狠地说着,不知何时,忽然在两人的身后,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 “小娃娃,谁该杀?你要如何除干净?” 话音落下,谢姜与靳观毛骨茸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竟有人在悄无声息之间摸到了他们的身后,那声音几乎就是在耳边响起! 心中悸动着,谢姜艰难的回过头去。 只见两人的身后不远处,一道符箓显照出虚幻的灵光,自半空中凝聚成一道老妪的身形。 咧了咧嘴,谢姜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乾元剑宗截云山一脉清泉道人门下弟子谢姜,见过庭昌山丹霞老母!” 闻言,那虚幻的老妪身形笑着点了点头。 “好孩子,奶奶见过了,只是还没回我方才之问呢!” 第18章 丹霞老母释风波 “这……这……” 当是时,眼看着丹霞老母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祥,靳观与谢姜的心中便愈是忐忑。 昔日里听过的关于这位庭昌山老母的传闻尽数浮现在心头,只觉得丝丝凉意从天顶灌下,直追尾闾。 能强忍着不打寒颤,便已经是两人的定力彰显。 只是面对丹霞老母的询问,靳观支支吾吾了半天,却甚么也说不出口。 其实没甚么的,靳观也明白这样的道理,无非是镇魔窟中逃出了位魔道奴囚,此獠又学去了《春时剑》而已,不论是哪一点,对于坐镇庭昌山的老母而言,都算不得甚大事情。 可不知道为甚么,那闪瞬间,靳观的心神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所包裹,生生教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仿佛有千言万语,尽都堵在了咽喉里。 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丹霞老母的脸上,那和蔼的笑容已经在缓缓地褪去了。 老妪渐渐冷着脸,看向靳观。 “怎么?瞧不起奶奶?” 只一句话,靳观差点眼泪和汗水一起掉下来。 “我……我……” 这回没甚么寒意镇压心神,显然是靳观这里自顾自彻底慌了神。 眼见得师弟不中用起来,谢姜勉强的笑了一笑。 “丹霞奶奶,您老亲自现身,可是有甚么要指教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么?莫要怪我师弟,他只是个初出山门的孩子,这会儿也没甚长辈随在一旁,难免教我们做晚辈的失了规矩,您老见谅。” 这番话说罢,丹霞老母偏头看向谢姜,脸上逐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乖囡,你却是个灵醒的,好!有你这句话在,奶奶今天不杀这傻孩子,只是你们俩,都需得跟奶奶往庭昌山走一遭。” 话音落下,不论是靳观还是谢姜,都齐齐骇然。 庭昌山丹霞老母道场,虽说道场在玉髓河北,可正道玄门诸修都清楚这位散修老母的“赫赫威名”,能从微末之中,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活路来,丹霞老母教人称道,从来都不是靠着慈悲心肠。 直至今日,北疆群山之中,庭昌山之说,都有着可止小儿夜啼的功效。 被押去了老母道场,只怕没甚么好下场。 再联想到早先的因由,更教两人觉得麻烦。 到底还是谢姜最先反应了过来。 她赶忙屈膝行了一礼,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说道。 “还请丹霞奶奶见谅,我们俩是领了师门的差遣出来的,事情要紧,恕我们实在没有往丹霞山去的余裕;况且说来,奶奶,早先时候,因着一点儿小误会,咱们两家起了些摩擦,您瞧,镇魔窟废墟就还在北边眼前呢,这会儿您在山里把我们俩带走了,一时无应,师门长辈就不知该作何想法了,这样的矛盾断没有必要,两家平白闹将起来,全教别人看了笑话去不是?” 闻听谢姜之言,那丹霞老母笑的愈发和蔼。 “乖囡说话真好听,这等说法最是讲理不过了,只是孩子啊,奶奶甚么时候说要跟你们讲道理了?我一道符箓法身亲至,带不走两个刚出山的娃娃,我这大半辈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所以多说无益,奶奶心里主意正着呢!” 听到丹霞老母说及自己的名声。 这一下,连谢姜脸色也变得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说是师姐,到底和靳观没有绝对的分别,同样是个半大的孩子。 可也正是这个时候,一旁的靳观开了口,少年的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哭腔。 “丹霞老母,撺掇丁长老上门,教两家继续生出嫌隙来,都是我一个人做得事情,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与你去庭昌山!只是须得放过我师姐!” 话说到最后,许是心中悲凉至极,靳观几乎嘶吼着喊出了声音来。 可越是这样,丹霞老母反而越不生气。 “好,好,都是好孩子,怪不得剑宗鼎盛这么些年,若我庭昌山中尽都是这样的好孩子,奶奶我就能放心闭眼了。” “别争了,你们俩,都得跟奶奶走一趟。” “甭觉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奶奶直与你们说了,要你们去庭昌山小住,不会伤你们性命安危。” “你们截云一脉要历劫补经的事儿,传都传了多少些年了,多半就是落在你们俩人身上了罢?” “奶奶要是坏了这件事儿,你们一整个法脉的老家伙们都得疯!” “可到底时运不济,已经教我那淳于孙儿卷进了因果里来,伱们家那个大师伯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吃喝拿要的贪婪心性,平地都要刮下三层土来的主儿,有淳于孙儿的因果在,你家大师伯难免要掀起风波来,教奶奶赔出去更多才肯罢休。” “天可怜见,我那儿荒山野岭,不是个宗也不是个派,小门小户的,怎能经得住清海道人这样生吞猛嚼!” “不得已,就先出这样的下策,先请你们去庭昌山。” “不谋财,也不害命。” “就只等着清海道人亲自登门!” “没有这一遭,没有些赌咒宣誓,奶奶还真就信不过清海道人的人性!” “至于教你们平白担惊受怕,些许宝材好处总是缺不了你们的,至于那镇魔窟里逃出来的魔修……奶奶从庭昌山差人,已经往玉髓河南面的旷野中去寻了。” “你们也不想想,那般鬼蜮一样的地方,岂是你们这些正道弟子能轻易涉足的?” “奶奶这是在救你们的命呢!” “到时候等人把那魔修的头摘来,也算是你们好吃好喝的,已经完成了师门吩咐的一桩事情,岂不美哉?” “好了!好话歹话,奶奶今儿个都说尽了,也不许再有甚么争执。” “走罢!” ----------------- 倏忽间,一阵狂风浪涌似的从树海之中卷过。 丛林之中,楚维阳一手捧着《清微雷云篆箓书》,默默地以自己所独特掌握的方法记忆着那一枚枚雷篆与云箓。 正此时,楚维阳的脚步猛地一顿。 手一翻,那部道书就被楚维阳别进了腰带里,另一手一提,握住剑柄,就已经有一点寒光展露。 无形的剑气劈开回旋的风。 呼哨的声音恍若是凄厉的嘶吼声音。 就当楚维阳的身上属于惊蛰剑意的气息一点点升腾起来的时候,不远处的树后,一个约莫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露出身形来。 道左相逢,那人笑着抱了抱拳。 “道友,庭昌山,丹霞老母座下,闫见明,候道友多时了,有一桩生意事,想要和道友详谈。” 第19章 指玉髓河水为誓 庭昌山…… 挑了挑眉头,楚维阳的表情多少有些意外。 意外于在这里被人找了上来,又意外于找上门来的是庭昌山门人。 丹霞老母的赫赫威名,南北正邪诸宗之中,都是排得上号的。 北面正道诸宗,惊惧于丹霞老母杀戮过甚,戾气太重。 而南面魔门诸宗,则隐约将丹霞老母视作是魔道叛徒,有些畏惧,又多少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只是不论这一位名声如何,她的弟子找上门来,对于楚维阳都言,都无异于是泰山压顶。 扬了扬头,仿佛是真的在仰视眼前人,楚维阳抱拳还了一礼。 “闫道友,不知是甚么样的生意,非得找上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来?” 他没有寒暄的意思,只一开口,便直入正题。 这样的生猛风格,似乎让闫见明都有些诧异。 “你不打算问一问我,是怎么样找上你的么?” 楚维阳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回答闫见明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我问了闫道友就会说实话么?即便是说了实话对我有甚么用处么?那么问来何妨,这世上有时候知道的太多难免会死的太早,所以话能少说一句,便是无声胜有声。” 听得了这样的回答,闫见明的表情更显得意外了。 “难怪!难怪是道友你,能够在镇魔窟中煞炁爆发之后,和我那淳于师侄,成为唯二逃出性命来的人……” 正说着,闫见明又瞥了眼楚维阳背着的箩筐,“哦,是三个人了……” 楚维阳勾了勾嘴角,像是笑,脸上却毫无笑意。 “两个半,过不了多久许就剩下两个了,再一个命途多舛的话,也许就贵山淳于小朋友一人了……” 这番话听得了,闫见明却是连连摇头。 “不妥,不妥,大为不妥!道友还是活着的好,倘若只我淳于师侄一人活下来,难免太过扎眼,是要引人恨的!” “道友,我此行前来,就是为了助你更好的活下来!” “或许你不知晓,乾元剑宗截云一脉已经差了两位弟子出山,一路循着你的踪迹就要追来了,这两位都是长老门下,修行都在筑基境界巅峰,离着九炼丹胎都只有半步路。” “你须得活着才好。” “道友刚刚也说了,这世上有时候知道的太多难免会死的太早。” “只希望道友能记得吾庭昌山这份善缘就好!另外,既然是生意事,道友兹当继续活着,我们就须得奉上一份薄财才是,就当做是……道友的盘缠了罢!” “我是从河源坊市一路追过来的,道友去过回春阁?看来是需要些化煞丹药?也是……镇魔窟中总是熬人的地方。” “这里是十壶百草破厄丹,还有三十枚龙虎回元丹。” “算是送给道友的见面礼。” “此外,不知道友有甚么需要的?但说无妨。” 闻言,楚维阳赶忙摆手。 “有丹药送我当见面礼,已经很好了,别的,不敢做奢求!” “坦而言之,我再张嘴岂不是不知好歹,些许浮财,道友便是愿意给,我也不敢要。” 闫见明继续笑了笑。 “那么道友这是答应了?” 楚维阳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答应,为甚么不答应!” “你看,我总是要活着的,可只要我活着,剑宗的事情就是个麻烦。” “没有你们这一遭,剑宗迟早也要派人来收拾我。” “有你们这一遭,也许我会更招人恨一些,吸引走淳于小友身上的一些视线,可彼时剑宗的人赶至,他总不能因此杀我两遍不是?” “横竖都是要被剑宗记恨、追杀,我答应了还能多一份浮财,何乐而不为呢!” 一番话,听得闫见明连连点头。 “道友所说,言之有理,错非是如今这一遭境遇,我几乎想要将你引入庭昌山道场中!” “既然道友是答应下来了,那不知道友准备去哪里?” 果然,楚维阳只一拒绝,闫见明也就再也没提后续浮财的事情。 随即,楚维阳指了指盘王宗故地的方向。 闫见明摇了摇头。 “不好,盘王宗山门已成了荒地,没遮没掩的,只怕剑宗的人追来,第一个要搜寻的就是故盘王宗山门,你这岂不是……不好,需得换一换!” 楚维阳连连点头,又指了指东面的方向。 “那我去海边找一座镇城躲着?” 闫见明又摇了摇头。 “道友这……躲得太过于隐秘了……” 闻言,楚维阳作恍然大悟状。 “我明白,我明白闫道友的意思,需得藏着,又不能藏的太好,要多少给剑宗人露些行藏痕迹,这样尽可能不远不近的钓着……” 这般说着,可楚维阳旋即露出了苦恼为难的表情来。 “可闫道友,不是我……伱得明白,这是最为艰难的事情。” “退一万步讲,没有给我十枚二十枚丹药就教人这样往前凑着送死的。” “这得是另外的价格。” “我不问你们为甚么要这样做,但我能明白,我这儿闹的事情越厉害,淳于小友就越安全。” “些许浮财,不是花在了我身上,是用在了淳于小友的身上!” “道友你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这一回,闫见明竟真的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片刻后,他看向楚维阳。 “那你说……如何办?” 楚维阳笑了笑,眉眼间似是真的有了笑意。 “这第一点,南面旷野里短暂藏匿的地方,你们高低提供几处,需得给我打开局面的时间余裕才是,后面自是看我自己的本事。” “丹药量上,就得多一些,不是甚么珍贵丹药,这样,翻上三番如何?” “再有,素闻丹霞老母博学众家,涉猎诸道,既如此,我需一部毒经功法,不拘品阶,沾毒就好。” “另外,炼金与灵石给我些,我没有这样逃命过,不晓得该找你们要多少,看着给,反正还是那句话,我这儿准备的多了,许就能在剑宗眼皮子底下折腾的久一些……” 说到这里,楚维阳顿了顿。 他指向了不远处。 河水声潺潺,正是横贯东西,割裂南北的玉髓河。 “也莫要觉得是我在诓你,漂亮话说得再好听,也没有赌咒宣誓来的安心。” “前面这诸言,我可以指玉髓河水为誓!” “若我所言为虚,则弃绝自身剑道天赋!” “若我所言为虚,则于符箓之道凭生见知障!” “若我所言为虚,则……” 眼见楚维阳还要继续说下去,闫见明赶忙拦了拦。 “足矣!足矣!我自是信道友的!” 第20章 沧海一粟摘风楼 似血残阳没西山,余晖垂暮一舜间。 疲身劳骨锄在肩,迟归鸟鹊伴翁还。 时近黄昏,雾霭从树海之中蒸腾而起,渐渐地教人分不出南北来,只觉得夜色愈发幽深,那一点点浓郁起来的幽暗仿佛要将天地吞噬。 仍旧是那身略显狼狈的打扮,楚维阳背着箩筐,隐约看起来是朝着南方的方向,向树海的深处行去。 他的手中没有再捧着道书,更相反,捏着一枚血红色的玉简,走一会儿就要停一会儿,然后将玉简贴在眉心,仿佛在观瞧对证着甚么,片刻之后,才辨别了方向,继续前行去。 白日里道左相逢的闫见明已经不知去了何处,但楚维阳却保持着一种沉默的状态,仿佛在思索着甚么,只是眼神却愈发空洞。 好半晌。 当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消失在雾霭之中,将夜幕彻底的落下。 楚维阳身后的箩筐之中,马管事的声音忽然间响起。 “你真的决定不去道城了?就这么听着庭昌山的安排,直往南边去?这可是真真的一条寻死路!” 闻言,楚维阳没有回应,反而下意识的看向周围的数后面,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从那幽暗的阴影之中走出,笑吟吟的看向楚维阳。 只是到底没有再见闫见明的身影。 马管事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莫看了,那人与你商议定下之后,只在后面悄然跟随了一段路,便径直离去了。” “他只以为掌握着炼气期巅峰的修为,便视你我为无物!” “却不知剑宗秘法的玄奇与奥妙!” “掌握了剑意,在探寻与感应上,更盛同境界神识念头许多!” 正此时,马管事看到楚维阳探寻似的望过来的目光,管事反而咧嘴笑了笑。 “这样的剑意秘法,你就不要想着学了,离了《五脏食气精诀》,你也该知道,自己在剑道上是个浑没有天赋的,都敢拿这个来赌咒了,怎么还觉得自己能学会剑意秘法?吾宗的剑意在你手上,能斩人性命就已经是不错了!” “最简单的,运转剑意,以神念包裹,然后拿着剑意当神念用,透出体外,横扫四方,身周方圆变化,则尽在感应之中,此般没有秘术来的精巧,还有打草惊蛇的隐患,但只以探寻与感应而言,足够用了。” 听得马管事所言,楚维阳果然随念而动,立身于层层雾霭之中,驱使着雨水剑意,横扫地方而过。 果然,茫茫树海,方寸间只楚维阳这么一处立身地。 最后悬着的那么一口气,也随之松了下来。 这是,马管事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维阳摇了摇头。 “咱们在南边旷野里待久了,恐怕就是一条死路。” 闻言,马管事点了点头。 楚维阳继续说道。 “可今日与庭昌山的弟子道左相逢,我若是不答应下来,只怕当时就是死路一条。” 马管事又点了点头。 年轻人复又继续说道。 “两权相害取其轻,所以白天的时候,我须得顺着闫见明的意思往下答应着,这样才能避免速死之劫。” “其实哪怕赌咒了,闫见明也未免信我,他背后的丹霞老母只怕更会将那几句话当笑话看。” “但事实上,闫见明要的也只是我这样的一个态度罢了,他们或许比我自己,更希望我能够活着。” “所以接下来,还得先稳住他们,得先在旷野中折腾一段时间了。” “等他们松懈了,等到他们习惯了,就该是想办法脱身往东边道城跑的时候了!” “你说过,七十二道城,剑宗的人都插不上手,更何况是庭昌山了。” “彼时……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闻言,马管事点点头。 “若是一直等不到他们松懈呢?” 楚维阳笑了。 “我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为了等一个活命的机会,我能在镇魔窟里年复一年的忍受下去,如今境遇未必会比当时更糟了,况且今日的我,也不是曾经的病鬼,大不了……与闫见明分一分生死罢!” 楚维阳平静的声音,像是在说甚么吃饭睡觉一样简单的事情。 闻言,马管事竟也同样平静的点了点头。 “你能想明白就好,若是我死在了这中间的路上,你能不能将我的尸骨带去东海的道城,我是玄宗良家子,不该被埋在旷野里,我又是剑宗叛徒,也不愿将尸骨留给他们受折辱。” 楚维阳掂了掂箩筐。 “我能背你一段路,就能背你把这一程走完。” 这般一边走一边说着,正当楚维阳再一次停下脚步,正准备再捏起手中的玉简,探看辨别些甚么的时候,忽然间,楚维阳手中的玉简灵光兜转。 下一瞬,玉简脱离楚维阳的手,悬在年轻人的身前。 似乎是预料到了甚么,楚维阳并称剑指,渡入了一缕元炁法力进入那团血红色的灵光之中。 下一瞬,嫣红的灵光划破幽暗的雾霭。 面前的树海之中,忽然间有禁制的灵光从四面八方亮起。 那是一枚枚云篆文字,部分楚维阳尚可辨别,大部分在楚维阳看来仍旧晦涩,也正是这些云篆文字,这会儿首尾勾连着,化作一道道篆纹锁链,似乎将一片宽敞的空地遮掩在了树海之中。 而随着那道血红色灵光没入其中。 霎时间,楚维阳感应到了自己的气息在融入其中,与这一道道陌生的篆纹产生了某种熟悉的联系。 下一瞬,楚维阳微微地抬起手来。 禁制的灵光悄然间消弭不见,原地里,一道无形无质的门户洞开,而等到楚维阳一步再踏出的时候,原地里,没有了葱郁树海,没有了迷蒙雾霭。 幽谧的森林之中,一座木楼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门前有古朴的篆字写着——摘风楼。 这是闫见明给楚维阳安排的旷野中的隐居之地。 算得上是隐秘,但依着教程而言,仍旧离着玉髓河很近,大约属于剑宗人稍加打探就可以波及到的地方。 那一闪瞬间,纵然这摘风楼有千般万般不好,可对于楚维阳而言,这一刻全都可以抛之脑后了。 某种发源于前世的思绪在这一刻贯穿了时空,贯穿了光阴大幕,狠狠地捶在楚维阳的心头上面。 这是他的家,第一个自己的家,得以安眠,得以避风雨的家。 这一刻,楚维阳忽然间觉得,那段关于镇魔窟中的生活,真的可以称之为过去了。 恍恍惚惚,神魂似是观真无幻有,冥冥之中,有剑气似腾似跃,倏忽一往无前,倏忽又陡然回转。 诸相随一念而动。 五脏脉轮之中,心火缭绕,灶炉蒸腾,丹鼎赤红! 那煅在火与热中的,是贯穿前世今生的感动,是楚维阳一以贯之的心念,是春时六剑的风骨—— 春分!春分! 第21章 青竹丹经蕴煞毒 不知不觉之间,在神魂的长久悸动之中,楚维阳于忘我的意境里面,自顾自的通悟,并且以五脏炉火精炼了春分剑意! 这春时六剑之中唯一的养神之剑,也是风骨之剑! 是自己的神,是自己的风骨,是楚维阳行走在前世今生里的根! 这一刻,楚维阳仍旧自顾自的感动莫名着。 身后的箩筐中,马管事已经快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虽然明白楚维阳的剑道修行方式迥异,但是这样吃饭喝水一样的领悟了六正剑意之一,仍旧教马管事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惊诧,这会儿,马管事看得直嘬牙花子,他想宰了楚维阳,又或者是宰了自己的心,怕是都有了! 渐渐收拾好了心神,楚维阳这才缓缓推开门,走进了摘风楼中。 几间算不上宽敞的卧房,正中央麻雀大小的空间里,几张木椅,一张方桌,不加雕饰,质朴古拙。 可只是这样,四下里看了看,楚维阳便继续有了股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长久的叹息之后,楚维阳将箩筐放在了一张木椅前面,马管事双手撑着箩筐的边沿翻了出来,自顾自的坐在了木椅上。 这一刻,连马管事的脸上都满是感慨的表情。 他脸色仍旧苍白,有长久的痛楚与内心的复杂不甘折磨着他的心神,但这一刻坐在木椅上,他像是从某种泥泞里又艰难的探出了半个身子。 两个人在这一刻似乎有了想通的感慨,仿佛都在这一刻全了些人的模样。 略显僵硬的转了个身,楚维阳寻着一间卧房走去,只简简单单的几步路,楚维阳却走了几个踉跄,这才艰难的扶住了门框。 “休息了。” 说不清楚多少年过去了,许是楚维阳也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还能在这苍茫人世里得一场安眠。 ----------------- 翌日。 天清气朗。 昏沉一觉睡得楚维阳浑身发松发软,一朝泄去了泰半心神防备,思感跃动的同时,睡梦之中,连煞炁的活跃也更胜平常。 仔细感应着,楚维阳皱起眉头来。 只一夜安眠,法力就被侵蚀的更为厉害了。 那电光石火之中,无名的愤懑与怒火直冲天顶。 这是何等样的世道!这是何等不讲道理的贼老天! 他这一刻活像是从沙漠里艰难的行走着,忽然被人一把揪住了头发然后按在了水中,可没等楚维阳张开嘴大口的吞咽,又被猛地从水中拽起,然后猛地摁进了滚烫的砂石之中!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变化,都像是命运那吊诡的顽笑。 哪有甚么温柔乡! 挑开帘,不过是纸糊的众生相! 嫣红的血水猛地泼过去,黏黏答答里,不过是鬼物一样的形状。 这闪瞬间的愤怒,让楚维阳的绛宫心室都在剧烈的跳动着。 但是很快,楚维阳将这股无名火缓缓地压下。 翻手取出了一枚百草破厄丹吞下,楚维阳复又捏起一枚灵石垫在舌头底下,当元炁流淌在五脏脉轮之中的时候,那愤怒之后的最后一缕躁意才随之化去。 他心中蕴藏的愤怒已经足够多了,不需要增添更多。 旷野中的危险不亚于曾经镇魔窟中的生活,既然老天将楚维阳从短暂的安宁中重新拽回了这肃杀的天地,曾经始终维持的危机感让楚维阳下意识的维持着冷静。 只有足够的冷静,才能够活得更久。 想到这里,楚维阳咽下了转瞬间已经缩水成指尖大小的灵石,起身直走向厅堂。 迎接楚维阳的,是马管事有些泛着血丝的浅红色双眼。 一夜之间似乎心火起的缭绕,马管事肥厚的嘴上满是干裂。 他同样艰难的笑了笑。 “奇哉怪也,夜里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被噩梦惊醒了,恍若有一张大手拽着我的魂魄直往森森鬼蜮里面拖,心慌的不敢再闭眼,生怕一觉就这样睡死过去……” “如今天,你我都是享不得福的苦命人了。” “这世道,好没道理可讲……” ----------------- 等再见到闫见明的时候,隔着禁制灵光,闫见明颇为诧异楚维阳的精神状态。 不过是三日没见,竟显得愈发狼狈了,唯有那进境明显的修为气息,让闫见明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他去过了河源坊市,自然看到了楚维阳曾经斩杀的人,看到了那剑痕处雷火交织的愤怒。 “交易”愈是在继续,闫见明就愈是要避免触怒楚维阳,似楚维阳这样的人,在闫见明的眼中,和疯子几乎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抬手晃了晃一枚闪烁着灵光的巴掌大小布囊。 “丹药、炼金和灵石都在乾坤囊里边了。” “前天咱们商定的事儿,我回山中说了,反惹得老母直骂我眼皮子浅,说庭昌山还没破落到要跟人掰手指头算这些,平白丢了面皮,说我只这件事儿,就损了老母二三十年的名声……” “所以早先说定的,不作数了。” “这回送过来,五十壶百草破厄丹,四十七枚龙虎回元丹,河口坊市回春阁的存货教我卖干净了,还有灵石和炼金,我是没数,你回头自个儿算。” “总归是海海的超过了当初议定的数。” “丹药该吃的吃,浮财该用的用,兹当之后庭昌山还能联系得上你,供养便不会断!” “老母说了,这才是替庭昌山的人挡劫的酬劳!” “至于毒经功法……” 说着,闫见明又翻手取出一枚小臂长短的木匣,打开匣子,是一枚墨绿色玉简。 玉简上以古篆雕琢着一列大字—— 《青竹老祖元说蕴煞驭灵丹经》 捧着木匣,教楚维阳将玉简上的篆字都看的真切清晰了,闫见明这才开口说道。 “这部《青竹丹经》是老母亲自从山中藏经阁里为你选得,知晓你欲求毒道功法时,老母还感慨这是天意,炁走五脏,出身魔门,想必你是得了盘王宗那部古经传承的人,而这部《青竹丹经》,亦是百余年前从贵宗遗失流传出来的。” “当然,不是古经法统,青竹老祖是贵宗五百余年前的扛鼎之人,兼修毒道与御兽之道,于晚年创下此经。” “老实说,这部经不是庭昌山中品阶立意最高的毒道经文,但却应该是最适合你这个盘王宗修士的经文。” “老母说了,她是昔年无意间得到的这部经,如今送给你,算是物归原主,全了一段没头没尾的因果!” “希望你能记得这句话。” 闻言,楚维阳接过乾坤囊,又小心的捧起那玉匣。 “多谢丹霞老母,道友转述的话,我尽都记下了,来日倘若修为有成,必有所报!” 闻听此言,闫见明只是委婉的笑了笑,并没有接过话茬。 第22章 驭兽炼蛊养贪念(4k) 在闫见明的眼中,楚维阳真真是个聪明人。 自始至终,哪怕表情里有着毫不掩饰的诧异,但是楚维阳却从未开口询问这诸般变化背后的因由,甚至除却最后因为盘王宗功法物归原主的原因口中称谢,除此之外,楚维阳甚至提都没有提丹霞老母,恍若没有听到闫见明那些刻意试探的言外之意。 太聪明了,可惜注定不会活太久了。 一念及此,不知为何,再看着楚维阳,看着年轻人疲惫的面容,看着他分明有些不熟练,却要硬扯着一张笑脸,说些断断续续极其生疏的寒暄话语。 闫见明竟有一种超然的飘飘然感觉。 这种感觉来的毫无缘由,说起来一个是丧家之犬,一个是老母弟子;一个是病体沉疴,一个是炼气巅峰。 本身比较起来,全须全尾的赢了楚维阳,闫见明也不该有甚么欣喜表情才对。 可许是感觉到了眼前人的聪明,感觉到了某种令人惊艳的东西要这样一闪而逝,像是昙花一现,像是流星一瞬。 那种无端的飘飘然感觉,几乎要让闫见明自我陶醉起来,仿佛在这一瞬间顿悟了红尘种种,百般磋磨,感觉到了人世无常,感觉到了自己几有了超然物外的玄境。 思绪延宕到了这里,面对楚维阳仍旧吞吞吐吐的寒暄声音,闫见明忽地不耐起来。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楚维阳的话。 “道友,请罢!” “些许虚言,甚么漂亮话,于你我无用也!” “做好老母交代下来的事情,否则我落不得好,而道友你……” 说到这里,闫见明摇了摇头。 “你不会想知道的。” 被这样蛮横的打断了话,闫见明表现的颇为无礼,甚至有些不像他自己。 闫见明甚至开口用这样低劣的话来威胁人了。 楚维阳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诧异。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一个刚刚被镇压进镇魔窟中的人,被煞炁牵引着神魂情绪,然后在极端的愤怒与哀伤之中,任由那鬼蜮一样的煞炁将神智一点点吞噬掉,变得彻底忘却自己。 这样的思绪一闪而逝。 楚维阳甚至在这一刻有些悲悯的看着闫见明。 紧接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好,那有事情的话,闫道友直接来摘风楼寻我便是,乍一过上安稳日子,还有些不习惯呢,我需得修养一段时间,自然不会忘记老母的吩咐,那……” 楚维阳欲言又止。 闫见明点了点头,然后扬了扬下巴,又下意识的觉得这样似乎不大妥当,随即整个人纠结了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索性晃了晃袖袍,一转身就这样离去了。 站在灵光交织成的一道道禁止锁链的后面,楚维阳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直至目送着闫见明的身形彻底消失在葱郁的树海之中,楚维阳这才颇为诧异的走回摘风楼中。 推开门,马管事已经端坐在了木椅上,迎上了楚维阳的目光。 显然,方才的对话,早已经掌握了剑意秘法的马管事,感应的真切。 没等楚维阳开口说些甚么,马管事就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不会错了,我说过的,往后你的立身之地,你的躯壳就是镇压着你的镇魔窟!如今煞炁蒸腾,哪怕是炼气期巅峰境界的人,站在你的面前都要受到煞炁的影响。” “疯子的身边只会有疯子在。” “往后……你大约不会有朋友了。” 闻言,楚维阳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这本就是他已经猜测到的事情。 但疯不疯的,朋友不朋友的,楚维阳也无心顾忌这些。 到底马管事是才遭灾没多久的人,再受苦,想法上还是原本安逸的那一套,总是习惯着想些有的没的。 而这会儿,楚维阳的心神,则在思虑闫见明方才那些话的言外之意。 良久的沉思之后,楚维阳愈显忧心忡忡。 “我原以为挡灾替劫甚么的,也不过是为了他们庭昌山的一个小孩子而已,哪怕上一回为了他就有人闯剑宗山门,生生毁了镇魔窟。” “可这样的事情,至多也该桎梏在下边两代人的范围内才对。” “哪怕这事儿当初是丹霞老母吩咐下来的,没有道理我和闫见明两个加起来还没人家脚脖子高的人商量好的事儿,丹霞老母都要这么详细的过问。” “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事情还是这样发生了。” “所以我这个幌子,其实不是那个淳于家小孩的幌子,或者说我们俩都是幌子,谁最关切这件事儿……” 这话说得有些绕,但话说到最后,楚维阳怔怔的看着马管事,两人尽都明白着那些言外之意,只觉得深春的树海里,仿佛裹着万里寒霜,教人不寒而栗。 马管事艰难的咧咧嘴。 “得是甚么样的福气,能教你给丹霞老母当幌子!” 楚维阳嘬了嘬牙花子,咧着嘴似笑未笑,然后掂了掂手里的木匣。 “我这点儿脑子,糊弄闫见明都够呛,他回了山门,若是将过程都尽数说了,恐怕隔着千里万里,丹霞老母也已经将我看透。” “她未必没有预料到,我能够猜度到这一步。” “所以宝材翻了好几番,尽都是卖命财,她希望我强大起来,但又不至于强大到失控的地步。” “那么这部毒经,原委说得再曼妙高深,恐怕未必能如我的意。” 说着,楚维阳漫不经心的将那枚墨绿色玉简从木匣中捏起,轻轻地贴在眉心处。 神念兜转,一道道陌生的文字在心神之中流淌而过。 良久之后,楚维阳睁开眼睛,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玉简一点点溃散去灵光,最后化作齑粉,从指缝中随风而去。 又轻轻捻着,抹去掌心最后一点灰烬与尘埃,楚维阳像是看到了盘王元宗五百年前一段因果故事的结束与逝去,在后人的无声喟叹里,一点点湮灭在光阴岁月里。 一旁的马管事,已经闲极无聊的在挠自己的头发,此刻看着楚维阳不言不语,旋即问道。 “怎么样?要我说,你本就不该报太大的希望,《青竹丹经》我没听说过,可甚么五百年前扛鼎的人物,听来就像扯淡也似,你们盘王宗大猫小猫两三只,凋敝多少年了?期间几百年,山野里连人样都混的快没有了,这样的扛鼎人物,也配谈创经?耶耶扯块脚皮下来,都要比他那几个字耐看!” 闻言,楚维阳斜斜的瞥了一眼马管事那已经不复存在的下半身。 “管事,说得很好,以后不许说了。” ----------------- 又三日。 摘风楼前。 楚维阳抟泥制瓮,半人高,水桶粗的厚实陶瓮摆在平坦的地面上。 一旁马管事坐在木椅上,拿手撑着身子,探着头往瓮里看。 大瓮中,几种树海里寻常可见的灵草灵药,被楚维阳寻来,细密的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草垫,而在这些草垫之中,一枚枚蛇卵恍若羊脂白玉一样,错落有致的被楚维阳平铺在了草垫中。 内壁上面,有几处刻意挖出来的坑洞,被恰到好处的镶嵌上了十余枚灵石。 换成寻常时候,楚维阳断没有这么大的手笔将灵石用在这上面,到底还是旁人给的浮财,用来毫不心疼,颇有些挥金如土的豪横气势。 这些灵石高低不同的镶嵌在内壁上,仔细看去时,隐约有几分玄奥在,恍若是布下了某种阵法,将整个大瓮的内里气机束缚于一处。 若日月回旋,像星斗列天。 伸出手,将最后一层草垫铺在最上面。 一枚枚蛇卵尽数隐没在灵草灵药之中,连灵石都被遮掩在其间,楚维阳这才直起身来。 他有些犹豫的抬起手掌,放在大瓮正上方,然后以剑锋划过掌心。 霎时间,殷红的鲜血一点点滴落大瓮中。 肉眼可见的,随着楚维阳的鲜血滴入其中,有着一缕缕蒸腾的晦暗雾霭从楚维阳的血迹之中散逸开来,那是极其精纯无比的煞炁,朝着四方浸染,愈演愈烈的同时,又被灵石布成的阵法,紧紧地拘束在内壁之中。 而与此同时,一样变化鲜明的,则是楚维阳那一点点变得煞白的脸色。 到底是病体,只一会儿楚维阳就觉得眼前眩晕,赶忙将压在舌头底下的龙虎回元丹吞下。 灼灼热流流淌向四肢百骸中,楚维阳这才像是活了过来,又看到掌心处伤口有愈合的趋势,遂毫不犹豫的又划了一剑,这才将长剑抛到一旁,提振起精神来,以手捏成剑指,点在手腕处。 一时间,楚维阳口中振振有词,含混的语调配合着神念的变化,引动着体内法力的兜转。 不一会儿,那掌心伤口处,原本嫣红的鲜血,便陡然变得暗红起来,最后几乎成了乌紫色,只一眼看去,便像是甚么毒物一般。 与此同时,几乎被楚维阳鲜血淋遍的草垫,在被这样暗红鲜血喷洒的时候,仍旧像是被腐蚀了一样,滋滋滋的冒气白烟来。 刺鼻但有浓郁的药香气息开始弥漫,却同样被阵法拘束在了大瓮之中。 最后,是楚维阳捏起一枚灵石,放在掌心的伤口处。 然后动荡剑气,将染着楚维阳鲜血的灵石搅成粉末,最后再将这样的粉末均匀的洒在瓮中。 等到楚维阳做完这些,然后用一张书着密密麻麻篆纹的符纸将瓮口封起来之后,马管事这才撇了撇嘴,像是看完了热闹之后满是嫌弃的观众一样。 “说是魔门修法,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子旁门左道的腻味,这一缸乱炖,竟也觉得自己是盘菜了!” “这是拿着炼蛊的法子来驭兽罢……” “煞炁是化了,可是化去到了妖兽身上!” “毒炁也炼了,同样凝练到了妖兽身上!” “这一来一去,你身上平白失一分煞炁,却教那凶兽愈发强盛起来!” “可是修行毒道的凶戾妖兽,尽都是养不熟的畜生!” “养的弱了,不过是个拖累。” “养的强了,还需警惕反噬。” “伱说的很对,传给你这一部法门,丹霞老母就没有真正想要你强大起来!” 闻言,楚维阳轻轻地摸着已经逐渐愈合起来的伤口,看着一旁盛满蛇卵的大瓮,点了点头,像是颇认可马管事的说法,又像是在感慨《青竹丹经》的修法之奇诡。 “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听得楚维阳这样的感慨,马管事猛地一怔,仿佛想到了甚么故事,忽地,他狠狠地拍了拍木椅扶手。 “贼老天!不讲道理的贼老天!” ----------------- 玉髓河北,庭昌山,丹霞老母道场。 幽暗的道殿之中,紧闭着门户,唯有四壁的香烛缭绕,蒸腾的雾霭愈发浓烈,恍若是甚么神仙圣境。 正北高台的莲花法座上,谢姜与靳观一左一右盘膝而坐,可是仔细看去时,谢姜抖动着眼帘,靳观紧皱着眉头,两人竟无一人,心思在入定修行上面。 被拘到这庭昌山中,已经足足数日的时间过去了,两人不得自由,被桎梏在这座道殿里,外面发生了甚么,自家师门的长辈有没有打上门来,清海大师伯有没有和丹霞老母赌咒宣誓,两人一概不知。 只是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愈发教人焦躁,愈发教人不安。 正此时,靳观终于像是泄了一口气一样,连装都不肯再装,睁开眼看向一旁的谢姜,忽然开口道。 “师姐,你说那灵物……” 眼看靳观要继续说下去,谢姜忽然睁眼双眼,深邃的眼波之中,两道灵光显照无上剑意,顺着谢姜的视线,几乎要从有无之中显化,直斩靳观的心神而去! “混账!在庭昌山,在人家的地盘,你也甚么都敢说!” 听得谢姜的低声呵斥,到底是烦躁到了极致,靳观翻了翻白眼,满不在乎的继续说道。 “说了又如何!那灵物若是在庭昌山中,便定是在那淳于家的兔崽子身上!可若是真个没在庭昌山,师姐,你说,会不会在那逃走的魔囚身上!” “毕竟,能是在煞炁爆发的镇魔窟中活下来,似乎那魔囚的嫌疑要更大一些……” 眼看着靳观要继续说下去,谢姜猛地一巴掌拍在靳观的胸口。 “你是准备哪天叛宗而去么?这样不管不顾的在这里发疯!失了灵物,咱们这一脉的历劫补经……” 说到这里,谢姜也猛地压下了声音。 似是知道,又似是不知道。 这会儿,道殿之外,忽然有一人的脚步声匆匆而去。 第23章 大瓮一扬倾江海(4k) 倏忽间,又是一日过去。 眼见得天色愈发黯淡下来,昏黄的夜幕一点点将树海笼罩,正此时,楚维阳一手拖着一头猎豹,一手提着一兜灵药灵草,就这样施施然的从渐次厚重的雾霭深处走来,缓步穿过禁制,然后将死去的猎豹与灵草放在摘风楼前平坦的地面上。 原地里,马管事戳着一根树枝,在翻弄着篝火,这会儿焰火缭绕,一息更胜一息。 手中倒提着长剑,楚维阳三下五除二将半扇兽肉拿树枝串起,架在篝火上炙烤,又留了半边焰火的空挡,却见楚维阳拿起那一兜花花绿绿的灵药灵草,一点点小心的在焰火上烧灼去水汽。 即便是马管事眼里的《青竹丹经》再不堪,能冠以丹经的名称,总归还是有底蕴在的。 一枚墨绿玉简,传授给楚维阳的不只是这位青竹祖师的修行功法,更有辅佐修行的诸多毒道学识,这些甚至不是楚维阳能够一时半会儿参透的,但至少如今已经能够做到在这片葱郁树海之中就地取材,遴选蕴藏毒性的药草。 只一会儿的功夫,烘干去了水汽,干瘪的药草在楚维阳的手中,微微一用力便被捻成齑粉,又过了一会儿,那满满一兜的药草,全数化作了楚维阳手中那一整木碗灰扑扑的药粉。 走到大瓮前,小心的掀起封口的符纸,乍一掀开,便有一股腥香气息扑面而来。 初时是身躯预警似的体现出剧烈的腥气,可是还没等人警醒过来,陡然间,那腥气便在呼吸之间转化成极其雅致的馥郁香气,恍若是百花盛开,沁人心脾,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多闻一闻。 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轻轻地咬了咬舌尖,剧烈的痛楚将他的心神唤醒,楚维阳这才赶忙避开瓮口,只是扬着手中的木碗,将那灰扑扑的药粉,尽量均匀的撒入瓮中。 一时间,那香气愈发浓郁起来了。 再小心的将瓮口以符纸封起,楚维阳这才坐回篝火前,正好拿起炙烤好的兽肉,狼吞虎咽之间,状若似饕餮再世! 一整头猎豹进了肚中,天色彻底深沉,楚维阳仍旧不停歇修行的进境,先是几粒百草破厄丹囫囵吞下,待体内的煞炁产生变化之后,强忍着暖流与剧痛在四肢百骸间交替流转,楚维阳持起长剑,一遍又一遍不停歇的演练着《春时剑》三十六式。 如今只剩两道剑意未曾通悟。 清明剑意的方向,楚维阳还未曾定下,但谷雨剑意却是十成十的养身之剑。 而根据马管事的说法,在煞炁动荡四肢百骸,药力滋养五脏脉轮的时候,是最容易于全神贯注之中感悟养身之剑的。 古时玄门先贤以水象指代法力元炁。 雨水剑意因是如此,谷雨剑意在这基础上更胜一层楼。 许是已经彻底的认清了自己的剑道天赋。 楚维阳在这期间,彻底的忘却了三十六式《春时剑》,只是在辗转腾挪之间,不断的用心神去感受那种浩渺磅礴的意境。 恍若是瓢泼大雨从天上倒灌! 恍若是汪洋气海咆哮于丹田! 而这样磅礴的意境,最后从纯粹的大雨、元炁的意象之中抽离出来,化作某种无形无质的浩渺无量,最后,因着那一缕缕痛楚的传递,渐次和四肢百骸间那几乎不可计数的淤积煞炁重叠在一处。 煞炁成海,浩渺无量。 而对于自己体内煞炁的淤积,这种真实可以触摸到的浩渺磅礴意境,则楚维阳有着长久且充足的体会。 过往所曾经承受的苦难,如今竟真的一点点成为踏上前路的资粮。 这数日间,楚维阳几乎数次心境波动,无限的接近于通悟谷雨剑意,这样显着的进境变化,也迫使楚维阳将更多的心神都放在了《春时剑》的修行上面。 多通悟一道剑意,都以为楚维阳距离挣脱出死亡的泥泞又多迈出一步路来。 而一旁在夜风之中摇曳的黯淡篝火旁,马管事颇为感慨的看着楚维阳于夜幕下舞剑的身影。 这一刻,马管事忽然想到了前几日里,偶然间听楚维阳所诵念的那首词——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兀自喟叹着,马管事看着月华映照剑光,无端的七情悸动起来。 怅然间,他似有了酩酊一场的冲动。 又似乎,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就已醉意朦胧。 ----------------- 第二日,当楚维阳再度吞下一枚百草破厄丹,稍显颓靡的暖流勉强让年轻人提振起了精神。 接连许多天很是不节制的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直至这一刻,楚维阳终于感应到了百草破厄丹的效用减弱。 这不在楚维阳的见知障范畴中。 前世今生的经历,让楚维阳很容易接受所谓“耐药性”的说法。 药力不可避免的效用颓靡,是甚么样的功法都无法弥补的,哪怕如今只是微微展露出苗头来,但却意味着未来楚维阳必定要面临的困局。 当有一日,自己的修为还没能追上煞炁的增长速度。 当有一日,这百草破厄丹彻底失去了药力功效。 一念及此,楚维阳颇感疲惫的摇了摇头。 这样的发现,也不过是长久以来囹圄困境里密不透风的锁链之一罢了。 缓缓地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依靠着洞开的窗户,任由融融暖阳照耀在自己病态苍白的脸上,照在仍旧干瘦的身躯上。 那温润的暖阳,让楚维阳的身躯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然后,年轻人抽出剑,旋即割破掌心,嫣红的鲜血滴落进木碗中。 少顷,身形略显踉跄的楚维阳,吞下一枚龙虎回元丹,这才一步三顿的走到大瓮前,将这一碗满含煞炁的血洒进大瓮中。 一夜过去,腥香气息愈发浓郁,那浓烈的味道甚至在悄然变化着,不在有激烈而引人心神警惕的那部分,香气愈发柔和,仿佛是烈日下曝晒的被褥的气息,是自然里泥土混合青草的味道,是姣好美人脖颈间的幽幽兰香。 似乎仔细轻嗅着,一瞬间便能教人想象出各种各样的美好来,那悠然的幻想有千百种,但无一种与毒道有关,无一种与蛇相类。 一念及此,等楚维阳重新封好了符纸后,也忍不住喟叹道。 “还未蕴养出来,这毒炁就如此的厉害,等那毒蛇真个出世,害人性命,想来会是极容易的事情。” 也不知是正邪不两立,还是接连的相处也让煞炁侵蚀了心神,马管事唯独在《青竹丹经》的事情上面,从来没有过一句好话。 此刻闻听楚维阳的喟叹,马管事也只是嗤笑。 “哈!对也!对也!那毒物害人性命当然厉害,一旦噬主,害你我性命,恐怕也是同样的厉害!” 许是已经习惯了马管事这样的反应,原地里,楚维阳已经抽出了长剑来,一边自顾自的舞动着,一边随意开口道。 “你我倘若能死在那温柔幻象里,未必不是好下场……” 说到底,也不知是谁教的谁,楚维阳和马管事如今都惯会戳人肺管子。 又是毒蛇未出,剑意不成的一天。 ----------------- 第三日。 多加了一碗煞炁鲜血,楚维阳与马管事一同走入树海之中,生是采了一整箩筐的毒性草药,烘制好的药粉,几乎要将整个大瓮都塞满了。 按照《青竹丹经》的说法,不论这一瓮中的毒蛇能不能炼出来,这都将会是楚维阳最后一次添加佐材。 涉及生命。 哪怕只是仍旧懵懂的妖兽的生命,在正邪两道的修士眼中,都已经涉及到了生机造化的高邈层次。 那样的玄奇境界里,已经不是人工雕琢所能尽善尽美的,甚至许多时候想要成事,反而更需要减少刀劈斧凿的痕迹,需要借助自然的伟力,愈是自然而然,愈是容易诞生属于生机造化的奇迹。 这一刻,楚维阳所能够做到的,已经是极限。 那一碗又一碗蕴藏着精纯煞炁的鲜血,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超出了丹经的界定范畴,属于某种独到的煞炁宝材! 接下来,便尽都要看自然的造化。 哪怕自始至终都在贬低着《青竹丹经》,这一天里,马管事的泰半心神和全数目光,也尽都落在那一口大瓮上面。 而楚维阳,也罕有的受到了影响,连一遍遍的演练《春时剑》都无法斩去心中的躁意。 直至某一刻,当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瓮中传来,起初是微不可查的细小响动,但紧接着,当这样的响动变得密集起来之后,原地里,楚维阳和马管事,尽都齐齐的松了一口气。 那是闪瞬间传递到全身上下的松弛感。 那是松弛之后,在见证了自然间造化伟力之后,莫名其妙的感动。 哪怕是受困于长久幻痛之中的马管事,在这一刻也露出了纯粹若赤子的笑容。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有大造化! 如今只是生死力量极其微末的一点展露,但却足够慰藉这等病鬼的心神。 眼见得,马管事似要感慨些甚么。 可是下一瞬,当他的眼睛看向楚维阳的时候,那赤子一样的笑容就这样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僵硬的脸颊,抽搐的嘴角,教那笑容不再像是赤子,更像是甚么傻子。 而在马管事这样的注视下,一股崭新的剑意自楚维阳的身上,从无到有的展露开来! 那是春日兴起时蕴藏的万物生机。 那是葱郁的大地洗涤的污浊晦气。 那是生与死的力量悄然显照于世。 就像是面前的这口大瓮,这闪瞬间展露着的生机与造化之力,蕴养的却是日后害人性命轻而易举的毒蛇妖兽。 是养身长久的一剑,同样,也是酝酿杀机的一剑。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象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交织和共鸣于一处! 藏锋于鞘——清明剑意! 他不用再做选择,盖因为他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见得楚维阳的嘴角一点点的勾起。 原地里,马管事的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他仿佛将这大半辈子受到的委屈都摆在了脸上,此刻咬着牙,只是恨恨的骂着。 “贼老天,贼老天!颇不讲道理的贼老天!” “这可是六正剑意呐!” ----------------- 第四日,楚维阳罕有的没再勤恳修行。 他和马管事蹲在大瓮前,饶有兴趣的听着其中的动静,感应着内里的变化。 楚维阳感兴趣,是因为这样的变化对于他参悟《青竹丹经》极有帮助,可以与记忆之中流淌的学识相互印证,渐次通悟。 而马管事的观瞧,大概仍旧有泰半的缘故,是对楚维阳那藏锋于鞘的清明剑意的羡慕与嫉妒。 哪怕没了半边身子,马管事仍旧想着悟出些甚么来。 整个第四日,瓮中的动静和前一日没甚么区别,甚至部分时段,动静更小了一些。 而真正动静大起来,是在第四日的深夜。 第一次,楚维阳和马管事发觉,蛇类的嘶鸣声也可以响的声音这样大,这样频繁。 哪怕隔着整个大瓮,只能听到声音,楚维阳和马管事都能够真切的领会到嘶鸣声中那满蕴的杀意,那毫不讲道理的狰狞! 紧接着,纷杂的声音就再也让人难辨别里面的变化了。 有似乎是相互碰撞的声音,有似乎是凄厉的嘶吼声音,甚至有着蛇躯狠狠撞在大瓮内壁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让马管事眼皮不住的发抖。 再是吃过见过的人,到底剑宗正统出身,哪见过这样酷烈的修行法门! 而楚维阳,听着瓮中的声音,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过去的记忆在这一刻袭击了他的内心。 仔细想象,这一口大瓮与镇魔窟也没有甚么区别,那密集的响声与曾经石窟之中的死寂也没有甚么区别。 无非尽都是鬼蜮森森,无非尽都是挣扎着的炼狱。 恍惚之中,楚维阳竟觉得,眼前瓮中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曾经自己镇魔窟中的复刻而已。 “好孩子,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别被打败!要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想尽一切办法地活下去!” 轻声的呢喃中,那密集的响声愈演愈烈,然后在最巅峰后,一点点的消弭了下去。 足足一整个深夜,当清晨的阳光再度照耀树海的时候。 大瓮应声而裂。 楚维阳惊喜的看着前方。 “好孩子,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回应楚维阳的,是一道嘶鸣声。 破碎的大瓮中,一条羊脂白玉一般的蛇,缓缓游动着,朝楚维阳爬去。 玉蛇踯躅流光卷。连珠合沓帘波远。花动见鱼行。红裳弦欲倾。 人来惊翡翠。小鸭惊还睡。两岸绿阴生。修廊时听莺。 第24章 避走南乡风卷浪 “闫道友,你这话是甚么意思?我是说,刚刚你说的话我听清楚了,可是我不明白这里边儿的意思……” 天光大明,正午时分。 摘风楼前,楚维阳将手虚虚的拢在胸前,半低着头,看着手腕上缠绕着的细绳似的白玉毒蛇,看着蛇头高高地扬起,楚维阳拿着另一只手的食指见去逗那白玉毒蛇。 等到玉蛇被逗得有些不耐烦了,吐着蛇信子嘶鸣起来,楚维阳这才笑着,从指尖凝聚一缕蕴含着煞炁的法力,然后凑近了,瞧着那玉蛇吐纳似的将煞炁法力炼化掉。 自始至终,即便说着话,楚维阳却低着头,看也不看那脸色尴尬中透着些焦急的闫见明。 许是背后的事情棘手过甚。 这样尴尬的站了一会儿,也不过是十余息的功夫,闫见明的脸上就陡然浮现出些许的不耐来。 “道友,我方才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么?让你暂时离开摘风楼几天,去更南方,地方甚至我可以继续提供,暂时躲避几天,这话,还不够明白么?” 楚维阳平静地点了点头。 “明白,很明白,但是我一句都不懂,为什么要离开?为甚么要躲避?躲避甚么?闫道友,没有这样的道理,这里是玉髓河南面的旷野,是魔修与散修遍地是的地方,我又是被剑宗弟子追杀的人,你不能因为咱们以前达成过一次交易,就一边让我做这个做那个,一边又甚么都不告诉我。” “这不成,冒着生死危机在这儿杵着的是我,不是你!” “不要提那些丹药和灵石,也不要提功法,那是上一次的交易,是为了把我推出来给你们那个谁当挡箭牌使的,而且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多么重要的事情,能够比得上你们家那个姓淳于的更重要?” “唔……让我想想,又来支使我,又说话这么含混,或许是上一场交易发生了变化……” “你看,我就站在这里,闫道友也站在这里,那么忽然生变的,是你们家的淳于小朋友?” “他被剑宗捉走了?” “不对!他偷跑出庭昌山不见踪影了?” “也不太对!唔!我明白了!他来玉髓河南了!甚至他是冲着你或者冲着我来的,偏偏你又没有解决问题的把握……” “哦,明白了,让我走,这是冲着我来的?” 轻轻念叨着,说到此处,楚维阳挑了挑眉头,忽然间笑了起来。 “天可怜见,淳于小友是怎么知道我这个微末人物的!” “这一点我彻底猜不出来了,但我想着,这就是他跑到南面旷野来找我的原因?或许我见了他的第一瞬间,就能够解开背后的谜团……” 这般说着,只寥寥几句话,闫见明的脸色就变了三变,先是陡然脸色煞白,最后铁青着脸,紧咬着牙,死死地盯着楚维阳,微微眯起的眼中寒芒一闪而过,但是掌握着惊蛰剑意的楚维阳,在这一瞬间极为敏锐的感觉到了那酝酿动荡的杀念。 当然,激烈的杀意之中,更多的是对楚维阳这几句猜测的震惊。 而这样的震惊,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眼见得此,楚维阳反而笑着缓缓又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这一步,就让闫见明猛地皱起眉头来,他忽然闻到了一股雅致的清香,恍惚间让他卸下了心防,只觉得些许麻烦不值得自己这样苦恼,渐渐地,延宕开来的思绪忽然间断掉,下意识地,闫见明的心神一片空白,只剩了楚维阳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想杀了我?” “闫道友,庭昌山出身,丹霞老母座下传人,是谁教伱用这样的习惯来解决问题的?” “杀我……很简单,不比杀个寻常人难上多少!” “可事情真的杀了我就能解决了?” “那你一开始找我来是做甚么的?” “你真的准备出手么?” “用庭昌山传授的术法符箓?” “用丹霞老母传给你的法统?” “杀了我,然后坏了你们自家的事情?” “告诉我!” “闫道友,告诉我,你真的准备这样做么?” 楚维阳在不断的逼问着闫见明,问一句,楚维阳就往前走上一步。 霎时间,闫见明竟罕有的惊慌起来,面对楚维阳的咄咄逼人,他只得一步步的往后退却着。 最后,闫见明的身后,一道道灵光交织成的禁止锁链拦住了他的退路。 他已经退无可退。 似乎冥冥之中就已经意味着,他必须要直面甚么。 楚维阳也适时地停下了脚步,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仍旧是沉默。 楚维阳似乎有些不屑的笑了笑。 “原来你也真没准备这样做。” “闫道友,你该清楚,我是从镇魔窟那等鬼蜮里生生爬出来的阴物,曾经,每天我所看到的,我所面对的……”楚维阳忽然欲言又止,他抿了抿嘴,继续说道,“所以我很讨厌,发自心神的厌恶着,你刚刚那样的眼神!” “既然闫道友不打算杀我,那么就不该试图来激怒我!” “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想知道如果激怒我之后,我会打算怎么做吗?想知道我曾经在那森森鬼蜮里面承受和学会的东西吗?” “你看,你不想知道!” 于是,楚维阳抬起手,抬起被玉蛇缠绕着的手,轻轻地,以极其缓慢的节奏,拍打着闫见明的脸庞,蛇信的嘶鸣声,就那样真切清楚的响在闫见明的耳边。 与此同时,楚维阳也真切的看到了闫见明脖颈上陡然乍起的鸡皮疙瘩。 “我们是道友,之前做交易的时候,你也没有为难过我,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了。” “所以这一次我也会帮你,尽量的帮你。” “但是那些看似激烈而浓郁的情绪,其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们得一点点熟悉起来才对,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于是往后结的就尽都是善缘……” “往南边旷野里去躲避几天?可以!没有问题!” “但是,闫道友,你得告诉我背后的因由。” “你得告诉我,与我说实话!” 闫见明微微地扬了扬下巴,他感觉到了脖颈侧边那磨蹭过去的玉蛇滑腻鳞片,那种深深地幽寒冷意教他有着发自内心的不适。 死死地盯着楚维阳,而楚维阳则回之以坦然的对视。 一息,两息,三息…… 闫见明的喉咙滑动。 “我告诉你实话,你确定就能照我说的做?” 楚维阳笑着收回了手。 “赌咒、宣誓,你选一个,就像是上回交易那样。” 第25章 穷则思变闫见阴 葱郁树海之中。 仍旧是早先一般的打扮,楚维阳背着箩筐,一手提着剑,一手盘着玉蛇,直往南面的更深处跋涉而去。 追根究底,几道简陋的禁制,一座窄小的木楼,短短几天的时间,哪怕难以享受安眠,可这样的环境仍旧带给楚维阳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宁,如今再一头闯进茫茫天地浩浩林海之中,竟教楚维阳有了些类似物是人非的复杂感慨。 他仿佛从未曾从这种面对苍莽的仰视中挣脱出来过。 仿佛那种安宁与庇护,才是偶然心驰神往之间不切实际的黄粱一梦,许是一股寒风,许是一阵冷雨,那梦便要烟消云散去。 睁开眼,又是茫茫然不知所措的人间。 只是比之曾经的自己,如今的楚维阳,多了几分周全的准备,纵然脚踏泥泞,却少却了太多的狼狈。 不时间,楚维阳甚至有闲心稍稍驻足,顺手采摘下几株蕴含毒性的药草,手中只法力一卷,便化作一撮灰败药粉,一点点地喂给白玉毒蛇。 不同于楚维阳如今沉疴病体,不论是哪一方面的修行进境,半是看机缘,本是看天爷批给的命数。 已经经过《青竹丹经》炼化的玉蛇,自诞生灵智爬出大瓮的那一瞬间起,就已经驻足妖兽的门径之内,自然造化给予的血脉馈赠,让它们至少在一个完整的大境界之内,不需要考虑甚么修行瓶颈之类的事情。 吃、喝、睡。 猛吃、猛喝、猛睡。 这就是它们的修行。 楚维阳寄希望于尽快的将白玉毒蛇的修为堆积上去,哪怕面对着玉蛇噬主的危险,楚维阳也不想再面对甚么人几乎下意识的杀意涌动,那恍若是看甚么鬼物的蔑视眼神! 也许闫见明真的没有想过要杀了楚维阳,但是在那一刻,楚维阳曾经真个想过要杀闫见明! 但他忍下了。 就像是他自己说过的那样。 那些看似激烈而浓郁的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又继续走了会儿。 忽然间,身后的箩筐中,马管事用手臂支撑着边沿探出身子来。 这样的举动,意味着在马管事的探寻与感应之中,闫见明已经不再追踪跟随。 “杀一个炼气期巅峰的修士,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艰难,倘若是做好万全准备,只你那惊蛰一剑,就能了却他的性命,用不到玉蛇。” “不是我仍旧看不起《青竹丹经》,事实上到了用到玉蛇的那一步,反而不会有甚么成功的可能了,于炼气境界,修士与妖兽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些……” “当然,如果是为了求稳妥,许是将那惊蛰一剑,或者是清明一剑,剑意自身蕴养的更浑厚些,把握也会更高!” “可就像是你问闫见明的那个问题一样,你也须得问一问你自己。” “这不是河源坊市里厮混的渣滓一般人物。” “这是庭昌山丹霞老母的座下修士。” “你真的做好杀他的准备了吗?” 闻言,回应马管事的,是楚维阳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楚维阳十分冷静的摇了摇头。 “杀了他,那就真的只剩远走镇海道城一条路可走了。” “但我其实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我总觉得,不能干等着事情有变机产生。” “上一次我等来的变故是镇魔窟崩塌,为了等这场变故,困守石窟中不知多少年过去,落得一身沉疴。” “难不成这回再等几年?只怕没有那样的余裕再留给我了。” “而且人生在世,许多时候等着等着,等来的不会是机缘变故,而是越堆越多的麻烦和因果。”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譬如说,倘若是淳于家的大少爷,和闫见明一同消失在了这茫茫旷野里,后续会发生甚么?” “再譬如说,倘若是机缘巧合,他们俩与一路追寻我而来的剑宗修士打上照面,然后被拘去了剑宗山门,后续会发生甚么?” “又譬如说,倘若是命里该着,等人再寻到淳于少爷的时候,他已经过了头七,身上尽都是萦绕着剑意的致命伤口,后续又会发生甚么呢?” “其实比起闫见明这样有着足够修为在身,而且性子温吞,做事只讲求不出错为第一要务的人。” “像是淳于少爷这样的肆意性格,许是身上的破绽会更多一些。” “当初镇魔窟中曾经镇压过他一段时间,你是管事,总该见过他的,与我说一说细节好了。” 闻言,马管事反而显得有些诧异。 “我左右也只见了他几面而已,性格很是恶劣的世家少爷,我当时不欲受这等闲气,遂也没紧着往上凑,如今断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况且,刚刚闫见明不是与你分说真切了么,事无巨细尽都说给你听了,还多嘴问我做甚么?” 随即,楚维阳笑着摇了摇头。 “闫见明说得话,我半个字儿都没有信过!” “在那一时半刻里,他或许被我唬住了心神,可到底不是甚痴傻的角儿,哪儿轮得到把背后来龙去脉都说给我听!” “在他眼里,淳于家的少爷是个麻烦,难道我这样敢炸刺儿的就不是个麻烦了?” “没甚么区别的,他说要在林海里带着淳于少爷简单的兜几个圈子,真打上照面了,只怕出手杀你我最干脆的也是闫见明!” “这局面愈发教人看不懂,怕是有甚么大事情要发生,一层裹着一层,到时候生生要将人憋闷死。” “如今准备破局,就要拼尽全力斩断因果!如此及早脱身才是正理!” 说到这里,楚维阳的脚步忽然间顿住。 他的面前,罕见的是树海之中的一片空地,开阔的地面中央,是一泓浅浅的水洼。 仔细端详着水洼四周的细节。 楚维阳又再度开口问道。 “刚才闫见明说得,是要往东边走还是西边走来着?” 马管事挠了挠头。 “说是要走西边儿!” 于是,楚维阳毫不犹豫的折过了身子来。 “那就往东走!” 如是复行许久,楚维阳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干燥起来,不复早先的泥泞。 约莫又是半日光景过去。 连平坦的地势,在这一刻都忽然变得起伏起来。 正此时,楚维阳正要从低沉处向远方继续走去的时候,忽然间,一侧的土丘猛然间炸开! 三个人灰头土脸的打着滚儿落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年轻人挑了挑眉头。 “这是甚么阵仗?列位,道左相逢,贫道庭昌山丹霞老母座下闫见阴,咱们叙个话罢!” 第26章 命定位分说缘法(上) “唔,刘道友,张道友,还有这位王道友。” “是也,我自是庭昌山门人!” “回头打听打听去,庭昌山里有没有姓闫的人!道爷得闲成甚么样,拿这样的事儿来骗你们寻开心!” “就前阵子,玉髓河北边儿,剑宗镇魔窟的事儿,听说了没有?” “彼时道爷就在当场!” “凡事儿多打听打听!道爷是个心善的,可我手里这灵宠,却从来都是记仇不饶人的!” “盘王宗的名声听过没有?我这主修功法名唤《青竹丹经》,说起来也是魔门大教的法统!是山主她老人家亲自为我选的这部经!” “唉!唉——!刘道友,你这是做甚么!使不得!使不得!道左相逢本是缘分,许我刚刚语气重了些,却也不该教你们这样破费。” “好罢,好罢,我收下,一来一往,咱们这也算是认识啦!” 如此说着,楚维阳被灰头土脸的三人恭维在中央,此刻颇有几分不得已的伸手接过了一枚乾坤囊,只拿手掂了掂,也没打开细看,便颇有些嫌弃的别在了腰带里。 可楚维阳越是这样的反应,一旁的三人反而越是猛地松了一口气。 玉髓河南旷野之中的魔修与散修,固然看不起被视为叛徒的庭昌山门人,可同样的,他们也在畏惧着曾经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活路来的庭昌山门人。 尤其是对于这三个灰头土脸的散修,楚维阳背后若隐若现的山门背景,更意味着一个不小心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只得恭维着,只得像是尊神一般毕恭毕敬的将麻烦送走才稳妥。 见得三人都松弛了下来,楚维阳的手反而按在了剑柄上。 “好半晌只我一个人嘚吧嘚吧说个不停,这样可不行,刘道友,你可有甚么要给我说得没有?” “不过,你们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儿,我没有想听的耐性。” 说着,楚维阳学着闫见明,朝着那炸开的土丘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这地动山摇的,你们这是打甚么窝呢?” “嗯?刘道友?” 闻听此言,为首的那刘姓道人讪讪一笑。 他没有立刻回应楚维阳,反而是抬起头来,和另外两人相互对视了数息时间。 似是心中定下了心念,刘姓道人复才露出恭维的笑容来。 “回禀闫道兄,您瞅瞅您瞧瞧,今儿个咱们道左相逢,可不就是天爷定下的位分!合该教您得这么一份儿仙缘!” “话说回从头,我们兄弟仨粗通些风水堪舆的法门,又以我善通些葬经残篇。” “是,这事儿不大能上得了台面,可也就是凭着这一手,我们兄弟仨才勉强能混口饭吃。” “事情是在两个月前,灵丘山这一片开始化冰,再加上玉髓河开始春汛。” “具体再有甚么因由,那就不是我们这样的粗人能够明白的了。” “总之是岁月磋磨到了头,就打西边儿,有地宫塌了一块,露出了下面的甬道来,旁人只当是甚么断壁残垣,可我们兄弟瞧得真切,明白下边可能躺着甚么先贤。” “当时是初春,地里边儿还潮的厉害,又是经年的古墓,我们没敢下去。” “一直到前阵子,地面上干松起来了,我们才从那截甬道进去,往里边儿探。” “可实在是岁月磋磨的太厉害,先贤留下的护墓手段尽都无用了,可岁月造化留下的痕迹,却比甚么杀招都管用都厉害!” “只走了一段路,青石甬道就豆腐渣似的碎了个干净,顺带着堵死了我们的退路。” “好在,这断了骨头连着筋的,成片成片的坍塌下来,反而教地宫的另一角也碎了,露出个洞来。” “如此,我们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可到底还是中了招!护墓手段是无用了,可是也不知先贤留下了甚么遗泽,又在这漫长时间里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等到我们兄弟仨察觉到的时候,竟已中了毒,愈发晕眩,便要往地上去倒。” “唯恐这一趟就是生生死过去,也就不再顾忌甚么,一道保命的符箓用了出来,这才遁出来,教道兄瞧见了笑话。” 这般说着,刘道人仍旧露出了一分心有余悸的表情。 而楚维阳闻言,遂也皱起眉头来。 他自忖眼里不差,又掌握了《青竹丹经》中的毒道学识,可都说了这么久的话,却愣是没看出眼前的三人有甚么中毒的迹象。 难不成是在地下憋闷的厉害,生出了幻觉? 可是靠着打洞混饭吃的人,不至于这样外行。 这样思忖着,楚维阳缓缓的抬起了手。 年轻人的动作很缓慢,而刘道人既然做出了决定,便也没有甚么犹犹豫豫,坦然地扬起手来,教楚维阳指尖按在了他的手腕命门上。 一道法力裹着一缕气血被楚维阳捏在了指尖处。 法力是刘道人的法力,气血是刘道人的气血。 这一下细致入微的感应着,楚维阳方才挑着眉头,眼神愈发明亮起来。 倘若说这世上的毒物,除却纯粹的毒性而言,要分成三等。 那么最次等,就是些花花绿绿,腥臭刺鼻的毒物,只展露在人家眼前,远远地那么瞧上一眼,或是闻到些味道,便能使人警醒起来。 再中等一类,则是类似于楚维阳蕴养出来的玉蛇之毒,一改艳丽与腥臭,反而变得朴素与雅致起来,更易教人陷入些温柔幻境之中。 而至高一等,则毒物的一切颜色与味道都尽数消去了,无色无味,无形无质,融在天地间,化在寰宇内,等人发觉出些许不适来的时候,便已经药石无医,殒命在即! 轻轻的甩了甩手腕,将法力与气血散去,楚维阳的指尖只捏着一缕无形无质的毒炁。 玉蛇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凑到了近前来,在楚维阳的掌心中不断的扭曲着身子,蛇信的嗡鸣声,像是渐开灵智的玉蛇在与楚维阳撒娇一样。 “不要急,好孩子,这些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正说着,楚维阳看着玉蛇将那一缕毒炁吐纳吞下。 虽然还未到种下心意相通的驭兽秘法的时候,但这玉蛇是用楚维阳的蕴煞之血培养出来的,气机上早已交织,只瞬息间,就让楚维阳感应到了玉蛇的急切与渴望。 于是,楚维阳脸上的笑意更盛起来。 他偏头看向一旁的刘道人。 “这么说,是天爷定下的位分?” 刘道人连连点头。 “是,是!” 楚维阳仍旧笑着问。 “是合该教我得这么一份儿仙缘?” 刘道人挑起大拇哥。 “这话说得,再恰当不过了!” 第27章 命定位分说缘法(下) “刘道友,我承情,我承你们的情,这毒物于我这灵宠有大用,只是我又该如何回报你们呢?” 眼见得刘道人连连摇头,似是准备拒绝。 可不等刘道人开口,楚维阳又继续说道。 “不要忙着拒绝。” “道友,因果里边的事儿,从来都是说不准的,我也厚着面皮说一句,庭昌山出身,不在意那仨瓜俩枣,却不愿无端的跟人结下因果来,你要非得要我欠你人情,那就是逼着咱们反目成仇了,你说……是也不是?” 闻言,刘道人连连讪笑,又不住地点头,深深地将腰弯了下去。 他本就不高,如今这样的姿态,更像是匍匐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我们这趟风冒雪劳碌命的人,眼皮子浅,没有您这样高的见识,您也断别拿我们当回事儿,甚么人情不人情的……” “可……闫道兄,您都这样说了,我们兄弟仨哪里敢不听命!” “说起来,这座地宫,弟兄们接连盯了好几个月了,若是一无所获,恐怕之后日子要过得紧巴一些。” “您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指头缝里漏一点儿就够我们吃喝好些年。” “可做我们这一行的,时时刻刻都得惦念着阴德。” “这般思来想去,厚着脸皮求您一句,教我们哥仨跟着您一趟,再走一回地宫,兹当看上了甚么,道兄先取,若是有您瞧不上的,教我们收拢了去,发一点儿浮财。” “若是除了那点子毒之外,再无旁的,那也就是我们哥仨倒霉,怨不到道兄身上,也断没再有甚么因果。” “闫道兄,您如何看?” 闻言,楚维阳笑的意味深长。 “漂亮话尽都让你说了,却又问我如何看?” “刘道友,你说,我该如何看?” 抬起手轻轻摩挲着白玉毒蛇,楚维阳阴恻恻的撇了刘道人一眼。 不等刘道人再说些甚么,楚维阳随即又点点头。 “掰扯来掰扯去的没甚么意思!” “道爷答应了!” “赶紧的,把你们身上那些毒炁,自个儿想办法祛干净了!带着一身毒炁下去,只怕走两步路,就得躺在道爷面前!” “到时候再有个手忙脚乱的,可没功夫去救你们性命!” 听到楚维阳的说法,刘道人这才确信,自己三人身上仍旧带着那诡谲的毒炁。 一念至此,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只是正经祛毒炁的法门,却断不是这三人能够掌握的。 再想到楚维阳刚刚的动作,刘道人随即脸上堆着笑,朝着楚维阳很是拱手作揖行了一礼。 “老刘我今天算是瞧出来了,闫道兄您是真个心善的有道真修,这话救得是我们的性命,可苦也苦在我们没这等门路上,还得请道兄施一施妙法,破厄化灾,吾等感激不尽。” 闻言,楚维阳却似是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头。 “可刚才商量定的是一桩事,你我因果了却干净了的;如今道友所言,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怎么的,你们这没门没户的,也想欠庭昌山门人的人情因果债?” 刘道人闻言,随即面露难色。 “那……您给个说法?” 楚维阳跺了跺脚,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舒展开了眉头。 “别说我欺负你们,这样罢!身上有甚么零碎儿的,不拘是哪里摸来的奇巧顽意儿,自个儿看不懂的法门残章,还是说别的杂七杂八左道门里的东西。” “兹当还能算是个顽意儿的,伱们看着给罢!” “道爷本也是瞧不上这些的,可是凡事总得了一了因果才是,这样道爷心里边痛快,你们也能安心不是?” 闻言,刘道人脸上笑的浑似甚么似的,连连点头。 “是是是,都是为了因果,这是头等事情!” ----------------- 好半晌之后。 楚维阳看着眼前摆满一地的真正“零碎儿”,看得直嘬牙花子。 “好嘛,你们这是上我这儿来清货了?” 刘道人因是笑的更为谦卑。 他捧起一沓草纸也似的道书,翻卷的书页已经泛黄干朽,可在刘道人平日的小心保管下,这道书竟还囫囵着没有散页。 “闫道兄,这是《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我晓得,这《九元通旨》不算甚稀罕道书,可我这本是从先贤遗泽中传承来的,如今转赠与道兄,这古色古香的,许是能……再雅致一些。” 因是有着见知障,刘道人的话触及到了楚维阳的知识盲区,于是他只得硬挺着点了点头,也不去看那道书,只用下巴挑了挑。 “算了,勉强是个物件儿,放一边儿罢。” 刘道人点点头,仍旧小心翼翼地将道书放下,这才更为不好意思的捧起另一沓纸。 这回这个是如同草纸一般了,约莫十来张,就这样松散的被刘道人捏在手里。 “实在是没甚么好东西,老实说,这是拿来凑数的,是当年带我们入行的老大哥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是地师一脉用来祛阴化煞的两种丹药的丹方,我们打洞钻地的,需得常备着,这份手抄本献给您,图个新鲜罢……” ----------------- 灵丘山往西,楚维阳早先来时的路上。 郁郁丛林,浩浩树海之中。 那一泓水洼前面,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拢着手,和闫见明并肩而立,目光幽深的看向树海的更深处,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天色渐渐趋于黯淡了。 目光的尽头,似乎已经有一层淡淡的薄雾蒸腾而起,要将整个树海随着夜幕一同笼罩进去。 这会儿,正是幽深寂静的时候。 长久的沉默中,忽地,那少年开口。 “闫师叔,那个从镇魔窟里逃出来的人,他既然没在摘风楼,不知教你藏到甚么地方去了?” 闻听此言,闫见明笑了笑。 “啊?师叔不明白你的意思,那人是剑宗逃囚,干咱们庭昌山甚么事儿?不是师叔说,你早先也是吃过苦头的,可也该知道镇魔窟是甚么样的地方,那里活下来的人,渣滓一样的鬣狗,如何值得你再行险走这一趟,没得失了身份!” 闻言,那少年摇了摇头。 “闫师叔,你这话说的不对。” “你把我淳于淮看成了麻烦,是也不是?” “师叔你想过没有,为甚么救我那天是几位师伯师叔亲至,由大师伯领头出的手,唯独漏了你一个。” “师叔你想过没有,为甚么这么些年了,打从我记事开始,你都是在南边的时候多,在山里的时候少?” “我父亲是甚么人物?我淳于家老祖是甚么人物?山中奶奶又是甚么人物?” “他们那么高的能为,我为甚么会被拘去镇魔窟?” “如今我为甚么又能来的南边?” “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 “师叔,你的心里,被那些个沾沾自喜的小聪明填满了!” “我要来找的,不是甚么你嘴里渣滓一样的鬣狗,是一份机缘!是化庭昌山道场为圣地大教的机缘!是让东山淳于从世家到法统的跃升!” “师叔,断我道途者,如弑我父母!” 第28章 阴阳藏炁谓之葬(4k) 丛林中,楚维阳一行四个半人借着幽深的夜幕与浓重的雾霭,踏着略显潮湿的泥土,辨别着四下的方向,由刘道人引着路,直往那段坍塌的甬道走去。 倘若想安稳些“拜访先贤”,那么重走一遍来时路,自然是最妥善的。 与此同时,楚维阳将一只手搭在那位王道人肩膀上,年轻人手指如鹰爪一样,叩住道人的半侧琵琶骨,手腕处,白玉毒蛇吐着嗡鸣声,一点点扬起头,凑近王道人后心处的位置。 绛宫心室乃气血之枢机。 伴随着不时间蛇信的吞吐,一点点无形无质的毒炁,被从王道人的绛宫心室中拔出。 早在之前,楚维阳已经用同样的方式,将刘道人与张道人体内的毒炁尽数拔出,故而这次照旧施为,除却王道人似乎有些恐惧毒蛇,身形愈显紧张之外,刘道人与张道人行在灵丘山的葱郁树海之中,愈发显得轻松惬意。 事实上,除却楚维阳与手上的白玉毒蛇,谁也没能真切晓得那无形物质的毒炁尚未发作之前该是个甚么感受。 甚至掌握了《青竹丹经》的楚维阳,也未必敢说多么了解这种极高品质的毒炁。 只有亲自吐纳吞噬着毒炁的玉蛇,传递给楚维阳阵阵的欢喜情绪。 想来是大有裨益的,想来这毒炁也是十分厉害的。 至少刘道人和张道人是这样想的。 他们因是生出了一众无法言喻的松弛感,仿佛随着这一番施为,是百病祛除,沉疴痊愈。 这种松弛感,甚至教刘道人失去了些谨慎。 踏在山林之间,他忽然回过头,颇有些大胆的看向楚维阳。 “看罢,旷野里讨生活,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看到的都是这样的荒芜苍茫景象,道是修行能得享天年,多活些日子,也不过是多受几日苦罢了。” “我们哥几个,一辈子看到头,尽都是这样的光景。” “反而是道兄,出身庭昌山,端的是教人羡慕。” “也不知那山中修行该是甚么样的仙家盛景,道兄,不妨与我们分说一二,也教我们开开眼,见一见世面!” 话音落下,楚维阳听着这有些似曾相识的要求,并没有拔剑,但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刘道人,病体煞白的脸色在幽暗夜幕下愈发显得阴翳,一双鬼蜮里锻炼出来的眼眸,那深邃的幽暗,甚至要将四周的雾霭吞噬! 楚维阳只是这样沉默的盯着刘道人,一直盯到刘道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然后那种牵强的脸色逐渐变得尴尬起来,最后刘道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狼狈的避开楚维阳的目光,却又不知该看向何处。 正此时,白玉毒蛇缩回了楚维阳的袖袍之中,年轻人这才轻轻地拍了拍王道人的肩膀。 “好了!” 楚维阳惯常嘶哑的声音响起,回响在树海与浓雾之中,愈发显得朦胧模糊。 可到底有人的声音响起,那种阴森如同鬼蜮的紧张气氛随即一扫而空。 眼见得刘道人这里咧咧嘴又要笑起来,楚维阳冷冷地双眸再度像是手腕的毒蛇一样盯上了他。 “差不多得了罢!” “真想知道庭昌山中是甚么样子?” “便是我敢说,你当真敢听么?” “自个儿晃一晃头,是不是教毒炁种进了脑水里!若真个要发病,最好提早说,我在这儿就了结了你,省得到了甬道里边,再让你一个人害去全数人性命!” “难听的话本来不想说,本就是今日道左相逢,有些话说出口难免伤情分,可若不说,一而再,再而三,难免惹出更多祸事来!” “刘道友,你也不是头一天在这旷野里混饭吃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不该不懂。” “能活到今日,你这个是这样轻佻的人?” “不。” “我觉得你是在试探,试探我,或者是试探庭昌山!” “不用再解释了,道友最好不要再说话,但类似的话若是再教我听见一次,阴司泉路上,莫怪我翻脸无情!” 寥寥几句话,登时间,教刘道人涨红了脸。 他似乎是有些羞恼。 只是到底如同楚维阳要求的那样,没有再说一句话,朝着年轻人点了点头,便折过身去,独自走在前面带路。 原地里,楚维阳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那环绕着自己身周淡淡散逸开来的煞炁,连炼气期巅峰的闫见明都能够影响,又更何况是本就身中毒炁的刘道人呢。 话出口注定要伤人,可楚维阳却又不得不说。 因是,这一场短暂的闹剧之后,长久的沉默与死寂笼罩在众人之间。 而那几乎凝固的沉郁氛围,几乎在生动形象的朝着楚维阳昭示漫漫前路的某种孤单与寂寞。 ----------------- 树海另一处。 似曾相识的灵纹云篆显照在半悬空中,首尾交织,勾连成一道道禁制,化作无形的帷幕垂落而下。 如今随着闫见明一道法印打落,那帷幕的一角掀开,淳于淮与闫见明一前一后,直直闯入禁制中去。 平坦的空地上,一座木楼坐北朝南而立,最前面的门上挂着似曾相识的牌匾,牌匾上很没有新意的写着三个篆字——摘雨楼。 仔细看去,连字迹都和之前的“摘风楼”三个字相差无几。 这会儿,淳于淮最先站定在摘雨楼前的空地上,一手并称剑指高高扬起,指尖挑着一枚明黄符箓,哪怕没有法力包裹,其上仍旧不时间有灵光兜转而过,闪瞬间凛冽的气机,教人不寒而栗。 只是这手高高的举起,却长久没见再有落下。 淳于淮整个人似是僵在了那里。 七情上面。 登时间少年整张脸都要扭曲成一团,那是某种希冀短暂落空之后,源自于少年心性的某种近乎于暴虐的愤怒与不甘! 熊熊怒火直冲天顶,双眸中的杀念让淳于淮在某一瞬间有着强烈的冲动,想要干脆直接将手中符箓打落在闫见明的身上! 真个是一丁点的事情都办不牢靠! 南行路上接二连三的在闫见明的身上出差池,东山淳于家与庭昌山的千秋大业,几乎要生生毁在这一个人手里! 偏生他还自觉是甚小聪明,尤不知错处! 更教人恨得牙根痒痒…… 一息,两息,三息…… 好是过了一会儿,淳于淮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教扭曲的面容一点点恢复平静。 即便是如此,淳于淮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拧着脖子,回头瞥向闫见明。 那道符箓被收进袖袍之中,淳于淮指向那摘雨楼,用冰冷到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睛看着紧紧皱起眉头来的闫见明。 “师叔,闫师叔!你告诉我,人呢?你安排在这儿的人呢?” 直至此刻,闫见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有些事情超出自己掌控的范畴。 哪怕面对的是淳于淮,他仍旧不禁慌乱起来。 “这……我当时确实将他安排在了这里,只告诉了他摘雨楼的位置,甚至在后面跟了他一段路,只是为了回去接你,这才……” 没等闫见明说罢,淳于淮就摆了摆手。 “所以说你没有看到他住进摘雨楼中来?” “所以说你就这么把人给跟丢了?” “你接着回去接我?接我做甚么?” “伱那是在急着把我往回赶!” 越说着,淳于淮心中越是怒火激涌。 “闫见明!你放心!等回到山门后,虿盆、劓殄、刖足、灌铅、断椎……” “我一定让你自己选——!” 话说到最后,淳于淮紧咬着牙,一字一句几乎是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听了这一句,几乎一瞬间,闫见明额头上,一层虚汗冒出,立时间就要往下滴。 他两只手半抬起,也不知是在摆手,还是害怕的在原地里打摆子。 战战兢兢地开口,颤抖着的音调也勉强凑成字句。 “我本意……师侄……我真真是为了你好啊……” “我……” “我甚么都不明白……” “这会儿……该怎么做?” 许是怒极,这会儿,淳于淮反而再度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言语之中不再愤怒,反而是一派平静。 教人更为恐惧的那种平静。 “还能怎么做?掘地三尺的去找!反正话我是撂在这儿了,你,和那个剑宗逃囚,你们俩只准一个活着离开这片树海!” “我知道,你事先是甚么都不明白的。” “哪怕你小聪明再多,再能坏事儿,我都不该怪你的,更不该对着你大吼。” “庭昌山倘若要成圣地大教、正道玄宗,就须得有长幼尊卑。” “闫师叔,我以前的时候,向来还算是敬重你的罢?” “可你需得继续活着,才能够是我的好师叔!” “我就在这儿等着,等你一个结果!” ----------------- “站住——站住——!” “你再动可就踩着我脚了!” “你们就是在这儿用符箓遁逃出去的?” “差不多了,散逸开来的毒炁没有太多,有我这灵宠在,便无须顾虑这个,刘道友,找找地宫那一角塌在哪里,咱们直去地宫正殿罢!” 黑黢黢的地下甬道之中,几个人一字儿排开,小心的在黑咕隆咚的甬道里一点点往前挪动着。 因是明白了甬道和地宫里有着毒炁弥漫,更唯恐再点上火烧灼,会有甚么莫测的变化,一行人就这样摸着黑,甚么也瞧不见的,生生挪到了这儿。 当然,也不是甚么都瞧不见。 至少,此刻的楚维阳,在这样似曾相识的熟悉环境里,几乎可以真切的瞧见众人的身形,瞧见甬道残碎的石块上面岁月销蚀而过的痕迹。 这是曾经数年中镇魔窟里艰难的生活带给楚维阳的馈赠。 一路上缓慢的前行,倒是教楚维阳将那些痕迹仔细的看了个遍。 那些岁月销蚀的斑驳痕迹下,原本应该是一些华丽的浮雕的。 可留到如今,能够教楚维阳勉强辨别清楚地,只有浮雕中原本几道深邃的刻痕了,大略的看过来,有道人步虚的缥缈身形,有花鸟鱼虫以和谐融洽的方式像画一样排列着,有几种恍若是鼎、瓮、尊、簋之类仿佛用于礼祭的器物。 再后面,便随着甬道的坍塌,彻底化作齑粉了。 这样的景象,看的楚维阳很是痛心。 也许,那道人的步虚身形上,就详细记载着某种无上功法的修行方式。 那像画一样的花鸟鱼虫,就是某种至高玄功的存神观想之图。 而那些礼祭之器,或许是些极高品质的法宝祭炼之秘术。 可是这些都成了灰烬与尘埃,那粗浅的刻痕再也无法承载这样的法统与传承。 前世里诸如此类的繁多记忆涌现,重重的击在楚维阳的心头,让他一想到这些,就几乎要心痛的无法呼吸。 等等—— 呼吸? 再等等—— 人呢? 楚维阳猛地晃了晃脑袋,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周竟然已经空无一人。 甚至随着头颅的摇晃,连背负着的箩筐,在这一刻也察觉不到了重量。 更重要的是,萦绕在这具病体上的,源自于煞炁与功法的那种持续地痛楚与饥饿,竟也烟消云散去。 仿佛是因为想到了前世今生的缘故,楚维阳的思绪这会儿跃动的几乎不像是自己。 从摸金校尉想到发丘中郎将,从文物上交想到墓里蹦迪…… 疯狂涌上来的记忆几乎要将楚维阳的心神淹没,那种不受控制的思绪洪流让楚维阳几乎再也无法维持正常的神智与思考。 正此时,忽然有湿漉漉的感觉从右手的虎口处传出。 一瞬间的刺痛,让这种虚浮的眩晕感觉恍若冰雪一样的消融。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楚维阳仍旧站在原地。 与此同时,那种发源于神魂深处的痛苦与饥饿让楚维阳真切的辨别着眼前一切的真与假。 恍惚间,竟是某种怅然若失的遗憾。 缓缓地收拢着心神。 身旁,张、王两位道人横躺在地面上,睡得正深沉。 抬头往远处去看,那地宫坍塌的一角,那勉强能够一人通过的窄小通道前,是刘道人脸朝下趴在地面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般端看着,四下里便再也没有了别的变化,抬起手轻轻地挠了挠缠绕在右手上的玉蛇。 楚维阳只几步,就走到了刘道人身旁。 那股忽然爆发开来的浓烈毒炁,便是源自于这道地宫裂缝,教众人在无知无觉间中了招。 手腕处,是玉蛇前所未有的欢快嗡鸣,它贪婪地吐纳着毒炁。 没顾得上理会刘道人,低下头,楚维阳看向那块塌掉的碎石。 仍旧是斑驳的痕迹,但却比之甬道中浅淡了许多。 仔细端详着,楚维阳隐约看出了两个古篆字迹—— 紫蟾! 第29章 尘掩土埋紫金炉 “紫蟾……” 轻声念叨着,楚维阳下意识的托着手肘,摩挲起下巴来。 再仔细去看,这两个字前后左右的原本模样都被销蚀的痕迹掩盖,教人无法猜度,只是看着这两个字,连楚维阳也是一头雾水。 这是某种奇珍异兽的名称? 还是某种丹、器至宝? 又或者是甚么雕刻在地宫墙壁上的经文中相连贯的两个字? 楚维阳能够想出许多种可能来,正因此反而愈发难猜的明白。 哪怕一无所知,楚维阳仍旧仔细端详了许久,某一个闪瞬间,他甚至主动回忆起前世今生的交错记忆,引动自己的心神主动进入那观照真无幻有的奇异状态中去—— 就像是强行记忆那部《清微雷云篆箓书》一样,楚维阳生生将雕刻在碎石上的“紫蟾”二字烙印在了心神之中,包括那种独特篆体字形的蜿蜒曲折,甚至包括岁月销蚀之中产生的雕琢瑕疵,都一清二楚的烙印了下来。 做罢这些,楚维阳方才将目光从这古篆字上挪开。 有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伴随着白玉毒蛇贪婪的吐纳,再加之那股毒炁的爆发本就是一拥而过的势头,只数息之后,地宫裂缝处,便没有了多少的毒炁弥漫。 低下头,刘道人仍旧埋头趴在地面上,只是微微起伏的背部,表露着道人的生机犹在。 这样仔细端详着,忽然,楚维阳笑了笑。 “刘道友,若是醒着呢,就起来罢,莫不是还想要试探我?” 话音在空洞的甬道之中回响,愈显得楚维阳嘶哑的声音低沉起来。 趴在地上的刘道人仍旧毫无反应,仿佛是真个在昏迷中。 楚维阳晃了晃手腕,玉蛇嗡鸣。 “若是道友真个被毒昏厥了过去,我可要用我这灵宠,来为道友拔毒了!” “嗯?” 话音落下之后,又是两息,刘道人先是肩膀抖了抖,紧着着风箱似的猛喘了几口粗气,这才在楚维阳的注视下“悠悠转醒”。 不可谓不活灵活现。 不可谓不细致入微。 紧接着,刘道人这才颇茫然的看向楚维阳。 “闫道兄,我这是……” 没等刘道人说罢,楚维阳径直指了指幽暗深邃的地宫通道,也不答话,更没有配合刘道人继续表演下去的意思。 楚维阳甚至有些想不明白,浑似刘道人这等人,偏生在众目睽睽下,可以为了生计舍弃面皮,可到了这般僻静独处的时候,在一些不紧要的地方,却甚是在意非常。 显得执拗,并且倔强。 牵强的笑了笑,刘道人赶忙爬起来,转身看向地宫深处,探头看了眼,只两眼抹黑,然后小心翼翼的顺着来时的路摸索回去,接连几脚才踹在了张、王两个道人身上。 “蠢得什么也似!一股风儿就给刮成这样,仔细耽误了闫道兄的大事!” 粗暴的唤醒了两道人,刘道人这才推推搡搡着,又越过原地站定的楚维阳,一窝蜂似的涌进了地宫中。 站在后面,楚维阳瞧的真切,张道人取出了火折子,仔细吹着,待那点焰苗又烧了一会,王道人这才从随身的包裹里取了火把出来。 焰光挑动,越过三人的身影打在四下里,愈显得阴影缭乱、明灭不定。 “啊——呀!” 到底见了光亮,等刘道人再往前看的时候,便只剩了这么一句惊呼声。 而与此同时,楚维阳已经背着箩筐,缓缓地走进了地宫里。 一边走,年轻人还以为下意识的接茬问道—— “怎么——” 楚维阳站在三人身后,借着火光,视线豁然开朗起来,登时间也是心中一惊。 话未说罢,便已经失语。 入目所见,是满满一整个地宫中堆积的灰烬与尘埃。 细细的嗅着,空气里没有多少泥土的气味,也没有多少腐朽的气息,但又不是甚么味道都没有,那种无法形容的独特阴霾味道,像是曾经一切有相诸宝在地宫之中腐败,又在腐败之后进一步的被岁月销蚀,再然后,只剩下了灰烬与尘埃……那味道,恍若是光阴的气息。 不论是甚么人,在这灰烬的面前,在岁月光阴的气息面前,恐怕都要肃然起敬。 不过这样一来,所谓摸金盗墓之类的最后一点紧张感,也从楚维阳的心头烟消云散去了。 再定了定心神,楚维阳这才重新看向地宫中央的那尊巨大雕塑—— 那是灰烬与尘埃之中唯一拔地而起的事物,通体紫金色的蟾蜍雕塑,镇坐在那里,像是一盏灯,一座塔,一口鼎。 像是曾经甬道中楚维阳曾经看过的所有礼祭之器。 更栩栩如生的恍若是存活的蟾蜍静坐。 刘道人也好,楚维阳也罢,第一眼,都是被这紫蟾所惊着的。 即便此刻,三位道人望着那紫蟾,都有些说不出话来,想来“走南闯北”,如这般模样的物件,也是头一回目睹。 回头看了眼楚维阳,见得年轻人没甚反应,这下三人才撩袍端带,像是要投河一般,扎进了灰烬与尘埃之中,小心仔细的摸索着掩埋在其下的葬物。 而此刻,楚维阳仍旧在观瞧着那紫蟾。 老实说,让人有些不适,楚维阳甚至能够说出这种不适感的来源—— 巨物恐惧症,密集恐惧症…… 可是艰难的吞咽着喉咙,楚维阳一点点放开心防,当心神中沉淀的痛苦与饥饿感觉被再度唤醒的时候,恐惧感也因之烟消云散了。 他已经足够倒霉,病体足够沉重,不需要再多一种负面的,哪怕只是负面的情绪了。 如此再眼神平静的看过去,那既让人恐惧又让人敬畏的外相渐渐被楚维阳忽略掉,他开始琢磨起这紫蟾的细节。 如此端详了数息,通过自身那浅薄的修行学识,楚维阳勉强辨别出了这口古怪丹炉的本质。 认出了是丹炉之后,余下的很多事情便有了解释。 许是当年葬下的时候,这炉中便镇着毒道宝丹,又或者此地本是闭生死关的活人墓,这炉中蕴养着的是道人调和君臣佐使之后的无上宝丹。 只是最后到底还是葬在了地宫里,那一炉丹,曾经被灵火淬炼过的丹,又经历了岁月的酝酿,最后成了如今的样子。 不过到底也算是真切的收获了,至少在短时间内,楚维阳不用再为玉蛇的口粮犯愁。 正笑着摸了摸手腕上的玉蛇,还不等楚维阳再有甚么动作,忽然间,一道微不可查的剑意自身后涌现,微微低下头,马管事几若呢喃的声音响起。 下一瞬,楚维阳挑了挑眉头,颇为意外的看向那紫蟾丹炉。 第30章 大日纯阳钓蟾功 好半晌后。 一片被扫净灰烬与尘埃的地面上,楚维阳借着火光,再度嘬着牙花子,看着满地的零碎儿。 裂开的青铜灯盏碎片、脱落的地宫穹顶铁瓦、不知是人是兽的半截石化骨头…… 甚至当楚维阳以法力元炁扫过之后,在这些几乎要掉渣子的零碎上面,感应不到半点的禁制与灵纹符篆存在。 许是当年曾经是过甚么珍惜物件,如今也尽都不堪了。 这甚至不是宝物碎片,在楚维阳的眼中,已经是文物的范畴了。 该上交的…… 冷不丁想到这么一个念头,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旁的三个道人却似乎十分满意,正凑在一块商量着,哪块碎片熔了之后大概还能得到多少炼金,哪块碎片估计哪个坊市的散修会愿意花高价去收购。 看到这样的景象,楚维阳方才哑然。 到底还是想多了。 正如自己一朝踏上修行路,脚还没落下就被押进石窟中去一样,对于三道人而言,也许这样的经历才算是寻常。 一念及此,楚维阳随即笑着抚了抚掌。 三人循声看来。 “看起来,列位对自己的收获还算满意,些许浮财,道爷看不上,你们既然觉得有门路,索性都交予你们。” “只是从来没空着手来空着手走的道理,道爷需得为我这灵宠寻一味毒炁,这是咱们早先说定的,所以列位若是没有意见,这尊紫蟾丹炉,我就留下了。” 闻听此言,刘道人连忙笑着点了点头。 “您这是说得哪里话,我们断无意见!断无意见!” “只是说起来,这丹炉瞧着山丘也似,不知该是何等重!道兄可有安置法子?需不需要我们兄弟仨搭把手,给您把丹炉扛出这地宫来。” 闻言,楚维阳摇了摇头。 “无妨,且放在这儿就好,吾庭昌山自有收宝炼器的妙法!” “况且……” 说着,楚维阳眨了眨眼,似是沉思,紧接着低下头,探着身子凑在了刘道人的耳边。 一抬手,楚维阳死死地攥住了刘道人的胳膊。 “早先不许你打听这打听那的,可如今不同了,咱们好聚好散,我与你交个底儿,之前闯镇魔窟时,我说我就在那儿,本也不是诓骗你们的话。” “只是这一桩事情到底闹得两家不大好看。” “救出我那师侄之后,没敢在北面多待,我就直往灵丘山这片来了,半是云游,半是躲人。” “我看这地宫就不错,算是处僻静地方,道爷准备暂住一阵。” “只是除却我之外,你们三人确需得守秘才是。” “另外……既然是躲人,未必不会有剑宗的人,或是冒充我,或是冒充我师兄弟,行走在灵丘山这片。” “你们是地头蛇,若是察觉到甚么,直来地宫与我报个信。” “不要你白帮这个忙,事后甚么好处,都可以商量。” “甚至于,我欠你一个人情,庭昌山与你结一份善缘,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刘道友,你不是嫌旷野之中过活太苦么?你不是羡慕庭昌山盛景么?” “人不能只盯着手里的饭碗,也得往前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 半日后,地宫中。 瞧见刘道人欢喜的什么也似,百般赌咒之后才领着兄弟二人离去。 因是,偌大的地宫陷入幽暗寂静之中。 身后的箩筐被楚维阳卸下,荡起一阵尘埃,引得探出头来的马管事一阵咳嗽。 好半晌喘匀了气,在楚维阳的注视下,马管事才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看向那山丘也似的紫蟾丹炉。 紧接着,楚维阳方才问道。 “方才伱与我说得,都是真的?” “不是我不信你,从镇魔窟中出来以后,你还没在修行的事情上骗过我。” “只是你看,我,盘王宗的独苗,你,剑宗的前任管事,俩人摞在一块没庭昌山一块山石高,就凭这点底子,你也能琢磨透这紫蟾丹炉的根底?还说是甚本命法宝遗蜕!” 闻言,马管事却头也不回,只定睛看着那丹炉,自顾自的说道。 “那你留下来做甚么?” “倘若不信,那就是心中仍旧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看看地面上这些灰烬与尘埃罢!随手抓起一把来,当年可能就是教人抢破头的宝丹、经书、法器!” “天晓得是多少年过去了,连最好生葬下的棺椁都一并化在了齑粉里……” “你说,若不是那等本命法宝,承载着金丹大修士道果的本命法宝……在修士陨落之后的遗蜕,凭甚么,这紫蟾丹炉,还能如此的栩栩如生,还能不朽不腐?” “金丹大修士呐……” 话说到最后,马管事的脸上几乎露出了痴缠的迷恋表情。 这样的表情,直看的楚维阳一阵恶寒。 可他也明白,马管事说得大约有几分道理在的。 至少,哪怕不是甚本命法宝遗蜕,试上一试,总不会吃亏。 一念及此,饶是楚维阳,也不禁揣起手来。 “所以说,我该怎么着,才能参悟这遗蜕,悟出那甚么道果来?我听你之前说得玄乎,道果也能教人参悟?” 马管事看得愈发痴迷了。 “大道三千,随世感应。” “这遗蜕昔年还是法宝时,可是与金丹大修士的性命相交的!大修士的道与法,便是法宝的道与法,彼时浑浑一性命,既在丹中,又在器上。” “倘若是这位先贤的法脉传人,或许还另留有秘法,可以最大限度的参悟这遗蜕中的道果余韵。” “可我想着,他大概不是剑宗先贤,也不是你们盘王宗曾经的门人。” “那便只有笨办法,死死地盯着它,然后入定,入大定,先存神观想,然后坐忘!得其意!忘其形!” “至于能够从道果余韵之中得出甚么来……许是一门秘法,许是一道符箓,许是一门术法、神通,许是……源自金丹大修士的一部功法传承!” “山医命相卜,修行诸术中,唯山最高!” “山者,法门也……” 听着马管事这样的说法,楚维阳搓着手,站定在了紫蟾丹炉的面前。 入定观想,那是楚维阳七岁那年就已经学会的顽意儿。 如今,几乎成为楚维阳本能的一部分。 伸手握在手腕上,轻轻安抚着愈显躁动的白玉毒蛇。 楚维阳的双眸似闭未闭,以朦胧余光将紫蟾丹炉笼罩。 下一瞬,心神观照空无幻有,正当楚维阳准备一点点在心神中复刻那紫蟾丹炉的形状的时候。 只是一个朦胧的丹炉轮廓浮现。 下一瞬,两枚古篆大字忽然在心神之中虚悬而起! 大日神华洞照心神寰宇! 斑斓的灵光在漫空中汇聚,那紫蟾丹炉的轮廓开始以楚维阳所无法理解的方式开始着某种扭曲与拉伸,最后再看去时,那穿梭在斑斓灵光之中,引动诸相交织的,是一枚枚云篆文字。 当先一行看去—— 《大日纯阳钓蟾功》 第31章 乾天坤地截云经(4k) 好半晌,楚维阳杵着手肘,用十分复杂的表情看着那紫蟾丹炉。 “管事,你说……古之先贤们这都是甚么怪癖……” “有拿着毒药和左道巫蛊秘法来炼毒道妖兽的人,要将自己的功法命名为《青竹丹经》。” “有内炼毒煞的功法,偏生还在名称里带上《大日纯阳》四个字……” 年轻人说着,又不禁嘬起牙花子来,那略微有些扭曲的复杂表情,仿佛是楚维阳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真的有谎言存在。 事实上,刚刚看到《大日纯阳钓蟾功》一行古篆字涌现在心神之中的时候,楚维阳曾经有过闪瞬间的悸动。 毕竟只观瞧这功法的名称,想来也许是甚么镇教开天经一类的至高品阶功法。 可当那一枚枚篆字都从心神中流淌而过的时候,楚维阳随即才理解了这部功法的要义,只是那一瞬间有了极高的期望,这会儿才难免有些许的失望。 反而是一旁的马管事呵呵的笑着。 “莫说是古之先贤,便是如今,这也是寻常见的事情,左右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取得别致一些,一来能唬人,或者凭生震慑,或者坑蒙拐骗,一切因由都得从这功法名字上开始;二来能出其不意,若果真有一日要与甚么人生死斗法,人家以为修一部《青竹丹经》,你该是个药师一类的隐士来着,结果一个照面,你这便是一捧毒炁兜头罩下……” “既然有便宜占,何乐而不为呢?” “再者说来,一切缘法,许是皆有注定之处。” “你若非煞炁缠身,不会寻毒功来修。” “若非《青竹丹经》偏颇了些,你也不会一直惦念这事儿。” “又若非听说了高品毒炁,你也不会主动进地宫一行。” “如今见了大修士道果遗蜕,你存神观想,入定坐忘……” “所思遂又有所得,所得必在道果余韵之中。” “收获一部毒道内炼功法,实在是太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马管事终于将目光从那紫蟾丹炉上面挪开,他罕有的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目光看向楚维阳。 “说心里话,不大想夸你来着……可从镇魔窟一路走到今日,若说你没个才情,反而是骗人的话。” “可你的才情总是用在偏地方,有些极寻常的事情上,反而愚钝的凡夫也似。” “你这样可不行,莫说是往更长远些去看,之说眼前的修行路,若是不能够将这些浅显的因果看透,只觉得尽是些玄虚的事情,只怕走不通几步路了。” 听马管事这样说着,楚维阳缓缓地低下了头。 他的眉眼之间,随着那心神之后泛起的回忆,一点点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很快,楚维阳从这种情绪里抽离开来。 他明白,这种奇异的经历,让自己注定要在某些方面存在着不及常人的疏漏,而同样的作为某种馈赠,自己也将在另外某些方面,存在着远超常人的特殊天赋。 到底能走通几步路,这条属于自己的道途,总也要亲自拿脚丈量了才能知道。 心神缓缓归于平静,楚维阳沉默着,再如陷入观瞧真无幻有的妙境之中。 伴随着这一篇《大日纯阳钓蟾功》的显照,那早先时高高悬起的恍若大日一般虚悬的两枚古篆大字,不知何时,已经有一枚烟消云散去。 此时间,仍旧有一枚虚悬在原处。 像是某种权柄,某种沉默无声的邀请。 偶然间,灵光一闪而逝的瞬间,仍旧能够辨别出那枚篆字的玄妙纹路——“紫”。 进入地宫之前烙印在心神之中的两枚篆字,竟然形成了某种类似于传承秘法一样的权柄烙印。 一枚“蟾”字篆,已经给楚维阳带来一部急切需要的功法,这一枚“紫”字,或许还有另外的惊喜可言。 按捺住心中急切的冲动。 楚维阳再度将心神沉浸在《大日纯阳钓蟾功》之中。 老实说,古之先贤取名固然喜欢玩弄玄虚,可就像毒道本身就在药道中一样,才教青竹祖师取丹经之名,这一部功法称“大日纯阳”,如今细细参悟来,楚维阳方才发觉,竟然和内中修法有着几分隐喻之奥妙。 毒道实是少有的几类看似没甚门槛,却又偏生极难入门径的修行道途。 盖因沾染了毒物,一个不慎,还没炼出法力来,就先积攒下浑身的病灶,等那一口元炁炼出来的时候,说不得心口里一口气就要散出去…… 正因此,这部功法另辟蹊径,不再气海丹田之中瞎折腾,反而先一步用功在中丹田处。 修行时需备以毒物,而后以观想辅之以手印,于绛宫心室中引一缕心火出来,而后,拿这一缕心火去引毒物之中的毒炁。 此火相虚,本是气血显照,而人身气血尤善熔炼诸物。 因是,一经煅烧,毒炁随即与心火炼在一处。 而后再引着这缕毒火,复返绛宫心室之中,直拿心火本源将之裹起来煅烧。 如是,一缕毒火又要煅烧去九成九。 可余下那缕,重归心火之中,兼具毒道,复又温润。 最后,再入定观想道图,于渺冥之中引来一道元炁,炼在心火里成毒道法力。 如此,一次修行,甚至不经周身经络脉轮,只在绛宫方寸地里折腾,保护了肉身在修行之初不受毒物直接侵蚀,又彰显了法门之玄妙。 又因为在修行密语之中,常以“青龙”代指“心火”,而毒物之中,又以蟾蜍最邪。 而这样的指代,又和古籍之中记载的久远故事得以印证—— 传闻昔年时,曾有大能,于外海以蛟龙为饵,钓深海蟾妖。 故而那观想的道图,便命名为《青龙钓蟾道图》。 而不论是青龙还是心火,又皆是火相,亦称大日。 而火中煅火,则是纯阳之景。 故而再回看,《大日纯阳钓蟾功》,竟有几分道理幽深的韵味。 因此,等楚维阳缓缓睁开双眼之后,他刻意的瞥了马管事一眼,年轻人仍旧没有说话,只是那目光之中透着些怜悯,透着些欲言又止。 可没等马管事反应过来,楚维阳已经捧起白玉毒蛇,缓缓地走到丹炉近前去,开始琢磨着怎么将这尊丹炉打开,好教玉蛇也能大快朵颐。 原地里,马管事拉着一张脸,只得猛地拍着箩筐的边沿。 “怎么了这是?怎么……” “嘿——!” “这是甚么人性!有话你倒是说呐——!” “我怎么了我就,伱拿那眼神儿看我……” ----------------- 玉髓河口。 遍地葱郁的草原上,远远地看去,越过细密的河网,不远处便是郁郁树海,满眼的翠玉颜色,直教人顿觉心旷神怡起来。 柔和的风中,清海道人负手而立,他仰着头,几乎陶醉的感受着徐徐春风拂过,双眼微微闭着,像是沉浸在其中一样。 而老道的身后,则是重见天日的谢姜与靳观。 只是此刻,两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连谢姜也嘟着嘴,似是有些委屈,又有些羞愧。 好半晌,到底是女孩儿,谢姜凑到老道身旁,拽着老道宽大袖袍的一角,轻轻地摇晃着。 “大师伯,弟子知错了……您别不说话好不好……” 闻言,清海道人转过头来,脸上仍旧是那似曾相识的和煦笑容。 老道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谢姜的手背,紧接着摇了摇头。 “孩子,师伯何时说过你们的错处?” “懂得了在那等绝地里,被人拘禁了还要想办法使个驱狼吞虎的法子,你们已经很了不起了,师伯很满意。” “老实说,历劫补经,一代代截云山的先贤们,再算上我们四个,剖肝沥胆,累死累活都没做成的事儿,凭甚么因为祖师临死前说得几句话,就得把千钧的重担全压在你们的肩膀头上?” “都个顶个的是好孩子啊。” “做不成,做错了事儿,才是正经的寻常道理。” “师伯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这辈子说短也长,说长也短的,如此人间美景,总是看一眼少一眼的,你们还年轻,该多看一看的。” 如此,老道猛地顿了顿,约莫两三息的时间之后,方才开口道。 “倘若是吾宗截云经没能补全,师伯我许是也就眼眉前这段日子的寿数可言了……” 闻听此言,登时间,谢姜与靳观的眼圈都红了起来。 老道笑着摇了摇头。 “这都是命,是天爷给的定数,只是倘若真个能历劫补经成功,师伯总要念你们俩的好呢。” “不过,不成也无妨的,无妨的……” “只是这样,师伯要嘱咐你们的话,也是说一句少一句喽。” “眼光得放的长远,得看到目力所及之外的情形。” “镇魔窟毁了,活下来的人都是有数的,凭甚么你们就觉得淳于家那小娃娃没有得到灵物?就凭丹霞她说的那几句话?” “好孩子,敢这么信丹霞的,这些年都死在她手里了!” “再者……灵物本身其实从来都不是重点,历劫补经才是重中之重。” “吾宗传承,以开天法门为至高经意,截云经虽然为至高诸经之一,可到底差着镇教开天经还有一线,剑气化天河而截云海,这等道境,只得乾天之道,若欲开天辟世,需得补全坤地之道。” “师伯年轻的时候,曾经想过打《太阴剑经》的主意,甚至偷学来了总纲,可惜,意境上仍旧偏颇了些,许是再继续参悟下去,仍有机缘,但当时已经闹得两家不大愉快,事情不好继续再做。” “但补全坤地之道的方向,还是对的。” “这也是为甚么早先的时候要将那灵物存在镇魔窟底下的缘故。” “可你也说了,发现有镇魔窟中囚徒遁逃。” “四时剑外泄不是太要紧的事情,没有四象剑图,不会有人自行参悟出二十四正剑意来。” “可那人在镇魔窟中经年忍受煞炁淤积经脉,这样的人,岂不是天生契合那灵物?” “你就把这么一件事情故意泄露给淳于家那娃娃听了?” “然后让淳于和那个魔囚,这两个最可能身上携带着灵物的人凑在了一起?” “还是在玉髓河南,是正道诸玄宗力量最薄弱的地方,是魔修和散修最肆虐的地方!” “倘若这两人里的谁,明白了那灵物是个甚么顽意儿。” “倘若活下来的那个人,就这么带着灵物死死地藏在旷野里不出来。” “倘若他们俩都遭了不测,那灵物就这样平白被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带走了去……” “好孩子,你当时的时候,想过这些后果没有?” 一番话说罢,谢姜低着头,眼泪模糊的,几乎要啜泣出声音来。 这会儿,清海道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反而不出声宽慰甚么了。 十余息之后,待得谢姜冷静下来,清海道人这才继续开口道。 “哭解决不了问题的,孩子。” “你和靳观,你们俩,还有你们的师弟师妹们,决定着截云一脉往后的光景,决定着历劫补经的事儿还有没有指望。” “你们强盛一分,截云一脉日后就鼎盛一分。” “你们懦弱一分,截云一脉往后就凋敝一分。” “所以师伯这会儿在跟你们说咱们这一脉传承千古的大事业,你们就打算这么垂泪以待么?” 闻言,谢姜和靳观赶忙抹了抹眼泪,齐齐摇头。 “那好,问题师伯给你们指出来了,你们愿意试着补救一下么?” 闻言,谢姜赶忙开口道。 “弟子自是愿意,还请师伯指点!” 反应慢了半拍,但靳观同样躬身一拜。 “弟子也是!” 清海道人这才笑着点了点头。 “好,愿意去做,成败师伯都认了!” “若无要紧事情,金丹大修士不许过这条玉髓河。” “所以需得你们去玉髓河南面,去掘地三尺的把他们找出来。” “都是有莫大的因果在身上的,不怕没有道左相逢的机会!” “镇魔窟的逃囚?杀!” “庭昌山的修士?杀!” “淳于家的娃娃?杀!” “敢在截云山一脉补经大事上伸爪子的,形神俱灭!” “你们只需要将那灵物完完本本的带回来就好!” “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做成,看你们的了。” “师伯就站在这儿接应你们。” “活见人……” “不要怕丹霞那疯婆子出手,她敢来,师伯就敢让庭昌山成白地!” 第32章 宝药尘泥再相逢(4k) 地宫内。 楚维阳垫着脚,大半个身子几乎都趴在紫蟾丹炉的炉身上,只稍稍用力,就蹭的一身灰尘,如此勉强用力,方才将紫蟾背上的丹炉顶盖微微推开一道缝。 霎时间,厚重的尘烟几乎打着旋一般,被一股风裹着,就要劈头盖脸的兜罩下来。 心里边早已经有所准备,楚维阳屏气凝神,一偏头避过了这阵风。 与此同时,手腕处的白玉毒蛇更是撒着欢儿似的欢快嗡鸣着。 再看箩筐里,马管事一时间也呼号不成了,管事别扭的一张脸扭曲起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撑在边沿的手一松,赶忙在这股毒风席卷过来之前,任由自己狼狈的跌进箩筐中去,小心翼翼地避过了。 如是近乎十余息的时间过去,连地宫墙角边被吹拂起来的灰烬与尘埃都缓缓落下,楚维阳这才探过身子,透过那道缝隙,向紫蟾丹炉内里中看去。 楚维阳的身后,马管事再度支撑着箩筐的边沿探出身子来。 只看表情,他似乎比楚维阳更要迫不及待。 “怎么样?丹炉之中有甚么?” 回应给马管事的,是楚维阳短暂的沉默。 而后,楚维阳抽出腰间的长剑,那剑锋当成勺子,往紫蟾丹炉里探去,紧接着,楚维阳只这么一擓,等手抽回来的时候,平整端着的剑锋上面,则是一抔乌黑的泥沙。 仔细看去时,那抔泥沙很是干松,但仿佛是原本天材地宝品质的缘故,即便已经化作了这样的细沙,仍旧具备着很好的粘性,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而那乌黑的颜色,更纯粹的教人惊悸,尤其是在这幽暗的地宫之中,更像是要将仅有的光亮都吞噬进去一样。 只有轻轻地嗅着,才能够感觉到丝丝缕缕无色无味的毒炁从中散逸开来。 昔年的时候,或许是数之不尽的奇异仙珍,或许是至高品阶的无上丹火,于这紫蟾丹炉之中,群英荟萃,交相辉映,共鸣着道与法,交织着炁与理。 那或许是一炉无法想象的精粹宝丹,是毒道,或者是某一道的极高成就。 那浑圆的宝丹,该是琉璃一般的璀璨颜色,其上幽深的纹理,应该是像云篆雷纹一样漂亮。 可如今甚么都看不到,昔年的斑斓如今烟消云散去,一切归于尘归于土,宝丹在岁月中酝酿,腐化成一抔乌黑的药泥,散发着寻常人所无法承受的剧烈毒性。 至少此刻,撑在箩筐边沿的马管事很是不满的撇了撇嘴。 好罢,他是愿意承认的,打最一开始马管事就顶瞧不上毒道法门,如今这一团药泥,在他的眼中恐怕渣滓也似,更不应该出现在一位金丹大修士的本命法宝遗蜕之中。 这恍若是某种关乎趣意喜好的亵渎。 只是这会儿的楚维阳,早已经顾不上和马管事掰扯这样的闲散事情了,他从乾坤囊中取出一枚空瓷瓶,小心翼翼地将剑锋上的药泥一点点刮进瓷瓶中封存。 最后只在瓶沿上留了小手指甲那么大小的药泥块,然后一点点的喂给了白玉毒蛇。 可即便只是这么一小块,玉蛇一点一点的欢快吞食着,吃下去还没有一小半,就恍若是饭饱起了困意,微微地吐着蛇信,连嗡鸣声中似乎都带了些慵懒意味,蜷缩在楚维阳的手腕上。 只是随着一息息时间过去,手腕的皮肤紧贴着白玉似的鳞片,楚维阳能够清楚的感受到白玉毒蛇逐渐增长的气息。 很孱弱的变化,但是稳定,而且清晰。 因是,楚维阳才满足的笑了笑,复又将宝剑深入紫蟾丹炉之中,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刮着炉壁和炉底堆积的药泥。 这一桩精细活很是消磨时间,许久之后,楚维阳足足灌满了八大瓶,险些将手头的空瓶用尽,这才将丹炉之中的药泥搜刮干净。 原本这已经是此行之初的最终目标,可是当楚维阳撑着腰,后退了几步,站在马管事身旁,和他再一起端详着紫蟾丹炉的时候,年轻人的心思不禁活络起来。 可似乎是猜到了楚维阳心中所想,没等他开口,马管事就径直摇头说道。 “别费心思了!” “你以为刚刚他们仨为啥不动半点心思?” “多少年的岁月光阴都没把本命法宝遗蜕销蚀掉,就凭你我这等人?摞起来没块石头高的,便是将精气神都熬干耗尽了,你曾剐蹭下一层漆来,都算是老天爷不讲理。” “这玩意儿对于金丹境界之下的修士而言,就是无法动用的宝材,再好看,也用不得分毫。” “而对于同境界的金丹大修士而言,除非走在同样的道途上,否则与毒药无异!” “那诸般宝材的有序交叠,那种奇异的交织与共鸣之中熔炼成浑然一体的灵材,都深深地蕴藏着一位大修士的精气神,蕴含着道果的余韵!” “我从未听闻过,有谁纯粹模仿着另一个人,能够一路修成金丹大修士的!” “至于纯粹将这丹炉炼去了,淬炼成当初最纯粹的宝材和不知几山几岳重的炼金,没有个金丹境界巅峰的能耐,去尝试都只是自讨苦吃。” “望山跑死马,甭惦记这个了,趁着因果还在,趁着精气神还足,多存神观想,坐忘得法,才是正经道理!” 闻言,楚维阳点了点头。 他向来不是个太过执拗的人。 因是,原地里楚维阳定了定心神,再朝着那紫蟾丹炉庞然大物一般的轮廓观瞧而去的时候。 浩渺的心神海洋之中,恍若是日出扶桑,虚悬于世! 那枚“紫”字篆冲霄而起,洞照心神寰宇! 下一瞬,那紫蟾蜿蜒崎岖的轮廓,尽数显照在大日高悬下的斑斓世界之中。 一枚枚古篆字朝着楚维阳的心神流淌而去。 好一会儿,楚维阳缓缓地睁开双眼。 《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 在马管事的注视下,他忽地笑了起来。 “嘿,这个……有意思!” “有点儿意思!” ----------------- 又半晌。 地宫里多少有些幽暗而不知昼夜寒暑的意味。 黯淡的火光下,是箩筐里马管事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看似是撑着箩筐边沿在打盹,可那另外垂落,缩在袖袍之中的手却始终并成剑指,满是泥污的指缝里,似是有着浓烈的剑意沉寂着,像是蛰伏的猛兽,等待着悍然而动的必杀一击! 而在长久的静谧之中,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甬道中响起,紧接着是拖拽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 地面上细微的灰尘随着涌进来的风高高的扬起,朦胧的雾霭之中,那从幽暗里走出来的人影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楚维阳看了莫名变得紧张的马管事一眼。 年轻人的眼神之中似乎有些诧异,但他没有开口讯问。 盖因为楚维阳觉得,马管事这样的反应固然有些奇怪,可是长久被痛苦所折磨的人,实则有多么奇怪的反应,大约都是正常的。 比起这些,楚维阳更想要解决的,是那种与痛苦如影随形,甚至更胜一筹的饥饿。 在某种情境下,这两种感觉甚至是共通的。 将火把摘下,楚维阳点燃枯枝,架起篝火,而后抽出洗净的长剑,将剑锋在火焰的缭绕下烧干其上的水渍。 而后,楚维阳先是将一块方正的碎石掏成的锅架在篝火上面,再抬起一块平整的石板,将半扇野牛横摆在石板上。 楚维阳似是要进行又一次的大快朵颐。 只是端看着架势,仿佛比以往茹毛饮血、生吞猛嚼要精细许多。 抽剑,割肉。 许是心里太过迫切一些,楚维阳甚至在出剑时带上了些剑意,仔细看去,那一剑剑层出不穷,恍若是绵密的雷霆交织,恍若是春雨连绵。 内里的剑意变化,马管事看得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眼见得六正剑意被这样糟蹋,马管事嘬着牙花子数度欲言又止,可是任由片好的肉片堆成小山,马管事也只是撇了撇嘴,自顾自的生着闷气,却没再说些甚么。 片好了半扇肉。 楚维阳先将几块大骨扔进石锅中。 眼见得在篝火的煅烧下,渐渐有水汽开始蒸腾,楚维阳打开乾坤囊,一把一把将刚从树海中采摘来的药草,整齐的摆放在石板的一旁。 药草花花绿绿,楚维阳或者拿起一捆来,切成细碎洒进石锅骨汤里面,或者观瞧一会儿火候,整把整把的往锅中扔去。 更有一些,则被楚维阳捻出灵药汁水来,仔细的、均匀的涂抹在片好的肉片上面。 等楚维阳有条不紊的整备好这一些。 咕嘟咕嘟沸腾开的骨汤中,已经飘散出奇特的香气,有骨汤特有的清香,更有某种药草的雅致香气。 而这两种和谐的交织在一起,引动的是楚维阳胃囊丹鼎几若雷霆一般的饥饿轰鸣。 抄起树枝削成的筷子,楚维阳看准时机,在石锅沸腾到最旺盛的时候,将几块大骨捞出丢弃,然后将小山似的肉片一股脑的全扔进锅中。 只静待了一会儿的功夫,楚维阳将石锅整个从篝火上面移开,一手抄着筷子,呵呵笑着看向一旁的马管事。 他显得很是有些开心。 “怎么样?” 马管事像是没大听明白,挑了挑眉头,反问道。 “甚么怎么样?” 楚维阳指了指满满一锅肉片和灵草灵药交织的鲜汤。 “我是问,这一锅汤怎么样?” “《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就是我刚刚从大修士道果余韵之中观想出来的法门,唔……不是修行法门,甚至算不得辅修秘法……怎么说呢,更像是某种丹道传承。” “嗯……极特殊的丹道传承!” “此法门讲求——世间万灵,诸般宝材,皆可入药炼之,以君臣佐使之道理相配,只是这君臣佐使之诸般灵药,不以丹道法门凝练,而只取丹道之道理,用之以古巫觋药汤之秘术炼形,成得一锅,是服食之巫汤,亦是吞用之宝丹!” “老实说,自从得了《青竹丹经》之后,我也是仔细修行过的,要我琢磨些药理药性,辨别些灵药灵草,这些都没有问题。” “勉强些说,粗浅的君臣佐使的道理也能够明白。” “可大抵天分才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也许深耕此道,用尽了笨功夫,日后还能得些成就……” “然而我如今最缺的,也就是这用尽笨功夫的时间了。” “一部偏颇了许多的《青竹丹经》尚且如此,若是正统丹道让我来修,恐怕更是不堪。” “你刚才也说过的,这该是某种并不玄虚的因果联系,所思遂有所得,反而教我得来这样一部法门,如今只是粗浅尝试,便深得我意!” “所以说,管事,这一锅汤,怎么样?” 问出这话来的时候,楚维阳低头看向石锅里,幽暗深邃的眼眸深处,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感怀。 而回应楚维阳这种莫大感动的,则是马管事的一声嗤笑。 “亏得你这样解释一番。” “否则看这一锅烂叶烂肉,我还当你想起镇魔窟里的生活来了。” “法门的品阶高低从来都是次要的,能否契合自身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你既然觉得合适,那于你而言便是至高丹道法门。” “问我又有何益?还想我这个烂了半边身子的人替你尝一尝?” “我如今和你一样……貔貅也似!” 闻言,楚维阳到底甚么话都没说出来,只是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马管事,自顾自地用起肉汤来。 ----------------- 灵丘山中,葱郁树海之中,刘道人一行三人,呈品字形赶路。 脚踏在清晨略显泥泞的地面上,三人以一种看似松散,实则十分绵密紧凑的阵势相互照应着。 端看三人身形,腰间、手腕处的零碎少了许多。 大概是将地宫中的收获已经尽数变现,仔细观瞧,刘道人松弛的眉眼间都尽是笑意。 忽地,最前方的刘道人猛地一顿,等他将右手往身后一背的时候,张、王两道人也随之驻足,立身在刘道人侧后方,登时间三人气息似乎便凑在一处,拧成一道匹练也似,明晃晃便要裹着阵飓风,朝面前葱郁树林横扫而去。 风还未至,树后重叠的阴影之中,便有一道爽朗的笑声先一步传至。 “好身手!好俊的身手!” “三位道友,贫道并无恶意!吾乃庭昌山丹霞老母座下亲传弟子闫见明,如今道左相逢,却是想与三位问个路,不知……方不方便?” 第33章 百尺竿头难寸进 地宫内,呼噜噜连肉带汤几口猛地灌下去。 楚维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很是慵懒的舒展着腰肢。 从镇魔窟中走出,这是第一次,楚维阳真切的感受到了些许的饱腹感。 而且这不是寻常的肉食与灵药的简单堆积。 这是丹道之中君臣佐使的相配之奥秘,辅之以古巫觋秘法而成药汤,这种某种具备着独特外形的成品丹药。 野兽雄壮的气血与灵草的浑厚药力在汤汁中产生着奇特的共鸣与交融。 双目圆瞪的同时,楚维阳感觉自己几乎像是吞下了一口火,吞下了一块碳! 前所未有的,持续有着灼灼热流从胃囊丹鼎之中显照,几乎迫不及待的投入心火之中,游走在五脏脉轮之中,煅烧去五行,然后高悬在中脉垂落气海丹田。 此时间,如是元炁法力的诞生,几乎一息都胜过一息,愈演愈烈,到了后面,几乎恍若是一片片光雨从中轮洒落,引得气海蒸腾! 只是可惜,这样足以教人彻底松弛下来的饱腹感并没有能持续太久。 很快,胃囊丹鼎之中,滚烫的热流一扫而空。 倏忽间,如坠冰窖一般,随着寒意升腾,则是饥饿感再度涌现,一点点教楚维阳从那种松弛感中走出。 恰似是冰水兜头浇下,一前一后的瞬息变化,几乎让楚维阳喘不过气来,恍恍惚惚间颇有些无形的狼狈感觉。 可这样的感觉刚刚涌现,便被楚维阳尽数抚平。 他甚至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开怀。 眼前用的不过是一口破败的石锅,半扇寻常的野牛肉,一捆树海之中极常见的药草…… 便连炮制的手法都较为简单,只是用了些君臣佐使的简单手段,仔细说来,连这部《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都还是初涉的状态,尚未能精研深入呢! 倘若来日里,能斩妖兽,取其气血来做主材,然后朝登雪山,暮探河口,寻来入品的宝药,然后以雕着云纹雷篆的宝鼎作盛器,以丹火炙烤! 彼时,或许饱腹便真的不再是问题。 或许,这种如影随形的痛苦,竟也真的有一天能够看到挣脱的希望? 一念及此,楚维阳咧着嘴,无声息的笑了起来。 这种松弛感觉渐次的传递到心神之中去,恍惚间,似是有极简短的字句涌现出来—— 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既五鼎烹! 如是,又十余息后,等到楚维阳连心中的这一层悸动都缓缓抚平之后,恰是那白玉毒蛇扭着身子从楚维阳的袖袍之中探出头来, 它的气息不再如之前那般显着的变化着,那逐渐变得浑厚的气血随着短暂的沉眠,稳定在了白玉毒蛇的身上。 嗡鸣声响起,楚维阳伸出手指头逗了逗玉蛇,索性盘膝就地而坐,一手抬着,将玉蛇举在自己的面前,另一手捏成小宗师法印,食指朝里,反扣在心口处。 这是《大日纯阳钓蟾功》的修法。 楚维阳没敢直接拿瓷瓶里的药泥来混炼毒煞。 到底境界过于低微,哪怕有功法束缚,楚维阳也唯恐一个不慎,用这等毒物害去了自己的性命。 天晓得经过了这么漫长岁月的酝酿,那一团药泥之中,蕴藏着多么浓烈的毒性。 也就是玉蛇这等天生的毒物,反而只需要短暂的沉眠,就可以将药泥炼化去。 反观楚维阳自身,或许和他境界相差仿佛的玉蛇,更为适合辅助他修行这部功法。 扣在心口处的法印被楚维阳抬起。 指尖处,似是有若隐若现的焰光一闪而逝,随即归于虚相,只是扭曲着方寸间的光影,篝火的光芒照耀过来,愈显得凌乱、交错。 那悬在楚维阳法印指尖处的,正是一缕分出的心火。 与此同时,玉蛇与楚维阳心意相通,也抬着头,凑到了法印前。 蛇信吞吐,嗡鸣声一闪而逝。 登时间,那一缕心火竟真切的显照于世了! 只是乍一开始,那焰火明黄,紧接着,像是被一滴墨晕染了一般,一息间就变成了灰黄色,仿佛那跃动的焰光之中都生出了些污浊的锈迹一样。 沉沉的呼吸着。 楚维阳一点点抚平心神。 尤其是在剧烈跳动着的绛宫心室。 下一瞬,那高悬的法印手掌再度反扣回来。 指尖点在心口处,霎时间,那缕毒炁心火,直被心神牵引着,复返绛宫心室中去了。 随即,楚维阳缓缓地闭上双眸,以五心向天式入定,沉浸在了毒道功法的修行炼化之中了。 ----------------- 良久,当白玉毒蛇萎靡的嗡鸣着,缩回楚维阳宽大的袖袍里之后。 这会儿,哪怕是在幽暗的地宫之中,借着篝火的光亮,都能够清楚的看到楚维阳愈发明亮的眼眸。 哪怕那张脸仍旧消瘦,那病体中仍旧满是沉疴。 可人的一双眼睛,是最能体现现时中精神状态的。 《五脏食气精诀》、《青竹老祖元说蕴煞驭灵丹经》、《大日纯阳钓蟾功》…… 这三部功法在楚维阳的手中,辅之以《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以一种曲折的方式,勉强的达成了某种不成回环的修行循环。 原地里,兀自沉默着体悟了一会儿,楚维阳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他笑着看向马管事。 “这一番修行,变化颇为喜人,元炁法力混着毒炁法力,并驾齐驱修行起来,头一次,修为的增长竟追赶上了四肢百骸之中煞炁的散逸!” “这是第一次,我通过修行,将煞炁侵蚀法力的程度,维持在了原本的状态!” 这样的变化,更能够教楚维阳振奋起来。 只是面对楚维阳的话,马管事的反应出乎预料的冷淡。 “这些我甚至比不上你懂……” “我唯一能够教给你的是剑宗的法门,我这会儿唯一能知道的是,以你那奇诡的剑道才情,如今一朝通泰,瞧见了前路的微茫光亮,你还能够再以心绪为引,悟出那护身的谷雨一剑来!” “这幽暗不见天日的地宫,你又打算住上多久?” “莫说四时了,你在地宫里,可还能辨昼夜?” “春时六正剑意卡在最后的关头,你准备来年给自个儿过头七的时候再去悟么?” “百尺竿头,一个犹豫,许就是寸步难行!” “我欲试问,汝剑利否?” “这是我唯一能懂的事情!” 第34章 九曲回肠皆是命 灵丘山中。 刘道人狼狈的依靠在树上,他大半个胸膛几乎塌了下去,咧着嘴,不住地有嫣红的鲜血从嘴角流淌下来,连紧咬的门牙都崩碎了半颗,喘气声愈发粗重,几如破败的风箱一样。 而在刘道人猩红的眼眸注视下,闫见明俯下身子,在王道人的尸身上搜寻着甚么,好半晌,只摸出枚乾坤囊来。 径直打开翻找着,不一会儿,几枚小心存放的丹药便落在地上,砸进混合着血水的泥污之中。 再之后,是那零碎里叠好又一层层包裹着的泛黄纸页,登时间也随着风飘起,挂在树枝上,活似是一张张纸钱。 最后摸着,将一把炼金揣进自己的怀里,闫见明这才直起身子来,将王道人的尸身往边上一掀,盖在了张道人的身上。 然后一枚玉瓶从怀中取出,小半瓶化尸水倒下来,而后,闫见明这才拢着手,冷冷地瞧着仍有一口气喘息的刘道人。 “我不过是道左相逢问个路而已,我甚至与你们自报家门,答应了时候给你们报酬,要你们帮忙带着,搜一搜灵丘山,寻一寻人。” “可你们就这样骗了我,羞辱着我的信任!” “将我当个傻子似的,引着我就在这灵丘山外边沿上兜圈子!” “光这棵脱了皮的死树,我半天里就看见了两回!” “而且还不光只是骗,就刚刚这一个时辰里,他们俩想着偷偷溜走过四回,你也想偷偷溜走过三回!我都看的清清楚楚!” “不想帮这个忙你们本可以直说的。” “家中可还有老幼?就近的坊市里可还有兄弟?你们就这么不怕得罪我庭昌山么?” 只闫见明说着的这会儿,刘道人喘的更厉害了,粗重的呼吸声音一点点变得凌乱起来,咧着的嘴角里,几乎已经没有了多少鲜血还在溢出。 许是太过于痛苦。 刘道人将手紧紧地摁在自己的心脉处。 这会儿,涣散的眼神和闫见明冰冷的目光对视。 刘道人似乎想抬起头来,微微颤抖的嘴唇中,含混的声音几乎不成字句。 眼见得此,闫见明一步凑到了刘道人的面前,一手并称剑指,点在了刘道人的咽喉处,一股精纯的法力顺着十二重楼,直入刘道人任督二脉周天。 闪瞬间,刘道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者得救一样。 闫见明因是微微低下头,将耳朵凑近到刘道人的嘴边,准备听刘道人打算说些甚么。 “道左相逢,我们不过是多一些防备……” “翻脸比狗都快的人……嗯……便是鬣狗都要比你多几分耐心哩……” “似是这般尖酸人,也配提庭昌山来唬人?也配腆颜说自己是老母弟子?” 闫见明阴沉着脸,随即就要起身。 可是刘道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按在心脉处的手一抬,猛地攥住了闫见明的手腕。 “呸——!” “且撒泡尿,照……” 话还没说完,刘道人双眼一瞪,那一口气出去,便彻底泄了生机。 闫见明颤抖着抬起手,抹去被喷在鬓角的血水。 不知想到了甚么,他阴沉的脸色几乎有些狰狞起来。 “鬣狗……嘿!鬣狗!” ----------------- 地宫里。 楚维阳脚踏着禹步一剑刺出,整个人忽地顿在了那里。 果然,马管事果然是个懂剑的人。 以楚维阳奇诡的剑道才情,伴随着心境的变化,如今再重新练起春时三十六式剑法,随着五道剑意交替流转,果然在清明剑意之后戛然而止,陡然变得晦涩起来,全然没有对谷雨剑意的感应。 如是一遍遍练起来,到了最后,整个春时剑三十六式剑招,都变得不复早先流畅。 原地里,楚维阳收剑,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思忖些甚么。 好一会儿,年轻人偏头看向马管事。 “这么说,果然是剑道的练法出了问题……” 马管事平静的点了点头。 “才情是天爷注定的事情,可当你连春时剑的剑招都练的走形的时候,便说明练法已经离着本真万里之遥!春时剑,春时剑,眼前无春时,哪儿来的谷雨?” “当然,你如今不说半边身子,至少肩膀头挣出泥泞里,好悬能舒坦的喘两口气了,总要有轻重缓急,将剑道练法舍一舍也无妨。” “只是我也不知甚么时候死,真等我没了,你哪一天想要再把剑道拾起来,就得自己翻着道书,一边瞎猜,一边胡练了……” 马管事说着的时候,楚维阳将手中的长剑横在面前。 他一边听着马管事说的话,一边轻轻地抚着长剑明亮的剑身。 等到马管事说罢,楚维阳猛地摇了摇头。 “不!剑道……不能舍!” “那惊蛰一剑,是我自己从无到有挥出来的!” “从那一刻起,对于我而言,剑道便不止是剑道本身那么简单!” “那口心气儿不能散,倘若是散了……只怕来日剑法还能拾回来,但志气没了就是没了!” “管事,你我这等人,从来都没有安身地的……” “来地宫这一趟本就是意外的遭遇,我想想,那个劳什子摘雨楼,该怎么走来着?” “伱说过,于炼气期这一境界,许多时候,杀人不只看境界高低。” “你我合计合计?” 闻言,马管事点点头。 “好!许多年没与人论过这杀人的剑了,咱们合计合计……” 说到这儿,楚维阳忽然念头一转。 “管事,我是能知晓好歹的人,你于剑道法门上面的天赋,我能真切的感受清楚,我是实在想不到,如你这般的人,又是如何沦落到去镇魔窟中做这小小管事的……” 这一回,马管事原本平淡的脸上尽是复杂的苦笑。 “你问这个……我曾提起来的次数比杀人的剑法还要少……记不得了,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没等楚维阳再继续开口问道。 年轻人看去的时候,马管事已经撑着路况的边沿,身子往下一顿,就这样消失在了楚维阳的视线中。 好一会儿,忽然有声音传出。 “你刚说得,你我这等人,从来没有安身地的……” 第35章 丹霞作法剑玉鸣(4k) 灵丘山中。 楚维阳短暂的驻足在坍塌的甬道坑洞之中。 四下里地势尚算开阔,虽然深春时节渐渐有了些湿气,可接连数日没有下雨,环境尚且算不上泥泞。 倚靠在一块灰扑扑,稍微一蹭就往下抖落齑粉的青石板上,楚维阳抽出手中的长剑,一手小心翼翼的托着一块切割方正的兽皮。 兽皮的正中央,毛绒绒的毛发之中,细密的铺着一层乌黑的药泥。 这会儿,楚维阳正托着这块巴掌大小的兽皮,一点点擦拭在长剑上。 照马管事的说法,如这等剑宗制式的精炼长剑,用料厚实,但品质依然在凡铁的范畴之中,故而不论如何反复的锤锻,成品的长剑也只是看似光滑无暇,实则仍旧存在着远比寻常感官更为精细的瑕疵。 这本是精炼长剑的弊端,可如今却又成了优势,能够让这层真正细密滑腻的乌黑药泥,仔细的浸润、镶嵌进长剑表面的那些粗粝与瑕疵之中。 “欲说杀人之剑,当无所不用其极,当在一剑之中,竭尽全力的用出全数能耐,如此,方可称之为剑出无悔!” 这仍旧是马管事教给楚维阳的道理。 只是作为剑宗的编外人员,修偏门的逃囚,楚维阳竭尽全力在一剑之中用出全数能耐的方式,大约和九成九的剑宗弟子都不大一样。 一遍遍,楚维阳不厌其烦的仔细擦拭着长剑剑身,又小心翼翼地照顾着长剑锐利的锋芒,唯恐在手上割裂出细小的伤痕来。 好半晌,原本亮银色的长剑,在楚维阳的擦拭下,遂变成了银灰颜色,仿佛上了一层哑光。 尤是不满足,楚维阳晃了晃手腕,又见玉蛇嗡鸣着探出头来,蛇信吞吐着,一道毒液就均匀的喷在了剑身上。 这便恍若是又在哑光层上浇了一遍漆,趁着毒液湿润,还未完全干燥,楚维阳又托起那沾着药泥的兽皮,一遍遍重复的擦拭着剑身。 那药泥已然是岁月酝酿出来的毒物奇葩,再混上《青竹丹经》秘法孕育出来的玉蛇毒液,楚维阳务求一个效果——甭管是谁挨上了这么一剑,都莫要再想甚么解药的事情,且看能否生生熬过去才是唯一活路! 唰——! 最后,待得楚维阳再将长剑横在眼前的时候。 幽暗的剑光映照着年轻深邃的眼眸,那一闪而逝的灵光,似是雷与火交织而过! ----------------- 摘雨楼中。 空荡荡的厅堂里,一应的桌椅,不知何时早已经被淳于淮清理了干净。 四面墙壁上,斜斜的挂着一串又一串高低错落的灯盏、蜡烛与香台。 这会儿,四下里香烛缭绕,那点点摇曳的焰光随着悬挂的高地错落,乍看去时,恍若是漫天星斗环绕,杂乱里,透着的却是幽深道理一样。 只数十息的功夫,袅袅烟气萦绕在窄小的房间里,霎时间若是雾霭笼罩,朦朦胧胧之中,淳于淮立身在厅堂的正中央,他的身前,摆着一面银盆。 这会儿,淳于淮正取出一樽玉壶,斜着壶身,将一泓黏稠而清澈的浆液倒进银盆之中。 随即,浓郁的丹药香气与烈酒香气弥漫开来,很快与四下里烟气中的檀香味道融合在一起。 这气味儿陡然变得复杂起来,不算是太好闻,但只需轻轻一嗅,便教人精神提振,只觉得要从天顶直通透到脚心。 很是抽了抽鼻子,眼看着一泓酒浆全都倒进了盆中,淳于淮这才收起了玉壶,手腕一翻,灵光兜转之间,便是一沓符箓被淳于淮捏在了手中。 淳于淮以剑指挑起一张符箓来,也没再有别的动作,只是两指一撮,那一道符旋即便被裹在了明黄色的焰火之中。 见这道火烧得明亮,也不等符箓本身全数被烧成灰烬,淳于淮径直将手中符箓往银盆里一扔。 说来也奇,那符纸点着火坠入盆中丹液酒浆里,不见符箓漂浮,也不见沉底,只晃晃悠悠的悬在正中央;那火不曾盛一分,不曾弱一分,仍旧一点点的烧着符箓,直化成灰烬。 而自始至终,那浓烈的酒气仍旧,却不见酒浆被火点燃。 似是早已经有所预料。 淳于淮也不往银盆之中仔细去看,只接二连三的动作,便将手中厚厚一沓符箓,尽数用相同的办法,掷入银盆中去了。 哪怕仍旧不见酒浆烧起来,可这样一道道的明火烧过,早已教丹液滚烫,有一缕缕雾霭从盆中蒸腾而起。 仔细观瞧去,那缕缕雾霭之中,似是有点点灵光,恍若星辰一般若隐若现,拘束着那雾霭悬在银盆上空,不再散逸开来,偶然间灵光显照的时候,又和四壁上缭绕的香烛焰火相映照着。 似是满天星斗在身周,又似是满天星斗在眼前。 紧接着,淳于淮推金山倒玉柱,直直跪在银盆前,翻手捏起三根线香,不住地叩首间,含混的声调似是诵念,似是祈祷,似是哭诉…… “噬心唤命咒——”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垂幽渡厄,擎日祛灾。” “因是弟子,噬心唤命。” “至高至上,至亲至师。”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亲至师。”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亲至师。”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手中线香一息间烧成灰烬与尘埃,那股烟霞裹着灵光悬在银盆上空。 原本一缕缕蒸腾而起的雾霭,这会儿簇拥着那烟霞,一团团裹在一起翻卷着,看去时,恍若是庆云摇晃,是九霄之上云海浩渺,是云海之上大日虚悬寰宇! 那唯一的明黄颜色,是丹形,是霞光! 下一瞬,丹霞老母那苍老的声音,便在那虚悬的大日镜轮之中传递出来。 “孩子,你这一回可忒能惹祸了些,若是能活着回山里来,奶奶可轻饶不了你!哦,你大姑姑也说了,要拿藤条来抽你屁股……” 丹霞老母声音极慈祥,话里虽说着不轻饶,可那和蔼的语气,只像是软绵绵的拍打,也舍不得用上半分力道。 可听得了丹霞老母这一声,淳于淮登时间抖得筛糠也似。 从始至终,淳于淮几乎连头都没敢抬起来过。 “奶奶……奶奶!您都不喊我淮儿了么?都是淮儿的错,是我贪心才跑来河南面的!我只想着,这是顶好的机会了,倘若是那人远走了,又倘若是那人被剑宗拘去了,这事情恐怕就再没有圆满的那一天了……孙儿知道,孙儿任性了,可奶奶,你得帮我……” 说到最后,淳于淮口中的哭腔一点点平复了下来,满是迫不及待的急切。 回应淳于淮的,却是丹霞老母的一声冷笑。 “没有圆满的那一天了?傻孩子,你才多大的能耐,这人间的事儿你又能往前看多远,也配在奶奶面前说这样的话?” “是人家截云峰要历劫补经,不是咱们庭昌山要脱胎换骨——开宗立派的那一天,天爷就把命数写下了,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往人家碗里扒肉吃的?” “不是不许你吃,而是得讲求法门,需得有吃相才行!” “悠悠古史,莽莽群山,数不尽的宗门兴衰,可你听闻哪一家开宗立派的时候,是生生囫囵着把别家法统夺走,一点儿脸面不讲,一点儿自己的道统都没有的?” “便是河南面的魔门,都不至于这样的……下作!” “甚么道理都不讲,你这是想咱们庭昌山还没成圣地大教,就先得罪出个死敌来?” “把你养在膝下,从那么点儿的孩子一直到今天,奶奶竟然是头一次瞧明白了伱的心性!” “早知道这样,最一开始就不该让你知道剑宗镇魔窟灵物的事情。” “你还想一直瞒着,可奶奶打一开始就知道,有一小半的灵物,是在你的身上!” “有这小半的灵物在手里,等他们家真开始历劫补经了,真到了那最要紧的时候,是进是退,奶奶都好跟他们商量,不求甚么开天的剑经,来日等咱们得脱胎换骨的时候,邀他们来几位金丹道友观礼,便能凭空去六成灾劫!” “又或者奶奶替你先一步将这位分占下,有灵物在身,就是有气运在身,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截云峰一脉再想历劫补经,那一众弟子都不堪造就,非得邀你入门才是!” “虽说法统上别扭了些,可为了补全经文,便是截云峰上上下下都得捏着鼻子认下你。” “到时候,你是东山淳于家的子弟,是庭昌山道场主人的好孙儿,是截云峰补经的道子!未来的掌峰!命定的金丹大修士!” “彼时,三家的基业,都能心甘情愿的交到你的手里!” “奶奶早先没和你说过这个,可真真从心里想过,这样的境遇,哪一个不比你如今的想法好!” “你如今一个人跑到了河南面,若是真出个甚么差池,伤了自己性命,再丢了那灵物,到时候鸡飞蛋打,奶奶遭命劫的时候,拿乖孙你来挡灾,好也不好?” 这般说着,淳于淮的身子又抖了起来,只是听到最后,他几乎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看向那丹霞镜轮的目光之中满是懊悔的神色。 “奶奶……这……” 庆云兜转之间,愈发浓烈的灵光一点点凝聚,不多时,丹霞老母那虚幻的身形,已然显照在了淳于淮的面前。 “孩子,你头一回犯错那年,东山淳于家毁了一村的人。” “你上一回犯错的时候,剑宗镇魔窟几乎去了一山的人命。” “这些你竟然都没看到眼中么?” “你犯一次错,就需得有人替你付出一回代价!” “清海那老道士就在玉髓河口防着奶奶我呢,我不好出手,但总得想办法护你周全,护那小半灵物的周全。” “这是你大姑姑的魂魄真灵……” “她没法拿藤条打你屁股了……” “千错万错,你不该教你大姑姑给你偷逃出山门的符诏,还教她欺瞒我!” “她是我的亲传弟子!” “奶奶以秘法,将她的真灵镇在你的灵台之上,在那一缕真灵魂飞魄散之前,有她来护你的周全!” “若是动身的顺遂,她许还有残魂回返山门,若是多遭了些不测……” “这就是你犯错的代价!” 话说到最后,淳于淮这里眼圈都红了,他不敢置信的看向那丹霞镜轮。 层叠的霞光雾霭之中,一点点灵光凝聚在丹霞老母虚相的掌心处,隐约间,那一缕幽暗的灵光之中,似是能真切的听到有凄厉的哀嚎声一闪而逝。 那声音教淳于淮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原地里,丹霞老母的脸上,几乎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微笑。 她偏过头,看向河口的方向,似乎在与清海道人隔空对视。 紧接着,老母抬起手,捏着那真灵游魂,以法印托着,直直镇入了淳于淮的眉心处。 少年的双眸登时间变得晦暗。 他分明仍旧僵持在原地,可丹霞老母看去,却像是和另外一个人对视。 “好好做,事情做好了,奶奶还能许你一条活路……” ----------------- 灵丘山外围,葱郁的树海之中,随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四周蒸腾的雾霭之中,谢姜和靳观探头探脑的看着,浑似是头一回窥见天地辽阔一般。 尤其是靳观,挑着眉头,便是四下里寻常的草药,落在他的眼中似乎都多了分新奇。 这便是河南面的天地么,这便是传闻中魔修与散修肆虐纵横的无边旷野么…… 一念及此,那芳草与泥土的清香气息之中,几乎都透着些魔孽气息的刺鼻与腥臭。 而就在靳观愈发心旷神怡的时候,一旁的谢姜却将剑抽出,横在自己的身前。 另一只手一翻,一枚巴掌大小的剑形玉符就被谢姜郑重的捏在了指尖。 剑符上面雕琢着龙纹凤篆,宝光若隐若现。 只一眼看去,靳观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这——!师姐——!” “这是清泉师叔的……” “你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 闻言,谢姜狠狠地等了靳观一眼,止住了他的惊呼。 “若非师尊将此物交予我傍身,茫茫树海,凭甚么感应剑意,找寻那灵物?” “靠你身上的那劳什子因果么?” 话音落下时,谢姜擎举着那剑符,轻轻地敲击在自己长剑的剑身上。 一时间,剑鸣声缭绕,连绵不止。 第36章 问君剑下应恨悔(4k) 灵丘山坊市。 楚维阳背着箩筐,手提长剑,自顾自的走在稍显喧闹的坊市中。 说是喧闹,较之河源地坊市,也不过是空旷的街上多了些行人与烟火气罢了,只是到底深入玉髓河南的旷野,这灵丘山坊市之中的大部分行人,离着寻常模样愈发显得怪诞。 有一长着一头肉疙瘩的大汉,有顶着一张老迈尸斑脸色的童子,有一张嘴裂开到耳根处的冷峭女子…… 到底是魔门与散修层出不穷的地方,这前者的修行法门蛮霸,走那登霄捷径总要留下些无法挽回的代价才是;而后者的修行法门奇诡,运功行以险峻陡峭经络,纵然炼得法力,但也自然要在身上留下险峻陡峭的结果…… 唯有极少的一小半人群,仍旧维持着寻常人的本相,只是偶然间眉眼扫过,眼眸之中尽是凶戾狠辣意味。 而在这样的魔门与散修传承之中,仍旧维持本相的,任是教谁观瞧了去,都能晓得才情的厉害。 至少楚维阳只是背着个半身的箩筐,箩筐里马管事探出小半个脸色苍白的身子。 这样的组合,行走在坊市里,几乎已经是能够让人看上一眼去,然后肃然起敬的范畴了。 然而迎着众人的目光,楚维阳目不斜视,只在行走间,偏着头与身后的马管事低声说着甚么,然后几度环视,径直穿过人群,走入了此地坊市的回春阁中。 到底风物不再一般。 站在柜台后面的,也是一脸色阴翳的清瘦老头,一对招子落在楚维阳的身上,几乎要堪透皮肉,化作两把尖刀扎进骨头缝里。 可倘若说整个坊市里,还有谁曾经见过那最多的阴郁魔修,见过那些奇诡异形的人在痛苦的挣扎之中逐渐麻木,然后在某一天的清晨忘却自身,最后在鬼蜮里,环绕着森森阴物,彻底散去生机…… 想到这个,楚维阳忽然有了一种像是回到家一样的松弛感。 他踩着丁字步,稍有些倾斜的往前探着身子,脖颈高高扬起,那清瘦的恍若皮包骨头的脸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抽动,那空洞且深邃的眼眸看向那阴翳老头,却不像是在观瞧甚么活人,而是某种阴物,某种残躯,某种游魂…… 饶是回春阁见多识广的柜台掌柜,此刻都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兢,猛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然失语,与楚维阳这样沉默着对视了良久。 艰难的咧了咧嘴,掌柜的露出一个很不习惯的僵硬笑容。 “这位道爷,需要点儿甚么?” 楚维阳手腕一翻,从袖袍中捏起两三个颜色款式皆不相同的乾坤囊,一边掂着一边开口道。 “百草破厄丹、龙虎回元丹,有多少,先与贫道摆个样子出来。” “哦,对了,澄清翠玉莲子、苦叶花、三丁赤元草……待我想想……还有至少十年份起的乌木曲藤,有多少,同样与贫道摆个样子出来。” 闻言,掌柜的点了点头,在楚维阳的面前没敢再有甚么怠慢举动。 “道爷稍待。” 话音落下,掌柜的撩开门帘,直往后边库房去了。 原地里,扒着箩筐边沿,马管事自然听得真切。 “你需得想清楚想明白,买这些东西,是为了铺后路用的,你本就在丹道上没甚天赋可言,纵然是无意间得了人家两张丹方,也不该将积蓄用在这里……” 闻言,楚维阳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买多少的丹药,若是亡命天涯去,总也是有数的,可我如今得了《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又有两张完整的丹方,只需稍稍通悟其中君臣佐使的道理,日后东去路上,许就能是关键时候救命的法门!”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中,满是对于生死的郑重。 若要一思进,先得一思退。 听得楚维阳这样说,马管事咧咧嘴,似是想骂些难听的话,到底忍住了,没再有一言,沉默的看着楚维阳一把一把的从乾坤囊中掏出炼金来,换成一瓶瓶化煞丹药与一匣匣宝药灵材。 待交割清楚,楚维阳宽大的袖袍一卷,将手中长剑一提,不顾那掌柜的脸皮抖动,年轻人径直转身,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而去了。 ----------------- 如是大半天过去。 当楚维阳从一家散修开的符箓铺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春意愈深,正午虚悬的阳光渐渐教人感受到浓烈的热意。 捏着袖口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楚维阳这才杵在原地,脸上露出了有些难为的表情。 与此同时,马管事稍稍有些急切的声音低沉的从楚维阳耳边响起。 “差不多得了,真把自己当成来进货的了?坊市里人多眼杂的,多留一分,就多一分的危险!还愣在这里做甚么?” 楚维阳仍旧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 “我在想刘道人他们三个,这是真正灵丘山的地头蛇,若是能把他们邀来,这一桩事情许是能轻便一些。” “可想一想,事情又没有那么简单。” “早先道左相逢,许多事儿都是想到哪做到哪,才勉强把人唬住,可若是要去对付庭昌山的人,真个露了馅,只怕他们三人要先杀我才够解恨……” “最好是,还能有个甚么法子,再把他们进一步的唬住……” “我不是这样善工于心计的人,管事,你在镇魔窟也是吃过见过的主,怎么样,给支个招?” 箩筐里,马管事很是拍了一下箩筐的边沿,张了张嘴,眼见得那难听的骂人话就真个要说出来了,原地里楚维阳忽地话头一转。 “也罢,先去见一见,刘道人与我说过他在坊市里的住处,许是碰不上面呢,许是见了面也不定真个要邀他去做事情,只是,这三个端是风尘里的老实人了,先见一见,总是无妨的……” 片刻后,楚维阳怔怔的驻足在了坊市中的一个街角处。 不远方街的斜对过,曾经刘道人所言说的驻足之地,不大的院落外,屋檐上挂着惨白的灯笼。 即便是站在街角处,楚维阳仍旧能够听到从院落中传出来的,那隐隐约约,极其克制的女人悲伤啜泣的声音。 与此同时,有一耄耋老人步履蹒跚的从街角处路过,诧异的看了楚维阳一眼,又顺着年轻人的目光看向那院落。 到了老人这样的岁数,许是已经不知道甚么是怕了。 他兀自叹了一口气。 “唉,前天还见他们哥仨,说是在地里发了笔浮财,本想叫他们请耶耶喝杯浊酒,可话还没说两句,一转眼哥仨又急匆匆的出门去了。” “这一走,人就没再回来,等人从山林子里找见他们尸身的时候,那俩小的,大半身子都化成了乌血,生是教人多挖了几铲子土,才算是把人全数带了回来。” “后来有人又从林子里找到他们哥仨留下的暗记,说是要给甚么外人带路去,记号用的很怪,多留了个阴字,又留了个明字儿……” “这一座山就是一片天一块地,能安稳活到寿终已是不易,这些年里,也不多少人是这般死在外人手中的。” “顶好的一个家,毁了……” 再后面,那老头絮絮叨叨的念着,楚维阳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他怔怔的看着那房檐下悬挂的惨白颜色。 仿佛要有血,要有血红的颜色,要将那惨白的纸晕染。 下一瞬,楚维阳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偏头看去,那老头已经折身走去几步,留给楚维阳一个不近不远的背影。 几乎没再有犹豫,楚维阳朝着那老头呼唤道。 “老先生,请留步,晚辈有要紧事情请教!” 几乎话音刚刚落下,那老头便转过身来,满是皱褶的沧桑面容上,尽是风霜雪雨的麻木痕迹。 “孩子,耶耶不管你是那个阴字儿还是那个明字儿,你能来看他一眼,就是缘法;你能喊住耶耶这一句,不论你要问甚么,耶耶都事无巨细的说与你听!” ----------------- 夜幕再度降临。 蒸腾的雾霭将树海笼罩,一阵阵深春的大风呼啸而过,那婆娑的声音,像是大海的浪涛一道道打落。 闫见明行走在灵丘山树海之中,他的眼眸里,有些急切,也有些茫然。 急切是因为,直至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数之不尽的一棵棵树;茫然是因为,即便是这些树,看得久了,他也难辨认这一棵与上一棵树的分别。 仿佛是树海本身,树海的阴影,甚至连同自己脚下泥泞的土地,都要融化进那无尽的雾霭之中去了。 甚至连自己的愤怒与急躁,在这汪洋大海的滔天巨浪之中,都摇曳着,仿佛下一瞬就要被浇灭。 那些看似激烈而浓郁的情绪,其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忽地,闫见明无端的想起了楚维阳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听到耳边传来的脆响声,仿佛是楚维阳的手隔空又羞辱似的拍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恨恨的甩了甩手臂,闫见明像是在发泄着心中的羞愤。 可下一瞬,他脸色陡然一变,猛地驻足在原地,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阴影中,满是防备与警惕。 “谁——!” 浅浅的脚步声中,楚维阳背着箩筐,从树后的阴影里走出来。 朦胧的雾霭之中,年轻人病体消瘦的身形,在黯淡的月光照耀下,愈发像是游荡在山林之间的孤魂野鬼。 紧接着,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响起,在树林雾霭之中回荡,更像是鬼蜮之声。 “闫道友,你不去伺候好你们家大少爷,追在我屁股后面做甚么?这和当初说好的可不一样!” 闻言,闫见明只是冷冷一笑。 “当初说好的……你也配提这句话!摘雨楼里,贫道可没看到你的身影!” 楚维阳摇摇头,肩膀一松,手在底下一托,随即便将背上的箩筐顿在了地上。 “摘雨楼……伱去过摘雨楼了?还是说你们俩都去过摘雨楼了?去摘雨楼找我做甚么?想杀了我?杀人不成,又来灵丘山里寻我?闫道友,你这么做,咱们结仇可就结大了啊!” 说着,楚维阳直接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身形半蹲,脚步一掰一扣,一手将剑锋横在身前,一手并称剑指,虚点在剑脊上。 最后那一层遮羞的布,也在楚维阳这一《春时剑》起手式的面前被割裂开来。 因此缘故,闫见明愈是羞愤。 “哈!不过是一逃奴!不过是一魔囚!于南于北,都是渣滓里瞧不见身影的东西!侥幸让你逃出生天来,多活几日已是天爷恩赐,又哪里来的气性,也配学着别人样子,冥顽不灵!负隅顽抗!” 闻言,楚维阳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咧嘴笑了笑。 “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任你怎么说都好,可是闫道友,我确实是在拼命,可我拼命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能活下去!闫道友,你今日站在这儿,站在我的剑锋前,又是在为谁拼命呢?” “缥缥缈缈站在云端的丹霞老母?还是颟顸固执的淳于家大少爷?” “这般看,似是我更有些人样子呢!庸庸碌碌为人奔走,闫道友呐,你真真鬣狗也似!”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摇了摇头。 闻听此言,闫见明几乎愤怒的要将双眼瞪出来! 他紧咬着牙,那蕴含怒吼的字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鬣狗——哈!鬣狗!” 最后一字吼出的时候,闫见明整个人都在激动地颤抖着。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楚维阳大步流星一般,踏着禹步,直朝闫见明冲去! 一掰一扣之间,楚维阳身子几乎拧成了陀螺,身形骤然一动的瞬间,楚维阳便顺势将长剑贯进了剑鞘中。 那几步路,是禹步,是春时剑三十六式的全数步伐,是楚维阳将心念沉浸在剑锋上的斋醮科仪! 浑厚的法力裹着剑意,化作肆意的剑气,流淌在长剑的挥舞之中。 这几步路,是楚维阳从无到有,将剑势累积到巅峰的一剑! 藏锋于鞘——清明剑意! 下一瞬,剑光乍现! 楚维阳那一剑刺出的,仿佛是九天月华! 那剑锋嗡鸣割裂的,仿佛是他眼前的生与死! 与此同时,随着袖袍挥舞,缠绕在手腕处的白玉毒蛇,亦随之化作一道白色雷霆,跃在半空中,直袭向闫见明的面门! 回应楚维阳这一剑的,是闫见明不退反进的身形。 是道人前所未有的狰狞怒吼声音。 “好!好!好!” “来得好——!” 话音落下,闫见明双手捏着担山法印,指尖各捏着一道符箓,双手似托天而起,迎向了剑锋,迎向了毒蛇! 第37章 幽泉路上冷似冰(4k) 两道杀招一左一右袭至,楚维阳身形几乎完全的模糊在了朦胧的雾霭之中。 只有那一剑映照的银白色月华,只有那嗡鸣声中的纯白匹练。 下一瞬,被闫见明捏在指缝中的两道符箓,登时间兜转着明光,化作两道赤红火焰,将闫见明捏着担山法印的双手包裹在跃动的焰光之中。 当先一印迎上了锐利的剑锋。 砰——! 伴随着火星迸溅,回响开来的竟然是金石撞击的声音。 那符箓焰火包裹下的担山法印,竟然坚硬若铁石! 而紧接着响起的,则是白玉毒蛇略显凄厉的嗡鸣声。 另一手的法印只错开半息,便朝着玉蛇兜头打落,到底得见人世、成了妖兽没有几日,玉蛇对那焰火且惊且惧,闪瞬间泄去了凶凶来势,直教那一印抽打在七寸处。 等楚维阳余光看去时,那玉蛇飘在半空中,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直跌入草丛之中,不见了身影。 此时间,闫见明隔着焰火与剑光,蕴含愤怒的双眸看向楚维阳,只咧着嘴冷冷地笑了一声。 “呵——!” 闫见明的表情中愈见嘲讽。 自打玉髓河畔第一次道左相逢那回,楚维阳便将那柄剑宝贝也似的捧着;至于那条白玉毒蛇,连《青竹丹经》的功法玉简都是闫见明亲手教给楚维阳的。 临到了如今生死斗法的时候,他又岂会不防备着这些。 两道鎏金炽火咒符,便是闫见明的应对。 偏生楚维阳果真愚不可及,竟将这一剑一妖当成了自己的底牌与杀招。 到底是镇魔窟里出来的逃囚,天生的渣滓孽修,似乎无须人去教,满脑子里就尽都是魔门修士一脉相承的蛮霸风格,不论是说话、做事还是斗法,都只有一路狠辣的横冲直撞。 气势颇为可观,可到底差了太多手段,差了那缥缈的命数! 事到如今,又是谁,在用那些看似激烈而浓郁的情绪尝试着解决麻烦呢? 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近地里鎏金炽火咒符的眼光,似是让闫见明一息间吞纳了温润的暖流一样。 那闪瞬间熏熏然的醉意,几乎要让闫见明露出赤子一样的笑容来。他仿佛飘在云端上,再俯瞰,在用极其怜悯的目光俯瞰着眼前的人。 而回应着闫见明这样慈悲目光的,是恍若雷霆与火焰交织成的光芒。 咦? 鎏金炽火咒符的焰光,似是明亮了几分…… 不对——! 那雷光又是从哪儿来的? 没等闫见明想明白这个问题,可到底心生了预兆,没等那交织的雷光愈演愈烈,电光石火之间,闫见明狠狠地咬在了舌尖。 剧烈的痛楚终于让他稍稍清醒过来。 张开嘴,正要再呼吸上一口气,可是那火光中灼热的气浪里,却尽是腥甜的气息。 有毒——! 不应该如此,我已经有防备了! 那毒蛇都被打落一旁,不知生死呢。 怎么有这样的道理…… 心下一慌,登时间,闫见明心中思绪纠缠的恍若一团乱麻,偏生他又知晓这会儿不该是愣神的时候,可那腥甜的气息早已经开始影响自己的心神,他竟有了闪瞬间的迟滞,甚至是对于自身的思绪有了某种不可言喻的剥离感。 他仿佛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思绪在自己的心神之中纠缠成乱麻,更要愈演愈烈的继续纠缠下去。 似乎是喝醉了一样。 眼见得那雷火一剑卷起的风已经扑打在面容上,闫见明的一手抬起,仍旧迎向了剑锋。 可另一只手,却僵在了原地—— 不对,这会儿状态不对,该以双手合印抵挡这一剑!这才是最稳妥的方法! 不对,也不对,这人剑法就这么回事了,需得先解毒,丹药我放在怀中了,但有一张清神符箓藏在腰间…… 不对,更不对!是非皆在人身上,不可迟疑,用必杀手段,以了结此人性命,则万事皆定!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又一道念头无比清晰的涌现在他的心神之中。 可愈是这样,愈是教他彻底失了主意。 再没有任由他继续想下去的时间了。 那一剑越过了鎏金炽火,雷霆与火焰交织的惊蛰剑气,直直的随着楚维阳刺出的剑锋,洞穿了闫见明的咽喉! 前所未有的剧烈痛楚,生死之间的大危机,让闫见明彻底从毒炁的迷惑之中清醒过来。 睁眼时仍旧是清晰的人世间,可眼前的雾霭似是越来越重,连楚维阳近在眼前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我……我……” 没等闫见明再说甚么,他捂着脖颈,喷涌而出的殷红鲜血,已经彻底让他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挣扎着,他终于将手伸进怀里慌乱的摸索起来了。 而楚维阳却微微侧开了身子。 不远处的箩筐里,马管事一手撑着边沿,猛地一用臂力,大半个身子跃起! 另一手扬起,倒提着的,是另一柄古朴至极的寻常铁剑。 朦胧月华的照耀下,那铁剑上却已经被抹了一层血迹,仔细看去时,甚至有着丝丝缕缕的黑烟煞炁从血锈色中渗出,而原本笔直的剑脊,也在这层血锈的腐蚀下变得坑坑洼洼,斑驳不堪。 嗖——! 马管事手腕一甩,一股迥然不同的剑意冲霄而起,裹着手中的短剑直直掷出,快若霹雳也似! 等再看去时,那柄短剑已经深深地扎进了闫见明的心脉处,然后又透体而出! 混着毒炁的一剑封了咽喉,抹着煞炁鲜血的一剑断了心脉。 如是,闫见明在楚维阳的眼里,才算是真个命数断绝。 砰——! 闫见明仍旧在抽搐着,双腿发软,跪倒在松软泥泞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楚维阳已经从一旁的草丛中走过来,他小心的捧着气息萎靡的白玉毒蛇,将一缕煞炁凑到玉蛇的蛇吻前,安抚着灵宠的情绪。 直等到楚维阳又站定在闫见明的面前,等到手腕处的玉蛇复又嗡鸣了几声,这才见年轻人赶忙将长剑贯进剑鞘中,猛地喘了几口气。 不再隔着朦胧的雾霭,也不再隔着雷霆与焰火。 两人的目光再度对视到了一起。 “杀掉你,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 说着,楚维阳抬起手来,轻轻地拍打在闫见明的脸庞上。 那巴掌的脆响声,还有玉蛇的嗡鸣声再度响起。 最后—— 闫见明的眼前一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尽喟叹,就这样死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瞧见他是真的没有了生机和气息,楚维阳没有急着搜寻闫见明身上携带的乾坤囊,反而直起身子来,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很是复杂,但又很是平静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注视着闫见明跪在地上的尸体。 而与此同时,在这漫长的沉默里,马管事趴在箩筐的边沿,狼狈的喘着粗气。 在掷出那柄短剑之后,他便没再理会闫见明一眼。 马管事在注视着楚维阳的身影,尤其是当楚维阳陷入这种沉默之后,马管事的目光里愈发有着某种期待。 一息,两息,三息…… 终于,马管事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 “怎么样?” 这一声将楚维阳从沉思中唤醒,年轻人诧异的回身看向马管事。 “甚么怎么样?” 马管事并起剑指,急匆匆胡乱的在箩筐上这么一比划。 “剑意!我是说剑意怎么样了?” “你不是贯会走这偏道么?甚么剑意都从你这心绪里生发出来。” “怎么?杀了闫见明,还不够你心潮汹涌的?” “这是庭昌山的修士,炼气期巅峰的修士!难不成这你都不满意?” 闻言,楚维阳摇了摇头。 杀了闫见明,他是有快意在的。 可是出手前先在层层雾霭里散逸开来煞炁,出手时剑光里裹着药泥毒炁,等彻底蒙昧了闫见明的心神,等他猪脑过载,彻底失神的空挡,再出一剑抹在脖子上。 似是这样的过程,莫说是杀闫见明了,寻常时候猎杀野兽似乎也没有这样容易过。 那种曾经对于炼气期巅峰的种种幻想,让此刻的楚维阳有着极度的不真实感。 而这种不真实感,甚至尤要胜过他心中的快意。 “也许,这个人的生与死,在我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样重要……” 这般说着,楚维阳缓缓地弯下腰来,终于伸出手,摸索在闫见明已被鲜血染红的衣袍里。 ----------------- 摘雨楼中。 淳于淮怔怔的坐在窗户旁,看着窗外在夜风里影影绰绰的葱郁树海,有一种近乎柔媚的忧愁感从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来。 再看去时,厅堂里已经没有了那面银盆,不见了四壁的缭绕香烛,更散去了那雾霭般的烟气。 早先的经历恍若是梦幻泡影一般,给了淳于淮一种不真实感觉。 可是少年又真切的清楚,某种事实已经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那种似女子风情的一举一动,那时常涌现在心神之中不属于自己的思绪…… 他在等待,可长久的时间过去,灵台上的另一道魂魄却并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 但沉默并不曾动摇淳于淮分毫。 之前在厅堂中发生的事情,似乎让他迅速的有了长足的变化。 他似乎真的稳重起来,势必要耐心的等到那一场必然到来的对话。 与自己大姑姑魂魄真灵的对话。 可正这样想着,忽然间,淳于淮的脸色猛地一变。 “大姑姑——!” 低声呼和着,淳于淮猛地抬起手,一指就要点在自己的眉心泥丸宫处。 可是手臂刚刚抬起,淳于淮整个人的动作都猛地顿在了那里。 下一瞬,少年的气质陡然一变。 “淳于淮”似乎是在熟悉着甚么,又极度陌生的舒展着腰肢与手臂。 紧接着,他打了一个寒兢,双手交织着,自顾自拥抱着自己的肩膀。 再开口的时候,淳于淮的口中传出的,竟然是朦胧飘忽的魂音,仔细听去时,尤能听到一个女子原本清丽凄楚的声音。 “淮儿,打从镇魔窟开始,你一步步几乎尽都踏在了错处,不论是庭昌山里,还是在家中,都断不许再看你这样继续错下去了。” “你踏错一步路,就须得有人为之付出代价,姑姑倒也不是埋怨你甚么,只是若继续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当灾劫落在你自己身上的时候,便再无一人与你遮风挡雨了!” “这玉髓河南的事情凶险,姑姑需得亲自出手替你解决了!” “那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教人绝望,某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半只脚已经踏在了幽泉路上,那冰冷刺骨的寒意几乎穿透了魂魄,封冻了真灵……我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顿了顿,少年再开口的时候,神情仍旧凄楚,可声音却变回了淳于淮自己的本声。 “是我拖累了姑姑……” “既然姑姑要亲自出手了结此事,淮儿自然无有不可,只是不知道姑姑是怎么个想法?” 又顿了顿,才是魂音响起。 “这一番遭遇,从那甚么历劫补经开始的,纷纷扰扰因果丛生,才将咱们尽都卷了进来。” “既然要了结,短暂的了结此事,便也须得从因果中入手才是!” “伱南行之后差错最大的一步,就是太过于轻忽那镇魔窟逃囚!想他甚么人物?一堆渣滓里逃出了生天来,还极可能得了剩下的灵物,从那会儿开始,到今日,都多少天过去了?” “这人能一直活着,能教老母看在眼里,又岂能还用曾经看渣滓的目光看待他?” “或许他修为最是不堪,可那身上层层叠叠缠裹的因果命数,都能生生害去许多人性命!” “若无有万全把握,在姑姑眼中,此人反而是最难对付的。” “反观剑宗追来的那俩修士,初出山门的生瓜蛋子,结下的还尽都是和咱们庭昌山的因果,看似身在局里,可直至如今怕是连口汤都没喝上过!” “先将他们俩引来,不拘是打伤了还是取了性命,到时候且看那牛鼻子老道还否能安然立在河口地!” “他一动,山主自然也要动!” “都拖下水来罢!个个站在干岸上做甚么?只瞧着咱们小儿辈的拼死拼活?”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放心,淮儿,我知道你在担忧甚么。” “姑姑没有疯,正相反,那生死间,那幽泉路上的冰冷,让我的思绪清晰极了……” “灵物……” 正说着,淳于淮缓缓地抬起手来。 掌心处,渐渐有盈盈华光,像一泓琼浆,缓缓地映照着灵光斑斓,似一挂星河倒映。 ----------------- 树海之中。 谢姜又一次擎举起剑形玉符,轻轻瞧在剑脊处。 只是这一次,忽然间又剑鸣声恍若龙吟虎啸一般。 声声震颤里,那剑符陡然脱出谢姜的手掌,悬在两人身前,一道气浪遥遥指向某处。 “找到了!” 第38章 蟾宫生得翠玉火 灵丘山,葱郁树海,层叠雾霭。 临近灵丘山坊市的山林中,楚维阳端坐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年轻人盘膝而坐,借助着地势,已经能够隐约透过雾霭看见灵丘山坊市中的点点黯淡灯火。 许是本来就应对着甚么时辰,远远看去某几处院落里,似是火光盛了许多,仔细听着,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听到那凄切的嚎啕大哭的声音。 不再克制,不再隐忍。 微微叹了一口气,楚维阳只是自顾自地坐在那里,一手把握着瓷瓶,另一手举在瓶沿下边捧着,手腕一翻,就倒出一把沁着清香的灵药来。 然后往嘴里一扣,生是如嚼糖豆儿一样,不管不顾的吞咽下去。 如是一翻、一倒、一扣,楚维阳的动作机械且熟练,只眨巴眼的功夫,风力仍旧传递着那徐徐的哭声,楚维阳便已经吃尽了一整枚瓷瓶的百草破厄丹。 轻轻晃动着肩膀,楚维阳似乎是在感受着暖流在五脏脉轮的流转和在中脉的垂落,良久之后,年轻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来,煞白的脸上,才稍稍见了些生气。 诚如马管事所言,倘若是有了近乎完全的准备,杀一炼气期巅峰修士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可再如何说,到底都是得拼尽全力的事情。 那用在长剑上的毒物药泥到底如何珍贵就不去说了,只为了马管事掷出的那一剑,为了在动手前动摇闫见明的心神情绪,楚维阳不仅仅给自己连放了两大碗鲜血,更是忍着剧痛,从四肢百骸中炼出了一些淤积的煞炁。 至于最后那真正决出生死来的短短数息时间,则几乎耗尽了楚维阳沉疴病体的最后一点力气。 好在修行的是《五脏食气精诀》,这虚劲来得快,可只要吃食能够跟上,自然补得也甚是迅速。 原地里,楚维阳兀自晃了晃手里的空瓶,这才颇有些不满意的将瓷瓶收进了乾坤囊里。 “要早做准备,从《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和那两张丹方上多下功夫了,许是这阵子直拿百草破厄丹当顿饭吃,如今宝药入得丹鼎,元炁炼化仍旧如常,但从中炼化出来的药力却一天比一天少,如今大概只比得上最初时的泰半而已!” 楚维阳这般感慨着,而回应他的,则是马管事仍旧剧烈喘着的粗气。 到底不同于楚维阳,还能有《五脏食气精诀》来弥补,待得离开曾经与闫见明厮杀的地方之后,马管事似是心中泄去了那一口紧气,只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人就开始累的厉害。 先是扒在箩筐边沿上都很是费劲,再紧接着喘起粗气来,最后看去时,额头上虚汗一层叠了一层,拿袖子擦都擦不干净。 这会儿,马管事依靠在箩筐外壁上,双手撑着巨石,贪婪的呼吸着树海中清澈的空气。 如是许久,马管事才喘匀了那一口气,脸色仍旧苍白,却不再流汗。 “不成了,真的不成了!只是一剑而已,只是精神气提振到一处的全力一剑而已……” “真真是不成了……” 很是感慨了这么一句,马管事这才偏头看向楚维阳这里。 “盘王宗法门,还有那丹道、毒道的事儿,我仍旧说不大上来。” “只是我想着,修行需得兼顾些来看,如今你化煞、祛煞、炼煞的法门也不止一种了,没必要在某一道的变化上太纠结、耗费心神……” “既然修得魔道法门,那么或许顺着魔修蛮霸心境才是正途哩!一路莽到炼气期巅峰去,甭管炼出来的是元炁还是药力,能教你叩开那道超凡脱俗的门扉,才是正道理!” “这会儿茫茫树海,偌大玉髓河南地,就是谁也挣不脱的局。” “如今能增长一分修为,许是临劫的时候就能多一分生机。” “至于旁的……不是该想这个的时候。” “倒是等再逃出生天去的时候,在路上,倒应该兼顾这方面,不拘是寻到全新的丹方,还是寻到别样的宝丹,都是好的。” “别的不晓得,据说百花楼的人修行这部功法的时候,人家都是一开始就备好十来种丹药,相互间杂着服用,说是这样配合着能生出异香来,也不同意那么快的消磨药力,等有甚么明显变化的时候,便一味丹药一味丹药的替换着……” 说到这里,马管事看向楚维阳的目光,愈显得促狭。 “你这人,知道的是盘王宗传人,不知道的……” 马管事欲言又止,自是自顾自笑着摇头。 楚维阳自然也明白马管事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自己更像乾元剑宗编外弟子和百花楼名誉修士。 于是楚维阳笑着摆了摆手。 “老实说,我没有门户之见的。” “与人搏命的生死路上,许是这样博览众家之长,才能真切的寻到生门与活路。” 正说着,楚维阳又从腰间抽出一枚染血的乾坤囊。 手腕一翻,楚维阳颇为奢侈的取出了龙虎回元丹捏在手中。 另一手从乾坤囊里抽回,捏着一部干净整洁的道书。 道书的封面上,写着那么几个古篆大字—— 《丹霞老母言说噬心唤命咒要旨秘典》 楚维阳明白,这会儿想要自己性命的,远远不止是闫见明一个人这样简单。 他需要更多,各种层面的底蕴,他都需要更多! 而这从闫见明身上取来的乾坤囊,就像是久旱中的甘霖,是黄沙中的泉眼! 于是,楚维阳这样一手服送着丹药,一手翻着道书纸页。 不远处的坊市中,哭声渐歇,厚重的薄雾稀疏了些,隐约见得东方天际泛白。 正是大日初升的时候。 也正是这一瞬间,楚维阳刚刚要将指尖捏着的丹药送入口中,忽然,年轻人动作猛地一顿。 道书散在膝盖上,楚维阳那只手猛地摁在心口处,按在绛宫心室的上方。 许是《五脏食气精诀》的要旨本就是五脏脉轮,在一口心焰化作灶炉火,在擎架在五脏脉轮上的胃囊丹鼎。 许是《大日纯阳钓蟾功》的根髓本也在中丹田绛宫心室之中,在于以毒煞混炼心火。 这一刻,内周天中,有某种状若和谐的变化诞生着。 福至心灵一样,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楚维阳反手从背后抽出长剑,那捏着丹药的手,直接摁着丹药,在剑脊上重重的一抹。 一仰头,一扣嘴。 仿佛是吞下一把辣椒,吞下一道焰火! 紧接着,楚维阳引龙虎相会,将宝药镇入丹鼎中,与此同时,舌顶上腭,心神入定,观想着《青龙钓蟾道图》。 只片刻之后,楚维阳惊喜的睁开双眸。 年轻人明亮的眼眸倒映着朝霞,那一瞬间,似是有一道翠玉色的火光一闪而过。 楚维阳就这样端坐在巨石上,沐浴在朝霞中,抚掌大笑。 “善——!大善——!” 第39章 法演天南镇剑罡(求追读!) 是日,天光大放。 摘雨楼前,淳于淮捻着兰花指,一手按在背后腰眼处,一手娇媚的抬在半空,指尖捏着一道符箓,这会儿正裹在明光里。 下一瞬,淳于淮将手一松,登时间那符箓无风悬起,焰光裹着符箓,绕着淳于淮一个兜转,随即跃入树海丛林之中,倏忽间便不见了踪影。 只是微微闭上双眸,淳于淮像是在自己感应着甚么。 紧接着,一道幽冷、孱弱却又凝实的古怪神念从淳于淮的眉心泥丸宫中显照身周。 隐约间,他的气息绽放开来,似乎在和甚么共鸣交织着。 下一瞬,一道轻柔的风徐徐吹拂过葱郁树海。 与此同时,树叶沙沙的响声回荡,四周的树海在风中轻轻地摇曳起来,可渐渐地,风止住了,树海的摇曳却不曾停歇,那沙沙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反而一息胜过一息,愈演愈烈。 最后,当一切的气机交织共鸣于一处,当四下里的树海在随着淳于淮的手臂摇曳,当婆娑的树叶在随着淳于淮的呼吸声沙沙作响的时候。 一道剑符由远及近,化作一道灵光,就要朝着淳于淮直直劈落下来! 剑光的后面,是谢姜和靳观脚踏在摇曳的树冠上,只几个跃起,就似是从天边抵至了近前。 此时间,那剑符将落未落。 可原地里,淳于淮仍旧闭着双眼,似乎仍旧沉浸在那自然的和谐之中。 然后,电光石火间,一道墨绿华光自摘雨楼前冲霄而起! 那道墨绿华光几若是一道汪洋洪流,凶凶气焰席卷而来,几乎要将那道剑符淹没在其中。 与此同时,那四下里沙沙作响的声音,几乎攀升至巅峰! 轰隆隆哪里还似呼吸,那几乎是一道道连绵不休的雷霆轰鸣! 也就是在这样的声势里,淳于淮仍旧一只手背在身后,几步踏在空处,竟踩着那翠绿洪流,直立身在半悬空处,看也不看那与翠绿洪流僵持的剑符,反而傲然的以一种俯瞰的方式看向远道而来的两人。 “剑宗就来了你们这两个小儿辈的?早先在镇魔窟,姑奶奶和你们宗的丁酉年做过一场,他已是七炼丹胎,也败在了我的手下!” “如今只你们两个连丹胎路都没踏上去的……” “当然,姑奶奶也非全数力气都在这儿,可是……小娃娃,你们猜上一猜,我能否取了你们的性命!” 这一番话,淳于淮开口,那清丽的魂音直说给两人听,可淳于淮的目光,却隐约越过两人,眺望向河口的方向,似是再说给清海道人听一样。 话音落下时,远远地天际毫无动静,只有朝霞将一层又一层的云海晕染。 近处里,谢姜却变了脸色,捏起剑指,抬手一招,遂见那剑符嗡鸣着,冲出了翠玉洪流之中,剑气兜转间,悬在两人身前,将谢姜与靳观护住。 仿若是配合好的一样,几乎同时,淳于淮也猛的一顿脚,踏在翠绿洪流上。 霎时间,淳于淮悬空的身形巍然不动,那浩浩洪流旋即崩溃开来,化作无穷光雨,洒落到四下里的葱郁树海之中。 眼见得此,谢姜那里不知道,自己这一动,已经失却了先机,再想引动那剑符,已经来不得及了—— 无尽的灵光在这一刻从四面八方的葱郁树海之中显照,浩浩乎恍若无尽的翠绿汪洋! 那是木行元炁滚滚汇聚来! 而穿梭在这元炁汪洋之中的,是一枚又一枚裹在明光里的符箓,是符箓化作灰烬,以灵光显照成的一道又一道云篆! 这些云篆徜徉在灵光海洋之中,复又彼此间气息交织着。 远远地观瞧去,似是树叶细密的纹路,似是一座磅礴无匹的法坛。 而在法坛的中央,站定在“九层玉阶”之上的,则是负手而立的淳于淮。 天地自然的伟力开始朝着少年那略显单薄的身形凝聚而去。 只闪瞬间—— 炼气期,破境!筑基期,接连破境!筑基期巅峰! 似是仍旧不满足,只眨眼的功夫,萦绕在淳于淮身周的气息,便直接突破了筑基境界巅峰! 一层朦胧的明黄色虚光笼罩在了淳于淮的身形轮廓上。 少年的脑后,似乎又一层光晕环绕。 淳于淮自始至终负在身后的手高高扬起,直接将那一轮光晕摘下。 似虚似实的灵光在淳于淮的掌心凝聚,等少年手腕一抖,华光进去的时候,一柄纸扇被淳于淮握在手上! 扇骨非金非玉,纯白的扇面边沿以紫金蚕丝标着云篆雷纹,扇面上,则是一道道符箓首尾勾连着,化作一条条符箓锁链,或急或徐,或工整,或疏狂。 乍看去时,恍若是漫天的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兜罩下来。 几乎只是一眼,就教人有着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觉。 轻轻地摇晃着手中的符扇,漫天的翠绿元炁似乎都在淳于淮的掌控之中了。 当然,如此烈烈威势不会没有代价。 淳于淮的嘴角处,已经有了一抹殷红的血迹,于此同时,少年的脸色也一点点煞白下去。 只是乍看去时,到底不似那要命的急症。 因是,淳于淮的神情愈发傲然。 “如何?却说取不取得了你们俩的性命?” “对了,听奶奶说那逃囚学去了剑宗的《四时剑》?” “到底还是微末了些,小道而已。” “听说你们俩都是亲传身份,学的都是截云一脉的白虎卧云剑罡?” “哈!若是我将你们擒下,将这白虎卧云剑罡也与你们传出去,怎么样?” “不是想要历劫补经么?烈火烹油之前,姑奶奶先给你把锅捅穿了!好也不好?” 清理的魂音回响在树海之中,分明是大日初升的清晨,一时间森森凉意,只如鬼蜮也似。 ----------------- 玉髓河口,清海道人背着手,眺望向灵丘山树海的方向。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更仿佛是没听到淳于淮方才的那几句话。 可正此时,一道丹霞灵光从远方划过,坠落在清河道人身侧,化作一道符箓悬浮,透出丹霞老母的声音来。 “清海师兄,那妮子浑是不着三不着两,不晓得些灾劫的轻重,可妾身晓得,只需师兄你一句话,甭管是那妮子还是淮儿这孩子,我尽都拘了回去,镇压在道场里……” 不等丹霞老母继续说下去,清海道人笑着摆了摆手。 “不急,再看看……” ----------------- 摘雨楼前,谢姜变了脸色,随即一咬牙,正要往前去摘那剑符。 可电光石火间,靳观猛地一撞她。 “师姐,我来!” 第40章 灾劫需论规与矩(4k) 电光石火之间,靳观一步踏出,脸上带着几若是面对生死的凛然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抬手朝着两人面前的剑符伸出手去。 与此同时,是谢姜在踉跄中的痛呼和悲鸣。 “师弟!” 声声泣血! 这一刻,唯有谢姜最能理解靳观心中无尽的绝望与莫大的勇气。 不论这会儿眼前的淳于淮自称着“姑奶奶”,一身柔媚气到底是想要发甚么癫。 可他庭昌山修士驭诸符箓布下阵法祭坛,不顾及对自身肉体的损伤,强行拘来四方树海元炁,加持于自身修为气机之上,擢升境界,以势压人。 那么乾元剑宗身为玉髓河北边的圣地大教之一,两人皆是亲传弟子,没道理没有反制的手段! 最明显的手段,便在那一道剑符之上。 这非是寻常剑道玉符,靳观第一眼看到时,便已经瞧的真切! 这是截云峰一脉长老,金丹大修士,清泉道人的本命法宝! 道成大修士,浑浑然全数性命,既在丹中,又在器上! 这一枚甚至寻常时瞧不见灵光兜转的剑符,唯有谢姜与靳观明白,其中蕴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 而必要时候,作为同样修行着截云峰法统,修行着白虎卧云剑罡的谢姜和靳观,几乎无需甚么提前准备,就可以用自身修行根基,短暂的承接起大修士本命法宝,接引大修士道果神华铺在修行前路,短时间内擢升境界,搏生死一战! 能得以接触金丹大修士的本命法宝,端的是无上机缘! 而能得道果神华的洞照与洗炼,更是修士莫大的造化! 可是这天底下从没有十成十的好事情。 这样的浑厚机缘,纵然能够教修士在九炼丹胎之前几乎道途通衢,瞧不见半点儿的瓶颈,可是丹田九炼之后,炁走丹阳,凝练金丹的过程,却几乎会成为修士的天堑! 盖因为一脉法统万古传续,却从没有过一般无二的相同道果诞生! 盖因为在走到这一步之前,已然有大修士的神华已经洞照过这段路,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机与道果已经烙印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路已经走过,如何再走? 道已经成就,谈何道果? 因是,这一步天堑,几乎要教人桎梏住,无法再有寸进! 他们都聊错了,以为出手要面对的是一个炼气期的淳于淮,以及一位更为不堪的镇魔窟逃囚。 可如今后者还未见到,只前者就生了如此变故,电光石火之间,想要活命,想要逆转形势,非得要有人付出这样的代价。 如今看,这一道命数,似乎要落在靳观的身上了。 眼见得,这一步踏出,恍若是剑出无悔。 靳观伸出的指尖离着那枚悬浮的剑道玉符几乎只在毫厘之间了。 倏忽间。 一道无声的叹息响在树海春时柔和的风中。 与此同时,一道朦胧的光晕从剑符之中散开,在看去时,那毫厘间的距离,就几乎成了咫尺天涯。 靳观的身形凝固在了半悬空中,仔细看去时,这一息间,恍若是天地皆寂,连树海的摇曳也停滞在了这一息中。 光阴倒卷,岁月定格。 唯有那剑符之中,随着光晕的迸发,明光愈演愈烈,再看去时,一道浩瀚的剑气席卷,成了茫茫树海之中唯一的存在! 下一瞬,靳观倒退着一个踉跄,被谢姜赶忙紧紧地搀扶住了胳膊。 两人的面前,无量神华散而复聚,于剑符洞照之下,凝聚成沧桑童子的身形。 那身形朦胧模糊,似实然虚,随风摇曳之中,仿佛下一瞬间,一阵风席卷而过,便要支离破碎开来。 可不论如何,清泉道人身形上那属于金丹大修士的蓬勃气息,却是真实不虚的,却是凌厉而如疾风骤雨的! 身形显照之后,清泉道人兀自又叹了一口气。 他看向河口的方向,又看了眼身后的谢姜和靳观。 “都是顶好的孩子,大师兄,不该如此的……” 话说着,清泉道人袖袍一甩,一袖剑光化作清风,裹着两人直往玉髓河畔坠去。 与此同时,清泉道人折身看向凌空而立的淳于淮。 “你我两家都坏了规矩,谁也不说谁了,刚刚的事情,刚刚你说的话,贫道权当是没有看到没有听到,只是……属于吾截云一脉的灵物,贫道要取走!” 话音落下时,清泉道人正要一步踏出,抬起手捏着剑符,裹着剑气洪流,就要朝淳于淮那里探去。 淳于淮似乎是绝望地立身在原地,就打算这么束手就擒,可他一双眼眸越过清泉道人,却看向他的身后,看向河口的方向,看向庭昌山的方向。 人心力算尽之后,便须得看一眼天意。 否则,金丹大修士的面前,抵抗与不抵抗,已经没了甚么分别。 似是想到了淳于淮所想,清泉道人这一步这一手,似都施展的极慢,似本就在等待着远天的某种结果。 几乎心念到了的时候,变化也生发在了远天。 那红彤彤的朝霞随着浩浩云海的不断翻滚,一时间色泽愈显明黄,几乎不知道甚么时候,等再看去的时候,那翻卷的云海之中,尽是丹霞神光! 一道云似是一枚符篆,漫天云海似是九叠云霄搭成的法坛! 同一时间,丹霞老母的声音从符箓云海之中垂落。 似是风云动荡,似是天意垂落。 “有甚么话不能好好说么,再有天大的道理,什么时候起一宗长老都能随便对着个小娃娃出手了?” “东山淳于家的血脉,本座亲自传下的法统……” “倒要问问你们这群剑疯子,当真眼里没有旁的人了?” 回应丹霞老母这句话的,是清海道人苍老的声音。 也不知何时,似乎就是在丹霞老母话音落下来的瞬间,陡然间,天边的云海前,忽然有一道划痕一般的晴朗空白,横贯东西,将云海割裂开来。 这道划痕的北边,是晕染的丹霞神光,这道划痕的南边,是自然的天象。 划痕的中央,不知何时,是清海道人甩着拂尘,用冰冷的目光看向北天。 “之前剑宗想要讲道理的时候,你们家耍横蛮不讲理!这会儿你们想要讲起道理来了,也需得问一句我们愿不愿意搭理!” “丹霞妹子,补经不成,我就没多少年的寿数了,这会儿明着问你,我不想讲道理了,你待如何?” “我清海老道的眼里,就是没有旁的人了,你又待如何?” “当年你我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一番道果来的人,如今老道还有心气儿与你在这儿论生死斗过一场!” “可是丹霞,你这些年里尽都是些鬼蜮里的腌臜算计……老虔婆!昔年的杀伐手段,你还剩下几成?” 浩浩层云里,是几若沸腾的丹霞神光,可任由云海翻滚,那一道划痕便似是永远都无法越过去的天堑! 可也就在此时,清海道人冷峻的面皮忽然间猛地一抖。 拂尘一甩,老道不顾眼前喧嚣的云海,猛然间折身,回望向灵丘山的方向。 不知何时,清泉道人已经收回了踏出的那一步,他探出的手更是竖在胸前,捏成剑指,指尖捏着玉符,浩浩剑气几若龙吟凤啸,磅礴气势却又引而不发。 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却是一个面容苍老更甚清海道人的耄耋老叟静立,他满是皱褶的沧桑面容上,尽是风霜雪雨的麻木痕迹。 若是楚维阳当面,这会儿定要惊呼出声来——眼前老叟正是曾在灵丘山坊市里,刘道人家门外,给楚维阳叙过一段话的耄耋老人。 老叟的手边,是一面绣着百样舆图的黑幡,幡旗最顶端,挑着两个人,正是陷入昏迷的谢姜与靳观。 这会儿,老叟麻木的眼神冷漠的盯着清泉道人,又越过童子虚幻的身形,看向他身后的淳于淮。 数息之后,老叟忽地冷冷一笑。 “伱们这群人真有意思,把自家法统吹嘘的何等厉害,又是历劫补经又是脱胎换骨的,不过是一个飘在天上下不来,一个栽进坑里上不去……” “如今露出馅了罢!” “耶耶是没看到甚么历劫补经,也没看到脱胎换骨,只看到一群人道貌岸然,说着甚么小儿辈代劳的屁话,结果事情还没见怎么着,就急不可待撸起袖子要下场。” “早有今天这么一遭,你们自个儿在北边先把狗脑子打出来,谁活下来听谁的不就行了?” “又想做百花楼的生意,还想得玄门正宗的名声……” “真当自己是天爷亲生的了?” “当然,这是你们自家的事儿,耶耶我懒得管也管不着,可是清泉我儿,以玉髓河为界划分南北,是当年所有金丹大修士盟过誓的共识,是南北诸修都愿意认可的铁律!” “你如今证道宝器就在眼前,更是降落心神显照身形,你是真真不把耶耶放在眼里,想要寻死直说,耶耶给你来个痛快的!” 话音落下时,眼见得清泉道人开口欲要分辨些甚么。 谁知那老叟似是怒极,直接将手中黑幡一顿,无形无相之间,似有层层灵光刷落,一阵摇曳之间,清泉道人显照的身形愈发朦胧模糊,任由他不断的开合着嘴巴,却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端看清泉道人愈显苍白的脸色,似是心神中已然受伤,在老叟手中吃了暗亏。 可清泉道人不中用了,清海道人仍旧立身在天边呢。 又抖了抖面皮,清海道人到底还是开了口。 “宗道兄……” 话还没说完,眼见得老叟又扬起黑幡来要再度朝着剑符刷落,清海道人赶忙住了嘴。 便见老叟浑浊的眼眸鹰隼似的扫过天边,最后落到不远处那条玉髓河上。 “清海小子,是你们两家先不守规矩的,就莫要怪耶耶不给你们分毫脸面!” “打一开始,你们的人就不该毁了耶耶好不容易载下来的这片树,临了还在耶耶门口泼了三碗血!” “惹出了耶耶心中的躁意,就由你们两家来受着罢!” “丹霞,你也莫要想开口,清海这小儿整日说着寿终的话,可如今他要拼命,却正是想继续活下去!” “可耶耶不一样,论算起寿数来,去年冬就该死了,如今拖着一口气,临死前总要往北边去走一遭,今日就且看你们几个谁嘴最贱,耶耶就准备死在哪家山头上了……” “都想清楚了!这会儿张嘴,就是在给自家宗门招灾!” “至于眼前这桩事儿……” “嘿!耶耶也教你们不痛快一下。” “不是要历劫补经,不是要小儿辈成事儿么,那就全凭他们能耐好了!” 话音落下时,老叟杵着幡旗,又往身侧空处一顿。 登时间,清泉道人的身形恍若梦幻泡影一般破碎开来,冥冥中的碎裂声响起,再看去时,那剑形玉符上,一道裂纹崩开小半缺口,贯穿着泰半的龙纹与凤篆。 紧接着,远天之际清海道人一招手,那剑符兜转着灵光,散着哀鸣声,破空而去。 老叟也没有去拦,任由那剑符遁走,回过头来,将黑幡一甩,随即一阵风卷过,裹着昏迷的谢姜与靳观落在了泥泞的地面上。 做罢这些,老叟手中幡旗漫不经心的微微一晃,淳于淮布满周围树海的符箓阵法,登时间若冰雪消融,化作虚无。 原地里,淳于淮煞白着脸色,任由原本鼓胀的气息像破败的风箱一样散了个干干净净。 等最后淳于淮手中的符扇化作流光散去的时候,少年身形猛地一个踉跄,于半悬空中再难立住身,打着旋直直摔在了摘雨楼前的地面上。 老叟复又咧嘴一笑。 “女娃娃为自己拼活路的性子,耶耶蛮喜欢,若是在你家丹霞奶奶那里真个活不下去了,可以投身回河南地魔门散修之中嘛,想你们山主当年所作所为,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只是娃娃,若是再敢毁耶耶的树,当心取了你的真灵来点灯!” 说罢,老叟一抬手,黑幡化作一道乌光没入眉心之中,随即老叟步履蹒跚的踏空而行。 “行啦!不是得历劫补经么?好好历劫,好好补经罢!” “也教耶耶瞧个新鲜,看个痛快!” “再有那不识相的……” “嘿——!”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早已经不见了老叟的身形。 远天之际,丹霞神光似是凝固在云海之中。 清海道人怔怔的立身在哪里,一手捧着拂尘,一手捧着裂玉,那道自己划下的云海裂痕,似乎成了教他无法再寸进的牢笼! ----------------- 灵丘山坊市前,巨石上。 好半晌,楚维阳没有能喘匀气。 金丹大修士的真形,他自然是瞧不见半点分毫的,可是那一阵又一阵冲霄而起的凌厉气息,却是真实不虚的。 “管事,咱好好说一说。” “你到底是个甚么身份?” “庭昌山里逃婚出来的赘婿?还是剑宗哪个长老私生的亲子?” “我只是小门小户的逃囚而已,从镇魔窟出来就多拿了一把剑……” “这是甚么样的阵仗……” 第41章 花到开时不算春(5k) 一番话,楚维阳是嘬着牙花子问的。 而面对这样的话,马管事依靠在箩筐边上,咧了咧嘴,起先时像是欲破口大骂,紧接着一笑,最后扯动着嘴角,一张脸复杂而且狰狞。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这般说着,马管事偏头看向灵丘山丛林的深处。 葱郁树海之中传来的那些峥嵘气机,在短暂的显照四方之后,便恍若九天雷霆一般,随着明光与烈焰,随着狂风骤雨,倏忽间隐逸而去。 许是凌厉过甚,这会儿,竟然连四下里呼啸着连绵不止的树海春风都陡然消弭了。 诡异的,教人甚是不安的寂静。 一时间,马管事又变了脸色,且是惶恐,且是惊惧。 “走罢!这会儿真个是乱起来了!若果真是大修士当面,在磅礴的伟力面前,甚么样的阴谋算计,甚么样的挣扎与不甘,都是没有的…… 赶紧走,赶紧逃! 或许……还能有那么一线生机,教你我逃出生天去……” 话说到此处,马管事的声音已经微微地颤抖起来。 昔日在镇魔窟中修为无法寸进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 一朝山崩,被巨石碾碎大半个身子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 与楚维阳一路而行,无知生死,甚是茫然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 可此刻,那传说中的金丹大修士还未现身,马管事便已经真真的绝望起来。 原地里,楚维阳也同样意识到了某种严峻与紧迫。 他本应该立刻起身,他本应该马上反应过来的! 可是那闪瞬间,楚维阳像是被人打蒙了一样,只怔怔的坐在原地里怅然失神。 “逃出生天……到底逃到哪里,才算是生天?” 没有人能够回应楚维阳。 一旁马管事已经支撑着身子,狼狈的爬进了箩筐里。 将手中的道书收起,楚维阳伸出双手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终于在下一瞬,他像是重新振作起来一样,不再言说些甚么,曾经在镇魔窟中的缄默与麻木像是在闪瞬间回归到了他的身上。 楚维阳跃下巨石,然后背起箩筐,一手提着剑,半低下头,微微弯着腰,就这样看了看大日初升的方向,然后朝着东南方奔行而去。 只是无端的,当脚踩在泥泞的地面上的时候,楚维阳还是兀自叹了一口气。 从镇魔窟到灵丘山,从莽莽群山到浩浩树海,他似乎走出了很远的路,又似乎始终在某种牢笼里打转。 等偶然间低头看看脚下,才发现只是在原地踏步。 某种悲怆在闪瞬间击中了楚维阳的内心,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楚维阳从始至终萦绕的痛苦与饥饿,然后要从中榨取出愤怒来。 几乎下意识地,楚维阳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长剑。 他仿若有无边的狂意要随着怒火迸发! 而正当这股意蕴累积到巅峰的时候,忽然间,楚维阳的脚步一顿。 身后处,是浩浩葱郁树海。 远远地,稀疏的丛林更外面,是西南旷野的无垠草原。 而在这之间,一棵树的旁边,一个少年一手捧着面罗盘,一手撑在树干上,正脸色苍白的喘着粗气。 道左相逢,那人看了眼楚维阳,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罗盘。 “我师弟……” 正嘀咕着,少年眉心处有灵光兜转,随即他像是明白了甚么一样,有些意外的抬头看向楚维阳。 “你是那镇魔窟中的逃囚?如今看,我师弟的性命也折在了你的手里……哈!杀我庭昌山门人,如今也合该应上命数,小子,将灵物交出来罢,我与你留一具全尸!” 淳于淮! 话只听了半句的时候,楚维阳便已经反映了过来,只是眼前的少年说不出的古怪,举手投足间似是个兔儿爷,声音清丽,满是女人味,偏生该唤一声师叔,说起闫见明来,却又喊着师弟…… 正思忖着,等淳于淮的话音落下,楚维阳却懵了。 几乎下意识地,楚维阳回应道。 “灵物?甚么灵物?” 四周稀疏的丛林在这一瞬间彻底的寂静了下来。 楚维阳与淳于淮四目相对。 他们齐齐沉默着,而在这沉默之中,他们像是说尽了千言万语。 片刻后,淳于淮的脸上浮现出了极度复杂的表情,甚至可以教人从中观瞧出近乎所有的情绪来。 少年艰难的咧了咧嘴,他尤有不甘的开口问道。 “你在诓骗我?” 原地里,楚维阳笑的更是艰难。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你淳于淮就是为的这个来的灵丘山? 就是为的这个,你们要取我性命?然后才引出了后边这一摊子事儿? 灵物?我浑身上下只这百斤肉,你且仔细看一看,哪一块骨头——像是——灵物!”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几乎怒极,一字一句全然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直至此刻,他仍不明白甚么是灵物。 只是他觉得一切荒唐。 当年困在镇魔窟中,还有正邪不两立的说法,如今这种种境遇,竟然是因为一个没听过没见过的物件…… 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煞白,无边的愤懑怒火几乎要淹没楚维阳的神智。 淳于淮也铁青着一张脸,他似乎是将甚么都想明白了,可似乎也正因此,他同样有着愤怒的意蕴酝酿。 “哼!宰了你,哪一块骨头是灵物,姑奶奶亲自找!”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双手一翻,那罗盘就不见了踪影,只见袖袍飞舞,霎时间两道符箓掷出,裹着明黄色焰火,恰似两道火龙纷飞! 然而在这一瞬之前,楚维阳早已经几步迈出,等焰火缭绕起来的时候,迎接符箓火龙的,则是两道争鸣的剑光! 两剑! 楚维阳一马当先,长剑裹着腥风,藏锋于鞘的清明一剑,宣泄着楚维阳化作雷与火的无边愤怒! 而随着楚维阳的身形奔袭至了淳于淮近前,身后的箩筐之中,马管事一手撑着楚维阳的肩头,一手持着短剑,半个身子直直跃在半空,身形既是剑势,不同于楚维阳喧嚣暴虐的气势,马管事一剑刺出,剑气几乎只束在剑锋一线,再看去时又若有若无,恍若是一片云藏进海中,一朵浪洒入天上。 眼见得两剑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的袭杀而至,淳于淮的脸上遂又露出了柔媚的笑容。 “呵,春时剑……” 轻蔑的声音之后,淳于淮似乎又有了几分慎重。 “掌剑合击,天海同色,你是剑宗承乾一脉谁的高徒?算了……无所谓了!”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双手如同闪电一般探出,直直伸向前方,偏偏又在电光石火之间,双手各自捏起不同法印,眼花缭乱之间,再看清的时候,淳于淮双手似是抓住了两道火龙的尾巴。 下一瞬,两道火龙似是化作了两条长鞭! 待得淳于淮的手腕一抖,霎时间,呼哨着嗡鸣声,两条火龙化作了满天的火雨,就要劈头盖脸的朝着两人砸落! 再仔细看去时,那点点焰火,并非是寻常的火焰!内里绽放着明光的,分明是一枚又一枚的符箓! 这清明剑意与惊蛰剑意相互配合用处的一剑,在这漫天的符箓火雨之中,其势已衰,其力已老。 人家已经生出这般变化来。 不得已,楚维阳一步回撤,手腕一转,化出立春剑意,再转雨水剑意。 以取其意象之生克,又取春雨之连绵,于气势上不相上下,这才把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于数息间,将一道又一道焰火符箓斩落在剑锋下。 只是攻守之势逆转,淳于淮又岂会再给楚维阳喘息的机会! 一手鼓动着袖袍,不断地翻着腕花,接连掷出的,是如同暴雨磅礴的符箓! 而淳于淮的另一只手,则捏起一枚雕着云纹的玉球,仔细看去时,那玉球却是一层层相互嵌套的玉玲珑,伴随着一层层玉玲珑的旋转,篆刻在其上的云纹拼接成全然不同的符箓模样。 不时间,随着淳于淮手腕一甩,那玉球显照着各式各样的符箓灵光,恍若闪电也似,直直砸向那悬在半空的马管事。 到底是淳于淮口中言称的掌剑合击。 马管事这一出手,泰半功力在剑上,余下功力尽都在那一掌上! 或是挑飞玉球,或是借势一掌击在玉玲珑上,顺势调整着自己的身形。 只是那玉玲珑一经落下,似是有股巧劲一般,乖乖巧巧的坠在淳于淮的掌心里,内里的层层玲珑打着旋,发出好听的呼哨声,复又被淳于淮掷出。 短短数息间,却难说是马管事若鹰隼一般罩在那半悬空处;还是淳于淮用心险恶,非得不让马管事这一口气回还! 分明设伏、几剑干脆利落的斩杀炼气期巅峰的闫见明就在昨日,可如今只是面对炼气期后期的淳于淮,楚维阳便顿觉自己像是在面对狂风暴雨一样喘不过气来。 那迅疾的攻势,几乎要教人窒息! 偏生经过马管事指点的楚维阳心中也明白,初时境界里,剑修向来是闪瞬间分生死高下的角色,至多不过是两三剑而已,倘若真与人缠斗了起来,也不过是深陷泥泞,一息不如一息。 如今的情形,似乎正印证着这句。 苦也!苦也! 只恨剑锋不利! 只恨春时剑不是杀人剑! 正此时,忽地,马管事喑哑的嘶吼声音从半悬空中垂落! “不对,他不对劲!用紫蟾法!用紫蟾法!” 许是见马管事吼声凄厉,早先耗去了许多心神气血的淳于淮,终是分了心神,慢了半拍。 也正是这半拍——! 原地里,楚维阳不作他想,一手剑锋仍旧舞得密不透风,另一手从腰间乾坤囊一探一手,楚维阳一掌指缝里就夹着四枚瓷瓶,用着法力一裹,直直砸在淳于淮面前的地上! 轰——!轰——!轰——!轰——! 瓶中装着的,是一撮干松之后,散成粉末的药泥,楚维阳经过灵丘山坊市之后,又各自在瓷瓶里封了一道小五雷霹雳符箓。 这符箓只重在声势,伤人怕是难,可炸裂瓷瓶,引得烟尘四散却是简单! 这便是紫蟾法! 本是楚维阳和马管事商议着,打算用在闫见明身上的后手,谁知却应在了这里。 霎时间,烟气蒸腾四起! 瞧见了烟尘时,那紫蟾丹炉里的药泥,早已经将毒炁渗入进了心神之中。 哪怕早有着准备,楚维阳挥舞着剑的手仍旧是一个恍惚,漏过了数道符箓,险之又险的裹着焰火,从楚维阳的身侧划过。 像是重回了地宫前的经历一般,只是没等楚维阳再愣怔,手腕处玉蛇探出,往年轻人虎口一咬,登时间教楚维阳回过了神来。 这一眼抬头看去,余光里便是马管事在半悬空中掷出短剑,复又被那玉玲珑砸中,半个身子打着旋跌落,半空里又撞在了树上,一经偏折,跌落向更远的地方了。 烟尘里,淳于淮整个人动也不动的站着,任由腹部被短剑贯穿。 只是一点点灵光,像是洪流倾泻而去一般,从淳于淮的眉心处止也止不住的散逸出来,在少年的上空凝聚成了一道虚幻朦胧的女子身影。 那道魂影也悬着,似是受到毒炁侵蚀,怔怔的,动也不动了。 楚维阳复又一步踏出! 是春时剑! 亦是杀人剑! 此剑出时,春意皆尽! 痛苦、饥饿、愤怒! 在这一刻,在楚维阳从那种窒息感中挣扎出来的瞬间,都化作了漫天如狂风暴雨的纯粹杀念! 养身?养身何用! 谷雨!谷雨! 伴随着楚维阳的手腕抖动—— 砰——! 金石摩擦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 随着一剑挥出,楚维阳磅礴的法力尽数关注在这柄长剑中,登时间,剑身碎裂开来,三十六道锐利的锋芒,蕴藏着春尽时狂风暴雨的杀念,尽数笼罩着淳于淮通身的命门!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霎时间,楚维阳手中力劲一松,空荡荡的剑柄垂落在地面上。 只眼见得淳于淮的大好头颅随着嫣红的鲜血一同飞起! 楚维阳的脸上带着些茫然,有些脱力般,踉跄的踏在血泥地中,朝着不远处马管事跌落的地方走去。 郁郁草丛里,马管事仰面朝天,大半个胸膛坍塌了下去,口中不断的溢出着鲜血。 他似是想要咧嘴大笑,可刚笑起来,又因着剧烈的痛苦,整个人嘴角不断的抽动着。 眼见得楚维阳走到了近前,马管事这才艰难的笑了起来。 “人死了?” 楚维阳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马管事笑容更甚了些。 “我解脱了,我终于解脱了! 有时候看着伱,我总是恨,恨不得你如我一般凄惨才好。 可有时候看着你,我又觉得,哪怕是我死了,但是一想到,我把剑法传给了你,我的剑道传承在你的身上,就像是我还活着一样…… 你需得好好活着,从盘王宗到镇魔窟,再到我,你的身上挂着许多死去人的恨意。 你需得好好活着! 去西南,去镇海道城!有成就之前,不要试着回来!不要试着回头! 另外,毒要慎用,要旨在于内炼煞炁,不在取巧杀人,不要让这二人的性命,反而害了你……” 说着,几口乌血吐出来,马管事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我的时辰到了…… 你那天在地宫里,曾念了半句小诗,我很喜欢,再念与我听一听罢……” 原地里,楚维阳平静的点了点头,紧接着,喑哑的声音几乎是从另一方天地含混的传递而来一样。 “沧海茫茫粒米身,摩夷何处问前因。 梦从醒后方知幻,花到开时不算春。 看破浮云怜世味,生来瘦骨见天真。 漫随摇曳东风里,一任垂杨冷笑人。” 闻言,马管事只是点着头,他的眼神愈发的麻木空洞。 “好,好极了,当真好极了……” 轻声感慨着,忽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马管事猛地伸手,攥住了楚维阳的手腕,他空洞的眼神竟然在这一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来! “当年——” 马管事的话音戛然而止。 原地里,楚维阳抽出手,然后帮马管事合上了双眼。 他就这样定定的看着马管事,像是要将这张脸深深地烙印在心神中一样。 下一瞬,楚维阳猛地站起身来,回头看去。 似是被剑气惊动,那悬在半空的女子魂影忽地清醒过来,她一手招在淳于淮的尸身上,随即,一道灵光兜转,恍若是一泓清泉、恍若是一挂星河的斑斓灵絮,若虚若实一般的显化悬浮起来,朝着那女子魂影处落去。 另一边,灵光裹着楚维阳长剑崩碎成的三十六枚碎片,兜转着悬起,便要一点点拼接在一处。 与此同时,淳于淮的乾坤囊被神念裹着打开,一枚枚方正的炼金飞出,随即被一道道焰火裹着,炼金石为泥水,就要往那三十六枚碎片过去。 正此时,楚维阳手腕一翻,一枚瓷瓶又被他捏在了手中。 “这位……姑娘。 剑,是我佩的。 人,是我杀的。 你,不告而取! 况且,早先时撵着我们一路猪突狼奔,今日里又害了我的手足亲朋! 姑娘,我可是有太多太多的账,太多太多的话,要与你说清楚,问清楚了!” 说着,不顾那女子魂影面容大变,楚维阳就这样掂着手中的瓷瓶,一步步往前走去。 “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我的这位朋友曾经教给我许多的法门可以用于讯问,不着急的话,咱们大可以慢慢来……” 第42章 宝剑锋从磨砺出(4k) 越过楚维阳越走越近的身影,那女子的魂影最先看向去的,是楚维阳的身后,是那具仰倒在草丛中的马管事的残躯。 剑宗门人,掌剑合击,天海同色,承乾法脉。 哈……手足亲朋? 一位镇魔窟逃囚的朋友? 手中动作顿住的第一瞬间,想到这里,那女子的魂影挑了挑眉头,几乎要讥诮的笑起来。 而原地里,楚维阳沉郁的目光从半悬空中的这一应事物里仔仔细细的扫过,那三十六枚悬浮而起的长剑碎片,那一团团炼金融化后的浆泥,那一泓恍若星河倒映的清泉。 尤其是那一泓清泉,没来由的,楚维阳竟然从其上感应到了些许微末的气机牵连,再仔细感应着一番,楚维阳遂明白过来,那是有曾经自己凝炼过的煞浆,被人以独特的法门,浇灌与滋养过这一泓清泉。 唔,原来这灵物,真真是与自己有缘分在的…… 想明白了这一层,楚维阳这才走到了近前,仔仔细细的观瞧着那女子的魂影。 哪怕虚幻的身形仍旧朦胧模糊,可凑得近了,女子的那张脸遂也教楚维阳看的仔细。 老实说,很是有意蕴的一个女人,不同于浮于表面的艳美,那种独特的意蕴让她整个人展露着独一无二的风姿,像是烈烈寒风中最凄清的那道霜,像是万仞山头最陡峭的那块石,像是浩瀚星海里最微茫的那颗星。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嘴唇极薄,却又是嫣红颜色;眉似柳叶,偏生耸聚在中央。 尤其是这一四目相对,眼见得那几乎是讥诮的笑容,这女子的魂影愈发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可偏偏又正是这种刻薄的风情,哪怕只是朦胧的魂影,这女子却给了楚维阳一种强烈的——仍旧鲜活的存在感。 对视着,沉默着。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楚维阳在等一个回应,在等一个答案。 而看着楚维阳那空洞而沉郁的眼眸,无端的,那女子讥诮的笑容缓缓地收敛了起来,她似乎本有一番讥讽的话要说,却尽都吞咽了下去。 “练剑法的人,不需要优柔寡断,你方才杀得了他,却未曾杀得我,是,那瓶中毒炁诡谲的厉害,能震慑魂魄真灵,可这又如何呢,能决死否? 躺在地上的这个人,想来你该知道他的身份,我是他的大姑姑,是闫见明的大师姐,说起来错非我那一日闯山,你未必有今日死里求活的机缘! 与你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我本非是这样的境遇,如今只落得了一点魂魄真灵,旁的便再难顾虑周全,唯有一个念头,就是继续活下去,不论是甚么法子,人总是要继续活下去的! 可若是绝了我的活路…… 我本是凝炼丹胎的境界,虽说只剩了残魂,早先时还折损了本源,如今更受了毒,昔日里一身的本事还能用出来多少,便连我自己都说不好,只是若真的到了那个份上,我有心搏命一试,你又愿意冒这个险么?” 原地里,楚维阳静静地听着,起先时随着女子的话,一句一点头,可是等她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却猛地摇了摇头。 “嗯……淳于姑娘,你这话,讲理,又蛮不讲理!是了,贫道才疏学浅,没那拘魂拿魄的手段,可若是我所学不差的话,咱们只需这么僵持在这儿,许是一时半刻,许是小半时辰,你除非化成阴灵,否则日头一毒,就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可走。 且有这毒炁在,拼死搏命的话,说一说吓唬吓唬人就得了,你甚至不会有出手的机会!那到时候,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就尽都是贫道的……不对,是尽都物归原主,还回贫道手中!” 见楚维阳另一只手抬起,从漫空中这一应事物上虚虚扫过,那女子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她数度想要说些甚么,可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只得归于沉默,死寂一样的沉默。 而与此同时法,反而是楚维阳半低下头,摩挲着瓷瓶上的塞子,喑哑的声音悠悠的响起,像是鬼蜮里传出来的蛊惑人心的魔音。 “当然了,我也不是真的想要把姑娘你往绝路上逼,舍去了你,这断剑就是一枚枚破铁片,这炼金就是硬的不能再硬的臭石头,这灵物……便也仍是不晓得名堂的东西。 但我看,姑娘似乎是一个有想法、有办法的人,你准备拿这些做得一番事情,我没旁的心意,只是想在边上帮一帮伱。 你看,你拿着我的东西自用,我还愿意在边上帮你! 话又说回来了,你杀了我的手足亲朋,这亡命路上漫长且孤寂,需得再赔我一个说话的人,这样想,真是再讲理不过了!” 还是长久的沉默。 只是楚维阳用手指捏着那瓷瓶口的塞子,不断的左右拧动,发出木塞与瓷瓶口剧烈摩擦的刺耳声音。 “姑娘,这可是你自己刚刚说的……不论是甚么法子,人总是要继续活下去的,你骗我没有关系,可不能自己骗自己……” 仍旧是长久的沉默。 楚维阳这里抬起手来,只拿两根手指夹着瓷瓶的脖颈。 “我明白,姑娘家的,面皮总是要比别人薄上许多,那么我来开这个话头儿——淳于姑娘,你看看,我掌握着《清微雷云篆箓书》还有《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若是要重新炼这么一柄灵韵充足的法剑,该用哪一部符箓来篆刻禁制?” 说到这里,楚维阳才又微微一抬头。 “姑娘?” 原地里,沉默了好半晌,那女子的虚影到底还是讥诮的笑了起来。 “今儿个可算是瞧见了,原来你们魔道修士,都是这样给人讲道理的!” 回应女人魂影的,是楚维阳颇洒脱的一笑。 “可莫要污我名声,我如今是剑宗半个弟子,往后……或许还是庭昌山的半个弟子! 相信我罢,姑娘,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 北方,庭昌山,道宫密室中。 宽敞的密室里,四壁尽是香烛缭绕,烟尘滚滚恍若是层叠雾霭,隐约看去,正北面的墙壁上,高高悬着玉髓河南北的千里堪舆图,宝图下,长长地条几上面,是一面满是丹浆酒液的银盆。 盆前,浩渺神光里,显照着的,是丹霞老母的法身。 而密室的正中央,一面冰棺镇在那里,透过晶莹的灵光看去,内里横躺着的,是一个满有意蕴的女子,薄薄的血色嘴唇,柳叶一样耸起的双眉,又平添了三分刻薄。 这会儿,丹霞老母站在那面银盆前,干瘪的恍如枯枝的手指轻轻晃动在丹浆酒液的上方。 不知是法力高深,还是有风吹拂而来,丹浆酒液的表面,荡起了层层的涟漪,乍看去时,像是玉髓河北面那连绵群山交叠成的细密皱褶,像是山山水水促成的自然和谐,像是高墙上悬挂的堪舆风水。 而丹霞老母枯败干瘪的手指轻轻地在丹浆酒液的上空摩挲着,便有一点点灵光恍如光雨一样,乘着清风,洒落进丹浆酒液里。 乍看去时,恰恰似江山雨落,无尽唏嘘。 与此同时,丹霞老母的口中,同样有含混的道音回响。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垂幽渡厄,擎日祛灾。” “因是本尊,呼魂唤魄。” “至高至上,至渺至远。”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渺至远。”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渺至远。”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话音落下时,丝丝缕缕的雾霭从银盆里,从那丹浆酒液中蒸腾而起,仿若是方寸须臾之间,有浩渺的云海显照,而随着灵光的渐渐凝聚,似是大日初升,要镇坐在云海中央。 这般观瞧着,忽然间,也不知是想到了甚么,丹霞老母忽地噗嗤一笑,似是欢喜极了,竟笑出声来。 “好孩子,好孩子,杀了奶奶的人,拿了奶奶的道法,这天下之大,这山河之远……好孩子,咱们的因果,是算也算不清啦!” 这般说着,丹霞老母眼前那银盆中,雾霭愈发浓厚,渐渐地,似是有一股生气,从那丹霞神光之中不断的凝聚和酝酿着。 某一瞬间,似是这种变化衍生至了巅峰。 闪瞬间,一道宗师印打落,丹霞老母将手直接深入那几若沸腾的丹浆酒液里,再抽出来的时候,干瘪抽搐的皮肤上全是烫的通红的伤疤,更有不少地方皮肤溃烂,一点点渗出来乌红色的血。 可丹霞老母似是不觉得痛,她反而满是欢喜的看向手中,看向指尖处捏起的那一道灵光。 随着指尖的力道一松。 幽冷的风在密室中回旋着,疏忽间看去时,哪里还有灵光,却是淳于淮懵懵懂懂的魂影,茫然无措的悬在那里。 瞧见了淳于淮的模样。 因是,丹霞老母笑的愈是慈祥。 “好淮儿,可莫说奶奶不心疼你,想尽了办法,还是得教你再活出一条命来!是那镇魔窟的逃囚出手杀的你,来日,你们仍旧有因果要清算呢……” 这般说着,不等那懵懵懂懂的魂影有甚么反应,丹霞老母手一伸,指尖一捏,那显照成形的魂影,陡然间灵光一转,又化作一点真灵,被老母捏在了指尖。 只见她颤颤巍巍的走着,几步路站定在了那冰棺前,这才双手又捏了个阴阳诀,将那一点真灵扣在正中央,就要往冰棺里那女人的眉心按去。 “淮儿,你姑姑只晓得一味乞活,伤了奶奶的心,这往后……山高水长的,你可不许学她!” ----------------- 玉髓河口。 一如来时,清海道人负手而立,而在他的身旁,是谢姜和靳观神情复杂的沉默静立。 看着小儿辈的表情,清海道人反而笑了起来。 “哭丧着脸做甚么?折损子弟的是庭昌山,又不是咱们乾元剑宗,你看,咱们仨不还是全须全尾的站在这儿么? 师伯不是那孤注一掷的人,老实说心底里的话,打从一开始教你们往南边走这一趟,师伯就备着你们空手回来的准备呢,其实历劫补经这桩老祖宗留下来的糟烂事儿,谁做成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只要那灵物炼成的是剑器! 只要最后补成的,是开天的剑经!” 说这话的时候,清海道人几乎站在了玉髓河的边沿上,他隔空看向远方,像是隔着这条宽宽河,隔着葱郁的树海,看向那缥缈的天边。 等话音落下,清海道人忽然又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 他转身看向身旁的谢姜,一翻手的时候,掌心里已经捧出了一枚布满裂纹的剑形玉符。 “这是我师弟、你师尊的证道宝器,既然是你一路南下带在身上的,就由你再带回师门去罢。 师伯我年轻时许是风流太甚,留下许多冤孽因果,临到头竟然是膝下无人的境遇…… 你们二师伯身为掌峰,又是大公无私的敦厚性子,当年接位的时候就盟誓,不讲法脉私传,要将你们这些孩子视如亲徒。 如今看,不论这灾劫、这补经最后成甚么样子,截云峰一脉的法统,大约是要落在你们两人的身上了。 要记清楚了,孩子们,剑修的眼里,求得是眼前一时的痛快!求得也是那一世的长生!不论是甚么时候,这口心气儿,不要泄!” ----------------- 灵丘山外,葱郁树海最边沿的那棵树旁。 楚维阳静静地依靠在树干上。 他的不远处,是干松的新土堆成的半人高的坟茔。 在坟茔前,朝着剑宗的方向,有一面阔木雕刻成的碑,碑上写着数个古篆大字—— 故剑修马三洞之墓。 这会儿,楚维阳已经静静地依靠在树干上,看着那坟茔,就这样沉默地注视了良久。 这般愣怔之中,某一刻,楚维阳才终于像是回过了神来,他下意识的攥紧手中的长剑。 忽地,这个动作教他又是一顿。 噌—— 楚维阳抽出了长剑! 入目所见,剑身上明黄与银白二色交杂,复又在熊熊烈焰里煅烧成浑然一体,仔细看去时,那充斥在一枚枚碎片之间的明黄颜色里,灵光兜转间,是雷篆与云纹交替勾连,化作灵光,随着楚维阳的呼吸声,若隐若现。 而那原本暗哑的银白色碎片里,原本的银辉更盛,像是九天流淌的月华之中,开始一点点倒映着星河的斑斓颜色。 最外面的边沿上,一层薄薄的明黄颜色将原本的剑锋包裹,锐利的寒光依旧,复又平添了些许的厚重。 到底是剑修,这般端着看手中的宝剑,楚维阳是越来越欢喜。 情不自禁一样,楚维阳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剑脊,抚摸着那明黄与银白之间并不存在的交替痕迹,许是灵韵太盛,只两三息的时间,宝剑的剑身便陡然颤抖嗡鸣起来。 随即,是恍若惊雷一般的怒音,顺着那一道道法剑禁制,响彻在楚维阳的心神之间。 “楚!维!阳!” “你最好——做点人事!” 第43章 清风一骑万重山(4k) 宝瓶江是玉髓河的一道支流,自玉髓河最湍急的那一段起始,宝瓶江自西北横贯东南,牵系着千里江山细密的水网,铺成南面旷野里最葱翠的无垠草原。 又因为水网之中有一十八处湖泊最为明显,这宝瓶江又被称为九曲阴阳玉镜江。 关于这条江河最美好绮丽的传说中,它曾经是悬在九霄之上的某位大修士的道场,只是曾经沧海桑田总是光阴过去,后来的时候,大修士的证道宝器随着道场坠落人间。 有的说法里,那宝器是一樽琉璃玉瓶。 而有的说法里,那宝器是一面五彩玉镜。 但不论是甚么宝器,最后伴随着道场从九天云霄里坠落的过程中,那宝器都支离破碎开来,最后与隽永山河融为一体的,便只有那宝器残碎的遗蜕,只有那一十八处清澈湖泊。 外人听闻、看去时,回想着那古老的传说,眼前该是一片绮丽的美好风景。 但唯有真正涉足这段路程的人,才能够明白,那看似漫山遍野葱翠草原下潜藏的险要—— 暗流、水漩、沼泽…… 悠长的宝瓶江,真真是九曲阴阳。 而此时间,硕大的三层楼船,劈开宝瓶江波光粼粼的水面,层层波澜涤荡开葱郁的水草,由着最为熟稔的人掌舵,行驶在开阔平坦的江面上。 楼船的第三层里,楚维阳端坐在窗户旁,透过大开的窗户,远远地眺望着江水与草原。 宽广的视线里,偶然间是江畔的走兽溅起的泥浆,是天穹抖落的飞鸟荡起的波澜。 一层又一层的粼粼波光里,偶然间可以看到那淤泥之中掩埋的腐木与烂椽。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因是,眼前景象落在心中,楚维阳复又平添了许多感慨,正喟叹着,年轻人下意识的翻了翻手腕,指尖一拨,便是一枚丹药落在了口中。 与此同时,心神之中,朦胧渺远的,从神念掌控的篆纹禁制的尽头,一道清丽却又讥诮的笑声若隐若现,仿若是在嘲讽楚维阳的某种举动。 “姓楚的,江上船舫,服食宝丹修炼《五脏食气精诀》,你这行径……名声好似那姐儿一般,怎么样,要不要我教你些描眉画黛的手法?” 那清丽的魂音里,一番话说得甚是促狭。 只是,也许听惯了马管事的讥讽,楚维阳这里愈发显得无动于衷,他只是缓缓地将剑锋从剑鞘中抽出来半截,指尖磋磨着,一缕缕煞炁恍若是黑烟裹着尘埃,被楚维阳“涂抹”在明黄与银白交错的剑身上。 自始至终,楚维阳的动作小心而且仔细,几乎不放过剑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而伴随着楚维阳的动作,不提那明黄色纹路里,被楚维阳炼化进去的雷篆与云纹勾连成的禁制愈发明亮,一息息,伴随着楚维阳口鼻间的吐纳吞咽,似乎有着逐渐壮大的意味。 甚至连那原本银白色的碎片里,暗哑的大幕后面,恍若是夜深人静时候,有层叠浓云遮住了月华,仔细观瞧去时,反而之间那满天一挂又一挂的星河熠熠生辉。 长剑显得愈发有灵,而这一切的灵韵,都在贪婪的吞噬着楚维阳涂抹而去的黑烟与尘埃。 唯有…… 唯有楚维阳的心神之中,那法剑禁制牵系的尽头,原本讥诮的笑声,先是变得断断续续起来,紧接着,笑声消弭于无形,再仔细听着,渐渐地,有满蕴痛楚的抽吸声音若有若无的响起。 直至此时,楚维阳这才屈指弹在剑锋处,嗡鸣声中,年轻人的指尖抬起,捏着那愈显稀薄的黑烟与尘埃,轻轻地凑在鼻息处。 登时间,眉头一挑,似乎有某种辛辣的味道教他提振起精神来。 紧接着,一道道争鸣的剑气从气海丹田的上空,贯穿整个中脉,越过十二重楼,直抵鹊桥而来!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 六道剑意从呼啸与峥嵘之中相互兜转着,彼此间交织与共鸣—— 是从初春到春深,再到春尽。 是清寒而至于那温润。 是养身与养神。 是饥饿、痛苦、愤怒里滋养出来的杀念。 是剑法的六小章,是招式的三十六之数。 是春时剑! 陡然间,那股充斥在鼻息之中的辛辣感觉烟消云散而去。 精纯的煞炁竟然在剑意的接引之下,以一种极其流畅的方式流淌在楚维阳的中脉经络之中。 而盘旋在气海丹田上空的六道剑意,也在楚维阳的感应之中,以一种十分明晰的变化,吞纳着精纯磅礴的煞炁,然后兜转着明光,一息更要胜过一息。 从那微茫的一丝缕开始,似乎真的要用这样的方式,成长为贯穿天地寰宇的惊世一剑! 春时六正剑意就这样高悬在气海上空,它们随着明光的兜转而不断的盘旋着,像是一轮大日,渐渐地,竟晕散开一层灵光铺就的镜轮。 而随着六正剑意的变化,到底是楚维阳亲自打下篆纹禁制的法剑,霎时间,那流淌在三十六枚暗哑银白碎片里面的星河,竟也熠熠生辉起来—— 剑器在随着楚维阳的呼吸而嗡鸣颤动着,无尽的星海倒映在楚维阳的眼眸深处,似乎是某种灵韵与神念的交织共鸣,含混之间,楚维阳像是洞照观想见了真正的浩渺与无垠。 那是无边的剑气构筑的星辰寰宇,而恰恰,随着六正剑意的运转,那无尽星海里,便像是命中注定一样,有着一挂星河悬在了楚维阳的头顶,然后倾泻着无边剑气,仿若银河倒灌,以无声的咆哮,便要朝着楚维阳的心神奔涌而来,似是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在其中。 人身与剑器,在这种共鸣里,渐渐抵至了无上的和谐与圆融。 遂也霎时间,连那剑意之中最狰狞的杀念,连楚维阳四肢百骸里最微末的经络,陡然都在和谐与圆融之中,变得温驯,变得通透。 同样的,几乎无边的欢喜,也从楚维阳的心神之中生发,淹没了他几乎所有的思绪。 这样的修行与变化才是他想要看到的,这才是楚维阳最一开始接触剑道修行的目的所在! 练剑是为炼煞!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也是第一次,楚维阳感觉到了真正的春时明媚阳光照耀在自己身上。 倏忽间,徜徉在鼻息与中轮的煞炁消散一空,楚维阳从这种莫名的和谐与圆融之中清醒过来,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鼻翼,年轻人手腕再一翻转,又是一枚龙虎回元丹捏起,被送入了口中吞咽而下。 而好半晌过去,淳于芷那依然有些颤抖的清丽声音,方才带着几分疲惫,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以乾元剑宗正统传承的剑意来共鸣那灵物,这是世上最为精妙的炼化法门!楚维阳,你最好真的明白你自己在做甚么!倘若真个教你用这样的方式炼化了这小半灵物,来日你纵然是形神俱灭,这灵物也深深地烙印上了你的剑意气息,再也无法为他们所用…… 而完整的灵物,不提那虚无缥缈的历劫补经,只是其灵物本质,缥缈间显照于有,渺冥里隐逸于无,既在相上,又在灵中,这几若是金丹大修士凝炼道果的意象!掌握了灵物,等于掌握了一尊法宝灵胎!等于叩开了通往金丹境界的门扉!你这是逼他们动手杀了你!” 随着淳于芷说得愈发顺畅,到了最后面,她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最后几乎化作了轰隆雷音。 可楚维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指往剑脊上一摁,登时间,像是雨过天晴一样,那轰隆雷音陡然间消弭无形。 与此同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透过篆纹禁制,传递到法剑中的另一端。 “芷姑娘,事情不是你这样看的,从我在镇魔窟中逃出来的那一天算起,有些事情除非分出生死来,否则便断无法了结了,我不沾染这劳什子灵物,他们也是想要我死的,我沾染了,他们难不成还能杀我第二回? 所以说,一朝里这小半灵物落在了我的手上,那就是不炼白不炼的机缘,便正如芷姑娘一样,若是算清楚了强弱高下便觉得是世上全数的道理,从你只剩了魂魄真灵的那一刻起,你又何必苦苦痴求一条活路呢?” 又是好半晌的沉默,淳于芷的心思像是回到了灵丘山边沿,乍一逢面的时候。 良久,淳于芷清丽的声音才又带着几分羞愤情绪开口道。 “楚维阳,伱把手拿开!” 楚维阳从善如流的抬起手指来,喑哑的声音再度流淌去。 “你看,芷姑娘,你是能明白这一番道理的,又或者说,这一番道理是你本就明白的,只是你如今忽然间寄神于剑中,没能想明白这一层,又或者是本能的不愿意接受这一层。 只是要我说,芷姑娘还是尽快想明白了的好,否则这般自欺欺人、浑浑噩噩的活着,本已经失了躯壳,如今再失了心神的清灵,这般状态,当真是芷姑娘自己想要的活法么? 你再看我,这死里求活的逃生路哪怕飘摇九万里远,可是奔命的路上,不论是甚么样的法子,不论是甚么样的手段,只要是有的,只要我能见到,我都是愿意去试上一试的! 灵物,炼了也就炼了,若非没那回头路可走,我甚至想将全数的灵物凑在一块儿,甭管明个是死是活,先教剑宗来日彻底少个金丹大修士,也算是我楚维阳与剑宗快意恩仇了! 对了,话说回来,那天在镇魔窟里,淳于淮拿了小半的灵物,兜兜转转落在咱们眼前,剩下那泰半灵物呢?不拘是个甚么下场,总得有着落才是……思来想去,教人想不明白。” 楚维阳的话音落下的时候,顺着年轻人的思绪念头,几乎是下一瞬间,淳于芷清丽的声音就紧跟着响起。 “是啊,教人想不明白,那泰半灵物又去了哪儿……” 恍若是呢喃自语一样,然而下一瞬,淳于芷忽地止住了话音。 下一瞬,那剑器竟嗡鸣着颤抖起来。 没有楚维阳的手掌落下,没有煞炁滋养,可这会儿淳于芷的羞愤更甚,愈演愈烈。 那闪瞬间的心神失守,那闪瞬间被楚维阳话语影响后的温驯,几乎让淳于芷疯狂! 良久,良久。 当楚维阳小半瓶百草破厄丹都吃下去的时候,才听得淳于芷竭力平静的声音响起,她在很生硬的转折着话题—— “看走廊的后面,斜对过那间开着窗户的屋子,在木屏风的后面,那个女人已经盯着你看了许久了,呵!到底是要走九万里生死路的人,意蕴就是非凡呢!只是坐在窗户边上,便能招过桃花煞来,仔细感应那人的气机,你若是舍得牺牲点色相,说不得还能把她们修炼《五脏食气精诀》的丹方套出来呢!这可是刚刚你自己说得,不论是甚么样的法子和手段,你都愿意试上一试的!” 话说到最后,淳于芷的声音又是满蕴的讥诮与促狭,愈发显得阴阳怪气起来。 而原地里,楚维阳的头却是动也没有动。 他只是将思绪再度传递过去。 “真要是第一眼把人家看轻了,被看轻的反而是自己,好罢,便是如芷姑娘所言,那甚么意蕴非凡,可有一样道理,是我许多许多年之前就已经明白了的——有故事的人固然耐人寻味,可有故事的人也不再无所顾忌。天底下的因果里,除却生与死,我许是最怕这一遭……” 正与淳于芷分说着,远远地视线尽头,无垠的草原上笼罩着水汽蒸腾成的雾霭,而在那浓白的雾气里面,一座巨大道城庞然大物般的轮廓已然渐渐地勾勒出来。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楚维阳将法剑贯进剑鞘中,便要起身从窗口处离开。 正此时,走廊后面那斜对过洞开着窗户的屋子里,那木屏风的后面,忽然有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出。 “师兄,斗胆与您问一句,师兄可是从玉髓河的方向过来的?” 闻言,楚维阳的身形一顿,他这才回身看去,木屏风的后面,隐约只能看到一个人的轮廓,甚至比雾霭之中的道城更为模糊。 年轻人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是,贫道去寻三位地师一脉好友,在河源地坊市暂住了一阵。” 紧接着,那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许是因为见不着人真容的缘故,那清冷的声音落在楚维阳的耳边,他总觉得像是在听甚么琴声。 “那么师兄可知道最近剑宗和庭昌山修士在灵丘山发生的事儿?听说还和一个逃囚有关?” 闻言,楚维阳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人家圣地大教的事情,哪儿是我能晓得来龙去脉的……不过,那逃囚,贫道有所耳闻,据说是和一个剑宗的修士一同逃出来的,甚么根脚,不大清楚,但在灵丘山闹出了好大阵仗来,听说还是个剑道天骄,学去了甚么……甚么承乾剑法,贫道也不晓得具体是个甚么说法……”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的心神中,忽然传来了淳于芷意味莫名的笑声。 第44章 水火坎离调铅汞(4k) 于是,木屏风的后面,响起的是清冷的如同琴音一般,恍若是附和的笑声。 “如是说,师兄也只知道这些了?妾身这儿,还想知晓些更为详细的呢……” 说话间,楚维阳已经站起身来,轻轻地抚着剑柄上缠着的红剑穗,待得没了那心神里的笑声,楚维阳方才平静的开口说道。 “哪里还许我知晓的那么详细……倒是这位姑娘,你若是真的对那逃囚感兴趣,这会儿就该寻个船舫,沿着宝瓶江往回走。我离开河源地坊市的时候,恰好听闻这人被庭昌山的一个疯婆娘给缠上了,正一路追杀呢,姑娘若是凑巧,回身的时候兴许能正面碰上。” 话说到这里,忽地,木屏风后面,竟有琴声铮铮的声音。 原来好听的,不只是那清冷的嗓音。 一念想到这里,楚维阳这才往后退了一步,正要拱手拜别。 忽地,木屏风后面,那琴声一样的嗓音,又续上了那自然的曲调。 “逃囚不逃囚的,小女子不感兴趣。原本多嘴问师兄这一句,还是因为刚刚才听到的消息——说是剑宗的丁酉年长老,不知为得甚么事情,竟一怒之下叛宗而逃了,如是得出生天,不日或许就得奔逃到宝瓶江上来。” 闻听此言,楚维阳这才身形一顿,他的动作维持在原地,仍旧朝着那木屏风的后面抱剑一拜。 “丁不丁的,贫道也不是很感兴趣,想那剑宗家大业大,人声鼎沸、香火缭绕的,徒子徒孙一多,形形色色里,总难免是各式各样的人物,出了甚么变故,都算不得意外,想来更动摇不了根基。” 话音刚刚落下,琴声便紧紧地跟在了后面。 “师兄说话别有一番意蕴和道理在,咱们如今有了这两三句话的缘分,妾身师雨亭,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说这话的时候,楚维阳大半个身子已经隐没在了洞开的窗户之外,隐约间,只能教人看到那赤红的剑穗,在随着楚维阳的身形晃动,一点点摇曳着。 “贫道……姓郭,散修……郭典。师姑娘,船舫快要靠岸了,咱们有缘……再相见了。” 这话说完,楚维阳的身形再往后一退,于是,连那赤红的剑穗,都隐没在洞开的窗户之外了。 而当楚维阳清瘦的身影走在空旷的走廊里的时候,江风吹拂过来,卷的年轻人宽大衣袍猎猎作响,沉寂的心神之中,好半晌,忽地出来讥诮的嗤笑声。 “哈——疯婆娘?” ----------------- 屏风的后面,玉瓶里点缀着朵朵鲜花淡雅,复又在玉瓶之下,是深棕色的木盘,托着一炷檀香,随着点点灰白的烟尘抖落,袅袅香烟弥散开来,尽都是沁人心脾的幽幽香气。 幽纱一样的袖袍里面,女人那纤长的手指伸了出来,羊脂白玉一样的好看,仿若是扶风弱柳一样,漫不经心的轻轻抚在琴弦上面。 好一会儿,女人忽地噗嗤一笑。 珠帘下鼻翼轻轻颤动,在那淡雅与香气之外,似乎仍旧能够嗅到那属于宝药的丹气。 “郭典?” “楚……维……阳?” “这人可真有意思……” ----------------- 靖安道城。 宝瓶江畔,城楼下,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楚维阳的眼前,那由着一块块黑色巨石堆砌成的庞然大物,以一种厚重恍若山岳的气势,迎面兜头镇压过来。 抬头看去时,高是几十层楼也似的一望无垠,再想观瞧那城墙的厚实,却是视线里再也看不明晰的细节。 如是怔怔的出神望着,良久,楚维阳方才收回了目光,年轻人带着某种无言的茫然与忐忑,缓步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洞开的城门前,以一众三四十数的道兵一字排开,略显稀疏的人群以一种几分拘谨的方式,排着队依次经过那一众道兵的排查,才闷声走进道城中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许是想到了甚么,楚维阳回身看去。 但见船舷边,只有三三两两船客走动的身影,紧接着,直到一群水手们都站在甲板上吆喝了起来,楚维阳都没有看到该是那清冷声音的女人身影。 兀自摇了摇头,黄昏略显幽暗的风沙吹拂里,楚维阳自顾自的笑了笑,这才折转回身,又继续往前走。 好一阵,稀疏的人群也在楚维阳的眼前渐渐地散去,唯有那一众道兵的身形,在楚维阳的视线中愈发真切起来,直至最后,连那玄色兵甲里的血腥味道都充斥着楚维阳的鼻息。 再观瞧去的时候,这群道兵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连那幽冷的注视目光都不差分毫,他们一手按在腰间,一对目光就像是一对利刃,呼吸间便将楚维阳从头到脚的“割裂”开来。 那为首之人,先是将视线停在了楚维阳手中的剑上,又低头看了眼楚维阳的鞋子边沿,最后才落回到楚维阳的手腕处,于是便一直这样盯着,死死地不曾挪开目光。 宽大的袖袍里,随着楚维阳胳膊的晃动,白玉毒蛇灵巧的探出头来,吐着蛇信,发出略显不安的嗡鸣声音。 有了动静,楚维阳这才腼腆的一笑,左手微微抬起,指尖晃动的闪瞬,似有一道翠玉颜色的焰火由虚而实,一闪即逝。 “来道城本就是为的斩妖与修行而来,贫道豢养这灵宠,也是因着修行功法所致。” 听得了楚维阳那喑哑的声音,直至此刻,那为首的道兵才将目光缓缓地挪开,也没有甚么回话,道兵们只是各自往一旁挪了半步,由是给楚维阳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 半低着头,似之前众人一样,楚维阳显得局促的往前走了两三步,没等后面的人跟上来,楚维阳这才又像是想到了甚么似的,侧着身子回头问了句。 “敢问诸位师兄,城中可有开着回春阁?却不知路又该如何走?” 此言一出,连跟在楚维阳身后排队的人都颇诧异的看来,玄甲的面罩下,也终于传出了沉闷的声音,显得有些讥诮,乍听起来和初时的淳于芷有些相似。 “回春阁?这儿是靖安道城,又不是靖安坊市,便是丹河谷的人进来做生意,也需得用正名!” 这般说着,许是觉得与楚维阳显摆些威风,也没甚意思,那道兵这才一抬手,往城门洞里边一指。 “路也无须问,直往里头走,寻城中央最宽阔的那条街,打头的第一座楼,便是丹河谷的铺子。” 略略回味着这话里的意蕴,楚维阳这才轻轻地颔首道谢。 “晓得了,多谢。” 可原地里,又不见了那道兵的回应。 这一路行来,山间树海都曾闯过,分明眼前的这一座城该是楚维阳所见人声最为鼎沸的地方,可偏生从这第一眼起,从这第一句话开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冷肃,仿若是有某种鬼蜮阴森的氛围要笼罩在这庞然大物之中,随着楚维阳的脚步,将他的身形吞噬在其中。 他仿佛到了镇海的道城,又似是一不小心,跌进了镇魔的石窟。 只是无声息的喟叹着,楚维阳还是脚步不停的走入了道城中。 ----------------- 夜已深时。 道城偏僻处,紧挨着城墙的一家客店中,二层的卧房里。 窗户微微的洞开。 楚维阳的耳边隐约传来了道城之外的滔滔海浪声音,甚至连那略显清寒湿冷的夜风里,尽都是浩渺大海的味道。 这会儿,没了那树海中的厚重雾霭,借着朗朗天穹上垂落的明亮月华,楚维阳静坐在木椅上,仔细瞧着摆在桌面上的东西—— 一枚瓷瓶,瓶里是百草破厄丹,一件木匣,匣中是龙虎回元丹。 方才时候,楚维阳已经依次试过了,这丹河谷铺子中出来的丹药,也没有能比回春阁中多炼化一分药力和灵炁。 许是唯一的好处在于存货许多,只要是炼金与灵石足够,楚维阳敞开了运功炼化,也没有那买尽的时候。 最后,楚维阳的目光落在一旁,落在一樽玉壶的身上。 这才是他从丹河谷的铺子里淘换来的新鲜顽意儿——碧云涣神丹。 以价格论,约莫与龙虎回元丹相差仿佛,只是这丹药却不化煞,反而满蕴毒煞,据说这丹药的主材乃是某种生在外海中的海蛇的妖血,也就是这等开在道城的丹铺才有,若是到了玉髓河南北的坊市里,恐怕价格还要浮上三成。 到底是在靖安道城中做生意的,只听那掌柜简简单单的说了几句,楚维阳登时间就像是得了甚么便宜一样,原本还在犹豫着,可一想从闫见明和淳于淮身上都得了许多的浮财,这才脑子一热,掏钱就买下了一壶来。 那日里一朝修行的通透,一道翠玉火生在蟾宫里,楚维阳已经能够将《五脏食气精诀》与《大日纯阳钓蟾功》运行相济,一心而二用。 只是方才服下一枚碧云涣神丹来尝试一二,宝丹入腹,诚然一道灵光化开,便有灵炁从中脉直坠气海,但药力升腾,却无几多毒炁化入心火之中。 不说与那药泥相比拟了,便是连白玉毒蛇的毒炁都大有不如。 买亏了。 难不成是被那掌柜的给骗了? 一想到从闫见明和淳于淮那里得来的浮财,也是自己拼了命才赚来的买卖,这会儿楚维阳心疼的便直坐在窗户旁,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也许是实在看不过眼,没等夜色更深,楚维阳的心神之中,便响起了淳于芷满是指责的、“恨铁不成钢”的指点声音。 “真真是想不明白,似你这等道法根底的人,如何能活下来这般久的!又或者是和剑法沾边的人,都得是这般泥石脑子?拿着炼毒火的法门去炼水相毒丹,你是怎么想的?到底懂不懂五行生克的道理!” 一句话,几若是雷霆霹雳一样,登时间教楚维阳清醒过来。 只是楚维阳眼神兜转着,头一回面对淳于芷这般讥诮的话语,竟不知该做甚么反应才好。 那头的法剑里,顿了顿不见楚维阳的反应,淳于芷似乎也是明白过来了一样,霎时间话茬一开,便生是要过瘾一样,止也止不住了。 “还有,真把自家那《五脏食气精诀》当成是随念随应的无上仙经道功了?再是如何奇诡的修行,总也要讲道理不是?吞下化煞丹药,便自有一分化煞的药力,气血入腹不会壮神,养神的宝药也生不出气血来。 你这姐儿的功法,我是不大懂的,只是内炼脉轮的道理,姑奶奶却一清二楚哩!真个以为一心二用、运行相济是甚么好事情?修行之中,法力增长才是最微末事情,三元安泰,脉轮平稳,动静间和谐才是要务! 不求你将五脏脉轮全数都炼起来,只是炼了心火,缘何不去多炼一部肾水功法?你也知道龙虎相会是内炼要旨,缘何眼里只有了青龙而不见白虎?水火坎离调铅汞,这其中已有了阴阳之相,才是黄芽丹道正途! 半通不通,半懂不懂,只见了魔道修行的痛快,若想要哪天双眼皆成碧绿翡翠,你便这样继续不管不顾好了,连剑宗的傻子也知道,自家的剑法极于一道了,该以开天之相调和,修在云罡里边的才要去找地煞炁。 还有,似你这会儿的别扭性子,楚维阳,你且好好想一想,到底是生来就如此别扭的?还是因为一路奔逃将自己憋疯掉了?又或者是被那水相毒丹一激,心火大炽,愈发焦炼心神,使得思绪没有半点在清净中? 这会儿,还只是修炼上的不谐,可来日若是与谁道左相逢生死斗法起来,楚维阳,这就是要你性命的要害! 得了姑奶奶这几句话,且欢喜去罢!在山中修行的时候,多少人听这几句讲,都得把头从早晨磕到晚上呢!” 正说到这里,楚维阳的手已经缓缓地凑在了法剑边上。 过足了瘾,淳于芷似是也生了悔意,话音猛地一顿。 “我不说就是了,你把手拿开!” 闻言,楚维阳这才偏了偏手腕,那指尖去撩拨那剑穗。 而一经指点,通了心意,只霎时间,楚维阳心火之中炽意全去,心神思绪里,尽是灵动的清净。 “不论怎么说,芷姑娘,还是要多谢你的指点,不论这话好听还是难听,这善处,我记下了。” 第45章 五凤引凰南明咒(4k) 翌日,清晨。 仍旧是卧房中,仍旧是那面宽阔的木桌上面。 只是昨夜里摆放的药瓶和木匣尽都不见了,摆在楚维阳面前的,是一盘又一盘鲜香的海产珍馐。 是了,楚维阳已经开始发现靖安道城之中修行的第一件好处事情。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那些源自于外海的吃食,只需要简单的稍稍烹饪,便显得美味且鲜香,而尤能可贵的是,在外海丰厚的量产下,这样的珍馐美味只需要一个极低的价格就可以教人痛痛快快的大快朵颐。 哪怕这是一个长久以来忍受饥饿,长久以来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的人。 又因为外海本就是妖兽横行肆虐的地盘,据说外海极深处的诸多险要地方,都是可以化形的妖修道场,或许妖兽们的祖地就在这外海中的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总而言之,经过漫长岁月光阴的一代代繁衍,哪怕只是从海中打捞上来的寻常鱼虾,都蕴藏着一缕妖兽的血脉。 倘若一朝得以月华滋养,便极容易跨入妖兽的门径中去。 反过来看,这或许也是自始至终外海妖兽肆虐横行的缘故。 但真正被楚维阳在意的是,这样蕴藏着妖兽血脉的海产,服食而下,更能够清楚真切的教楚维阳感觉到更多的好处! 好处不仅仅意味着和往常同样的吞咽频率,却有着更为浑厚的元炁法力从中轮垂落气海。 楚维阳同样印证着传闻的真实不虚! 那坠入丹鼎的暖流之中,真的有某种恍若血元一般的朦胧神华,化作光晕,随着楚维阳不断的运转着功法,一点点冲刷着胃囊丹鼎,一点点洞照着五脏脉轮。 那是在原本的元炁法力滋养之外的全新进境。 无关于修为,但是每一息的洞照,都让胃囊丹鼎与五脏脉轮更为强韧一分。 倘若能够长久的服食,这样的进境变化许是更为可观。 楚维阳忽然开始回想起来,昔日里在镇魔窟中,郭典传授给自己《五脏食气精诀》的时候,所提及的盘王宗传统修行方法,便有服食妖兽血肉、灵果酒浆的漫长过程,为的是将胃囊煅炼成真正的无上极品丹鼎。 今日得以血元光晕洞照与冲刷,楚维阳遂对这一段话有了实感,明白了盘王宗修法的妙处。 年轻人暗自思忖着,故旧传承之中的服食次序、过程已经不可追寻,但这仍旧为楚维阳指明了《五脏食气精诀》进境的另一个方向,总不好长久的吞服宝丹与灵石,真个成了百花楼的修士,如是将《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参悟的熟稔了,兴许能在旧有的方向上走出一条新路来! 一念及此,楚维阳不再有昨夜里关于修行不谐的烦躁。 任何得以观瞧与遐想的进境,都是足以教人欣喜的。 因是,楚维阳遂又加快了几下吞咽,挑着小半条蒸好的海鱼,混合着酱汁,数息间吃得了干干净净。 再看去时,整个宽大的木桌上,尽是剩着酱汁底料的空盘,哪怕仍旧有着饥饿的感觉从胃囊丹鼎之中持续的传递而来,但只是这样看着,楚维阳都有了几分饱饭的恍惚错觉,而这样的错觉,愈发教他心生满足,愈发教他的心神感觉到罕有的安宁。 微微往身后一仰,感受到窗外传来的清爽海风,再一翻手的时候,两部道书已经被楚维阳捧在了手中。 水火坎离调铅汞。 契合丹道修行是极其有道理的事情,只是极短暂的时间里,没有甚么机缘的话,楚维阳也没办法为了那一壶碧云涣神丹,再去寻来一部和《大日纯阳钓蟾功》相称的功法。 但是别的解决办法也还是有的。 一来,楚维阳不再两部功法同修,翠玉毒火只在中丹田绛宫心室之中翻腾,不再参与五脏脉轮的气机流转。 二来,炽意乃是功法特质所在,此法几近魔道,若要寻中正平和,还需玄门掌控焰火的法咒来调和。 而论及万法斑斓,意象纷呈,只以楚维阳所知,当以庭昌山一脉法统为最。 巧了,楚维阳的手中,便有着闫见明与淳于淮贴身携带的乾坤囊。 此刻,端看着手中的两部道书,楚维阳却没能做出选择来。 一息,两息,三息…… 长久地时间过去。 心神之中,仍旧是沉寂,仿若死一样的沉寂。 昨夜里几乎是在排揎心绪的一番话说罢之后,长久的时间里,淳于芷便始终陷入这样的沉寂之中。 仿佛最后发觉心怀炽意的并非是楚维阳一人,仿佛是那思绪沉沦在挣扎与浮躁之中不得清净的,也并非是某一人而已。 躯壳冰冰冷非是人躯,偏生一点真灵挣挣扎扎,仍旧痴缠怀恋生时的样子。 楚维阳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芷姑娘不准备说些甚么? 我这不是在邀请你,而是在要求你。” 说话间,楚维阳的指尖处一点元炁法力显照,牵系着那剑身明黄颜色之中流淌的禁制锁链。 道与法在共鸣与交织。 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中却满蕴着冰冷,那仿佛是从比杀念还要幽冷和阴森的鬼蜮之中传出来的声音。 “当然,我说过的,那些善处我记在了心里,可那些恶处呢?你觉得我会不会记在心里了? 为甚么昨日里看着我做这些,却甚么都不说?为甚么你寄居在贫道的法剑之中,却甚么都不说? 你觉得你是躲在法剑之中观察着我?为甚么不觉得我捧着法剑,也一直在观察着你? 你、我,决定不了咱们是怎么着见面,怎么着决生死,怎么着落到今日这等境遇的。 但是你我,哦,是我能决定咱们往后该是个甚么样的相处方式,至于你,你则能决定是否会受太多的苦楚!” 说及此处,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复又变得平和起来。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芷姑娘,你的真灵被炼入法剑里,那流淌在剑身之中的篆纹禁制,到底是将伱的真灵捆绑在法剑之中,还是禁制化作了锁链,将你的真灵贯穿? 而到底以哪一种方式动荡禁制锁链,才能够教你感受到更为真切的痛苦呢? 倘若是搅碎了你的神魂碎片,那其中承载着的记忆,会不会顺延着篆纹禁制,洞照在我的心神里? 你看,哪怕是你不开口,许多事情我想知道,还是会知道的。 而且做为从镇魔窟中逃出来的人,作为在某些领域颇有造诣的人,我建议芷姑娘不要总是逃避痛苦。 似你这样的经历,很多时候再说安宁总都是些虚浮而且不切实际的说法,正相反,也许偶尔时那真正剧烈的,仿若要撕裂神魂的痛苦,才能够给人半是麻木,半是鲜活,但仍旧真切生存着的感觉。 怎么样,芷姑娘,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楚维阳的心神之中,仍旧没有传来淳于芷的声音,但是不再死寂,隐约间,楚维阳能够真切的听到,听到淳于芷那并不平静的呼吸声音。 她真正陷入了楚维阳用言语化作的锁链陷阱里面,在痛苦的威胁面前,在神魂被撕裂的威胁面前,拷问着自己的内心。 片刻之后,淳于芷没有回答楚维阳关于痛苦的提议,只是以故作平静的方式开口道。 “不要选那部《黄庭午火三阳诀》,三阳诀取三昧真火之意象,修行法门的要旨在于凝练精气神,以三元驾驭焰火!功法本身不存在问题,但偏生你炼得一口毒煞火,不好炼入精气神中去。 能做到水火相济乃至于五行轮转之前,这一口毒煞火最好就只在中丹田中自己折腾,所以最好便是修那一部《五凤引凰南明咒》,此是法焰之中顶尖杀伐咒术!便是最后成就,也不弱于三昧真火! 以此咒法采妖血煞炁,调和在焰火之中,先后凝炼五凤之形——赤凤、鹓雏、鸑鷟、青鸾、白鹄!以血煞磨砺焰根,以灵焰煅烧妖元,斗法时一出手便是五凤火相铺天盖地而去,轮转不息! 待得将法咒修炼精深时,更可以从中悟出些许南明离火的神韵来,即便凝炼不出南明离火,也能在精炼之中,将自身法焰提炼升华成极品法焰!需知丹霞老母威名,大日丹阳之相,泰半在这口南明离火之中!” 登时间,淳于芷一番话说得楚维阳心驰神往。 到底是老母的亲传弟子,讲法时,三两句便不离甚么丹诀要旨,说起前途尽都是大修士如何,只教人心中火热。 可是楚维阳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却始终没有离开过。 “芷姑娘说得好极了,只是,需得放开心神,教我洞照观瞧,许是学起这《五凤引凰南明咒》,能有一日千里的进境,我学的快了,于这道城里也能多些立身手段,如是才能教姑娘在法剑中得以安宁。” 闻言,淳于芷的呼吸声都猛地一顿。 “这也是要求?” 楚维阳轻轻地摇了摇头。 “反正不是邀请。” 淳于芷的声音中带着些愤恨,“你这还是不信我!” 闻听此言,楚维阳到底还是笑了。 “这话从何说起呢,芷姑娘,我不是七岁的孩子,你也不是刚出山门的懵懂修士,如今境遇,教我如何全然信你?不过芷姑娘该知道,我只为学习咒法,绝对不愿意让自己的法剑折损灵韵,放心。”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已经缓缓地闭起双眼,与此同时,楚维阳那肆意的思绪与念头,随即顺着篆纹禁制化作的锁链,朝着法剑之中流淌而去。 恍恍惚惚之中,思绪与念头洞照的是一片光怪陆离的虚幻天地。 青翠葱郁的山巅,清朗大日的照耀下,是彼时眉宇间仍旧柔和的少女,穿着天青道袍,在迎着朝霞起舞,而伴随着衣袂纷飞,伴随着手舞足蹈,那温润的明光之中,是五凤的火相显照,盘旋在少女的头顶,沐浴着大日光芒,附和着少女的舞姿,眼花缭乱的纷飞着。 眼前朦胧虚幻里尽都是美好的景象,那关于《五凤引凰南明咒》的一应修法,也都事无巨细的洞照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只是恍若隔着一整个天地寰宇的渺远之处,同样真切传递到楚维阳心神之中的,是淳于芷因着放开心神而感受到的剧烈痛楚,是在那每一息都像是要撕裂神魂的过程中极近凄厉的嘶吼与呻吟。 短短数息之后,楚维阳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的指尖轻轻地敲在了剑柄上,仿佛在安抚着甚么一样。 “芷姑娘,你的善处,我又记下了。” ----------------- 外海。 波澜涌动之中,远远地,有一硕大的船舫,恍若是风波里的庞然大物,是移动在海面上的道城。 可仔细观瞧出,那庞然大物般的船舫上,却尽是一层层粉红色的经幢交替垂落,恍若是层叠的雾霭,朦朦胧胧里,透着几分镜花水月一样的意蕴。 只是偶然间有海风席卷,吹拂着层叠的厚重经幢,露出女人们千娇百媚的娇笑声音。 楼船最顶层。 若有若无的铃声里,师雨亭迈着莲步,推开门走入温暖和煦的房间中。 四壁上香烛缭绕,将宽敞的房间照耀的灯火通明,由是,师雨亭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立身先行了一礼,这才摘下帷帽。 如是,从头笼罩到脚的厚重遮罩随着帷帽一同脱落,师雨亭这才走到了那木屏风前,抬起手,白皙里透着些粉红的手臂从玄色的纱衣中伸出,轻轻地敲在了屏风上。 因是,那铃声愈发脆响了起来。 紧接着,窸窸窣窣里,是满有风韵的成熟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怎么样,见着盘王元宗那人了?” 不只想到了甚么,师雨亭先是抿嘴一笑,这才点了点头。 “见着了,打听来的名字是叫楚维阳,一身药味儿实在太好辨认了,说话蛮有意思的,正经里透着些趣意,只是……” 闻言,屏风后的人追问道。 “只是甚么?” 师雨亭的目光中一抹清冷闪过。 “只是修为太微末了些,不过初入炼气中期,煞炁入体,脸上浑没个血色,天晓得哪一日,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陨落在偌大道城里面。” 回应师雨亭的,是屏风后那女人漫不经心的哈欠声音。 “无论如何也需得是他了,谁让盘王元宗一朝遭劫,就剩了他这么根独苗呢……” 第46章 此乡尤是客居处(4k) 日头正盛的时候。 那客栈的掌柜带着诧异的眼神又往楚维阳的客房里送了一顿饭过去——饶是掌柜的客迎八方,见多了各色各样的人物,仍旧忍不住惊讶于楚维阳食量的巨大。 最后,像是想到了甚么,等礼送着楚维阳走出卧房、离开客栈的时候,掌柜的目光里除了那点诧异,又带了几分异样的目光。 像是叹为观止,像是没来由的肃然起敬,最后送着楚维阳的目光,就只剩了欲言又止。 这会儿,正午浓烈的阳光下,连徐徐吹拂的海风都轻柔的许多;甚至,当大日虚悬在众人正头顶上的时候,那最轻柔的海风都停滞了下来,湿气因之散去了几分,可道城带给楚维阳的那种阴森感觉却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因为海风的停滞,弥漫在偌大道城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息一点点浓郁起来,不久之后,更有一股愈发难闻的变化。 楚维阳轻轻地抽动着鼻翼,一只手将剑负在背后,然后用手掩住口鼻,另一手散漫的卷起部轻薄的道书,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 这部道书上没有记载甚么剑宗与庭昌山的紧要事情,许是见只半日楚维阳便在吃食上耗费许多,这是年轻人临走的时候,客栈的掌柜亲手赠与的手札,里面大略的记载着道城之中的生计事宜,并不详尽,但简单翻看着,至少能教楚维阳明白些模糊轮廓,不至于一头闯进层叠雾霭里面找不见明晰的方向。 其实,这些事儿,问一问淳于芷也是能够知道的。 只是到底还未相处到两相和谐的地步,值得楚维阳与淳于芷继续磋磨的地方还有许多。 但刚以剧痛震动了她的真灵,短时间内,楚维阳也不想再来第二遍反复,唯恐真个激起了淳于芷的癫意,教她真个不管不顾起来,到时候不论是落个甚么结局,亏了的总是楚维阳。 他自是能够算明白这个账的。 毕竟,不论是道书、法剑、灵物还是这剑灵本身,都是被楚维阳所完整掌握的,不论是何等样的损失,都是楚维阳的损失。 他也自是能够明白淳于芷心性中的另一面的。 毕竟,那一日里地龙翻身,楚维阳能够有逃出生天来的机会,一切的缘故都在那曾经回响于群山之中恍若雷霆的煌煌道音,那是曾经驻足在修行巅峰境界的淳于芷最为峥嵘肆虐的一面。 到底是庭昌山出身,到底是从玉髓河南杀出来的丹霞老母建立的道场,便连淳于芷身上最显着的那一面,仍旧带着许多属于魔道修士的蛮霸! 正这般想着,楚维阳的心神之中,遂又浮现出朦胧而光怪陆离的画面,那显照的青翠葱郁里面,那迎着大日朝阳翩翩起舞的姑娘。 五凤引凰,百鸟朝阳。 一部《五凤引凰南明咒》,便连这直指南明离火的顶尖法咒,修行起来的要旨,都是炼妖兽血煞,以血煞磨砺焰根,以灵焰煅烧妖元。 端似是魔道法咒呢! 这般的感慨里,一边翻看着道书,楚维阳一边一心二用似的遐想着,仿佛透过这一阵阵的感慨,楚维阳渐渐地走过层叠雾霭,像是一层层的掀起那交叠的经幢,然后逐渐看清了淳于芷这个人,然后看清了她曾经立身的那座青翠葱郁的山。 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深刻的了解那自己需要恨之入骨,或许也对着自己恨之入骨的存在,才是楚维阳真正有可能在这莽莽九万里山河路上真个奔逃出生天来的希望所在! 正这样思忖着,楚维阳看似温吞,实则步履矫健的几乎将整座道城由西向东穿梭而过。 在这儿,海浪的声音几乎已经是咆哮的轰鸣。 血腥气息更是浓郁到刺鼻。 说来也奇,比起从西面城门洞进城时的道兵林立、把守森严,东面城门洞开,反而不见道兵维持秩序,入目所见,尽是稀疏散漫的人群,隐约间透过这些人影,远远地眺望去,还能看到海岸沙滩的昏黄,看到更远处那只剩了一抹弧线的幽蓝。 而此时,楚维阳也几乎将手中的道书翻到了最后几页。 眨着眼思忖着,楚维阳也渐渐明白了在道城里谋求生计的几类门路—— 最惬意的,便是一展天分才情,虽说诸镇海道城都不是寻常宗门的势力范围,可诸宗如同丹河谷一般,几乎都在镇海道城之中留有驻地,凭借着才情投入圣地大教门下,几乎是天才们最惬意的出路;而对于诸宗来说,这等地界走出来的天骄,高绝的才情之外,更有着凌厉的杀伐手段,属于最是能在修行路上走得长远的一类。 如此是皆大欢喜,只是正道里,楚维阳已与剑宗和庭昌山结下因果,魔门中,不说天然的盘王宗跟脚,直说《五脏食气精诀》修炼起来,连个掌柜的都以为是百花楼门人……楚维阳已然是生生绝了走这条路的可能。 再忙碌些,便是深入外海修行,不论是斩杀海中妖兽,还是寻那风水宝地隐居修行,无垠的海洋便是最丰厚的矿场,数之不尽的宝材等着人去攫取。 只是这条路需得有高明的境界和浑厚的法力傍身,许多时候,海外的凶险,尤胜玉髓河南的茫茫旷野,而对于只炼气中期修为的楚维阳而言,这更像是条寻死的路,至少依道书中所言,深入外海最好有筑基境界的修为。 最寻常些,便是围绕着这偌大道城,围绕着这道城中的人奔波磋磨,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一些好去处,例如道书中提到的,诸宗驻地,尤其是以丹河谷为首,常以宝材笼络雇佣着一众修士,每日里随着海边上的潮涨潮落,有规律有经验的“清理”那些被海潮卷到岸边上的妖兽,如此类妖兽,大多刚刚开始接触修行门径,只需要寻常炼气期修士便可以完善处理。 到时候所得收获,除去雇佣的宗门优先挑拣需要的宝材,余下的边边角角,也能教炼气期修士们发些利市,最是滋润不过。 至于像是投身道兵之类的生计,要么规矩上严苛许多,要么得赌咒盟誓,更有甚者还得转修别家功法。 这些皆为楚维阳所不喜。 他独独相中了那受人雇佣清理海潮妖兽的活计,既能斩妖炼化血煞,寻常时候余下来的边边角角更能辅佐自己修行,不论是简单炮制服用,还是琢磨着《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对于楚维阳而言,都是化煞、炼煞的要紧事情。 而依照道书中所描述,这会儿便该有诸宗所雇佣的修士在海岸边忙碌着。 楚维阳打算先去端看一二,最好能寻得人问一问细情。 来了靖安道城,也不能仗着以往的浮财,只一味的坐吃山空,他需得寻一桩安稳生计,毕竟,近日里日头建盛,夏天大概很快就要来临,楚维阳需得有了安稳的住处,才能将《夏时剑》开始练起来。 正想到这里,楚维阳已经远远地走出了城门洞,立身在海边的静谧处。 巍巍然庞然大物在身后矗立,楚维阳站在松软的黄沙上,入目所见陡然间豁然开朗起来。 无垠的浩渺被动的舒张着楚维阳的心境。 那一呼一吸之间,尽都是些海与天一线的波澜壮阔。 也正在此时,忽地有剑器的嗡鸣声响起。 一手捞在背后,楚维阳再一转身的时候,年轻人已经将剑提在腰间,一手握在了剑柄上。 楚维阳沉郁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处巨石后面。 “这位道友,从那客栈开始,道友生是跟随了贫道一路,可是有甚么要紧事情?道友不妨现身叙个话,贫道能帮则帮,不然到了海边上,人多眼杂的,再有个甚么误会,平白伤了咱们这道左相逢的缘分。” 话音落下时,巨石的后面忽然传出来干涩的笑声,笑声略显尴尬,再看去时,却是一个神情阴翳的干瘦男人走出,这人大半的头发披散着,一时间教人看不清年纪大小,只是那隐在发中的半张脸,若有若无的透着些沧桑感觉。 这会儿,那人半低垂的眼帘微微开合,低着头,却又扬着眼睛去看人,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楚维阳按在剑柄的手上。 他许是已明白了楚维阳的数路。 因此,伴随着略显尴尬的干涩笑声,这人一手背在身后,缓步朝着楚维阳走过去。 “道友说笑了,哪儿是甚么跟随,许是你我同路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咱么是需得叙一叙这道左相逢的缘分。” 如是走进了数步,忽然间,淳于芷的声音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炼气中期!” 话音落下,楚维阳最后提起的那点心神也安稳松弛下来。 那干瘦的男人脚步一顿,随即,楚维阳抬起头来,朝着他露出一个满蕴杀机的狰狞笑容。 下一瞬,楚维阳大踏步,朝着干瘦的男人疾驰而去! 许是头一回奔袭在这松软的黄沙之中,每一步落下,都是一人高的砂石迸溅,与此同时,像是受到了影响一样,楚维阳的身形也以某种怪异的频率,左右的摇晃着。 仿佛下一瞬,只要下一瞬,楚维阳稳定住了身形,脚步一掰一扣,便要踏着禹步,挥出手中的长剑! 干瘦男人的脸上,带着些玩味的笑容,他接连几步往后退去,最后几乎又站定在了巨石旁,自始至终,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楚维阳按在剑柄的那只手上面。 下意思摇晃着的头颅,仿佛在传递着某种无声的嘲讽—— 太明显的手段,又如何能伤得到人呢? 可下一瞬,干瘦男人的脸上只剩了惊骇的表情! 楚维阳大步奔袭,身形左晃右晃,却始终不见禹步变化,分明是想一柄利剑般直直的迎面刺来!而最后两步落下,楚维阳非但没有抽出长剑,那紧攥着的手反而从剑柄上挪开来! 虚虚捏起小宗师印,楚维阳掌心朝上,恍若是托起千山万岳,汹涌的灵光兜转之间,是翠玉色的熊熊烈焰从法印中,从掌心里倾泻出来! 灼灼热浪几乎要烤的干瘦男人披散的头发枯焦,恍恍惚惚之中,似是有一道凤鸣声,再仔细看去时,那迸溅的翠玉色烈焰竟然未有随风散逸,反而在楚维阳法印的托举中,裹着灵光与法力,渐渐凝聚成飞鸟形状,便要以尖爪和利喙直袭面门! 这般紧要时刻,已然是等无可等,干瘦男人背在身后的手扬起,握着柄闪烁幽蓝光芒的匕首,卷着法力灵光,便要去隔档那翠玉火鸟。 可这手刚刚抬起手,便顿觉心神晃动,眉目眩晕。 不等他想明白变化,不等那匕首与火鸟碰撞,忽地,脖颈处忽然传来剧烈的刺痛。 这会儿低下头再看去时,不知何时,在楚维阳手捏法印扬起来的时候,便有玉蛇从手腕处弹起,恍若白色霹雳,狠狠地咬在了脖颈上面。 “你……” 正说着,那干瘦男人便觉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控制,腰背一软,整个人便直直往后面倾倒而去。 翠玉火鸟刚刚飞起,便随着楚维阳手腕的晃动而破碎开来。 紧接着,楚维阳一步迈出,几乎是扶着那干瘦男人躺在松软的黄沙中,一抬手将那柄匕首仍在巨石后面,楚维阳这才叩住干瘦男人的咽喉。 年轻人喑哑的声音这会儿仿佛是呢喃的梦呓一样。 “不要怕,不要怕,放轻松,慢慢地呼气,慢慢地吸气……” 一边说着,楚维阳一边将自身法力透掌而出,游走在干瘦男人的任督二脉之中,运转内周天,而将玉蛇的毒性镇压。 那种心神意念从四肢百骸中剥离开的眩晕感渐渐地散去,只是旋即,干瘦男人瞪大了眼睛,源自于四肢百骸周身经络的煞炁磨砺之痛苦,几乎要教他昏厥过去! 原地里,楚维阳咧了咧嘴,几乎是要笑出声来。 “像甚么——你为何盯上我的,诸如此类的这种蠢话,贫道便不问了,反正你也要因为盯上贫道而后悔的。” “天可怜见,终教我撞见这等戏码了!” “老老实实地交代罢,叫甚么名字?厮混甚么生计的?找上贫道是打算做甚么发财门路?你又住在哪?有多少积蓄来买你自己这条命?有多少故交愿意掏出家底来帮你买下这条命?” “要想好了再回答。” “要快些想明白!” “不然……” 楚维阳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响在干瘦男人耳边的,便是玉蛇的嗡鸣声了。 第47章 唱念做打百花楼(4k) “你……” 某一瞬间,直到干瘦男人的脸色从涨红变得极近酱紫颜色,楚维阳这才轻轻地松开了捏在咽喉处的手掌。 霎时间,干瘦男人像是破败风箱一样,艰难的喘着粗气,只是一声更嘶哑过一声,仿佛没几下就要背过气去一样。 可没等他继续喘下去,楚维阳瞧的真切,只待那干瘦男人的眼珠转了几转,楚维阳的手指在玉蛇的鳞片上稍稍摩挲,登时间,那玉蛇吞吐着蛇信,又是一口狠狠地咬在干瘦男人脖颈的另一侧。 与此同时,楚维阳微微晃动着手腕。 翠玉色的毒煞火随着手指的晃动而摇曳着,有某种腥甜的味道透过那焰火的热流,渗透入干瘦男人的鼻息之中。 比起那种心神从四肢百骸抽离的眩晕感觉,这会儿,异样的香气带给干瘦男人的是恍惚的幻觉。 天旋地转之间,他扎着干涩的眼睛,眼前看到的却不是楚维阳实则冷漠的笑容,而是这艰涩生活里的种种,那处逼仄的院落,那院落里能教他松弛心神的人,那行走在幽影中得以托付后背的爽朗笑声…… 这一刻,干瘦男人的心神彻底的崩溃开来。 他明白,他深刻的明白了毒药的可怕。 倘若楚维阳有心要问,即便是百般隐瞒,眼前的这个冷漠的年轻人,都能够得到想要的答案的。 几乎濒死的窒息感中,干瘦男人忽然间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一念及此。 忽然间,楚维阳的手指复又搭在了咽喉处,点在十二重楼的数道大穴上面。 伴随着剧烈的痛楚,他又再一次活了过来。 模糊的视线再度变得清晰,楚维阳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笑意。 “你方才的回答,很是教人不喜,不要想着骗我,这玉蛇虽是贫道养的灵宠,可它的毒性,短时间内我也只能说镇压下两次来,再有第三回……除非你能在十息内跑到丹河谷铺子里,否则……” 楚维阳复又摇了摇头,然后第二次轻轻地松开了捏在干瘦男人喉咙处的手指。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说罢,那干瘦男人紧紧地抿着嘴,只用鼻息剧烈的喘息着,胸口猛地一起一落,震得他肋骨升腾却不敢张嘴,唯恐那破败风箱的声音又要引他不喜。 只片刻间,干瘦男人便呛出了眼泪来,可他连手都不敢抬,只是这样红着眼睛,泪眼朦胧的直视着楚维阳。 大概是足足二十余息的时间过去,等干瘦男人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几乎撕裂的与楚维阳一样喑哑。 “新来靖安道城的人,是也不是?” 原地里,楚维阳没有搭话,只是手腕晃动间,那玉蛇冰凉的鳞片一点点从干瘦男人的脖颈处摩擦而过。 因是,那干瘦男人咧了咧嘴,泪眼模糊的继续说道。 “你要总要教我留下几句心底话的,便是生死间的拷问,断也没有这样暴虐可言,谁都有死也在意的事情……否则倒不如将我了账,你似乎是有许多手段的人,不妨尽数施展来,许我死前,还能多瞧几桩新鲜事情。” 原地里,楚维阳仍旧默然无语。 遂因是,那干瘦男人轻轻地捏着袖口抬起,擦了擦脸上晕开的模糊泪水。 “上边那句是逞强的话,但道友,你若是想要问个清楚,只为饶过我这条性命,有些事情你但问无妨,只要是我知晓的,事无巨细,尽都告知于道友。” 这会儿,楚维阳的脸上真的有哑然的神色一闪而逝,但紧接着,他就像是接受了眼前干瘦男人的脾性,甚至咧着嘴,带上了几分笑意。 “那便从你姓什么叫什么说起罢,这总归不会是你死也在意的事情了罢?” 话音落下,那干瘦男人似乎也因之而松弛了下来,喘息声中逐渐带出了些肆无忌惮的粗声。 “董衡,静安道城散修董衡!” 楚维阳挑了挑眉毛,嘴角裂开的更大,脸上却分明没有丝毫的笑意。 “这么说,董……道友,你找上我,又是要做甚么发财门路?” 正这样问着,却见那董衡脸上的笑容陡然变得精彩了起来。 “实不相瞒,找上道友,是为了寻如这般的僻静处,然后痛下杀手,了结了道友的性命,彼时,便连道友的遗蜕,都需要用魔道秘法来炮制一番。” 听到这样的话,楚维阳还不至于动怒,他反而饶有兴趣的追问道。 “魔道,还是秘法?我喜欢听这个,继续说下去!” 闻言,董衡遂笑得更为憨厚淳朴了些。 “我会说详细的,我想用这条消息,来买回我这条莽撞的性命——又怕道兄不耐烦,我这里长话短说—— 外海……初入外海不远处的一处偏僻岛礁中,前日里教我寻见了一处前辈先贤遗留的洞府,有一间藏宝密室至今仍被禁制封着,仔细端详来,须得是五炁精血来行古魔道秘法,破开这古修禁制,寻到道友这里,便是为的五炁精血……” 楚维阳挠了挠头。 他似是听明白了,又似是一句话都没听懂。 “你寻五炁精血,盯上我做……” 话说到一半,楚维阳又忽然失语。 横躺在黄沙之中,董衡这会儿反而是真个知无不言起来。 “不拘是甚么法门,能练出五炁精血来的,除却修士,便只剩有数的几种灵宠与妖兽,要么被豢养在圣地大教里面,要么就生养在外海极深处,寻常时候能够碰见,都是讲运气的事情…… 但唯独在修士里面,有这么几类独特的,如部分剑修杀之可得金炁精血,丹河谷修士杀之可得木炁精血,再如五行道宗,如百花楼修士,更是能毕其功于一役,一朝炼得五炁精血! 可人家到底是山门里出来的,为了不知道甚么根底的藏宝密室得罪人家,未免不智,可是若一点险不冒,似我这样的人物,又如何能出头?说来是巧,正思量来去时,便遇到了道友。 今早晨,是我,替我表兄往客栈来送海产,忽然比寻常时候多送了几趟,我复又多嘴问了掌柜几句,这才晓得了细情,明白道友是百花楼出身,如是反复思量了许久,才狠下心来! 比起得罪五行宗,得罪百花楼总是好一些;比起杀百花楼的女修士,杀道友这样出身的修士,则更稳妥些,倘若我日后躲避得隐秘了,三四年四五年过去,许是百花楼都忘了我这等人。 唯恐你生出警惕,我都没敢往海产里下毒,可一转眼,本以为做好了万全准备,却应在了道友伱的毒道手段上面,我以为你用剑的,真真奇哉怪也,竟瞧不见几多百花楼修士的手段……” 正听得了这里,楚维阳忽地冷冷一笑。 “似贫道这般大教根底,也是你能随意探听的?有几条命可以这样讨饶?” 见得楚维阳的语气之中彻底没了肃杀意境,董衡这会儿笑起来更是附和。 “不敢,不敢,已是晓得了世情轻重,再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只是那先贤遗留的洞府,唯我一人晓得方位,不敢说要挟,这会儿真真是在讨饶,只愿意用那密室中的藏宝,来换我一条烂命! 许是道友初来乍到,以为我是在说谎,实则这样的事情,数年里便会有发生,教些本生在泥尘中的修士一飞冲天,入得圣地大教享逍遥快活!依我看,如今这桩仙缘就应在道友身上! 能历经悠长岁月而完好无损的禁制,本就证明着内里蕴藏的宝物非凡,而往往禁制的特质,便与内里蕴藏的宝物相互辉映,起一道蕴养的作用,如是,密室中几乎七八成,会是五炁宝物! 如此至宝灵物,岂不是最契合道友修行……” 一时间,董衡欲言又止,只是笑意更盛,仿佛真个有那么一桩至宝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旁,楚维阳只是静静地看着董衡的表情变化。 忽地,楚维阳兀自叹了一口气。 “似我这样的出身,便是大教中人,又如何能得享如此的仙缘!五炁至宝……便是仙宝如何!董道友,你是散修,不晓得山门中的别样艰辛,倘若消息传出来,我岂有活路在!那至宝不是成了人家的资粮,便是连我的性命一块儿,都成了哪一位仙子的登霄石阶!” 说到动情处,楚维阳反而喟叹着,伸手猛拍了拍董衡的肩膀。 “总归是,世情一样苦,你我皆艰难!” 一番话,端是教董衡感同身受一样,话还未说出口,只眨着眼睛,董衡就再一次红了眼圈。 “道兄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洪钟大吕!你我皆艰难,你我皆艰难!” 不断的感慨着,董衡原本煞白的脸上,一点点浮现出病态的红晕,在配上那渐次泪眼朦胧起来的眼睛,浑似是已酩酊大醉一般,分明还醒着,人却已经不是原本的他自己。 下一瞬,陡然间便见那董衡脸色巨变起来。 “只是道兄!我说这一桩消息,本是欲要买条活路,如今你又不应,教我如何是好!我岂还有活路在!真真是你我皆艰难!道兄,还请教我一教!”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是淳于芷的阵阵冷笑声,只是笑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境遇,淳于芷复又沉默了下去。 原地里,楚维阳轻轻地拍打着董衡的胸膛。 “刚见面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你我有道左相逢的缘分,莫忘了这一句!你看,我与你指一条尚算通衢的路,直将这桩事情告诉给百……告诉给我山门的人!我在一旁佐证,如此便教这藏宝的密室,成你我一桩功劳事情,往后山门里的路,我也能走得轻快些,道友说不得有那缘分,得窥仙山门径呐……” 闻言,横躺在地上的董衡整个人猛地一哆嗦。 “真有这样的缘分?” 楚维阳点了点头。 “今日见得了我,便是缘分甚大!只是有一点,你需得明确,这处藏宝地,这处先贤洞府,唯有你自己一个人知道!我也好真心实意的为你佐证,说些好话! 到底是道左相逢,这件事儿,咱们……你我二人都需要赌咒盟誓才行!你怎么赌咒盟誓,就按道城的规矩来,我是初来乍到,便以故乡的玉髓河赌咒盟誓好了……” 原地里,董衡便只剩了不断点头的份儿。 “善!大善!我都依道兄的!” 说话间,楚维阳一只手从背后缓缓的收起,掌心处翠玉毒火一闪而逝,连那丝丝缕缕的煞炁,也因之消散在徐徐海风里。 ----------------- 外海,楼船。 顶层的静室中。 师雨亭静静地坐在窗户旁,羊脂白玉一样的手指轻抚在琴弦上。 仙乐声阵阵,恍若是绮丽的梦境。 正此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屏风后面响起,师雨亭猛地一惊,胳膊颤抖的时候,指尖抹在琴弦上,便被割出了一道口子。 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亭儿,听你的琴声,是你的道心乱了……怎么,不愿意去寻那盘王宗的独苗?也是,刚听你说起来的时候,你就在嫌弃他修为的孱弱,况且百花楼里这因果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没道理非得落在你的身上。 老实说,当年师父也曾遭逢过这样的事情,那天在玉髓河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见了一个刀疤脸的光头,遂觉得那是个福薄的人,不配见我真容,果然,那样的厮杀汉子,死也死在人家的地盘上了。 只是当时我推了这桩因果,还能做我的百花楼长老,亭儿,一人有一人的境遇,你若是推却了,如今世道愈发艰难,下面那欢声笑语的,天天里,月月里,年年里,风月里来,红尘里去,你可愿意?” 短暂的沉默里,是悠长的琴声再度响起。 “师尊说笑了,弟子还需得一步步跃升境界,争取哪天爬到师父头上去呢……” 正说着,便听那铃声一闪而逝,似有人轻拍了一下屏风。 “小蹄子,且做梦去吧! 这是师门曾经在靖安道城里留的扣子,名字……好像是叫董衡。 这世上千百样的故事,只需开个头,便能演出精彩纷呈来,师父如今把这般开篇教给你,往后粉墨登场、唱念做打,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巨石后面,董衡大半个身子陷在黄沙里,一边吐着乌血,一边仍旧挣扎着躯干,反而愈陷愈深。 眼看是活不成了。 一旁,楚维阳依靠在巨石上面,把玩着那幽蓝的匕首。 “这道城的人……似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第48章 白鹄掠海隐世修(4k) “如今时节还不是海产最肥美的时候,可咱们应着神宵宗的差事,便需得尽心尽力,寻常时做得好了可能没甚么善处,但若是做的差了,万一哪天得罪了哪个管事,可能便要断了生计之路。 再者说来,神宵宗是甚么人家?你不至于不清楚,这一宗里十人得有七八人修的是雷法,别处里斗斗嘴骂两句的事儿,落到他们身上,兴许就是一道法雷砸落下来。 你是董衡他表兄亲自玉简传讯介绍来的人,我才将这些要紧事情说与你听,不敢说是能救命的话,却能教你少走些弯路! 听说你受神宵宗雇佣前,还在丹河谷那边待过两天?” 青石铺就的海堤上,楚维阳身负长剑,清瘦的身形在海风中愈显得摇曳不定,面颊仍旧清瘦瞧不见血色,可或许是每天中生活稳定安宁了下来,那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眸之中,已有着灵光偶然间一闪而逝,显得心神精力逐渐充沛。 此时间,他正落后半步,与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道人行走在海堤后面的宽阔青石板路上。 闻听道人所问,楚维阳腼腆的笑着,点了点头。 “是的,罗师兄,本来打听着,丹河谷那边给的报酬最高,要的人也最多,当时脑子一热便径直去了,可谁能想到,丹河谷的管事们那双眼睛最是厉害,一天做下来,人家挑挑拣拣,剩在手里的几无甚么好东西可言了。” 闻言,那罗道人亦是朗声笑着。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想丹河谷的修士们修行的都是甚么道法?这天底下岂有宝材能逃得脱丹修的眼睛?你一个修行火法丹道的人,最该晓得这个道理才是,想着他们挑剩下的还有好东西,不如想今晚有百花楼的姐儿自荐枕席,给暖床呢!” 话说到最后,罗道人几乎笑的看不见了眼睛。 另一重讥诮的笑意亦是从心神之中回响开来。 因是,原地里楚维阳刚刚想露出附和的笑容来,可嘴角一咧,笑容却愈见勉强。 “而神宵宗的好处便在这里了,除却几位偶尔贪口腹之欲的道爷,剩下只有寥寥几种关乎他们修行法门的顶尖妖兽宝材,是神宵宗管事们每日最在意的,余下的,都能算是咱们自己的收获。 譬如说这会儿时节,有一种白鳞妖鱼,就甚是重要,那鱼眼取了,能够教神宵宗修士以秘法修炼某种瞳术,便是寻常服用了,也有明目的效果。所以你我便需要多在意这白鳞妖鱼。 寻常见到的时候,那一尾鱼不过是寻常人巴掌大小,少有能长到一臂长短的,海潮里狂风浪涌又是捉摸不定,这妖鱼灵动迅捷,捉不到还是一回事儿,最怕的反而是杀了雨,也伤了那对鱼眼睛! 莫说是打成肉泥的损伤,只是被你我法力沾染了去,甚至是被白鳞鱼自身的血液妖气浸泡,都算是污染,内里效用便要折去大半,但倘若是那双鱼眼保存极好,管事们甚至另有赏赐!” 这边,罗道人的话音刚刚落下,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原地里,楚维阳的脚步忽地一顿。 心神之中,有淳于芷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 几乎是同一时间,楚维阳一心二用,左手微微回扣,虚虚罩在心口上,手指撩拨间捏成剑指,作势往里扎!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右手高高扬起,捏成小宗师法印,掌心朝外,面对着浩渺大海,便是掌印推出! 元炁法力裹在五脏脉轮之中兜转,中丹田内,蟾宫降翠火,化在元炁法力之中愈演愈烈,又以楚维阳念头为束缚,以观想在心神之中的《五凤引凰南明咒》为指引。 翠玉火光随着楚维阳推出的掌印而显照于半悬空,下一瞬,焰光缭绕里,有鸟相悬空显照—— 双翼舒展,几如身横;脖颈细长,如雁如鹤! 不是栩栩如生那样简单的外相变化! 罗道人的惊诧之中,自然将这般手段法门瞧得真切,那分明是以秘法,攒簇出了法焰之中的灵韵,是真正灵动的火鸟外相! 他只觉得那鸟相说不出道不明的威严无比,恍若是那身周的轮廓,天然便契合着某种玄奇与雅致,仿若生来便该这样不凡,甚至是更为不凡才是! 罗道人受限于见识,只能看到这一步,但楚维阳却更为明白,他已经坚实的迈出了掌握《五凤引凰南明咒》的第一步! 修此咒法第一境界,自然便是以法焰凝练五凤真形,从咒法中拆分出来,这便是需要循序渐进的五个步骤。 依照淳于芷的记忆和指点,这凝炼五凤真形从易到难分别是——白鹄、青鸾、鸑鷟、鹓鶵、赤凤! 若是在庭昌山中修行,便是这第一步,都需要一张潜藏在庭昌山道宫里的《五凤真形图》来辅佐修行,先将五凤的道韵烙印在信神之后,余下的才是折腾那法焰的事儿。 但有着淳于芷的记忆与经验的传递,楚维阳几乎生生将这一步略过——他通过回观前世今生记忆,那闪瞬间的空无幻有之妙境,直接将显照出来的《五凤真形图》都烙印在了心神里面。 纵然那真形图只被淳于芷记下来六七成,楚维阳留在心神中的,也不只是五凤道韵那么简单。 如是,再尝试着修行《五凤引凰南明咒》,入门径这一步,便瓶颈全去,成了水磨工夫的事情。 下一瞬,那翠玉白鹄火相真个在半悬空中以焰翅搅动着风雨,闪瞬间若利剑一般横空而去。 那凌厉的破空声,几乎是白鹄尖利的鸣声! 唰——! 倏忽而去,疏忽而归! 那电光石火之间,罗道人只见白鹄乘风兜转着,在海面上一触即收,等那火相飞至近前的时候,罗道人瞧的真切,只见那尖长的鸟喙正刺在一尾白鳞妖鱼的鱼身中,任由那焰火缭绕,虚实变化之间,却是楚维阳以法力精细的将妖鱼鱼身包裹着,犹存几分生机在,那一对鱼眼仍旧是明亮,闪烁着灵光。 闪瞬间的变化,几乎教罗道人张着嘴,却说不出甚么别的话来。 他看了楚维阳好几眼,直到楚维阳挥挥手,将那火相散去,然后好生将那尾白鳞妖鱼收拾好,罗道人这才往后退了半步,紧紧地站在楚维阳的身旁。 “小兄弟,你便是这样修炼火法丹道的?早先言语里可真真是太过谦逊了些!只这样俊的手段,来日恐怕还需得靠着你来与神宵宗的管事们打交道了!” 说到这里,罗道人亲切爽朗的笑了起来,也不再去看那尾珍贵的妖鱼,指着茫茫大海的方向,便朝着楚维阳倒豆子似的将诸般关隘尽数说了出来。 ----------------- 傍晚,当楚维阳乘着昏黄夜色,从后门里走进客栈,直直站在后厨门口的时候,曾经招待过楚维阳的客栈掌柜已经站在那儿,似是等待了楚维阳有一会儿时间了。 离着远远地,便见楚维阳抬起手,将一枚乾坤囊打开,手腕几经翻落,便是十几筐海产被楚维阳卸在了后厨门口。 掌柜的轻轻皱眉,似乎稍有些不满。 “没想到你能找上董衡的门路,可是你这活计做的真真不如他们兄弟俩利索,这两日光是处理海鱼就比寻常耗费许多时间,伱比起他们兄弟俩还总是晚到许久,也该给我个准话,他们兄弟俩出海几时回来?我也好看一看我这客栈生意哪天能好转过来!” 闻言,楚维阳咧咧嘴只是笑,紧接着便摇了摇头。 “掌柜的,我一不会掐,二不会算,哪儿晓得董哥他们出海几时能回来,只是一日见不着他们,这活计我就得替着一日,平日里打两份工,有甚么办法?且偷着乐吧,我一不要炼金二不要灵石,只需你顺手给我做锅饭,多么大的便宜?你还拉着脸不想占?” 瞧见楚维阳话说得促狭,掌柜的这才兜不住面皮,只是伸手往一旁的柴房一指。 “且等着罢,先得顾前边的食客,做好你的饭,还要一会儿。” 楚维阳点点头,随即便折身,仍背着剑,往柴房走去。 “好说,好说!” ----------------- 许是几乎近了深夜,楚维阳已经等得前院里没了多少人声,这才见一众伙房的帮厨一字排着往柴房里走,人人都端着仨盘俩碗,只眨眼的功夫,便摆满了楚维阳面前宽大的桌子。 一直又到这群人全都撤出去,楚维阳才又见那掌柜的提着壶酒走进柴房里来。 原地里,楚维阳没有动筷子,他反而指了指桌子的正中央。 最宽大的鱼盘里面,一尾手臂长,大腿粗的肥厚海鱼,被好生炮制过之后,摆在了楚维阳的面前,鲜艳的酱汁浇灌下,是鱼肉原本的肥美与晶莹剔透。 可是楚维阳已不再是初来乍到的人,他认得出这尾鱼,他甚至能够回想起来,这尾鱼是甚么时候在哪里杀的,当时白鹄的鸟喙在闪瞬间贯穿鱼身的时候,又有多少的妖兽血煞被炼化入火灵里面。 这是一尾极珍贵的妖鱼,属于楚维阳杀得了,却吃不起的。 “掌柜的,这……是甚么意思?” 那干瘦的老头只是呵呵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坐在了楚维阳的对面,这才开口道。 “我不再问你董衡他们兄弟俩出海的事儿了,爱哪天回来就哪天回来罢!有你每天来供货,麻烦是麻烦了些,可海产品质极佳,时不时地还能有妖鱼卖,我这生意其实是越来越好的,只是你能认识董衡,便该知道,头回见面那天,我是得罪了你的,这件事儿说不透,我心里不踏实。 这盘鱼算是我这个糟老头子的赔罪了,你若是想要,以后也还有,只是想要了一了之前的干系,街头算卦的王二,冬里给我批过命,盘算过周天,说是我若没有别的进境,只剩十二三年的寿数,老头子无儿无女,也就只这十二三年的盼头,我不想在我这儿,砸了王二的招牌。 能看出来,你是有来历的人,没想过问,也不敢问,只是想着讨饶,抹过去之前的事儿,这壶酒也送你,暖暖身子。” 闻言,楚维阳又深深地看了掌柜的一眼,随即拨动起筷子来,大嚼大咽里边,楚维阳偏还能极有频率的开着口,不算含混的和掌柜说着话。 “掌柜的,甭想那些有的没的,甚么来历?咱们第二回见面,我便与你说过了,我来历就是你想的那般,随师父姓,名唤马乾元,也就是因为这名字,在玉髓河边跟剑宗的人起了矛盾,这才不得已,往海边道城避祸来的,我躲藏还来不及,哪里会再生出些事端来! 十二三年就十二三年,说不得你死那一天,还是我来后厨送海货!都不晓得明天下不下雨的人,甭琢磨十二三年后边的事情了,但你想说透,我便也与你说透,妖鱼谁都想吃,你也不用天天放血,我想吃的时候,自会多带一尾鱼来,你们以后只要不嫌麻烦就好。 至于酒……我身子骨差,只剩了脑子尚算清醒这一个优点,还是不喝的好。” 说罢时,偌大的木桌上,风卷残云一样,再看去时,几乎已无半点残羹剩饭,尽都进了那胃囊丹鼎里面。 等掌柜的再抬头看时,楚维阳已经拿块碎布抹着嘴角,施施然站起身来,步伐散漫的便要往外走。 因是,掌柜的忽地又开口挽留。 “天色这样晚了,不在客栈里住一宿?” 回应掌柜的,是楚维阳头也不回的摆手。 “谢过掌柜的了,临走的时候,董哥他们兄弟俩嘱咐过,另教我帮忙照看他们俩的宅院,受人所托的事情,一天都耽搁不得呢!” 话说完的时候,楚维阳的身影早已经走出了院外,消失在夜幕的幽影中了。 雾蒙蒙的长街上,远远地抬头看去,是城墙恍若庞然大物的宏伟轮廓,路愈偏僻,愈发冷清起来,楚维阳将长剑提在手中,穿行过一层又一层的幽暗,不一会儿便见一处窄小的宅院浮现在了眼前。 因是,楚维阳平稳的脚步,遂也有了几分的急切。 “如今日子过的,连龙虎回元丹都跟不上顿了,不过人安稳起来,换了不一样的境遇,似乎也能影响修行的进境,五脏轮转,五炁蒸腾,许是心火激烈之外,尤有一重和谐境界…… 再有一阵子,许是半月二十天,我或许能窥见炼气期五层了! 五层……这便过半了!这便……过半了!” 第49章 夜静海涛三万里(4k) “百草破厄丹……还剩六壶,药力已大不如从前,且存一存,许是日后能用来应急。” “龙虎回元丹,吃的就剩三盒了,也需得省下来,海风最盛的那几天服来化煞,能教自己在湿风冷雨里面没那么难熬……” “再有这两枚庭昌山的宝丹,药力于我无用,但能炼得浑厚元炁法力,要留到我突破境界的时候用。” “再有给复炼灵宠、教玉蛇蜕变而提前备下的灵石……” 窄小的院落里,楚维阳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皎洁的月色,端坐在庭院中央的石桌前,自顾自的盘算着。 正说着,楚维阳站起身来,院落一角的树下,静静地放着一口半人高的大瓮,瓮口被楚维阳以符箓封禁,这会儿,随着年轻人走进,轻轻地揭开那封口的符箓。 缓缓低下头,轻轻地抽动鼻翼。 最一开始,是较为浓烈的酒气,可随着那道酒气散去,楚维阳皱着眉头,闻到了一股馊臭味道,内里还发着点腥臭。 恍惚间,楚维阳像是回想起了曾经在镇魔窟里的吃食。 旋即,这味道便再也闻不下去了,他直站起身子来,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才将那股恶心感觉压下。 楚维阳从未曾想过,奔走了千万山水,曾经那挽救着自己性命的东西,竟也会在有一天里不堪回首。 兀自喟叹着,仿佛要将心绪抚平。 年轻人复又摇了摇头。 “先是煮进茶水试过,如今泡酒也不成事情,这《万灵秘摘》看起来是入门容易,可若要参悟的精深,能将一切丹方拿来,随手都能化入巫觋药汤里去,也是一门本事,也是一类大道!” 直至楚维阳感慨到这一步,心神之中,遂传来淳于芷冷清的声音。 “说是巫觋药汤,可不过是换了个模样的丹道而已,论及君臣佐使,论及水火坎离,只要是丹道,不论内外,这天底下岂有有那么容易参透的法门,我虽不是丹河谷修士,却懂内丹炼法,道理该是相通的。 照我看,依我说,如今日子过得再清贫,这《万灵秘摘》也不该是这样的对付方法,煮茶泡酒再繁琐,在丹道面前也都显得简略粗劣太多,非得是那等精益求精的法子,才能有相互和谐,熔炼一炉的基础。” 闻言,楚维阳眉头一挑,前世今生凌乱的记忆从自己的思绪里纷纷涌现,随着那“精益求精”的指点,楚维阳随即想到了诸般精细繁复的菜品。 他忽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虽然还未有齐全法门被琢磨出来,但直觉告诉楚维阳,自己这回找对了方向,这般精细繁复之中,最是适合与君臣佐使的法门想契合了。 只是正琢磨着,楚维阳又无奈的笑了笑。 “便是悟出了这等法门,也得有米下锅才行呐……” 这会儿,感慨着,楚维阳环视幽寂的庭院,环视着墙壁外那更为冷漠的庞然大物,似是忽然间不情不愿的明白了一个道理。 似自己这般要与煞炁淤积挣命的人,在这等安稳光景里,断是找不出那微茫活路来的。 这处幽寂的院落看起来或许是好归处,可还没等楚维阳熟悉起来,却忽然有了一种迟早某日要抽身离去的预感。 “这偌大道城,也不过是另一处镇魔窟罢了!” 轻声念着,楚维阳遂将一应念头斩落,反身走到庭院的宽敞空出,将宝剑抽出,接着九天月华,一招一式的演练着《春时剑》。 道城中人多眼杂,虽然楚维阳走到哪儿都背着把长剑,可他却凭借翠玉火和些许微末的君臣佐使学识,给自己打造了一个火法丹修的身份。 说到底,剑宗法门太过扎眼,可凝练出了六正剑意,楚维阳也不可能荒废这一门炼煞的道途,思来想去,也只得白日里斩妖,以妖血精炼毒煞之火;夜间再勤练剑法,以六正剑意吞纳煞炁! 曾经树海之中晋升境界时煞炁涌动的凶险,仍旧历历在目。 半月二十天的预感期限不会相差太多,楚维阳迫切的需要在这之前尽量的削减体内淤积的煞炁,否则晋升境界的瞬间,反而是自己离着死亡最近的时候。 许是被楚维阳的这股意蕴所浸染,忽然间,重叠洒落的月华之中,年轻人的心神里响起了淳于芷那略显怅然的声音。 “后半夜的时候,多加一个时辰,给剑器渡入煞炁罢!” “许你说得是对的,只有当感受到痛苦的时候,我方才发觉自己还真切的活着!” “这不讲理的世道,将你我的命捏在了一起,说甚么因果天数,说到底,仍旧是她丹霞老母先放弃我性命的!” “我之前想要活着,不论是甚么法子,只要是活着就好。” “我活下来了!” “往后我想着有一天得报了这个仇,不论是甚么法子,能报仇就好!” “你帮我,我也愿意帮你!” 闻言,楚维阳脚步一掰一扣,顿在原地。 他轻轻拂过剑脊,又屈指在剑锋出轻轻一弹。 “往后也是要做剑灵的人,芷姑娘,还是你告诉我的,这灵物炼入剑器里,便恍若是握住了成就证道宝器的门径钥匙,真个到了那一天,你这一点真灵与金丹大修士也无异,到时候那老虔婆若还活着,你自己的仇,自己报! 曾经镇魔窟里,我很是明白一个道理——人既然活着,便须得给自己找个念想才是。 但你说的也对,你帮我,我帮你!” 话音落下时,那剑器在楚维阳的手中嗡鸣颤抖,一时间灵光流淌,九天月华如水一般流过剑锋,洒向地面。 ----------------- 茫茫海上,一叶孤舟,随风浪摇曳,颠簸不休。 只是那窄小的船舱走进,内里却别有洞天,浩浩乎恍若道宫云阁,四壁香烛缭绕,立柱盘龙卧凤,又在最中央处,四四方方的立着八面屏风,绣着些山河隽永、花鸟鱼虫、云海升日、仙子步虚。 而八面屏风的在后面,则是层叠的经幢一重重的环绕着,顶好的灵蚕丝线编织成的薄纱,再仔细看去,其上以灵墨书着道门玄宗的普世真经,字里行间尽是温润的意蕴,铁画银钩里,有楷有隶,自成一家一派,乍看去时似只观瞧得了本经,可细细回味的时候,却像是看尽了前人注疏手札。 而在透过那一重重环绕的经幢,看向最内里的时候,方才瞧见那妙云雾霭一样蒸腾的淡雅香气里,竟是一面宽阔柔软的云床,一层层恍如云团的黑纱里,是师雨亭横卧其中。 黑纱里,一只手伸出,托着额头,一只手落下,下意识的捻着一面团扇。 淡雅的香气之中,美人的呼吸声悠长,恍若是沉睡在美梦之中。 那一屋之外的海浪和孤舟,似是与她毫无干系。 也正此时,忽有一阵脚步声响起,师雨亭像是忽然间惊醒过来,抬头看去时,却见一侍女悄然立在正前面的屏风前。 慵懒的声音从云床中传出。 “这会儿……是甚么时辰了?还有多久到靖安道城?” 话音落下时,那站在屏风前的侍女几乎抖了抖肩膀,打了个寒兢之后,才颤颤巍巍的开口道。 “回师伯,到靖安道城还得有两日的航程,方才有海中大妖乘浪路过,只是见得了悬在船头的祖师法旨,也没言语甚么,径直走了,师伯,我……” 那侍女越说越是颤抖,话说到最后,几乎失语。 层叠经幢中,师雨亭忽地笑了起来。 “怕甚么?师伯又不会怎么着你,有甚么事儿直说便是,遇了麻烦,解决麻烦,这才是正道,只你在这儿哭哭啼啼,若真耽搁了正经事情,到时候伱有几条命来还给师伯?” 闻听此言,那侍女才像是回过了神来,定了定心念,开口说道。 “师伯恕罪,就在刚刚,前一步到了靖安道城中的师姐玉简传讯过来,说……说师门留在道城的那个扣子,那个叫董衡的……” 师雨亭眉头挑了挑,这会儿像是彻底去了睡意,赶忙追问了一句:“那个叫董衡的,怎么了?” 砰——! 那侍女应声便直接跪在了屏风前。 “他……死了!” 死一样的寂静。 沉默之中,只有那侍女的声音仍旧颤抖着响起。 “还有一个人,明面上是董衡的表兄,实则是百花楼的暗桩,和董衡是同一天死的,师姐找到了道城的寄命录,查验过他们俩的命符,不会有差……” 话音落下,好半晌,师雨亭的声音方才冷冷地响起来,哪里还有之前的慵懒。 “查出来这两人是如何死的了么?一个人出了事儿是意外,两个人死在同一天,这是谁与我百花楼不对付!” 瞧见师雨亭的声音只是变冷,那侍女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回禀师伯,时间紧,师姐也查的了大略,杀他们俩的那人,也没怎么隐藏自身的行踪,是个疑似散修出身的火法丹修,听说像是姓马,得罪了剑宗,来道城避祸来着,如今受雇神宵宗,清理海堤涨潮卷来的妖兽,那个管事,是个大嘴巴的……” 闻言,师雨亭满是疑惑的声音响起。 “得罪了剑宗……莲儿,你确定你师姐说的那个人,是火法丹修?” 莲儿赶忙点头。 “问过那管事了,说一手火法凝形之术甚是精妙,法焰倏忽往来之间带着股锐意,该是在南面旷野里真正厮杀过的散修……师姐不放心,白日里又躲在远处,亲自观瞧过了,与那管事说得不差分毫!” 听得此言,师雨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追问道:“那么……盘王宗的那根独苗呢?” 莲儿的声音遂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回师伯,师姐没找见那人,仿若是一入城便消失了一样,新来的人里面,没有善剑法的;会剑法的里面,没有新来的。” 几经犹豫着,好一会儿,才听师雨亭的声音幽幽的回响在大殿之中。 “莲儿,去给你师姐说,盯紧了那个甚么火法丹修,别让他跑了,且等着我亲至道城,和他算账!杀了我百花楼的人,哪怕只是个扣子暗桩,也断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另外!教她好好把盘王宗的独苗找出来!若是这两件事情都做不成,告诉你师姐,她也不用来见我了,直接回玉髓河总舵,去下三层伺候野男人去罢!成不得事的顽意儿!” 说到最后,师雨亭的声音之中已然带出了怒声,莲儿不敢怠慢,赶忙应着,消失在了道殿之中。 如是,复又许久之后,师雨亭这才狠狠地将团扇摔在了松软的云床上面。 “该死!该死——!说得好听,粉墨登场,唱念做打……可我这妆还没画上呢,这故事的楔子就教人毁了去,我这戏还怎么唱!真真成了出笑话!” 正愤怒着,师雨亭像是想到了船舫上,自家师父曾经叮嘱过的那些话,再想到刚刚自己愤懑怒极时的宣泄,忽然间,她竟冷冷地打了个寒兢。 美人儿紧咬着银牙,俏脸含煞,环绕着空旷的道殿,像是在仔细观瞧着甚么径直的牢笼一样。 “这事儿,不论如何,也得办成!这戏,不论难易,都得唱完!” “楚维阳,咱们只见了一面,不,是见了半面,只见过半面,你却把我害苦!” “难不成这世上因果命数真有这样灵验?倘若真个有,最好等我赶到道城的时候,第一面就直接见到你!” ----------------- 翌日,清晨。 天光大放。 幽寂的庭院之中,楚维阳一手将长剑负在背上,一边舒展着腰肢,活络着四肢百骸。 隔着道院墙,渐渐地也听得了道城里愈发喧嚣起来的人声,楚维阳这才缓步朝着门口处走去。 一道法印已经捏在了胸前,正要将院落的禁制开启,可那灵光还未彻底凝练,楚维阳的脚步就猛地顿在了那里。 “你说甚么?芷姑娘,你确定,那人远远地在盯着这处院落?而不是无意间、偶然间经过门前?” 闻听楚维阳略显得凝重的声音,许是经过了昨夜里心神的蜕变,淳于芷的竟轻笑起来。 “哈,庭昌山中自有诸般妙法,便我如今只剩了点真灵,也有许多能为在呢!” 换作以往,淳于芷大约要言语讥诮,如今声音变得稍稍柔和,反而只剩了些促狭。 没顾着淳于芷惯常的鄙视,楚维阳收起法印,一下下的摩挲着下巴。 “这可真有意思了,我躲灾还躲出新仇家来了?” 第50章 劈开生死一线身(求追读!) 楚维阳从来都不缺乏直面生死的勇气,可是这样的变化生是没得来由,教人好生疑惑,思量着便是要分一番灾劫生死,也需得明白因由才是。 否则再为一桩并不存在的“灵物”,又教人追杀一回? 沉默之中,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楚维阳反而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也透过禁制,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隔着一层禁制,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我没法感应真切来人的气息意蕴,探不见跟脚,稳妥起见,是不是……我有一门庭昌山易容秘法,应该能……” 淳于芷正说着,楚维阳便摇摇头,否决了她的提议。 “没有这样的道理,说起来教人堵在了门口,再想奔逃的事情已经来不及了,一路奔波九万里,这样的事情任是我也不想再来第二回,总得问清楚因由才是,便是再有第二个剑宗、第二个庭昌山要杀我,也得教人死得明白不是?” 说到这里,楚维阳甚是洒脱。 话音落下时,不知他又想到了甚么,往前迈的脚步忽地一顿。 “芷姑娘,你这庭昌山秘法可不能害了我,真真只有一个人在盯着院门口?” 闻听此言,淳于芷几乎不假思索的回应道。 “我害你有甚么好处?这都是黄芽丹胎的境界才能接触修行的秘法,内中的妙处与玄奇,又岂是你能懂的?想当年……” 正说着,楚维阳也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静地听着回响在心神之中的声音,淳于芷便像是没有了心气,陡然间止住了话茬,陷入了沉默之中。 不见了那声音之中的讥诮,在楚维阳的记忆之中,淳于芷的形象,也不再是那个曾经悬浮的刻薄魂灵,而是曾经记忆里面悬照过的,那个曾经在苍翠葱郁的山巅翩翩起舞的女孩。 曾经的形象在透过岁月光阴,和如今淳于芷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这年头,愈是见得了世道沧桑,再道左相逢的时候,谁还没有段想当年呢? 于是就在两人这种沉默的感慨气氛里,淳于芷稍显沉闷的声音再度响起。 “门外盯梢的,只这么一个人气机与心神凝照而来,你自己想办法罢……” 说罢,禁制的另一头,登时间便没了淳于芷的声音。 于是,又在这样的沉默中,楚维阳反而笑了笑,往后面又退了一步,直到整个人的身影都隐没在了院落旁的那棵老树后面。 清晨时分,撒入靖安道城的朝霞,就这样透过深春时节那交错的树枝与叶片的窄小缝隙,将澄黄的霞光好似鳞片一样,一层层的洒在楚维阳的身上,留下晕散开来的斑驳痕迹。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恍惚之中,楚维阳有了一种回到灵丘山树海丛林的错觉。 将这一缕复杂的心思斩去,楚维阳立身在树后,手中法印捏起,复又打落。 法力的牵引下,禁制破除的瞬间,紧闭的门扉便倏忽洞开了一道缝。 兀自的,一道轻柔的风席卷而过,于是那门扉吱吱呀呀里开开合合,最后彻底只剩了半掩的状态。 树后面,楚维阳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掌心微微抬起,手腕处玉蛇嗡鸣着,将一缕乌红色云烟吐在楚维阳的掌心,下一瞬,不等那烟气散去,便有一道翠玉火显照,裹着那团乌红色云烟,将毒炁一点点的散逸在院落之中。 而与毒炁一同散逸开来的,则是丝丝缕缕幽深的煞炁。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另一只手,已经抽出长剑,反手倒提着,将剑身锐利的锋芒都隐没在树后。 一息,两息,三息。 半掩的门扉外,丝毫的动静都没有。 可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却再度响起。 “那人动了!” 又是接近十息过去,一派寂静之中,仍旧是淳于芷的声音。 “那人已经站在门口了!” 下面的话,便也无须淳于芷再讲。 眼见得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避过那半掩的门扉,大半个身子都落在院落之中的时候,大树后面,楚维阳将手中翠玉火散去,捏成法印猛地一拽。 霎时间,不止在门扉上面的禁制复原,伴随着法力的灌注,半悬空中灵光兜转着显照出禁制锁链来,兜头罩下的瞬间,随着楚维阳那一拽的手势,几乎如同长鞭一样,猛地抽打在了那人的背上。 因是跌跌撞撞里,那道身形彻底的落在院落之中,随之响起的,是门扉紧闭的声音。 禁制的另一端,淳于芷的声音似乎是要响起。 可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哪里还有心思静听。 一步慢,就是步步慢! 劈开生死一线身! 禹步踏出的第一瞬间,六正剑意随即便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流转。 伴随着法力的灌注,无边剑气之中,大雨磅礴的意境在逐渐的交叠。 雨水剑意,谷雨剑意! 绵绵柔风里,是丝丝避都避不开的剑意! 是潜藏在和风细雨里的漫天杀机! 唰——! 漫空中,一剑扬起,又要摇晃着落下。 那破空声里,似尽都是雨滴的沙沙声音。 而在这剑光的映照下,门口处,那跌倒在地面上的身形猛地立起,恍若是腰身间没长骨头一样,伴随着一道女子的痛呼声,遂见那兰花指一翻,手指再朝着楚维阳这儿弹出去的时候,明光里裹着符箓,登时间五颜六色的齑粉顺着一阵风兜头落下。 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不假思索,另一手抬起,灵光一兜转,剑气后面,就是铺天盖地洋洋洒洒的焰火! 翠玉火一经显照,后发先至,兜头便将五颜六色的齑粉与那阵分裹在了焰光之中,不等楚维阳倾泻去心神,只稍稍拿翠玉火这么一炼,不只是那齑粉与异风直接融化在了翠玉火中—— 登时间,那翠玉火竟然迎风暴涨! 闪瞬间,饶是楚维阳仍旧哑然,这是甚么惊喜? 于是,在那兜着面纱的女人惊诧的目光下,楚维阳一剑落下,直刺在女人双手间,再她取出第二道符箓前,直接将那乾坤囊挑落在剑下。 与此同时,那迎风暴涨的翠玉火猛然间凝炼,乍看去时,似是被楚维阳握在了掌心中。 近身处,楚维阳一拳挥出,拳尖裹着焰苗,烈烈火中,似是倏忽间凝聚成尖爪与利喙! 砰——! 如是一拳,势大力沉,便直直的砸在了那女人的太阳穴上。 身形猛地一个摇晃,那女人低头看了看挑着乾坤囊的长剑,又抬头看了看楚维阳煞白不带丝毫血色的脸,正要开口说话—— “楚……” 话音还在咽喉里打转儿,女人双眼一翻白眼,便直直昏厥了过去。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方才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想来,你和百花楼的姐儿,总没甚么深仇大恨罢?” 手腕一抖,长剑被楚维阳抖出一道剑花,直将那乾坤囊正正好好的甩在楚维阳的手中。 掂着这枚绣着兰花样式的乾坤囊,楚维阳的声音方才幽幽的响起。 “那可说不好,腆颜说起来,论及法统,贫道乃盘王宗此代掌教,这百花楼,和我们可是有夺经之恨,污名之仇呢!” -----------------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自乾元剑宗,自镇魔窟,至于这外海,又何止三万里! 浩浩大海之上,眼见得,是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踏浪而行! 凌厉的剑气裹挟着他们的身形,劈开阵阵海风,斩落滔滔巨浪。 奔逃在最前方的,正是一清瘦老者形象的剑宗镇魔窟长老,丁酉年! 此时间,无穷无尽的剑气长河之中,丁酉年凌空而行,眉宇间尽是急躁,剧烈的喘息着,更是狼狈不堪。 不时间,丁长老还要回看身后。 紧紧追在他身后的,正是截云一脉的清溪长老,金丹大修士! 这会儿,看到丁长老回首看来,那宫装女子冷冷地开口,轻声的声音恍若和她身周的剑气一样的凌厉。 “丁师弟!谁能想到呐,在淳于芷那疯丫头手里都没能守下镇魔窟的你,竟不知甚么时候,修到了九炼丹胎的境界,是世人小觑了你!是吾截云一脉小觑了你! 许是那灵物送到镇魔窟中的时候,你便已经打上了灵物的主意!你想用灵物来叩开金丹境界的门扉?可惜,功亏一篑,残缺的灵物,可无法教你洞破那道瓶颈。 况且,纵然是完整的灵物落在了你的手里,可若是没有那开天的剑经,没有乾天坤地的意境,丁酉年,伱当真以为只凭这么个顽意儿,就能做大修士的美梦? 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教你幡然悔悟,只是要你听明白、想清楚,自己的想法是何等的愚蠢!跑吧!你已没有了回头路!便带着这股悔意,死在本宫剑下!” 话音落下时,那徐徐海风传递而来,是丁酉年几乎癫狂的声音。 “哈!不要喊我师弟!宋清溪!我不会悔恨的!我永远都不会悔恨的!你们何曾将我们当过师弟,当过剑宗门人看! 可我丁酉年仍旧是剑修!是九炼丹胎的剑修! 剑出无悔的道理,我懂! 成不得大修士?那又如何! 宋清溪!你要记住!你们截云一脉要记住——是镇魔窟中的修士,是我丁酉年,毁了你们历劫补经的因果! 是我毁的!” 因是,那烈烈风中,便只剩了丁酉年狷狂的,几若疯癫的朗声大笑。 原地里,宋清溪手一抬,那无尽神华凝聚成的镜轮里,浩渺磅礴的灵光凝聚在一线之间,剑光兜转之中,那剑形翠钗凝实,被宋清溪捏在手中,复又朝着身周的剑气长河一划。 “剑出无悔?你也配提剑出无悔?本宫今日,却偏偏要教你带着无边的悔意,死在剑宗的宝器下!” 宝器上,无尽神华兜转,随即便要化作剑光落下。 漫天层云似是在这道磅礴的剑光下都被崩断开来。 截云一剑! ----------------- 哗——! 院落中央,仅有的一张石椅上,那闯入楚维阳院落之中的女人,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 说来惭愧,得益于前世今生的许多驳杂记忆,楚维阳将这女人困得很是结实。 又或者说,是过于结实了。 这会儿,楚维阳正提着手中的大瓮,将那散着酒气,又散着些腥臭味道的酒液,兜头全数浇在了那昏厥的女子身上。 再屏着呼吸往瓮里看去的时候,沉底儿的便只剩下那些泡烂掉的药材了。 抿了抿嘴唇,到底还是有些下不去嘴,楚维阳只得将那大瓮丢回树旁。 再回头远远地逼着那股臭味看去的时候,那女人淋着酒液,仍旧昏厥着,些许酒液中糟烂的药草,一根根闪着墨绿色的幽光,搭在她的头发上,湿漉漉的贴在她的脸颊上。 这下,再也不用仔细观瞧面容,落在楚维阳的眼中,已然是没得甚么人样。 又在楚维阳略显期待的目光里,好一会儿,那女人才像是被恶臭味道熏醒了一样。 她怔怔的抬起头,不敢置信的挣扎了几下身子,再低头看看身上那湿漉漉的宫装,等她抬起头来,正要凄厉的嘶吼的时候,楚维阳手往前一递,剑尖儿就已经贴在了女人的脖颈上面。 眼见得真切,登时间,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在女人的肌肤上涌现。 与此同时,楚维阳开口,喑哑的声音教女人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 “这道城的人……怎么脑子都和缺根弦一样,你炼气中期的修为,是怎么想的,也敢来这儿盯梢? 甭想着眼珠子一转就编瞎话给我听,楚——!我方才听得真切! 你认识我?是因为甚么认识我的?又是因为甚么要来这儿盯梢的?能准确的找到这里,那董衡和他表哥,跟你又是甚么样的干系? 还有,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这件事儿里边,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私事儿,还是百花楼的安排? 别想装傻,那百花煞炁又不是假的,你的乾坤囊就摆在这桌上呢! 哦,对了,说起百花楼,还有个要紧事儿,你可修行过《五脏食气精诀》?就是……服食过丹药的那种修法…… 这些事儿,事无巨细,都要想明白了告诉——” 话还没有说完,听到楚维阳前面的那些话的时候,女人还算是镇定,只是当楚维阳问及那《五脏食气精诀》的时候,这女人不知想到了甚么,整个人在石椅上挣扎着,几乎拧成了一道麻花。 而随着那女人的剧烈喘息,下一瞬,没等她再开口惊呼些甚么,散在院落里的毒炁被吐纳的厉害了,旋即,这女人身形一僵,两眼一翻,登时又昏厥了过去。 原地里,楚维阳欲言又止,又等了数息,生是没见女人再被熏醒过来。 兀自挠了挠头,楚维阳收起长剑,又朝着树下走去,弯腰将那口大瓮提起…… 第51章 浪头跌打五煞根(求追读!) “呜……呜……呜……” 庭院中,楚维阳有些无奈的站在原地,看着一旁的女人蜷缩在石椅中,自顾自呜咽的哭着。 端是一番梨花带雨,眼泪是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流,不时间,那女子还要泪汪汪的抬起头来,用一种埋怨的目光看向楚维阳,噘着嘴,咬着牙,说不尽的委屈。 而此时,楚维阳无奈的挠了挠头,他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啜泣的场面,总觉得还不如方才门扉处一剑一符分个高下生死来的痛快。 一念及此,他甚至避开了女子的目光,偏头看向石桌上已经被打开了的乾坤囊。 几枚玉简散乱的摆在桌面上,余下的,则是一沓符箓,端看去时,尽都以云纹镇封着百花煞炁,另有一壶又一壶瞧不出名堂来的丹丸,轻嗅去时,只能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除此之外,整个乾坤囊干干净净,未曾留下半点文字。 有心探看那几枚玉简,可当楚维阳的神念扫过的时候,陡然便见一道道灵光兜转在玉简上面,化作隐秘的禁制,阻拦外人的探查。 若是以蛮力破去,只怕登时间玉简便要崩碎开来,化作齑粉。 仔细端详了片刻,楚维阳这才尤有些不甘心的移开目光。 呜咽的哭声仍旧像呼啸的风箱,不仅仅未曾停止,甚至一息胜过一息,声势愈发高涨。 楚维阳复又叹了一口气。 许是惊惧的厉害,当那叹气声传出来的时候,女子的哭声忽地一顿,紧接着,她又像是因为自己的反应而委屈极了,又甚是害怕,只得捂着嘴竭力不出声,而流淌下的泪滴却连成了串。 而这种沉默的哭泣,愈发教楚维阳的心绪浮躁起来。 随即,他喑哑的声音响起。 “旷野中,坊市里面厮混的人,都常说,这百花楼的姐儿最真,因为能教人瞧的真真切切;可百花楼的姐儿也最假,那一哭一笑里全都惑人心神的手段,见不得半点儿真意。 那百花煞炁,还有桌上这一道道符箓,却尽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东西,这位姑娘,你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了,若没有几句交底的话,那便是逼着贫道自己狠下心来做决定了! 我这样小门小户的,没那擎天架海的肩膀头,是断不敢得罪百花楼的,问你这些,也是想看一看能不能了结这里边的误会,可你只这样哭,我没得别样门径,就只好杀了你。” 说到这里,楚维阳已经再度提起了手中的长剑,剑光随着楚维阳手腕的转动而肆意挥洒着。 感应到了那源自楚维阳的,真切的凌厉杀念。 原地里,那女人竟似是被惊骇的忘记了哭泣,反而打了个寒兢,像是掉了魂儿一样的楞在那里。 因是,楚维阳很不满的摇了摇头。 “发呆?愣神儿?还是不想说些甚么?算了……” 楚维阳像是在心中已经做出了甚么决定,他将剑横在胸前,猛地往石椅的方向迈出一步。 “那这样也好,许多事情贫道做起来也可以无所顾忌,不论是你怎么知道我姓楚的,还是别的甚么事儿,我都不想知道了,只是关乎《五脏食气精诀》,我需得问个明白! 哦,对了,刚才你惊惧的厉害,是不是想偏了甚么事情?贫道也想试上一试,这临走之前教姑娘肉身布施,许是入得阴冥,也能给自己多攒一份阴德!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说话间,那女人已经抖得筛糠也似,眼见得楚维阳一步步逼近,她猛地用略显尖利的声音,甩着哭腔开口道。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我是百花楼青荷,奉雨亭师伯的命令,来靖安道城找寻董衡,他们兄弟俩是师门留在道城的暗桩,但实则是为了透过它们兄弟俩来寻找你,镇魔窟的逃囚,盘王宗的传人,楚维阳!” 百花楼青荷这带着哭腔的一段话,几乎比甚么煞炁都管用,直接教楚维阳呆立在原地,脸色一息间几乎千变万变。 一种没来由的惊诧涌上了他的心头。 “百花楼……你师伯是……师雨亭?” 青荷点点头:“正是!” 恍惚之中,楚维阳的思绪翻涌,身形摇晃之中,他似是又回到了那条船舫上面,回到了曾经与师雨亭未曾见面的那次相逢。 当时以为是萍水上的陌路,是芸芸众生里两个修士的道左相逢。 可知道这会儿楚维阳方才明白过来,只那一次见面,甚至许是在和楚维阳见面之前,师雨亭便已经洞悉了自己的根底。 这般再忆起,那天楚维阳站在窗户旁,经似是毫无遮掩一般。 这……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回过神来,再看向低声啜泣的青荷的时候,他竟没来由的产生了某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只是这样的心绪来的快,也在闪瞬间被楚维阳按下。 他很沉郁的掌握着自身的心绪,然后用极冷静的态度看向青荷。 “百花楼的师雨亭道友,来靖安道城的路上,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还骗她,说我名唤郭典,盘王宗传人……想来当时,她正瞧着我笑话呢,可不论怎么说,那会儿便算是见过了,有事情当时不提,怎么翻过头来,又教你费这样的麻烦,找我又是为的甚么事情?” 闻听此言,青荷反而没有立刻应答,而是稍稍沉吟了数息,才开口道。 “若是要骗楚道友,我这儿一念间便有千百种天衣无缝的话,可到底来寻你这件事情,吩咐下来的是师伯,至于她来道城见你打算怎么做,我这个小辈儿的哪里能清楚?” 说到这里,青荷遂又犹豫起来,她咬着嘴唇,很是纠结了一番,才又继续开口道。 “但临行前,我曾听师伯亲近的侍女们在下边说闲话,说是董衡知晓一处海外的洞府,观瞧痕迹,该是一位盘王宗的先贤留下来的,于是来道城寻楚道友,许是为的这件事情……” 闻听此言,楚维阳这才点了点头,像是听信了青荷说的话。 “这一桩因由,我算是听明白了,那么《五脏食气精诀》呢?伱既然知晓我是盘王宗传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该明白我是在问甚么!” 闻听此言,青荷反而没有甚么犹豫,说话间甚至变得大胆起来。 “楚道友是想问丹方?那个是没什么用的,或者更准确的说,对道友是没有甚么用处的,盖因为除去宝丹所能炼化的元炁之外,关乎药力炼化,还需得配合着百花楼的秘法来修行!若只是说那些坊间流传的噱头,道友需得在我身上体悟呢! 至于说修行,吾宗得到这部功法之后,修行之真髓,不在于那口炉灶火,不在于胃囊丹鼎,而在于五脏脉轮,在于百花煞炁!诸般宝丹配合,不过是选五种花煞,各得五行,先入药力之中,又随药力炼入五脏脉轮之中,尤是,入得百花道门径! 这是个讨巧的法子,盖因为直接以百花煞炁入门径,实在难如登天,但若是用这部功法来越过最初的瓶颈,掌握了五种花煞,五炁流转,生生不息之间,五花便是百花,这番道理也不怕说给道友听,我们每人修行时用到的丹方,都是长辈推演的! 人与人各不相同,只是差了一线,便是天地大谬,况且即便是有师门长辈愿意出手为道友推演丹方,可也晚了一步了,楚道友那翠玉火使的厉害,想来已经安稳毒煞之火入绛宫心室了?如是五行去其一,便是修起花煞来,一入火中,全助了火势。” 说到这儿,青荷与楚维阳竟同一时间齐齐摇起头来,他们仿佛都想到了刚刚翠玉火迎风暴涨的场景。 只是被青荷三言两语绝了一条路去,楚维阳却并不觉得气馁。 他平和的面容下,反而是愈见狂喜的心绪—— 青荷言语之中道明的百花楼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的方向,几乎是给楚维阳指出了同样一条通衢的道路来! 既然毒煞能化火安稳入绛宫心室,那么楚维阳自然也可另寻他法,引毒煞入五行中,以此为讨巧法门,越过直面煞炁的天堑一般的瓶颈,五行生生不息之间,找寻到属于自己的炼煞之路! 恍惚中,一道冷流似是从脑后兜头浇下,那凉意直抵双脚而去! 当日与闫见明讨要毒功的时候,本就是奔着用毒道间接化煞的想法去的,如今愈走愈深,有成就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听得百花楼的修法方向,在自己真切的看到毒功的成就之前,明白这是一条正确的、能教人走通的道路。 只这样的体悟,带给楚维阳心神的振奋,便比甚么都强! 因是,纵然有千万种借口可以用在此处,但是初步带着这种闻道的欢喜情绪,楚维阳再看向青荷的时候,忽然间明白,这个人,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将她杀死在现在,杀死在眼前。 想到了这儿,楚维阳遂点了点头。 “多谢青荷姑娘的指点,如今,咱们算是把这桩事儿里边的误会都解开了罢?我是不愿意和你们圣地大教结梁子的,既然师道友有事寻我,不论是不是那海外的古修洞府,我都在道城,就在这庭院里,等着她过来,你看如何?” 这会儿,青荷姑娘抽动着鼻翼,后怕似的又想要掉眼泪下来。 “那……说这些之前,你这儿……有没有能洗澡的地方?” ----------------- 来时是宫装,去时是一身天青色宽大道袍。 湿漉漉的长发就这样披散着搭在肩膀上,青荷欢快的走在人声鼎沸的道城长街上。 只是这样几个兜转。 忽然间,那喧闹便烟消云散去,青荷站定在另一处僻静的院落里,挥挥手,引得四壁上禁制的灵光垂落。 再看去时,青荷的脸上哪里还有啜泣与胆怯。 她脸上满是精明的笑意,一翻手间,一枚浅红色的玉简,就被她捏在了掌心中。 灵光兜转间,青荷婉转的声音便响起。 “师祖,说来也是巧得很呢,弟子机缘巧合间,竟生生与那盘王宗的独苗,那个叫楚维阳的打上了照面,不得已,也没来得及与师伯言说,弟子便改变了原定的计划,借着些因由,借着些机缘巧合,将吾宗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的门径,尽都说给他听了。 到底是从镇魔窟里一路杀出来的煞星,奔走九万里,端是凌厉手段!弟子一朝陷在他手中,被他……被他用尽手段……拷问,可弟子没敢说吾宗与盘王宗的因果之事,还是不得已,只好将师伯来寻他的事情说了,我看他似是另有主意,不像是愿意等师伯来的。 唉……到底是阴差阳错,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弟子惶恐,也不敢和师伯说,师祖,您看看……计划有变,怎么安排师伯的行程?今早上与楚维阳见过了面,接下来弟子也不好再跟踪他,说不定等师伯赶来的时候,便是直直扑了个空,到时候泄愤,怕是弟子要遭殃。 师祖,您可得救一救弟子呐……” ----------------- 庭院中。 青荷已经走出去许久,楚维阳仍旧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着被他扣下来做“抵押”的乾坤囊。 将那几枚玉简掂在掌心里。 “芷姑娘,你庭昌山的秘法呢?可有能破去这禁制的?” 心神之中,淳于芷自然是没应这一茬,反而问向楚维阳。 “这丫头说的话你可信了?以我看,这丫头可不是那老实的孩子……” 楚维阳仍旧在掂着玉简玩。 “你说的是哪段话?关于功法修行的?还是关于师雨亭的?” 淳于芷不假思索的回应道:“自然是关于师雨亭的事情!” 楚维阳笑着摇了摇头:“半真半假罢,许是来寻我是真的,关乎那处修士洞府也是真的,但至少,说董衡是百花楼的暗桩,我是不信的,或许他与百花楼有甚么朦朦胧胧的联系,但一定不会是暗桩,否则那日在道城外,我也不能骗过他发下道誓来,这样看,那修士道府说不定也是一个局…… 又有实力,又有势力,还会跟你玩心眼儿,害怕呐,教人只想一想就惶恐不安,尽都是些后怕,尤甚灵丘山树海之中……” 原地里,楚维阳拢着袖子,抬头怅然望着灰蒙蒙的天穹。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滔滔海风里,尤且如是。 “那你怎么想的,真个在这儿,等师雨亭来?” 闻言,楚维阳兀自喟叹了一声。 “我大概想明白青荷这番莽莽撞撞举动的言外之意了……” 第52章 海上烟波五重云(4k) “甚么言外之意?” 淳于芷的声音之中满是疑虑,自然,她断不会琢磨这样的微末事情的,于她而言,哪怕是关乎人家剑宗历劫补经的大事,关乎丹霞老母的因果谋划,当时淳于芷起手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直接打上镇魔窟去。 只怕是今日,她都不会觉得一个炼气期小修士的言外之意有甚么值得琢磨的。 可楚维阳的神情却一点点严肃下来。 他仿佛在深深地思虑着甚么。 “到底是百花楼里出来的修士,端是与旁的人全然不同,斗起法来许没瞧不见甚么凌厉手段,可一旦任由她开了口,那一字一句,就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这名唤青荷的,和她师伯,那位叫师雨亭的修士,只怕不是一条心呐!青荷姑娘说师道友在来道城见我的路上,可是她话音儿里,却通过朦胧的意象,带给我一种阴谋麻烦缠身的错觉! 她是想要我逃离道城的!是了,师道友又不是下一刻便要到来,青荷姑娘她又是刚刚离开的,她连教我奔逃的时间都已经留出来了,不!她不是想让我逃,她是不想让我见师道友! 又或者说……是不想让师道友见我!” 听到楚维阳这样说,起先时淳于芷猛地一个嗤笑,仿佛便要讥讽楚维阳的异想天开,可紧接着,她的声音忽地顿住了。 如是沉默了熟悉之后,淳于芷才几乎不敢置信的开口问道:“天爷!这么点大的小妮子,怎么浑身上下都是心眼?竟生的如此通透!从被你擒下,不过眨巴眼的功夫,就将事情做的这般周全,将话说得如此隐晦…… 往常时,便是在山门里,我瞧见那些不顺眼的,也只是想着在斗法上与他们一决高下、胜负、生死……” 淳于芷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震撼。 此刻,楚维阳抚着剑脊,一道念头从心神之中流淌而过,却未曾透过禁制传递到法剑之中—— 所以说,人家只炼气期的修为,却在偌大的靖安道城里活得好好的;可你贵为金丹大修士的亲传弟子,数炼丹胎的修士,却早早的成了真灵残魂,寄神于剑中…… 差着的,许就是那么点心眼子。 可楚维阳也明白,这话真要是和淳于芷说了,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别扭来。 因是,短暂的沉默里,淳于芷像是接受了那种大开眼界的惊诧,她遂又回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那你如何想的?她想让你逃,她师伯想让你在这儿等,那你走还是不走?选了一个,便要开罪另一个,这回,可真真是结下仇家来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屈指,在剑锋处轻轻一弹。 “我谁的心意也不顺——! 芷姑娘,你应该明白,打从镇魔窟里逃出来的那一天起,剑宗、庭昌山也好,道城、百花楼也罢,甚么说破天的因果和事情,在我眼里,都没有那一缕煞炁,都没有我眼前的活路重要! 硬要我陪着人绕圈子,耗费那等的心神与时日,等浊煞淤积,封我周天经络的时候,谁来替我抵命?是剑宗的长老?还是庭昌山的丹霞老母?又或者是这俩正准备勾心斗角的师伯师侄? 事实上,早在去丹河谷做工的时候,我就该明白这样的道理,九万里奔逃,每一步都是挣命的路,不能停下来半点,不能喘息分毫!哪怕只有一刹,纷纷扰扰的事情便要将你缠裹起来! 这偌大的道城,该是背后的倚靠,而不是甚么惬意的安身地!早该入海一行的,芷姑娘,我早就该入海一行的!我怕的不是那重重危机,我……我怕的是面对那外海无知的浩浩茫然……” 说及此处,楚维阳的心绪也激涌起来,他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剑柄,寒光从剑身的明黄与银白颜色之中流淌而过,恍若是锐利的剑气斩出,将那层层叠叠想要把楚维阳缠裹起来的东西,都尽数斩落在剑下! 他是剑修!得到了马三洞传授剑宗正统修法的剑修! 手中剑本该是心念意! 剑上锋也应是神魂胆! 那浩浩一春里,带给人世的,从来都不该是阴郁、茫然、画地为牢、寸步难行…… 那浩浩一春里,是万物的生发!是贯穿天与地、纵横寰宇的热烈!是烂漫星斗下,无边无际的自由旷野! 百尺阑干横海立,一生襟抱与山开。 岸边天影随潮入,楼上春容带雨来! 心绪激涌,那热烈的念头恍若是春意的磅礴,熊熊焰光直冲天顶,眼花耳热间,楚维阳几若浑然忘我,四肢舒展之间,恍若是手舞足蹈,那自然天真的动作里,带来的却是内外天地寰宇想洞照的和谐与自然! 轰——! 无边的煌煌道音恍若是在楚维阳的耳边与心神中恍若连绵雷霆一般炸响! 洪钟大吕自虚无中化出有相,声声雷霆震动着四肢百骸,震动着周身经络。 霎时间,虚悬在丹田上空的剑轮大日,忽地明光大方!独属于《春时剑》的六正剑意流淌在朦胧光晕之中,仔细看去时,却是六道微茫若毫毛的剑意真形兜转着,忽然冲霄而起,顺着那冥冥中传递在四肢百骸里的震动,直冲中脉而去! 浩浩乎,恍若是大日初升! 紧随其后的,是恍若雾霭蒸腾的元炁法力! 与此同时,那响彻在耳边的轰隆雷声,恍若是和楚维阳的心跳声重叠在了一处,恍惚之中,又恍若是这雷声,本就是来自于绛宫心室,来自于道躯枢机之中一样。 那心脏的剧烈跳动,几乎教楚维阳张阔的心胸紧张—— 轰!轰!轰——! 正当那剑意大日裹挟着法力雾霭,仍旧要沿着中脉继续冲霄而起的时候,绛红心室之中,无边无际的心火化作汹涌的洪流,恍若五凤齐鸣,从九天、从星海垂落! 不是天雷动地火。 但见两道洪流几乎要在中脉之中撞在一起的时候,心火猛然一兜转,随即将六正剑意与法力雾霭一裹,偏偏斜斜之间,直直闯入胃囊丹鼎之中! 登时间,几乎熟稔到成为本能的《五脏食气精诀》被运转。 之处楚维阳知晓元炁法力能够入丹鼎之中重炼,那是将法力不断淬炼精纯的法门,可楚维阳从来都未曾思量过,原来这六正剑意,竟也有升入胃囊丹鼎之中,被灶炉火二度复炼的门径。 变化已然生发。 等那一缕缕心火自丹鼎而出,游走五脏脉轮的时候,楚维阳洞照而来的心神满是惊诧! 不曾有灵光从剑意中飞出,落入五脏里,相反的,以五脏为源头,那些沉积在楚维阳四肢百骸中的煞炁,有着部分被引动! 恍若是百川归海,恍若是百鸟朝凤。 那丝丝缕缕的煞炁,伴随着心火在五脏脉轮之间的兜转,几若是浑然天成一样,被炼入剑意之中。 倏忽间,心火中灵光一盛! 是六正剑意之中最不起眼的立春剑意!也是春时剑的根基! 此刻伴随着一道又一道煞炁的炼入,终于在某一刻,伴随着陡然盛起的灵光,那立春剑意化生出了第二缕! 两道完全相同的剑意再心火之中螺旋兜转! 而这样的变化,似乎只是一道引子,很快,接连的明光以和谐的顺序诞生着—— 六变十二,十二变二十四! 在看去时,那徜徉在心火之中的,是一道袖珍,但却浩瀚的剑意长河! 此时间,那些刚刚诞生的一缕缕剑意仍旧孱弱,仍旧在“贪婪”的吐纳炼化着从五脏脉轮之中狂涌而来的煞炁。 这些煞炁,或许只是淤积在楚维阳四肢百骸之中的冰山一角,可是伴随着这样的变化,楚维阳竟罕有的感受到了真正源自于肺腑间的松弛感。 恍惚中,楚维阳几乎要落下泪来。 仿佛从鬼蜮里挣扎着到如今,这会儿,他终于回响起了真正好好活着,是甚么样的滋味。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也透过法剑禁制,传递入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剑修……唉!楚维阳,定下心神!剑意蜕变的时候,正是你晋升炼气期五层的最佳时间!不必顾忌丹药的消耗!这会儿,断然不会有煞炁在经络之中的动荡!” 几乎是淳于芷的声音刚刚想起,福至心灵一样,楚维阳几乎也生发出了同样的想法。 手腕翻转之间,一枚枚丹药被吞咽下。 百草破厄丹!龙虎回元丹!还有那源自乾坤囊里叫不上名堂来的宝丹! 蒸腾的药力安抚着本就细微孱弱的煞炁变化,紧接着,浑厚的元炁紧随着剑意长河,兜转在五脏脉轮之中。 其一在上,烈烈天阳! 其万在下,浩浩云海! 因是,在这无边浩渺的磅礴威势之中,高悬在中脉的元炁法力几若汪洋倾泻一样,流淌向气海丹田的方向。 唰——! 元炁兜转,气海成旋。 唰——! 海眼交叠,是为升境。 唰——唰——唰! 伴随着冥冥中最后一道烈烈雷声落下,是第五道气海漩涡交叠诞生的那一瞬间! 紧接着,再度自中脉垂落的,是更为夺目的大日,是浩瀚的剑意光晕,是悬在气海之上的星河! 原地里,当楚维阳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 仰头仍旧是灰蒙蒙的天,耳边仍旧是数不尽人声的喧闹,可楚维阳却觉得藩篱已被挣脱,眼前尽是那通衢的路! 谁曾想到,一朝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定下心念来。 可兜转间发自于身心的变化,却是一步登上五层云阶! 那是炼气期的半道而中途,亦是楚维阳挣命路的半道而中途! 因是,原地里仍旧仰头望着天,楚维阳咧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 ----------------- 半个时辰后。 道城外,海边岸堤旁的码头上。 鼎沸的人烟之中,来来往往的散修更远处,飘荡的水波里,是一条条船舫停靠与离去。 此时间,楚维阳便混在人群里面,朝着岸边码头走去。 这会儿,再说是年轻人已经不大合适,仔细端看过去,楚维阳已然面容大变,一头长发尽是花白枯败不说,苍白的脸上亦满是皱褶,仔细看去,脸颊的边沿上,更爬着一道道恍若血渍篆纹的疤痕与瘀斑。 这一眼看去,便是一个曾经修行过魔门讨巧法门,年轻时一度仰仗法门便宜,放肆快意,等气血一衰败之后,便不得不在往后岁月光阴里还债的丑陋老头。 魔教法门的反噬想来十分厉害,面容上的丑陋还在其次,楚维阳这会儿更倾斜着身子,拄着一根拐杖,只走两步路就须得三摇晃。 而此时,楚维阳却在闷头赶路中,与淳于芷的灵光交流着。 “芷姑娘,看来咱们刚刚说对了,这一路走出来,青荷那姑娘果然没再盯梢探看,从她离开再到师雨亭来道城的时间,本就是她留给我逃离的时间,只是她也不会想到,我是往外海去,董衡说得那处古修洞府便就是我的第一站! 甭管是五炁精血,还是甚么盘王宗先贤,我将这台子先烧了!嘿,到时候,且看这群人还有甚么戏唱!当日灵丘山里,一众金丹大修士打打杀杀,到底也没伤了我的命,这无垠的外海,这浩渺的烟波,这茫茫的人世里,总得有那腌臜因果算计不到的地方!” 顿开金锁走蛟龙,这是九万里,也是一步路。 正说道这里,不等禁制的那头传递来淳于芷的声音,忽然间,人群哄闹着,传出密集的窃窃私语的声音,一时间噪声大作,与此同时,一众修士们极有默契的朝着青石板路的两旁退去。 楚维阳顺大流的跟着大家伙“艰难的”挪动着身形,等好不容易拄着拐杖站稳了,这才凑过重叠的人影看去。 却是一艘船舫停靠在了码头上。 层叠经幢交错着从船舫中垂落,影影绰绰里,是一个窈窕的身形从中走过。 香风扑面而来。 没来由的,哪怕没有人说话,哪怕上一回在楼船上未曾见到屏风后的身形,可这会儿的楚维阳,却有一种真切的预感,眼前之人,便是师雨亭!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低下头,艰难的拄着拐,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拥挤的人群里,朝着码头一点点挪动去。 层叠的经幢帷幕之中,师雨亭带着帷帽,厚重的遮罩将她从头到脚的笼罩在其中,说是走,师雨亭实则是在凌空飞渡,正是与人群之中的楚维阳身形交错之间,师雨亭忽地一顿。 “咦?” 她像是有些惊疑不定的四下里观望着,可任是甚么都没有瞧出来。 也正是这一愣神儿的功夫,楚维阳拄着拐,摇晃着白发,便已经走远。 “芷姑娘,到底是庭昌山妙法呐……” 第53章 鼎中香火梦里烟(上) 浩渺烟波,无垠海上。 倏忽间,连绵不止的狂风里,一叶孤舟破浪而行。 不时有浪头涌起,泛着白花的海水打落在那轻飘飘的孤舟上,却陡然间见得船身上灵光乍现,兜转之间,便将一切蒸腾的水汽尽都排开。 再看去时,船头处,仍旧是楚维阳扶着拐杖,饶有兴趣朝着茫茫大海探看的身形。 早先,听得了些道城中寻常人的只言片语,顿觉得只身一入了外海,便是一步一死难的苦局;再后来听得多了,听到他们口中不知道传了几手的,关于外海的详细消息,反而又更是茫然,更是因此惧怕那茫然之后的无知。 可此刻真正的闯入外海里,立身在那孤舟的船头,楚维阳便只觉得有趣。 今日里得以破开心中障,尤胜烟波中踏出五层云阶! 那狂风,那海浪,那无垠水下的万象。 一切都是那样的有趣! 正思量着,楚维阳一手扬起,翠玉火化成白鹄之相,飞掠而去,倏忽而归的时候,便教楚维阳将一尾鱼甩在了身后的木桶里。 又四下打量了几眼,见得没了甚么游鱼踪迹,楚维阳这才将手腕一翻,捏着一面罗盘,艰难勉强的学着辨别方向。 罗盘乃是淳于淮所遗,辨别、使用法门更是登上船来之后,刚刚从淳于芷显照的神魂记忆里学会的。 这便是庭昌山的妙处了,换做是旁的人,只得问乾元宗修士剑法,问神宵宗修士雷法,问丹河谷修士火法,唯庭昌山,一座金丹大修士的道场,连圣地大教都不是,可却偏偏能够喊出“化千劫、掌万法”的偌大声势,便在于山中传续法门之驳杂繁复,几不可想象。 这是丹霞老母一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优势所在,也是如今晚景愈近,不得不费劲心思百般谋算的弊端所在——掌万法,而无一法可传续教化,故香火鼎盛,却也是法统难继。 但对于楚维阳而言,他正需要的,便是这种驳杂,这种几若面面俱到的传承。 好在,这些淳于芷都有,也好在,楚维阳几乎可以用显照心神记忆的法门,在需要的时候直接“学习”。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不得频繁以致于真个伤到淳于芷的真灵,她的魂魄稍有溃散,那损去的记忆,便意味着又有许多庭昌山妙法将会与楚维阳无缘。 同样的,在当淳于芷从那种剧烈的痛苦里一点点回味着鲜活的感触时,她也不忘记告诫楚维阳: “楚维阳,你需得明白,当时镇魔窟中可是有许多的人,比你晚进来、比你状态好的人,应该是大有人在,可为甚么最后你们宗的长老偏偏还是将《五脏食气精诀》传给了你! 很多时候,所谓的香火,所谓的法统,所谓的传承,那些看不见摸不着,教人觉得虚浮的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存在于天机变化里,存在于因果纠缠中,这法门就是因果! 你是盘王宗的传人,你学去了本宗古经,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你是镇魔窟逃囚,与剑宗本就有着因果在,再去学四时剑,便显得无足轻重了;至于道果遗蜕,毕竟,斯人已逝。 可唯独庭昌山的诸多法门,要不是那一日里……我许是连《五凤引凰南明咒》都不会教给你,可一旦开了这个头,怕就是没有终了的那一天,我不是在劝阻你,只是想教你明白—— 你从我这儿多学一部法门,伱与庭昌山,更准确的说,是你与丹霞老母的因果,便会越纠缠越深邃,直到彻底变成一个解都解不开的扣子,彼时,这团乱麻,就是你或她的灾劫!” 当时,听得了淳于芷告诫的楚维阳,只是笑着在体悟显照于心神的记忆画面,却并没有回应淳于芷。 毕竟对于一个也许明日就要倒在体内煞炁爆发中的人,去谈论十几二十年之后某天的苦难,实在是太过于缥缈的事情。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他已经只身入得大海,便无惧风浪,只是需得这一步迈出的时候,确保自己仍旧活着! 这磅礴的意蕴,渐渐有了几分大海的辽阔与浑厚。 某一刻,楚维阳开始有些期待着夏天的正式到来。 正走神儿间,又是一道风浪席卷而来。 布置在孤舟上的禁制灵光避开了海浪,但狂风仍旧席卷着楚维阳的衣袍,猎猎作响。 清瘦的身形在这自然的伟力下略略的摇晃,年轻人遂定了定神,仔细辨别过方向之后,将一道道法印打落入船中的禁制灵光里,乘风破浪间,便见孤舟微微偏移着,似是早有目标一样,朝着某处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楚维阳将手中罗盘一收,弯腰提起木桶,便往船舱中走去。 ----------------- 船舱里,许是经年受着无垠外海的磋磨,幽暗之余,又甚是潮湿。 那幽暗,有些像是曾经艰难存活着的石窟,一趟的鬼蜮阴森;然而这等潮湿,又和曾经的酷烈大有不同,带给楚维阳某种满是别样风情的不同感触。 只是恍惚间,一想起曾经来,楚维阳便觉得有一团心火,在胃囊丹鼎里干烧着,那炙烤丹鼎的焦灼意蕴,几乎无端的让楚维阳的饥饿感觉凭空盛上七分! 且伴随着楚维阳的回忆愈发的延宕开来,这样的感觉也在愈演愈烈着。 直到伴随着船身的摇晃,面前的大釜之中渐渐传来鱼汤鲜香的味道,楚维阳方才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低下头,不顾大釜中鱼汤烧得滚烫,满满一大勺捞起,楚维阳就直接仰头,连汤带肉全吞吸到了口中。 他像是在用一团灼热的火焰,去浇灭另一团缭绕不熄的火焰。 等楚维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出来的时候,他再偏头看去,船舱中仅有的那张木桌上,是宝剑横在正中央,而紧贴着宝剑剑身的,则是楚维阳从青荷姑娘那里扣下的那数枚玉简。 仔细看去时,那萦绕在玉简上的,仍旧是属于禁制秘法的灵光。 于是,楚维阳的声音便透过禁制锁链,传递入法剑中去。 “芷姑娘,我这几日,可是天天的将庭昌山妙法挂在嘴边上,怎么解开个禁制秘法,还这般的困难?芷姑娘,没人家有心眼,可这比拼手段,几若是隔空斗法的事情,可不能就这么输给人啊!说到底她不过炼气期,你可是数炼丹胎的修士!” 没等楚维阳继续说下去,心神之中传递而来的,便是淳于芷略显焦躁的声音。 “知道了!这是在破解禁制秘法,我这是在与昔年法门的创立者,百花楼的先贤大能隔空论道!这里边哪里有修为境界的事儿?又哪里有那小丫头片子的事儿?超出炼气期境界去,你又能晓得多少!” 许是真个怒极了,这会儿,淳于芷的声音中竟罕见的带出了最初的讥诮。 楚维阳只是笑了笑,没再接淳于芷的话茬,但肉眼可见的,随着楚维阳说完刚刚这句,流淌在剑身上的灵光,陡然间大盛起来,不断有灵韵从剑锋出流淌,将一枚枚玉简笼罩于其中。 因为实在是看不懂这些,楚维阳只用几息的功夫瞧了个新鲜,便转回头去,盯着那咕嘟冒泡的鱼汤,大快朵颐起来。 好一阵子过去,鲜汤喝的干净,鱼肉吃的痛快,等楚维阳刚刚将大釜放下,淳于芷的声音便紧接着传入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哈——!先贤手段精妙,可到底创法于古时,变化早已经穷尽!我虽只有丹胎境界,可演化无穷之奥妙,今朝尤胜!再加上那丫头片子心眼多、修行手段却粗劣,留下了疏漏,到底是教我堪透了这禁制秘法! 这第一枚玉简上面的禁制已经破开,余下的,我还需重新推演,只是这秘法我已熟络,当费不了多少功夫,只是楚维阳……还记得我刚刚说的么?这枚玉简里,记载的是《荷花沉煞壬癸安府秘经》,是水相花煞修行法门! 错非你那打在她额头上的那一拳,错非那掌心里显照的翠玉火,也许在见着你之后,这丫头便会使出心机来,终归是要想办法,将这一枚玉简,将玉简之中的法门,直直白白的交到你手上,而不是想如今这样,还饶了一层! 可即便如此,法门玉简你也看到了,水火相济的路就这样摆在你的面前,只是炼了化煞之后,无非是没有了五炁炼煞的圆融,可水火相济调和铅汞,直证阴阳,同样是通衢丹道内炼之法,这是因果,可也是机缘!” 闻听淳于芷所言,几乎霎时间,楚维阳的手,便落在了那枚玉简上面。 禁制秘法的灵光散去,显出了浅浅篆刻在玉简上面的古篆字迹。 “荷花沉煞……” 轻声呢喃着,楚维阳的指尖按在玉简上面,时而用力到指节发白,时而轻忽的像是在拂去尘埃。 可是这会儿,也只能让楚维阳一个人去直面着选择的煎熬。 于是,良久的沉默之后,楚维阳反而长舒了一口气,将手指从玉简上面挪开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 “照理说,似我这等境遇,不该再挑剔些甚么,应该遇到缘法便紧紧攥在手里,可是……芷姑娘,许是你的话点透了我,又许是那冥冥中真个有香火与法统的因果力量存在,在无声息的影响着我…… 水火相济的丹道内炼法门固然好,可一者是百花楼经文,一者是庭昌山秘法,哪怕没有因果在,这些也尽都是人家的,我纵然修来,眺望向前路,虚虚浮浮,尽都是铺在水面上的草席子,一脚便要踏空。 真切教我从那森森鬼蜮里活下来的,是《五脏食气精诀》,是从丹鼎里炼出的六正剑意,是一枚枚火里的宝丹,我想,或许这些才真正是我的根脚,是我挣命路上的真髓,五炁蒸腾,这同样是通衢路! 炼了水相花煞,便炼不得水相毒煞功法,便彻底失去了以五行毒煞之力,入五脏脉轮,而于生生不息之间炼煞的路!百花楼,紫蟾,包括庭昌山,都是魔门修法,而魔修的至高,不在内丹,而在炼煞!” 说到这里,楚维阳的声音陡然间变得掷地有声起来。 他像是复又勘破了一层迷障,全数的心神都在这一瞬豁然开朗起来。 紧接着,他猛地洒脱一笑。 “说起来或许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我这儿连活路还没能彻底踏在脚下呢,便想着甚么五炁炼煞的魔门至高之路了……该怎么说,野心?雄心壮志?愚人妄想?自取苦恼、麻烦? 无所谓怎么样去说了! 便如同痛苦教你我真切觉得活着一样,倘若没有这一口心气儿,我又该如何去看那逃出生天的路?倘若没有眺望魔门至高路的野心,剑宗、庭昌山,郭典、马三洞,那些因果又该如何去了结? 所以,炼花煞?青荷姑娘便是费尽心思把这部功法摆在了我的面前,我也不会去选!”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将那玉简拿起,竟看也未看,便收入了乾坤囊里。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这一个二个的,都只炼气期境界,心气儿却生生都要捅破了天,好罢,你说的有理,那剩下的这些玉简?” 楚维阳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慵懒的倚靠在木椅中,浑然与方才状若旁人。 “剩下的玉简当然得仔细探看着,有甚么都要一字一句的斟酌!刚刚那是道途之辩,如今却是在探人根底,倘若真个有甚么便宜,自然是不占白不占!” 话音刚刚落下,楚维阳忽然觉得船身一阵。 船舱里,浅淡的灵光兜转之间,楚维阳忽地一翻手腕,便是另一枚玉简被他捏在手中。 这是昔日董衡身亡前,发下道誓之后,将关乎古修洞府的细节,尽数以心神念头烙印在了玉简里。 此刻,楚维阳将玉简轻轻扣在眉心,两息后,他猛地站起身来。 “到那处海岛了!” ----------------- 浅滩上,孤舟推进砂砾中,动也不动;楚维阳一手持长剑,立身在舟头。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第54章 鼎中香火梦里烟(中) 这般不近不远的眺望着海岛上的光景,独特的葱翠郁郁丛林之后,是一座颇有起伏的嶙峋高山。 一切的细节,一切的风情,都足以和董衡所留下的玉简中的内容相对照。 这样端看了良久,一切皆有映照,好半晌也没见得荒岛上有甚么人烟,楚维阳这才将最后的一缕心神放下,整个人彻底的松弛了下来。 一挥手,一枚灵石被楚维阳屈指一弹,带着呼哨声,直直镶嵌在了船舱门扉上的凹槽里。 霎时间,像是引动了甚么阵法,整座孤舟上灵光大放,下一瞬间,忽地显照出一层朦胧、半透明的光晕。 这光晕兜转,将孤舟笼罩在其中,避开海浪,便连狂风也难侵分毫。 与此同时,楚维阳提着长剑,从船头处一跃而下。 心神中,是淳于芷清丽的声音。 “怎么样?离着古修洞府越来越近了,你可有甚么期待?” 楚维阳摇了摇头。 “在这百花楼师伯、师侄俩的谋算里,甭管我在古修洞府里面得到甚么,说起来都是白赚的,只这一点,就比甚么都强了!” 回应楚维阳的,是连淳于芷都变得促狭起来的笑声。 便也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之中,楚维阳趟过了泥泞的沙滩,踩着潮湿的海岛地面,走入幽暗的、墨玉底色的灌木丛林之中。 又半晌过去。 楚维阳已经站在了海岛中央的嶙峋山丘上面。 这会儿,背后负着长剑,一手捏着玉简,一手捧着罗盘,抬头看,是偏斜的阳光,低下头看着满是碎石的山路,楚维阳已然有了些眩晕感觉。 怔怔的看着一旁尖利的恍如匕首的一块巨石,楚维阳有气无力的开口说道。 “这儿……刚刚是不是已经路过两遍了?那块石头我瞧着已很是熟悉了……” 正当楚维阳仍旧兀自疑惑着的时候,忽然间,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响起。 “左前方,一步远的地方,那颗石头看到没有,踩碎它!” 闻听此言,楚维阳遂也琢磨过来的意思,从善如流,年轻人随即一步踏出,浑厚的法力摇晃着五脏脉轮,通身力气聚在脚下! 砰——! 那山石应声而裂,再看去的时候,崩裂开来的石头里面,竟潜藏着一枚雕琢着云篆,流淌着灵光的玉符。 无需淳于芷再说些甚么,眼见得那玉符之后,楚维阳袖袍垂落,掌心一晃,便是一道翠玉火落下,裹着玉符,不过两三息时间,伴随着细密的爆裂破碎声音,再看去的时候,原地里就只剩了一撮齑粉。 紧接着,当一阵风吹拂而过,便甚么都不剩下了。 等楚维阳再抬眼看去的时候,眼前的嶙峋山丘,似是没有变化,可又似是气韵大改。 再回忆起董衡记载在玉简之中的风水堪舆,再仔细观瞧而去,漫山的碎石之中,渐渐地也教楚维阳找寻到了路。 “这……” 淳于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这正是百花楼的阵法,盖因符箓、阵法、禁制彼此相互交融,从来都不是分家的东西,这山中阵法,与青荷那丫头片子留下来的禁制,几乎一脉相承,若非是刚刚堪透了禁制,只这道阵法,便能阻拦你我许久时间……” 闻言,楚维阳这才洒脱着笑了起来,然后迈步朝着山中更险峻处走去。 “这是自然,须得仰仗芷姑娘你的妙法呢!” ----------------- 靖安道城,楚维阳之前所在的那处窄小庭院里。 师雨亭摘下了帷帽,神情沉郁的站在院落中央。 她的身后,落了半步身位的,是那名唤莲儿的女修。 而在两人的面前,这会儿惊慌着跪倒在地面上的,则是名唤青荷的女修。 很长一段时间,庭院之中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而师雨亭的沉郁目光,仿佛蕴含着真切的力量,在她的长久注视下,青荷神情愈发惊惶,瑟缩着颤抖起来,只一会儿,整个人就抖得筛糠也似。 良久之后,师雨亭的声音方才幽幽响起。 “荷儿,师伯有两年没这样仔细的端详过你了,没想到,是真的没想到,当年那么点儿,害羞的连师伯都不敢喊的小娃娃,如今也长大了,长大的教师伯觉得陌生了。 就一转眼的功夫,你也会耍心眼儿,从师伯的面前截胡,从别人的碗里掏食儿吃了……” 正这样感慨着,师雨亭似是沉浸在了时间变化的哀伤里面,再看去的时候,青荷脸上的惶恐神情愈发浓烈了。 “师伯,师伯……” 没敢起身,冰凉的地面上,青荷狼狈的几步膝行,踉跄着抬起手来,就要去抱师雨亭的腿。 可师雨亭只稳稳当当的往后退了一步,青荷大半个身子便猛地扑倒在了地面上,再直起身来的时候,半边脸灰扑扑,混着眼泪,尽是泥泞。 师雨亭低头看去,目光里没有丝毫动容,空洞的仿佛在看甚么拙劣的表演。 “荷儿,这一颦一笑,这如何哭的凄婉,都是我当年手把手教给你的……咱们万万没到这个份上,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免得又教我看轻了你,我没必要因着一个外人,如何的怨恨你,只是有一点,荷儿,这些长进,你可不是跟我学的,一门法统里也有高低优劣,偏生你学来的功夫,几有泰半是我顶瞧不上的……” 话说到此处,眼见得青荷脸上几滴泪珠忽地止住,整个人懵在那里。 没等她再想到甚么找补的话。 师雨亭的表情忽地一变,翻手间,一枚天青色玉符被她捧在掌心中,仔细端看去,玉符上灵光一息胜过一息,愈演愈烈之间,忽的,玉符上显照出裂纹来,旋即在下一瞬,灵光暗淡,宝物哀鸣着,陡然崩裂开来。 师雨亭张了张嘴,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惊诧的神情。 可是下一瞬,灿烂的笑容绽放在师雨亭的脸上。 她抬起手来,任由青荷姑娘观瞧着,那玉符崩碎之后的齑粉从她的指缝中流淌而下,随即在风中无声无息的消散去。 “伱看,这是他的选择。茫茫古史记载到如今,不是谁的因果都能够应验,也不是哪一个都能在灾劫里乘风而起,可不论他的修为再孱弱,这其中的志气,这其中冲霄的意蕴,却教我肉眼可见。 倘若你那些腌臜算计能毁了他,这样的人,这样的因果,也不值得我动怒,可他愈发见得坚韧不拔……小蹄子,你觉得是这般算计教我失了先机,可世上的因果事情,从来都不是看先机来算的。 愈是见他心性,愈是见他品格,哪怕是吃些亏,哪怕是要来日当面俯首,师伯我都是心甘情愿的,这才是百花煞里蕴养出的七情六欲之道,这才是吾门法统之中,以心神炼煞的无上通衢仙路!” 世间安得双全法…… 眼见得,这会儿,师雨亭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浓烈起来。 原地里,脸上失了表情的青荷姑娘,肩膀猛地抖了三抖,再看去时,那张俏脸煞白,再无丝毫的血色。 “这些事儿,若非师伯我点醒,再有十八年,你这小蹄子也想不明白。” “你们师父去的早,真当师伯我看不出来?荷儿你本不是这样的幽暗心性,是谁挑唆的?是谁撺掇的?” “莲儿,真个就站在这儿瞧我们俩的笑话?” “实话与你们说罢,我这一趟了结因果,腆颜说起来,也算是历劫行走,到了这样的位分,也是能开香火继法统,收徒授法的地位了;你们两个半道被我养在面前,说起来和自己的徒儿没甚么分别,可收徒本身,就是计较香火和因果的事情。” “我往后的着落还不知在哪儿,原本拟定的,便是只收一人为徒,这会儿……你们俩,谁活下来,谁顶这个位置。” “说来也是有趣,我算计我师父,往后你们俩里,也不知道谁,要算计我,咱们娘仨……” 这般喟叹感慨着,师雨亭身形一转,遂迈着莲步走出的庭院。 临越过门扉的时候,师雨亭身形一顿,一挥手,便将两扇门合上,禁制灵光兜转之间,便再也听不见了内里的声音。 ----------------- 愈往高耸嶙峋处,山石沉郁颜色,愈发近于墨色。 而在这样的蜿蜒兜转之间,依仗着手中罗盘指引,依仗着董衡遗留玉简定位,楚维阳的身形几经腾跃,不多时,身形便隐没在了嶙峋的山石间。 冗长的甬道,几若天然腐蚀而成。 甬道的石壁,用手抚摸过去,几乎是油润过的一样。 这般小心翼翼的行走着,事实上,随着越来越多的细节足以和玉简中的内容相映照。 楚维阳遂也不再那样提心吊胆。 此刻走过的路,早已经是董衡兄弟曾经探索过的,便是有甚么好处曾经遗留,如今也早已不复存在。 真正珍贵的,还是那处疑似藏宝的密室。 如是,几经转折,楚维阳踏遍碎石、齑粉与腐土,等他再立身站定的时候,面前则是一面斑驳痕迹的玉石门户。 身后尽都是灰烬与尘埃,稍有身形摇晃,便是漫天弥散的灰烟,唯有面前玉石门扉上面,仍旧有着灵光兜转。 将手中法剑举起,一点点的靠近着那扇门扉。 一息,两息,三息…… 这回,楚维阳未曾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着。 少顷时间,忽地,淳于芷清丽的声音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董衡所言不假,需得是五炁精血才能化开禁制,再说……论算年岁,已经许久光阴过去了,只消是五炁精血涂抹上去,这古修禁制便要溃散,光阴如刀……余的,没甚么好说的了……” 淳于芷的话音里,少有这般沉重的感慨。 因是,楚维阳没有再追问些甚么,原地里,只是镇静的将手中长剑扬起。 唰——! 下一瞬,剧烈的,几若是地龙翻滚的声音忽然间响彻,教楚维阳身形都几个踉跄,某一瞬间,年轻人的身形站不大稳,往前一步,双手再按在玉石门扉上的时候—— 登时间,玉石化作齑粉。 楚维阳猛地扑空,整个人跌落进那所谓的藏宝密室之中。 齑粉尘埃扬起的时候,楚维阳眯着眼睛往前看去。 起初时,那幽暗的密室里,是一点恍若烛火摇曳的灵光,紧接着,下一瞬,那灵光忽然间占据着楚维阳的视野,明光大放的瞬间,眼前光怪陆离的幻境展开,淹没了楚维阳的身形,更淹没了他的心神! ----------------- 倏忽间,是天旋地转。 紧接着,眼前的无边黑暗还未消退散去。 楚维阳的耳边,已经传来了鼎沸的人声。 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身形摇晃着,往前一扑,却又下意识地按在一面宽大木桌的边沿,稳住了身形。 诧异且惊惶的看去时,入目所见,是辽阔且连绵的群山,入目所见,无四时光景侵扰,这山中一切的生机,尽都是最鼎盛时的繁盛景象。 立身在半山腰,恍惚间回头看去,狭长的青石板路直直的铺到山脚处。 正瞧着山路上拥挤的人群队伍愣神的时候,忽然间,有人牵扯着楚维阳的袖袍。 回头看去,站定在楚维阳身侧的,却是一个眉眼间一派清冷的少女,再仔细回想着,这该是曾经心神中悬照过的淳于芷曾经的身形。 芷姑娘这会儿很是谨慎,只是用探寻的目光看向楚维阳,抿着嘴,即便数度欲言又止,却也没有半点儿的声音传出。 正此时,宽大木桌的对面,有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传出。 循声看去时,是一个身披玄袍的桀骜青年。 “道爷我再问,可就是第三遍了,你到底是那儿的修士,法统师承于谁的门下,来咱们盘王宗山门参与大典,可曾安排下住处?” 恍恍惚惚里,听得此言,楚维阳脸上愈发愣怔。 他似是想到了甚么,可又有几分不敢置信。 张了张嘴,最后又是欲言又止。 瞧见楚维阳这样的狼狈模样,木桌后的桀骜青年忽地又爽朗一笑。 “你这是头回参与咱们盘王宗的香火大典?不要紧张,一切身份,切实地告知于我便是,说起来,哪怕你把瞎话编的囫囵了呢,盘王圣宗家大业大,也不缺你这几天的饭……” 这会儿,楚维阳稍稍的定下了心神来。 福至心灵间,他似是明悟了甚么,直直的看向木桌后的桀骜青年,淡然的开口道。 “贫道乃玉髓河口往南三十里,安平村生人,师承郭典,受法《五脏食气精诀》,实是吾盘王圣宗门人!” 第55章 鼎中香火梦里烟(下) 话音落下,恍惚中又是某种几近眩晕的摇晃感觉,仿佛是寰宇在倾斜,地龙在翻滚;可猛地眨巴着眼睛,楚维阳又觉得这种朦胧模糊的变幻,发源于自身心神。 再看去时,四下里仍旧是人声鼎沸的葱郁高山,木桌的后面仍旧是那神情桀骜不驯的青年。 只是随着楚维阳方才的话音落下时,冥冥中没来由的感触告诉他,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不同了—— 他忽然真切的嗅到了属于泥土的淳朴香气,四下里的树叶在柔风中沙沙作响,好似是涌现出了春天的美好意蕴,甚至,连那桀骜青年脸上的面容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楚维阳的耳边,那青年的声音起初时朦胧渺远,紧接着,却像是刺破了某种屏障,陡然变得清晰真切起来。 “唔……《五脏食气精诀》?此根基法也,可有兼修别的法门?”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仍旧在兀自体悟着那种眩晕之后带来的新奇变化,闻听此言,正犹豫着要如何回应的时候,忽然间,袖袍中传出嗡鸣声音,紧接着,却是白玉毒蛇缠绕在楚维阳的手腕上,从袖袍之中显照出踪迹来。 许是玉蛇本身也在疑惑,前一瞬还是海岛上湿漉漉的环境,怎么一阵烟尘过去,便换了天地景象。 那青年顺着嗡鸣声音低头看去,瞧了眼白玉毒蛇之后,几乎下意识地,便挑着眉头露出些恍然来,紧接着又紧皱起眉头来,仿佛是在看甚么过于寻常的东西。 楚维阳因是腼腆一笑。 “吾师去的早,便只留下了一部《五脏食气精诀》,这些年厮混着,也只偶然间又接触到了毒煞修行法门……” 青年抬起头看了楚维阳一眼,欲言又止,最后撇了撇嘴,一边捉起笔,在面前的书册上面写着些甚么,一边继续追问道。 “唔……是兼修毒煞法门是吧?也不用说得那么仔细了,只是上山后需得顾看好你这灵蛇,否则出了甚么差池,被人捉去炖了汤,需怨不得别人!下一个问题,这位和你随行而来的道友是……?” 闻听此言,楚维阳再度偏头看去。 淳于芷那呈现在眼前的面容清丽,许是显照的年龄小了些,些许的青涩意蕴调和在其中,仔细看去时,眉宇间竟有着几分未曾见过的柔和。 无声息间的对视,反而是淳于芷清澈的眼眸之中瞬间闪过惊慌神色,然后整个人不大自然的扭动着身子,生生避开了楚维阳的目光。 许是定下了心神,这会儿,楚维阳的心思遂也活络了起来。 他回看向桀骜青年。 “这是我好友,修行的乃是家传的功法,听闻我要来圣宗瞻仰香火大典,遂央求着一路过来,想见一见世面。” 听得了楚维阳的话,一旁的淳于芷也像是从某种尴尬与慌乱之中冷静了下来,她紧跟在楚维阳的后面,用清丽的声音补充道。 “贫道法门家传,善些符箓杂学,据说祖上乃是丹青元宗门人,青魔道篆一脉。” 没提及甚么庭昌山,可听到了丹青元宗、青魔道篆的名称,楚维阳还是显得颇为惊诧,想来这该是一门里暗自的根脚传承,暗暗指向了曾经丹霞老母的香火法统来源。 只是丹青元宗……这名讳之偏僻,更胜盘王元宗许多,早早地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是消失在了南疆的旷野之中。 三人里,这会儿反而是桀骜青年的反应更大了些。 他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难怪!刚刚我便想问了,道友这一身气机,似丹道,似神符,一点根髓意境千变万化,原来竟是青魔道篆一脉传人!失敬失敬!” 正说着,桀骜青年复又低下身子,在书册上又记了一笔,这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来。 “那么便将姓名录下罢,这会儿,可别想着编甚么瞎话了,须知道姓名承命化运,吾宗圣教山门面前,一字一句,可都在因果里面!” 闻听此言,恍恍惚惚里,似是有雷霆从另一个渺远世界轰隆响起,震慑着楚维阳的心神。 但早先福至心灵般的没来由感触,仍旧萦绕在楚维阳的心中。 他遂未做多想,颇平静的开口回应道。 “贫道楚维阳,这位道友是淳于芷。” 话音落下时,便见桀骜青年忽地指尖一撮,便见一缕焰光显照,将面前的书册一卷,记载着楚维阳和淳于芷的那页纸就登时间被裹在了焰火里,眨眼间,遂化作一缕青烟,顺着并不存在的风,飘飘渺渺的朝着山中云雾席卷而去。 下一瞬,便见两道灵光从层叠雾霭之中划过,从天而降,直直落入桀骜青年的手中。 一翻手,两枚玉符被青年推到了楚维阳和淳于芷的面前。 “楚……算了,楚师弟,五炁兼具毒煞,勉强算你是玄冥丹鼎一脉修士了,观礼这几日,你和淳于道友,便暂住在玄冥一脉的青鼎峰上面,艮字殿,癸字院,手中玉符便是禁制枢纽,怎么走也都在符中了。” 闻听此言,眼见得楚维阳结果玉符来,便要寒暄着道谢,却见桀骜青年猛地像是又想起了甚么来一样,赶忙说道。 “对了!楚师弟,也算是一家人,有些话,我便直说了,你这毒煞法门,不论是养蛇的,还是内炼的,都修得……比较寻常,青鼎峰上有位长老,我不好直接提他名讳—— 他老人家喜穿绛红大袍,眼里最是容不得道友这般法门有瑕疵的,脾气又多,嗯,多酷烈,因而奉劝一句,若是可以的话,师弟需得避着长老些,免得到时候猛然间一顿骂,还不知因为甚么。”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的神情猛地一变,他怔怔的看着那桀骜青年,随即若有所思起来。 “多谢师兄,贫道晓得轻重了,多谢!” ----------------- 愈往山高处行。 依照玉符之中记载的路,愈往青鼎峰走去,山间的青石板路便修的愈发庄重宏伟,可行人也愈发稀疏,等到了后半程,悠长的山路上,便只剩了楚维阳和淳于芷两个人。 一路上,长久的沉默,几若是将那种尴尬意蕴彻底冰冻凝固的沉默。 他曾经见过淳于芷的魂魄真灵,那一日里更可以说是亲自出手将淳于芷真灵炼入法剑之中,往后的时日里,折磨、拷问、温驯…… 他们从来都不是以正常人的方式相识相处的,哪怕是楚维阳已经习惯了偶然间心神里响起的声音,可他却仍旧无法适应淳于芷作为一个真切的人,这样显现在自己的面前。 无所适从。 也正是在这样沉郁的气氛里,忽然间,那道清丽的声音,竟然又再度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里。 “小时候曾经在山门藏经阁里,将一些典籍中记载的故事当话本看,我记得很清楚,不止一桩故事,写过那凡夫愚子,有梦里遇仙传道的缘法! 哪怕再变幻岁月光阴,你的真身也是在外海的古修洞府里面,我仍旧能以法剑禁制与你心神沟通,本就已经是明证了,你需得明白真实与虚幻。 眼前的这一切,巍峨的山门,鼎盛的大典,数之不尽的修士,还有你,还有我,这一切看似鲜活的生命,包括万象,包括天地,尽都是虚幻的! 莫说是这山门中的天材地宝了,便是一捧土、一撮沙,既然是虚幻的,便无法于真实之中显照,可唯有一点,道法!法统!这才是唯一真实的! 方才那青年道人最后说的话,意有所指!一切因果皆是命数,这长老,许就是你这一回的缘法所在!反正试上一试,纵舍去这虚幻一命也值得。” 很是熟悉的交流方式,让楚维阳下意识的看向身旁,注视着淳于芷的真切身形,注视着她紧紧抿起来的薄唇,年轻人忽然间有种虚实两界共同交叠在眼前的恍惚感。 可也正是这种不切实的感触,反而教楚维阳愈发明白了虚与实的分别。 于是,沉默着,楚维阳的声音同样透过法剑的禁制,传递到淳于芷的心神之中去了。 “大体思路上没错,只是芷姑娘,你的说法,终归还是莽撞了些,这性命是虚幻的,可这缘法却是真实的,没道理这样莽撞的去平白耗费命数,总归还是一步步小心谨慎试探着行事为好。 说是盘王宗门人,可我对于宗门先贤、典故的了解,恐怕还不如那些历世长久的有道真修,也不知这青鼎峰长老,是古时曾经真个有这人,还是于这环境之中幻化出来的虚构人物…… 到底宗门凋敝的太厉害,法统传到我的手上,几乎没剩下些甚么底蕴了,否则该更好行事一些,如今一头雾水,两眼茫然,舍了这条命去试探,虽说没甚么亏的,可若是再也进不来幻境呢?” 说到这里,楚维阳的声音也满是凝重。 无缘无故里陷入幻境之中,竟然“梦回”盘王宗昔年鼎盛时的山门中,倘若是能从幻境里接触到盘王宗法统传续中的高深法门,那些一脉相承,而又能让楚维阳顺利踏上炼煞路的法门…… 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过于珍贵了,珍贵到楚维阳还未见得机缘如何,便先担忧起接触缘法失败后,没办法第二次进入幻境中来了。 彼时,那才会是真正追悔莫及的遗憾! “甚么遗憾?” 正思忖着,忽然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楚维阳的身后响起。 闪瞬间,楚维阳便是心惊肉跳的猛一个哆嗦,惊诧间,年轻人踉跄着又往前走了一步,这才回身看去。 青石板路旁,是一个清瘦的老者,身披绛红大袍,外面罩着一件鹤羽玄氅,花白头发披散下来,迎着山风飞舞,尽是桀骜与肆意的意蕴。 电光石火之间的对视,迎接着楚维阳目光的,是那老者漆黑如墨的双眸。 没甚么眼瞳眼白的分别,好似是两枚墨珠镶嵌进了眼眶里一样,这般瞧见不目光落在何处,反而更教楚维阳心中发慌,只这样端看着,那老者似是甚么都看不见,又似是甚么尽都能瞧见,甚至包括那些本该在目视之外的东西,能轻而易举的窥见人心思! 再偏头看去的时候,在楚维阳的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淳于芷身形僵直的站在那里,似是被甚么封禁了心神,莫说是神情变化,连心神之中,也已经良久没有了声音。 越过淳于芷的身形,他似是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脚下的路,此刻乍看去,青石板路直通往一处密林,而在密林之后,一道险峻的孤峰直耸入云。 好一会儿,没见楚维阳说话,那清瘦老者似乎有些不耐,随即追问道。 “小娃娃,方才便问你话呢,甚么遗憾?” 且惊且惧之间,楚维阳几乎下意识地朝那老者看去,随即,便又迎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眸。 恍恍惚惚之中,年轻人心神难安,便连寻常时敏锐的思绪,几乎也有了陷入冰窖中的迟缓和呆滞。 但许是没由来的危机,教楚维阳最后的那点清醒念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 心神流转之间,楚维阳鼻子一皱,眉头一挑,眼圈儿泛着红,回想着曾经煞炁流淌周身经络的痛苦,登时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回长老的话,我是在替我师父遗憾! 他老人家……名唤郭典,这一辈子……过得凄苦,临了走的那几天,都没囫囵吃上顿好饭,可饶是如此,他还是传了我《五脏食气精诀》,拿他自己的命,换来了我的命。 这辈子,不论修行到了甚么境界,有了甚么样的成就,我都忘不了我的师父,忘不了他的恩情,忘不了他曾经在奄奄一息中,倚靠在冰凉的石头上,跟我说起吾盘王圣宗来的憧憬神情。 我不知道我这样野地里长起来的孩子能不能真个算吾宗弟子,可我师父他是真真的…… 方才在山下的时候,那位师兄告诉我说,论算起来,我该是玄冥丹鼎一脉,我不懂这是甚么意思,只是我想着圣宗师兄说得准没错,那我师父他也该是玄冥丹鼎一脉。 那这儿,就该是他憧憬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看到这座山,就想起我了师父来了,他没能亲眼看见,我这个做弟子的,这会儿站在这儿,便没来由的替他遗憾起来!” 一番话说最后,楚维阳几乎是用喑哑的声音嘶吼出来的。 原地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那老者忽地低下头,眨巴着那漆黑如墨的双眼,忽地,兀自喟叹了一声。 “唉,玄冥丹鼎一脉……祖师,缘何圣宗里凄苦的,总是我这一脉门人……” 第56章 鼎上真丹五雲霁(上) 长老喟叹着,整个人低着头站在那里,他的身后是无尽缥缈的云雾,浩浩如海,一眼望不见尽头。 这样的无垠云海的衬托里,身穿绛红大袍又裹着鹤羽玄氅的清瘦老头,愈显得渺小了起来。 仿佛他只是这天地间群生里最微茫孱弱的那一个,仿佛众人脚下的青鼎峰也是这盘王圣宗里最偏僻而不起眼的那座。 起初时候,楚维阳的心绪还沉浸在提及到郭典后的哀伤里。 要说多痛苦,楚维阳有时候回想起来,对郭典的死去甚至带着某种解脱的释然,长久的苦难困顿,似乎真个教楚维阳的感觉变得粗粝与麻木了起来。 而有时候这样的感慨,反而愈发成为了楚维阳感受到心境痛苦的来源。 因是,整个人便愈发哀伤起来。 只是这会儿,楚维阳还需得收拾好心神,仔细应对面前的青鼎峰长老。 将心绪按下,年轻人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一眼望过去,便是寰宇天地、浩渺云海映衬下的冷清身影。 这一下,楚维阳仅剩的那点清醒念头,那些活络的思绪,也在看到那赤袍玄氅的瞬间,彻底转不动了。 仿若是整个人的神魂都被浸泡进了幽冷寒潭、万丈冰川之下。 紧接着,瞧见那长老不断眨着的一对墨色眼珠,分明看不到半点类似寻常人的目光流转,可楚维阳就是没来由的从那漆黑墨色之中,感受出了无尽的悲伤。 因是,楚维阳就这样张着嘴,莫说一句话,便是连点话音都发不出来,只怔怔的望着,便将他心中全数的哀伤抹去,紧接着—— 痛苦被唤醒,饥饿被点燃,愤怒被轰响! 连长老那清瘦的身形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彻底的在楚维阳的眼中扭曲起来—— 那绛红大袍的赤色高高的扬起,挥洒在半悬空中,那刺眼的嫣红之中,仿佛是鲜血的颜色,那些曾经关乎于性命和生死的境遇,几乎都融化进了这一抹颜色中去了; 紧接着,那鹤羽玄氅的乌黑色陡然晕散开来,像是一阵风烟,像是某种尘埃,又像是粘稠的水浆,那吞噬一切颜色的乌黑里,仿佛是煞炁的涌动,教人无端的痉挛着; 最后,是那漫天的云海,几乎是沸腾着,翻卷着,变成一眼都望不到边的灼热汤汁,那些发黑的烂菜叶与烂白的腥肉,这些唤醒着楚维阳的饥饿,又教他直犯恶心! 眼前已经再也没了那长老的身形,楚维阳能够看到的,只是那曾经走过的无尽苦难情绪交织成的诡异画卷。 于是心神在寒潭与冰川下,愈发觉得沉郁和僵硬,渐渐地,他竟然感受到了某种源自心神中的窒息感觉。 让他喘不上气来,更让他几乎要失去最基础的思考能力。 唰——! 下一瞬,一道剑鸣声铮铮作响! 仿佛是云雾被撕裂开来,大日的焰火垂落于世;仿佛是无边的罡风席卷,拂去了人世颜色,只剩下灰烬与尘埃。 那剑鸣声响彻在天地寰宇之间,也响彻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几乎像是溺水的人猛地清醒过来一样,楚维阳猛烈的喘着粗气,整个人却像是忽然间活过来了一样。 只他一人活了过来。 与此同时,那情绪化作的颜色交织成的诡异画卷里,一抹殷红与一抹乌黑交叠,忽然间,半悬空里显照出老者那隐逸的身形。 他仿佛仍旧立身在那儿,又仿佛是带着冷漠的表情,隔着一整个寰宇浊世漫不经心的眺望向楚维阳。 这就是那桀骜青年说得脾气酷烈? ----------------- “甚么酷烈?谁?谁脾气酷烈?” 上一瞬,还是剑鸣声呼天啸地,还是失去光泽的斑驳颜色交织成画卷。 正当楚维阳的心神思绪继续着,忽然间,伴随着那熟悉的苍老声音响起,猛地一个寒兢抖动,再看去时,仍旧是立身在密林前,四下里一派山野的幽寂静谧,哪里有方才那样的诡谲变化。 只是不知道为甚么,一旁的淳于芷竟像是受了甚么伤一样,整个人忽地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虽然未曾昏厥过去,却瘫倒在了楚维阳的怀中,此刻非得年轻人搀扶着她的两个肩膀,才能教她勉强站在那儿。 再看去的时候,那身披绛红大袍,外罩鹤羽玄氅的清瘦老者,正站在青石板路上,立身在密林的边沿处,用不含丝毫情绪的空洞目光凝视着楚维阳。 那是一双极尽沧桑的浑浊眼眸。 而几乎在楚维阳的目光看过去的瞬间,一抹纯粹的乌黑墨色,从老者的眼波深处一闪而逝。 倏忽间,恍若是错觉一样,可楚维阳却愈发明白,正是因为这一眼观瞧到的眼波灵光,反而证明了方才那恍惚间的诡谲经历真实不虚,而一切的变故,尽都源自于眼前的阴翳老者。 “甚么……” 眼见得,那老者又要开口追问。 可没等楚维阳的心神再猛地一提,又见那老者的浑浊的眼眸忽然间变得鲜活了起来,连看向楚维阳的目光也不再如之前那样的空洞。 老者摆了摆手。 “算了,不问了……能让老夫看上这么一眼,甭管你这身狗屁不通的修法,你,和你师父,你们两个玄冥丹鼎一脉的门人弟子,老夫算是认下了。” 正说着,那老者忽地又看向倚靠在楚维阳的怀里,渐渐地恢复了力气的淳于芷。 “以禁制彼此牵系心神,现在的年轻人呐……” 话音落下时,老者这才彻底转过身子来,当先一步往密林里走去。 “将玉符捏在掌心处,看准了老夫的身形,林中有护山法阵,莫走错了路,冤死在这儿。” 正说着,却也不见这青鼎峰长老有甚么等待的姿势,话音落下之后,便自顾自的往密林深处走去,只几步迈出,大半个身子就几乎隐没在葱郁丛林里面了。 不敢再愣神,翻手间捏起玉符,正要去追那长老的时候,又顾及着淳于芷这会儿的状态,眼见她几步路走出,身形仍旧颤抖着使不上力气。 紧要时刻,也顾不得甚么尴尬。 就当是在握着剑赶路,就当是在握着剑赶路…… 这般在心中念叨着,楚维阳又一手搀扶起淳于芷的臂膀来,几若是将淳于芷大半个身子都抱紧了怀里,这才几步追赶,沿着长老走过的路,进了密林之中。 ----------------- 如是,又约莫半个时辰过去。 眼见得密林中几经转折,楚维阳和淳于芷这才紧紧地跟在那长老的身后,最后几步路踏出,越过了密林的边沿,瞧着眼前直耸入云的高峰,这才算是真真的站在了青鼎峰上,站在了玄冥丹鼎一脉的地界上。 一路的沉默。 没等楚维阳想好要说开口说些甚么,如何与那脾气酷烈的长老交流些甚么。 忽然间,长老的声音兀自响起。 “再想酷烈那俩字儿,老夫扒了你的皮! 小娃娃,这便是青鼎峰了,你师父憧憬了一辈子的山门道场,也就是这样了,冷冷清清没甚么人烟的。” 这般感慨了一句之后,好歹没有再使那等诡谲的魔门手段,再彻底引爆楚维阳的情绪,长老只是又追问了一句。 “方才从林中走过来的路径,可都还记得?” 闻听此言,楚维阳赶忙回应道,“都记得,这点儿不会有甚么差错,一步一步都记着呢。” 长老这才点了点头,又拿正眼看了一眼楚维阳。 “既然如此,那么再有人要来暂住青鼎峰,便由你去林子外边接引了,这山上再清冷,老夫也是圣宗长老,没得一趟趟跑腿的道理。 给你这桩差遣,老夫自然也有说法。 来看圣宗的香火大典,跋山涉水的,来一趟不容易,似你这等师尊早早故去,没得到甚么法统的修士,为的甚么,不用你费尽办法开口,老夫只消看你一眼,便能猜个大略。 只是孩子,一门一户一姓里,同样长大的亲兄弟,爹娘都难免有个偏疼偏爱,这里边的事情没法全去讲道理,总归,法门传承的事情,不是你来这儿了,我就必须得传给你。 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的师父如何,你又如何,你这些年过的如何凄苦,都不是我必须传给你法脉的理由。 可是谁教这回大典,我往道场外走了这一趟,就接着了你呢,许你这桩差事,这几天里若是做得好了,也不用去住艮字殿、癸字院,峰顶道殿,是老夫的静修之处,许你们暂住在偏殿。” 刚刚开口说话的时候,长老已经一步步踏上了青鼎峰山间的羊肠小路。 楚维阳不敢怠慢,仍旧搀着淳于芷,一边仔细的听着长老的话,几乎要将一字一句都烙印在心里。 长老说话不紧不慢,独有一番奇特的韵味在,任是谁仔细听了去,都会有一种恍若忘我的奇特感触,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往往已经是不久的时间过去。 果不其然。 等长老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和淳于芷方才从那种奇特境界之中清醒过来,等年轻人在看去时,一处幽静的院落,便伫立在山巅,伫立在层云之中,伫立在楚维阳和淳于芷的面前。 艰难的呼吸着,楚维阳多多少少有些不适。 反而是长老仍旧泰然的当先走去,随手便推开了院落半掩的门扉。 不知道是不是恍惚间的粗心大意,楚维阳甚至没有从那扇门扉上面瞧见丝毫的禁制。 可转念一想,许是这长老静修在这里,便已经是无上的禁制了。 这般想着,没有甚么忧郁,楚维阳便已经搀扶着淳于芷,随着长老的步伐,走入了院落里。 入目所见,一派宽阔古朴景色,也愈是如此,长老清瘦的身形走在最前面,就愈是教人真真觉得冷清。 仔细看去时,甚至能够在院墙的边角处,看到些丛生的荒草。 再其他的,院中一座小亭,亭中木桌木椅,不远处几块奇石堆砌,再边上,放着一口水缸,除去这些,便再也没甚么了。 等等—— 水缸? 到底,楚维阳也算是吃过见过些了,这会儿,环视的目光一顿,猛地便越过长老的身形,凝视在了那口水缸上面! 这会儿再看去的时候,眼中哪里还是锈迹斑驳的水缸,分明是一尊青桐大瓮,其上那斑驳的痕迹,尽是岁月风霜销蚀的印记。 那不是甚么寻常的物件。 上一回楚维阳见得类似的存在,还是在灵丘山的那处地宫里,瞧见的紫蟾丹炉。 这是金丹大修士的本命法宝遗蜕! 只瞬息间,楚维阳的呼吸便有些粗重起来。 可没等他更多的遐想下去。 便是长老的声音又响起,几乎生生镇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登时间教他丝毫欲念都消散了去。 “刚刚那番话,别觉得老夫是在应付你。 一切因果,归根究底,还是香火和法统的事情。 认你做玄冥丹鼎一脉的门人了,可又不是老夫要将道场法统托付给你,如此传了法,日后青鼎峰的后人,也要唾骂老夫,更要追杀你,以及你的后人。 越是成了圣宗,眼里便越是有那不能越雷池一步的禁忌! 不过……两百年前,有一圣宗门人,说起来曾经是一道城之主,也是你我玄冥丹鼎一脉,说是到了寿,死也得落叶归根,与宗门的长老们尽都打过商量之后,老夫这才开了峰顶的道殿,邀他来论道谈玄。 这一谈就是…… 往事就不提了,说多了,反而要坏你的机缘,自个儿去悟罢,能得多少,看你自己的缘法和悟性。 这一桩事情,便与老夫青鼎峰一脉没甚么因果了,老夫要你做的事情,便是这几日下山去接引人,然后顺手每天记得给水缸打满水……” 长老的声音仍旧在楚维阳的耳边环绕着。 等年轻人再看去的时候,不知何时,长老已经走入了正中央的道殿内,一挥手紧紧地合上了那扇门扉。 再偏头朝着那水缸看去,一时间,楚维阳的心神之中,便满是肆无忌惮的遐想了。 可到底人一心神悸动起来,难免臂膀上便要用上力气。 几乎同一时间,有温热的吐息喷在楚维阳的脖颈处。 紧接着响在耳边的,是淳于芷低着声音,咬牙切齿的语调。 “楚维阳,你把手——拿开!” 第57章 鼎上真丹五雲霁(中) 下意识地,楚维阳松开了手。 原地里,淳于芷似是想要挣扎着站直起身子来,自顾自的往偏殿走去。 只是或许那一眼的幻境里,惊醒楚维阳的剑鸣声,耗费去了法剑之中的太多灵韵,这会儿显照在幻境里面,便是淳于芷接连两步路迈出,还没等她将脚步走稳当,腿上猛地一失去力量,偏生上一瞬又生猛的狠用上了力气。 这一下,整个人好似是打着旋儿,忽地折转过身形来,踉踉跄跄的跌进了楚维阳的怀里。 原地里,楚维阳还在思量着方才长老说的话,思量着关于那金丹大修士本命法宝遗蜕的参悟事宜。 这会儿淳于芷跌跌撞撞扎进怀里,楚维阳几乎是下意识的环住了臂膀。 两人的呼吸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僵住了数息之久。 风似是停了,云似是散了,颜色似是晕开了。 只剩下了两人的心脏搏动声音,恍若是雷霆一样,炸响在互相的感应之中。 饶是怎么样,楚维阳松开手的那一瞬间,都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碰瓷是不是? 算了,就当是捧剑而立了。 这般思量着,楚维阳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没等他开口说话找补些甚么,便见淳于芷极近艰难的将脸从楚维阳的胸膛中“拔”了出来。 楚维阳很是能明白和理解这会儿淳于芷的感受—— 有那么一瞬间,她许是想要光阴岁月定格,干脆就将脸再深埋下去,生生死在这儿得了;可是仅剩的理智告诉淳于芷,需得尽快抽离开来,否则此刻多踌躇一会儿,等待自己的只有更漫长的羞耻与尴尬。 一时间,像是甚么幼兽一样,慌乱而失去了理智。 因是,她猛地往后一仰,偏生腰肢往下,生生像是灌了铅一样,忘记了挪动。 惊人的柔韧展现在楚维阳的眼前。 偏生年轻人本就环住了臂膀,明明甚么都没有做,可那顺着腰肢的柔韧延展开来的温润与顺滑,却真实不虚的化作触感,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得,心神入幻境的第一桩收获,竟然是这个。 天可怜见,从来没想着因为此事,往后拿话来拿捏淳于芷的,松开手也好,环住臂膀也罢,剩下的事儿,都是淳于芷自己做的…… 正这样想着,山巅处呼啸的寒风席卷进了庭院之中,再仔细看去时,淳于芷刚刚猛撞在楚维阳胸膛出的鼻尖通红,再眨巴着眼睛,迎着风几乎要掉下泪来。 下一瞬,她赶忙用双手捂住了脸,肩膀猛地松弛下来,仿佛彻底放弃了挣扎,只是犹自用沉闷的语气,倔强的开口辨别道。 “这一下撞得狠了,不关别的事情……” 原地里,楚维阳兀自叹了一口气,只得将原本环住臂膀的双手往下一捞,随即托着将淳于芷整个儿抱起。 “你也就甭犟了,我抱你进偏殿去歇息着罢,这阵子我天天往法剑上面抹油,也没见你怎么着……” 这般说着,淳于芷捂脸捂得更狠了,连那几道指缝都赶忙合拢了起来。 于是,这般柔弱无骨的好似烂鱼一样靠在楚维阳的怀里,到底是再没有了丝毫的挣扎。 ----------------- 第二天,楚维阳便深深地后悔了。 昨个儿抱在怀里的是甚么? 是曾经承载着《春时剑》六正剑意三十六剑招的长剑碎片,是曾经镇封在浑厚矿脉之下由煞炁滋养的灵物,是能够教剑宗历劫补经的真髓法剑。 这会儿,楚维阳整个人像是痴傻了一般,瘫坐在院落之中的亭下木椅上面,用几乎空洞的目光看向那盛着水的青铜大缸,而在楚维阳的怀里,则是一个太过于活络的小孩儿,正一手抓着楚维阳的头发,一手拉扯着同样萎靡不振的白玉毒蛇。 这便是今日里楚维阳下山去过一趟之后,唯一接引上来的玄冥丹鼎一脉的同道修士。 当时楚维阳见是个小娃娃,满脸的风尘仆仆,一时不忍心,问过了主殿的长老之后,干脆将这小娃娃也接到了顶峰的偏殿来顾看着。 而这,便是楚维阳后悔的开始。 这会儿,那小孩儿玩够了甩在手里的玉蛇,眼珠一转,再开口时,连珠炮似的语调,直教楚维阳脑瓜子嗡嗡响—— “那姓萧的仔细想来也是端的没甚么志气!” “修行到筑基境界也不过是寻常百日而已,偏生为了桩姻缘事,便要与人定甚么三年的契,到时候孩子生下来,都得有我一半高了。” “还有甚么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我家先祖手札里记下来过,凡是入修道门径,十年内未能凝炼丹胎的,都是没能为的人!” “不过这话,乍听起来,似是颇有气势。” “嘿!三十天河西,三十天河东,莫欺我谢奎穷!嘿嘿……” “唉?不对!我也不穷啊……楚师兄,你再说一说,这人穷起来,又该是甚么样?” 闻听此言,楚维阳脑仁儿几乎都快要裂开来,他有气无力的开口,喑哑的声音几乎低沉到不成字句。 “好了,好了,谢奎师弟,我再与你讲一桩故事好了……” 话音落下时,谁知那谢奎坐在楚维阳的怀里,整个人却猛地拧着身子。 “不听了!楚师兄,你刚刚讲得那个坐在棺材里巡天的,那般玄虚,又不教他修炼将臣一脉尸法,听起来好没意思!不听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一下没收住力道,便见那名唤谢奎的小孩儿,直接从楚维阳的怀里窜了出去,再仔细看去的时候,那小孩子已经扑腾着小短腿,一溜跑到了主殿的门口。 等楚维阳赶忙起身追过去的时候,谢奎已经一把推开门,直愣愣的闯了进去。 而等楚维阳追到门口去的时候。 立身在半掩的门扉处往里看,却不曾听得谢奎那嘈杂而密集的话语,仔细看去时,却是谢奎老实而温顺的躺在厚重的毛毯上面,不知何时,竟已睡得香甜。 原地里,长老身披绛红大袍,外罩鹤羽玄氅,正盘坐在正中央的莲花法台上面,一手捧着部泛黄的道书,自顾自的沉浸在书上的字里行间中。 许是听得了楚维阳的脚步声,这会儿,长老忽地抬起手,循声朝着楚维阳望来。 那目光望来的毫无烟火气,紧接着,是空洞而苍老的声音,直接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怎么样?差事教你做了半天了,那好处便也给你半天之久了,可曾有甚么收获与感悟?” 闻听此问,楚维阳几乎下意识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说到底,那青铜大缸与紫蟾丹炉还不大一样。 昔日地宫中得见紫蟾丹炉之前,楚维阳便在那斑驳脱落的碎石上面,先得见了“紫蟾”二字,以独有之法,烙印在了心神之中,这才有了两次观瞧本命法宝遗蜕而入定坐忘得法的机缘。 可这一回,楚维阳没得甚么篆字带给他机缘,除却一部《五脏食气精诀》之外,似乎也不通玄冥丹鼎一脉的分毫理念。 偏生楚维阳还试过,运转着《五脏食气精诀》去观瞧那本命法宝遗蜕。 可直到两眼看得发干,楚维阳都没能从上边参悟出甚么来。 机缘就这样明晃晃的摆在了眼前,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楚维阳偏偏却像是走岔了路一样,毫无收获。 这样的烦躁感觉,远比照顾谢奎更为浓烈。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讪讪一笑,复朝着殿中的长老拱手一拜。 “前辈,弟子实是愚钝,恳请长老指点一二,定然……感激不尽!” 话音刚刚落下,便见那长老避之不及一样的摆了摆手,连带着头颅摇晃,关节活络的不似老人。 “不妥,不妥!你已有了师父,有了曾经磕头送终的人,老夫孤苦在这山头上,认识你才几个时辰?你又不给我磕头送终,我干嘛要指点你?指点一二?多说一句,多说一个字儿,都是亏的!” 闻听得此言,楚维阳咧了咧嘴,到底是没敢应话茬。 虽说是幻境之中的无端经历,可楚维阳无法分辨这青鼎峰长老是否曾经真有这么一人。 倘若真个有这么一人,许今日再多说一两句,便是往后绕也绕不开的因果。 楚维阳如今为了挣命,横在眼前的荆棘路已足够难走,他不想再给自己找些麻烦来。 正当楚维阳陷入短暂的沉吟之中的时候,忽然间,不知何时,谁在毛毯中的谢奎忽然间悠悠转醒,这会儿,他显得稚嫩的声音响彻在偌大的道殿里。 “爷爷,老爷爷,你便与楚师兄指点上一句嘛!等他回了神儿,我还等着他继续讲那个把老丹师残魂拘禁在身上拷打法统传承的故事呢……” 正听得这么一句,那长老的脸色忽地变了。 许是从那一声“爷爷”开始,教这长老阴翳的脸上,眉宇陡然间和蔼了起来。 他低头看向谢奎。 “好孩子,真的要教爷爷指点一句?” “嗯!” 谢奎这里应得脆生,因是,等楚维阳再看去的时候,便见长老的目光也同样对视过来。 终于,他还是开口说道。 “那老夫便指点你一句,小娃娃,欲参玄冥丹鼎之道法,需知玄冥丹鼎之义理——谓修行之途,丹在鼎前耶?鼎在丹前耶?内炼坎离铅汞是丹道,炁壮五脏脉轮是鼎道! 故玄冥者,五炁玄冥也,丹鼎相济也!” 话音落下时,几乎不等楚维阳沉思而去,原地里,长老猛地一挥手,便将那半掩的门扉紧紧地关上了。 砰——! 剧烈的响声之后,就那老者最后传递到楚维阳心神里面的声音。 “纵然是谢家孩儿的央求,可老夫仍旧要念你一句,楚小子,记好老夫名讳,青鼎峰一脉此代掌峰邢道人,老夫是你一句之师!” ----------------- 那苍老的声音恍若是炸雷一样,连绵的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轰响着。 等楚维阳从那无边的雷霆之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懵然的站在了那青铜水缸的前面,怔怔的看着那山风吹拂在水面上,泛起的点点波光,不知道这样观瞧了多久时间。 紧接着,楚维阳轻声呢喃,重复着邢道人指点过的那句话。 “丹在鼎前?鼎在丹前?丹鼎相济?” 正沉吟着,忽地,那谢奎猛地扑腾着小短腿,忽然间站定在楚维阳的身旁。 小小的孩子还没有眼前的水缸高。 紧接着,便见谢奎撅起嘴来,猛地拍打着水缸的外壁。 “这般好没意思!我还等着听故事呢!玄冥丹鼎四字有这样难懂么?楚师兄没有见过别家拿鼎炼丹?自然是丹在鼎中也!邢爷爷说得晦涩,无非是坎离与五脏同炼而已! 那灶炉上早已经架起丹鼎来,哪里还需攒簇五行的麻烦事情,登时间水火乘念而入,铅汞调和间,就是五炁蒸腾,兜走脉轮而成玄冥意境,此吾之一脉要旨! 至于这水缸,莫要看昔日是甚么形与状,爷爷将它摆在这里,摆在道场静修之地,必然有深意,必然契合此院落自然之道理也,那便是要用参水缸的方式去参悟它! 快些参悟!让人等的很烦人的,我还要听故事!” 闻听此言,谢奎那连珠炮一样的密集声音,这会儿也真个炸响在楚维阳的心神里之中了。 字字句句,皆是洪钟大吕,教楚维阳几乎轰然间大彻大悟! 再看向那青铜水缸去的时候,楚维阳自然而然的运转着《五脏食气精诀》,与此同时,在道城客栈那一夜之后,楚维阳罕有的,又在这一刻,同样运转起《大日纯阳钓蟾功》来。 与此同时,年轻人的心神观照,其上是《青龙钓蟾道图》显照,恍若瑰丽画卷展开;其下是《五凤引凰南明咒》,法咒显现,仿佛是层叠的经幢垂落灵台。 霎时间,团团翠玉火显照凤鸣之音,兜转于胃囊丹鼎之中。 等楚维阳再睁开眼睛,定定的朝着那青铜水缸看去的时候。 朦胧的灵韵里面,淳于芷冷清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中传递而来的一样。 “荷花沉煞壬癸安府秘经……” 楚维阳未曾观瞧这部法门,可淳于芷破开禁制的时候,却已经将法门瞧的真切,此刻,若想观照有所印证,这部《荷花沉煞壬癸安府秘经》,已经是楚维阳这儿,最近水相毒煞的法门经文。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那无边的灵光从青铜水缸上面涌现,紧接着,灵光汇聚成的溪流,像是穿破了一层虚与实的屏障,灵光里抖落出一枚又一枚的古篆字,流淌向楚维阳的心神与思绪之中…… 《谢氏先祖述水韵真丹五炁雲霁经》 第58章 鼎上真丹五雲霁(下) 修炼《五脏食气精诀》的第一步是甚么?是心火垂落,是元炁升腾。 是青龙降世,是白虎兴波。 那龙虎相会的一瞬,便是胃囊丹鼎架在五脏灶炉上面的关隘所在。 修行内炼丹道法门的第一步要旨是甚么?是心火缭绕,是肾水氤氲。 是青龙安绛宫,是白虎坐命府。 那水火调和的一瞬,便是铅汞菁英熔炼一炉化成丹胎的精要所在。 玄冥丹鼎一脉,古盘王元宗法统传承,丹者,水火安宫坐府也;鼎者,龙虎脉轮相会也。 而在丹鼎相济之前,是玄冥最高也,恍若鼎中炼丹,丹鼎中炼得水火两相,遂得五炁玄冥! 盖因为在玄冥丹鼎一脉的义理之中—— 五行中以水火两道最激烈,相阴阳。 五脏里以心肾两处最玄奥,相天地。 故得此两道,玄家自得丹中迷藏奥妙。 而于元宗圣教修法之中,火诚然是火,却也是心火,一念动而周游五脏六腑;水诚然是水,却也是肾水,一神起而滋润四肢百骸。 故得此两道,元宗自得五炁轮转周全。 鼎中炼得水火,便是在攒簇五炁玄冥! 当那灵光抖落成文字,那古老篆纹里显照着幽深的道理,《谢氏先祖述水韵真丹五炁雲霁经》,骤然得此一经,骤然得此一法,楚维阳所补全的,实是自身玄冥丹鼎一脉的修行前路! 走出内丹修法来,对于楚维阳并不重要。 但是能以此法熬炼毒煞,能炼去煞炁,对楚维阳却是救命般的紧要! 登时间,似是感应到了楚维阳的心念,那缠绕在手腕上的白玉毒蛇,忽地像是受到了甚么命令一般,陡然间化作一道白练跃起,漫空中,朝着楚维阳的面前,就是一口毒炁化成黑烟喷出。 很是有准头,这黑烟霎时间将楚维阳的口鼻罩了个严严实实。 淡雅清香之中几乎霎时间有一种腥甜气息。 可楚维阳却没有迟疑,猛地一口气沉沉地吸下,便将这一缕黑烟尽数吐纳干净。 自打七岁被收上盘王宗的“山门”,至于今日,功诀与真经摆在楚维阳的面前,他自诩也是修行上面的熟练工了。 那灵光中抖落的古篆字一经显照,独属于功法的特殊意蕴侵染着楚维阳的心神,教他几乎瞬息间便洞悉了法门的修行要旨。 绵柔的呼吸间,楚维阳的心神全然没有受到那毒炁的影响,与此同时,随着楚维阳腰肢极轻微的、有规律的晃动,随即一缕全新的毒煞法力,晃动着水元光华,从两肾之间蒸腾。 初时,那水光清澈,可随着楚维阳一遍又一遍的运转着《雲霁经》,丝丝缕缕的毒炁与煞炁交缠在水光之中,直至这一缕法力升入命府大窍之中,便已然是幽深的乌光,乍看去,几若是一口寒潭显化。 做成了这一步,还只是单独成就了《雲霁经》的修行,要想成就玄冥丹鼎之和谐,仍有几步路需走。 一念及此,随即便见神念过脊柱大龙,垂落命府寒潭之中,引着一道乌光水流,升腾间似是翻卷着浪花,直入中轮往上游走,要全龙虎相会之玄机。 霎时间,那乌光自中轮坠入胃囊丹鼎之中。 修行至今,搬运法力游走周天经络之中,只一炷香里,这龙虎相会的事情恐怕就不止一回,只是楚维阳明白,早先时那般说法,都只是经文之中的隐晦密语,指代之名。 可唯独这一瞬,唯独当乌光坠入丹鼎之中。 真真是水火盘旋,龙虎相会了! 一团翠玉火,一道乌光水,霎时间,蒸腾着斑斓云霞,几乎在丹鼎之中搅动起冲霄的声势来! 只是下一瞬,伴随着那回旋的斑斓云霞之中,陡然间传出一道真切的凤鸣声。 楚维阳的面皮忽然间一颤。 斑斓云霄之中,那乌光陡然间溃散开来,仿若是云销雨霁的狼狈时刻,刹那间,风烟尽去! 只一息光景,再仔细看去的时候,鼎中只余翠玉火化作白鹄火相盘旋,而那乌光水,炼去一切毒煞炁,化作一道纯粹的法力,渗入中轮,复归气海。 失败了…… 剧烈的痛楚从胃囊丹鼎之中传递到四肢百骸之中,又陡然间被楚维阳所适应,所无视。 世上诸事成败,总要有道理可讲。 怎么都费尽心思走到了这一步,偏偏仍旧失败了呢? 这般思量着,楚维阳内视胃囊丹鼎中,只多看了这么一眼,随即便恍然起来。 翠玉火与乌光水,本是一样的毒煞法力,不过分而为两相而已。 照理说,同是一人修出来的法力,入得丹鼎该最是和谐。 可偏偏那翠玉火,又不只是《钓蟾功》一部法,其上更兼修了《南明咒》的意蕴,那至少已经凝练出来的白鹄火相,那是翠玉火的真灵,是火中之火!是根髓!是菁华! 可那乌光水里,没有灵。 差了一点底蕴,差的便是十万八千里,再入得丹鼎,便不是水火相济,而是火中炼水,数去尽数炼化干净,便再没有第二个结果。 心神之中,两人的气息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淳于芷早先关乎于法脉因果的警告仍旧萦绕在楚维阳的记忆之中,可若是论及世上诸法驳杂之汇总,论及相类《南明咒》一般的法门,能以兼具魔门与玄宗意蕴的法门来炼出五炁真灵来,非得是庭昌山的法统最为精妙! 更准确的说,是古丹青元宗门人,青魔道篆一脉,是似丹道,似神符,一点根髓意境千变万化! 这会儿,说来也奇,浩渺的心神之中,楚维阳对于自身法剑的禁制感应似是变得模糊了些,不,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那原本有的符箓篆纹禁制,竟然在不知甚么时候,有一部分“融化”了,被“熔炼”入了楚维阳的神魂之中,被年轻人圆融掌握。 此时间,楚维阳关乎于修法的思绪念头乍起,忽然间,隔着朦胧模糊的屏障,分明是一派寂静,楚维阳却像是听到了淳于芷那带着些无奈的喟叹声音。 “这因果……罢了…… 欠了五千,就不怕欠人一万,结下来因果,总有印证灾劫的时候,避应当是避不开的,不如索性痛快一些!” 这会儿,淳于芷的念头转变,似乎是受到了楚维阳情绪的浸染,竟也变得极快,且毫无悔意。 她清丽的声音再度响起,似极渺远,却又十分真切。 “因丹霞老母总想着做那开宗立派,成玄门圣地大教的想法,故而庭昌山中以丹道为贵,内炼水火之中灵韵的法门数不胜数,只是离道有远近之分,法自然也有上下之别。 《五凤引凰南明咒》便是火中至上之秘法,便连丹霞老母都将此法修行到了极致,而论算起内炼水火,山中本也有一部法与之对应成道,名唤《九面玄龟太一咒》! 水从肾,居命府,掌精元,摄寿数!乃立身之根髓所在,性命紧要之玄关!此中炼灵,要旨从来不在杀伐,不在精巧,不再灵动,而是稳中求稳,以印证性命之坚韧! 此咒法我未曾修行过,然则昔年身为山门大师姐,老母繁忙时,也曾由我代师传诸师弟师妹各类法门,讲述修行要旨关隘,指点玄关进境,因此于此咒法,也算知晓的熟稔……” 这便,淳于芷正将话一字一句清晰的说着,忽然间,淳于芷平稳的声调忽然抖动起来,偶然艰难的抽吸声里面,似是强行忍耐着无尽的痛楚。 不,不是“似是”,当那明晰的符箓禁制部分融化之后,此刻的楚维阳,似是能够真切的感应到那同样被炼成法剑一部分的真灵的情绪变化。 剧烈的痛楚之中,淳于芷主动的展露心神记忆,将曾经于山门之中宣讲《九面玄龟太一咒》的场景显照在楚维阳的心神一角之中。 因是,电光石火之间,刚刚听得了咒法里新的一句,随着心神记忆的洞照,楚维阳这里陡然间便明悟了诸多释义,再回想时,已然熟稔于心。 而这样的代价,便是淳于芷的声音愈发痛楚。 等到了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说得已有些有气无力。 “就这些了,教我缓缓,你且去试罢!” 话音落下时,心神之中,凌乱的光影消散而去,禁制的那一端再度陷入沉寂之中。 楚维阳回想着自身记忆里面显照的《九面玄龟太一咒》,心神镇定的瞬间,随着神念的牵引,一道道灵光垂落,于漫空之中凝练成一道道符箓经幢,直入那命府中去,坠入寒潭里,引动着水光波动。 唰——!唰——!唰——! 命府寒潭的波动声一息胜过一息,体内大窍不过是巴掌大小的地方,此刻洞照而去,那波光搅动,几若是显化出万丈狂澜的猛烈声势! 下一瞬,无尽的乌光似乎随着浪头的打落,陡然间凝聚在一点上! 轰——! 再看去时,风平浪静,那寒潭似是有万丈深,一眼看去,无尽的幽深,似乎要将人的心神尽数吞纳! 而在平面如镜的潭水上,是以朦胧模糊的玄龟虚影显照! 玄龟硕大如山,龟背呈八面,迎向八方,仔细看去时,其上斑驳裂纹烙印,却像是自然显照先天八卦纹路!再看去时,龟背八面簇拥在一起,几若群山拱卫,龟背正中央处,又一面平滑镶嵌,几如墨色玉镜一般,洞照天象! 到底是与《五凤引凰南明咒》同出一源的咒法,此法门修来,也如《南明咒》是一样无二的步骤,若要凝练的真切,还需妖兽血煞来熬炼。 但是此刻凝聚出虚影来,便意味着乌光水之中已有了真灵。 就根髓处,便不差了翠玉火太多。 一念及此,那乌光水随即再动,只是这一回,显照在命府之外的水光之中,则切实的显照着九面玄龟的虚影! 再来! 胃囊丹鼎之中,是金风玉露又相逢!是凤鸣盘旋,是玄龟镇定! 轰——!轰——!轰——! 水火两相在丹鼎之中震动!紧接着,这样的震动,随着五脏脉轮,传递到四肢百骸之中去! 那是奇特的韵律。 楚维阳恍若是在绛宫之外,有了第二道心跳的声音。 那抖动间流通的周天气血,似是除了肾脏有了第二处交汇。 一息,两息,三息…… 震动愈演愈烈,直至极限,那闪瞬间,盘旋在丹鼎之中的斑斓霞光似是再也无法被容纳,恍若是火山喷发,恍若是海啸浪涌,斑斓霞光化作五色,冲霄而起! 霎时间,恍若是风云汇聚! 楚维阳真切的感应到,一缕又一缕的煞炁自五脏之中显照,然后随着五炁兜转,一点点的熔炼进去。 那兜转的五炁,似实似虚,跃出丹鼎之上,却又悬照而不移。 而此刻,随着一缕缕的煞炁真切的炼入其中,每一息的灵光兜转之间,楚维阳都觉得自己的翠玉火,自己的乌光水,都一息盛过一息!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气海丹田之中,浑厚的元炁法力也冲霄而起,直直闯入兜转的五色光华之中,霎时间,水火显照,化作磨盘一样,将楚维阳的元炁法力尽数吞纳,然后一点点磨砺去内中曾被浸染的煞炁! 当纯粹的法力裹着晶莹的灵光再流淌在中脉的时候。 霎时间,楚维阳的鼻头一酸,几乎登时间就要落下泪来。 只是猛地抽动着鼻翼,年轻人体悟着玄冥丹鼎法门初成时的玄妙感触,不教涌动的情绪将这段记忆冲乱。 正此时,随着楚维阳的呼吸声,忽然间,涌入鼻息的,不再是山巅的幽幽寒气,而是属于大海的湿漉漉的气息。 猛然间睁开眼睛。 先是无尽的幽暗,可随即又被楚维阳所适应,再看去时,狭窄的密室里面,尘土飞扬,尽是岁月销蚀之后的灰烬与尘埃。 楚维阳正踉跄着,跌倒在这虚浮的灰烬之中,被淹没去了大半个身子。 “我这是……从幻境里出来了?” 心神一转,没等楚维阳再定下心神来,淳于芷的声音复又再度响起。 “从你参悟得那本命法宝遗蜕的瞬间,那幻境便已经烟消云散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复又怔了怔,这才定下了心神来。 “可惜了,我还没给那孩子把故事讲完,只一个开头都算不上,就这么烂尾了……” 又感慨了这么一句,楚维阳方才支撑着身子立身站起来,再扬起手,随着道人心神一转,掌心处陡然绽放出一道五色华光来,乍看去时,那华光平和,恍若是雾霭烟霞—— 手一抖,烟霞里一转,翠玉火一息间显照,缭绕不止;又一抖,翠玉火散开,是乌光水一息间显照,悬而不散。 那幻境里得来的法门,却是实实在在,真实不虚的! 散去掌心的五色雾霭烟霞,楚维阳直视着无尽幽暗之中的一切。 这种教人安宁的静谧,恍若是曾经那狭窄石窟里短暂的深夜。 忽地,楚维阳裂开嘴,在这只有他一人的密室里,彻底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那喑哑的声音尤显得刺耳、尖利,映衬着楚维阳的身影都多了几分癫狂意蕴。 直至楚维阳笑到失去力气,笑到胃囊里传来的饥饿抽痛让他弯下腰捂着肚子,年轻人这才抿着嘴冷静下来。 “饿了。” ----------------- 金丹一粒定长生,须得真铅炼甲庚。 火取南方赤凤髓,水求北海黑龟精。 鼎追四季中央合,药遣三元八卦行。 斋戒兴功成九转,定应入口鬼神惊。 第59章 万里汪洋一釜羹 幻境里朦朦胧胧,掰着手指头细细算起来,也是几十个时辰、好些天过去,落到现实中来,许一念间便是幻境里很久,一切都说不准,四下里幽暗,更是让楚维阳不清楚到底是甚么时辰了。 有心直接抽身离去,可原地里,楚维阳想了又想,还是准备最后搜寻一遍密室,寻摸清楚这厚重的灰烬与尘埃下到底掩埋着甚么,能教人一息间坠入幻境里面,必然是有迹可循的变化。 一念及此,楚维阳抬手一招。 早先时楚维阳是跌倒进密室中的,当时身形踉跄,一时未曾顾忌,法剑便已经脱落在手边。 换作之前,只是找寻法剑都需耗费一阵功夫。 可是这会儿,却只见楚维阳抬手一招,气海之上的光晕之中,剑意长河呼啸着、兜转着,同源而出的六正剑意几乎是在闪瞬间冲霄而起,直抵天顶,震动着楚维阳的心神,震动着那心神里已经融为一体的部分法剑禁制。 随即,灰尘扬起,紧接着,是剑鸣声清澈的回响在密室之中。 紧接着,幽暗的幻境里,兀自有明光兜转,啥瞬间,明黄色与银白色宝光交织在一处,乍看去时,几若星河璀璨。 等那宝光倏忽兜转,再落定的时候,法剑上一尘不染,就这样悬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这会儿,不顾着胃囊丹鼎之中传来的几若烧灼的饥饿痛感,楚维阳很是纯粹的欢笑着。 虽说早已经明白,这剑宗的法门乃是以武入道的笨办法,可一路奔逃九万里,手中剑纵然提振精神意蕴,可楚维阳总觉得比之那凡俗里的武夫也没甚太大区别。 直至此刻,直直那宝光兜转着法剑,这样轻灵的悬在楚维阳的面前时。 楚维阳真切的觉得,自己这会儿终有了几分“入道”和“剑修”的姿态了。 如是,定了定心神,楚维阳这才郑重其事的屈指,往剑脊上一弹。 霎时间,体内浑厚的法力闪瞬间冲霄而起,裹着悬照气海丹田的剑意长河,陡然间化作汹汹剑气,再经过法剑加持,霎时间若星海之数,化作剑气狂风呼啸在密室之中。 风暴的中央,楚维阳的衣袍陡然间被卷动的猎猎作响,可他仍旧立身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剑气旋风席卷着,将灰烬与尘埃尽数扫出密室。 唰——! 倏忽间,又是一道嗡鸣声回响。 霎时间,以那悬照的法剑为源头,四下里幽暗的剑气灵光猛然间收束,似乳燕归巢一样,消弭于无形。 再低下头去的时候,楚维阳看向了密室的角落之中。 一具白骨……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具白骨,堆积在那密室的角落里。 岁月光阴过去的太久太久了,曾经的修士血肉销蚀而去,紧接着,连那横躺在地面上的白骨都彻底的散乱开来,一时间教人无法分辨出形体,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大略。 缓缓地踱步走到近前,楚维阳低头凝视着,与此同时,身旁的法剑兜转,淳于芷略显颓靡的声音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这不是寻常的白骨,除却金丹大修士的境界,没有谁的白骨还能存世这么久远的岁月,仔细看看那几处皲裂开来的痕迹,大修士的这一身骨曾经已是玉化,故而血肉销蚀而骨骼坚韧,可谁晓得又是多久过去,最后连玉骨也碎裂开来,化作顽石模样……” 曾经楚维阳不能理解马管事对于金丹大修士的敬畏,再等到后来,楚维阳渐渐地才懂得了对于这一境界的敬畏。 但是如今,楚维阳还无法完全的理解淳于芷话语之中的感慨与遗憾,毕竟这其中仍旧相隔着太过渺远的境界,而曾经的淳于芷,已经数炼丹胎,倘若无视掉那境界跃升间的天堑瓶颈,对于淳于芷而言,证道金丹也只剩下了几步路而已。 驻足在那样的境界去观瞧金丹大修士,窥视岁月光阴,许又是全然不同的意蕴和心境。 但终究,楚维阳还是在这种满是感怀的心绪里,仿若福至心灵的伸出手来,轻轻地波动着角落里那几乎彻底顽石化的断裂骨片。 又是几道酥脆的碎裂声之后,楚维阳捏着一枚“石片”,将其凑近到眼前。 仔细端看去,那该是一枚灵玉雕琢成的佩饰,哪怕岁月光阴里无尽的灵光溃散,曾经光洁的表面上满是斑驳的痕迹,但楚维阳仍旧能够分辨出玉佩边角上曾经雕刻的云纹与符箓,以及正中央处,以龍纹凤篆分别篆刻在阴阳两面上的“谢”字。 谢家人。 谢氏先祖著述《雲霁经》,谢家谢奎在幻境之中的参悟指点。 一念及此,小心的将这枚玉佩放在掌心中,楚维阳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伸出手,又落在骨片之中一阵翻找。 果不其然。 等楚维阳再抬起手来的时候。 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碎片,就这样呈现在楚维阳的面前。 其上不曾落得斑驳痕迹,可却布满了铜锈,仿佛只要楚维阳的手指轻轻地用力,便可以将那层锈迹刮落下来。 只是,这样的感觉只是错觉而已,楚维阳能够真切的感应到那青铜碎片传递而来的坚韧触觉。 而其上那极尽熟悉的几道浅淡纹路,也朝楚维阳昭示着碎片本身的根脚——正是那口青铜大缸。 谁也不清楚,金丹大修士的本命法宝遗蜕是如何残碎成这般模样的,楚维阳也无法分辨,到底是因为幻境溃散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洞悟了《雲霁经》的缘故。 总归这枚青铜碎片仍旧具备着遗蜕的坚韧特质,但是楚维阳已然无法从中感应到属于大修士的道果余韵。 很是复杂的喟叹了一声。 他甚至无从去猜度,这陨落在角落之中的尸骨,到底是谢家的哪一位。 毕竟,幻境里的许多景象,皆是显照在人心神之中,是真是假都还难说得准,许是那谢家先祖,许是谢奎,许是青鼎峰的邢道人,又或者是不具姓名的后生晚辈…… 楚维阳的心中有千百句疑惑,可眼前已经没有能回答他的人了。 一时间,极近复杂的情绪涌上了楚维阳的心头,无尽的感怀之间,楚维阳复恭恭敬敬的将玉佩和青铜碎片小心的放在身前的地面上,正面对着金丹大修士的遗骨,年轻人推金山倒玉柱,朝着眼前的一切恭敬一拜。 “盘王元宗此代传人,玄冥丹鼎一脉门人,楚维阳,叩谢前辈传道授法之恩,此中因果难忘,来日定有所报!” “另……请恕晚辈失礼,将收拢前辈遗骨,来日倘若能得见谢家后人修士,问得祖地宗祠,也好教晚辈尽一尽人事。” “海上狂风浪涌许多年,前辈,还是入土为安!” ----------------- 半日时辰之后,浩浩大海之上,楚维阳乘着一叶孤舟,已经离开了那处海岛。 到底多了一番经历,此时间,楚维阳再看着眼前的大海浪涛,感应着几乎无垠的水中灵炁随着自己的呼吸吐纳,仿若是风卷狂涌一样的汇聚而来。 对于这茫茫外海,楚维阳心中的最后一缕恐惧和茫然便已经被彻底斩去了。 外海中几若无尽的水中灵炁,对于楚维阳而言,便意味着《雲霁经》的修行资粮几若是取之不竭,而这同样意味着,丹鼎之内五炁灵光兜转间,楚维阳的水火两相,尽都是无穷无尽的。 楚维阳的丹鼎内炼之路,几乎以一种楚维阳从未想象过的畅快进境,不断的攀升着。 可到底,内炼丹道与五脏脉轮本就是齐头并进,如此才是玄冥丹鼎的根髓,修着一道,便也拖拽着另一道进益。 这样一来,水火两相不断回旋之中,那饥饿感愈演愈烈,几乎已经成为楚维阳有记忆以来,最为强烈的一回。 正此时,盘膝坐定在舟头,忽地瞧见不远处水面下的细微波澜。 几乎是在楚维阳心念落下的瞬间,一道乌光直接从船底疾驰而去,倏忽间,恍若雷霆迅捷,再看去时,那乌光已经裹着一尾妖鱼,倏忽间跃出海面,就要往楚维阳的手中落去。 修得了《雲霁经》之后,这斩妖修行的事情,便也愈发容易起来。 轻轻地抬起手,楚维阳就要去接那乌光和那尾鱼,只是冰凉的触感刚刚传递到楚维阳的掌心中。 年轻人忽地一怔。 他似是在这一闪瞬间感悟着甚么。 “咦?” 楚维阳又似是没有能够想明白,忽地紧紧皱起眉头来,可下一瞬,楚维阳却不顾饥饿,猛地一抬手,又将那尾妖鱼重新的抛入水中了。 仿佛是在做甚么无用功一样,那妖鱼乍一如水,舟头处,楚维阳手一抬,随即又是乌光抖落,自水中卷着那妖鱼飞出,仍是落在年轻人掌心中。 一遍,两遍,三遍。 不过是条初通妖气修炼的鱼,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折腾,只几遍之后,便彻底死了过去。 可楚维阳像是找到了甚么新奇的玩具一样,也不管这妖鱼的死活,仍旧往海里扔着,又一遍遍用乌光卷起来。 足足数十息之后,当楚维阳又将妖鱼握在掌心中时,他忽然一咧嘴。 “哈——!我懂了!我懂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宽大的袖袍猛地一扬,那口大釜便被楚维阳从乾坤囊中抖落出来,稳稳当当的落在他面前,那扬起来的手落下的时候,一道乌光刷落,幽泉一般的水光坠入大釜之中,紧接着,一团翠玉火从楚维阳袖中飞出,直直将那大釜一裹。 水火相济之间,楚维阳这才大笑着,将手中妖鱼往大釜之中一抛。 紧接着,又一枚乾坤囊被楚维阳捏在手里,再抖落的时候,却是一捆捆宝药灵草,几乎似是不要钱般的,被楚维阳丢入了大釜之中,倏忽间便随着妖鱼一同,淹没在了乌光水中。 眼见得此景,连淳于芷都有了几分惊诧。 “这是——” 原地里,瞧着那釜中渐渐有灵光交汇,渐渐有香气蒸腾。 楚维阳这才抚掌大笑起来。 “内炼是丹道,外炼亦是丹道!此水火相济,方通丹道也!巫觋之术不过是外相,君臣佐使亦是次要,丹道丹道,需通丹道义理!我今日方才明悟!此是我玄冥丹鼎一脉要旨也!” 直至此刻,楚维阳方才彻底明白,早先时去看《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自己所得不过是浮于表面的皮毛而已,如今乍一通晓了内炼丹道之法,再去思量《万灵秘摘》的时候,方才忽然醒悟过来,此中根髓,唯丹道二字而已! 所谓万灵,所谓君臣佐使,是需得洞悟根髓之后,再去观照的次要和细枝末节。 一法通,触类旁通之间,则诸法皆有所悟! 楚维阳也未曾想到,一朝洞见前路之后,最先有收获的,竟然是《万灵秘摘》。 一念及此,年轻人遂也爽朗一笑。 “好罢,好罢,兜转来,兜转去,我到底最有才情天分的,还是在这张嘴,还是在那口吃食上面……” 楚维阳这般自嘲感慨着,可心神之中,却再也没有了淳于芷的声音。 只是早已经炼化了法剑的禁制,朦朦胧胧之间,楚维阳犹自真切的感受到了那禁制另一端灵光之中涌现的强烈情绪。 某种不敢置信,某种震惊,某种观念的毁塌。 那强烈的情绪甚至让楚维阳甚至觉得,这一瞬间的淳于芷,远比她承受痛苦的时候,更为鲜活。 没再多去想淳于芷的情绪变化。 只数息间,便已经有淡雅的丹香从大釜之中飘散出来。 楚维阳再仔细看去,釜中的乌光水仍旧平静若寒潭。 这一釜鱼羹远还未到出锅的火候。 一念及此,楚维阳随即目光明亮的看向身前浪头翻涌的大海。 “这一片无垠外海,真真是修行之福地!倘若是炼得万里汪洋一釜羹,也不知能不能解我三分饥饿……” 正如此感慨着,楚维阳忽然间又是猛地一抬手,这一回,无须再用手去接,那乌光水里裹着一尾妖鱼,自漫空中被抽去了妖兽血煞之后,随即连水带鱼,尽都坠入了大釜之中。 原地里,楚维阳脸上的笑容几乎一息胜过一息。 饥饿感很难受,教他有些不适的揉搓着腹部,可楚维阳那明亮的目光,自始至终,却未曾离开过海面分毫。 “更多,还需得有更多!” 第60章 北海玄铜淳于典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幽暗的夜幕笼罩下,是皎洁的九天月华笼罩在无垠的深邃波涛上面。 此时间,便连楚维阳那一叶孤舟破开浪头的声音都变得嘈杂刺耳了起来。 只是端坐在舟头,楚维阳却未曾顾及这些。 无垠海上本是教人举目茫然的地方,可修行了《九面玄龟太一咒》,那浩淼烟波下,随着水中乌光的兜转,孤舟驶过的地方,便再无甚么生灵得以藏匿行踪。 对于楚维阳而言,猎取收获寻常的妖鱼,几乎已是不费力气的事情了。 此时间,随着楚维阳的手一抬,又是一尾鱼被裹挟在乌光里,兜转着翻卷出海面,直直坠入那一口大釜之中。 再看去时,乌光水中,翠玉火的持续烹煮下,原本寒泉一样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冒起了气泡,不时间,随着白色的鱼汤翻滚,几乎化成胶质的晶莹鱼肉,透着浓郁的丹香气息,兜转着满蕴的充沛灵光。 端是到了火候。 只是这会儿,楚维阳却不曾欣喜,反而微微皱了下眉头。 盖因为在楚维阳的眼中,这一釜鱼羹,本可以有更为深邃的药力和灵炁,毕竟这不是纯粹的烹煮,那巫汤的外相下,蕴藏的是丹道至理。 楚维阳所施展的翠玉火与乌光水也皆尽是顶尖品质,毕竟也是出自于庭昌山的至高法门。 如今这番恰到好处的火候,距离楚维阳的预想,尚还差了三分。 心念流转的瞬间,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便已经响了起来。 “晓得你在想些甚么,炼丹也好,真个烹煮吃食也罢,你见过拿掌心煎鱼的?我是未曾料想到,你能够将玄冥丹鼎的意蕴参透到这样的地步—— 只是这一釜鱼羹,玄冥意境有了,巫汤外相下的丹道义理有了,偏生是鼎本身,差了一些,不,差得不只是一筹!从未听闻凡铁中炼得出仙丹的!” 闻听此言,楚维阳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一翻手间,捧在掌心的,便是那一枚曾经掩埋在密室尘埃下的青铜碎片。 倘若说及曾经见过的顶尖宝材,除却紫蟾丹炉,楚维阳能够想到的,便只有这一枚青铜碎片了。 同样的本命法宝遗蜕,紫蟾丹炉山丘也似,不知炼金去多少的材料,断不是如今楚维阳的力气能够使动的,况且楚维阳尤有三分敬意在,晓得那丹炉中有大修士的道果余韵,用来盛些吃食,哪怕涉及到甚么丹道,都太过于暴殄天物了。 反而是这枚青铜碎片,不说玄冥丹鼎一脉的物件,楚维阳用起来天然没甚么心理负担,只说法宝遗蜕本就碎裂成这样,其上又没了道果余韵,不论楚维阳用在甚么地方,照理说都是教它焕然一新、脱胎换骨的变化。 “芷姑娘,你看……” 话音刚刚落下,楚维阳的手边,法剑上灵光兜转,倏忽间就是一道剑气斩落,直直劈在那枚青铜碎片上面。 金石交击的刺耳声音猛然响起。 楚维阳再低头看去的时候,那青铜碎片上,莫说是剑气割裂的痕迹,便连些锈迹都没能刮擦下来。 只是年轻人也明白,这一剑的用意本也不在表面上。 不多时,淳于芷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果然,早先就有所猜测了,那幻境中邢道人曾说这宝器的跟脚,说是一任道城之主的法宝,你又从中参悟得《雲霁经》,我当时就猜测,这法宝该是用北海玄铜炼成的。 只是转念又一想,这玄铜甚是非凡,外海极北处的大海眼漩涡里,一年下来不知吞吸葬下多少金铁在里面,几若是熔炉磨盘一般,将水中灵炁与海底煞炁尽都煅炼入其中。 就是这样,一年到头来,能有人机缘巧合得到一块拳头大小的北海玄铜,都是几代祖坟冒青烟的运道,于是,我瞧见那大缸的体格,便想着没有这样奢侈的事情……” 听她那满是喟叹的语气,显然又是被玄冥丹鼎一脉震惊的一天。 原地里,楚维阳也学着淳于芷一样,手腕一抖,掌心中翠玉火显照,直将那青铜碎片裹在其中煅烧。 如是数十息过去,等楚维阳将翠玉火一收,再去拿手指头小心翼翼的戳着青铜碎片,莫说是烧下来甚么铜汁铁水了,指尖的触感上,只有属于青铜碎片原本的冰凉。 咧了咧嘴,楚维阳这才喟叹着开口道。 “似是这样的宝材,便是只剩了巴掌大小的碎片,便是没了大修士的道果余韵,只是材质本身的坚韧,我几乎都拿它没有办法……” 听到楚维阳的感叹,反而是淳于芷的反应,显得很有办法一样—— “修行岂是如此不便之事!若是用自身法焰去烧炼,不到金丹境界,别想将其熔炼,海眼漩涡里面出来的东西,其坚韧,在金丹境界的宝材之中都是数得着的! 可它既然摆在了面前,被咱们……被你攥在了手心里,那就断没有摆弄不了它的道理!不拘是斋醮科仪,还是用灵符布下阵坛,引动天地之力过来,都能收拾稳妥! 只是话说到头,斋醮科仪也好,灵符阵坛也罢,用过一回就毁的东西,都不是你如今的家底能支撑起来的,又要便宜又要有效果,这才是艰难所在,我得好好想想。” 愈是到这样的时候,楚维阳便愈是欣赏淳于芷这种出身庭昌山,掌万法玄妙的气韵。 翻手收起这枚青铜碎片,楚维阳便将法剑横在膝上,指尖捏着一缕煞炁,并成剑指抚在交织着明黄与银白颜色的剑脊上。 “好!好!不着急,芷姑娘慢慢去想,想那庭昌山道法玄妙,定能有合用之法,不逊我玄冥丹鼎一脉……” 正说着,也不知哪一句触动了淳于芷,她再开口时,那清丽的声音之中,几乎夹杂了些怒意。 “哪里是庭昌山玄妙,分明是我这儿曾经将诸法修得玄妙!” 眼见得法剑上灵光一阵阵兜转,楚维阳也只是笑着连连去抚。 “好,好,芷姑娘,关于庭昌山,你说甚么,那就是甚么……” ----------------- 外海极北。 滔天的巨浪翻涌着,一阵还未呼啸而过,便有一阵冲霄而起。 远远地,连绵轰隆的声音,几若是雷霆炸响一样,环绕在层叠巨浪涌成的“连绵群山”之间。 远远地隔着“群山”朝着更远处眺望而去,那轰隆雷音的源头,那视野的尽头,海与天的连接处,一道深邃而纯粹的幽暗将天地割裂开来。 海眼漩涡。 仿若是天地无尽威能的显照,在这磅礴的天象面前,在四面八方涌来的灵炁交错成的汹涌风暴里面,即便是身为金丹大修士的宋清溪,脸色都变得惨白起来。 她似是气息有些不畅,再仔细看去,原本平整的宫装也被水汽打湿,又在狂风里猎猎作响,最后紧紧地贴在她整个人的身上,承托出浮凸的身躯,教人一眼就能看到她因为喘息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狂风之中,剑气长河的黯淡灵光在她的身周若隐若现,原本浑厚的无量神华,也只在她的脑后悬照出朦胧模糊的光晕,再自看去时,连她捏在手中的剑形翠钗上面,都有了一道深邃的裂痕,不时间有黑气蒸腾,从中散逸出来。 这会儿,宋清溪那冷清的脸上稍稍有些惊惶神色,她不时间回首朝着身后望去。 果不其然,只是倏忽间,忽然一道灵光由远及近的砸落在半悬空,明光兜转之间,一个将身形都隐没在帷帽垂落的厚重纱衣里的女人,正凌空而立,显照的瞬间便将气机锁定在了宋清溪的身上。 紧接着,又是一道剑光划过,再看去时,却是丁酉年显照身形,这会儿,镇魔窟长老不见了早先的狼狈,阴翳的眼神之中满是对于宋清溪的狰狞恨意。 瞧见了那女人的身形,宋清溪忽地像是放弃了挣扎一样,脸上的惊惶神色陡然间消减了去,复又只剩下了冷清神色。 “你……” 刚开口准备说些甚么,话音还未落下,便被那女子打断。 分明是轰隆雷声连绵震响的地方,可那女人从帷帽下传出的慵懒声音,却真切的回响在这方天地间,似是风雨不能侵之,似是雷霆不能动之。 “宋清溪,你还是少说两句废话好了!你们剑宗九成的人出来行走,都是那不可理喻,一句话就要出剑分生死的疯子; 剩下那一成,就是你们截云一脉的傻子,分明是剑修,多少年了却一张嘴就是因果因果的,离了这俩字儿能死是怎么着? 没想到会有今天罢?当年我那二弟子,不就是撞见你法身,被你一剑杀了么?你们不是懂因果么?这因果怎么算? 今日,你这道法身,你这柄本命法宝,就尽都留在这儿罢!” 话音落下时,那女人的朦胧身形,几乎是霎时间散在了狂风里,再看去的时候,只有铺天盖地的煞炁裹着九天月华,呼啸着席卷向宋清溪。 与此同时,那慵懒的声音几若是雷霆一样,也炸响在了丁酉年的耳边。 “姑奶奶为了痛快来的这儿,可你也别想把百花楼拖下水!识相的,赶紧滚!否则斩了她的法身,我便亲自收拾你的性命! 滚——!” ----------------- 月华朦胧,直上九天正中。 这会儿,仍旧是端坐在舟头。 没去再思量着青铜碎片的事儿,原地里,楚维阳已经开始烹煮起第二锅鱼羹了。 眼见得丹香味道一息胜过一息,不一会儿就抵至了火候的巅峰,原地里,楚维阳也不抬手,只是轻轻地一张口,随即,那翠玉火与乌光水一裹,水火盘旋之间,就裹着鱼羹,化作一道流光飞入楚维阳的口中。 几乎是闪瞬间,随着楚维阳的吞咽,巫汤化作炽热的烈火,直从中脉坠入胃囊丹鼎之中。 蒸腾的灵炁与药力在鼎中水火磨盘的淬炼下,仍旧蒸腾而起。 罕有的,楚维阳煞白的脸色,竟有了几分红润,那短暂的饱腹感中,楚维阳微微眯着眼睛,似是陷入了微醺的陶醉里。 正当楚维阳沉浸在其中,仔细体悟的时候。 忽地,楚维阳的脸色一变,猛地睁开眼睛。 年轻人沉郁的眼神朝着不远处的空处看去的时候,几道呼啸的声音几乎同时从略显平静的海面下传出,清澈的月华映照下,数道乌光水几乎化作利剑一般刺去! 唰——! 几道乌光还未那空处交汇。 下一瞬间,一道碧蓝灵光兜转着,便从海面下冲出,等楚维阳再看去的时候,却是一清瘦的道人脚踏在海面上,迎着楚维阳的目光,只是讪讪一笑。 可原地里,楚维阳的脸上却毫无笑意,更相反,随着这清瘦道人的身形显照,楚维阳沉郁的脸色愈显阴翳,空洞的目光一动不动,几乎有克制不住的杀机要涌现出来。 与此同时,那海面下的呼啸声戛然而止,几道乌光散在水中,不见了去向,却也未被楚维阳收起。 外海中,有人的地方便有凶险,若想免去些麻烦,便只能摆出这样的凶戾表情来。 如是,接连数息的沉默与对视,楚维阳喑哑的声音方才响起。 “我不打招呼,你这是没想着出来?” 话音落下时,那人脸上的笑容更是尴尬,一时间,连腰都半弯下来。 只是楚维阳瞧的真切,自始至终,这人都这样平静的踏在海面上,任由波澜涌动,却不曾变化分毫。 “是贫道之过,是贫道之过!瞧见道友在这儿打熬水火,手法端是精妙,一时间瞧的入了神,竟犯了大忌讳,不过道友无须多虑,关乎道友修行,贫道可以赌咒宣誓,定然不外泄丝毫! 哦,对了,我观道友妙法,水火两相之中,有妖兽血煞气机,这样的法门,我只听闻一处有过,不知道友可是庭昌山门人?为了赔罪,我这儿另有一桩机缘,想要送给道友!” 闻听此言,楚维阳端坐在原地,仍旧是不动声色,只是抬眼看去的时候,楚维阳的眼波深处,水火两相的灵光兜转而过。 平静的海面上,遂响起了年轻人喑哑的声音。 “我不是庭昌山门人,我是东山淳于家修士,名唤淳于典,这位道友,可以细说机缘了。” 第61章 噬心唤命莫道忠 闻听楚维阳之言,那清瘦道人并没有立时间回应,更相反,他颇诧异的看了楚维阳这里一眼。 惺惺作态,似是在呢喃自语,偏生一开口时又要将声音说得很大,教人能够听得真切。 “东山淳于家修士?可这水火两相法门却似是庭昌山所独有……道友果真不是庭昌山弟子?这海外浩浩茫茫,不沾地面上的那些杂事儿,道友无须有这样的警惕心思,直与我说也没甚么的。” 有的人就是这样,不过是一句话,不过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够教人厌烦不已。 此刻的清瘦道人便是这样,毫无遮掩的试探,一点点激起了楚维阳的杀念。 原地里,楚维阳也不回应,只是冷冷地看着清瘦道人的身形,上半身甚至有些微微前倾,只是深邃的眼波深处,属于水火流转的灵光一息胜过一息。 轻轻抖动着宽大的袖袍,楚维阳将双手隐没在其中,教人瞧不真切,影影绰绰间,似是两道法印已经捏起。 夜深人静,幽冷的海风吹拂而过,愈显得此间死寂。 也正是在这样的沉默之中,数息之后,忽地,那清瘦道人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你看看,你看看,这又是贫道的过错,又犯了忌讳,道友也需得理解,实在是你那水火相互打熬的法门太俊了!教人瞧的忘神,一时间难免多想一些有的没的。 这么着,咱们还是先说那机缘的事儿。 其实说是机缘,更像是一桩纯粹的好处来着。” 说及此处,那清瘦道人的神情也变得正经了起来,他直起身子,脸上也没了那浮夸的笑容和油腻的试探。 只是到底教人生厌的根性难改,再继续开口的时候,又非得刻意来卖这个关子。 “好教淳于道友知晓,这事儿本是百蛇岛的莫岛主托付给我来做的,莫岛主这人,道友可曾知晓?” 又是暗戳戳的试探。 楚维阳的眉头已经皱起,仍旧不去应他的话,只是用喑哑的声音冷漠的说道。 “继续往下说。” 那清瘦道人又是讪讪一笑,似是瞧出来了招人厌烦,这才开口,径直将话说得囫囵了。 “那莫岛主年纪轻轻能够修行到筑基境界,不是天分才情多么非凡,而是因为她的身上有一半的碧云海蛇一脉的妖血,以此为仰仗,方得窥见一重重高邈境界! 这不,说是再有两三年,便是碧云海蛇一脉的老祖过寿,她想要更进一步,便需精炼自身妖脉,就得将寿礼备的精彩,讨好那老祖宗,交待我的事儿就是这个。” 话说到这里,楚维阳几乎已经想到了那清瘦道人要继续说些甚么了。 一念及此,楚维阳不再往前倾着身子,不动声色间,楚维阳将脊背重新坐直,眼波中不再有灵光显照,反而随着楚维阳的眼帘低垂,轻轻地眯起了眼睛。 而那清瘦道人像唱戏一样的滑稽腔调,仍旧油腻且喋喋不休的响了起来。 “所以今日在茫茫海上相遇,实在是咱们的缘法,淳于道友,修行路上多苦难,倘若这一桩事情做得好了,你我都会有炼化碧云海蛇妖脉的机会!到时候,虽说不全都是人身了,可在妖血的冲刷下,却能消去前面路上的大半瓶颈,到时候增添的寿数,到时候因为炼化妖脉而变得狠厉的杀伐术法,都是真实不虚的! 能够攥在手里,这才是真真切切的实惠不是? 而想要做到这一切,需要的便是道友将这水火两相法门奉上来,不!甚至不需要火相法门,只需将这部水相法门奉上,教给我,我再转送给莫岛主,去做那老祖宗的寿礼。 到时候咱们一齐分润那老祖的赏赐,而有了妖脉炼化,许是道友你这仰仗妖兽血煞的法门,更能平添三分威能!到时候,外海之大,便也尽都可去了!” 话说到悸动的时候,那清瘦道人的眼眸之中几乎有着不可掩饰的贪婪光芒。 不知何时,他那张油腻的脸都扭曲在了一起,看起来十分的狰狞,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某种对于未来的美好畅想之中,连端坐在舟头的楚维阳都被忘却了。 也正是此刻,清瘦道人尖利的声音一息高过一息,他剧烈的喘息着,忽地嗅到了一股腥甜的香气。 恍惚间的眩晕,教他几乎在水面上无法立身牢稳。 再看去时,不知何时,那笼罩下来的月华竟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咦?怎么起雾了?” 轻声的呢喃着,那清瘦道人愈发觉得这海面上蒸腾而起的雾霭有些不大妥当,在朦胧月华的映照下,那稀薄的雾霭愈发浓郁,渐渐地显照出五色烟霞的景象来。 寻常时哪里有这样艳丽的雾霭颜色。 他愈发觉得不对劲,可这会儿,眩晕感一息胜过一息,那五色兜转的烟霞之中,更有弥散的黑烟穿梭,甚至被他贪婪的通过鼻息吞纳进体内。 仅有的理智都在眩晕之中被搅碎,他觉得自己的思绪都被某种寒光所冰封,再也无法畅快的思索些甚么。 正此时,原地里楚维阳已经从舟头立身而起。 他冷漠的看向那深陷在五色烟霞雾霭之中的清瘦道人。 “看上了我手中的水相功法?可你这一身海中藏匿的功夫,也甚是高明,怎么不将它作贺礼直接奉上去?” 这会儿,那清瘦道人半梦半醒一样,毒炁的眩晕之中,面对楚维阳的讯问,反而是有甚么说甚么。 随即见他“腼腆”的一笑,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愈发在海面上立身不稳。 “不行!这是我安身立命的法门,怎能够给甚么妖族的老祖!外泄了人族修士法门,这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罪!需得想办法诓骗你这等有法统在身,又没甚么见识的愣头青才行……再者,我将我这一脉传承法门送到了我姑姑手中,只怕她反过来还要骂我,何苦来哉?你这儿倘若真个是庭昌山妙法,我若能骗的了,实在不行下毒手,反正拷问出法门来,我先兼修着,许是只需这样,便能窥见筑基境界门径呢……” 正说着,那清瘦道人的脸上几乎涌现出酒酣之后的红晕来,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仿佛真个想到了甚么醉人的场景,整个人自始至终都咧着嘴笑着。 不时间,有略显猥琐的呢喃自语声响起。 “姑姑,嘿,姑姑……嘿嘿……” 原地里,楚维阳已经准备按下法印,舞动翠玉火与乌光水,直接使出杀招。 只是没有想到,原本无意间的随口一问,竟然得到了这样畅快的回答。 这便是五炁玄冥显照灵光之后,与纯粹的煞炁相互配合后的绝妙效果么? 楚维阳稍稍有些懵懂。 毕竟对于他而言,洞悟了玄冥丹鼎前路修法之后,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而新颖的,需要楚维阳一点点去体悟和适应。 一念及此,楚维阳索性将手中捏起的法印散开。 他似是饶有兴趣的看向在五色烟霞中身形不断摇晃的清瘦道人。 “姑姑?我还不知道你叫甚么名字呢?” “我是莫道忠,莫岛主便是我的亲姑姑……” 楚维阳的眉头挑了挑。 “哦?这样说,你刚才都是在骗我了?” 闻听此言,莫道忠随即嘿嘿直笑,抖动着肩膀,摇晃着脑袋。 “那当然是在骗你了!这妖脉便如同是法门一样,岂能轻易教人得去,碧云海蛇的妖脉,便是我们百蛇列岛莫家安身立命的底蕴!” 话音落下后,楚维阳再开口时,声音里似乎有些犹豫。 “你说的有道理,这样看,似乎我非得将法门交给你才行,只是妖脉又没有我的份,这样不妥当,生生教我吃了大亏,不如这样罢,你先讲你的法门传给我,我再把我的法门传给你,到时候,我自远走外海,你们莫家的底蕴也没人动,怎么样?” 原地里,莫道忠沉默了几息,他似是真的在思考楚维阳的提议,随即,便见他猛地点头,几乎要将脖子甩断一样。 “善!大善!那……我先将我的法门告诉你?” 楚维阳这会儿,脸上真的露出了莫名的笑意来。 “那是自然,你告诉了我,然后我再告诉你。” 于是,那莫道忠似是真个信以为真了。 “好!我这一部法门,乃是《小五行水遁法》……” ----------------- 外海,极深处。 海眼漩涡已经消失在了丁酉年的视野里。 连绵的雷声几乎也无法再教他听闻。 这会儿,丁酉年沧桑的脸上,有些狼狈,可也有些畅快。 不论如何,他真个逃出了生天来,从剑宗金丹大修士的追杀下,逃出了生天来! 咧了咧嘴角,他似是想要肆意的大笑。 可正此时,丁酉年的脸色忽然间猛地一变! “谁——!” 回应丁酉年的,是辟开风雨的一道白色灵光,再仔细看去时,层叠的经幢几乎在远天高悬着铺开,像是一道迷阵一样,仔细在看去的时候,一道身形在层叠经幢下若隐若现。 下一瞬,剑气裹着狂风兜转而过,层叠经幢摇晃之间,这才显现出静立在其中的师雨亭的身形。 只这么一眼,丁酉年脸上的惊诧表情就随之散去,紧接着便是似安问下心神来,刺耳的声音之中,满是畅快意蕴。 “哈!小娃娃,你不过是初入黄芽丹胎境界,比着你师父差得还远呢!也想做那捡便宜的事儿?你师父救了我性命,这会儿你自己退走,我不出手伤你性命,算是还了这份恩情了!” 话音落下时,师雨亭的声音清朗的响彻在天地间。 “我初入丹胎境界,确实比不过丁长老顶着金丹威压,亡命奔逃九万里,只是谁有告诉你,是你我生死斗法呢?” 闻听此言,不等丁酉年脸色变化,原地里师雨亭捏起莲花法印,朝天一举,霎时间,漫天的层叠经幢席卷着,像是洒落无尽光雨,片片光雨在回旋间朝着师雨亭捏起的法印凝聚而去。 只眨眼间,再看去的时候,师雨亭的身周哪里还有甚么经幢显照,仔细看去时,唯有一页金纸悬在她的法印上空,镇压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凌厉气机。 金丹法旨! 眼见得此,丁酉年这儿甚么狠话都没再说,一扭头一转身,架起剑气长河,丁酉年就不要命似的,往远空遁逃而去。 与此同时,师雨亭仍旧擎举着那一页金纸,不疾不徐的凌空而行,可几个瞬息间,似是已经抵至剑气长河近前。 “慢慢跑吧,丁长老,这法旨中封了我师父的五道杀招,你且试一试,能撑到第几道?” “说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算计了那个人一回,阴差阳错间逼他不得不远走外海,他许是心中还在生我的气,要想下回能好生见着他,需得备上一份厚礼赔罪才行……” “跑吧,丁长老,慢慢跑吧……” ----------------- 舟头上,楚维阳复又端坐了起来。 这会儿,月华已经被彻底的遮掩在了烟霞雾霭之外。 楚维阳一手掂着莫道忠的乾坤囊,另一手捏着一枚空白玉简,随着莫道忠不断说些甚么,一边将之烙印在玉简之中。 好一会儿,楚维阳这才点了点头,将玉简从自己的眉心处挪开。 “你确定,这处孤岛是你自己偷偷摸摸安排在外面的洞府,不论是家里人还是道友,都不知晓?” 回应楚维阳的,是莫道忠极为果断的点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安置这一处洞府,为的是藏下些从家中捞取的宝材,早先时,我负责为百蛇列岛采购几种独有之丹药,不论是宝材还是炼金、灵石,过我一遍手,里头就是许多的油水,可到底是一家一姓的人,这些浮财不好外露,需得另寻地方安置,哪里能教外人晓得了去!” 说及此处,莫道忠似是想到了甚么,迷迷糊糊之中,仍旧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来。 “你这人怎么如此的不痛快,我分明已经将法门传给了你,可你绕着圈子问这些,要交给我的法门呢?” 闻听此言,原地里,楚维阳无声一笑。 “好,好,好,我这就将庭昌山的妙法传给你。”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手腕一翻,直接将一部道书递到了莫道忠的面前。 “来罢,好生念,用心神去诵念,你自然而然就能参悟得法门了!” 仔细看去时,朦胧月华的映照下,写在道书封面的,是一行古篆字—— 《丹霞老母言说噬心唤命咒要旨秘典》 捧着手中的道书,莫道忠忽然间有些犹豫。 “这……这不对……” 回应他的,是楚维阳好似闷雷一样震响在他心神之中的声音。 “念!这是不是庭昌山妙法?既然给你了,咱们之前说好的,那你就得好好诵念!” “之前说好的?” “当然!之前说好的!” “唔,那我念……” 上架感言(必看!) 各位亲爱的书友们,明天,周五的中午十二点,本书就要上架了!!! 很感慨,老实说,一个月之前写下开头的时候,没有想到过这本书能有现在这样的数据,能够得到这么多书友的支持和喜欢,很是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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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莫道忠那里还在一遍遍诵念的时候,淳于芷那清丽的声音便已经响起了。 「你们魔道修士天生便有这般多的心眼子么?天爷……你是怎么想到要把这法门传给莫道忠的?」 听着淳于芷的语气,似乎上一回她这样的震惊,还是在知道青荷姑娘的谋划之后。 仿若是又一次的大开眼界。 心神之中,楚维阳的声音却平静,没有甚么起伏。 「芷姑娘,这是你曾经与我反复提及和告诫过的,这世上凡是有主的香火法统,旁人学去了,总是要有甚么因果干系在,你当时警醒我的时候,我第一瞬间想到的,实则便是这部道书。 当初是……杀了闫见明之后,从他的乾坤囊里得到的这部道书,起初时以为是庭昌山的甚么妙法,还曾经饶有兴趣的参悟过一阵子,如今想想看,这部道书也该在丹霞老母的算计里。 没道理人家一巴掌已经实实在在的落到自己脸上了,自己却没有反手扇回去的勇气!不论是甚么样的境界差距,都没有这样的道理!她想要碾死蝼蚁,就得有被硌手的心理准备!」 一番话说到最后,楚维阳的声音也变得幽冷起来。 似是被楚维阳的心境和意蕴所感染,于是禁制的另一端,淳于芷的声音又是很久没有响起。 这样端看着,莫道忠仍旧在原地不断的诵念着,却始终没有甚么变化产生。 到底修为境界在这儿,楚维阳又有一些拿不准情况了。 「芷姑娘,这又是个甚么说法?莫不是庭昌山以外的修士,修不得这部秘法?怎么瞧着他已经是在用心神去诵念了,却未曾见到效果?」 闻听此言,淳于芷到底是经过了幻境里面的心境变化,对于庭昌山道法的辛秘,再也不遮遮掩掩,朝着楚维阳坦然说道。 「不要小觑这一部秘法,丹霞老母对它紧要的很!据说,据说这部秘法的要旨,很大程度上也关乎着丹霞老母的道果核心,故而旁的法门可以有甚么差池,唯独这部法,留在纸上落于文字,便不许有丝毫差错!…. 这会儿没有变化,其实就该是最好的反应!未必见得是丹霞老母没有感应到,而是庭昌山距离此地太过于渺远了些,纵然有所感应,怕也难再呼应些甚么,只是若察觉到秘法的外泄,恐怕整个莫家都要遭难。」 闻听此言,楚维阳这才笑着又开口呼唤了莫道忠几声。 「莫道友,莫道友?」 这会儿,莫道忠忽然间带着重重的戾气,眼睛半睁不睁的猛然间看向楚维阳这里。 仿佛是一个强撑了数天没有合眼的人在最困顿的 、即将入睡的瞬间被人再度唤醒,那种凶戾,那种想要杀人的冲动,几若是某种下意识的反应。 可紧接着,那种凶戾气息从莫道忠的身上一闪而逝。 他旋即颓靡起来,一开口,便只剩下了含混的梦呓声音。 「怎……淳于道友……怎么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方才继续开口道。 「你看,这会儿你也将法门兼修了,咱们说,是不是……你该将这部法门,传回百蛇岛去了?就用玉简传书如何?」 闻言,迷迷糊糊里面,莫道忠就只剩了一下下迟钝的点头。 「你说的……很有……道理……」 说话间,楚维阳已经半是硬塞的,将一枚空白玉简塞进了莫道忠的掌心中,又扶着他的胳膊,将玉简贴在他的眉心。 几阵黯淡的灵光闪过。 不等莫道忠再捏起法印来,楚维阳又不放心的将玉简抽出。 「莫道友,你看,这法是我传你的,倒也不是有甚么别的想法,我只是为你查验一番,唯恐里边有甚么纰漏,教莫岛主看了,反而不美。」 原地里,莫道忠仍旧是只顾着一下下点头。 「好,这句……更有道理了……」 说话间,楚维阳将莫道忠烙印在玉简中的内容细细的验看了,瞧见除去这部法咒的内容之外,再没有甚么曝露楚维阳行踪的话,年轻人这才放下心来,复又将玉简塞进莫道忠的手里。 几乎像是在哄孩子一样,楚维阳极尽耐心的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劝说着莫道忠将玉简以秘法祭起,眼见得一阵灵光兜转,随即裹着玉简远去。 舟头,楚维阳这才松了一口气。再回头看向莫道忠的时候,平静的眼眸之中已经带有了森然的幽光。 只是年轻人的声音仍旧平静。 「莫道友,你这会儿是怎么了?也不见你说话。」 原地里,海水的波澜几乎已经将莫道忠的大半衣袍都打湿,他似是毫无察觉,仍旧摇晃着脑袋。 「我……我也不知,只是……困得厉害……」 因是,楚维阳的声音随即也更加轻柔起来,仿佛在哄着谁睡觉一样。 「那就睡罢,好好睡上一觉,不用害怕,是我在这儿守着你,我是东山淳于家的修士,咱们俩有相互传法的交情,你需得喊我一声道友,我在这儿守着你……」…. 喑哑的声音散在海风里,愈发教人难以辨别。 而在这样的轻柔声音里,莫道忠也像是放下了最后一丝心防。 他果然朝着海面仰倒下去。 倾倒的瞬间,他呢喃如同梦呓的声音仍旧响起。 「好,好,道友,淳于道友,你守着我就好,放心了……」 没等他继续说完,海水中,一道道乌光倏忽而过,随即裹着水光,直接淹没了莫道忠的口鼻。 霎时间,便再也无法呼吸,偏生莫道忠这会儿失去了太多的清明神智,猛地一挣扎喘息的更厉害,随即让更多的乌光水朝着两肺灌去。 一时间,莫道忠剧烈的挣扎了起来。 可楚维阳喑哑的声音继续响起。 「睡罢,好好睡吧,都是噩梦,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话音落下,莫道忠果然不再挣扎。 乌光包裹着,楚维阳瞧的真切,不过熟悉时间,莫道忠的口鼻之中,便有乌黑的血流出,随即晕散在海面中,只几道风吹拂而过,便彻底不见了颜色。 一抬手,乌光水溃散在原地。 只有莫道忠那道乌青色的脸,离着楚维阳的视线越来越远,最后整个人彻底的消失在了深邃的 海波浪涌之中,葬身于海底。 虽然视线一直注视着莫道忠,可此刻,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却另有声音响起,传递到禁制的另一端。 「说起来,芷姑娘,你觉得庭昌山门人发觉咒法外泄之后,会有甚么样的反应?会差谁来此地探看?总不会是丹霞老母亲至罢?」 闻听此言,淳于芷的声音回应的尚算果决。 「不好说是谁来,但没大有可能教丹霞老母亲至,金丹大修士间又许多默契和约定在,寻常时节,非有必要,玉髓河南北的大修士不会亲身至外海来,外海的诸位大修士也不会轻易往内陆去。 想这么些做甚么,反正到时候倒霉的是百蛇列岛的莫家,他们打出狗脑子来,也不***在外海静修的分毫半点,与其琢磨这个,不如尽早赶到莫道忠开辟在外面的岛屿洞府,瞧一瞧他藏下的宝材!」 闻听此言,楚维阳都乐得笑出了声来。 这是往常的淳于芷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 一念及此,轻轻抚着剑身,楚维阳都不禁赞叹道:「芷姑娘,这番话忒讲道理,你……当真是大有长进,大有长进!」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复又是一道法印打落,随即孤舟乘风破浪而去,倏忽间,远远地离开了此地。 ----------------- 庭昌山。 山顶道宫中,高台法座上,丹霞老母手捏宗师印,入定而神游。 正此时,紧闭的大殿里,忽地似是有一道阴风席卷。 霎时间,老母赶忙睁开眼睛,惊疑不定间,往四壁看去,恍若是星罗斗列的香烛缭绕间,忽地明灭不定起来,有的香烛上焰光大放,而有的香烛,火苗摇曳间只剩了黄豆大小,几乎是下一瞬便要自行溃灭。…. 如此明暗交错,霎时间看去,愈发像是无尽星海映照在了四壁上。 如此环视了一周,丹霞老母忽地紧皱起了眉头。 宽大道袍里,她鸡爪似的干枯的手掌颤颤巍巍的抬起,拿拇指的指尖轻轻地点在几处指节上面。 端看去时像是在掐算、占卜甚么。 只是许久的时间过去,丹霞老母的眉头越皱越紧,忽地,下一瞬,老母的脸色陡然间一白。 再下一瞬,没等老母缓过气来,霎时间,脸色陡然又变得涨红起来。 似是气血上涌。 登时间,丹霞老母也顾不得捏印掐诀,整个人端坐在法台上就要往后仰去,一只手撑在法台上,一只手紧紧地按在心口处。 好半晌。 老母才像是缓过了这口气来。 稍显粗重的喘息声中,不知想到了甚么,丹霞老母随即指尖一弹,便见那一道灵光从指尖飞出,直直划过大殿,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不多时,等老母彻底镇定下来,自顾自像没事人一样端坐在法台上的时候,便见道宫紧闭的门扉洞开。 循声望去,是淳于芷,或者说是淳于淮,轻迈着莲步,别别扭扭的拧着腰肢,一步快一步慢的走进了道殿之中来。 丹霞老母平静的看向淳于淮。 可淳于淮同样看去的目光里,映照着丹霞老母的身形,更映照着某种无法言喻的羞愤与恨意。 似是对这样的目光很是不喜,丹霞老母皱了皱眉头。 「好孩子,乖囡,你不该用这样的眼神儿来瞧我,是奶奶救了你,是奶奶给了你再活一回的机会,这样你若是都不感念在心,丧良心的顽意儿,跟你那大姑姑有甚么分别?」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开口时,原本清丽的声音也变得不阴不阳,不男不女。 「唤我来,直说是甚么事情?」 丹霞老母这才勉强的笑了笑。 「就是想问一问你,性命调和,三元混一,如今将这具道躯适应的怎么样了?那丹胎之境,可能驾驭的容易了?」 淳于淮仍旧没有回话,他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表示自己的不满。 「你直说要我去做甚么?」 瞧见这样的姿态,丹霞老母复又皱了皱眉。 「瞧瞧你如今的样子,眼里只剩了愤恨,论起心思活络来,恐怕还没有之前多!要你去做甚么?奶奶哪里还敢要你去做甚么!似你如今的心境,只怕要将我的事儿败坏第二次才甘心!」 淳于淮接连数次的反应,似乎真正激怒了丹霞老母,她愤怒的在那里斥责着,只是话说了一阵,还没等淳于淮听了有甚么别样的反应,原地里,丹霞老母却忽地顿住了。 旋即,她整个人猛地松弛了下来,像是彻底泄去了那一口心气。 她很是无力的朝着淳于淮摆了摆手。 「去,去将闫家长老,闫见明的三叔唤来!」 复又听得了吩咐,原地里淳于淮也没有应下来到底去不去做,只是自顾自的折身就往外走去。 好一阵,他才一步快一步慢的挪到了门扉处。 忽地,他像是怎么样也憋不住笑容了。 「哈——哈哈——奶奶,你老了,你老了!」 没等他笑罢,忽地,一股狂风从身后席卷而来,淳于淮脸色一白,踉跄着,在劲风的裹挟下,赶忙出了道宫,不再教丹霞老母瞧见他的身形和声音。 原地里,老母只是抬手,轻轻地揉捏着眉心。 似是有无尽的喟叹,最后只化作了一声呢喃。 「造孽……」. 寻春续昼 第63章 灵浮岛堪舆布阵(为盟主“树犹如此12”加更) 清晨,天光大放。 东方天野的烈烈朝霞挥洒向粼粼波光里,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乎刺眼的教人不敢睁开双目。 尤是楚维阳这般,昔年困坐石窟里面,双目更为适应那种幽寂黯淡的环境,这会儿,未料想换了一个方向之后,明光一照竟是这样的夺目。 他赶忙闭上了双眼,只闪瞬间,眼泪就要下意识的夺眶而出。 好不容易眨巴了几下眼,这泪眼模糊的,教他看不清眼前的真切光景,等好不容易瞧的仔细了,一处岛屿的轮廓,就已经浮现在了视野之中。 没有直接赶到岛屿上面去,更相反,楚维阳一边取出了玉简来,与莫道忠所言说的细节相印证着;一边驾驭着孤舟,不远不近的环绕着岛屿来绕圈子。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身侧,法剑悬浮,剑锋随着孤舟的回旋,却自始至终对准着岛屿的方向。 交织着明黄与银白颜色的剑身上,灵光一阵阵的兜转着。 如是观瞧了良久,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方才传出来淳于芷清丽的声音。 「与莫道忠所言不差,岛上甚么人都没有,布下的禁制,也与他言说的一般无二。」 与此同时,楚维阳也像是彻底完成了印证一样,缓缓地将贴在眉心的玉简放下。 「是了,这儿便就是那灵浮岛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这才又捏起法印,一道黯淡的灵光兜转在孤舟上,随即便像是一道利箭,划破波浪,朝着灵浮岛疾驰而去。 早先孤舟回旋的时候,楚维阳便已经将这座岛屿观瞧了一个大概,说起来这座岛屿并不算大,比着之前谢家先贤隐居的海岛要小上大约三成左右。 只是因着没有了山丘起伏,岛屿上面的地势平坦,反而愈显宽阔。 这会儿,楚维阳寻着地势更低的方向,孤舟在海滩上停下来的时候,楚维阳复纵身一跃,就已经立身在了干岸上面。 轻轻地跺了跺脚,一层硬土下,是几若玄铁一样的顽石。 往前没走上几步路,楚维阳复又忽地止住了身形。 一挥手,翠玉火显照火相,朝面前的空地飞扑而去。 唰——! 倏忽间,层叠灵光凝聚成一道禁制,只将那白鹄火相拦在方寸之间。 没想着非得要用法焰和一道禁制争个高低。 挥挥手之间,楚维阳直接散去了那道翠玉火,一抬手,浑厚法力包裹着,教楚维阳手掌一握,直接将那道禁制攥在了手中。 如此,凑近了再仔细观瞧,饶是楚维阳都挑了挑眉头,似是有些诧异。 而心神之中,早已经传出了淳于芷厉声驳斥的声音。 「粗劣!甚是粗劣!这等手段,怎么敢在外海做那打家劫舍事情的?」 淳于芷端是像看到了甚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莫说是她这样曾经修为境界高邈的人了,便是楚维阳,只修过两部符箓道书的人,这会儿只是看着手中的禁制,都已经瞧见了那篆纹之间的不谐。…. 手段粗劣的,像是那没甚么法统传承的散修。 如是,楚维阳复又观瞧了数息时间,忽地,他将另一只手扬起,屈指在那禁制化作的锁链上的某一处轻轻一弹。 砰——! 灵光化作碎屑飞溅开来。 只闪瞬间,原本粗壮的一道灵光禁制,随即在楚维阳的注视下,禁制破碎开来。 漫空中仔细看去时,数道雕着符箓篆纹的木牌忽然显照,它们像是原本悬在漫空中,忽然间兀自煅烧起来,紧接着就化作灰烬与尘埃,消散在了呼啸的海风之中。 眼见得此, 楚维阳摇摇头也不知该说甚么好了。 「说起来倒也没有甚么好意外的,想想莫道忠所交代的罢,他们所谓的百蛇列岛莫家,不论吹嘘的何等厉害,那筑基境界的莫岛主,怎么样的煊赫,想要提升境界,都还得靠着精炼妖脉…… 似这等背离修行义理的事情,只怕一族跟脚还在旁门左道之外!说句难听些的话,里边还有几个能被称之为人怕都难说,因是这等修行宗族,术法手段上更低劣不堪,似乎也顺理成章。」 这般说着,楚维阳似是也看透了些所谓百蛇列岛莫家的跟脚底蕴。 说起来也是这样,楚维阳一路奔逃九万里,纵然狼狈不堪,可修行的手段,却无一不是大教的根底,要么是一宗古经,要么是通衢的内丹法,便是说起来最末流的剑招,也是立意最正,潜力极高。 只一部《清微雷云篆箓书》,外海的寻常修士,莫说是见过,只怕都少有人听闻过! 一念及此,楚维阳愈是感慨世道飘零,随即背负着法剑,径直往岛屿中走去。 浑似是走在山野里拿刀剑去披荆斩棘。 楚维阳往往几步路走出,就要一手拘来一道禁制。 起初时,楚维阳还饶有兴趣的端看一二,心神里淳于芷也有着品评的心意。 可是这样几步路一顿,见得多了,这一道道禁制,在楚维阳的眼中,便也真真如荆棘一样,他自然没了端看的兴趣,淳于芷也没了品评的耐心。 若非是怕一把火烧毁了岛中蕴藏的宝材,楚维阳都想更痛快些行事。 万万没想到,这外海修行路上,最折磨人的,竟然是这短短的一段路。 好半晌,当楚维阳几乎走到岛屿正中央的时候,他脸上已浮现出了明显的躁意,双手一抓那禁制凝聚成的锁链,掌心中水火二色交缠,霎时间刺耳的腐蚀声中,禁制寸寸断裂。 终于,几座茅庐的轮廓浮现在了楚维阳的眼前。 年轻人叉着腰驻足在原地,几乎是咬着牙撇了撇嘴,他像是有甚么脏话想要说,可想到莫道忠已经被自己收拾干净,葬身海底之中,这才又缓缓地去了心中的怒意。 似是察觉到了楚维阳的心境,这会儿,心神之中反而是传出了淳于芷稍显揶揄的笑声。…. 「怎么说……虽然是笨办法,可将禁制布成这样,也很是有效果,不是谁都能够一眼瞧出他禁制手段的粗劣,也不是谁都能这样轻而易举的将禁制损毁去,而不引出大动静来。 只是,若想要将此地安顿成你的道场,这禁制就需得好好思量,要兼具护岛阵法,还需得有养炼修行的效用,此二者缺一不可,说起来,往日里还没见你用过符箓篆纹法门!」 闻听此言,楚维阳遂也止住了往茅庐中走去的脚步,他忽地折身,环视向平坦而开阔的岛屿。 一翻手间,那面罗盘已经被楚维阳托在了手中。 四下里如是仔细探看着,不时间,楚维阳还要闭目,仿若入定一样,仔细感应着甚么。 如是良久之后,年轻人再开口时,已然是汹涌成竹的模样。 「端是一处好地方,难怪会被莫道忠瞧上,这岛屿下面,似是连着海底火脉,隐约间有煞炁蒸腾,我对这个感应很是敏锐些。 这样看,雷篆云篆都不成,该用《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以九元赤纹承载水火之道,水道在外,交联《九面玄龟太一咒》。 如是岛外便不是海水,而是乌光水,毒煞之炁蒸腾,引动水汽,显照层叠幻象,又暗合先天八卦,阻人于无形之中! 这九元赤纹便如同玄龟九面,在外面的八面显照八卦,为的是托起中央的承天玄镜,于内交联《五凤引凰南明咒》! 彼时,内养一口翠玉火,接引地下火煞炁日夜淬炼,真个有强敌来犯时,五炁玄冥灵光兜转间,水即是火,火即是水! 如此水火两相蕴养在自然之中,凭生许多威能不说,我于岛屿之中静修,引得水火相济,便是自身修炼的无上宝地!」 话说到最后,环视着整个岛屿,楚维阳似是真个瞧见了法阵禁制立下时的景象。 而听得了楚维阳的讲述,淳于芷竟是许久没有说话。 沉默了数息,她才开口道。 「方寸间能做的文章本就有限,便是我亲自出手,也顶多是做到这个份上了,以九元赤纹承载水火两相,水相合真灵意境,火相居中接引地势,未曾想过呐,楚维阳,你真正的才情,竟然惊艳在这里! 不过,蕴养翠玉火的地方,先留下空档来罢,我大约也有一些思路了,不能教海底火脉平白耗费了去,若是运用得当,这座岛屿便能是一处凶地,火势若强盛,许是能有炼动北海玄铜的可能!」 说到此处,楚维阳猛地又将那玉简翻出来。 他在依着玉简之中的记载,找寻几种足以布置阵法的宝材。 与此同时,淳于芷也似是说到了自己真灵振奋,竟开口催促道。 「先收拢宝材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岛屿能够布置成甚么样,还得看手中的材料!」 说话间,楚维阳已经将手中玉简放下,仔细观瞧着眼前几座交错林立的茅庐,找寻到了门扉上烙印的标记,这才走到一座茅庐前,抬手捏起法印,引动纯粹的水汽灵光刷落。…. 灵光兜转之间,霎时间,门扉洞开。 等楚维阳再抬头看去时,那闪瞬间的夺目耀眼,几乎是让楚维阳又有了直面海上朝霞的错觉。 如是,微微眯着眼睛,等楚维阳适应了之后再看去时,那洞开门扉的茅庐里,一座座木架林立,仔细看去,堆砌在木架上,尽都是一块块透着水润、灵光饱满的洁白玉石。 只这么一眼扫过去,光小臂长短,手腕粗细的灵玉,茅庐中满满当当就堆砌了数千块,更别提幽暗的角落里,映衬在灵光映照下的,是属于炼金的明光。 这会儿,楚维阳多少有些呼吸一滞。 他早先时觉得自己窥见了百蛇列岛莫家的跟脚底蕴,遂也对莫道忠所谓的浮财减去了大半的期待。 可这会儿,他才真真被震撼到。 难怪,难怪莫道忠非得寻这么一个地方来安置自己的宝材。 一时间,楚维阳竟不知该说是莫家财大气粗,还是莫道忠这个人太过心黑。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清丽笑声,也从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回响开来。 「好!好!全数都用在这灵浮岛上,这些灵玉正是合用!到时候,若是还炼不得那北海玄铜,我就不姓淳于!」 淳于芷那言语之中的肆意与畅快,恍惚间,竟然让楚维阳想到了曾经在镇魔窟上空气势峥嵘,无所顾忌的庭昌山大师姐! 像是阅尽千帆,她复又寻回了真正的心性与意蕴。 可与此同时,楚维阳一念间急转,又赶忙开口,声音里多少带出了些肉疼来。 「只这一回,全数都用上?这可是上千的灵玉呐!只……」 这般惊呼着,说到最后,楚维阳自己几乎也顿住。 到底是闪瞬间被这样的宝材惑住了心神,正说着话,却又教楚维阳将之想了个明白。 「是了,便须得今日都用上!炼出宝器来,才合我修行用,否则这灵玉堆砌在这里,便尽都是死物!莫道忠藏宝也不知藏了多少年,这番好处不也尽都落在我的手上了?若我也吝啬着不敢用,来日难不成要 用它炼口棺材么?用!尽都用!」 似是被楚维阳的心境所触动,淳于芷笑的更是畅快。 「对!就是这样的道理,宝材用了,落在身上的,才是你真正的底蕴,要不说,浮财便就只是浮财呢……」 正说着,便听楚维阳在后边又紧紧地跟了一句。 「那就用!好好的用!若是炼不得北海玄铜,你就不姓淳于!」 心神之中,那清丽的笑声忽地戛然而止。 好半晌,楚维阳都从木架上拿起了一块灵玉仔细端详着的时候,才听见淳于芷复又恨恨的、咬牙切齿的开口道:「端的是……败坏人兴致!」 而回应淳于芷的,是楚维阳指尖处凝聚成的剑气,恍若是锐利的刻刀,随着抚摸在灵玉上面,霎时间将之尽都削成巴掌大小、宽厚的平整玉片,再看去时,已有蜿蜒崎岖的篆纹,深深地烙印在其上。 乍看去时,那篆纹尽善尽美。 恍若是……恍若是从道书的原本上,直直复刻来的一样,那自然而然间,恍惚里竟教人觉得,这玉石似是刚一现世是,就长成了这模样。 一时间,心神之中又是长久的沉默。 再听时,淳于芷遂又没了怒意。 「才情呐……最不讲理……」 ----------------- 半日后,海上浓雾骤升。 层叠的雾霭像是经幢交缠,朦朦胧胧间,似是只能听得一道喑哑的声音几若长啸一般隐约回响—— 「攒簇乾坤造化来,手抟日月炼成灰!」. 寻春续昼 第64章 驾地火证道法门(为盟主“爱去晒太阳”加更) 转眼间,复又是整整一日过去。 再看去时,浩浩烟波海上,入目所见是几乎一眼便能望见的海天连接的尽头,仔细观瞧去,哪里还有那灵浮岛的踪迹。 可倏忽间,似是有光芒反射开来,教人窥见不谐,如是寻着瑕疵再驻足仔细观瞧去的时候,随即便见那不谐之处,竟是层叠的雾霭笼罩。 仿佛是经幢交缠着垂落。 那层叠的烟霞雾霭在原地回旋着,只教人能隐约间窥见个仿若是岛屿的轮廓,任是海浪与狂风席卷而过,却不曾波动那雾霭分毫。 倘若是那修士再有些本事,能使上堪破虚妄的法门,任他瞪着眼睛去看,也不再层叠雾霭里面,多窥见几分乌光水的灵光而已。 用淳于芷的原话来说,似《五凤引凰南明咒》与《九面玄龟太一咒》这类通衢的咒法,一旦以阵法禁制和天地自然之势相连,看的就已经不再是施法的修士境界高低了,看的已经是法门的高邈与否。 彼时,若想透过这层乌光,再窥见岛屿上的本真,要的便不再是修为境界强过楚维阳,而是施展的术法之根髓真意,超过九面玄龟,超过五凤引凰,超过太一真水,超过南明离火! 除非……真个闯进云雾里来,在毒煞之炁的笼罩里,从先天八卦的阵法中走上一遭! 护一座岛,这已经是极稳妥的法门了。 而这会儿,再看向去岛屿的中央,原本的几座茅庐已经被楚维阳拆的干干净净,内中蕴藏的宝材也教楚维阳好生收拾了起来。 正中央处,一座简易搭建成的宽大木屋,几乎将原本几座茅庐所在的地方全部都围进了木屋的范围里。 说是一座木质的道殿,似是也不为过了。 甚至在木屋的门边上,楚维阳拿灵玉削成长板,以剑气雕刻古篆文字,复又将一块炼金的边角料熔炼了,镶嵌进去,在真正独属于自己的方寸天地间,落下了属于主人的痕迹—— 望弱水涌茫茫大海,号幽居日小小蓬莱。 而越过门扉再往里看,内里四壁上没有甚么缭绕的香烛,甚至连地面都不再平坦,正中央,黑咕隆咚被楚维阳挖了个大窟窿。 最上面窟窿的边沿处,已经被楚维阳拿炼金熔炼包裹了起来,仔细看去时,内里复又交错的镶嵌着玉符,其上篆刻着些似是而非的《五凤引凰南明咒》符箓。 乍看去时,诸符皆不相同,仔细观瞧去,那蜿蜒扭曲的纹路交织在玉符正中央,恍若是鸟篆一般形成完整的形象,虽说这一点诸符皆一般无二,可更仔细看去时,那鸟篆之形又在五凤之外,像是原本正统的法门走了岔路,可观其符箓玄奥,像同样是条通衢的路。 好一会儿,忽然有叮叮咣咣的响声从这窟窿里面传出。 如此蜿蜒曲折,这一层岩石下的窄小空洞里面已经尽是一派幽暗,可看在楚维阳的眼中,却仍旧是尚可以寻常目视的地方。…. 在楚维阳的眼中,入目所见的地下石洞时,潮湿滑腻的岩石上面,生着些不晓得甚么名堂的墨绿苔藓,偶尔有些小虫从石缝中穿梭而过。 这会儿,楚维阳正站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一手捧着罗盘,一手朝身后更平坦的石块石台指去。 「要么,就把阵法摆在这片石台上面,正近地煞火气,也不用琢磨研究甚么风水堪舆,架起火来就是一通炼!不过这样,就不能在顶上洞口处养炼翠玉火了,这样不成样子,而且一旦火势鼎盛的时候,在这石洞里面,寻常人怕是要憋闷死……」 正说着,楚维阳还是抬头看了眼那被炼金和灵玉包裹起来的窟窿洞口。 「阵法还是摆在上面罢!这样一来,地火与煞炁一同往上牵引,这条岛中的暗河,只 怕就要化成岩浆,再不济,海水也要煮沸开来,里边蕴养的这些温驯的妖鱼,怕就可惜了! 不如在石台上挖出一座水池来,将它们养在里面,仍旧是地煞、火气、水气的滋养,临近着阵法,许是还能有些进益,到时候,想吃了,就另开一条通道,亲自下来水池里面捉!」 话说到这一步,楚维阳几乎已经定了下来。 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这才缓缓地响起。 「说来说去,绕这么大圈子,还是为了那几尾鱼,至于么?」 楚维阳笑了笑,再低头看去,身前的一道暗河蜿蜒而过,在楚维阳的视线中,那温热的河水透着些许暗红颜色,再仔细看去时,几尾浅红色的妖鱼,鳞片下几乎是半透明的身躯,正游走而过。 这会儿,楚维阳的眼神之中满是凝重神色。 「不一样的,芷姑娘,就像是修行上碰对了眼缘,许是一部经,许是一枚丹,就是成道的机缘所在,煞炁,水气,火气,能将这三者交叠在一块儿,复又合我修行用的,是在太过珍贵! 倘若说那一釜羹就是一枚丹,那么这尾妖鱼,许就是我苦寻良久的主药!能教我从煞炁淤积里窥见活路的法门,芷姑娘,你说至不至于?」 话音落下时,心神中,禁制的另一头,长久的时间没有再传来淳于芷的声音。 无关于曾经的境界与眼界。 庭昌山出身的淳于芷,碰到那市井间不得已的事情,不论是耍些心眼子还是不得已的抠抠,往往都会陷入一种极奢靡般的震惊之中。 到底是脑门一热就敢杀上镇魔窟去的人。 楚维阳愈发感慨昔日里能逃出生天的不易。 一念及此,他遂笑了笑,翻手间将罗盘收起,再并称剑指落下的时候,一道道剑气裹着明光,已经划在了石台上面。 「干活罢!这石洞里边的事儿早一日完工,便可早一日架起法阵来!」 看去时,似是远比昔日镇魔石窟中更为劳累的活计,可瞧着楚维阳的尽头,却似是有几分甘之如醴,精神一息更比一息振奋。…. ----------------- 因是,倏忽间三日光景匆匆过去。 这会儿,灵浮岛的中央木屋里面。 早已经没了那直通地下暗河石洞的窟窿。 原地里,在淳于芷的指点下,楚维阳早早地以炼金熔炼,铺陈了一面平整的地板,连那些曾经小半曝露在外的玉符,也尽都掩埋在了炼金下面,彻底不见了踪影。 而此刻,原本光滑的炼金地板上面,仔细看去时,又被楚维阳小心翼翼的篆刻满了细密的纹路,四边以云纹打底,交叠而成九阶,彼此交错之间,又极和谐融洽的交织进去了五层雷篆。 命雷霆用九五之数。 只看边沿处的架势,便端是极玄奇的阵法根基! 再往中央走,则是一道更比一道细密的鸟篆。 这是楚维阳所不认识的一种篆纹,被淳于芷敞开心神记忆,生生烙印在了楚维阳的记忆之中,又被他施展着那神奇的天赋,将这一道道陌生的篆文几若原本一样的复刻在了地面上。 乍看去时,似是一篇极陌生的经文,又像是一幅元理幽深的道图,描绘着百鸟朝凤的景象。 而正中央处,木头道殿的正中央,炼金地板的正中央,阵法的正中央,则是雕琢成莲花边沿的大日光晕,其内,是凤凰团成一团,像是沉睡在大日之中,又像是安眠在莲花中央。 这会儿,楚维阳静静地站在炼金地板的一角上,他的脚下,正是一道云阶承载起一层雷篆来。 按照淳于芷的说法,这儿正是一道阵 眼,属于法阵开启之后,水火不侵的方位。 如是,定了定心神,又不放心的低头扫过去,确保着自己篆刻的阵纹没有分毫的差错,楚维阳方才开口道。 「芷姑娘,接下来,是个甚么说法?」 这会儿,禁制锁链的另一端,淳于芷却罕有的展露出伤感的情绪波动来。 紧接着,她的声音响起。 「当年初次瞧见这法阵的时候,我已经是丹胎境界,照理说,离着金丹没有几步路了,擎举道果就在眼前,可是瞧见法阵的瞬间,却教我几若五雷轰顶一样的陷入无尽震撼之中。 你不是修符阵的人,许是一辈子都难明白那种震撼,只是稍稍琢磨,就从中体悟出了诸般意蕴和根髓来,是五凤引凰的底子,却走得是凤凰天火的路,又夹杂着朱雀真灵的神韵。 这符阵天生就要取天地之力来熬炼菁英,又需得用上妖火的真灵蛮霸意境,在外以云雷束缚,以天意束缚天象!当时我就想着,原来人与人的才情,真可以有这样的差距…… 再后来,我反复追问着,才偶然间从师尊……从丹霞老母的口中问出来,这符阵原来是我嫡亲师叔所创,用来证金丹之道,可惜,他死在了证道路上,就只剩了这道符阵。 当年数炼丹胎,路越走越高,眼见得丹霞老母的道果就横在眼前,也不是没有想过,来走师叔的这条路,谁曾想,等我头一回将它真正布下,却已经只剩了真灵与残魂……」…. 第一回,在展露心神记忆之外,楚维阳听见淳于芷讲起了曾经的事情。 他没有催促,更相反,楚维阳极有耐心的听着,甚至以禁止锁链为桥梁,将自己的意蕴传递而去,竭力的安抚着淳于芷剧烈波动的魂魄真灵。 如是,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 等淳于芷再振奋起精神来开口的时候,楚维阳早已经将诸般宝材都罗列在了身侧。 最底下是堆成小山,足有半人高的炼金,这是一切宝器之基,最不可或缺;再上面是约莫炼金半数的乌精铁,这是莫道忠的积蓄,据淳于芷所言,乃是开采自深海中的矿脉,灵韵最是充足。 最上面,则是那块巴掌大小的北海玄铜。 淳于芷的声音响起,她像是忘记了刚刚对于情绪和记忆的宣泄,转而问向楚维阳。 「想好要炼甚么宝器了么?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宝材投入焰火中去,打甚么法印,成甚么火候,就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笑着点了点头。 「没料想到有今日的时候,我早已经开始构想,早已经想明白许久了!」 「好,那你按照我说的,一点点开启符阵,第一道法印打落在……」 淳于芷清丽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而楚维阳遂也稳稳地将一道道法印,分毫不差的打落在符阵的各个角落。 一道法印落下,都随即有明光显照在那里,随即明光熠熠,忽闪间恍若是烛焰一般,任是随风摇曳、明灭不定,却也始终不曾再熄灭。 只短短的时间内,楚维阳这里,便已经百余道法印打落。 再看去时,地面上早已经被掩去了炼金原本的颜色。 四下里显照的明光交错,几若是漫天的星海倒挂。 下一瞬,楚维阳捏起法印,轻轻地扣在胸口绛宫心室的方向,再缓缓化作宗师印往前推出的时候,一缕精纯的翠玉焰火,已经显照在了楚维阳的掌心之中。 这一掌落下,就需得是烈烈声势! 轰——! 下一瞬,冲霄而起的气浪,几乎要将楚维阳掀翻在地! 灼热的气浪刚刚要朝着楚维 阳这儿狰狞咆哮的时候,法阵的边沿,云雷篆纹上灵光兜转,似是在霎时间与护岛阵法的气机牵系在一处,一同将水火之力尽都引来。 温润的水气化作层叠的帷幕落下,将楚维阳护在其中。 楚维阳这才喘了口气,凝神再看去时,原本悬照在各个角落中的阵法灵光,几乎像是乳燕归巢,像是真个百鸟朝凤一般,随着楚维阳的那一道翠玉焰火落在正中央,倏忽间尽都凝聚而去! 兀自有狂风浪涌席卷! 那翠玉火悬在莲花大日之上,本不过是巴掌大小,随即在一道道灵光的充斥下,迎风暴涨,只眨眼间,一息盛过一息,化作一人高的圆润火球,不断的回旋着,发出爆裂的霹雳声音。 与此同时,引着水汽帷幕的垂落,法阵已经彻底将那火势阻拦在其中,教楚维阳感应变得模糊,只是他看的仍旧真切。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那焰火的翠玉颜色先是一兜转化作了天青色,紧接着,那青色愈发深邃,及若要彻底幽暗下去的瞬间,忽地声势攀升至了绝巅,再看去时,紫色的焰火熊熊燃烧着,光焰映照着些法阵的亮金颜色。 紫金交织的中央,是已经被焚烧至扭曲的空气。 眼见得此景,无须淳于芷的催促,楚维阳遂也不再迟疑,抬手捏起那枚北海玄铜的碎片,随即直直抛入高悬的紫金焰火之中。 一息,两息,三息…… 那北海玄铜似是一直没有甚么变化。 可是忽然间,就在楚维阳苦中作乐,打算问淳于芷改姓甚么的时候,随着某种微不可查的碎裂声响,当楚维阳再看去时,那北海玄铜上,忽地有一层浅淡的铜锈痕迹,在法焰的煅烧下,从碎片上脱落开来。 霎时间,楚维阳抚掌,大笑。 「哈——哈哈——!」. 寻春续昼 第65章 簋中日月炼山河 只数息间畅快的大笑声中,眼见得那不住回旋的紫金法焰之中,缭绕兜转的明光里,好似有甚么神鸟横空,霹雳的焰火声,都像是婉转的啼鸣。 而在熊熊火焰的煅烧下,许是这昔日为故修士证道金丹而准备的符阵,真的通向了某种通衢境界,体现出了甚么至高的意蕴。 短短数息之间,那巴掌大小的北海玄铜的碎片上面,岁月曾经销蚀而过,深刻烙印下的铜锈痕迹,尽数都脱落下来。 不曾将它们炼得烟消云散去。 这层斑驳的锈迹,和北海玄铜比起来,许是渣滓一样的边角料,可落在别人眼中,却也是十分极品的宝材。 原地里,楚维阳想了想,一挥手间,便先将一道法印打入焰火之中。 登时间,那一团交叠在一起的铜锈,便沉在了紫金火球的最下方,任由焰火煅烧,在楚维阳准备变废为宝之前,需得先将岁月销蚀的痕迹磨去,重新淬炼出其中的菁英材质。 与此同时,再看向焰火的中央,展露在楚维阳眼中的,便是通体浑然一色的玄铜! 其色泽如墨,温润似玉,任由着焰火吞噬而来,饶是楚维阳远远地端看着,似是只透过那目光,就能够感觉到无边的寒意传递而来,要通过眼神,冰封楚维阳的魂魄与心神。 眼见得此,楚维阳却没有慌乱,他早已经在淳于芷的指点下,逐步掌握了许多北海玄铜的特点,对于炼化过程中的变故有了预料。 宽大的袖袍里面,似是感应到了楚维阳的心神指引,白玉毒蛇嗡鸣着,探出小半身躯来,随即便是一口黑烟罩在楚维阳的面前。 极淡薄的腥甜气息传递而来,教楚维阳稍稍眩晕的瞬间,反而挣脱了那种教人迟滞的寒意。 也说不准到底是玄铜的特质,还是宝材本身就是有灵性的。 只是经了这么一下之后,等楚维阳再看去时,心神已然不受影响,念头通达开来,随即楚维阳不再迟疑,手中捏起宗师印,随即便隔空朝着那北海玄铜狠狠地刷落过去! 咚——咚——咚——! 恍若是那无形的法印,在焰火的煅烧中变化成了有形的锻锤! 只一息间,便化作三次连绵的捶打,北海玄铜上有恍若洪钟大吕的雷霆声炸响! 一息后,那三次连绵捶打的声音余韵仍旧在法阵之中回响着,原地里,楚维阳已经定下了心神来,再朝着那焰火之中,刷落第二道法印! 数息,十数息,数十息…… 良久的时间过去,倏忽间,在某一个瞬间,当那法印化作的锻锤再度落下的时候,却不再是那样轰隆的炸雷声音,电光石火间,楚维阳瞧得真切,已然有赤红的颜色显现在了北海玄铜上面。 直至此刻,心神之中,淳于芷方才像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也兀自大笑起来。 「哈——!我庭昌山秘法——」 话还未说完,楚维阳这里,接连数道法印打落,连绵的闷响声几乎将淳于芷的声音都淹没在其中。 「知道了,下回说在前头,才更显庭昌山法门的玄妙!」 没好气的回了这么一声,楚维阳这才一手仍旧捏着小宗师印,一手却落在身侧,法力一裹,等往前一甩的时候,浑厚法力的包裹之中,腾空而起来的,便是两块炼金与一块乌精铁。 漫空中,在法力的包裹下,那块乌精铁居中,就已经先被两块炼金夹在了正中央。 下一瞬,法印再砸落的时候,几块宝材金铁也尽都被抛入了焰火之中,随着锻锤下轰隆雷声,伴着大片的火光飞溅,再看去时,那炼金与乌精铁已经浑炼在了一块儿。 在间隙中,又是法力裹着数枚金铁抛入焰火之中 ,等法印落下时,正好将其锤锻一个通透结实。 于是,接下来便是一番水磨工夫,随着炼材的不断增加,烈火的煅烧之中,金铁不只是熔炼于一处,更在楚维阳法力的包裹中,不断的在法焰里折叠、锻锤、延展…… 百炼金,千炼金,万炼金! 至于此时,这已经完全是宝材与器胚的区别所在! 而直至此刻,在楚维阳的注视下,北海玄铜也终于煅烧成通体明黄颜色,芯里更是透着赤红,更是在法印化作的锻锤敲打下,延展成了一片铜板。 直至此刻,楚维阳这才双手一扬,在法力的包裹下,将金铁与铜板平整的交叠在一起。 砰——!砰——!砰——! 法印化作锻锤再落下的时候,发出来的已经是极敦实的声音。 眼见得,已经没有多少的火星迸溅出来。 最后的几次延展与折叠。 锻打的过程里,早先那一层脱落下来的铜锈,已经被炼尽了菁华,化作了粘稠恍若膏状的铁水铜汁一样的质感。 这会儿,随着宝材的延展与折叠,这些粘稠的铜汁也被涂抹在了夹层之中。 如是,复又九煅。 一道法力刷在仍旧煅烧的通红的宝材上面,顿见一道灵光兜转其间,无有丝毫迟滞,甚至蕴养在其中,几有些一息更胜一息的意思。 见得了灵光的变化,楚维阳这才终是露出了笑容。 数息间的喘息,楚维阳一边翻手拿出一瓶又一瓶的宝丹往嘴里灌,毕竟楚维阳修行《五脏食气精诀》,许多时候只看元炁法力,并不在意药力。 倏忽间,五脏脉轮几个兜转,楚维阳便恢复了先前损耗的法力。 竭力提振起精神来,再接连数道法印打落的时候,楚维阳这儿已经从宗师印转成了莲花印。 法印落下时,似锤锻,似斧劈,似凿刻,要精细有精细,要力道有力道,一念间便是诸般变化。 这会儿,每一道法印锤落的同时,楚维阳往往也要凭空以剑指书下符箓,而后将之打入宝器的粗胚之中。 仔细观瞧去,楚维阳所用的篆纹,有《清微雷云篆箓书》,亦有《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但总体而言,却是以雷篆与云箓为辅,以九元赤纹为主。 经历过之前在灵浮岛上布下护道大阵,楚维阳觉得自己对于九元赤纹的体悟又更深邃了一层。 不说这九元赤纹本就极契合水火两相的打熬,只说这一部道书里林林总总的诸般篆纹,却能似是层层精炼一般,最后直指九枚赤文,化作总纲与要旨。 这其中的变化,尤为契合楚维阳熬炼《万灵秘摘》的丹道,都是繁中求简,都是万里证一! 至于《清微雷云篆箓书》,命雷霆用九五之数,本也宝器至高,这是根基的牢稳与否,况且这部道书号称雷篆与云箓的极致,以此为辅,更意蕴着楚维阳这宝器之中,无物不收,无物不炼! 每一个修士的精气神都可以决定着很多事情的变化,小到宝器的成就高低,大到法门最后证道与否。 与此同时,当那焰火之中,渐渐地已显露出宝器的大体形状来的时候,楚维阳复又一翻手,取出了数枚空荡荡的乾坤囊。 这会儿,捏着那乾坤囊,楚维阳手中翠玉火一烧,灵光乍现的瞬间,便在焰火里崩溃开来。 再看去时,好好的戒子纳须弥之物,便被焰火毁的彻底,明光兜转之中,只有一道道透明颜色的丝线,仍旧显照在焰火里。 这也是一桩宝材,是深海之中幻空兽的脊柱里抽出来的筋,又经修士反复祭炼之后,方能得这么一根丝线,炼入乾坤囊里,兴许省点是点,可楚维阳 炼制自己的宝器,却总想着尽善尽美。 看着不满意,狠狠心,咬咬牙,将闫见明与淳于淮的乾坤囊也尽数取出。 果不其然,到底还是山门里出来的大户人家,只一人的乾坤囊里,就能抽出一小捆的幻空丝线。.五 这般估量着足了数,楚维阳这才手捏法印,依着淳于芷传授给他的戒子纳须弥的阵法,复将这些幻空丝线也尽都炼化入了器胚之中。 这会儿看去时,已经能真切的瞧见那宝器的形状了。 一尊日月山河簋,一尊双耳圈足簋! 宝器状似鼎似釜,却又蕴藏着自身的独特意蕴,圆形,侈口、深腹、圈足。 簋身两侧的双耳,形制一般无二,只是仔细看去时,其上一耳雕琢凤羽纹路,再仔细看去时,内里阴刻《五凤引凰南明咒》;又一耳雕琢龟甲纹路,再仔细看去时,内里阴刻《九面玄龟太一咒》。 山河簋在紫金焰火之中不断的兜转着,许是天意如此,到了这一步,霎时间引上来的火气与煞炁都濒临极限,炼金铺就的法阵也不复早先的平坦,哀鸣声中,几有不堪重负的扭曲。 而伴随着紫金焰火的威能缓缓变的孱弱,楚维阳再抬手一招的时候,那山河簋随即便兜转着灵光,跃入了楚维阳的手中。 分明在焰火里的时候,还有人腰身粗细,可是这会落在楚维阳的手掌心,灵光一兜转,就变成了巴掌大小。 触手时,是恍若美玉的温凉触感,不曾有古铜器的斑驳,仔细看去时,玄色的器身中隐约可见层叠的暗金颜色纹路,透着光滑与水润。 紧接着,楚维阳正要想着往内里看去。 忽地,一道霹雳声响在了耳边。 怎么回事儿? 还没等楚维阳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山河簋登时灵光饱满,兜转间直接从楚维阳的掌心中飞跃而出,迎风暴涨间,直接将楚维阳倒扣在了其中。 闪瞬间抬头看去时,楚维阳瞧见的,是蒸腾的火气撕裂炼金铺就的符阵,是紫金颜色的焰火狰狞着要爆裂开来。 眼前再一黑,那曾经压在楚维阳嘴里的脏话,到底还是被他挤着牙缝骂了出来。 草—— ----------------- 数日之后。 灵浮岛周围的海面上。 还没出得护岛阵法的范畴,这会儿,楚维阳端坐在舟头,四下里尽数被层叠的雾霭环绕着。 此刻,楚维阳身旁,正放着那尊山河簋。 那日里符阵到了极限,本也是无法预料的事情,电光石火之间,还是宝器以懵懂的灵韵护主。 只是或许,这一饮一啄的天意,本也就在其中了。 那几若是天雷引动地火的瞬间,原本篆刻在地面上的符阵几乎和那紫金焰火「同归于尽」,只是轰隆的毁灭波动之中,许是同出一源的缘故,仍旧有小半的道韵,彻底的烙印进了包裹在地洞的窟窿口处,被雷云篆纹紧锁;而符阵正中央,原本的百鸟朝凰,和莲花大日的阵纹,却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烙印在了山河簋的底座上。 起初时,楚维阳心中还有些不安宁,到底是出乎了预料,唯恐到这一步功亏一篑,毁了自己的宝器。 可是当淳于芷也反复端看之后,反而说天意之下,这许是最好的安排。 北海玄铜与乌精铁本都是外海的宝材,天生多占了一分水气,这山河簋复又炼在灵浮岛上,风水堪舆中,复又再多占了一分水气,非得是这般以部分的符阵加持那《五凤引凰南明咒》,才能教山河簋中水火和谐。 这会儿看去时,山河簋中本就有水火回旋。 水是 几若无边无际的乌光汪洋,恍若是有人用手搅动着寒潭。 火是翠玉里透着天青颜色,分明如一轮大日坠世,要证那煮海的天威! 而在那水火交缠之间,则是渐次浓郁的丹香弥漫开来,仔细看去时,翻滚的鱼肉里面,又有一尾浅红颜色的妖鱼,这会儿汲取着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浓郁灵气与药力,几乎要彻底化在乌光水里,浸润于无形。 鼎中日月何人有,炉内丹砂世所无。 人笑此中多寂寞,此中寂寞与人殊。 有了上好的丹鼎,也寻到了丹方里那最好的一味主药。 这会儿,楚维阳眉头挑动着,猛地伸手一抬。 倏忽间,四下里雾霭轻动,便见一尾妖鱼被乌光裹着,似晕晕乎乎里,就被炼去了妖兽血煞,直直坠入山河簋中。 眼见得此,楚维阳复又喟叹了一声。 「这修行,就是吃;这吃,就是修行……」 「甚么神仙日子……」 ----------------- 与此同时,外海,百蛇列岛。 远远地,一道赤红颜色的灵光兜转,随即自半悬空处显照出身形来。 仔细看去,是一中年道人,脚踏在赤凤火相之上,那赤凤灵韵充沛,端看去时,几若是真个妖兽一般。 烈烈海风吹拂而过,中年道人鬓间一缕白发在风中狂舞。 「莫家……楚维阳……」 第66章 群妖出世火飘摇 世有五凤—— 多赤者凤,多青者鸾,多黄者鹓鶵,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鸿鹄。 这会儿,茫茫外海上,一座孤寂的岛屿上面,伴随着争相呼啸的啼鸣声,远远地看去,五色焰火交缠成旋涡,内里不住随着明光兜转的,正是五凤的外相! 只是或许炼入法焰之中的妖兽血煞太过浓烈了些,仔细观瞧去,五色焰火上面尽都像是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暗红色纱衣,也正是这一道暗红颜色,竟将五色焰火的气机尽都牵系在了一起。 啼鸣声中,连五凤的外相,也在暗红颜色的映衬下,变得愈发栩栩如生,几若是凤凰真灵现世! 似乎这才是《五凤引凰南明咒》的正统修法。 只是倏忽间,伴随着一道焰光扫过,原地里本还是葱郁的灌木丛林,登时间便化作了焦土,连地面上原本湿润的顽石,也在闪瞬间开裂。 焰火的霹雳声中,尽数是岛屿上面万物生灵陨落的哀鸣。 以及——那最为凄厉的嘶吼人声。 五色火焰化成的风暴中央,是那中年道人用冷漠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关于一整座岛屿生灵的性命的毁灭。 那焰光里不断扭曲着的,那极尽跃动的诡谲形体,落在中年道人的眼中,便好像是甚么野蛮而原始的舞蹈——自由、烂漫。 再仔细观瞧了一会儿,那中年道人竟似是感怀了起来,半低着头,再抬起手来的时候,竟然从眼角处抹去了一点泪痕。 紧接着,他脸上露出了些几乎病态的狰狞,可随着脸颊的抽搐,再看去时,他竟像是在浅浅的微笑着。 「据说……玄门的踏罡步斗,这脚步间的九宫八卦,尽都源自于巫觋,源自于古巫法门,那会儿先民蒙昧,春雷时起舞,丰收时起舞,胜利时起舞,悼亡时……也要起舞。」 说话间,中年道人兀自扬起手,一道法印隔空打落,漫空中似是有一道暗红色交织的雷火化作利箭,将一位逃出了火焰风暴的修士身形洞穿。 看去时,那人竟毫无反抗之力,一命呜呼不过是眨眼间道人的「举手之劳」。 「见明那孩子死了,死在了庭昌山,闫家往后百十年的希望,没了。」 「杀他的人,从见明那孩子的乾坤囊里,拿走了庭昌山的部分法统,虽说谁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可因果担在闫家身上,出了事儿,就得要我们抵命……」 「那个人是该死的,可他将法门传了出来,流落到了你们这儿,于是这世上该死的,就又多了一家。」 「见明孩儿,阴冥路上,你且好生看着,为叔已经在给你报仇了!」 「要有大火!要有漫天的尘烟!要有那巫觋的肆意起舞!要自由,要烂漫……」 话说到最后,那中年道人几乎悸动的整个人颤栗起来,肩膀猛烈的抖动,整个人像是在打摆子。 原本苍白的脸色在这一瞬也变得通红,仿佛沉醉,连眼波深处酝酿的灵光,也尽都暗红的血煞颜色。 下一瞬,中年道人的手又往焰火之中一招。 焰光兜转之间,浑厚的法力落下,倏忽间包裹着一个清瘦的老者,就要拽出火焰之中,往自己的面前拉扯。 雄浑的法力灵光,几乎在满空中凝结成一道火煞手印,被攥在掌心里的那老者,也是四肢百骸尽都发出骨裂的哀鸣声音,整个人咧着嘴,似是想要呼号,却生生发不出声音来。 等那老者被拉扯到中年道人面前来的时候,老者仍被火煞手印攥在半悬空,只见得身形扭曲,再看去时,嫣红的鲜血已经从老者道袍之中不断滴落,可还未等落到地面上时,便已经被热浪烘干,只留下愈发腥臭的气息。 与此 同时,中年道人抬起手来,似乎是想要去捏着老者的头颅。 可仔细看去时,那老者头顶上枯发稀疏,若婴儿胎毛一样,可偏生仔细看去时,老者的稀疏枯发下,尽是一头的腌臜,像是甚么脏污淤积,又像是皮质的角化,更像是修魔功的反噬。 一眼大略看去,又像是老者的枯发下,生生又铺就了一层滑腻的蛇鳞。 再多端看一会儿,便发现连老者脸上沧桑的皱纹也是这样,那本该饱经风霜任由岁月雕琢的地方,却忽地生出些粉红颜色的细密纹路,恍若是蛇鳞纹路,又像是本就枯竭的血肉在皮下寸寸断裂开来。 于是,中年道人伸在半悬空处的手旋即顿住,紧接着,他便像是看到了甚么脏东西一样,赶忙将手缩了回来。 饶是如此,中年道人都不禁怒斥道。 「人身本已是通衢仙路,偏生要学那畜生模样!当年若非是七十二道城之主庇护,似你们之流,便该判归孽修之类,见一个杀一个!」 说着,中年道人的脸上复又涨红了几分。 「贫道已经是在除魔卫道了!」 话音落下时,许是心情悸动,那火煞手印猛地一用力,那老者身上骨裂的声音几乎像是爆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倏忽间响个不停。 也到底,终于还是有一口鲜血,直接从老者的口中吐了出来。 猛地张大嘴巴,老者的口中就只剩了艰涩的呼吸声,恍若破败的风箱一样,似乎连哀嚎都已经成为了耗费心神的一件事情。 中年道人几乎猩红的双眸中酝酿着杀意,看着那老者,像是在看甚么仇人一样。 「你们家那个甚么莫岛主,去哪儿了?贫道已问了好几人,你若是还不说,我便要再去烧一座岛; 不着急的,百蛇列岛,你们莫家号称坐拥百岛不是?我一遍遍去问,要问上一百回你们才算族灭!」 话音落下时,那老者便猛地挣扎起来。 中年道人看去时,便听得那老者断断续续的声音艰难的响起。 「族长已去叩拜碧云老祖,族灭?族长活着,我们就不算是族灭!反而是你们,庭昌山……魔门里的叛徒!你们的法统,是真真要流入妖族中去了!杀了我,再杀一百个我,也是一样的结果!」 中年道人脸上的红晕一点点散去了,他抽搐着嘴角,却不再有丝毫的笑意。 他回看着四下里,五色焰火下的遍地焦土,看着风暴漩涡中扬起的灰烬与尘埃,忽地挥了挥手,复又将老者抛回了法焰里。 「外海妖人……殊是无礼!」 ----------------- 灵浮岛上。 第二次重建之后的木质道殿之前,门扉洞开,楚维阳端坐在葱郁的草地上,面前是无垠大海,是浓雾里兜转的乌光,依先天八卦而行; 身后是地洞入口,金玉交织间,其上悬浮着一口深青色法焰,仔细看去时,那焰火里偶然间还能见一缕紫光兜转。 而楚维阳所端坐的地方,则是岛屿真正水火交济的节点枢纽处。. 此刻,楚维阳捧着手中温凉触感的山河簋,正将那一口浅淡赤红的灵光吸入了口中。 充沛的草药香气与妖鱼反复熬炼精粹之后的鲜香味道一同在口中炸裂开来,紧接着,是浑厚的药力与元炁化作洪流奔涌在中脉中,最后,是灼热炽烈的暖流充斥着胃囊丹鼎。 紧接着,楚维阳仰起头,又像是陶醉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登时间,水火两相化作龙虎,交汇于丹鼎之中,以龟凤演化玄冥,五炁磨盘之中,复将药力与元炁法力进一步精粹,炼化去侵蚀而来的煞炁。 药力化去煞炁,元 炁法力牵引煞炁,五炁玄冥复又炼化煞炁。 如此,恍若是一人瞬息间接连三次出手一样,不敢说将这会儿散逸开来的煞炁尽都十成十的消去了,可这套组合拳,已经足以消去其中六七成。 这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莫大飞跃! 再感受着自身法力的进境,如今一口羹汤入腹,远远超过巅峰时数枚龙虎回元丹的炼化修行! 这样快则一月,慢则三四月,便足够教楚维阳再去窥一窥炼气期六层的门径了! 如此脚踏实地的进益,真切的让楚维阳觉得,与煞炁淤积挣命,不再是一件虚浮的事情,而是切实可见的,就正摆在眼前、踏在脚下的路! 与此同时,似是感应到了楚维阳心中的欢喜,旋即,有一道灵光从山河簋上兜转而过,好像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之后,山河簋的灵韵也盛了一丝。 轻抚过山河簋上细密好看的纹路,楚维阳这才一扬手,教法器兜转间,化作一点灵光,没入袖袍之中。 楚维阳遂也起身,看向不远处那平坦而开阔的地面。 只一眼就能观瞧到,短短数日的时间过去,楚维阳已经在那儿辟开了一方田亩。 老实说,海岛上本不是种地的好地方,尤其是灵浮岛这样宽阔而平坦的道域,可楚维阳布下护岛阵法之后,以雾霭定住风雨,又调和了水火之后,如此气韵充沛的地脉之上的岛屿,便已然是辟开灵田的好地方。 同样的药草栽种下来,怕是在这片灵田中,还能多添三分药力。 至于药草的种子,早在灵丘山坊市里,楚维阳就有所准备,后来到岛上,得了莫道忠的浮财,这灵药种子,便再也不是甚么缺物。 楚维阳料想着,似自己这样修行起来,丹鼎几是吞天洞,再多的药草也不够耗费,需得提前准备下来,能省不少的花销,更能多些药力。 因是,便开辟了这一方田亩。 这会儿,楚维阳缓缓踱步,正要往那灵田处去,准备再好生修缮一下时,忽地,又细微的碎响声从楚维阳身后的木质道殿内传出。 随即,楚维阳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赶忙折转回身,几步路踏进道殿中,直往角落里的大瓮走去。 莫道忠存放在灵浮岛上的诸般宝材,都被楚维阳分门别类的收在了乾坤囊里,唯独有数百枚蛇卵,尽都生机盎然,偏偏乾坤囊里存放不得活物,这才教楚维阳几经辗转,最后安置在了大瓮中,封存在了道殿角落里。 怪哉!照理说,这会儿也不该是蛇卵生机变化的时候…… 封在大瓮上的符纸掀开,再看去时,果不其然,最上面的那枚蛇卵已经破碎开来,细长的小蛇盘在原地,似是极懵懂的扭曲着。 楚维阳托着下巴,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得,本说是做蛋羹的,这下,只能煮蛇肉羹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并成剑指,就要一道剑气打落,直斩幼蛇七寸而去。 只是此刻,楚维阳指尖处的剑气还未发出,忽然间,法剑悬在楚维阳身侧,剑鸣声中,心神里传出了淳于芷的声音。 「且慢!」 听庭昌山妙法的准没甚么错处。 闪瞬间,楚维阳挥出的剑指错开,落实了地面上。 「芷姑娘,怎么了?」 话音落下时,淳于芷那极其古怪的声音忽然间响起。 「这妖蛇的真灵……我是说魂魄真灵,不大对劲!」 闻听此言的同时,楚维阳一道火光烟气打落,只是毒煞之炁的余韵,登时间便直接教那妖蛇昏厥过去。 做罢这些,楚维阳方才听得了淳于芷说得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遂赶 忙追问道。 「魂魄真灵不大对劲?是怎么不对劲?照理说这妖蛇刚刚出世,心神还算是懵懂罢?便是玉蛇,随我身边这么久了,神念波动间,也还不能以魂音传递人言,一条幼蛇,还能怪到哪里去……」 正说话间,缠绕在楚维阳手腕上的玉蛇不禁扭动着,发出似乎不满的嗡鸣声。 因是,楚维阳捧起玉蛇,翻手间取出一枚碧云涣神丹,正要凑到玉蛇面前,逗弄着玉蛇,等它张开口的时候,楚维阳手腕一翻,反而将丹药直接抛进了嘴里。 楚维阳的动作并不快,玉蛇本有直接横空跃起,然后将丹药截胡的机会,可自始至终,玉蛇只是盘在楚维阳的掌心里,愈发扭动起身躯来。 眼见得此,楚维阳脸上的笑意方才更盛起来,翻手又取出枚宝丹来,小心的碾碎了,才让玉蛇一点点吞服下。 而这片刻间,淳于芷却始终沉默着。 但楚维阳知晓,她总要开口,开口说些甚么。 「那幼蛇中蕴藏的,是一缕残魂,字面意义上的残魂,连真灵都被蒙昧了去,几若风中残烛的魂魄!」 闻听此言,第一瞬间,楚维阳没去看那妖蛇,反而偏头看向身侧的法剑。 哦?这是又一位淳于芷?又要传我一宗法统的机缘?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接连的碎裂声便从瓮中传出。 再看去时,又有三条妖蛇出世,都是一般无二的萎靡模样。 这回,楚维阳反而觉得,大概会是甚么麻烦了…… 第67章 搜魂魄血煞左道 片刻后,木质道殿外面的空地上,楚维阳垒土成丘。 小丘不过寻常人半条腿高,正中央处修得平整,划出八道斜面来,边角处摆着八枚玉符,以应后天八卦。 而在八枚玉符的包围中央,则是最初时那被楚维阳毒晕过去的妖蛇。 这会儿,立身在土台前,楚维阳一只手捏着一根线香,以掌心翠玉火将之点燃,缭绕烟尘弥散之间,楚维阳的口中更有含混的声音,恍若是呢喃般捻着咒言。 只倏忽间,再看去时,四下里无风,那袅袅烟尘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尽数汇聚在土丘平台上面,将那妖蛇层层叠叠的包裹起来。 楚维阳含混的声音喑哑且低沉,愈发映衬着岛中的寂静,映衬着眼前变化的诡谲邪异。 不过时过去,当楚维阳手中的线香烧尽,最后一抹赤红的火光在楚维阳的指尖随着倏忽间的腾跃,化作灰烬与尘埃,消散在指尖的磋磨之中。 与此同时,楚维阳口中含混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仔细的端详着土丘平台。 紧接着,随即有晦暗的灰色烟气从妖蛇的鳞甲缝隙之中散出,又在半悬空处,渐渐地凝结在一起,化作虚幻而朦胧模糊的上半身神形。 仔细端详看去,是一个面容狰狞,满头角质鳞片的老者,他面容上扭曲的皱纹里似是写满了痛苦,仿佛魂魄真灵在溃散之前,承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 这是第二次,楚维阳看到有人的魂魄真灵悬照在外。 只是不同于昔日里淳于芷魂魄真灵的灵动,这会儿呈现在眼前的老者,像是陷入了某种漫长的昏厥里面,仔细看去时,对于外界的变化毫无感应。 或许,这便是淳于芷所言说的真灵蒙昧了。 而与此同时,淳于芷似乎也从老者的昏厥里瞧见了些跟脚与真髓。 因是,心神之中,淳于芷清丽的声音中竟带着些惊叹,仿佛见到了甚么经年难遇的稀奇景象一样。 「虽说听那莫道忠言说过了,他们莫家尽都是妖人,可万万没想到,都这样年景了,还能瞧见修行血煞道的余孽……」 闻听此言,楚维阳随即精神一振。 又是未曾听闻过的事情,只是瞧见字眼里带着「煞」字,楚维阳遂猜测,以为是甚么魔道中失传的法统。 「哦?这又是魔门哪一宗的后人?」 闻听此言,淳于芷复又嗤笑一声,似是极其不屑。 「哪一宗?说是法统都算是抬举他们了!所谓血煞道,乃是多年之前,左道旁门里面的一支,讲求的是摒弃周天经脉,而养炼血中元灵,认为此是肉身宝药,成道之基。 可一口炁是先天真阳,一身血却尽都是后天的轮转,诚然,通身气血滋养着四肢百骸,却也承载着周身之污,想要内里炼进去灵炁、元炁,非得是顶尖灵丹宝药才行! 但换句话来说,那样顶尖的灵丹宝药,大都出自圣地大教,再不济也是有法统的道场与世家,有这样的出身,又岂会沦落到去修行左道旁门那上不得台面的血煞功法? 因是,教彼辈从错路上愈行愈远,十成十的此道修士,最后都走上了血中炼煞之路,彻底偏离了养炼血中元灵的初衷,而血中炼煞,就再没有比妖兽血煞更方便的了。 和寻常妖人还不同,人家是把妖脉炼化入根髓中去,走得就是化身妖兽提升境界的捷径,真有证道的机缘,才复又走化形的路,重归人身,说得曲折,却也算是条路。 可血煞道不同,根基还在血中,可后续炼得却又是妖兽血煞,这如何能好?当年恰逢外海***,这一脉曾昙花一现,可后来诸城主护下了妖人,也没管这群歪门邪道!」 说及此处,楚维阳再去端看那老者狰狞的面容,遂也渐次瞧出了几分源自于内里的不谐。 因是,年轻人兀自喟叹道。 「是了!倘若无有调和的法门,自顾自的炼煞,根基上、义理上就尽都是错谬,需知性命双修,彼此间影响深重,以煞炁污了气血,下一步便该销蚀人心神灵智。」 对于这一点,曾经长久被困在镇魔窟中的楚维阳,最是有深刻的理解。 紧接着,楚维阳复又追问了一句,「那他们如今,又是个甚么情况?这等蒙昧真灵,可有清醒过来的可能?」.五 话音落下时,淳于芷一时间没有回应,她似是又在观瞧,好一阵过去,方才继续开口道。 「庭昌山法统也无法晓尽世上诸般术法神通,但猜也好猜,无非是甚么借胎转生之术,早早地就将部分的神魂本源炼入了蛇卵之中,一旦有殒命之厄,便会转生在蛇躯中,以期如此再活一遭。 可他们到底眼皮子浅了些,不说殒命前曾经遭受的磨难,本就摧残着魂魄真灵,只说以往修行时,煞炁自血中侵入魂魄,一遭转生入妖躯之中,呵,除非是有一日以妖躯证道,再无清醒可能了。」 闻言,楚维阳忽地皱起眉头来。 老实说,他是想着这真灵能清醒过来的。 因为承载着莫家许多人转生性命的蛇卵出现在莫道忠蕴藏的浮财之中,这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显然曾经莫道忠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他言说的那样天衣无缝。 莫家的许多人早在第一步时,就已经算计了莫道忠。 可如今,这番算计,教楚维阳不得不承接了下来,占了灵浮岛,他就须得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清楚这背后的谋算。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兀自叹了一口气。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尖处有丝丝缕缕的煞炁萦绕着,旋即不再有分毫迟疑,直直点在了那老者的魂魄真灵上! 霎时间,似是有虚幻的水火,交缠着化作汹涌的风暴,又如同磨盘一样,将老者那昏厥的魂魄真灵尽都搅碎在里面,碾磨成真正的渣滓。 登时间,灰色的烟尘从楚维阳的一指下散逸开来,恍恍惚惚之中,似是有凄厉的声音响在耳边与心头,可再凝神看去的时候,那神形溃散开来,悬空显照的,就只有一段段凌乱的光影。 那是另一人眼中的四时变幻,那是另一人眼中的修行要旨,那是另一人眼中的天地寰宇。 紧接着,是五色焰火兜转,是火煞手印,是面容狰狞的中年道人。 良久的时间过去,楚维阳这才缓缓地收回了手指。 再看去时,那土丘平台上面的妖蛇已经陨落,生机溃散开来,内里再无灵光跃动。 原地里,楚维阳面容稍显疲倦,站在那儿不断的揉捏、舒展着眉头。 好一会儿,他似是才将思绪从心神中流淌过的记忆洪流之中拉扯出来。 也几乎是同时,淳于芷的感慨声响在了心神之中。 「是庭昌山闫家的三长老,闫见明的三叔,那《五凤引凰南明咒》你也瞧出来了,端是修出了真髓,隔着这人的模糊记忆,有些细节难观瞧真切,他许是仍旧驻足在筑基境界巅峰,许是已经晋升入丹胎境界。」 闻听此言,楚维阳随即了然。 说一千道一万,不能跟这个闫家三长老打照面,毕竟这是真真有仇的。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也顾不得心神的紧张,赶忙将余下的几条出世的妖蛇也尽都摆在了土丘平台上面。 一应如是,以秘法施为。 良久时间过去后,楚维阳这才脸色惨白的端坐在原地,兀自大口的喘着粗气。 数道驳杂而凌乱的记忆化作无序的洪流,不断的冲刷着楚维阳的心神和思绪。 再开口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遂也平添几分沉闷。 「还好,他们都晓得这借胎转生秘术乃是唯一的后路,故而几经折磨,临到死也咬着牙未曾言说,再加上,那闫家三长老看起来也不大像是脑子多清楚的人,竟几无一人言说灵浮岛的事情。」 这般感慨着,楚维阳复也将心神之中的杂乱记忆好生梳理着。 对于楚维阳而言,这番搜寻,也同样有着别样的收获。 到底都是经年老修士的魂魄真灵,哪怕楚维阳的手段用的粗糙,溃散去了大半的心神记忆,可留下来的完整片段,也带给了楚维阳数部法门的完整传承。 一些寻常的水相术法、符箓、阵道、禁制,观瞧莫道忠的水平就足够知晓,说不上多么高明,可却能生生省去楚维阳许多岁月光阴去将其熟稔掌握。 再有,便是那部楚维阳还未来得及拾起来参悟的《小五行水遁法》,也尽都在几位莫家老修士的心神记忆里。 更为驳杂些的,便是关于血煞道的混乱学识了,许是莫家的传承本就如此凋敝,又许是搜魂索魄导致的歪曲,总之,这些学识混乱而不成体系,莫说是法统,在楚维阳的眼中,几乎连完整的法门都算不上。 可也正是这驳杂的法门,教楚维阳这会儿再看向那土丘平台时,眼神变得与之前大为不同。 「怪不得,怪不得要叫百蛇列岛……」 早先时,在楚维阳的眼中,这林林总总的蛇卵几乎一般无二,尽都是碧云海蛇一类。 可是掌握了血煞道的学识之后,再看去那殒命的妖蛇,顿时便明白过来,外相上寻常的差距,实则已经是妖蛇根髓中血脉的变化。 这是他们精挑细选之后决定的蛇卵,曾经也是经过了诸般秘术培养,使之更契合自身的魂魄真灵。 可到底,一朝尽都成空。 「不同的妖脉,不同的妖兽血煞……」 嗡鸣声中,楚维阳的之间轻轻地抚摸着玉蛇那洁白如玉的鳞片。 「好孩子,你要有福了!」 第68章 通幽法百炼灵元 木质道殿之中。 楚维阳幽幽的观瞧着那大瓮,观瞧着那大瓮里摆放整齐的一枚枚蛇卵。 这会儿,在经历了之前数次的搜魂索魄之后,这些蛇卵在楚维阳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具具莫家修士借胎转生的躯壳,变成了一道道蒙昧真灵的残魂。 一息,两息,三息…… 良久的时间过去,大瓮之中,再不见有蛇卵破裂。 楚维阳知晓,自己应该更有一些耐心,便是以闫家三长老的手段,也不至于上一瞬间刚刚烧了一座岛,下一瞬就直接赶到了另一处去。 只是道殿里幽寂,没来由的教楚维阳一息更焦急过一息。 他不能赌,不能赌所有的莫家修士都是认死理的人,都死也不说借胎转生之术以及灵浮岛。 毕竟再活一次的诱惑再大,也不如接续自己人身躯壳的性命生机。 况且,也备不住有那心志不坚定,经不住闫家三长老拷问的人。 楚维阳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安危,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几率,去赌别人的道心是否坚韧。 一念及此,又想到这些妖蛇出世之后,那一道道不同本源的妖兽血煞,楚维阳遂也鉴定了心念。 恍恍惚惚之中,似是马管事曾经的声音响在楚维阳的耳边。 「你需得好好活着,从盘王宗到镇魔窟,再到我,你的身上挂着许多死去人的恨意。」 「你需得好好活着!」 缓缓地平复着稍显悸动的心绪,楚维阳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朝着淳于芷问道。 「芷姑娘,你们庭昌山,可有那等秘法,能教……」 楚维阳相信,庭昌山是有这等秘法的,不只是因为丹霞老母的出身,更因为淳于芷的魂魄就是这样被抽离出躯壳,复又镇封在另一人的灵台中的。 见微知著,这该是丹霞老母,亦或是庭昌山修士的盛行手段。 因是,楚维阳这里话还未说完,电光石火间,淳于芷便也明白了楚维阳的意思。 「你是说玄门通幽秘术?以这些借胎转生的躯壳为引,以他们炼入蛇卵中的神魂本源为根源,直接在他们尚且活着的时候,将魂魄真灵牵引而来?」 闻听此言,楚维阳的反应有些奇怪。 「这……这是玄门的秘术?」 没理会楚维阳的诧异,淳于芷继续开口说道。 「庭昌山中确实有这样的秘术,只是若一力施展,须得是筑基境界才行,这会儿……也只能再用上符阵了,可能用到的范围,也只有筑基境界修士,还得是没有身处无上大阵之中,没有被甚么顶尖的宝器庇护魂魄。」 闻听此言,楚维阳遂咧咧嘴一笑。 「有秘术可用就行,至于旁的,尽人事,听天命!」 话音落下时,忽然间,渺远的天际,一道轰隆的雷霆声炸响。 紧接着,等楚维阳看去的时候,接近黄昏时的阴沉天穹陡然间像是猛地低垂了下来,倏忽间,呜咽的天风之中,瓢泼大雨直接倾倒下来。 前世今生,楚维阳都是头一回在汪洋大海里讨生活。 可是源自于那几位经年老修的魂魄记忆,那关于外海的四时体悟,这会儿忽地萦绕在楚维阳的心神思绪之中。 「夏天到了……」 ----------------- 百蛇列岛。 江山雨落,无尽唏嘘。 可这会儿,人世间的一切感怀似乎都难化作雨滴落到那焰火的风暴之中去。 只霎时间,海岛外,便是层叠的白色雾霭蒸腾而起。 只是再多的缠裹, 却也无法遮掩那熊熊火势之中,随风扬起的灰烬与尘埃,以及那些焰火里面,扭曲着挑动,恍若是古巫觋起舞的,自由而烂漫的身形。 不时间,有扬起的灰烬与尘埃沾染着风暴外的瓢泼大雨,化作某种泥泞掉落下来,然后在焰火风暴里复又被锻炼成某种灰黑颜色的渣滓。 紧接着,便是某种难掩的恶臭味道,在整座岛屿中弥散开来。 只是这会儿,闫家的三长老已经没有心思去观瞧岛屿上的一切了。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那猩红的眼波里似是有倾泻的汪洋在流淌,伸出手来的时候,层叠的火煞包裹着苍白的手指,恍若是甚么利爪,死死地攥着一个干瘪老叟的头颅。 一路以来的耐心,已经被渐渐地消磨干净了。 因为闫家三长老已经明白了一个真切的道理——似乎庭昌山法统外传妖族的事情已经成为了定局。 倘若无法将这桩事情处理好,整个闫家,不只是闫见明,包括他自己在内,将会有许多许多人,为之亡命奔走,为之付出性命。 而这一切的因由,都是那放在闫见明乾坤囊里的一部道书。 于是,三长老低下头,看向大半张脸已经血肉模糊的老叟。 「你应该知道我是来问甚么的,你也不是贫道第一个问这些话的人,贫道一路走来,杀了许多人,还可杀更多的人,可我需得有一个答案,必须得有一个答案! 所以为了这个答案,我愿意放一个人一条生路,那么,这位……莫道友,你愿不愿意回答贫道?」 沉默着。 一息,两息,三息。 三长老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面容,似乎又有变得扭曲起来的趋势。 他死死地抿着嘴,似是在竭力的遏制某种即将要喷薄而出的冲动。 下一瞬,就在三长老已经微微眯起眼睛来的时候。 忽然间,三长老的耳边,传出了几乎比焰火的霹雳声还要低微的苍老声音。 「我……我说……我说……」 于是,只闪瞬间,三长老复又冷静了下来,他平静的脸上不见了丝毫的表情,只是抬起手,生生用那利爪提着老叟的头颅,然后稍稍侧头。 「说,贫道听着呢。」 话音落下时,那老叟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 「族长她……」 三长老皱了皱眉头,他又变得不耐烦起来,催促着追问道:「你们族长她怎么了?」 话音落下时,连萦绕在三长老耳边的破败的喘息声都忽地戛然而止。 再看去时,那老叟直直的瞪着那双浑浊的眼眸,就在三长老的手中,忽地失去了生机,只有一口仍旧悠长的出气,不时间带出些嘴角的血沫。 狠狠地将手往下一掼。 三长老怒极,立身在原地,几乎要将一口牙都咬碎。 他咧了咧嘴,仿佛要嘶吼,闪瞬间,又似是有话要说。 可最后,他的脸色一点点狰狞起来,到底还是在无声息的沉默里,忽地将回旋的五凤火相演化到绝巅。 凄厉的凤鸣声中,方才听得三长老恍若是痛苦的低沉呻吟。 「老母,何苦我闫家——!」 ----------------- 灵浮岛,土丘前。 原本镶嵌着玉符的平台,这会儿又被楚维阳极奢侈的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炼金,再仔细看去时,炼金的表面上,尽都是些细密的纹路。 说来也奇,不论是哪一类篆纹,如今楚维阳见得也多了,论及诸般用法,见得都是这些篆纹首尾勾连,那一条锁链便是一道禁制;再了不起数道锁 链彼此交织成网,便是无上阵纹的雏形。 可还是头一回,楚维阳但见这符阵的表面,尽都是些弯曲的似蝌蚪一样的古怪文字,有的长,有的断,倏忽间粗重如点,倏忽间又蜿蜒似钩。 可不论如何的奇异,这些蝌蚪篆纹尽都独立的篆刻在炼金表面,谁也不与谁勾连牵系,只错落有致的描绘着。 这便是玄门的通幽秘术符阵。 这会儿,平坦的土台上,横摆着的,已然是堆积成小山一般的妖蛇躯壳。 仔细看去时,内里已经完全没有了魂魄真灵的波动。 只是在阵纹的正中央,仍旧有着一小堆蛇卵,任由之前符阵的驱动,却不曾有魂魄真灵被摄取而来。 可面对这样的变故,楚维阳却并不担忧,他反而像是消去了悬顶之剑一样,整个人忽地松弛了下来。 又或许也有被太多人的记忆洪流冲刷心神,受到了些影响的缘故,这会儿的楚维阳脸色煞白,偏生却有了几分微醺的姿态,仿佛有种眩晕感如影随形,却又教楚维阳飘飘乎不知所以。 原地里,楚维阳捏起一枚蛇卵来。 他仔细的辨别着上面的细小纹路。 「唔,认出来了,这是莫道忠他十三堂叔的借胎转生之躯壳,只是……这人被他的亲弟弟害死了,抽取了体内妖脉来炼化修行,又为了防止他报复,刻意用了道符箓,教他魂飞魄散……」 说罢,楚维阳的手腕一扬,就将蛇卵抛起,紧接着,手腕处的白玉毒蛇,忽地像利箭一般腾空跃起,血盆小口一张,便将那圆润似丹药的蛇卵吞下。 紧接着,玉蛇缠绕在楚维阳的手腕上,蛇躯舒展之间,那白玉般细密的鳞片缝隙中,忽然有赤红的血光不住的兜转而过,而伴随着血光的兜转,玉蛇的气息也一息更胜过一息。 「好孩子!百条妖蛇躯,就是百种妖蛇血煞,而百炼灵元是《青竹丹经》第二篇的要旨所在,有这打下基础来,便能给你铺就通往筑基境界的通衢路,再有……再有血煞道,养炼血中元灵,与那《青竹丹经》,岂不是天作之合?」 话音落下时,玉蛇吐着蛇信,发出嗡鸣声,似是欢快的应和着楚维阳。 而与此同时,楚维阳的手复又落在了一枚圆融的蛇卵上。 轻轻地捏起,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也忽地高起来了一分。 「这是……莫岛主为她自己准备的借胎转生之躯壳……」 第69章 炉炼菁英煅剑意 「若是以血煞道的修行理念来看,这枚蛇卵之中,属于碧云海蛇的妖脉最为浑厚,根基最为牢固,潜力最为巨大!只是真正教人钦佩的还是莫岛主的心志。 莫家的一众族老们为她选来了这枚蛇卵,可岛主到底是有志气的人,仍旧想着驻足在筑基境界的巅峰,继续窥探丹胎之境,所以在此之前,根源不得有损! 她只是将这枚蛇卵视作是最终走投无路时的不得已选择,也正是因此之故,这蛇卵里没有将魂魄真灵炼入,反而保留了妖兽血煞的纯粹,是此脉百变之源。 有了这一枚蛇卵,有了这一道作为根源的妖兽血煞,这百炼灵元,便会是同源而出、一脉贯通的清朗意蕴,使之血脉浑厚,但蜕变有迹可循,不至于驳杂。」 如此将话说罢之后,楚维阳将蛇卵朝着玉蛇摇晃了几下之后,反而极其郑重的好生封存了起来。 玉蛇有灵,亦知此是紧要事情,于是,缠绕在楚维阳的手腕上面,嗡鸣声愈是欢腾。 与此同时,淳于芷清丽的声音响起,她的眼中没有《青竹丹经》,更没有这玉蛇的造化。 「那岛主没留下魂魄烙印,她可知晓灵浮岛?她人又去了甚么地方?再怎么样的志气,和闫家三长老打上了照面,哪怕是一般无二的相同境界,只怕也不会是一合之敌,那可是《五凤引凰南明咒》!」 闻听此问,楚维阳稍稍怔了怔。 不是他在思索些甚么,而是不断冲刷在心神之中的记忆洪流让他的思绪不可避免的迟滞下来。 眩晕感之中,他几有着不可掌控的飘忽感—— 是了,我方才是因为甚么而松弛来着? 是了,芷姑娘所问的问题是有答案的,可答案是甚么来着? 怪哉,这一切我都想过,可又好似是忘却了一样…… 如是愣怔了好一会儿,楚维阳方才从这种迟滞感觉中,极为艰难的用思绪将那些必要的记忆抽取了出来。 再开口时,那喑哑的声音才又逐渐变得流畅了起来。 「那岛主并不知晓灵浮岛,这事儿是一众族老最后瞒着岛主安排的,毕竟……关乎的是自己借胎转生的机会,当然,也可能是莫岛主刻意的不想要知道,唯恐这桩消息坏了自己道心。 至于说她去了哪儿,依照一众经年老修的记忆,接到莫道忠玉简传书的瞬间,其实莫岛主便猜测到了一二,《噬心唤命咒》她不会不认得,晓得了被算计,她也甚是果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不管寿宴之期了,直接拿着玉简中的法统传承,便去寻碧云老祖了。 许是那一瞬间她自己也明白,留在百蛇列岛,无非是被人寻上门来死路一条,茫茫外海找寻一个人很难,可拿着法统去碧云老祖那里换一条活路,却比较简单! 或许,碧云老祖得到法统传承之后,便会杀了莫岛主一了百了;或许,莫岛主真个得到了精纯的妖脉,炼化后要窥见更高境界;或许,血煞道的反噬,只会教世上多出一条碧云海蛇来。 可不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与我无关了,至少,在可以预料的短时间内,与我、与灵浮岛无关了。」 许是这桩事情暂时了结之后带给楚维阳的松弛感。 伴随着一口长长地浊气呼出。 楚维阳终于一点点消弭去了心神之中传递来的眩晕感觉,心神中的思绪回复了清澈与跃动,并且渐渐能够很好的将冲刷来的记忆碎片洪流尽都彻底掌握。 只是短短的瞬间,百余人的凌乱记忆交替的涌现,并且融入楚维阳的心神。 饶是思绪恢复了清澈,可偶然间的闪念里,楚维阳的眼波深处都有着无可避免的茫然一闪而逝。 消化了记忆的, 不过是缓解过来的第一步,紧接着,萦绕在楚维阳心神之中,是并不属于他,却异常浓烈的种种情绪。 贪婪、恐惧、迂腐、沉闷、狠辣…… 那些情绪并不鲜活,像是甚么糟粕被封存在瓮中,经了漫漫光阴岁月酝酿,最后凝结成的酸臭的腐烂酒浆。 可到了这一步,楚维阳也渐渐地有了抵抗的办法。 闪瞬间,冰封的心防洞开,蕴藏在记忆深处的痛苦、饥饿、愤怒尽都化作交织的雷霆与火焰的洪流,朝着侵蚀而来的情绪冲刷而去。 紧接着,楚维阳运转起水火两相的四部功法。 激烈涌动的心神之中,是青龙钓蟾道图悬照,是玄冥丹鼎的道果虚影悬照,是《五凤引凰南明咒》和《九面玄龟太一咒》的咒印符箓悬照! 无量明光大放,登时间,像是日月悬空镇住了沸腾的浩渺云海,遏制住了一切变化生发的源头。 与此同时,楚维阳遂一挥手。 环绕在四面八方的护岛阵法,在这一瞬间忽然洞开了一道口子。 倏忽间,疾风骤雨席卷着呼啸而来,将楚维阳看起来寂寥而孤独的身影淹没。 烈烈风中,很快,楚维阳的衣衫被风雨打湿。 只是这会儿,楚维阳眯着眼睛,全数的心神,尽都沉浸在了那刚刚融合的记忆里面,沉浸在了莫家百余位族老,那各自漫长的一生里,对于四时变化的印象与体悟。 于旁人看来,这是穷极无聊的光阴变迁,这是天地间最为冷漠的岁月销蚀。 可在楚维阳的眼中,这是又一部向自己敞开的剑法,是即将洞悟的六道浑厚的剑意—— 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 既然本就在剑道修行上走出了岔路来,既然本就是靠着浓烈的情绪去熬炼剑意。 那么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别人侵染而来的情绪,别人关乎于四时变幻的记忆,也该能投入丹鼎中,炼得菁英,炼得六正剑意! 这是倏忽间楚维阳为了缓解情绪侵染而想到的办法,可忽然间他发觉,倘若是此道可行,或许自己又将自身独特的剑道修行天赋往下又深挖了一步。 蜿蜒,但又通衢的一条路。 夏日热烈的风暴席卷在岛屿上空。 浓烈的情绪混合着记忆被锤锻入丹鼎里面。 早已经通过道书,被记得熟稔的《夏时剑》亦同样显照在心神之中。 法剑悬于身侧,剑气呼啸间,寒光争鸣。 某种激昂与热烈里面,似乎要有更高邈醇厚的剑意喷薄而出。 可正就在这样紧要的关头里,丹鼎中倏忽间焰火一顿,再看去时,炼入其中的驳杂情绪,早已经烟消云散去。 原地里,楚维阳抽动了几下嘴角。 「到底是孱弱一族,端是打熬年月日子,竟无一人上得了台面!」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虽未得剑意,却也彻底恢复了寻常。 挥挥手,灵光兜转间,护道大阵复又遮住了呼啸而来的风雨。 与此同时,禁制的另一端,淳于芷的声音响起。 「往日里我也未曾怎么用过这通幽术,如今看来,短时间内也不宜动用太多回,否则记忆洪流的冲刷下,容易动荡魂魄本源,若能在潜修之地好生将养还好,若是在外漂泊,一个不小心,便容易被人所趁!」 闻听此言,楚维阳亦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这会儿的他就像是从宿醉里缓缓清醒过来一样,虽然已经恢复了正常,却仍旧有着低沉的情绪萦绕在他的心神里,有某种割裂的痛感回响在思绪的尽头。.br> 只是,或许也是被记忆洪流冲刷的变化,他今日里的想法竟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跃动起来。 倏忽间,他似是又想到了甚么。 「芷姑娘,倘若是我逆用玄门通幽秘术,在捕捉到某一个人的气机之后,能否以记忆洪流反向冲刷过去,震慑某个对手的心神?不要那人昏厥,也不要那人似我刚刚一样,但只要能有片刻间的迟滞,在斗法中,都是生死可分的机会了罢?」 闻听楚维阳这样的问话,法剑中,淳于芷长久的沉默着。 这会儿,真正眩晕着酩酊大醉的,似乎变成了淳于芷。 良久时间过去,她才又复杂的开口。 「你……你……你怎么想到的……」 这般呢喃了好半天,淳于芷才将话真正说得囫囵了—— 「还是那句话,往日里我也没怎么用过通幽术,经验上能说得甚少;只是这到底是秘术,不是法门,逆练也伤不到人根基,追究其义理,也是能说得过去的,只是若用了出来,怕是难有甚么样的效果。 毕竟,百余道残魂的记忆洪流,也不过是教你短短的眩晕了片刻而已,你反用记忆洪流去伤人心神,掰着手指头能算清楚的年岁,泰半还是在镇魔窟里日复一日,能有多少记忆去震慑人心神?」 闻听此言,楚维阳忽地笑了笑。 「是啊,能有几多记忆去震慑人的心神呢……」 这样感慨着,再度涌现在楚维阳心神之中的,则是曾经那渺远前世里的纷繁种种,那一段段精彩纷呈的文字,那一道道颜色斑斓的光幕,那一声声千回百转的音调。 于是,楚维阳仍旧笑着,扛起大瓮,收拾好土丘上的妖蛇躯壳,便转身往道殿之中走去。 许是大瓮沉重了些,他几乎走得一步一顿。 他分明已经恢复了过来,他分明清楚这一切不过是记忆洪流冲击之后的余韵。 可是静静地矗立在原地,他只是觉得悲伤。 第70章 惆怅路上风似歌 夜深时,浩渺海上仍旧是疾风骤雨卷起滔天巨浪,那幽暗的夜幕下,似是天与海间,皆成了蒸腾水汽的世界。 只是这电光石火之间,忽地有一道啼鸣声划破了波涛浪涌的呼啸声音,仔细看去时,幽暗的半悬空中似是有焰火炸裂开来。 连绵不止的哀鸣声中,倏忽间从摇曳的火焰旋涡之中显照出五色神光来,只是闪瞬间,洞照成五凤火相神形。 紧接着,五凤乘风裹雨,腾空间就要化作五色遁光,朝着各不相同的方向遁逃而去。 唰——! 直到破空声传出,直到那焰火的轰鸣里,四道神鸟火相尽都在啼鸣声里崩溃开来。 一闪而逝的耀眼光芒里,方才教人发现,那真切的悬照在幽暗天地之间,不断涌动的漆黑大幕,恍若是悬空的河流在流淌。 而此刻在焰火最后寥落前的映照下,点点的五色灵光从漆黑大幕上面返照,乍看去时,又似是垂落的无尽经幢。 再看去时,漆黑大幕前,在垂落的厚重经幢的环绕下,只剩了那赤凤啼鸣着,恍若一道流星一样,倏忽间划过层叠交缠的风雨,最后狠狠地砸落在海面上,又似是挣扎着想要跃起,复又被风雨卷着,第二度狠狠地砸落在海中! 破空声响起。 原地里已经没有了火凤的外相。 仔细观瞧去时,是闫家三长老,浑身湿漉漉的,极其狼狈的从海中冲出,凌空而立的瞬间,便是五色焰火重新显照在他的身侧。 因着那火光的明亮,遂愈教人清晰的看到了中年道人那狰狞的面容。 只是从更宏伟的天地寰宇间看去,浩浩汪洋之上的五色焰火,也只渺小的像是甚么豆大的烛焰,在风雨之中摇曳着,似是下一瞬间就要彻底熄灭。 再然后,便是三长老的声音,从风雨中艰难的回响着。 「贫道是庭昌山客卿长老!是东山诸族一脉!观汝道法,自壬癸之中,阴阳两相磋磨,炼得煞炁,该是元门大教出身,不知你我几时有的恩怨,非要与贫道这样做过一场? 道友,若是误会,就此离去,贫道可以当做甚么都没有发生! 或者现身一叙,若能将恩怨说开,也是一桩美事,但若是一味阻我,道友,我是在为庭昌山奔走!这其中的因果,你可承受得起?」 话音落下时,三长老那鹰隼一样的眼眸死死地越过焰光的照耀,注视向那层叠帷幕的后面,希冀能够瞧见甚么朦胧模糊的身形。 只是注定要教他失望了。 忽地,一道极尽沧桑的女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一同响起。 只是听着声音,应该是人到中年,稍稍喑哑的声音中满是风霜过后的粗粝痕迹,可人偏生还站在风姿余韵的末尾,未曾彻底展露老态。 只是听着那朦朦胧胧的沧桑声音,便教人没由来的顿觉韶华逝去的哀伤感慨。 「因果……本宫前来,本就是为的一桩因果!炼五凤妖炎,你不用说,就定然是庭昌山门人了!本宫要找的,亦是庭昌山门人! 曾经有一位犯了错的剑宗的天才,不得志许多年,蹉跎在镇魔窟中做个小小的管事,只想着躲起来,当年故人谁也不肯再见。 我听闻北疆变故的时候,以为当时地龙翻身,就已经将他葬下……遂启程,千里奔波过去,要看他最后一眼,送他最后一程。 可谁承想,竟教我在灵丘山瞧见了他的坟茔……虽说人死如灯灭,一切因果尽消,可本宫还活着呢,他的故人们,都活着呢! 因是,遂去灵丘山叩拜了元门的那位老祖宗,问来了消息,你说巧不巧,最后要了他命的,是庭昌山门人,是东山诸族一脉!」 一番话说道最后,四面八方回响的声音,竟然倏忽间凝聚起来,竟然在三长老的身后幽幽响起。 霎时间,三长老猛地打了一个寒兢,猛地在半悬空中一步腾跃,一步回旋。 再往原本驻足的身后看去时。 朦朦胧胧的经幢交叠成厚重的漆黑大幕,而踏足在那流淌的玄色长河之上的,则是一个鬓发花白、身披紫袍的中年女人。 而此刻被中年女人单手捧在怀里的,是一块稍有些破烂的木板,在那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耀下,隐约能够瞧见其上斑驳的古篆文字—— 故剑修马三洞之墓! 只霎时间,三长老的脸色忽然间变得煞白。 狂风回旋里,是幽寒的冷意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电光石火间,那摇曳的焰火果然成了风中的烛焰。 五色,四色,三色…… 一道道焰光在幽寒的冷意之中发着哀鸣溃散去。 直至最后,便只有赤色的焰火仍旧艰难的包裹在三长老的身周。 这会儿,饶是那沉浸在悲伤与惆怅中的中年女人,也不禁多瞥了三长老一眼。 「境界虚浮!」 如是斥了一声,风浪里回旋的水相寒意与煞炁之中,方见中年女人那略显狰狞的声音。 「人死不能复生,故而本宫虽然现身,可咱们这一桩恩怨,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开了!」 「据说……元门的地师一脉,风水堪舆也好,布阵落禁也罢,皆发源于葬经一脉,而葬经一脉,据传说,源于古巫觋一脉,是悼亡时诸多仪式的集大成汇总。」 「所以说,给人送葬,不止是要有火,要有烟尘,以及巫觋的肆意起舞。」 「还要有殉葬!有牲畜!有祭器!」 「记住,倘若是阴冥路上遇到了我那故友,记得转达一声,本宫是道城雲霁一脉谢成琼,要教他知道,这茫茫人世里,还有人记得他!」 听着这十分熟悉的话语,原地里,那三长老脸色愈发狰狞。 再开口的时候,许是寒意过甚,他的声音抖动着,十分的尖利。 「你……你早就跟在跟踪我了……」 「你甚么都知道!」 「不,这……马……这马三洞,不是我杀得!」 「杀他的是淳于淮!是东山淳于家的人!不是我闫家——我姓闫!我真的——我姓闫!」 闻听此言时,谢成琼忽地一笑。 她眉眼间的皱纹显现出来,仿若是岁月里风吹拂过的痕迹。 「我都知道,我甚么都知道。」 「可是庭昌山家大业大,丹霞老母的名声我也是听着长起来的,杀上山门去?我没有那样的本事……」 「这趟又出门来外海,是打算寻一寻我那故友的剑法传人,可谁想竟然在百蛇列岛瞧见了五凤妖炎……」 「闫道友,这一切,尽都是缘法,尽都是因果,尽都是灾劫!」 「记得,一定要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阴冥路上遇上了,一定要把话带到。」 话音落下时。 不知道甚么时候,那明灭不定的焰火已然停滞跃动了许久。 再看去时,哪里还有甚么焰火,只剩了赤红的灵光显照在身周,包裹着脸色僵硬且扭曲的三长老,尽都被封在了幽寒的冰壳里面。 谢成琼抬起手,虚虚的点在了三长老的心口上方。 倏忽间,有灼热的焰流从绛宫心室里流淌开来,朦胧的暗红火煞炁中,登时间,遂将三长老的遗骸煅烧成灰烬与尘埃。 些许灰白的齑粉散在了狂风中。 再看去时,谢 成琼的手中,遂只剩了一朵五色焰火回旋,复又随着谢成琼的手腕猛地一抖落,便化作了五色的烟尘,彻底消散在了夜幕之中。 最后,是一道极尽悲伤的叹息声落下,再看去时,原地里甚么身形,甚么经幢,甚么大幕,尽都消失不见了,像是倏忽间溃散在了风雨之中,消弭于无形。 ----------------- 庭昌山,山顶道宫里。 仍旧是丹霞老母的法身端坐在莲台上,仍旧是淳于淮立身在道殿中央,冷眼去看丹霞老母。 短暂的沉默与对视之后,终于,还是淳于淮不大耐烦的开口问道。 「又唤我过来做甚么?」 丹霞老母的脸上瞧不见丝毫的悲喜模样,她只是静静地开口,像是聊起家常来的落寞老人。 「闫家的老三,死在外海了。」 闻言,淳于淮挑了挑眉头。 「所以呢?填进去三条人命都不够,这会儿又要喊着我再填进去一条人命?我知道,这些年里你想着开宗立派都快想疯了,可是,从古至今,你可曾听闻过只有祖师孤零零一人的圣地大教么?」 闻听此言,丹霞老母反而和蔼的笑了起来。 「乖囡,真个教肉身气血影响了神魂和思绪?咱们娘俩掰扯掰扯,不论是看上人家的灵物,还是教你大姑姑去闯山门,又或是瞒着一家老小跑去灵丘山……乖囡,这一切从头算起,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你做下的!这庭昌山里,谁都能恨奶奶,谁都能愤懑!可唯独你,唯独你淳于淮!你没资格恨!没资格愤懑!更没资格来教我!」 话音落下时,好似是惊雷炸响了最后一下。 接下来,偌大的道宫之中,这一老一少都沉默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不多时,终于,还是丹霞老母的声音响起。 「古籍曾云凤凰涅槃之秘,这样的传言并非虚假,你只要这桩事情做好了,奶奶答应你,一定传你这重炼肉身阴阳的秘法!」 闻听此言,淳于淮终于双眸明亮起来。 他赶忙往前扭了一步。 「你说话算数!」 「奶奶说话,自然算数!」 「空口白牙应下的不算!你……需得赌咒盟誓!」 「好——!奶奶给你赌咒!给你盟誓!」 第71章 斩妖除魔修散手 说起来《青竹丹经》,说起来第二步的百炼灵元,事实上在灵浮岛的这桩变故之后,一切所需要的底蕴便已经凑齐,剩下的不过是重复的炮制工作—— 木质道殿中,楚维阳借着悬在道殿中央,被护道大阵不断蕴养的天青色法焰,施展着血煞道的偏僻法门,以焰光将妖蛇的躯壳卷在其中,复一道道的打落法印,最后将躯壳尽数炼成齑粉,只剩下一团精纯的、满蕴灵光的血元。 起初时,楚维阳的动作尚显滞涩,可是紧接着,楚维阳便彻底将纷繁的记忆消化吸收,举手投足间,仿若是演练了千万次一样,熟稔不说,部分精要的细节,也几乎变得像是呼吸般的本能一样。 论算起来,不过是短短半日的功夫,将百炼灵元的宝材尽都准备好之后,楚维阳复又将那一口大瓮用起来。 内壁上被楚维阳以剑气削出一道道浅坑,然后以秘法,将一道道血元炼入灵石之中,复又将萦绕着赤红血光的灵石篆刻上生僻的篆纹,镶嵌在了浅坑中。 乍看去时,似是和昔日里培育白玉毒蛇的手法一般无二。 可论及细节上,却不知精细、高深去了多少层,只是外相上大致相仿,内里却几若是云泥之别。 如是,以血色灵石将蕴养的法阵布下,乍看去时,漫天星斗在内壁上回旋成长河,闪烁着赤光,又似是一道血色洪流。 再往内里看去时,这回,一层层品质更高的灵药平整的铺在瓮中,映衬在内壁上的血光照耀下,不断地兜转着充沛的灵韵。 这亦是莫家留给他的一桩浑厚机缘,甚至在楚维阳的眼中,不亚于那几座茅庐的浮财。 倏忽间,乌黑一箭刺去。 而楚维阳也随即见猎心喜,约莫是同样的修为境界,这才真个教他有了些斩妖除魔的感触。 而比起楚维阳心念一动便能够斩落的寻常鱼获,所谓的妖鱼,一直以来都属于是需得他抬抬手、捏捏法印的难度程度。 盖因为楚维阳身上的一切法门都有迹可循,剑法出自乾元剑宗,水火两相都有庭昌山法门痕迹,便是《五脏食气精诀》,都有着百花楼的传闻和盘王宗的传说。 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 闻听了淳于芷这样的阐述,当是时,楚维阳便想到了盘王元宗,想到了漫漫光阴岁月过去,自家法脉只剩了《五脏食气精诀》这一份传承。 他们炼化着碧云海蛇的妖脉,故而术法手段上,便也趋近于这两大类,正契合楚维阳。 一念及此,楚维阳复又将手捏起剑指,指尖处,丝丝缕缕的毒煞炁显照,似是笔锋处沾满了墨汁,只一息间,楚维阳凌空书符,缭乱的字迹端是铁画银钩,偏生教那悬照的符箓又有了几分独特的意蕴。 与此同时,楚维阳已经将部分的灵石捻成粉末状,调和着一小撮乌黑色的毒道药泥,均匀的洒在灵药的缝隙之中。 …. 楚维阳也是使得讨巧法门,融会贯通了诸位经年老修的记忆,便也在稍稍适应之后,做到了这样的地步。 更相反,炼制碧云涣神丹的主材料本就是碧云海蛇,正巧了,印证白玉毒蛇此番的百炼灵元之蜕变。 这便是《小五行水遁法》的妙用。 说到最后,淳于芷又兀自笑了起来,似乎在她的想法里,这样的烂账不过是两处圣地大教狗咬狗一嘴毛的腌臜事情。 一念及此,山河簋从袖袍中显照出,去接那道乌光的时候,楚维阳已经在考虑这妖鱼会不会有别样的味道了。 当然,每每和淳于芷聊起一桩桩妙法背后的根脚,听淳于芷用寥寥数语描述出这些法门背后曾经的波澜壮阔与无尽恢宏,每到这个时候,楚维阳都 不禁遐想,遐想自己有朝一日将这些法门尽都学去后的景象。 这样的风暴裹挟之中,随即将那鱼妖困在方寸之间,任由其四下里逃窜,但是在水火的席卷下,却最后都不得不退回漩涡的中央处来。 毕竟只是遮掩身份用,有这么一两式散手便已经足够了。 能做到于水面上静立,只是这部术法初入门径的体现。 这是那些神魂记忆里面并不存在的画面。 淳于芷轻笑了一声,似是想到了甚么笑话一样。 据说到了那一步,只要是立身天地间,只要是五行所在之地,便是逍遥道场,便是来去自如,再无什么禁制阵法能够将之桎梏,当然,这里面有些话说得夸张了,可也足见此遁法的高明。 蚀心符箓!水箭咒! 只这一息间的出手,楚维阳已经是将两部法门融会贯通来用了。 有说法是,这雷咒本就是神宵宗传承;可另有说法,认为大小五行之术,皆发源自五行宗,也皆是在一场灾劫里遗失去的,只是小五行遁法散落人间,而大五行雷咒却被神宵宗学了去。」 昔日里曾经为了不浪费这壶宝丹,楚维阳才第一次生出了寻找调和水火修内丹法门的想法;可等自己真正走到这一步时,这一壶碧云涣神丹,却早已经不再是自己修行最好的选择。 楚维阳正在厚重雾霭之中演练《小五行水遁法》,顺便再搜罗些妖鱼来继续修行的时候。 而这会儿,楚维阳遂愈发觉得蚀心符箓与水箭咒很是趁自己的心意,因是,第二遍再用出来时,几若是福至心灵一样,楚维阳竟将两道术法联系在了一起。 他随即看向层叠的雾霭外面。 楚维阳正身处在层叠交缠的厚重雾霭里面。 静静地站在道殿的门口,楚维阳忽然间有些释然。 「既然是以小五行为名头,顾名思义,便不止是一门水遁法,另有四部同等品阶的遁法印证四行,而唯有真正掌握了五部遁法的人,方能够融会贯通,在五行轮转中,洞悟《小五行遁法》。 …. 起先时,是一手结成宗师印,微微抬起,洒落翠玉火与乌光水之后,仍旧悬在空中,并且不时间抖动着手腕,调整着法印的方向。 可紧接着,楚维阳转念一想,遂另有一番疑惑,于是问道:「既然有《小五行遁法》,那么可有甚么《大五行遁法》之类的法门,岂不是还要更高明些?」 当然,到了这一步之后,若有心思,静立时施展一般障眼法,便也能如那一日的莫道忠一样,将身形藏匿在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中。 法阵外,是夜幕下仍旧瓢泼的疯狂喧嚣。 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 —— 翌日,天光大亮。 正此时,楚维阳的神情忽地一顿。 眼见得此,楚维阳这才立身在海面上,抬手一招,一道乌光便卷着妖鱼跃出海面。 他并非是斩去了那些许的悲伤意境,只是像一滴墨在一泓水光里面渐渐晕散开来一样,他只是像承受了痛苦、饥饿、愤怒一样,同样承受了这种长久萦绕的意蕴。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最后,楚维阳只是笑了笑,然后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大瓮的边沿,而后接连九道法印打落,灵光没入玉蛇身躯之中后,再看去时,那玉蛇遂已陷入了昏睡之中去了。 再进一步,则是如楚维阳这样,辗转腾挪间,那碧蓝灵光随着心念而动,落脚处便是灵光飞至处,未有丝毫不谐。 楚维阳当然明白,那一道嗡鸣声里无法传递出这样丰富的情绪,这是玉蛇与自己间气机的共鸣所传 递的灵韵,代表着漫长时间的蕴养之后,这玉蛇已经进一步具备了灵智。 那妖鱼且惊且惧,随即便要绽放起一道湖蓝色灵光来。 「遁法至高便也只称小五行了,而被冠之以大五行的,则另有法门,乃是神宵宗的一门无上杀伐术,名唤《大五行天心雷咒》。当然,说到这儿,便又是一笔烂账—— 随着一声轻柔且复杂的叹息声,楚维阳这才一挥手,用写满篆纹的符纸将瓮口死死地封住。 直至今日。 只是若障眼法不高明,便会如楚维阳一样,到近前时就能洞见气机,发现踪迹。 忽然间,他竟从先天八卦的阵法之中发现了一尾真正将妖气炼入气血之中,有类于修士真正掌握了修行境界的妖鱼! 浩浩海上风暴仍旧在持续,只是其激烈程度,较着早先时已有所衰减。 那便是身合灵光,于世间水汽之中凭空飞遁! 做到这一步很难,不仅仅需要筑基之上的修为境界的加持,而且还需要有一定水相功法的底蕴加持,再一朝对于水遁有所通悟,才能够掌握这样玄奇的变化。 这会儿。 然而,根据法门中的描述,在这之上,还有另外的境界。 这也就意味着,在这片海域之中,最常见的便也只是那些刚刚窥见修行之路的妖鱼。 …. 因是,楚维阳随即拿这炼气期的鱼妖练起手来。 而随着这样的变化,雾霭之中蒸腾起风暴漩涡来,仔细看去时,内里白鹄火相与九面玄龟倏忽间显照,火在上搅动云烟,水在下舞弄漩涡。 他没有再继续驾驶孤舟,而是整个人脚踏着一道碧蓝色灵光,似是凌空飞渡一样,倏忽间不停歇的在海面上飞掠而过。 日后在外海行走,总难免要有在人前出手的时候,到时候只一眼教人看去,心思活络些的,便能够瞬间洞见楚维阳的根脚。 因是,当这一壶宝丹倾倒去后,偌大的瓮中也遂也显得满满当当。 轰——! 做罢这些,轰隆的雷霆撕裂了夜幕,远远的天穹尽头,似是有流星一样的朦胧焰火划过,落向更渺远的天际。 即便是出身庭昌山,见过了诸般妙法的淳于芷,对于这部遁法都很是赞叹,并且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就辨别出了法门的跟脚—— 当然,这样高明的玄家遁法,也不是没来由的,虽都是些坊间传闻,可基本能够证实,这一套遁法出自于五行宗,乃是此宗古时衰颓时,自家法门不得已的外泄,到了今日,已成定局……」 想来,这妖鱼大约是被风暴席卷到此地来的,误打误撞间又闯入了乌光水环绕的先天八卦阵法之中,虽然些许的水相毒煞之炁不曾教它殒命,可先天八卦的奇诡,却生生教它被困在原地,直至被楚维阳所发现。 而与此同时,楚维阳的另一手则不断变幻着,开始逐一验证那百余位经年老修的神魂记忆里「传授」的水相、毒道法门。 总不能真说自己的剑宗外门、庭昌山别传…… 早先时的辗转腾挪,不过是将这些法门尽都在手上过一遍,只有真切的体悟之后,才晓得法门是否适合自身。 层叠交缠的雾霭之中,楚维阳辗转腾挪间,随着碧蓝灵光的兜转,却兀自陷入了「苦战」之中。 等下一瞬,那妖鱼想要逃窜时,哪里还来得及,正被乌色水箭刺穿而过,登时间一命呜呼。 虽然说出了道城的门就算是人在外海了,可真个论算起来,哪怕将灵浮岛,甚至更往东面很远的百蛇列岛都算上,仍旧是属于近海的范畴。 但看去时,原地里那妖鱼已经显得颓靡了些 ,但身上灵光仍旧凝练,蒸腾的妖气更是张牙舞爪、颇有气势。 再然后,是那一整壶的碧云涣神丹,也被楚维阳尽都倾倒在了大瓮里。 于是现在的楚维阳,只要将这些散修法门掌握的熟稔了些,日后行走时,便也有了遮掩的身份和手段,再说自己是散修,也能更教人信服一些。 只是那光晕还未彻底展露,破空声中,便被乌色水箭刺破。 老实说,自从水火两相兼修,得以演化五炁玄冥之后,这碧云涣神丹便已经可以用于楚维阳的修行。 …. 唰——! 下一瞬,四下里水光汇聚而来,裹着那道毒煞符箓,登时间若利剑一般刺向妖鱼。 但见楚维阳这会儿脸上的笑容,似是已经对这两部术法的威力颇满意。 而莫家的传承送来的正恰到好处,这些术法连家传渊源都算不上,尽都是些散修之中流传的门类,莫家占据着百蛇列岛,也只能说是人多力量大,将更多的散修法门汇总而来。 只是往往这个时候,楚维阳却总会主动忘却,自己这一身所学,无一法门不是跟脚奇高。 原地里,楚维阳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再说些甚么,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忽地止住。 眼见得此,楚维阳最后才将白玉毒蛇好生的放入瓮中。 到那个时候,可以预见的麻烦,或许便会纷至沓来。 而近海之中人烟的稠密,仅次于七十二座镇海道城。 玉蛇嗡鸣声里,像是有某种忐忑,又似是有某种迫不及待的跃动。 指尖从玉蛇那洁白的鳞片上轻轻地抚摸过去。 借着护道大阵,他能够真切的感应到,这会儿又有同样炼气期境界的妖鱼,被风暴裹挟着,闯入了弥散的乌光水之中。 接二连三,便不再是偶然的事情了。 「怪哉……」 ps:遭重了,今天晚上忙,只四千字一章 (本章完) 寻春续昼 第72章 风波起汹汹浪涌 长久以来孤僻的生活,教人不得不心思敏感,且惯于惊疑不定。 这会儿,那一尾妖鱼刚刚被纳入山河簋中,内里水火盘旋,烈烈风暴化作的磨盘里面,那妖鱼的身形仍旧凝练,未曾被炼化的溃散。 正有着丝丝缕缕的妖兽血煞,先一步被淬炼出来,复熔炼入水火两相之中。 与此同时,楚维阳更是翻手间取出了一面薄薄的炼金磨成的圆镜,可仔细看去时,那却并非是圆镜,其上篆刻着细密的蝌蚪状篆纹,正是那面可以施展通幽秘术的符阵。 此时间,伴随着楚维阳法力的灌注,那通幽圆镜往山河簋中一照,伴随着暗红色的妖兽血煞一同散逸出来的,则是一阵阵袅娜的灰色烟尘。 倏忽间,这灰色烟尘一点点在通幽圆镜前凝聚成神形,乍看去时,已有了几分妖兽的形状。 这正是方才淳于芷在心神之中响起声音,给楚维阳的指点。 盖因为这等真正有修为境界,真正蕴养出灵智来的妖兽,在修士的眼中,躯壳里面已经蕴养出了魂魄本源,而又因为出身于牲畜之身,内里蕴藏的记忆洪流未有那般驳杂,便连些许的情绪变化,都纯粹很多。 若真个要深挖自身的「剑道天赋才情」,或许这类妖兽魂魄,才是上上之选。 狼狈的眨着眼睛,甩了甩脸上的水渍,丁酉年就只剩了声嘶力竭的咳嗽。 难以言喻的景象,楚维阳像是亲眼看着一座大山,不,是一道连绵的山脉,倏忽间从浩渺的海上跃然升起! 但他很清楚的明白,那不是山,不是山脉。 说来也是奇景,以灵浮岛为中央天元,这岛屿本就已经被一层厚重的雾霭缠绕,可雾霭的外面,因着风暴席卷的缘故,漫天的水汽不只是该从云层里凝结着往海中坠落,还是要从海面上被狂风席卷起来肆意回旋。 下一瞬,楚维阳舌绽春雷,几若煌煌道音响彻灵浮岛! 「水来——!」 仔细看去时,那毒煞炁中隐约间水火回旋的幻象,再仔细看去时,内里一道幽光蕴含五色,兜转间又化成漆黑墨色,颇似五炁玄冥的道韵。 将妖鱼魂魄封存,楚维阳不再迟疑,一步迈出,脚踏着碧蓝灵光,只几下腾跃,楚维阳便已经驻足在了厚重雾霭的边沿。 只倏忽间,楚维阳猛地抽身而退,这会儿,他甚至有稍稍失神,导致那碧蓝灵光慢了半息,方才追上了楚维阳的身形。 算上第一次的试手,这已经是楚维阳第三次施展术法蚀心符箓。 只几眨眼的功夫,身披着「绛红大袍」,丁酉年的身上只血肉模糊,更有甚者,依然能够透过那些翻卷的皮肉,看到内里惨白的骨骼。 浑厚的法力朝着罗盘灌注而去。 只是这一回,这术法在楚维阳的手中,又有了许多变化。 …. 分明刚刚还明亮了一会儿,仍旧是正午的时节,天色却阴暗的像是临近黄昏。 可紧接着,肉眼可见的,他的脖颈就粗壮了一大圈,从喉咙往上,那涨红的肤色下渐渐涌现出些许酱紫颜色。 这也正是一鱼三吃。 怀着这样的念头,楚维阳越过那道乌光,朝着水汽大幕的后面,几若是极尽全力的眺望着那无垠的晦暗天穹。 直到那咳嗽声变成了低沉的呻吟,直到那呻吟声最后都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孱弱喘息。 闪瞬间的惊疑不定。 某种意义上,这似乎变成了修士雄浑肉身气血和法力剑气之间彼此抗衡拉扯的现场。 这压抑的景象,似乎只是一眼,就要教人喘不过气来。 近地里,海面已经渐渐 地鼓起。 他似是想要说些甚么,可开口的那一瞬间,一道剑光倏忽间冲霄而起! 眼见得乌光已经从身前的海面上跃起。 这里同样是护岛阵法的边沿。 定下心念来,楚维阳随即扬起手,指尖以毒煞炁为墨,复又凌空书就那粗狂的符箓。 明光兜转之中,是一枚剑丸凌空兜转,倏忽间,凌厉的剑气化作洪流,从四面八方朝着师雨亭席卷而去。 再竭力看去的时候,那层煞白的水汽大幕的更后面,则是阴沉沉、灰蒙蒙的无垠天穹。 原地里,山河簋兀自兜转在身侧,楚维阳一只手已经要往那妖鱼的魂魄点去了,也正是在此刻,阵法的变化真切的传递到了楚维阳的感应之中。 与此同时,斑斓的霞光里,一道煞炁手印落下,将那剑丸捏在其中,灵光兜转之间,斑斓焰火盛开,只闪瞬间,便教那剑丸上满是斑驳的裂纹。 那是无穷无尽的水汽凝聚而来,那是万丈地脉下的火煞欲要冲霄而起。 半悬空中,丁酉年的身形一摇三晃,只倏忽间,萦绕在他身周的剑气灵光就数度明灭不定的变化着。 番天的浪涌呼啸着传出雷霆交击的声音。 可是原地里,师雨亭没有丝毫的惊诧,她只是捏着莲花法印,将手往上一托。 试手的事情已经无需再做第二回。 「何苦呢?引颈就戮,还能有一点真灵去走阴冥路的可能,但非得冥顽不灵,这百花煞炁侵蚀入你周天道体,是性命具毁!丁长老,何苦呢?」 每一下几乎浑身抖动的用力,都有着嫣红的血从伤口里渗出,而随着鲜血的浇灌,倏忽间,似是有一道道恍若花丝一样的灵光丝线,从丁酉年的血肉里乍隐乍现。 许是这一阵过去,便再也无有别的事情了,浩浩海上甚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过是偶然间碰巧了而已。 很快,他就涨红了脸。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那丁酉年艰难的咧咧嘴一笑。 楚维阳端的下了狠手,那妖鱼的性命,自然是手到擒来。 …. 那是真正意义上,滔天的巨浪! 这巍峨的天象面前,楚维阳大大的张开嘴,却彻底的失去了声音。 那翻腾着白沫的浪花翻涌之间,楚维阳低头看去时,已经能够真切的瞧见,游蹿在海面下影影绰绰的一片片交叠成汪洋洪流的妖鱼! 而那倏忽间闯入乌光水中的炼气期妖鱼,也正在楚维阳面前的不远处。 再去看那符箓,铁画银钩里,似是有类剑意酝酿,可仔细端详去时,那等粗狂,分明是魔道中人的蛮霸意蕴! 一道乌光疾驰而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这样念着,楚维阳不知想到了甚么,忽地咧嘴一笑,便只顾着低下头去,看那倏忽间在风暴裹挟之中,已经要临近自己面前的妖鱼。 护道大阵的气机被楚维阳所引动。 再然后,丁酉年不自然的扭动着脖颈,像是有某种奇痒困扰着他,不多时,他便上手,沿着脖颈开始,撕开衣襟,直往枯瘦的胸膛上去抓挠。 他在天与海浑然一色的晦暗里,瞧见了一抹别样的颜色,那是渐渐涌动着跃起的黝黑,紧接着,那黝黑里,又投出了些深蓝色的寒光。 电光石火之间,那剑气的争鸣,甚至盖过了漫天的风雨。 这漫天狂舞着肆意回旋的水汽,便像是煞白的经幢交缠成厚重的大幕,然后兜头砸落在这片浩浩海域。 本是该狂喜的时刻,可楚维阳的脸上,顿时只剩了面对天灾的郑重。 「火来——!」 —— 外海,极深处。 可紧接着,呼啸的狂风卷着水汽扑面打落。 原地里,楚维阳兀自松了一口气。 登时间,层叠的灵光从灵浮岛的地面八方涌现。 似是忘却了痛感一样,很快,一道道血痕就出现在了胸膛处那干瘪的肌肤上,而因为肿胀而变得粗壮的脖颈上面,道道爪痕似是已经彻底割裂外皮,紧接着便有乌红色的血液不断的渗出,随即沾染在了衣袍上面。 一下,两下,三下…… 他剧烈的喘息着,咽喉里传出某种撕裂喑哑的声音,很快,丁酉年像是有些窒息一样,他不得不张开嘴巴大口的呼吸起来。 旋即,楚维阳屈指一弹,便陡然间,见那妖鱼的魂魄往内里凝缩,眨眼间化作一点纯粹的灰色灵光,而后隐没入通幽圆镜上面,某一道蝌蚪篆纹的圆点里面。 偏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仍旧在剧烈的咳嗽着。 一切的言语都是苍白的。 间隔着边沿处已经显得很是稀薄的雾霭,楚维阳往阵法外探看去。 几步腾跃间,楚维阳已经立身在了灵浮岛上。 旋即,一道满蕴圆融灵光的金丹法旨高悬,百花煞炁显照,凭空兜转间,任是甚么剑气都被镇压下去,倏忽间化作那层叠盛开的虚幻花瓣上晶莹的露水。 抬手一抛,那通幽圆镜落在身前的地面上,山河簋与法剑各自悬在楚维阳的身侧,再翻手间,那枚罗盘便被楚维阳托在了掌心里。 忽然间,楚维阳舒展开来的眉头又在这一瞬间皱起。 到了最后,丁酉年甚至几若癫狂的,一边撕心裂肺的咳嗽着,一边在指尖用上了剑气去抓挠。 漫天席卷的风雨里,才忽地响起师雨亭那意味莫名的清脆笑声。 上一回,还像是甚么利箭,这一次,却端是迅猛若雷霆! 剑丸支离破碎开来的瞬间,原地里,丁酉年一口乌血喷出,再看去时,双眸神光涣散,他尤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师雨亭。 「你……你不是说……法旨上只有五道……五道……」 原地里,师雨亭身形隐没在厚重帷帽下,只能听见她促狭的声音。 「丁长老,我说那一页法旨上烙印着家师的五道杀伐术,可没有说,我的身上就只有这么一道法旨呐……百花楼女修士的话都敢信,丁酉年,你不死谁死?」 ps:第一更! (本章完) 寻春续昼 第73章 再相逢凄凄诉衷 海面上轰隆声仍旧是接连不休。 原地里,以师雨亭为中央天元,那一页金丹法旨威压四方! 层叠交缠的斑斓烟霞,是几若无穷无尽的百花煞炁,厚重的煞炁裹挟着金丹境界的威压灵光,将四下里汹涌的风雨排开,将冲霄而起的滔天巨浪接连镇压。 而在那厚重的煞炁凝结成的烟霞雾霭之中,是一缕丹火垂落! 隐约间,海浪连绵的轰隆声背后,似乎有着极孱弱,却又极凄厉的嘶吼声。 但那到底是金丹境界大修士的丹火,只倏忽间过去,那嘶吼声音便彻底的消弭于无形,等烟尘中席卷过风浪去的时候,惊鸿一瞥的瞬间,就只能看到那灰烬与尘埃随风散去了。 原地里,师雨亭伸手将那剑丸真切的捏在指尖。 准确的说,是那一缕法旨上垂落的丹火将剑丸崩碎之后,复又重新熔炼而成的玲珑剑丸。 此刻,剑丸已然缩水成了比寻常宝丹稍稍大一些,仔细看去时,其上已然没有了剑气的蕴养,表面上更有连绵交缠的镂空符箓痕迹,不时间有灵光兜转而过,仔细透过那极细微的镂空往内里看去时,那剑丸中似是蕴藏了一整个星海,浩渺的灵光一点点的在内里纠缠着,不断的变幻,却又似是只那一眼就窥见了恒久光阴岁月。 这样仔细的探看着,师雨亭许久之后方才缓缓地开口。 「灵物……辟海元胎剑炁……」 瞧见楚维阳的那一瞬间,她似是也狂喜,旋即不管不顾的从舟头跃下,斑斓的灵光兜转着,教她踏在海面上朝着楚维阳狂奔而来。 「你在犹豫甚么?哈?怕自己的修为进境太快?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忧虑,真以为调和了水火铅汞、内炼了丹道,你就是玄门的清修仙客了?你一个魔修,怕甚么修为境界的快慢……」 「哈,这还用问?斩了那婆娘的法身,远远地一道百花神通刷落过去,直将她那本命法宝打进了海眼漩涡里!虽说不至于彻底毁了她的道果,可要再找寻起来,就是千难万难了,若是来日教甚么旁的人拿到了她的本命法宝……嘿,到时候可就有意思了……」 轻声呢喃至此处,师雨亭忽地笑了起来,像是预料到了甚么精彩的事情。 立身在岛屿的边沿处,直面着那山岳一般滔天海浪的最前方,楚维阳撤去了遮掩的瞬间,擎举着那罗盘,鼓动着法力,将整个护道大阵全力催动起来! 「师尊?可收拾了那剑宗的疯婆娘?」 「楚道兄,庇护我好不好?我可以盟誓,我可以赌咒——」 眼见得这第一桩危机已经被化解了去,原地里,楚维阳正要兀自松下一口气。 眼见得此,师雨亭脸上遂露出了明媚的笑意。 下一瞬,电光石火之间,便见楚维阳立身在原地,一手擎举着罗盘,兀自踏罡步斗,另一手几乎是瞬息间打落下九道法印。 …. 「我只想活着!」 法剑挣命着悬在天顶,雄浑的法力灌注而去,只闪瞬间,六正剑意化作剑气长河,紧随在焰火后面,倾泻而去。 好一番肆意的杀戮。 这一网打落,尽都是殷红的血,尽都是陨灭的生灵性命! 连带着,那慵懒的声音也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这样喟叹着,遂见师雨亭一手摘下了帷帽来,露出那妩媚而娇艳的面容。 「甭管是甚么变故,顾好自己性命才是真的,赶紧动身罢……」 「骗了你,我几乎道心蒙尘,接连无数个晚上的噩梦,连带着修为都无有寸进……」 「只是海天同色、掌剑合击,这是剑宗承乾一脉的道途,截云一脉的疯 子们这样做,也不怕山门动荡,生出内乱来!」 正仔细体悟着丹田之中法力再度充盈的踏实感。 只是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在他的心神中响起。 而此时,没等师雨亭再戴好那帷帽,忽地,遂见那金丹法旨上有灵光一阵兜转。 闪念间,楚维阳的心神中,有杀意一闪而逝。 「海天同色?」 「坏了,青荷……」 —— 灵浮岛。 可那鼓起的海面上,似汹涌汪洋的妖鱼已经近在眼前,只几息后就要冲刷而来。 话说到最后,那慵懒的声音反而沉默了下来,似乎有甚么灾劫变化,是连金丹大修士都不愿意面对的。 再仔细看去时,正是百花楼的青荷姑娘狼狈的立在舟头。 这会儿,灵光兜转时,水火两相反而若隐若现之间,将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闻听此言,师雨亭脸上的笑意也去了三分,端的是郑重起来。 她晓得轻重缓急,只是闪瞬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话音落下时,那法旨上的明光已然稍稍有所黯淡了下来。 走近了些,瞧见楚维阳那冰冷的目光,青荷姑娘却仍旧似瞧见了救命稻草一样,跌跌撞撞、不管不顾的跑了过来。 这还是头一回,楚维阳感觉到了法力几近枯竭的空虚感。 伴随着这番肆意的杀戮,一众妖鱼到底也算是有了灵韵,遂远远地便避开了灵浮岛。 半悬空中,六正剑意彼此交缠,化作一轮轮剑气光晕,这些剑轮彼此交叠之间,复又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师尊,发生甚么事情了?」 生生是罕有的第一回,楚维阳竟然在这样的事情上,被淳于芷说教了一顿。 话音落下时,最后几经断续,那法旨上,再也没有了兜转的明光。 「不!我可以教你在魂魄里种下禁制!这是我欠你的!我只想活下去,为奴为仆赎罪甚么的,也是命里该着的事情!」 「一时半刻的说不清楚,内里真正的因由还要等消息,只是刚刚,碧云海蛇一脉的金丹境化形大妖在族地上空显照神形,似是另有大妖相助,一同引动了无边风暴,席卷整个外海! …. 要么,就是这一族要在外海生事;要么……」 微微眯着眼,楚维阳不再迟疑,一手扬起时,灵光兜转间,山河簋高悬,迎风暴涨的同时,宝器稍稍一倾,霎时间,有深青色法焰垂落,化作白鹄火相,腾空跃起的瞬间,直直砸向海面去! 银瓶乍破水浆迸! 只一击,鼓胀的海面陡然间在焰火中炸裂开来,一时间四面八方的浪涌朝着焰火砸落的地方涌动而来,愈见回旋的浪花激涌。 只是闪瞬间,四面八方的风浪就打湿了她的衣裙。 「可是我有苦衷!你是不是去了那古修洞府?这一切都是我师尊的安排,都是她逼我的……」 「我知道我骗了你,我骗了你好几桩事情,师雨亭就是我的师尊,在靖安道城,也是我骗你离开的……」 「有趣,真真是有趣……」 环绕着岛屿的厚重雾霭在这一刻散去。 「哈,这是没有合炼乾坤的底气,要另辟蹊径来成就开天剑经?」 她脸上满是惊诧,似是尤有几分不敢置信。 如是,接连的出手里,到最后连楚维阳都无法计算妖鱼的收获了,只能看到那山河簋中满蕴的浅红色灵光几乎要满溢而出,连带着自己手中的通幽圆镜,也几乎被镇封满的灰色灵光遮掩去了原本的炼金颜色。 正说着,许是了结了一桩因果,彻底消去了心中良久的郁气,那慵懒的声音说到最后,几乎是笑着说完的。 只这片刻的光景过去,那法旨上的明光已经幽暗的恍若烛焰一般。 而与此同时,随着楚维阳那扬起的手化作剑指斩落。 「楚道兄!救救我!这会儿外海尽都是灾!遍地尽都是灾!」 等着一道道乌光跃起的时候,引动着山河簋,楚维阳罕有的有了些许的犹豫。 可没等他真个动手,凄风苦雨之中,便有青荷姑娘甩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忽地,远处一道浪头落下之后,忽地有一夜孤舟显现在楚维阳的视野之中,紧接着,便直直的冲着灵浮岛的方向驶来。 话音落下时,法旨的明光之中,传出了那慵懒而婉转的声音。 「谁知道一朝事情过去,我又被师尊舍在了外海上,不管不顾,教我独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劫!」 原地里,师雨亭像是才从那种无边的震撼里猛然间惊醒了过来,她一手将法旨收起,半悬空中折转了个身形,忽地又一顿。 只是西面八方的水汽涌来,伴随着地脉火煞的喷涌,水火调和而成五炁玄冥,五色灵光兜转之间,裹挟着岛屿各个角落中涌现的灵光—— 一念及此,他遂看向那山河簋,看着那教他心惊肉跳的满蕴灵光,楚维阳只小心翼翼的接引来一缕,吞咽下去的瞬间,蒸腾的热流便教他的脸上稍稍涌现了些血色。 许是觉得这说法也颇有道理,连带着,楚维阳手上的动作遂也快了几分。 …. 随即,便见师雨亭将那剑丸捏起,旋即张开嘴,只听得咕噜一声吞咽,连着丁酉年筹备的本命法宝的器胚,连带着内里封存的泰半灵物,就这样尽都被镇在了「丹鼎」之中。 「天爷——!你果真活着!果真教我在这浩浩灾劫里遇到了你!」 「好了,丫头,你这边事情也了结了不是?不要再乱逛了,带好为师的法旨,即刻赶回师门在外海的船舫!路上不要停留耽搁!」 「我把我自己的命,交给了因果,交给了天数!」 「那是真正的万念俱灰!最危机的时候,我想到了道兄你,我想着,倘若是你还活着,我来找你,该是一条活路。」 再是寻常的妖鱼,可只要有妖气在身,有灵光冲刷,这样一泻汪洋而来,便是淹也是能淹死人的! 一念及此,原本楚维阳的身形已经复往后退了一步,这会儿,一咬牙,楚维阳收起罗盘,弯腰捧起通幽圆镜,只几步踏出,便背靠着玄光,立身在了法阵之外! 只闪瞬间,呼啸的风暴就彻底打湿了楚维阳的衣衫。 倏忽间,九道暗红色的赤文显照悬空!紧接着,那赤文迎风暴涨,与此同时,随着不断的灵光与元炁的灌注,那篆纹的暗红颜色愈发沉淀下去,只几个呼吸间,遂变成了厚重的玄色。 原地里,师雨亭复也沉默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巍峨似山岳的巨浪大抵还在极远处,要有一阵才要真正摧毁过来。 轰——!轰——!轰——! 连绵的雷声交击,却是九道赤文依照九宫列阵,篆纹彼此交织共鸣,轰然间似是破碎开来,可紧接着,那崩溃的灵光再一凝炼时,遂化作了一道似虚似实的灵光护罩,将整个灵浮岛罩在其中。 只是话音刚刚落下,不知想到了甚么,忽地,明光一阵兜转,再传出声音来的时候,那慵懒的声音里已经满是郑重。 话音落下时,青荷姑娘一个踉跄,直直跌倒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她猛地往前一扑,抱住了楚维阳的腿,整个人 瑟缩着,像是受惊的幼兽,将满是泪痕的脸贴在了楚维阳的腿上。 「不要恨我好不好,都是我师尊要我做的,不,都是师雨亭的安排……」 ps:第二更!多写了五百字来着,所以求点月票啊! (本章完) 寻春续昼 第74章 元门圣教独根苗 一番话,说得是梨花带雨,说得是涕泗横流。 可原地里,楚维阳仍旧神情不变,冷冷地用那双空洞的眼眸看向青荷姑娘。 许是汹汹风暴里教人顿觉寒意,许是楚维阳那望来的目光太过于沉郁,原地里,青荷姑娘很是啜泣了几声,肩膀愈渐颤抖起来。 老实说,瞧着青荷姑娘那几若是浑然天成的一举一动,楚维阳很难从她细微的神情变化之中辨别出她方才那一番话里,到底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 若是换做那真个只有十几二十年阅历的人,只怕极难在这样楚楚动人的啜泣面前稳定住心神。 事实上,随着青荷姑娘那一举一动间,楚维阳也不是没有过在某几个闪瞬间里产生那甚是旖旎的遐想。 可是回过神来的时候,真切的注视着青荷姑娘的时候,她仍旧毫无瑕疵的表演着,可没来由的恍惚,却教楚维阳回想起更多。 只能说,那股子茶味儿,忒浓烈了些。 前世今生的纷乱记忆在心神思绪里交缠在一起,教楚维阳的第一反应,便是下意识的敬而远之。 没有来由的敬而远之。 因是,还没有开口说话,楚维阳遂真个往后猛地退了一大步。 原地里,青荷姑娘仍旧啜泣着,正要再往前扑,却忽地扑了一个空,连带着上半身都跌落在地面上,等再艰难的支撑起身形来的时候,湿漉漉的精致衣裙上面已经沾染的满是泥泞。 她花着一张脸,这会儿甚至忘记了哭泣,几乎不敢置信的看向那退了一步的楚维阳。 而与此同时,楚维阳那平静而喑哑的声音也在呼啸的海涛声中真切的响起。. 「为甚么非要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劳什子的因果和天数?为甚么非要来找我?为甚么不去镇海道城中躲避?」 许是未曾预料过楚维阳竟然会有这样的诘问,一时间,青荷姑娘只怔怔的楞在那里,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好半晌,甚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 与先前那番极其流畅的哭诉,几乎判若旁人。 一念及此,楚维阳复又很是感慨的摇了摇头,然后他继续问道。 「但你有句话不假,你已经骗过我一回了,今儿个,我不清楚你话里哪句真哪句假,可既然人撒了谎,就该是在算计别人——你在算计我?还是你话里边提及过的唯一一个外人——你在算计你师父?」 这一下,原地里,青荷姑娘直接抿起了嘴来,沉默着不再出声。 楚维阳又是摇头。 「话敞开来说,你该知晓我是谁,该知晓我的跟脚,如今再无依无靠,我到底也是曾在盘王宗山门里待过许多年,又在镇魔窟中真切瞧见了鬼蜮的人,似我这样的经历,如今犹自活的好好地……你只拿这些教人心烦的话术,不使点儿百花楼的真本事,青荷姑娘,你很是瞧不起我啊!」 话音落下时,厚重的水汽大幕的背后,那晦暗的天穹上,忽地,一道明亮的雷光倏忽而过。 轰——! 再之后,是连绵的雷声回响,几乎像是一道洪钟大吕,敲在青荷姑娘的心头。 仔细看去时,青荷姑娘怔怔的楞在原地,脸上已没了多少的血色。 可楚维阳的话,一字一句就像是锋利的刀片一样,连绵不断的扎进她的心脉里,传递着难以言喻的痛楚,迸溅出大片大片的鲜血与生机。 「我还没有筑基,说这些引诱人元阳的话,你是在坏我修行;退一万步讲,我真个只是收了你为仆,大活人一个,有跟脚,有法脉,百花楼的嫡传,你这是在教我寻死…… 可你也更应该知道,我奔逃九万里只为 逃出生天来,一处安稳的静修之地,我看得跟我的性命一样重要!从靖安道城,再到这灵浮岛,青荷姑娘,你真真是那讨债的鬼啊! 所以你在这浩浩天灾里边做这么一桩事儿,那纷繁的因果里面,你就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是我杀了你?」 话音落下的时候,青荷姑娘又颤抖了起来,只是这一回,她颤抖的不只是肩膀,从眼皮到嘴唇,从筋骨到血肉,死亡的恐惧让她整个人都忍不住痉挛起来。 颇有些茫然的睁着眼睛,只闪瞬间,青荷姑娘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你……你不能杀我!我曾与你说过百花楼用《五脏食气精诀》炼煞的方法!这是传道之因果,我与你有恩情在的!」 闻听此言,几乎下意识的,楚维阳便要乐出声来。 与魔道修士在生死危机面前讲恩情与因果。 楚维阳像是第一次发现,青荷姑娘的身上,竟然还有着这么独特的天真存在。 原地里,楚维阳忽地笑了一声。 「看来……你是在算计你师父。」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的声音里满是笃定。 而听得了此言,青荷姑娘几乎像是受了惊,猛地一哆嗦,紧接着,复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不断颤抖的睫毛间,是滚烫的热泪止也止不住的流出。 她本该知道,上一次在靖安道城中,一番勾心斗角,她实则也未曾占据上风。 她也本该明白,能教师雨亭那样郑重对待的人,不会是甚么寻常的微末散修。 而心神上的交锋,有时候棋差一着,可能就是彻彻底底的一败涂地。 说到底,是她打心底里没瞧得起楚维阳,才导致了这会儿的境遇,竟教人将心意看得透彻,最后被轻视的,反而是跌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自己。 在她最引以为傲的层面上,输的一败涂地。 一念及此,青荷姑娘反而抹了抹眼泪,她轻轻地扬起下巴,朝着楚维阳露出了那洁白如玉的细长脖颈。 「是,我是在算计我师父,满意了?」 只一句话,她似是将自己从淤泥里拔了起来,褪去了一切的粉饰,展露出属于她自己本性的风采。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原地里,楚维阳没再继续追问,似乎对于青荷姑娘来自己面前算计她师父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太感兴趣。 这会儿,他甚至有余裕,抬头眺望了几眼护岛阵法外的海域变化。 紧接着,楚维阳方才漫不经心的开口道:「可你不该来找我,说甚么因果和天数,瞧见了我静修的道场,我说过,我把这个看的跟我的性命一样重要!这件事儿,咱们俩须得有个说法。」 闻听此言,这会儿再瞧着语气,反而像是青荷姑娘开始诘问了一样:「说法?你不杀我?」 楚维阳颇诧异的看了青荷姑娘一眼,忽地笑道:「你刚刚自己说的,与我有恩情来着,就这么盼着我杀了你?你有跟脚,有法脉,还是百花楼的嫡传,我小门小户的,本就没想着与元门大教结下这么深的因果来。」 话音落下时,海滩上是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想到了甚么,沉吟了数息之后,楚维阳忽地又开口道:「哦,对了,不知你晓不晓得,你……师父,师雨亭,我曾与她见过面来着,那是我还没到靖安道城时的事情,距今有一阵子了。」 原地里,青荷姑娘第二次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她像是甚么都不敢去看,又仿佛闭上眼睛是为了让谁都不去看她。 只倏忽间,层层粉红的颜色便从她的脸颊上晕散开来。 面红耳赤。 眼花耳热。 因着羞愤,她几乎有着没来由的眩晕感觉。 瞧见青荷姑娘陷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长久沉默中,原地里,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回想着的,是淳于芷那畅快的笑声。 仿佛这会儿,那些魔道修士的鬼蜮手段,在她的眼中已经尽是些不堪一击的孱弱货色。 紧接着,笑声过去,淳于芷清丽的声音继续响起。 「用《噬心唤命咒》!不是丹霞老母留下来的那部道书,而是真正原本的《噬心唤命咒》!只消教她念了,只消教她奉上神念与香火,比甚么心神禁制都好用! 真等到你哪一天证道金丹……不,只消你凝练丹胎,将那一缕神念香火炼入丹胎中去,纵然是她先你一步证道金丹境界,也需受你掌控,再没有翻身的那一天! 而且你不是担心与百花楼结下甚么解不开的因果么?这《噬心唤命咒》便奇诡在这里,端是在无形无相之间掌控人心神魂魄,于外却不露半点道与法的痕迹!」 ----------------- 外海深处。 肆虐汹涌的风暴,几乎将天与海席卷成了一样的颜色。 无尽的水汽大幕之中,师雨亭自半悬空中艰难的凌空飞遁。 下一瞬,师雨亭驻足在原地,悬在头顶上的金丹法旨,这会儿已然在狂风之中不住摇曳,愈显灵光明灭不定。 仔细的朝着那翻涌的无垠海浪看去,空荡荡的海面上,哪里还有青荷的身影。 紧紧地皱着眉头,师雨亭终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手捏着莲花法印将金丹法旨收起,这才身形折转,朝着另一个方向遁空而去。 ----------------- 灵浮岛,海滩上。 这会儿,青荷姑娘手中捏着一炷线香,渐渐地,有含混的声音从口中传出。 「玄冥丹鼎内,五炁脉轮中。」 「御诸煞而演四时,掌水火而降龙虎。」 「古元门圣教独根苗,今历劫混炼诸宗法。」 「养剑书符,蕴灵培丹。」 「因是奴婢,噬心唤命。」 「至高至上,至亲至尊。」 「截云法剑元胎灵韵道果虚君。」 「至高至上,至亲至尊。」 「截云法剑元胎灵韵道果虚君。」 「至高至上,至亲至尊。」 「截云法剑元胎灵韵道果虚君。」 第75章 御灾劫更上层楼 青荷姑娘那含混的声音在海滩上回响着。 她逐字逐句皆以古音古调发声,那奇特的韵律,恍若是透过岁月光阴的大幕,古老先民时代的巫觋吟唱与起舞的余韵化作清风,吹拂到了现世中来。 而与此同时,伴随着《噬心唤命咒》的诵念,青荷姑娘的脸上也一点点涌现着繁复的惊诧表情。 依着淳于芷的指点与说法,这《噬心唤命咒》中的箴言,一字一句皆要直指修士的本质,要么是体现岁月光阴里曾经走过的路、留下的痕迹,要么是体现自身道途的根髓与真意。 于是,短暂的思量之后,楚维阳初步定下了属于自己的《噬心唤命咒》的箴言。 然而,青荷姑娘同样是魔门大教出身,那些修行之中常见的隐语,她同样清楚的明白这这些隐晦字词背后蕴藏的本质。 玄冥丹鼎、五炁脉轮、诸煞、四时、水火、书符、蕴灵、培丹…… 圣教独根苗,混炼诸宗法! 最一开始初次诵念的时候,她只是念着这上面的字句,恍惚间的数度心神失守,便连口中的声调都随之走音,落在楚维阳的耳中,尽都是些颤抖的、嘶哑的喘息声。 愈是真切的明白这些,她愈是懊悔,自己往日里到底该多么的狂妄,才会下意识的轻视有着这样经历的楚维阳! 直至诵念到咒文箴言的最后—— 截云法剑元胎灵韵道果虚君! 仍旧是依照着淳于芷的说法,《噬心唤命咒》的门槛极高,本就是金丹大修士才能够掌握的法咒,彼时,金丹大修士一念间随世感应,御万众生灵如御道果! 凡有诵念处,便是道场地! 再看楚维阳如今的修为境界,这里边差着不知长生道途上多少步的差距。 而想要以这样微末的修为境界,施展《噬心唤命咒》,就需得用讨巧的法子。 那便是蕴养在法剑之中的灵物。 这灵物的本质,蕴藏着些金丹大修士道果的玄妙,几乎可以视之为叩开境界门扉的钥匙,自然在某些境遇里,可以视之为金丹道果同样的作用。 因是说起来,青荷姑娘是在拜楚维阳,不如说是在拜被楚维阳炼化之后的法剑之中的灵物。 所以最后一句,也需得直指灵物的本质,又盖因为灵物只是可以视之为道果,却非是道果,故而非为真君,而是虚君。 这些楚维阳明晰确定的咒文箴言,青荷姑娘诵念的时候,自然也是倏忽间全部看懂了。 恍惚间的惊诧,险些教她将手中的线香捏断。 惶恐、惊诧、后悔……甚至,还有几分教人羞愤的窃喜…… 这会儿,她真切的明白了,师尊师雨亭在意的,到底是个甚么样跟脚的人物。 好师父,这回,到底是徒儿抢到你的头里去了…… 一念及此,忽然间,青荷姑娘嗅到了些淡淡的腥甜气息。 这气味儿极熟悉,早先靖安道城的庭院里,她就受过这毒炁的影响。 可是这会儿,她却像是彻底想通透了一样,不仅不闪避,诵念之间,反而极贪婪的大口呼吸着那腥甜的淡雅香气。 很快,一遍又一遍含混的诵念声中,愈发纷乱斑驳的情绪,几乎教青荷姑娘像是醉倒过去一样,在忘乎所以的境地之中,她像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凝炼在一燃,那灼热的烟尘袅娜的朝着楚维阳的方向飘散而去,似是每一丝每一缕,都是最后仅剩的纯粹狂热。 原地里,起先时,是剑器的嗡鸣;再后来,是淳于芷清丽的笑声;最后面,是一股陌生的情绪与魂魄波动,显照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不像是法剑的禁制,乍看去时 ,反而像是《五凤引凰南明咒》和《九面玄龟太一咒》一样。 那烟尘映照进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倏忽间,缕缕灰色的灵光兜转着,旋即以古篆纹显照,仔细看去时,正是青荷姑娘一直在诵念着的咒文箴言。 而后,那些细密的古篆纹首尾勾连着,化作真正的纹路痕迹,一点点的交织成,化作一道全新的符咒。 恍若是往常施展术法时,洞照在心神之中的凤形符咒与玄龟符咒。 只是这会儿仔细观瞧去的时候,那蜿蜒崎岖的纹路,凝炼在符咒的表面上,显照出来的是一修士的身形。 而随着青荷姑娘的一遍遍反复诵念,越来越多的灰色灵光显照在楚维阳的心神里,逐渐补充着符咒上的文论细节,那修士的身形愈发清晰可辨,愈发接近青荷姑娘的外相。 这会儿,无须去炼化,那一道符咒,几乎便随着楚维阳的念头而动,稍稍感应间,青荷姑娘那浓烈的情绪就悬照在了楚维阳的思绪里面,甚至随着神念一点点的侵入符咒中,渐渐地有朦胧模糊的声音响起。 仿佛那神念再深入一些,连青荷姑娘的心中思绪变化,尽都能够真切的显照。 只是倏忽间,楚维阳复又从那符咒里,感应到了源自青荷姑娘极惶恐的抗拒,因是,楚维阳反而散去了那一缕念头,未再真切的感应下去。 与此同时,法剑禁制的另一端,淳于芷的清丽笑声愈发畅快。 而老实说,楚维阳想过的最狠毒的法门,也无过于将禁制烙印在青荷姑娘的心神里,若非是淳于芷主动开口,楚维阳万万想不到,庭昌山的妙法还能有这一桩用处。 要说对女人狠,还得是另一个女人。 而要说自己所知晓的最狠毒的女人,大抵是真正将《噬心唤命咒》用出独特风格理解的丹霞老母! 轻抚着手中的法剑,忽地,楚维阳生出了这样的感慨来。 而一念及此,短短数息间,那符咒已经在心神之中彻底的凝练。 很奇特的感触,恍惚之中,楚维阳觉得青荷姑娘奉上的不只是神念与香火,那符咒,几乎像是青荷姑娘整个魂魄心神的另外一面。 含混的诵念声戛然而止。 两个人再度四目相对的时候,青荷姑娘张了张嘴,似是有许多话想要问。 可原地里,楚维阳已经先一步摆了摆手。 「别在那儿窃喜了,甭管你想要怎么算计你师父,反正人进了我的道场,也算是教你得偿所愿了,纵然是再有千百句话要问,也等渡过灾劫去再说罢,先顾好眼前。」 能窥见人心思情绪,到底不一样。 只一句话被说破了心境,登时间青荷姑娘的脸上又晕散开了红霞,只是闪瞬间,她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施施然摇晃着腰肢,整个人转到楚维阳的身后,就这样紧贴在他的背上。 再开口时,青荷姑娘故作朦胧的声调忽然变得成熟起来,恍惚间,竟然像是师雨亭的声音一般。 「知道了,奴婢……知道了……」 话音落下,楚维阳这儿还没怎么着,反而是法剑禁制的另一端,淳于芷原本接连不休的笑声,忽地戛然而止。 ----------------- 百余息后。 一叶孤舟飘在乌光水上,青荷姑娘驻足在舟头,立身于护道法阵的边沿。 但见她这会儿神情肃穆,一手擎举着牵系护道大阵的罗盘,不断的将自身浑厚的法力灌注而去,更偶然间刷落法印,引动着水火两相显照,或以白鹄火相,或以乌光利箭,朝着阵法之外袭杀而去。 与此同时,楚维阳脚踏着碧蓝灵光,一手托着通幽圆镜,一手变幻 着法印打落,身侧悬照着山河簋与法剑,整个人已经站在了护岛阵法外,浑厚的法力不时间化作杀伐术落下,再扬起时,遂有乌光坠入山河簋中,复有灰芒封入圆镜里。 只短短百余息的时间,楚维阳与青荷姑娘的配合,已经逐渐变得默契起来。 这是没来由的诡谲变化,一切发生的莫名其妙,却又颇自然而然。 起先时,紧要的关隘处,还需得楚维阳出声提醒才能配合妥当,可到了后面,几乎是楚维阳这儿念头刚刚升起,下一瞬,青荷姑娘的配合就已经赶至。 下一瞬,复又是一道道乌光从沸腾的海面中跃出,坠入山河簋内。 早先时熬炼的妖鱼还未彻底服用,又经了这一阵猎杀,山河簋中的灵光真的要满溢出来一样,连宝器的表面上,一阵阵的灵光兜转,似是抵至了极限,愈见不堪重负之感。 再抬眼看去,那巍峨如山岳的滔天巨浪,复又近了几分。 浩浩天威面前,楚维阳心中悸动,恍若有洪流狂涌。 电光石火间,仿佛是福至心灵一样,楚维阳忽地自内心深处,有了某种喷涌宣泄的冲动。 下一瞬,楚维阳一步退回护道阵法中,驻足在孤舟上。 一手托着山河簋,一手托着通幽圆镜。 楚维阳稍有些严肃的声音响起。 「青荷,为我护法!」 话音落下时,不等青荷的反应,楚维阳猛地张开口—— 倏忽间,山河簋中,水火两相交缠,裹挟着一道赤红色灵光,跃入楚维阳的口中,登时间过鹊桥而下,直往丹鼎中去! 服下宝药,不等热流化作纯粹的元炁法力,兜转在五脏脉轮之间,楚维阳又凑在了通幽圆镜面前,口鼻猛地一息,登时间,圆镜上灵光兜转,灰色的烟尘化作了洪流,倾泻灌涌而去。 其一在下,是烈烈玄元证命功无极! 其一在上,是浩浩真灵演性功清虚! 他要晋升炼气期六层,他要洞悟《夏时剑》剑意! 与此同时,晦暗的天穹上,是第二道惊雷声轰鸣! 第76章 雷雨浩渺尽春意 轰隆的雷声在这一瞬间似是震动着楚维阳的肉身。 气血、经络、脉轮!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一道雷霆声中,和谐的交织与共鸣起来。 几乎无需心火的包裹,那自丹鼎之中激涌而出的热流,就像是滚烫的岩浆本身,周游在五脏脉轮之中,汲取着煞炁,淬炼着煞炁,迸溅着灵光。 那自中脉而下,直往气海丹田而去的方向上,不再是甚么片片光雨,不再是甚么连绵的溪流,不再是甚么奔涌的洪流。 几若是银河倒灌的景象! 而除去那浩浩的声势,这纷繁汹涌的变化之中,便再也没有了甚么别的意蕴与道境可言。 说白了,不过是蕴养到极致的宝丹入腹,不过是最为纯粹的元炁法力的灌注与最质朴的修为境界的增长。 而那纯粹与质朴之中,本是该教玄家修士胆战心惊的进境,却也是魔修蛮霸的意蕴里看来最不过寻常的场景。 虚悬在楚维阳修为境界之上的那一道瓶颈,本来秀气的像是一道半遮半掩的门扉,而门扉的后面,焕然全新的修为境界就像是个羞答答的姑娘,一面羞涩的探看着,可真要教人对上目光,又忽地红着脸躲到门后面去了。 所谓玄家修行,须得是老老实实的驻足在门扉外,好是那么对视上几眼,眉目传情间,教人都相互熟识了彼此,才得以慢慢的走上前去,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推着门扉,直至最后一道吱呀声响起,这才敢有礼有节的往里走去。 但对于魔修而言,所谓门扉半遮半掩就是全然敞开,所谓探头探脑就是有意邀请,所谓玄家的眉目传情不过是隔靴搔痒,须得是大踏步整个人身形直直闯进去,才须得是修为进境里面的痛快,至于门会不会被撞坏,那姑娘愿不愿意,实则都是次要的事情。 而某种程度上来说,楚维阳这也是第一次,体悟到所谓魔修蛮霸进境的独特「快乐趣意」。 天河倒悬,银河倒灌! 一息胜过一息的浪涌冲刷之间,楚维阳感觉到了自身修为境界气息的攀升。 倏忽间,像是响彻在天穹的雷霆声显照的轰隆震动,最后真切的传递到了气海丹田里。 原本平衡着,彼此相谐的五层气海漩涡,电光石火间猛然像是崩溃开来一样。 无分上下,其色混朦,巍巍乎如山,浩浩乎若海。 元炁、药力、煞炁,尽都沉浸悬浮在其中! 恍恍惚惚里,似天地未开,似诸炁纷呈,似混沌无垠。 据说,在古老时代刚刚逝去的时候,在曾经掌握着先民命脉的巫觋隐居幕后之初,最早承袭着古巫觋法统的初代修士们,后来……他们也一般被称之为炼气士。 在那个莽荒时代里,炼气士们的修行状态,他们餐霞饮露之后,体内气海丹田里便是这样混混朦朦的景象。 那会儿时节,许是还没有太多关乎于长生道途的说法,论及起来,也不过是反复熬炼一道法力元炁,掌握种种神异奇诡而已。 而再后来,玄元两道诸宗传承的古经里面,其实还能够看到这些古老炼气士们功法运转的影子。 《五脏食气精诀》便是这类古经的其中之一部。 而当所有显照着自身修为境界的气旋尽都搅乱在一处,混混朦朦之中,那天河以同样混朦的颜色,裹挟着侵染而来的煞炁,汪洋倾泻而来! 轰——! 雷霆的回响声音仍旧在持续,闪瞬间,那雷声的余韵似是不断的交叠,复又震响在了一处,化作闷雷震颤! 只此一声。 像是某种变化忽地开启,像是天地寰宇间第一次有了岁月光阴贯穿。 那混沌,陡然开始分野。 开天于子,辟地于丑。 天地分野之间,是《五脏食气精诀》属于古经的那一面散去。 那层叠交缠在气海丹田之中,是恍若层层云霄的法力漩涡。 唰——!唰——!唰——! 唰——!唰——!唰——! 倏忽间,便是极均衡的六层漩涡交叠显照。 炼气期六层! 楚维阳真切的驻足在了这一境界里。 与此同时,最后一道元气暖流从楚维阳的丹鼎之中散去。 紧接着,是一道道清流自泥丸宫内垂落,恍若无垠的甘霖,要复坠进丹鼎之中。 那是在短暂的时间里,已经被楚维阳所炼化,却实则并不属于楚维阳的情绪与记忆。 炉灶火再度熊熊烧起,楚维阳要从中煅烧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剑意。 也正是在此时。 舟头,属于青荷的呵斥声音从晦暗呜咽的风雨之中不断的传出。 「此处是吾家道场,还请道友往别处去躲避!」 话音落下时,倏忽间,那浩浩清流仍旧蕴养在丹鼎的灶炉火里,楚维阳却已经先行睁开了眼睛。 ----------------- 浩浩海上,一道浪头打落,遂展露出那风浪里摇曳的孤舟。 一切景象,都像极了刚刚青荷姑娘现身时的场景。 只是青荷固然狼狈,却是真个与楚维阳结下因果来的故交旧人,然而此刻立身在那孤舟上,神情阴翳,犹豫间似是脸色晦暗不明的一男一女,却真真是道左相逢的陌生人。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往前踏了一步,一口气本已经提在胸腔,复又被他沉沉地压下。 道人喑哑的声音响在青荷姑娘的耳边。 「我来!」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那平淡而空洞的目光,已经切实的对上了那立身在舟头的一男一女。 目光在半悬空相对。 青荷姑娘早先的呵斥声像是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 这会儿时节,那巍峨如山岳一样的滔天巨浪已经离着灵浮岛只有很近的一段距离了。 他们许是再逃,也不知还能奔逃出多远的距离去了。 那似乎汹涌的风暴之中,隐约还能听到些像是人声的凄厉惨叫。 这些声音顺着风传递而来,愈发教人感觉到灾劫与死亡的临近。 这样紧要的时候,莫说是一座布置着完整法阵的岛屿,便只是一条船,都是足以教人生死相搏了! 闪念间,瞧着那距离灵浮岛愈来愈近的孤舟,瞧着那立身在舟头的两人阴翳的神情。 楚维阳忽然明白过来,这会儿,一切的话语言辞,都是徒劳而无用的。 一念及此,楚维阳漫不经心的捏起一道法印,倏忽间显照着一团翠玉火,朝着那孤舟前的海面砸落而去。 毒煞炁扑面而来,汹汹热浪席卷四方! 孤舟上灵光忽地兜转,两人的身形在原地里猛地一顿。 可紧接着,一道浪头从他们的身侧打落。 无声息间,那一男一女对视了一眼,他们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Z.br> 于是,那风浪之中不断摇曳着的孤舟,再度朝着灵浮岛驶近。 原地里,楚维阳再抬起手来的时候,那嗡鸣声中兜转着灵光的法剑,已经被楚维阳握在了手中。 身旁,青荷姑娘复又仔细端详了那法剑一眼。 她仿佛要透过那剑身交织的明黄与银白颜色,窥见内里那灵物的形状! 也正是这一眼的观瞧,让她明白过来,如今自己的身份,与楚维阳之间那全新的干系。 一念及此,还没等楚维阳真个出手,青荷姑娘将罗盘抛出祭起的瞬间,双手交缠着,便捏起莲花法印来。 具都是元门大教的嫡传,杀上个把人,在他们两人的眼里,都不是甚么严重的事情。 可是没来由的,青荷姑娘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至少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楚维阳是希望自己这样做的。 而实际上,这不过是——不是投名状的投名状而已。 青荷姑娘出不出手,实则对于局面没有太大的影响,可是在楚维阳的眼中,通过符咒的影响,愈发潜移默化的改变、驯化一个人的心神,也许比眼前要面对的事情更重要一些。 青荷姑娘能够果断的有所变化,不论是她真个心思灵性,还是那符咒玄奇显照,都是足以教楚维阳再度放下些心思防备来。 这一念过去,下一瞬间,楚维阳心神之中杂乱的思绪念头就尽都被斩去。 再看去时,原地里年轻人一步踏出。 他像是在迎着狂风凌空飞渡! 而随着这一步跃起,楚维阳的眼神之中,便只剩了那神情阴翳的男人。 猎猎狂风里,楚维阳的身形似正似邪,再看去时,恍若是一道利箭般直直刺来,又像是在风中有着细微的身形调整与变化。 他没有施展禹步,可凌空的一跃,却像是真个用出了禹步的真髓! 下一瞬,楚维阳屈指,轻轻弹在剑锋处。 真正的争鸣声,是从胃囊丹鼎,是从五脏脉轮之中呼啸而出! 不知何时起,楚维阳似乎是已经过了杀一人都需得激烈的动荡心神情绪的时候了。 真正踏上玄冥丹鼎之路后,那剑法之中的养神与养身,似是也显得没再有那样的重要。 不该说是漫不经心,可楚维阳难免有所漠视,或者说,是几若漠视的超然心态。 他不再需要将热烈的心绪刨开,恍若是献祭一样的,从中汲取出剑意来。 仍旧是浓烈的情绪,可楚维阳如今需要的,只是厚重,只是属于剑气和剑意的厚重,只是属于《夏时剑》的厚重! 用这样的厚重,一剑尽春! 立夏!立夏! 倏忽间,在那男人陡然惊骇的脸色映照下,是银白与明黄交织的灵光恍若大日虚悬。 下一瞬,那朦胧的光晕里,是厚重的剑气,如天河倒悬一般,一泻汪洋! 用剑如用魔功! 「杀——!」 霎时间,第三道雷霆声,从海面上炸响! 第77章 论算攻心说玄机 倏忽间,海水狂涌上来,紧接着,又翻腾着白色的浮沫,朝着四面八方晕散开来。 这会儿,楚维阳一手抚着剑,半低着头,看着那男人的尸骨,就像是曾经的莫道忠一样,一点点沉入幽深的大海中。 原地里有血水涌上来,将海水先是染成了殷红颜色,紧接着,又在翻腾的浪涌里一点点褪去颜色,最后,连楚维阳都彻底瞧不真切了。 那中年男人大约是与楚维阳相仿的修为境界,只是那浑厚一剑落下的太过于干脆利落,再多的跟脚,便是连楚维阳也说不清楚了。 甚么功法,甚么术法,甚么来历,一概不知。 许是这世上,另外一个人看起来甚是平庸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在了一剑之下。 恍惚间,看着那男人在海水中愈发朦胧模糊的脸庞,楚维阳竟觉得那人在临死的瞬间,甚至有着某种恍若解脱的释然。 只是天地间有诸般大恐怖,其中又以生死为首。 余下还活着的人,一时间像是疯癫了一样,那呜咽的喉咙里,发出的竟然是不似人声的金石摩擦之音,她仿佛是要用这样尖刺的声音来折磨并杀死楚维阳。 看去时,只觉得无序,只觉得狰狞。 「我……我……奴婢……」 于是,先翻了个白眼,青荷姑娘遂又装模作样的行了个万福礼,这才以莲花法印托起罗盘。 任由海潮涌动,那船舫镇坐在那里,遂巍然不动,教人瞧不见半点儿摇晃。 师父出山门去,不知道为了甚么事情要去奔走,可这一去,她就再也没有回来,等后面再知道消息的时候,就是她殒命在乾元剑宗金丹大修士的杀伐术下,魂飞魄散! 噗嗤! 倏忽间,在某一刻,当那凄厉的尖刺哀嚎声忽然间一顿的时候。 最后一道裹挟着百花煞炁的风汹涌卷过。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看过去的那一瞬间,似乎法剑上的明光更锐利了些。 饶是今日里生生以底蕴压过散修,这一番也端的是颇费了些功夫,至少在楚维阳的眼里,青荷姑娘撒出去的一般符箓,都是浪费的。 「黑!要说还得是你心黑,再是心思多,到底也不过是小丫头片子,可没你这鬼蜮里爬出来的人厉害!」 茫茫外海,晦暗的天穹下,尽都是呼啸肆虐的风雨。 「开启护岛阵法罢,罗盘在你那儿。」 闻听此言,楚维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青荷,平静的眼眸深处,似是倒影了青荷魂魄心神的另一面。 那清丽的声音婉转,却不再矫揉造作。 那暗金色的纹路,忽然有一道崩裂开来,霎时间乌红色的鲜血飞溅! 「所以说,那传闻里剑宗乾元一脉的灵物,就在这法剑里面?」 最早的时候,我是另有师父的,那会儿十几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师父又甚是宠爱疼惜我,怎么着回想,那都是记忆里最美好的那一段,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 如是,几乎十余息的沉默时间过去。 「刚刚乍一见面的时候,其实有一件事儿,我仍旧欺骗了你,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师雨亭只是我的师伯,后来成为我师父,还是在靖安道城见过你之后的事情…… 老实说,打从一开始认识,青荷姑娘就不是一个擅长斗法的人。 这一打岔,教那股心气儿彻底泄了去。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轻抚着剑脊。 我如今孤拐的性子里边,该有九成九,是那一段艰难岁月里养成的,再后来彻底融入了心神,便没有了改变的机 会,直至今日的境遇,一切的因由,都是从当年的变故开始的。 原地里楚维阳兀自感应着,有同样绪从符咒中涌现出来。 青荷姑娘的目光,又落向了那灵光兜转的法剑。 方才听得青荷姑娘因为悸动而显得喑哑的声音。 船舫的最高层,洞开的窗棂前,两个披着纱衣的窈窕身形慵懒的各自依靠着窗户的一边。 只是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喑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原地里,楚维阳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抬起头,凝视着青荷姑娘满是复杂情绪的眼眸。 所谓师门,实则不过是另一个红尘江湖,更何况,还是百花楼那样的环境,一朝没了依靠,我还需得守好这个嫡传弟子的身份,阴谋、诡计、阴狠、笑里藏刀…… 再看去时,那女人涨红着脸,暴起的青筋里面像是有甚么虫豸蠕动一样,很快,竟然有着恍若是花粉凝结成的暗金色纹路,一点点的顺着那虫豸的蠕动,爬满了那女人的面孔。 一个人非得装作无事发生,另一个人又非得目不转睛。 他不清楚,青荷姑娘是不是真的如同话语里讲的那样深恨乾元剑宗。 「知道了,主人。」 层层经幢化作雾霭,将四下里疾风骤雨般的风浪尽都排开。 这会儿,楚维阳还有心思回想着青荷姑娘整个过程里斗法的细节,不远处,那青荷看也不多看那女人的尸骨一眼,身形折转过来的瞬间,目光就落在了楚维阳的身上,挪也挪不开。 「我是从镇魔窟中逃出来生天的人,最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想活着,他们在那儿有多少的算计,我并不…可后来,一路的奔逃,眼见得争条活路是那样的难,我学会了四时剑,我杀了庭昌山弟子,夺得了这剑宗灵物,从那一刻开始,我是第一次那样真切的希冀因果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唯有如此,唯有那自古来高难问的天意,才能够教他们吞下苦果!青荷姑娘,盘王宗到我这儿只剩下根独苗,我不是一个人在活着,我的身上,也不知是我一个人的无穷恨意!」 这是一个元门大教嫡传弟子该有的见识。 紧接着,再看去时,那女人整个人僵立在原地,那一道道暗金色的纹路像是约定好的一样,尽都在这一瞬间,交缠着崩溃开来,那飞溅出的乌红色血雨里面,带走的是那女人最后残存的生机与本源。 …. 没由来的,青荷姑娘竟然觉得呼吸一滞,整个人的心神都在其中颤抖着。 楚维阳将手中法剑收起,一道法印打落的时候,遂引着那孤舟往灵浮岛岸边驶去。 话说到最后,青荷姑娘的肩膀复又颤抖了起来。 连带着楚维阳,她自己,还有着灵浮岛,忽然间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青荷姑娘手捏着符箓,引动着百花煞炁,就已经是横在那女人面前的天堑! 唰——! 又是一道风尘迎面刷落下来。 「你刚刚用出来的,是乾元剑宗的四时剑法?更准确说,是《夏时剑》?」 鲜血兀自喷涌着,那女人便这样直挺挺的往后倾倒而去,遂跌落下舟头,打散了一团白色的浮沫,淹没在了海水里。 只是这会儿,师雨亭的师父轻轻地伸出手来。 只是听着那声音里的欢快,活似是淳于芷正面对垒赢了青荷姑娘一样。 —— 与此同时,深海,百花楼船舫中。 可没来由的,青荷姑娘竟兀自随着这股心气儿泄去,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原来,有时候只是 说句话,都是那样艰难的事情。 可楚维阳很明白,倘若是青荷姑娘真个用上百花楼的法门,只凭着情绪的变化,是辨别不出真假开来。 乾元剑宗,截云一脉,金丹大修士清溪道人,宋清溪!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对视间,楚维阳空洞的眼眸里似是蕴藏着震动人心的力量。 没有来的心底慌乱,这一刻,百花楼的诸般法门,那曾经用过的天花乱坠般的话术技巧,竟然都被青荷姑娘忘得一干二净。 闻言,青荷姑娘忽地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见她又开口说道。 「你问这个做甚么?」 她仿佛不是在灾劫里被迫寄身楚维阳身旁,为奴为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又旁若无人的像是甚么都没听到,只是心神之中,却是淳于芷的窃笑声响起。 只是凝视着那空洞的恍若幽暗石窟里森森鬼蜮一样沉郁的眼神,青荷姑娘明白自己该说些甚么的,可张开口,支支吾吾半天,那想要发自肺腑的声音,却忽地堵在了她的喉咙里,竟一字都说不出。 可既然青荷姑娘展露了某种归属一样的情绪,楚维阳不介意给她一种同仇敌忾的共鸣。 楚维阳没再凝视青荷姑娘太久的时间,等到她回过神来,终于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再开口的时候,楚维阳却越过她的身形,看向那愈发轰隆着压迫而来的滔天巨浪,楚维阳忽地开口。 疾风骤雨从那羊脂白玉一样的指尖滑落,可等那女人将手收回来的时候,轻轻捻在指尖处的,哪里还是甚么风雨落下的水汽,却是一点猩红晕散开来,紧接着,伴随着指尖的搓捻,那一点猩红,遂化作了丝丝缕缕的煞炁。 直至此时,她慵懒的声音才响起。 「可惜了,这场风暴真真来的不是时候,六师妹,若非如此,许是雨亭那丫头全了因果,这会儿正该是你证道金丹境界的时候了。不过那碧云海蛇一脉的化形大妖也不知发的甚么疯,若是这一族尽都出得海底蛇窟,才安稳了不过二十来年,许又是一场妖兽潮要席卷整个外海了……」 ps:发布了几个人物卡,【楚维阳】、【马三洞】、【淳于芷】、【师雨亭】、【丹霞老母】,可以在首页查看 (本章完) 寻春续昼 第78章 红尘浊世浪打头 连绵的,轰隆的几若雷霆炸响的声音愈近了些。 不再开阔的海面上,激荡的浪涌一波接续着一波,彻底变得连绵不休。 而就在灵浮岛的正东方,海水已经被彻底的晕染成了嫣红颜色。 时间愈发的紧迫,楚维阳和青荷姑娘的出手遂也愈难彻底精细,不时间,水火交击,煞炁蒸腾,都直接将一片片的妖鱼身躯,直接在海水之中撕裂开来。 可饶是如此,甚是一片血腥的水泊汪洋,然而在真正的天灾与生死威胁面前,仍旧有数之不尽的妖鱼不要命似的游蹿而来,仿佛痴傻一样,直直的撞上两人的杀伐之术。 不多时,伴随着一道破空声,是那灵光不断兜转的山河簋倏忽间从海中腾跃而起。 仔细看去时,海水中嫣红依旧,但是那血迹里面,却尽都消减去了煞炁。 再看向山河簋,内里水火回旋,仍旧难以遮掩磨灭的,却是那属于宝药的赤红色灵光。 与此同时,楚维阳将那面通幽圆镜立在面前,霎时间,一道道灰色的残破妖兽神形从山河簋中飘出,还没等那灵光显照开来,遂在符阵的牵引下,化作灰色的洪流,没入楚维阳的鼻息之中。 最后,再一张口,便是回旋的水火裹着那道赤红灵光,被楚维阳直直吞咽而下。 饶是已经在一旁端看了许久,青荷姑娘看着,都多少有些心惊肉跳。 盖因为这样的修行方式,即便是在魔门修士里,也属于颇肆无忌惮的那一类了。 只能说,这一回强行突破炼气期六层,为楚维阳打开了一方全新的世界。 但闪瞬间的惊诧之后,青荷姑娘遂下意识地用一种羡慕的目光继续看向楚维阳,在她的感应之中,楚维阳的修为气息,遂真切的在不断的攀升着。 要知道,驻足在一个全新的修为境界,不过是刚刚发生的事情而已。 这样的进境,任何有志于长生道途的人都要为之侧目! 我也是修行着《五脏食气精诀》的人…… 一念及此,饶是青荷姑娘,也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而正此时,楚维阳手上的动作一顿,那不断兜转的山河簋,忽地悬停在楚维阳的身侧。 没再继续出手的原因,是因为面前的海水中,已经没有了游蹿的妖鱼。 不是它们终于洞悟了趋吉避凶,离开了这处杀地。 而是因为那巍峨如山的滔天巨浪,已经几乎要砸落在眼前,这仅存的短暂的距离,恍若是咫尺天涯一样,已经没有了妖兽存活的空间。 这会儿,甚至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起来。 湿漉漉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似乎每一次的喘息,都会有着小半的水汽被一同吸进肺里去,再配合上那浩浩的威压,几乎要教人由内而外的陷入窒息中,挣扎着无法自拔。 一息,两息,三息…… …. 愈来愈近了! 那轰隆的雷声几乎就炸响在楚维阳的头顶,就崩裂在楚维阳的耳畔。 他甚至已经能够真切的看清楚那悬浮在海水「壁垒」里面,随着暗流不断翻卷的生灵残碎的躯壳,那些残破的不知道原本是做甚么的断裂木头,碎石、泥浆、血水…… 整个外海最残酷的一面似是尽都被裹挟在了这面海水壁垒里面,复又在暗流的翻卷之中,恍若一幅画一样,那样悬挂在了寰宇间,这样接连着天与地。 连绵的恍若雷霆的轰鸣声里,只是这样凝视着,楚维阳的胃囊丹鼎几乎就在不受控制的痉挛着。 再开口的时候,许是楚维阳都未曾察觉,他喑哑的声音竟然有所撕裂。 「起—— 阵——!」 话音落下时,是青荷姑娘双手捏起莲花法印,恍若番天,恍若托山,那悬照而起的罗盘,像是蕴藏着万钧之力! 而霎时间,是楚维阳同样以宗师手印,担山挑岳而起! 前所未有的明光倏忽间显照在整座岛屿上,原本的玄色光罩破碎开来,而电光石火之间,九道赤文显照,显照的瞬间便像是海眼漩涡一样,汲取着四方水汽。 再看去时,那灵光兜转之间的九宫之位变幻,八道赤文盘旋成回环,显照着先天八卦的气机,正中央处,一道赤文化作承天玄镜,接引天机变幻! 朦朦胧胧之中,那凝结而来的水汽,包裹在九道赤文之外,乍看去时,原地里哪里还是甚么海岛,分明是一尊庞然大物般的九面玄龟盘坐在海上! 而与此同时,长久时间蕴养在木质道殿内的深青色焰火,终于在这一瞬间明光大放! 唰!唰!唰!唰!唰! 几乎在闪瞬间接连响起的破空声中,那烈烈焰火中凝聚着五凤真形! 在教人振奋的啼鸣声中,五凤火相划过半悬空,霎时间将漫天的水汽烧灼成一道道白色的气浪,然后在楚维阳的注视下,几乎闪瞬间,接连砸落在那壁垒的相同位置上面。 轰!轰!轰!轰!轰! 就近在眼前! 那高悬的海水壁垒,在法焰的轰鸣声中,在火煞之炁的暴虐席卷下,轰然炸裂开来! 天色在这一瞬间陡然幽暗了下来。 一层层从壁垒上面剥落,但仍旧蕴有千钧之力的浪头不断的打落! 只闪瞬间,护岛阵法上灵光明灭不定,冥冥之中,似是有哀鸣声不断地响起。 仿若是下一瞬间,整座大阵就要濒临极限,彻底崩溃开来。 但先天八卦之道的意蕴仍旧流淌在那一枚枚赤文之中。 一息,两息,三息…… 幽暗漆黑的环境里,那短暂的时间竟然也变得极其漫长起来。 伴随着每一道浪花打落,楚维阳和青荷姑娘的脸色都是一白,顿觉有一道道法力仿若汪洋倾泻一样,灌注进了悬照的罗盘之中。 …. 不时间,阵法的边沿处,传递而来的同样有金石交击的声音。 这会儿,楚维阳看不大真切,只是朦胧模糊的感应着,许是有甚么妖兽的躯壳,有甚么崩裂的木石,那些曾经悬浮在海水壁垒里面的一切事物,也同样的在冲刷着护道大阵。 十余息时间过去。 青荷姑娘的脸色在某一瞬间变得煞白之后,就再也没有好转过。 紧接着,楚维阳的周身经络之中,某种无法言喻的干涸教他竟有几分眩晕感觉。 到底都只是炼气期中期的修士,修炼的法门再高明,蕴养的法力总是有极限的。 已经很难说清楚,在那闪瞬间,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恍若是溺水的人下意识的要攥住的草根,几乎下意识的,两人都相互朝着对方伸出手去。 只是力竭时,身形难免踉跄。 一步没有站稳,青荷姑娘直直跌倒进了楚维阳的怀里。 这一撞,连带着楚维阳都猛地往一边跌倒而去,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在泥泞的海滩上,接连打了几个滚。 下一瞬,护岛阵法的支撑,似是终于到了极限。 那高如山岳的滔天巨浪最后的余韵化作汹涌的海水,在冲破护岛阵法的瞬间,轰隆的震动声里,几若是整座灵浮岛都沉入了幽深海水之中一样。 一手揽着抖得筛糠也似的青荷姑娘,楚维阳抬手一招,将罗盘按在手中,再看去时,那山河簋兜 转着,迎风暴涨,旋即将两人反扣在了宝器之下。 —— 好一阵。 又数十息的冲刷过去。 等山河簋兜转着再没入楚维阳袖袍之中的时候,原本秀丽的灵浮岛,这会儿已经是遍地的狼藉。 颇有些痛惜的看着早先开辟的灵田,这会儿一眼看去,约莫已经毁了一小半。 好在,有着地脉的火煞之炁庇护,正中央处的木质道殿还算是完好。 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罗盘,一阵阵灵光打落。 四下里,水汽弥漫而来,点点灵光凝聚,护岛阵法复又开启,化作一层黯淡的玄光护罩,将原本岛屿所在的方寸之地笼罩在其中。 是的。 原本岛屿所在的方寸之地。 巍峨如山岳的滔天海浪席卷过去。 前一瞬间还是浩浩海水将岛屿淹没,下一瞬间,却是整个海平面都陡然间降低了许多。 连绵的轰隆声里,是地脉剧烈的震动,在楚维阳的探看中,四下里的海水已经席卷过来,填补着空洞。 更渺远的地方,许是山石崩溃,许是地脉翻滚,许是岛屿沉默。 那道滔天的巨浪并不是灾劫本身,它只是灾劫里微小的一部分而已。 渺远的天际,视野的尽头,另一道灰色的巨浪似是已经在酝酿而来。 正兀自感慨着,忽然间,楚维阳的耳边传来了青荷姑娘柔弱的声音。 「主人……你……」 …. 青荷姑娘欲言欲止,若非是这会儿轰鸣的风浪声小了许多,否则楚维阳还无法将之听得真切。 这会儿循声望去,楚维阳才发觉尴尬的地方来,却是从风浪过去之后,楚维阳却下意识的忘记了将揽在怀中的青荷姑娘放开。 厚重的海水将两人的衣袍都浸湿了,具都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又时逢夏日,那间隔的几层薄薄的纱衣几乎像是不存在一样,楚维阳真切感应到的,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惊人触感,是那一层冰凉的海水之外的颤抖与温热。 再端详着青荷姑娘的脸颊。 原本苍白的脸色在这一会儿满是晕散开来的红霞,许是早先那阵阵风浪骇去了她的心神镇定,这会儿反而教她的心中全数被另外的情绪所占满。 连带着,楚维阳心神之中的符咒里,也尽都是玫红色的灵光不断的忽闪着。 老实说,楚维阳并非是甚么礼教中人,前世的广博见识也注定了楚维阳做不成传统意义上的君子。 他亦有欲念,这些年的经历,更教他像是热烈的火山一样,需要宣泄来展露狰狞。 只是对于生存的渴求盖过了一切。 晋升入筑基境界之前,真阳不容有失! 闪瞬间,楚维阳的感触里面,就只剩了海水浇下来的凉意。 偏过头去,他忽地放开了环绕过去的手臂。 不远处的海滩上,忽然有夺目的灵光显照,因是,楚维阳赶忙大踏步走过去。 「咦,这样的灵光,这样丰沛的气血……」 不论怎么样看,那被浪头打落,冲刷在岸边的妖兽躯壳,其上的灵光与气血,都远远地超过了楚维阳所能理解的炼气期的范畴。 筑基——? 一念及此,楚维阳的心神猛然间悸动起来。 一翻手的时候,那山河簋已经被楚维阳托在了掌心里。 与此同时,青荷姑娘终于收拾好了心神,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几步紧跟在楚维阳的身后。 到底变化还是有的。 至少,青荷姑娘再开口的时 候,对于楚维阳的称呼,便顺畅了许多。 「主人,你这是要以水火相济来炼丹道?别的我不懂,我这儿,倒有几张丹方,表面上看,是以百花煞炁入药理,实则关隘处,却是五行轮转,却是花中的毒煞……」 ps:其实也没啥好留言的,但写都写了,求个月票吧,对了,因为25号26号两天作者要去市里,目测这个月超过一千票是肯定的了,所以月票的加更暂定放在27号,和大家提前说一声~ (本章完) 寻春续昼 第79章 五花煞丹意玄冥 闻听此言,关乎了自身的修行道途,楚维阳遂干脆利落的回过头来看向青荷姑娘。 他稍稍做了些思量,遂直问青荷道:「丹方我自是来者不拒的,只是……以百花煞炁入药理,这该是百花楼一脉的秘传丹方?你如今直接告诉了我,这里边的因果……」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欲言又止。 他如今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奔逃路上,也不止一次经历过了淳于芷的指点与告诫,对于这背后的因果,如今已看的十分慎重。 庭昌山敢招惹,是因为本就结下了深仇大恨来,遂也不在意那些细微末节。 可是百花楼还不一样。 闻听此言,反而是青荷兀自翻了个白眼。 本是很促狭的动作和表情,偏偏青荷做起来,那举手投足间,都满是风情。 「你都已经将我拘在这岛上为奴为仆的了,怎么这会儿,还在意起一两张丹方的因果了?若是主人真个在意这一点,就想想曾经被百花楼夺去的法统和传承好了! 将丹方奉上,也是想着若主人炼丹,也能算上我的那一份,说起来,我也是修行着《五脏食气精诀》的。」 闻听此言,楚维阳已经厘清了青荷姑娘的想法。 只是听她又提及了《五脏食气精诀》,这人回忆起来,往往就都是从最一开始的时候为发端,想到了郭典最初时的指点,再想到关于百花楼的种种说法。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维阳看向了青荷那纤长柔软的腰肢,又似乎是要透过腰肢,看向更后面的方向。 许是破开了那层心防之后,青荷这儿愈发变得容易羞涩起来,登时间脸色涨红着,将遮掩在要害处的手就要往后捂去,可手这一挪开,那要害随即便曝露出来。 窈窕,浮凸,姣好。 顺着楚维阳的目光,登时间,青荷似只恨两个手臂都不够用一样,偏手忙脚乱的遮罩着,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楚维阳已经凑近了海岛的边沿,立身在那满蕴灵光的最近前处。 泥泞的砂石里面,交缠的破碎藤蔓掩盖下,是一截断裂开来的章鱼触手。 当然,说是一截,只这条触手,便足有六七米长,最宽处,该有两三人合抱那般粗细。 这会儿探看去,那触手兀自在抽动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蜿蜒扭曲着。 几乎无需再用别样的手段去验证,楚维阳就几乎断定,这是属于筑基境界妖兽的一截躯壳。 那种恍若是发源自神魂深处、血脉根髓里的威压做不得假,只是这样静静地端看着那扭曲的触手,楚维阳恍惚间似是都感觉又一道巨浪要兜头打落一样,教人心惊肉跳起来。 而之所以不去再看青荷姑娘,一来是楚维阳在思忖,如何炮制这筑基境界的章鱼触手,二来是楚维阳仍旧在忧郁这其中的因果,未曾能够下定决心。 …. 反而是此时,楚维阳心神之中,传来淳于芷颇为果断的清冷声音。 「怕甚么!你是盘王宗门人,你在这天底下最不怕与人论及因果的地方就是百花楼!还想不明白当初在靖安道城里,这丫头片子为甚么找上你么? 真以为这红尘里飘来荡去的人一眼就看上你了?是贪图你这一身淤积的煞炁,还是贪图你身上缠绕不轻的诸宗恩怨?说白了,无非是为的因果! 既然能想到这一点,还怕她做甚么!心思再多,也不过是一小丫头片子而已,她念了噬心唤命咒,那是吾庭昌山妙法,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 要我说,只是丹方都算是少的了!须得是将她好一番拷打,将百花楼内炼煞炁的至高法门问出来,才真算是了结了这漫漫岁月里面的因果—— 唉?师雨亭本要来找你,是不是就为的这个?难不成百花楼要有人证道金丹了?可惜底蕴不足,差着临门一脚,需得要往昔的因果气运来补?」 正说着,楚维阳也猛地愣怔在了原地里。 倒不是因为淳于芷这一番高屋建瓴的话教楚维阳能有多么长久的沉思。 实则是因为连楚维阳自己都说不清楚,淳于芷这一番急冲冲的话,到底是有脑子还是没脑子。 仔细思量着,似是甚么都沾一点,可深入去想象,却也甚么都沾的不深。 只是淳于芷驻足在曾经数炼丹胎,身为庭昌山大师姐的高邈位分上,去看所谓的百花楼因果之说,寥寥数语间,却生是给楚维阳描摹出一番庞大轮廓来。 没来由的,楚维阳几乎闪瞬间就信以为真。 毕竟除了这一番说法之外,总不可能是真个瞧上了自己这一身煞炁罢?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定下了心神来。 「这般说,倒不必那样顾虑因果?」 听得楚维阳这样问,淳于芷的语气遂更激动起来。 「怕甚么,她奉上丹方,不过是羡慕你的修为进境而已,更是贪图这筑基期妖兽的躯壳,真真是想着来分一杯羹而已,既然有所求,你便有能拿捏她的地方,不是魔修么,那么些个手段,你好歹也使啊!」 一番话,端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可这一回,楚维阳也真真的看明白了过来,如是淳于芷现如今的表现,确实是会动脑子,生出了许多心眼来。 到底庭昌山一脉原也是魔门法统,这会儿三个故魔门嫡传凑在一块,勾心斗角的,端是热闹起来。 想透了最后一点,原地里,楚维阳这才转过头去,瞧着青荷姑娘,不冷不热的开口问道。 「丹方呢?拿过来先教我看看再说。」 —— 宝瓶江上。 悠悠旷野里,烈烈夏日粗狂风席卷过天地寰宇间的无垠景象。 那倏忽间流淌在日晕下的灵光由远及近的划过。 正此时,一道乌光忽地冲霄而起! …. 唰——! 伴随着那破空声,倏忽间,狂风猛然间涌动起来,紧接着,在葱郁的沼泽与草原上空化作凌厉的风暴。 下一瞬,水火两相在天穹上轰然碰撞在一起,紧接着,相互磋磨间,那焰火相烟花一样溃散开来,而那乌光同样蒸腾成了水汽。 紧接着,在汹涌的风暴之中,那水汽倏忽间凝结成磅礴大雨落下。 一时间,宝瓶江清澈如镜。 那道日晕下兜转的灵光忽地一顿,紧接着,是淳于淮的身形从灵光中走出,兀自在半悬空里显照。 冷冷地凝视着那宝瓶江,淳于淮忽地开口高声戾喝。 「这漫天的鱼腥味儿……哪里来的外海泥腿子,也敢阻庭昌山门人行走!」 话音落下时,却是一道极喑哑的声音回响在四面八方蒸腾朦胧的水汽里。 「哈,性命不谐,表里不一,也不知丹霞老母又怎么用出这样阴狠的招式来了,只是……你真把自己当成庭昌山的甚么人物了? 鱼腥味儿?外海泥腿子?这样的话,便是丹霞老母都不敢当着人面言语,只你这张嘴,端是取祸之道,看来老母是真个老了! 教你个乖,你娘我是天泰道城一脉修士,名唤谢成琼,今日拦下你,奉的是镇海七十二道城联名法旨!怎么样,听不听真?」 话音落下时,漫天层叠交缠的水汽倏忽间凝炼起来,端看去时,哪里还有狂风和暴雨,仔细看去时,却是一道道经幢化作大幕垂落, 彼此交缠间,正好将淳于淮围困在了正中央,一道道灵光兜转,教淳于淮没了进路,遂也没了退路 而在淳于淮正前方那厚重的大幕后面,一道影影绰绰的朦胧身形显照。 分明比眼前的人还高了一道修为境界,可许是教谢成琼叫破了跟脚的缘故,淳于淮生是一点底气都无,只觉得这会儿不论怎么样出招,九成九都要折在此人手中。 可一听得七十二道城联名法旨,一时间,淳于淮也不敢再怠慢丝毫。 但若是就此俯首低头,却也尤有几分羞愤和不甘心。 就这样心思拧巴着,淳于淮到底还是抱拳行了一礼。 「不知法旨垂训,有甚么指教?」 话音落下时,回应淳于淮的,是厚重大幕后面,谢成琼的冷哼声音。 「我若是年轻个几十岁,似是你这样的刺儿头,纵然是越阶一战,都需得分个生死!」 谢成琼幽冷的话落下,无端的,反而教淳于淮心底里一寒。 只是听着那满蕴风霜的话,淳于淮便几乎笃定,眼前人真切的具备着这样的力量。 紧接着,便听那人声音里绪忽然散去。 「好教你知晓,七十二道城诸城主颁下法旨来,言说外海妖兽潮在即,凡身在宝瓶江以东的修士,闻听得法旨口谕,如金丹大修士亲临垂训,即刻起赶赴道城驻守,不得有误!」 话音落下时,才听得谢成琼忽地又冷笑了一声。 「淳于……甭管你是东山淳于家的谁了,听个真,被吾天泰道城征兆了,随我走一趟罢!」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淳于淮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甚么,辨别些甚么,只是最后几番欲言又止,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 灵浮岛,海滩。 捧着青荷姑娘递过来的几枚玉简,楚维阳长久的思忖着。 忽地,某一瞬间,年轻人迎着浩浩波涛,朗声大笑起来。 「明白了!尽都明白了!」 摘花戴饮长生酒,景里无为道自昌。 一任群迷多笑怪,仙花仙酒是仙乡。 (本章完) 寻春续昼 第80章 水火聚风波愈烈 清朗的笑声仍旧回旋在原地。 再看去时,楚维阳却早已经腾空跃起。 辗转腾挪之间,一道碧蓝灵光紧随在楚维阳的脚下,这会儿,正逢海面升起,那层叠的浪涌往复来交织的时刻,汹汹暗流之中,是愈发茫然且不安的大片妖鱼。 垂袖间,法印落下。 乌光水兜转着,恍若是搅动着海水,化作无形无相的汹涌漩涡。 与此同时,那宽大的袖袍中,楚维阳的手并成剑指,不时间伴随着手腕的转动,一道道粗狂的蚀心符箓书就,霎时间化作乌色的层叠光雨,随着楚维阳的身形兜转,一片片尽都落下。 再看去时,原本泥泞的海水之中,渐渐地沉淀下了污浊,可旋即又有嫣红的血水弥散开来。 正此时,山河簋被楚维阳托在掌心中,一道道乌光跃起的瞬间,旋即被吸纳入山河簋中。 霎时间,水火回旋。 只是仔细看去时,那山河簋中翻腾的气浪里,不再是赤红色的灵光,而是在一阵混朦之中,渐渐似是要演化洞照出层叠的斑斓颜色。 正此时,楚维阳从海面上抽身而退。 碧蓝灵光兜转之间,楚维阳随即立身在了青荷姑娘的身侧,再看去时,青荷姑娘的手中,早已经捏起一枚乾坤囊。 旋即,便听得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响起。 「先用水行花煞入巫汤之中。」 闻听此言,青荷姑娘旋即应诺了一声,翻手间,便已经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沓符箓来。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早先时青荷姑娘也未曾料到今日的境遇,没那提早的准备,身上并不曾带着直接入灵丹的宝药。 若想再得百花煞炁,便须得直接拆了符箓,从中复炼汲取。 好在,到底是三代嫡传,符箓一类的东西,青荷向来是不缺的。 但见她捏起一枚符箓来,手中法印裹着灵光打落,只不多时,再看去时,那灵光迸溅之间,似是有妖风从青荷的掌心中回旋,待得风声呜咽着散去,原地里,便只有一撮尘烟,随着青荷姑娘指尖的捻动,散发着淡雅的清香,洒进了山河簋中。 到底是以巫觋的药汤做外相的丹道外炼法门,先用水行花煞,是楚维阳已经思量了许久的。 就这样,伴随着一道道珍贵的百花楼符箓就这样一点点化作齑粉,不多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复又响起。 「再用木行花煞!」 再之后,依照五行轮转,复不再赘言。 等最后,五行花煞尽都沉入山河簋中之后,楚维阳的掌心轻托着仍旧温凉的外壁,此时间,楚维阳的手腕以一种独特的频率晃动着。 乍看去时,那晃动杂乱无序,紧接着,稍稍长久的端详,遂觉得那是奇特的韵律。 恍若是脏器的蠕动,恍若是焰火的缭绕,恍若是水光的波澜。 一时间,青荷姑娘只看着楚维阳的手腕,就陷入了恍惚失神之中,隐隐约约之间,她像是触摸到了甚么,像是要从楚维阳的动作里得到某种通悟。…. 可一切又似是隔着一层,显得渺远,如同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 因是,青荷姑娘怅然若失起来,看向楚维阳的目光里,愈发蕴含着某种意味莫名的渴望。 只是这会儿,楚维阳早已经没有心思去理会青荷姑娘的目光了。 他凝视着手中的山河簋,全数的心神之中唯有玄冥丹鼎一脉的高邈义理。 水火铅汞是内丹之道炼法,但在古盘王元宗的修行之中,在青鼎峰一脉的法统里面,水火从来不是关隘要旨,五炁玄冥才是! 也许,真正吸引着两人目光交汇的 ,并不是楚维阳和青荷的身形本身,这不过是悠悠岁月里,发源自一部古经,而延伸出来的两道几若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通衢道途之间的莫名气机牵系。 似是想要熔炼成一炉,化成无上大道。 又似是想要彼此碰撞,分出高下,正本清源。 伴随着五行花煞的兜转,渐渐地,那山河簋中酝酿的斑斓灵光,最后尽都化成了五色模样。 然而,五炁玄冥混成一汤中翻滚,到底不似是修士体内脉轮运转,未有意念的牵引,缺少了那么一丝的相谐,彼此碰撞之间,愈见灵光激烈。 毕竟,五行之中的义理,不止是相生,更蕴藏着相克的那一部分。 须得是以五炁玄冥为辅,另有一高邈意蕴虚悬成主,掌握运转,镇压四方,方能调和其中变化相谐。 这也本是丹道之中君臣佐使之道理。 一念及此,楚维阳忽地抬头,看向那已经被自己收拾干净,堆在木架上面的章鱼触手。 再没有比这样凝炼而浑厚的灵光更适合做丹中之君的了! 这样端看着,原地里,楚维阳已经并成剑指,高高扬起的瞬间,复又斩落下来。 伴随着楚维阳的动作,是法剑兜转着灵光,从楚维阳的身侧悬起,而后,先是属于春时剑的剑意长河流淌,六正剑意从中不断的演化着,最后,当那剑意长河凝聚一线之间的时候,是春意走到尽头—— 立夏剑意! 纯粹的浑厚剑意! 如是,争鸣一剑斩落。 借着法剑的锐利,借着剑意的高邈与浩瀚,饶是如此,那一道道剑意的冲刷下,仍旧是锯木头一样的刺耳声音响起,好一阵,方见薄薄的一层截片,顺着那章鱼触手本来被撕裂的伤口处,艰难地削下。 截片处,那满蕴灵光的血肉乍看去像是白玉一样的晶莹,可似是角度的问题,当楚维阳的法力包裹着,将其兜转过来,正面去端看的时候,那细密的纹理在光芒的照耀下,似乎又变得透明起来,唯有那仍旧在显照的灵光,证明着血肉的真实不虚。 至于边沿处,那细微的纹理贯穿下,那血肉似乎仍旧有着独特的意志存在,被若有若无的魂魄之力掌控着,自顾自的颤抖与扭曲着。…. 只是没多等那截片上的变化。 山河簋中,一道乌光纠缠着五炁玄冥,倏忽间跃起,旋即包裹着那薄薄的一层截片,紧接着化作一道灵光,复又坠入了山河簋中。 登时间。 山河簋里,一切原本激烈的变化都在这一瞬间停滞。 仔细看去时,那翻滚的斑斓颜色之间,不见了触手截片的踪影,只是那五色灵光都就在其中兜转着,只会愈见和谐。 这会儿,见得了那山河簋中巫汤变化的,不只是楚维阳,更有青荷姑娘。 因是,她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欢欣的笑容。 与此同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方才响起。 「说是五种丹药以印证五行之属的花煞,但实际上,这大约是百花楼同一位先贤的手笔,乍看去时是五种丹药,实则搭配上更多的丹方变化,能成一套宝丹。 想来依着不同次序将丹药服下,本也该是某一门秘法的修行方式,但与我而言,无须将这五门丹方尽都参透,只需要将其中五行变化的玄机抓住,便可熔炼一炉!」 事实上,楚维阳也同样欣喜。 熔炼数门丹方于一炉之中,真正的变化不只是内里的灵光更契合自身的玄冥丹鼎修行之路,更因为山河簋中所能蕴藏的元炁较之前更充沛了! 五炁玄冥的兜转,便是这天地自然间最大的磨盘! 一念及此,楚维阳 的目光看向远天之际。 那真正排山倒海而来的第二道滔天巨浪,隐约间已经能够教人看清楚巍峨气象,隐约间已经能够教人听得真切那轰隆的雷霆声音。 因是,楚维阳的声音也随之变得严肃了起来。 「第二道浪头打落,还要很长的时间,这一炉丹能蕴养成甚么样,就看你我这会儿能有多少的收获了!」 话音落下时,手中的山河簋祭起,宝器凌空盘旋,而楚维阳的身形已经踏着灵光,再度回旋在海面上。 与此同时,青荷姑娘的精神也猛然间振奋起来。 她捏着储物袋,翻手间,从那一沓符箓里面,将位列五行花煞之外的取出,正捏在掌心里,旋即几步腾跃,遂也跟在楚维阳的身后,立身在孤舟的舟头。 浩浩外海,这层叠的巨浪,是说不尽的凶险,可是在楚维阳和青荷姑娘的眼中,这无垠的外海中,也尽都是机缘地! ----------------- 与此同时,天泰道城庞大的轮廓,已经浮现在了淳于淮的眼中。 这也就意味着,越过那庞大的道城轮廓,更渺远的地方,浩浩无垠的外海,以及如今呼啸席卷在外海中的风暴,也尽都暴露在了淳于淮的眼中。 到底占了淳于芷的肉身,整个人仍旧驻足在凝炼丹胎的境界上面。 沉默之中,淳于淮似是有所感应。 他阴柔的抬起手,摄来一缕风雨,倏忽间,五凤妖炎从掌心兜转而过。 再看去时,那风雨一息间被炼尽,唯独一缕妖兽血煞之炁,兀自在掌心中回旋。 皱着眉头,淳于淮抽动着鼻翼,似是在嗅着甚么气息,紧接着,他眉头一挑,直捏着这缕血煞之炁,放在舌尖上一舔。 霎时间,淳于淮的脸色猛然间大变! 他身形一顿,折身便要往回走。 漫天水汽凝练成的厚重大幕阻拦着他的前路。 大幕后面,是谢成琼模糊的身形轮廓。 「淳于家的子弟就只这样的胆气?七十二城城主法旨当面,你若敢抗命不遵,七十二道城门人,人人皆可将你立地斩灭,魂飞魄散!」 原地里,再开口的时候,淳于淮的声音里已经满是急切。 「个中缘由,事涉庭昌山辛秘,总之,我需得回返山门禀告老母!放心,我不是抗命不遵,甚至我会引着老母一同前来天泰道城!赌咒、盟誓,怎么样都行!只是你需得让我过去!」 话音落下时,是谢成琼的嗤笑声音。 「你庭昌山也算是从南疆旷野里杀出来的法统,半个元门中人,这从你嘴里听见赌咒和盟誓,就好比看着百花楼的姐儿立贞节牌坊一样,不觉得可笑么?铁律如山,你娘我再重复最后一遍,抗命不遵者,立地斩绝!」 话音落下时,远天之际,一道轰隆的雷霆声传递而来。 霎时间,淳于淮似是受了惊,脸色陡然间煞白!. 寻春续昼 第81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半悬空处,淳于淮紧紧地抿着嘴角,他神情愈发凄婉,在谢成琼的注视下,仿佛是要下一瞬间就会怯生生的落下泪来。 只是他心中那股急切的情绪,破坏了这样的阴柔表情。 数息的沉默之后,遂见淳于淮很是咬了咬牙。 「不放我回去也行,我要玉简传讯回山门!」 话音落下的时候,淳于淮将袖袍扬起,一道灵光裹着玉简,便要破空而去。 正此时,一道乌光兜转,从斜地里杀出,直直撞向那道灵光,再看去时,那玉简自半悬空中崩碎开来,紧接着又在那道乌光的磋磨下,化作了齑粉,消散在风中。 做罢这些,谢成琼幽冷的声音方才继续响起。 「妖兽潮临近,法旨当面,你既然已经应下,视同天泰道城豢养道兵!私通玉简传书,一样是身形俱灭的罪过!」 只这一句话,在淳于淮的眼中,谢成琼端是不通情理,冥顽不灵。 偏头看去时,却是妖兽扑腾着煞炁,裹挟着汹涌的海水,化作一道水汽利剑,挑落那花煞符箓的瞬间,直接击在了青荷姑娘的身上。 如是,好半晌过去,淳于淮方才像是喘匀了这一口气。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 忽然间,一道惊呼声从一旁传来。 那帷幕的后面,谢成琼的笑声更是不屑。 在楚维阳的眼里,就从来都没有一天中接连挑战两次自己软肋的道理。 许是第一回见面的时候就满是勾心斗角的缘故,再加上青荷姑娘百花楼的出身,楚维阳看向她的时候,瞧着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总是下意识的觉得这该是设计好的演技。 话音落下时,远天之际,第二道雷霆声炸响。 而伴随着其上灵光的兜转,宝器的灵韵也逐渐在熬炼与蕴养之中攀至了巅峰。 甚至这样轰隆的声音持续着本身,就已经在不断的震动着、拷问着楚维阳和青荷姑娘的道心。 原地里,淳于淮张了张嘴,到底是欲言又止间,彻底陷入了沉默中去。 电光石火间,原地里一道焰火腾跃,再看去时,淳于淮已经狼狈的往后退了一步,离着天泰道城更近了些! 原地里,楚维阳的神情尚还寻常,甚至这种不断临近的压迫感,还没有那巍峨天象带给他的震撼更大。 到底,随着风急浪涌,随着一道道海浪连绵的打落,浩浩天象就像是一层筛网,这会儿仍旧在暗涌的激流里游蹿的,至少都是炼气期中后期境界、乃至于临近炼气期巅峰的妖兽。 「刚才去征召圣地大教门人,也没你这么多的毛病!再教我多废一句口舌,咱们俩就在这儿分个生死罢!」 一番话,教淳于淮说得杀机毕露。 眼见得海中又一道水箭刺出,原地里,楚维阳另一手扬起,凌空书符间,一道蚀心符箓打落,遂有乌光将那妖鱼卷入山河簋中。 …. 哪怕是这会儿,青荷姑娘的神情动作仍旧能够和心神之中符咒显现的情绪印证起来,楚维阳仍旧存了三分怀疑。 与此同时,淳于芷似是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也随即响起。 「这一炉灵丹,炼到此处便已经是极限了,找个避雨的地方,你我分食掉这一炉宝药,如何?」 可再去看时,不远处立身在舟头的青荷姑娘,脸色却一点点变得煞白起来,伴随着风雨一息急过一息,连她纤长的身形,似乎都在其中渐次摇曳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楚维阳轻轻地拍着手。 凄凄风雨里,伴随着那凌空飞 渡的身形,便只剩了一道冗长的叹息。 「在天泰道城,在你们家的地盘上,自然,这会儿你说甚么是甚么,可有一桩事儿,我只说最后一遍,事关吾庭昌山丹霞老母,两次三番,都是你拦下的我,来日,这里面的因果,许你能有一样的底气,面对金丹大修士的诘问!」 伴随着门扉的吱呀声响起。 青荷姑娘脸上的红晕似是已经喝醉了一样。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 灵浮岛。 与此同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从响起在青荷姑娘的耳畔。 自是自始至终,许是两人都忘却了身形变幻,分明是两个人的身形,偏偏在疾风骤雨里面,走出来了一个人的身形轮廓。 等着来日丹霞老母当面,且看看面对着七十二道城法旨,她能说出了甚么子丑寅卯来!若是没那一句诘问,老娘看不起你,更看不起你家老母!」 「说进不进,说退不退,犹犹豫豫,浑没有个修士道心果决的样子,纵然你不知甚么机缘,得了这数炼丹胎的道躯之便宜,只看你这心性,证道金丹一辈子都是痴心妄想的事情!」 话音落下时,那隐没在厚重帷幕下的身形轮廓似是真切了些,隐隐约约看去,谢成琼像是兀自捏了个甚么法印,原地里引而不发。 一时间立身不稳,她脚步踉跄着,便正要往海水中跌落去。 毕竟论及起来,昔日镇魔窟中的一切,那幽暗石窟、森森鬼蜮里的每一息煎熬,都要远胜过此刻。 愈近了,愈近了…… 话音落下时,不等淳于淮这儿回应甚么,原地里,一道灵光兀自冲霄而起,倏忽间,就要恍若一柄利剑一样,朝着淳于淮的面门兜头打落!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假的!这小丫头片子,惯会装模作样!」 那轰隆的雷霆声已经真切的响彻在了耳边,许是这样连绵的震声持续了太久的时间,楚维阳只是静静地听着,有时候都已经分不大清楚,这到底是自己的幻听,还是远天之际真切发生的灾劫,到底是混朦之中自己的幻象,还是真切的尘世万灵众生挣扎的声音。 …. 足足数个时辰过去。 紧接着,是谢成琼那颇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可偏偏淳于淮这里有苦说不出,只自顾自的生着闷气,怒急攻心时,心神魂魄镇坐在丹胎上反复震动,性命之间的不谐展露,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便要昏厥过去。 而是变成了生与死之间那明晰界限不断朝着两人推进而来的脚步声。 只是真也好,假也罢。 正此时,就在楚维阳一边「除魔卫道」,一边仔细端详着山河簋中宝药火候的时候。 可若是教青荷姑娘碰上了,那杀伐就显得不大果断起来,伴随着时间一点点逝去,遂愈见吃力。 盖因为前世今生的经历教他真切的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最能够骗自己的人,反而就是自己本身! 他不清楚青荷姑娘这会儿到底是发源自内心的动作,还是复又在施展百花楼的法门。 身旁另一侧,青荷姑娘也不去看那妖鱼,这会儿像是倏忽间被无端破开了心防一样,反而双手伸出反环住了楚维阳的腰,整个人像八爪鱼似的缠绕上来,似是说甚么都不打算放开,哪里还有之前出声提醒时的羞涩。 低头看去时,一张煞白的俏脸端是楚楚可怜,整个人才从水里被捞出来,抖得筛糠也似,可紧紧反抱着楚维阳,愈是颤抖着,愈教人清楚的感受到那几若蚀骨销魂的姣好身段。 要知道,这可是炼入了 北海玄铜的山河簋! 那仿佛不再是灾劫里巍峨天象的一部分。 他冷冷的看着那厚重大幕后面朦胧模糊的身形轮廓。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碰上楚维阳这样杀伐手段狠厉的,倒是和之前没太大分别。 电光石火之间,来不及做别的反应,那乌光本已经酝酿在海面下,倏忽间却又散去,原地里,楚维阳一步跃起,脚下碧蓝灵光猛地一转,等烈烈风暴、朦胧水汽里再看清楚维阳身形的时候,他已经立身在孤舟旁,复伸手揽住了青荷姑娘的腰肢。 但好在目前而言,楚维阳和青荷姑娘两人配合起来,收获已是颇为丰富。 庭昌山大师姐平素只看道法的高邈与否,只看才情的优劣上下,对于这等魔门鬼蜮伎俩,瞧不上不说,从来是顶厌烦的。 「嗯——」 于是,楚维阳大步流星一般,直往岛屿中央的木质道殿中走去。 再配合上五行花煞丹方的熔炼一炉,这会儿楚维阳手托着山河簋,第一次罕有的感受到了长久以来温凉的外壁上隐约传递来的温润热意。 许是颤抖的太过厉害,青荷姑娘的声调里都满是不自然。 而与此同时,青荷姑娘的出手也愈见吃力起来。 她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只闷哼了一声。 揽在腰肢上的臂膀猛地一用力,楚维阳环着青荷姑娘,整个人猛地从海面上跃起! 「就凭你这张嘴,不晓得要给庭昌山招多少的灾!汝庭昌山道场,还没开宗立派成圣地大教呢,一个不阴不阳的门人,也能这样大口气?姑奶奶等着! 只楚维阳稍显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两人便进入了道殿之中。 偌大的道殿中央,那深青色的焰火悬照着,不断将热流挥洒向四面八方。 终于感触到了些暖意,楚维阳也不禁稍有松弛,反而是青荷姑娘这儿,猛地打了一个寒兢,才又红着脸,看向楚维阳。 于是,幽寂的沉默之中,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了起来。 (本章完) 寻春续昼 第82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人心中的成见像是一座大山。 没来由的,楚维阳凝视着青荷姑娘,忽地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四目相对间,两个人的心绪在无声息的交流着,那不仅仅是目光对视之间的力量,更因为那悬照在楚维阳心神之中的符咒,实则早已经将两个人神魂的气机牵系在了一起。 只倏忽间,青荷姑娘就像是洞悉了楚维阳在想些甚么。 霎时间,她的脸上,那红润的气血颜色似是要一点点褪去,可紧接着,许是百花楼中长久修行的光阴岁月带给她的底气。 忽然,青荷姑娘竟伸出手,缠绕在了楚维阳的肩头与脖颈后面。 于是,这样面对面贴的愈发紧实。 两人已经能够清楚的感应到彼此那温热的鼻息。 头一回,楚维阳发觉,那地脉火煞法焰的照耀,竟也能教人这般发躁。 分明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可楚维阳竟觉得四下里不再寂静,恍若是有沉闷的跳动声接连的响在耳边。 下一瞬,方见眼前的鲜艳的唇齿微微张开。 「楚师兄,让我唤你一声楚师兄罢,青荷总是觉着,这人与人漫漫光阴里许多年的事情,不都是从头一回见面时就注定的;咱们俩头一遭见面时,就你想着杀我,我想着算计你的,谁也没给谁留下一个好的念想。 我知道,若不教你知晓这背后的许多因果干系,你就永远不会对我放下警惕心思,可有些还不能说的话,没到该说的时候,天打雷劈,我也无法开这个口,否则害了你,也要坑苦了我。你瞧,这事儿就是这么为难。 可是我不甘心,都到这个份上了,我总想着,教你真个瞧一瞧我的心意……」 正说着,最后青荷姑娘的声音愈发低沉,复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去了。 但是已经有变化真切发生! 那变化真切的发生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发生在悬照的符咒上面! 第一次,楚维阳不只是从那悬照的符咒上真切的感应到了青荷姑娘的情绪,更像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一样,凑近好似是磨砂一样的粗粝镜面,一点点观瞧见了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那不是青荷姑娘的记忆流淌,但却也是心神思绪的显照! 一个的人情绪或许尤能粉饰一二,可一个人的心神思绪,一经洞照,却注定是真实不虚的! 楚维阳因着这种变化而感觉到了震撼,复又因着这种震撼而陷入了沉默。 这几乎是他无法做到的事情。 一念及此,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将一缕神念凝聚而来,一点点朝着自己心神之中悬照的符咒探去。 起初时,是表面上萦绕的灵光,一缕缕玫红颜色的稀薄雾霭,似是印证着青荷姑娘的某种情绪显照。 再紧接着,是那些真切的,光怪陆离的朦胧模糊画面,忽地从符咒中消失了去,可是随着神念的牵系,却十分真切的流淌在了楚维阳的心神思绪里。…. 倏忽间,那符咒本身甚至都是猛地一沉。 伴随着一缕神念的贯穿,那符咒似是有着些许崩溃的趋势,可仔细看去时,又似是融化开来。 仿若是早先时法剑的禁制融化,炼入了楚维阳的心神魂魄中去一样。 这似乎是同源而出、一般无二的变化。 符咒不再只是完整的符咒,楚维阳恍恍惚惚中感觉,那符咒中的一部分,已经彻底化作了楚维阳思绪之中的某些本能。 甚至这一瞬,恍惚之中,教楚维阳有了一种感悟,似乎若是再凝聚一缕神念来,还能够更深入那符咒中去。 真正的叩开了一道门扉,窥见全新的境遇。 果真,要教我瞧一瞧你的心意…… 青荷姑娘用这样具备着莫大勇气的方式,将横在楚维阳心神思绪之中的那座「成见」的大山抹去了。 「青荷……」 轻声念着,楚维阳的声音甚至都变得有些干涩起来。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继续说些甚么,他忽然间发觉,那涌上喉咙的千言万语,尽都无须再去用言语诉说了。 心念的流转间,楚维阳的思绪,尽都化作一道洪流,涌入了符咒之中。 再看去时,青荷姑娘的脸色,端是红的像熟透了似的。 此时无声胜有声。 旋即,楚维阳抬手一招。 那悬在半空中的山河簋倏忽间倾倒。 水火两相灵光兜转着,裹挟着内里显照着五色明光的宝药,倏忽间跃入了楚维阳的口中。 下一瞬,楚维阳的目光复又看向了青荷姑娘。 这宝药,须得是分食之。 因是,楚维阳缓缓地低下头去。 同一时间,那缠绕在楚维阳脖颈后的白玉般手臂也轻轻用力。 唇齿相触。 倏忽间,宝药融化开来。 这会儿,许是那刺骨的寒意又涌了上来,楚维阳抱着怀中的青荷,只觉得她忽然间又颤抖得厉害了起来。 道殿的角落里。 无声息间,盖在大瓮上的符纸忽地被一道碧光刺破,再看去时,约莫手腕粗细的白玉毒蛇吐着蛇信,正要腾跃而起。 可倏忽间,它像是瞧见了不远处的楚维阳。 紧接着,玉蛇大半个身子躲在大瓮里面,只探着脑袋,躲迷藏似的瞧着不远处渐次重叠的身形。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 外海深处,百花楼船舫,顶层。 悠长的琴声回响在幽寂的房间里,诉说着抚琴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 正中央的屏风前,那罩着黑色纱衣的,正是心神犹自有些恍惚失神的师雨亭。 紧接着,重叠在那若有若无的琴声里的,是屏风后那宽大的云床上面,慵懒的女子窸窸窣窣坐起身来的声音。 紧接着,那慵懒却又好听的声音响起,彻底盖过了琴声。 「徒儿,怎么这会儿还有心事?是担忧你那徒弟青荷?还是担忧这外海的灾劫?」…. 闻听此言,师雨亭兀自喟叹着,终究还是将手从琴弦上挪开。 「许是都有,可这百界云舫是六师叔拿来准备证道的宝器,有它的庇护,外海的灾劫也不是我这样的小辈该忧虑的事情;真个说起来,或许我心中担忧青荷那孩子要多一些,到底是失散在外海,那孩子,总觉得自己是个怎么样、多有心机的人,可真撞上了事儿,六神无主,难免要凭着自己性情,不管不顾的生闯过去……」 说及此处,师雨亭又颇感慨的摇了摇头。 闻听此言,反而是云床上,那层叠经幢里的慵懒女人笑了起来。 「咱们这一脉可真真是有意思,一个雏儿满腹心事的担忧着另一个更年轻的雏儿,哈!生像个笑话似的,干脆摘了这百花楼的牌子得了!丫头,这天底下七情六欲里边的事儿,从来都不是谁手段高明,谁就能一直赢下去的,若真的如此,百花楼早就已经是南疆诸元门魁首了!有时候真心换真心,那才是长长久久的境遇……」 正说着,那层叠经幢里的慵懒女人似是伤感了起来。 可原地里,师雨亭似是没将那番话听进去太多,她只是撇了撇嘴,自 顾自的嘀咕着。 「说这个说那个的,你不也是老姑娘一个……」 话还未说完,原地里师雨亭忽地侧身一躲。 却是云床中,那慵懒女人忽地将一件轻薄的纱衣团成一团,泄愤似的朝着师雨亭这儿砸过来。 师雨亭只这么一句话,却生生戳着了肺管子上边。 一时间,银铃似的笑声回响在幽寂的房间里,反而因是冲淡了早先的些许愁思。 ----------------- 天泰道城。 镇海道城的城墙似是一体浇铸而成,其高如峰,其厚如山。 高耸的城墙上,这会儿,淳于淮脸色愈发难看的倚靠在女墙上,看着外海渐次逼近的汹涌风暴,看着那风暴漩涡里面,感触愈发真切的妖兽血煞。 那不是寻常的血煞炁,淳于淮从中真切的感受到了属于金丹境界的至高威压! 碧云海蛇一脉的化形老祖! 正此时,宽阔的城墙上,忽然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淳于淮循声看去时,原本连看的脸色愈发显得刻薄起来。 不远处的城墙拐角处,是乾元剑宗的谢姜与靳观持剑而立,这会儿几乎在用一种血亲仇人的目光看向淳于淮。 也不知想到了甚么,原地里,那谢姜忽地冷冷嗤笑一声。 「怎么,你这不阴不阳的魔修,也陷在这镇海道城了?可曾翻过几部宗门典籍,晓得些妖兽潮的厉害?若是一个不小心,连金丹大修士都曾陷身在这等灾劫里,你这不阴不阳的躯壳,当心再死一回!哦,我忘记了,庭昌山还不是甚么圣地大教呢,许也没有这样的底蕴典籍教你去看!」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难看的脸色反而好转了些。 他神情阴柔的看着谢姜和靳观,起初时一言不发,直看得两人心底里开始发毛,这才又癫疯似的冷冷一笑。 「上一回灵丘山里想跟你们掀桌子玩,成不成的都毁了你们一件证道法宝,这回又碰上了面,还是咱们仨,你们剑宗的灵物还是近在眼前,好似又一场灵丘山故事,嘿!你们这一脉拢共几件证道法宝,能教你们这样祸害? 我死不死的,关你们甚么干系!倒是听闻那楚维阳人就在外海,若教他折在这场灾劫里,那灵物流落入妖族之手,到时候,且看你们还有没有那圣地大教的面皮!」 话音落下时,渐次席卷而来的凌厉风暴中,是三张阴沉且冷郁的脸。 轰——! 雷霆声轰响时,那第一道巍峨如山岳的滔天巨浪,已经浮现在了他们的眼中。. 寻春续昼 第83章 启道途龟凤延年 木质道殿内。 这会儿,回旋在天穹的轰隆雷霆声几乎已经炸响在了楚维阳和青荷姑娘的耳畔。 偌大的道殿在灵光的兜转之中,渐次发出不堪重负的支离破碎声音。 道殿的正中央,那团深青色的焰火已然在浓郁的水汽侵蚀之中,显得愈发明灭不定起来。 而那深青色的焰火前,一旁先是青荷姑娘脸色通红的捏着莲花法印,将罗盘高高祭起,引动着整座护岛阵法。 只是这会儿的青荷姑娘,脸色的红润已经与早先时的羞涩毫无关系了。 任是谁,此时间都能够真切的感应到那磅礴的法力气息在她的体内狂涌,木质道殿分明紧闭着,可兀自有风涌动着,席卷着青荷姑娘的衣袍,发出烈烈响声,仔细看去时,那风似是显化出有形的痕迹来,分明是一缕缕斑斓颜色兜转,却是百花煞炁凝练成的粉尘随风而舞。 而伴随着这样的声势变化,每一息过去时,青荷姑娘身上展露的修为气息都要胜过一息。 倏忽间,只不多时,一道闷雷声音从青荷姑娘的道躯中传出。 她已经抵至了和楚维阳一般无二的修为境界,可再看去时,那激烈的变化仍旧在持续着,那汹汹药力似是教她炼化不及,脸色愈发涨红起来。 这会儿,只她一人之力祭炼着那罗盘,催动着护岛阵法,都愈显着些游刃有余,甚至在浑厚的法力灌注下,那罗盘滴溜溜的兜转着,不断颤抖着,发出不规律的嗡鸣声。 实则是法力的狂涌过甚,这会儿,第二道浪头已经打落下来许久了,远比第一道浪头时更久的时间,偏生那阵法的灵光还未破去。 只眼见得,青荷姑娘仍旧能够持续许久时间。 再仔细端看去时,青荷姑娘的眉宇间,甚至有着某种无法言喻的通泰与欢喜——盖因为这等外丹炼法,实则用的是楚维阳对于内丹炼法的心得,是彼此内外印证的映照,是楚维阳对于水火铅汞坎离调和的意蕴,是独属于玄冥丹鼎一脉的至高义理! 对于楚维阳而言,这是如今的修行之基,是踏出每一步之前都需得寻到的脚下路。 可对于青荷姑娘而言,这是在百花楼之外,另一条炼煞的通衢之路! 甚至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诸宗道途法门不一,在不同的玄景之中各自占据着独特的奥妙,可真个论及炼煞的真髓与蛮霸的意蕴上面,百花楼仍旧差着古盘王元宗法统不止一筹! 这才真真是几若脱胎换骨的蜕变!冥冥之中,已经有变化生发在四肢百骸中,那恍若是楚维阳冷郁而狂热的气息在她的周身经络中流淌,而紧接着教她有所预感,倘若是继续这样服食宝药,长久的体悟下去,她许是能够走出真正独属于自己的路来! 天爷,如今不过是炼气期的境界而已!…. 可青荷姑娘明白,百花楼的阴阳参合修行之路,本就是条讨巧的捷径,这条路上已经有太多人有过成就了,至于今日,连昔日惊才艳艳的六师叔祖都长久的驻足在了证道金丹的门前不得寸进,只能靠着了结祖辈的因果来引气运加持,补上这临门一脚。 可若是自己早早地就将一条前所未有的全新道途攥在手里…… 一念及此,青荷姑娘再看向楚维阳的时候,身形复又禁不住似的颤抖着,那脸上的红润更盛了三分。 好师父,这回,弟子可真真是走在了你的前头! 而与此同时,楚维阳复端坐在了那团悬照的深青色焰火之中。 仔细端看去时,他的鼻息中不断有着灼热的气焰恍若两道白龙流淌,每一息都是那样的悠长,只短暂的时间过去,愈发衬托得楚维阳的身形朦胧,复裹着渗透过阵法,弥散在整座岛上的浓郁水 汽,他整个人几乎都隐没在一层厚重的雾霭之中。 这会儿仔细看着,楚维阳的修为气息同样在一息息变得更为凝练起来。 但更重要的变化,在于楚维阳双眸之中那一道道灵光的显照! 一层薄薄的触手截片被熬炼入了宝药之中,但再薄的截片,那也是属于筑基境界妖兽躯壳的一部分!蕴藏着真正精纯与浑厚的气血,至于其中的妖兽血煞,那更是楚维阳无法想象的事情! 虽说宝药被两人分食,可妖兽血煞对青荷姑娘无用,尽都被楚维阳一人吸纳了去。 这会儿,年轻人原本空洞的眼波深处,似是化作了热烈激涌的火山!那涌动的猩红颜色,似是灼热的岩浆流淌一样,可不时间,是翠玉火与乌光水的灵光从中兜转着,以水火相济的意蕴,竭力的从那厚重的岩浆之中汲取着热意,炼化着那浑厚的妖兽血煞。 与此同时,胃囊丹鼎之中,属于水火两相的真灵也随之显照明光。 老实说,九面玄龟的变化并不大,龟身如故,只是若真个细究起来,龟甲的九面上颇有些变化,不说那些兀自显照在其上恍若岁月销蚀斑驳的痕迹,只说在承载着先天八卦之道的边沿八面龟甲上,那些斑驳纹路的交织,伴随着灵光的混合,乍看去时,恍若以龟甲的八卦纹路为核心,以《九面玄龟太一咒》的符咒为外相,渐渐演化成八种同源而出却又截然不同的符咒。 这些别样的符咒乍看去时,似乎并不具备太多的别样效力,但当它们的气韵彼此交织共鸣于一处时,朦朦胧胧的水汽之中,楚维阳分明仍旧端坐在原地,可他的气息变得飘忽起来,仿佛原地里只是道幻影,而随着水汽的涌动,仿若他下一瞬间就会出现在任何可能的地方。 更有甚者,连他本来在疯狂增长的修为气息,都变得晦暗不明起来,初看去是如同除去炼气期一般孱弱微末,再看去时,又好似是炼气期巅峰一样深不可测。…. 而除去九面玄龟的变化,真正显著的变化,还是在那汹汹焰火里面,关于五凤火相的变化。 《五凤引凰南明咒》修行之要旨,以攒簇五凤火相之数为第一步,由易至难,分别是白鹄、青鸾、鸑鷟、鹓鶵、赤凤五道门槛。 此时间,那翠玉毒火悬照在丹鼎之中,环绕着中央天元处的九面玄龟争鸣呼啸着。 仔细看去时,那焰火里白鹄火相的真灵形状清晰可见,紧接着,伴随着妖兽血煞的熔炼,那真灵的明光愈发浓郁起来,等倏忽间某一瞬再仔细观瞧去的时候,那白鹄火相耀眼夺目的尾焰中愈发有翠玉明光汇聚。 仿佛是一道真灵在拖拽着另一道真灵,周游在水火风暴之中。 而伴随着不断的兜转,那海量浩渺的妖兽血煞的熔炼,那明光之中酝酿而涌动的真灵愈显跃动,焰火的霹雳声忽地密集起来,倏忽间—— 似是凤鸣声回旋在丹鼎之中! 那凝聚的明光陡然间溃散开来,四下里搅动的焰火之中,是第二道凤相在舒展着羽翼! 原头野火烧残碣,叹英魂、才魄暗消歇。终古江山,问东风、几番凉热?惊心事,又到中元时节。 凄凉况是愁中别,枉沉吟、千里共明月。露冷鸳鸯,最难忘、满池荷叶。青鸾杳,碧天云海音绝。 倏忽间,楚维阳猛地从原地里站起身来。 掌心抬起时,炽热的气浪朝着四面八方摆开,将笼罩着楚维阳的身形的雾霭登时间扫空。 只一副宝药,便教楚维阳的水火两相熬炼更上了一层台阶! 若早先时,这合该是独立去看待的事情,但一朝通悟了玄冥丹鼎的义理之中,楚维阳一身法统遂归拢成体系,水火更盛,就意味着丹道的内修更凝练,就意味着原 本浑厚的法力反复锤锻之后更为精粹,也意味着同样的丹方,此刻再用山河簋熬炼去,又能容纳更多的菁华,而更多的菁华汇聚,意味着灵韵更浑厚的又一副宝药! 如是长久循环,那若隐若现、半遮半掩的门扉似是再度洞开,教楚维阳远远地眺望见了光景。 似是一条直通筑基境界,乃至于更高邈的道途已经将脚下路展开。 而与此同时,青荷姑娘一边驾驭着罗盘,一边缓步走到楚维阳的身后,也不顾那热浪蒸腾起的水汽,任由其再沾湿了衣衫,整个人靠在楚维阳的背上,明目张胆的用着百花楼的手法,那檀口微张,一字一音的千回百转之间,几乎要教人的心神都尽摄去了。 「师兄,公子,主人……修行是日月功夫,需得勤勤恳恳一刻不懈,做奴婢的,也需得时时刻刻提醒着,咱们甚么时候……再炼一炉宝丹呐,到时候,咱们再分食之,好不好?」 满是诱惑意蕴的声音刚刚落下。 倏忽间,连绵的轰隆声忽地在某一瞬间陡然减弱。 第二道滔天巨浪终于在这一刻散去了。 推开门,灰蒙蒙的天穹愈发晦暗阴沉,可仔细论算着,似是也熬到了时辰,本就该是临近黄昏的时节。 驻足在平坦开阔的地方上,楚维阳朝着四下里探看了一番。 有些失望。 许是护岛阵法这回完好的缘故,这一道浪头打落,却不曾有甚么妖兽残缺的躯壳被冲刷到海岛上来。 因是,楚维阳将目光落向不断涌动的海平面。 不只是青荷姑娘在期待,实则他也有着不断熬炼宝药,一步步奋进的迫切冲动。 可只这一眼看去,楚维阳的脸色倏忽间一变,道殿的角落中,那玉蛇也陡然嘶鸣起来,倏忽间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漫空中身形缩小的瞬间,缠绕上了楚维阳主动伸出的手掌。 远远地海平面上,忽然间,一道翻滚的浪涌卷着白色的浮沫,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直直的线来,紧接着,顺延着这道线,直往西面而去,整个海平面似是一点点翻滚着,被煮沸了一样激涌着。 可紧接着,楚维阳便看的真切了。 那不是海平面被煮沸了,那是成群成群的妖兽在不断的扭曲着躯壳,搅动着海水! 那是——碧云海蛇! ://.eΒo./. 寻春续昼 第84章 蛇窟乱海愈思退 灵浮岛外,浩浩的海平面上,一层又一层的风暴席卷着! 水火两相兜转着翠色与乌光,楚维阳宽大的袖袍垂落,一道道蚀心符咒化作箭雨随之洒落,紧跟着,是法剑悬在楚维阳的身侧,伴随着争鸣声,剑气长河呼啸着落下,化作另一层剑气风暴,与水火相交叠。 与此同时,楚维阳辗转腾挪之间,另一手也将青荷姑娘揽在身侧。 也不知是心境的变化,还是服食宝药之后已然带来的蜕变,这会儿再看去时,青荷姑娘的声势也甚是煊赫。 兀自有狂风随着她的身形涌动且回旋,而渐次弥散在风烟之中的,则是那斑斓的烟尘,是反复凝练之后的百花煞炁,是最能噬魂腐骨的凶戾法力! 而这会儿,在两个人的身形不断在海平面上辗转腾挪的同时,汹涌的风暴席卷在四面八方,随着他们的身形而一同游走兜转,不时间,一片片乌光像是连缀成的浩瀚洪流,直直从海面上跃起,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息,将一条条身形残碎的海蛇尽都裹挟着跃入山河簋中。 只倏忽间,山河簋中,先是赤红色的灵光冲霄而起,紧接着则是五色灵光兜转,显照着五行花煞流转的圆融意蕴。 可是面对着这样的丰厚收获,楚维阳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的笑意。 此时间,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的海平面上,尽都是这样「沸腾」的景象,尽都是交缠的海蛇在肆虐,搅动着海水,一息间都不得有安宁。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以碧云海蛇为首,楚维阳入目所见,几乎所有他能说得上名称来的外海蛇妖,尽都能够在其中找见踪迹。 甚至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蛇妖种群,连青荷姑娘这样常年生存在外海中的百花楼嫡传都说不清楚。 而楚维阳也真切的明白着一个道理。 许多时候阴阳两面的兜转快极了,这会儿眼前看似是宝地猎场,可温顺煮青蛙,也极有可能成为贪婪之人的殒身之地! 只是这一会儿在海面上的厮杀,楚维阳便已经有了类似的感觉——诚然,自己是在猎杀这些妖蛇,可隐约间,他已经有了被围困在这蛇妖肆虐的海中的恍惚感觉。 好像是一脚沾着土,一脚沾着水,于是挣扎,脚下便愈是化作泥泞的沼泽,愈发教人难以抽出身去。 一念及此,楚维阳旋即狠下了心来。 下一瞬,漫天兜转的风暴散去。 楚维阳另一手扬起的瞬间,托举的山河簋中,散发出属于筑基境界妖兽血肉的气息。 霎时间,原本就已经沸腾开来的海面上,蛇妖愈是狰狞着,不时间化作一道道匹练,要跃出海面,腾空疾驰而来。 只是腾跃起来的瞬间,便没有了容许它们继续狰狞肆虐的余裕,楚维阳宽大的袖袍之中传出嗡鸣声来,玉蛇盘在手腕上,蛇首扬起,狰狞的血盆小口张开的瞬间,那锐利的一对蛇牙上,便倏忽间有碧光化作一道道利箭疾驰而出! …. 唰——! 每一道利箭刺出,那妖蛇在半悬空中无处借力,倏忽间便皆被刺穿了七寸处。 登时间再看去时,那漫天洒落的血雨里面,便再也没有了活物存在。 可是那洒落在海面上逐渐晕散开来的血腥气息,似乎也引动了那交缠的妖兽们源自于血脉最深处的凶戾,又借着筑基境界妖兽血肉气息的吸引,登时间,不顾楚维阳的辗转腾挪,直直的追着他的身形而去。 因是,浩浩海上,哪怕尽都是煮沸一样的翻滚和浪涌,此时间也随着楚维阳的身形变化,有了明晰的分野。 电光石火间,楚维阳猛然回顾的时候,愈发能够瞧见那坠在自己身后的妖蛇成群结 队连缀而来的狰狞与肆虐,仿若是妖蛇连缀成的洪流从大海中呼啸而过。 而伴随着这一追一逃之间,愈来愈多的蛇妖也被裹挟进了洪流里,引得声势愈演愈烈。 终于,某一瞬间,楚维阳一步落下的时候,揽着青荷的腰肢,已经立身在了护岛阵法的庇护范围内。 短暂时间里养成的默契,已经无需楚维阳这里开口说些甚么,青荷姑娘已经先一步祭起了手中的罗盘。 灵光兜转之间,贯穿着环绕岛屿四面八方的纷乱气机。 登时间,玄光护罩愈显出九面玄龟的虚象来。 而楚维阳同样一手探出,从青荷姑娘扬起的双臂间穿过,旋即,一道宗师法印从莲花印中显照出,刷落在罗盘上的瞬间,引动着阵法的气机变化。 哪怕不远处的地方,第三道滔天的浪头已经在步步临近,这本该用在破开海水壁垒的手段,却被楚维阳毫不犹豫的施展了出来。 唰——! 破空声呼啸着传出。 紧接着,是恍若凤鸣的焰火霹雳声。 那深青色的焰火高悬着,内中明光凝聚之间,化作五凤火相逐渐显照的过程里,焰火虽然虚悬,但是灼灼热浪却已经铺天盖地的压在了海面上。 一时间,搅动在海水之中的妖蛇群落,登时间便在这种生死威胁面前愈发不安的游蹿起来。 仿佛是火上烹油。 只是这会儿,任由那些妖兽们褪去血脉深处的凶戾,显照着灵韵,想要逃窜的时候,五凤火相高悬,却已经不再给它们后悔的退路与余地。 而那些一路追着楚维阳而来的蛇妖洪流,这会儿在热浪炙烤下,愈是不安的游蹿,愈是彼此纠缠着,几若打成结,团成团,乱上添乱。 也正是在此时。 轰——! 五道焰光呼哨着,几乎在同一瞬间坠落在了海面上! 霎时间,五道巨浪交缠在一起,狠狠地拍打在了玄色护罩上面。 借着那半透明的灵光,楚维阳抬起头来的时候,甚至能够清楚的从那翻涌的海浪中,瞧见妖蛇被闪瞬间炙烤得焦黑的残躯。 那闪瞬间的恍惚,楚维阳的心中忽地生出某种念想来—— …. 这一炉宝丹,许是味道上要有些焦苦。 没等那浪涌散去的时候,楚维阳一扬手,乌光水便旋即涌出,裹着那殷红的海水,更裹着那些残碎的妖蛇躯壳。 而感应着那弥散开来的血煞气息,感应着那极其熟悉的海蛇妖脉,楚维阳的袖袍之中,白玉毒蛇亦欢快的嗡鸣着,似是有所期待。 山河簋中灵光愈发浓烈。 可这会儿仔细看去时,楚维阳和青荷姑娘的脸上都毫无欢喜神色。 盖因为随着地脉火煞之炁的汲取,极短暂的时间内,楚维阳已经没有能力再引动阵法里的五凤火相第二次了,而第三道海浪的轰鸣脚步声已经愈发迫近了。 与此同时,这到底不再是宽阔无垠的外海,轰然砸落的五凤火相,显然也引动了些更渺远存在的注意。 楚维阳的身侧,法剑在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颤抖和嗡鸣着。 楚维阳双眸能够眺望到的视野极限之中,那高高悬照起的海水壁垒里面,忽地似是有一道道碧色的烟尘蒸腾而起,倏忽间看去时,那烟尘之中若隐若现着一闪而逝的,是超乎楚维阳想象的狰狞而庞大的细密蛇鳞。 几乎同一时间,淳于芷极为严肃的警告声也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离得太远,感应始终无法太过真切,可是能够驾碧云而驭空,基本上来说,九成是惊动了筑基境界的碧云海蛇!它们 也许是被桎梏在了那道海浪之中,但也许不是;可不论怎么说,筑基境界妖兽当面,这海浪总有打落的那一瞬间……」 淳于芷的话让楚维阳的脸色更为沉郁,她只是在确定着一件楚维阳已经有所预料的事情。 但紧接着,在这短暂的沉默过去之后,淳于芷的声音继续响在楚维阳的心神里。 「不要有侥幸心思,这是灾劫当面,一个疏忽就要分生死的时候!外海浩渺,蕴养群生,可愈是这样,当在外海只能看到一种妖兽族类,甚至在这一族类里面,能明显的看到挑头的部族时,就证明这是某一族类或者某一部族自上而下的行动!或许,这场灾劫本就是碧云海蛇一脉引动的! 见着了炼气期海蛇,不远处就会有筑基境海蛇,再后面,凝练丹胎,乃至于金丹化形……事情的变化从来都是这样的,扯出根线头来,后面连缀着一整团乱麻,等你真个将局势观瞧的真切了,那丝线绳遂也将你捆的严严实实,再也教人难以挣脱开了!修行之人,道心最需得果决!」 许是这阵子里经历了太多,心绪涌动,复又数度见得生死,在越过那条明晰的界限之后,每一息间,淳于芷似乎都有着长足的变化。 这回,她清丽的声音落下之后,遂一言不发,甚至毫无催促,只等待着楚维阳自己做出来决定。 沉默的端看着远天之际,而后,楚维阳复又低下头来,仔细端看着灵浮岛。 茫然,凄风苦雨,风雨飘摇…… 闪瞬间,这些曾经极度熟悉的情绪旋即浓烈的涌上了心头来。 倏忽间,楚维阳忽地咧着嘴笑了起来,只是他剧烈的喘息着,那喉咙里有艰涩的、恍若破败风箱的声音不断的传出。 一旁,青荷姑娘没有说话,只是颇担忧的轻轻抚着楚维阳的手臂。 极短暂的时间过去,楚维阳空洞的眼眸之中旋即不再有绪涌动,他复又沉郁冷静下来。 抬手一招的瞬间,那山河簋兜转着,落在楚维阳的掌心。 头一次罕有的,将宝器托在掌心的时候,楚维阳的手臂竟猛地往下一沉。 紧接着,他喑哑的声音方才响起。 「碧云海蛇……走罢,往后须是得再换一个活法……」 寻春续昼 第85章 金玉宝塔逢道子(求追订!) 站在楚维阳的身旁,这会儿青荷姑娘有心想要说些甚么,可她明白,没有过同样的经历,未曾走过楚维阳曾经走过的路,她纵然掌握着何其多的百花楼秘法,也注定无法与楚维阳共情。 但似是楚维阳这般的人物,本也无须人来共情。 她只需要出声宽慰着他,教他抚平心中的激涌心绪就可以了。 「放心,灵浮岛就在这里,再怎么样的灾劫和风暴,岛屿都会一直在这儿的,今日离去是为得眼前活路的变化,来日,总有机会重新杀回来,自有再收拾这座岛屿的机会。」 一番话说罢。 事实上,在青荷姑娘那轻柔的声音刚刚响起来没多久的时候,楚维阳就已经抚平了心中涌动的情绪。 再看向灵浮岛的时候,这座已经让楚维阳有些熟悉的岛屿,却无法再波动他的心绪了。 只是想要换个活法,也有着各种截然不同的方式。 而凝视着灵浮岛,听着青荷姑娘说着甚么来日再杀回来的说法,那一瞬间楚维阳的想法,却是复刻方才拿五凤火相「炸鱼」的过程,干脆以阵法为枢机,引动风暴里的水汽,与地脉的火煞之炁,然后再炸一波厉害! 既然无法再「割韭菜」,那么索性直接竭泽而渔好了! 这样,哪怕离开了灵浮岛,短时间内,楚维阳也不会再缺少熬炼灵丹的宝材。 可很快,这样的想法便被楚维阳从思绪中抹去了。 他清楚的知道,那种没来由的恨意,不过是早先那激烈情绪涌动过去之后的余韵。 对于楚维阳而言,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早先的五凤火相已经引动了海水壁垒之中的筑基境界妖蛇的注意,只是它们未曾有所动作而已,可是楚维阳若是炸了一座岛屿,那煊赫声势,只怕引动的就不只是海水壁垒里的筑基境妖蛇。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彻底冷静了下来。 青荷姑娘说得道理不差。 道场就在这里,来日总有杀回来的机会! 况且……这岛上也不是没有原本的生灵存在,这浩浩一场灾劫,整个外海四下里都是弥散开来的妖兽血气,对于它们而言,许也是一场预料外的造化。 一念及此,楚维阳打定了主意,于是就这样认定下来,不再去做反复的思索。 宽大袖袍再扬起来的时候,是罗盘被楚维阳祭起,气机牵系之间,数道法印打落,仔细看去时,整座护道大阵都被随之引动。 那罗盘震动着,剧烈的嗡鸣声里,忽然间,一枚枚玉符从地面下破土而出,灵符显照着,自漫空中一道道首尾勾连成锁链,漫天锁链交织着,遂又连缀成了洪流倾泻而来。 下一瞬间,楚维阳清瘦纤长的指尖接连触碰这罗盘,点在那其上细密的纹路关隘处。 细密的金石摩擦声音接连的响起,再看去时,原本巴掌大小的罗盘忽然间在漫空中「膨胀」开来。 并非是如山河簋这样的宝器一样,本身具备着戒子纳须弥的功效,故而能以迎风暴涨变化大小。 而是随着越来越多镂空的缝隙展露,这罗盘得以真切的从长短高低之中舒展开来。 只倏忽间,一座九层的镂空宝塔的支架就展露在了楚维阳的注视下。 紧接着,漫空中汇聚而来的洪流里,反而是那一枚枚玉符忽地在灵光兜转间凝实起来,仔细看去时,好似是化作了一枚枚玉籽。 砰!砰!砰! 紧接着传来的,是连绵不断的金玉间撞击的声音。 漫天的灵光凝聚而来,然后灵光里一枚枚玉籽落下,不断填充着九层宝塔的骨架间那满是镂空的缝隙。 只几个呼吸间,一座金玉交杂的九层宝塔,就被楚维阳托举在了手中。 罗盘与玉符的气息完美的交织在了一起,从罗盘与阵法相分离的状态,化作了阵盘这般不分彼此。 一来是这等上好的灵玉不该被放弃,二来是庭昌山的器物本就有着诸般妙用,甚至在化作阵盘之后,来日不断的填入宝材,楚维阳能一步步将阵盘的品阶提升上去,乃至于在长久的蕴养之后,较之诞生灵韵,恍若是真正的宝器一般。 而随着护岛阵法主体玉符的缺失,霎时间,笼罩着整座岛屿的玄光护罩忽然间明灭不定起来,在层出不穷的蛇妖的冲击下,仿佛无法再支撑太久的时间,就会支离破碎开来。 正此时,楚维阳揽着青荷姑娘,几个腾跃间,托着金玉宝塔阵盘,直落在了正中央的木质道殿中。 门扉洞开的瞬间,伴随着阵盘的气机牵引,最后的那几枚散落的灵玉也随之破空而至! 唰! 笼罩在岛屿上的玄光护罩倏忽间破碎开来。 可是下一瞬,没等那些海中的妖蛇肆虐开来,在楚维阳的牵引下,数十枚玉符随即又落入在道殿之中。 霎时间,一道袖珍的玄光护罩显现,将整座道殿笼罩。 再看去时,那玄光护罩不仅仅灵光兜转间甚是圆融,这会儿更是气韵充沛,些许寻常手段,莫说是将之攻破,只怕连晃动其上的灵光都难。 做罢这些,楚维阳才隔着黝黑的洞口,看向地洞的方向。 那地下暗河之中,仍旧有着一族妖鱼存活着,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丝丝缕缕的妖兽血煞之炁被汲取而来,复经过深青色焰火的淬炼,然后如同一片片光雨一般洒落进地下暗河之中。 做罢这些,楚维阳便彻底不再留恋,引着青荷姑娘,便直接折身往外去。 「走!」 ----------------- 浩浩海上。 杜瞻正踏浪而行,这会儿,他的身形狼狈极了,本该是件颇潇洒的素衣麻袍这会儿被水汽沾湿不说,大半边身子上,尽都是鲜血染成的暗红颜色。 他剧烈的喘着粗气,踏浪而行,疾步奔逃之间,不时还要四下里顾看着,惊慌间仿佛还要防着有谁忽然杀出来。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斜地里一道猩红色的符咒显照,倏忽间化作利箭,刺向杜瞻这里。 杀伐术还未至面前,那血色符咒里的腥臭气息却已经扑面而来。Z.br> 只闪瞬间,就教杜瞻脸色踌躇起来。 可紧要时刻,杜瞻只得先顾及自身安危去,手中一道小宗师印捏起,霎时间,一道焰光浑似是火龙般,从宽大袖袍之中缭绕而出,又似是一道软鞭,凌空抽向那道符咒。 倏忽间,橙红色焰火在半悬空中化作烟火散开,蒸腾起大片水汽的同时,一同溃散开来的则是那道血色符咒。 眼见得这一式杀招被化解。 可原地里,杜瞻的脸上却毫无欢喜的表情,但见那漫天蒸腾起来的水汽渐渐散开,与此同时,那道橙红色的焰火再坠落他的掌心中,却陡然间明光黯淡下来,摇曳的焰光更是愈显得明灭不定。 某一瞬间,忽然,那焰光陡然黯淡下去,倏忽间,杜瞻的脸色猛地一白,随即,嘴角上有殷红鲜血溢出。 登时间,那沾湿的素衣麻袍上面,又有一片被浸染。 也就是正在这个时候,忽然间,一道浪头落下,然后开阔的海平面上,兀自显照出三个人的身形来。 三人呈品字形立身站定,隐约间三道气机,将杜瞻的身周尽都囊括,端的是密不透风。 与此同 时,立身在正中央的那个人瞧着杜瞻惨白的神色,忽然间狞笑起来,他将手扬起,掌心间血色灵光显照的时候,复又是一道符咒凝练而成。 「杜道子,有道是虎落平阳要被犬欺,再有道是识实务者为俊杰,这都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你需得认才是,我们兄弟仨撞上回大运不容易,没想着真把道子往死路上、绝路上逼。 我们这等闲散破落户的,也没那本事去修丹河谷的功法,怕死,但又想活得更久些,这才要难为杜道子一遭,只求宝丹灵药,道子身上带着的成品宝药,还有所有你知晓的丹方!」 话音落下时,那人掌心中,猩红颜色的符咒明光陡然大盛,似是下一瞬间,满蕴杀机的一招就要落下。 眼见得杜瞻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无有丝毫血色。 正中央那人因是笑的愈发笃定。 随即,他悠哉悠哉的,又要开口道。 「道子,可莫要教我等骑虎难下才好,已是冒犯了丹河谷的真传道子,若是我再一无所获,怕是心一狠,也只得下了杀手,所求之物,由我自己亲自取了!」 话音落下时,眼见得那中年人狞笑着,正要脚踏波涛,一步步朝着杜瞻这里临近。 可倏忽间,四个人的身形都是猛地一顿。 下意识的偏头看去时,远天之际,一道孤舟浮现,隐约间能够瞧见,一男一女沉默着立身在舟头。 眼见得此,杜瞻复接连数步往后退去,一边复又高呼道。 「道友!两位道友!还请助我解围!贫道丹河谷真传道子杜瞻!定有所报!定有所报!」 只是这般呼喊着,话刚刚说到一半,杜瞻的脸色便绝望起来。 茫茫外海上的相逢,谁都与谁平添着许多的警惕。 许是他们刚刚瞧见舟头那一男一女时,人家也瞧见了这边的景象,还未等杜瞻的话随着风传递过去,那边就已经准备折转身形,躲开这一桩麻烦。 一旁不远处,那托举着血色符咒的中年人,忽地嗤笑了一声。 可还没等他开口继续说些甚么破开杜瞻的心防。 再看去时,不知何时,那舟头空荡荡,竟无有了人的身形。 众人眼前一花,只觉得有一道碧蓝色灵光倏忽而过。 再瞧的真切的时候,却是一个身形清瘦,眉宇间多少带些凶戾,可一双眼眸空洞,几若摄魂取魄一样,满蕴魔教蛮霸意蕴的人立身在那儿,他的身侧,是一个身形朦胧,隐约见得窈窕身姿,却又将整个人都罩在厚重帷帽下的女人。 这会儿,那男人看向杜瞻,开口时,声音喑哑着,恍若是森森鬼蜮里传出来的声音。 「丹河谷……你是丹河谷的真传道子?」 第86章 一壶灵丹报善果 这会儿,眼见得楚维阳这样的汹汹气势,原地里杜瞻反而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好。 是说自己真个便是丹河谷真传,可眼前这人却分明是魔道修士,万一与丹河谷有仇怎么办? 可若是说自己不是,方才出声将他诓骗过来,许是这人下手,比那三人还要狠厉……   第87章 百舸争流受符诏(求追订!) 浩浩海上,孤舟疾驰。 立身在舟头,楚维阳不时间回望去,那视线的尽头,原本的第三道海浪,已经离着楚维阳极渺远,几乎化作了一道漆黑的线条,将天与海在视野的尽头割裂开来。 那海浪,几乎就是贯穿寰宇天地的最明显分界。 可楚维阳知晓,这道浪头迟早还会打落下来,哪怕是他躲避进了道城,也是迟早要去面对的,那巍峨的比道城城墙还要高的海水壁垒,以及壁垒中狰狞肆虐的筑基境界妖蛇。 碧云海蛇。 为甚么偏偏会是碧云海蛇。 一念及此,楚维阳的心绪愈发杂乱,愈发觉得这汹汹灾劫的背后,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无形手印左右着这一切。 冥冥中的感触,教他愈发不安起来。 但这样的思绪未能持续很久的时间,很快,楚维阳的泰半心神,便全都落在了杜瞻的身上。 这会儿,船舱之中,杜瞻的声音仍旧在喋喋不休的传出来。 「竟然未料想到,楚道兄这一身血腥气,也对外丹之道有这样深刻的造诣,然则,君臣佐使之道,不过是灵草与宝药之间最基本的配合。」 「真正入了道途,想要以外丹印证内丹,想要以宝药滋养根髓,那么丹成浑圆,要旨就不在搭配上面,而是在阴阳相济,在水火调和上面。」 「道兄予我的这一缕宝药,具体的手法不是我能看出来的,但观其相,参其蕴,着手处似是血元灵韵,用了水火去炼,但成丹的意蕴差了些。」 「唔,甚至还有毒煞,血煞,我明白了!这宝材是师兄从外海中猎取得来的?熬炼的手法么……各有奥妙,却是道兄的选材出了些偏差。」 「既然是水火调和,不止在外相上,用大量的水相妖兽血元灵韵熬炼,主材就须得是火相,又或者是灵药用火相,以药中之君演生克道理。」 「……」 杜瞻手中捏着一缕五色灵光,正是楚维阳一时间心血来潮,从山河簋中摄取来,教给杜瞻探看的。 毕竟追根究底去看,宝药的熬炼,对于楚维阳而言只是修行的一部分,若是不自己下手,有余财去买成品宝丹也是一样。 但是对于杜瞻而言,这是安身立命的根基,是来日攀登仙霄的道途! 许是自己的手法,在这等丹道天骄的眼中,会有许多值得改进的地方。 果不其然,只是将一缕五色灵光捏在指尖,便见杜瞻先是端看了会儿,紧接着拿鼻子凑到近前去嗅了嗅,最后甚至干脆捏着那缕灵光,放在舌尖上舔了舔。 只再细微寻常不过的动作,可等杜瞻开口时,嘴里说着看不出楚维阳的熬炼手法,可极细碎且绵密的话里,却将楚维阳熬炼手法说得极尽透彻,紧接着脱口而出的手法中的谬误与瑕疵,几乎可以连缀成文章,教楚维阳日夜翻读。 与此同时,许是察觉到了楚维阳心中的淡淡窘迫意味,法剑禁制的另一端,不时间传递来淳于芷的笑声。…. 起先时是低沉的窃笑,似是唯恐楚维阳要恼羞成怒一样,可紧接着,瞧见了楚维阳对于外丹之道炼法的重视,她反而促狭着不再遮掩,连连朗声笑了起来。 而在淳于芷这清丽的笑声陪伴下,正喋喋不休的杜瞻,忽然在某一瞬间顿住了话音。 戛然而止。 他忽然间反应过来,这会儿不是在山门里与师兄弟们真切的讨论丹道。 自己这会儿是在两个元门修士的「贼船」上面,得罪了一个,怕是要被花煞销蚀去根基;得罪了另一个,怕是登时间肉身就要被销蚀去…… 正想到这儿,杜瞻就只剩了满腹的悔意。 他自知 自己论及起丹道来便不管不顾,惯常说一些看起来极其礼貌,但实则是尖酸刻薄、阴阳怪气的话。 遭了,该说些客套话的,这一番反而要得罪人了! 一念及此,杜瞻遂朝着楚维阳讪讪一笑。 「道兄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不知贫道方才所言,道兄是怎么看的?这丹道的浑圆,从来都是一人只成一家之言,没有成法,咱们之间也只是辩论而已,辩论而已!若是道兄这会儿有甚么想法,直与我说就是!」 这会儿里,杜瞻仍旧在说着话往回找补着。 可原地里,许是被淳于芷清丽的笑声扰去了些许心神,楚维阳颇有些恍惚走神儿,听得了杜瞻的所问,他几乎没有犹豫,下意识的便开口回应道。 「想法?我想着,论及外丹炼法,还得是丹河谷门人,这等安身立命的道途,不是旁人闲散精力用上便可以弥补的,只是若要教我于丹道上有所进益,与人论道还在其次,许是来日炼得一位丹师真灵,以秘法通幽,便可……」 楚维阳下意识的话忽然戛然而止。 船舱之中,是死一样的寂静。 眼见得刚刚恢复了些伤势,这会儿,杜瞻的脸色陡然间又变得煞白起来。 紧接着他不知想到了甚么,忽地猛打了一个哆嗦。 原地里,自知是失言,一时间心神中那笑声更盛,楚维阳也只得牵强的咧咧嘴,似笑非笑的抽动着嘴角。 这本不是他的原意,只是实在思绪繁杂,正巧教他想到了这里。 「杜道友,你误会了,我是说笑的。」 这番解释也显得干干巴巴。 另一边,杜瞻迎着楚维阳的目光,同样艰难的笑起来,只是那张脸看去,比楚维阳还要勉强。 「我知道,我知道……」 话是这样说,可眼见得杜瞻的脸上毫无相信的神色。 他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露在了脸上。 兀自摇了摇头,楚维阳没再说甚么,只是自顾自折身往外走去。 「道子且好生静养罢,我去舟头看一看,依着行程,许是离天武道城不大远了。」 ----------------- 事实上,就像是被楚维阳甩在身后的那道滔天巨浪一样,这会儿,远远地视野尽头,属于天武道城的庞然大物般的轮廓,已经浮现在了天地间,像是一道黝黑的丝线,将之割裂开来。…. 而离着天武道城愈近,这会儿,浩浩海上也不再空旷。 至少,楚维阳随意的偏头看去时,已经能够看到许多艘船正乘风破浪的在海面疾驰着,直往道城码头而去。 小的,有如楚维阳一般的一叶孤舟;大的,有三四层阁楼的硕大船舫。 霎时间看去,连浩渺的海平面,这会儿都显得拥挤起来。 或许是受到了灾劫的影响,惊鸿一瞥间窥见的行人,大都神情凝重,身形上多少带些狼狈,更有脸色煞白,衣袍染血的人。 这一切的景象尽都在证明着,这场灾劫波及整个外海,面面俱到,无所不在。 除却浪涌的水花声音,这会儿,这个外海长久的陷入低沉的寂静里面,愈是临近道城,海面上的船舫愈多,这种寂静就愈发沉郁,愈发撼动人心。 一股无言的力量,似乎已经在人群中流淌开来。 无端的愤恨与怒火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酝酿,而且急需发泄。 也正是眼瞧着人越来越多,因是舟头只剩了楚维阳一人伫立,反而是青荷姑娘施施然走回了船舱中去,以躲避可能存在的目光探看。 在杜瞻面前泄了跟脚,还能用几句顽笑话遮掩过去, 可若是这会儿再泄了跟脚,怕只会是无穷祸事。 如是,复又行驶了一阵。 楚维阳忽然发觉,这一艘艘船舫汇聚成的洪流,愈发拥挤不说,前面疾驰的船舫兀自又将速度慢了下来。 这般疑惑没有在楚维阳的心中持续太久的时间。 不多时,忽地有一众人踏浪而行,逆着众人船舫行驶的方向,乍一浮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旋即又星散开来。 这许是天武道城的道兵。 楚维阳一眼便瞧得真切,认出了那和靖安道城几乎一般无二的玄色兵甲。 只这样端看着,倏忽间,便有一道兵抵至了楚维阳的孤舟前。 风波摇晃,那人身披玄甲,其上明光兜转,却教他兀自站的平稳。 隔着一层面甲,他似是先瞧了楚维阳一眼,复又往船舱中窥去,只是许没有瞧出甚么来,这才瓮声瓮气的开口道。 「传镇海道城七十二城主联名金丹法旨!传吾天武道城城主符诏!外海灾劫,兽潮在即,欲受吾道城庇护者,需奉符诏,受吾道城征召,受吾道城节制;不欲受此诏者,请就此离去!若受符诏,违命不从者,出尔反尔者,皆判立地斩绝之刑!」 话音落下时,那道兵似是在朝着楚维阳抱拳拱手,只是双手托着,将一枚巴掌大的椭圆形玉符举起,呈现在楚维阳的眼中。 玉符边刻云纹,正面看去,其上书「天武」二字,灵光兜转间,似一件法器粗胚,但意蕴流淌间,也似是一枚玉简一样。 原地里,楚维阳正准备抬手去接那玉符,忽地身形又一顿。 与此同时,船舱里,是杜瞻施施然的走出,看向那玄甲道兵的瞬间,一扬手,便已经将一枚形制相仿的玉符捏在了掌心。 只是其上边刻丹纹,正中央书就「丹宗河谷地」五字。 而在杜瞻的身后,是青荷姑娘带着帷帽的窈窕身形,她一言不发,半低着头,可整个人往楚维阳身旁一站,只无声息间,便串联起楚维阳的气势,直将杜瞻衬托在了中央,仿佛一人是甚么公子哥,两人却是打下手的甚么佣人。 等杜瞻再开口的时候,这会儿他倒是说不上甚么倨傲,可看向玄甲道兵的目光,不可避免的带着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贫道丹宗河谷地门人,驻道城行走之一,此二人乃受吾丹宗河谷地节制!哪怕灾劫在即,符诏当面,这也是断然不会更易的事情,与你只是分说一声,可别拿我丹宗的人当甚么抵命的渣滓!」 话音落下时,杜瞻这才偏头看向楚维阳,眼皮抖了抖,可到底镇定下来,向看下人一样,扬了扬下巴。 「去接过来罢。」. 寻春续昼 第88章 论妙处九叠云阶 这会儿,楚维阳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好在,这丹河谷道子杜瞻看起来没甚么心机,人单纯了些,可到底还是灵醒的,不至于痴傻。 电光石火之间无声息的配合,旋即为楚维阳免去了许多关于跟脚上的掰扯。 果不其然,随着楚维阳闻声走上前去接过那玉符,自始至终,那玄甲道兵都没有再说些甚么。 他亦晓得轻重,明白这会儿灾劫在即,得罪谁都行,唯独不好得罪丹宗门人,紧要时候一枚宝丹,可能就是活命的机缘。 翻手间又将一枚玉符取出,教青荷姑娘也接过去了。 那玄甲道兵又朝着杜瞻这儿真切的抱拳拱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之后,这才折转身形,踏着海波往回走去。 从杜瞻开口说话之后,自始至终里,那道兵未在提及甚么法旨与符诏,哪怕交出了两枚玉符去,却始终未曾给楚维阳与青荷姑娘安排甚么事宜。 杜瞻所说的话,道兵未曾表态,但却像是默认了一样。 原地里,楚维阳静静地捏着那枚玉符。 直到那道兵彻底走远,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楚维阳这才将那玉符拿起来,试探性的牵引着一缕神念试探而去。 果不其然,神念与灵光交织的瞬间,楚维阳旋即感应到了某种有类于玉简的变化,一道清澈的灵光化作细流充斥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旋即,点点明光飞溅,教楚维阳观照出一篇篇朦胧模糊的文字,这会儿,任由楚维阳仔细探看去,却始终无法将那些文字观瞧真切,不时间,手中的玉符似乎还在感应着远处的道韵变化,不断地调整着那些模糊文字的变化。 与此同时,杜瞻笑着看向楚维阳。 「楚师兄,这玉符需得收好,敢教师兄知晓,咱们修士受道城符诏,也不是白白与他们做苦力的,这兽潮诚然是灾劫,可换句话说,同样是部分人的机缘。 驻守道城,屠戮妖兽,皆有功勋录下,到时候,许多寻常时难以找寻的宝材,乃至于有价无市的秘法,都在功勋兑换的范畴内,更可在诸宗的店铺里花销。 据说这玉符,本也是阵法、阵盘一类的灵物,真正的枢机封存在道城之中,但颇为灵动,凡修士在道城范畴内,皆可凭借着玉符来评判、计算功勋酬劳。 师兄方才以神念探看,可是瞧见那一面面的模糊文章了么?这会儿还未到灾劫真正降临、兽潮真正开启的时候,到了彼时,这玉符中的文字便会清晰起来。」 说及此处,许是想到了甚么好处,杜瞻脸上的笑容更甚,随即眉飞色舞起来。 「方才那一番话,我也不只是纯粹的搪塞天武道城的道兵,事实上我本也有这样的想法,将两位的身份挂在吾丹宗门下,这点事情我身为道子还是能做主的。 须知晓,灾劫一降临,整座道城中乌泱泱就是数也数不清的修士汇聚,彼时受道兵节制,便总有些活计没甚油水,总有些活计要冒险,总有些活计会白忙活。…. 可若是挂在吾丹宗门下,不说灾劫里丹宗本就是紧要地方,谁也不敢得罪,只我道子身份,便不会安排下甚么清苦的活,自是那做起来容易,还得有功勋拿。 甚至是同样的事宜,在丹宗门下安排,由我手上过一道,甚至能给师兄多虚报三分功勋,道城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需得认下,这一桩桩一件件,尽都是好处!」 说及此处,杜瞻将手中的丹宗玉符扬起,慢慢悠悠的刷出一道灵光打落。 原地里,楚维阳未曾躲避,反而主动抬起玉符,接引了那一道灵光落下。 眼见得此,杜瞻整个人笑起来,眯的眼睛都快要看不到了。 「楚师 兄,救命之恩贫道没齿难忘,这不是只一场昔年的善缘就能够说得过去的,玉符的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入得道城之后,定然会另有报答!」 这般看,眼前似是懵懂的杜道子,还是晓得一些人情世故的。 闻言,楚维阳只是平和的笑了笑。 他没有拒绝杜瞻的善意,也没有拒绝丹宗的报答。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话音落下,愈发临近码头,随着船舫洪流慢吞吞的推进,再抬眼看去时,已经能够瞧见海边岸堤的轮廓。 这会儿,头两道浪头,已经在众人赶至道城前就先一步打落了。 仔细看去时,原本该是完好的岸堤,此刻倒也说不上残破,只是已经有明显的斑驳裂纹显现在那些巨石上,岸堤后面的石板路上,更有许多青石直接残碎开来。 这会儿,道城的人已经顾不得修葺这些细微末节的东西。 大片大片几乎已经开始发臭的寻常妖鱼的尸骸,就这样在城门外像一座座小山一般堆积着,而在更远的地方的海堤上,仍有着大变的尸骸未曾处理,它们就那样堆积在岸堤上。 已然变成乌红色的血水,顺着海堤的斑驳裂纹流淌着,像是被原本光滑的石面摸了一层黏腻的油,只一眼看去,便教人觉得污秽且不适。 偶然间惊鸿一瞥时,楚维阳甚至还能够从那堆积的妖兽尸骸之中,隐约看到些许人形的轮廓。 有些尚算完整,但有些已经注定不再完整。 最后,看着一队尚还在海岸边沿,拿着网不断在海中打捞的道兵,那些他们奋尽全力才勉强拖拽出的大网中,已经真切可见许多妖蛇的残破躯壳。 「碧云海蛇……」 楚维阳这般轻声念着,恍惚间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天武道城的码头,就已经到了眼前。 ----------------- 与此同时。 深海中。 海底蛇窟的正上方,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狂风卷着厚重的水汽,那层叠的雾霭之中,似乎连空气本身都开始具备着沉重的重量。 恍若是白玉云朵一样的水汽在原地里层层堆叠着,乍看去时,恍若那贯穿天地的水汽大幕化作了九层云阶。…. 而正此时,云阶的最上方,一身形枯瘦的老叟,身披鹰羽褐氅,内着细密鳞甲银袍,一手拄着根乌木蛇杖,脚踏层叠水汽,恍若是立身云海之中。 老叟面朝着正西方,似是隔空眺望着镇海七十二道城的方向。 倏忽间,层叠的烟霞雾霭之中,一道灵光破空而至。 正兜转到了老叟的近前处时,忽地见老叟抬起手臂,干枯的皮肤抽搐的手指伸出,虚虚点在那灵光上。 霎时间,那道灵光溃散开来,原地里,明光陡然大放,紧接着,一道朦胧模糊的声音从中传出,像是隔着大半个世界一样的渺远。 「蛇老,孩儿们传回来了消息,北边,神宵宗的符梅老道已经赶至岸边,只是他使得了障眼法,雷法又端是厉害,孩儿们没能瞧见他进了哪座道城。」 闻听此言,老叟平静的点了点头,再开口时,分明说出的是人声,却颇有种嗡鸣撕裂的声音。 「去把这个消息,传给白鳞鱼族!老白鳞贪生怕死了一辈子了,好几回咱们赶起海潮来,都没见有他现身,可他不能这么躲一辈子,神宵宗是他们这一族的世仇,老家伙若是还不现身……我就得缺一件白鳞鱼皮大氅了!」 话音落下时,灵光之中,长久的没有传出甚么声音来,原地里,蛇老也越过了这个话题,反而继续追问道。 「剑宗没有人来么?」 话音刚落下,灵光之中,那朦胧模糊的声音就随即响起。 「几家和剑宗有干系的道城都盯紧着呢,没见他们宗有大修士亲至,倒是小儿辈的见得了几人,孩儿们也没在意这个。」 蛇老随即轻轻颔首,他又颇为漫不经心的问道:「庭昌山呢?那老虔婆没有来么?」 灵光中,那模糊的声音稍有些温吞:「这……这老虔婆倒是没有瞧见。」 蛇老复追问道:「南面呢?元门中没有人来?」 灵光中,那模糊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思索着甚么,又似是避开灵光,在询问着谁,不多时,短暂的沉默之后,遂听得那人开口道。 「听得了消息,离恨宫大长老在往道城赶来,可孩儿们都还没瞧见他;再有就是白骨观主,已经赶到靖安道城半天的时间了。」 闻听此言,蛇老嗤笑了一声。 「白骨观主……这便是金丹里的一个笑话!对了,灵丘山的宗老……」 这一回,还没等蛇老将话问全,那灵光之中,朦胧的声音就立时间回应道。 「宗老道不大可能来了,他临了寿数,听说先前还与人做过一场,许是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不会泄在道城。」 闻听此言,肉眼可见的,蛇老整个人松弛了下来。 他咧着嘴,脸上罕见的露出了笑意,这会儿眯着眼睛看向那悬浮的灵光。 「七十二道城,都需得着,谁来了,谁走了,谁要来,谁要走,都需得打探的明明白白,再有,百花楼伫立在深海中的法舟太过碍眼,那是件准备证道的器胚,也需得盯好了她们!」 闻听此言,那渐次黯淡下来的明光里面,传来了那人愈发朦胧模糊的声音。 「是!」 如此,蛇老颇为满意的颔首,他低下头来,轻轻地抚摸着乌木蛇杖上那细密的蛇鳞纹路,最后暗哑的声音里,仿佛是在宽慰灵光中的模糊声音,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不着急的,慢慢来,这才刚开始呢,不,连开始都还没开始呢,不着急的……」. 寻春续昼 第89章 赠玄法弹指丹篇(求追订!) 愈是近了天武道城,愈是近了丹宗河谷地的分舵,杜瞻的情绪便愈是跃动,整个人的神色也愈发眉飞色舞起来。 才刚到了码头,只沿着那宽阔的青石板路,顺着拥挤嘈杂的人群一同走进天武道城,这短短的几百步路里,三人就数步一停。 道城的排查变得严苛了许多,据说是因为这一阵已有了好几次,因为疏漏,放了善于变化的妖兽进城,险些酿成些祸事,引得道城上面的大人物震怒,这才有了如此严苛的景象。 但对于楚维阳三人而言,这一切都不是甚么问题。 一如在舟头时的随机应对那样,丹宗杜道子走在前面,楚维阳和青荷姑娘随身在后面,一样的话术说得了好些遍,过程上虽然甚是琐碎,却也算是畅通无阻的教三人直入了道城。 抬眼看得眼前的道城景象,恍惚间,楚维阳以为自己回到了靖安道城中一样。 同样的庞然大物里兼具着元门的蛮霸意蕴与玄门的规矩戒律,甚至包容了些散修的肆意,恍若是炼成枚浑圆的丹丸一样,就这样用厚重的墙体包裹着,将之围起来,化成一座城池。 而如这样浑圆的丹丸,只海边,就足足有七十二枚。 果然,和靖安道城相仿的,不只是乍一入道城中的那种意蕴而已,很快,楚维阳就找到了更多道城间相像的地方—— 譬如在城中央最开阔的那条大街上,打头的那座独属于丹宗河谷地的一片亭台楼阁。 而唯一与之有所区别的,或许是因为镇坐在这座道城里面的,是正东二十四道城丹宗分舵所在,故而这片亭台楼阁,远比靖安道城中的面积还要庞大,几乎连缀成了一片完整的坊。 原地里,楚维阳和青荷姑娘仍旧驻足在原地,看着人家高大的门楣怅然失神,毕竟百花楼也算是诸圣地大教之中唯一不驻在道城里的。 另一边,杜瞻只简单分说着,教他们稍作等待,就推开门扉,一溜烟直跑到屏风后边去了。 不多时,还未等杜瞻再现身,便见两个清瘦的年轻道人身着和杜瞻一般无二的素衣麻袍,现身接引着楚维阳与青荷姑娘。 也不作甚么试探,问甚么根脚法统之类的,只是客套着将两人请进了丹宗那成片的亭台楼阁之中,引入了其中一座极雅致的院落中,奉上茶点后,任青荷姑娘百般追问着,却也甚么都不说,就这样径直离开了。 原地里,楚维阳仍旧端坐的沉稳。 果然,只少顷时间,坐定在院落的小亭中,闲散的看着鱼塘里游走的几尾锦鲤,不知想些甚么的楚维阳,忽地听到了门扉洞开的声音。 循声看去时,正是一老一少从外面向院落中走去。 那老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而紧紧跟在老者身后的少年,自然是道子杜瞻。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也颇严肃的从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响起。…. 「丹胎!是丹胎境界的修士!」 淳于芷稍稍尖利的声音并没有让楚维阳乱了心神。 更相反,哪怕是第一次明明白白的与丹胎境界修士这样正面相对,没来由的,楚维阳心中的松弛感仍旧如故。 又或者说,在老丹师那和煦的气度面前,甚么境界上的差距,已经可以教人无视并忘却。 并且楚维阳的心中生出一种很无端的想法,这眼前的老丹师,就像是许多年岁月过去后的杜瞻。 果不其然,当楚维阳立身站起来,正准备恭敬地朝着老前辈抱拳拱手行上一礼的时候,却见那老丹师几步路快走,直接站定在了楚维阳的面前,一手紧紧攥住了楚维阳还未合拢的手掌,另一手颇亲切的拍了拍楚维阳的手肘,却引得手腕处的玉蛇颇不满的嗡鸣着。 「前辈……」 紧接着,楚维阳的话还未说罢,便也被老丹师打断。 「甚么前辈,太客气了,老夫俗姓柳,你救了瞻儿,这孩子是我这一脉法统的独根苗,也算是救了老夫半条命!虚言甚么的就不说了,你若是不嫌弃,直唤我一声柳师伯好了。」 闻听此言,闪瞬间楚维阳没有做太多的思索,事实上,也无须思索,一念及此,楚维阳手腕一翻,反而紧紧地托着那老丹师的胳膊。 「柳师伯!」 话音落下时,那老丹师笑得愈发和煦,只是他开口时,话语的绵密程度,不亚于杜瞻本人。 「灾劫临头,这会儿事情许多,务虚的话,老夫便不多说了,楚小友,救命的恩情,不是甚么一壶宝丹的善缘能够说得过去的,虽说些许俗物无法表达我们这一脉的谢意,但只做老夫一人的表态,还望楚小友务必要收下。」 话音落下时,这柳师伯就一翻手,将一枚玉匣塞进了楚维阳的手中。 乍一入手时,是上品水玉的温凉,可紧接着,透过那等温凉,旋即有融融热意传递到楚维阳的掌心中来。 「小友,我听瞻儿说,你也涉及丹道炼法,一路凭着自悟,有很可观的成就,不错!丹道炼法是值得钻研的通衢大道!只是听说你手中宝材差了些,限制了丹道的精研,缺一味火相主君之药。 这玉匣之中,封存着一块朱果根茎,早先蕴养在灵田之中,已有甲子年药力,你自可切来用,也可切下小块来独自蕴养,只是这株宝药未曾开花结果过,阴阳之气不全,仍能育出块茎来,却育不出朱果。」 这会儿,听得了老丹师的话,楚维阳已经不可避免的陷入了失神中。 如他这般眼界,自也知晓朱果这等宝材,数百年蕴养方得开花结果,实是已知中火相里极顶尖的宝药之一,甚至无须炼入丹中,只径直服下,便可大受裨益! 至于说手中的块茎无法育出朱果,对于楚维阳而言,这并不是甚么缺点。…. 朱果本已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材,能够跟它沾上些边,就足够堪称极品宝材了! 一时间,心神震撼的楚维阳几乎忘记了需得说些甚么。 正此时,那老丹师一翻手,复又将一部厚厚的道书按在了玉匣上面。 低头看去时,其上以古篆字迹书就——《弹指丹篇》。 心神又是猛然间一跳。 正此时,随即便听得老丹师的声音继续响起。 「瞻儿这孩子到底修行还浅薄,眼力没有那般深厚,老夫只听他说了,便能够晓得,小友是以内丹法印证外丹法,因是自悟,炼丹手法上很是粗劣,可意蕴却甚高! 故而,老夫方才也是思来想去,有些法门赠予小友,涉及法统、因果之类,需得诸般赌咒盟誓,反而不美,平白搅和了咱们这份善缘的清澈干净,思来想去,便只有这部书。 说来老夫年轻那会儿沉浸丹道之中,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精彩的道途了,常从炼丹的过程中拆分细节,或是变化药量,或是改变手法,权当是自娱自乐。 腆颜说一句,于丹道,老夫还是有几分才情在,那阵子教我玩疯了,后来熟稔后,几乎一问一答之间就只一弹指而已,再将其连缀成道书后,遂命名为《弹指丹篇》。 这部道书在吾宗丹道法统之外,但对于药力、搭配、君臣佐使、阴阳变化,乃至于真切的炼丹手法细节,都记录的极近之繁复,正好能够为小友弥补上丹道的短处。 若是小友能够参悟的深刻,甚至能够从《弹指丹篇》里参悟出数部完整的丹方来,都是老夫在前人的基础上改编而来的,一并赠予小友,同样不沾染吾宗法统! 」 闻听此言,楚维阳心中之悸动,几乎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想过,这一行会有丰厚的报酬,可到底是小觑了丹道中人的财大气粗。 楚维阳因是兀自楞在原地里说不出话来。 一旁,老丹师却和蔼的笑着,轻轻拍了拍楚维阳的手背,旋即松开了攥紧的手。 「小友,老夫丹室里还有一炉宝药在煅烧着,不可长久离了人,话便叙到这儿,等回头空了,再好生叙话,老夫那儿还有藏了好些年的丹酒,到时候取一壶,你我共饮!」 话音落下时,老丹师朝着楚维阳轻轻颔首,到底没再教楚维阳说些甚么,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都已经听不见了,原地里,杜瞻这才笑了起来。 「怎么样,吾宗的回礼尚还算丰厚罢?我师父脾气就是这样,炼起丹来就急匆匆的,眼里断没有别人,师兄放心,早先时我与你分说的那些,尽都定下来了,又怕你们没有地方安身,这一座院落同样交由你们暂作歇息,出入禁制就在那玉符中。」 说罢这些,杜瞻也缓缓地挪着身子。 「我到底是受了伤,还需得静养一阵,就不打搅师兄歇息了,哦,对了,如今灾劫临近,甚么涉及杀伐的东西,不论是宝器还是符箓,尽都价格狂涨,吾宗也在收拢这样的物资,若是师兄这里有余裕,可以书些符箓之类,售卖给吾宗,或者干脆以物换物。」 闻听此言,楚维阳才像是稍稍回过神来了一样。 他颇有些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 「好。」 见楚维阳应下,杜瞻这才抱拳拱手,离开了院落。 原地里,楚维阳已经保持着原本的身形许久了。 因果,因果…… 他渐次咂摸着其中的味道。 ----------------- 梦谒西华到九天,真人授我指玄篇。 其中简易无多语,只是教人炼汞铅。. 寻春续昼 第90章 阴符宝字逾三百 僻静的院落之中。 已经是许久时间过去了。 挣脱了外海的狂风浪涌,这会儿没了那厚重浓郁的水汽,没了那始终晦暗的天穹,没了长久在耳边喧嚣的声音,楚维阳像是极度不安一样的端坐在屋中,一手紧紧地攥着《弹指丹篇》的一角,颇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当然,那枚玉匣,早已经被楚维阳好生的存放起来。 就这样端坐着,楚维阳长久的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那眼神已经不只是空洞,一旁的青荷姑娘瞧的真切,楚维阳的的确确是在发愣,神游天外而不知所思。 原地里,仔细观瞧着楚维阳,青荷姑娘却轻咬着薄唇,她的眼神从楚维阳的身上挪开,隐晦的扫过了那被楚维阳横放在桌面上的法剑。 仔细看去时,那法剑明黄与银灰颜色交织的剑身上,除却那恍若星河一样流光,不时间也有满蕴灵韵的明光兜转而过。 那明光甚至显得晦暗,可那种兜转却极具频率,恍若是……恍若是有人在呼吸一般。 身为百花楼嫡传,除却斗法之外,事实上诸般杂学,少有青荷姑娘没涉猎过的,况且,伴随着青荷姑娘的修为渐次提升上去,连斗法这件事情,都已被她弥补。 如此,青荷姑娘陪伴在楚维阳身旁已有不算短的时间了,许多事情已经足够教她窥见端倪,乃至于有所猜测。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楚维阳兀自出神的瞬间,同样也在一心两用着,与淳于芷在心神之中商量着关于蚀心符咒与水箭咒的交融变化,他想要将这道杀伐术法真正落于文字,化作可以外销的符箓。 毕竟楚维阳一身修为,九成有着跟脚在,不好外泄了去,唯独从百蛇列岛莫家得来的法门显得寻常些,无惧外泄。 而楚维阳也相信,淳于芷本就是符阵之道的大家,自己也从这方面展露出了些独特才情,想来相互参悟之间,能够顺利的教这道杀伐术落于文字。 正思量着,也是楚维阳兀自愣神的时候,忽然间,楚维阳感觉到了青荷姑娘从身后缓步走来,感觉到了脑后的柔软与舒展,感觉到了青荷姑娘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揉捏在了楚维阳的额头上,舒展着楚维阳的眉心,似是也要以此抚平楚维阳心头的些许不适变化。 与此同时,青荷姑娘那故作魅惑的声音响起。 「主人,你想不想听奴婢抚琴一曲,妾有《净心弦上音》一曲,乃吾之一脉独传,真真百花楼秘术法门,据说真正高明的琴师抚上这么一曲,甚至能教人顿悟,妾身不才,许也能教主人静下心来,有益于诸般参悟修行,要知道,近世最后一位乐圣就出自吾之一脉呢。」 说话间,青荷姑娘已经将头越过楚维阳的肩膀探出。 这会儿,楚维阳甚至都不用偏头,只需要用眼角的余光,尽可以看到青荷姑娘那光滑的脸颊以及细长的若白玉无暇的脖颈。…. 淡雅的兰香气扑面而来。 也正是这不遮不掩、明目张胆的旖旎,旋即教楚维阳从那种恍惚的心境中安稳的镇定了下来。 似是只这一刹那,便已经省却了甚么仙音妙曲。 但楚维阳还是笑了笑,抬起手来轻轻摩挲着青荷那圆润的下巴。 霎时间,肉眼可见的,青荷那纤长的脖颈上忽地显现出她几若不受控制的吞咽动作。 楚维阳像是明白了甚么一样,忽地笑着放下了手。 「好罢,那我就静待百花楼秘法的玄妙了。」 直至此刻,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才传出了淳于芷那几若咬牙切齿的愤懑声音。 「小丫头片子!」 ----------------- 外海极深处。 厚重的水汽堆叠成的九层云阶之上,一道乌光倏忽间坠落。 仔细看去时,那明光之中包裹着的,正是蛇老早先握在手里的乌木蛇杖。 这会儿,乌光直坠深海中去。 那满是冷郁和幽深的色调里,是死寂,却也遍布妖兽的海底蛇窟。 倏忽间,那明光大放,恍若是一道镜轮显照,将那乌木蛇杖包裹在其中,恍若是大日沉海,愈发教人震颤。 良久的沉默里,一道朦胧的轮廓从镜轮之中走出,送乌木蛇杖的阴影之中显照,只几步路,等那道朦胧轮廓真个从镜轮里浮现出来的时候,倏忽间再看去时,那渐次凝实的轮廓先是化作了一道虚影,紧接着在镜轮的悬照下,那虚影陡然间凝实,显照出了蛇老的法身。 只是相较他立身在云阶的真身,仔细看去,蛇老法身的脖颈上,仍旧缠绕着一层细密的蛇鳞。 再抬手一招,那蛇杖从镜轮中坠下,落在蛇老手里。 四下里仍旧是死寂一样的沉默,于是,蛇老也沉默下来。 他四下里环视着蛇窟中的一切,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一道纤长的人影身上。 深海的蛇窟之中,不是没有勉强凝聚出人形的存在,更相反,在凑近蛇老的周围,有许多半人半蛇的存在,但它们尽都展露着丹胎境界的气息。 气息孱弱些的,属于蛇的那部分特征便多一些;而气息强盛一些的,自然便也身上属于人的那部分特征多一些。 但是这一道身影不同,她的上半身是完完整整的人身,唯独在腰肢往下,是粗长的蛇躯盘旋,偏偏在感应着她的气机的时候,却只有筑基境巅峰而已。 可唯独当蛇老看到她的身影的时候,脸上却忽地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他甚至进往前走了几步,搀扶起了正准备躬身行礼的女人。 「莫岛主,为了你这一行,为了你的几句话,老夫可是已经做下大阵仗来了,这最紧要的一步,你这儿,可不能拖后腿啊!」 话音落下时,旋即遂见那莫岛主铁青着脸,眼眸深处尽都是汹汹恨意酝酿着,她紧紧地咬着牙,一字一句似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老祖放心,我这儿,一字一句,都不会有差错!」 话音落下时,蛇老随即拄着拐杖往后退了一步,而后,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向莫岛主。 「那既然如此,莫岛主,你来领头诵念罢。」 说罢,蛇老复又环视四方,冷肃的声音里满蕴杀机。 「都警醒着些!谁敢不用心,当心老祖下杀手!」 话音落下时,遂见莫岛主原地里反复挣扎复又数度变得狰狞的面容。 良久之后,她似是抽痛着,用颤抖着的声调开口道。 「噬心唤命咒——」 话音落下时,是偌大蛇窟中所有蛇妖的声音彼此间交叠起来,是恍如从深邃海水里迸发出的雷鸣! 「噬心唤命咒——」 原地里,莫岛主的身形在这种轰隆的雷鸣中不断的颤抖着,可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镇定起来,仿佛另有一种充沛的意蕴与仇恨在支撑着她。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 那回响在偌大蛇窟的轰隆雷鸣声许是太过于震响,这会儿,已然在海底激荡起层层灰泥,搅动的海水浑浊,恍若是晦暗的雾霭。 而原地里,蛇老脸上仍旧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仔细的凝视着莫岛主身上的变化,身形却渐 次隐没在那晦暗的雾霭之中,似是下一瞬间,就要从泥泞里消失不见了去。 可自始至终,原地里都未曾生出别样的变化来。 只是泥泞中,那晦暗的雾霭愈演愈烈,最后蒸腾而起,将整个蛇窟都笼罩在其中,最后,只剩了那一道道雷鸣声连绵不休。 隐隐约约听去时,那声音起先时还似是兽吼一样嗡鸣且嘶哑,可渐渐地,愈发能听出真切的人声来了。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 ----------------- 天武道城,丹宗驻地,庭院。 一曲《净心弦上音》流淌在静室之中,半遮半掩的丝绸屏风后面,则是青荷姑娘静心抚琴的身影,饶是那屏风再透,这会儿也只得瞧见那朦胧模糊的轮廓。 原地里,楚维阳仍旧端坐着,只是双眸微微眯起,静静地听着那玄音妙曲从耳边灌入,化作丝丝缕缕的清流,流淌在心神之中。 前世今生过去,楚维阳都不是那历经过纸醉金迷生活的人,他所知的一切关于销金窟的认知,全数来自于文字与影像,却独独未曾有丝毫源自于切身经历。 而只在此刻,哪怕只是听着一曲玄音妙曲,楚维阳都深刻的感慨起老祖宗的智慧来,这才真真是无上的享受。 甚至在玄音妙曲的萦绕下,原本愤懑的淳于芷也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与沉默中去了。 她素来是瞧不起元门鬼蜮伎俩的,可这一瞬间,似是也受到了乐道的感触,教她那孤寂的魂魄真灵,从另一个层面触动起来,片面的感受着仿佛存世一样的真切。 而就在这样长久的徜徉在玄音妙曲之中的时候,忽然间,楚维阳猛地抚掌大笑。 「有了!有了!」 话音落下时,他直从书桌上捉起符笔,沾满朱砂灵墨,旋即落在一页符纸上面。 这是楚维阳一人独力通悟出来的符箓。 笔走游龙、铁画银钩之间,落在符纸上面的,是粗狂且蛮霸的意蕴,那赤红的朱砂墨迹里倏忽间有一道晦暗闪过,乍看去时仿佛是甚么血煞气息,可唯有真正的元门中人才能明白那其上五灵攒簇而成的玄冥意境,有多么的难能可贵! 此时间,青荷也只是透过琴音传递着她的欣喜,可唯有真正走在符阵之道上面的淳于芷,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根髓与真意! 因是,连淳于芷也不禁感慨起来。 「好才情!」 ----------------- 阴符宝字逾三百,道德灵文止五千。 今古上仙无限数,尽於此处达真诠。. 寻春续昼 第91章 道德灵文止五千(求追订!) 淳于芷的惊声赞叹并没有能够影响楚维阳。 在有所洞悟的那一瞬间,他旋即陷入了真正忘我的境界之中,他磅礴的思绪念头里面,就只剩下了流淌在心神之中的灵感,与那磅礴繁浩的好似要炸裂开来的一道道符箓。 故辟鸿蒙太一,而得三千大道。 一道符的凝练,变化从来不止于唯一,伴随着那灵感念头的迸发,涌上楚维阳的心头,然后几若要将他心神全数淹没的,是穷极变化的符箓化作的洪流汪洋。 下一瞬,当楚维阳笔走游龙般的书就第一道符箓之后,正待他继续落笔,要长久且持续的书就时,忽然间,楚维阳的手腕一顿,紧接着,他遂旁若无人的大笑起来。 既得其一,遂忘三千。 一切穷极的变化,事实上追根究底而来,仍旧是这道本源的符咒,他得了这一道符,便已经尽得了此符完整的变化。 是一,也是万。 其一在上,其万在下。 一轮真阳镇坐云海。 那倏忽间,透过这一道符箓,朦朦胧胧间教楚维阳窥见的,竟然是恍若庭昌山的丹霞之意蕴! 这会儿,瞧见楚维阳的身形停滞,而同样的,那闪瞬间通悟时的磅礴神念顺延着禁制,直往法剑中流淌而去,几若要化作炽烈的洪流,将禁制锁链上贯穿的淳于芷真灵淹没。 倏忽间的一道闷哼声之后,紧接着,楚维阳的心神里回响着的,是淳于芷那艰涩的呼吸声。 仿佛这一瞬间的意蕴冲击,远比甚么样的痛楚,都更能教淳于芷的真灵跃动着鲜活起来。 那是她曾经走过的符阵之道,那是她曾经走过的路,也是她驻足在某一境界的巅峰,曾经羡慕着远眺的至高意蕴。 只闪瞬间,她接连剧烈的喘息着,那呼吸声中的迫切,似乎在她的心底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可最后,当她的声音落下的时候,便只剩了含混的呢喃。 「楚维阳……楚……维阳……」 下一瞬,几若是有所触动一样,楚维阳倏忽间将符笔掷在桌上,再将手掌抬起来时,一道乌光水从掌心悬照,水光兜转之间,倏忽间,那水光在楚维阳一念间,直接凝炼成一道符箓,再随着楚维阳的手腕一甩,登时间化作利箭疾驰而出,端看声势,更甚早先三分。 而当楚维阳内视看去时,命府大窍之中,那一口寒潭之上所悬照的九面玄龟真灵,其交织在九面龟甲之间的某一道斑驳纹路,忽然间变得绵密繁复起来,而仔细看去时,那其上烙印着的,却正是楚维阳掌心凝练的符咒。 道中得一法,法中悟一术。 诚然如是! 见证得这一步,楚维阳这才忽然从那种忘我的境界里面渐次挣脱了出来。 清朗的大笑声再度从静室里回响开来,与此同时,楚维阳抬起的手掌落下,正轻抚在法剑的剑脊上。…. 无声息间,楚维阳的声音已经显照在了禁制的另一端。 「芷姑娘,不着急的,咱们总有回返庭昌山去的那一天,慢慢来,咱们的路才刚开始呢,不,连开始都还没开始呢,不着急的!」 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徐徐响起,与此同时,那法剑之中,淳于芷的艰难呼吸声渐渐变得舒缓开来。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不复往昔的清丽,可许也是第一次,楚维阳竟似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些婉转的柔情来。 「嗯,我知道,我等着那一天!往后……庭昌山的道与法,你有甚么想问的,尽都问我罢,便只是这一身才情,倘若埋没了,反要教我对不起自己的道心……」 回应淳于芷的,是楚维阳指尖在剑脊上来回摩挲的细微声音。 ----------------- 外海,蛇窟。 晦暗的雾霭将整个海底蛇窟尽都笼罩,那连绵的雷鸣声音长久不衰,直至此刻,已不知回响了多久的时间。 原地里,偌大的蛇窟,「漫山遍野」的蛇妖,此刻尽都呆滞的伫立在原地,任由海底的湍流呼啸而过,却不曾晃动它们的身形分毫。 自始至终,它们只是神情呆滞的、机械的开合着嘴巴。 但伴随着一遍又一遍的诵念《噬心唤命咒》,长久的时间过去,那些蛇妖的双眸反而愈发明亮起来,即便是最狰狞丑陋的妖兽,似乎也在这一过程之中完整的开启了神智,具备了丰沛的灵韵。 也正在此时,长久观瞧的蛇老,忽然间拄着乌木蛇杖从中走出,只鬼魅两三步,就立身在了神情同样变得呆滞的莫岛主身后。 再抬起手来的时候,蛇老枯瘦的手指遂点在了莫岛主的头顶百会穴。 紧接着,蛇老露出诡异的笑容,竟然在这一瞬间开口,一同诵念起来。 「噬心唤命咒——」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 说来甚是诡谲,正当蛇老那喑哑的声音也一同含混着加入其中的时候,忽然间不知甚么时候起,那原本雷鸣一样的连绵轰隆声音,忽然间低沉了下去。 又过了一阵,端是教人恍惚的晦暗雾霭散去。 偌大的蛇窟里,分明众妖林立,它们呆滞着身形,自顾自的、机械的开合着嘴巴,可整座蛇窟之中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原地里,只有蛇老那沧桑的声音不断的回响着,仿佛从一开始时,本就是只这么一道声音。 「噬心唤命咒——」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 ----------------- 与此同时,庭昌山。 偌大道殿之中,倏忽间,像是有一道惊雷从丹霞老母的耳畔炸响。 霎时间,原本静坐在那莲花法台上的丹霞老母,倏忽间脸色一白,闪瞬间她双手扬起,似是就要掐诀念咒,可还没等她双手拢在一处,老母那煞白的脸色忽然间又是猛地一青,旋即,一道乌血从她口中喷出,身形剧烈的摇晃着,登时间从那法台上跌坐下来。…. 再看去时,老母脑后高悬的镜轮,这会儿无量神华凝聚来,却愈显得明光黯淡,连内里那真阳高悬、镇坐云海的意蕴也稍有动摇,仔细看去时,分明是那浩渺云海,竟然在镜轮的显照中缺去了一角。 下一瞬再看去时,老母华发披散且凌乱,乌血染在衣襟上,层层晕散开来,更显的狼狈不堪。 紧接着,那恍若鬼哭狼嚎一样的凄厉声音回响在空旷的道殿中。 「谁!是谁震动吾之道果!是谁窃我丹青元宗法统气运!谁——!」 话音落下时,丹霞老母几乎是手脚并用着从法台旁立身站起来。 她浑浊的眼眸之中,有赤红焰火兜转,下一瞬,她凶凶气焰便要冲霄而起,兀自有狂风席卷,引得她衣袍猎猎作响,连带着整个道宫都是不堪重负般的哀鸣声音。 下一瞬,一阵风也似,丹霞老母便已经立身在了道殿门口,旋即便要推门而出。 可老母那干枯的手掌刚刚触碰到门扉上时,忽然间,那盛怒恍若是烟消云散,她整个人如同是被浇了盆凉水一样,直愣愣的呆站在那里。 冥冥之中,长久修持占卜秘法的意蕴气机无端示警,一道念头忽然 间涌现在老母的心头——许是这一步迈出去,便会有真正的灾劫之厄垂落缠身。 到了她这样的修为境界,对于心血来潮,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一息间熄去了盛怒,丹霞老母遂露出沉吟神色了,像是甚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折转回身,施施然复又走回了莲花法台上端坐下。 下一阵,老母跌坐而入定,悠长的呼吸声连绵不绝,若非那披散的头发,还有衣襟上的血污,都教人以为方才尽都是幻觉而已。 与此同时,庭昌山中。 一座偏僻的静室里,忽然有金石交击般刺耳的声音响起。 仔细看去时,却是一座石棺无端的被从里面推开。 再看去时,却是一年轻人从中坐起身来,仔细观瞧着,那年轻人的面容,约莫和逝去的闫见明以及闫家三长老有七分相像。 这样静静地在洞开的石棺里又坐了一会儿,年轻人这才像是从漫长光景的昏睡里清醒了过来。 等他再抬眼朝着东方看去的时候,年轻人清澈的眼波之中,倏忽间有一道澄黄焰火与一道天青水汽纠缠着兜转而过。 而伴随着年轻人从石棺之中站起身来,回响在静室里面的,却是一道满蕴沧桑的喟叹。 「流年不利,真真是……流年不利!」 ----------------- 倏忽间,复又是两日过去。 丹宗的庭院里面,房门敞开着,隐约间能听见青荷抚琴奏响玄音妙曲,而与此同时,楚维阳与杜瞻则对坐在亭中闲谈着。 更准确说,是杜瞻一人在诉说着。 「据说第四道浪头是神宵宗符梅大修士隔空施法引雷霆破去的,可是也有说法,是五行宗的某位大修士出的手,两家总舵离着天武道城太远,这等时节里,我也不好明目张胆的玉简传书去问……」 「对了,楚师兄,你需得做好准备了!这先头的几道浪被几位大修士破去,算是历次兽潮的前奏,类似是些甚么敌将阵前通名一般,可这亲临道城的诸宗大修士没几位,许是再有一两道浪头,许是再有三四道浪头,总之不会太久,妖兽潮……就真的要来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方才沉静的点了点头,然后不等杜瞻再说些甚么,翻手间,就将五摞厚厚的符箓摆在了石桌上。 「杜道友,书着杀伐术的符箓五千道,这便是我为灾劫做的准备,你说个数罢,能换些甚么来?」. 寻春续昼 第92章 销金窟兀自喟叹 唰——! 伴随着破空声响起,呈现在杜瞻眼中的是那焰光包裹之中的符咒,陡然间在明光兜转之中,兀自凝炼成一道乌色箭矢,裹挟着凌厉的威势,倏忽间便在杜瞻神念的牵引下,呼哨着嗡鸣声破空而去。   第93章 演子午玄阙黄庭 南疆,无垠旷野之中。 远远地,已经能够观瞧到宝瓶江的粼粼水光,这会儿,甚至只是站在这里,都能够看到目光极远处,那晦暗的天穹,以及外海风暴贯穿在视野尽头天与海之间的厚重水汽帷幕。 灾劫愈近了。 而这会儿,这片无垠的旷野之中,同样有着汹涌的狂风烈烈回旋着。 放眼望去,葱郁的草丛在凌厉的风中被搅断,乃至有浮土、碎石、草根,尽都被裹挟在风中,彼此碰撞与磋磨间,泰半崩溃成齑粉,霎时间,成了一道浅淡的烟尘大幕。 而在那道烟尘大幕之中,一半是水火盘旋。 火成丹红颜色,恍若是朱砂血洒进了焰根里,那火分明极其炽热,可焰火摇曳着,通身却浑然一色,不见深浅变化,像是一道火焰形状的血河,又像是甚么颜料洒进了风中,偏偏熊熊法焰热浪可怖,盘旋在风中,愈见轻灵; 水成天青颜色,恍若是一湖水映照在了法力中,那水光汹涌恍若洪流,偏生也像那丹红焰火一般,自上到下、从里之外都是一般的天青颜色,眼见得其通透,尤甚宝瓶江许多,可如此清澈的水光,偏生在狂风中镇定,愈见厚重。 而同样在那烟尘大幕之中,另一半是凄厉鬼啸声音。 任是谁言苦难境遇都道鬼蜮森森,可到底那鬼蜮不是人世里能常见得的景象,而如今,却真真展露在了天地间! 晦暗的黑灰色旋风里面,一道道似虚似实的身形凝聚,那风烟便像是它们扭曲而飘摇的衣袍,渐次弥散的烟尘之中,它们发着凄厉的吼声,像是要从衣袍的裹挟里挣扎出来,那漫空中兀自扭动着,最后也只是徒劳的印出一道道扭曲的人形来。 可每一下扭动里,那带动的衣袍都抖落着黑灰色烟尘,化成一道道幽冷的鬼煞阴风;而那凄厉的吼声交叠在一起,更是某种诡谲的魔道秘法,是最摇晃人心神的摄魂魔音。. 至于偶然间那些厉鬼与水火漩涡真气的碰撞在了一起,不论是烈火的煅烧,还是法水的冲刷,再给厉鬼引动更为痛苦的凄厉声之外,更引得厉鬼愈发癫狂的挣扎与扭动,仿佛是饮鸩止渴的赌徒,它们在不堪承受痛苦的同时,又仿若感受到了活着的真切。 而愈是挣扎,摄魂魔音愈盛,鬼煞阴风愈烈。 终于,足足十余息的时间过去,那道回旋的风暴终于无法承受这样汹涌的彼此攻伐。 轰然间恍若雷霆炸响的震动声中,烟尘大幕溃散开来。 原地里,厉鬼驾驭着阴风纠缠在一起,陡然间化作烟尘长河,而再看去时,一个神情桀骜的年轻人,身披玄氅,内着朱衣,头发披散,兀自在阴风之中烈烈狂舞,一手扬起,拄着一面黑幡,幡面上以暗金纹路绣着百鬼炼狱,兀自立身在烟尘长河上空。 再看去另一边,却是那闫家的年轻人脚踏水火而立,说是水火,可是这会儿,尽都褪去了水火的外相,乍看去时,只丹红与天青颜色交缠,起初时看去,是一面浑圆的水火太极,可等着闪瞬间兜转再看去时,变化做了九叠繁复至极的符阵,再眨眼间看去,复又变成了太极轮转。 短暂的对视,短暂的沉默无声里面,是闫家年轻人忽地笑了起来。 「素闻离恨宫以阴冥法门冠绝南山诸宗,而最为通幽者,无外乎以鬼煞入黄泉之道,待得黄泉悬世,演化天河,彼时死生阴阳皆在一念之间,此法乃离恨宫嫡传中的嫡传,再看道友那还未入丹胎境界就备好的无上器胚,想来是离恨宫此代大师兄当面?」 闻听此言,那烟尘长河上,离恨宫大师兄的神情愈发显得桀骜起来,他冷哼一声,这才开口言道。 「听这话,你不是元门中人?吾游历南疆,从未在筑基境遇到似你这样的 对手!可你又不认得贫道,吾宗煊赫,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正说着,那离恨宫大师兄忽地狰狞一笑。 「哈!猜到了!你是庭昌山门人!是那老虔婆门下!难怪,难怪你一身水火交济,火成丹红,水成天青,这分明是古丹青元宗的道法意蕴!只是去了炼煞的一部,你这水火功夫,尽都是玄家味道。 啧……都传闻老虔婆想成玄门圣地大教,如今见,传闻不虚呐,似你这般底蕴,该是那老虔婆开宗立派时的后手才是,怎么的,这就敢放你来外边游历了?我只需一道玉简传书,便自有人隔空杀你!」 话说到最后,烟尘长河上兀自有杀机涌动,可偏偏那闫家的年轻人却面无表情的看着离恨宫大师兄。 甚至方才听得了那声「老虔婆」时,他都还十分明显的抽动过嘴角。 好半晌,只见那杀机不断的酝酿,却始终未曾有落下来的迹象。 终于,闫家年轻人复又笑着开口。 「再怎么样,离恨宫也未曾煊赫到一嫡传道子凭空传书,就可以不管不顾杀另一位大修士的门人罢?道友,你猜的不错,贫道便是庭昌山门人,名唤闫见微,只是甚么后手,甚么丹青元宗,说法未免太过无稽了些。 贫道所修,实乃闫家家传功法,《黄庭午火三阳诀》与《玄阙子水七元诀》兼修,这都是玄家早就有声名的功法,不过是经了老母指点、调和,才有如今的气象,道友妄自议论大修士,难道不怕也有人隔空杀你么? 说到底,咱们能在这儿撞见,无非都是去镇海道城除魔卫道的,从来,唯有在道城历经过兽潮的道子,才是真正诸宗的妖孽天骄,才是往后可能的扛鼎之人,你我实在没必要为了逞些口舌之利,非要在这儿决个生死罢?」 自始至终,闫见微都有一种十分独特的气质,他仿若有着几分世家子不经世事的单纯,可偏偏有时候话中密不透风,露出些玄家重清净而不染因果的意蕴,只是等话音落下时再去体悟他话里意思的时候,偏生又有了几分元门的蛮霸。 两人半悬空四目相对,忽地,某一瞬间,那离恨宫大师兄兀自大笑起来。 「好!好极了!你这厮颇对我脾气!闫见微是罢?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你说的对,没必要为了口舌之利在这儿决生死,贫道离恨宫钟朝元,既然都是为的历经兽潮而来,闫道友,不妨同行一段?同去靖安道城,可好?」 钟朝元最后所说看似是问话,实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原地里,闫见微像是没怎么多想,便静静地颔首。 「好,那便听钟道友的。」 话音落下时,钟朝元的笑声更盛,仔细听去是,交杂着脚下烟尘长河的呜咽风声与凄厉吼声,恍若是汹涌天象下连绵不绝的雷声。 可是忽然间,那震响的笑声猛然间一收,再看去时,钟朝元沉郁的脸上满是阴冷神色。 「咱们在靖安道城再做过一场,就以记载的功勋来比较高下,你若是赢了,我自没话说,需得再叫你这个道友多活一阵,可要是你输了,不用玉简传书,我亲自出手来杀你!」 话音落下时,闫见微立身在水火太极上,像是没听到钟朝元的威胁一样,仍旧温吞的点着头。 「好,都好,尽都依钟道友的。」 ----------------- 外海,极深处。 海底蛇窟之中。 连绵的雷鸣声不知何时消弭于无形中,偌大的蛇窟里,连蛇老那苍老的声音,似乎也停止了诵念。 可是无端的,像是幻听一样,不时间仍旧有着冥冥中的声音响起,仿佛响在所有人的心头,仿佛是蛇老沧桑的声音隔着 渺远的天地传递而来,模糊不清,含混呢喃,可偏生不论教谁听得了,都能够清楚的明白蛇老诵念的是甚么。 噬心唤命咒! 可在看去时,唯有蛇老仍旧立身在原地,分明紧紧地抿着嘴,一言未发。 只是或许今日里蛇窟中烟尘过甚,竟映照得蛇老脸色愈显苍白了些。 反观此刻,蛇窟之中的诸多蛇妖,虽然没了早先时的机械与呆滞,可随着雷鸣声的戛然而止,一众人却尽都像是脱力一样,四仰八叉的跌倒、横躺在了地面上。 他们的脸色同样煞白着,可是仔细看去时,他们眼眸之中的灵光却愈发充沛,这会儿,深海之中似是有湍流不断的朝着蛇窟中灌涌而来,与此同时,则是蛇妖们尽都稳步提升着的修为气息,仿佛引着灵光的保障,教他们也进一步破开了眼前的瓶颈。 几位离着蛇老极近的蛇妖,这会儿愈显得气焰高涨,似是没怎么费力气,便驻足在了丹胎境界的巅峰,看似离着证道都只一步之遥。 余下的蛇妖们,也是半妖半人的,人形更多些,仍未蜕变身形的,蛇眸里也尽都是开智的灵动。 这会儿,连脸色惨白的莫岛主,也在艰难的喘息声中,一点点凝炼着神华,于脑后悬照出一轮暗红色的、虚浮的、却又真实存在的朦胧光晕。 丹胎…… 她咧咧嘴,似是想要笑,可又笑不出来,似是想要哭,可泪水又像是被海水带走了一样。 最终,那只是沉默着,任由仇恨再度充斥着她的眼眸。 与此同时,蛇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噬心唤命咒》,你还记得么?」 已没了力气说话,莫岛主只是点了点头。 原地里,蛇老复又笑了起来。 「好,好,好极了!」 第94章 炼得符咒化万法(月票加更) 轰——! 剧烈的雷霆震动声音从远天之际传递到道城外的岸堤处,从高邈的层云里面垂落到厚重的地面上来,从水汽里传递,从所有人的目光和思绪里蔓延。 最后,某种恍若是发源自厚重大地深处的颤抖,渐次传递到地面上来,又经过了脚底的触感,真切的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中。 它震慑着所有人的心神,调整着所有人的呼吸,共鸣着所有人的心跳声。 然后,当某一瞬间,那轰隆的震动声戛然而止的时候,所有人的呼吸几乎都在这一瞬间停滞,神魂凝固,思绪封冻。 一息,两息,三息…… 等所有人再忽然间又活过来,他们大口的、剧烈的喘着粗气,可是紧接着,厚重的水汽几乎淹没了所有人的口鼻,教不少人复又声嘶力竭的咳嗦起来。 而等他们再看去的时候,那曾经横布的远天之际的滔天巨浪,那厚重的几乎化作黝黑颜色的海水壁垒,那接天连地的海水壁垒之中肆虐且狰狞的妖蛇…… 这一切的一切,尽都清晰的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下一瞬间,伴随着一道厉声的呼喝,堤坝上,是一众玄甲道兵化成锋矢阵型,踏浪逐波,只闪瞬间,便朝着海水壁垒迎面冲杀而去。 浩浩灵光从他们的玄甲中渐次兜转着,只闪瞬间,便将他们的气息交织共鸣于一处,在看去时,那已然不是甚么孱弱道兵的决死冲锋,而是某种磅礴大势之间的碰撞。 是山与海的交击,是巍峨天象与阵法之道的碰撞! 紧接着,还没等那玄甲道兵的锋矢与海水壁垒真切的碰撞在一起的时候。 海面上水浪几乎沸腾一样的翻滚起来。 再看去时,一道道灵光兀自浮现,一众妖类尽都从海水里腾跃而起,试图搅乱玄甲道兵的阵型。 与此同时,立身在岸堤上的众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手,各自掐诀念咒,电光石火之间,是斑斓的灵光从诸修的手中闪烁,而后划过蒸腾的水汽风暴,朝着海水壁垒呼啸而去。 蕴含着不同属性以及不同意蕴的灵光在漫空中交织,乍一看去时,恍若是一挂星河十分突兀的悬照在汹涌的风暴之中。 再看去时,漫天的水雾蒸腾,渐次掩去了岸堤之外的景象,那喊杀声仍旧在耳边萦绕,可是再看去时,就只能看到那若隐若现的斑斓灵光交织成的星河悬照着,然后呼啸而去了。 立身在城墙上,厚重且蜿蜒的城墙一角处,楚维阳远远地眺望而去,这便是灾劫开启的时候,他所看到的全部景象。 紧接着,就在那雾霭蒸腾而起,倏忽间就要朝着整面城墙呼啸着席卷而来的时候,腰间佩戴的玉符微微震动,一阵灵光的兜转,教他回过了神来。 与青荷对视过一眼后,两人各自捏起玉符以神念探看。 这会儿,那玉符内里一篇篇原本朦胧模糊的文字,也陡然变得清晰了起来,这会儿以神念探看去的时候,似乎能够随着楚维阳思绪的变化,引动着那一篇篇文字消隐或者浮现。 只是此刻,楚维阳未曾仔细端详那些已有的文字,他仔细的凝视着伴随灵光兜转而新显照来的文字。 这是受道城符诏之后,楚维阳和青荷在灾劫之中被安排的第一桩要务。 而事实上,早在登上城墙之前,丹宗道子杜瞻就已经私底下将丹宗对两人的安排交代给了楚维阳—— 「以护卫之职,庇护丹河谷众修士于城墙处临时收拢、救治受伤修士,以两时辰为限,记勋癸等二百道;期间若有斩妖之获,以寻常两倍记勋。」 许是受到了城墙外岸堤上厮杀声的影响,这会儿,楚维阳与青荷姑娘对视着,只是静静地 互相点了点头,竟谁也未曾开口言说些甚么。 与此同时,女墙后面,杜瞻也收回了朝着远处水汽雾霭探看的目光,颇忧心忡忡的往回走去,路过楚维阳等一众丹宗护卫时,也只是沉默着抱拳拱手,复又急匆匆的往后走去了。 而在众人的身后,平坦且宽阔的城墙拐角处,厚重毛皮支撑起来的平顶帐篷几乎连缀成一大片的坊区,这会儿,随着楚维阳循声看去时,杜瞻一手叉着腰,已经开始以道子的身份吩咐、安排起事情来。 不时间,那些空荡荡的帐篷中,是一位又一位丹师沉默着穿梭其中,自顾自的忙碌着,似乎和不远处的厮杀声格格不入一样。 正端看着,忽然间,楚维阳的手腕处,白玉毒蛇不住的扭动着身躯,更发出频繁的嗡鸣声来与楚维阳示警。 霎时间,在一众丹宗护卫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楚维阳和青荷的手便随即扬起来。 一人捏起蚀心符咒,一人引动妖风回旋。 正当杀伐术具都悬而不落的时候,连绵的蛇妖吐信的嗡鸣声与在城墙上攀爬的细微摩擦声音,便十分绵密的响彻在了众人的耳中。 只闪瞬间,就有些胆魄小的修士,兀自慌了神。 人群之中,传来些年长修士的戾喝声音—— 「凡弃阵而逃者,视同叛出人族而投靠妖孽,应受立地斩绝之刑!人人得而诛之!记勋壬等十道!小兄弟,莫要自误,耶耶还不想发这等人血财!」 话还未说完的时候,众人还在兀自掐诀念咒时,楚维阳与青荷便已经一步迈出。 乌色箭矢破空而去,紧紧坠在后面的,是妖风里裹挟着的五色烟尘。 这一回,箭矢打在城墙上,莫说是甚么坑洞,便连点白痕都没落下,可紧接着,灰色的毒气蔓延开来,复又顺着妖风飘摇而去,裹挟着五色烟尘。 只倏忽间,在洞穿了一蛇妖七寸之后,便是一片片的妖蛇在腥甜的妖风之中直挺挺地倒在原地,再眨眼看去的时候,那妖蛇圆润饱满的躯壳渐次干瘪下来,紧接着,便是乌黑色的鲜血,从妖蛇的口鼻,还有细密鳞片的缝隙里面渗出。 一边是狠辣的毒道杀伐术,一边是百花楼的秘法符咒,楚维阳与青荷只这一配合,登时间便教护卫里不少人惊骇起来。 可紧接着,遂也教他们振奋且松弛了起来。 这等与妖兽搏命的时候,同行的人愈是强势,他们反而愈是安全。 一念及此,再看去时,连众人的出手都变得迅捷果断起来,从最一开始的跌跌撞撞中,渐渐地具备了些无言的默契存在。 而与此同时,楚维阳与青荷立身在众人最前方,这会儿已经沉浸在了对于寻常妖蛇的屠戮之中了。 尤其是随着那厚重的水汽雾霭弥漫过来之后,楚维阳忽然发觉,这里和灵浮岛似乎也没有甚么区别。 虽然无法动用水火诸法,无法动用剑意剑气,可关于蚀心符咒的通悟,教他此时杀伐之锐利,不亚于昔日舞弄水火。 而且护卫养伤营地,实在是最安稳不过的事情了,虽说护卫的任务只颁布给了一众炼气期修士,但实则包括城墙上的其余修士,城外岸堤上的修士,以及杀入外海之中的修士,尽都是一层层隐形且无名的护卫。 再不堪,也不至于教甚么凶狠妖兽靠近养伤营地来。 这会儿看似冲到楚维阳众人面前的妖蛇连绵几若洪流汪洋一样,可仔细看去时,尽都是些寻常妖兽,只有极少数具备着真正炼气期境界的气息,连炼气期巅峰的妖兽都一个不见。 显然,这都是经过了前面几道关卡,层层筛选之后的结果,而之所以有剩下,也是因为炼气期妖蛇未免太多了些,前面的高境界 修士有收拾这些的功夫,许是能于同境界有更多的收获。 而此时间,随着楚维阳的不断出手,那初通悟之后只曾落于文字的符咒,教他施展的愈发纯熟起来。 眼见得妖蛇愈来愈多了些,倏忽间楚维阳扬起手时,许是兴之所至,五指连弹,霎时间书就了五道符咒。 再看去时,五道符咒在他的掌心回旋,等楚维阳一掌掷出时,那五道符咒在漫空中划过了诡异的弧线。 似是各自凌乱的兜转,可兀自彼此气机牵系起来,那划过的痕迹彼此交缠之间,竟像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直将大片的妖蛇罩在其中,直至那五道符咒中法力竭尽,这才罢休。 这会儿一众护卫仍旧沉浸在各自的屠戮之中,唯有青荷姑娘在出手的同时,颇惊诧的看了楚维阳一眼。 旁人自是不知,可她眼中瞧的真切,楚维阳这一回出手时,那五道符咒在漫空中的回旋,分明是用上了乾元剑宗剑法的意蕴,和剑气长河冲霄而去的磅礴气韵! 甚至,那闪瞬间倏忽兜转的符咒弧线,竟然教青荷姑娘看出了几分《春时剑》的痕迹。 这天底下最有趣的那些事情里面,大抵总需得有这么一桩,不论是拉良家下水,还是劝妓子从良,都是教人百看不厌的戏码。 这会儿,楚维阳用得了玄门剑宗的招法,施展着元门散修的毒道符咒,几乎是要教两家都得驳斥大逆不道的行径。 而原地里,楚维阳自是不知青荷这样细微的心理变化。 这五道符咒落下的瞬间,几乎像是给他开启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洞开门扉之后,教他看到了全新的绮丽光景。 下一瞬,当楚维阳再出手时,双手自漫空中抖动着,狂舞间,倏忽九道符咒化作乌色箭矢疾驰而去。 那乌色箭矢,一道悬在正中,不偏不倚,可仔细看去时,总觉得那箭矢好似随风摇晃,像是下一瞬间便要倏忽兜转着,落在别的地方去了。 而另外八道箭矢,仍旧是凌乱的划出驳杂的轨迹来,可仔细看去时,又与之前有所不同,那交缠的轨迹之中,分明是某种无形无相的阵纹,演化着先天八卦之道。 这是几若符阵的用法,可内里蕴含的义理,却是属于《九面玄龟太一咒》的真髓。 同样的水相法门,同样的毒道药理。 这不只是简单的两相叠加,更像是某种兀自浑厚起来的加持,甚至因着先天八卦之道的气韵流转,连符咒贯穿妖躯之后的损耗,都远比早先时减弱了许多。 这一回,九道符咒化作了锋矢,直直的将一众妖蛇贯穿到了尽头,最后碰撞在了城墙冰冷的巨石上,才发出几声脆响,倏忽间化作缕缕微茫的毒气烟尘,融入水汽雾霭之中。 直到这一番阵势落下,楚维阳身后的众人,方才从自己沉浸的世界里面惊醒过来,且惊且惧的看着横在楚维阳的面前,几乎将地面都铺成厚厚一层的蛇妖躯壳。 乌黑颜色的血水在地面上流淌着,愈发厚重的腥臭气息渐次弥漫开来,却又因为四下里水汽的厚重,始终萦绕在此处,长久的无法消散去。 而许是因着血腥气息的弥漫,以及那层叠残碎妖躯的堆积,这会儿,甚至连爬过城墙,朝着养伤营地侵蚀而来的妖蛇,都倏忽间少了许多。 可是这妖躯诚然血腥,但在修士眼中,尽都是宝材来着。 原地里,已有人踌躇着想要往前去走,可脚步几经挪动,却始终蹭在原地里,而这会儿,楚维阳先是折身回望了众人一眼,配合着他面前的汹汹战果,再迎向楚维阳那空洞阴冷的眼眸时,几乎所有人都心中生出些寒意来。 无声息的环视,等再回过头去的时候,楚维阳一扬手,宝光裹着山 河簋悬照而出,倏忽间一兜转,便是乌光裹着妖蛇躯壳,接连坠入山河簋中。 只是或许这一回出手时,法力的掌控有所不及,未曾有施展符咒时那样的精细,乌光大片大片的洒落,不只是将楚维阳和青荷斩灭的妖蛇收拢了去,还往外兜了一大圈,复多收拢了去一大半。 自顾自的做罢这些,楚维阳的身后,那些人只是这样看着,却没人敢开口说些甚么。 甚是诡异的,这儿竟然短暂的寂静了一会儿。 紧接着,才是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响起。 「妖蛇们再冲杀上来还得有一阵,许是要等血腥气散去些,这会儿,你们自去处置蛇妖躯壳,自有贫道在此为你们掠阵护法。」 直至楚维阳这一声落下。 他的身后,方才有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路过楚维阳身旁的时候,楚维阳偏头去看了一眼,却是早先时出声示警的中年人,他的身形已经有些佝偻,鬓间看去时尽都是白发。 可他仍旧在楚维阳的面前站定了下来,中年人半低着头,甚至看都不敢去看青荷,只是这样将抱拳扬起到脑门前。 「多谢这位师兄!」 第95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道无先后,达者为尊。 似是以那中年男人的动作为发端,一众人渐次走过楚维阳身侧的时候,都要这般念一句师兄,道一声谢。 那爬上城墙的层叠蛇妖未曾教他们心中胆寒,可楚维阳这里凶狠的屠戮,却教他们心中惊惧。 而自始至终,楚维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抿着嘴一言不发,只是用那空洞的眼神看着走过他身侧的所有人。 许是离着楚维阳近了些,那厚重的水汽里面,不只是血腥气息弥漫,随着楚维阳连续的施展术法符咒,更有丝丝缕缕的煞炁弥散在其中,这会儿教经过楚维阳身侧的诸修更是胆颤心惊,仿佛进一步真切的晓得了此人的凶戾。 而原地里,其实历经了这一阵之后,楚维阳反而彻底的松弛了下来。 早先时,灾劫还未临近,反而人心底里要生出些许多混乱心思来,要不断猜度这灾劫中可能遇到的事情。 可是这会儿再去看,其实自己仍旧在做那最熟悉的事情。 这样的休憩终归是短暂的,不多时过去,随着风暴将那厚重的血腥气席卷着吹入道城之中,雾霭稍显稀薄了些,复又有妖蛇的嗡鸣声的渐次响起。 很快,随着一众人接连落位,楚维阳提振起精神来,一双手虚虚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中,气势沉稳的等待着一众妖蛇的接近。 ----------------- 外海,极深处。 海底蛇窟中。 长久的时间过去,蛇老仍旧拄着乌木蛇杖,静静地立身在那里。 只是伴随着时间的逝去,伴随着海底的汹汹湍流裹挟着浩渺的水中灵炁,尽都灌注进偌大的蛇窟中来,那些原本横躺在地面上,各个神情显得颓靡的妖蛇,这会儿随着灵气的炼化,随着猛涨的修为进境的跃升,竟猛陡然间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原地里,便连那仍旧沉浸在无端的悲伤与仇恨之中的莫岛主,诚然,她的神情仍旧悲戚,可到底悄无声息间晋升入了丹胎境界,这会儿随着脑后那朦胧光晕的悬照,她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了起来,每一息间,都有着浑厚的灵光从她的眼波深处涌动着。 也正此时,许是感应到了甚么,蛇老颇急切的往前走了几步,沧桑的眼眸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莫岛主。 「这会儿可都歇息过来了?若是回了神儿,那就继续领着诵念《噬心唤命咒》罢!」 可话音落下时,莫岛主像是陷入某种呆滞中去了一样,她轻轻颔首,可幅度极轻微,又像是甚么反应都没有,仍旧自顾自的在原地里愣神。 面对莫岛主长久的沉默以对,终于,蛇老微微皱起眉头来,那乌木蛇杖微微的抬起,可紧接着又被蛇老漫不经心的放下。 紧接着,蛇老语重心长的开口说道。 「莫岛主,听我这个过来人的一句话罢,你这会儿沉闷着不说话,就是把自己恨毁了,屠灭你们莫家的庭昌山还伫立在那里,庭昌山的丹霞老虔婆也注定会活得好好的,到头来也不过是你一人陨灭,彻底教莫家断了根脉而已。 老夫也明白,你心中有怒火,可这火该继续烧在庭昌山门人的身上,不该烧着你自己,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但你要报仇,朝着一个坐镇金丹大修士的道场报仇,只初入丹胎境界,没希望,可如今有这么个捷径,能教你……」 话说到最后,蛇老往前探着身子,沧桑的眼眸和莫岛主仇恨的目光对视上了。 于是,他不再言语,只是意味深长的停在了那里。 紧接着,是莫岛主艰难抬起来的头颅。 汹涌湍流里,瞧不见泪痕,可莫岛主的眼眸之中,已经是遍布满了血丝。 迎着蛇老的目光,莫岛主仍旧没有回应任何与仇恨、与莫家有关的话题,但她像是将蛇老的话尽都听进了心里去。 再开口时,莫岛主稍稍有些嘶哑的声音已经回响在了蛇窟之中。 「噬心唤命咒——」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蛇老的嘴角已经浮现出笑容来。 渐次,熟悉的雷鸣声开始在幽暗的海底,开始在幽深的蛇窟中回响开来。 原本已经弥散而去的烟尘,再度随着灌注而来的湍流,化作层叠的晦暗雾霭,将蛇窟尽数笼罩,连带着蛇老的身形,也复又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霎时间,立身在原地,似是天与地,无垠的广袤之间,只剩了蛇老一人孤寂的身影。 他半陶醉的眯着眼睛,静静地听着那雷鸣的声音,像是在聆听甚么玄音妙曲,不时间,他苍老而干枯的手指,便抚在乌木蛇杖那恍若是自然显化出来的细密蛇鳞上面。 可伴随着蛇老的轻轻抚摸,那萦绕盘踞在乌木上面的蛇形,竟然像是活物一样,兀自盘旋扭动着。 似乎随着每一道雷鸣声落下,那杖头的蛇雕都愈多一分灵动,很快,便真的和活物没有甚么太大的区别了,只有那蛇雕上明显的木纹,将之与活物明晰的割裂开来。 正此时,厚重的晦暗雾霭里面,蛇老忽地一步迈出。 再落脚的时候,蛇老立身在了一丹胎境界妖蛇的身后,早在两次诵念的间隙里,这蛇妖便已经抵至了九炼丹胎的境界,可如今好一阵过去,他身上的气息仍不见半点变化,甚至伴随着他的身形变得僵硬与迟滞,他眼眸深处的灵光甚至有着溃散的趋势。 原地里,蛇老含混的呢喃声落下。 「好孩子,老祖也不想这样做的,今个儿一番是真的要给你们造化,可谁教你自己不争气呢,老祖也没办法了……」 话音落下时,蛇老手中的乌木蛇杖一抬。 唰——! 倏忽间,那杖头的蛇雕猛然间暴涨,霎时那蛇雕张开血盆大口,竟真个将那僵硬且迟滞的丹胎境界蛇妖吞进了腹中! 登时间,乌木蛇杖上灵光兜转,再看去时,那蛇雕暴涨的身形复又缩了回去,滴溜溜一转,遂又盘在杖头,化作木雕,动也不动了。 自始至终,分明是那乌木蛇杖吞下了妖蛇来。 可是原地里,乌木蛇杖除却蛇雕外,再没甚变化可言,反而是一旁的蛇老,倏忽间面容变得红润起来,仔细看去时,连眼角细密的皱纹,都在这一刻消去了数道。 自始至终,那连绵的雷鸣声仍旧如故响彻,厚重的雾霭里,再无一人晓得蛇老做了甚么。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垂幽渡厄,擎日祛灾。」 「……」 ----------------- 靖安道城中。 城墙下,钟朝元慵懒且肆意的拄着手中的黑幡,长久且浓郁的血腥气萦绕在他的身周,似是难以散去。 这会儿,钟朝元缓步走到了不远处的玄甲道兵营中,寻到了库房处,一面扬着自己手中的玉符,一面抬手一甩,将十余枚柳木符牌摆在了桌面上。 只看去时,一阵阵幽暗且晦涩的灵光兜转,恍惚间,甚至能够教人听到凄厉的嘶吼声音。 随即,便听得钟朝元漫不经心的开口道。 「一枚符牌上,封着百道筑基境界妖兽的魂魄真灵,这顽意儿不合我用,卖给道城了,能记几道勋,且都录在我玉符上。」 说罢,钟朝元摇晃着幡旗,又几步路走到了不远处 的闫见微面前。 只是较之早先在宝瓶江外斗过一场时的不相上下,这会儿,只见闫见微脸色稍显的苍白,不只是没了血色,仔细看时,他嘴角抽动着,连胳膊都有气无力的垂落下来,整个人立身在风中,似是下一瞬便要摇晃着跌倒了去。 眼见得此,钟朝元微微皱起眉头来,颇不满意的摇着头。 「你也不是我儿,有些话无须我这里说,只是闫道友,来时的话,一字一句落下,就尽都没收回的道理,闫见微,灾劫终了时,你若记勋没我多,我就在这靖安道城里杀了你!」 话音落下时,钟朝元没再看那闫见微一眼,自顾自的摇晃着幡旗,便要朝着城外走去,似是要趁天色还早,再痛快的厮杀一阵。 原地里,随着钟朝元的离去,闫见微已经缓缓地挪动到了道城的一个幽暗角落里,这会儿避开了人,闫见微方才剧烈的喘息起来,只呼吸间,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滴落下来。 这般好一阵,闫见微抖得筛糠也似,良久时间过去,方才稍稍缓了过来。 他兀自一口捂在心口处,喘得声音都嘶哑了起来。 「碧云海蛇……碧云海蛇……」 轻声且含混的呢喃里,虽说充满了愤恨之意,可到底这会儿脱了力,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起来,反而愈显得声声泣血。 ----------------- 天武道城,城墙头上。 两个时辰倏忽间过去,又杀退了一波蛇妖,这会儿再看去时,正又有一队修士缓步走上了城头,正是准备来接替楚维阳等人的。 只闪瞬间,便听得如释重负的喘息声从他的身后响起,而在更往后的养伤营地中,连缀成坊区的平顶帐篷中,也不复早先那样空旷。 这会儿,已经躺下了不少负重伤的修士,尤其以玄甲道兵为最,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楚维阳就瞧见两人被扒下身上的玄甲,然后将残碎的尸骨放入棺椁中,被人抬出营地。 也正在此愣神的时候,倏忽间,远天之际一道轰隆声响彻,仿佛是那连绵惊雷的最后一道注脚。 倏忽间再看去时,四下里的雾霭变得稀薄了许多。 这道浪头,到底还是熬过去了。 许是连楚维阳都未曾发觉,这会儿他竟无端的有了些许的松弛感。 第96章 记勋十转登道途(求追订!) 唇触唇,齿碰齿。 丹宗驻地,偏僻庭院,正堂房屋内。 那山河簋悬照,滴溜溜的兜转着,内里却不见了水火交济熬炼药汤的灵光。 原地里,宽大的木椅上,楚维阳揽着青荷姑娘,正将熬炼好的这一炉宝药分食之。 少顷,楚维阳仰起头来,颇慵懒的倚靠在椅背上面,而青荷姑娘脸颊绯红,自顾自半低着头,似也有了些倦意,复倚靠在了楚维阳的胸口。 那绛红心室蓬勃有力的跳动声恍若雷霆一样,响在了青荷姑娘的耳边。 同样的《五脏食气精诀》在五脏脉轮之中兜转,到底也是炉灶火尽都在绛宫垂落,到底是机缘巧合一样,这会儿青荷口中服着楚维阳以玄冥丹鼎义理熬炼成的宝药,耳边听着独属于楚维阳绛宫心室的音韵。 那独特的意蕴分别在青荷的一内一外交织与共鸣着,恍若是内外周天交感。 只倏忽间,青荷姑娘心神之中的倦意便荡然无存。 冷与热在她的性命间交替流转着,起先时,是宝药坠入胃囊丹鼎中,旋即化作岩浆热流而起;紧接着,是楚维阳绛宫音韵映照心神之中,复又化作一缕冰凉的清流,于灵台洒落甘霖。 某种发源自道与法根髓的悸动,教她蜷缩在楚维阳的怀中,却无端的颤抖着,最后那悸动流淌向青荷的四肢百骸,顿觉周天经络里都是阵酥麻感觉。 汗珠沾湿了她轻薄的衣衫,只数息间,阵阵浓郁的花香气息就充斥满了整座房间。 倘若说早先时服食宝药,只是教青荷姑娘瞧见某种走出独特道途的可能来的话,彼时的青荷尚且能够冷静的意识到,从此刻至于金丹境界,仍旧是一条极漫长的路要走。 那么此刻的青荷,虽然道与法、性与命没有丝毫根本的变化,可那闪瞬间冷热在性命间的交织与共鸣,却让她在这条极漫长的路上,坚实且真切的落下了第一步。 倏忽间,等楚维阳从炼化宝药的过程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再低头看去时,却是青荷慵懒的蜷缩在怀中,不知何时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她许是在做梦,也不知梦到了甚么,这会儿即便在沉睡中,嘴角都勾起了纯真的笑容。 楚维阳凝视着怀中的姣好风景,也许是唯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真切的瞧见眼前人那风姿绰约里,真正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 于是,楚维阳轻轻地揉了揉青荷那柔顺的如瀑青丝,未曾有甚么起身的意思,更是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了那枚玉符来探看。 心神探入玉符之中,倏忽间,无尽文字化作洪流,映照进了楚维阳的心神里面。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神念尽数洞照着这一篇篇的文字,旋即看到了玉符中记录的守城功勋。 记勋壬等三道,癸等四百六十八道。 道城记勋,以天干分十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其中以甲等最高,癸等最末。 又有千道癸等记勋,进一转成一道壬等记勋。 楚维阳的记勋之中,除却其中两百道癸等记勋乃是完成驻守任务后所得,余下三千二百六十八道癸等记勋,尽都是斩杀妖蛇所得。 当然,这是寻常双倍的记勋。 而随着玉符中文字的流淌,楚维阳也渐渐能够将这样的收获,与可兑换的宝材一一对照起来。 仍旧以龙虎回元丹为例,炼金来买需得二十两,灵石来买需得二十枚,可用记勋来兑换,却只需癸等记勋两道。 也唯有妖兽潮中,才得以发这等利市。 一念及此,楚维阳复继续看起兑换名录来,仔细找寻着适合自己的宝材。: 如 是一道道名目浏览而过,到底阅历有限,不时间探看过去,楚维阳还需得停下,与法剑禁制另一端的淳于芷仔细交流着甚么。 可大抵是楚维阳一路凄苦走来,寻求修行法门时,第一要旨便是务求能自力更生,如今再思量来时,方才觉得竟没有甚么太多的外物可以依凭。 那些宝材大都珍贵非常,可用在楚维阳的身上去修行,要么偏颇了些,要么就气韵义理不符,再有真正能够用上的顶尖宝材,譬如南山赤铁、北海玄铜一类,反而又不是楚维阳能够买得起的。 正这样漫无目的的端看着,忽然间,楚维阳的神情猛地一顿。 那冗长的名录翻到后面时,尽都是别处道城里某些宝材的明细,这会儿,楚维阳瞧的真切,那浩如烟海的名录里展露出的一行字迹—— 「柳木鬼符一枚,内封筑基境界妖兽真灵一道,需以壬等记勋两道兑换。」 随着楚维阳的念头萦绕在这一行字上面,那玉符中灵光兜转,紧接着,一行小字浮现在了这行字迹的后面—— 「靖安道城名录分册,宝材送往天武道城,需一日。」 莫说是一日,再三两日的等待时间都是值得的!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不再怠慢,手捏着法印,一道灵光朝着玉符刷落而去,再以神念探看去的时候,玉符内楚维阳的记勋便只剩了壬等一道。 可楚维阳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尤其是在楚维阳真切体悟过筑基期妖兽血肉的浑厚力量之后,对于筑基期妖兽魂魄真灵对于通幽法门带来的变化,愈发期待起来!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扣下手中玉符,再翻手间,那兀自兜转的空荡荡山河簋中,伴随着楚维阳袖袍的飞舞,乾坤囊打开,先是丹宗挑选来的妖兽血肉菁华尽都跃入宝器中。 紧接着,是一捆捆灵药,再后面,随着楚维阳又一翻手,剑气接连划过时,那筑基期妖兽的触手,复又被楚维阳切下薄薄的一层截面。 仿佛是犹嫌不足,楚维阳复又取出一枚玉匣来,小心谨慎的打开,内里封存着的,是一块通体赤红的朱果块茎。 玉匣打开来的瞬间,倏忽间,满室花香散去,一股浓郁的宝药香气直接扑面而来。 甚是陶醉的深深吸了一口气,楚维阳这才以剑气斩下块茎一角。 极细微的,不过是米粒大小的块茎一角,坠入山河簋中的第一瞬间,倏忽间,楚维阳法印打落,不等那斑斓的灵光暴起,山河簋中,便尽都是水火兜转回旋的浩浩景象。 收拢起袖袍之中的一切,兀自任由山河簋煅烧着,楚维阳一手环着青荷柔软的腰肢,一手翻起《弹指丹篇》,这会儿,许是连道城外的厮杀,离着楚维阳都似有一整个寰宇那样渺远。 闹中取静,大抵不外如是。 ----------------- 「你要走?这我不能答应!」 天泰道城,城中坊区,一处幽静的院落里。 厅堂大开,端坐在正中央的,是谢成琼,而立身在厅堂里的,则是剑宗弟子谢姜,另有靳观,立身在院落里,探头探脑的看向屋内,神情略显尴尬。 说罢了方才那句话,谢成琼又端起玉杯,轻饮了一口茶,复又不冷不热的看向谢姜。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为的甚么来的,姑姑有些后悔了,当年不该头脑一热,就撺掇着把你送去剑宗,这些年甚么高邈的剑道没见你学到多少,截云一脉装疯卖傻的本事,倒是教你学了个十成十。 可是话说回来,只是装疯卖傻倒也还好,非得到了真假不分的那一步,整个人真的痴傻了,才是真个坏事!别的不说,这会儿兽潮灾劫降临,你当七十二道城联名金丹 法旨是摆设么?你凭甚么能走,就因为你姓谢? 好罢,姜儿,就算是咱们娘俩冒着立地斩绝的风险,我真把你送出天泰城去了,你要去哪?这七十二座道城,你晓得楚维阳那人是在哪儿?上回在灵丘山你寻他,撞见宗老,几乎毁了你师父的道果。 这一回,你又打算撞见谁?可还有甚么长辈的宝器来给你挡灾?没有罢?清海那老牛鼻子甚么都没给你准备?怎么着,这是打算拉着谢家也下水?我谢家祖上是盘王宗一支不假,可如今更是道城一脉! 姜儿,这些假痴不癫的装模作样的怪相,就别在老娘眼前露了,咱们娘俩许多年没见,莫要因为外人伤了亲人情分,再提这等事情,我只能当谢家又多死一个人了,滚罢,先在兽潮里闯出名声来再说!」 话音落下时,不等谢姜再说些甚么,谢成琼手忽地一扬,倏忽间,一道乌光骤起,霎时间裹着谢姜往外而去,落在庭院中时,猛地兜转,又将大呼小叫起来的靳观猛地一裹,尽都抛到了庭院外面。 两人打着滚跌落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甚是狼狈,等谢姜倔强的再站起身来的时候,庭院的门扉已然紧闭,伸手去推的时候,复又有禁制锁链显照,二度将谢姜猛地推开。 脚步踉跄着后退,一直到靳观伸出手来扶的时候,谢姜才又艰难的站定身形。 她沉默地站在那儿,目光晦暗,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原地里,靳观抿了抿嘴,这才极小声的开口道。 「师姐,命数从来不由人,我觉得前辈说得有道理,这会儿本就不能该抽身离去的时候,灾劫在即,斩妖卫道才是吾辈玄家修士该做的事情,只要你我活着,那因果气运在,想遇上,迟早总会遇上的!」 闻听了此言,原地里,谢姜方才缓缓地开口。 「我知道,师弟,姑姑说的,还有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想不明白……」 第97章 五龙开界皇华经 一部《弹指丹篇》,楚维阳读的很是缓慢,常常要思量许久的时间,才能够翻上一页过去;有时候,楚维阳甚至还要引着心神之中的某种体悟与收获,复又将书页倒翻回去,彼此间印证着甚么。 那道书的字里行间之中记载着的,是曾经柳老丹师在一个个弹指的闪瞬间对于外丹之道的灵光闪念。 可老丹师曾经的一个闪念,都需得楚维阳这里用极漫长的时间去体悟。 他无从猜度老丹师对于丹道的理解已经深邃到了何等的程度,但那一个个弹指间的闪念都像是一点灵光悬照,楚维阳仔仔细细的翻读着《弹指丹篇》,便像是看到了一众斑斓的灵光悬照成一挂璀璨的星河。 诚然,仍旧不是老丹师丹道的全貌,却已然窥见了那朦胧绰约之中,大略的轮廓。 仿佛是在深邃的夜幕笼罩之下,在幽暗且无垠浩渺的海上,立身在其间,举目望去一无所获,心中尽都是茫然,可那一挂星河的悬照,那其中展露的巍峨气象,那宝丹浑圆的美感与意蕴,却像是视野的尽头有了一座灯塔。 脚下的道途仍需自己艰辛跋涉,但通往前头的路却因着那「灯塔」而被证明真实不虚,那发源于心底的踏实感觉,教他的每一步都迈的坚实有力。 而伴随着楚维阳不断的翻阅道书,不时间,他甚至停下来稍作思忖,偶然间反复沉吟,以至于笃定之后,才会看着悬在半空的山河簋,以颇凝重的心态刷落数道法印。 说来算是现学现卖,楚维阳在试验着老丹师在书中记载的最简单的使药力调和更为均匀、和谐的小窍门,不过是略微变化水火熬炼过程中的些许细节,连真正的炼丹技法都算不上,但这样的窍门,也是以如今楚维阳的能力,唯一能得以迅速掌握的技巧。 那数道法印落下,再看去时,山河簋中仍旧是水火回旋的风暴漩涡,那烈烈声势中瞧不出甚么太鲜明的变化来,可是仔细感应去,却能够真切的发觉,那水火之间兜转的灵光,其斑斓不至于无序,愈发有独特的韵律显照。 像是星海漩涡,散乱而有序,仔细看去时,更有一轮丹红大日,高悬于星海中央,仿若是晚星拱卫,百鸟朝阳。 那丹红灵光之中,是米粒大小的朱果块茎悬浮,或许是技巧的施展与水火的调整很是有效,这会儿,那凝而不散的朱果块茎,在水火之中似是被加快了炼化的速度。 而徜徉在大日与万众群星之间的,则是最先一步熬炼开来的筑基境界妖兽血肉,它化作了无形无相的灵光,兜转在期间,甚至游走于水火之中。 乍看去时,那山河簋中的景象,竟有了几分楚维阳所悟的丹霞意蕴。 至少,那其一在上,其万在下的玄景,最是贴合不过。 这是楚维阳在城头那一番厮杀之后,因为符咒的变化而带来的全新通悟——这天底下,有时候道与法之间,术与术之间,尽都是互通的,即便手法上天差地别,处于不同的道途间,但彼此至少义理、意蕴之中,总有可借鉴,可印证,可通悟之处。 这不仅仅是蜕变之后脱胎换骨的进境与变化,更因为这叫楚维阳窥见了一条路,一条能教自己所掌握的诸般术法改头换面,展露在世人眼中的路。 否则,底牌一直藏一直藏,难不成要藏到殒身的时候么? 便像是蚀心符咒一样,若无那一场痛痛快快的厮杀,频繁的施展,恐怕自己也无这等触类旁通的感触。 需知,有时一旦装猪猡装得时间久了,心中仍旧沾沾自喜觉得尚还是人身,可总有惊诧错愕时才会发觉,已真个成了猪猡。 正思量着这些,许是那山河簋中弥漫在房间里的丹香气息太浓郁了些。 这会儿,已经沉睡了好一阵的青 荷,忽地抽动着鼻翼,迷迷糊糊地从楚维阳的怀中清醒过来,初时,青荷睡眼惺忪,甚至颇贪恋的用脸颊不断的磨蹭着楚维阳的胸膛,仿佛那绛宫音韵仍旧教她听不够一样。 紧接着,她像是才发觉了此时间身处的环境,生平第一回从一个男人的怀中醒来,她起先时一个激灵,似是大惊失色,紧接着,才像是渐渐地彻底醒了过来,原本僵硬的身躯复又变得柔软松弛。 可到底再烟视媚行,青荷也是一样为得修行而元阴未失的少女而已,百花楼的妙法能教她懂得更多,却也无法完全遮掩那少女的心性。 不论是因为睡梦本身还是因为刚刚的反应,青荷的心中都难免那羞意浮现,还不等楚维阳说些甚么,先是低下头将脸埋进了楚维阳的怀里,不一会儿又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直接将玉符捏在手中,自顾自地朝着楚维阳问道。 「主人可曾用玉符中记勋来兑换甚么宝材了?」 「奴婢如今修行,只需一口宝药便好,再说了,不还有主人为我备下的那一匣匣灵石么?」 「我这儿,一道记勋都用不上的,主人何须与我分甚么彼此?」 「还记得在舟上时我曾经说过的么?一分钱不收,许是还要搭上更多,这真真是我心底里的话呢……」 「哦?兑得了一枚柳木鬼符?这不是寻常的称呼,我想想……哦!该是离恨宫的秘法,元门诸宗之中,鬼煞、阴灵、黄泉之道,以此宗为最,这般说,离恨宫门人都在靖安道城了?」 「既如此,我这儿也有两道壬等记勋,为主人再兑一枚可好?」 「……」 自始至终,楚维阳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青荷,不过看向她的目光里,愈发是浅淡的笑意酝酿,最后,几乎是咧嘴大笑着,忽地抬起手来,捏着青荷的下巴,复又低下头去。 于是,那羞涩之后绵密且清脆的话,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良久的时间过去,渐渐地,偌大房间里,不止是了那浓郁的丹香,更有一股不相上下的淡雅花香,与之交替涌现。 ----------------- 又良久时间过去。 房间里,仍旧是楚维阳读《弹指丹篇》,青荷姑娘弹《净心弦上音》。 那弥散开来的气息里,花香复又渐次散去,反而是那丹香,愈发浓郁起来。 正此时,就在楚维阳读的入神的时候,忽地,一道几若山崩地裂的轰鸣声从城外响起,剧烈的呼啸嗡鸣声里,教楚维阳猛然间从思绪里惊醒过来,一旁的青荷姑娘抚琴的声音也随即戛然而止。 许是风暴愈近的关系,这会儿分明是白天,可那晦暗的天穹已经隐约笼罩在了道城的上空。 愈显得阴郁。 可也正是这阴郁的天穹,这会儿映衬得道城外,那斑斓的灵光愈发璀璨。 惊疑不定之间,楚维阳将手中的道书放下,与青荷对视了一眼,悄无声息间,两人便走出门外,立身在庭院中,朝着城外的方向探看去。 只是连楚维阳都未曾想到,这一眼看去,竟观瞧的真切无比。 原本应该遮掩着众人视野的水汽雾霭,这会儿不知是被谁出手抹去了,至少一眼望去,城头上空一览无余。 而此时间,那悬照在半空的五龙虚相,映衬在那晦暗的天幕下,愈发璀璨夺目。 这便是洒落进道城的五色灵光。 而那早先听到的轰鸣与震颤声,便是那五色龙相的吟啸声音。 五色…… 这是楚维阳再熟悉不过的路数了,此中流转之道法,无外乎五行而已。 可除却五行之道外,再教楚维阳观瞧去, 便多少有些窥不见真髓,只能一点点硬猜了,观瞧那龙相,许是和南明咒、太一咒相类似的秘法,以妖兽血煞,炼得其中五行真灵?: 可是这会儿端看着,那五色龙相未免太灵动了些,可看去时又甚虚幻,不像是有真灵的模样,反而有类于甚么剑气洪流一类。 愈是端看,楚维阳愈是迷惑,一边感慨着天地之大,也感慨着自己见识的浅薄。 这浩浩人世,实在太多天骄人物。 同样的,没等楚维阳再多猜度,法剑禁制的另一端,不多时便传出了淳于芷那平和且清丽的声音。 「这是皇华宗的门人!修得是此宗至高法脉,《五龙开界皇华经》!」 「观照此宗法统,亦正亦邪,取阴阳而炼混元之炁,亦在玄家中有道图,亦在元门中有炼法,取两家之长,只是意蕴到底蛮霸过甚,被世人视之为真真元门之宗,遂立山门于河源地大雪山之南。」 「这《五龙开界皇华经》,修得不是五行,而是以十方相阴阳而炼五龙法相!」 「东壬子,至丁巳六数。故丁与壬合,丁壬化木。甲德统龙。」 「南戊子,至癸巳六数。故戊与癸合,戊癸化火。丙德统龙。」 「西庚子,至乙巳六数。故乙与庚合,乙庚化金。庚德统龙。」 「中甲子,至己巳六数。故甲与己合。甲己化土。戊德统龙。」 「北丙子,至辛巳六数。故丙与辛合,丙辛化水。壬德统龙。」 「是五龙,是五方,是十方之枢机,是五行之奇变,兼具地师道途、阴阳法脉!」 与此同时,听得了淳于芷的介绍,楚维阳看向城头的目光,也愈是失神起来。 正此时,青荷的余光又看见了楚维阳这时常浮现的神情。 愈是,青荷轻轻咬着薄唇,颇有些不解般的开口问道。 「主人,你可识得此人,若有甚么不解的,可以来问奴婢呀,百花楼船舫常年在外海,玄元两道的天骄,楼中都记有名录呢!」 第98章 造声势虚名浮影(求追订!) 楚维阳心底里明白,青荷姑娘惯喜欢在心神之中响起淳于芷声音的时候做这样的怪相。 浓郁的茶味扑面而来。 可许是时间久了的缘故,莫说是楚维阳已经习惯,便是往日里总爱愤懑着骂上几句的淳于芷,也颇有些适应,至少,已经能够做到心平气和的无视青荷了。 这会儿,听得了青荷姑娘的话,到底是那五色龙相悬在城头上空,声势愈发煊赫,那五色灵光兜转之间,似是而非的相似道途,其中的玄景气韵与蛮霸意蕴,几乎要教楚维阳看的目眩神迷。 几乎未作太多的思索,楚维阳便直接开口追问道。 「哦,青荷,你认得此人?」 青荷姑娘点了点头。 「虽说这天底下,法脉鼎盛的去开宗立派,宗族兴旺的来道城镇海,可光阴岁月过去,七十二镇海道城一脉,与玄元两道诸圣地大教,几乎都有着藕断丝连的牵系。 至少天武道城一脉的张家,交好的圣地大教就有许多家,丹河谷不过是其中之一,虽说丹宗总舵在这儿,可真个论算起来,如今与张家关系最紧密的,是元门皇华宗。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据说张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子侄。名唤张都,早年时拜入了皇华宗,后来更是凭借惊艳才情,成为了皇华宗的亲传道子!一宗一城,尽都寄予厚望! 如今看,这是张都从皇华宗回返宗族了,天底下的惯例,从来只有在兽潮中闯出了名声来,才是真正的天骄妖孽,如今看,这或许是张家在给他造势,要将他推上浪头!」 闻听此言,楚维阳先是有些诧异,紧接着,更有些不解。 「历经杀伐才算是脱胎换骨的道理我能够懂,可造势之说,这又从何谈起?」 听得楚维阳这样问,青荷姑娘遂笑得笃定起来。 「若论及元门蛮霸意蕴,百花楼以柔克刚,走得不是一样的道途,尤其是皇华宗这等从十方中炼得五行之阳的蛮霸法脉,论及此宗道法,我说不出甚么来。 可若论及造势,论及宣扬名声,天底下诸宗各家,玩的都是百花楼剩下的手段伎俩!说他是造势,原因再简单不过了,此时间又没浪头打落,需得他来逞能? 脚踏法力长河,凌空虚照,他也不过是筑基境巅峰而已,许是寻得了个同境界的妖兽,这会儿声势煊赫起来,那些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他是九炼丹胎来证道呢! 早先咱们在城头时,也不是没有筑基境修士在城外杀伐,那海水壁垒厚重,在一旁顾看的,许是连丹胎修士都有,可彼时水汽雾霭厚重,尽都将之遮掩了去。 可这会儿,一城的水汽一扫而空,他悬照在城头上,龙相的斑斓灵光甚至能够洞照大半座道城,无缘无故的,雾霭会消散?又没甚么狂风席卷,没甚么热浪灼烧。 只这悄无声息间的细微功夫……」 说道最后,青荷姑娘意味深长的止住了话头,等楚维阳仔细看去的时候,便只见青荷伸出手指来,在面前虚虚的画了一个圆。 明白了,金丹大修士。 与此同时,听得了这般百花楼嫡传对造势伎俩几若鞭辟入里的分析,心神之中,淳于芷尤带着几分全新的震撼情绪,稍稍有些心不在焉的开口印证着青荷姑娘的话。 「愈是细微处,愈见功夫,缘何是丹胎九炼,就因为道法根基中尚有可炼去的不谐之处,显照在外,便是春风秋雨稍稍失了些自然之相,以此反证,虽说是桩极小的事情,可做得这么悄无声息,那城头的水汽雾霭,真真是……」 说罢此番之后,淳于芷像是仍旧未曾泄去心中的震惊,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姑奶奶端的是服气了!历经兽潮我 以为该凭的是杀伐手段,谁晓得里边还有这般多弯弯绕绕,要我说,丹霞老母也是昏了头,去招惹剑宗的疯子们作甚?若是掳走些百花楼的天骄道子,多学些这等伎俩,许是庭昌山早开宗立派不知多少年了……」 又见得楚维阳有些走神,青荷还以为是这番话震惊到了楚维阳。 于是,青荷兀自轻笑着,凑到了楚维阳的近前,身子往前一倾,大半个身形都贴靠在了楚维阳的怀中。 「放心好了,主人,等我算计了我师尊去,教她吃上回大亏,往后我们这一脉就尽都是我说了算,彼时主人若想扬名,百花楼来造势,那才是真真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闻听此言,楚维阳反而不知该说些甚么好了,只是当他再看向城头上方的时候,那五色龙相仍旧在肆虐吟啸,那其上兜转的灵光仍旧夺人眼球,可却已经没有了方才是那样教楚维阳心驰神往。. 青荷的寥寥数语,却无端的戳破了楚维阳对于这等煊赫声名的美好幻象。 果然,虚名,虚名,从来都只是虚名而已。 又继续走神了,可贴靠在楚维阳的怀中,青荷却连忙出声追问道。 「主人这会儿又在想些甚么?」 分明心神之中想得是虚名甚么的,可当听得了此问,楚维阳不假思索的开口时,却想都没想的说了另外一句—— 「大丈夫当如是也!」 ----------------- 乾元剑宗,截云峰。 后山,道殿内。 分明是盛夏时节,可道殿内幽冷的气息环绕,仿佛是教人回到了寒冬时候。 这座道殿许是已经荒凉了许久未曾有人来过,四壁上的烛台,隐约间都能够看到些浅淡的锈迹,这会儿没有香烛缭绕,又因着门扉紧闭,愈发显得幽暗,唯有一扇半遮半掩的窗户,引着属明亮的阳光洒进偌大道殿中来。 对坐在那扇窗户旁的木桌两边,清海老道和清河道人的面前,是一面棋盘。 较大小于毫厘,决存亡于渺冥。 这会儿,棋盘上黑白诸子若星罗密布,彼此交缠之间,厮杀的最是惨烈! 两人的眼中像是只有棋盘上的胜负一样,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是长久的沉默与寂静。 又一枚玉子被摁在棋盘上,不等声色的端看着局势,这会儿,清河道人忽地开口道。 「大师兄,咱们这一脉到如今,凝练丹阳,证道大修士的,拢共就咱们师兄弟四个,孩子们还都小,接下来要想历劫补经,怕是缺了谁都不行! 我知道,清泉师弟往日里和你不大是一条心,灵丘山时谁也没想到真个惊动了宗老道,就算是意外好了,可师兄你不该在师弟伤了之后,再算计师妹! 这下好了,一脉里四个金丹,俩人是病秧子,没百十年养不回来,师兄,真到了拼命的时候,怎么着,我这个掌峰一个人去跟人拼命?」 似是漫不经心的说到了这一句,清河道人忽地抬头,看了清海老道一眼。 原地里,清海老道像是甚么都没听到一样,又许是苍老过甚,愣了好一会儿,先是应了棋子,复又开口道。 「师弟,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我是能掐会算还是怎么的,能算出来小师妹在外海会遭殃?我要是有这个能耐,咱们修的早就是开天的截云剑经了,你信不信?」 话音落下时,清海老道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沧桑的眼眸与清河道人对视着。 只一闪念的对视。 随即,清河道人低头看向棋盘,他像是遇到了甚么难题一样,长久的没有落子,紧接着,他遂笑了起来。 「我信!我自然是信的 !只是大师兄也得体谅我这个做掌峰的师弟,清泉和清溪受了这么重的伤,事关历劫的事情,在外奔走的又是他们俩的弟子,心里边挂念着,难免有些情绪,我是不得不问这么一句。」 闻听此言,清海道人像是真个信了,复低下头,同样和煦的笑了起来。 「晓得你难做,大师兄尽都晓得!不过……说起谢姜和靳观这俩孩子,早先传书时,他们就已经到了天泰道城,清河你说,他们俩如今做到哪一步了?」 话音落下时,清河没有回应,先是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然后才开口道。 「老实说,我不大看好只凭谢姜一个孩子,就能将谢家尽都拖下水,哪怕谢家祖上也是盘王元宗一支,可这因果命数未免隔得太远,从没听说拽住根头发,就能教人束手就擒的。 她或许已经尝试过了,可我猜,难免要碰壁,总不好真个冲撞道城联名金丹法旨,反而是靳观这孩子,老实些,没那么多心思,或许兽潮一来,眼里便只有玄家修士斩妖的心思了。 说起来,我不知道大师兄你是怎么看的,只谢姜和靳观俩孩子,这会儿乍看去,谢姜灵醒些,更教人看好,可我总觉得,来日咱们这一脉,倘若真有人于剑道有成就,还得是靳观。」 此言一出,清海道人猛地一抬头,颇诧异的看向脸上带着些温和笑容的清河道人。 老道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甚么。 可还没等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原地里,清河道人轻抚手掌,脸上的笑容已经一点点盛开。 「大师兄,我已定胜!」 许是真个老了,清海老道又愣了一下。 「甚么?」 清河道人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棋盘。 「师兄,我是说,这一局,我已经定胜!」 第99章 呼星招鬼歆杯盘 翌日,清晨。 天武道城,玄甲道兵营,库房。 楚维阳与青荷正并肩从中走出,各自手中捏着一枚柳木鬼符,此时间,青荷更像是在颇感兴趣的把玩,玉符上雕琢着寻常可见的玄家云纹,可其上的意蕴,却是独属于离恨宫的,那篆纹字里行间的细微变化,教同为大教嫡传的青荷看来很是有趣。 而楚维阳的端看,则要更为深入且有目的一些,这会儿,他浑厚的法力已经在缓慢的炼化着柳木鬼符上面的篆纹禁制,并借此仔细感应着筑基境界魂魄真灵的厚重。 这一步很是重要,只有真切的掌握了这等真灵的厚重,楚维阳才能够确定自己要以何等方式和预设的进度,将符中真灵以通幽圆镜炼化了去;是快是慢都很重要,这意味楚维阳大约在甚么时候能够掌握更多的《夏时剑》剑意。 甚至如今楚维阳炼剑如演魔道,四时变化尽在魂魄洪流之中,尽在五脏鼎炉煅烧里,待得《夏时剑》的六正剑意演化到完满圆融,许是楚维阳可以挣脱出天时的桎梏开,先一步进入《秋时剑》中去。 骤然降临的兽潮是一场莫大的机缘,如今道城里浓郁的几乎散不开的血腥气息,意味着楚维阳足够在这场灾劫里获取更多的血肉菁华,熬炼更多的宝药,关于修为进境的某种捷径在指引着楚维阳的方向。 他已经迫切的希望能够尽快的将四时剑的剑意掌握。 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楚维阳,也许当二十四正剑意流转不休,四时变幻圆融而生生不息时,剑意对于煞炁的炼化将真正蜕变,晋升入更高的层阶。 彼时,或许就是自己在与煞炁的挣命路上,真正攻守易势,开始彻底把控住体内煞炁弥散的时候! 愈是寄予厚望,楚维阳心中便愈是不可避免的急切起来。 与此同时,楚维阳也初步感应到了柳木鬼符之中属于筑基境界真灵的厚重,果然,到底是跃升去了一个大境界的魂魄真灵,哪怕是隔着一层封禁,楚维阳仍旧感觉到了某种磅礴的气韵扑面而来。 就像是最一开始,自己面对那一截筑基境界妖兽的触手时是一样的。 但与之不同的是,妖兽血肉炼成的宝药,楚维阳都用了很久的时间方才彻底适应下来,但是面对魂魄真灵,楚维阳也只是稍稍惊诧,便随即适应,甚至一边探看感应着,还能一边与青荷往城墙的方向走去,中间甚至还如常的伸手接过了青荷递来的那面柳木鬼符。 倒不是说楚维阳的魂魄心神比之气血法力多么的浑厚强大,实则是因为有着法剑禁制另一端的淳于芷,楚维阳早已经适应了与更高邈境界的真灵接触时的感受。 他早已经不止一次的,以那禁制锁链为源头,深入到淳于芷的心神记忆之中去修习庭昌山妙法。 而这样的对照,也教楚维阳心中更有了底气,倘若炼化的顺遂,或许很快,自己便可以在剑道之中窥见更高的天地。 正这般想着,天武道城厚重的城墙已经展露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又到了奉符诏而驻守养伤营地的时候了。 而随着楚维阳与青荷,以及从四下里逐渐汇聚来的一批批修士,一同往城墙上登去,遂也有着一众修士,身周裹挟着厚重的血腥气息,从城头那厚重的雾霭之中走出。 距离灾劫降临又过去了一日,许是厮杀更甚,许是已经亲眼见得更多的生与死,道左相逢间,人来人往,尽都是肃穆神情,少有能见得笑容。 或许也正是这样的肃穆,愈发教通往城头的这段路变得寂静起来,楚维阳冷漠着一张脸,半低着头,更能够从这样的寂静里面,听得人群里少有的对话与闲谈。 「据说张都杀入了外海里去,足足半日了还未曾回转? 林道友,你刚刚可曾瞧见了他回来?」 「未曾,不过想来也没甚么,这一道道浪头打落,若说起来唯一的好处,便是那化形大妖以一己之伟力,将浩浩外海的妖兽们以修为境界,有层次的划分开来,这会儿,正是他张道子驰骋肆意的时候,哪用得着你***闲心?」 「嘿!只是这心性,想出风头未免也太急不可耐了些。」 「话不能这样讲,我刚刚离得近,倒是观瞧得真切,那是一条金鳞蛇妖,甚是罕见,这一族说是妖蛇,据说却蕴藏着蛟龙血脉,走得都是化龙的路子,张道子修的又是《五龙经》,若能从金鳞蛇妖的血脉里炼出一缕龙气出来,那是比修为更进一步还大的机缘造化!」 「哦,这样说,此次天武道城,许是定要他来出头了,唉,到底是出身的底蕴太浑厚了些……」 「再看罢,不历经生死,怎么能算是从兽潮里出头?归根究底,虚名只是虚名,最后看的还是能耐,到时候,甚么底蕴都帮不了他!」 「……」 这两人说起话来,端的是旁若无人,引得众人看去时,也不管不顾,甚至颇有些人来疯似的,起初时声音还低沉些,最后反而彻底放开了声音。 楚维阳亦寻声看去。 不过只一眼,他便明白过来。 那两人一个身着神宵宗道袍,一个身着丹河谷道袍。 端是这样的圣地大教法统,教他们有了这等高谈阔论的底气。 这会儿,眼见得那神宵宗修士抖了抖袖袍,故作漫不经心的扫过惊诧着望来的一众人,张了张嘴正待继续说些甚么的时候。 倏忽间,有破空声从城头上呼啸而过。 厚重的水汽雾霭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手抹去,璀璨夺目的灵光显照,几乎要扫去天穹的晦暗。 只霎时间,楚维阳就赶忙闭上了眼睛。 可紧接着,五色龙相的吟啸声就恍若连绵的雷霆一样,从众人的耳边炸响! 短短数息间,那剧烈的声势,便教人感觉恍若是良久时间逝去。 直到那破空声远去,直到那五色龙相的吟啸声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耳边。 楚维阳这才不断眨着干涩的眼睛,稍稍适应后,复又向高谈阔论的两人看人。 只是不知何时,那神宵宗修士,遂没有了方才指点江山的肆意,只半低着头,看去时与寻常人也无异了。 ----------------- 半日后,楚维阳与青荷拖着一身血腥气,复回返了院落中来。 走进房屋之后的第一件事情,两人便是捏起手中玉符,探看着记勋,顺便找寻名录,观瞧着有无甚么新的宝材被记录上去。 可论算起来,到底还只是兽潮开启的第二天,哪里来的那么多全新的宝材被记录。 如是翻看了良久之后,楚维阳与青荷还是选择了从靖安道城再兑得了柳木鬼符。 因着兽潮一日盛过一日,今日的收获还在昨日之上,又归拢了下昨日剩下未动用的记勋,遂一次兑得了三枚柳木鬼符。 想来除却离恨宫,便是在元门中,涉及鬼煞的法统都少之又少,足一日光景过去,看起来这柳木鬼符都颇有余裕。 相隔着千万里之遥,楚维阳也真切的希望这位未曾谋面的离恨宫修士,也能如天武道城的张都一样,有在兽潮里出头的可能,有煊赫的底蕴支撑着他。 楚维阳没有别的念想,只希望那人每日都能有丰沛的斩获,保证这柳木鬼符始终不断货才好。 原地里尚且在思量着这些,青荷已经放下了玉符,往偏厢房走去,盛夏时节本就热浪笼罩,兽潮又裹挟起漫天的水汽,长 久的环绕在道城中散不去,在过了最初的幽寒冷意之后,很快,水汽混合着热意,陡然将城头的厮杀地化作了蒸笼一般,再加上那浓郁的血腥气息,教她迫切的需要沐浴。 数息间,伴随着房屋门扉的一开一合,房间里再度陷入了幽寂与安宁之中。 楚维阳先是翻出了袖中的山河簋,探看了一眼簋中宝药的熬炼程度。 一日夜的火候,已将那朱果块茎炼去了小半,接连数次的将寻常妖兽血肉炼入其中,如今那水火之中,愈见丹红色灵光,显得浑厚且平和。 于是,楚维阳将山河簋祭起在半悬空,不再去看,一翻手间,复又将早先时收获的那枚柳木鬼符握在掌心里,另一手一翻,遂将通幽圆镜擎举。 仔细看去时,柳木符牌上,有着晦暗的灵光兜转;紧接着,伴随楚维阳掌心中法力灵光的涌动,很快,那交织在符牌上的禁制灵光有所变化。 仿佛是厚重的帷幕被人掀起了一角,露出了内里的森然意蕴。 只霎时间,一缕幽暗萦绕在房间里,反而散去了几分盛夏的躁意。 紧接着,恍若凄厉嘶吼的兽吼声音冥冥中响起。 那禁制灵光展露的缝隙里面,渐渐地,有袅袅灰烟以极缓慢的速度散逸开来。 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不再迟疑,他将手中的通幽圆镜往柳木鬼符上面一照,灵光兜转的瞬间,楚维阳的脸又凑到了通幽圆镜的后面,鼻息沉沉地吸入了一口气。 霎时间。 浩浩洪流冲刷入心神之中,伴随着某种野兽般的凶戾情绪,那凌乱的记忆碎片翻卷着坠入胃囊丹鼎之中,伴随着灶炉火煅烧起来的,便是如楚维阳所见的,那熟悉且陌生的一整个盛夏了。 ----------------- 呼星招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第100章 一念演得流火世(求追订!) 轰——!轰——!轰——! 分明是虚幻的记忆洪流在冲刷着楚维阳的心神。 可这闪瞬间,楚维阳的心头炸响的,却是恍若惊涛骇浪拍打在岸堤的轰隆惊雷声音! 这样熟悉而震撼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楚维阳竟有一种恍惚的错觉,竟没能分清楚这炸裂的惊雷声音,到底是自己炼法的玄景异象,还是现世里灾劫之中的声音。 可紧接着,当那虚幻的记忆洪流显照着一个又一个漫长又凝练的盛夏,坠入到楚维阳胃囊丹鼎之中的时候,当那灶炉火的煅烧迸溅起一片又一片灵光时,那洪流冲刷的轰隆声,方才真正于楚维阳的感触里,真实不虚起来。 也因着这一闪瞬间的印证,楚维阳仿若是从那洪流冲刷的泥泞之中,陡然间跃起,立身在土丘上朝那洪流探看而去。 对于心神的冲刷仍旧在持续着,可这一瞬,楚维阳却已然能够明晰的辨别清楚,到底哪些记忆是他的,哪些记忆是不属于他的;哪些热烈的情绪是发源于他内心深处的,又有哪些情绪只是被他所驾驭掌控的。 仿若是在忘我之中,教楚维阳复又洞照了本我真髓。 这是教楚维阳极其新奇的发现—— 以丹鼎炼剑意,大约本就是楚维阳一人的独特创举;而以旁的魂魄真灵的记忆洪流混杂情绪炼入丹鼎之中炼出新的二十四正剑意来,是楚维阳在自己独特创举之上的二度创新。 这本就是一条从未曾有人走过的路。 这会儿,楚维阳竟发觉,这等在忘我之中洞照本我真髓,本就是与玄家修行里的要旨「坐忘而得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不成,自己剑意修炼的下一步,要往入定、观想、坐忘的方向上深耕去?如此证得三度创新? 这是那闪瞬间,楚维阳从自己的猜度里面把握住的灵感。 下一刻,楚维阳的心思便不再思索这些尚还虚无缥缈的事情。 这是筑基境界妖兽的魂魄真灵!那灌涌而来的洪流,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汹涌!那熬炼在灶炉火中的灵光,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浑厚! 渐渐地,当那炽热的灵光几乎要比焰火还要璀璨夺目的时候,终于,有心火从丹鼎中腾跃而起,裹挟着那意蕴灵光,直走五脏脉轮而去。 与此同时,气海丹田之中,剑气长河回旋成的剑轮光晕似是已有所感应,恍如虚悬的大日稍稍垂落,已先一步显照出明光来,浑厚剑意直冲中脉而去,似要接引着新的同伴垂落气海中来。 前所未有的完满而充沛的意蕴,从楚维阳的五脏脉轮里兜转,复洞照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像是烈火之中的百炼金精,像是磨砺而出的锐利剑锋。 伴随着不断的兜转,伴随着越来越多的灵光在心火之中溃散后又凝炼。 一道前所未有的意蕴,渐次从丹鼎之中,渐次从那浩浩的一整个盛夏里,整个涌现出来! 日光吐鲸背,剑影开龙鳞。 小满!小满! 只倏忽间,在楚维阳心神剧烈颤抖着的狂喜意蕴里面,那一缕全新炼化而出的小满剑意,自中轮垂落,坠入剑轮光晕里,受着春时剑剑意长河的环绕,与立夏剑意交缠于一处,似要渐渐演化出第二道剑意长河的雏形来。 这已经是很教人喜悦的一步,可楚维阳仍嫌不足,这是筑基境界魂魄真灵的厚重带给楚维阳的底气。 呼——吸——呼——吸——! 那通幽圆镜之后,那气涌如灰龙的鼻息间,是楚维阳满蕴贪婪的剧烈呼吸声。 而每一道灰黑颜色的魂魄灵光被楚维阳炼入胃囊丹鼎之中,都意味着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便会有浑 厚的灵光被心火裹挟着,要在五脏脉轮里继续锤锻,直至演化出下一道剑意来! 那热烈而陌生的情绪在心火之中涌动着,恍若是焰光本身明灭不定的另一种显照,但也同样牵引着楚维阳心神的变化,最后,那种独特的涌动韵律,渐渐和楚维阳的呼吸频率交叠在一处,再不分彼此。 只是此刻,饶是洞照着本我根髓,楚维阳也很难说得清,这样的变化,到底是自己彻底炼化了那些驳杂情绪多一些,还是那些驳杂情绪对于自己的心神与呼吸的影响多一些。 不过是要从无里显照出有,要从有中煅烧成无。 焰光愈烈,而自那焰光里,渐渐地,真个有明光从璀璨中洞照,直至将那焰光都遮掩了去。 下一瞬,仿佛是从筑基的魂魄灵光里锻炼出了甚么菁华来一样。 仿佛是更高一境界的妖兽那浑厚生命力的显照一样。 那跃动的灵光里,仿佛是一切生机与造化的标的。 似乎从另一个层面看去,生与死足够在这一道剑意下割裂开来,判别阴阳。 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 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烟。 草生芒种后,叶落立秋前。 此有沈迷客,窥窥不见天。 芒种——芒种——! 这一回,伴随着剑意从中脉坠落,那属于春时剑的剑意长河环绕之下,已经不再是甚么雏形,而是第二道剑意长河真切的悬照了起来! 立夏剑意!小满剑意!芒种剑意! 一道浑厚过一道,至于此刻,浩浩夏时剑的厚重,已教楚维阳走到了半道而中途! 而与此同时,一日间进境的迅速,教楚维阳心中的贪婪与急切也愈演愈烈。 他仿若是失去了太多的思考能力,又仿佛并没有受到甚么情绪的影响,只是心神在洞照本我根髓之中变得机械与麻木起来,只是下意识地,又要一口气沉沉地吐纳。 楚维阳甚至已经完整的做出了呼吸的一整套动作。 可霎时间,那横摆在木桌上的法剑,有着陡然间璀璨的明光从明黄与银灰色剑身上流淌而过。 下一瞬,一道法剑的争鸣声,透过那禁制锁链,直接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里面! 剑影冷涵云气湿,笛声清绕月轮空。 霎时间,恍若是一剑横断大江,恍若是一剑接引九重月华。 伴随着那道法剑的嗡鸣声,再看去的时候,楚维阳的心神里,哪里还有甚么记忆的洪流冲刷。 倏忽间,他从入定观照之中清醒过来,某种发源于心神的抗拒让他赶忙从通幽圆镜的后面抽离出来。 伴随着脊柱噼里啪啦的声音,楚维阳猛地靠在了椅背上。 不知何时,青荷姑娘已经端坐在木桌旁,用担忧的神情端看了楚维阳良久的时间。 恍惚里,他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然后在一大早怅然若失的清新过来,一边有着复杂且麻木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心绪,可等他去回想那漫长梦境的时候,梦里发生的一切又很快如冰雪消融一般,烟消云散去。 最后,似乎只剩了那没来由的怅然若失,才是教人能够真切体悟到的东西。 我刚刚—— 是了,是在以记忆洪流凝练剑意,是想要在小满与芒种两道剑意之上更进一步。 稍稍有些滞涩的回响着,楚维阳磋磨着指尖,两道剑意的显照与流转,证明了他记忆的真实不虚。 与此同时,楚维阳下意识的透过半洞开的窗户朝外看去。 不知何时,昏黄的夜幕已经笼罩住了整座道城。 怪哉!楚维阳觉 得,时间分明只过去极短暂的一会儿,怎么只浅显的几个呼吸,就教人有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这是……过去多久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那炼化魂灵的呼吸的缘故,这会儿楚维阳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竟前所未有的喑哑着。 许是感觉到了楚维阳那发自内心的疲惫感觉,青荷未曾立时应答,她缓步走到了楚维阳的身后,轻轻地将楚维阳的头垫在身前,这才伸出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道,轻轻地帮楚维阳揉捏起额头来。 紧皱的眉心舒展开来。 此时,青荷的声音方才响起。 「主人坐在这儿炼法,足足快三个时辰过去了,初时,奴婢还以为是那魂魄真灵太厚重了些,需得要主人多费些时日去磋磨,于是就坐在一旁静等着。 可等来等去,等到主人身上接连有剑意几乎不受控制的涌现,却始终未曾见从炼法之中清醒,这才察觉到不妥,若非是瞧见主人的呼吸仍旧平稳,奴婢几乎要施展百花楼秘法,将主人从入定中惊醒过来。 也许是奴婢眼皮子浅,说的不一定对,可咱们元门修士,炼煞的路本就是通衢的道途了,甚么入定,甚么坐忘,都是玄家修那青贵道德的修士要走的路,这到底是人各有所长,不好强求。」 青荷这里说得极隐晦,可楚维阳却听得明明白白,他很是动容的抬起手,轻轻地握了握青荷的手腕。 「我知道的,青荷,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复又开始出神了起来。 原地里,青荷姑娘瞥了眼桌上摆着的法剑,咬了咬薄唇,明白这是楚维阳的关隘时候,许是有甚么重中之重的事情,到底是头一回,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来打断,甚至有意识的放缓了呼吸,连揉按楚维阳额头的力道,都轻去了三分。 与此同时,心神之中,楚维阳以一种心有余悸的口吻,朝着禁制锁链的另一端开口道。 「真真是惊险的一回遭遇!芷姑娘,若非是你出手打断,许是今日悬崖勒马都是桩难事,也许青荷说得有道理,这玄家的入定,本就不是我擅长的事情,可经了这番凶险,遂也教我有了新的发现—— 这《夏时剑》,不,更准确的说,是这一整套四时剑,不该是只有剑招来着,若是我体悟的没有错,印证着这一整套四时剑修法的,应该还有一副道图!教修士入定时观想的道图!」 第101章 通幽圆镜论灾劫 楚维阳心有余悸的声音仍旧在法剑禁制的两端回响着,回应着楚维阳的,却是稍显短暂的沉默,紧接着,才听得了淳于芷那满蕴疲惫的声音响起。 「乾元剑宗到底是玄门的圣地大教,其修法以某一卷道图为枢机、总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极可能真个有这么一幅道图,用以接续上下,不止是印证四时剑,更将之引领向更高邈的剑道法门中去。」 闻听此言,楚维阳遂深以为然,认为淳于芷更进一步的猜度亦颇有道理在。 毕竟二十四正剑意,在楚维阳的眼中,仍归咎于繁复的变化之中,招数上极尽精巧妙,但在气韵义理上差了些,要旨不过是四时变化而已,若要从这二十四正剑意里面发觉出更高邈的真髓来,与那开天的剑经接续上,必须得有桥梁在,得有承上启下的指引。 原地里,楚维阳仍旧在深深地体悟着关乎于剑道变化,关乎于二十四正剑意与那或许存在的道图、剑图之类的思索,心神之中,忽然又传出了淳于芷语重心长的告诫声音。 「楚维阳,不说剑意,也不说剑图,就连你将四时剑炼得圆融,都是往后面的事情,可你若是不想立时间就遭受殒命之厄,最好还是不要这样贪婪无度的炼化妖兽魂魄! 天底下会内炼法的不止你一人,掌握着通幽秘术的法统也不只是庭昌山,不是只你一人这样的聪明,知道能够借着妖兽魂魄的记忆洪流,在内炼的焰火里煅烧出些甚么来。 可来来往往,这一路奔逃,你也不只是见过两三个的修士了,见谁真个用这样的方式修行了?一条通衢的捷径不会被人忽视掉,少有人涉足,只能说明这条路蕴藏着凶险! 你未曾洞见,不代表这样的凶险并不存在!就像你刚刚那样,若非是我振动法剑吟啸,你有没有想过一日里将一道完整的筑基境界妖兽魂魄真灵全炼入丹鼎之中,会是甚么后果? 一,胃囊丹鼎碎裂,甚么玄冥丹鼎的义理,尽都烟消云散去,成一场空;二,泥丸宫碎裂,灵台崩塌,心神魂魄在洪流中冲刷溃散,魂飞魄散就在眼前;三,炼成夏时剑。 你觉得,会是甚么样的后果?」 话说到最后,淳于芷的声音里几乎满是发自内心的愤懑。 楚维阳的心神里面,是良久的沉默。 十余息时间过去,这会儿,淳于芷也不知又想到了甚么,许是觉得自己方才情绪激烈过甚,又许是觉得不该用这样的心态面对楚维阳。 再开口时,她又变得稍稍温吞起来。 「与你说这些,是不想看着你殒身在我眼前,有法剑禁制牵系,你我是生死具都在一条船上的人,你若是殒命,我便彻底成了孤魂野鬼,只怕这一辈子再怎样挣扎,都没了回返庭昌山报仇雪恨的机会。」 闻听此言,楚维阳的神情复杂,心神之中传递去的声音也愈发疲惫且慎重了些。 「我明白的,芷姑娘,你所说的,我尽都明白的,贪心不足蛇吞象,倘若我方才未曾悬崖勒马,恐怕就要被坏了性命根基去。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魂魄真灵这等超脱一整个大境界的宝药,只怕其中已满蕴毒性,我又无法像筑基境界妖兽血肉那样,用丹道的君臣佐使去将之熬炼……」 话说及此处,楚维阳忽地戛然而止。 这天底下的道与法,性与命的修行之间,从来都是相互印证的,从来都像是阴阳两面一般。 没道理血肉能用丹道去调和,魂魄真灵中,却没那类似的法子。 炼得血肉宝药,能用山河簋,若是想要炼魂魄真灵…… 楚维阳的思绪随即变得发散开来,紧接着,他磅礴的思绪里似是有所感触,旋即教楚维阳的目光落到了那面通幽圆镜上面。 老实说,这面圆镜是没法与山河簋比拟的。 山河簋是完整的一件法器,是承载着楚维阳玄冥丹鼎义理的器胚,是炼入了北海玄铜,准备好了南山赤铁,几有法宝之姿的浑厚跟脚和底蕴。 可这面通幽圆镜不过是一块纯粹的炼金而已,其上一道禁制篆纹也无,只有通幽秘术的蝌蚪文交织成符阵,篆刻烙印在炼金熔炼成的圆镜上面。 然而没有道理,不能教楚维阳再给自己打造件「吃饭」的家伙事。 可支撑着山河簋的,是玄冥丹鼎的至高义理,可又要用什么去支撑起通幽圆镜呢?只凭着一道通幽秘法的符阵? 未免太单薄了些。 可是这已经给了楚维阳一种启发,给他指明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倘若将那道通幽符阵更进一步,接触到此道更高邈的义理与意蕴,再炼得一件宝器,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甚至只是如今,仔细端看着那面通幽圆镜,许是因为楚维阳已经用其炼化了太多魂魄真灵的缘故,这会儿哪怕没有楚维阳法力的灌注,明黄色的镜身上,都不时间有着灵光兜转。 那灵光一闪而逝间,虽然黯淡,却真实不虚! 这已经不只是纯粹的承载着符阵的圆镜! 也许并不需要甚么至高的义理,如果楚维阳能够长久的用这面圆镜继续炼化去一道道魂魄真灵,直至某一日,量变引起质变的时候,万众阴灵尽成造化,能教这圆镜一步跃入宝器的范畴之中。 甚至彼时内中意蕴天生,如大道垂青,甚至可以教楚维阳反向参悟,来引领自己的通幽秘法。 可这注定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漫长光阴岁月的熬炼。 许是炼成这枚圆镜的时候,自己的血肉销蚀,枯骨都要碎成齑粉。 时不我待! 岁月光影太久,挣命需得顾看朝夕间! 愈是想得透彻了,楚维阳心中的急切感反而也真个愈演愈烈起来。 他清楚的明白,似是自己的出身,这天底下能留出的活路本就少之又少,若要争那一线生机,本就要走万仞绝径。 可同样的,愈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楚维阳心中那名为愤怒的焰火,遂也愈演愈烈,几若要与大日争锋! 这一闪瞬间,楚维阳的浓烈情绪的波动似是透过法剑的禁制锁链传递到了淳于芷的感应之中。 原本淳于芷沉默着,似是因为楚维阳再度展露的符阵之道的才情而震惊与沉默,这会儿,感受到了楚维阳那激烈如火的愤怒情绪,她顿了顿,反而罕有的,用颇温柔的声音开口道。 「天爷,我可从来没宽慰过谁……楚……维阳,你曾经说过的,激烈的情绪从来都不会解决问题,再多的愤怒,也无法教你这会儿就将通幽圆镜炼成宝器。 可你需得相信你自己在符阵、符咒、篆纹之道的才情,你也需得相信我的底蕴,作为一个曾经驻足在数炼丹胎境界的符阵之道修士,你想的是一条可行的路! 不着急,一点点来,说不得明天、后天,或者是甚么时候,就能倏忽间通悟,想明白了炼法呢!」 她果然是没宽慰过谁,那声音显得柔和,可只说了两三句,便陡然间一转,又落到了甚么符阵之道上面去了。 可也正是如此,才是长久以来,楚维阳所熟悉的那个庭昌山大师姐,那个真正寄居在法剑之中的剑灵,那个曾经悬照的记忆光影里面立在山巅翩翩起舞的姑娘。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动容着捧起法剑,指尖轻轻拂过剑脊。 复杂的喟叹之中,他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到了最后,只剩了恍若呢喃的梦呓。 「我知道的,芷 姑娘,我尽都知道的……」 悠长的呼吸声传出。 座椅的后面,青荷揉捏楚维阳额头的动作忽地一顿,紧接着,她复揉按起来,力道愈发的轻柔。 ----------------- 外海,极深处。 百界云舫,最高层中。 仍旧是那洞开的窗户旁,两个身形丰腴的美人儿倚靠着窗棂,探看着窗外那晦暗的天穹,和接连数日里,愈发厚重的水汽雾霭。 已经是数日过去,原地里,那神情慵懒的人,愈发的慵懒起来,再看着那红润的脸颊,一时间竟不知是睡眼惺忪,还是醉眼朦胧。 这会儿,反而是立身在她身旁的六师妹,脸色愈发变得苍白起来。 良久的沉默过去,随即见那六师妹用笃定的神情开口。 「师姐,我欲入这场兽潮中历劫行走一回了!」 那慵懒的女人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六师妹会说这样的话,她的脸上不见丝毫的诧异神情,反而在眉目流转间,不疾不徐的开口道。 「师妹,你不是小孩子了,早已经是驻足在金丹门前的人了,关乎生死的事情,无需我开口劝你,你要你自己想明白了,就果决去做好了,成了,师姐帮你办金丹大典,不成了,师姐亲自来料理你的后事。」 一番话,教女人说得柔情似水,偏生又显得冰冷疏离。 闻听此言,那六师妹遂牵强一笑。 「错非是这场兽潮,我这会儿或许早已经了结了盘王宗的因果,真正驻足在证道的路上,可到底阴差阳错,雨亭慢了半步,到我这儿就整整慢了一步,再想抬脚的时候,就已经是风波浪涌,兽潮起势。 这一天天里,那浪头涌起,又见那浪头打落,分明一道道都拍打在我的丹胎道果上面,都冲刷在我的成道气运之中,到底也是差一步证道的人,我能感受到,那属于盘王宗的因果离我越来越远,已无法弥补底蕴。 如今想想,许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许是在更早的时候,这般命数早已经定下,师妹我也早已经身处在这场兽潮灾劫里面,万事不求命数,才是金丹道果。师姐,如今也到了我为自己挣命的时候了。」 轰——! 正此时,一道轰隆的雷霆从灰暗的天穹划过。 那明光映照下,是六师妹彻底失去了血色的脸颊。 第102章 道心销蚀死生关(求追订!) 转眼间,已是将近一整个月的光景过去。 说起来也是稀奇,在走出镇魔窟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楚维阳在某一个固定的地方停留这么长久的时间。 兽潮仍旧在继续,依着平日里闲暇时与杜瞻的偶尔交谈,包括在一整个月在内,乃至于往后更久的时间里,不过都只是兽潮的序篇而已,不过是七十二道城与外海妖兽之间暌违许多年之后,最小心谨慎的试探而已。 而漫长时间里的厮杀,在楚维阳适应了最初时的那种浓郁血腥气萦绕于水汽雾霭之中后,每日走上城头去护卫养伤营地,在楚维阳的感触里,几乎已经有了几分天天上工的错觉。 说起来最奇诡的地方也在于此,前世时,上工甚么的,几乎是楚维阳最厌烦的话题之一,被视之为生活里最晦暗的那抹色调。 但是在这风雨飘摇的人世间,在那曾经斑斓的天地彻底远去,褪色之后复又只残存于记忆之中的时候,这样罕有的极度规律的「上工」生活,在不止一次的教楚维阳想到镇魔窟中经历遭遇的同时,竟然无端的带给楚维阳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而没由来的,楚维阳竟开始痛恨起这种感觉,进而痛恨起某一部分的自己。 这会儿,立身在城墙上,连绵近一整月的厮杀,已经教楚维阳面前的那乌色城墙都像是染上了一层暗红色的漆,又像是某种打翻的厚重颜料、菌毯,并不规整的平铺在那里。 四下里,已经不只是蛇妖的嗡鸣声,愈发多的海中妖类尽都在随着一道道风浪,朝着七十二镇海道城汇聚而来。 但属于楚维阳那乌色箭矢的破空呼哨声音,却始终如故。 那宽大的袖袍扬起,在楚维阳的施展中,一十八道蚀心符咒化作的乌色箭矢在漫空中化出凌乱却又蕴含着独特意蕴的弧线。 那是完整的两套《九面玄龟太一咒》的变化以阴阳水火两面的方式嵌套起来,先天八卦之道的变幻之中,交杂着属于楚维阳的阴阳义理,而正中央不偏不倚的两道乌色箭矢,楚维阳复又用上了剑招中禹步的正斜之意蕴。 乍看去时,那仿佛不是两道蚀心符咒,更像是两道袖珍版的剑气长河。 在走出触类旁通的路之后,至少,只在这蚀心符咒上面,楚维阳开始融汇自身所掌握的诸般,将彼此契合的意蕴尝试着熔炼于一炉之中。 在旁人看去时,这蚀心符咒几乎已经成为了楚维阳傍身的手段,可是在楚维阳的眼中,他施展并不是……并不只是蚀心符咒。 他所施展的,是一身杀伐术的集大成,熔炼一炉且意蕴贯通之后,来日不论是施展翠玉火还是乌光水,尽都是这般煊赫声势! 而伴随着这期间修为境界的又一次跃升,立足于炼气期七层的楚维阳,更为浑厚的法力与更为悠长的气韵,也教这箭矢的兜转更为眼花缭乱,往往倏忽间而去,在一众妖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随着楚维阳抬手一招,复又倏忽间折转而来。 那虚虚交缠而成的阴阳两相磨盘,更在八卦变幻之外多了一层流转生息,愈显攻势连绵。 而随着许久时日的过去,这会儿,城头上已经很难听到修士们因为心中的恐惧与胆颤而不得不发出的喊杀与嘶吼声音,除却身后不远处营地里偶然间传出的受伤修士的哀嚎声音,这会儿,楚维阳凝练成的乌色箭矢的破空声,几乎成了这方寸之地的唯一声音。 正此时,就连楚维阳都沉浸在这样的杀伐与屠戮之中的时候。 忽然间,一道凄厉的嘶吼声响起。 楚维阳的视线不变,却微微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偏了偏头。 视野的余光已经足够教楚维阳瞧的真切,却是不远处的一个修士,许是因着甚么疏忽,闪瞬间教妖 兽抓住了变化气机。 这会儿看去时,正是一条粗壮的海蛇兀自腾跃起身躯来,将那修士从原地里高高的甩起来。 那人在半空中还未落下的时候,后面密密麻麻爬上城头来的妖兽们,已经在气血的吸引下,接连的越空而起,张开血盆大口,要去撕咬那修士。 已没有了。 哪怕这会儿,那人还活着,哪怕这会儿,楚维阳已经真切的听到了那连绵凄厉的惨叫声。 楚维阳却又看了眼站位的阵型,见已经有修士补上了缺口后,复再没去多看一眼。 甚至随着自己的心神重新安稳下来,全神贯注于厮杀之中的时候,连那尖利的惨叫声音,都像是在楚维阳的耳中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他是从镇魔窟的森森鬼蜮里爬出来的人,早在那曾经最凄苦的生活里面,他便已经见惯了这等生死麻木的事情。 他知道那个年轻人是谁,知道他是第一日被人警醒的惊恐地年轻修士,知道他大约是姓什么,知道他大约修行着甚么样的法门,也知道他的故事已经结束在了这一刻,知道他的一切消息已经没有了值得楚维阳去记忆的价值。 漫空中,厚重的水汽雾霭之中,血腥气息又重了一分,楚维阳的耳边,连那朦胧模糊的嘶吼声音都真的戛然而止了,那个年轻的修士,如今也只是那暗红色的漆、不规整菌毯的一部分了。 但并不是谁,都曾经有过和楚维阳一般无二的经历。 说是炼气期修士,未曾飞过天,未曾遁过地,除却打熬修为之外,许也不比凡夫俗子多见甚么世面。 长久时日以来,这样的生死分野,固然教一部分人变得麻木起来,却也注定会逐渐击破一部分的道心,震动他们的心神与灵智。 倏忽间,就在那年轻人的嘶吼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楚维阳真切的感应到了自己的身旁,青荷姑娘身形微微的颤抖。 再看去时,那一道裹挟着五色烟尘的妖风,倏忽间露出大片的破绽来。 不等那一众妖蛇斑斓的鳞片反照着血光腾跃起来,楚维阳双手一扬,那交缠在一处的一十八道符咒箭矢陡然间划分开来,九道如九面玄龟意蕴一般,悬在楚维阳身前,另有九道兜转着,从斜地里杀出,帮青荷补上了那五色花煞妖风的疏漏处。 随即,楚维阳听到的,是青荷姑娘几乎如释重负的一声粗重喘息。 再看去时,许是因为着某种没来由的悸动,青荷立在胸前掐诀捏咒的双手,都在剧烈的颤抖着。 好在,很快青荷便强行镇定了下来。 再一道妖风席卷而出的时候,那五色花煞,其汹涌澎湃之甚,尚还是楚维阳头一次看到。 见得青荷的表现,楚维阳也放下心来。 说到底,再是百花楼嫡传,也不过是在山门中长大的小姑娘而已,许是见得勾心斗角,未必见过几多生死斗法。 就像是曾经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镇魔窟中朝着阴物鬼祟渐次演化一样,他熟悉这其中的心路历程,并且发自内心的理解着。 可他理解没有用,生死冷漠,从来不会理解凡夫俗子。 要想活下去,适应是第一步,心境的蜕变是之后必不可少的道路。 如今见得青荷在惊惶之后的出手狠厉,这其中变化的苗头,已经教楚维阳很是欣慰起来。 可是元门大教的嫡传修士都尚且如此了,已经可以预料,随着那一人的殒命,带给这一众人紧绷的心弦何等剧烈的影响。 很快,凌乱的脚步声从楚维阳的斜后方响起。 这一回,楚维阳冷漠若鹰隼般的眼眸,随着头颅猛地一闪瞬的回顾,看清楚了人群之中发生的变故。 那人似是在生与死的残酷之中彻底崩溃了去,心神魂魄里面那根属于理智的心弦随着另一个实则并不关乎他的陌生性命的陨灭而崩裂。 那是一个连续数日之中,在用冷漠神情迎接所有人的中年修士,只是这会儿,他的神情不复冷漠,他的那一整张脸,都像是引着某种痉挛,将五官扭曲在了一处。 曾经岁月销蚀留在他脸上的皱纹痕迹几乎扭曲交缠着要打成一结。 他已经在惶恐之中朝后退去,那原本应该捏咒掐诀的手,已经在漫空中胡乱挥舞起来,眼看着就要朝身侧的人推搡而去。 他腰间悬挂着的玉符上,已经展露出赤红色的明光,并且在剧烈的颤抖嗡鸣着。 下一瞬,当他的手还未触及任何一个人的时候。 半空中,一道乌色箭矢砸落。 乌光自天顶贯穿,不等毒气销蚀他的性命,那呼哨的嗡鸣声里,血雨已经洒落开来。 霎时间,那血腥气息猛然变得浓烈起来。 也正是此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响起。 「胆敢乱身位、坏诸修立身形势的,莫怪楚某手段狠辣!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便是尽都死绝了,耶耶一人立身在城头,抗他两个时辰也是喘口气儿的事儿,不信的,大可用性命来试上一试!」 话音落下时,死寂一样的沉默环绕在城头上,好在,良久的时间过去,人群中,再没有谁展露出慌乱来。 能够压过对死亡的恐惧的,只有直面死亡的真实威胁。 ----------------- 许久之后。 几乎要变成浅红色的水汽雾霭之中,一众人沉默着分列两旁,用恐惧且稍带敬畏的目光,看着楚维阳与青荷先一步往城墙下走去。 不远处的伤兵营地里,是杜瞻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迎着楚维阳二人走来。 「序章?再他娘的序章,这群人非得疯掉不可!」 第103章 言语无锋杀人刀 远远地,人还没在城墙头上站稳,杜瞻就听得了楚维阳的这番话。 楚维阳并不是在感慨些甚么,更相反,那稍显平静的语气里面,满是某种告诫,某种警醒。 而老实说,同样是身处于养伤营地,这漫长的时间过去,杜瞻所见证的生与死的震撼与对道心的拷问,并不比楚维阳他们厮杀来的少。 至少楚维阳已经很久没有从杜瞻的脸上,再看到如昔日外海中那样活络灵动的表情变化了。 他长久的沉郁着神情,拉着一整张脸,似乎将自己的所有情绪变化尽都掩盖在了那张面具的后面。 紧接着,杜瞻像是听懂了楚维阳的话,立身在原地,平静地点了点头。 「师门也在想办法,但别的丹好炼,静心、清心一类的宝药,都需要几种草药做主材,不是兽潮中的收获所能替代的,需得在陆上想办法,平日里南北各坊市卖的也不多,山门中也就没有蕴养太多这类灵草,如今,一切都需得从头开始,还不成气候。」 这般说着,杜瞻颇警惕的越过楚维阳和青荷的身形,看向身后那淡红色雾霭之中一群又一群人朦胧模糊的身形,见得几乎无人敢窥视楚维阳,他这才将手从宽大的袖袍之中伸出,捏着一枚木匣,递到楚维阳的面前。 楚维阳不动声色的将木匣收下,也未曾打开,一翻手就先径直收入了乾坤囊里,这才用目光朝着杜瞻这里示意,似是在询问。 随即,便见杜瞻稍有些僵硬的笑了笑。 「一匣沉檀静心丹,是我做主截留下来的,想来以师兄心性,一时半会儿还用不到,但留在手里就是底气,许是甚么时候,就能用到应急了。」 说罢,楚维阳遂笑着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推辞,也并没有问询价格,只是话音一转道。 「那蚀心符咒你若是还有需要,直接与我说便是,这些时日里用得熟稔,从原本的意蕴之上又有一层进境变化,于杀伐之道上更甚了些。」 闻听此言,杜瞻一时间未曾说些甚么,他反而折转回身去,看向养伤营地,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搬着尸体往外走去的人收尾连缀着已经成了条细线,一直通往了雾霭的深处,消失在了杜瞻的视野里。 紧接着,是那朦胧却又凄厉的哀嚎声从一片片平顶帐篷里传出。 等他再回过身来的时候,杜瞻脸上那僵硬的笑容都几乎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牵强的咧开的嘴角,反而稍稍显得神情狰狞了些。 他原本似是提振起来的情绪,也很快的颓靡了下去,只是朝着楚维阳点了点头,表情比哭还要难看些。 「我晓得了,师兄,营地里还有要务,等回头去庭院中寻你闲叙罢。」 说罢,不等楚维阳这里再说甚么,杜瞻摆了摆手,遂先一步转身离去了。 原地里,楚维阳偏过头去,正与带着帷帽的青荷对视了一眼,随即便见楚维阳摊了摊手,似是有些无奈的说道。 「得,这又快逼疯了半个……」 正说着,楚维阳已经折转身形,这回真的要和青荷往城下走去。 只是倏忽间,楚维阳和青荷的脚步遂又顿住在了原地。 湿漉漉的水汽雾霭之中,一道微茫的电光在楚维阳的面前一闪而逝,饶是在这样恶劣的天象之中,都显现出了那施术人的精妙掌控。 再偏头看去时,人群再度分列在两旁,分明是宽阔的城头,这会儿却在人群里面露出了一条狭窄逼仄的小路,远远地看去,正是一个神情阴翳的年轻道人,身披着神宵宗道袍,直直的朝着楚维阳这里走来。 显然,刚刚那道几若挑衅的电光显照,分明便是此人的手笔。 那沉沉地脚步声愈近了些,楚 维阳起先时似乎想要笑,可咧了咧嘴,嘴角还未扬起来,遂换了张严肃的表情,用空洞的眼眸注视着那人的到来。 若是没记错的话,此人该是姓林。 或许是因为修行雷道法门的缘故,神宵宗的修士,极易受到情绪的影响,甚至连自己的情绪本身,都极容易受到影响。 这位林修士,又颇是那人来疯的性格,每每声势煊赫的弄出些动静来,引得楚维阳早早地就关注到了他,更也因之而清楚的明白,早在大部分人受到影响之前,这林姓修士便已经被影响了心性,变得阴翳且易怒。 可这样追溯去,他有这样的变化,似乎根源又不是在雷法和灾劫的影响上面。 或许在那一日当着一众人的面高谈阔论,结果却被人家皇华宗道子的声势震慑住的时候,他那极尽羞愤的心性里,就已经开始酝酿着这等扭曲的暴虐。 正想到这里的时候,在楚维阳的视线里,那林修士立身在自己的近前,脸上带着些不屑的蔑视,像是在看甚么鬼蜮里的渣滓。 「哈,乌毒道人?只你这般的渣滓,也配在灾劫里混出个名号来?不过别人不长眼,不关我的事情,贫道只是问你一句,刚刚与丹宗门人在说些甚么,可是这灾劫要有变故,似你这等小人,贯会阿谀奉承,许是晓得些吾等不知道的!」 闻听此言,楚维阳反而颇诧异的挑了挑眉头。 乌毒道人? 连楚维阳自己都没想到,如今真个已经混出了名号来,还是在这灾劫里。 好不好听的,都是次要的,极细微末节的事情,有没有诨号,实则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只听得了这一句,楚维阳几乎就要乐出声来了,可一想到此人还在眼前喋喋不休的诘问着,楚维阳遂收拾好心神,只电光石火间思索着,旋即在此人话音落下后,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听神宵宗这位道友所言,似是在这灾劫里,谁也不能跟丹宗弟子说话了?找人家买点丹药那就是阿谀奉承,当众多说上两句话就得是灾劫有变故? 神宵宗道友这样的明白,似是知晓的比大家伙都要多?再者说来,那日里皇华宗道子回返道城,那煊赫声势下,分明是道友你在与丹宗修士指点江山呢。」 本就是贯会戳人肺管子,楚维阳这里一番话说罢,再看去时,那林道人一张脸几乎阴沉成了酱紫颜色。 事实上,直至此刻,楚维阳都未曾想明白,这人因何找上了自己来。 或许真个是觉得楚维阳该知道些甚么,又或者纯粹只是瞧着楚维阳不顺眼,又被长久的血腥和厮杀影响到了情绪,觉得是在找甚么软柿子捏。 稍稍粗重的喘息声中,那林道人的双眸圆瞪,已然展露出了些许血丝,再看去时,倏忽间几有细密的雷光从他的眼波深处一闪而过。 似是觉得火上浇油仍嫌不够,楚维阳猛地一拍脑袋。 「怪我!怪我!端是我这儿忒没有礼数,竟忘了互通姓名,这位神宵宗道友知晓我甚么乌毒道人的诨号,可我还不晓得道友该如何称呼呢?哦,对了,师妹,你是百花楼嫡传,贵宗一道船舫横行玉髓河东西,通晓南北玄元两脉天骄妖孽!可知道这位道友的姓名?」 闻听得楚维阳这般发问,厚重的帷帽下,是青荷银铃般的笑声。 可说来也奇,青荷只是笑着,长久的笑着,却始终像是没听到楚维阳的发问一样,只是这样笑着,并不答话。 起初时,她的笑容教人听得了,只一头雾水,不晓得是甚么意思。 可时间一久,随即也教人明白过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青荷姑娘在笑声里的回答,愈发的意味深长起来。 这一番应 和,端的是烈火上浇了油,复又在上面添了一把火。 再看去时,两人的面前,神宵宗的林道人,粗重的喘息声几乎像破败的风箱一样呼哨着,愈显得声音尖利刺耳。 正此时,连绵的笑声里,青荷的声音愈发低沉至消弭,她轻轻摇晃着腰肢,侧着身形面对着神宵宗修士,一双手却隐在宽大的袖袍里面,教人瞧不真切。 原地里,楚维阳遂也眯着眼睛,一双手背在身后,眼眸流转间,视线最后却停留在了林道人腰间悬挂的玉符上面,动也不动。 奉道城符诏者,灾劫中依令而行,切忌不许同道间出手相互残杀。 有违命者,处之以立地斩绝之刑! 这会儿,戳人心窝子的话楚维阳已经说尽了,只等着那林道人先一步出手,然后在玉符变化的闪瞬间,以斗法一较高下,印证生死! 气氛陡然间凝重起来。 似是那湿漉漉的水汽雾霭萦绕着,教人呼吸愈发艰涩起来。 而渐渐地,楚维阳的身周,那原本浅红色的水汽雾霭,竟然在一道道烟尘的弥散之中,被晕染成了晦暗的黑灰颜色。 愈发显得楚维阳身形诡谲,似是身处在森森鬼蜮里面。 良久的沉默。 原地里,那林道人猛地一甩袖袍。 「哼!与你们这等魔门鼠辈斗法,平白污了贫道的手!这一回权且放过你们,记住,是这……」 还没等林道人说罢,楚维阳那喑哑的声音随即响起。 「需得记住,是道城的符诏救了你的性命!说这样的话当个台阶也就算了,可别真个把自己给骗了,神宵宗的道与法,就是教你在这等关头,这样唯唯诺诺,进退失据的? 连我这般的渣滓都要瞧不起你呢,不出手也好,从今往后,今日这一局,就是你道心上恒久抹不去的那一粒尘埃!贫道斩不得你头颅,索性就斩你的前路道途!滚罢,懦夫!」 第104章 眼花耳热失性命(求追订!) 轰——! 渺远的天际,轰隆的雷霆声回响在晦暗的天穹上,轰隆的声音传递到城头,映照着众生的百态面容,震撼着所有人的道心。 直至此刻,楚维阳那喑哑的声音,却仍旧像是远比雷声还轰鸣的洪钟大吕,回响在许多人的耳边。 原地里,那神宵宗修士的身形本已经折转过去了,似是早在自己话音落下的时候,就打算「拂袖离去」。 可自己一番呵斥,话还未说完,复听得了楚维阳的话,那一双脚几乎钉在那里,折转的身形怎么都无法离开了。 换做是旁的宗门修士,听得了楚维阳这般说,都只会当成是屁话,嗤之以鼻,浑不放在心上。 可这话落到了神宵宗修士的耳中,原本不是道心蒙尘的局,也必须得是道心蒙尘的局了! 成也七情,败也七情。 诚然,那肆意恍若汪洋大海一样喜怒无常的情绪,深深地影响着每一位神宵宗的修士,可也同样是那肆意的情绪,让他们的道与法峥嵘到足以驾驭雷霆! 可若是失了这一层心境,被人给指着鼻子骂成了懦夫…… 指望自己这样的心境,还能引动天意之怒、诸法之首、万阳之阳? 这一瞬间的惊惶,几乎教林道人麻木的站立在原地,有凉意化作洪流,从他的四肢百骸之中生发,然后汹涌的灌注到了林道人的心神之中去。 只霎时间,甚么灾劫对于心境的影响,就尽都烟消云散了。 道心蒙尘之局,在他的眼中,几乎不亚于生死分野的威胁! 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无边的懊悔情绪便要涌起,二度淹没他的心神。 归根究底,哪怕不愿意面对,也是素知自己心胸狭窄的缺点。 不该眼红人家混出诨号来的,这不是寻常时的虚名,灾劫里一日日自己拼杀出来的声名,再没有比这个更能教人信服的了。 正思量着,忽然间,那涌动的雷霆意蕴扫过他的心神。 这会儿,再该懊悔,也不能有丝毫悔意了。 一切在楚维阳那句话落下的时候,便尽都晚矣。 他需得用一场生死斗法,为自己轻狂且轻佻的挑衅来负责。 一念及此,随着那雷霆意蕴清扫过心神,林道人的心绪放空,这一瞬间再无丝毫情绪涌动,只剩下无端的豪迈涌起,似乎要以这样的情绪面对生死斗法。 林道人的手扬起,闪瞬间一道法印凝成后刷落,半悬空处,一道雷霆凝练,可劈落下来的瞬间,荡开层层雾霭的同时,却分明擦着楚维阳的身形,打落在了空处。 可无端的,汹汹狂风席卷着楚维阳的衣袍猎猎作响,这会儿楚维阳看的真切,那悬在林道人腰间的玉符,陡然间变得赤红起来。 紧接着,响起的是林道人的怒吼。 「来——!来——!决死——!」 嘶吼声还在回响,原地里,楚维阳袖袍扬起,连绵的破空声传出,电光石火间,顾不得掐诀念咒,楚维阳直接洒落一十八枚蚀心符咒。 乌色箭矢在灵光乍现的瞬间凝练,这漫长一月之中每一日都要重复无数次的动作几乎化作了楚维阳的某种本能。 太一咒、先天八卦、阴阳相生、剑气长河…… 几乎闪瞬间,楚维阳穷尽心神所将自身至高法门、秘术的意蕴熔炼一炉之后的杀伐术,就这样在林道人的面前展露出狰狞杀意! 一张由乌色箭矢交织成的密不透风的大网,就这样将林道人兜罩在了其中。 原地里,看也不去看,林道人那落下的双手只是平静的再度扬起。 任你千般术法来,我只一道雷霆去! 看一看是箭矢快,还是雷霆快!看一看面前之人是要继续动杀念,还是要先护好自身! 轰——! 半悬空中,一道雷霆显照,霎时间,那霹雳的电光便要刺破箭矢的缝隙,朝着楚维阳这儿席卷而来。 再是甚么大网,在神宵宗的雷咒面前,具都是空洞的疏漏! 可霎时间,那雷霆只是将将显照,还未曾朝着楚维阳这里劈落的时候,那悬在半空中不断兜转的乌色箭矢,倏忽间崩溃开来。 霎时间,那一十八道符咒化作了最为纯粹的灵光,展露出蚀心符咒的本质,那是交杂着毒道的水相法力。 那可以是蚀心符咒,也可以是《雲霁经》,可以是《九面玄龟太一咒》! 灵光兀自兜转的闪瞬,一面乌色的圆镜悬照,倏忽间直接将那道雷霆裹在其中。 电光石火间,真正的电光石火间,那道凝练的雷霆,陡然间在乌光水的包裹中化作细密的电网彼此交织,映照的那圆镜前所未有的明亮。 那夺目璀璨的明光映照下,那圆镜上兜转的先天八卦的篆纹一闪而逝,紧接着,五色灵光从其上兀自显照着。 似是生怕别人看不到一样,楚维阳这里并不遮掩,甚至原本闪瞬的变化都延展在了完整的一息间—— 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 只一息间,五色灵光的兜转之中,便将那道雷霆化去。 再翻卷的瞬间,五色灵光的盘旋停滞在了火相上。 原地里,众人的注视下,尚还在那雷霆化在水中闪烁明光,尚且被那璀璨夺目映照的四下里愈发晦暗,便连林道人本身,在刷落那道雷霆的瞬间,捏着法印的双手都还未彻底真个落下。 再看去时,明光的重影还悬照在眼中,内里,却已经有纯粹的翠玉颜色裹挟着熊熊焰火坠落。 恍惚中,林道人的眼里看到的,仿佛不是一团焰火,而是一道扭曲的剑气,是一柄钝头的箭矢。 「你——」 话音还在喉咙里打转的瞬间,翠玉火垂落,自天顶砸落的瞬间,那林道人的眼眸中似是还有灵光闪烁着,可是他的性命却已经终了在了此刻。 雷道修士分生死,皆都在出手的那一闪瞬间。 可楚维阳定下他的生死,却是料算在出手之前! 寂静的城头,那林道人不甘的声音仍旧在回响着。 「你——」 原地里,楚维阳苍白的脸色上露出些许冷漠的笑容。 「许是命里该着罢?谁告诉你贫道只有那一道符咒杀伐术的?乌毒道人,五毒道人,谁又告诉你贫道不善五毒的?你成也因此,败也因此,命里该着,道城符诏下,需怨不得别人!」 林道人早已成了死人,楚维阳这番话,更像是说给众人听,又随着楚维阳的目光落在人群中的某处,更像是说给某一人听的。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看着那已经横躺在地上的林道人尸骨,看向人群中那道熟悉的神宵宗道袍,遂又平静的开口道。 「贫道不欲与神宵宗结法统因果,此人尸骨、乾坤囊具在这里,依道城符诏,贫道可取,但却不取,烦请贵宗道友收拢同门遗骸,此事至于此处。」 此言一出,不等人群之中那人反应,楚维阳的身后,青荷缓步走上前,抬手搭在楚维阳的肩膀上。 「本宫乃百花楼嫡传,乐圣一脉!雨亭道子是我师尊,陆大修士是我师祖!今日之局,对错本就在眼前,再有纠缠不清,百界云舫就在外海,且看本宫唤不唤得来长辈!」 话音落下时,人群之中,那林道人的同门方才苦着脸走了出来。 远远地立身站定,他反而朝着楚维阳这里抱拳拱了拱手。 「五毒道友,这其中对错,贫道自然是能看出来的,早先时未曾开口阻拦这番生死斗法,实则是因为这已是道心蒙尘之局,非得要他印证这一番才好,否则,与杀了他也无异。 早在那时,这一桩事情,实则就只是两位的生死斗法而已了,吾宗雷法霸道,却也不至于堕入元门蛮霸意蕴之中,至于法统因果,谢过道友义举,便由我为林师弟收拢—— 哦,对了,为了还五毒道友这番义举,这枚秘法玉简赠与道友,贫道观道友善五行之毒道,这玉简中记载着一部《小五行木遁法》,想来该是合道友修行的,请务必收下。」 话音落下时,那人手腕一甩,随即遇到灵光包裹着枚墨玉色玉简,便已经落到了楚维阳的手中。 原地里,轻轻地摩挲着玉简上的浅淡篆纹,楚维阳一翻手将之收了起来。 这可真是有意思,神宵宗的人感谢义举,送的却是坊间传闻里从五行宗中散落出来的遁法。 又联想到神宵宗的五行雷法,似乎也有源自于五行宗的说法。 如今又当众叫破了玉简的根底,导致这法门便是教楚维阳学去了,也无法成为潜藏的底牌。 嘿!谁说神宵宗没有那带脑子的修士来着? 还甚么与杀了他也无异,早先时此人不帮衬那林道人的举动,似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一念及此,楚维阳意味深长的笑着看向那人。 「我这是……渣滓般的人物,再如何,贵宗是玄门的圣地大教,这顽石与玉山……」楚维阳随即摇了摇头,「道友也莫要提甚么义举了,你我往后,还是不要再有甚么因果的好。」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再环绕着看向立身在雾霭之中的人群时。 那一众人在长久厮杀里麻木的脸上,终于渐次看到了些鲜活的表情。 尤其是当楚维阳看向与他一同护卫养伤营地的同行诸修时,早先时他们还敢用敬畏与惊惧的目光看向楚维阳,这会儿随着楚维阳的目光看去,他们尽都低着头,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视的勇气。 于是,这般环视了一圈,楚维阳的目光复又落在了林道人的身上。 他摩挲着指尖,话音里满是复杂的感慨。 「声名累我。」 第105章 丹霞蛇君老母咒(求月票!) 「你问我是怎么想的?」 「起初时并没有多想甚么,只是觉得这灾劫又不是过两三天就结束了,如是长久关乎生与死的压抑,只会教人心胸之中的狠厉愈演愈烈,这般看,这片厮杀地,与甚么森森鬼蜮也没甚么分别。而我素知,如何在森森鬼蜮里讨得活路。」 「我对此极有心得,并且曾真切验证过。」 「那些心得,教我从镇魔窟中活了下来,教我如今能好好地活在天武道城里。」 「所以身在局中的时候,当时就只有一个想法,若是一味的往后退缩着,只觉得自己是甚么成熟的心性,在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实则这样退缩的人,在森森鬼蜮里往往死的最快,死的最悄无声息。」 「而与人这般分一回生死,往后很长的时间,便都能清静些,许多本不该会是麻烦的事情,便不会找上门来,再有人要来算计,看着前一遭有人性命的折损,遂也会谨慎些,反复思量起来。」 「当然,我也不是只凭着这么一道念头,就要与人决死,无非是他的身份太合适了些,出身圣地大教,却又非是嫡传,一身手段稀松平常,又惯常喜欢出些风头,这些时日里,手段底蕴尽都教人瞧的真切了,当时又七情上面,他不死,谁死?」 「不过,青荷你后边的配合,也算是天衣无缝。露了些底蕴出来,却又似是而非,教人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似是窥视的清楚了,又似是仍旧藏在层叠雾霭里面。」 回返庭院的路上,愈走近丹宗驻地,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反而愈发稀疏起来。 这会儿,楚维阳与青荷并肩而立,一边缓缓地走着,楚维阳一边低声与青荷说着甚么。 正此时,瞧见了庭院的门扉就近在眼前,四下里彻底没了甚么外人,青荷这才缓缓地掀起帷帽来。 似是离着城头的血腥气息远了些,遂也教她从那种阴郁的环境里挣脱了出来。 这会儿,青荷扬起她那稍显苍白的脸色,很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来,这才从颓靡里稍稍提振起精神,再看向楚维阳时,却稍稍皱起了眉头。 「这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道理,奴婢还是知晓的,本来说,神宵宗修士也是最适合的对手,这等人认死理,因为类似的生死斗法而殒命,往往也牵扯不到甚么因果,不至于打杀了一个,后边连缀出一整个法统的老老少少来……可,最后收拢林道人尸骨的神宵宗修士,看着可像是个心眼多的……」 这般说着,青荷的脸上愈见忧心忡忡。 原地里,反而是楚维阳轻笑了一声。 「若是换做旁的圣地大教出身,他那样心眼多的人,我还要高看几眼,可若是神宵宗修士,只怕一身雷霆手段,还不定比得上林道人,至少林道人还沾了点儿憨直,他又沾些甚么?失了道法的真髓,就甚么都不是!」 说到这儿的时候,楚维阳与青荷姑娘摇晃着手中的玉符,打开门扉的禁制,已经立身在了庭院之中。 院落幽寂,霎时间,又像是与那厮杀的血腥战场多隔了一层。 肉眼可见的,青荷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 与此同时,楚维阳遂也将那枚木匣翻出,递到了青荷手中。 「不晓得有没有甚么大效果,只是这静心的丹药,想来你比我更需要,再有今日城头上的情形,我若是一个救不及,许你已经身首异处;事关生死,还是慎重些罢,不必在意我,若这些死相便能动摇我心神,早在镇魔窟中,我便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了。」 说及此处,楚维阳忽地抬起了手来,他稍有些粗糙的指尖按在了青荷的眉心处,一点点揉捏着青荷的眉心,帮着青荷姑娘将那最后的皱褶舒展开来。 霎时间,七情 消去,复又七情上面。 还是头一回有这样的遭遇,登时间,青荷姑娘悸动的道心之中,那曾经源自于百花楼的诸般曼妙法门,尽都被青荷姑娘忘却了去。 闪瞬间,她的心神之中一片空白,整个人懵在了那里,只剩了脸颊一点点变得绯红起来。 与此同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许是近几日里常常教楚维阳回忆起镇魔窟中的生活,许是一场生死斗法也并没有楚维阳表现的那样云淡风轻。 他的声音愈发语重心长起来。 「咱们俩头一次见面的时候,老实说印象都不大好,你一门心思的想要算计我,我也不止一回真个想过要杀了你……当然,事情过去了,也没必要再提,你后来又曾说过,要我见你见你的心意……我也尽都见了。 一直到今日,仔细回想起来,你帮了我也不止一回,所以我想着,也是能帮就多帮一帮你的,丹药甚么的,莫在心里惦念,生死斗法本也不是你们百花楼一脉擅长的事情,若是道心疲惫了,便与我说,不要硬撑。」 说罢,青荷姑娘的脸已经烧得厉害,她先是极尽羞涩一样,猛地低下头去。 「嗯,奴婢知晓了。」 紧接着,她又不知想到了甚么,竟挣脱了楚维阳的手掌,整个人贴靠进了楚维阳的怀里。 她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低沉,几若是呢喃的梦呓。 「主人,你这会儿若是筑基境界,那该多好……」 ----------------- 「你已是八炼丹胎的境界了,离着那一步,已不算远。」 外海深处,海底蛇窟之中。 湍流席卷着海底的泥污,晦暗的雾霭将之尽数笼罩,那连绵许久的雷鸣声,似是已经消弭了一阵。 这会儿,蛇老拄着乌木蛇杖,正立身在莫岛主的身侧,用意味莫名的笑容看向莫岛主。 金大境界化形大妖的眼力自不会有假,这会儿,莫岛主已经稳稳地驻足在了八炼丹胎的境界,她脑后悬照着的光晕已然见得几分凝练,那灵光兜转间,仔细端看去,也愈发契合着圆融意蕴。 但这天底下的捷径,具都有远超寻常的代价存在的。 莫岛主修行的分明是血煞道法门,是以炼化妖兽血脉而奉己身,可此时间看去,那属于妖蛇的细密鳞片已经从腰肢处往上蔓延开来,如今连莫岛主细长的脖颈上,也尽都是鳞甲显照。 仔细看去时,下巴的边沿上,也渐渐地有着层层角质凝炼,像是要继续朝着鳞甲演化而去。 似是察觉到了莫岛主的想法,这会儿,蛇老晓得愈发和蔼。 「放宽心,放宽心,要我说,你那劳什子血煞道,本就不是甚么通衢的路,既然沾染了吾族血脉,先化出本相来才是正经道理,到了最后那一步,你甭管是想要化龙,还是想要再从吾族本相中化出人形来,都由你,到了那一步,尽都由你!」 话是这样说,可原地里,莫岛主沉默不语。 她先是环视了一圈偌大的蛇窟,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连她都有着这般夸张到几乎梦幻的修为进境变化,此时间蛇窟里因为驻足在丹胎境界而显照出半人半妖的身形也愈发多了起来。 可莫岛主还未痴傻,她清晰的记得,最开始那几个早就驻足在丹胎境界巅峰的妖修,不知何时起,一个个的尽都在雷鸣声中、在层叠雾霭里,身形消失了去。 最后,莫岛主的视线落到了蛇老的乌木蛇杖上面。 凝视着杖头处的蛇雕,这一眼落下,恍惚之中,莫岛主几乎有一种是在和活物对视的错觉,而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那杖头的蛇雕上,蛇头处展露出一 双猩红的蛇瞳,仿佛是早先雕琢时,便将那赤红的宝石镶嵌在了其中。 可莫岛主同样清晰记得这乌木蛇杖的原本模样,早先时,本就没有这样的一双猩红蛇瞳,这也不是甚么寻常的手杖,这是蛇老的证道法宝,是承载着他道果的宝器,这其中的任何变化,都是在直指蛇老的本质! 霎时间,莫岛主像是想明白了些甚么,她忽地笑了起来,哪怕面对的是一位真正驻足金丹境界的老怪,却仍旧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金丹境界化形,我果真还有命,走到金丹境界化形的那一步?」 话音落下时,蛇老稍稍抽动了下嘴角,但他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那一瞬间的沉默,仿佛已经是某种默认。 紧接着,蛇老遂笑得更和蔼起来。 「莫岛主,这人……我听说,这人也不止是为自己而活着的,就像是小老儿,拖家带口的,这些年想做点啥,都得先惦念着蛇窟;成不成金丹,还得看命,可是莫岛主不想着为莫家报仇雪恨么?百蛇列岛可是教人尽都烧成了白地,只剩了你一人活下来。」 于是,莫岛主脸上的讥讽笑容消失不见了,而蛇老也笑得愈发和蔼起来了。 轻轻晃动着手中的乌木蛇杖,那闪瞬间的灵光兜转,蛇雕竟真个活动起来,哪怕蛇老仍在晃动,那一对猩红的蛇瞳却始终看向莫岛主这儿。 紧接着,蛇老的催促声响起。 「若是歇息好了精神,就继续诵念罢,时间不短了,也快到了要与他们见真格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时,伴随着晦暗的雾霭复又蒸腾而起,那连绵的雷鸣声,再一度轰响起来。 「噬心唤命咒——」 「九层蚺台上,八宝蟒宫中。」 「化千相而驻庭昌,演万变而号丹霞。」 「过外海遂交济水火,出蛇窟是鳞圣化身。」 「元门掌法,入玄立教。」 「因是血裔,噬心唤命。」 「至远至近,至祖至圣。」 「庭昌山道宫化灵丹霞蛇君老母。」 「至远至近,至祖至圣。」 「庭昌山道宫化灵丹霞蛇君老母。」 「至远至近,至祖至圣。」 「庭昌山道宫——化灵丹霞蛇君老母。」 第106章 九层蚺台闫见微(求订阅!) 靖安道城。 城外,厚重的水汽雾霭交缠着血腥气息,正此时,伴随着一道破空声响起,遂见一道丹青画卷将雾霭割裂,仿若是层叠的经幢垂落,再看去时,已然能够清晰的看到又一道巨浪由远及近的打落而来,那汹涌的海水壁垒,正连绵的散发着轰鸣声。 这会儿,几乎已经有凶悍的妖兽,能够在窥见修士踪影的时候,以蛮力从海水壁垒的束缚之中挣脱开来。 面对着四面八方汹涌席卷而来的杀伐攻势,脚踏在水火太极上,闫见微一派宗师气度,霎时间扬起手再垂落下来的时候,便是漫天的丹红与天青颜色交织,仿佛要将天与地尽都当成是画纸,描绘着瑰丽而隽永的山河。 那似是而非的宝图上,焰火灵动,水意厚重。 正此时,倏忽间,闫见微的身形猛地一颤,狂风透过水火两相的缝隙席卷而来,霎时间吹拂起他凌乱的头发,遂露出了他刻意遮掩起来的脸颊。 这会儿仔细看去时,闫见微那苍白的脸颊上,不知是因为甚么缘故,竟有着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显照着,那些纹路极其细密,不时间更是在彼此交织着。 乍看去,竟有几分蛇鳞模样。 正此时,伴随着闫见微的身形颤抖,似是有不受控制的血气朝着闫见微的头颅狂涌而来,这会儿再探看去时,那暗红色的纹路上一道道灵光兜转而过,更像是有一条无形无相的蟒蛇,从他的脸颊上爬过,复将那痕迹的变化深深地烙印在血肉里。 霎时间,闫见微手中的法印变化也因着那痛苦的颤抖而顿住。 半悬空处,那丹红与天青颜色,便在层叠的雾霭里溃散开来。 唰——唰——唰——! 法力失控之后剧烈的涌动声音,几乎化作了最汹涌肆虐的风暴。 起先时,是那厚重的天青色水意垂落,江山雨落,似是滴滴甘霖都有万钧之力! 紧接着,是漫天的丹红烈焰溃散,陡然间将那天青色水意化作甚么油脂酒浆,倏忽间燃爆起来! 轰——! 倒也是歪打正着,失控的水火两相以最为残忍的方式将袭杀而来的妖兽屠戮殆尽,可同样的,失去控制的法力风暴,也将闫见微的身形裹挟在其中。 筑基境界,到底只是脚踏法力灵光才得以凌空而立,自身并无步虚的玄奇神通。 此时间,脚下失了接力的依凭,那丹红色的熊熊法焰先是将闫见微的衣袍烧灼的灰黑,紧接着风暴兜头击来,便要将闫见微从半悬空打落。 也正此时间,忽地有凄厉的鬼啸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还未见得变化在哪里,恍若是身坠鬼蜮的阴冷感触便将闫见微环绕。 漫天的焰火再汹涌,没了闫见微法力的灌注与支撑,到底是无根之木而已,伴随着鬼煞阴风席卷而来,只眨眼间,便将那焰火扑灭。 直至此刻,将闫见微驾驭着灵光,复又立身稳牢后,才听得不远处传来钟朝元的声音。 「道爷也是奇了怪了,宝瓶江畔咱俩打照面的时候,还是棋逢对手来着,怎么自打进了道城,这灾劫开始,你便似是害了甚么大病,眼见得精气神一日不如一日,怎么着,看今日这阵仗,若没有道爷出手,你还真打算死在这儿?」 正说着,钟朝元的声音愈近了些。 原地里,直立身牢稳已经耗尽了闫见微的力气,这会儿,他愈见身形颤抖起来,肩膀已经抖得筛糠也似,哪里还有功夫去收拢头发,遮掩那苍白脸颊上的蛇鳞纹路。 「你这——」 果不其然,钟朝元仍旧带着讥讽的语气正准备要说着甚么,可立身在近处里,一眼正看到那蛇纹,离恨宫大师兄的声音忽 然间顿住。 他咧了咧嘴,似是要笑,又紧紧地抿起;挑了挑眉头,紧接着又皱起眉心来。 那闪瞬间,惊诧的钟朝元像是把他能够做出来的表情尽都做了。 许是因着曝露,这会儿,闫见微的脸上满是苍白,丝毫不见半点血色。 他只是这样看着钟朝元,用一种极复杂的目光看着钟朝元,紧咬着的牙说不出半句话来,肩膀仍旧在颤抖着,在幽冷的阴风里,他的身形愈发僵硬起来。 「难怪,这般看,你入得道城之后的变化,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嘿!你这是背地里偷摸的修了甚么血煞道一类的孽法?不,再怎么样论算,庭昌山法门都比之高明太多! 那么你是修行庭昌山法门导致走火入魔了?是妖兽血煞不受控制,开始反噬你周身经络?也不对,你修的不是那套演灵咒,你修的是玄家黄庭与玄阙间水火铅汞调和的功夫。 怪哉!怪哉……等等!为何是蛇纹?这外海妖兽万千之众,星海之数!缘何是蛇纹?缘何近日里斩的也是妖蛇多?哈!不会是……闫见微,不会是你们庭昌山的法统外泄了罢?」 话说到最后,钟朝元的脸上也丝毫不见了讥讽与嘲笑神色。 他神情凝重的看向闫见微,仿佛是在面对甚么比之身处的灾劫还要严峻的事情。 可是闫见微仍旧在战栗着,紧咬着牙,分明数次扬起了下巴,却甚么声音都无法从喉咙里挤出来。 没有丝毫的回应,可只是这样看着闫见微,钟朝元便像是明白了一切,已经有了那无声的答案。 「旁的事情,道爷许都能救你一救,可事关金丹大修士,事关人族法统,这已不是道爷能够决定的事情。」 说话间,钟朝元这里已经捏起了一枚玉简来,但见眉心处神念灵光涌动,只电光石火间,随着钟朝元的话音落下,他手腕一抖,随着甩出一道法印灵光,便要裹着那道玉简破空而去。 正此时,不断翻滚的海面上,倏忽间,一道天青色水汽冲霄而起。 唰——! 只闪瞬间,便击中了那道灵光。 再看去时,那灵光溃散开来,内里的玉简化作齑粉,消散在汹涌风暴之中。 钟朝元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可等他偏头再看去的时候,原地里,闫见微的肩膀也不抖了,牙齿也不咬了。 他的脸上,忽地有暗红色的妖异血光涌现。 仿若是陶醉于变化之中,闫见微甚至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再看去时,随着那妖异血光一同涌现出来的,是闪瞬间从脸颊处蔓延开来的蛇纹,一面爬上额头,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一面垂落脖颈,似是朝着四肢百骸侵蚀而去。 这并不是甚么自然而然的变化,钟朝元脸色铁青,这会儿自然看的很是明白,这是闫见微自己主动做出的选择。 瞧着钟朝元那张阴沉的脸,闫见微忽地笑了起来。 「你若不发那道玉简,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好孩子,庭昌山是奶奶这一辈子的心血,你小小的筑基,甚么也不是的人物,只轻飘飘的一道玉简,就能彻底毁了它,这,我不能答应! 放宽心,这天塌下来的事儿,本也不该你这样的肩膀头去扛,奶奶这不是亲自来外海了么,你骂了奶奶一路,讥讽了多半月,奶奶不生你气,来日庭昌山开宗立派,会有你一炷香火。」 话音落下时,闫见微宽大的袖袍垂落。 再看去时,丹红与天青颜色在他的脚下再度交织。 只是这一回,其上晕染了一层朦胧的晦暗,那兜转间显照出的九阶符阵流淌的灵光之中,似也有着丝丝缕缕的妖气弥散开来。 闫见 微反而笑了起来。 「你看,若不是遭了算计,奶奶这会儿,也不至于有这样的便宜占。」 话音落下时,闫见微稳稳地立身在了丹青交织成的九叠符阵上,只闪瞬间,水火裹挟着妖气灌涌入他的体内,原本驻足在筑基境界巅峰的修为气息在这一刻像是无视了境界的瓶颈,疯狂的攀升去。 只眨眼的瞬间,一道朦胧的光晕便在闫见微的脑后悬照,旋即,一道道灵光与神华交替涌现,愈显得那光晕凝练且浑圆。 只是随着神华一同显照的,则是那蛇纹也洞照其上,那是一条衔尾乌色,通体一般无二的颜色,唯独在蛇瞳处,见得猩红,好似血光。 闪瞬间的变化,闫见微稳稳地超过了一整个境界的威压罩落下来,这会儿,变成是钟朝元呼吸迟滞,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 钟朝元剧烈的喘息着,咽喉里不断的发出嘶哑的声音来。 「你……你是……丹霞……」 闻听此言,闫见微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起来。 「好孩子,多么灵醒的好孩子,可惜,你真真猜对的太多了……」 ----------------- 半日后,离恨宫大师兄钟朝元拄着那面黑幡,神情桀骜的走入了玄甲道兵的库房里。 手腕一翻,一枚柳木鬼符落在了桌面上。 紧接着,钟朝元也不说话,转身便似乎要往外走。 正此时,桌后面,有苍老的声音颇惊诧的开口问道。 「咦?钟道子这回只有这么一枚鬼符的收获么?私底下不怕道子知晓,贵宗手法高明,这鬼符不愁销路,只天武道城,便有人连续买去泰半呢……」 正说着,那桌后面的老道像是花了眼,似是瞧见钟道子晃了晃身形。 紧接着,他便只听得了道子那阴冷的恍若是鬼煞阴风的声音。 「只这一道鬼符了,往后也不会再有,至于别的事情,少打听,道爷有闲心说,你可有那个命去听?」 话音落下时,等那老道再去看,视野中便只剩了那玄袍不断摇晃着的背影。 「怪哉……」 第107章 饮丹酒登台讲法 「那个人也不是甚么神宵宗的道子,更准确的说,除却吾宗之外,大部分的玄门圣地大教在镇海道城中的总舵,都安置在北面二十四道城之中;而真正属于元门阴邪一类修行法门的大教,也都将总舵安置在南面二十四道城之中。 这正东面的二十四道城里,除却吾丹宗这往南往北都得做生意的宗门,便是些混炼罡煞的法统,或许是意蕴上蛮霸些,或许是义理上清灵些,总归都是些乍看去玄元难辨的宗门,便比如说皇华宗。师兄想要打听跟脚,怕是难。」 这会儿,日近傍晚,宽阔的庭院里,楚维阳与杜瞻静静地端坐在院落中的小亭里。 正北面的房屋门扉紧闭着,在服下了静心安神的宝丹之后,青荷早已经沉沉地睡去。 当然,这会儿杜瞻的神情也不大好,正拿着一壶丹酒,与楚维阳散漫的对酌起来。 丹浆入腹,楚维阳这儿炉灶火一烧,登时间便炼成了纯粹的法力,反而是杜瞻,这会儿面容通红,配合上那满是血丝的双眸,已然露出了几分醉意来。 原地里,楚维阳稍稍沉吟之后,便不打算再去问那神宵宗修士的跟脚,依照杜瞻所言,非是嫡传的寻常弟子,没甚名号,说来与道城中寻常修士也没甚么分别,再问杜瞻,只怕也问不出甚么来的。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将此事放在一旁,接下来,两人推杯换盏,多是杜瞻散漫的说着,而楚维阳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然间出声附和一两句,然后又沉默下来。 事实上,楚维阳和杜瞻都很清楚,那些话本身并不重要。 对于杜瞻而言,他只是迫切的需要说些甚么,需要在说些甚么的时候,有一个安静听着的观众。 而楚维阳沉默着,更多地是在喟叹,喟叹源自于杜瞻身上的变化。 他几乎是亲眼看着一个纯粹且天真的丹宗道子,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化成了如今的模样。 是变化,而不是成长。 盖因为连楚维阳也说不出来,对于走丹道的杜瞻而言,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直至月上中天。 当各自的最后一杯酒被楚维阳和杜瞻一饮而尽之后,楚维阳起身,送着杜瞻走到了庭院的门扉处。 直至这会儿,夜风徐徐,方才稍稍送来了些凉意,教杜瞻稍稍清醒了些。 似醉非醉间,杜瞻半低着头,忽地开口,声音低沉、含混的教人听不清楚。 「关于静心类宝丹的主材……师门已经在某处别地坊市紧急蕴养了一批,来不及再送回师门去,准备直接从到道城来,交给吾等丹师,然后对症下药,现炼宝丹出来。 从来也没指望这是甚么密不透风的事情,消息总是会传开的。 可道城中有妖修藏匿,这几乎是一定的事情,即便不是妖修,也是修行着血煞道一类的左道孽修,上不得台面,却极可能被妖族引为耳目。 所以为求稳妥,彼时会有一些人奉道城符诏,往宝瓶江畔去,护卫这批灵草,彼时,就近的几座道城中,都会有人一同前来襄助。 这批远驰修士的名录,是道城的玉符牵系的枢机宝器筛选出来的,丹宗也无权左右,但名录我已在师尊那里提早看过一眼,上面有你的名字。」 说及此处,杜瞻又偏着头,看了眼北面的房屋,继续开口说道,「只有你的名字。具体的日程还未定下,许是三五日,许是七八日,但不会再久,师兄提早做好准备。 另外,师兄的灵宠能不带着的,还是不带着的好,虽说是有驾驭法门,可偏偏是条玉蛇,这灾劫里的厮杀……谁也不知道甚么时候会因为哪根弦崩断……」 话说到最后,许是受了夜风,凉意带来的清醒烟消云散 去,杜瞻这里愈显得脸颊通红,再抬头时,已是醉眼朦胧。 这桩消息让楚维阳很是意外的愣在了那里。 但是关乎于白玉毒蛇,事实上早在许久之前,楚维阳便已经有了类似的想法,在刻意的压制着玉蛇朝着更高境界的跃升。 要知道,玉蛇已经被楚维阳用《青竹丹经》炼过两次,第二次时用的还是碧云海蛇的妖脉为主材,可以说,这场灾劫,几乎遍地都是属于玉蛇的机缘造化。 也正因此,驻守在天武道城上,血肉菁华尽都被楚维阳拿去熬炼宝药,妖兽血煞用来修行两道水火咒法,最后炼尽的那丝丝缕缕的妖脉,也尽都成了玉蛇的造化,玉蛇的修为气息也因之而一日盛过一日。 实则约莫十日前,玉蛇便已经将修为进境擢升至了炼气期的巅峰。 甚至因为二度重炼与吸收的尽都是妖蛇的妖脉缘故,楚维阳冥冥之中甚至有一种感触,玉蛇擢升入下一境界,似乎并没有太浑厚的瓶颈在,只需要纯粹妖气的累积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便可以更进一步。 可也正因为此,之后的时间里,楚维阳只是用符箓将妖蛇的妖脉封存起来,并未直接教玉蛇吸收炼化。 晋升成筑基境界蛇妖,注定会有不小的声势阵仗;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环境里做这样的事情,楚维阳还未愚蠢到这样的地步。 再者说来,楚维阳对于《青竹丹经》也未有那么强大的信心,他同样担忧着妖兽超出一个大境界之后的反噬。 总归,诸般缘故教楚维阳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如今看,玉蛇的情绪变化还算是稳定如常,莫说是噬主的苗头,便连情绪的激烈变化,都还未曾有过。 一念及此,似是察觉到了杜瞻那一闪而逝的恶意,袖袍之中,玉蛇盘在手腕上,吐着蛇信似要嗡鸣起来。: 正此时,楚维阳隔着袖袍,轻轻的拂过玉蛇的妖躯。 动静戛然而止的瞬间,楚维阳也打开了门扉,将杜瞻送到了门外面。 与此同时,随着杜瞻的身形往外走去,楚维阳的声音方才响起,只是原本便喑哑,这会儿又极近低沉着,那声音只刚刚传出,便消散在了深夜的凉风与那单薄的雾气里面。 「有劳杜道友了,事情我已尽知,放心罢。」 ----------------- 庭昌山中,一场浩浩汤汤的讲法大典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往日里,也不是没有过类似这样的***,可自从庭昌山大师姐淳于芷晋升到丹胎之境后,每每这样的***,都会由淳于芷代师传法,登台解惑。 论算起来,已经许多年未曾见到过丹霞老母亲自登台讲法了。 许是春里的时候,因为淳于淮折损在灵丘山中的缘故,庭昌山门人都在私底下传着,说是此事死了侄子,遂也伤了姑姑的心,打那之后,连大师姐淳于芷都在山门里深居简出起来,后来听说因为这个,还与丹霞老母吵过好几次。 这不,不少杂役弟子都曾经听见过有雷鸣声从山顶的道宫内传出来,这一定是丹霞老母动了怒火的表现。 可谁教淳于芷又是大师姐呢,换做是旁人,依着丹霞老母的脾气,怕是已死的不能再死,唯独是大师姐好生生的活到如今,前阵子听说又跑去道城散心去了。 这不,彻底撂了挑子,这一回***只得由丹霞老母亲自来。 只是渐渐地,那些山门里年轻的小辈不禁嘀咕起来,怎么老母亲自登台,声势还不如大师伯?他们打从入山门开始,修行的道与法,几乎都是由淳于芷传授的,彼时九叠符阵于漫空中悬照着,淳于芷趺坐其上,凝炼而圆融的光晕悬在脑后,其中有神华洞照偌大庭昌山。 可偏偏这会儿看去,庭昌山层叠的雾霭之中,只能看到山巅处有丹霞老母枯瘦的身形凌空盘坐。 没有符阵,没有镜轮,没有神华洞照。 许是唯一的神异,便是那苍老的声音混在法力之中回响于山门之间,可这样的声势,寻常筑基境界修士便也同样能做到。 这样一想,许是那凌空盘坐的丹霞老母的枯瘦的身形,便只留给人「苍老」的印象了。 不止一人想到了这里,可是没来由的,他们随即惶恐起来,只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过于不敬,反复的惊惧与惶恐之中,那苍老声音里阐述的甚么元理幽深的意蕴,也尽都被他们忽略去了。 良久的时间过去。 幽寂的庭昌山中,层叠的云霞遮罩下,丹霞老母苍老的声音方才再度响起。 「水火,铅汞,坎离,这是几乎炼气期修士都能够明白的道理,可说过内炼丹道,许是一日的功夫,许也是一辈子的功夫,这是一条真正通衢的道途,直至金丹大修士的道果本质。 而吾宗诸般法门之中,尤以《黄庭午火三阳诀》与《玄阙子水七元诀》,皆是玄家一脉古经法统,最是气韵清净,义理高邈。路,奶奶已经为你们指出来了,今儿个,就先讲到这里。」 话音落下时,漫山遍野静听的诸修,才倏忽间像是从梦里惊醒,原本一个个石雕泥塑也似,这会儿尽都活了过来,抱拳拱手之间,山呼海拜的声音响彻云霄。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 诸修诵念声不绝,轰隆恍若雷鸣一般。 山风呼啸而过,卷动着漫天烟霞,交缠成更好看的斑斓颜色。 山巅悬空处,丹霞老母兀自吐了一口浊气,再看去时,那苍老的脸上,竟也有了几分红润颜色。 第108章 炼柳符离恨真灵 事实上,杜瞻说是要楚维阳提早准备起来,可楚维阳这里除却心中有底外,也没甚么好多准备的。 他又不是玉蛇一般,离着筑基境界临门一脚,有甚么巨大的进境瓶颈即将要跨过。 可许是因着那一夜的凉意吹拂在道心里始终未曾散去,这炎炎盛夏的躁意又无端教曾长久生活在石窟中的楚维阳感到厌烦。 不知甚么时候,原本被楚维阳压下的急切感觉,复又从楚维阳的心中升起。 楚维阳如今最快能够见证到的进境,便是关乎于《夏时剑》的六正剑意的凝练。 距离上一回炼化魂魄真灵的惊险,同样过去已有一月的时间,饶是后面时楚维阳警醒了起来,未曾再像那次一样贪婪无忌的炼化起筑基境界妖兽的魂魄真灵,但长久时日里漫长的水磨功夫过去。 只是丝丝缕缕的筑基境界妖兽的魂魄真灵,其显照出的情绪与记忆洪流也足以堪称浩瀚浑厚。 这会儿,当楚维阳端坐在房间里,一只手并成剑指微微扬起的时候,指尖处,兀自有风回旋,仔细感应去时,却是五道浑厚且热烈的剑意萦绕。 立夏剑意,小满剑意,芒种剑意,夏至剑意,小暑剑意! 不时间,随着剑意上的灵光兜转,五道剑意环绕在剑指周围,随着不断地兜转,似是要首尾牵系,化作一道圆融的回环。 可彼此间气韵交缠的瞬间,那朦胧的剑气光晕还未显照,只明光忽闪,便倏忽间破碎开来,只引动着那回旋的剑气愈发凌厉起来。 想要教《夏时剑》的六正剑意圆融,如今独缺最后一道剑意——大暑剑意! 没有甚么好说的,也无须甚么精巧的奥妙与情绪,所谓大暑剑意,不过是这热烈且浑厚的夏时剑中,层层堆叠之后,那最为厚重的一剑而已! 至于此时,尚还未曾能够凝练的缘故,不过是楚维阳累积的底蕴还不足够而已。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也喟叹起来,感慨着、庆幸着靖安道城中有离恨宫修士在,有他的丰厚收获,这才让楚维阳一月间足足没缺过筑基境界妖兽的魂魄真灵炼化。 正思量着,忽然间,紧闭的门扉被人洞开,却是青荷舒展着腰肢从外面走来,这会儿,青荷一边掀起帷帽起来,一边将手中的柳木鬼符递到了楚维阳的面前。 「昨日里亏得是我眼尖,一眼就瞧见了名录上写的柳木鬼符,许是灾劫时日久了些的缘故,这阵子,甚么宝材都愈显得紧俏了些,只从库房往回走的路上,奴婢看了好几回玉符,上边的名录只见消减,不见增多呢!一直到这会儿,都没再看见有新的柳木鬼符能够兑换。」 这般感慨着,还没等楚维阳这儿要回什么话,青荷将帷帽撂在桌上,扭着腰就直往厢房走去。 分明是长久生活在外海的百花楼嫡传,可随着天气愈是热烈,她这儿却似是一息间都耐不得那浑身因着水汽雾霭而湿漉漉的感觉。 仿佛是这样,就能够洗净道城里那弥散不去的血腥气一样。 直至她往厢房的方向都走出几步去了,楚维阳轻笑的声音方才响起。 「倒也无妨,许是人家离恨宫的师兄有甚么事情耽搁了呢,咱们觉着这柳木鬼符再要紧,也不能教人家不准休息不是?再者说,这一月里炼化的慢了些,已经积攒下不少鬼符留用,再等等看,说不定明日,就能又在名录上看到了。」 这般说着,像是说给青荷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也不等还有甚么回话,楚维阳便已经先一步将那枚柳木鬼符捏在了手中。 旋即,浑厚的元炁法力从楚维阳的掌心涌现,一点点轻车熟路的炼化着柳木鬼符上面的禁制篆纹。 人道是,久病也成半个良医。 炼化的筑基境界妖兽魂魄真灵多了,虽说是仍旧不通晓真正的鬼煞之道义理,可对于鬼符上的云纹,渐渐地也咂摸出了些生死阴阳的意境来。 不至于说会用了鬼煞之道的篆纹法门,可来日里倘若与人论道,已能算可以说上两三句,再静听上半晌的水平。 这会儿,楚维阳本也未曾多想,只是下意识的打算在炼化了篆纹禁制之后,以鼻息浅浅的炼化一缕魂魄灵光去,只当是验货,然后再封存进乾坤囊中去。 可篆纹只炼化了一小半,甚至还未曾将鬼符全数纳入楚维阳的掌控之中,年轻人便忽地一挑眉头,颇诧异的停下了炼化的动作,然后将鬼符凑到近前来,仔细的端详着其上的纹路。 只是任由楚维阳反复端看着,那柳木牌子上,正反两面或深或浅的纹路,尽都与楚维阳的记忆相互印证着。 木牌,还是离恨宫那位修士常用的木牌,甚至木牌上熟悉的纹理,让楚维阳找到了另一枚极相似的木牌,两枚鬼符许是从从一棵柳树上取材篆刻出来的。 可愈是这样,愈是教楚维阳困惑—— 怎么内里的篆纹禁制却变了味道。 若是说长久的熟稔之后,那人在意蕴上有所蜕变升华,内里气韵上的变化,兴许是楚维阳这样的门外汉所无法感触到的,可若说是禁制篆纹的细节上极其微末的变化,对于楚维阳而言却像是掌中观纹一般清楚明显。 毕竟,楚维阳是于篆纹之道有着独特天赋的人,那前世今生的记忆交织的闪瞬间,那观照真无幻有的玄景之中,足以教楚维阳将任何看到的事物分毫不差的烙印在心神记忆之中。 他自诩,那些细节,自己记得不会有差。 这样思量着,这枚捏在楚维阳手中的鬼符,便越发像是那位离恨宫修士故意留下的拙劣玩笑,又像是某一位极高明的模仿品。 那人的手法极高明,唯独可惜的是,不是离恨宫修士本人,也没有楚维阳这般独特的篆纹之道才情。 可是篆纹都炼化到了一半,许是再回库房去,也没有了退货的道理。 渐渐地皱起眉头来,楚维阳复又不动声色的涌动起法力来,一点点地朝着鬼符禁制炼化去。 与此同时,楚维阳一招手,横在一旁的法剑倏忽间兜转着灵光,紧接着悬在楚维阳的身侧,无须楚维阳的法印指引,这会儿,芷姑娘已经警醒起来,凌厉的明光从剑身上流淌而过,一息更胜一息。 一息,两息,三息…… 楚维阳熟络的炼化过程被他放到极度缓慢的程度。 不知何时,青荷迈着莲步,身上带着些浓郁的花香气息,坐定在了楚维阳的身侧。 只一个对时间,无须言语的交流,瞧见了楚维阳这般郑重对待的神情,青荷这儿一挥手,浅淡的妖风回旋,再看去时,一道灰黑色的花煞萦绕在那枚柳木鬼符的周围。 这是青荷压箱底的几种底蕴杀招,这一道灰黑色的花煞,最能销蚀人神魂力量,这会儿施展出来,复又教楚维阳多了一层防备。 正此时,一道饱满的灵光从鬼符上兜转而过,只霎时间,楚维阳便觉得手中的柳木鬼符忽地一沉。 这是属于筑基境界魂魄真灵的「重量」。 一切似乎和往常时没有甚么变化。 只是这一枚柳木鬼符,尤其的「沉重」,许是内里蕴藏的魂魄真灵,更为浑厚了些。 正思量着,楚维阳颇谨慎的将通幽圆镜擎举在另一只手上,虚虚的洞照向手中的柳木鬼符,而后,楚维阳的法力朝着圆镜中蝌蚪文符阵灌注而去。 下一瞬,一缕晦暗的灰黑色幽光从柳木鬼符中被摄取出来,然后在符阵灵光的包裹 之中,倏忽间坠入符阵的正中央。 紧接着,符阵中央涌动的明光一息胜过一息,直至某一瞬,那璀璨夺目的明光忽然间破碎开来。 仿佛有一方光怪陆离的世界从那一点明光中显照而出。 几乎下意识地,楚维阳以为自己又要看到那幽深的海水,看到那湍流里肆意游蹿的海中妖兽。 可下一瞬,楚维阳忽然变了脸色,那光怪陆离的幻影之中显照的,是一道鬼煞阴风呼啸而成的长河,有一道桀骜的身形脚踏在长河之上,一身玄袍在阴风中猎猎作响,一挥手,复又见他摇晃着一面黑色幡旗,然后踏着阴风长河,凌空而起! 正此时,楚维阳的身旁,青荷惊骇的看着其中显照的幻影,下意识的开口道。 「鬼煞阴风,黄泉悬天,这是……这是离恨宫修士……」 早先时关乎于柳木鬼符变化的困惑,楚维阳似是有了一份答案,可因着这份答案,楚维阳却凭空生出了更多的困惑来。 到底是甚么样的境遇,能够教一个鬼道修士在炼了一个月的鬼符之后,竟将自己的魂魄真灵都炼进了鬼符中去。 修鬼道将自己修成了鬼…… 一时间,纷繁杂乱的思绪涌上了楚维阳的心头,复又拥挤堵塞在一处,复教楚维阳泰半心神几乎一片空白。 生身立命这些年,楚维阳还是头一回,竟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大够用。 可没等楚维阳继续思量许多,许是因为通幽符阵的缘故,那掌心中的鬼符,忽然间剧烈的抖动起来,被楚维阳炼化过的禁制篆纹不断地显照着灵光,似乎是那封存的魂魄真灵已经清醒过来一样,正挣扎着要从中冲出。 不等楚维阳反应,一旁,青荷便是一道法印打落。 妖风席卷,将那一道灰黑色花煞裹挟成虚相的灵光长河,随即在兜转之中,没入鬼符中去。 「主人,到底差着一个大境界,噬魂花煞许是只能有片刻的效用,他仍旧还是要清醒过来的,需得想个稳妥办法!」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还在端详着那悬照在宝镜上的幻影,心神之中,淳于芷那略显激动的清丽声音便忽然间响起—— . 第109章 太阴通幽玄真鉴(上) 「炼了他!炼了他——!」 许是因为情绪太过于激动了些,淳于芷的声音这会儿听来,清丽之中略显得尖利了些。 这是一种似乎没来由的剧烈情绪,许是见得了「同命相怜」的第二个人,想到了往日里自己的遭遇之后,淳于芷不仅仅未曾因之哀恸,反而无端的生出了些快意来,只想着看到更为惨烈的境遇和下场。 又或许是长久的寄身于法剑之中,这一路九万里奔逃,她所能近身见到的,整日里都是楚维阳和青荷姑娘这类人,一个是古魔教根苗,一个是今元门嫡传,那等鬼蜮里的伎俩与滚滚尘世里的阴郁心思见得多了之后,难免也要受到影响。 这会儿的淳于芷,更像是个耳濡目染之后,忽然在某一瞬间灵光乍现,自己有了相类的阴谋诡计,恍若是急切地要显摆出来,要引得长辈、亲友瞩目,以此博得人夸奖的孩子一般。 透着些教人不寒而栗的阴狠意蕴,可偏偏仔细想来,又有些顽童也似的天真烂漫…… 矛盾极了。 可这会儿,楚维阳也无暇多思虑在淳于芷的思维变化上面。 淳于芷那毫无保留的激动的尖利声音,同样在影响着楚维阳的情绪,引动着年轻人的心神,不由自主的朝着淳于芷描绘出的曼妙玄景遐想而去—— 「将他炼入通幽圆镜之中!没关系,哪怕还未想好炼法,哪怕没觉得有甚么篆纹禁制是足够契合通幽符阵的,尽都无妨,这是离恨宫修士的魂魄真灵!这是真真的鬼道修士!有他的一点灵光在,甚么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这一切教淳于芷说得顺理成章极了,毕竟,这不只是偶然间的灵光乍现,这是真正有迹可循的事情,毕竟淳于芷自身就是这样的遭遇,毕竟楚维阳身旁的法剑本就是成功的例子,这样想来,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似乎只需要楚维阳勾勾手指头,随意的刷落几道法印,便可以在今日多出一件宝器来。 可倏忽间,那热血正朝着楚维阳的头脑中狂涌而来,还没等他真正眼花耳热的时候,楚维阳遂又忽地冷静了下来。 「不对!不对!若是甚么旁的修士,只一道魂魄真灵,合该炼入通幽圆镜里去,许是宝器机缘所在,可是论及魂魄真灵一道,便是你我捆在一起,怕也不是人家离恨宫修士的对手,天晓得他有甚么鬼魅手段,炼入宝器中,只怕随时会反客为主。」 楚维阳冷静的声音顺着禁制锁链传递到了淳于芷的心神之中,霎时间,那尖利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 到底未曾真个疯癫了去,只数息间的沉默,淳于芷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的紧要之处,可到底是头一回在元门鬼蜮伎俩中出谋献策,这般不成,难免有些失落。 再开口时,那清丽的声音复又变得温吞起来,显得芷姑娘情绪颇低沉了些。 「那……怎么办?大好机缘,便这样浪费了?」 原地里,楚维阳沉吟着,还未曾回应淳于芷,只短暂的思量之中,陡然间便见掌心中的柳木鬼符,忽然间再度颤抖起来。 起初时十分轻微,像是那内里封存的魂魄真灵仍旧懵懵懂懂,有一种从昏厥中渐次苏醒的迟缓与呆滞,可紧接着,那颤抖便愈演愈烈起来,再看去时,鬼符上的禁制显照,甚至不断的有灵光交替涌现。 那是离恨宫修士的魂魄真灵,在由内朝外的炼化着鬼符上面的禁制。 这本来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倘若想到这鬼符本身也是离恨宫修士的东西,甚至连其上的禁制篆纹原本也是离恨宫修士烙印下的,或许这样天方夜谭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只短暂的呼吸间,楚维阳瞧的真切,那鬼符上的禁制显照,已然有一成左右被魂魄真灵的力量浸染成了灰黑颜色, 原本洞照的明光,也像是染上了一层晦暗的光晕。 电光石火之间,容不得楚维阳再做过多的思量。 另一旁,擎举着通幽圆镜的手腕猛地一抖,圆镜上灵光兜转之间,悬在圆镜上的虚幻光影消失不见了去,再看去时,早先那一道被汲取来的魂魄灵光,随即被包裹着彻底封入一道蝌蚪文中。 霎时间,那蝌蚪文的圆点上,因着灵光的融入,愈发显得圆融且通透,再看去时,那圆点后面连接的狭长且渐次变得尖细的篆纹,也更像是那道魂魄灵光并不曾于半悬空中划过的痕迹一样,自圆点内里生发,拉伸出悠长且蜿蜒崎岖的尾韵。 正此时,另一只手中,那柳木鬼符剧烈颤抖着,几乎已经教楚维阳无法彻底掌控。 也正此时,楚维阳引动着其上的篆纹禁制,稍稍的展露出一道通往内里的缝隙。 霎时间,鬼符之中有凄厉的魂音响彻,那刺耳的声音萦绕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教他泰半思绪无法数度溃散,始终无法凝炼起来。 可听得了这般凄厉的嘶吼声,楚维阳反而无端的松了一口气,没再有之前那样的紧张。 只听得这样的吼叫,那鬼符之中的魂魄,也不见得像是有神智存在,更像是在死之前承受了某种无法想象的痛苦,如今已经彻底疯癫了去。 而对于那鬼蜮里癫狂的事物,楚维阳也算是有着心得。 一念及此,再开口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也变得沉稳且笃定了起来。 「青荷,再渡入噬魂花煞,能稳住他一会,便是一会儿!」 话音落下时,青荷这里来不及出声回应,手捏着法印扬起来,霎时间便是一道妖风裹挟着灰黑色的虚幻灵光,一点点顺着禁制的缝隙涌入了鬼符之中。 再之后,楚维阳抿着嘴,同样沉稳的声音传递入法剑之中去。 「芷姑娘,引动剑气,随之酝酿着必杀一击,只要此獠的神魂胆敢从鬼符之中挣脱出来,无需顾虑,直一剑斩去,务必要教他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这会儿,早先时的失落情绪也尽都被淳于芷收拾好,她似是复又酝酿起了些许羞愤与恨意,这会儿尽都针对向了那鬼符之中的真灵,回应起来,自是前所未有的干脆利落。 「好!」 尽都吩咐了去,楚维阳这才屏气凝神,再擎举起通幽圆镜来,遥遥朝着鬼符罩去。 霎时间,符阵的气机在半空中与鬼符交缠在一起。 电光石火之间,通幽圆镜上面有明光乍现,似是真个洞照进了鬼符的内里,下一瞬,顺着那鬼符的禁制缝隙,一道晦暗的魂魄灵光显现出来,被牵引着往圆镜中落去。 那道魂魄灵光仿佛是刚刚从内里封存的魂魄真灵从撕裂下来,回响在心神之中的嘶吼魂音更凄厉了些,可这样的声音回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却甚至连改变楚维阳的表情变化都难。 自始至终,楚维阳那双空洞的眼眸只是紧紧地盯着那一道灵光,看着它真切的落入到通幽圆镜之中,看着那虚幻的光影一点点浮现出来,然后在楚维阳念头的牵引下,那些心神记忆之中漫长且朦胧的光影便倏忽而过,教楚维阳看得了大略之后,便尽都被封存在了一道蝌蚪文中。 紧接着,那通幽圆镜再度罩向鬼符,于是,又一道魂魄灵光被牵引而出,将记忆悬照在宝镜上空。 从懵懵懂懂的孩提时代,到山门中沉浸在古经与诸法之中,再到与同门论道而一步步登临道子之位,最后是游历南疆旷野,从一场又一场生死斗法的厮杀之中,他的神情愈发桀骜,他的手段愈发狠厉,他的气焰,也愈发像是了元门天骄妖孽! 渐渐地,随着一道又一道的魂魄灵光被抽取出来,那悬照的 幻影被楚维阳一一看过之后,那个似乎是叫做钟朝元的离恨宫道子的前半生的成长轨迹,就这样展露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而且那已经教楚维阳完整掌握的朦胧轮廓里面,是繁复至极、尽善尽美的细节,甚至连那阴冥法的完整法统,从古经到辅修秘法再到诸般术法、篆纹,尽都清晰的展露在了那记忆的幻象里面,得以被楚维阳轻而易举的观瞧。 但再后面,当那记忆之中的钟朝元,在收到玉简传书,然后往七十二镇海道城赶来,抵至了宝瓶江畔之后,他原本清晰的记忆,忽然在这一刻分野,变得朦胧且模糊起来。 那是远远没有钟朝元记忆之中的诸般阴冥法门的秘术精妙的手段,却无端的透着股经年老怪一样的元门蛮霸意蕴。 许是唯恐直接抹去了钟朝元的魂魄真灵,在后面的记忆幻象,虽然朦胧且模糊,但隐约间,似是还能瞧见些大略的斑斓颜色。 楚维阳努力的辨认着,起先时大概是在宝瓶江畔与人厮杀了一场,不知道是谁,不晓得几人,也分不清男女老少,那模糊的画面里只有大片大片的丹红与天青颜色交织。 而那,几乎就已经是最后的清晰画面了,再往后,晦暗的底色像是将一切都涂抹了去,再难教楚维阳辨别清楚。 可正当楚维阳观瞧着这些,兀自皱起眉头来的时候,却听得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响起,听声音,似是情绪前所未有的复杂起来。 「是《黄庭午火三阳诀》和《玄阙子水七元诀》,而钟朝元再后面的神魂记忆,是被人以蛮力,用通幽秘法抹去的…… 楚维阳,我说这些,你猜到了甚么?」 第110章 太阴通幽玄真鉴(中) 闻听此言,楚维阳猛地怔住了,《玄阙子水七元诀》的名目,他还是第一回听闻。 但是早先欲凝炼翠玉火时,楚维阳曾经在《黄庭午火三阳诀》和《五凤引凰南明咒》之中经历过一次抉择,明白在炼化妖兽血煞的咒法之外,庭昌山另有一道法统,传承着玄家的水火清修妙诀。 再想着那如今用得熟稔的通幽秘法,也是楚维阳从淳于芷这儿学来的。 一念及此,唯一的一个答案便浮现在了楚维阳的心头—— 「芷姑娘,你是说,离恨宫的道子钟朝元,是死在了庭昌山门人的手中?不论是水火清修妙诀还是通幽秘法,也不尽都是只庭昌山一家掌握着,兴许是……兴许是凑巧呢?」 听得楚维阳追问,等淳于芷的声音再度响起来的时候,她清丽的声音之中不只是提及曾经山门时的复杂,更有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讥诮。 「嘿!若是旁的,许是有碰巧的可能,可哪怕是记忆之中的幻影变得这般朦胧模糊,但身为曾经的庭昌山大师姐,代师传法许多年,我又岂能认不出这些法门功诀? 也不该一味地诋毁甚么,老母纵然对我不住,可到底是金丹大修士,一身的才情与底蕴在那里,大半辈子想着开宗立派,又岂能容忍山门里的传承是寻常货色? 她老人家自号是掌握万法,不论是这水火妙诀还是通幽秘法,乃至于是《噬心唤命咒》,除却原本之外,都另有一道老母改头换面之后,半自创的面部全非的法门。 不欲与旁的宗门再沾染些法统因果是一回事儿,她仍旧做着那开宗立派的美梦,只想着到时候一朝声名煊赫,这些功诀妙法再换个名头出来,便尽都是全新的道与法了。 同样的,《黄庭午火三阳诀》与《玄阙子水七元诀》也是这般,原本如何不提,老母这儿,将水火两相的意蕴倒置,火取轻灵机变,水取浩瀚浑厚,连那丹红与天青颜色都与原本不大一样。」 听得淳于芷说及此处,楚维阳遂也明白过来。 是了,那水火两相的颜色,确实与楚维阳见过的一切水火法门都不同,瞧不见火焰的明灭不定,也看不到水光的波澜流淌,两相悬照漫空中,却颇似是打翻了颜料盒,只一般无二的丹红与天青颜色挥洒。 诚然,具备着玄家的精妙,可看去时,也无端的有着些诡异与呆板。 正当楚维阳思量着的时候,淳于芷最后的一声喟叹也随即传递过来。 「同样是混炼水火,内蕴阴阳,用妖兽血煞来蕴养熬炼,终归离着元门的手段太近,我早就知道的,准备好《黄庭午火三阳诀》与《玄阙子水七元诀》,那老虔婆早就想着开宗立派之后,以玄家清修妙诀为主,只是这两部功诀长久的束之高阁,罕有人经老虔婆的指点去修炼,我以为是还没到时候,可如今看,她似是早就已经备好了开宗立派的后手!」 话说到最后,那喟叹声中,便尽都是愤懑,愈发教淳于芷咬牙切齿起来。 毕竟这般看去,淳于芷这个庭昌山大师姐,早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像是个笑话了。 只是那魂魄灵光里显照出来的朦胧模糊的记忆,便教淳于芷一眼看到了这般多。 许是那个所谓的后手在将钟朝元的真灵封禁在鬼符之中的时候,也未曾想过,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处理方式,偏生教这道鬼符落在了楚维阳的手中,而偏生楚维阳身旁的法剑里面,是庭昌山的大师姐寄神而存。 一饮一啄之间,莫非天定? 正思量着,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再度响起。 「楚维阳——」 只一声呼唤,芷姑娘的声音忽地又沉默了下去。 楚维阳很是疑惑的挑 了挑眉头。 「芷姑娘,怎么了?」 知道听得楚维阳追问,淳于芷才又结束了沉默。 「不,没有甚么,我只是朦胧间的直觉,觉得这背后或许还有甚么更深的牵系,这道鬼符落在你的手里,不该是机缘巧合,怎么说呢,更像是昔日淳于淮将灵物送到你手里一样,冥冥之中,似是因果的力量作祟,似是天意命数悬照! 只是……具体是甚么牵系,我还未曾想明白。」 说及此处,淳于芷又沉默了起来。 楚维阳清楚,庭昌山的大师姐在罕有的动脑子思虑这些因果牵系。 当然,楚维阳也未曾漠视淳于芷的看法,更相反,楚维阳对于这般说法极为慎重,甚至迫切的希望淳于芷能够在下一瞬间就给出一道答案来。 毕竟,寄神在法剑之中的,是一位曾经驻足在丹胎境界巅峰,离着证道金丹都也只临门一脚的人物,这等魂魄真灵的无端直觉,很多时候几乎就已经是真相本身。 这会儿的淳于芷,更像是在知道了答案之后,反向去推导一个她觉得最可能的过程。 而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再度看向手中已经不再那般剧烈颤抖的鬼符与灵光愈发饱满的通幽圆镜。 愈往后,在钟朝元显照的神魂记忆的幻象之中,就愈发朦胧模糊起来,只有长久以来朦胧模糊的喊杀声,和连绵如雷霆的海浪汹涌声音,印证着钟朝元曾经驻守道城时的厮杀过程。 在后面,连声音都消减了去,悬照的幻象,也只剩了最纯粹的晦暗。 于是,楚维阳也逐渐明白了钟朝元的魂魄真灵疯癫的真正缘故,正是被人极粗暴的用通幽秘法抹去太多心神记忆的原因。 那无疑是一种远超越生死恐惧本身的酷刑,教一位修鬼道阴冥法的道子在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之后,都仍旧因着那种残酷的记忆,而溃散去了一切神智,在保存着更久远记忆的同时,面对一切都只剩了癫狂的本能。 可即便如此,可那个所谓的庭昌山开宗立派的后手,即便是将钟朝元折磨到了这样的地步,也只是抹去了魂魄之中的一段记忆。 严格来说,钟朝元真个死在这人手中了么? 似乎也不尽然,尤其是考虑到钟朝元乃是阴冥法鬼修,似乎只有真正的性命皆毁,连魂魄真灵都溃散去,魂飞魄散时,才算是真个殒命了。 于是楚维阳也十分质朴的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人不敢、至少是没有去做的事情,自己也不该去做,尤其是在淳于芷提到甚么因果命数之后。 一念及此,楚维阳再看向身前,那一面通幽圆镜上,封存着钟朝元抵至道城之前的全数心神记忆,封存着他泰半的魂魄灵光。 那一面柳木鬼符之中,封存着钟朝元最后象征着性命存在的魂魄真灵,一道在失去神智后,又被楚维阳抽走记忆,遂连癫狂都渐次消失不见的魂魄真灵。 楚维阳明白,鬼符之中的那道真灵,如今的状态已是极限,再继续消磨下去,恐怕就只有真正的溃散开来,烟消云散一条路。 因是,楚维阳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这般看,断没有继续再将那魂魄真灵拆分、炼化的可能了,长久的封存在鬼符之中,也怕岁月销蚀有溃散的风险,如今看,反而只剩炼入宝镜之中一条路可走了。 不是如同早先时这样,只是将灵光封禁在蝌蚪文的篆纹之中,而是彻彻底底的炼入宝镜之中去,被禁制贯穿的同时,也被一众玄奥的篆纹包裹、庇护、滋养着。 一如今日法剑之中的淳于芷一般,宝器存在,则一点灵光不散,从某种程度上讲也仍旧存活着,乃至于跃出肉身藩篱,长生久视起来。 可最 一开始的时候,淳于芷提及凝练宝器,是想着鬼符里封印着一道完整的离恨宫修士的魂魄,有他的道与法的支撑,足矣将通幽圆镜从符阵演化至宝器。 可如今,魂魄仍旧还是那个魂魄,可修士本身疯过了劲,只剩了痴傻…….z.br> 似乎一切还需得是楚维阳自己出手。 一念及此,楚维阳擎举起手中的通幽圆镜,伴随着念头的涌动,倏忽间,一道蝌蚪文上,那封存的灵光再度显照。 记忆幻影悬照,仔细看去时,却是离恨宫里,尚且青涩稚嫩的钟朝元,在数部宝器凝炼秘法之中反复的观看与抉择之中。 宽大的书桌上,钟朝元的手正要按在一部道书上,眼见得便要翻开。 遂见道书的封面上以古篆书就名目——《太阴通幽玄真宝鉴》。 也正是此时,随着楚维阳的念头变动,悬照的幻影忽地顿在那里。 楚维阳有着闪瞬间的犹豫,犹豫着自己在至于今日后,是否还要在别人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跻身成为离恨宫的不具名道子。 毕竟,这一切尽都是因果,还是因果中最为麻烦的法统因果。 正犹豫着,到底,楚维阳还是狠下了心来。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再说,唯恐有甚么道果感应,楚维阳也未曾去偷学人家镇教法门,只是学去一部宝器炼法,不涉及法统义理,也不涉及意蕴根髓。 于是,眼见得楚维阳摇晃手中宝镜,那幻象又要再度演变起来时,淳于芷的声音忽地在这一刻响起。 她清丽的声音之中,似乎满是些不大确定。 「楚维阳,你说,会不会是你早先时将《噬心唤命咒》外泄的缘故?咒法传到了莫岛主那儿,引着闫家长老去屠戮百蛇列岛,可偏生那一窝蛇蛋里边,却没有岛主的转世身,再想到这回灾劫,尽都是以海蛇为主,该不会是道法外泄的因由?最后才牵扯出来老母的开宗后手?」 这似乎是涉及到了淳于芷的不曾知晓之处,她只是这样猜度着,可从始至终却一桩事情都不敢确定。 问题此言,楚维阳稍稍怔了怔,旋即哑然失笑。 「怎么可能!传出去的是那劳什子《噬心唤命咒》,又不是甚么根髓法门,哪有那么大的能为?至多是别人随便念一念,老母那里不应就是了,还能有甚么?芷姑娘,你大抵是想的偏了,还是再往别处思量思量罢!」 闻听此言,淳于芷遂也应道。 「你说的也对,我再想想。」 原地里,楚维阳不禁摇了摇头。 往后,这等费脑力的事情,还是不麻烦淳于芷的好…… 第111章 太阴通幽玄真鉴(下) 淳于芷兀自思量着,原地里,楚维阳的心神已经再度放在了面前的通幽圆镜上面。 那洞照在通幽圆镜上方的回忆幻影里,是属于离恨宫的宝器炼法要诀在一点点展露出来,内里的文字与图录尽都朝着楚维阳的心神烙印而去。 与此同时,楚维阳凝视着的通幽圆镜的空洞双眸之中,那深邃的眼波尽头,似是有两道截然不同的灵光在其中交汇。 前世与今生的记忆一同涌现,恍恍惚惚之中,引动着楚维阳的心神与思绪,倏忽间洞照入真无幻有的境界之中,然后再去观瞧钟朝元的记忆幻影—— 只霎时间,关于《太阴通幽玄真宝鉴》的一切文字、图录、篆纹,尽都深刻的烙印在了楚维阳的心神记忆之中,不只是纸面上的分毫不差,那一脉相承的森森意蕴,更是不偏不倚。 但只是这样记忆下来仍旧不够。 钟朝元是真正在阴冥法鬼煞道上展露出非凡才情来的修士,是离恨宫这一代的大师兄,当他开始选择凝练这么一件承载着阴冥法、鬼煞道意蕴的宝器的时候,在当时的宗门上下看来,几乎等同于是在为自家宗门未来极可能存在的金丹大修士选择证道法宝! 可能钟朝元走不到那一步,但一定要在宝器法门上留足能走到那一步的潜力! 其元理之幽深,其义理之高邈,其手法之精巧,其数炼之繁复,都深深地超过了楚维阳的想象。 冥冥之中,楚维阳甚至有一种错觉,似乎只要自己在完整的掌握了这部《太阴通幽玄真宝鉴》之后,随着自己对于神魂之道,对于阴冥、鬼煞诸法的意蕴渐次精进,当其中的底蕴累积到一定浑厚的程度之后,几乎可以依凭着宝器的炼法,反向推演出一部完整的修行功诀来。 就像外丹之道乃是内丹之道的印证一样,宝器之道,尤其是具备着承载道果的潜力的宝器之道,其本身,几乎也是道与法在另一个层面的印证。 渐渐地,伴随着那记忆幻影显照到了最后,这完整一部道书的内容尽都被楚维阳烙印在心神之中,然后,楚维阳在原地里静静地闭上了双眸,磅礴的思绪肆意的徜徉在了这新涌现的记忆洪流之中,竭尽全力的将内里的意蕴消化吸收。Z.br> 与此同时,楚维阳那扣着鬼符的手,不时间随着思绪的变幻,微微的晃动着手腕,仔细看去时,似乎在虚虚的描摹着一道又一道的篆纹,渐渐地,楚维阳的动作也从生涩,逐步变得熟稔起来。 仿佛那浩瀚的记忆洪流之中烙印的幽深道法,本就是属于楚维阳的一般,本就是这磅礴心神思绪的一部分,只是早先时曾搁置了、遗忘了去,如今复又渐渐唤起了回应,渐渐从楚维阳的身上焕发出全新的活力。 而与此同时,眼见得楚维阳在记忆之中愈发沉浸,眼见得楚维阳的思绪愈发飘散的渺远。 定坐在一旁,青荷姑娘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凝视着那鬼符,凝视着那通幽圆镜,看向悬照的法剑,又看向闭目沉吟的楚维阳。 青荷那光洁的额头上,渐渐地瞧见眉峰蹙起,她仿佛在思虑着甚么,长久地时间里,兀自陷入某种不可言说的天人交战之中。 几乎有数次,青荷猛地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巴,像是打算说些甚么。 可总是又在数息的迟疑之后,青荷复又抿着嘴巴沉默下去,欲言又止间,复低下头去。 如是良久,良久。 直至某一瞬间,当青荷似是下定了决心,猛地仰起头来,准备对着楚维阳说些甚么的时候,可当她抬起头睁开眼,却正看着楚维阳空洞且平和的眼眸在看着青荷。 如是对视着,也不知楚维阳已经凝视着她多长时间。 倏忽间,青荷像是猛地 一惊,细长的脖颈处,隐约可见得青荷的喉咙吞咽的动作。 紧接着,楚维阳那喑哑的声音响起,说来也奇,只听得那声音,无端的,竟将青荷心中那闪瞬间的惊慌抚平了去。 「怎么了?是有甚么话想要与我说?但说无妨的。」 闻听此言,复又见青荷定了定心神,紧蹙的眉心稍稍舒展开来,方才听得她略显小心谨慎的声音响起。 「主人,百花楼中有一道秘法,一道嫁衣一脉的秘法,可讲求的却是于生死间传续,是修士陨落之前,将道法意蕴尽都凝炼在神魂真灵一点之中,而后传续给道法同出一源的另一人,彻底融入进另一人的心神力量之中,许是凝练的一道符咒,许是悬照在灵台上的道图一类。 我是想着……这等有证道潜力的宝器的因果,不见得比法统的因果差到哪里去,也许这部嫁衣一脉的秘法,能够给到主人这儿甚么借鉴,说到底那魂魄真灵与死也无异了,还不是咱们怎么摆弄怎么是?或是将秘法再调整一二,或是干脆逆练秘法!将那道魂魄真灵顶在前头! 到时候,是主人在驾驭宝器中阴魂而已,而施展阴冥法、鬼煞道玄奥的,则是那真灵本身,仍旧是离恨宫的人在用着离恨宫的法统,许是能教主人少沾些因果……当然,别处里消去的因果,总也要在另一处找补回来,这样,主人许是与百花楼的因果,又要多交织一道了…… 奴婢犹豫,本身也是犹豫在这里,咱们相处这么久,从来没见主人问过最初刚刚相逢时的事情,可我想,主人心中许是已经猜到了答案,无外乎是因果二字而已,我是为雨亭师尊来打前站的,师尊又不只是为的谁来的,总归,没想着由我来了结因果,哪怕只是其中一部分。」 事关自家师门,事关两宗因果,事关百花楼法统。 罕见的,连师尊的事情都敢施展些心思伎俩的青荷姑娘,反而愈发显得慎重起来。 而一旁的楚维阳,却颇诧异的看着青荷,思绪随着她的话发散开来。 许是能够从嫁衣一脉的秘法想到这一步少沾染因果,已经是青荷姑娘的极限,可许是刚刚记忆离恨宫法门的缘故,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前世今生的记忆倏忽间又翻腾起来。 张冠李戴、马甲、顶名冒姓、借壳上市…… 只闪瞬间,这些记忆尽数都翻腾在楚维阳的思绪里面,倏忽间,像是那一点魂魄灵光在楚维阳的眼前炸裂开来,借着通幽法门,借着嫁衣秘法,恍若是天地开辟,清升浊降,引着那一道灵光,一方全新的瑰丽世界在楚维阳的眼中显照出来。 一念及此,楚维阳复又凝神看向青荷。 许是刚刚鼓起了勇气,可是与楚维阳说出了这番话之后,青荷姑娘复又陷入了某种无端的懊悔之中。 正此时,忽地见楚维阳的声音传来,第二次将青荷的心绪抚平。 「青荷,这天底下的因果,从来都不是某一人能说了算了,任是谁怎么样的周密安排都没有用,哪怕是金丹大修士,也需得知命数无常,许你今日坐在我的身旁,想到了此处,又说得了这番话,已然是天意昭昭。」 闻听得此言,仿佛是荷花盛开,青荷的脸上陡然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 她心底里最后一点晦暗的踌躇情绪,也在这一句话中,烟消云散去了。 再紧接着,不等楚维阳追问那嫁衣一脉秘法,便忽地见青荷笑靥绯红,瞥了眼那通幽圆镜,盈盈开口道。 「奴婢的魂魄可是凝成符咒奉在主人掌控之中,那嫁衣秘法便在妾身记忆里面,主人何不……自己去找找看?」 话音落下时,已是花香升腾。 ----------------- 外 海,极深处。 长久的风暴兜转,无垠的水汽被席卷在了空中,被席卷到了罡风呼啸的天穹上。 因是,那水汽雾霭的上空,厚重阴沉的天穹愈发显得晦暗,偶然间看去时,几乎与翻腾着怒浪的汪洋大海也没有甚么分别了。 天与海混同一色,几乎教人分不清哪里才是人间去处。 正此时,汹汹风暴之中,倏忽间一道晦暗的灵光划破厚重的雾霭,仿佛是一柄利剑将层叠经幢割裂。 再看去时,那灵光在一片飘摇之中,终于还是艰难的悬照在了半悬空中。 晦暗的灵光里,是一道清瘦的身形从中走出,仔细端看去时,正是百花楼六长老。 只是这会儿观瞧去,许是天色映衬,她那原本洁白的面容,遂也显得晦暗起来。 许是感应到了甚么,这会儿,六长老颇有些绝望地朝着西面看去,那遥遥注视的方向,仿佛是洞彻了层层水雾,直看向了天武道城,看向了楚维阳与青荷立身所在的地方。 可她注定未有这般的神通,极目远眺,入目所见,除却晦暗,只有更晦暗的色调。 正此时,轰隆一道雷霆劈落,六长老倏忽间回首顾看向来时的方向,远远地,一片暗红的血煞气焰渐次蒸腾,弥散在水雾风暴之中,浸染向四面八方,恍若是这幽暗世界本不该有的一抹黄昏霞光。 紧接着,那是血煞大幕之中明灭不定的明光。 「嘿!百花楼的婆子,不在你那乌龟壳里好生待着,非要出来寻死!与耶耶厮杀也敢分心?待杀了你,生吞掉那九炼丹胎,许是耶耶入金丹化形就在眼前! 死来——!」 第112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天武道城,丹宗坊区,庭院静室中。 书桌旁,已不见了青荷姑娘的身形,只有那宽大的木屏风后面,渐次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再静听去时,却是青荷姑娘的呼吸声愈发显得悠长起来,已然昏沉的睡倒在云床上面。 到底只是炼气期境界,许是方才一番传法,已经彻底耗去了这会儿她的精神活力。 自始至终沉默的观瞧着这一切,直至此刻,淳于芷方才冷哼一声,有颇愤懑并且颇讥诮的声音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哈!小丫头片子,时时不忘着与人添堵,打从头一回见面时就这样,可也不想想自个儿几斤几两,姑奶奶能做得事情,丹胎境界的奥妙,又岂是小小炼气能够懂得?」 闻听此言,反而是楚维阳哑然失笑。 「芷姑娘,说来我也是炼气境界来着……」 霎时间,心神之中没了声音,而一派寂静之中,楚维阳复也将全数心神都沉浸在了嫁衣秘法的要旨之中。 良久时间的细细思量,随着嫁衣秘法一同涌现在楚维阳心神之中,同样有通幽秘法,以及楚维阳从钟朝元魂魄真灵之中感受到的阴冥法和鬼煞道的意蕴。 与此同时,淳于芷也不再思量那背后可能存在的、缥缈朦胧的因果牵系,这会儿真正的驻足在丹胎境界,高屋建瓴一般,观瞧着诸般道与法的交织,静听着楚维阳的思绪与义理,然后以清澈的声音说这些言简意赅的要旨。 良久的时间过去。 等楚维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空洞的眼波深处,恍若是有浩瀚的星海悬照,仔细看去时,却是手中那面通幽圆镜的映照。 与此同时,楚维阳遂扬起另一只手,将鬼符按在了通幽圆镜的正中央。 恍若是亿万众星河恭维大日辰阳,在柳木与炼金碰触的那一瞬间,楚维阳完整的开启了鬼符中的禁制锁链。 唰——! 恍若是阴风回旋,恍若是鬼声呼啸。 闪瞬间,一道晦暗却又明亮的灵光,从那鬼符之中显照,还未等那灵光真切的展露出属于本身的赫赫声威,原地里,通幽圆镜上明光一转,霎时间,恍若有无形无相的洪流从一道道蝌蚪文上流淌而过,只霎时间,便似是有亿万道明光从镜面上交汇,化作一道大网,将钟朝元的魂魄真灵兜罩住,而后紧紧地拘禁在了通幽圆镜之中。中文網 可这会儿,被镇封在通幽圆镜之中的,不是甚么楚维阳艰难从鬼符中牵引出来的丝丝缕缕的魂魄灵光,而是一位驻足在筑基境界巅峰的阴冥法修士的魂魄真灵! 早在鬼符之中的时候,哪怕是临死前被通幽秘法折磨到神魂疯癫,钟朝元都凭借着本能,以魂魄力量开始反向炼化鬼符禁制。 这会儿,封禁钟朝元魂魄真灵的,更是曾经残忍折磨过钟朝元的通幽秘法符阵。 仿佛是那些经历仍旧在钟朝元的魂魄极深处烙印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霎时间,灰黑色的灵光从通幽圆镜上倏忽间悬照,无端的裹挟着阴风,便要抹去其上那一枚枚蝌蚪文,而后挣脱束缚,以元门无上蛮霸意蕴冲霄而起。 好在,楚维阳以炼金熔炼成这面符阵宝镜,坚韧的宝材抵住了最初时的反扑,只是剧烈的震动仍旧透过通幽圆镜传递到楚维阳这里。 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不敢再怠慢,翻手间,先是一枚灵石捏起,被楚维阳垫在了舌头底下。 紧接着,一捏灰黑色的药粉被楚维阳搓在指尖,然后细密的洒在平放的通幽圆镜上面。 与此同时,悬照在身侧的法剑洒落剑气长河,春时剑与夏时剑一内一外,交错缠绕,凌厉杀机引而不发。 然后,楚维阳翻手间 取出一枚早先备下的柳木鬼符,内里封存着一道筑基境界妖兽魂魄。 将鬼符碰到面前,楚维阳沉沉地一道呼吸,灰黑色的烟尘消弭在楚维阳悠长的鼻息之中,霎时间,一道浅淡的记忆洪流冲入楚维阳的心神里,还未显照,遂在一道剑鸣声中被搅碎,而后,残碎的洪流坠入中脉,直往胃囊丹鼎跌落去。 这一回,没有甚么情绪掺杂,没有甚么剑意蒸腾。 灶炉火烧灼之中,那些残碎的记忆碎片被无形的锤锻着,火与光的交击之中,是楚维阳在逆练通幽法与嫁衣术——但见丝丝缕缕的晦暗灵光从楚维阳的灵台上垂落,然后随着那些残碎记忆的熔炼,这些晦暗灵光渐次融入了其中。 不知何时,当焰光熄灭了去的时候,只一道晦暗的魂魄灵光悬在丹鼎之中,仔细看去时,是一段似是而非的记忆幻象显照—— 依稀间,是满目的断壁残垣,是一众饿的面黄肌瘦的小孩子,是几个整日里满面愁容的中年人,其中以一光头壮汉为首。 那是楚维阳幼年时的记忆,可似乎又和楚维阳曾经的经历有所不同。 悬照的记忆幻象似是极度凌乱驳杂,不时间,还会有快进,会有插叙、倒叙。 偶然间的一闪而逝,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孩子病恹恹的躺在云床上,他的身边站着盘王宗的一众年长修士,他们不时间忧心忡忡的低头探看一会儿小孩子,然后又站起身来,小声的说着些怪话,,甚么「一体双魂」,甚么「再寻一具肉身」,甚么「送到别处去留个后路」…… 然后,这些凌乱的记忆,在一众剑宗修士杀入盘王宗山门来的瞬间,戛然而止。 再睁开眼的时候,楚维阳空洞的眼眸之中似是隐约有所波动。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然后一手捏着法印,刷落在通幽圆镜上面。 通幽术可以汲取人魂魄记忆,那么逆练通幽术,也该能将一段魂魄记忆给予别个。 于是,钟朝元的第二次人生,他一切记忆的源头,便尽都在那断壁残垣的盘王宗山门开始。 许是过往的记忆在以一种钟朝元都未曾想到的方式将他淹没,倏忽间,那通幽圆镜的震颤竟消弭了许多。 楚维阳并未曾尽善尽美的去将那段记忆「编织」到完美,他甚至回忆并不真正的等于曾经经历过的时候,有时候极漫长的岁月过去,可能只是某一瞬间的恍惚,某一个深刻的画面烙印,等再回想起来的时候,许就教人浮现出实则与往昔并不大相同的美好感慨来。 他只需要将那些深刻的画面,某一瞬间的恍惚教给钟朝元,自然会有蔓延开来的思绪,替楚维阳将记忆编织到完整的地步。 反而是记忆太过于清晰,太过于真切,反而教人觉得虚假且不切实际。 而且,楚维阳也并未曾一股脑的就将自己编织的记忆全数灌注进钟朝元的魂魄真灵之中去。 那原本凌乱的记忆,被楚维阳再度割裂成好几截。 在第一次的逆练通幽法与嫁衣术之后,那些物归原主的记忆碎片,很好的与钟朝元的魂魄真灵粘黏熔炼在一处,看着那稍稍显得灵动的魂魄本源,竟似乎是心神记忆原本就该这样一般。 紧接着,楚维阳的目光落在了通幽圆镜的某一处蝌蚪文上,灵光显照的瞬间,楚维阳以嫁衣术为引,复将这段钟朝元初入离恨宫山门的记忆,与他的魂魄真灵牵系在一处。 这一回,那道魂魄灵光并未曾回归真灵处,楚维阳只是简单的将记忆贯连,将气机牵系起来,甚至在这样的过程中,楚维阳接连数道法印打落。 那是《太阴通幽玄真宝鉴》之中记载的篆纹。 霎时间,那自蝌蚪文中,自魂魄灵光里,随着记忆 一同涌向钟朝元魂魄真灵的还有一道篆纹交缠化作的禁制锁链。 锁链从真灵中贯穿而去,罕有的,钟朝元的魂魄真灵却不曾有挣扎与反扑。 那呼啸与呜咽的阴风,这会儿听来,竟像是有一道低沉的呼吸声从宝镜之中传出。 一道,两道,三道…… 曾经被楚维阳拆分的记忆,就这样回流而去,只是偶然间,楚维阳流畅的动作会顿住,然后某些关乎于钟朝元一切性格培养与变化的记忆碎片,尽都被楚维阳仔细的挑选、剔除出去。 然后,楚维阳再替代以自己「编织」过的记忆片段,又或者是从鬼符之中汲取来一道妖兽的灵光,复搅碎其中记忆,然后填补在蝌蚪文之中,成为钟朝元某一段时期的记忆空白。 渐渐地,钟朝元的魂魄似乎因着楚维阳的记忆填补,在炼入宝镜之中的过程里,似也真个被抚平了痛楚,他不再那般癫狂,逐渐有着全新的思绪与念头从他的真灵之中生发。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丹鼎之中,最后一缕记忆碎片逆练而去。 紧接着,一道模糊又熟悉的魂音,从宝镜之中生发出来,冥冥之中,复又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玄冥丹鼎内,五炁脉轮中。」 「御诸煞而演四时,掌水火而降龙虎。」 「古元门圣教独根苗,今历劫混炼诸宗法。」 「……」 「截云法剑元胎灵韵道果虚君。」 渐渐地,随着那魂音一遍又一遍的回响,那独特的音韵震颤在钟朝元的魂魄真灵之中,然后,连那最细微处的些许不谐,便也这样熔炼于一点真灵之中,看起来恍若浑然天成一样了。 良久,良久。 当一道灵光从宝镜之中兜转而过。 倏忽间,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你……我……你是……楚……」 没等这句话说囫囵,楚维阳便以一种极悲怆的声音,透过宝器的禁制锁链传递到了玄真宝鉴之中。 「钟朝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也折损在外海道城了!错非是因果之力牵系,教我偶然间收拢到了你的残魂,许是连你这点真灵都要在癫狂之中溃散开来!你……天爷!缘何一日悲喜交集!至于今日,盘王元宗独独又剩我一人苟活!朝元,长老他们……尽都死在了镇魔窟中!」 话音落下时,玄真宝鉴里,钟朝元熔炼入宝器中的真灵忽地从混沌朦胧里沉默了下来。 他也不知是因为甚么缘故,只是在楚维阳话音落下的瞬间,有无边的悲怆从记忆的深处袭来,将他的一切思绪淹没。 他只觉得悲伤。 「唉……」 -----------------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113章 妖言惑人污气运 远远地,宝瓶江已经浮现在了楚维阳的视野尽头。 乍看去时,仿佛横铺在地面上的葱翠绿毯被一道银白色的丝线将边沿缝的紧致,仿佛是天工造化成了一派自然隽永。 可再仔细看去时,又似是那织女露了怯,本该平整的翠玉厚毯,在边沿处变得参差不齐,扭曲的纹路里,是偶然间水沼与泥丘相交织的凹凸起伏。   第114章 五毒道人修罗计(求追订!) 唰——! 一道道峥嵘的气机由远及近的抵至而来,像是一柄柄利刃,划破了烟雨大幕,遥遥指向楚维阳这里,似是已经锁定了楚维阳的气机与身形,那由远及近,疾驰而来的一众身形,恍惚之间,竟教楚维阳看出了些恍若蛇信吞吐一般,若隐若现的杀机。 下一瞬,楚维阳扬起手,将玉符擎在掌心。   第115章 辨正邪谢姜问心 短暂的凝视之后,谢成琼这才伸出手,将谢姜眉心处的那道符咒摘下。 于是,厚重的经幢大幕后面,随即传出了谢姜那稍有些粗重的喘息声音,紧接着,谢成琼颇责备的目光看向了谢姜这里。 「姜儿,这一遭带你出来,是想着教你随姑姑在外面一同走走,权当散散心了,免得道城中只顾得厮杀,激起了心中的凶戾,愈发想不明白之前的事情,整个人彻底的走上歧途。 可你刚刚那般态度,成甚么样子?范老能说这话,是因为他驻足在丹胎境界,如今也没了多少寿数,到了寿元大限,大修士之下,数他这类最肆无忌惮,可你呢?你又是甚么境界? 正东面二十四道城出来的都是些甚么样的修士?不是像元门的玄家修士,就是像玄门的魔教崽子,你刚刚若自顾自的大喊大叫,得罪的就是这一行所有的人,替谢家得罪了所有人! 如今眼里真个除了正邪之别就没有别的了?怎么,只要还有魔门修士在,你就不活了?若真个如此,你需得先把咱谢家从上到下杀个干干净净,才好真个言说那劳什子的除魔卫道。 有些话,人家自个儿说出来许也只是当个借口而已,到了你这儿,听听得了。真个深信了去,虽不能说是错,可你又晓得趋利避害,也顾及着行事有杀身之祸,平白成了个笑话!」 这番话,似乎谢成琼已经不只是第一次与谢姜言说了。 甚至起初时,谢成琼的声音还颇郑重,到了中间,情绪激昂起来之后,言语间更满蕴对于剑宗这套说辞理念的讥讽,可最后再落回到谢姜身上的时候,复又像是在倏忽间泄去了心气,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她本就不是善于以言辞劝诫于人的心性,即便是面对谢姜,这样的反复劝说,似乎已经是谢成琼所能做到的极限。 除却那一身的血脉,她逐渐发觉谢姜与自己之前的牵系,正随着这一次次的认识加深而渐次斩断开来。 有时怒其不争,有时复又觉得自己的怒气太过没来由了些,可再见到时又想说,说罢复又觉得百无聊赖。 似乎一切都与之前的数度劝说时没有分毫的区别。 谢姜半低着头,好像又是那种无动于衷的沉默。 心底里无端的叹了一口气,正当谢成琼要偏过头去,不再看谢姜的时候,忽地听闻了她稍稍有些低沉,却又平和而郑重的声音。 「姑姑,姜儿晓得了;这天底下的事情和道理,或许并不在宗门的典籍,不在那些古书的文字里面,我晓得,姑姑你是为得我好,这些话里,有些事儿我能明白,有些事儿我一时半会儿还不明白,但我愿意想,不再固执己见,愿意再去看看那本真到底是甚么……」 许也是头一回这样与谢成琼说话,谢姜的声音愈发低沉下去,说到最后,分明意思已经表达明白,却又像是不晓得该如何收场一般,竟欲言又止起来。 这一回,将谢姜的话听得了真切,原地里,谢成琼脸上的笑容遂变得灿烂起来。 谢姜到底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发自内心的话,还是为了应付自己这个做姑姑的,谢成琼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 有时候,许是只有这么一句话,便够了,说到底,往后是生是死,终归是谢姜一人的造化,自有天泰道城在,谢家便不至于衰颓、亡绝。 「好,那便再去看一看……」 正这样说着,漫天晦暗的风雨更盛,宝瓶江畔,原本平整的葱翠绿毯,已经在这一众人的厮杀之中,变成了泥泞的血色泥沼。 血腥气息萦绕在四周,弥散不去。 放眼望去,四下里,唯独楚维阳擎举着油纸伞,立身所在的土丘,尚且见得原本雅致景象。 这会儿,风雨愈发汹涌,乍看去时,那把油纸伞似乎已经成了摆设,细密的雨幕已经渐次打湿了楚维阳衣袍的下摆。 可是此刻,所有停止了厮杀,从生死之间的挣扎之中渐次走出来的一众人,在气喘吁吁的看向楚维阳这里的时候,任是谁,都下意识的将目光最先落到了那柄油纸伞上。 他们仿佛仍旧在惊魂未定,恐惧着那伞沿上在下一瞬间便会有乌光显照,然后化作箭矢,化作水火漩涡,复将他们之中一部分的性命销蚀了去。 天可怜见,从头到尾,这群人只是在刚刚见面的时候,想要开个顽笑,想要称一称这位「五毒道人」的斤两而已。 可是因着这个似乎无伤大雅的顽笑,他们却需得付出生死拼杀的代价。 这会儿,无穷的冤屈情绪涌动在他们所有人的身上,教他们浑然忘却了那个顽笑本身的恶意,以及万一楚维阳稍稍落入下风之后,极可能要面临的羞辱,乃至于是殒身之厄。 他们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仍旧牵系着钟朝元的部分记忆片段,此时间的楚维阳好似也具备了堪透人心神魂魄的阴冥法神通一般,那隐没在帷帽下的视线像是具备着真切的力量,只环视着众人,便已经猜度到了诸修的心绪变化一样。 于是,下一瞬,楚维阳轻轻地转动手腕,一滴滴水珠被从油纸伞上甩落,划破雨幕的瞬间,旋即教诸修猛地一惊。 那惊诧的情绪还未平复下来,诸修仔细看去时,这才瞧见那水滴之中不见丝毫的灵光,倏忽间便融入风雨之中,消失不见了去。 紧接着,楚维阳那喑哑的笑声,才渐次响起,幽冷的仿佛从鬼蜮之中传出来的一般。 「怎么,还要不要继续玩一玩?你们大可以仍旧不服气的,斥责贫道杀心过甚,辱骂贫道不顾大势,你看,借口我都替你们想好了,还有没有打算继续玩下去的? 反正,只六七人能做成的事情,我一人去做也没甚么的。」 分明是同样的境界,分明诸修也明白,合力出手,许是楚维阳也不敢有定胜的信心。 但是在那蛮霸意蕴扑面而来的瞬间,诸修从驻守道城的长久杀伐之中锻炼出来的麻木感觉烟消云散去,他们几乎被骇去了心神,只觉得眼前的人愈发像是甚么鬼魅,字里行间尽都透露着血腥气息。 于是,良久的沉默之中,始终未曾有人再言语些甚么。 楚维阳复又轻笑了一声,这才将手中的玉符擎举起来,明光再度显照的瞬间,随即与诸修腰间悬挂的玉符气机牵系在一处,历经过闪瞬间的交织与共鸣之后,那气机的交织愈显圆融和谐,显照的明光也随之消弭于无形。Z.br> 于是,不复早先时的冷肃,楚维阳的声音变得平淡起来。 「立身在贫道身后,你们七人,就算是天锐道城全数来护送宝药的修士了,接下来,该是天斗道城参与这回宝药护送的修士将到来了。 都是元门中人,谁也用不着骗谁,天斗道城来的道友们,许也要与贫道、与你们开一番顽笑罢了,可这一程是紧要事情,由不得这等心思散漫之辈,刚刚贫道是怎么应对的,等会儿时,咱们就怎么应对。」 不见了那阴森的话语,楚维阳只是平淡的语气,竟教数人听出了些温柔和安抚,而一声「咱们」,更教数人登时间眼花耳热的低下头去,仿佛直至此刻方才明白过来—— 这五毒道人竟与自己才是亲切的,刚刚那会儿的试探,实在太不应该,自己此刻能独活亦是侥幸,那些殒身惨死之辈,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一念及此,再看去时,原本因着厮杀而显得颓靡的人,竟然在楚维阳这番话下,陡然振奋起来,那看向楚维阳身形的目 光里,竟带了几分的羞愧与亲切。 于是,他们拱手的拱手,作揖的作揖,接连低声下气的说着些客套话,这才缓步走到了楚维阳的身后,甚至不敢去看楚维阳这儿,可当立身站定的时候,再望向远天的朦胧雨幕,似陡然间气势也渊渟岳峙起来,仿佛那一大片的血腥泥泞,竟也似是在自己的逼迫与注视下造就的一般。 恍若越过了某道无形的界限,然后站在了生与死的另一边。 渺渺层云上空,经幢帷幕后面。 这会儿,谢成琼看向楚维阳,她的脸上复又有笑容浮现,不似是刚刚那般灿烂,可是任谁看去时,都能够从那笑容里发觉到源自于内心的满意,源自于意蕴之中的赞许。 而不知想到了甚么,她忽地回首看向了长久沉默之中的谢姜。 这会儿再看去时,却见谢姜探看去的目光也是那样的认真。 她像是第一次摒除了正邪之间的成见,尽量的用一种平和的心态去看待一个元门众人,然后只这么眨眼的功夫,她的脸上便尽都是若有所思、震撼惊诧与不敢置信等诸多情绪接连涌现。 谢成琼笑了笑,复轻声开口问道。 「姜儿,你看着他,想到了甚么?」 闻听此言,谢姜开口时,神情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我想到了曾经见长老他们在山中与弟子训话时,说及正邪,说及历劫,说及因果……说及许多事情的时候,似乎……似乎与这人也没甚么分别,难道正邪之别并不存在么?不,想来该是有分别的!那么难道是长老与这人之间没甚么分别么?不,这人不过炼气,差距却实则是切实地,可瞧见他这般行事,无端的,却只教我心寒。」 闻听此言,谢成琼脸上的笑意更甚。 「不用心寒,便是这样心性的好根苗,在我元门之中也不算多见,至于说你们宗那些长老们和他之间的区别,那群老梆子打心底里却还要比这人疯癫更多! 好孩子,教你大开眼界的事儿多了去了,无妨,再多看一看罢……」 第116章 丹韵五煞符经咒 宝瓶江畔,倏忽间已经是半日光景逝去。 原地里,楚维阳立身之处的土丘仍旧葱翠如故,可是在楚维阳的面前,那本应该是平整的葱翠绿毯,却彻底在一次又一次血腥的厮杀之中,从泥沼变成了泛着血水的水泽。 宝瓶江中反渗过来的江水,自外海裹挟而来的风雨,还有那些修士性命陨落之后流淌出的鲜血。 这一切的一切将楚维阳眼前的泥泞地淹没,最后,彻底瞧不出了原本的样子,也更不见了丝毫自然的葱翠绿色,起先时尚且是暗红颜色,许也有太过晦暗的齑粉散入其中,到后来便直接变成了乌黑颜色。 只是那血腥气息一息更胜一息,愈演愈烈之间,恍若是真个阴冥鬼蜮、黄泉孽河显照于世。 而经过最初时招待天锐道城诸修的阵仗,再后面,从迎接天斗道城开始,一批批的元门修士抵至此地,果然尽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极恶劣的试探方式。 长久以来驻足在道城城头的厮杀,教他们愈发淡漠生死,自觉地已经看惯了这些,遂觉得麻木,遂翩翩然之中沾沾自喜起来,仿佛觉得这便已经是心境的超脱。 直至楚维阳帮他们再度唤醒对死亡的恐惧。 他们方才从恍惚之中发觉,比起那数之不尽的妖兽更狰狞可怖的,从来都是和他们长着相似面孔的同道修士。 不,许是即便面孔相似,五毒道人那隐藏在帷帽下的面容,也该是更狰狞可怖一些。 但当然,一场场这样的厮杀之后,后面再到来的道城诸修,感应着风雨之中弥散不去的血腥气息,愈发显得踌躇与谨慎起来。 可愈是这样,仿佛愈是激发了楚维阳心中的恶意与凶戾一般。 一边是言语间的挑拨,一边是暗中吩咐诸修潜藏身形。 可这样的法门,效果也未曾持续太久,到了后面的时候,瞧着那乌黑颜色的水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宝药护送的要务还没开始,先一步抵至的人便已经被屠戮殆尽了呢。 任是谁都能瞧出此间厮杀的血腥,因是,不论是楚维阳怎么样阴阳怪气,却再没有道城的修士有甚么过分的举动与反应。 毕竟,都是元门出身,他们许是脾气差些,却又不是真个脑子蠢笨。 尤其是当后面的道城修士们接连做出相同的选择,在那乌黑颜色的水泽面前,竭尽全力的施展着话术,朝着楚维阳这里说出些天衣无缝的话,那些阿谀奉承的言语更像是不要钱一般兜头砸落下来。 知道的,五毒道人也只是个炼气期修士而已,不知道,还以为这五毒道人是甚么早八百年就登临金丹大修士境界的老怪物。 可饶是如此,楚维阳那接连不休的、甚是遗憾的叹息声,却仍旧教人心惊肉跳。 这该是一回护送任务罢? 怎么还没见得宝药在哪儿,来护送的人就先一茬又一茬的倒下了。 端看去时,这五毒道人似仍旧意犹未尽。 甚么煞星也似! 只是唯有楚维阳自己清楚,这即将启程的一行会有多么样的险要,依照杜瞻的说法,许是妖族中善变化的妖修就潜藏在这些人之中,最差也是精通血煞道的孽修,在准备伺机毁掉这批宝药。 因着是丹宗总舵中挑选出来的护卫首领,楚维阳领受了任务,可他明白,面对这样一批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元门与散修之中的煞星,任何精妙的言语,都不如修士真切的殒命在他们面前更具备说服力量。 在这场无形的试探之中,在这场无形的气势相互攻伐里面,楚维阳必须一步都不能退,他甚至不能将脚步停顿太久,必须是得这样冷酷的、蛮霸的、原始的杀伐,才能够真正震撼住这些原本桀骜不驯的人。 而猜疑一旦在人群之中蔓延开来…… 甚至之后的路上,稍有不慎,稍稍露出些竭力的表征,这些刚刚还极尽阿谀奉承的人,便也会陡然露出锋利的獠牙,最先毁掉的会是那批宝药,紧接着殒命的会是送来宝药的丹师,楚维阳便会是紧随其后的第三人。 帷帽下,楚维阳冷漠的目光从一众修士的身上扫过。 他已经尽力用生死攻伐的方式,筛选过了一部分人,所有身上妖气过重以及疑似修行血煞道的修士,都已经被楚维阳悄无声息的坑死在了早先的厮杀之中。 可到底不是甚么一劳永逸的法门,到了后来,警醒了来人,好多道城中的修士便是死活不出手,这样的筛选过程便也只好戛然而止。 楚维阳平素自觉地不是那善使阴谋诡计的人。 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这等手段至于此时也都用尽,再无法从人群之中细细分辨出甚么,楚维阳也只好准备着等携带宝药的丹师现身,然后谨慎上路,走一步看一步,随机而应变了。 正思量及此处,楚维阳擎举着手中的玉符上,明光消弭。 最后一队道城修士的玉符,也与楚维阳这里气机交织共鸣,算是记载进了这一桩任务的名录上面。 也正是在此时,倏忽间有破空声从宝瓶江西面响起。 电光石火间,楚维阳循声看去时,遂见一道乌色水光由远及近的破空而至。 还未瞧见内中的修士身形,楚维阳遂先挑了挑眉头。 这般灵光,这般意蕴,好似是《水韵真丹五炁雲霁经》! 这等感触刚刚自楚维阳的心神之中生发,待得那道念头还未彻底从他的思绪里面散去的时候,那道乌色水光已经越过宝瓶江,抵至了诸修近前。 水光散开,倏忽间延展在无垠风雨之中,好似是化作了一道经幢大幕。 再看去时,一男一女的身形从灵光之中走出。 楚维阳只瞥了那男人一眼,便不再去多看,这类气韵的丹师,楚维阳几乎天天都会在丹宗坊区与养伤营地中瞧见。 下一瞬,楚维阳的目光就落在了凌空而立的那位女修士的身上。 乍看去时,一眼间瞧见的就是满目的风霜。 仿佛一个曾经风华绝代的人从光阴大幕里走出,稍稍花白的鬓角与略带皱纹的眉眼仍旧无法抹去她身上那独特的意蕴, 仿佛她只是立身在那里,便是岁月光阴的变迁本身。 可无端的,楚维阳却有一种恍惚错觉,仿佛觉得自己早先的猜测在被进一步的印证。 下一瞬,那中年女修缓缓开口道。 「丹宗的修士,本宫已经将他带到了,道城里还有要务,接下来这一程,便须得由你们护送了。」 「你们也都是驻守道城许久的好手了,无需本宫多言,也该明白这些宝药炼成静心丹药,对于各个道城意味着甚么。」 「只是安稳的护送到天武道城去,便是大功一件!」 「彼时,七十二道城当面,自然不吝赏赐,不只是记勋那么简单,那些本来只属于圣地大教修士的宝丹、秘法、符咒,乃至于修行的功诀、法门,尽都会向着你们敞开兑换的渠道。」 「便像是你,五毒道人。」 闻听此言时,楚维阳不喜反惊,只中年女修意味深长的这么一声呼唤,楚维阳冥冥之中便有一种感触—— 这人也看透我的跟脚了!至少,这人看透我身上《雲霁经》的意蕴了!坏也!坏也!说一梦入古时而得传承,这样的屁话,人家传承了多少年的元门世家,怎么会信! 明明法统传续上真个是一脉,可这回却真真说不清楚了! 一时间,楚维阳心急如焚,可表面上,楚维阳仍旧安稳如山,听得了中年女修的呼唤,旋即恭敬的躬身一拜。 「晚辈在。」 旋即,那中年女修笑了笑。 笑声回响开来,随即教楚维阳松了一口气。 「不用这样紧张,你这后生也算是吾元门的好根苗了,行事很得本宫喜欢。」 「唤你出来,只是要拿你举个例子而已。」 「五毒道人哈,别的不说,那水相毒咒使的不差,说起来,与吾天泰道城谢家行事风格,还颇有几分相类呢。」 一时间,楚维阳的一口气又猛地提了起来。 「当然,吾谢家安身立命的《雲霁经》,你这等跟脚,是没甚么福分了,可到时候,兑换的名录里有一部《丹韵五煞符经咒》,倒确实是与吾家《雲霁经》一脉相承的道杀伐咒术,只是需得用得五行,家中历代修行的人少之又少,这回才放进名录中去。」 「彼时你若是将这桩事情做得好了,兑换上这么一部咒法,这五毒道人的名声,许是才更名副其实呢。」 闻听此言,楚维阳只觉得那字里行间尽都是言外之意,他像是听明白了,可一时间那欢喜太甚,又唯恐是自己听差了。 电光石火间,他赶忙低下头去。 「弟子多谢前辈指点!素闻谢氏乃吾元门故老相传之世家,古今传续不绝,今日得闻指点,果如醍醐灌顶,晚辈感激莫名,此中恩义、因果,断不敢忘!」 闻听此言,霎时间,那中年女修遂又轻笑起来。 「只三两句话,还点破了这咒言的根底呢,实不值得你这样道谢,这灾劫里,纵有甚么收获,也都是自个儿用命挣来的,谢我做甚么?且好生去做罢,本宫今日与你有这两三句话的缘分,这会儿倒真个希望能将那部经咒送到你手上去呢。」 Z.br> 第117章 叹贼子殊为可恨 风雨呼啸而过,可是烈烈风中,那土丘的周围,却是一阵热烈的沉默。 热烈是因为那中年女修的言语之中所描绘出来的美好景象,沉默则是对于这样一位出身的修士的尊敬姿态。   第118章 唤玄机血煞道主 渺远朦胧的一整个寰宇之外,那模糊的雷鸣声透过光晕传递到了闫见微的心神之中,渐渐地,那雷鸣声被割裂开来,渐次教闫见微将那煌煌之声听得真切。 那是教他熟悉却又陌生的咒言。 那是对于他而言几若是亵渎、悖逆与侮辱的咒言! 只闪瞬间,他彻彻底底的洞彻了这背后的全部因果与天数。 那咬牙切齿间生生从牙缝里崩出来的嘶吼,是他对楚维阳的愤恨,也是对于自己早先所作所为的懊悔。 算计剑宗截云一脉的历劫补经,算计那个身上沾染着剑宗灵物的盘王宗魔修,他闫见微,或者说她丹霞老母,身为金丹大修士,本可以有千万种方法。 可是当初的一念之差,许是立身庭昌山道场这些年太过安稳了些,她选择了将一部《噬心唤命咒》暗藏在闫见明的乾坤囊中,以此去算计楚维阳,可却偏生小觑了他的胆气,小觑了他的所作所为。 一朝法门外泄,再至于今日,这等境遇,教闫见微几乎有着自食苦果的酸涩心绪。 然而,随着那一道道雷鸣声从悬照的光晕之中连绵传递到他的心神之中,引动的也不知是闫见微翻腾的情绪,随即便见他脸上原本消减下去的蛇鳞纹路,其上渐次有着一道道的暗红色血光流淌着,再仔细看去时,自脸颊的边沿,那蛇鳞纹路竟渐渐有着再度蔓延开来的趋势。 与此同时,那光晕愈发凝练,似是随着连绵的雷鸣声一同从另一方天地寰宇传递而来的,更是那晕散不开的浑厚血光。 霎时间看去时,回环在光晕之中的蛇形纹路,遂也在血光的融入之中,愈发活灵活现起来,仿佛在属于闫见微的道与法,在他的神华与灵光之中,真个有着活物在蕴养与显照着。 诡谲与妖异之中,闫见微原本颓靡跌落的修为境界,竟然在这一瞬再度狂涨而去。 可算看去时,似乎短时间内,闫见微也没有了再吐出第二口乌血的法门了。 霎时间,随着他身躯的渐次僵硬,连他的面皮都紧绷起来,愈发衬托着那细密蛇纹的蔓延显得狰狞可怖起来。 也正是此时,忽然间,一股阴风从远天之际吹拂来,霎时间打散了闫见微脑后悬照的光晕,闫见微似是受了重伤,再看去时脸上毫无血色,可是那脸颊上的蛇纹也不再显照血光,反而教闫见微的气色复又稳定了下来。 正此时,隔着一道又一道厚重的大幕,闫见微遂也听到了随着那凌厉的阴风而不断散在风暴之中的话。 「老鬼!咱们也不是头一回在外海厮杀了!还未到你我真正做过一场的时候,拦我去路,到底是甚么道理!若是一点儿规矩也不讲,仔细耶耶明日杀上道城去!」 「去罢,本座今日就是半点道理都不想讲了,我孙儿死在了外海,死在了道城边上,吾阴冥一脉下一代的扛鼎传人,死了!今日若不能杀你,那教你去屠戮一座道城,为我孙儿陪葬,许也是值得的。」 「甚么……疯了!老鬼!你真个是疯了!今回主持诸族大局的,是碧云蛇老,你有甚么血仇,冲着他去,甭冲着我来!你们便是死生斗法,耶耶也只管在一边干看着,岂有这般胡搅蛮缠的道理,滚——!」 再后面,轰隆的风暴声音恍若雷霆一般,冲霄的妖气将阴风打散,于是,那飘散在风中的对话,遂也教闫见微听之不见了。 与此同时,没有了阴风的袭扰和打断,伴随着闫见微脑后光晕不受控制的再度显照,妖族版本的《噬心唤命咒》再度开始侵蚀着闫见微的心神。 可是这一回,闫见微渐渐显照出猩红血丝的双眸之中,却有着堪称疯狂的恨意涌动。 「碧云蛇老!」 「好!好得很!」 「我这一道化身,本欲做那玄宗的掌教,如今却……」 再美好、绮丽的谋划,在这样的境遇面前尽都成了一场空,甚么玄宗的掌教,都还是没影的事,此时间若无法解厄化劫,莫说是闫见微本身,许是坐镇在庭昌山道场的丹霞老母,都要有***烦! 于是短暂的思量之后,像是想到了甚么一般,闫见微先是朝着两位金丹老怪缠斗的方向小心的端看了一眼,遂不再原地过久的停留,强忍着疼痛,寻了另一个方向,遂先一步遁空而去。 唰——! 良久,破空声划过,当闫见微的身形再从灵光之中坠落下来的时候,却见他的手中摇晃着原本属于钟朝元的那面黑色幡旗。 这会儿,闫见微已经用蛮力,生生以高一个大境界的浑厚法力,将幡旗的禁制炼化。 伴随着幡旗的摇晃,丹红与天青二色,霎时间散去水火之形,像是打翻的颜料一样,这会儿融化在外海的汹涌浪涛之中,只霎时间,便将大片的海水染成了丹青太极的颜色。 然后,随着浪头的翻打,一片又一片的妖兽残躯,从深海之中翻卷到了海面上来。 与此同时,一道道灰黑色的魂光,仿若是甚么奇景一样,映照着四下里晦暗的风暴,从深海之中随着妖兽残躯一同浮现,然后一点点没入那幡旗之中。 而此时间,闫见微另一手扬起,不断的变幻着法印,掐诀捏咒之间,一道道符咒打落,只电光石火之间,于半悬空中凝聚成一道道符阵,然后被灵光裹着,没入黑色幡旗之中。 仔细观瞧去时,那一道道符阵各不相同,可似是内中义理却像是同源而出。 渐渐地观瞧的多了,遂也教人从中看出了通幽符阵的根髓与意蕴来。 仍旧是阴冥法鬼煞道的宝器,可是随着闫见微不断的以符阵洗刷,内里的气韵却在一点点的改变着。 倘若说,早先时这面幡旗在钟朝元的手中,显照出来的是黄泉天河垂世,是阴冥鬼煞洗尽诸般浊气,那么此刻这幡旗在闫见微的手中,显照出来的是层叠符阵搭建成的阴鬼炼狱,是刀山火海化去诸般劫厄霉运。 而随着从幡旗之中搭建成的层叠阴鬼炼狱,随着一道道海中妖兽的魂魄真灵的填充,这会儿时,不只是又用了甚么庭昌山妙法,但见那悬在闫见微脑后的光晕,同样笼罩着这面摇晃的幡旗。 只霎时间,似是那细密的蛇纹,也显照在了一道道融入幡旗中的魂魄灵光之中;紧接着,是血光从蛇纹之中显照;最后,竟然是那连绵不休的雷鸣声,一声声的交杂在了阴魂坠入符阵炼狱之后的凄厉嘶吼声中。 霎时间,像是阴风中有了雷霆酝酿,风雷交织间,闫见微的心神上头,压力陡然间消减了去,脸颊上的蛇纹也不再过分的蔓延,连带着他的修为进境的变化,也陡然迟缓下来。 可这终归只是拖延之计。 一边兀自思量着,闫见微一边仔细的端详着手中幡旗。 眼见得四下里血腥气弥散,凌厉的杀机惊得再无甚么妖兽敢游蹿来,闫见微还需得擎举着幡旗四下里游走,不断的猎杀着妖兽,以魂魄灵光化作阴鬼,炼化入幡旗之中,复又在《噬心唤命咒》的影响下,一点点褪去妖兽真灵的暴躁,渐渐地从蛇纹与血光的滋养之中,具备着某种有类于人修的灵智。 直至某一瞬间,当闫见微再往幡旗之中端看去时,随着血光的蔓延,这面乌黑的幡旗只是这样端看着,都觉得有满蕴灵光要从中满溢出来,再看幡旗内里中,吸收了原本的鬼煞与雷鸣声,阴阳交叠间,成九阶一十八层炼狱,彼此交错的通幽符阵之中,一道蝌蚪文束缚者一道阴鬼,林林总总,整一万两千九百六十之数。 饶是以闫见微 这般肆意的杀伐,饶是以钟朝元这等天骄道子的宝器……中文網 短时间内,这也已经是宝器与道法的极限。 下一瞬,不知想到了甚么,闫见微那苍白的脸上竟有了几分阴狠的笑容。 「蛇老儿,你不教奶奶安生,奶奶也不教你清净!这一回,且还有着掰扯呢!」 「噬心唤命咒——」 「九叠玄阶上,八面散幡中。」 「炼水火而驻庭昌,熬罡煞而号丹霞。」 「出南疆遂传续玄元,入东海是教化血煞。」 「丹青演符,蛇鳞化煞。」 「因是贫道,噬心唤命。」 「至虚至净,至远至清。」 「庭昌山道宫御兽丹霞血煞道主。」 「至虚至净,至远至清。」 「庭昌山道宫御兽丹霞血煞道主。」 「至虚至净,至远至清。」 「庭昌山道宫——御兽丹霞血煞道主。」 ----------------- 与此同时,庭昌山。 一场讲法仍旧在长久的持续着。 这一日,仍旧是山巅悬空处,仍旧是丹霞老母那清瘦的身形,这会儿,苍老的声音仍旧不断的回响在山间。 由着那一日以《黄庭午火三阳诀》与《玄阙子水七元诀》为发端,至于今日,丹霞老母以水火熬炼铅汞讲起,以内炼丹道为义理,将庭昌山诸般妙法连缀。 正此时,忽地,丹霞老母的声音一顿。 紧接着,漫山遍野的安宁寂静之中,丹霞老母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回,与你们宣讲《五凤引凰南明咒》,此亦是吾门水火妙法之一,要旨在于熬炼妖兽血煞……」 第119章 逆通幽孽修拦路(求订阅!) 唰——! 连绵的风雨大幕之中,破空声接连响起。 倏忽间,斜地里有一众黑衣人从葱郁的草丛和水沼之中腾跃而起,气机显照的瞬间,便往楚维阳这一行人所处之地袭杀而来。 远远地,那喊杀声在风雨大幕的隔绝之中仍旧显得朦胧模糊,两拨人尚且还没有短兵相接,未曾有人真个殒身在即将到来的生死斗法之中,一股邪异且陈腐的血腥味道便顺着狂风的裹挟,扑面而来。 饶是驻守了道城都有一月左右的时间了,这样刺鼻的味道,不少人都还是头一回闻到,仿佛是原本城头上的那种新鲜的血腥气息在被好生潜藏之后开始发酵,然后在发酵之后,又曝露在风雨侵蚀之中,最后彻底陈腐且变质起来。 登时间,人群之中便有人引着这股味道,咧着嘴,几乎像是想要昏厥过去。 可是走在最前方的楚维阳却不同,他曾经以通幽秘法炼化了百蛇列岛莫家一众老怪的魂魄,攫取了他们存世长久的记忆,真切的掌握着血煞道的修法与学识。 这种难闻的恶臭味道,是独属于血煞道之中的某一类极特殊的修士,他们原本炼化的妖脉就很是低劣驳杂,然后在长久的修行之中,炼化入体内的妖脉也随着时间的变化与人躯的磋磨,一点点溃散去了仅存的妖脉灵光。 这并不是常见的事情,属于部分血煞道法门独有的弊病。 分明因着妖脉而走上捷径,驻足在了某一境界上,可转头来,却又因着妖脉的枯竭,那原本的修为进境与气血丰盈尽都成了虚浮的空中楼阁。 那腥臭的气息,便是为了不断的维持原有的境界,属于血煞道的法门开始反向侵蚀自身血脉、脏腑、骨髓的表征。 除非,这些人能够再度得到妖脉炼化,来止住这种反噬,来重新教他们的修为境界真实不虚,甚至随着更高品阶妖脉的炼化,来教他们的修为境界更进一步。 只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便已经将这些人瞧的真切。 这是真正性命悬于一线的亡命之徒,是真正发自内心有求于「妖」的凶戾匪徒! 一场恶战,似是已经不可避免。 渐渐地,那一众人已经奔袭的近了些,至少,能教人瞧见烟雨朦胧之中的准确身形。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声音响起,喑哑之中,是如常的平静,乃至于空洞。 「迎敌!斩敌!杀——!」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不等诸修有所反应,已然先一步踏出。 霎时间,楚维阳像是踏着飞溅的泥浆,只身闯入了水汽蒸腾的天地间。 衣袍扬起,随即在沾染了湿漉漉的水汽之后,划破一道道风雨大幕,发出厚重的响声。 乍看去时,楚维阳脚步一掰一扣,身形似摇似晃,偏生脚步踏在泥水之中,蹚出一条笔直的直线来。 这是单独摘出来禹步的身法,可是禹步之中却从来都没有在变幻之中这般迅疾的身形。 仔细看去时,那飞溅的泥浆之中,随着楚维阳的每一步落下,脚底都有着一道碧蓝色灵光一闪而逝,于是明光兜转之间,楚维阳身形一息快过一息,最后几若是在朦胧烟雨之中拉出了一道道交叠的幻影。 一息,两息,三息! 只倏忽间,楚维阳随即抵至了为首那血煞道修士的近前。 惊鸿一瞥,那人似乎是这一众亡命之徒的首领,亦好似是其中修为最高邈之人,通身气机冲霄而起,似是驻足在炼气期巅峰,可许是又因着体内妖脉的枯竭,修为境界玄虚不定,反而教那气机在烟雨之中一同显得朦胧起来。 可先声夺人,便需得是一击必杀! 一念及此,楚维阳旋即 在一步落下之后,变化起身形来,丁字步一扣,仍旧脚踏着碧蓝灵光,可身形却不再是直来直往的生猛,腰腹间用力,带动周身回旋。 那电光石火之间,几乎是一道完整的雨幕,随着油纸伞甩出,划破四面八方,复又引得四下里水汽凝聚而来,倏忽间一道道乌色箭矢交缠成绵密的网,兜转着灵光,暗合九宫,运转八卦,化生阴阳。 与此同时,那为首之人忽地顿住在原地,盖因为在楚维阳身形回旋的那一瞬间,漫天的乌色箭矢交缠的同时,随着楚维阳宽大的袖袍扬起,那同样的惊鸿一瞥之间,一面明黄色的炼金圆镜显照在了那人的眼中。 只是这惊鸿一瞥,那一抹明黄镜光遂再也无法消散去。 仿佛那本就是眼波之中悬照的灵光,又仿佛那内里蕴藏的气韵,那其上的圆融与凝练,方才是眼瞳本身。 于是,是岁月光阴定格,那一闪瞬在心神与思绪无边膨胀开来的同时变得极其漫长。 紧接着,是一道迥异于楚维阳那喑哑声音的笑声回响起来,乍听去时,似是夹杂着阴风的回旋,夹杂着某种金石摩擦的阴冷。 然后,那笑声之中,那道朦胧模糊的魂音忽地热切的开口,像是在与甚么亲近的人说着话。 「师哥!按你说的,正演嫁衣秘术,逆练通幽秘法,已然将气机反向映照在了此獠的心神之中!接下来,尽都可以教师哥你施为了!」 再然后,才是楚维阳平淡的声音落下。 「好,朝……师弟,你真灵不稳,且先在镜中蕴养,接下来的事情,都交给师哥!」 紧接着,那笑声愈发开朗与欢快。 「好!」 于是,当话音落下时,原本那一道悬照在心神之中,无形无相的气机,倏忽间凝聚成明黄色圆镜的模样,紧接着,其上一道道蝌蚪文字显照,起先时极模糊,紧接着彼此交叠在一处,遂化作一道真切的圆点。 那一道圆点散去了明黄颜色,仔细看去时,竟像是深邃与黝黑之中洞开了悠长的通道,而那似虚似实的通道另一端,仿佛是森森鬼蜮,仿佛是无间阴冥。 恍恍惚惚之中,那人正这般思量着,旋即,无量明光从那一点中显照出来,恍若是星海倒悬,仿佛是银河倒灌。 下一瞬,每一点都化作了纷纷扰扰的记忆洪流,朝着此人的心神冲刷而去。 那记忆之中,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外海景象,是狂风,是巨浪,是漩涡,是湍流,是一切一切的外海寻常而穷机无聊的记忆。 那洪流之中,是光怪陆离的画面,是有人骑豹而来高呼「道友请留步」,是有人凌空而立、万剑悬空而大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有人声嘶力竭的盟誓「莫欺少年穷」…… 更有甚者,一篇篇诡谲的文字里写着些教人心惊肉跳的语句,教他无从猜度,那不甚理想的高中成绩是为何物;一段段完整且清晰的画面亦让他且惊且惧,有赤发碧眼的人形鬼怪说着些陌生的言语,有浑身酱紫颜色的妖魔狞笑着打出响指…… 且惊且惧之间,直到那无尽的记忆洪流交织在一起,化作浩瀚的汪洋朝着这人的心神倾泻而来,那原本膨胀开来的心神与思绪,就这样一点点的被洪流与汪洋淹没。 他分明还好好地活着,可是这一瞬间冗长又短暂的变化,教他已经分不清哪一段记忆是真还是假,哪一段记忆才是真正属于自己。 自己到底是那个少年,还是那头豹子,又或者是那条横跨三十年的长河。 于是,这具血肉之躯,就这样在楚维阳的眼前,在飘摇烟雨之中,化作了泥塑石雕,立身在那里,动也不动了。 这一下,甚至不再需要甚么精细的操作。 一道道乌色箭矢破空而至,倏忽间,便洞穿了此人的周身要害,通体命穴! 那被洞穿的眉心泥丸宫处,一道晦暗的幽光顺着乌色箭矢的回转,悄无声息间没入楚维阳的袖袍之中。 下一瞬,那人的尸骸直挺挺地往后倒去,溅起大片泥泞的瞬间,真切的散发出了些鲜活的血腥气息。 而至于此刻,甚至有部分血煞道孽修,还未与此行护卫的修士真正的交上手,楚维阳这里便先一步分出了生死。 于是,那柄油纸伞忽地又顿在原地不再有所动作了,四下里交杂着喊杀声与血腥气的泥泞修罗场中,楚维阳却自顾自的半弯着腰,从那血煞道孽修的身上几经翻找,遂捏起一枚乾坤囊,攥在手中掂了掂,也不去看,径直揣进怀里,这才又旁若无人的折转回身去,与一众立身在内里未曾动身的修士一同护卫在那丹师的侧旁。 只是那血腥气,那游走于泥泞之中的旁若无人,那一种发源于内心的旁观与漠视,却愈发教楚维阳的气机,与这漫天的风雨,与这风雨之中的一众人,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良久,厮杀声终了。 四下的泥泞地中,一点点暗红色的血光晕散开来,仔细看去时,横在地上的尸骸,尽都是血煞道孽修,但却仍旧有着几具护卫修士倒在此地。 技不如人,本也是常有的事情。 杀伐之后,许是刚刚时喊杀的厉害,这会儿,一众人尽都沉默着,看着立身在原地里的楚维阳。 于是,诸修注视之中,楚维阳将那枚乾坤囊从怀里再翻出,浑厚的法力几乎闪瞬间将其上的禁制炼化,然后等楚维阳再一翻手,一枚血色的玉简就被他捏在了掌心。 「路是贫道引着走得,可他们偏生把咱们赌了个正着,这件事儿须得有个说法,否则一路走下去,还得有许多人要为此丧命!」 第120章 道城散修左道人(求追订!) 伴随着楚维阳的话音落下,四下里是死一样的寂静,偏生有着杂乱的气机在诸修立身之外反复的交织着,混乱的气机纠缠成一道绵密的大网,将四面八方的狂风与烟雨尽都割裂在外。 同样的,也将楚维阳的身形隐隐约约环绕在其中。 原地里,楚维阳像是没有感受到诸修的气机变化一样,他自顾自的轻笑着,一手擎举着油纸伞,一手反复地摩挲着那捏在手中的玉简。 而与此同时,淳于芷那清丽的声音好像是条清凉的河流,连绵不断的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流淌着。 于是,在数息之后,在庭昌山妙法的指点下,楚维阳手中的法力朝着那枚玉简包裹而去。 一道道灵光从那玉简的浅显纹路之中渐次显照着。 这会儿,一众人观瞧的真切,只几个呼吸之间,伴随着楚维阳的炼化,那枚玉简上的禁制如冰雪般消融了去,于是灵光虚悬在上,凝结成一面幻影,仔细看去时,竟然是宝瓶江往东去的山河舆图。 而随着楚维阳的炼化,这面舆图遂也在楚维阳的掌控之中,伴随着年轻人的念头变化,那舆图的一角被放大开来,入目所见,便是诸修立身所在之地,平坦无垠的水沼之中,兀自有一道红点凝聚在其中。 于是,楚维阳颇玩味的笑了起来,那漫天交织的繁复气机,在这一瞬间溃散。 无声息的猜疑开始在人群之中蔓延开来。 紧接着,楚维阳轻声呢喃的声音明晃晃的响起,落在所有人的耳边。 「这幅舆图,应该还能更清晰真切一些的……」 正这般说着,还不等楚维阳的心神念头变化着去尝试。 人群的最外围,忽地有一道身形猛然间朝着远处腾跃而起,破空声传出来的瞬间,等楚维阳循声看去的时候,便见那人身形还未落地,便有一道符箓祭起,霎时间便要化作一道灵光,似是准备裹挟着此人的身形,朝着远空遁去。 「饶过我!饶过我罢!是我一念之差!是我妻儿尽都在他们手中!不要你们原谅,只求教我遁逃去,定不再给你们惹甚么麻烦……」 那人凄厉并且颤抖的声音已经透过风雨传递而至。 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仍旧伫立在那里,似是已经来不及做甚么反应,眼见得下一瞬,那灵光便要将此人的身形吞没。 霎时间,斜地里一道煞气冲霄而起,闪瞬间避过了那道灵光,却将此人横空腾跃起的身形直直击落在地。 等再看去时,那人跌落在水沼之中,溅起大片的泥浆,整个人仰天横躺,大半个胸膛已经在这一击下被打碎,眼见得已是只有出气,浑没有进气了。 可还没等这道生机溃散去,那人的七窍之中,便尽都是暗红色的血水流淌出来,乍一融入泥浆之中,随即便见丝丝缕缕的煞炁化作黑烟弥散而去。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心神之中,钟朝元的声音响起。 「此人已魂飞魄散,煞炁直接摧毁了泥丸宫,内里连灵台都被销蚀了去,半点魂魄灵光也无……」 闻听得此言,楚维阳遂连看也不看那挺在地面上的尸骨,他先是低头看了眼,见得玉简显照的舆图上面果真没有了那道红点,这才看向刚刚出手的那人。 楚维阳长久的凝视着那人,与此同时,那清瘦的年轻人遂也不闪不避的迎上了楚维阳的目光。 沉默里,两人这样长久地对视了十余息的时间。 与此同时,刚刚那人出手的细节,不断地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显照,然后教楚维阳反反复复的端看着,希冀能够窥见此人更多的跟脚。 同样的,分辨拘束在两道禁制尽头的淳于芷与钟朝元,也分别以庭昌山妙法与 离恨宫秘术,从气机与意蕴各个角度,去窥探更多的细节出来。 这目光本是无形的力量,但却在某种玄奥奇诡的层面上足以教修士有所感应。 霎时间,那人像是心底里发毛一样,很是晃了晃肩膀,这才像是先沉不住气一样,迎着楚维阳的目光,遂讨好似的一笑。 「五毒道兄,刚刚闪瞬之间,若是出手慢了些便非得教此獠走脱了去,所以只得仓促间出手,贫道又没有道兄那般精妙手法,一时心急,手段用得重了些,已不好再留下他的性命。」 闻听此言,楚维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仍旧沉默着伫立在那里,帷帽下的目光像是两柄似实似虚的利刃,直直的刺向此人身上。 又是长久的注视,直到在楚维阳的视线中,那人脸上的笑容都开始一点点变得僵硬起来,不知该做甚么表情的时候,楚维阳喑哑的声音才响起。 「唔,你说是一时心急,便当你当然是心急好了,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自天斗道城来的修士,你也是自天斗道城来的,哦,贫道忘了问,道友怎么称呼?」 闻听此言,那人脸上僵硬的笑容遂又变得鲜活起来。 「不敢教道兄惦念姓名,贫道俗姓左。」 话音落下时,随着帷帽轻轻晃动,楚维阳淡淡摇头。 「我问,你只管答就好了,道友,怎么称呼?」 那人脸上鲜活的笑容里,复又有了些僵硬,他咬了咬牙,还是回应了楚维阳。 「贫道左炎,道城散修,无门无户……」 左炎的话还未说罢,楚维阳这里便出声将其打断,「左炎……嗯,左道友,你的姓名,我记下了,至于贫道没问的,无须回应的这般利落。 再说回这一位道友,人家刚刚也说了,是有这么一桩苦衷在的,一念之差,妻儿还不知是被谁拿了去,你这下手忒痛快,岂不苦了人家家小,想一想这背后的凄惨故事,便教贫道不大落忍……」 罕有的,楚维阳的身上竟有些虚浮的悲悯意蕴浮现。 都是那城头上添血过活的人,只闪瞬间,左炎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彻底僵硬了去。 生是抿着嘴,将那一口憋闷气忍了下去,左炎这才拱了拱手道。 「听得道兄这么说,刚刚实在是我的罪过,若有幸能活着回天斗道城,贫道愿竭尽全力去解救这位道友的妻儿,然后当面偿还因果。」 「所以你刚刚真个是一时心急?」 只闪瞬间,楚维阳身上的悲悯意蕴就烟消云散去,而言语与情绪之间的繁复拉扯,终于还是教左炎脸上的笑容彻底破功,那一闪瞬间,似乎是有难以遏制的峥嵘杀意一闪而逝,紧接着,左炎赶忙抱拳拱手,将头低下,不见了脸上的表情。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贫道实在是一时心急!」 「嗯……左……道友叫左甚么来着?」 「左炎,贫贱姓名,实不值得道兄惦念。」 「无妨,左炎,你这人蛮有意思,贫道真个记住你了。」 分明仍旧隔着一道帷帽,可无端的,左炎只觉得有一双阴冷的蛇瞳死死地盯着自己,没来由的惊悸从心中浮现,愈发教他不寒而栗。 于是,等左炎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僵硬的脸上似是想要艰难的挤出笑容来,可是几度努力,却只是教嘴角不住的抽动、抽搐着,愈发显得脸色狰狞可怖了些。 ----------------- 外海,极深处。 闫见微兀自摇晃着手中的幡旗,这会儿,以他身形为界,一前一后,那幡旗与蛇纹光晕各自显照着灵光,气机交缠之间,连绵呼啸的魂音与雷鸣声此起彼伏的涌现 着。 「九层蚺台上,八宝蟒宫中。」 「九叠玄阶上,八面散幡中。」 「化千相而驻庭昌,演万变而号丹霞。」 「炼水火而驻庭昌,熬罡煞而号丹霞。」 「过外海遂交济水火,出蛇窟是鳞圣化身。」 「出南疆遂传续玄元,入东海是教化血煞。」 「……」 「……」 两道指向截然不同的吟诵声音接连响起,那雷鸣声中昭着鳞圣化身之奇诡,那呼啸魂音里宣讲血煞道主之高邈。 此起彼伏间,到底是那雷鸣声连绵不止,但渐渐地,黑幡之中的魂音总归要颓靡去,需得闫见微长久的维持着外海妖兽的猎杀,不断的将妖兽魂魄恍若薪柴一般填补进去,这才得以勉力维持着其中的反复拉扯。 而随着其中光晕与幡旗上攻守形势的进退,这会儿微若纤毫的变化,都足以牵动起闫见微的情绪来,他苍白的脸上时而浮现怒容,时而变得焦急,时而又露出些阴冷笑容来。 正此时,闫见微正立身在水汽雾霭之中,仔细的观瞧着两道《噬心唤命咒》之间的变化,蛇纹与血煞的意蕴在交织间不断的僵持着,眼看着正是最紧要的时候。 正逢此时,倏忽间,远天之际有破空声传来。 若是早先时,闫见微满可以提早避开,可这会儿泰半心神被牵扯了去,等他听得破空声时,那一道含混着血煞的百花煞炁化作的烟尘与妖异风暴已经袭至了近前。 电光石火之间,闫见微不得不狼狈且仓皇的避开。 这一避不要紧,他脑后的光晕仍旧悬照着,偏生幡旗在闪瞬间失了闫见微秘法的支撑,只霎时间,血煞意蕴一溃千里,连绵的哀鸣声从幡旗中响起,再看去时,竟是数道通幽符阵支离破碎开来,随之一同湮灭的,则是一道道炼狱之中诵念咒言的阴鬼。 眼见得此景,感应着蛇纹复又在脸上蔓延开来,登时间已是怒火攻心,闫见微看也不看,便用尖利的声音喝骂道。 「哪里来的渣滓!不长眼的孽修!外海中的***!屎溺里的蛆虫!平白坏了奶奶的事情,便教你扒皮抽筋,也难消心头之恨!」 霎时间,那尖利的声音含混在丹胎境界的法力之中,像是惊雷一样在风暴中炸响。 也正是此时,那道妖风之中,漫天血煞气凝结成瓢泼血雨洒落,原地里,百花煞炁凝炼于一处,明光兜转之间,是一道冷清的身形显照,这会儿听得了闫见微的声音,九炼丹胎的境界气息横压而来。 「刚刚的话,你再说一遍?」 第121章 渡人渡己因为果 再说一遍? 那清幽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着,含混在那九炼丹胎的高邈气机之中,几若是铺天盖地的朝着闫见微席卷而来,似是有一道无形大手,要将他紧紧地攥在掌心里,然后在千万钧天象之力的镇压下,化作泥浆,化作齑粉。 刚刚那一闪瞬间,许是怒急攻心,许是雷鸣声的反击过甚,伴随着那破口大骂的声音,闫见微整个人都因之而头晕目眩起来。 可这会儿,只那道清幽的声音,便似是有甚么直透心底的寒意化作连绵细针刺过来。 登时间,那眼花耳热的眩晕感觉若潮水退去般消减。 闪瞬间的惊诧之中,他连连眨着眼睛,这才透过那厚重的烟雨大幕,瞧见了那漫天的晦暗风暴之中凌空而立的身形。 只是这么一眼,闫见微便已经认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毕竟,驻足在丹胎境界巅峰的修士,许是天地间南北两域各有许多,可是真正走出了自己的道途,离着证道金丹境界只临门一脚的却少之又少,玄元两道加在一起都只是有数的一小撮人,这对于一位金丹境界大修士就更不是秘密,闫见微不可能不晓得百花楼的六长老。 只闪瞬间,闫见微便为刚刚自己的盛怒而感到了懊悔,他进而深深地蔓延开思绪,想要组织好言语,消解刚刚时的这份恩怨,尽量好言好语的送走此人。 毕竟,除却那句谩骂之语,本也没有真个结下因果来。 可到底不是全盛时候,自出得庭昌山后一路东行而至,这接连的遭遇早已经教闫见微的心神之中萦绕着前所未有的疲劳感觉。 他本来磅礴的心神与思绪已经不复巅峰时,更可怕的是,那连绵的雷鸣声直直的传递到他的心神之中去,内里煌煌道音显照,教他本就显得枯竭的思绪愈发不堪重负起来。 一息,两息,三息。 他竟连一句囫囵话都未能说出口。 「你——」 喉咙里挤出来的第一道悠长声调尚还在烟雨大幕之中回荡的时候,原地里,随着六长老的手高高的扬起,霎时间,漫天的风雨似是尽都消散去了。 一道妖风兜转而过。 霎时间,恍若是天地间便只这一道猎猎狂风了,那风中显照着斑斓的颜色,是百花煞炁,是以五行演化而成的万象! 烟尘如砂砾,磋磨着一切道与法的气机,妖风如磨盘,碾压着一切虚和实成齑粉。 妖风裹着花煞,登时间恍若是一道斑斓长河,顷刻间便要朝着闫见微席卷而去,要以砂砾与磨盘,以丹胎境界绝顶的威势,生生横压而去! 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许是闫见微还有着开口说话的心思,可原地里的六长老,似是只想着痛痛快快的杀伐一番。 事实上,唯有仔细感应去,才能够感觉到此刻六长老气机上的飘忽,才能够透过她那洁白如玉的肌肤,看到些许内里血肉的苍白。 甚至连那悬照在身周的斑斓花煞,那内里若隐若现的恍若花丝的灵光丝线,倏忽间都有着一道道暗红颜色一闪而过,透着些妖兽血煞的气息。 一朝入妖兽潮历劫而行,偏生刚走出来几步,便不得不与一丹胎境巅峰的妖兽分得了番生死。 那灾劫之厄的蛮横不讲道理教六长老这儿愈发憋闷,方才时好不容易以百花楼妙法寻到嫌隙,狼狈的付出代价才将那妖兽最后的生机剿灭,教人看到了身形的不雅还是其次,自己这里都还没端起百花楼长老的架子来,便教人劈头盖脸的一顿谩骂。 登时间,那入得兽潮之后的憋闷感觉,霎时间像是一壶油脂碰上了火星子,霎时间便化作了难以遏制的无名怒火。 再看去时,还 妄以为能这般盛怒说得腌臜之语的会是甚么样的人物,可一眼间窥见跟脚,不过是初入丹胎境界而已,气机忽上忽下,愈显境界虚度;脸上蛇纹闪着猩红血光,手中宝器看起来材质不差,崩溃开来的灵光一眼望去却不过是通幽符阵的蝌蚪文字而已。 血煞道修士,功诀义理不可能高邈到哪里去,一身修为进境受限于妖脉;又兼修着阴冥法,可不得根髓,通幽秘法再精妙,也止于术而已,不过是此道中偏门罢了。 一念及此,六长老看向那人的目光之中,尽都是轻蔑的眼神。 既是这样境界虚浮的旁门左道修士,那么刚刚的谩骂之语,便已经是他的取死之道。 也正因着此念,六长老出手时毫不留情,已然用上了百花楼真传杀伐之术! 在妖风回旋的瞬间,那一道道斑斓的花煞烟尘,仔细端看去,颗颗砂砾尽都各自闪烁着灵光,内里各自不同的意蕴悬照,却是一枚枚最基础的花煞篆纹。 这会儿,斑斓烟尘在风中倏忽聚、疏忽散,看似飘渺不定的外相之中,是一道道篆纹接连交织,在一闪瞬间,随着烟尘聚散,凝炼成各自不同的符咒,彼此篆纹交织,化作锁链,化作无形无相的显照,串联着符咒,勾勒成符箓长河。 看见这斑斓烟尘的第一瞬间,几乎是本能一样,闫见微的心中跃然涌现出了傲然情绪。 毕竟在闫见微的眼中,这天底下任何的精妙术法交织在一起千变万化熔炼一炉,再没有人比自己更为通晓其中的义理了! 如此以繁化简之道,合该是他这位掌握万法的宗师独步绝巅! 这一道斑斓烟尘再是至高,再是精妙,也止于花煞之道而已,论及变化,尚在自己万法印证之中。 可这傲然的思绪,也就止于此步了。 电光石火之间,妖风便已经席卷到了闫见微的面前,闪瞬间下意识的出手应对着。 可惜,立身在此地的,到底不是那位真正掌握万法的宗师,不是完全精通义理的庭昌山道宫主人。 丹红与天青颜色如墨般洒在天地间,水火太极还未真个悬照,更不要提内里的九叠符阵交织,只电光石火之间,那丹青二色便在妖风中溃散开来! 再然后,是阴风散在了妖风里,是暗红色的血煞教他在迎上那斑斓烟尘的瞬间,便兀自涌动着气机的变化,教他艰难凝炼的符阵先一步崩溃在掌心中。 霎时间,闫见微的脸色便已经煞白到没有了丝毫血气,且惊且惧之间,那妖风已经卷动了他的衣袍,再看去时,斑斓烟尘长河便已经席卷到了自己的面前。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眼见真个要挨上这么一下,闫见微下意识的将手中的黑色幡旗横在了身前。 唰——! 斑斓长河冲刷而过,幡旗之中,原本残存的阴鬼尽都在凄厉的嘶吼声中,销蚀在了妖风与花煞里,内里阴阳九阶一十八面森森炼狱彻底荡然无存。 最后再看去时,宝器哀鸣着,不复原本的灵光充沛,连幡旗的旗面上,都被销蚀出了密集的斑点,说不出的破败。 可到底,还是在这一下烟尘冲刷之中伤及了气血。 再也无法忍受的闪瞬间,闫见微猛地吐出一大口嫣红的鲜血。 属于他修士那一面的精纯且磅礴的生机随着鲜血一同洒落在天地间。 可紧接着,随着那若隐若现的雷鸣声,闫见微的脸色陡然红润起来,伴随着那一道道血色蛇纹不受控制的蔓延开来,属于他妖脉的那一部分,生生帮他弥补上了气血本源的溃散, 一息胜过一息,闫见微的生机愈发强盛起来,可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笑容浮现。中文網 与此同时,半悬空处 ,瞧见那丹红与天青颜色,百花楼六长老忽地惊疑不定的止住了那原本该连绵不绝的杀伐术的后续,不知想到了甚么,惊疑不定的看着口吐鲜血的闫见微。 再看着那随着血雨一同洒落开来的丰沛生机,似乎更是印证了百花楼六长老的某种猜想。 她亦是即将证道的人,眼界与思绪都注定了她透过这些便已经足够猜到了背后的真相。 而闫见微,似是也已经明白了六长老的思绪蔓延到了甚么境界。 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闫见微反而将横在身前的黑色幡旗往旁边一竖,坦然的直面着百花楼的六长老。 「道友,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你许是已经猜……」 话还未说完,忽地,百花楼六长老那惊疑不定的脸色陡然变得鲜活起来。 随着那血光洒落进大海之中,这回是连百花楼六长老都无从猜测清楚的因果作祟,但切实的,六长老感应到了从渺远的方向传递来的变化——她那原本在决堤溃散的气运之力,竟然在这一刻随着眼前之人的负伤而陡然猛增! 她想不明白背后的因果牵系,但是想不明白可以不用想,加持在自己身上的气运之力才是真实不虚的,再没有甚么比得过这些决定着自己能否跻身金丹境界的力量了! 于是,只闪念间,六长老忽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毫不留情的打断了闫见微的话。 「本宫当然知晓,你有秘辛,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行走在妖兽潮中,胆敢孤身一人的,便都不是寻常可以猜度。 可这些与我何干? 好教你明白,长生路艰辛,教人蹒跚,一步一顿,我没能耐渡人,只好渡己。 所以,为了成全妾身,还是请道友赴死罢!」 话音落下时,那原本席卷而去的妖风倏忽间复现于天地间,斑斓烟尘兜转其中,愈发的肆虐狰狞。 原地里,已见得了六长老的决心,闫见微忽地叹了一口气。 他绝望的闭上了双眼,等再睁开的时候,猩红的血光便充斥着他的眼眸,仿若一对蛇瞳! 第122章 潮起潮落玄逆元 哗——!哗——!哗——! 分明是风暴席卷的外海,分明是一道道浪潮轰隆恍若雷鸣。 可在这煌煌天象之中,伴随着闫见微睁开了那双猩红的眼眸,只闪瞬间,便开始有一道又一道极具韵律的浪潮涌动的声音,在嘈杂的烟雨大幕之中,清晰的回响开来。 电光石火之间,百花楼六长老那悬照的妖风与斑斓烟尘倏忽间悬在半空中,未曾如早先那般呼啸而去。 她轻轻挑动着眉头,这会儿透过层叠的烟雨大幕,正观瞧的真切。 哪里有甚么浪潮涌动的声音,那接连不休的涌动着的,分明是从闫见微的体内传出的气血奔涌的声音。 那是流淌在四肢百骸之中的磅礴气血里,独属于妖脉的欢鸣! 那是道与法的磋磨之中妖兽血煞与铅汞水火之间的交融。 楚维阳能够以《大日纯阳钓蟾功》与《水韵真丹五炁雲霁经》兼修《五凤引凰南明咒》与《九面玄龟太一咒》。 没道理驻足在更高邈境界的闫见微,做不到同样的事情。 霎时间,随着闫见微将那面黑幡看也不看的往海中一抛,等他再扬起手来的时候,水火两相悬照在他的掌心上空。 起先时,仍旧是丹红与天青二色,可渐渐地,那几若纯粹的颜色之中,随着一抹抹暗红的血光笼罩而去,仿佛是灿烂的颜料真正的落于画卷,于自然勾勒之中,显照出原本应该有的水火外相来。 那是感觉上极漫长,却实则是极短暂的一闪瞬。 倏忽间再看去时,那火光之中随着妖兽血煞的熔炼,渐次有凤鸣声回响,紧接着,焰心的灵光之中凝炼出五凤真形,可伴随着赤红焰火的愈演愈烈,那灼热攀升至巅峰,复又在绝巅之上跃出某种无形的藩篱之后。 霎时间,五凤真形消弭不见了去,又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那五凤真形融入在了赤红焰火每一次的明灭交缠的跃动之中。 那是南明离火! 再看向一旁,那水光之中随着妖兽血煞的渐次蔓延,原本该有的清灵也好,还是玄法要诀特有的厚重也罢,此时间尽都在渐次深邃下去的水光中溶于一处,再看去时,那水中凝出九面玄龟之相,复又在八卦九宫的不断流转之中,倏忽间,抵至了流转的极限。 霎时间,玄龟真形遂也融化在水光中一样,可是水光的清澈兜转之中,却又似是将九宫八卦、千变万化尽都承载其中。 那是太一真水! 这是金丹大修士的手段!至少,也得是寻到证道道途的丹胎巅峰修为才可以涉足的领域! 瞧见了这等返璞归真外相的水火,六长老已然足够严阵以待。 一炼,二炼、三炼…… 与此同时,伴随着那妖兽血煞的连绵狂涌,伴随着一道又一道栩栩如生的细密蛇鳞纹路遍布闫见微所有展露出来的肌肤上的时候,一同不断跃升的,是闫见微一息胜过一息的修为气机。 到了这样的境遇,生死厮杀之间,能敌过九炼丹胎境界的,只有另一位九炼丹胎。 能敌过直指金丹境界道途的,唯有同样不弱下风的金丹手段! 非如此,不足以相抗衡!非如此,不足以见得生机所在! 眼见得此,反而是百花楼的六长老坦然一笑。 她像是在这一瞬间开释了某种心结。 「这样也好,你我斗法间决死,谁也没占得了谁的便宜,倘若能杀得我,你许会是古往今来第一位血煞道金丹大修士,丹霞前辈,您老这霉运,也真真是要留注史册了……」 话音落下时,是那长久时间悬停在半空的斑斓烟尘长河,在这一瞬如决堤般倾泻而去! ----------------- 外海,极深处,海底蛇窟。 连绵的雷鸣声仍旧彼此交织着回响起来。 四面八方灌涌而至的湍流之中,晦暗的雾霭愈发包裹的偌大蛇窟不见半点光亮。 这会儿,蛇老拄着乌木蛇杖,游走在那些呆滞且机械的人群之中。 分明是诸妖修林立,可是这会儿,却像是天与地寰宇间只他一人身形孤寂,而影影绰绰的立身在晦暗雾霭之中的,尽都是些泥塑石雕一般。 只是偶然间的一闪瞬间,伴随着那乌木杖头的蛇雕倏忽间暴涨,然后张开血盆大口。 那尖利獠牙间偶然一闪而逝的鲜红血光,方才是这方晦暗世界里,生机消逝的一闪瞬间的明证。 如是兜转了一圈。 再看去时,那乌木蛇杖上面,环绕着七寸处的一整圈细密蛇鳞上,又有三枚蛇鳞在这一刻篆刻上了各不相同的纹路。 仔细看去时,那些鳞片上的纹路,好似是衔尾之蛇,可各自身形不同,仿若是同源而出,却又在道法之途上走出了不同的方向来。 而彼此间不同意蕴的交织,愈发显得乌木蛇杖上的气韵磅礴起来,反复要从一中演化出万,要从万里复凝炼出一! 一蛇身而成万法,这分明是化形大妖的本命法宝,可是在这一刻,其上意蕴,却渐渐地显照出了些许丹霞道法的义理! 正此时,在蛇窟之中都转了一圈,似乎对于这一段时间的收获不大满意,蛇老皱着眉头咂么着嘴,直至走到正中央处的莫岛主身旁时,蛇老的脸上方才露出了些许的笑容来。 这会儿仔细端看去是,莫岛主脑后高悬的光晕已然十分凝练且圆融,这会儿,随着妖兽血煞愈发丰沛且凝实,无量神华凝聚其中,仔细看去时,那光晕在某几个闪瞬间,几乎有了恍若镜轮般的浑元意境。 她已经驻足在了九炼丹胎的境界,血煞道的义理便是她准备以蛮力叩开金丹境界门扉的道途。 可饶是如此,她的修为却始终盘桓在丹胎境界的巅峰,伴随着气机的漂浮不定,分明有数个闪瞬间,她几乎有半只脚踏入金丹门扉的错觉,却又猛地跌落下境界来,像是被一道看不见身形的人直接推出了门外去。 仿佛是恶性循环一样,在最初的几个闪瞬间,莫岛主未曾真正跃出藩篱,再后面,形势便急转直下。 那萦绕在她身上的妖兽血煞之炁,倏忽间在某个瞬间之后,忽然变得稀薄起来,仿佛无形之中在血煞长河滚滚而来的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堰口,引导着更为浑厚的那道血煞之气流淌向未知之处。 在最为紧要的时刻,莫岛主的修为气机颓靡下来,甚至要跌落九炼丹胎的境界,电光石火之间,还是蛇老出手,稳住了莫岛主的修为气息,但也只是教她驻足在九炼的层次,仔细感应着血煞的累积,那愈发孱弱的底蕴,似是再难有对更高境界的搏击。 当然,蛇老的出手也不是没有代价。Z.br> 这会儿看去时,莫岛主那宽大的衣袍下蔓延而出的蛇躯上面,那一片片细密的蛇鳞,在闪烁着血光的同时,同样有着一道道浅淡的木纹浮现,遂又伴随着血光的接连涌现,那蛇鳞上的木纹也愈发深刻起来。 一时间,好似是杖头的蛇雕更像是活物,而莫岛主的蛇躯,僵硬着更像是木雕多一些。 正此时,蛇老脸上噙着笑容,越过莫岛主的身形,看向她脑后悬照的光晕,仿佛在透过那无量神华的凝聚,隔空眺望向另一方天地,见证着那无垠血光之中并不曾显照出的景象。 仿佛是真个看到了甚么,蛇老脸上的笑容愈发浓烈起来。 像是为了宽慰莫 岛主一样,片刻后,蛇老复又开口道。 「不用着急的,这是成金丹的大事,总得要多磋磨机会才稳妥,到了这一步,气机感应之间,你也差不多明白咱们在做的这是甚么事儿了,便该知道,血煞之气的稀薄意味着甚么,不见得是坏事儿! 且安稳下心神来,只消你争气一些,这血煞之道的金丹境界大修士,就注定会是你!」 闻听此言,莫岛主仍旧沉浸在咒言的诵念之中,不置一词。 可仔细听去时,那字里行间音韵的浮躁感觉遂一扫而空,深深地恨意酝酿着,愈发显得那尖利的声音好似蛇信嗡鸣,又似是雷霆轰响—— 「九层蚺台上,八宝蟒宫中。」 「化千相而驻庭昌,演万变而号丹霞。」 「过外海遂交济水火,出蛇窟是鳞圣化身。」 「……」 ----------------- 宝瓶江东,葱翠绿毯与泥泞水沼交织的无垠与广袤之中,一行人在楚维阳的引领下,正朝着天武道城的方向疾行而去。 唯有倏忽间,在草丛与泥水之中,渐渐有野兽腾跃、袭击而来。 面对这些,往往楚维阳只是冷漠的端看着,并不曾出手,他只是观察着,观察着那些野兽的变化,从真正的兽类,到渐渐地带着些煞气,再到最后驾驭着明晃晃的妖气,已然具备了真正的修为境界。 而同样被楚维阳所观察到的,是一众同行人的出手,是他们各自施展出来的术法与符咒,是法力显照时的驳杂与精纯,是透过这些渐次可以猜度到的跟脚与底蕴。 这会儿,楚维阳正立身在原地,静静地端看着有人出手,清扫面前的水沼中的妖兽,天武道城的轮廓还未真个浮现,接连涌现的妖兽之中,已经能够教人时常看到碧云海蛇的身影。 正此时,忽地,左炎的声音从楚维阳的一旁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变换了身位,不远不近的立身在侧旁,带着些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向楚维阳这里。 「五毒道兄,你是从天武道城来到宝瓶江畔的,路也是道兄你引领的,敢问这来时的路上,便有这般多妖兽?几若是闯进了蛇窟里一样。」 闻听此言,还不等楚维阳回应,远天之际,忽地有轰隆雷声传来。 再看去时,果真是雷霆显照,而在雷光的映照下,复有一道苍老的身形与御空而起的妖兽对峙,紧接着在雷霆的消弭与灵光的兜转之中,他们的身形消失在云海之上,不见了踪影。 原地里,楚维阳阴恻恻的朝着左炎一笑。 「贫道来时的路上,还没有这般动静呢!」 第123章 念头通达传遁法(40w字可宰!)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冷冷地观瞧着左炎。 倘若说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左炎抢先出手将那个要遁逃去的人斩灭性命,乃至于以煞炁销蚀魂魄,还能够以不小心为借口的话。 那么在这一路行走来至于此处的时候,左炎的恶意便已经很难再加以掩饰了。 他仿佛是甚么吐着蛇信的毒蛇,在低沉的嗡鸣声里窥探着形势,十分恶意的找寻着可能有的疏漏与突破口。 但在这一闪瞬间,哪怕是隔着帷帽的遮挡,当楚维阳那真切的恍若具备着有形力量的视线落到左炎身上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僵,像是头一回彼此间言语争锋时的一败涂地一样。 在这一眼的注视下,左炎几乎要丧尽心中的胆气,这会儿,那最狠毒的蟒蛇,都像是遇到了甚么疾驰掠过的苍鹰,像是见到了可怖的天敌一般。 生与死只一瞬,但楚维阳的目光,像是将这越过生与死的一瞬间拆分的漫长且空旷,伴随着那目光落下,几乎每一瞬间,左炎都能够从中感受到全新且别样的痛苦与恐惧,知道那种教人惊惧的情绪不断的堆叠,然后渐次展露出生死的轮廓来。 便像是寒冰封禁住人生机最后的一缕凉意,就像是大墓隔绝阴阳的棺椁上最后的一枚铜钉。 当真正从痛苦与恐惧之中窥见生死轮廓的瞬间,左炎几乎窒息在原地,陷入无边的、毫无思绪感的惊惶之中。 这是第一次,在没有玄真宝鉴的洞照之下,楚维阳在逆练通幽秘法,并以嫁衣秘术,将曾经楚维阳所曾炼化的魂魄真灵之中,所有关乎于生与死的那一部分,尽都虚虚的透过目光、透过气机的牵系,朦胧且模糊的映照入左炎的心神之中。 如今看,这几若是某种魔瞳手段,很是具备着实用的价值。 一念及此,下一瞬,当烟雨大幕中的猎猎狂风席卷而来,拂动楚维阳的厚重帷帽,像是冰雪消融了一丝,像是那铜钉被翘起一道缝隙,倏忽间的细微变化却像是让左炎再度变得鲜活起来。 于是,他猛地往后退去一步。 紧接着,是远天之际的第二道雷霆轰鸣声音传递到了众人的耳边。 左炎这才猛地喘了一口气,方才从那天地寰宇的凝固之中抽出身来,复又听得了楚维阳那喑哑的声音又将刚刚的诘问重复了一遍。 「贫道来时的路上,还没有这般动静呢!怎么,左道友不去问一问在层云之中厮杀的那位前辈?许是人家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呢!」 这回,没有了方才沉郁之中的可怖恐惧,可左炎却仍旧像是惊魂未定般,仍旧心有余悸的躲避着楚维阳的目光,更不敢再去看那道厚重的帷帽,刻意的偏过头去,望向雷霆显照的地方,好一会儿才艰难的裂开嘴笑了笑。 「哪里,哪里,是贫道方才孟浪了,不该有这么一问的,实在是冒犯道兄。」…. 左炎的声音并不低沉,这会儿,立身在四面八方的诸修,在一众妖兽的凄厉嘶鸣之中,仍旧能够听清楚两人的对话。 这会儿,听得了左炎暗含退让的话,楚维阳却仍旧是一声嗤笑,然后越过了左炎的身形,环视向此行的全数修士。 紧接着,楚维阳喑哑的声音方才响起。 「无妨,只是阴戳戳的一句挑拨人心的话,还不至于说是冒犯贫道,道城之中厮混的散修嘛,手段阴狠一些,心情沉郁一些,都不是问题,就像是你早先出手时一时心急一样,贫道都能够明白,都愿意理解的,我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 可你不该拿着大家伙儿都当傻子,这一批宝药有多么紧要你是最该清楚和明白的,凭甚么——你是凭甚么觉得,一众炼气期修士的护卫,能顶那么大的作用?说来说去,觉得 大家都没脑子,也真觉得自己是个甚么人物了?」 说及此处,左炎的脸色陡然又变得难看起来。 不等他有甚么反应,楚维阳遂又嗤笑了一声,然后将手中的玉符扬起。 「许你是与孽修和妖兽也有甚么勾结,许你又只是纯粹的恶与阴狠,都无所谓了,没证据的事情贫道也不想去猜,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也实在是太闲了些,滚去最前头斩杀妖兽,为吾等开路! 但凡有丝毫散漫,但凡敢将吾等往沟里去带,贫道就在你的身后,大可试一试我的五毒道法,杀不杀得了你! 滚——!」 话音落下时,玉符上灵光显照,映衬着左炎愈发惨白的脸色。 与此同时,浩渺云海之上。 一众修士听得了楚维阳的话,那厚重的经幢大幕的后面,忽地传出了谢成琼的轻笑声音。 「哈!到底是老娘看好的人,到底是能得以传续吾谢家一道术法经咒的人,范老——甭想着钓鱼了!人家孩子就差把自己是鱼饵这件事儿摆在明面上了,差不多就收手罢,免得崩断了鱼线,毕竟,这一行押送的宝药是真实不虚的,该来的,总归会来!」 闻听此言,远天之际那雷霆还未显照的时候,只倏忽间一道锐利的明光由远及近的疾驰而来,遂见范老沧桑的身形从中走出。 在远远的眺望去时,远天之际的那道雷霆正倏忽间消弭去了,恰恰教人窥见那雷光最耀眼夺目之处,正有一道焦黑的身躯,在轰击中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正此时,范老双眸中仍旧闪烁着细密交织的雷网,兀自低头看了下方一眼,这才看向了谢成琼隐没身形的经幢帷幕一眼。 「是你们谢家看好这孩子,还是你谢七娘看好这个孩子?人灵醒归人灵醒,可我老头子还是那句话,他行事忒狠辣了些,再者有一桩事情,老头子也需得与七娘你明言。」 闻听此言,经幢大幕后面,谢成琼颇诧异的与身旁的谢姜对视了一眼,紧接着,她方才开口道。…. 「哦,只范老唤我这一声七娘,此行就甚么都值得了,有甚么,范老直言便是。」 闻言,范老勉强的笑了笑。 「这孩子在天武道城的时候,杀了我神宵宗弟子,不是真传、嫡传,却也是老夫这一脉收在门墙里的弟子,生死斗法,道心之争,生死因果当时本也已经了结,可是向着门人的传讯,当时也是引着他这般不留情的、尖酸刻薄的话才将局面推演向不得不分生死的程度。」 听得了这句话,谢成琼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起来。 稍作了片刻的沉吟,谢成琼方才故作平静的开口道。 「可是范老,不论怎么说,生死了结了,便没有反复再提及的道理,这会儿还是要以道城要务为重,七十二道城联名金丹法旨当面,便是您老,也不好……罢……」 闻听此言,范老脸上的笑容这才猛地一声。 「七娘啊七娘,谢家怎么想的,老头子不知道,可我是真真的试出来了,你是真的看好这个孩子,放心,要我不难为他也好,需得你答应我一桩事情。」 「甚么事情?」 「不是要他传续一道经咒么?到时候你想办法,甚么办法老夫不管,但需得将《小五行火遁法》交到他手里,反正,当时了解因果的时候,吾宗弟子已经将《木遁法》交给他了。」 闻听此言,谢成琼登时间哭笑不得,便连浩渺层云的数道隐匿帷幕后面,尽都传出了不曾遮掩的笑声。 可这笑声愈众,谢成琼这里脸上笑意反而愈发消减了去。 「这一路上看他身形,已修得了《小五行水遁法》,再加上贵宗弟子曾给过他的《木 遁法》,范老又要我传他《火遁法》……范老,你不至于不清楚,这小五行遁法虽然散落在外,可是五行宗仍旧安稳立世,便从来都没有见过哪一个修士,能尽数修齐五部遁法! 神宵宗和五行宗的恩怨,不该带入妖兽潮中!范老,这就是您老所言的不难为他?五行遁法全其三,他又号五毒道人,这已经足够五行宗的修士去找他的麻烦了!若再……这本就了结的因果,可要为此生生多一番波折了?范老,还请三思啊!」 闻听此言,范老却反而朗声大笑起来,他苍老的眼眸之中雷光涌动,仿佛下一瞬便要满溢出来,威压四面八方。 「因果?屁的因果!你们便是将因果看得太重了些,畏首畏尾,一代代多少的天骄大才,才少有那么几个登临金丹,证道大修士的!胆气尽都在对因果的畏惧与磋磨中散尽了! 再者说来,老头子便是与他这小娃娃结一回因果又如何了?是他这个炼气期的小修士能一道咒法毒死我这个九炼丹胎的老头子不成?便他也是天骄,我又还有几年的活头? 这一辈子到如今,往后行事,便只剩了念头通达而已!七娘,给个准话,你倒是答应不答应,若不答应,贫道另有手段能饶过金丹法旨,至于他能不能活,需得看造化了!」 闻听范老这等几若耍赖的言语,大幕后面,谢成琼几乎已经哭笑不得,很是摇了摇头,谢成琼方才开口道。 「好,我答应范老还不成么!只是这样的事情,只此一桩了!再有……可真真没道理讲!」 闻听此言,范老的大笑也不再如刚刚那样猖獗。 他复平静的点了点头,不再去看下方的楚维阳。 「好,便依七娘这句,老夫念头已经通达!」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一道雷光兜转,再看去时,已不见了范老的身形。. 寻春续昼 第124章 盈空两仪云浮宫(求订阅!) 在无尽的厮杀与漫长且渺远的跋涉之中,任何的事情在连绵不绝涌现的生死变化面前,都显得是那样的微茫,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注脚而已。 伴随着四野八荒之中愈发密集的妖兽显照,楚维阳一行人的脚程遂被拖延的极缓慢起来。 依照如今的现状,哪怕在无有更多变化的前提下,楚维阳最为乐观的估计,怕也要有四五日才能抵至天武道城。 一念及此,楚维阳不禁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空旷且清朗的天穹。 早先时,楚维阳与左炎的一番话,几乎已经将他的心思言明。 收拢着一众炼气期修士来做护送宝药这么要紧的事情,放眼望去还尽都是些看起来没门没户的散修,天底下哪里有这行蠢的事情。 至少,生身立命至今,始终在生与死中磨砺的楚维阳,不会相信这种几若梦话的说辞。 于是,他看到了雷光的显照,那疑似神宵宗修士的现身,也彻底的印证了楚维阳心中的猜想。 一群人被当成是鱼饵了。 一想到这会儿,便有不知道多少的境界高邈的修士躲在四面八方窥视着众人,楚维阳在觉得心境稍显安宁的瞬间,遂又觉得局势愈发教人惶恐不安起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许是真个会有甚么上钩,许是一番挣扎鱼线会崩断,但不论如何,最先遭殃的,肯定是这些做鱼饵的人。 难怪,会有那样丰厚的记勋,还开放了兑换渠道,如今想来,尽都是卖命财罢了。 想到这里,想到那个教自己一头雾水的谢家中年女修,楚维阳不禁又从空旷的层云之中扫过,希冀能够窥见那中年女修的身形。 可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一息间妄念而已。 楚维阳这才复又不再仰头,他看向四下里厮杀的局势。 这会儿,四下里草丛和水沼之中的妖兽绵密程度,几乎和城墙上养伤营地前的局面差不了许多了。 已然是同境界的炼气期修士与妖兽的捉对厮杀。 于是,落入危险境地便已是常有的事情。 可许是心中频繁的想到「鱼饵」之类的字眼,不知是从甚么时候起,楚维阳忽地一改最初时的漠视与沉郁。 这会儿,楚维阳手捏成法印,虚虚的笼罩在了宽大的袖袍之中,帷帽下的视线接连不休的从四面八方扫过,一旦瞧见哪里有甚么疏漏,有甚么厮杀上的困顿与败局,楚维阳这里手腕一晃,漫空中水汽凝练,登时间便是一道乌色箭矢疾驰而去! 唰!唰!唰! 接连的破空声之中,每一道符咒箭矢的落下,便必定有效用诞生,或是直接将妖兽杀个对穿,免去殒身之厄;或是电光石火危机之间,替修士挡住妖兽必杀的一击。 而随着楚维阳接连不休的出手,随着时间一点一点逝去,等诸修再看向那道擎举着油纸伞的清瘦身形时,各自的眼中,虽少了些恐惧,却也多了许多敬畏。…. 但与此同时,左炎不时在斗法的空隙间,便要愈发惊惶的回首顾看而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左炎的脸上,也一点点的瞧不见血色。 盖因为左炎在最前面开路,就立身在楚维阳的正前方,每一回楚维阳要扫视四面八方,第一道目光便要先落在左炎的身上,每一次乌色箭矢呼啸而去,破空声遂也从左炎的正后方响起。 接连数次之后,左炎几乎已经被吓成了惊弓之鸟。 再看去时,哪里还有早先时的精气神。 而许是故意捉弄左炎一般,有数次楚维阳出手时,那乌色箭矢在漫空中划过,那尖利的嗡鸣呼哨声音裹挟着一道 凌厉的劲风,就正从左炎的耳后破空而去,惊惧之间,险些教他手中术法失控,甚至数次慌乱里,不得不用上了些本该藏匿的法门。 因是,愈发泄去了跟脚。 许是楚维阳没有这样的见识,可他又不是真个孤身一人,不论是庭昌山的大师姐淳于芷,还是离恨宫的首席道子钟朝元,曾经高邈的眼界,都足以透过蛛丝马迹、细枝末节,窥探到背后的大略轮廓。 于是,某一瞬间,当那极度精纯的煞炁法力复又显照的左炎手中的时候,忽然间,楚维阳的心神里响起了淳于芷极笃定的声音。 「是元门云浮宫弟子!再不会有错了!那不是纯粹的煞炁法力,而是阴煞!走两仪阴阳之道而有这般气象的,除却云浮宫,我想不到第二家! 再者,早先时那人手中的遁法符箓都已经显照出灵光来了,能够在电光石火间将人击落,在一念间掌握定、判、离、合四气意蕴,定是盈空法门!」 而随着淳于芷的话音刚刚落下,玄真宝鉴上灵光兜转,钟朝元的声音也紧随其后的响起,所言说的事情却大差不差,和淳于芷所言相类。 可也正是窥见了左炎的跟脚,楚维阳反而心底里松了一口气,不再去过多的此人。 盖因为云浮宫弟子云游人世间的特类独行,几乎已经是传遍南疆北域,端的「臭名昭著」,此宗弟子最爱在每一桩事情的细枝末节上与人找些麻烦,美其名曰游戏人间,实则却是在主动搅起风波之后,借事机而锻炼自身推算之道。 便如此前时左炎的所作所为一样,但此宗弟子也不是愣头青,在楚维阳几度展露杀机之后,左炎遂也老老实实的跑到前头去开路,亦是此宗弟子明哲保身之道。 但若是彼时左炎认为出手灭去楚维阳性命也不过是轻而易举,许是当是时,便可以看到此宗弟子在恶趣之外的冷漠与残酷。 也正因此,云浮宫法脉虽然兼具玄元两道,四部真宗经文《紫宸清御十方大要》、《两仪应象妙微总示》、《七曜周天观景图》与《盈空天书》,包藏望气、占卜、射覆等推算之道,但却因为行事风格,被彻底打入元门一脉,再不沾丝毫玄门清净。…. 而根据此人泄去的跟脚,淳于芷与钟朝元尽都怀疑左炎乃是兼修《两仪应象妙微总示》与《盈空天书》,实乃大教嫡传,甚至进一步怀疑,连这个左炎的名字都是假的。 遂正因此,楚维阳反而兀自松了一口气,再是甚么心性恶劣的、游戏人间的元门道子,只消不是真个与甚血煞道和妖兽有勾连,便不是最坏的结果。 再怎么行事恶劣,深处妖兽环绕之中,难不成还要将自个折腾进险要局势中去? 想来云浮宫修士不至于如此不智,此宗还是以推算之道著称的! 一念及此,楚维阳反而宽心了几分。 可是这样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眼看着一众在前方开路的修士已然有着力竭的倾向,在后面已经修养过来的第二批修士,遂走到最前头去,将第一批修士替换下来。 彼此有条不紊的轮替之间,随着左炎的身形往后一退,遂立身在了楚维阳的身侧。 起先时,楚维阳尤未曾察觉到甚么,直至左炎的声音再一次从耳边响起的时候,倏忽间方才猛地发觉左炎身形鬼祟,又一次凑到了自己的近前。 「五毒道兄,贫道是真真生出悔意来了,实在没有甚么狠毒的想法,只是往常的心性作祟,才得罪了道兄,我与甚么孽修和妖兽都没牵系,若是道兄不信,我大可以赌咒盟誓! 若是道兄仍旧念头不通达,小弟也愿意赔罪!只求道兄不要再恐吓小弟,需知,立身在前面开道,与妖兽厮杀,一个惊吓与恍惚,愣神的功夫 ,许就是一个生,一个死……」 正说着,楚维阳循声看去时,左炎脸色苍白的几乎像是大病初愈一般,一翻手间,便将一枚玉简明晃晃的捧在手心上,递到楚维阳的面前。 「敢教道兄知晓,此为一部贫道无意间所得之无名法门,其中阐述毒道,认为毒煞乃追木相为源,以阴阳变化为用,故取阴阳两道毒煞气炼成木相法力,颇有幽深元理,恰好道兄号五毒道人,得此修行法门,岂不是天数所在?小弟别无他意,只求道兄高抬贵手,忘却早先时的得罪。」 说罢,不等楚维阳接过那玉简,左炎便已经将苍白的脸低了下去,乍看去时,简直恭敬的不能再恭敬。 可自打透过跟脚窥见了此人云浮宫身份之后,甚么脸色的苍白,还有刚刚左炎一番颇义正言辞的话,楚维阳便连一声字音儿都不肯信了! 所谓以阴阳毒煞合于木相法力,许是真个有这么一部法门,毕竟《紫宸清御十方大要》便是以周天星斗应阴阳五行,于总纲之中细分拆接出诸般玄元两道修法,实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可这所谓的简单,是对于传续万古的云浮宫而言。 对于妖兽潮里以厮杀讨生活的散修而言。 一部功法,一部听起来没甚么缺漏的完整功法。 只闪瞬间,诸修再看向楚维阳的目光,便已经有些不大对劲了。 而这一刻,楚维阳也忽地深刻的理解了,缘何云浮宫这般圣地大教,声名却在玄元两道都如此臭名昭著了。 只端看着左炎的身形,楚维阳遂已经开始有些恨得牙根痒痒了……. 寻春续昼 第125章 涪水澜空剑影残 长久的沉默。 楚维阳凝视着那低着头擎举着玉简的左炎,心神之中所思量的,却是关乎于云浮宫的一桩桩故事。 于是,良久的沉默之后,楚维阳才淡淡的摇了摇头。 「你这说法不对,从来没有无名的道与法,纵然古老传承的名讳被抹去了,但道法之中的义理却不会消散,那才是真实不虚的,是有迹可循的。 譬如说,这所谓阴阳,所谓印证五行之一,许是皇华宗的法统别传,许是盘王宗的古经新撰,又或者是云浮宫的秘法改编而成,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左道友,你说呢?」 此时间话音落下,楚维阳似是漫不经心的拒绝了左炎的好意,可原地里,左炎的身形一顿,倏忽间,不等楚维阳再说些甚么,遂猛地站起身来。 那闪瞬间,甚么苍白的脸色,甚么惶恐的神情,甚么恭敬的姿态,尽都烟消云散去了。 他看起来时似乎并没有易容,五官仍旧如常,可随着那一瞬间神情的细微变化,只倏忽间,在楚维阳的眼中,却好似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他像是抹去了真正的伪装,从一个浮夸市侩的小人,变成了一个真正长久厮混道城的狠角色,仿佛早先的诸般种种,尽都是他对于自己本性的遮掩,如今见得求饶不成,方才彻底展露在楚维阳的眼中。 可是早早窥探到左炎跟脚的楚维阳却也明白,这会儿所看到的「杀伐果决」的左炎,也无非是他的又一层伪装而已。 彼等将真身与本性隐匿在层层的雾霭经幢后面,自诩如此方是推算之道神仙人物。 但楚维阳也相信,那刚刚随着楚维阳漫不经心的提到了「云浮宫」,那一闪瞬间左炎的震惊,应该是做不得假的。 沉默与愤恨之中,左炎用一种渐次酝酿起杀机的眼眸看向楚维阳这里。 可原地里,楚维阳只是冷漠以待,某一瞬间,甚至抬手虚虚的点了一下仍旧被左炎攥在手心里的玉简。 记载着无名功诀的玉简兀自显照着丰沛且圆融的灵光,在这晦暗的烟雨大幕与四下里渐次蒸腾起的血腥颜色之中,竟成了那最纯粹的斑斓与夺目之处所在。 紧接着,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响起。 「别用这种欠收拾的眼神儿瞧着贫道,教你去前面开道厮杀之后,贫道本就没再用正眼多瞧过你,这会儿再横生枝节,那就真真是取死之道了!也莫要污蔑贫道,这一路走来,贫道施展符咒箭矢,救得了多少人,帮得了多少人,大家伙都看在眼里。 甚么高抬贵手,都是没来由的话!自然,这玉简里的功诀再高邈,也与贫道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呵!你若是不信,贫道赌咒盟誓也尽都依你,总归说得全是心底里的话,你再这般张扬,仔细贫道先判你个扰乱军心之过!到时候功法由行刑者自取!还不晓得要便宜谁!」 话音落下时,肉眼可见的,早先时萦绕在楚维阳身上的目光,这会儿也尽都落在了左炎的身上。 到底是千人千面,这会儿,人群之中有那心性狠厉,乃至于对那部玉简生出了贪念的数位修士,在楚维阳话音落下的不多时,一身的修为气机便已经横空显照,虽然未曾彻底锁定在左炎的身周,但是烟雨大幕之中,那若隐若现的气机,却已经将左炎隐隐罩在其中。 许是被这样的气势惊悸到了。 左炎的身上猛地展露出某种厮混于市井间的油滑——只霎时间,就在那一道道气机升腾开来的一瞬,他那冷肃的气势猛地一垮,艰难的勾起嘴角的时候,脸上又露出了些讪笑。 他非但没有收起手中的玉简,反而在彻底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之后,猛地将玉简扬起,仍旧朝着楚维阳这儿递去。 「道 兄,您便是不待见我,也不该用这样的话,生生将我陷于死地!若是说早先时贫道奉上这玉简,还有几分不诚心,那么这会儿,这枚玉简就非得是道兄收下才行——」 一番话,左炎端的是假痴不癫模样,教楚维阳端看着,竟分不出他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往日里时,楚维阳也能用些心机,却断然做不到如左炎这般。 可这玉简也断然没有收下的道理。 糖衣炮弹都算不上,这本就是一捧砒霜剧毒,连些许的遮掩都奉欠。 心思算计上真个落了人一筹,可楚维阳并不心机,他另有一番拒绝的「说辞」。 一念及此,楚维阳擎举着油纸伞的手紧紧地攥着伞柄的边沿处,指节发白的瞬间,手腕似动未动,可轻轻的颤抖与晃动,已然甩出了好些水滴,划破了楚维阳身周的烟雨大幕。 可也正此时,倏忽间,人群的最前方,一处已然深邃到瞧不见葱郁草丛的水沼之中,密密麻麻的妖蛇显照的瞬间。 唰——! 破空声响彻的瞬间,一道碧云海蛇倏忽间腾空跃起,霎时间,血煞之气与妖气烟尘纠缠在一处,悬照成晦暗的灵光,托举着碧云海蛇的身形。 乍看去时,几若是筑基境界的修士,在脚踏灵光然后凌空而立。 可那闪瞬间,楚维阳仍旧能够感应的真切,某几个闪瞬间的气机颓靡,教楚维阳感应去的时候,仍旧是驻足在炼气期巅峰而已。 但那凌空而起的血煞与妖尘,便已经足够骇人! 而下一瞬间,那海蛇旋即便化作一道箭矢,嘶哑的嗡鸣声之中,随着晦暗尘气一同笼罩向楚维阳的,是几乎真正具备灵智的妖兽那磅礴的杀机念头! 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原本看向左炎这里,几乎已经涌现在咽喉处的话语,遂尽都烟消云散去,连带着,楚维阳本就准备拧动的油纸伞,在这一瞬间猛地一甩! 下一瞬,漫天挥洒的水滴在水汽灵光的凝炼下,陡然化作一道道乌色箭矢,随着楚维阳的身形腾跃而起,伴随着那猎猎作响的衣袍,兀自在半悬空中划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 碧云海蛇笔直杀来,楚维阳却未曾直直迎上去。 身形晃动的瞬间,楚维阳便朝着侧前方疾驰,身形倏忽间最先远远地离开了左炎立身之地,教他碧蓝灵光的同时,速度却说不上迅疾,反而牵引着碧云海蛇的气机,将它的袭杀路线也一样往侧前方引去。 不得不出手的闪瞬间,楚维阳最先防备的,却是左炎! 也正此时,原地里,本来已经将玉简二度递到楚维阳身前的左炎,眼瞧着那妖蛇显照,眼瞧着楚维阳一言不发反而脱离了自己设置下的言语困境,这等几若是以运道生生脱局的场面,猛地教左炎挑了挑眉头。 几乎没有多想,左炎手腕一翻的瞬间,便教那枚玉简消失在了手中。 早先时见得楚维阳的杀伐术手段时,左炎未曾在意过;后来极度撩拨,数次见证楚维阳的杀意涌现的时候,左炎仍旧未曾在意过。 直至此刻,在最细微的变化之中,教左炎窥见了属于楚维阳运道的冰山一角,只是冰山一角,却生生教左炎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 盖因为云浮宫修士因修行功法而行事恶劣,惯常游戏人间,却法统仍旧传续,没有教人灭了门去,便是因为在最初时,诸代祖师已然立下铁律,有数种人是云浮宫修士最不可招惹的存在。 其中之一,便是身负大因果、大命数之人。 因着此等修士,在善推算之道的修士眼中,是最蛮不讲道理的存在,是最克制自身功诀道法的存在! 因果之间有大恐怖! 云浮宫修士最畏此道! 一念及此,左炎的心中已隐约生出了些悔意,未料想到一众散修中还有这等潜龙,可到底是少年心性,在懊悔情绪刚刚涌现的一闪瞬,左炎的心中忽然涌现出杀念来。 自觉地已经做了差事,得罪了这等潜龙,可到底仍旧是潜龙,未曾真个腾跃起势,许是狠一狠心,将其性命抹去,才是真正将这一桩因果一了百了。 正思量到这里的时候,左炎乍看去时,正瞧见那密不透风的箭矢交织成的大网陡然化作五炁玄冥之相,煞气磨盘之中,生生将那碧云海蛇搅成齑粉,嫣红的鲜血洒落在半悬空中。 那夺目的颜色,登时间教左炎的一切杀伐念头全都抹去了。 云浮宫修士,便该以推算之道行走于世。 至于甚么打打杀杀,断与我没甚么干系! 只是——苦也! 与此同时,半悬空中,浩渺的层云已经开始以一种不大自然的变化,开始剧烈的翻滚着。 仔细端看去时,偶然间能够见得一道道经幢大幕上显照出明显的灵光兜转,再看去时,那隐没的身形似乎皆都在辗转腾挪间,将一道又一道妖异的身形斩落。 接连不休的妖兽喋血其中。 正当谢成琼捏起一道手印,乌色水汽凝练成一道冰锥,正贯穿一妖蛇七寸时,未及谢成琼再出手襄助旁人,忽地,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惊呼声音。 闪瞬间回首看去时,却是谢姜周身散着凌厉剑气,同样将一道妖兽斩成齑粉的同时,谢姜的目光却看向了下方。 正见得一道妖兽血光横空挥洒。 谢成琼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了?」 听得谢成琼之问,原地里,谢姜手腕一抖,长剑自半空中划出颇具意蕴的弧线。 「许是我瞧错了,可总觉得……刚刚那乌色箭矢,像是在用之以剑意一样……」 第126章 雎阳日落马烽寒(求订阅!) 闻听得谢姜此言,原地里,谢成琼猛地背过身去,嘴角几乎不受控制的勾起,随即又在谢成琼的竭力克制下,始终未曾展露出笑容来。 只是这样端看去,谢成琼的神情就变得古怪了些,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讥诮。 「剑意?甚么剑意?你们乾元剑宗的剑意法门?」 原地里,谢姜本就处于颇犹疑不定的思虑之中,旋即,便听得了谢成琼的接连数问。 这一问,反而教谢姜愈发不敢断定。 毕竟,那惊鸿间的一瞥,实在是太短暂的瞬息,况且映照在自己的眼中,也只是箭矢划过的弧线有类于剑意,莫说这其中是否存在着巧合,只是仔细观瞧去,楚维阳浑身上下莫说是柄剑器,便是剑形的纹饰都没有。 说这样的人掌握着乾元宗的剑意法门,实在有些不通。 一念及此,谢姜反而笑了笑。 「姑姑,许是我看错了,毕竟这阵子吾截云一脉的事情实在难堪,遂也教我成了惊弓之鸟,不论是瞧见些甚么,总是要惊疑不定一番,合该是我想差了。」 闻听此言,谢成琼也从善如流的跟着笑了起来。 她正准备应和着谢姜的话同样往下说去,可是张开嘴的那一瞬间,谢成琼不知想到了甚么,忽地话音一转,开口时已经变得十分严肃起来。 「姜儿,不论是不是你想错了,事关一宗法统的事情,都切不可轻忽,倘若说……倘若说你真个有所感应,哪怕只是闪瞬间的事情,最好都能够问个明白,否则,倘若汝宗剑法真个于此处外泄,你分明看见了,又毫无反应,那等因果,不是你一人能够承受的! 再者说来,你们截云一脉的事情,姑姑也尽都听闻了,听说那人是元门修士,偷学了汝宗剑法,经了灵丘山那一阵之后,又真个往镇海道城来了,如今去到哪里尚不知晓,但倘若是他还活着,那么亲历灾劫就是肯定的事情,此间必须有所警惕!要顾问周全!」 闻听此言,见谢成琼说得笃定,谢姜反而更犹豫了起来。 「姑姑,只凭我恍恍惚惚间的猜度,就这样行事,未免太不妥当了些,倘若我真个如此逼迫人家展露跟脚,那……那我行事,与魔修蛮霸意蕴又有何异?」 听得谢姜这样说,谢成琼笑着却连连摇头。 「不!必须得问清楚!若果真他是那镇魔窟逃囚,你就这样为了自己不蛮霸放走了去,回头你是悔还是不悔?再者,他是要传续吾谢家一道秘法的人,这其中的因果若是不问个清楚,便是我自己心里也不痛快!」 话音落下时,不等谢姜这里犹犹豫豫间再有甚么反应,原地里,谢成琼一抬手,猛地按在谢姜的肩膀上,旋即,经幢大幕洞开,倏忽间一道灵光裹着两人,便直往地面上砸落去。 正此时,层云之中似是有惊疑声响起,可不等那人的话语真个传出,霎时间,晦暗的层云雾霭之中,陡然间是连绵的雷霆明光大放。 再看去时,却是范老手中擎举着一枚铜铃不断的摇晃着,于漫空中布下交织的雷阵。 与此同时,范老的声音也响起。 「尽快动手收拾干净!然后为七娘掠阵罢!七娘虽说打早年间就疯癫了些,可她从来都不是不顾大局的人,行事必然有其道理在;刚刚老夫为了自己念头通达,实则没有与七娘真个讲道理,欠了点情分,诸位,总得要教我临死前还清罢!」 话音落下时,四下里除却雷霆的轰鸣声,便再无旁人的言语。 也正此时,随着惊雷的炸响,楚维阳正兀自与一众妖蛇厮杀着的时候,倏忽间,一道灵光从层云之中坠落,猛然砸在他的面前。 轰——! 雷霆仍旧在回响,仿 佛在为眼前的盛景做衬托。 看去时,漫天的烟尘与泥浆猛然间飞溅起来,下一瞬,一道似是横贯天地间的血色大幕猛然悬照。 只闪瞬间,随着灵光的坠落,横在诸修前头的大片妖兽便尽都被在一息间屠戮殆尽。 属于修士的高邈气机洞照,下一瞬,原本要从更远处袭杀而至的大片妖兽,忽地身形一僵,然后彻底溃散去了灵智,在本能的驱使下,尽都折转身形,往相反处逃窜去。 也正是此时,那灵光之中,谢成琼与谢姜的身形显照。 倏忽间,磅礴的气机威压便朝着楚维阳这里镇压而来。 像是无形的狂风巨浪迎面打来,只闪瞬间,楚维阳的手猛然一松,那自始至终都被楚维阳擎举在手中的油纸伞就这样脱手而去,旋即跌落在泥泞之中,被染上了灰黑颜色。 诸修尚在这股威压之外,却仍旧有些许气机外溢,登时间教四下里死一样的寂静。 而正中央处的楚维阳,尤是不堪重负,迎着这股威压,接连数步往后退去,可许是这样的局面,反而激起了楚维阳心中的凶戾。 自始至终,他未曾开口讨饶,只是艰难的扬起手来,将天武道城的玉符擎举在手中。 许是瞧见了玉符上灵光兜转,下一瞬,那疾风骤雨一般的磅礴威压方才消弭而去。 而与此同时,楚维阳隐没在帷帽下的视线,越过了谢成琼,从谢姜的身上,更准确的说,是从谢姜手中的长剑上流转而过。 与此同时,他的心神之中,响起了淳于芷冷清的声音。 「小心!是剑宗截云一脉真传,谢姜!我曾与她在灵丘山对峙!」 下一瞬,强行定住心绪,楚维阳喑哑的声音方才响起。 「谢前辈有何指教?」 谢成琼冷冷一笑。 「指教谈不上,只是有一桩事情需得找你问个清楚,你这号五毒道人的人,身上又如何有的乾元剑宗法门?」 闻听此言,楚维阳的眼神复又从谢姜手上的长剑上一扫而过。 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 这一瞬间,楚维阳的思绪兀自急转,与此同时,他喑哑的声音也显得高亢起来。 「甚么剑宗法门?晚辈听不大明白!吾所用符咒,前辈该能洞见根底才是,乃蚀心符咒与水箭术相融于一处,然后又熔炼入了晚辈对于水相毒道的意蕴,如此类的符咒,晚辈亦曾落于文字,写成符五千道,卖给过丹宗道子杜瞻,他可以为我作证,这其中与剑法毫无干系!」 说及此处,许是怕谢成琼不信一样,楚维阳一翻手,选即将一道乌色箭矢显照在掌心上空,展露出其上的毒煞气机,仍有谢成琼与谢姜以神念去感应。. 于是,谢成琼回望了一眼谢姜。 下一瞬,楚维阳方才真个听到了谢姜的声音。 「五毒道友,贫道所言的剑宗法门,非是这乌色箭矢本身,而是道友所用的驾驭手法,颇类吾宗剑法,似是用之以剑意,不知这一点,道友可有教我?」 闻听此言,楚维阳赶忙低了低头。 下一瞬,楚维阳的气机展露,却是暗暗运转通幽秘法与嫁衣秘术,那冲霄而起的修为气机之中,尽都是属于钟朝元的意蕴气息萦绕其中。 只闪瞬间,感应着楚维阳的气息,谢姜紧绷的表情就陡然变得柔和了起来。 她自然能够透过那气机的展露,感应到些许楚维阳的跟脚,那萦绕的毒煞意蕴之外,竟是属于阴冥鬼煞之道的气息。 那镇魔窟逃囚乃是盘王元宗传人,至少法统上,已然可以断定为截然不同的两人。 容貌可以更易,气质可以蜕变,唯 独属于道与法的修为气息,却不会骗人! 「是贫道唐……」 一念及此,谢姜自觉地已没有了追问下去的必要。 可她这里,话还未说完,便听得谢成琼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我尽都是元门中人,许多话也没必要绕弯子了,五毒小友,还是将你那驾驭符咒的手段展露一二罢!」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的身形似是往后退了半步,可他的身形复又顿住,整个人像是陷入某种复杂的纠结之中。 下一瞬,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方才恨恨的开口道。 「这驾驭法门无名,乃是贫道机缘巧合之间,得自于靖安道城之中,似是道残篇而已,贫道也只是学得了个囫囵模样,自称是《碧海潮生咒印》。」 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的思绪涌动,只能是想到哪儿说道哪儿。 归根究底,还是有些措手不及,但他说话间,不时看向谢成琼,他总是觉得,早先时那种没来由的善意总归不会是假的,直觉也告诉楚维阳,谢成琼的这几句话尽都蕴藏着言外之意。 至于此刻,他只能去赌,赌自己猜到了谢成琼的心思。 一念及此,随着话音落下,楚维阳接连捏动印诀,遂见那一道乌色箭矢在半悬空中极缓慢的晃动着身形,化出一道道绵密交织的网络。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扬起,捏着一枚柳木鬼符,随着法力包裹,旋即有一道记忆幻象悬照在鬼符上空。 那似是浩渺的大海上,极度朦胧模糊的画面之中,只能够瞧见一两道绵密的明光接连划过,仔细看去时,那一道道明光倘若是延展开来,竟与楚维阳驾驭乌色箭矢的法门似是一脉相承。 显然,是楚维阳见得了那朦胧的明光,遂从中归纳出来的自身符咒用法。 只得外相,内里的意蕴,仍旧是属于楚维阳自己的东西。 而原地里,谢姜也随之松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 松气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然看出,那画面中交替涌现的三道明光,乃是立春、雨水、谷雨三道剑意,但正因为太过朦胧模糊,也唯有自己能够窥见其中真意,旁人得去,最多只能同楚维阳一般,连所得外相都只似是而非,非得内里有自己意蕴,才能得用,却彻底与剑法没了干系。 而提气的缘故,大抵也是谢姜已经想明白,在外海之中能有这般剑法的,独独是镇魔窟逃囚了。 也正此时,谢成琼的声音又一次打断了谢姜的思绪,引动了诸修的瞩目。 「五毒小友,敢问你这道记忆幻象的一角之中,那抖落丹红与天青二色的修士,又是甚么人?可晓得他的跟脚?」 闻听得谢成琼此言,楚维阳忐忑不安的心绪也忽然间松弛下来。 他赌对了!至少,他赌对了谢成琼对于自己的善意! 一念及此,帷帽下,楚维阳的嘴角勾起,几乎要笑出声来。 事关庭昌山,事关丹霞老母开宗后手。 我得编一个怎么样的故事呢? 正思量着,楚维阳不敢有太久的沉吟,遂开口回应道。 「敢教前辈知晓,贫道确实认得这位道……唔,确实认得此人!」 第127章 梦中未比丹青见 「哦?你竟认得此人?」 谢成琼颇漫不经心的问了这么一句,她像是并不大在意那朦胧幻境之中的丹红与天青二色。 许是一番轰隆声势显照在众人的眼中,可偏生带着谢姜又没能从楚维阳这里问出甚么来,因此带了些不忿,才又刻意的寻找着事机,要继续生出波折来。 但许又是早先时见楚维阳的那番和谐同样也在作祟,谢成琼仍旧给了楚维阳继续解释的余裕。 那漫不经心的声调中教人听不出是喜是怒,偏生又将楚维阳的话茬接下,教他顺理成章的往下说去。 定了定心神,你来我往的一言一语之中,实则没有留给楚维阳太多思索的时间,他稍稍沉吟着从心神里思量出一个大略的轮廓来,便径直往下言说了去。 「敢教前辈知晓,这是此番妖兽潮灾劫降临之前的事情,前后实则差了没有几天,当时,晚辈是从靖安道城出外海,寻机历练,正巧,与此人道左相逢。 说不上有甚么交情,实则……晚辈实话实说,实则觉得此人城府太深了些,不似寻常散修那般教人一眼能瞧见心性,又不好得罪他,这才买来了一枚鬼符。 嘿,如今看当时,有几分强买强卖的意思,可形势比人强,晚辈也只得这般息事宁人,毕竟,乍一眼看去那柳木鬼符的时候,隐约间觉得可能出自南山。 毕竟说起来,晚辈自己也兼修着阴冥法鬼煞术呢,自然识得鬼道魁首的篆纹模样,当时也是起了贪念,见他急于脱手,便以为里边有甚么离恨宫的底蕴。 谁知晓,将那鬼符拿来,内里一缕残魂,连真灵都几若溃散般,甚么记忆幻象也都朦胧模糊,观瞧不清楚,只有那几道灵光,似是颇有些意蕴,遂学了去……」 说及此处后,不知楚维阳想到了甚么,他忽地一顿,欲言又止间,复又在谢成琼的注视下,温温吞吞的继续开口道。 「对了,当时也闲叙了一阵,晚辈实则也试探此人跟脚来着,当时话里说得绵密,后来也似着了道一样,回想起来时已记得不大准确了,忘记此人曾说过自己姓甚么了,许是……姓淳于?又好似是……姓闫?」. 说起此处,楚维阳无奈一笑,更连连摇头,像是在感慨着甚么。 「也许是晚辈彻底着了道,连这番话也是人家算计呢!」 这一番话,楚维阳说得虚虚实实,实则是前世今生的诸般阅历一起涌上心头,已然是自身话术的巅峰。 既然谢成琼给了自己一个说话的机会,给了一个弥补诸般身份疏漏的机会,楚维阳便不只是想要将乌色箭矢上化用的剑意一事彻底遮掩去因果,更想要借此机会,当着谢姜的面,营造出一个镇魔窟逃囚已经殒身于庭昌山修士的假象。 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楚维阳心里也明白,只这么一桩谎言,注定无法维持太久的时间,注定会有被戳破的那一天。 可如今能多拖延一阵,对与楚维阳而言都是极紧要的时间余裕。 果不其然,在楚维阳声音落下的时候,谢姜便已经引着楚维阳字里行间展露出来的信息,联想到了这一层,登时间脸色骇然一变。 盖因为这样的时节里,原本的「楚维阳」这个人活着肯定比死掉要好。 因为只要他还活着,对于剑宗修士而言,便意味着那灵物仍旧在一个孱弱的炼气期修士的手上;但倘若是他陨落了去,死在了旁人的手上,便意味着灵物落入了旁人之手,便意味着在本就繁复的因果之外,复又横生枝节! 况且,倘若是这灵物落入了另一个修士的手中,是一番说法,若是落入了妖兽的手中,却又须得是另一番说法。 一念及此,谢姜原本松弛下去的心态,也随着这一番 话猛然间提了起来。 她知晓,本不该有这么一问,许是五毒道人这里也不可能给出准确的答案来。 可是这一闪瞬间,一想到灵物有可能又落入了庭昌山修士的手中,乃至于是落入了妖兽的手中,谢姜的道心已经无法松弛与安宁。 「五毒道友,敢问……」 可是谢姜这里的话还未说罢,原地里,忽然间有轰隆声响彻,倏忽间,便见如同早先时的灵光一般,一道雷霆从云海之中直直劈落在楚维阳的眼前。 那雷光夺目,那么隔着厚重的帷帽,却仍旧教楚维阳是瞬间甚么都看不清楚了,可四下里,烟雨大幕的销蚀仍旧如故,仿佛那雷霆本身只是一道幻影一样,甚至楚维阳这里丝毫都感受不到其上本该有的灼热与炽烈。 可这正是施展雷霆的修士手法精妙之处,对于雷霆这样刚猛的力量,几乎已经掌控到根髓里。 下一瞬,当真正的狂风吹散烟雨大幕,真正席卷到楚维阳的衣袍猎猎作响的时候,倏忽间,那渐次消弭的雷光之中,一道身形苍老的修士显照出身形来。 他已经立身在了楚维阳的近前,花白的须发尽都在风中狂舞,身披着神宵宗道袍,双眸中却有着细密的雷霆交织,分明是白炽一般多么的光芒,许是闪耀到了绝巅,那雷光的正中央处,反而晦暗了下去。 只他现身的一瞬,那一身气息恍若春风化雨一般消弭于无形,可登时间,原本谢成琼横压而来的磅礴气机,却也在同一瞬间尽都被隔绝在外了。 分明仍旧是那处立身之地,可楚维阳却像是与谢成琼隔着一整个大千世界,一道无形的界壁横在了楚维阳的眼前,上下接连寰宇天地,左右贯穿岁月光阴。 那道无形的界壁,就是这个随着明光的消减,正朝着楚维阳一点点露出和煦笑容的神宵宗老道。 心神之中,那一闪瞬间,几若是淳于芷惊呼的气声已经若隐若现的响起来了,可再下一瞬间,不论是那柄法剑、还是玄真宝鉴的禁制另一端,两道魂魄真灵都陷入前所未有的缄默之中。 万劫阴灵难入圣,尤畏惧雷霆如厄。 淳于芷和钟朝元只得用这样的方式来无声息的告诉楚维阳,眼前之人的修为境界。 于是,原本心态稍显的松弛的楚维阳,这会儿猛地提起一口心气来,迎面朝着那神宵宗老道,态度愈发恭敬。 可楚维阳这里愈是紧张,那神宵宗老道的脸色就愈发和蔼。 「小友莫紧张,放轻松,老道只是有几个问题,只消得到了答案,便绝对不为难你。」 闻听此言,楚维阳心中愈发忐忑,如此紧要时候,他反而愈是不动声色起来,表面上显得极度沉静。 「不知前辈有甚么要问的,只消晚辈知晓,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音落下时,那老道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起来。 「这第一件事情,老夫需得确定一下,不论是不是算计,这人真个是可能姓淳于或者是姓闫?」 听得此问,楚维阳暗自苦笑,却很是果决的应诺道。 「是!虽说记忆模糊了些,可仍旧记下的事情,却深深地烙印在心神之中,便是在这两个姓氏之中摇摆!」 于是,老道捋着花白的胡须,点了点头,面露沉吟神色,复又仔细端看着楚维阳手中显照出的记忆幻象的一角,似是要将那丹青二色烙印在心神之中。 「唔,这第二件事情,那丹红与天青二色……小友可曾亲眼得见过?大抵是个甚么情形?」 闻听此言,楚维阳几乎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他早先时自是听闻淳于芷宣讲过这两部玄家妙诀的。 于是,再开 口时,楚维阳的声音便已显得笃定,仿佛真个亲眼所见。 「回前辈的话,那人所施展的术法,颇奇诡了些,都落下来似是甚么纯粹的青红颜色一样,只有颜色,只有灵光!并无甚么外相可言,起初时,晚辈也因之称奇,可又仔细感应去的时候,方才能够觉到水火二气的交缠,进而,才从丹红颜色之中感应到火法炽热,从天青颜色之中感应到水法厚重……」 许是生怕眼前之人不信,楚维阳又从数个角度翻来覆去的阐述着极尽详实的画面,几乎就差将《黄庭午火三阳诀》与《玄阙子水七元诀》的名讳直接告诉眼前之人了。 于是,随着楚维阳这般细致的描述,眼前神宵宗老道的脸上,原本和煦的笑容一点点消散了去。 可随着神宵宗老道的神情愈发沉郁,楚维阳却能够清楚的明白,这般的神情变化乃是因为自己所宣讲的庭昌山水火妙诀,实则与自己并无关系。 可是这会儿,楚维阳也仍旧懵懂着,他自是知晓,此人乃是庭昌山的开宗后手的,却不知神宵宗老道听去了,又会作何猜想。 正兀自思量着,随着楚维阳的心绪也变得一团乱麻的时候,神宵宗老道的表情忽然变得犹豫起来,欲言又止之间,他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那么……五毒小友,你可知晓,此人是因为甚么来得靖安道城?」 闻听此言,楚维阳哪怕不想顿住,也需得楞在那里了。 是啊,他为甚么来得道城? 我只想着编织修饰一番自己的根脚,未曾思量过这方面的说辞啊! 这又得如何去编? 正思量着,随着楚维阳的沉默,神宵宗老道看向他的表情,已经渐渐地不大对劲起来。 只此闪瞬之间,忽地,楚维阳想到了早先时淳于芷曾经说过的话。 反正捅出天大的篓子来,也是丹霞老母去背锅! 一念及此,一咬牙,一跺脚,不等神宵宗老道的神情再变化,楚维阳旋即开口道。 「或许……此事贫道隐约知晓个一二……」 第128章 暗里忽惊山鸟啼 闻听此言,神宵宗老道眼波伸出渐次凝聚成的冷厉神光方才稍稍消弭去了些。 他似是欢欣的挑了挑眉头,很是意外与期待的看向楚维阳这里。 「哦?小友果真知晓?但说无妨!但说无妨!」 闻听此言,楚维阳并未立时间应答,他半低着头,貌似是在沉吟的同时,亦有着淡淡的笑声同时间若隐若现的自帷帽下传出。 仿佛随着那厚重帷帽的摇晃,已然能够看到五毒道人那冷肃的脸上不得不做出的讪讪笑容。 又似是沉吟了一会儿,实则只是数息间,楚维阳不紧不慢的喑哑声音这才响起。 「斗胆敢教前辈知晓,晚辈所说及的大略,实则也是自己能思量及的些细枝末节而已,吾等这般孱弱的修为与微末的眼界,实则不知如前辈您这般眼中所洞见的风云变幻,只权做一番参考,万万不敢因着晚辈的些许妄言,耽误了您老的大事情。 说回正题,晚辈也是与那人闲叙的时候,听得他随口说得只言片语,往外海来,是为的寻他一亲叔还是甚么的长辈来着,说是那人往百蛇列岛去了,结果许久不见回返,哦,当时晚辈也追问来着,好似是为的一部功法与人厮杀起来的,叫什么来着? 《噬心咒》?还是叫唤命甚么的来着……就记不大清楚了。」 这一番说法,正是依照早先时淳于芷所猜度的背后因果干系。 虽说至于此时,楚维阳仍旧不大深信这等说法,可如今正逢被神宵宗老道追问着,也自觉是一番说法,便顺着这般思路,半真半假的说给了神宵宗老道听。 可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瞧的真切,立身在近前的神宵宗老道,忽地胳膊一抖,再看去时,竟是一缕胡须被他这一下生生扯下! 显然,以神宵宗老道的高邈境界,这都是极震撼人心的说辞! 难不成这背后还有甚么自己不晓得的秘辛? 一念及此,楚维阳有心想要追问熟稔庭昌山秘法的淳于芷,然则此时间,又不好动荡心神之中的禁止锁链。 楚维阳自己也明白,许是这一层上,淳于芷仍旧是被丹霞老母所蒙蔽的人,怕也不知晓《噬心唤命咒》背后真正的根髓意蕴。 可到底无人开释心中疑惑,愈发教楚维阳困惑且不安起来,不晓得自己这番说辞到底是哪里不妥,以及何等的不妥。 与此同时,楚维阳大胆的越过了身前神宵宗老道的身形,望向更远处的谢成琼与谢姜二人。 果不其然,此时间看去时,连带着两人的脸上都满是惊疑不定的表情。 仔细看去时,两人的表情也不尽相同,谢成琼惊诧的表情上,似是还有着些嘴角似笑非笑的抽动;视线再落到谢姜的身上,她的表情上便只剩了惊诧,连早先时的焦急都不复存在了。 这是都明白了甚么? 正当楚维阳心中的困惑越来越多的时候,忽地,神宵宗老道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 「小友,许是我这儿要为难你一番,方才你所言语的这些,可愿意赌咒盟誓?」 赌咒盟誓,楚维阳已然是熟练工,哪怕仍旧心中困惑着,口中喑哑的声音却毫不打磕巴,口若悬河一般,掷地有声的开口说道。 「我言定,曾有此人或长辈或亲族不定,去往过百蛇列岛!」 「我言定,此中事机关乎功诀一部,或曰《噬心》,或曰《唤命》云云。」 「前面这诸言,晚辈可以指宝瓶江水为誓!」 「若我所言为虚,则所得宝药不成混元丹相!」 「若我所言为虚,则于符咒之道凭生见知障!」 「若我所言为虚,则……」 眼看着楚维阳半是思量着,仍旧要将赌咒的誓言继续说下去。 原地里,神宵宗老道却忽地不复早先时的严肃表情,整个人慈眉善目的笑了起来。 他忽地摆摆手,拦下了楚维阳的话头,仿佛楚维阳赌咒的誓言本身对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是需要看到这么一番态度而已。 紧接着,老道回过身去,竟是看向谢成琼的方向,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七娘,早先时老夫所言,尽都不作数了罢。」 闻听此言,谢成琼自是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些甚么。 紧接着,方见神宵宗老道又折转回身形来,愈发和蔼的看向楚维阳。 「五毒小友,老夫俗姓范。许是你知晓,许是你不知晓,尽都无妨了,老夫与你直言,刚刚这番话,与老夫有大帮助,我几要寿终了,本横行无忌只求念头通达,可与小友你这一番因果,却不得不了结,这样——」 说话间,神宵宗老道一翻手,旋即恍若早先时的左炎一般,也捏着一枚玉简递到了楚维阳的面前。 仔细看去时,那玉简上兜转着一道深青颜色,恍若是雷霆乍现,倏忽间,化作一道细密的雷网,将整枚玉简都包裹在了其中,仔细看去时,那细密交织的雷霆,却又是一道道篆纹显照,化作绵密至极的禁制锁链。 楚维阳颇诧异的看了眼深青色的玉简,随即又看向神宵宗老道,也不出声询问,只静静地等待着老道的解释。 「这玉简中,是一部雷道秘术,但却与神宵宗无关,乃是老夫早年间游历南疆所得,是魔……是元门古法,修持此术,可炼得阴煞雷霆,具体的秘法名讳、跟脚,老夫便不给你抖落了。 只要你炼化了玉简上的禁制,待得修为进入筑基境界,便自然能够观瞧内里法门全貌,倘若是你没这般运道,不论是桎梏在筑基境界前终了寿数,还是半道上折损去了性命,登时间牵系禁制,便会将玉简化作齑粉,任是旁人来杀你,也注定无所得。」 果然,这神宵宗老道真真是来与楚维阳了结因果的态度,一番说辞,连送与楚维阳法门之后的安危都考虑了进去。 霎时间,楚维阳能够感应到的,来自于背后的灼热目光,登时间散去了九成九。 但楚维阳也明白,神宵宗老道已经思量到了这一步,自己遂也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一念及此,他索性糊涂到底,连追问甚么的心思都散去了,坦然的从神宵宗老道的手中接过了那枚玉简,便将法力灌注入其中,将其上明光化作的细密雷网禁制炼化。 与此同时,神宵宗老道一道法印打落,霎时间,晦暗的天穹上,烟雨大幕的上空,一道道灵光兜转,倏忽间,一道又一道陌生的身形显照出来。 下一瞬,神宵宗老道的声音响彻天地间。 「当着一众晚辈的面,许多话老夫便不说的那般直白了,刚刚五毒小友的话,你们也尽都听得了,那……老虔婆怕是要遭殃了,她自己倒霉,本不干别的事情,然则那法门本身的奇诡,又教大家不多思量几步,总归……是祸事了! 这等紧要事情,已经不许容得咱们再在这儿假模假式的钓鱼了,一两个潜伏的妖兽与血煞道孽修又值得甚么?此处以老夫修为最高,自当听老夫垂训!汝等前面开路,护送着他们,直去天武道城!面见天武城主!」 话音落下时,神宵宗老道复又看向已经将玉简禁制炼化了去的楚维阳,满是皱褶的脸上忽地露出笑容来。 「小友,无妨,护送宝药的要务虽然至于此处,但老夫保证,汝等记勋不会有丝毫缺损,甚至,会大大超出你们的预料!」 一念及此,不管不顾诸修心中猛然生出的困惑。 一道苍老的吟啸声镇散了弥散不去的烟雨大幕。 下一瞬,是神宵宗老道轰隆恍若雷霆的煌煌道音—— 「走——!」 ----------------- 轰——! 外海,深处。 一道轰隆的雷霆显照在晦暗的水汽雾霭之中。 渐次颓靡下去的明光远远地洞照着连绵海浪之中那若隐若现的两道纤细的身形。 那一切涌动着的暴虐与毁灭的天象映衬下,彼此间厮杀于一处,妖风烟尘与血煞水火交叠之间,是闫见微与百花楼六长老愈显狼狈的身形。 这会儿时,伴随着细密的蛇鳞纹路布满一切展露在外的肌肤,双眸猩红的闫见微这会儿已然跻身入九炼丹胎的绝巅境界! 一般无二的修为!一般无二的掌握道途,显照着部分金丹手段! 此时间,两人在晦暗风暴之中几乎重叠的朦胧身形忽然间一左一右分离开来。 彼此颓靡的气息再度累积着下一道相互杀伐的力量。 可是这会儿时,一身白袍的边沿尽都是火烧水浇痕迹的百花楼六长老忽地笑了起来,她讥诮的目光注视之中,是更为狼狈的闫见微。 方才时,他驻足在九炼丹胎境界绝巅的气机,忽然间猛然跌落下去。 也正是那一闪顺的颓靡,教他在与百花楼六长老的彼此攻伐间落入了下风。 这会儿看去时,闫见微大半个身子尽都血肉模糊着,那翻卷的鲜红血肉之中,是一道又一道暗红色的灵光丝线交织于其中,乍看去时,恍若是甚么篆纹交缠,再多观瞧一眼,竟又看出了百花花丝的模样。 「丹霞前辈,您老怕是连留注史册的机会,都没有了呐!」 ----------------- 自古经纶足是非,阴谋最忌夺天机。 留侯却粒商翁去,甲第何人意气归。 古来贤俊共悲辛,长是豪家拒要津。 从此当歌唯痛饮,不须经世为闲人。 第129章 眼前得失等云烟 「九层蚺台上,八宝蟒宫中。」 「化千相而驻庭昌,演万变而号丹霞。」 「过外海遂交济水火,出蛇窟是鳞圣化身。」 「……」 外海,极深处,海底蛇窟之中。 伴随着湍流裹挟着泥沙交汇,连绵晦暗的雾霭之中,是长久不休的连绵雷鸣声。 正此时,倏忽间,仿若是天象变幻,那连绵的雷鸣声忽然在某一个闪瞬间停滞了那里。 不是哪一人在偶然一闪瞬间的诵念失误。 而是偌大蛇窟之中成千上万的生灵,所有那些原本机械且呆滞的如泥塑石雕一般伫立的生灵,在这一瞬间,尽都停止了口中的诵念。 下一瞬,属于金丹大修士的磅礴气机冲霄而起,霎时间,笼罩在偌大蛇窟之中那厚重且晦暗的雾霭登时间随着倒流回去的湍流一散而空。 原地里,蛇老化身擎举着手中的乌木蛇杖,本已经立身在一个九炼丹胎境界的蛇妖身后,那杖头处的木雕本已经显照成庞然大物的模样,正要张开血盆大口,将那如泥塑石雕的妖蛇吞噬。 这闪瞬间,随着气势的磅礴涌起,蛇老甚至顾不上自己的阴私行径展露在所有人的眼中,霎时间,他苍老的身形化作一道朦胧的光晕,等层叠的幻影散去的瞬间,他已然立身在了莫岛主的身后。 此时间,不知是甚么缘故,莫岛主脑后高悬的光晕虽然仍旧凝炼着,可其上却有着剧烈的气机波动,紧接着端看去时,那其上悬照的灵光竟然不曾与莫岛主的修为气机相交融。 仿佛这一瞬间那光晕本身已然不属于莫岛主,其上显照出纯粹的妖兽血煞的神光! 霎时间的气机紊乱,紧接着,莫岛主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起来,仿佛支持着如今这一身修为境界的磅礴气血也尽都一点点溃散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属于修为气机的一泻千里。 即便早先时已然从九炼丹胎的巅峰跌落了下来,可原本在蛇老的帮助下,尚且维持在九炼本身的层次。 可是这霎时间的一泻千里,她竟然连原有的修为境界都很难维持。 只闪瞬间,蛇老的化身只是展露气机的时候,莫岛主的修为便已经跌落至了八炼丹胎的境界,而等蛇老的身形擎举着乌木蛇杖立身在她身后的时候,莫岛主的修为气机便只剩了七炼丹胎的境界。 她脸色苍白的毫无血色,原本交缠着木纹的细密蛇鳞也在这一刻尽都失去了光泽,仿佛是甚么灰败的石塑,像是甚么历经岁月光影销蚀之后的骨渣。 仿佛随着气血的溃散和修为的颓靡,有着前所未有的痛苦从四肢百骸之中生发出来,那几若教人绝望的窒息感觉淹没了她的心神,可偏生她的嘴巴张着,却没有丝毫的声音能够从喉咙里挤压出来,僵硬的四肢甚至让她无法挣扎,最后只是剧烈的颤抖着肩膀,抖动的如同筛糠也似。 也正是在此时,蛇老的身形显照在了她的身后,闪瞬之间不再迟疑,手中的乌木蛇杖落下,蛇杖的一端便已经抵在莫岛主的蛇鳞上面。 霎时间,乌色的灵光恍若是一缕连绵不竭的清流,从蛇杖上流淌向莫岛主的身躯。 于是,莫岛主的气血不再溃散,她的修为气机也稳固在七炼丹胎的境界。 而紧接着,随着那乌色的灵光清流仍旧在朝着莫岛主的身躯灌涌,渐渐地,莫岛主身上的气血丰盈起来,跌落下的修为境界也一同缓慢的增长起来。 似是从无边的痛苦之中艰难的挣扎出了一条活路来。 原地里,莫岛主剧烈的喘息着。 只是这样的手段注定不会没有代价,仔细端看去时,那再度凝练出丰沛灵光来的细密蛇鳞上,属于木纹的颜色愈 发厚重起来,乍看去时,莫岛主的下半身,几乎变得与那杖头处的蛇雕一般无二,并不甚么太大的分别。 哪怕是仍旧具备着人形的上半身,展露在外的手腕、脖颈、脸颊上,尽都晕染着妖异的血煞灵光,更随着时间的过去一点点变得厚重起来,似是要渐次凝炼于一处,然后显化成一道又一道的蛇鳞纹路。 可是自从踏上这条路开始,莫岛主便已经没有了回转的机会,便已经没有了做选择的能力,一切的变化都需得去面对,一切的结果也需得去承受。 许是这样的狠厉心绪猛然间跃升上了莫岛主的心头,霎时间,那猩红的血光甚至蔓延至了她的眼瞳深处,端看去时,那一对招子愈发的像是蛇瞳多一些了。 也正此时,蛇老喑哑的声音从莫岛主的耳边响起。 「无妨的,不过是丹霞老母的后手被人破了去,他那里一朝成空,如无根浮萍,遂也教咱们这儿的变化生出了差池与不谐,实则说来说去,不过是早先时的算计尽都落空了罢,也不值得甚么,左右时间上的余裕还很宽松,不过是再将早先时做过的事情再重新做过一遍罢了。」 说及此处时,蛇老手中的乌木蛇杖已经从莫岛主的蛇鳞上挪开了。 他喑哑的声音之中似是没有了刚刚那一闪瞬间的焦急,变得更为淡定平和起来。 「莫岛主,最初时那一部《噬心唤命咒》,你还记得罢?」 话音落下时,莫岛主稍有些嘶哑疲惫的声音就已经响起,但是仿佛除却了那种无法言喻的颓靡疲惫之外,一切的负面状态尽都从莫岛主的身上烟消云散去了。 「噬心唤命咒——」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 伴随着这最初时版本的噬心唤命咒在偌大的蛇窟之中回响开来,渐渐地,四下里,开始有机械且呆滞的声音伴随着莫岛主的声音一同含混的回响在偌大的蛇窟之中。 渐渐地,四下里湍流复又涌来,将众人的身形淹没在晦暗的泥沙雾霭之中,在后面时,那些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处,煌煌如雷鸣一般,复又连绵不休起来。 ----------------- 说是开路疾行。 可是在一众筑基境界与丹胎境界的修士面前,除非是金丹化形大妖亲自抵至,否则任是甚么样汹汹的妖兽拦在前方,对于这些修士而言,也不过是抬抬手指头的事情。 此时间,原本负责护送宝药的一心人也尽都被另一众修士以法力裹了去,一同庇护在层叠的经幢帷幕后面,乘着猎猎狂风,脚踏着灵光长河,朝着天武道城的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而作为这一行护送宝药的修士里面,这会儿甚至远比那位携带宝药的丹师更为紧要的楚维阳,年轻人本该是由神宵宗范老「护送」来着,可到底临行时,这一桩活计还是让谢成琼抢了去。 四下里是疾风骤雨被浑厚法力披散开来,层叠的经幢大幕之外,是同样的一方天地寰宇,却是楚维阳这等境界未曾见证过的玄景。 蹈空步虚,只这般,本就足够吸引楚维阳的心神。 可这会儿,楚维阳的心神却仍旧有泰半被身侧的两人吸引了去。 一个是手中倒持长剑的乾元剑宗真传道子谢姜,一个曾经满蕴着杀机与自己在灵丘山树海擦肩而过的人。 楚维阳从来未曾想到过,会与剑宗的生死仇敌在这样的场景下以这样的方式近乎和谐的并肩而立。 而在楚维阳的另一边,是谢成琼,一个确实有可能在未来与楚维阳结下 善缘的氏族,却在楚维阳还未展露背后因果的时候,便对楚维阳释放着没来由的善意。 甚至在护送着楚维阳遁空而行的瞬间,谢成琼几乎是刻意的,用着一道乌光水将楚维阳的身形包裹在其中。 那萦绕在楚维阳身周的气机,是《雲霁经》,是同源而出的道法气息! 这会儿时,楚维阳能够感应到这道乌光水上的气息,谢成琼也同样能够感应到楚维阳身周气息上与自身法力同源而出,得以交织与共鸣的那一部分。 这一闪瞬间的无声息交流,便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可原地里,楚维阳心神之中的困惑越来越多,好几个闪念间,楚维阳下意识的偏头看向谢成琼,可迎接着楚维阳小心翼翼的窥探的,却是谢成琼望来的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许是也知晓,不该再这样促狭的捉弄楚维阳,等下一瞬,楚维阳再偏头望来的时候,迎接着楚维阳的,则是谢成琼那教他安心的和蔼目光。 无声息间,似是复又有千万言语在传递着。 于是,分明甚么心中的困惑都未曾被开释,可楚维阳却像是在闪瞬间真个安宁了,他不再想追问着甚么,只是静静地看向天武道城的方向,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对谈。 ----------------- 天武道城,丹宗坊区,幽谧的庭院中。 静室里。 木屏风的后面,袅袅香烟萦绕,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中尽都是沁人心脾的朦胧意蕴。 正此时,面朝正东的方向上,一纸金书虚悬。 再看去时,静室的正中央处,却是青荷姑娘跪在蒲团上,正面对着那虚悬的的金书,行三跪九叩之礼。 与此同时,含混的声音遂一点点从青荷姑娘的口中传出,恍若是玄音仙乐。 「弟子青荷,叩告祖师法旨,欲承嫁衣一脉蕴养元宫一炁之秘法,恳请祖师授之!」 「弟子青荷,叩告祖师法旨,欲承嫁衣一脉蕴养元宫一炁之秘法……」 「弟子青荷,叩告祖师法旨……」 第130章 身后是非悬日月 天武道城。 再度回返而来,可在楚维阳的眼中,一切却尽都是不一样的境遇。 未曾能够回返庭院之中,甚至未曾能够见到丹宗的诸修,在一众高阶修士的「护送」下,他们在道城中央处的一片陌生坊区内暂时「安歇」。 庭院幽寂,萦绕在四面墙壁以及门扉处的,却是未曾被楚维阳炼化过,受别人所掌控的禁制锁链。 那一道道磅礴的篆纹长河在庭院外交织共鸣,只一眼看去,楚维阳便清楚,这是教他竭尽全力出手,都不可能撼动分毫的禁制。 第一次,这个已经教楚维阳寄身一月之久的道城,竟给了楚维阳一种极陌生的感觉。 端坐在庭院中央的石椅上,楚维阳仿佛是静心养神一般闭目休息,实则却是在心神之中不断的回忆着在宝瓶江畔所曾经言说过的话。 那电光石火之间未曾被楚维阳反复锤炼的话术再度随着记忆涌上楚维阳的心头,年轻人反复的斟酌着字句,咀嚼着其中可能存在的疏漏。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在回响着。 罕有的,芷姑娘的声音里,有着些关乎早先时猜度正确的振奋,可是那字里行间之中,那并不算雀跃的声调背后,却教楚维阳感觉到了些许的低沉与失落。 「果然!果然!楚维阳,早先时我猜测的并没有错,至少方向上是对的!关隘一定在于《噬心唤命咒》上!可是怪哉……这一部功诀本身是没甚么的,缘何到了丹霞老母这儿,却显得这般紧要?说不通啊,照理而言,老母的道果真髓,该是丹霞意蕴才对……」 愈是这般思量着,淳于芷心中的困惑便愈多起来。 可身为曾经的庭昌山大师姐,这样的困惑本身,便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 照理而言,她该是丹霞老母之外,庭昌山道与法传承最正统的那一人,可是随着丹霞老母开宗后手的浮现,一切的事实都在印证着一件事情—— 从始至终,丹霞老母就未曾真个视淳于芷为衣钵传人!.z.br> 而当楚维阳思量到这一处时,许是淳于芷自己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她本就沉闷的声音彻底陷入了缄默之中,不再与楚维阳说些甚么了。 而原地里,楚维阳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于是,也只好陪着淳于芷一同沉默了去。 他已经打定主意,等今日的事情含糊过去之后,在这场灾劫里面,便再也不提甚么关于《噬心唤命咒》的事情。 如是,复又在沉默之中反复思量了一番,楚维阳遂也不再闭目养神,只是静静地看向那紧闭的门扉。 虽说自乍一入道城,神宵宗范老等人在将楚维阳安置于此地之后便消失不见了身影,但楚维阳知晓,这样的「护送」与「安歇」本身,就意味着那些人中注定还会有人再找上门来。 于是,楚维阳静静地注视着门扉的方向,那空洞的眼眸之中不见了情绪了波澜,仿佛这样的等待并不足以损耗他的耐心。 毕竟,镇魔窟中长久的生活如果说还给楚维阳锻炼出了甚么好的品格的话,那么大抵耐心也是其中之一了。 而在道城之中,随着灾劫的愈演愈烈,那晦暗的天穹将四野尽都笼罩在其中,愈发教人难以察觉到光阴的变幻。 因而不知多久时间过去,忽然间一道「吱呀」声响起,等楚维阳循声望去的时候,却是紧闭的门扉被人从外面发开。 凝神看去时,是谢成琼孤身一人走入了庭院之中。 她未曾走到楚维阳的近前,只是这样远远地端看着他,仿佛不需要看的真切,只是这样朦胧模糊着,才好从他的身上,瞧见另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身影。 可也正是这样的目光,于是看的楚维阳这里心底发毛。 心慌意乱之中,楚维阳忽地听到了谢成琼近乎呢喃的喟叹声音。 「你的剑法,果真是得了他的真传!我晓得,你在说着甚么《碧海潮生咒印》之类的名堂,内里却是四时剑,是二十四正剑意!」 楚维阳想过千万种可能,却从未曾想过,第一次私底下与谢成琼见面的时候,说起来的竟然是关乎于剑法的事情。 连谢姜都未曾真个看出来,连剑宗的嫡传道子都能够含混过去的事情,怎么在谢成琼的心中这般笃定? 愈是心中困惑,楚维阳惴惴不安之中,愈是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回应。 许是已经猜度出了楚维阳心中的困惑,谢成琼反而笑了笑。 「我知道你心中有困惑的,巧了,贫道心中实则也有另一桩困惑,这样,我为你开释,等会儿的时候,你也需得与我说实话。」 闻听此言,楚维阳只抿着嘴,不置一词。 原地里,谢成琼脸上却笑意盎然。 「实话与你说,姜儿那丫头虽然说是剑宗嫡传,修行的剑道法门许是比我多上不知道多少,可我昔年时,也曾经是阴差阳错险些拜入剑宗的人,论及那份岁月光阴里锻炼出来的眼力,怕是姜儿还需得再修行些年岁,才好说赶上我! 没必要露出这样防备的表情,我再说一个名字,马三洞,那个真正在奔亡路上传授给你剑宗法门的那个人,马三洞,我是他的……故友!」 就说到这里,谢成琼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去,翻手间的时候,那曾经由楚维阳篆刻的木牌,被谢成琼当面祭起—— 故剑修马三洞之墓。 只看着那八个篆字,这会儿时,并不是因为防备,楚维阳张着嘴巴分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那繁复的记忆透过光阴岁月,轰击向楚维阳的心神深处,竟教他再度失语。 与此同时,谢成琼那略带伤感的声音响起。 「我自道城听到消息的时候,再往镇魔窟的方向赶去,就已经来不及了,走到灵丘山近处的时候,便只寻到了他的坟茔,再往回追溯去,些许细枝末节里,也尽都是他传授给你春时剑的潦草痕迹了…… 我将他的坟茔迁回了天泰道城,可到底没亲自送他一程,便总觉得心底里念头不通达,于是想着,许是见了你之后,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可是连我也没有想到,会在宝瓶江畔与你这么撞见,教我颇感意外。 早知是这么个道左相逢,我出门的时候,就不该将谢姜带在身旁,也正因此,后面几经找补着,想要一劳永逸,将你身上的些许疏漏换一番说法,彻底遮掩了去,谁承想弄巧成拙,成了如今的局面。 不过说起来也不算是坏事,只是事情关乎更高邈的境界,你需要知晓,此事范老已经将你摘出了因果去就好,无须再思虑这个,你这会儿只需要告诉我,虽说身为圣宗传人,可你又是怎么学会吾家雲霁经的?」 楚维阳早已经过了见到一个人,三言两语间就示之以诚的年纪。 那一闪瞬间,前世今生的种种话术涌上心头,半真半假之间,楚维阳就已经想到了许多的说法,各种版本不尽相同的故事。 也正是这一念间,楚维阳看向谢成琼,看向她身前悬照的那木牌上的八个篆字。 紧接着,曾经宝器幻境之中的另一端经历遂也涌上了楚维阳的心头。 原地里,兀自叹了一口气,楚维阳一翻手,取出一枚储物袋来,还是决定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给谢成琼。 「前辈……」 ----------------- 与此同时,外海。 一场金丹境界之下最为巅峰的生死厮杀,似乎在这一瞬间便要告一段落。 此时间端看去,百花楼六长老的气息一息胜过一息,在几乎皆尽这场风暴源头的地方,浩浩的妖风与烟尘将一切的风雨尽都排开。 正中央处,若隐若现的暗金色花丝在半悬空中交缠着,化作一道繁复至极的大阵,将闫见微的身形裹在其中。 远远地,更有一道朦胧的镜轮幻象悬照在花丝法阵的上空,仔细看去时,那朦胧模糊的镜轮之中,无量神华凝聚成的洪流上,是一尊百界云舫镇压正中。 这会儿时,镜轮之中有高邈的道与法的气机悬照,隐约得见那百界云舫上有两道门户洞开,竟将闫见微炼入妖兽血煞的一道南明离火与一道太一真水的本源攫取而去,镇压在那门扉后的方寸天地间。 与此同时,闫见微这里的气机一息颓靡过一息,等到了最后,几乎要跌落下丹胎境界,脑后虚悬的镜轮更是前所未有的模糊着,却又反而在纯粹的妖兽血煞的显照下,通体赤红,绽放异样明光。 任他猪突狼奔,这会儿已然彻底绝了逃出法阵去的希望。 也正因此,百花楼六长老看向那赤红光晕的目光里,愈发有贪婪的神色涌动。 只是将闫见微伤成这样,便已经有浑厚的气运之力加持在道果上,倘若是真个取了他的性命,不!只取性命仍旧不足,彼时气运之力加持,也不过是教自己稳稳地驻足在丹胎境界巅峰而已,倘若是同样取了老母化身的这一缕镜轮道果之力…… 许是,再无须思量甚么旁的,证道金丹的机缘或许就在眼前!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这样的念头已经涌现,旋即,便在六长老的心神之中萦绕着,长久的无法散去。 也正是这一瞬间,几乎力竭的闫见微像是放弃了挣扎,原地里凌空而立,神情平和的看向百花楼的六长老,缓缓地开口道。 「道友——」 第131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那一瞬间,气机已经颓靡至极限的闫见微,像是彻底放弃了死生之间的挣扎,他坦然的立身在那里,任由妖风与烟尘裹挟,任由法阵镇压,那若隐若现的视线透过嶙峋的伤口刺入他的血肉之中,可剧烈的痛苦传递入他的心神,闫见微的脸上却只见生死面前的平和。 「道友,这大道争锋,长生道途上、红尘浊世里争渡,本就无非是你杀我,或者是我杀你这样简单,翻开来看,所谓的因果,本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今日行差一招,殒命在道友你的手上,到底是临着金丹境界临门一脚的大教天骄长老,也不算是折辱了我老母的名号,毕竟论及到根底上,只是化身而已。 纵然是折损了去,也未曾真个戳到命门上,些许损失尚还在能承受得起的地步,所以贫道能坦然接受这些,也打算趁着临死前的余裕,与你多说几句。 这条命交代给你,道友,汲取些气运之力去就算了,不要再更进一步,血煞道是甚么法门,贫道这化身为何到了这一步,你应该能明白!不要沾手!」 说及此处,闫见微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些淡淡的笑容来,可平和的目光渊渟岳峙,看向百花楼六长老的目光里只有纯粹的警告。 「这么些年了,血煞道一直没能出一个金丹大修士,本就已经说明了里边的问题,你自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要为此污了道果,否则一味强求,功亏一篑不说,在这灾劫里,最容易丧去性命!贫道先走一步,道友总不好步我后尘! 我已然是在这灾劫里吃了亏去,其实说破天,便真个到了不忍言的那一步,老身道场在庭昌山,就算真成了鳞圣化身,自也有北疆一众玄家同道使杀伐术来收我性命,闹不出太大的乱子来,可是你不同,百花楼法舟,常年横在外海。 你若是一时贪心,中了那招数去,不论是要金丹通道去襄助你,还是要人去斩绝祸根,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时间愈久,祸事愈大!便不说到时候你还是不是你自己本身,只说百花楼这些年的底蕴,这些年的声名,怕都要付之东流!」 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会儿,闫见微的眼中,似是只有这等人族修士的大事,唯恐百花楼六长老这里行差就错,迈出教人追悔莫及的那一步。 可原地里,百花楼六长老闻听闫见微所言,自始至终只是紧紧地抿着嘴不置一词,可那望向闫见微身形的目光里,隐见反复的挣扎神光。 于是,瞧见六长老这般神情,原地里,闫见微张了张嘴,似是原本还有话想要说,最后却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无声息的沉默对视里,四下里随着风霜席卷而来,愈发教人觉得冷肃起来。 ----------------- 天武道城,庭院里。 谢成琼仍旧离着楚维阳远远地静立着,只是这会儿听得了楚维阳的诉说,远远地将那枚乾坤囊摄取到了掌心中,翻手间,那枚阴阳两面以龙纹凤篆雕琢着「谢」字的石片。 美玉溃散去灵光,在岁月光阴的销蚀中化作了顽石,可这回仔细端看去时,仍旧能够透过其上的细节,幻想出那玉佩完好时的精美。 而对于谢成琼这样的谢家嫡传,许是还能够透过边角的纹路,看出更多秘辛。 可是长久的端看之后,谢成琼却手腕一翻,将石片重新装入了乾坤囊里,然后在法力的包裹中,重新落在了楚维阳面前的石桌上。 年轻人挑了挑眉头,颇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着,这都打算物归原主了,谢家人竟这般「哄堂大孝」? 可还没等楚维阳多思量去,便听得谢成琼的声音淡淡的响起。 「甭用那样的眼神来看我,不是说后辈人不肖, 实则是过去太久远的光阴岁月,真说有甚么感激莫名的情绪,才真真是屁话,彼时,吾谢家还尤算是圣宗一脉别支,论理来说,你这个圣宗此代掌教,更有处置这具尸骨的资格。 当然,回返天泰道城入土为安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可若是我将先贤尸骨带回去,带着几分天经地义不说,更平白削去你这里些许因果善缘,故而要我说,还是等来日你到了天泰道城,亲自教给族老他们,再加上圣宗传人的身份,需得有你一桩好处才行!」 闻听得此言,楚维阳遂不再犹豫,直接又将那乾坤囊收了起来。 这便是示之以诚的好处了,楚维阳能够真切的感受到,谢成琼是在的的确确替他做考量。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恭敬地行了一礼。 「前辈……」 正当楚维阳犹豫的时候,谢成琼展颜一笑。 「不论是从马三洞这里算起,还是从吾谢家祖上与圣宗算起,我说是你的长辈都不为过,嗯……于谢家,我行七,你便唤我一声七师叔罢!」 闻听此言,楚维阳几乎无有丝毫的迟疑,复抱拳躬身一拜。 「七师叔!」 「好!好!好!」 谢成琼笑着连声应了,旋即手腕一甩,又将一枚玉简甩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低头看去时,灰黑颜色兜转的玉简上,浅浅的刻着一行篆纹—— 《丹韵五煞符经咒》 观瞧着其上的字迹,楚维阳颇犹豫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七师叔,这……」 相较于楚维阳的犹豫,谢成琼却只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 「有甚么值得犹豫的,不过是一部寻常秘法而已,你连雲霁经都修行了,怎么这会儿反而犹豫起来?再者说,最一开始与你当众说得那一番,也不只是遮掩的说辞而已,彼时便已经起了念头,要将这部经咒送到你的手上。 如今更是互道了跟脚,也算是认下了自家人的身份,哪还用再绕一圈子瞎折腾些甚么?权当是师叔与你的见面礼好了!等这一番的记勋真正发放到你的玉符上面去时,再从里面兑换别的功诀秘法好了,也算是多一道底蕴。」 闻听此言,楚维阳随即了然,予自家人以方便是一回事儿,实则谢成琼这里仍旧在为早先时叫破了经咒的跟脚而为楚维阳想办法弥补着。 一念及此,感受着谢成琼这里的关照,楚维阳遂极复杂的在心中喟叹了一声。 他自然是明白的,万古光阴岁月过去,对于盘王元宗的法统身份,真正的谢家人实则已经颇为单薄。 否则当年时不至于有剑宗弟子杀上山门来的事情,楚维阳与郭典也不至于在镇魔窟中困顿那般之久。 该吃过的苦已尽都吃了,自然,至于今日,这盘王元宗根苗的跟脚,也不是甚么真正有分量的身份。 也正因此,愈发教楚维阳能够明白,谢成琼这一切对待自己的态度背后,那因由里的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那个在自己的身上朦胧模糊且并不存在的身影。 马三洞…… 一念及此,楚维阳感慨莫名,他没有再推辞些甚么,只是恭敬的弯下腰,将桌上的玉简双手捧起,然后收入乾坤囊中,等做罢这些,楚维阳方才再看向谢成琼这里。 「七师叔,马管事他……」 话到了舌尖处,自诩掌握着甚么精妙话术的楚维阳,这会儿反而又不知该如何与谢成琼提起这位故人了。 欲言又止间,复见谢成琼又笑了起来。 那笑容中有哀伤,也有释然;有悲恸,也有洒脱。 「这人死如灯灭,甚么事情都过去了,提不提他的,也 没有甚么意义了,只要师叔自己明白,他就被葬在天泰道城,就在我这个故友的身旁,就足够了……倒是你,唔,我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将剑法看的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如今许多年过去,你们奔逃路上的事情我也未曾亲历,可他到底是将剑法传给了你,这大抵就是他的念想所在,所以……正巧像是因果命定一样,你又掌握着灵物,可曾思量过自己于剑道之上的前路道途?」 闻听此言,复又将楚维阳给问懵了去。 毕竟自家法剑之中寄神的剑灵都是庭昌山的大师姐,于剑法之道,自始至终,楚维阳只得到了马管事一人的指点,虽说也曾经听他讲述过四时剑之上所接续的高邈剑经,可到底仍旧桎梏在根底上面,连四时剑都未曾全数修得,所以更未曾思量过再前面的道途。 因是,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念头飞转,一番刨根问底之后的繁复思量之后,楚维阳遂不疾不徐的将心中最纯粹真实的想法说给了谢成琼去听。 「敢教师叔知晓,说是所谓剑道修行,实则最一开始的时候,只是思量着要炼出剑意来,用剑意种子去炼煞,于前路上未曾思量太多,可到底是最一开始自镇魔窟中逃出生天来的时候,就已经与剑宗结了怨,等到了灵丘山时,遂也深恨上了截云一脉。 如今剑宗的小半灵物就在我的手中,这大抵是快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心中也不是没有过念想,于剑道一途精进勇猛,了,先炼得《四时剑》,然后以二十四正剑意,接续截云一脉剑经,走通他们一脉无穷岁月光阴都没有走通的路,彻彻底底的绝了他们的妄念!」 许是思量到了早先的困顿经历,这会说话间,楚维阳都仍不自觉的带出了些许的恨意。 可也正是此时间,谢成琼却笑着摇了摇头。 「维阳,你若是信得过师叔我,或许我能于剑道的前路与你指点一番,毕竟当年师叔也算是惊才绝艳,险些拜入剑宗之中呢!」 闻听此言,楚维阳遂不假思索又是一拜。 「晚辈恭闻师叔垂训!」 第132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瞧见楚维阳这般姿态,原地里,谢成琼脸上的笑意更盛,隐隐约约之间,不见了那些许的哀伤与悲恸,愈见了些释然和洒脱。 她连连摆了摆手,等楚维阳又直起身子来之后,方才静静地开口说道。 「我也不知三洞他当初都是怎么给你传授的剑道义理,想来该是与你说过大略的模样轮廓,你便应该知晓,包括剑宗法门在内,许多玄家道法功诀,皆以开天法门为证道最高! 知晓了这一层,你就能明白,缘何截云一脉会蕴养有这么一道灵物在镇魔窟中,便是希冀以混炼罡煞的灵物为引,以某一人的证道为过程,化云罡剑法为混炼罡煞阴阳的开天法。 再明白了这一点,你就该知晓,为何灵物落到你手上之后,也没见得截云一脉的老梆子们真个急成什么样,遂也教你能一路奔逃到道城来,盖因为对他们而言,结果比过程重要。 谁拿到的灵物,谁修行的剑法,谁走上的证道之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在这个过程里,因着灵物的牵引,真正走出截云一脉困顿万古的路,凝练出那部开天的剑经! 所以,你若是真个因为心中的恨意,觉得走上这条路,就能断绝他们的妄念,才真个是中了他们的算计,一部开天剑经是能够囊括万象包容诸法的,里面的证道机缘不计其数。」 这是一层极浅的窗户纸,可是在没有捅破之前,任是教楚维阳怎么样的观瞧,都只能是如水中观月雾里看花一般,尽都瞧见的是朦胧轮廓。 直至此刻,当谢成琼将这些尽都宣之于口的闪瞬间,忽地,像是有一道雷霆轰隆炸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洪钟大吕一般的煌煌道音教他在这闪瞬间几乎再也无法继续思索甚么。 只有无穷无尽的震撼与极尽复杂的喟叹,像是潮起潮落一般,反复的冲刷着他的心神。 良久之后,他方才从这样莫名的震撼之中清醒过来。 「所以说,七师叔,教我因着恨意踏上截云一脉的剑法修行路,本也是他们算计之中的一部分?」 谢成琼静静地颔首,神情之中稍见柔和,更多的却是那笃定的神色。 「正是如此,说来别家也办不出这样的事情来,非得是截云一脉,当年剑宗开宗立派的时候,截云一脉就差一点成了镇教开天的法统,可差了那一点儿,竟像是一口气泄去了万里汪洋,往后万古的岁月,截云剑法竟再也没有成为开天剑经的机缘。 愈是得不到,愈是成不就,也就愈教人心中妄念丛生,只成就开天剑经这件事情本身,就折磨着一代又一代的截云一脉剑修,如是环境里生长起来的修士,只有更偏执更疯魔,便罕有正常人在了,莫说是这样算计你,如果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将头低到泥泞中去! 只要万古的执念能够在此代消解,只要开天的剑经能够成就出来,对于他们而言,便是最紧要的事情,而因着开宗立派时的那番阴差阳错,又教此脉修士深信因果命数之说,一朝镇魔窟崩塌,灵物走脱,你因此奔逃了去,却也跳进了因果中来,他们遂认定了你。」 听得此言时,楚维阳倒没有刚刚时的反应那样的剧烈,可一想到一众剑宗疯子发着癫似的观瞧着自己,观瞧着自己在剑道上的前路,楚维阳便只觉得眼前一黑,顿生出些眩晕感觉来。 愈是深想,楚维阳就愈是后怕。 倘若没有遇到谢成琼,真个因为恨意走上早先自己设想的那条路,到头来一路奔波,许是尽头时反而要给仇人做嫁衣! 可一念及此,楚维阳忽然又无可奈何起来。 「师叔,难不成这样看,我的剑道前路便止步于四时剑二十四正剑意了么?倒不是说晚辈在剑法上面有多么狂妄的想法,只是 苦也吃了、难也经了,舍了命得来小半灵物,倘若只桎梏在下一步教人不得寸进,生是太憋闷了些,教人好不甘心!」 闻听楚维阳这般说,终于,方见谢成琼极纯粹的笑了起来。 「师叔为你来指点剑道,怎么可能只为你添堵呢,自然还有一番说法,教你拨云见雾!咱们先说第一桩事情,《四时剑》乃是剑宗根基法,能接续诸部剑经,是也不是?」 闻听此言,楚维阳自是静静地点头。 「是。」 谢成琼遂又说道。 「乾元剑宗之中,道法意蕴最近乎于截云一脉剑法的,乃是承乾一脉,细节上有所不同,但二者法门尽都是以云罡为源,不过承乾一脉已有了天海同色的意蕴,比截云一脉多走了半步,可到底还未成开天剑经;再者说来,三洞昔年遭难,我说是承乾一脉负他,你信也不信?」 闻听此言,楚维阳迎着谢成琼的目光,点头如捣蒜。 「信!自然是深信不疑!」 于是,谢成琼笑了笑,又开口说道。 「你一身剑法,尽都是传续自三洞,我说你身上有半点承乾一脉法统因果,你觉得合适不合适?」 闻言,楚维阳眼珠一转。 「合适,听起来师叔的话端是有一番道理在的!」 说及此处,谢成琼已然微微晃动着身子,轻抚手掌。 「那么,当年时截云一脉的清海老道曾经妄图过去走捷径,将截云一脉剑法与太阴一脉剑法熔炼一炉,没做成这件事情是因为行事不周密,闹出了笑话来,可后来许多人曾经仔细想过,只论及道与法,这是极有可能的一件事情。」 听到此处,楚维阳已经若有所思起来,可他却沉默着,静听着谢成琼继续说下去。 「而落入你手中的那道灵物,其实本也没有认准了截云一脉,而是以云罡为源,复又经了地煞之炁的祭炼,如是含混罡煞阴阳,才承袭了截云一脉补经的运数。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能用截云一脉的灵物,去修承乾一脉的剑法,然后熔炼了太阴一脉的剑法,如是成一部属于你的开天剑经呢?」 听到这里的时候,楚维阳几乎已经有些脑子转不太动了。 他只是怔怔的看着谢成琼,仿佛要看清楚,到底是多么恨乾元剑宗的人,才能够想到这样绝户计。 楚维阳几乎在闪瞬间笃定,这样的脉络,一定不是谢成琼刚刚想到的,如此深思熟虑,似是已经谋划了许久的时间。 可一转念,楚维阳复又沉吟。 七师叔所言有道理么?似是有一番道理在的。 七师叔所言可行否?似乎也是切实可行的。 眼见得楚维阳这里陷入沉吟之中,原地里,谢成琼遂也傲然而立,笑容之中满是对于剑宗一脉的讥诮与轻蔑。 「维阳,你到底,到底是圣宗的传人,至于今日,虽然只炼气期境界,可奔逃九万里,这等样的经历,也端是能说一句是咱们元门后起之秀了,而想要在元门里做那天骄妖孽,往往有甚么样的心气儿,才能有甚么样的成就! 眼界要放的高远,便是没有算计,没有甚么风险,便只教截云一脉断绝了妄念就足够了?要断,就断他们三脉道途!绝他们三脉再成就开天剑经的可能!要让他们伤筋动骨!要让他们痛彻心扉!要让他们追悔莫及! 不如此,怎么彰显圣宗煊赫,怎么彰显元门蛮霸!」 说到这里,倏忽间,谢成琼一身的惊人气息复又消弭了去,人再度变得极尽柔和与和蔼的看向楚维阳这里。 「你且好生思量着罢,当然,这些也尽都是师叔一人的一家之言,有甚么样的境遇,方能 做甚么样的选择,这路终归须得是你一个人去走,旁人也帮不得甚么的,只是希望,你能在这条路上也有所成就,这到底是他的念想所在,遂也教我这等独活于世的人,有所慰藉了。」 说及此处,眼见得,谢成琼已然有了些去意,她折转着身形,可还没迈步,又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忽地又看向楚维阳。 「你瞧,我只顾着与你说剑法了,险些忘了眼眉前的事儿,关于你早先时与范老分说的那番事情,已经与你们没甚么干系了,些许的记勋、兑换之类,都是后面的事情。 将你们安置在这片坊区内,你也该明白是甚么意思,不是要难为你们,只是为了不走漏风声,等这一阵过去,形势稳妥了,自然就教你们随意行走。」 ----------------- 外海,呼啸的妖风与烟尘之中。 一团猩红色的焰火映照得百花楼六长老的脸色阴晴不定。. 原地里,百花丝线交缠成的大阵之中,已然无有了闫见微的身形,只是原地里,唯那一道朦胧虚幻的光晕凝固,甚至随着这会儿时六长老一道道法印打落,牵引来愈来愈多的血煞气,愈见光晕凝实,几若是真个镜轮悬照。 而在镜轮的中央,那衔尾的蛇纹内里,纯粹的猩红焰火灼灼燃烧着,似是要从无量神华与浩渺血煞之中,锻炼出真正的根髓意蕴来,锻炼出属于闫见微,属于丹霞老母的那一缕道果之力。 她已不是甚么见识浅薄的蛮丫头,自有一番看法在,纵然是丹霞老母的话,也无法动摇她的心神分毫。 她只需要从中炼出一缕道果之力来,甚么血煞气,甚么血煞道,尽都是她可以舍弃的薪柴,断没有因此而中招的道理。 可也正是此时,当六长老屏气凝神,全数心神都落在那团血焰上的时候。 忽然间,一道阴冷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忽地响起。 「瞧瞧,我说甚么来着,谁沾上那老虔婆的道果之力,都需得倒霉一阵,嘿!这外海这般大,偏生教耶耶撞见了你啊……」 第133章 梦断香消四十年 蛇老那沧桑且浑浊的声音回响在汹汹风暴之中的闪瞬间。 电光石火,一瞬仿佛是一世那样漫长,屏气凝神间,六长老的心神与思绪无垠的膨胀开来,她仿佛从这一闪瞬间真个的思量过去了这一生该思量的事情,又仿佛是一念间的惊惶,教她心神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漫长一生便已经像一瞬间般倏忽逝去。 下一瞬,没有回话,甚至来不及做丝毫情绪上的变化,六长老蹈空步虚间,已然折转过身形来。 不远处蛇老的身形真切的显现在六长老视野之中的瞬间,宽大的袖袍之中,一双羊脂白玉一般皎洁细长的双臂伸出,纤长的手指变幻着虚影,彼此交叠,捏成莲花法印刷落。 轰——! 霎时间,随着这一道法印的兜转,已然抵至不远处的一道巍峨如山岳的滔天巨浪登时间崩溃了去,入目所见,是恍若决堤一般倾泻而来的磅礴水汽。 蹈空步虚而立,半悬空中六长老扭动着腰肢,复又自身后一引。 霎时间,那百花丝线正中央封禁的血焰,霎时间引出一点火星,然后倏忽间膨胀开来,化作汹汹焰火,然后迎着无垠海水管涌而来的方向席卷去,霎时间便将水汽裹挟在其中。 滋——滋——滋——! 登时间,伴随着那细密且刺耳的声音,一道道暗红色的水汽雾霭蒸腾而来,乍看去时,好似是烟霞笼罩方寸间,淹没去了六长老身形的瞬间,一道灵光自暗红色的蒸腾雾霭之中兜转开来,霎时间真切的显照成莲花模样。 紧接着,一股妖风自雾霭正中央,自「花蕊」之中兀自回旋着,裹挟着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蒸腾雾霭,霎时间朝着负手而立的蛇老裹挟而去。 原地里,蛇老的眉头猛地一挑。 他似是颇诧异着百花楼六长老闪瞬间出手的果决,而等着那裹挟着暗红色雾霭的妖风席卷到他近前的时候,灼灼热浪扑面而来,教蛇老颇不适的拧动着脖颈,再看去时的时候,那暗红色的雾霭已然分野。 妖风之中,哪里还是甚么水汽蒸腾,那仿若是蒙着一层暗红底色的斑斓神光显照,端是无尽篆纹交织成的长河在妖风之中回旋,再堪透内里关隘时,那神光凝练的篆纹复又溃散开来,显照出其内百花煞炁的本质。 「颇有些模样,可惜,声势上差了些。」 轻声呢喃着,蛇老忽地一只手点出,虚虚朝着迎面而来的妖风与篆纹长河点去。 只这么一伸手的动作,分明不见蛇老做得甚么细微变化,等那手直直伸出去的时候,指尖处,便已然捏着一道衔尾蛇纹符咒了。 乍看去时,那回环的符咒不过是指尖大小,放在这浩浩外海上更是微茫的几若甚么细微砂砾。 可下一瞬,那回环的符咒逆着妖风而去,霎时间在半悬空中迎风暴涨起来,伴随着一道道血光自其上兜转,再看去时,那原本的灼灼热浪尽都被衔尾蛇纹吸纳了去。 等再一眨眼的时候,漫天随着妖风愈演愈烈的斑斓长河之中,其上笼罩的暗红色血光倏忽消弭了去,再仔细端看时,却见那衔尾蛇纹上血光愈发丰沛饱满,然后在抵至某种绝巅之数,倏忽间随着血色的明光大放,陡然间灼灼血焰迎风缭绕,再看去时,那回环的符咒,几若是血色的焰火大日! 于是,半悬空中,这样的血色焰火大日,便与那妖风篆纹长河碰撞在了一起。 没有甚么激烈的声音,甚至连气机的波动都奉欠。 那像是某种无声息的交融,仿佛是某种原本就牵系的交织与共鸣,仿佛是源自于更高邈境界的无上至高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一般的强势镇压。 霎时间,无垠的篆纹长河凝固在了原地,紧接着,一道道篆纹 尽都破碎开来,那无垠的斑斓神光登时间像是各种洒落的颜料一样,彼此在妖风与水汽雾霭之中晕散开来,交织成更为璀璨斑斓的烟霞。 这一回乍看去时,其一在上,是血焰大日,其万在下,是烟霞云海。 于是,随着这样的变化,蛇老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诡异起来。 「近日里算计那老虔婆,也算是从她的道果之力上学到了些许意蕴,你且瞧一瞧,内里是不是这样的味道。」 话音落下时,随着蛇老的手往前一推。. 霎时间,一点丹阳化成火海,万道烟霞织成锦绣,这晦暗的天穹下,一切的风与火,一切斑斓的明光,在这一瞬间尽都倒卷着,再度朝着百花楼六长老的方向回涌而去。 电光石火间,狂风卷着热浪,将那厚重的水汽雾霭尽都吹拂了去。 原地里,浩渺的烟霞画卷之中,展露出百花楼六长老那看起来甚是微茫渺小的身形。 这会儿时,她的身后,已经没有了早先时的百花丝线法阵,更没有了那法阵中央不断煅烧淬炼的血焰。 天地无垠浩渺,这会儿,只百花楼六长老孤身一人凌空而立。 九炼丹胎境界的光晕在她的脑后悬照,这会儿时,无量神光自光晕之中悬照,内里倏忽间展露出百界云舫的虚影来,霎时间,似是在于此,又似是在于彼。 而在彼此之间,是那道原本拘禁在阵法之中的血焰悬照,顺着并不存在的无形丝线灼灼燃烧起来,煅烧着内里的无形无相。 可那闪瞬间的气机又似是从真无幻有之中切实存在着甚么。 那是百花楼六长老的道与法! 这会儿,无量神华从彼此间交替涌现,复又在血焰的煅烧之中与自身的道与法熔炼于一处,六长老凌空而立,脸色倏忽间惨白,倏忽间又涨红,如是交替之间,是她脑后的光晕一点点凝炼起来,似是要在血焰的煅烧下,化作真正的道果镜轮! 她尚还未曾做好万全的准备,可这经逢蛇老的一闪瞬间,她已然做出了果决的举动。 在出手为自己争取了闪瞬间的时间余裕之后,她便毫不迟疑的朝着金丹境界冲击而去。 今日,要么便是证道成功,脱劫而去,要么便是身殒道消,彼时或是死于血焰,死于道法反噬,死于蛇老之手,便也没有甚么太大分别了。 不成功便成仁! 如是,六长老凝神看去,那清澈的眼眸之中倒映着血焰与斑斓烟霞,再仔细看去时,那眼波深邃,又像是血色与灵光尽都是从她眼波之中涌现一般。 霎时间,风烟席卷而来,衣袂纷飞之间,六长老亦蹈空步虚而去,迎上血焰与烟霞的瞬间,六长老复捏着法印扬起双手。 不只是浑厚法力的狂涌,宽大的袖袍之中,是暗金颜色的百花丝线倏忽间破空而去,在复又将斑斓烟霞纳入自己掌控之中的瞬间,以无上法阵交织与共鸣着百花煞炁的瞬间,引动着烟霞沸腾,复又朝着顺延着某种道与法的气机,朝着烈烈高悬的血焰大日侵蚀而去。 眼看着那浩浩去势又被六长老反推了回来,乃至于真个愈演愈烈,这会儿时已经引动了天象,只数息间,漫天的水汽与灵光尽都朝着那烟霞大阵疯狂的灌涌而去。 原地里,蛇老反而立时间未曾有所动作。 他只是静静地端看着那在花煞烟霞之中愈发显得微茫的血焰大日,也不知是在不满丹霞意蕴本身,还是在不满自己复刻之中显照出的孱弱。 直至那腥甜的狂风再度回涌,卷动着他身披的大氅下摆时,蛇老方才撇了撇嘴。 他像是在这一瞬间彻底地失去了耐心。 狠狠地甩了甩宽大的袖袍,蛇老的手只 是虚虚的一扬便猛地落下,那交叠的虚影之中,甚至教人看不到甚么掐诀捏咒,可等到蛇老那干枯的手落下的时候,无端的,漫天席卷的狂风都停滞在了那里。 甚么巍峨天象,在这一瞬尽都变成了凝固的画卷。 下一瞬,蛇老的身形化作了一道残影,再显现时,他已然立身在了花煞烟霞之上,只抬手一摘,那原本悬照的血焰大日倏忽间随着灵光兜转,登时间血焰融入灵光里面,再看去时,只一道衔尾蛇纹化作猩红色蛇纹玉瑗。 将玉瑗的一边握在手中,随着猩红神光一闪而逝,蛇老这里,只擎举着玉瑗的手扬起后复又落下,便如一柄无形的利刃般,霎时间将百花法阵破去。 烟霞自他的面前分野,再看去时,近前处已然是六长老脸色苍白的身影。 电光石火之间,六长老那清澈的眼眸之中尽都是面对死亡时的绝望,可她仍旧果决的出手了! 血焰灼灼煅烧着,这一瞬间几乎将脑后悬照的光晕都融化了去,斑斓烟霞混合着暗红血色,化作一缕灵光,自天顶百会穴沉沉地坠入六长老的道躯之中。 霎时间,本就抵至丹胎境界决堤的气机猛然狂涨,似是已有半只脚踏进了那梦寐以求的境界之中。 不等蛇老动作,六长老反而大步疾行,迎面袭杀而至! 斑斓的烟霞尽成了梦幻泡影,一切的术法符咒在这一刻已没了作用,六长老在以极原始的方式施展着杀招。 蹈空步虚间,莲足几下轻点,似是踏阴阳而行八卦,配合着腰肢的扭动,恍若是某种无上意境的蛮霸道武,又似是缥缈幻影里纯粹的翩翩起舞。 霎时间,双手捏着莲花印,兜转舞动间破开猩红血光,掌根处如撑锤一般,一下砸在蛇老心口,一下砸在蛇老咽喉。 尽都捶在了实处,可伴随着细密的蛇鳞显照,莫说是百花煞炁侵蚀而去,便是连蛇老的身形都未曾有丝毫的晃动。 紧接着,是一只干枯的手掌倏忽间如迅疾如蛇行,忽地反捏住了六长老细长的脖颈。 「只论胆气,道友,你胜过老夫这大半辈子里遇见过的许多金丹境修士,可这天底下,道与法差一丝一线,都是云泥之别,你我高下已分,可惜了。」 第134章 沈园柳老不吹绵 嘴里说道着可惜,说道着命数无常的喟叹,可看去时,蛇老的脸上尽都只有冷漠,仿佛是在做甚么无足轻重的事情。 那是历经岁月光阴洗刷之后的漠然。 也不知蛇老兀自喟叹着甚么,等他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方才像是想起了眼前的事情,这才又将视线落在了掌心中攥着的百花楼六长老身上。 这会儿时,漫天的烟霞已尽都散去了,那暗金颜色的百花丝线也随风飘摇着散去了,不只是裹挟在风中远去,还是跌落入了海潮之中去了。 卷动了浩浩天象之后,六长老复又只自己一人了,她原本煞白的脸色这会儿已经涨红成了赤色,一双手脚兀自在半悬空中不断的颤抖着,仿佛是无意识的痉挛与抽搐。 好一阵,六长老不断的张开嘴巴,她像是想要艰难地再度获得呼吸的权利,又仿佛是在即将踏过那生与死界限的时候最后分说些甚么。 蛇老那猩红的蛇瞳仔细的凝视着六长老深邃的眼波,仿佛要洞穿了那深邃而去,然后透过冗长的甬道,亲眼见证死亡的到来。 于是,在这样的过程里,蛇老像是窥见了六长老那不断涣散的眼波中神光最细微的变化,他像是因之明白了六长老的心绪变化。 「好罢,由你留一段遗言,这样的气度老夫还是有的,若有必要,来日与百花楼门人道左相逢时,自会差人转述。」 蛇老说罢,紧紧攥在六长老脖颈上的手掌稍稍的松了些力劲。 霎时间,恍若破败风箱一样的剧烈喘息声从六长老的咽喉里接连挤压出来,她渐渐凝聚起神光的双眸越过了蛇老的身形,怔怔的看向远空的晦暗天穹,看向这风雨飘摇之中朦胧渺远的人世。 紧接着,她喑哑的声音响起。 「一朝成空,不过大梦一场……」 许是百花楼门人一生情多,至于极处,内里反而是真正的无情。 这生死的闪瞬间,六长老没有念及任何人,甚至没有念及她自己,只是这样凝视着天地寰宇,这般感慨喟叹着。 下一瞬,她艰难的咧了咧嘴,似是想要笑。 而那怔怔的眺望着远空的视线也落回到了蛇老的身上。 「九炼丹胎,炼得丹中之阳,方是金丹境界,我踏进去半只脚,方明白那是何等堂皇的巍峨境界,有的人未曾踏进去过,却已经有了相类的心境,有的人分明驻足着,实则心思早已经从丹阳中跌落下来。 似你,似丹霞老母,似我自己,这般以阴私心思事金丹道果者,天机悬照,命数有应,必有灾殃化作劫厄,我已应命将去,然则尘世因果尚在,阴冥路上不远,蛇老,本宫等着你应劫丧命的那一日!」 话音落下时,六长老的气音倏忽间戛然而止。 再看去时,蛇老掌心猛攥,紧接着,无穷血焰兀自悬照,将六长老的身形包裹在了其中,等再看去时,内中哪里还有六长老的身形在。 原地里,只有那暗红色的血光之中一点点悬照出的百花神光的斑斓颜色,而后倏忽间化作一道灵光,被血焰包裹着,没入蛇老手中的猩红玉瑗之中。 与此同时,六长老临死前的话似是仍旧萦绕在蛇老的耳边。 良久的时间过去,蛇老那空洞漠然的双眸之中,似是终于有了些情绪的波动。 翻手间,将那凝炼成实相的玉瑗收起,蛇老遂借机猛地一甩袖袍。 「晦气!」 -----------------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 也正是在百花楼六长老殒命在蛇老手上的同时。 外海,极深处,百界云舫所在之处。 伴随着一道浪头涌起。 原本如巍峨山岳一般安稳的镇坐在汹涌风暴之中的百界云舫,倏忽间随着浪头高高地浮起,紧接着,复又在浪头涌过之后,狠狠地砸在了海面上。 冰冷的海水涌上了甲板,倾盆大雨中裹挟着厚重的血腥气息朝着闪瞬间灵光溃散的百界云舫砸落而来,登时间,秀丽的层叠经幢被雨水打湿,朱砂与灵墨混合在一处,将上好的灵纱污染了去,偌大的船舫上放眼看去尽都是泥泞。 此时间,一间间静室之中,属于百花楼修士的惊呼声接连响起。 可是连绵不休的嘈杂声音,都无法遮掩去那船舫本身似是不堪重负一样的刺耳哀鸣声音,仿佛是有木板断裂,有纹理破碎,有灵光溃散。 只霎时间,立身在船舫最高一层的窗棂旁,原本神情慵懒的女人,倏忽间脸色一变,惊诧与哀伤交织在她的眉眼间,紧接着复又消散去,只剩了一声呢喃喟叹。. 「师妹……」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已不见了女人的身形,再看去时,她赤着脚,身披着玄色大袍,凌空立身在船舫上空,风雨飘摇如故,可她遗世独立却像是在另一方寰宇间,丝丝水汽侵蚀而来,却无法沾染她分毫。 这会儿时,她的脑后有镜轮悬照,倏忽间无尽威压洞照四方,登时间将灵光一息间衰颓过一息的百界云舫镇压在原地,使其上光阴定格一般,不复再有变化。 与此同时,伴随着无量神光将她的身形包裹,属于金丹大修士的圆融气机冲霄而起。 晦暗的天穹下,连绵不竭的层叠烟雨大幕的后面,原本是有一道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朝着百界云舫窥探而来,这会时,属于金丹大修士的目光隔空与这些窥探而来的视线一一对视,霎时间,等慵懒女人回顾了一圈之后,那层叠的烟雨大幕便恍若是一道道经幢帷幕一样,将百界云舫罩在其中,再不复有冒着得罪金丹修士的风险窥探而来的目光。 再开口时,慵懒女人的脸上彻底消去了悲伤的情绪。 「雨亭何在?」 话音落下时,慵懒女人身后的无量神光之中,层叠交缠的烟雨大幕里面,是师雨亭凌空而立的身形。 不同于慵懒女人的闪瞬间漠然,这会儿端看去时,师雨亭的脸上,犹自带着些不敢置信的惊诧与慌张。 「师尊……」 她似是有许多话要说,可这闪瞬间,慵懒女人的声音旋即响起,清冷的声音里满是笃定,满是属于金丹大修士的不容置疑。 「必须稳住百界云舫!这不仅仅是你六师叔准备更进一步的证道宝器,这条船舫长久坐镇在外海,本身对于人族修士,对于元门,对于吾百花楼,都有着远超于船舫本身的重大意义!宝器不容有失!此处驻地不容有失! 雨亭,莫怪师尊无情,这本就是咱们早先时说得的事情,差你去了解故宗因果,为的便是你师叔证道金丹的底蕴弥补,即便是不论及这兽潮灾劫,最初时本也是你这儿慢了一步,如今因果清算来,自也需得是你来承负。 往后,你六师叔未做成的事情,便需得是你来做!这会儿事情紧急,莫要为师再多费口舌,听话,先炼得了百界云舫,之后的事情,甚么道途,甚么道果的,再慢慢思量,万般皆是命,大不了,你走你六师叔的旧路去!」 说话间,慵懒女人的声音已然交杂在了晦暗天穹上连绵不休的雷霆声中,显得煌煌声威,愈发可怖。 而与此同时, 那连绵的雷光显照,也映照出了师雨亭显得苍白的脸色。 是人踏上修行道途,至于数炼丹胎的境界,都需得明白了脚下的路,都需得明白的眼前的方向,人自是有一番自己道途在的。 可如今,形势却需得师雨亭去炼化本属于六师叔的证道宝器。 这其中道与法的不谐,这其中道途与道途的磋磨,内中苦涩与不甘,愈发教师雨亭心绪复杂起来。 可师雨亭自己也清楚和明白,形势紧急,已没有给自己留下多少哀伤的时间。 四下里,原本消弭在烟雨大幕后面的若有若无的窥探视线已经再度涌现出来。 这里到底是外海,不是玉髓河上,更不是镇海道城中! 这里只金丹境界的师尊一人支撑,百界云舫以及这处百花楼驻地,俨然是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万般皆是命,大不了,你走你六师叔的旧路去!」 刚刚师尊说过的话倏忽间响在了师雨亭的心头。 原地里,师雨亭兀自叹了一口气。 翻手间,一朵青铜花盏被师雨亭捧在手中,仔细端看了一眼后,师雨亭遂叹了一口气,另一手随即抚在了青铜花盏上面。 霎时间,灼灼斑斓灵光从青铜花盏上显照出来,下一瞬,随着师雨亭的手微微扬起,那一道混元的丰沛明光,登时间像是被师雨亭从宝器之中抽取了出来。 再看去时,随着那一缕宝光的抽取,霎时间,师雨亭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肩膀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剧烈的痛楚,而掌心中的宝器,先是光洁的表面上一点点浮现出铜锈痕迹来,紧接着,倏忽化作点点铜屑齑粉,从师雨亭微微颤抖的指缝间散去。 原地里,只余了那一道明光被师雨亭捏在掌心中,然后,复又被师雨亭捏着莲花法印,一掌隔空打入了身前的百界云舫之中。 霎时间,宝船登时间复又是一阵灵光动荡。 许是为得教师雨亭这儿炼化的更安稳些,半悬空中,那慵懒的女人手腕一翻,旋即祭起一页金纸悬在舟头,属于同源而出的金丹意蕴交织在那明光之中,将宝船的***尽数镇压。 与此同时,斑斓的明光自师雨亭眼波之中显照的瞬间,朦胧模糊之中,她似是听得了一道极渺远的声音从另一方寰宇响起。 「弟子青荷,叩告祖师法旨,欲承嫁衣一脉蕴养元宫一炁之秘法,恳请祖师授之!」 仔细听得了此言,师雨亭原本愈见红润的脸色陡然间复又气得发白。 师雨亭何等灵醒的人,只听得了这一声,便已然彻底明白了青荷这会儿的处境。 「蕴养元宫一炁……死丫头,给为师滚回来!」 话音落下时,师雨亭朝着宝船一指,登时间将金丹法旨的明光牵引而去,霎时间,船舫之中,一道紧闭的幽暗静室倏忽间洞开了门扉。 第135章 顾我于今归去也 天武道城,丹宗坊区,庭院静室中。 木屏风的后面,青荷捻起一炷香,正插在香炉中,任由袅袅檀香蒸腾缭绕,烟气弥散间,隐约见得那悬照的金丹法旨上灵光兜转,愈见元理幽深。 于是,青荷的神情愈发恭敬,跪在蒲团上,接连叩首,口中不住地诵念着字句,仿佛随着香烟的升腾,似是连带着自己那清丽的声音也随之带去了有无之间,由此及彼,愈显玄奥。 也正是在此时,随着偶然间青荷的诵念声音告一段落,不等她这里再有甚么动作的时候,倏忽间,悬照在静室里的那一页金丹法旨上陡然间明光大放,与此同时,一股磅礴的气韵从那页金纸上透出,伴随着兀自呼啸在静室里的妖风,愈演愈烈之中,几乎要教人透不过气来。 正此时,静室的角落之中,被楚维阳远行之时留下来的白玉毒蛇倏忽间架着一道碧云腾空而起,原本细长的蛇躯在这股妖风之中迎风暴涨,口中吞吐着蛇信,嗡鸣声一息胜过一息,愈显得惊惶且不安。 「莫慌,莫慌……」 那一闪瞬间,青荷也只顾得这样宽慰了玉蛇半句话,正当她也颇困惑不解的看向那绽放明光的金丹法旨去的时候,倏忽间,一道斑斓神华从中坠落,自半悬空中一个兜转,便直直的落入了青荷的眉心。 只闪瞬间,一片朦胧模糊的景象自青荷的心神之中炸裂开来,那是风雨飘摇的外海,是不住哀鸣的百界云舫上空,是师祖凌空而立、睥睨四方,是师尊毁去本命宝器,以一点宝光炼化船舫。 那虚幻朦胧的光影灵光,某一个闪瞬间,师雨亭打落的宝光几乎与百界云舫复又熔炼成了一体,眉眼恍惚间像是隔着千万里之遥,与身处天武道城的青荷对视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师雨亭的声音也透过了这道灵光,响彻在青荷姑娘的心神之中。 「蕴养元宫一炁?丫头,甭在道城发浪了,老老实实给为师滚回云舫中来!你也瞧见了,驻地动荡,所有百花楼弟子,都不宜在外行走,免得教人所趁!」 只闪瞬间,洞照了心神之中那朦胧幻影,原地里,青荷猛然间身形往侧旁一跌,踉跄着似是想要起身,又忽地脱了力,整个人狼狈的跌坐在蒲团上,许是惊惶,许是不敢置信,剧烈的情绪生发,教她肩膀都不住地颤抖起来。 「六师叔祖……」 灵醒似她,只一眼窥见幻影,便已经彻底明白了这其中的本质变化。 她许是无从猜度事情变化的过程,可一眼却已经认清了结局。 六师叔祖陨落在了外海!紧要时刻师尊不得不临时接手炼化了师叔祖遗留的证道宝器! 再想到了师叔祖证道时不得不思量的故宗因果,又联想到刚刚师雨亭那字里行间咬牙切齿的情绪。 忽地,那惊慌与不敢置信的神情倏忽间散去,原地里,不知道想到了甚么,青荷竟忽地笑了起来,仿佛有些许的得意,偶然间想到了甚么,又有些惊惧起来。 可不等她这里的情绪再几经变化,正当她沉沉思量着的时候,那悬照的金纸上,斑斓的神华渐次涌现,复又被束缚在金纸表面,仔细看去时,随着妖风的涌动,卷动着斑斓神华几如漩涡一般。 而在那似实似虚的漩涡的另一端,在于此,在于彼,那无形的门扉洞开,一方幽暗的静室显照在另一端。 于是,静室的角落之中,那玉蛇的嗡鸣声更甚。 眼见得那一夜金纸上已然有着神华凝聚,要洒落下来,朝着青荷的身形笼罩而去,短暂的瞬间,青荷这里甚么情绪尽都散去了,她忽地一翻手,捏起一枚空白玉简贴在眉心,伴随着泥丸宫内一道神念透出,落入玉简之中。霎时间再看去时,那玉简上灵光兜转,已然灵韵丰沛。 做罢这些,青荷才将玉简往前一递,正落在了玉蛇的身旁。 「护好这枚玉简,听话,不要惊慌,护好它,等主人回返庭院,看到这玉简,他便会甚么都明白过来,听话……」 到底已是被楚维阳以妖脉复炼过的玉蛇,驻足在炼气期巅峰,玉蛇早已通灵,这会儿听得了青荷的话,玉蛇吐着蛇信,竟轻轻颔首之后,驾驭着碧云,直将自身蛇躯盘在了那枚玉简上。 乍看去时,似是已有几分楚维阳回返,玉蛇这里便绝不挪窝的姿态。 眼见得此,青荷遂也笑了笑,她虚虚的抬手,似是在隔空抚摸着那玉蛇。 「乖孩子……」 话音落下时,一页金纸上,无量神华洒落,将青荷的身形笼罩,与此同时,青荷也从蒲团上缓缓地站起身来,似是从那几乎同源而出的无量神华之中借得了一股力气,莲足接连轻点在空处,整个人却兀自蹈空步虚而起,妖风之中卷动着青荷的衣袍,衣袂纷飞间,好似是玄女飞天一般,最后身形彻底的融入了那无量神华之中。 等再看去时,青荷那朦胧模糊的身形,便已经立身在了漩涡另一端的幽暗静室里面。 在于此,在于彼。 唰——! 下一瞬,妖风呼啸的厉害,略显尖利的嗡鸣声中,最后一股妖风忽地吹拂而过,漫天的斑斓花煞化作烟尘洒落静室之中,再看去时,半悬空中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神华和金纸的踪影,尽都鸿飞冥冥。 于是,偌大的静室里,便只剩了偶然间玉蛇的嗡鸣声音。 ----------------- 另一处,城中央的坊区里。 静谧的庭院之中,楚维阳正沉浸在修炼里面。 自从互相道了跟脚之后,有了谢成琼做师叔来庇护自己,楚维阳在此地原本有类于软禁的日子,陡然间也好过起来。 谢成琼不仅仅是给了楚维阳一份见面礼那么简单的事情,再后来,她又送了一枚玉简到楚维阳的手中。 那玉简里面并无甚么功诀,只一道篆纹首尾勾连成的一小段禁制。 可楚维阳看的真切,那一小段禁制,正是萦绕在自己庭院之中连绵交织的禁制中颇紧要的一处节点。 有了这枚玉简的指点,楚维阳便可以轻易的炼化这一处节点,倒也不只是反向将整个庭院的全数禁制尽都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可炼化了一处节点之后,楚维阳便不至于是甚么都不晓得的睁眼瞎。 到时候,谁在甚么时候借助禁制灵光朝着庭院之中喟叹着甚么,谁曾经在庭院前驻足,谁准备开启禁制走入庭院内,尽都在了楚维阳的掌控之中。 也正是多了这一层掌控之后,楚维阳遂心态安稳的开始了修行。 毕竟一路走到今天,楚维阳身上出格的道与法颇多,任是哪一道在外人面前泄了跟脚去,都是天大的麻烦,不亚于与神宵宗范老这番言说的***烦! 本已经炼得熟稔,炼得如臂指使的蚀心符咒的驾驭法门,饶是楚维阳以为诸般意蕴已经在自己的手中熔炼了一炉去,可只是短短半日的功夫,便教谢姜从驾驭法门之中窥见了剑法的痕迹。 若非是那闪瞬间的惊鸿一瞥,老实说,便也没有了后面无端生发的诸多事情。 至于今日这一步,追根溯源去看,因果还在那符咒的驾驭法门上。 也正因为此,楚维阳愈发明白,不可太过于盲信一个人的才情,也不可太小觑世人的眼力,愈是在世人之中道出了诨号来,入得众目睽睽之下,愈是需得小心谨慎。 这会儿,静室之中,楚维阳的面前,是两件宝器高悬。 一边,是山河簋 兜转灵光,内里水火交缠,一点赤红晕散开来,熬炼着诸般妖兽血肉与宝材;另一边,是玄真宝鉴显化阴冥,镜上接连是阴煞鬼气升腾,却又受到符阵拘束而不得肆虐,凄厉的魂音之中,愈见一道道灰黑色烟尘涌现,被不断的拆分成丝丝缕缕的灵光,复又在一道道蝌蚪文间兜转,似是无形无相之中被炼化去糟粕。 老实说,这一行护送宝药,确确实实也因为是在诸修的注视下,楚维阳未曾敢做太多的事情,以免教人看出跟脚来,所以一路上,不论是妖兽的血肉还是妖兽的魂魄真灵,收获尽都不多。 可等到入驻这处庭院之后,反而是谢成琼这里也不曾与楚维阳发问,不多时候便转而送来了整整两枚乾坤囊的妖兽血肉和鬼符木牌。 眼见得楚维阳当时的目光诧异,反而是谢成琼面带笑意,眉眼间更是多了几分警告意味。 「人过留声,雁过留痕,你自道城之中驻守一月之久,许多细节自然也是有迹可循的,师叔我无须问你,只需差人来查一查你玉符上记勋的去向,便足以知晓你日常中以何等宝材维持修行。 好罢,师叔做这些,是有警示你的意思,教你也莫将道城一脉尽都看的太亲近,有人的地方,便一定有诸般腌臜事情,甚么东西可以用记勋去兑换,甚么宝材宁肯多生些波折,也要悄无声息的去置换,这等藏匿自己跟脚的事情,需得多个心眼才是! 至于这些宝材,好生收下便是,你被拘在这庭院中,老实说也有师叔行事冒失了些的缘故,可再传出去,便断没有再教你一边受着我的照看,一边却连修行宝材都用不上的事情,些许微末顽意儿,就不值得再计较了。」 谢成琼警示自己的话仍旧萦绕在心头,也正当楚维阳沉浸在宝药与魂魄灵光的炼化之中的时候,正此时,倏忽间,悬在楚维阳腰间的玉符,在一阵嗡鸣颤抖之中,忽地悬照出明光来。 第136章 恍惚之中寻有象 霎时间,楚维阳心中念头微动,旋即便已经有所明悟。 这该是宝瓶江一行,自己所该得到的玉符记勋了。 一念及此,楚维阳翻手间将玉符从腰间摘下,神念稍稍探入其中,果不其然,伴随着灵光的兜转,烙印在其上的记勋已然有所变化—— 记勋庚等三百道。 一念及此,楚维阳心中未曾有甚么剧烈的波动。 一者,是谢成琼对于自己的告诫仍旧教楚维阳有所警醒,遂也明白这记勋能够兑换的东西有限。 二来,这一行的记勋发放,已与寻常时的驻守道城的诸般要务记勋有所不同,此等记勋几乎已经默认为教诸修于特殊渠道兑换一些功诀妙法,其价值本身,已没有了甚么参考意义。 果不其然,随着楚维阳的念头转动,玉符之中,一篇篇文字从灵光之中洒落,接连悬照在了楚维阳的念头之上。 伴随着记勋的发放,那所谓的特殊渠道的兑换名录,也一同展露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第一眼未曾仔细端看,楚维阳只是略略几眼扫过,果不其然,整部名录约莫分成三类,最末等的诸般功诀法门,只需庚等记勋一百道便可兑换;中等功诀法门,则需庚等记勋二百道来兑换;另有完整一篇名录,其上的功诀法门,更需庚等记勋三百道来兑换! 只这一眼看过去,道城传达而至的名录,便已经先一步替诸修分门别类,与楚维阳早先思量猜度的大差不差。 而几乎同一时间,这前面的两篇完整的名录,楚维阳看也未曾看,便将目光落在了那需得庚等记勋三百道才能兑换的功诀名录上面。 他修法已自成义理意蕴,走在了玄冥丹鼎一脉的道途上,如今兑换功诀,只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楚维阳更是明白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如今挑选功诀,只取其一上善法门为妙。 可兀自端看着,楚维阳尤有几分犹疑不定起来。 一念及此,他的声音遂随着禁制锁链,传递到了法剑之中去。 虽说此时间楚维阳以宝器炼得了两道魂魄真灵,可比之钟朝元这位离恨宫的道子大师兄,无端的,楚维阳几乎下意识的,还是深信淳于芷这里的多一些,不论是庭昌山的诸般妙法,还是淳于芷惯常驻足在数炼丹胎的巅峰时常高屋建瓴式的高谈阔论,都已经在楚维阳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随着声音传递而去,只短暂的沉默之后,禁制的另一端,遂传来了淳于芷那清冷的声音。. 「唔,选甚么功诀法门?只以内炼而言,不论是根基丹鼎法门,还是水火丹道法门,你实则已经尽都齐备,这修行路上,以求得通衢为第一要务,功诀道法也不是越多越好,过了一定的限度,反而要受其拖累,如今思量来,庭昌山这么长久的岁月里,只见得丹霞老母一位金丹境界大修士,未必没有法统上讲求掌握万法的原因。 至于你这里,我思来想去,不该从内炼上再添砖加瓦了,然则跳出开来,以玄家义理论数,你这诸般法门,尽都是以命功为主,不是说没有性功修行的法门,不论是两道真灵符咒上观想篆纹的那一部分,还是观想蟾宫生翠火,观想命府开寒潭,这些尽都是性功修行,可攒簇在一处,却尽都散漫了些,各自蕴养着灵韵,远不如命功那般掌握纲要,浑然而成一体。 故而若要求得尽善尽美,怕是需得寻来一部性功观想法门,以此接续上存神观想之路,梳理一身意蕴灵念,尽都束缚在一面道图上。虽然说这性命双修乃是玄家的理念,元门中多有漠视此道的,可如今思量回想着,你早先时炼化妖兽魂魄真灵,险些心神失守,也与性功孱弱了些有关,总归,这该是一桩颇有益处的事情。」 到底是曾经离着证道金丹临门一脚的人, 一番话,几若是拨云见雾,教楚维阳明白了眼前的路该如何抉择。 事实上,楚维阳的心中,对于世上诸般法门,也从来未有玄元之辩,从来都是只要合宜自身修行的,便全都是至善妙法。 想到这里,短短数息的思量,楚维阳却几乎笃定了自己的念头。 也正因此,他复又朝着淳于芷追问去。 可谁知这回,淳于芷支支吾吾好半天,方才温温吞吞的开口回应着楚维阳。 「庭昌山的跟脚,你也不是不知,发源自古丹青元宗青魔道篆一脉,昔日里丹霞老母从尸山血海里杀出南疆,立山门道场在玉髓河北,从那繁复至极的符阵万法之中,能够淘换出以水火调和铅汞的内炼丹道法门,便已经是她所能做得的极致了。 归根究底去看,这般法门,仍旧桎梏在命功之中,这都已经是老母竭尽全力将法统往玄家清净上边去靠拢的结果了,当然,她亦在乎着性命双修,这才是丹道上更高一层的圆融义理,可是你也瞧见了,折腾到最后,只出了《噬心唤命咒》与通幽秘法来。 不说这前一部似是仍旧有着缺漏与不谐在,只说后一部通幽秘法,再尽善尽美,也止于符阵而已,仍旧是外道,无法内炼修持。故而若论及性功,我这庭昌山出身的,也是个没眼力的,你反而不如去问钟朝元,离恨宫才是玩弄魂魄真灵的大家!」 许是自觉地这一番话里露了怯,在楚维阳的面前不再是那掌握庭昌山妙法,甚么都可以肆意驳斥的丹胎境大修。 这会儿,许是羞愤,淳于芷说罢了这番话之后,便直在法剑之中陷入了沉默之中,任由楚维阳再去呼唤,也只装着听不见,一言不发。 原地里,楚维阳脸上憋笑已经别的厉害,复又轻唤了几声,等袖袍之中,渐次传递出法剑的剑鸣声音之后,方才止住了那般促狭的呼唤。 他自然知晓,这庭昌山大师姐素来是面皮极薄,又颇好面子的人,已不好再去捉弄她,以免真个教人恼羞成怒起来。 于是,楚维阳倏忽间念头微转,便果真如淳于芷指点的那样,一招手,将玄真宝鉴擎举在掌心中,复又问向了宝镜之中的钟朝元,与此同时,随着楚维阳的声音一同传递而去的,还有那部完整的名录。 也不知是这筑基境界的道子与丹胎境界的修士确确实实差这些眼力,还是楚维阳早先时那般撕裂拆分钟朝元的魂魄本源,到底是伤了根基处,教他思绪本就比寻常时慢了一截。 「师哥,还需得好生考量一二!」 这会儿时,端看着那名录,钟朝元只是沉闷的说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思量中去。 良久,良久的时间过去。 当楚维阳面前的山河簋里,宝药都炼出了一炉,楚维阳自身都已经开始百无聊赖的翻看着手中的《弹指丹篇》的时候,钟朝元的声音方才从宝镜之中传出。 「师哥,这名录上,顶尖的性功不少,师弟我仔细端看了一遍,内里部分功诀被人可以改换成了古称,改换成了些曾经流传时的不起眼的别名,可实则却是圣地大教里都算是顶尖的性功法门,显然是他们受制于约定,不得不开放兑换渠道,却也在用这样的方式尽力的蒙蔽去了那些没见识的散修。 再说回性功法门,这天底下此道最为高邈者,其一是吾……离恨宫白云洞一脉炼魂秘法,号称修到绝巅处,可以立地褪去身壳,化法身成无上天魔!其二则是白骨观一脉,这一脉修法看似是依仗外相,尸骨化形,借假炼真,实则阴阳变化之间,要从太阴里炼得一点真阳,须得是浑厚的魂魄本源才得以支撑! 这名录里面,两宗的秘法倒是都有,可离恨宫白云洞的那一部秘法,却非是根本传承,乃是偏门些的秘法,且修行起来 死板了些,意蕴便在法门之中,无有太多更易调和的余裕;反而是白骨观的那部秘法,颇有些他们这一脉借假炼真的根髓意蕴,这部秘法名唤《尸解炼形图》,师弟思量来去,许是这一部法门最适合师哥修行! 不要被这部秘法的名称迷惑了去,这一脉修法看似阴森鬼祟,尽都只是些外相而已,内里却颇有些玄家炼阴阳死活的意味,所谓尸解,非是尸骨本身,乃是炼去旧体,提炼得新意的意思,乃是以往昔修行为尸,自尸解炼形之中,于薪柴之上煅火,复炼出真形来,有类于玄家所谓太阴炼形之类的蜕身秘诀之玄奥。 师哥若修持此法,当可将往昔时自身所观想的林林总总尽都视作是「尸」,自尸骨之中观想出真形来,坐忘去旧相,以一卷道图承载新意!这等法门最是便宜,也是白骨观修士借助诸般不同骨相,偏生炼来炼去,尽都能从中得出自己道法意蕴来的玄奥之处;当然,若是师哥仍觉得不妥,容我一阵,许是还能选出别的妙法来。」 闻听此言时,楚维阳已经对这《尸解炼形图》产生了许多兴趣。 这会儿以特殊渠道兑换法门,几乎是楚维阳经逢的唯一一次不沾因果的修持机会。 不拘甚么派别,楚维阳只听得钟朝元所言,便觉得这部《尸解炼形图》颇合宜自身修行。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笑道。 「无妨!无须再思量,师弟,师哥我自是深信你不疑的!就这一部功诀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神念微动,便已经探入玉符之中。 下一瞬,玉符上宝光大放,倏忽间,一道灵光兜转着从玉符上飞出,直直没入楚维阳的眉心里。 下一瞬间,磅礴的心神思绪之中,那灵光溃散开来,陡然间化作一道文字长河,流淌在楚维阳的记忆之中。 ----------------- 恍惚之中寻有象,杳冥之内觅真精。 有无从此自相入,未见如何想得成。 第137章 试观想螺壳宝塔 静室之中,楚维阳罕有的盘膝而坐,摆出五心向天式,以定身形而安魂魄,入大定而观想真无幻有之玄景。 与此同时,属于《尸解炼形图》的珠玑文字也尽数悬照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引动着浩渺灵光自楚维阳的灵台之上悬照,渐次蒸腾之中,似是契合着某种玄奥的意境。 可是这样的和谐与寂静并没能维持太久的时间。 倏忽间,那灵台之上悬照的浩渺灵光忽地像是被一股歪风吹拂了去,登时间,那许是符咒许是经幢的虚幻灵光溃散开来,而后彻底消失在了灵台上空。 原地里,楚维阳倏忽间睁开了双眸,这会儿间,他空洞的眼眸之中罕有的展露出些许怅然若失般的空洞。 第一次尝试着《尸解炼形图》的修行,便以这样不得要领的失败告一段落。 事实上,性功的修行本就是这般,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哪怕将法门经文尽都告知了,始终不得要领,便无从捅破那层窗户纸。 更不要说从那磅礴高邈的意蕴之中得出属于自己的根髓来,更是极渺远的事情了。 当然,比起命功的修行,自一开始便要搬运气血自周天经络之中运转,稍有差池,轻则是经脉损伤,重则是法力反噬,走火入魔,这等性功法门的修行,纵然是不成,一时半刻里,对神魂的损伤也是微乎其微。 但是,倘若是没日没夜的一味苦求结果,一遍又一遍的修炼性功,而后导致灵台上灵光频繁溃散了去,轻则教人极易寻常时候也心神涣散,重则教人魂魄本源受损,如早先时钟朝元那般,动辄七情上面,心绪涌动时便几若癫狂。 而此时间,楚维阳虽然只是第一次运行功法失败,那微茫的灵光溃散,甚至未曾波动心绪分毫,可保险起见,楚维阳还是将玄真宝鉴捏起,凑在鼻息间,然后将一口被钟朝元掌控着通幽符阵反复淬炼之后的纯粹魂魄之力吞纳。 那闪瞬间,几若是有灰黑色的灵光从楚维阳的眼波深处一闪而逝,登时间,楚维阳只觉得一缕凉意直直的涌上天顶,而当那种凉意几乎要透顶而出的时候,倏忽间,那萦绕在天顶处的凉意遂又化作了暖流,化作了甘霖,朝着泥丸宫挥洒而去,滋养着楚维阳的灵台,与灵台上长久蕴养的魂魄。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心绪也再度沉浸在了《尸解炼形图》的经文之中,说到底楚维阳也不是刚刚踏入修行道途的愣头青,这一路奔逃间,他自觉地自己也是吃过见过的人,没有道理连一部修法都无法参透义理。 况且在心底里,楚维阳反而更觉得,这《尸解炼形图》的意蕴,许是天生便契合着楚维阳自己的经历,不论是前世今生的记忆纠缠,还是昔日里困坐镇魔窟中,日日夜夜所见尽都是森森鬼蜮,他几乎是数次历经了生与死门槛的人。 尸解,炼形,死生,阴阳,旧新,这都是楚维阳极感同身受的道途。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愈发困惑起来,不解于自己刚刚到底是在甚么地方行差就错,导致了灵光的溃散。 而随着楚维阳的思量,长久的时间过去,忽然间,就在楚维阳仍旧陷入自己的沉吟思量之中的时候,玄真宝鉴之中,钟朝元的声音忽然间响起。 「师哥,这《尸解炼形图》的修持,许是关隘不在于新旧的变化之中,所谓尸不是尸,而是尸解,形不是形,而是炼形,新旧与死生的变化只是观想之中的一个过程而已,要旨不在遗蜕上,而是在于内里得出的真蕴。 刚刚师哥观想的时候,是不是太过于看重死生和新旧之间的变化,太过于追求变化本身法,反而失了最后炼形一步的凝练?毕竟归根究底来说,那些符咒与道图也并非是真个溃散了去,而是被统合在了炼形图上。」 闻听得此言, 楚维阳倏忽间方才有所通悟。 难怪,难怪早先时钟朝元言说起白骨观的修法,要说这一脉的法门在魔门的外相之下,内里的意蕴却是几近于玄家太阴炼形之道。ap. 只说这观想法门的修行,即便是看到了经文,还尤有这般多的弯弯绕绕,甚么时候该注重外相,甚么时候外相只是代指,需要体悟其中的神韵,又有甚么时候合该内外兼具,这都是教人不得要领的事情,倘若无人在侧旁指引,不论是其中哪一步未曾走对,楚维阳都注定无法在短时间内通悟这门修法。 上一次这般一头雾水的时候,还是楚维阳端看着《清微雷云篆箓书》生出见知障来的时候。 可是符篆一道,楚维阳尚且有讨巧的捷径可以走,换做是观想法门的修行,连带着楚维阳前世今生的记忆交错都无法起到丝毫的帮助。 他只能这样懵懵懂懂的开始修行,用着笨办法,一点点地试错了去,不时间,伴随着灵台上又一度灵光溃散,他复又陷入长久的沉吟之中,一边吞纳着灰黑色的烟气,一边与蕴养在玄真宝鉴之中的钟朝元反复的辩论探讨着。 时间无影无踪,便在楚维阳这般沉浸的修行之中,悄然间逝去。 ----------------- 外海,晦暗的天穹下,四下里水汽雾霭蒸腾,内里裹挟着阴风阵阵,一时间,狂风呜咽的声音,与阴灵凄厉嘶吼的声音,几乎交叠在了一处,仔细听去的时候,恍若是一方阴冥鬼蜮显照在了天地间。 而唯在这灰黑色鬼煞阴风的正中央,高邈若登临九霄之上的飘忽之处,隐约可以见得那身披玄袍,神情消瘦的离恨宫大长老,正负手而立,冷漠的看向这引动着磅礴天象的森森鬼蜮。 与此同时,一道明黄色的微茫灵光,却在这鬼煞风暴的正中央,任那阴风侵袭而至,教那灵光明灭不定,却始终显照于原地,长久时间过去,始终未曾被鬼煞阴风销蚀去分毫。 仔细端看去时,那明黄色的微茫灵光下,却是一个沧桑的老叟,佝偻着背,整个人枯瘦着像是个皱巴巴的小孩一样,兀自蹈空步虚而立,浑浊的眼眸看着四下里侵蚀而来的阴风,脸上无喜无悲,只像是在静静地端看着花开花落一般。 而在这沧桑老叟的头顶上,也没什么镜轮悬照,神华凝聚。 仔细看去时,却是一枚螺壳悬照在老叟头顶,乍看去时,恍若是一尊螺旋宝塔高悬,那明黄色的微茫灵光,分明是从这螺壳上洒落下来的。 只这么一件宝器不像宝器、宝材不像宝材的螺壳悬在那里,长久的时间过去,任由那鬼煞阴风怎么变化法门,却始终无法侵蚀动老叟分毫。 原地里,老叟遂也没有丝毫受困在此地的觉悟,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发呆,像是在神游天外一样。 也正在此时,倏忽间,一道灵光破空而至,自远天之地,倏忽间悬照在了离恨宫大长老的面前。 下一瞬,灵光消弭了去,大长老以法力包裹,遂见得了灵光内里封存着的东西——一枚玉简,一面柳木鬼符。 稍稍沉吟着,大长老还是先将手搭在了那枚玉简上,登时间,有微茫的雷光自玉简上一闪而逝,只随着大长老的神念从玉简上流转而过,倏忽间,道人似是愤怒,似是深恨,似是惊诧,又似是欢喜。 紧接着,他看向那面柳木鬼符,只轻轻地抚摸着,稍稍感应着其上残存的禁制灵光,忽地,一抹笑容从他阴翳的脸上一闪而逝。 一翻手间,玉简与鬼符尽都消失在了大长老的手中。 他再俯身看去的时候,冷冷一笑间,开口时,便是金石摩擦一般喑哑如同鬼魅的声音。 「螺圣,你说那条死虫子招惹谁不行,非得招惹 丹霞那老虔婆,怎么着,这灾劫才刚开始多么一会儿,根底就尽都全露出来了?再没有甚么能遮遮掩掩的了。 嘿!老螺圣啊,你若是还想这般做那缩头乌龟,贫道便也懒得理会你了,我自去外海深处,寻那条虫子的晦气去!反正,我离恨宫人命的仇,找谁也都是报!」 话音落下时,大长老猛地一甩袖袍,登时间,漫天鬼煞阴风不再回旋,倏忽间冲霄而起,烈烈阴风化作了逆天而行的层叠黑纱帷幕,再看去时,大长老的手中已经提起一盏乌铜鬼灯。 那鬼煞阴风尽都没入铜灯里,霎时间,那煞白的灯焰上明光大放,仔细看去时,几若是有千百道重叠的阴灵鬼影在随着焰火的跃动而起舞。 立时间,一切风烟散去,眼见得大长老这里找准了方向,便要往外海极深处杀去。 原地里,老螺圣方才像是大梦忽醒一样,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螺圣抬手,将不断兜转的宝塔也似的螺壳托在掌心中,这才平静且漠然的看向离恨宫的大长老。 「怎么现如今这年轻一辈的人,气性一个大过一个,只离恨宫门人,从你师祖辈算起,到你师叔辈,老夫也是杀过那么二三人的,真个恨着你们离恨宫的人命,就说不出那去找蛇老儿的气话来。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且划下道来罢,能叙话的就叙话,不能叙话的就决死。 总归,还没到定鼎此番胜负的时候,蛇窟,你不许去!」 第138章 立道图周济万方 天巍巍乎,不知其几多高。 缥缈间,隐约似是得见翻腾的烟霞将云海割裂,似是有九天升腾,似是有三十六界交织。 地浩浩乎,不知其几多厚。 无垠中,是辽阔旷野的山峦起伏,河流奔驰,是五岳坐镇内外四方,是八十一龙脉匍匐遍野。 前世今生里,楚维阳所曾听闻的那些古老神话,不再是那些冰冷的文字,开始真个的从泛黄的典籍中走出,焕发着古人那超越绝伦的想象力与淳朴至极的浪漫,悬照着此刻楚维阳心神之中的绮丽幻境。 这亦是楚维阳在开始尝试进行观想法门修行时的一桩感触。 玄家于此中求清净,求坐忘。 然则坐忘非是空,清净不是无。 那缥缈神思之中的绮丽玄景,那观想而出的瑰丽道图,实则在本质上,在细枝末节上,也极考验人的想象力。 楚维阳自觉地,不是那种想象力匮乏的人,可昔日里长久的镇魔窟中艰苦生活,实则确实不可避免的磨去了楚维阳思感与念头之中那活络与灵动的一部分。 但是亦有那丰沛的宝藏深深地潜藏于楚维阳的记忆深处,那落于文字之上的瑰丽与浩瀚,也终于等待到了楚维阳的发掘,终于有了自书中走出来,悬照在朦胧幻影玄景之中的可能。 似是虚,似是实,似是有迹可循,却又似是一切隽永锦绣山河的朦胧意象的交叠。 那熟悉却也同样陌生的天地寰宇之间,那阴与阳的交汇之处,那天地的正中央,巍巍山岳的最顶峰处,有道宫安然而立。 仔细看去时,那偌大道宫,身周裹浩渺层云,展露着朦胧轮廓,映照着远天之际的大日辉光,透着紫金颜色,若隐若现之间,几若是一尊金蟾匍匐在山顶。 再近处看去时,浩渺恍若曾经经幢的层云内里,那道宫的门扉洞开。 其上,以古篆文字书「盘王」二字,入得道殿之内,四壁里尽都是香烛缭绕,仔细端看去时,恰如漫天繁斗,星海交错间,仔细看去时,那焰光彼此间气机牵系,似是《清微雷云篆箓书》,又似是《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可再看去时,那烛火在袅娜香烟之中飘渺不定,又似是一面符阵囊括四方,内里繁星点点,尽都是托着细长「尾巴」的蝌蚪文字。 此时间,再往正北面望去,起先时是墙壁上有宝图高悬,内里以水火二色描绘阴阳,其外以五色灵光描绘五尊元鼎,元鼎脉轮外,复是先天八卦,先天八卦之外,则是一挂斑斓璀璨的星河回旋,首尾牵系回旋,演化四时之序。 而在那宝图的正下方,则是一尊墨玉雕琢成的九面玄龟法座,法座栩栩如生,伴随着灵光兜转,几若是下一闪瞬间便要活过来一般。 再看去时,玄龟法座上,有一清瘦道人趺坐其上,外罩凤羽赤氅,内穿翠玉道袍,道袍正面心口处绣一樽山河簋,后面背部绣一面玄真宝鉴。 可在仔细观瞧去时,那道人面容枯瘦若干瘪尸骸,展露的肌肤上,顺着周身经脉的脉络,尽都是些蜿蜒鼓胀的灰黑色纹路,内里尽都是浊煞淤积,四肢百骸间血肉更是僵硬如石。 隐隐约约之间,似是能够从那形容枯槁的道人身上,瞧见出属于楚维阳的神韵来。 此时间,那道人手中握着一柄钓竿,钓竿上尽都是明黄与银白交织的颜色,灰黑色的丝线正垂入道殿正中央的一口寒潭之中。 潭水幽深,内里漆黑一片,尽都是晕散不开的乌光,那丝线直直的垂入其中,长久地,不曾有丝毫的涟漪波动产生。 这时间,再远远地看去,九天三十六界中,五岳八十一龙脉里,尽都是煞炁席卷而来,伴随着风云涌动,朝着正中央处的紫金道宫内灌涌而来。 这分明是一幅极汹涌的画面,可偏生却这样诡异的凝固成了一幅画。 此时间,楚维阳的灵台上空,诸般灵光尽数交织而来,跃入那渐次从虚幻朝着真实凝炼而成的道图里去,教内里的光景愈发的凝练。 那篆纹的外相上,便尽都是属于篆纹的意蕴,那翠玉是火相,那寒潭是乌水,于是玄龟演太一,五凤化南明…… 楚维阳止于此时间所修行的道与法,尽数从命功之中悬照入性功观想道图里面。 而随着四野八荒的煞炁汹涌而至,仿若是太阴炼形,那形容枯槁若死尸一样的道人身形之中,似是渐渐地有着生机涌动,要从内里炼出一点真阳! 那凝固的丝线也似是在若有若无的晃动着,仿佛要竭尽全力,从寒潭里以真龙为饵,钓出属于楚维阳的道果来! 这是自楚维阳踏上修行路伊始,奔走九万里真正的心念,真正的意蕴! 向死而生! 这也是楚维阳修持这部观想法门最为契合的地方! 尸解炼形! 楚维阳的道与法,法门要旨中的生与死,一切蜕变的新与旧。 这一闪瞬间,终于,楚维阳的修持与法门熔炼于一处,繁复至极间,以一卷道图承载着无上相谐。 轰隆间,似是有雷霆从极渺远的天地间生发出来,等传递到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去的时候,这卷无名道图倏忽间洞照明光,似是与那雷霆的颤抖相共鸣于一处,紧接着,无穷的灰黑色灵光似是从天外被接引而来,下一瞬,无量甘霖被无名道图牵引着,自灵台洒落,濯濯清流自鹊桥而下,垂落中脉,滋养龙虎。 霎时间,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朗感觉游荡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只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便感受到了发源自魂魄本源之中的松弛感。 仿佛是随着甘霖的洒落,那长久以来自红尘浊世争渡的思感与念头上沾染的尘埃,随即在这一瞬间被甘霖冲刷了去。 真正的清明与通透。 无法言喻的欢喜,教楚维阳哪怕沉浸在入定观想之中,都不禁裂开嘴几若欢喜的抚掌大笑起来。 「成了!观想法门成了!性命双修!哈!这便是性命双修么!」 终于,伴随着楚维阳近乎欢畅的呼喝声音,那自道图之中凝练而成的甘霖,也终于自中脉一路垂落,最后朦胧的烟雨终是洒落入了气海丹田之中。 霎时间,前所未有的思感触动了楚维阳的心绪。 内里中,是磅礴大雨洒落七叠漩涡气海,外面中,仍旧是磅礴大雨洒落浩渺无垠的外海。 这内外天地,这尘世与人身之间,竟能有这般相似?竟能有这等相类? 无端的感动自楚维阳的道心之中萌发,闪瞬间,那激烈的情绪涌动着,似是像山火喷发一样,长久以来沉寂与镇压在楚维阳道心之中的剧烈情绪在这一闪瞬间决堤。 愤怒、饥饿、痛苦…… 仿佛是天雷引动地火。 霎时间,那剧烈的情绪将贯穿了楚维阳周天经络始终的甘霖点燃。ap. 风火回涌而去。 灼灼热流将那甘霖的清凉意境取代。 起先时,是无法遏制的饥饿感觉从胃囊丹鼎之中传递出来,紧接着,是前所未有的干涸的痛苦从气海丹田之中生发出来。 一念之间,好似是福至心灵,倏忽间,属于境界的屏障似是在楚维阳的眼前登时间破碎开来。 他竟惊喜的发现,在性功修成的第一瞬间,对于自身的玄奇造化的第一步,竟然生发在了自己的道途内,生发在了命功的修持进境上! 炼气期八层的门扉,洞开了! 闪瞬间,楚维阳一心二用,泰半心神仍旧留驻在灵台之上,观照无名道图,观照真无幻有。 与此同时,楚维阳引动小半心神,倏忽间睁开明亮深邃的双眸,抬手间一招手,遂见那兜转的山河簋倾倒下来,霎时间,一道水火回旋,裹挟着内中赤红颜色的宝药灵光,随着楚维阳张开嘴,旋即跃入口中,被楚维阳吞咽而下。 仿若是烈火上浇了一道油,霎时间,那热意若滚烫,恍惚之中,楚维阳只觉得周身经络在这一瞬间像是化作了无形的丹鼎,内里的精气神尽都化作了宝药,性命是调和在其中的君臣佐使,口中吞咽下的浑厚宝丹成了填入其中的薪柴。 还有每一部道法之间相配合的修持么? 实则细节上拆分开来看,仍旧是有的。 可是当楚维阳已经凝练了无名道图之后,性与命相观照,那宝药游走五脏脉轮,然后垂入气海丹田之中,几乎是一闪瞬间之间的事情。 仿佛吃饭,仿佛喝水,仿佛呼吸,一样的简单! 自然而然,此是玄家清净要旨。 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 接连的轰隆声震响,仿佛是洪钟大吕交杂在一处,又仿佛是一道玄音里化生出八面玲珑,千变万化,诸法繁复,尽在此中! 霎时间,楚维阳的修为进境倏忽间狂涨起来,登时间,那干涸的气海丹田复又充盈起来,教楚维阳的气机稳稳地驻足在了炼气期八层的境界,并且随着药力的余韵一点点发散开来,楚维阳的修为也于此境界中愈发牢稳起来。 「善!大善!」 ----------------- 四象会时玄体就,五行全处紫金明。 脱胎入口通身圣,无限龙神尽失惊。 第139章 欲祭疑君尤还在 等谢成琼复又走到楚维阳这里的时候。 偏僻的庭院之中,楚维阳正脚踏着禹步,一手并成剑指,辗转腾挪间,施展着《夏时剑》的六章剑招。 于是,也正是瞧见了楚维阳的身形,倏忽间,立身在门口处的谢成琼,脸上的笑容猛地一顿,仿佛有无尽的哀伤涌上心头,可紧接着,她转念间脸上的笑容又愈发浓烈起来,远远地立身在那里,眼眸在水雾之中渐次朦胧模糊起来,微微地眯着眼,仿佛这一刻,真切的从楚维阳的身上,瞧见了故人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形。 说是熟悉,是因为那是纵然生与死的界限都无法教谢成琼忘却的人,说是陌生,则是细细思量起来,他们已许多年未曾逢面,人生海海,许是当年的一对年轻人,谁也未曾想过某一次的分离便已是此生的诀别。 无声息间,只这样端看着,便似是已有千言万语从谢成琼的心绪中流淌而过了。 到底也是道心坚韧的修行中人,只少顷,她便从那种复杂的感慨之中挣脱出来,兀自收拾好了情绪,眨了眨眼,这会儿再看向楚维阳的时候,便忽地瞧见了楚维阳身上明显的气机变化。 不只是修为进境的攀升,更教谢成琼这里惊喜的,则是楚维阳身上性命相谐之后圆融无漏的变化,愈发教楚维阳的气机变得晦涩起来,这会儿时,错非早已经相熟,否则便是谢成琼感应楚维阳的意蕴跟脚,自那晦涩气机之中,都变得颇为艰难起来。 也正此时,伴随着一道吐气声,楚维阳立身站定,缓缓地收起了剑势。 年轻人正缓步朝着谢成琼这里走来。 「七师叔。」 随着楚维阳的身形愈近,谢成琼所感应到的圆融无漏的气机也愈是相谐,因是,谢成琼笑着,眉眼间尽都是赞许。 「这是修持了性功观想法门?不差!着实不差!你能想起来弥补这一层面的疏漏,教自身的道与法意蕴完美圆融起来,便已经胜过九成九的同代修士了!不要觉得道途的完善对于炼气期境界的修士来说是甚么极渺远的事情。 这天底下多少的人,苦求证道金丹而不得,无外乎是祸根早在昔年涉足修行路时便已经种下,道与法上的瑕疵烙印在根基上,自然证不得圆融道果;这修士一生慢慢走过来的路,与那悬照在无量神光里的道果,本就是相辅相成。 而另有一桩说法则是,凡是金丹大修士里面某一道的宗师人物,尽都是以性命双修为底蕴,支撑起道与法的意蕴来的,故而元门之中亦收录炼魂秘法,玄家清净妙诀里,也教人捉罡提煞,降服龙虎,以印证内丹气韵,尽都是相谐法门。」 闻听得谢成琼此般所言,三言两语之中描绘出一幅浩渺蓝图来,实则与淳于芷早先时所言语的大差不差,亦是高屋建瓴之言。 只是听得了指点,楚维阳还是稍稍腼腆的一笑。 「师叔谬赞了,弟子选择法门时,也只是想从自己的身上弥补这一层面的疏漏,毕竟归根究底还兼修着阴冥鬼煞之法,不好轻忽了去,反而能成这般气象,能成如此相谐,却都是修持了法门之后,歪打正着的事情。」 楚维阳说得含蓄,谢成琼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未曾再继续夸赞下去。 自始至终,关乎于这一部法门的跟脚,谢成琼没有问,楚维阳也未曾开口真个言说。 他们仿佛尽都忘却了这一件事情一样。 正此时,谢成琼方才又目光一转。 「哦,对了,关乎你提及的那一件事情,范老已经尽都安排下去了,到底是关乎人族,关乎这场灾劫,关乎七十二镇海道城的大事情,只他一人,也不好将你们拘束太久的时间,背后的许多事情不好与你言说,有时候宣之于口,本身便已经是因果。 总而言之,只教你知晓一件事,你已经可以从这处庭院离开了,早先时的因果也自有范老一力承担了去,至于回返了你自己住处之后,再有甚么人问询这件事情,你也无须为着范老守秘,遇到那推脱不掉的人,该说的就说,反正,事情很快也会传开。」 闻听此言,楚维阳也只是了然的点了点头。 若非是当日里话赶话,教楚维阳说及了此等事情,事实上,楚维阳的心意里,并没有这样平生事端的心思,愈是猜度到这背后可能蕴藏着天大的因果干系,楚维阳这里便愈是想要远远地避开。 最好是能连来问话的人都不要有。 至于范老准备作甚,打算做甚么,谢成琼没准备说,楚维阳更没准备去问。 他在沉默之中,用轻轻地颔首,结束了这一话题。 倒是能从这处庭院之中走出,反而教楚维阳的心绪兀自松弛了些。 也正此时,又见谢成琼这里笑了笑,翻手间将一枚玉简捏起,递到楚维阳的面前。 「既然是事情告一段落了,吾等倏忽而聚,自然也要倏忽而散,师叔我便要启程,与姜儿一同回返天泰道城去了。为了免得教姜儿那丫头再瞧出甚么来,之后便先不再见面。 这会儿时便算是道别了,至于那玉简,乃是一张拜贴,来日等你来到天泰道城,手持这枚玉简拜贴,自然便可见到师叔我!」 话音落下时,谢成琼复又笑了笑,定定的看了楚维阳一眼,这便要折身离去。 可原地里,楚维阳却忽地开口,轻声的唤住了谢成琼的身形。 仔仔细细的盘算过来,虽然只是短暂的相处了数日的时间,可是上一个像是谢成琼这样,几乎不讲求因果、不讲求回报,一味心意只想着楚维阳好的人,还是在镇魔窟中相互扶持时的传功长老郭典。 当然,话倘若说开来,郭典为得是找这么一个人传续法统,谢成琼也是为得找这么一个人瞧见故人的形貌。 这世上许是无一人打心底儿里从一开始就希冀着楚维阳能更好,纯粹的希冀着这一件事情。 他许是该为此感到悲伤。 可世情已然如此凉薄,楚维阳知道太多的美好绮丽都是不得强求的时候,这般思量着看,谢成琼亦是罕有的「好人」。 他需得有所回报,他必须得有所回报! 一念及此,迎着谢成琼颇疑惑的目光,楚维阳这里一翻手,取出了一枚柳木鬼符来,递到了谢成琼的面前。 鬼符之中,封存着的,本是一道妖兽魂魄的残存真灵,却在被楚维阳炼化去大量的魂魄之力后,复又以嫁衣秘法,接续上了一段不属于妖兽魂魄的记忆。 许是想到了甚么,这一闪瞬间,谢成琼惊诧不已的看向那面鬼符,嘴唇微微蠕动着,可是好半晌却甚么话都没能说出口来。 也正此时,楚维阳的法力微微涌动,暗自里施展出通幽秘术来,倏忽间,一道朦胧的记忆幻影悬照在鬼符之上。 仔细看去时,是那宽胖的身形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幽暗的石窟门口,口中接连不断的呼喝着甚么,偶然间郁郁神情倏忽而过,又叫他扬起手中的长鞭,交杂着呼哨嗡鸣的声音,狠狠地甩落。 倏忽间,那幻影变得凌乱起来,等再定格的时候,遂又是这一行奔逃九万里的漫漫长路,是马管事愈见猩红的双眸,是他时常因幻痛而抽搐的嘴角,是他观瞧着楚维阳练剑时似是酒酣的陶醉表情,是他惯常与楚维阳相互戳肺管子的时候直嘬牙花子的肆意与狼狈…… 怔怔的端看着那朦胧幻影里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形,起先时,谢成琼忽地笑了起来,可嘴巴咧着,却始终未曾有笑声传出来,等再仔细看去时的时候,她 嘴唇不受控制的抽动着,分明真个是一张笑脸,却无端的落下了泪来,渐渐地,更有低沉的啜泣声响起。 一旁,楚维阳便这样静静地站着。 直至良久之后,谢成琼这里平复了心神,楚维阳方才缓缓开口道。 「七师叔,其实你应该能知晓的,彼时我是镇魔窟中囚徒,他是镇魔窟中剑宗管事,我们俩打一开始的相处,便不会只像是一同亡命奔逃、传续剑法那么的和谐。 这般说,许是这一面鬼符我不该拿出来,可我转念又想着,这天底下许是还有人这般真切的惦念着马管事,便也该是师叔你了,不论如何,是应该教你亲眼见一见的。 这总归是一桩念想,至于我们俩之间的恩恩怨怨,我想着,人死如灯灭,到底到底,已经无法再掰着手指头算计这个了,便尽都烟消云散去罢,师叔,还请收好。」 听得了此言,良久的时间,谢成琼的脸上尤还能看到两行浅浅的泪痕,忽地,她复又笑了起来,伸出手接过了那枚鬼符,轻轻地摩挲着其上的篆纹痕迹,像是在隔着生与死的界限看着马三洞那个人一样。 「你竟……你竟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轻声的喟叹之后,谢成琼再抬起头来,看向楚维阳的目光之中,愈发见得和蔼与亲切。 她终是抬起手来,轻轻地拍了拍楚维阳的肩膀。 「好孩子,一定要来趟天泰道城!一定要来!你这份厚礼,师叔收下了,不说甚么情分甚么报答的话,等你来了天泰道城,师叔定会好生招待你!」 闻听此言,楚维阳复又平和一笑。 「好,师叔,一言为定!」 第140章 杖头春色一壶酒 外海,极深处。 倏忽间,一道流光自远空砸落,仔细看去时,原地里浩渺水汽雾霭交缠,愈显得那九叠云阶厚重,似是沉积了万钧之力进去,整个九叠法台盈盈如玉石一般,四下里篆刻着道道云纹,仔细看去时,那蜿蜒崎岖的纹路,却又似是一道道蛇纹勾连,其上细密鳞片交织,随着道道灵光兜转,几若是活物一般。 正此时,云阶之上,蛇老蹈空步虚,凌空而立。 仔细端看着四下里随着九层玉阶而引动的天象,蛇老这才颇满意的点了点头,正此时,倏忽间,远天之际接连有灵光兜转着,朝着九叠玉阶的正中央坠落来。 下一瞬,灵光里,一道道迥异的身形从中走出。 「鳐母!」 「唔,白鳞老……白鳞老兄!」 「葵老!」 「藻道友!」 「……」 这会儿时,蛇老接连出声,颇为客气的招呼着那一道道自灵光之中悬照出的身形来,他那长久阴翳的脸上,在这一刻也终是见得了和煦的笑容。 也正此时,还不等诸修有所反应,倏忽间,远天之际又是一道明黄色灵光砸落。 只瞧见那明光的闪瞬,蛇老脸上的笑容随即愈盛起来,神情更是远比方才时更恭谨,更热络。 不等那苍老的身形从明光之中走出,蛇老这会儿已经弯腰一拜。 「晚辈恭迎螺圣前辈。」 话音落下时,明光之中却传出老螺圣那略有些喘息的声音。 「蛇老儿,你却是恭迎的早了些。」 听得了螺圣这般不大客气的话,原地里,蛇老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未曾消减,他只是平静的追问道。 「哦?螺圣前辈,您老这是带来了甚么消息?」 闻言,螺圣静静地颔首。 「你算计丹霞那老虔婆的事情,已经泄去了事机,这会儿时,许是岸上七十二道城诸位金丹境修士,尽都该知晓了此事,若是再想要如何以阴私诡计谋算那老虔婆……」螺圣平静的摇了摇头,「只怕是不成了!倒不如试试看,还能从她那儿攫取多少道果底蕴来,老兄弟伙们替你撑一撑场面,要么教你碧云一族再出一位金丹,要么教你蛇老儿更进一步。」 闻听此言,原地里,蛇老的脸上却有不以为然的神情一闪而逝。 然而,螺圣仍旧自顾自的说着,那浑浊的眼眸怔怔的望向空处,许是自始至终都未曾瞧见蛇老的神情变化。 「老夫是拦住了离恨宫的大长老才能顺利过来的,至少他已经得知了此事,老夫当时瞧见的真切,那传书玉简上有雷光兜转,若是有神宵宗的门人也起了心思,此事或有可能还要引动符梅老道使出全数力气来…… 你瞧,这么层层加码,霎时间便不知是多少金丹境大修士要进来搅弄风雨,你纵然有天大的心思去盘算那因果,又岂能将这一众同道都算计进去?只为了顺利赶过来,老夫都舍了一具螺壳在离恨宫大长老那里!」 螺圣的话音落下时,不等蛇老这里多思量一二,一旁那化形出老妪外相来的鳐母遂也开口应和道。 「却是如此,老身早先时也被符梅老道拦住了来路,本是一番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厮杀,眼看就要长久的僵持在那里,偏生紧要时候,一道玉简隔空而至,先是教那老道散去了些心神,只不过是,符梅老道找准时机,便径直抽身而退了。 起先时,老身还以为是甚么紧要事情将他惊走,这会儿听得螺圣所言,方才一一应照起来,蛇兄,你这里奔前忙后,殊不知人家眼里,已经将你辛劳的成果看成了自己的事物,要奔着最后摘桃子来呢,也不知这一番,到底是谁在弄险。」 事情还未真个的开始去做,只乍一现身,不论是螺圣也好还是鳐母也罢,嘴里竟都没一句好话能听。 这会儿,饶是蛇老的深邃心境,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消减了去,那闪瞬间,他几乎是要狠狠地一甩袖袍,再道一句「晦气」! 可到底,这两人尽都是妖族之中经年存世的老怪物,一人能面对离恨宫大长老进退自如,一人能与神宵宗金丹大修士斗得雷法不相上下。 绝对强横的实力面前,教蛇老不得不态度恭谨起来。 一念及此,蛇老遂艰难的从阴翳的脸上挤出了一道僵硬的笑容来。 他连连的点着头,像是将螺圣与鳐母的话尽都听了进去,只是再开口的时候,他却转而说道。 「两位前辈的话,晚辈尽都记在了心里,只是箭在弦上,总有不得不发的道理,不论成与不成,需得有试上一试的道理,倘若不成,彼时再退而求其次,方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纵然事情有瑕,可有螺圣与鳐母几位前辈在,想来我这蛇窟道场,也该是固若金汤的。」 说罢,蛇老不等诸修这里再有甚么反应,旋即见他一抱拳一拱手。 「烦请诸位于此处坐镇,道场之中,吾另有一番安排,正是要紧时候,需得赶忙顾看了去,待得了空,再与诸位前辈叙话。」 话音落下时,也不等谁回话,原地里,蛇老裹起一道云汽,霎时间化作朦胧灵光,便往深海之中坠去,倏忽间,便彻底不见了身形。 原地里,捋了捋胡须,螺圣抿着嘴,无喜无悲。 「嘿!我说甚么来着,现如今这年轻一辈的,气性一个大过一个,你瞧,只两三句话的功夫,咱们这老家伙,就不招人待见了……」 闻听得螺圣此言,一旁处鳐母随即慈眉善目的笑了起来。 「无妨,总归都有这么一个过程,你我年轻时候岂又是好脾气的?且教他折腾去,若是死了,自是一切烟消云散去;若是仍活着,总有能明白你我苦心的那天。」 ----------------- 正此时,偌大的蛇窟之中。 伴随着一道湍流自远方疾驰而来,那水汽灵光之中,蛇老的身形显照,悬空立在晦暗的泥沙雾霭上空。 这会儿时,随着蛇老抬手一招,烟尘之中,那乌木蛇杖兀自腾空而起,落入蛇老的掌握之中。 再看去时,立身在蛇窟之中的蛇老化身,在这一瞬,身形倏忽间消融了去,仿佛是在湍流之中被冲刷的溃散,可原地里,兀自有一道乌色灵光升腾,霎时间跃起,复又没入乌木蛇杖的杖头上。 仔细端看着,那杖头处的蛇雕上,一道细密的鳞片忽地明光兜转,将那灵光吸纳了去,显照成一道衔尾蛇纹。 直至此时,蛇老拄着乌木蛇杖,这才从半空中落下,身形消隐在了晦暗的烟尘之中。 他静静地,悄无声息的立身在了莫岛主的身后,听着那回响在蛇窟之中的脸面交缠的雷鸣声,那机械且呆滞的诵念声里,莫岛主的修为气机在几经涨跌之后,终于还是极艰难的驻足在了九炼丹胎的境界。 可这尤还不足,远远地不足! 一想到刚刚时螺圣与鳐母所说的话,几乎不受控制的,蛇老的眉心便已经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也不是那不听劝,一味只想着莽撞寻死的人。 只是这样的事机千载难逢,若能算计了一位人族金丹大修士,这对于碧云海蛇一脉,该是多么浑厚的底蕴加持。 一想到这些,蛇老便不甘心于放弃! 闪瞬间的思量之中,蛇老的神情愈发变得狰狞起来,反复的挣扎表情从他的脸上接连涌现。 少顷之后,他方才 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一对阴冷的蛇瞳看向了莫岛主那脑后高悬的、略显黯淡的血色光晕。 「莫岛主,这天底下从来没有教人一口饭一口饭生生喂出来的金丹境!老夫纵有天大的能耐,可以帮你做的事情也极有限,这已经是老夫最后一回帮你了,底蕴也好,运道也好,能不能成,都需得看你自己造化。」 话音落下时,蛇老一翻手,忽地,他便将那道赤红色的玉瑗握在了手中。 凝练成实质的玉瑗上灵光丰沛,接连兜转不休,仔细看去时,其上篆刻的衔尾蛇纹似乎都在随着灵光的兜转而在玉瑗上流动着,倏忽间亦有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篆纹从鳞片上显照,又兀自溃散了去,化作一道道血焰,若隐若现。 如是再长久的凝视下去,观瞧着那玉瑗,又是竟像是恍恍惚惚的从中窥见了另一方天地寰宇一样,那是一方猩红的天地,只一眼看去,便是血焰化作的大日,便是无量神光凝练成的斑斓汪洋。 这里面,是闫见微曾经吸纳了去的血煞之力,是闫见微身上曾经携带的一缕道果之力,是百花楼六长老半只脚踏进金丹境界的绝巅丹胎底蕴。 饶是蛇老,这会儿都颇贪婪的复又从玉瑗的细密蛇纹上抚摸而过。 下一瞬,他扬起手来,像是隔空悬挂着甚么一样,可倏忽间,无穷血焰从玉瑗之中显照出来,包裹着玉瑗,登时间,便像是将凝实的外相熔炼了去,再看去时,那血焰大日之中,便似是只剩了一道衔尾蛇纹,在灵光长河的流淌之中,一点点的融入了莫岛主脑后的光晕里面。 「莫岛主,你若是能证道金丹境,不只是报仇的事情老夫能应你,这碧云海蛇一脉,也有你称尊做祖的圣位!老夫甚至愿意赌咒盟誓,到时候,外海诸族大妖,我尽可以去竭尽全力的奔走,教他们认可你身为同族的身份! 可倘若是不成,便尽都是你的命数,需怪不得老夫了!」 说话间,蛇老的眼眸陡然变得阴翳起来,他轻轻地抚摸着杖头处的细密蛇鳞,只是紧紧攥着乌木蛇杖的那只手,愈见指节发白。 原地里,莫岛主未曾回应蛇老分毫。 只是那雷鸣声愈发连绵,愈发轰隆,只数息间,再听闻去时,便声声皆如洪钟大吕一般。 像是响在海底,响在天上,响在人心与世间! 第141章 剑影冷涵云气湿 「甚么——」 丹宗坊区,回返了庭院之中后,楚维阳步入静室内,却未曾看到青荷姑娘那熟悉的身影,疑惑不解之间,楚维阳感应着悬照于心神之中的魂魄符咒。 《噬心唤命咒》本也不是寻觅人踪迹的须弥秘法,楚维阳无从将青荷姑娘的位置感应的清楚,但是朦胧模糊之间,楚维阳仍旧能够感应到与这一道符咒所相隔的那渺远的距离。 青荷许是因着甚么缘故远去了。 正思量到这里的时候,倏忽间,随着静室角落之中玉蛇的嗡鸣声,楚维阳这才瞧见了那枚玉简,神念扫过之后,方才从青荷的转述里面,明白了茫茫外海上发生的事情。 他因之而陷入了深深地震撼之中。 并不仅仅只是震撼于百界云舫的易主,以及曾经在宝瓶江上道左相逢的师雨亭竟然在百花楼中有这般高的地位与底蕴。 楚维阳更震撼于在他所未曾能知晓的外海极深处,那烈烈风暴所隔绝的远方,在楚维阳等人尚且还在为今日到底屠戮了多少炼气期妖兽而掰着手指头算数的时候,远天之际,已经有即将要尝试证道金丹的顶尖修士陨落在了这场灾劫里。 没有甚么轰隆的异象,没有甚么煊赫的声势。 六长老的殒命竟是那般的悄无声息,乍看去时,竟仿佛和每日里都会大量殒命在城头上的妖兽也没有甚么分别。 在跨越过生与死的界限时,一切都是那样的猝不及防。 这种没来由的不真实感,第一次教楚维阳心中稍有悸动,那仿佛是对于死亡本身的恐惧,一时间,复又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激涌起蓬勃的欲念来。 必须得争渡,必须得挣脱这沉疴病体,必须得驻足在筑基境界,乃至于不断攀登,驻足一层又一层更高邈的境界。 非得是这样于长生道途上深耕下去,才不至于有生死间止步的狼藉。 一念及此,楚维阳原本从被「困居」的状态里刚刚挣脱出来的松弛感也猛然间一扫而空。 他随即一甩袖袍,随着山河簋兜转着灵光凌空虚悬,楚维阳这里捏起一枚乾坤囊,登时间,已被提前炮制好的妖兽血肉与灵材宝药,登时间如雨一般坠入山河簋中。 水火回旋,自内里显照烈烈声势。 而就在山河簋熬炼宝药的时候,另一边,楚维阳复又捏起一枚乾坤囊,将内里的鬼符尽都倾倒在了静室的木桌上。 一翻手时,玄真宝鉴便已经被楚维阳捏在了手中。 早在凝练了灵台上那悬照的无名道图的第一瞬间,楚维阳便已经想要这般去做了,可到底是不完全受自己控制的庭院之中,楚维阳没有那种发源自内心的安宁感觉,他更知晓,关乎记忆洪流的炼化,从来都是需要全神贯注的。 唯有回到了此处,这曾教楚维阳长久寄居的地方,他方才能够安稳的修持此中法门。 原地里,楚维阳稍稍定了定心神。 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屏气凝神的抬起手来,缓缓地伸出,虚虚的朝着桌面上的某一道柳木鬼符点去。 霎时间,随着楚维阳那浑厚的法力飘散而去,鬼符上灵光悬照,仔细端看去是,却是在楚维阳法力的销蚀之中,柳木鬼符上的篆纹禁制倏忽间溃散了去。 昔日里,源自于离恨宫大师兄钟朝元所祭炼的柳木鬼符,内里的禁制都被楚维阳所炼化的纯熟。 而这一批谢成琼送来的鬼符,诚然数量极多,内里封存的妖兽魂魄也满蕴灵光,但封禁鬼符的修士的手法,显然差着钟朝元已是不止一筹。 这会儿时,饶是以楚维阳的经验与眼力,都可以在倏忽间洞见其篆纹上的不谐之处。 唰——! 伴随着一道篆纹禁制完整的崩溃的闪瞬间,内里封存的那妖兽魂魄便要乘着阴风倏忽而起,伴随着凄厉嘶吼的魂音,便似是猪突狼奔一般,要挣脱出静室去。 也正闪瞬间,楚维阳不慌不忙,未及那阴风真个席卷起来,便将手中的太阴通幽玄真宝鉴祭起。 宝镜凌空而立,倏忽间洞照在了那道妖兽魂魄上空。 倘若是早先时,面对这等筑基境界的妖兽魂魄,楚维阳也需得慎之又慎,一点点拆分开来。 这如今炼得了宝器,而坐镇在宝器之中的真灵又是离恨宫的大师兄钟朝元。 只倏忽间,随着宝镜中灵光垂落,隔空洞照住那妖兽魂魄的闪瞬间,甚么阴风,甚么魂音,尽都消弭在了一瞬。 错非是楚维阳自己的呼吸声音,那几若是教人觉得光阴岁月定格的恍惚错觉。 端的是游刃有余。 只眨眼的功夫,也未见宝镜上另有甚么气机变化灵光兜转,那妖兽魂魄便倏忽间兀自从半悬空中溃散开来。 点点灵光恍若是浩浩星河一样,朝着宝镜之中灌涌而去。 到底是筑基境界妖兽的真灵,只这般溃散着,都约莫很是需要一阵时间,而与此同时,伴随着那浩浩星河朝着玄真宝鉴的汇聚,遍布在宝镜表面上的蝌蚪文字,便倏忽间尽都显照出灰黑色的明光来。 「师哥!」 正此时,楚维阳的心神之中,也传出了钟朝元的呼声。 于是,闪瞬间,楚维阳抬起的手掌便已经虚虚的印在了宝镜的镜面上空。 霎时间,在经过了钟朝元的拆分、经过了玄真宝鉴的洗炼之后,那纯粹的妖兽魂魄之力,自镜面之上悬照而出,随即凝练成一道潺潺溪流一般的灵光匹练,霎时间被楚维阳摄取在掌心处,然后随着法力的涌动,一点点的没入了楚维阳的掌心大窍之中。 这是楚维阳甚至比修持《五脏食气精诀》更为熟稔的动作,这是他曾经在镇魔窟中日日夜夜重复着的动作,只是早先时曾经于这一道经络之中流淌而过的,乃是矿脉之中汲取出来的浊煞,此时间,楚维阳所炼去的,却是阴煞鬼气,却是待被楚维阳洒落的甘霖。 只闪瞬间,那阴煞鬼气凝聚成的洪流,便在闪瞬间垂入了楚维阳的胃囊丹鼎之中。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泰半心念却未曾随着阴煞鬼气一同垂落,他反而凝神在了泥丸宫内,凝神在了那悬照于灵台上的无名道图上面。 伴随着楚维阳法门的修持与炼化,这一切也映照在了《尸解炼形图》上面,最一开始的时候,是源自于巍巍山岳之中,连绵群山之间的变化。 有溪流自远方潺潺流淌而来,自西向东,似要贯穿一道又一道连绵的群山,东流入海而去。 然则,这浩浩厚土之间,是五岳镇世,是八十一道龙脉匍匐,那连绵不绝的峰峦与交错层叠的山脉,满是细密皱褶的大地,将那潺潺流淌而来的溪流分野,一点点蔓延向四野八荒,化作了彼此交错的丰沛水网,彼此连绵回环而不竭。. 可楚维阳所观想的《尸解炼形图》中,那群山间本就是煞炁四溢,朝着紫金蟾宫汇聚而来,那蔓延在四野八荒之中的细密水网自然也非凡类。 其上那蜿蜒崎岖的变化,几若是一道道首尾勾连的蝌蚪文字一样,而流淌在其中的,则是悬照于世的黄泉长河! 那其上流淌的溪水,正是楚维阳所正炼化着的鬼煞阴风。 下一瞬,那汇聚在正中央山巅处的浩渺层云,倏忽间被一股狂风吹拂开了一道缝隙,仔细看去时,却是紫金蟾宫之中有一道辰光倏忽间冲霄而起。 再看去时,漫天云海散去,天清气朗之中,是三十六界悬照。 其六在下,承阴,为月华之居;其六在上,承阳,是大日帝庭。 又其六在东,象先天之木,其上辰光显照,以应《四时剑》之春时。 又其六在南,象先天之火,其上辰光显照,以应《四时剑》之夏时。 又其六在西,象先天之金,其上辰光显照,以应《四时剑》之秋时。 又其六在北,象先天之水,其上辰光显照,以应《四时剑》之冬时。 这会儿时,随着宝图上天象洞照,正东方映照着春时剑的六界,皆有明光的辰光大放,显照着同源而出,复有各不相同的意蕴。 正南方亦有辰光显照,但六界只得其五,辰光兜转之中,稍见不谐,但那黯淡的一界,此时间似是有微茫亮光忽隐忽现,似是要显照出最后的圆融来。 唯独正西与正北两片天野,此时间,黯淡无光,寂静无声。 而与此同时,随着楚维阳的修持与炼化,渐渐地,那漫天的辰光,恍若是繁浩至极的星海,一点点映照在了连绵起伏的山岳间那隽永清秀的平坦水面上。 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点点灵光悬照起来,似是萤火一样,随风飘忽的飞扬着,乘着太阴之风,乘着冲霄剑气,一点点的朝着天野中凝聚而去。 没有了甚么妖兽魂魄的记忆在冲刷着楚维阳的心神记忆。 这卷《尸解炼形图》悬照在楚维阳的灵台上,那其上绮丽的景色变幻,便已经将一切道与法波动间的不谐隔绝在外了! 某一瞬间,没有甚么剑气争鸣,没有甚么轰隆巨响。 只是偶然间,楚维阳忽地发觉那道图之中悬照的辰光更明亮了些,这会儿复又仔细观瞧去的时候,方才恍惚发觉,那悬照在南天的六界,已然皆尽明光大放起来,其上圆融,愈发映照着漫山遍野的水镜上灵光斑斓。 原地里,楚维阳一缕心神分出,复又伸出一指,点在了一面柳木鬼符上。 下一瞬,不等那魂音响起,楚维阳的心神已经复又回返灵台。 映照着天野与水镜上一派清辉的点点灵光,楚维阳随即将目光落向了正西方那六界晦暗的天穹上。 曾经渐渐按压的心中的野心,这会儿复又像是野草一样的疯狂生长起来。 -----------------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142章 笛声清绕月轮空 分明是盛夏时节,分明那浓郁的血腥气息萦绕在厚重的水汽雾霭之中,本是长久时间弥散不去的闷热蒸笼。 可这等炎夏时节里,在楚维阳立身所处的静室之中,伴随着一枚又一枚的柳木鬼符开启,那妖兽魂魄真灵接连显照在桌面上,饶是倏忽间便被玄真宝鉴洞照在镜光之中,可难免总会有丝丝缕缕的阴煞鬼气散逸开来。 只短短半日过去,静室中便生出些阴冷气机来,真真是教人有如坠冰窖之感。 而伴随着这样漫长时间的炼化,那一道道灰黑色的鬼煞阴风凝练成的长河,尽数化作纯粹的灵光,随着楚维阳掌心的法力摄取,以掌心大窍走周天经络,入得丹鼎中得以被炼化。 又因为观想了那《尸解炼形图》,一切关乎于剑意的变化,都已经清晰明了的显照在了那四面无垠的天野上。 仔细端看去时,之后许久时间里,鬼煞阴风的灵光炼化,内里约莫六七成的收获,尽都化作了浩浩荧光烟尘,在袅娜蒸腾之中,尽数汇入了南天六界。 盖因为仔细说来时,夏时剑的六正剑意较之春时剑的剑意,仍旧孱弱了些,至于今日叩关,也只是让六正剑意齐全,彼此间能圆融兜转,但是早先时的春时剑,更曾经被楚维阳凝练到蜕变过一重的地步。 不论是数量上还是质量上,春时剑剑意都远超了夏时剑剑意许多。 但对于如今的楚维阳而言,追赶,乃至于填补这其中的差距,已然是十分轻而易举的事情。 等这会儿时再端看去的时候,那南天六界之中辰光的明亮程度,已经足以与东天六界相媲美,在破开了六意圆融的那层瓶颈之后,直至第二度蜕变升华,几乎都是水到渠成般的顺利。 许是彼此间意蕴真个处于了完全相容的境界层次之中,这会儿再端看去的时候,东天与南天一十二界,春时剑与夏时剑的一十二道正剑意,几乎在乍一交织的瞬间,便完美圆融的将气机熔炼于一处。 这会儿时,两片天野相识消弭去了那明晰的界限,辰光在天野诸界间熠熠生辉,乍看去时,竟像是一泓弯弯的星河,从正东方渐次向正南方流淌而去。 这才是真正剑道上的一意贯通。 毕竟,不论是掌握着多少繁复的剑意,当法剑握在手中,当真正挥剑而出的时候,决生死的,自始至终也不过是那一剑而已。 若非是能一意贯通,掌握这么多的剑意又有甚么样的意义呢? 那一剑做不到惊世锐利,掌握再多也只是反受其累而已。 但相谐到了这一步之后,春时剑与夏时剑的全数剑意便可以做到束缚于一炁之中,这才是真正一剑决死的浑厚底蕴! 也正因为这样的蜕变与升华,那横隔在南天六界与西天六界之间那明晰的晦暗鸿沟,便陡然间在楚维阳的眼中显得极其扎眼起来。 至于此时,楚维阳也方才有所明悟,这一道鸿沟,便是夏时剑与秋时剑之间那无形的瓶颈映照在道图上有形的外相显化。 毕竟哪怕用剑意如魔意,可于盛夏之中凝练夏时剑剑意,楚维阳仍旧契合着天时变化的义理,但若是想要强行用炼化鬼煞阴风的方式冲破印证天时的藩篱,这一层无形的瓶颈,便必须得迈过去。 这是楚维阳想要讨巧修行剑意必须得付出的代价! 也正是明白着这一点,这长久的时间里,余下三四成炼化所得的收获,尽数都化作了荧光一般的烟尘洪流,随着阴风与剑气长河,接连不断的朝着那晦暗的天野鸿沟冲刷去。 堪称海量的点点荧光接连不断的冲刷,效果也是十分显著的。 良久时间过去,那道晦暗的鸿沟已经变得若隐若现起来,连带着,正西面天野上的六界之 一,已然展露出些许微茫的黯淡光晕。 就像是早先时南天六界之中最后一道亮起来的辰光一般,仿佛只需要楚维阳持续不断的熬炼着,那一界中,便会很快的洞照起辰光来。 可也正是此时间,忽地,玄真宝鉴兜转着一道暗金色灵光,不等楚维阳这里有甚么反应,竟先一步将那连绵不绝的灰黑色鬼煞阴风洪流打断。 潺潺溪流自源头处戛然而止。 直至此时,楚维阳方才颇诧异的张开眼眸,不解的看向那悬照的玄真宝鉴。 几乎不等楚维阳发问,下一瞬,钟朝元凝重的声音便已经从楚维阳的心神之中传递而来。 「师哥!凡事,皆有过犹不及的道理,这熔炼魂魄的修持法门同样如是!虽说凝练了《尸解炼形图》,能教诸般炼化魂魄灵光时对于心神的冲击隔绝在外。 可那种冲击也只是被隔绝了而已,并非真个消弭在了修行的过程里,一切代价不过是被道图承受了而已,所应者仍旧是魂魄灵光本身。 甚至这样还更危险一些,原本时修持,需得承受心神冲刷的痛苦,但同样的,当那种痛苦抵至极限的时候,便意味着修行应该告一段落的无形警示。 但如今却大大不同,失去了印证的标的,只一味的感受到了修行时的进益,畅快间难免要教人贪婪无忌起来,可若是等道图彻底承受不住崩溃开来时…… 那是魂魄灵光所凝炼成的,甚至以性功印证着周天经络运行的命功,只怕到时候,先是心神失守,紧接着便是走火入魔,身殒道消也不是没可能!」 可到底是重组魂魄的时候被楚维阳刻意拆去了一切桀骜的心性,反而显得钟朝元这里无端的怯懦了许多,正此时,许是觉得自己的言语严厉了一些,本还想要对楚维阳继续告诫下去的钟朝元,忽地止住了话头。 稍稍顿了顿之后,他方才继续说道。 「总归,师哥,为了魂魄本源稳妥,下一次再修持这以丹鼎炼鬼煞阴风的法门,也需得等足足七日过去之后再将,此是天地间蕴养魂魄清净安宁的天数,蕴养的足了天数,才不会因此让修法与根基有瑕。」 间隔七日修持一回,这是钟朝元这般性功修持大家的看法,是真正阴冥法鬼煞道嫡传道子的判断,更为楚维阳说尽了其中蕴含的义理,自然是教楚维阳深信不疑。 况且仔细思量来,七日的间隔也并不算是太久,而且如今每一次修持时的进境,已经远比楚维阳所料想的进境要迅猛许多。 「师弟所言,我已经尽都记在心里,你是曾在离恨宫中潜藏蛰伏了许久的,这一般经历,教你在此道之中掌握颇多,而师哥我呢,你也晓得,咱们盘王宗一直以来凋敝成了甚么样子,如今我的道途,东拼西凑,许多法门都是第一次涉足。 这其中倘若是有你觉得不妥的,径直开口与我言说便是,咱们师兄弟曾也是……总之,无须顾忌甚么颜面情分之类的,该说重话的时候就说重话,总归是以修持安稳为第一要务,如此,方能见到咱们盘王宗法统重现天日的时候!」 闻听得楚维阳这般言语,只倏忽间,那玄真宝鉴之中,便接连有灰黑色幽光不住涌现,再听去时,钟朝元那悸动的声音里,便尽都是感动莫名的哭腔。 「师哥!我晓得了!我不该这般温吞心性的,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地帮你,教咱们盘王宗法统重见天日!这也实在是怪我不争气,倘若我能教自身真灵更凝炼些,与这玄真宝鉴熔炼的更相谐一些,教宝器品质更上一层楼,许是在宝器加持下,能教师哥你一次修持会有更多收获!」 闻听得此言的时候,楚维阳早已经将桌上的柳木鬼符尽数收拢干净了。 眼见得玄真宝鉴上幽光接连涌现,楚 维阳心中暗叹这话术中的药力用的猛了些,复又赶忙笑着开口安抚道。 「无妨的,朝元,不急,凡事都需得慢慢来,如今你还是将安稳魂魄真灵当做是第一要务,师哥已经是孤家寡人,不想等着哪一天一转眼的时候,连你魂魄真灵都溃散了去……」 ----------------- 庭昌山,山顶道宫内。 漫山的***已经告一段落,这会儿时,偌大的道宫之中,丹霞老母兀自端坐在高台上的莲花法台上。 只是仔细看去时,那道殿却不似早先时那般空旷。 四下里,鎏金丝线捆在四壁的烛台上,漫空中,这些丝线兜转着灵光,彼此交织着,其上不时间交错而过的时候,又被丹霞老母拴着结,自丝线交缠的地方,延出一指长的白银锁链来,而在锁链的尽头,则尽都悬着一面面玉符,符上以凸纹篆刻着同源而出又各不相同的符咒,那咒文的之外,玉符的表面上又尽都沁着朱砂。 乍看去时,满蕴的灵光在这玉符悬空而成的符阵之中兜转,霎时间,竟像是将天地隔绝在外一般,唯阵中是另一方寰宇。 也正是此时,丹霞老母一手捧着一张干净的白纸,一手捉着笔,整个人的身形却长久的顿在那里,仿佛陷入了某种心绪的挣扎之中,愈发像是泥塑石雕一样。 良久时间过去,终于,某一瞬间,丹霞老母叹了一口气,复将那心绪化成文字落于纸上。 「寒枝师兄,见信如晤……」 第143章 一阳才动作丹时 翌日,清晨。 当楚维阳将那山河簋中熬炼了足足一整日的宝药吞入胃囊丹鼎之中炼化的时候,正巧,逢着叩响门扉的声音响起,等楚维阳循声打开门扉禁制的时候,遂见得杜瞻带着吟吟笑意,看向楚维阳这里。 原地里,楚维阳遂也挑了挑眉头,随即将玉符捏在掌心中,朝着杜瞻这里晃了晃。 「杜道友来的正巧,贫道今日还纳闷呢,往常时该到了交替轮换养伤营地护卫的时候,怎么好一阵过去,那符诏上全然没有动静,原是杜道友亲自登门来了。」 闻听此言,杜瞻脸上也随即浮现出和煦的笑容来,这般看,想来是静心宝药真个起了作用,此时间的杜瞻,脸上和煦的笑容几如初见面时那般的纯粹,不复有曾经长久桎梏在灾劫之中的沉闷与阴郁。 「楚师兄,你这话也说笑了,正是知晓师兄刚刚从……那边……给放出来,想着师兄这一行很是不容易,这才想着多教师兄休息几日。」 说到这里,哪怕身处在庭院之中,四下里尽都有着篆纹禁制的庇护,杜瞻仍旧像是避讳着甚么一样,忽地压低声音复又说道。 「今日清晨,宝瓶江一行的许多事情便已经开始传开了,都晓得神宵宗的范老要因之而有所行动,不论他成不成,这事情的根由最初时都发源在师兄的身上,这天底下从来都没有那边证道金丹的人还不晓得成与不成,这边儿因果的根由就先出差池的事情。 因是,吾丹宗的长辈们也很是斟酌了一阵,惦念着师兄这里的安危,不愿意看到原本该是一桩美谈的事情,反而要在这儿坏了意味,所以宗门长辈便想着教师兄多清净一阵,当然,也不是甚么名目都没有,是要教师兄执行守护炼丹房的要务,就在这坊区里。」 闻听此言,楚维阳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神宵宗的范老准备借着这桩事机尝试证道金丹,这是所有人在最一开始都能够猜到的事情。 毕竟,一位驻足在丹胎境界绝巅,寿元几乎要终了的经年老修,忽然间折腾出这样的声势,为了一桩事机百般奔走,其目的除却证道金丹之外,几乎教人想不出第二条路。 也正因此,连带着丹宗对待自己的态度都变得和善之中愈加温和。 一念及此,不知想到了甚么,楚维阳忽地一挑眉头,颇诧异的看了杜瞻一眼,忽地开口问道。 「甚么时候,杜道友与贫道说话,也这样遮着掩着了?倘若贫道没有猜错的话,贵宗某几位长辈,是不是也兴了同样的心思?」 闻听此言,一时间,杜瞻晓得更为腼腆了些,他许是真个有些不大好意思,笑到最后,还是先挠了挠头,这才开口道。 「嗨——!这天底下,又有几人,面对着证道金丹的机会还能不动心的?寻常时候,只一枚能提升底蕴的宝丹,怕都是能教人打出狗脑子来,更何况是灾劫里面真正的事机与因果,这等事情,倘若是处理的好了,倏忽间无边气运之力加持,便能教人立地洞开那道门扉。 只是,一来消息还未彻底传开,这二来,神宵宗范老那里,到底也四下里奔走,遮掩去了许多消息线索,谁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一桩甚么样的能够教人证道金丹的机缘事机,因而……楚师兄,我便也直说了罢,这一趟,是我替我师叔来问的,却不知能否言说……」 话说到最后,杜瞻到底面皮薄了些,复又变得欲言又止起来。 原地里,楚维阳淡淡的笑了笑。 他如今眼前所见所闻,尽都是人之常情的事情,只是楚维阳仍旧需得想一个办法,将自己从这等漩涡之中彻底的摘出去。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笑道。 「唔,是杜道友的师叔?我还以为,会是柳师 伯呢,他赠我一部《弹指丹篇》,教我收获匪浅,倘若是他来问,我自是知无不言的。」 闻听此言,杜瞻旋即笑着摆了摆手。 「我师父他是不成的,不成的,早先时也曾问过他,只是我师父捏出了一枚宝丹来教我看,说看着外丹便能印证着内丹,自言自己的丹道还差着火候。」 原地里,楚维阳到底复又故作沉吟了片刻,这才在犹犹豫豫之中,翻手间取出了一沓柳木鬼符,递到了杜瞻这里。 「杜道友,实话实说,这背后到底是甚么样的事机,能够教人证道金丹,不是应该来问我的事情,我实则并不知道,老实说,也不敢知道!至于当日里我与范老分说了些甚么,我也不好事无巨细的转述出来,那是对范老的不敬。 唯独那一日里,我曾经用鬼符悬照过一段记忆幻影,那是一切事情生发变化的因由,后边的诸事,也尽都是范老从这道记忆幻影之中观瞧出了甚么,我如今以秘法拓印在了鬼符之中,算是给大家一个交待,至于旁的,便莫再问我了。」 说罢,楚维阳甚至笑着摇了摇头。 「只你们多来问我几趟,我手中这鬼符怕都是不够用了……」 闻听此言,杜瞻一边收下了这沓鬼符,一边笑着痛快的应下。 「吾丹宗家大业大,别的不说,宝材总是不缺的,不就是鬼符么,定然教师兄这里不会缺修持秘法的宝材!唉!只这些鬼符,便已经是莫大的恩义了!」 这般说着,杜瞻已经将鬼符收进了乾坤囊里,这会儿整个人方才彻底去了心事,松弛下来,忽地,杜瞻轻轻地抽动着鼻翼,像是嗅到了还未曾散去的最后一缕山河簋中宝药丹香气息。 正此时,杜瞻又不知想到了甚么,忽地复又开口赞叹道。 「师兄这丹道进境不俗,比之咱们刚刚见面的时候,几若是云泥之别!可如今看,只朱果根茎与筑基境界妖兽血肉,便要教师兄熬炼这么久的时间,长久锤炼,还是难免失了些火候的精妙。」 说及此处,杜瞻的声音复又变得低沉下去,愈显得奇诡。 「之后一阵,师门里面不是给师兄安排了活计,要去驻守炼丹房么?那炼丹房就在近处里,是特意空下来的一处炼丹房,内里虽无丹鼎,却以法阵封着一道丹焰,口诀法印甚么的,等会儿我传入师兄玉符中去。 师兄早先时不是从我这儿换走了一块南山赤铁么?还有那玉脂凝浆?宝材一味封存放着,跟没有这般宝材也没甚么区别,而丹道与器道素来都是相近的外炼之道,内中立意颇通,那一口丹焰,自然也炼得宝器!」 闻听此言,楚维阳的眉头一挑,随即露出了些期待的神色来。 昔日里凝练北海玄铜,借助的还是灵浮岛的天地大势,又用上了庭昌山秘传的符阵,这才堪堪将那北海玄铜熔炼了去。 如今并没有这等地势可以教楚维阳施展,想要复炼山河簋,将那南山赤铁也熔炼入其中,本还是件极渺远的事情。 可楚维阳到底小觑了那证道金丹的机缘,如今只为从楚维阳这里得些消息出来,丹宗的长辈都已然是想楚维阳之所想,竟为他准备到了这般地步。 可一想着,重炼山河簋之后,水火熔炼的宝药的进境加快,便等同于自身修为进境加快。 楚维阳心底里热络,这一念升起,便彻底说不出甚么拒绝的话来。 因是,迎着杜瞻笑吟吟的目光,楚维阳遂平静的点了点头。 「好,丹宗诸位前辈的善缘,我尽都记在心中了。」 话音落下时,杜瞻不知想到了甚么,复又问了一句。 「楚师兄,那倘若是之后,再有宗门长辈想要问询此事,你看……」 闻言,楚维阳随即了然的点了点头,几乎不用质疑的开口说道。 「若有问询,尽都好说,丹宗这般看顾贫道,贫道自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只是不论那位前辈要问甚么,最好还是通过杜道友来代为传话的好,腆颜说句不大客气的话,我不是甚么人登门,都需得教贫道以礼相待的!」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楚维阳也乐得最后再送与杜瞻一番好处。 闻听此言,霎时间,杜瞻笑的几乎直眯起了眼睛。 于是这般,又闲叙了几句,约定了晚间时分再相聚一同饮丹酒之后,杜瞻方才告辞,施施然离去。 原地里,楚维阳却静静地驻足在原地,恍惚之中,他似是不知想到了甚么,一抬手,复又将那温润清凉的山河簋托举在了掌心之中,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其上那细密且繁复的花纹。 ----------------- 翌日,正午时分。 楚维阳依着玉符之中舆图的指引,走进了近处里的另一处静谧庭院。 打开禁制,推开门扉的瞬间,早先时杜瞻所描绘的场景,便一般无二的展露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果然是一处极静谧的空置丹室。 正北面的丹室,门窗洞开,这会儿时,始终萦绕在道场上空的晦暗天穹,到底也在正午时分洒落下了些微茫的光亮。. 这光亮洒落庭院之中,透过那一层浅浅的灰烬与尘埃,丹室内的地面上,属于炼金的光泽若隐若现的映照着。 而在丹室的更深处,那微茫的光亮都照耀不到的地方,法阵的正中央,一团赤红颜色的丹焰,正如篝火一般跃动着,不时间又隐没入幽深丹室的昏暗之中。 也正此时,楚维阳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撩袍端带,缓步走进了丹室之中。 第144章 铅鼎温温照幌帷 入得丹室之中。 伴随着楚维阳的衣袍卷动,霎时间,那原本沉积在炼金铺就的地面上的灰烬与尘埃倏忽间如尘烟一样扬起。 原地里,楚维阳微微驻足,他轻轻的晃动着宽大袖袍,只霎时间,翠玉火与乌光水从袖袍之中垂落,兜转之中,似是裹挟着热浪与旋风,倏忽间从整个空旷的丹室内席卷而过,尽数将灰烬与尘埃容纳在其中,被楚维阳一扬手,甩在了庭院角落里。 做罢这些,再随着楚维阳的念头微动,霎时间,那丹室原本洞开的门扉,倏忽间便在楚维阳法力的牵引下紧闭起来。 这一下,连原本晦暗天穹的微茫光亮也尽都隔绝在外了,偌大的丹室之中,只余下正中央处那团始终不曾熄灭的丹焰,接连不休的腾跃着,于幽暗之中竭力发着昏黄的光亮。 也正此时,楚维阳屏气凝神,仔细观瞧着炼金地板上篆刻着的细密丹纹,依着那繁浩至极的篆纹勾连,缓缓地踱步,依着心神之中流淌的使用此处丹室的口诀法印,寻着那阵眼处立身而定。 霎时间,在看去时,那遍布偌大丹室,几若是无穷无尽一般的丹纹,此时间在楚维阳的眼中,便倏忽间变得明朗了起来。 那些丹纹在彼此勾连之中,气机交缠之间,似是化作了一道无形的鼎炉,镇坐在法阵的中央,而在封存的鼎炉之中,方才是那一口不断跃动的丹焰。 这会儿,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淳于芷的赞叹之声更是接连不绝。 作为符阵之道的大家,淳于芷远比楚维阳更能窥见其中的奥妙所在。 感慨到极致之后,芷姑娘这里竟兀自生出了些颇哀伤的感慨来。 「真真是未曾想到,竟是我身陨只剩残魂之后,方得见了这天底下诸法符阵咒印的玄奥所在,昔日里坐井观天,妄念天下之大,不知错失去了多少的证道底蕴,如今再回看来,真真是命数使然。」 话音落下时,淳于芷这里复又很快的收拾好了心神,接连出声,催促着楚维阳这里催动法印,想要看到关于符阵更多的变化。 于是,几乎带着些无可奈何的苦笑,楚维阳定了定心神,又将那繁浩的法门自心神记忆之中流淌过一遍后,这才在屏气凝神之间,单手捏起宗师印,辨别着方位,一道法印刷落,打入丹室某一角落之中的丹纹上面。 霎时间,自那跃动的篝火之外,第二道极微茫的灵光萦绕在那丹纹之上,若隐若现之间,似是要在时间的变化之中,一点点消逝溃散了去。 正此时,楚维阳第二道法印复又打落,落在了这道灵光的近处。 霎时间,气机交织在一起,那灵光的溃散停滞了去,两道灵光交相辉映,愈见彼此间气机圆融交织。 唰——唰——唰——! 伴随着宽大袖袍舞动出的细微风声,一道道法印接连不休的打落。 那是某种颇具韵律的节奏,是在乍看去时无序之中展露出的丹道磅礴义理的冰山一角。 等楚维阳手上动作猛地一顿的时候,再看去时,那点点灵光,似是连接成了一道浩渺且斑斓的星河,可是那星河彼此间牵系着、勾连着、回旋着。 再去观照其全貌,那自符阵的边沿处蜿蜒崎岖的,恍若是某种混元的丹鼎外相,恍若是甚么无上宝丹之上的玄奥丹纹。 此时内外之于外丹,外丹之于符阵,之于丹纹,之于篆箓。 那浅淡的纹路,那细枝末节里的铁画银钩,尽都是丹宗道途义理的显照! 法剑禁制锁链的另一端,传递出来的是属于淳于芷那轻快且欢欣的清丽笑容。 她许是太久未曾有过这般闻道则喜的畅快开怀了。 而在这点点灵光星河的气 韵几若生生不息般的流淌回旋开来之后。 那封禁者一道丹焰的符阵,便像是在长久时间的沉睡之中,一点点苏醒开来的庞然大物一样。 随着符阵一点点被唤醒。 那原本只微茫如篝火一般的丹焰,一点点显照出真正的明光来。 恍若是大日居帝庭,而群星拱卫之! 霎时间,伴随着那焰火的明光洞照,愈发显得四下里星河如丝带一般,其光芒愈见斑斓,却也愈显微茫。 与此同时,这一道星河丝带,也将属于丹焰的真正威力,隔绝在了内里,楚维阳立身在阵眼之处,只觉得一阵阵热浪如风涌动一般迎面吹拂而来,只觉得燥热,却也尚还在能忍受的程度之中。 眼见得符阵已经开启,那丹焰已然悬照,得以炼化之用。 可这会儿时,楚维阳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将宝材祭炼去,他稍稍作沉吟,然后便先一步将数枚法印打入了那丹焰之中。 只霎时间,原本跃动的焰火,分出了一缕悬照在半悬空,焰火膨胀开来的瞬间,随即褪去了那缭绕明灭不定的焰火外相,一点点凝聚成飞鸟的雏形。 起初时,这样的过程极不顺利。 往往在焰火凝练外相的过程之中,焰火便要失去控制,直接溃散开来。 也就是星河丝带尚在,以符阵为根基,将那些危险的火星尽数与楚维阳这里隔绝开了。 如是接连许久的尝试之后,渐渐地,那焰火方才顺遂的在楚维阳的掌控力,凝练成白鹄火相。 紧接着,楚维阳似是仍不满足,又反复的锤炼着自己控火的手段,以《大日纯阳钓蟾功》和《五凤引凰南明咒》为根源,复又加上了《弹指丹篇》之中的技法手段。 如是,当楚维阳熟稔的引动着丹焰,使之自悬空之中凝练出五凤真形来的时候,倏忽间便已经是一整日的时间耗费了去。 可楚维阳并不觉得焦急。 有着神宵宗范老这里的事由,以及丹宗不知多少人的蠢蠢欲动,楚维阳这会儿眼见得,那灾劫的血腥与厮杀,似是与自己已没了太大的关系。 许是这灾劫一直持续下去,这处丹室八成都能教自己用到地老天荒。 他断没有焦急的道理,山河簋又是自己吃饭的家伙,愈是心中惦念着,便愈是得稳扎稳打,不得有丝毫差池不谐,以至于留下瑕疵。 所以,这控火的手段,便是第一桩需得熟稔起来的事情! ----------------- 又翌日。 楚维阳如同往常是去城头上工一样,定时定点的,便缓缓踱步,走入了丹室之中。 开启阵法,引动丹焰,一切如常。 这一日里,楚维阳只维持着昨日最后时的进境,泰半时间之中,只静静地立身在阵眼处,不断的打落着法印,然后引动那五凤真形的丹焰自符阵半悬空中不断的兜转着。 直至大半日的时间过去,当那接连兜转着的五凤真形之中,焰火的呼啸声冥冥之中已然与凤鸣声一般无二,那火相的灵动,愈见栩栩如生的时候。 楚维阳方才真切的确定,这一口陌生的丹焰,自己已然在能力的范畴之内,掌握到了极致。 一念及此,等他手掌再微微抬起的瞬间,半悬空中,那五凤交缠,倏忽间,几若是以有相化作了无形的鼎炉。 紧接着,两道流光从楚维阳的袖袍之中飞出。 第一道乌光先坠入五凤火鼎内,仔细端看去时,却是那山河簋静静地悬浮在焰火的煅烧之中,不时间,丰沛的灵光自那外壁细密好看的花纹上显照,愈见宝器灵动,一息胜过一息。 紧接着, 第二道赤光复坠入五凤火鼎之中,便是楚维阳早先时购换来的那块南山赤铁,这会儿时仔细看去,那南山赤铁不只是悬在焰火的煅烧之中,更垂入了山河簋内。 仿若是楚维阳在拿着焰火去煅烧山河簋,复又在山河簋中以南山赤铁煅烧着甚么宝药一般。 可丹焰再玄奥,南山赤铁与北海玄铜尽都是证道法宝级数的无上宝材,只是先一步煅烧得通透,都很是需要时间。 一念及此,楚维阳复又从那篝火之中牵引来了一缕纯粹的丹焰,一翻手间,先是取出了那玉脂凝浆,另一手托起,却是那庭昌山罗盘与灵浮岛大阵彼此镶嵌熔炼成的金玉宝塔。 「芷姑娘,山河簋中炼得水火日月阴阳之前,咱们先拿这金玉宝塔来练一练手罢!」 ----------------- 靖安道城,静室内。 离恨宫大长老静静地端坐在法台上,四下里林立的鬼面经幢森森,将大长老的身形隐没在那层叠遮掩之中。 这会儿时,他的面前,摆着一枚宝塔螺壳,其上似是有岁月光阴长久销蚀的痕迹,可是透过那浅淡的斑驳纹路,仔细看去时,内里却是明黄色的灵光倏忽显照,似是恒久不变,坚韧不易。 这是金丹化形大妖螺圣的遗蜕,想来便是无上宝材之中,都得论算到最顶尖的那一类。 可这会儿,大长老却自始至终,未曾将目光落在那珍贵的螺壳上面,他只是静静地端看着手中的一枚柳木鬼符,仔细地抚摸着其上篆刻的纹路,不时间,内里那残破的篆纹禁制显现出黯淡的明光,更直接映照在了大长老那浑浊的眼眸深处。 某一瞬间,他看着那鬼符,似是有着剧烈的情绪涌动着。 朝元,会是你还活着么,以这样的方式改头易面,以避开死生之劫? 良久的沉默之后,大长老忽地一抬手,将那螺壳捏起,伴随着灰黑色灵光兜转,再看去时,那螺壳上不见了明黄色灵光,只散发着筑基境界的气机。 大长老将螺壳递到了侧旁处。 这会儿看去时,方才发觉,竟有一道身着玄袍的身影,竟隐没在了一道经幢后面。 「你大师兄许是还活着,奉老夫金丹法旨,差你往天武道城去,去见……我想想,就随大流,以询问证道金丹的事机为因由罢,到时候,任由你来随机应变!」 第145章 偃月炉中玉蕊生 不同于最一开始的时候,楚维阳的定点来定点走。 自从楚维阳将丹焰用得熟稔,开始煅烧着山河簋与南山赤铁之后,楚维阳便长久的时间未曾再出过那丹室了。 这会儿时,楚维阳正在淳于芷的指点下,一手牵引着一缕丹焰悬照在近前,然后将一尊八角九叠金玉宝塔尽数包裹在了焰光里。 这金玉宝塔本是那罗盘与符阵彼此镶嵌而成,可一个到底是庭昌山宝器,罗盘延展开来最契合诸般玉符的镶嵌,另一个又是数千枚极品水玉打磨而成的一体水火护岛法阵,彼时灵光兜转之间,水火熬炼,复也精进法阵本源。 这会儿端看去时,那金玉交织,几如浑然一体浇铸而成一般。 尤其是随着焰火的煅烧,其上灵光渐次从消隐之中显照开来,彼此间连绵兜转不休,愈见气机圆融,浑然一体。 而另一边,楚维阳先是捏着一匣炼金,先将之熔炼了去,复又在淳于芷的言说之中,依先天八卦之道,二十四方之相,天地灵三才之别,地师堪舆之义理,依次打入法印,烙印在那熔融如汁水一般的炼金之中,自宝材内烙印下一道道篆纹,这些篆纹又彼此交织,化作一道道流淌着灵光的锁链。 这些锁链彼此交叠,乍看去时,其形若八面罗盘,倏忽间,那篆纹锁链伴随着熔炼后炼金的流淌,自然而然的延展开之后,复又变得如九叠宝塔一般。 依照淳于芷的说法,这庭昌山中所有制式罗盘的炼法,实则都仿照于古丹青元宗某一位符阵之道祖师的证道本命法宝。 那法宝名唤九彩金玉宝塔,顾名思义,便是如楚维阳这般用法,不过那宝器炼得更繁复了些,一面罗盘延展成九叠宝塔,每一层宝塔中都以极品彩玉蕴养着一道无上符阵,如是九道符阵成九彩颜色。 彼时,那位祖师曾纵横天地间,煊赫一世,号称倘若与人生死斗法,只仰仗着九阵一罗盘,便须得十位同境界修士齐出,方得以破去他的法宝。 当然,前人再如何有能为,至于今日尽都烟消云散去,只余那古籍之中冰冷的文字留人转述,可到底这一般罗盘的炼法便流传了下来,最后落在了丹霞老母的手中。 而楚维阳手里这面罗盘,源自于淳于淮的手中,诚然属于是这制式罗盘之中的精品,但较之真正的宝器,宝材用的差了些,内里与无有全数的篆纹禁制烙印,使得灵光虽然丰沛,却不懂周天运转,无法蕴养宝器本源,更无从滋养内里的灵玉符阵。 此时间,教楚维阳以炼金承载着篆纹禁制锁链,然后复以宝材熔炼入罗盘之中,这才算是弥补上了罗盘本身底蕴上的缺陷,真正具备了跻身入宝器行列的本源。 与此同时,又是一道焰火裹挟而来,将玉脂凝浆也自烈焰的煅烧之中化开,旋即将玉脂凝浆浇灌在了那交叠在宝塔之中的灵玉符阵上面。 霎时间,那原本便丰沛的灵光,登时间明光大放起来,不仅仅是炼金熔炼成的汁水,还是在丹焰之中化开的玉脂凝浆,这会儿尽都在那灵光明灭的变化之中,一点点的融入明光里,融入罗盘与符阵之中。 某一瞬间恍惚端看去的时候,那金玉宝塔竟像是有了呼吸一样,配合着灵光的流淌,愈见宝器有灵。 这一般重炼,实则也只止于此处了,楚维阳在长久的城头杀伐之后,终于借此机会,寻找回了些凝炼宝器、烙印篆纹的手感。 而与此同时,淳于芷端看着那金玉宝塔,也不禁感慨道。 「还需得寻一桩灵物来,将罗盘的本源与法阵的本源熔炼在一处,这也是昔年祖师以之成宝器而得以承载道果的缘故,只是这等蜕变与升华,便不是寻常的宝材能够做到的事情了,还需得看机缘,寻常里,几乎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原地里,楚维阳倒没有这般贪求完美圆融的心念。 倘若真个有这般在意金玉宝塔,许是楚维阳也不会在最一开始就拿它来练手了,要知道,这个过程之中,稍稍有所不谐,便一定会在宝器上留下瑕疵,而有些瑕疵随着篆纹沉浸入宝器本源之中,许多都已经不再是往后的重炼能得以弥补的。 事实上,今日里,楚维阳已经有所发觉,在发现了那丹霞老母开宗立派的后手之后,至于今日,淳于芷的心性与情绪已然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变化。 这种变化,亦有类于一种蜕变与升华。 而至于这样的蜕变与升华,最后会教淳于芷变成什么样子,楚维阳并不清楚,只是冥冥之中的感触告诉楚维阳,这已然不是他所能左右,所能用言语去更易的变化了。 这是独属于淳于芷的蜕变与升华,他只得静观其变。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也未曾接淳于芷的话茬,只是任由那金玉宝塔上灵光兜转,明灭好似呼吸一样的蕴养在那一缕丹焰之中,之后,便将目光真个落在了丹室的正中央,落在了那已经在五凤火鼎之中煅烧了许久的山河簋与南山赤铁上面。 这会儿看去时,自那灼灼丹焰的长久煅烧之中,原本捧在手中,哪怕内里仍旧在熬炼着水火与宝药,山河簋的触感仍旧给楚维阳以清凉。 这是独属于北海玄铜这等无上宝材的特质。 可是此时间,那山河簋,回旋在五凤火鼎之中,渐渐地从乌色的表面色泽之中,瞧见了些赤红颜色从内里透出。 乍看去时,一般无二的赤红颜色,几若是那山河簋一点点的消失在了五凤火鼎之中一样。 可楚维阳却很是清楚,这样的蜕变,意味着很快就要到了真正可以重炼宝器的火候。 也正是此时,淳于芷那冷清的声音复又从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响起。 「我之前所言说的宝丹与灵石,你可曾备好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几乎不暇思索的点了点头,再翻手的时候,两枚玉匣便已经落在了手边,一枚玉匣里满是龙虎回元丹,另一枚玉匣里尽都是元光充沛的灵石。 而楚维阳颇困惑不解的声音方才响起。 「芷姑娘,这般准备……昔日里锤锻山河簋的时候,我都未曾真个法力枯竭了去,这回也只是重炼而已,我又较之往昔跃升了好几层境界去,又怎么会还需要这宝丹与灵石的加持?」 虽说听庭昌山妙法的吩咐总不会有甚么错,可往昔时淳于芷所言,楚维阳便是不问,自己也能猜得个大略。 偏偏却是此番,楚维阳面对着淳于芷的安排,反复苦思冥想,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其中又有甚么样的深意在。 可等楚维阳再去追问的时候,接连数次,回应楚维阳的,只是淳于芷那如同银铃一般促狭的笑容。 仿佛是那一年庭昌山巅仍旧葱翠如玉,然后在春暖花开时节,年轻的芷姑娘在朝阳下翩翩起舞,以火相引动百鸟来朝,那清澈的笑声复又随着风,吹拂到了记忆的极深处。 于是,这回又是笑过了一阵,许是也知道不该教楚维阳这里心中带着太多的困惑去重炼山河簋,到底,淳于芷还是开口说了几句。 「维阳,这内里的因由,我既然不说,你便不要追问了,事情还未发生,一味地追问,反而要不灵了,若你心中仍有郁结,便只当是我在发癔症好了。」 眼见得淳于芷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楚维阳再是莫名其妙,也只得不再追问下去。 好在,到底有了一番话,泄去了楚维阳心中的不少困惑,只稍稍的屏气凝神,便已经定下了三元安稳。 再看去时,那宝器煅烧在焰火之中 ,似是离着火候还差了些。 可火候本就不是等来的,一念及此,楚维阳双手捏起法印来,虚虚迎着那五凤火鼎,只手腕兜转之间。 轰——! 无形的法印裹挟着元气与灵光,霎时间如一柄锻锤一样,只一闪瞬间,狠狠地砸落! 砸在了南山赤铁上,更砸在了山河簋中! 只霎时间,那原本仍旧若隐若现的暗红颜色,登时间变得赤红,仿佛有一层晦暗的纱罩被挪移了开来,那真正的灼热,教金石与焰火在这一瞬竟似是分不出了彼此。 轰——! 下一瞬,那沉稳的锻锤声音,复又轰隆地响在了丹室之中。 做得这些,对于曾经锻炼出山河簋而言的楚维阳,自然是再轻车熟路不过了。 可便连楚维阳自己,在这一刻都忽略掉了一件事情。 今时不同往日。 山河簋中所内蕴的,乃是楚维阳所修持的水火之法。 又恰逢二度重炼时,自己圆融的性命双修,山河簋又即将要水火相济。 便如同是丹宗一脉,以外丹证内丹一般,恍惚之中,这一尊宝器,又何尝不是在印证着楚维阳的道与法! 因是,当良久的锤锻,当原本盛放在山河簋中的那一块南山赤铁,在反复的锤锻之中,真切的开始熔炼入宝器之中去的时候。 轰——! 某一瞬间,伴随着那轰隆的响彻,楚维阳的身形忽地一顿,那一闪瞬间,宝器的鸣响,好似是与自己绛宫心室的跳动声重叠在了一起。 气血翻涌的闪瞬,下一瞬间—— 轰——! 再听时,似又是三道声音交叠。 那是楚维阳气海丹田中法力回旋的声音! 第146章 朱砂鼎内水银平(四更求订!) 轰——!轰——! 连绵的轰隆声,响在楚维阳的耳边,响在楚维阳的心头! 贯穿在了楚维阳的道与法之中! 那轰隆声的震颤,在这闪瞬之间,也只是教楚维阳稍稍有所不适而已,并未曾教他完全的溃散去了心神。 因是,他在闪瞬间的惊诧之后,随即又将心神凝炼在一处,手中的动作不曾有半点的迟滞,当那锤锻声的余音仍旧在丹室之中回响开来的时候,伴随着楚维阳的法印刷落,下一道锤锻声便已经从五凤火鼎之中传递开来。 霎时间,轰隆声连绵不绝。 那争鸣的声音,在一点点的将南山赤铁熔炼入山河簋中,在一点点的引动着楚维阳的气血狂涌,在一点点的催动着楚维阳的法力蒸腾! 一道又一道的声音在每一个闪瞬间交叠在一起,迸发出真正属于雷霆的声音,贯穿着楚维阳的内外周天,将内里玄景的气机与天地寰宇所牵系于一处。 那山河簋,那愈见齐备的水火交济,仿若便是楚维阳的五炁玄冥之义理正趋于圆融。 彼此相印证见,使楚维阳清晰的感受到,那源自于四面八方的元气涌动着朝着自己的道躯所在之地灌涌而来。 霎时间,罕有的,楚维阳未曾运转《五脏食气精诀》,而是以纯粹的吞纳炼化元气而成法力,却沉稳却又坚定的将缓步将楚维阳本已经牢牢驻足在炼气期八层的修为朝更高的境界推动而去。 这种修为进境的变化教楚维阳心中既惊喜又意外。 就在楚维阳猜度这种修为进境变化根源的时候,终于,淳于芷那清丽的声音响彻在了楚维阳的心头,霎时间,恍若是一股清流,抚平了变化本身所带来的躁动。 「楚维阳,有一句话说是,厚积薄发,炼气境界很重要,任何一位金丹境界大修士那坚实的根基,都是在炼气期境界是夯实的,可炼气期也并没有那样的重要,归根究底,不过是修士所涉足修行之路的第一个境界而已。 至于你如今的境遇,于炼气期境界的浑厚底蕴,不敢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冠绝同境界九成九的修士,到了你这般地步,所谓的瓶颈,所谓的桎梏,实则已经微乎其微,稍有些道与法上圆融变化,便会引动境界的提升。 譬如之前时《尸解炼形图》的观想成功,甚至夏时剑六正剑意全备的时候也曾引动过法力变化,不过那次细微了些;再比如今日,一直以来印证着你玄冥丹鼎义理的宝器自底蕴上更进一步,自然而然,也教你修为攀升。 这种变化,与日日夜夜勤勤恳恳的搬运周天,修持法力没有甚么干系,说得玄虚一些,有类于底蕴浑厚之后气运之力的加持,方才教人有破境的馈赠,故而早先时不可明言,心中惦念着,念头驳杂,反而容易坏去机缘。」 听得淳于芷这般说,霎时间,楚维阳遂豁然开朗起来。 他心头的迷障一扫而空。 而去掉了心中的些许不安之后,楚维阳再感应着那修为气机的变化,便自然明白了淳于芷教自己备好宝丹与灵石的先见之明。 一点点炼化天地元气的进益,到底还是慢了些。 一念及此,可楚维阳的双手仍旧在掐诀捏印,正此时,淳于芷的声音继续响起。 这一次,芷姑娘那清丽的声音里罕有的带有了些温柔,乃至于带有了些羞涩。 「我喂你……」 话音落下时,是一道剑光从楚维阳的袖袍之中垂落下来,只一剑便展开了紧锁的玉匣,而后,剑光溃散开来,化作剑气长河,裹挟着内里的龙虎回元丹,霎时间不等丹香散逸开来,便如丹河一般凌空兜转而起,伴随着破空声,一枚枚尽都化作灵光,没入了楚维阳正配 合着张开的嘴里。 霎时间,宝丹入腹。 正如那南山赤铁被锤锻入山河簋中一样,蟾宫翠玉焰火同样垂入了胃囊丹鼎之中。 轰——! 浑厚的药力与元气在这倏忽间,几乎灼热的山洪迸发一般,化作汹涌澎湃的法力洪流,自丹鼎之中倾倒而出,过五脏脉轮而直入气海丹田中。 登时间,楚维阳的修为进境愈发迅猛了三分。 一念及此,他的脸上遂浮现出了畅快的笑意,彻底安稳下了心神来,将泰半心念重新放在了宝器的锤锻上。 与此同时,淳于芷最后朦朦胧胧的含混声音也从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响起。 「有这样的变化,是道与法的根基框架稳牢的表现,意味着那浑厚的根基足以承载起九叠玉阶教人直攀登云霄去!这是天地气运对于你道与法的认可!昔年时,我有这般蜕变与升华,已然是筑基境界时的事情了…… 与你这样说,是想要告诉你,楚维阳,你虽是从镇魔窟中挣扎出来的沉疴病体,可至于今日,你已经足够与玄元两脉诸圣地大教的天骄道子们相媲美!乃至于,你足以在同境界,俯瞰那些并不算惊艳妖孽的平庸嫡传! 你已经走到了天底下九成九寻常炼气期修士所注定无法窥见玄景的高邈境地!放宽心,生与死不是问题,晋入筑基境界更不是问题,你一定可以有朝一日做到报仇雪恨的!对,报仇雪恨!有朝一日,你我一定能够做到的!」 话说到最后,淳于芷的声音分明低沉极了,却又似是在深恨之中具备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昂扬气韵。 这番话,她像是在说给楚维阳听,又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而原地,回应给淳于芷的,是楚维阳那畅快的清朗大笑。 连绵不绝的笑声之中,是楚维阳的气机在攀升至了炼气期八层的巅峰之后,倏忽间恍若走入门扉洞开的庭院一样,兀自跨越了那道孱弱的几乎并不存在的瓶颈,晋入了炼气期九层的境界。 与此同时,一道灵光自五凤火鼎之中倏忽间腾跃而出,下一瞬,那灵光自半悬空中化出一道弧线,直直的坠入了楚维阳的掌心之中,再看去时,遂见那山河簋悬照,如往昔时一般无二,未见分毫变化,且仔细感应去,却见灵光隐晦,缥缈之中愈见圆融无漏。 偃月炉中玉蕊生,朱砂鼎内水银平。 只因火力调和后,种得黄芽渐长成。 ----------------- 天泰道城。 偏偏的一角坊区之中,因着灾劫汹汹,妖兽围城,这般偏僻之地,愈见行人稀疏。 正此时,淳于淮身形鬼魅的从长街的拐角中走出,四下里慌慌张张的张望着,似是在找寻着甚么人的身影,又似是在怕教别人观瞧见自己的身形。 偶然的闪瞬间,淳于淮的脸上还会有恍惚神色一闪而逝。 因着法力未曾涌动,气机未曾悬照,她的脑后唯有光晕显化,可那恍惚的一瞬间,属于她道与法的灵光随即从飘忽的眼波深处一闪而逝。 那一瞬间,她的思感与念头轰然间膨胀开来,似是有千言万语交叠成一道雷霆声轰鸣在她的心神之中,再仔细听去时,那连绵的雷鸣声中,遂震响着《噬心唤命咒》的字句。 只是说来也奇,偶然间时,那震响的声音里,咒言与淳于淮所知不差分毫,可偶然间时,那响起的声音里,咒言却又似是而非,教人摸不着头脑。 正此时,忽地,淳于淮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她脸色难堪的看向长街的尽头,却是谢成琼负手而立,谢姜与靳观各自持着长剑,立身在谢成琼的身后。 四人见面,淳于淮却不置 一词,仿佛瞧见了甚么腌臜事物一样,皱着眉头,便要拧动腰肢,折转身形往回走去。 可刚刚回过了身,淳于淮的脚步还未迈出,便复又顿在了原地。 却是神宵宗的范老不知何时已经立身在了她的来时路上。 原地里,细密的雷网交织,似是凝固在了半悬空中,而在那交缠的雷网正中央,一个人已悄无声息的殒命,焦尸横躺在地面上,兀自有乌黑的血迹,从那被雷法轰击成的肌肤绛紫色的皲裂纹路之中流淌出来。 与此同时,谢成琼那幽幽的声音从淳于淮的身后响起。 「且瞧出来你不是在道城厮混的人了,这人骗你说能将你带出道城去,你便深信了?不想想是甚么样的时节,若无金丹大修士的法旨,你看看谁敢越雷池一步!真真是蠢到了家!丹霞老母一生杀名赫赫,怎么到头来教出了你这样没胆的弟子来!」 抬起头,凝视着神宵宗范老那冷厉的眼神,淳于淮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甚么,最后却兀自陷入了缄默之中。 短暂沉默里面,终于,某一瞬间,淳于淮像是破开了心防,她猛的一甩袖袍。 「我就知道,从《噬心唤命咒》从我丹胎之中轰响起来的第一瞬间我就知道,是不是丹霞那老虔婆已死了?死在了谁手里?是清海那老厌物?还是灵丘山的宗老动的手? 我不知你是为何想到要找上我来的,总归只一句话,那老虔婆的道果遗蜕,还是残存的底蕴,我可都不知道藏在哪儿了!如今只这烂命一条,你们自己爱要不要罢!」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麻木的立身在原地,仿佛已经看淡了生与死。 原地里,反而是范老,越过了淳于淮的身形,看向了长街另一端的谢成琼,苍老而浑浊的眼眸里,尽都是疑惑不解的神色。 「这阴不阴阳不阳、生不生死不死的人,嘴里怎么尽都是这假痴不癫的疯话?七娘,你莫不是带我找错了人?」 第147章 山鬼吹拂灯黯灭 「甚么——没死?」 那闪瞬间,不等谢成琼这里对于神宵宗范老的疑惑有所回应,原地里,淳于淮这里表情已经显得极度诧异起来。 她只一个照面就束手就擒,这其中有一定的缘故是因为在看到范老的那一闪瞬间,便清楚明白,以自己这般走捷径而驻足丹胎境界的修士,远远不是范老这等人的对手,彼此间分出高下与生死,往往只是一闪瞬间的事情。 另一番缘故,则是在长久的被拘束在道城之中,长久地被困顿在灾劫里面,再加上自己道与法的意蕴之中传递来的反反复复的变化,这些细枝末节都教淳于淮有了一种惶恐且大胆的猜测——不知为得甚么缘故,丹霞老母已然身殒道消。 也正是觉着已经失去了背后最大的靠山,于世上行走最浑厚的底蕴,反而教淳于淮这里连在一念间与人诀生死搏出一条活路来的心念都失去了。 强如丹霞老母都身殒道消了,这尘世间又岂会有教自己艰难挣扎着求生的路? 可正当自己束手就擒之后,偏生再听得了神宵宗范老这里满是疑虑的声音,似是听着那言外之意,丹霞老母并未曾身殒道消? 一念及此,万念俱灰。 只霎时间,淳于淮便只觉得眼前一黑,前所未有的羞愤感涌上了她的心头,这一闪念间,淳于淮只觉得还不如刚刚便果决些直接出手的痛快,哪怕是死在了神宵宗范老的雷法之中,也比这般说不出的狼狈也强的多。 而另一边,这回瞧见了淳于淮一息间百变的狰狞复杂神情,如神宵宗范老这般经世阅历的老修,只霎时间,便像是尽数洞察去了淳于淮的心思变化。 这一念间,他旋即全数压下了心中的疑惑不解,只是看向淳于淮的目光里,颇带有了些轻蔑。 盖因为对于他这般困顿在丹胎境界巅峰的人而言,本身长久的无法迈出那临门的证道一步,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寿数大限一点点的到来,已然是教他道心极度痛苦的现状,也在这长久的道心纠结之中,愈发教他深恨往昔修行时偶然间的松弛与懈怠。 愈发深恨自己的懒惰。 但同样的,也愈发深恨旁人那走过捷径时的沾沾自喜。 而此时,立身在范老眼前的淳于淮便是这样的人,一面讨巧走出了捷径,不晓得省却多少年岁功夫,便驻足在了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境界中;可另一面,其心意的松弛与懈怠,几若是蠢物一般,如此心思不清明,如何于修行路上更进一步? 似这样渣滓一般的一滩烂泥,在范老的眼中,许是还不如那走上元门「歪路」的五毒道人。 因是,这样端看着,心底里愈发生厌,范老遂彻底绝了开口问询她甚么话的心思。 他亦无需去问,他只需要亲眼得见便可以了! 一念及此,原地里,那凝固在半悬空中的雷霆倏忽间涌动,伴随着那似是还未响彻,却已然传递到众人心神之中的雷霆轰鸣声音,范老的身形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闪念间,淳于淮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一样的,捏着莲花法印扬起了双手。 霎时间,焰火与水光便自半悬空中交缠着,似是要在淳于淮的念头牵引之下,一息间延展成九叠符阵化成层层玉阶法台。 可还不等那符阵显照,只倏忽间,雷霆贯穿而来,便将焰火与水光击溃,原地里,只点点微茫晦暗的灵光如火星一般四散去,渐次摇曳着消失在了那随着雷霆而至的狂风之中。 只这一瞬,淳于淮便失去了最后反抗的机会。 下一瞬,先是范老的身形从雷霆的明光之中走出,紧接着,那散发着磅礴威压的细密雷网,便已经交织缠绕着,将淳于淮的身形裹挟在了其中。 其意不言自明。 只消淳于淮有着挣扎的意思,只怕顷刻间便要在那煌煌雷霆面前化作焦尸,化作齑粉! 而正此时,范老立身在淳于淮的近前,却忽地抬起手来,他苍老的手掌中,正捏着一缕火光与水汽,正是早先时淳于淮所要施展的水火符阵。 只是这会儿,那两道水火法力被范老隔绝着,失去了淳于淮的掌控之后,复被范老一点点磋磨着,窥见了内里的本真。 焰火摇曳,水光蒸腾。 渐渐地,那赤红与乌光之中,一层暗红色的妖兽血煞显照而出。 瞧见妖兽血煞,范老极敏感的皱了皱眉头,抿着嘴没有说话,又将那一缕缕煞气捏在指尖,正端看着,又将目光看向了不知何时同样走到近前来的谢成琼三人 旁人瞧的不真切,可谢成琼乃是谢家嫡传子弟,元门之中再正统不过的修士。 于是,她只是一眼观瞧了去,便默不作声的朝着范老摇了摇头。 这意思是在表示,这些妖兽血煞,尽都不是自海中妖兽气血之中淬炼出来,这其中细微的分别,谢成琼还是能够清晰洞照的。 眼见得此,范老遂摆了摆手,遂将那两道水火法力从手中甩散去。 「唔,这样看,你修持的是那套演灵咒,不是《黄庭午火三阳诀》与《玄阙子水七元诀》?因此,你也不是丹霞那老虔婆的甚么后手了?」 闻听得此言,淳于淮颇有些不明所以,她张着嘴好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回这番话。 只是那闪瞬间的目光对视之中,她复又从范老的眼神里面瞧见了些愈发明显的轻蔑。 演灵咒又怎么了?那《午火》与《子水》二诀,也不过是玄家之中寻常些的法门,岂有秘传演灵咒这般意蕴高邈、义理浑厚! 可这会儿淳于淮深知不是该争辩这些的时候,终归瞧见了范老的开口问话,因是淳于淮竭尽全力,想要思量着话术技法,想要以此寻出一条活路来。 「我——」 字音还刚只在喉咙里打转儿。 正此时,却又见范老极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说我还问你做甚么!」 话音落下时,范老一掌抬起,便已经虚虚的击在了淳于淮的天顶处。 霎时间,淳于淮只觉得有一道细微的麻意自她的天顶镇入泥丸宫内,只霎时间,便陡然间若雷霆迅疾,传遍了四肢百骸。 登时间,淳于淮的身形便僵硬的立身在了原地,她只觉得自己失去了对于道躯的掌控,可却也未曾因之而昏厥过去,反而在那一道微茫的雷光里,教她的心神膨胀开来,思感与念头竟前所未有的空明与灵动起来。 也正是此时,忽地,有缥缈腾空的感觉从他的魂魄之中生发,而不知何时,当那雷霆的麻意消弭了去之后,无端的,竟有风从他的魂魄上席卷而过,登时间教他不寒而栗起来,那风极轻柔,可吹拂而过的闪瞬间,却像是有千万柄钢刀从他血肉上割裂过去一样,无边的痛苦教他倏忽间彻底清醒过来。 再端看去时,淳于淮方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神魂竟然已经被那道雷霆击出了泥丸宫,脚踏着灵台显照成的虚像,淳于淮立身在道躯天顶上空的三尺之地。 看了看那僵直的立身在原地的道躯,再看向自己的魂魄神形。 恍惚之间,淳于淮只觉得这一段漫长的时间几如大梦一场,是了,我不是我的姑姑,我不是淳于芷,我是淳于淮,我已死在了灵丘山,早早地死在了灵丘山…… 原地里,范老未曾理会淳于淮那愈发显得颓靡,且在随着思绪的涌动而剧烈波动的魂魄神形。 此时间,伴随着淳于淮的神形出窍,那原本 被淳于淮好生潜藏的修为气机遂也全数展露,道与法洞照四方,一轮原本几近凝实,却如今看去是边沿处多有些不谐以至于无有浑圆意境的光晕悬照在了道躯的脑后。 屏气凝神间,范老的眼波伸出显照着雷霆,真真目光灼灼的看向那光晕的极深处。 冥冥之中,似是有着同样的连绵雷鸣声从光晕之中传递而来,哪怕隔着一整个寰宇般渺远,却仍旧能够教范老听得真切。 那是《噬心唤命咒》的声音!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 闻听得此处时,范老总归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偏头看向侧旁的谢成琼。 「还好!还好!七娘,事情还未到最糟糕的那一步,虽说这会儿的时候,老夫该是最盼着出事儿的那个人,可争得证道机缘是一回事儿,真个教此獠得逞,波及玄门,乃至于波及整个人族,却是老夫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说罢,范老方才又回过头去,仔细的凝视着那道凝实的光晕。 「还好,没到最坏的那一步!」 话音落下时,范老的手微微的抬起,捏着一道法印,虚虚的朝着那光晕牵引而去,下一瞬,伴随着灵光的兜转,是一缕暗红色的血光被范老牵引而来, 下一瞬,范老小心翼翼的以法力包裹着这道血煞之气,不甘教自己沾染分毫,赶忙翻手间取出了一枚玉匣,霎时间,便密密麻麻的在玉匣之中垫满了明黄色的符箓,这才将那一缕血煞之气封存在其中,而后,复又将玉匣赶忙贴上又一道道的符咒封存起来。 做罢这些,范老方才再度看向淳于淮。 稍稍犹豫之后,他到底还是一拍手,将淳于淮的魂魄神形重新镇压入了泥丸宫内。 登时间,淳于淮的眼前一黑,随着身形的僵硬,陷入了长久的昏厥之中。 原地里,范老复又看向谢成琼。 「有劳七娘了,将此獠好生圈禁在道城之中罢!事关丹霞安危,如今此人已是唯一能探知事情进境的人,不好再伤他性命。」 第148章 笑声碧火巢中起 天武道城,丹宗坊区。 这一日,楚维阳正从丹室之中走出,正准备往住处回返去,两座庭院也不过是几步路的事情,如今重炼了山河簋与金玉宝塔之后,楚维阳的心神复又落入了日日夜夜的勤恳修行之中去。 纵然没有了那几若顿悟似的勇猛进益,可楚维阳的修为仍旧稳步的提升着,与此同时,他不断的翻看着《弹指丹篇》与《丹韵五煞符经咒》,对于这些事关自己安身立命的法门,也愈见熟稔起来。 尤其是当楚维阳明白过来,那一部《雲霁经》本身,对于谢家人而言便是视之为内丹炼法一般炼煞修行的,因而这《丹韵五煞符经咒》也与法门本身一脉相承,同样是从内丹炼法之中生发出义理,磅礴出意蕴来。 而偏生《弹指丹篇》所讲求的,又是柳老这位经年丹师,曾经在人生思感与念头最为鼎盛磅礴时期对于外丹之道的繁复思辨。 于是,无端的,这本应该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两部道书,可是在楚维阳的长久参悟的间隙之中,忽地竟有了几分内外丹法相互印证的玄妙,也正是多了这一层玄妙感触之后,忽地,楚维阳竟惊喜的发觉,自己在这两部道书上的进益,几乎堪称是一日千里。 渐渐地,楚维阳也忽地明白了那日里淳于芷为何会笑得那般纯粹与欢欣了。 这种闻道者喜的意味,除非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否则其中的心路历程,不足为外人道也。 于是,之后接连数日的时间,楚维阳的生活就陡然变得安宁且惬意起来。 而所谓的往丹室轮值,也不过是多走出几步路来,换一个修行的地方罢了。 可这一日,当楚维阳即将走到自己庭院门扉处的时候。 坊区狭长的青石板路的拐角处,楚维阳忽地顿住了身形。 他挑了挑眉头,将全数的心神念头从沉浸在道书的沉吟与参悟之中抽离出来,全神贯注的凝视着那不知已经立身在了自己门扉前多久时间的人。 一个颇教楚维阳意外的人,云浮宫的修士,自称是道城散修的左炎。 而就在楚维阳瞧见左炎的同一瞬间,左炎亦真切的瞧见了楚维阳立身在拐角处的身形。 两人道左相逢,面对面之间,登时间便是长久的寂静沉默。 这般四目相对着,谁也没有先行开口说话。 终于,还是左炎,朝着楚维阳这里笑了笑,脸上的表情不见了早先时的浮夸与诸般遮掩情绪,那是惯常见得元门鬼蜮伎俩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的发自内心的平和笑容。 于是,这般笑着,左炎朝着楚维阳这里抱拳拱手,竟躬身一拜。 「五毒道兄,师弟我不日便要离开天武道城,回返而去,临走前特来与道兄话别,这……不论怎么说,师弟登门,总能腆颜讨一杯浊酒喝罢?」 尚且不知这左炎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楚维阳思来想去,便也决定以静制动,且看一看左炎这里又准备闹甚么妖。 于是,一扬手间,楚维阳遂已经开启了门扉处的禁制。 他那和在宝瓶江畔一般无二的喑哑声音平静的响起,似是内里如同森森鬼蜮一般,分明甚么气机都未曾展露,却偏生像是涌动着无穷杀机一般。 可比之早先时左炎脸上的表情一息三变,这会儿瞧见着楚维阳的深邃气韵,左炎却像是甚么都没有感觉到一般,脸上仍旧是那平和的笑容,复又往后退了一步,态度颇客套的等着楚维阳走进了,先一步打开门扉之后,遂又随在楚维阳的身后,走入了庭院之中。 少顷,两人安坐,又是一派长久的沉默,连带着楚维阳取出的丹酒都喝去半壶之后,左炎方才在一派欲言又止的表情之中,缓缓地开口。 霎时间,楚维阳便全神贯注的静听了去,直觉告诉他,许是今日所见得的,才是那个真正的左炎,云浮宫修士左炎。 「五毒道兄,今日登门,有两桩事情,腆颜要与道兄分说,这第一桩事情,便是要谢过道兄在宝瓶江畔的高抬贵手,不杀之恩!」 闻听得此言,楚维阳却好像是没听明白一样,颇困惑的看向左炎。 「左道友这般说法教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不杀之恩又是从何说起?」 闻言,左炎随即又露出了那平和的笑容。 「道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实则也是后来才想明白这一层的,道兄该是早就洞见了我的跟脚才是,吾等云浮宫门人是甚么行事风格,自己也不是不清楚,若非是有师门跟脚在,许是依照着道兄心性,早就已经果决下死手了,彼时,许是杀我也没有多么困难。 道兄是真龙。我乍一出得山门,正经逢道城兽潮灾劫,自觉地是甚么千载难逢的精进自身意蕴的机缘,一头扎进来,于泥泞之中,想着自己嫡传身份,便看甚么都是阴沟里边的渣滓货色,行事肆意了些,遂没了圆融章法,实是道兄留我一命,又教了我这一课。 倘若是我未曾想明白这一层,稀里糊涂过去了,还则罢了,可既然我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层,那么不论当时道兄心中如何想的,这高抬贵手的不杀之恩,我便需得回报,否则这便是因果,今日无动于衷,来日里怕是得在道兄面前栽个大跟头,吾云浮宫偏认这个。」 这一番话,左炎几乎是将能说的与不能说的,尽都宣之于口了。 许是这一般快刀斩乱麻,亦是纷繁话术之中极有效的一种。 至少,霎时间,左炎的全数心路历程也尽都曝露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而正观瞧去时,却见左炎又将一枚玉简递到了楚维阳的面前。 一枚极熟悉的玉简,曾经被左炎奉至楚维阳面前过的那枚号称是「无名功法」的玉简。 楚维阳挑了挑眉头,并没有看向左炎,反而是先一步开口问道。 「左道友,既然话已经说开,那么实则也没有甚么无法了结的因果,老实说,你未曾得罪我太狠,诸般试探,到底也未曾真个到生死相向的那一步,诚然,是你的师门底蕴救了你,至于今日,勉强也能说上一句不打不相识,可这枚玉简……还请左道友教我一番。」 这等云浮宫门人,许是做朋友不成,可倘若是真个做了对手又无有与他决死的全然把握,那么这一脉门人,坏人好事的能力却是冠绝玄元两道。 思来想去,楚维阳觉得,还是了结去了这番因果为好。 而闻听得楚维阳言语之中的缓和之意,左炎脸上的笑容也愈盛了些。 他遂指着那玉简,与楚维阳仔细分说着。 「敢教道兄知晓,早先时在宝瓶江畔,所言说的甚么无名功法,实则是虚言,说得并不真切,这部功诀本身,其实是有跟脚在的,名唤《木巢养龙炼元真丹经》,当然,道兄无须顾虑其中的甚么法统因果。 这部《真丹经》出自古盘王宗一脉,以养炼煞炁之路而言,昔日元宗鼎盛,自瞧不上这以炼毒而渐次近于炼煞的方式,宗门还在时便已被驳斥为了歪道,故而这一脉法统渐次衰弱了去,最后彻底断绝传承。 这都还是盘王宗仍旧在世鼎盛时发生的时候,彼时,这一脉法统随着门人传承的断绝,便已经散落入了尘世之中,事涉法门外泄,当时元宗便已经有所反应,抹去了其中涉及盘王宗根髓义理的那一部分。 但所作所为便也止于此步了,意思已十分明白,余下的那些经文秘法的外传,已然被彼时的元宗所默许,这是当时便已经了结去了因果,盖棺定论的事情,后来再兜 兜转转,这部经才又落到了我这一脉手中。」 闻听得此言时,楚维阳便已经在心神悸动之中,感慨着因果运道之力的莫测。 等左炎这里将话说罢后,几乎闪瞬间,楚维阳便已经将手摁在了那枚玉简上面,而后许是觉得急切太甚,遂又缓缓地将玉简收拢进了袖袍之中。 不论有没有不杀之恩的因果在,这盘王宗的经文,当着他这位此代掌教的面,便自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再者说来,不比当年,已不是圣宗鼎盛的时候,这等邪门歪道,已然是楚维阳与淤积浊煞挣命的不二道途。 毒煞之道又如何?能修持炼煞,便是上善法门! 做罢这些,楚维阳方才笑道。 「教左道友见笑,你是有师门跟脚的人,我到底是在这泥泞渣滓里打滚的苦命人,未曾见过这般古大教秘法,好罢,总归,咱们早先那番因果,便这样了结了!这是第一桩事情,却不知道友来寻我的第二桩事情是甚么?」 闻听得此言,左炎复又一翻手,然后将一块拳头大小锈迹斑驳的青铜块摆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这第二桩事情……道兄也该知晓,我是云浮宫门人,行走于世,自然也要做云浮宫门人该做的事情,可这灾劫里边,又还有甚么事情,能够比这证道金丹的事机,更能够诱惑人,更能够鼓动人心的呢? 为修行之计,等回返道城之后,师弟我打算从那日里道兄与神宵宗范老所说的话中做些文章出来。这会儿说与道兄听,自然也是为的在事情生发之前,提前与道兄这儿了结去因果,一份薄礼,还请笑纳!」 第149章 凄凄古血生铜花 这一次,楚维阳并没有立时间动手接过桌面上的那枚锈迹斑斑的青铜块,哪怕他已经从其上感受到了些许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鬼煞阴风,明白这该是一件品阶颇高的阴冥类宝材。 毕竟这事情关系到的不只是楚维阳与左炎之间因果干系的了结,这背后更关系到楚维阳虽然并不知晓的清楚,但大家几乎都已经笃定的证道事机。 只楚维阳知晓的,对此动心的人,便有神宵宗的范老与丹宗的不少长老。 倘若是一个出了差池,波及到了谁的证道大业,这得论算成甚么?阻道之仇?到时候恐怕以命相抵人家都觉得尤还不够! 可心底里,楚维阳也想着能够有一个人能够代替自己,将这般事机宣扬开来,这样也好教大部分的目光不会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 上一回宝瓶江畔教谢姜多瞧了一眼去,就窥见了剑道痕迹,牵扯出了后边的好些事情,倘若再如此一波三折,不是每一次根底的外泄,楚维阳都能够四平八稳的遮掩了去。 况且,与谢成琼话别之前,她已说过事情过去,传开也无妨。 思量到这里,楚维阳忽然觉得,竟像是将一口黑锅甩到了左炎的身上去。 当然,人家要拿这一桩事机去历练,还觉得是甚么无上机缘所在呢。 纯粹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如是合该是一拍即合的事情。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也从心里边将这一桩事情的因果干系捋顺清楚。 心中定下了念头来,楚维阳遂看向看左炎这里,开口言说时,反而温吞了些,未有心底里思量的时候那样的痛快。 「左道友,非是贫道讨嫌,非得说上这么一句。实则了不了却这一番因果,贫道都不会妨碍你将这桩事情往外说去,事情紧要,事实上,这几日里,已经有宝瓶江畔亲历之人将事情说与旁人听了,当然,你非要说是因果来与贫道了结,我自也不拦你。 只是丑话需得说到前头,人家都是有人来问了,便老老实实的作答,贵宗行事风格如何,总不好教我明言,可左道友还是需得晓得轻重,这是关乎证道的事机,你倘若因为此事真个得罪了谁,这可不是像今日一样,送一部法门玉简就能了却的因果。」 闻听得此言,左炎脸上的笑容缓缓地消隐,他沉默着,似是将楚维阳的话尽都听进了心中去,然后等楚维阳话音落下之后,复又在短暂的沉吟之后,再度露出了平和的笑容。 「我自是知晓的,道兄言说这些,真个有在思虑我性命安危的那一面,这般情谊,师弟我记在心里,可天底下又岂有那不弄险就能登临云霄的法门?我明白,云浮宫修士惯常喜欢作弄人,可也需得有那作弄人而不被斩灭的能耐才行,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这件宝材,就当是我与道兄的赠礼,涉及毒道的法门我手上已无同《木巢丹经》那般意蕴深厚的了,但我思量着宝瓶江畔与道兄的接触,道兄还兼修着阴冥法鬼煞道,那么这块千载镇魂棺钉上崩裂开来的碎铜,便应该与道兄有所进益,不拘是修法还是炼器。 唉,话说到底,我亦知这是在弄险,可道兄有所不知,这师门给予了我浑厚的底蕴,有时候,我也需得为师门有所承负,道兄是我出得山门,行走于世上的时候见得的第一位真龙,希望来日淌过泥泞与渣滓之后,你我还能有道左相逢,再饮丹酒叙闲话的时候。」 说罢,许是已有了几分醉意,左炎仍旧纯粹的笑着,却颇醉眼朦胧的站起身来。 这一番七情上面,他到底是掏出了些心底话说与楚维阳听。 也许是明白那般弄险会有怎样的危机,无形的生死威压面前,遂教左炎愈发的有些不像是楚维阳印象里的云浮宫修士。 可忽然间无端的感想,教楚维阳心里有一种念头生发出来。 许是偏生如左炎这般,在行事前便能够畏惧死,敬畏生的人,方能够真个在弄险之中安稳下性命来。 许是唯有这般内外能得以相印证的,方是掌握了云浮宫意蕴根髓的传人! 也正因为想到了这些,楚维阳忽地又觉得,许是来日还会有道左相逢的时候,但是今日里的左炎,这般感慨莫名、敬畏生死的左炎,只怕是日后很难再见到了。 一念及此,颇带着些无法言明的感怀,眼看着左炎心生出了去意,罕有的,楚维阳竟随之一同起身,将其送到了门外,直至左炎的身形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楚维阳方才折转过身形,回返庭院之中。 刚刚站定在原本端坐的石桌前,楚维阳正意味莫名的端看着桌上摆放着的锈迹青铜块时,淳于芷那清朗的声音便已经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那部《真丹经》,你打算怎么处置?」 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当淳于芷与楚维阳谈论起修行上的问题的时候,淳于芷已经不再是一味地指点与建言,她开始习惯于这般说及一些旁敲侧击的话,更多开始听些楚维阳心里的想法。 而闻听淳于芷所问的时候,实则,楚维阳已经从最初时面对盘王宗古经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中冷静了下来。 心中思忖着这一问题,楚维阳遂已经有了心底的答案。 他平静的摇了摇头。 「昔日里教水火交济,便是要以此印证玄冥丹鼎的义理,因此间阴阳相济,实则已经演化了五色灵光,这也是我能够创出五毒道人诨号的缘故。 若论及前路,许是应该以五行毒煞法门印证《五脏食气精诀》,以毒煞法门走百花楼谋划的那条通衢前路,最后驻足在元门炼煞的高邈意蕴里。 但那到底是前路,不可一蹴而就,今时,仍旧该以走水火相济的路为主,倘若是甚么不管不顾,兼修了《真丹经》,反而要水火阴阳不谐。」 说到最后,楚维阳的声音都变得极冷静了起来。 五行得其三,看起来是已然过半的进境,但是对于此时间驻足在玄冥丹鼎义理之上的楚维阳而言,兼修五行之三,便意味着彻底打破了内炼丹道法门的相谐,意味着水火的失衡。 除非……有朝一日,五行法门聚齐,成就五炁玄冥之全数! 但在那一步之前,切不可贪求进境,反受其累。 正思量到这里的时候,忽地,楚维阳不知想到了甚么,赶忙去问淳于芷。 「芷姑娘,这庭昌山妙法之中,一整套演灵咒,该是不止南明咒与太一咒印证水火,应当五行齐全罢?」 闻听得此言,许是刚刚那一番冷静的回答彻底的说进了淳于芷的心里去,这会儿时,复听得了楚维阳所问,登时间,淳于芷遂笑了起来。 「有!演灵咒中诸法繁浩,这般五行之属,自然是俱全的!放心,维阳,待得修持到了那一步,五行演灵咒,我尽都会传给你,便是有不谐之处,莫忘了我也是自符阵之道走到临门证道的人,她丹霞老母能做到的事情,我穷尽心力,也该做得不差!」 闻听得此言,虽说论及的都是极渺远时候的事情,楚维阳还是闻言笑了起来。 「好!我自是信芷姑娘的,你掌庭昌山妙法,总是有办法的。」 这般说着,楚维阳的视线复又重新落回到了那块锈迹青铜上面了。 这青铜并非是如北海玄铜、南山赤铁一样的纯粹自天地间孕育而出的宝材,也不是像玉脂凝浆或者是炼金这般已然由修士炮制淬炼之后的珍料。 千载镇魂棺钉上面崩裂开来的碎块。 楚维阳已经无从知晓其原本的材质,无法断定这宝材如今的品阶,只晓得这枚铜钉曾经封禁着那棺椁,在长久岁月的道韵晕染与侵蚀下,逐渐的改变了内里的根髓,在历经蜕变之后,成了这么一件后天宝材。 然而,只是端看着那锈迹青铜块,倏忽间,钟朝元那略显得悸动的声音便已经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中去。 「师哥!将这青铜炼入玄真宝鉴之中罢!昔日里师哥你将宝器炼得仓促,只一块炼金而已,能够支撑起宝器的灵韵来,却无法突显出宝器本身的意蕴,无法与道与法相谐,我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这块青铜乃是颇契合阴冥鬼煞之道的宝材! 至少,炼入宝鉴之中,能够进一步蕴养我的真灵,进而提升宝器品阶,日后,我也能为师哥做更多的事情了!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将宝鉴悬照在灵台上,尽数遮掩去师哥的跟脚,这般想来,尽都是便宜法门!尽都是便宜法门!」 话说到最后,钟朝元的声音里面,几乎已经满是悸动且颤抖的声调了。 闻听着钟朝元起初时喋喋不休,到了后面的时候,复又不断颠来倒去反复重复的话,楚维阳没有再说些甚么,只是不断的应着钟朝元的话,要教他思量出合宜的炼法来,毕竟此间唯钟朝元一人通晓阴冥鬼煞之道。 而且,不同于淳于芷这般真灵圆融,此时间,楚维阳生生将钟朝元的神魂拆分又拼接过之后的魂魄真灵,诚然能够更容易受楚维阳的话术蛊惑,但其不谐之处,教他也更容易陷入某种自顾自的癔症与疯癫状态。 不过,也已然是长远思量之后所做出的利弊权衡了。 需得忍着这股疯劲儿才行。 正所谓是因有一得,则必有一失。 第150章 左魂右魄啼肌瘦 自那日里左炎道别。 倏忽间转眼又是数日过去。 这一日,自丹室往自己庭院之中回返去的路上,楚维阳负手而立,一边散漫的走着,一边与一身着寻常道袍的丹师闲叙着些甚么。 那丹师说来也巧,前几日里,受了符诏之命,也要在坊区之中看顾一处丹室,恰巧,便在楚维阳值守丹室的隔壁。 如此,这一来二去,频繁的打着照面,也不知是谁先说了句闲叙的话头,遂教当时百无聊赖的两人站在各自闲置的丹室门口,这般极散漫的分说了起来。 也因着这场闲叙,两人很快的相熟了起来,虽说言语之间未曾交心,可天底下许多隔着肚皮说起些真真假假的话,便都足以算作是朋友。 更何况今日里楚维阳愈发将《弹指丹篇》读的熟稔,便是与此人提及丹道手法,也是假假能说上几句丹道真言的人。 这会儿时,正是楚维阳在侧旁静听着那丹师扯闲篇儿,说及丹河谷中前阵子刚出的一枚极品宝丹,纷繁场面在他口中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知是听几多人吹嘘之后彻底走形的话题,可至少,在此人的口中,已经提及了那宝丹的名讳,与宝药的用效。 捕风捉影的话中,总归也有那么二三真言。 楚维阳遂不动声色的将关乎这宝丹的说法尽数记下,这些便是人生处世逐渐积攒起来的阅历学识了,天晓得甚么紧要的时候,这些记忆角落里的东西,就能成了救命的底蕴。 也正此时,当楚维阳犹自在思量着这枚宝丹的时候,忽地,那丹师的话音一转。 「对了,昨日里,我回去的路上,又碰见了老王,老王是谁?就是养伤营地负责第二间营帐的,算起来是我师兄,可大我许多岁,自打入门起就喊他老王,这些年过去都习惯了,他言说在城头上曾常见你,昨日里又远远地瞧见我与你一道往回走,这才与我分说了道友的身份。」 听话听音。 只闪瞬间,楚维阳便像是明白了这话的言外之意。 他颇有些意外的顿足在原地,仍旧不动声色的看向这甚至未曾问过姓名的丹师。 「道友的话,有些教我听不大明白,似是有未尽之言?有甚么事情,不妨直说罢。」 话音落下时,却见那丹师的神情愈显得诡异起来。 「嗨!能有甚么未尽之言,五毒道友这话说得便见外了些,实则就是你我私下里聊一聊,就是你在宝瓶江畔,都与那神宵宗的范老分说了甚么?这几日里,我也与你说得了不少的秘辛,你也与我说一番这紧要事情好了,权当解解闷!」 听得此言,楚维阳心中先是忽地生出了些怒意,可紧接着,这汹涌的怒意便尽都被悬照在灵台上的道图镇压了去。 这一闪瞬间,楚维阳反而颇平和的笑了笑。 「我只是个没门没派的小人物,许多事情上不值得一提,活该教人去逗闷子;可神宵宗范老是驻足在丹胎境界巅峰的前辈了,纵是我与他分说了甚么,那也该是他老人家的事情,你拿他老人家的事情解闷,道友,这话,我敢说,你敢听么?」 说着话的时候,楚维阳背在身后的宽大袖袍之中,点点晦暗的烟尘已经随着他身形的晃动,一点点的洒落,倏忽间,复又在那轻柔的风兜转着,一点点的散在风中,渐次融化开来。 楚维阳这一身浊煞淤积,本就是噬人心神的不二法宝,早先时炼得了紫蟾丹炉之中的药泥入毒煞之中,因是,愈加魅惑人心神。 再加上,如今楚维阳长久的参悟着《弹指丹篇》,丹与毒本就是义理相近的路,至于今日,这一身毒煞法力,楚维阳用得愈见熟稔,悄无声息间,连早先时的腥甜气息都被抹去。 再加 上,楚维阳这番话实则说得颇不客气。 只霎时间,遂见那丹师的脸色便愈见涨红起来。 眼花耳热,面红耳赤。 似是闪瞬间有着说不尽的羞愤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 「好!这话说得——好!你们都瞧不起我!」 随着这丹师变了脸色,愈见狰狞的表情甚是可怖,他紧紧地咬着一口牙,生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 瞧见此人这般姿态,楚维阳更是愈发诧异起来。 用毒本也是如同用药一般,见人分效用,如楚维阳这般长久服用宝丹的人,再用龙虎回元丹一类的丹药,药力上便注定会大打折扣。 这侵蚀人心神的毒煞之炁同样如此。 若是遇到那道心坚韧的修士,心境如神,莫说是甚么毒煞,便是那绮丽的幻境真个显照在现世之中,甚么财帛美人,怕是尽都无法波澜其心境分毫。 即便是遇到长久以来心境得以维持平和的修士,哪怕是要中招,也需得极漫长的时间,教那毒煞一点点随着呼吸沉积在他的心脉之中,最后靠着量变引动质变。 可这里,楚维阳也不过是刚刚将毒煞悄无声息的洒落下来,纵是他呼吸,也不过是两三下的频率,这会儿便已经怒火攻心,一副失去了神智的模样。 可倘若只是如此,其实也没甚么,不过是代表着此人的心境极差而已。 然而下一瞬间,当此人随着怒火的涌动,一点点显照出他的修为气机与法力波动的时候,楚维阳猛地一仰头,暗地里,缩在宽大袖袍之中的手上已然捏起法印,引而不发。 盖因为在这一瞬间,楚维阳清楚且真切的从此人的身上感应到了妖兽血煞的气息! 要么,此人如同自己一般,修持着庭昌山秘传的演灵咒。 要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此人乃是血煞道修士! 联想到此人血煞道修士的身份,再联想到他以丹宗弟子为名,在兽潮灾劫之中潜藏在道城里,又联想到早先时楚维阳最开始去宝瓶江畔所奉的符诏。 以及刚刚此人对于宝瓶江畔自己与神宵宗范老所言的打探。 几乎闪瞬间,楚维阳透过这些细枝末节的脉络,便已经从其背后勾勒出大体的轮廓来,教人看见那鬼蜮伎俩的模样。 可只是探看明白了眼前的这些,这一闪念间,还未曾思量好该如何去做的时候。 忽地,不远处一道戾喝声便打断了楚维阳的沉思。 「好胆!汝血煞道孽修,也敢在灾劫里自道城冒头!」 话音落下时,还未等楚维阳循声看去,旋即,一道鬼煞阴风便恍若利箭般直直刺来,灰黑色的烟尘里面,晦暗的天穹映照下,正是一道狰狞的阴灵显照,裹着一息愈盛一息的幽光,便朝着那血煞道孽修裹挟而去。 莫说原地里正准备着出手的楚维阳,反而往后撤去了一步,这闪瞬间,他甚至将手中紧紧捏起的法印散去。 也正是这一后撤身,霎时间,当那鬼煞阴风席卷过去后,楚维阳便与一身披玄袍的清瘦少年擦肩而过。 那少年疾驰,大步流星间,卷动着玄袍猎猎作响,几若是自己也踏在阴风之中,仔细端看去时,那少年的身形也鬼魅,几步路似是依着九宫八卦之类,身法有类于禹步,却又说不出的鬼魅与邪性来,几乎看着那人辗转腾挪的身形,便具备着某种魅惑之力,要将人心念吸引了去,教思感与念头迟滞开来。 只此一眼,还不等楚维阳的心境发生变化,灵台上,道图明光洞照四肢百骸,清凉的甘霖洒落,教他再看向那少年的身形时,便已如寻常一般。 可楚维阳挣脱得。 心境本就极差 的那血煞道孽修,又受了楚维阳毒煞的影响,哪里还有摆脱这等身形魅惑的道理。 只霎时间,这孽修两眼看向那鬼煞阴风,愤恨的目光陡然变得空洞且呆愣起来。 他的思维与念头似是已经停滞了去,于是,那呆滞的目光,便已经是他越过生与死的界限时,唯一的神情显照了。 下一瞬,阴灵裹挟着鬼煞阴风镇入此獠眉心泥丸宫内,于是,他本就空洞的眼神也一点点的涣散了去。 再看去时,伴随着阴灵自天顶复又冲出,这孽修尸骨的七窍之中,便尽都是那满蕴妖兽血煞的乌色血迹缓缓流淌出来。 正此时,扬起手拿袖袍接住了阴灵与那鬼煞阴风,那少年随即一个兜转,回身看向楚维阳这里。 四目对视。 这一瞬,楚维阳颇有些莫名其妙,他竟从这少年的目光里察觉到了几分有类于谢成琼的目光, 可这样莫名其妙的感觉一闪而逝,几乎如同是错觉一般,再看去时,那少年神情镇定,像是望着陌生人一样看向楚维阳。 「道友便是五毒道人当面?贫道自靖安道城来,为的便是寻访道友。」 你找五毒道人,关我楚维阳甚么事情? 这样的念头刚刚生出,不等楚维阳这里有甚么回应,却见在那玄袍少年来的方向上,杜瞻正一路小跑着赶过来。 他神情颇复杂的看了那倒在地上的尸骸一眼,摇了摇头,似是有许多话想说,却又被他按下。 紧接着,杜瞻方才朝着楚维阳勉强一笑。 「师兄,这位道子是奉离恨宫大长老的金丹法旨,前来道城,因早先那一桩事机,准备问一问师兄你的,本来是我引着他来,这忽地生了变故,反正,两位也已经打了照面,你们先叙话罢,我来处理此地事宜。」 正此时,同样的,钟朝元那略有些焦急的声音,也透过了宝鉴的禁制,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师哥!这该怎么办!这人……这人是我的嫡亲师弟!」 长久的沉默着,接连听得了三人的声音先后响起,这会儿时,楚维阳的脑子,几乎快有些不大够用了。 不过,遇事不慌实乃见得楚维阳心神定力。 他先是朝着杜瞻点了点头,复一手隐没在了袖袍之中,叩住玄真宝鉴,再露出了和煦的笑容看向那玄袍少年。 「既然如此,道友,请!」 第151章 怕照影惊鸿相遇 「道友如何称呼?」 离着自己住处的庭院尚还有一段距离。 这会儿,许是在杜瞻的传讯下,一众丹师遂远远地朝着此地奔行而来,倏忽间尽都匆匆忙忙的与楚维阳和那玄袍少年擦肩而过。 也正是在此时,楚维阳神情极度平和的问出了这句开场语。 事实上,有着玄真宝鉴之中的钟朝元的真灵,楚维阳这会儿已经知晓了这玄袍少年的姓氏名讳,甚至知晓此人乃是离恨宫大长老的嫡亲血裔,是继昔日的钟朝元之后他们这一代最惊才绝艳的天骄,是炼气期巅峰即将晋入筑基境界的少年道子。 但楚维阳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原地里,那少年随行的脚步忽地顿住在了原地。 他复用一种意味莫名的表情看向楚维阳,遂也教楚维阳明白过来,刚才感觉到的一闪而逝的那种有类于谢成琼看向自己的目光,并非是错觉。 暗暗地,楚维阳对于此事已经有所猜度,但此时间,瞧见那少年诧异的望来,楚维阳只不动声色的回望而去,那空洞且深邃的眼眸,仿佛能够吞噬掉这天底下的一切情绪。 如是良久的对视。 到底还是那玄袍少年先一步无法稳定住心神,赶忙将目光避开了去,没能从楚维阳的神情之中观瞧出甚么来,因是,那玄袍少年顿了顿,到底还是开口朝着楚维阳回应着。 「贫道离恨宫修士,名唤冉靖。」 于是,楚维阳这里复又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仿佛真个是第一次听闻冉靖的名字一样,接连颔首之间,复又开口问道。 「冉道友,靖安道城离着天武道城可不算是近,这阵子,自宝瓶江畔往东,尽都不是安稳平和之地,全是些甚么妖兽与血煞道孽修潜藏、盘桓,道友这一路上,可曾遇到甚么波折?」 闻听得此言,那玄袍少年冉靖微微地眯了眯眼,终不再去看向楚维阳这里,沉吟了片刻之后回应着楚维阳的话,却又像是有这些言外之意一样,未曾将话说透。 「妖兽就不说了,甚么血煞道孽修,也伤不得离恨宫修士!况且,五毒道友,我是奉命而来,纵然路上再有甚么不谐,我可是奉着吾宗大长老的金丹法旨呢!」 「唔……」 眼看着楚维阳随声应和了一句,便又要继续开口来套自己的话。 许是冉靖这里也深知,不应该彻底将谈话的节奏落在楚维阳的掌控里面,一念及此,旋即一翻手,捏着一面鬼符看向楚维阳这里。 「说起来,吾宗大长老垂训于我的要务,实则在见到丹宗杜瞻道子,从他手里得到这面鬼符的时候,便已经完成了,再想着见一见五毒道友,也只是想着能不能有那查缺补漏、锦上添花的事情。」 说罢,迎着楚维阳的目光,冉靖反而将手中的鬼符又晃了晃,仿佛是唯恐楚维阳这里瞧不真切一样。 这是离恨宗的鬼符,内里封存魂魄真灵的篆纹禁制,亦是楚维阳驾驭着玄真宝鉴,由钟朝元的魂魄真灵完成封存的。 这一番话,冉靖几乎和明言已经没有甚么分别了。 楚维阳也方才彻底的抹去心头的迷雾,原来是因为鬼符的缘故,不知怎么着落入了靖安道城,许是直接落入了离恨宫大长老的手里,教大长老的心中有了疑虑,这才有了今日楚维阳与冉靖的见面。 想及此处,明白了这背后的虚实,楚维阳表面上的镇定与平和,便已经不全都是强撑起来的了。 迎着冉靖探寻的目光,楚维阳真个平静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是贵宗的鬼符,道友是因为这个,有甚么事情怀疑上我了吗?不该这样的,我兼修着通幽鬼煞之法的事情,冉道友该听闻了罢? 早先时我的记勋皆兑换成了贵宗的鬼符,道城符诏之中皆有所记载,以冉道友的跟脚,不至于查不到,这一面面鬼符,来历可都干净的很呢!」 闻听得楚维阳这般坦然的言语,冉靖的脸上遂露出了尽都在掌握之中的笑容。 「当然,当然,这些兑换的记录,尽都在道城的符诏之中,我奉着金丹法旨,自然能够轻而易举的查到,可正因为能够轻易的查到,故而对五毒道友这里,才又有一问。」 闻听此言,楚维阳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角。 这不是他的习惯动作,但他曾经历历观瞧过了钟朝元的心神记忆,这是钟朝元往昔时常有的习惯性小动作。 「哦?冉道友有甚么问题,只消贫道知晓,但问无妨。」 闻听得此言,再看去时,冉靖脸上的笑容愈盛。 「…月…日,」冉靖用很低沉的声音,说了一个极准确的日期,「道友曾经又兑换过一枚柳木鬼符,一枚来自于靖安道城的柳木鬼符,对也不对?」 楚维阳听得真切,冉靖这里所问的,乃是他得到封存着钟朝元魂魄真灵的那枚鬼符的时间。 终至了图穷匕见的这一步。 闪瞬间的恍惚里,楚维阳兀自生出了感叹,他所感叹的,并非是冉靖找寻上门来的这件事情本身。 他所感叹的,反而是在此之前,左炎的上门道别。 他临走时曾经为得了却因果,而奉送给楚维阳的那块锈迹青铜,那块后天阴冥鬼煞之道宝材,足以炼入玄真宝鉴之中,教宝器更进一步,展现鬼煞之道的神秘莫测。 因果,因果。 楚维阳不禁思量,疑似兼修着《两仪应象妙微总示》与《盈空天书》的左炎,这位云浮宫的嫡传弟子,是否真个已经透过了那些许因果之力的显照,朦胧模糊的推演到了今日这般场景的些许轮廓与大略? 可惜,左炎已经辞别,远行而去,这注定是楚维阳短时间内无法得到的答案。 也正此时,一闪瞬间过去,楚维阳灵台上道图洞照灵光,将繁复心绪闪瞬间尽数镇压抹去,心绪清澈之间,楚维阳遂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向冉靖这里,然后点了点头。 「对,就是那一日,我兑换了一枚鬼符来着,说来也奇,自那日之后,再未曾从靖安道城的名录里兑换得鬼符,再后来,便是被差遣去了宝瓶江畔,遂是至于今日了……」 这般轻声感慨着,楚维阳与冉靖已经缓步抵至了楚维阳的庭院门口。 自始至终,楚维阳的一切情绪与动作,都显得是那样的自然。 他不假思索的扬起来手,指尖轻轻撩动的闪瞬,似是捏了甚么咒印,又似是甚么动作都没有,便这样直直的刷落。 灵光兜转之间,那紧闭的门扉已经洞开。 「冉道友,请!」 话音落下时,也不知是对于身怀金丹法旨的自信,还是在和楚维阳这短暂的交谈之中,冉靖自觉地已经从他的言语之中猜度出了甚么样的真相来。 这闪瞬间,他竟点了点头之后,先一步在楚维阳的前头,直接推开门扉,走入了庭院之中。 瞧着冉靖的背影,这一闪瞬间,楚维阳曾经有过念头的动摇。 但这样的悄然的杀念未曾展露,便先一步被道图镇压了下去,紧接着,楚维阳的袖袍之中,那玄真宝鉴在倏忽间洞照出明光来。 宝器被楚维阳紧紧地扣在掌心之中,下一瞬,那明光兜转着,倏忽间,黄铜宝镜陡然凝练成一点灵光,然后遁入了楚维阳的掌心大窍。 作为现如今的楚维阳,不论是他炼气期的境界,还是只粗具器胚状态的全数法器,实则都做不 到能够被楚维阳纳入丹田之中养炼的程度。 若要做到这一步,至少需得楚维阳晋升入筑基境界,而那宝器之中的篆纹,也自成道法之数,兜转圆融,从器胚状态蜕变,成为真正意蕴圆融的极品法器。 至于真个走到道法与宝器相合的状态,两者皆需更进一步,修为上要抵至丹胎境界,宝器也许进一步蜕变,化作法宝之元胎,承道之器胚。 彼时,宝器养炼在道与法凝练成的光晕之中,其形其质,实则已经是金丹境界某种玄妙的提前预演。 而此刻,那面玄真宝鉴化作灵光遁入楚维阳的经络之中,这不是楚维阳的修为与宝器的品阶已经达到了支撑这一步的底蕴,实则是那块鬼煞道宝材的炼入,教这件宝器得以短时间内发挥出阴冥类宝器的特质。 下一瞬,玄真宝鉴化作的灵光,倏忽间沿着楚维阳的周天经络兜转,猛地悬照在了楚维阳的灵台上空。 《尸解炼形图》虚悬在泥丸宫天顶,此时间尽数隐没去了魂魄灵光,维持着楚维阳念头的清明,却也任由那太阴通幽玄真宝鉴自灵台之上,一点点垂落着属于鬼煞道法的灰黑色幽光。 乍看去时,那幽光恍若星海悬照,一道道灵光里,尽都是蝌蚪文字一般的篆纹虚悬,彼此牵系之间,演化着通幽符阵的玄奥。 与此同时,楚维阳复又暗自逆练着嫁衣秘法。 霎时间,伴随着楚维阳也一步迈出庭院之中,伴随着那门扉的闭合声音。 楚维阳的气机陡然间大变! 眉心处,属于神形与魂魄的磅礴灵光几乎要映照入现世中来,与此同时,钟朝元的神念气机,与楚维阳这自镇魔窟中走出,一路行来,渐次养炼成的蛮霸意蕴,皆尽交缠、熔炼于一炉。 下一瞬,不等冉靖的脸上露出笑容,楚维阳反手一把摁在了冉靖的肩膀上。 「说!谁教你这样找上门来的!太冒失了!」 第152章 漫匆匆形影奔波 事实上,当楚维阳的身上显照出属于钟朝元的神念气机的时候,冉靖便已经深信了眼前的人,便是自己的嫡亲师兄。 与此同时,那悬照在冉靖泥丸宫内灵台上空的金丹符诏,也随着气机感应,洒落了几若无尽的灰黑色幽光。 那是道与法的共鸣,是来源自一位金丹大修士气韵的认可与盖棺定论。 一念间,冉靖心神激动,咧着嘴,几乎要大笑,几乎要尖叫起来。 可下一瞬,随着楚维阳的手带着重重的力道,狠狠地摁在冉靖的肩膀上,倏忽间,又听得了自己师兄那甚是焦急的声音,于是,冉靖脸上的表情猛地一僵,反而懵在了原地。 「我……」 他颇有些疑惑不解,不明白自家师兄的焦急源自于何处。 可还没等他温温吞吞的将话说出口的时候,楚维阳这里,便已经是连珠炮弹似的,将话劈头盖脸的砸落下来。 「是谁让你来的?是师尊?他老人家可曾教你这样直接登上门来见我? 我想想,最一开始的时候,师尊是怎么发觉的,是柳木鬼符对不对?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是谁将鬼符教给师尊的! 一因生,便一定会有一果来应,可到底因着那面鬼符,关乎到了我是否还活着的事情,师尊遂也不得不差你前来。 可人家等着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就须得是窥一窥这内里的跟脚!瞧一瞧这说出证道事机的人,到底是散修还是大教门人! 你我才甚么样的境界,你我都不值得人算计,如是落子不着痕迹,便一定是有大谋算,你来见我,却要累及师尊了!」 如是一通话,等楚维阳说罢,落到冉靖的耳中时,几乎教冉靖的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这一闪瞬间,他再看向楚维阳这里,只觉得不只是外相的变化,连带着自家嫡亲师兄的行事风格与心性,尽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仍旧有着往昔时的肆意气韵,可倘若是昔日的师兄,只要有着与人决死的胆气与心魄,便绝对不至于将这背后的鬼蜮伎俩、阴谋算计,尽数都推演到这般洞观全貌的地步。 可是这样的困惑刚刚从冉靖的心中涌现出来,旋即又被冉靖抹去。 思量来,有这样的变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早先是冉靖随侍在离恨宫大长老的身侧,一来二去,也算是知晓了师兄这里的遭遇。 他无从猜度,一个人在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连魂魄真灵都被封禁在了鬼符之中,复又侥幸挣脱出束缚,反向夺舍了另外一人,得以于尘世接续生路之后,该会有怎样的心路历程。 但冉靖能够明白,反复越过生与死,那无边的恐怖之中,带给人的一定是发源自根髓处的蜕变与升华。 有变化是正常的,没有变化才不正常! 甚至,冉靖觉得,这一桩生与死的蜕变,实则更教自家师兄的行事方式也成长了许多。 一念及此,冉靖终是爽朗的笑了起来。 「怕甚么!师兄,无需顾虑这些,咱们离恨宫门人,还怕甚么旁人的阴私算计?你在天武道城再继续待下去,也没甚么趣意可言了,不如与我一同回返靖安道城,到时候师尊当面,许是师兄这一身修为,都有恢复的希望。」 闻听得此言,楚维阳遂松开了摁在冉靖肩膀上的手,他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起先时是抿着嘴沉默着,最后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回不去了……」 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几乎像是呢喃一样,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要将道心撕裂去的痛苦。 这尽都是封存在楚维阳道心之中的真正情绪,不过是通过嫁衣秘法,嫁接在必要的时候,刻意 的展露出来而已。 闻听得此言,冉靖终于大惊失色。 「怎么……师兄这话从何说起?」 楚维阳指了指自己,声音之中满是无奈与落寞,又颇带着些看破世情之后认命的坦然。 「那一日里,我以残魂夺舍,已然是向死而生求得生机的逆天之举,这接续尘世路,实则我已非我,离恨宫的道子大师兄已经死在了那一日,我若回返,宗门之中总有昔日里觊觎我底蕴的人,这不是你或者是咱们师尊一人之力便可庇护我周全的。 这其二,天底下的因果与命数,尽都说不清楚,我夺舍这人的跟脚,也有问题,身上的法统,有很大的问题,可我彼时乍一夺舍,神魂不稳,再想着散功重修,便是取死之道,于是,我又不得不接续了这一身的法统,接续了那必然的法统因果。」 到底是圣地大教出身,楚维阳这里只寥寥数句,落在冉靖的耳中,便已经教他想象出了那艰辛的朦胧轮廓来。 也正是思量到这些,冉靖遂也明白过来,缘何楚维阳要说自己已经无法回去了,缘何自己这样径直找上门来,有泄露去师兄跟脚的可能,教他这样焦急。 原来自己所以为匆匆路过的客居之地,已然是师兄如今寄居的天地寰宇。 没来由的悲怆情绪霎时间席卷了冉靖的道心之中。 瞧见冉靖这里已经开始不自然的抽动起鼻翼来,原地里,楚维阳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遂也轻轻地松开了掐捏的法印。 用药,效用恰到好处就可以,否则过犹不及。 眼见得,冉靖这里已经七情上面,楚维阳兀自皱着眉头,像是在思量着甚么。 忽地,楚维阳又开口,朝着冉靖这里套话问道。 「说起来,想来师尊对于我的处境也有所预料罢,他吩咐师弟你前来的时候,该是未曾言说过教我回去之类的话罢?」 彼时,离恨宫大长老尚且不确定楚维阳这里的身份跟脚真假,自然不会给冉靖言说这样的吩咐。 可一想到自己师兄重活一世之后已经开始长脑子了,这话再落到冉靖的耳中时,便已经变了味道,反复思量来去,都觉得是师尊早先吩咐时的先见之明,内里满是深意。 一念及此,冉靖猛地一拍脑袋。 「你看,师兄,我只顾着激动了,若非你提及到师尊的安排,我险些忘了正事!看来师尊他老人家果有先见之明,来的时候,教我带上一枚灵物宝材过来,我也无从知晓这宝材的跟脚,但想来,该是师尊为你准备的。」 说罢,冉靖这里一翻手,便将一枚满是岁月斑驳痕迹的宝塔状螺壳翻手取出,递到了楚维阳的面前。 这离恨宫大长老还真个是早有准备? 楚维阳颇不解的端看去,可入目所见,饶是以神念感应去,那满是斑驳痕迹的螺壳,其上所萦绕的,也不过是筑基境界巅峰的气息。 倒不是说此时间,炼气期修为的楚维阳已经瞧不上这样的宝材,而是不论对于离恨宫大长老而言,还是对于昔日道子钟朝元而言,这般境界的宝材,诚然品阶低了些。 短暂片刻间的繁复思量,楚维阳仍旧有些不明所以。 但想来,这一切都可以归咎到大长老的安排上去,反而倘若楚维阳这里不收下,倒要让冉靖心中生疑。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熟稔的伸手接过来,甚至先是将那螺壳轻轻地在掌心掂了掂,也没从其上觉出甚么来,便这般径直将其收入袖袍之中去了。 做罢这些,冉靖也才像是去了心中的事情,倏忽间松弛下来,可再看向楚维阳的时候,神情之中却满是不好意思与反复纠结的神情。 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深信, 是自己的冒失举动,教师兄的藏匿身份也变得不安稳起来。 既然又无法选择一同回返靖安道城,端看着师尊的安排,也是通师兄一样的意思。 那么事情就须得想办法弥补。 一念及此,冉靖便看向楚维阳。 听得冉靖这里将心中话一说,原地里,楚维阳也沉吟了起来。 楚维阳也在真个思量着该如何「收尾」,事实上,在被冉靖找上门来之后,便意味着麻烦事情已经生发,并且缠绕在了楚维阳的身上。 阴冥鬼煞之道的术法也不是万能的。 神通不敌天数。 在楚维阳的眼中,他深信着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是谎言,就一定有被戳穿的一天。 可是,为了让冉靖相信自己的身份,楚维阳已经撒过了一个谎;现如今再想要好生收拾、弥补其中的首尾,他便不得不再撒另一个谎。 前世今生,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来着,生生是命数使然,教我不得不这般做。 如是感慨着,楚维阳遂一手捻着下巴,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眼神看向冉靖这里。 「我猜,送给咱们师尊那枚鬼符的,不是神宵宗的…,就也得是天武道城的甚么人,如今你登门见我,许是就在那人远远地观瞧之中了。 现如今,天武道城对于我而言已经不再安全,往西面回返去,说不定还要撞入人家早就布置好的陷阱里面,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走—— 师弟,你身上不是带着师尊的金丹法旨么,想个办法,自符诏之中授我要务,教我出城往外海去,当然,地点上,要写的含糊些……」 说及紧要之处,楚维阳的声音愈发的低沉下去,而仔细的静听着楚维阳的话,原地里,冉靖脸上满是肃穆的神情,不时间,更是对着楚维阳连连深信不疑的点着头,似是将一字一句尽都记在了心中。 解决不了麻烦事情,这天下之大,难道还躲避不了麻烦事情么? 跑就完事儿了! 第153章 揽将风月归诗薮 翌日,清晨。 远远地站在一众玄甲道兵的身后,楚维阳和冉靖还有杜瞻三人,立身在桥门洞里面,远远地眺望着那雾霭朦胧的外海方向。 喊杀声已经渐次变得渺远起来,但厚重的血腥气却一息浓郁过一息,愈发弥散不去,尤其以城门外最甚,血腥之中复又交杂着一股腐臭气息。   第154章 乞得溪山作醉乡 霎时间,彼此将身形洞照在视野之中的闪瞬间。 分明是浪涛翻涌的外海,此时间,却像是死一样的寂静一样,唯有那弥散不去的血腥气息,伴随着立身在舟头的五人接连狂涌的气息,一同演化着森森血狱。 四下里,水汽雾霭愈发厚重,压抑的几乎要教寻常人喘不过气来。   第155章 山魅食时人森寒 外海,四下里风波浪涌,汹涌风暴之中,愈见夜幕笼罩,天穹昏沉。 唯那波涛浪涌里,瞧见一处海岛孤悬。   第156章 暗屋森森啼怪鸮 良久时间过去,半日后,已真个是深夜时分。 那五人尽都干涸了法力,兀自陷入了昏沉的睡梦中去。 复又走出了那间石室,楚维阳倚靠在洞府门口的巨石上,借着那道狭窄的缝隙,眺望着分明晦暗,可是这会儿却也洒落着微光的天穹。   第157章 毕竟几人真得鹿 静谧的石室之中,楚维阳盘膝趺坐在正中央。 伴随着那悠长的恍若鬼煞阴风一般连绵的呼吸声里,翠玉火与乌光水一同悬照在他的身后,灵光倏忽间顿起,浪头与焰火交织,半是幽冷,半是酷热。 水火交织之间,翠色与乌色灵光顺着法力的回旋,彼此在悬照间交缠,乍看去时,几若是异色太极阴阳鱼图。   第158章 不知终日梦为鱼(求订阅!) 外海,极深处。 百界云舫上,最顶层处。 幽寂的房间之中,袅娜的檀香弥散在静室之中,层叠的经幢恍若纱帐一样的交缠在木屏风的后面。 而此时间,青荷姑娘的脸上正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俏生生的静立在了屏风前,她轻咬着薄唇,好一会儿,忽地娇滴滴的开口轻声唤道。 “师祖——”   第159章 翩翩烟雾下凤鷟(一更!) 那幽暗的静室里,最先绽放开来的,并非是属于楚维阳身后所悬照出的水火异色阴阳太极鱼图。 在这一瞬间,随着那楚维阳熬炼成的宝药吞服下去,是磅礴、繁浩却也驳杂的妖脉之力充斥在五位血煞道孽修的周天经络之中,伴随着法力于体内的运转,倏忽间弥散在了四肢百骸里。   第160章 往往霹雳随蛟龙(二更!) 轰——! 正当楚维阳身形慵懒的倚靠在洞府门口的巨石上,透过那缝隙,似是在闲暇里百无聊赖的端看着那长久晦暗并且没甚么变化的天穹时。 忽地,一道煌煌雷声从远天传递而来。 那声音轰隆,乍一开始听去时,与这些时日里风暴之中交击的雷霆声并没有甚么分别。   第161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三更!) 静静地倚靠在原地,唯恐是有甚么气机波动教远天可能存在的化形大妖与金丹大修士感应到,长久的时间,楚维阳莫说是炼法修行,便是自身搬运坎离的入定修持都未曾进行。 这样紧要的时候,楚维阳宁肯慢一些,求点稳妥,也不想要冒分毫的危险。   第162章 都作连江点点萍(四更!)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 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 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浩浩海上,烟雨大幕之中。   第163章 显晦逆从人莫测(一更!) 石室之中。 那一日里楚维阳凝练秋时剑六正剑意,虽只得微茫意境,未曾将秋时剑的六正剑意也蜕变升华,使之气机彻底与春、夏一十二剑意彻底气息相融。   第164章 种得黄芽渐长成(二更!) 短暂的沉默过后。 那短暂的死一样的沉默过去之后,伴随着鬼煞阴风的不住回旋,原地里,玄真宝鉴之上,王丹师那缥缈阴冷的魂音终于艰涩的响起。 “你……我……”   第165章 三转合元丹灵法(三更!) 事实上,当那灵光里显照出文字来,当那一篇篇教楚维阳记得熟稔的《弹指丹篇》从他的心神之中显照开来的时候,楚维阳的神形笼罩着一层奇诡的纱衣,用一种似是属于自己,却又似是不属于自己的思感与念头去参悟着其中的文字。   第166章 镜中衰鬓已先斑(四更!) 天泰道城,幽寂的静室之中。 宽大的云床上,一派寂静与幽暗里,淳于淮身形僵硬的平躺在其上,直至某一瞬间,方才从满蕴痛苦的抽吸声音中缓缓地清醒过来。 她像是已经在云床之上昏厥了许久的时间,睁开眼睛的闪瞬时,淳于淮便一手撑在床面上,缓缓坐起上半身来,与此同时,复又一手摁在了额头上。 那已经不只是甚么轻轻地揉捏了,淳于淮按在眉心处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变得发白,仿佛通过这种巨力的按压,能够教淳于淮的心神与念头从魂魄深处传递而来的剧烈痛苦之中挣脱出来。 那依然不只是长久昏厥之后的迷惘,甚至以昔日里神宵宗范老对于自身雷法的精妙掌控,也不存在于彼时抽离魂魄时留下甚么伤势。 短暂的沉默之中,伴随着连绵不绝的那痛苦的抽吸声,很快,淳于淮渐渐地清醒了过来,而随着她心神与念头的清明,一同变得真切的,则是自她魂魄本源之中迸发出来的剧烈痛苦。 那痛苦开始变得切实,不再那样的朦胧模糊,而是具体到了每一个闪瞬间,具体到了淳于芷思感与念头的每一下波动。 轰——!轰——!轰——! 那是一道又一道连绵不绝的雷霆轰鸣声音,同淳于淮的痛楚一样连绵不绝的雷鸣声! 仿佛那才是淳于淮长久沉睡昏厥的根源,亦是她痛苦的根源,更是她在将这种痛苦承受到了极限之后不得不清醒过来的根源。 渐渐地,那轰隆的雷鸣声里,那不断剧烈颤抖的神魂本源之中,仿佛随着颤动与痛苦本身的交杂,淳于淮某一个闪瞬间里,这二者的重叠,仿佛是真个从虚相之中显化出了真正的雷霆之力。 而这切实的雷霆,在这一瞬间击中了泥丸宫内的灵台,击中了淳于淮的魂魄真灵。 下一瞬,恍若是开天辟地一般的风云膨胀,恍若是一切斑斓灵光的飞溅,与之一同蔓延开来的,则是淳于淮那磅礴的思感与念头。 而在这一瞬间,伴随着那磅礴的思感与念头延展开来的瞬间,一同随之而蔓延开来的,则是那一道道连绵不绝的雷鸣声。 那一瞬间,似是有千万人含混呢喃的声音交叠着响彻在淳于淮的泥丸宫内,震响在灵台之上! 「噬心唤命咒——」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 几乎是霎时间,淳于淮便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一下又一下的锤着身下的云床,紧咬着一口牙,不断地从牙缝里将气声挤出来,最后,终于还是无法遏制住心中的怒火,彻底瘫坐在云床上,破口大骂开来。 「诚入彼娘!入彼娘!入——彼——娘——之!」 「驻庭昌和号丹霞的是那老虔婆,她又没死,跑过来瞎折腾***嘛?」 「姑奶……道爷我是能撒甘霖还是能一边入彼娘之一边降龙虎?」 「阴沟里的渣滓!死上不得台面的蠢夫!修行把脑子修成粪水的鬣狗!」 如是长久的愤懑怒骂着,好一阵教他几乎声嘶力竭,紧接着,他才又痛苦的抱紧了脑袋,痛不欲生的在云床上接连的打着滚。 可许是那一时间情急愤懑的话语终于还是提醒了淳于淮。 忽地,某一个瞬间,她复又怔在了原地。 「是了!念这《噬心唤命咒》,该是应在老母那里啊!怎么找上我来的?」 她已知晓,老母未曾殒命。 这会儿,闪念间,淳于淮竭尽全力的引动着尚且还能引动的思感与念头,不住的 思忖着心头的这般困惑。 到底也是曾经庭昌山里的嫡传弟子,自幼养在丹霞老母膝下的天才根苗,只要不是在那发癫的时候,淳于淮还仍旧是个极灵醒的人物。 尤其是此刻还有着那剧烈痛苦的折磨,教淳于淮迫切的希望能够想明白这个问题。 于是,只短短熟悉的时间,淳于淮便已然有所猜度—— 这等以雷霆交击心神魂魄,那诵念《噬心唤命咒》的人本也没安着甚么好心思。 而咒言上已经写的明明白白,这是直指丹霞老母的咒文。 那么便该是一个具备着恶意的人,在用这样的方式,算计着丹霞老母,不论目的是甚么,对老母的恶意应该做不得假。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老母实则已经受过了,许是吃了亏,许是不堪其扰,才使了个甚么法子,兀自躲了起来。 也唯有这样才能够解释的清楚,为甚么在老母未曾殒命的情况下,这等咒言直指到了自己的心神魂魄里面。 盖因为自己占了大姑姑的道躯,接续了淳于芷的修行根基,而在庭昌山的法脉传续之中,自丹霞老母之下,具备掌握万法坐镇庭昌资格的人,便合该是淳于芷。 连淳于淮也需得承认一点,现如今的本质并非是淳于淮这个人的起死回生,从始至终,他都是在替淳于芷活着而已,除却魂魄真灵之外,从道法到气运,尽都是属于淳于芷的。 而想明白了这一层的淳于淮,随即便有无名怒火熊熊燃烧,直冲天顶! 自己这是在替丹霞老母挡灾? 想到了这一点的淳于淮,心底里远比自己遭到了算计还要难受。 可转念一想,金丹境大修士都避之不及的事情,自己硬扛着,岂不是要再将自己搭进去一回。 死道友不死贫道! 旁人诵念《噬心唤命咒》感应不到丹霞老母那里,那是因为他们只有咒言,若非是有甚么秘法始终接续着,事实上在没有其余因果牵系的情况下,便可被老母在必要的时候施展秘法躲避了去。 可他淳于淮不一样,不论是淳于淮还是淳于芷的身份,他们都是在先和老母有了法统的传承,有了道场的因果牵系之后,才有建立起《噬心唤命咒》的联系的。 能够阻拦他们之间彼此诵念咒言牵系的,唯有生与死的隔绝。 「嘿……我这半真半假的丹胎境界,小胳膊小腿的,担不起那么重的因果,有甚么灾劫要化解的,老母,您自个儿来罢!」 话音落下时,忍着剧烈的痛楚,原地里,淳于淮趺坐于云床之上,如趺坐法台。 「噬心唤命咒——」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 ----------------- 庭昌山,山顶道宫内。 偌大的道殿里,丹霞老母形如枯木一般,略微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她怔怔的看向远空,仿佛在隔空眺望着甚么,可又像是身心皆尽衰颓之后,腐朽与苍老教她迟滞,岁月与光阴即将落幕的余晖混合在夕阳里,透过窗棂洒落到了丹霞老母的身上。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被动与无奈的承受着韶华逝去之后的无奈与苦涩。 只是偶然间,那些横布在道殿之中的丝线,那些丝线彼此交缠成的绳结所牵系的玉符在轻柔的风的吹拂中,彼此稍稍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仿佛是甚么仙音妙曲一般,复又教烟气缭绕的大殿变得鲜活起来,连带着丹霞老母静静地听着,苍老的脸上也露 出了些慈祥的笑容来。 她仿佛透过她那眺望向远空的浑浊眼眸,看到了曾经庭昌山葱翠的山顶,看到了那在朝阳下引动火相,随即翩翩起舞的女孩。 可是,忽地,某一瞬间,丹霞老母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冥冥之中,一道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含混诵念《噬心唤命咒》的声音从她脑后悬照的镜轮之中垂落,直直的传递到了丹霞老母的心神之中。 只霎时间,伴随着又一道清脆的撞击声音。 半悬空中,两道原本晶莹剔透并且坚韧异常的灵玉,就在这最轻柔的风的吹拂之中,倏忽间随着极轻微的碰撞,便这样碎裂开来。 玉符崩碎,掉落在冰凉的大殿地面上的瞬间,便倏忽间复又发出一声脆响,然后霎时间碎裂成玉屑齑粉。 而这,就像是开启了甚么开关一样。 登时间,无端的有赤红色的焰火显照,卷动着那关联在四壁上,彼此在漫空中交织的灵光丝线。 一道又一道的丝线在焰火的煅烧下变成了灰烬与尘埃,越来越多的玉符在半空中碰撞着,在好听的恍如仙音妙曲的清脆碰撞声中崩碎开来,又跌落在地面上,朝着四下里溅起玉屑与齑粉。: 霎时间,伴随着偌大的道殿开始变得满地狼藉,丹霞老母那悬照的脑后的镜轮之中,再度垂落的已经不只是那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诵念声音了。 轰——! 是那连绵的雷鸣声从镜轮之中垂落到了丹霞老母的心神之中。 下一瞬,有极其明显的哀伤神色从丹霞老母那沧桑且浑浊的眼眸之中一闪而过。 紧接着,老母像是在一闪瞬间,将所有即将涌动出来的情绪全数镇压了去。 她冷静的从莲花法台上缓缓地立身起来,无量神华从镜轮之中垂落,映照出诸般神色,仿佛在丹红大日的洞照下,已然是斑斓的雾霭烟霞裹挟了她的身形。 再一抬手,丹霞老母朝着脑后的镜轮上一捞。 随即,那无量神华之中,一樽镂空玉壶的朦胧轮廓从中显照出来,倏忽间,不知何时,复又已经被丹霞老母托在手中。 再看去时,老母那苍老的眼眸之中,便只剩了纯粹的战意,与那凌厉的杀机! 第167章 祸福由来互倚伏(一更!) 此时间,乾元剑宗,截云一脉。 偌大的道殿之中,高台之上,唯见清海与清河道人各自趺坐于莲花法台,观照虚空,神游物外,入定坐忘而不知所思。 忽地,清海老道从入定状态之中缓缓地清醒过来,他一边缓慢的伸着懒腰,一边偏头看去,正见得清河道人同样清醒过来,抬手一招,倏忽间,随即有一道灵光自洞开的门扉外疾驰而过,霎时间正落在了清河道人的手中。 再看去时,那灵光渐次消散,遂见得内里一枚玉简。 通体天青色的灵玉上,一道又一道的云纹贯连,遍布着玉简的边沿,将接连显照的灵光紧锁在内里,紧接着,玉简的正中央,雕刻着一枚袖珍小剑的纹路,其上倏忽间有着气机的展露,却正与清河道人的气机相共鸣与交织。 只这枚玉简本身,内里便蕴藏着金丹境界大修士的暗手,或是保证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将这枚玉简传出,或是保证遁空万里,不至于落入旁人的手中,以泄去了事机。 瞧见这枚玉简的闪瞬间,清海老道伸展着腰肢的动作就猛地一顿,他苍老且浑浊的眼眸凝视着那枚玉简,像是沉吟思量着甚么,可紧接着,他的脸上忽地又露出了些浅淡的笑容来。 「师弟,这么看,是谢姜这孩子送来的玉简传书?她在道城历劫游历,若非是甚么紧要事情,想来也不至于送出你我留下的玉简,不知是发生了甚么?」 原地里,清河道人将玉简贴在眉心,神念倏忽间扫过后,忽地顿住在了那里,他平静的脸上似是有甚么复杂的思绪在暗中涌动着。 面对清海老道的问话,清河道人长久时间未曾有所回应。 许久,他像是才将将回过神来一样,然后伸出手,在玉简上面一抹,霎时间,便见玉简中央那枚袖珍小剑的纹路被道人抹去,紧接着,道人遂又将玉简递到了一旁的清海老道面前。 「大师兄,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事情好坏,尽都在玉简之中,自己看罢!」 话音落下时,清海老道颇困惑的看了清河道人一眼,紧接着,才又不明所以的接过了清河道人递来的玉简。 可是很快,当清海老道的神念也从玉简之中扫过的时候,这师兄弟两人,便尽都变成了一般无二的神态表情。 饶是心中早已有过预料,明白既然是妖兽潮灾劫,便总得有些甚么事情生发。 可他们仍旧不曾想过,事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灵物,丹霞老母后手,噬心唤命…… 这般惊诧之中,某一个瞬间,清海老道与清河道人无声息的对视着。 然后,清河道人点了点头。 「师兄,想来谢姜所言应该不差,前几日里,宗门的四象剑图由咱们这一脉代持,便在我的手上放了几天,期间有一阵,宝图夜鸣,却始终无所应,起先时我还以为是山门中谁剑道有所突破,如今看,想来是四时剑外泄的法统气运之力示警。」 闻听得此言,清海老道遂也凝重的点了点头。 四时剑的剑招外泄在他们眼中仍旧不是甚么紧要的事情,可是清河道人说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已经是十分明显,一事通便诸事通,这是在佐证着谢姜所传玉简书信之中诸事的可靠性。 而也正因为是同样的明白了这番言外之意,原地里清海老道将手中的玉简放下,他缓缓地自莲花法台上站起身来。 「也罢,老夫自去庭昌山一趟,印证一番,便也无须去猜度,真相如何自然便知晓的一清二楚了。」 可听得了这般说法,清河道人脸上的担忧神情变得更重了起来。 这时节不比之前,极可能会有真正惨烈的斗法,他唯恐清海老道这里有失。 「师兄……」 可是话到了嘴边,便连清河道人自己,也不知晓该如何去劝。 原地里,清海老道已经一抬手,自脑后镜轮之中轻轻巧巧的摘下了那柄拂尘,他的脸上遂带着和煦且慈祥的笑容看向清河道人。 「师弟,师兄我就快到寿了,这会儿我还不拼命,还要等到甚么时候再拼命?」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随着清海老道的拂尘一甩,一道剑气长河倏忽间环绕在清海老道的身侧,倏忽间那灵光将青海老道的身形一裹,遂化作一道遁光,鸿飞冥冥而去。 ----------------- 外海,极深处,海底蛇窟。 晦暗的泥沙烟尘之中,那雷鸣声愈发轰隆,连带着不知甚么时候,一道道明光倏忽间显照着,璀璨夺目的明光刺破泥沙烟尘,仿佛真个有雷霆从中显照一般。 而立身在莫岛主的身后,蛇老拄着乌木蛇杖,死死地盯着那几乎只差丝毫便要彻底凝练成镜轮的光晕。 他已经长久的时间未曾离去,他亦知晓此时间外海各处发生的斗法与厮杀,可是如今同样已经到了自己谋算的紧要时候。 成败似乎尽都在此一举了。 也就是在这长久观瞧的某一个闪瞬间,当淳于淮诵念起《噬心唤命咒》,当丹霞老母的道殿变得满地狼藉,当剑宗的道殿内清海老道的身形遁空而去。 伴随着那光晕之中几若大日一般炽热的血焰在某一刹那熊熊燃烧起来,仿佛只透过那焰光的跳动,蛇老便已经能够看到某种联系的确立,某种渠道的贯通,某种门扉的洞开。 下一瞬,他几乎激动的有些尖利的声音便在海底回响开来。 「换!快换另一道咒言!」 话音落下时,倏忽间,几若是雷霆消弭于一瞬中,紧接着,是蛇老那苍老的声音与莫岛主已然接近于嘶哑的声音一同含混的响起! 「噬心唤命咒——」 「九层蚺台上,八宝蟒宫中。」 「化千相而驻庭昌,演万变而号丹霞。」 「过外海遂交济水火,出蛇窟是鳞圣化身。」 「……」 轰隆的雷声再度从泥沙烟尘之中响彻,仔细端看去的时候,那光晕的正中央处,恍若是有一道须弥门户洞开,汹汹血焰几若是汪洋一般倾泻而去,与此同时,纯粹的明光混合着浑厚与高邈的意蕴,也同样被透过那道须弥门户被汲取而来。 再看去时,蛇老那沧桑的蛇瞳眼眸之中,尽都是癫狂的笑意。 ----------------- 与此同时,倏忽间一道破空声由远及近的抵至,正垂落在庭昌山的上空。 灵光里,是清海老道手捧拂尘,于无尽剑气长河之中走出,蹈空步虚而立。 他俯瞰向庭昌山道场,俯瞰向那一山的葱翠景象。 可不等清海老道这里再有甚么更多的反应与举动,霎时间,同样的一道丹红色灵光自山顶的道宫之中飞出,再看去时,遂是丹霞老母的身形从灵光之中走出,手捧着那镂空玉壶,冷冷的看向清海老道。. 而原地里,清海老道的目光却注视着那萦绕在丹霞老母的身周,一点点正溃散去的丹红色灵光,他许是因之而想到了那封谢姜传递而来的玉简书信。 原本,清海老道看向丹霞老母,原本还想从苍老的脸上挤出些笑容来,可这会儿,却怕是连闲叙的心思都淡了许多。 他只是忽地开口问道。 「看着丹红灵光,你是真个准备将《玄阙子水七元诀》和《黄庭午火三阳诀》当成是日后立派的清净根基了?」 闻听 得此言,丹霞老母也不答,只是冷冷地看着清海老道。 而老道复又自顾自的问着。 「你连开宗的后手都备好了?可是为何要教他去灾劫里处理你法门外泄的事情?」 回应给老道的仍旧是长久的沉默。 原地里,清海老道到底还是抿了抿嘴,然后继续追问道。 「好罢,你自家的事情,老夫不去过问,可是你那立宗后手杀了楚维阳取走了灵物又外泄了吾宗剑法,这算是怎么回事?」 闻听得此言,终于,丹霞老母的神情有所变化,恍惚间的念头转动,紧接着,丹霞老母忽地朝着清海老道冷冷一笑,笑容里满是讥诮。 「妖兽潮灾劫围困诸道城,以宝瓶江畔为界,已斩断东西间诸般因果牵系,老身能掐会算都定不准的事情,你既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消息,还来问我做甚么? 我亦不清楚他在道城都做了些甚么,反正也到这个份上了,毁你们剑宗的事情,老身还乐意见得呢!他已死在了外海,身殒道消,灵物?找妖族要去罢! 另外,老牛鼻子,你这会儿问东问西,到底是来找老身装疯卖傻的?还是来与我拼命的?」 听得丹霞老母的话说到最后,清海老道脸上全数的神情尽都凝固,然后倏忽间在一瞬息尽都消失不见。 他半垂着眼帘,浑浊的双眸隐没在其后,唯有一道灵光自其中兜转而过。 「也好——」 轻轻的呢喃声落下,下一瞬,清海老道身周涌起剑气长河,霎时间,漫天层云倒卷,恍若有浩渺云海被他牵引而来,而这内里每一道绵柔至极的雪白色雾霭丝线之中,却尽都是磅礴剑意的驾驭下以罡气凝炼而成。 端看去时自然和谐,却已然满蕴杀机。 可与此同时,早在话音落下而清海老道还未展露气机的瞬间,丹霞老母便已然擎举着镂空玉壶,蹈空步虚而起。 随着丹霞老母的身形变化,这闪瞬间,烈烈真阳显照,似是要丹红大日要凌驾云海之上! 下一瞬,风云交汇,汹涌的风暴之中,彻底不见了两人那苍老的身形。 第168章 近来透体金光现(二更!) 海岛孤山,古修洞府,石室之中。 这会儿时,余下那四位血煞道修士正倚靠在石壁上,纷纷抬手祭起血焰,血锈色的明光长河尽数在整座石室之中兜转着,最后纳入楚维阳的掌控与炼化之中。 而在这四人的面前,各自有一口大釜端放着,看去时,内里的药汤之中尽都是若隐若现的血光浮现,可仔细嗅去时,却没有甚么血腥气息,反而在药草的调和下,隐约有宝药香气弥散。 寻常炼法的时候,楚维阳一般是不会给四人额外准备弥补妖脉之力的药汤的。 盖因为这等药汤,唯有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炼化起来才得以发挥最高的效用,而倘若是这般还要祭起血焰,一心二用的时候,这四人今都不是甚么天骄妖孽般根底的人物,自然便要手忙脚乱起来,汤药炼化的效用上便会大打折扣。 如今孤悬外海,没有杜瞻半卖半送的优惠,更没有冉靖这般还不晓得人心险恶的傻子来受蒙骗。 楚维阳手中的宝药显然是用一些便少一些。 虽然说这药汤用在血煞道修士的身上,楚维阳复又汲取来血焰炼法,已然是事半功倍的进益,可秉持着细水长流的心态,楚维阳向来是能省便省。 唯独在一种情况下,能见到楚维阳有这般奢侈的举动,那便是他自己的炼法到了甚么关键紧要的时节,务求于这四人身上的血焰长久的接续,不可有断档。 只是楚维阳早已经过了悬照异色阴阳太极鱼图的过程,此时间,映照满室的血焰尽数被楚维阳摄取到了掌心之中,在水火两相的熬炼下,随即化作了极度精纯的血煞气。 而真正的变化,则尽数生发在楚维阳的道躯之中。 胃囊丹鼎内,水火回旋,映照着两相之本源,牵系着心室与命府,接引着蟾宫与寒潭。 此时间,愈发繁浩的深红色血煞气凝练成的篆纹从胃囊丹鼎之中回旋的水火之中显照出来,仿佛就像是上一次楚维阳的水火真灵蜕变与升华之前的复刻一样,唯一的区别只是那异色阴阳太极鱼图从楚维阳的身后变幻到了楚维阳的胃囊丹鼎内。 而除此之外,甚至包括那显照的繁复至极的篆纹长河本身,都似是全然一般的复刻。 眼见得,好似是翠玉火中又有一道火相要凝练出来,九面玄龟的龟甲上,亦要有自先天八卦之道演化出的玄奥展露。 而与此同时,许是楚维阳长久修持以来,水火真灵数度的蜕变与升华,其在炼化妖兽血煞的同时,自然也在温养的过程里吞噬炼化了许多原本自经络内淤积的浊煞。 自然而然,这便也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 而冥冥之中似是已经有所映照,倘若是楚维阳的水火之力,倘若是两相之中的真灵再更进一步,则楚维阳内周天中煞炁的此消彼长,将会有截然不同的变化。 这才是真正逐步掌控通体淤积浊煞的第一步! 而通身法门,皆映照在了《尸解炼形图》上。 此时间伴随着那洞开门扉的蟾宫内,楚维阳的映照身仍旧半死不活的端坐在法台上,而随着那玄龟法台与凤羽赤氅上愈见明光的灵光大盛,端看向宝图的全貌,便是五岳镇山,八十一道龙脉,巍峨的连绵群山之中,一道又一道的煞炁展露,朝着那山顶蟾宫汇聚而来。 与此同时,在四野八荒之中,随着煞炁湍流如狂风一般过境,原地里飞沙走石之间,许是在辰光的长久映照下,仿佛是拥有了水网的滋养。 第一次,那晦暗的漫山遍野之间,似是要有野草扎根,要有枯树抽苗。 这道图辽阔,四野八荒里尽都是属于楚维阳道与法映照成的斑斓灵光,可是举目望去,这辽阔江山哪里都好,可偏生却没有一点关乎 于生机的葱翠颜色。 如今,这颜色似是要有了。 可下一瞬,许是这等样的变化,远比蟾宫内水火的养炼还要紧要,无端的,四野八荒的连绵群山尽都陷入了恍若地龙翻滚的颤动之中,再看去时,伴随着山体的颤动,那嶙峋的石缝里,尽都是黑色的烟尘弥散开来,倏忽间如同烟尘大幕一样冲霄而起,贯穿在天地寰宇之间。 更有那原本已经倏忽席卷而过的煞炁湍流,也在这一瞬间,猛然倒卷回来。 呜咽的狂风之中,漫天的煞气席卷成了烈烈风暴,而在这样的过程里,那所谓的些许葱翠亚瑟,自然便也荡然无存。 原地里,楚维阳的身形猛地一颤,他原本苍白的脸霎时间失去了最后的血色。 胃囊丹鼎之中,因着经络内煞炁的涌动,似是在若有如无的凤凰哀鸣声中,那一道道深红色的篆纹消弭了去,原本已然在凝练的灵光也因之而崩溃开来,化作点点星光融入了水火之中,蛰伏起来,等待着下一次厚积薄发的凝炼。 而与此同时,因着水火真灵的进境戛然而止,那生机不再涌现,而随着道图里四野八荒再度陷入那种晦暗的底色里去,再没甚么可教他们***的气机展露,于是那风暴只席卷肆虐了一个闪瞬,便渐次消弭了去。 说来变化短暂,可足足又过去了十余息的时间,瞧见这次的风平浪静之后,楚维阳才稍稍的松了一口气。 方才体内淤积浊煞的***,远比以往时任何一次的境界跃升时都要严重! 而楚维阳也明白,这世上本没有甚么捷径可言,如今的变化,不过是楚维阳在为早先时几次有类顿悟一般的修为提升「还债」。 归根究底,那到底不是真正的顿悟。 而楚维阳遂也因着这一次的变化,明白了冲击筑基境界必不可少的一环。 必须得在尝试冲击筑基境界之前,便想办法炼化去更多的煞炁,至少,要教道图中的四野八荒瞧见那代表着生机的葱翠颜色。 否则,在跨过那样大境界的气机剧烈变化之中,淤积浊煞的肆虐将会演化至前所未有的程度,彼时,走火入魔,身殒道消,都是极可能预见的事情。 而只有做到了这最紧要的一步,能够确保自己有足够的生机底蕴来镇压淤积浊煞,之后才是晋升筑基境界的道法底蕴,才是诸如宝丹之类的锦上添花。 而思量明白了这一步之后,楚维阳却有些犯难起来。 如今看,水火真灵的蜕变与升华,于此消彼长之间的进益还是太过大了些,这紧要的一步迈的地动山摇,全然没有那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变化。 楚维阳相信,除非能够先一步改变长、消之间的攻守形势,否则楚维阳下一次再教真灵蜕变与升华的时候,仍旧是与今日一般无二的强烈变化。 而正这般反复思量的时候,反而是淳于芷的声音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用意在《四时剑》上!先将演灵咒的修行放在一旁,先修持《四时剑》,这剑道法门之中细分成二十四正剑意,每道剑意不过细分成一丝缕而已,所谓的剑意凝聚成回环,蜕变与升华,也只是剑意多寡上的增减。 相较于演灵咒的蜕变与升华,这是极微小的变化,是真正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变化,而且养剑炼煞,其效用本身,也不见得弱于演灵咒,而且楚维阳你没有发现么,自道图之上,那天野星辰,似是有压制煞炁的效果!」 闻听得此言,楚维阳登时间精神一振。 他像是自眼前扯开了一道帷幕遮罩,瞧见了前路的方向。 一念及此,豁然开朗的同时,教他心中已满是喜意,几乎是情不自禁一般,楚维阳隐没在宽大袖袍的指尖,轻 轻的自法剑的剑身上摩挲而过。 这已不是昔日,楚维阳长久养炼的精纯煞炁,一点点滋养着那明黄色与银白色交织的剑身。 「多谢芷姑娘!这必要时候,还是需得你这般丹胎境界修士提点!」 而法剑禁制锁链的另一端,像是有甚么得意的笑声回响着,可忽地,那丝丝缕缕的煞炁同样蕴养入了法剑本源之中。 下一瞬,等淳于芷再开口的时候,那犹自镇定如常的声音里,仿佛强行摒弃了些抽吸的气音。 「哈!那是自然!庭昌山妙法的玄奥高邈,已不是头一回与你分说!」 ----------------- 雪域仙山秘境长,无人踏雾揽苍茫。 嶙峋万仞终年雪,泻玉流穿古镇滂。 河源地再往西而去,那巍峨且连绵的雪山之中。 山野荒芜,错非是那白雪莹莹颜色,几若与楚维阳道图之上所显照的晦暗与荒凉一般无二。 当然,那肃杀的寒意,却诚然是一般无二的。 然而,在莽莽雪山之中,忽地有一嶙峋高峰的顶端,风雪常年沉积不散的苦寒之地,忽地有一间茅草屋静立在积雪之中。 茅庐许是已立在此地长久的年岁了。 忽地,在某一瞬间,那茅庐长久紧闭的门户被人从内里打开。 紧接着,是一个身披着龙虎道衣,拄着青枝竹杖的中年道人睡眼惺忪的从茅庐中走出来。 「怪哉,我怎么这会儿醒过来了?」 说罢之后,那中年道人遂晃动着身形,面朝着连绵雪山,伸着懒腰。 「敲竹唤龟吞玉芝,鼓琴招凤饮刀圭。 近来透体金光现,不与常人话此规。」 「哈哈哈——!」 朗朗笑声之中,是连绵群山之间呼啸而起的大雪崩! 第169章 有血盈腔时欲洒(三更!) 海岛孤山,古修洞府之中。 自那日里楚维阳从《弹指丹篇》之中洞悟出了《三转合元丹灵法》之后,楚维阳便已经开始为自己凝练宝丹准备地方。 寻常时熬炼甚么汤汤水水的,自然无须这样,也不值得这样郑重其事。 可倘若是真个以重药凝练宝丹,以内丹进境印证外丹炼法,那么内外意蕴的交织印证之间,四周环境之中,最好是除却丹师本人之外,不再有丝毫驳杂气机交织,以动摇宝丹的圆融与和谐,使其失之宝丹本身浑圆的极限意境。 因而,楚维阳差着四人,在打通了地下暗河之后,又在古修洞府之中寻到另一处石室,将内里的灰烬与尘埃尽数清扫了去,重新收拾好了石壁上的裂缝,不规整的地方,清扫出碎石,甚至还从别的荒废之处寻来石料,重新做出了一道厚重的石门。 也许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在为冲击筑基境界做着准备,楚维阳罕有的迷信起几若无稽之谈的运气来,他所选择收拾的石室,便是昔日里得授《雲霁经》的那间。 楚维阳觉得,倘若说这茫茫外海还有哪里能够算作是自己的福地的话,那么这间曾经传授给自己道与法,帮自己架起与谢家之间的牵系,最后更赠予自己无上宝材北海玄铜的石室,便是楚维阳这一身气息的「龙兴之地」了! 他正是在这里构架起了自己玄冥丹鼎义理的道途前路,那浑厚底蕴与磅礴进益的第一步,便是在这里迈出去的。 倘若先宗诸祖有灵,真个还在庇护着他这个盘王宗根苗的话,楚维阳希望,在此地能有第二度的垂青。 因为他手上累积的诸般灵药与妖兽血肉,包括朱果块茎和筑基境界妖兽残躯在内,都只够他用《三转合元丹灵法》炼制一回宝药的,倘若是毁了,短时间内,注定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但楚维阳同样已经没有了足够的时间余裕。 所以虽然毫无施展《三转合元丹灵法》的经验,但楚维阳已经要硬着头皮开始宝丹的炼制了。 为了不再生发出如老王服毒自尽那样的祸事来,这一回,在闭关之前,楚维阳到底还是引动了玄真宝鉴上面的幽光,朝着那四个血煞道修士的眉心照去。 原本烙印在其上的通幽符阵篆纹显照,于是,楚维阳不费吹灰之力,只一道鬼煞阴风席卷下去,霎时间,泥丸宫内,他们的魂魄真灵都被从灵台上空席卷了下来,复又被幽光化作篆纹拘禁在了泥丸宫的角落里。 在外看去时,便是第一瞬间他们便在镜光洞照下失去了对于身躯的掌控,紧接着,鬼煞妖风对于魂魄真灵的「蒙蔽」亦让他们顺理成章的陷入了昏厥与沉睡之中。 除非是能够以真灵冲破了那道幽光化作的封禁,以血煞道修士的魂魄真灵手段冲破离恨宫道子施展的阴风鬼煞之道秘术,否则这些人断没有自然转醒的时候,只能是楚维阳教他们昏厥多久,便是多久。 做罢了这些,楚维阳这才走入了丹室之中,紧闭上了厚重的石门。 内外隔绝的闪瞬间,原本幽寂的丹室内,随着楚维阳接连的几道法印打落,几枚镶嵌在四壁上的玉符陡然间绽放出明光来。 端看去时,这二十三枚玉符十分和谐的在彼此错落之间分成了三层,这一层中有五数,仔细端看去时,各着五凤鸟篆真形;又一层中有九数,仔细端看去时,依照九宫各落玄龟真形。 除此之外,又有一层九数,列在中央,端看去时,其上尽都是《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的九道元灵赤文。. 说来还是昔日里灵浮岛的护岛法阵给予的楚维阳启发,这相对而言比较简易的在石室之中布下的符阵,便是灵浮岛护岛法阵的变种。 虽然能就是以九道元灵赤文提携阴阳 水火,使之交融相谐。 但是不同于护道法阵自水火阴阳流转之间生生不息的防护效用,这会儿时,楚维阳所布置在丹室内的法阵,更重水火之间其本身的变幻,用上的乃是楚维阳自身修法之中的玄冥丹鼎义理。 盖因为此地乃是外海之中孤悬的一处海岛,地下以暗河贯穿,更没有地煞火脉的加持,以风水堪舆之术来相看,四下里水汽浓郁,本不是开炉炼丹的好地方。 但想要改变环境已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楚维阳如今唯一能够做到的,便是以符阵的加持,小范围内改变丹室之中水火之力的变化。 起先时,是以《九面玄龟太一咒》的符咒吸纳干净石室内的水汽,乃至于将西面八方那些丰沛的水汽尽都吸纳而来。 再然后,是以九道元灵赤文成为水火之间相交融的桥梁,成为楚维阳玄冥丹鼎义理之中,「丹鼎」的那一部分。 水与火在丹鼎之中演化五炁玄冥,于另一层中,由水转火,化作丰沛的火气,加持着《五凤引凰南明咒》的符咒。 如是,一间于外海孤岛之中的炽热丹室就这样建好了,甚至因为着外海几乎无垠的水汽,只需要楚维阳这里不时间分出些许心神来调整着符阵的细节变化,由水转火,便可有源源不断的《五凤引凰南明咒》的符咒之力加持而来,教楚维阳的炼化更显得事半功倍。 这会儿时,随着楚维阳一道道法印打落,那玉符上灵光显照,紧接着,伴随着气机的交织与共鸣,那些灵光彼此间流淌而过的时候,符阵的气韵笼罩着丹室,随即便已经产生了效用,不过只是呼吸间,幽寂的石室之中,便已经没有了那湿漉漉的水汽,四面石壁上罕有的展露出山岩干松的状态。 也正此时,感受到那融融暖意渐次升腾,楚维阳复又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再一扬手的时候,宝器从袖袍之中垂落,倏忽间化作一道灵光悬在半空之中,山河簋自灵光里显照出来,紧接着,宝器不住兜转,随即在灵光的蔓延之中,宝器本身也在迎风暴涨起来。 一息,两息,三息…… 这件以北海玄铜与南山赤铁为主材一同凝炼成的宝器,便这样第一次真正展露出了其巍峨磅礴之相! 砰——! 几若是有天外玄石坠落,再看去时,丹室的正中央,几若是昔日里的紫蟾丹炉一般的庞然大物,倏忽间落在了那里。 这会儿,无须再凝神观瞧,那墨色、赤色、明黄颜色彼此交织的一道道层叠花纹遍布着如水汽玉沁一样闪烁着温润光芒的宝器表面。 仿佛是山峦自其上起伏。 仿佛是长河自其间奔涌。 仿佛日月流转的痕迹。 饶是楚维阳,这会儿都颇沉醉的立身在那里,看了山河簋一眼又一眼,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样,良久之后,直至淳于芷多少都有些看不下去,出声提醒楚维阳的时候,年轻人方才将那沉默的目光从山河簋上挪移开来。 手再一扬起来的时候,倏忽间,一道翠色与乌光交缠着,便这样倏忽间坠入了山河簋中。 宝器显得磅礴之象,可须得知晓,这内里仍旧凝炼着芥子须弥一类的宝材,霎时间,在楚维阳的注视下,便是几乎无垠的水火之力回旋在了山河簋中。 霎时间,仿佛是胃囊丹鼎显照在了此间,仿佛是异色阴阳太极鱼图的显照。 可是当水火显现出来的第一瞬间,楚维阳便已经彻底的冷静了下来,他屏气凝神,不再有甚么杂念浮现,清澈的眼眸里面就尽都只有山河簋的内里,就只有那回旋而成的水火汪洋世界。 下一瞬,楚维阳一翻手间,取出了一枚乾坤囊捏在手中,仔细看去时,那乾坤囊上甚至以金丝绣着丹炉的纹路。 不过时,楚维阳轻轻的抬起手,触摸在山河簋的外壁上,感应着那温良如玉的触感之中极细微的变化。 于是,在某一个瞬间之中,楚维阳一翻手,取出了一株灵草,掷入了山河簋中。 霎时间,水火席卷而来,登时间便将那一道葱翠颜色淹没在其中,仿佛是有齑粉涌现,仿佛是有清澈的汁水融入,但很快,只一恍惚的时间过去,那山河簋中便不复再有除却水火之外的第三种颜色。 但楚维阳明白,从这第一株药草被炼化入了水火之中去的时候,这场只能期许成功,无法期许失败的熬炼,便已经开始了。 紧接着,楚维阳几如方才一般无二的动作一样,翻手取出又一株灵草,掷入了山河簋中。 再一株,又一株。 头一回,楚维阳手中的乾坤囊仿佛真个有着包藏乾坤之能一般,甚是良久的时间过去,楚维阳或快或慢的将或多或少的草药掷入了山河簋中。 仔细端看去,那灵药本身,尽都是品相极佳,封存在乾坤囊里,都仿佛是刚刚从灵田之中采摘下来的一样。 终于在某一个瞬间之后,楚维阳反复掷入灵药的动作戛然而止,再看去时,山河簋中,那乌光里已然开始翻腾着墨绿颜色。 仔细看去时,还有些许的草药未曾在火中煅烧过便掷入了乌光水里熬煮,此时间,随着根茎与草叶的翻卷,愈显得像是一锅菜汤了。 紧接着,之后长久的时间里,楚维阳便立身在原地,长久地维持着一个动作,双眸一动不动的静静盯着山河簋中水火回旋里细微的变化。 这样一站,这样长久的一次观瞧,便足足是一日时间过去。 翌日,等到某一瞬间,那已变成纯粹墨绿颜色的药汤随着翻滚,蒸腾的热气里卷着浓郁的丹香扑面而来的时候,楚维阳便清楚,这第一步的熬炼已至于了火候。 可他向来,又从不是那吃素的人。 于是又一翻手时,另一枚乾坤囊被他捏在了手中,扬起落下的时候,便是一块妖兽血肉被掷入了其中。 只第一下,水火缠裹而来的瞬间,那血色的灵光冲霄而起的瞬间,肉汁便带着油水甩入了墨绿色菜汤里面。 只是相较于第一日时的随意散漫,每一次手的扬起落下,楚维阳都保持着极度紧绷的状态。 于是,在水火的翻腾里,时间在悄无声息里,就这样持续的流逝而去。 第170章 森森剑影动星辰(四更求订!) 直到第二日也过去了之后。 对于妖兽血肉的倾倒,似乎也已经告一段落。 山河簋中,水火不住的回旋着,一点点将血肉之中的菁华熬煮出来,复又熔炼入原本翠玉色的菜汤里面。 起先时,诸般斑斓的颜色在药汤之中交织着,血肉的彼此间,灵药的彼此间,乃至于血肉与灵药的彼此间,那些极近驳杂的气机尽都在交织共鸣着。 这种共鸣起初看去时似是杂乱无序,但仔细再感应去是,似是和最一开始的时候楚维阳掷入山河簋中的顺序有关,并且在交织过程里的变化,似乎也和水火的回旋细节,和药汤本身在倍看之中的翻卷有关。 那是在润物无声之中,楚维阳已经悄然用上了外炼丹道的技巧,部分是从《弹指丹篇》之中参悟出来的,部分是将玄真宝鉴祭在灵台,从***师的心神记忆之中所承袭到的。 良久的时间过去,幽寂的丹室里面,长久地凝视着山河簋中悄无声息般的变化,楚维阳只觉得自己对于光阴岁月流逝的感应都已经不再敏锐。 他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只能明显的感觉到,伴随着时间流逝的酝酿,那回旋在山河簋中的诸般灵材彼此间气韵的交织已经不再那样的明显。 这是很不错的进展,交织与共鸣变得微弱,代表着这些灵材之间的分野已经不再那样的明晰,不只是从外象上融入进了药汤之中,里面原本那凝炼不散的灵韵也真个的融化了开来。 而直至此刻,当这种变化愈见明显的时候,楚维阳方才又一翻手间,取出了一株全新的药草来,再度掷入了山河簋中。 这一次,楚维阳的掷入未再有早先两日时那样的频繁,而是变得杂乱里具备着某种奇异的顺序,许是下一瞬便要掷入另一件灵材,许是又需得在立身在山河簋侧旁,足足过去大半个时辰之后,才又掷入下一件灵材。 而且,掷入的灵材本身,在楚维阳的手中似也变得毫无规律可言起来,有时候一翻手取出的是灵草,而又有的时候,等楚维阳再翻手取出的时候,便又是一块妖兽血肉。 接下来,漫长的时间里,楚维阳始终维持着山河簋内那种气机交织与共鸣的奇特韵律变化,饶是楚维阳掷入其中的灵材各不相同,但是那种奇特的韵律却未曾有丝毫的增减。 而与此同时,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妖兽血肉的血光与宝药之中的药力彼此间熔炼于一处,那回旋在水火之中的药汤,起先时渐次因着彼此的融合,先是变成了深紫颜色,紧接着,那交织与共鸣之中,仿佛是血肉的残渣最后又吸收去了浑厚的药力。 不多时,那药汤之中的深紫颜色便一点点的朝着深红颜色渐变而去,紧接着,复又从深红颜色里面一点点的洗刷去了其底色之中的晦暗,等当楚维阳将最后封存的灵材尽数都掷入山河簋中之后,那药汤之中浮现出来的,便已经是纯粹的赤红颜色。 那是在药力的滋养之下,彼此间尽数交织共鸣于相谐地步的气血宝药! 而将之熬炼到如今这般的规模,在展露出磅礴之象的山河簋中仍旧展露着丹道巍峨景象的一炉宝药,其炼入的灵材,已经将楚维阳这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之中的累积尽数消耗了去。 而接下来的时间,楚维阳长久的观瞧着,再没有了丝毫的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山河簋内水火回旋,看着那回旋里愈发纯粹与赤红颜色的宝药。 至于这一步,真个仿若是煲羹一样,变成了一件哪怕在一旁盯着都极度耗神的事情。 好在,在这样长久的紧绷着心神的过程之中,许是同样明白这楚维阳心中的紧张与不敢松懈,在其中水火的熬炼变得平稳了之后,反而是淳于芷数度主动开口。 她那清丽的声音一 点点如同潺潺溪流一样流淌过楚维阳的心神,在彼此间极散漫的一问一答之中,渐次将楚维阳心中那仅存的一点焦躁感觉也彻底抹去了。 而这样的长久的缓慢熬炼里,时间悄然而逝,倏忽间,至于某日之后,伴随着玄真宝鉴之中传递来的钟朝元警示的声音,楚维阳倏忽间方才发觉,竟已是七日之后。 这会儿时,楚维阳再看向山河簋中,那赤红色的宝药药汤,在长久的熬炼之中,渐次展露出了些粘稠的特质,仿佛是逐渐淬炼到极致地步的某种玉脂凝浆一般。 可是仔细端看去时,那悬在其中的玉脂凝浆一般的宝药,其上虽然灵光充沛,但内里仍旧有着些许的絮状凝结。 那是部分药力还未彻底的调和炼化开来,只需继续这般温养熬炼下去,直至内里彻底变得晶莹剔透起来,这宝药的第一炼,便算是在楚维阳的手中抵至了极致。 如是,楚维阳也终于获得了极罕有的一阵喘息时间。 他不再伫立在山河簋的侧旁,而是缓缓走到一边,依靠着石壁趺坐下来,而后接近半个时辰的入定观想之后,方才将长时间疲惫的心神调养到了巅峰状态。 可是精气神的损耗能够通过修行弥补过来,但是思感与念头之中的疲累感觉却无法一同抹去。 而下一瞬,楚维阳却顾不得太多时间的歇息,一翻手的时候,便已经将玄真宝鉴擎举在了手中,另一手扬起,就捏着一枚柳木鬼符朝玄真宝鉴上放去。 说来也奇,往昔时沉疴病体之中,浊煞淤积教他最难受的时候,他反而未曾有这般急迫的感觉,反而愈是当自己一步步走到炼气期的顶峰的时候,随着寻常时浊煞淤积愈发的沉寂,反而是楚维阳心中的急迫感愈发强烈起来,一日胜过一日。 至于这只剩最后几步路的时候,楚维阳甚至紧迫到连丝毫的喘息余裕都不肯为自己保留。 原地里,兀自吐出了一口浊气来,伴随着宝镜洞照向鬼符,一道灰黑色的幽光长河便直接遁入了楚维阳的胃囊丹鼎之中。 他迫切的需要炼化来更多的底蕴,来让秋时剑亦蜕变与升华,来冲刷过最后的一道藩篱与沟壑,来让他真正做到掌握四时诸剑意的地步! 他希冀能够看到,四面诸界之中,都有那璀璨的星辰映照四野八荒! 有血盈腔时欲洒,森森剑影动星辰。 ----------------- 外海,极深处,海底蛇窟内。 此时间,晦暗的烟尘雾霭之中,随着那莫岛主脑后显照出来的光晕之中,不断的有着血焰朝着须弥门户灌涌而去,同样不断有着菁华自门扉的另一端汲取而来。 原本因为数度气机变化,而精气神稍显得颓靡的莫岛主,这会儿在那不断从光晕里垂落下来的菁华的滋养下,不仅仅是精气神重新抵至了巅峰,而且随着驻足于丹胎境界绝巅之中,那磅礴的气机展露,恍若是滔滔浪潮一般,在菁华的加持下,不断的冲击着那关乎于境界的桎梏。 而与此同时,随着莫岛主的气机如同海潮一般接连的汹涌而至,此时间,又有一股极度磅礴但却又陌生的气运之力在朝着莫岛主这里灌涌而来,与那垂落的菁华一同洗刷着她那半妖化的道躯,不断的蕴养着她那愈发浑厚的底蕴。 这仿佛是某种无法言喻的良性循环的变化。 而在感应到这种气运之力汇聚的同时,原地里,蛇老便随即笑了起来。 他很清楚这股陌生的气运之力的来源,并非是源自于莫岛主体内那碧云海蛇的妖脉,而是源自于虚悬于世的血煞道。 法统传续皆有因果气运,可偏生血煞道自开辟伊始,还未曾有一位证就金丹大修士境界。 这是某种留注史册的果位虚悬。 而只是驻足在门扉前些许的气息冲刷,莫岛主便已经吸引来了磅礴的气运之力。 这样的变化教蛇老不禁欣喜起来,这意味着天地间那缥缈莫测的命数,似是也在某一个层面上,认可着莫岛主有跻身入金丹境界的可能。 而倏忽间,终于在某一瞬,莫岛主的修为气机倏忽间猛涨,像是焰火跃动时的撩拨,可那闪瞬间展露出来的气机,却已然真正具备着金丹境界的意蕴。 她在某一瞬间,像是曾经稍稍驻足,只是下一瞬,她的气机复又坠落下来,仍旧盘桓在丹胎境界的巅峰。 可这样的变化,复又引得气运之力狂涌而至。 蛇老更是笑的眉眼几乎眯成了一道缝。 有一就有万,有万遂能成恒一。 ----------------- 北疆,乾元剑宗,截云一脉。 偌大而空旷的道宫之内,这会儿,只清河道人一人盘膝在法台之上。 忽地,有某种嗡鸣声悄无声息间响彻。 下一瞬,清河道人张开眼眸,随着袖袍扬起,倏忽间一道宝光自其中飞出,再看去时,那灵光之中显照出一面宝图来,宝图以丝绢描绘而成,饶是灵光丰沛,其上都已经满是岁月斑驳的痕迹。 再仔细看去时,那宝图上的墨迹自灵光里突显出来,铁画银钩之间,以二十四笔勾勒成四象之形。 但也正此时,那灵光的兜转,似是也同样在朝着清河道人传递着某种信息,某种关乎于气运与法统的变化。 也正此时,清河道人这里脸色倏忽间大变。 「坏了!掌握四时,演二十四正剑意!坏了!大师兄——」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灵光兜转,法台之上,已然不见了清河道人的身形。 第171章 杳冥之内觅真精(一更!) 海岛孤山,古修洞府,丹室内。 此时间,四下里水火之炁弥散,无尽灵光裹挟着丹香交缠,丹室的角落之中,楚维阳却倚靠着石壁趺坐,一手擎举着玄真宝鉴,其上灰黑色幽光浩浩如烟尘。 再仔细看去时,楚维阳的眉心处,不时间有一道道灵光显照,似是要有甚么惊世剑意冲霄而起,可是在某种独特意蕴的流转下,那剑意却被紧紧地束缚在了泥丸宫内,仿佛被意蕴所禁锢。 可是那意蕴与剑意分明是同源而出的气机,仿佛是那峥嵘剑意的另一面,温润如水、圆融不息的那一面。 而泥丸宫内,此时间复又是另一种繁浩景象。 灵台之上,《尸解炼形图》明光大放,原本萦绕在道图之上的变化,此时间却随着灵光的洞照,倏忽间显照在了泥丸宫内。 于是,原本是神魂安居之所,上元丹田所在,此时间,那冲霄而立的灵光洞照在泥丸宫的穹顶之上,霎时间再看去时,好似是四面天野虚悬,二十四界熠熠生辉,无垠的剑气恍若化成了一片又一片的光雨洒落在泥丸宫内。 而伴随着这等辰光的垂落,那剑气周游泥丸宫四方,原本该是凌厉的气机,此时间却愈见春风化雨,愈见圆通温润,几若是清澈的灵光,一点点的滋养着泥丸宫,不时间,更有光雨洒落,顺着中脉倾泻而去,复往气海丹田之中,与真正剑意所在的层叠剑轮相映照,相滋养。 与此同时,伴随着灼灼辰光的显照,原地里,楚维阳的袖袍之中,那柄法剑倏忽间颤抖嗡鸣着,旋即剑身一卷,化作了明黄与银白颜色交织的一道明光,然后从楚维阳宽大的袖袍之中跃出,倏忽间划破半空,直直没入了楚维阳的眉心之中。 这是剑意本身的共鸣,是二十四正剑意圆融的意境引动了炼入法剑之中的截云一脉灵物。 下一瞬,那灵光悬照在泥丸宫内,霎时间宝光洞照四方,于泥丸宫穹顶之上,四面天野的正中央,二十四界回环拱卫之处,法剑倏忽间从灵光之中刺出,显照出真切的剑身来。 紧接着,那原本洒落在泥丸宫内的片片光雨,那洞照着上元丹田的无垠辰光,此时间尽都朝着那法剑所在之地源源不断的汇聚而来。 无端的,似是有风起,可那风无形,好似流淌在四时诸般变幻的剑意之中的风,唯有那代表着岁月光阴的风。 于是,只一息间,那正中央悬照的法剑上,便似是叠加去了不知多少息的时间。 再看去时,已难观瞧见那法剑的身形,此时间,长长的剑身尽都被剑气与辰光裹挟,可渐渐地,再端看去的时候,那剑气与辰光裹挟成的光茧之中,却愈发不像是了法剑的形状,伴随着彼此间不断的延展与变化,愈发似是教人窥见了朦胧模糊的人形轮廓。 也正此时,长久的变化里,楚维阳始终未曾听到淳于芷的声音,也正因此,遂教楚维阳有所猜度。 终于,在某一个瞬间,将那光茧上的璀璨抵至了某种极限之后,倏忽间,光茧破碎开来,原地里再看去的时候,原本悬照的法剑却不见了踪影。 原地里,只一道盈盈身形赤着脚,凌空而立,身披着银白色素袍,复以明黄色丝线交织成诸般篆纹,于法袍之上将二十四正剑意落于文字,乍看去时,好似是某种天生而就的剑诀,某种出于楚维阳用剑以魔道意蕴,却教他从未曾见过的剑诀文字! 可是这会儿的功夫,楚维阳的注意力却已经全然不在那些珠玑文字上面了,他隔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剑气,隔着无量辰光洒落的光雨,看向那凌空而立,衣袂纷飞的恍若是仙子玄女一样的那道身影。 淳于芷。 昔日里本也曾是在灵丘山边沿处曾见过神形的,可到底当时的形势还有所不同, 故而虽将淳于芷的形象记载了心中,却长久以来未曾有深刻的印象,未曾觉得其人有美可言。 可此时间再端看去的时候,那淳于芷的身形,只是一眼,便已然深刻的烙印在了楚维阳的记忆里面。 许是伴随着楚维阳这一路奔行,从灵丘山到靖安道城,从灵浮岛到天武道城,再至于此处海岛孤山,淳于芷同样经历了许多,经历了从庭昌山大师姐到法剑真灵的变化。 这一切尽都在磋磨着淳于芷的心境,如今再观瞧去时,她的容貌分明未有丝毫的改变,可较之楚维阳曾经记忆里的那个淳于芷的形象,气质上却陡然大变。 如今的淳于芷,眉宇间尽都是柔和的气息。 可那神采飞扬的眉毛,和薄薄的抿起却又始终勾着笑容的嘴巴,仿佛便是一幅画,一篇无声息的华彩文章,告诉所有看到这张脸的人,此女子之美,不止在俗流所言之外相上,更在玄元修士的意蕴与根髓里,气韵之风骚,尤胜那明眸皓齿的皮相。 再往下看,自然则是那宽大的银白色与明黄色交织成的法袍都无法遮掩去的玲珑浮凸的姣好身段。qδ 楚维阳在端看着淳于芷的时候,原地里,淳于芷凌空而立,复也隔着片片辰光与剑气,观瞧向灵台的方向。 能够有这样凝实的神形,是因为淳于芷有曾经驻足在丹胎境界巅峰的浑厚底蕴,是因为如今宝器与灵物的加持,故而神形之凝练,几若人身无异。 可楚维阳不同,即便凝炼了《尸解炼形图》,归根究底也只是炼气期修士,未曾真正走过性命本源蜕变与升华的过程。 故而当淳于芷反向观瞧去时,只能透过那辰光与剑气,瞧见那盈盈虚悬的方寸灵台,瞧见那灵台上悬照的似虚似实的道图,却无法瞧见楚维阳的魂魄神形,只是偶然间,能够看到灰黑色的幽光雾气从四面八方倏忽间涌现出来,复又在倏忽间消弭了去。 可是淳于芷知道,楚维阳这会儿一定是同样在看着她,她甚至已然从悄无声息间,感应到了楚维阳「目光」注视的力量。 尤其是当这种力量不再萦绕于她的面容上,开始肆意游走的时候。 霎时间,淳于芷复又抿起了薄唇,脸色似是羞红的同时,抬手一招,旋即便接引来了大片的剑气与辰光,复又将她身形笼罩在其中。 当然,这剑气与辰光本也是楚维阳所炼化掌握的,照理而言,掌控了去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而已,可瞧见淳于芷的动作,楚维阳反而愿意尊重她的意念。 说起来,两人「相处」了也有不短的时间,从灵丘山时至于今日,两人几乎尽都说尽了之前一二十年都未曾说过的,这般多的话。 甚至前几日里,为了教楚维阳在熬炼丹药的时候,不再有那般紧绷的心神,淳于芷罕有的主动找寻着话题,不断的用她那清丽的言语在为楚维阳抚平着心绪之中的焦躁。 可等到这会儿真个于心神之中显照出了切实的神形来的时候,倏忽间,淳于芷反而涌现出了本与她气度极其不符的羞涩,犹抱琵琶半遮面之间,更是讷讷不复一言。 于是,楚维阳便也同样沉默着,只是看着淳于芷那时而带些羞恼,时而又低眉浅笑的面容。 说来也只十分短暂的时间,前后林林总总包括光茧的凝练与破碎,也不过是二十余息的时间倏忽过去之后,原地里,淳于芷的神形忽然间一散,复又凝炼起来。 可是那一虚一实的变化之间,淳于芷复又化作了法剑,虚悬在其间。 这是楚维阳的修为境界与宝器品阶之间共同有的限制。 纵然是此时间凝练出了二十四正剑意,短暂的意蕴共鸣,也只能教法剑在楚维阳的泥丸宫内停留这么短暂的时间。 眼看着嗡鸣声再度于泥丸宫内开始回响,原地里,淳于芷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变化。 那一闪念间,楚维阳也不知淳于芷想到了甚么,再看去时,倏忽间,见淳于芷手一扬,复又教裹在身周的辰光与剑气尽都散开。 紧接着,在楚维阳的注视下,凌空而立的淳于芷,脸上陡然露出了极灿烂繁盛的笑容,她忽地面向灵台与道图悬照的方向,作揖,盈盈一拜。 等再起身的时候,倏忽间,淳于芷的神形便溃散了去,化作一道银白色与明黄色交织的灵光,兀自遁出了楚维阳的泥丸宫。 自始至终,淳于芷抿着嘴,都没有说一句话。 可此时无声胜有声。 再观瞧去的时候,楚维阳悬照在灵台上的《尸解炼形图》,那门扉洞开的蟾宫内,那身披着凤羽赤氅端坐在玄龟法台上的映照身的侧旁,忽地,有一道朦胧模糊的身形渐渐地凝实起来,身披银黄二色法衣,手捏莲花法印,作随侍俾女姿态。 与此同时,丹室的角落之中,楚维阳缓缓地睁开了眼眸。 恍恍惚惚之中,楚维阳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并不存在的浊气。 手腕一晃的时候,法剑复又被他持在了手中,正此时,随着剑身的嗡鸣声,楚维阳神情颇复杂的抚向了剑身。 于是,早有预料一样,几乎在楚维阳心念生出的时候,淳于芷那羞愤的声音便已经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你——楚维阳——你把手拿开!」 「好好好!对不住,芷姑娘,情难自禁,情难自禁……」 仿佛又回到了两人最初时相处的时候。 可又许是因为神形的凝炼对于淳于芷的真灵亦有着莫大的好处。 至少,这会儿时,楚维阳只觉得淳于芷的声音里,愈发的有了人味儿。 也正此时,当楚维阳愈见清朗的笑声开始在丹室之中回响的时候,一道赤红的宝光从山河簋中显照出来,却是那宝药里最后一丝絮状的药力被彻底炼化开来。 浓郁的丹香弥散在丹室内。 宝丹的第一转炼化,也在此刻抵至了十成十的圆融火候! 第172章 死生杀机明返覆(二更!) 此时间,玉髓河之北,庭昌山道场。 巍巍乎九天之上,浩渺层云之中,凌冽的剑气风暴与斑斓烟霞交织着,倏忽间,有剑气崩溃,化作一缕拂尘丝线消弭于无形,有烟霞蒸腾,展露出一道万法符咒由实转虚。 这是两位金丹大修士的长久攻伐,两位经年老修同样驻足在某一境界绝巅之中不相上下的长久对峙。 但世上绝无道行一般无二的两个修士,而对于这样的大修士而言,道与法的底蕴上差着一丝一线,实则便已经是云泥之别。 如是,良久的时间过去之后,忽地,一道丹红色法焰自斑斓烟霞交织的云海正中央猛地崩溃开来。 灼灼热浪四散而去,终是排开了层叠的云雾烟霞,展露出了正中央处的郎朗青天,而在天穹的正中央处,烈烈罡风的吹拂之中,是披头散发的丹霞老母。 老母一手托着镂空玉壶,一手在丹红色法焰的包裹之中显照出凤爪的火相来,而在那火相凤爪的掌心处,又死死地扣着一道九面玄龟的龟甲,龟甲上斑驳的纹路交织,仿佛是自然而然的显化成一道先天八卦意蕴的无上符阵。 此时间,那凤爪扣着龟甲,那龟甲之下,灼灼的水火灵光交织,生生将清海老道那柄拂尘满是丝线的一段扣在了丹霞老母的手掌之中。 眼见得证道宝器被拘禁在丹霞老母的手掌,清海老道复又要来救,霎时间,引动着拂尘展露出剑意的争鸣声,这一瞬间,恍若是九天之上的罡风尽都在老道的掌控之中,灌涌入那拂尘里,根根丝线在这一瞬都化作了一道道袖珍的剑意长河。 只霎时间,那龟甲便崩溃开来,剑气随即逆流而上,刺入了凤爪火相之中。 霎时间,丹霞老母的一只手臂就在剑气的割裂之中变得血肉模糊起来,可紧接着,当那暗红色的鲜血融入火相里面,登时间,煞炁弥散开来,愈见凤鸣声尖戾。 仿佛是丹霞老母早有准备,早就有所预料一样,她仍旧只以凤爪死死地攥住了那柄拂尘。 此时间,丹霞老母脑后悬照的镜轮之中,那似是洞开的门扉已经清晰可见起来,在丹霞老母斗法的同时,不断地有着属于老母的道果之力被汲取而去,亦有着熊熊血焰垂落而来。 正此时,拼着一臂受伤,丹霞老母将拂尘擎举起来,朝着不远处的清海老道狰狞一笑。 话也不说,当丹霞老母的手扬起来的时候,便作势要将手中的证道宝器往那道门扉中塞去。 霎时间,那拂尘还未触碰到门扉的时候,须弥之力便已经缠裹而来,要作势将拂尘法宝吞纳了去。 哪怕知道这是针对丹霞老母的秘法门扉,可是电光石火之间,瞧着那汹汹血焰,饶是清海道人也不敢赌自己法宝的坚韧与安危,倏忽间,便只得袭身来救。 而看到清海老道身形抵至的瞬间,丹霞老母遂将紧攥着拂尘的手一松,原地里,血肉模糊的手掌捏起一道血色法印,朝着镜轮刷落而去,霎时间,那镜轮,那门扉,那宝器,尽都桎梏在了原地,反而是丹霞老母在闪瞬间脱出身形来,朝着清海道人蹈空步虚而至的身形迎了上去。 此时间,清海老道的眼中便只有了自己的法宝,本就被分去了心神,闪念间的交锋时,丹霞老母的手中仍旧擎举着镂空玉壶,道与法的底蕴上尤胜了清海老道一筹。 于是,这一番短暂争锋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清海老道一手刚刚攥住自己拂尘法宝,还未彻底从那门扉的须弥之力的缠裹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丹霞老母抡起手中玉壶,那棱角裹着丹焰,裹着玄光,便生生的砸在了清海老道的额角。 轰——! 法宝与金丹大修士道躯的碰撞,霎时间,几若是金石交击的轰隆雷 声自云霄之中回响。 许是觉得砸落这么一下尤不解气,下一瞬,丹霞老母解连扬起手中的玉壶,显照着层层斑斓灵光,一下又一下狠狠的砸在已经有些眩晕的清海老道的头上。 轰——轰——轰——! 连绵的雷声,终于在眩晕与懵然之间,清海老道攥住了手中的拂尘猛地一甩,倏忽间罡风化作一道剑气长河垂落,这才勉强的隔开了丹霞老母的身形。 此时间再看去时,哪里还有大修士的体面,一人脸上尽都是血肉模糊的模样,偏生伤口处斑斓灵光兜转,教之无法愈合,愈见鲜血嫣红;一人的大半个手臂焦黑,其上几无一块好肉,伤口深处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不时间,更有着妖异的血光从焦黑的血肉中若隐若现。 可是之端看声势的时候,却是丹霞老母这里越打越瞧出了几分凶戾,几乎已有了些无法无天、不管不顾的架势,而再看去时,隔着一道剑气长河,清海老道只兀自喘着粗气,仿佛那轰隆的雷声虽然消弭,却仍旧响在他的心神之中,教他无法安宁。 他许是真个苍老了,已无丝毫的活力在身上,连那满脸的鲜血,仔细瞧着,似乎都比丹霞老母的要晦暗许多。 「哈!老牛鼻子,厚着脸皮,装疯卖傻假痴不癫这些年,你是真个忘了姑奶奶是凭甚么安身立命的?真觉得自己走到哪儿去都能恶心人,就真个是战力无双了?与我来斗法,姑奶奶让你一只手!」 话音落下时,剑气长河的另一端,那清海老道兀自喘着粗气,只扬着一只手,胡乱的摆着,却始终说不出甚么话来。 可也正此时,那门扉的另一端,正是莫岛主的气机第一次冲霄而起,越过那道门扉,洞入金丹境界足有一闪瞬的时间。 倏忽升,倏忽落。 可带来的剧烈变化,远远不止是那朝着莫岛主席卷而至的磅礴气运之力。 原地里,丹霞老母脸上的狰狞笑容一僵。 几乎像是水银泻地一样,只闪瞬间的功夫,那血焰的垂落与被汲取去的菁华便已经不成交换,霎时间,丹霞老母原本还能勉力维持在的金丹巅峰境界气机倏忽间破碎开来。 她的气息猛然间从巅峰处跌落下来,连带着,是精气神无可遏制的颓靡。 眼见得此,剑气长河的另一旁,清海老道忽地狠狠地吐出了一口乌血来,紧接着,他看向丹霞老母,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了些痴傻却又癫狂的笑容来。 「哈!哈!老虔婆,你中了妖族的算计,你道果危矣!你已然是垂死之相!纵今日非是老夫,亦有玄门同道来取你性命!」 伴随着烈烈罡风,清海老道那几乎癫狂的笑容随着罡风四散而去。 仿佛是随着丹霞老母这里气机的颓靡,教他重新焕发出了活力来,在苍老的暮年,有了与丹霞老母决死的心念。 抬头抹去了眉眼间流淌不断的鲜血,清海老道想要看清楚此刻丹霞老母的表情。 许是后人将这一段留注史册的时候,也需得明言,这老虔婆一生峥嵘,于尸山血海之中杀出了金丹道果来,可到老还需被吾这般剑道巨擘所只手镇压,凄惶告饶之中,终难逃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结局。 这老虔婆一生杀戮无数,到了却需得为自己的剑道做注脚。 一时间,清海老道只觉得眼花耳热,想及这些身后之名,只觉得比脸上不住流淌的鲜血还要炽热许多。 咦?老夫还未到寿,缘何要想这些身后名? 原地里,还不等清海老道思量清楚这一点。 丹霞老母这里,倏忽间,气息陡然间又是一变。 正此时,渺远的外海孤山之中,正是淳于芷的神形显照在楚维阳的泥丸宫内 ,身着银黄二色法袍朝拜楚维阳的灵台与道图的手。 当淳于芷的神形也同样烙印在了属于楚维阳的道图之中的时候。 霎时间,外海的另一处,天泰道城里,淳于淮的身形忽然间猛地一颤。 现如今他所拥有的一切,从道与法到气运底蕴,尽都是承袭自淳于芷,尽都是在代替着淳于芷而活。 可不论是丹霞老母还是淳于淮,似乎都未曾想过一个问题,倘若是真正的那个淳于芷并未曾死去,魂魄真灵并未曾溃散,并且又与旁的因果气运交织与共鸣在了一起,彼时,淳于淮又该如何办。 他们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是这会儿,淳于淮必须要面对这个问题了。 闪瞬间,伴随着淳于淮的精气神三元紊乱,道躯颤抖,冥冥之中,那悬照在她脑后的光晕里,能够教人清晰的感觉到,是磅礴无匹的气运之力在溃散,在朝着某个渺远的却又无从猜度的未知之地奔涌而去。 气运一衰,紧接着,是底蕴的崩溃,是道与法开始不谐,是淳于淮的真灵开始直面那气海之中倍看的几若汪洋的万法元气。 与此同时,则是淳于淮朝着丹霞老母诵念去的咒言声音戛然而止,是因果气机的紊乱,教他短时间内在无法应向丹霞老母那里。 而偏偏,这一回,自始至终,蛇老与莫岛主那极尽贪婪的汲取,全都靠着淳于淮以一己之力的「带路」。 这一下,路不见了。 轰隆的雷鸣声开始响彻在淳于淮的光晕里。 与此同时,庭昌山道场上空,丹霞老母颓靡的气机重返巅峰,伴随着那一身煞气与凶戾,似是尤甚方才巅峰时许多。 她目光幽幽的看了清海老道一眼,却没有立时间出手。 更相反,她翻手间将手探入了那镂空玉壶。 自这证道法宝,自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玉壶之中,忽地,仿佛是有无变幻一样,老母竟从中取出了一枚浑圆的血色宝丹。 与此同时,观瞧着半空中悬照的镜轮,除却那一道似是闭合的门扉之外,《噬心唤命咒》无所不应,终归教老母隔空观瞧见了淳于淮的气机。 「竟添乱了,这回可莫怪奶奶狠心!」 话音落下时,丹霞老母随即捏起那枚浑圆的血色宝丹,渡入了镜轮之中那属于淳于淮的气机之中。 血光一闪而逝,映照着丹霞老母沧桑的脸上,已满是杀机肆虐的狰狞笑容。 第173章 须将死户为生门(三更!) 天泰道城,幽寂的静室之中。 这一闪瞬间接连的变化好似是让淳于淮彻底乱了阵脚。 气运之力与自身底蕴的不断溃散让他精气神都在同一瞬间受到了冲击,而当这种冲击的余波抵至她道躯内的四肢百骸与气海丹田之中的时候,紧接着便是他的道与法,他的通身气血尽都乱成了一团。 不是散逸,不是崩溃。 是纯粹兀自搅动着的凌乱,是某种无序的演化,万法的符咒在她的四肢百骸中破碎成最纯粹的篆纹碎片,属于境界的层次开始在她的道法之中朦胧模糊开来。 那悬照的光晕在某一瞬间同时具备着了生与死、虚与实的全数特质,恍若是一轮纯粹的丹胎虚悬,没有了几炼,仿佛便只是丹胎本身。 偏生从这一瞬间开始,似是有一道渺远而又诡异的门扉伴随着那连绵的雷鸣声音洞开。 紧接着,大片大片的血焰从那道门扉之中垂落下来,坠入那似乎已经无法再炼的丹胎之中,可偏生那间合虚实的朦胧光晕,在这一刻将一切灌涌而来的血焰尽都囊括在其中了。 逆流的气血成了为血焰交织共鸣的饵料,残碎崩溃的篆纹碎片成了血焰继续燃烧的薪柴,搅动而紊乱的万法元气成为了浇灌在血焰上的油脂。 那一闪瞬间,这源源不断的滚滚而来的血焰,便甚是和谐的以这样奇异的方式与淳于淮的丹胎镜轮「融洽」的相处在了一起,彼此间含混于一处,可是淳于淮却明白,要么自己的丹胎、道法乃至于性命尽都成了血焰的燃料; 要么自己的丹胎在不断的容纳过血焰之后,在失去了明晰的道与法的层阶控制之后,那丹胎将注定会像是个胀破的水袋一样,破碎开来,生机与性命如流水般倾泻而去。 简短的诵念了几声咒言,未曾再有冥冥之中的气机感应,只有熊熊烈焰在丹胎之中煅烧着的并不存在的声音。 那种完全是由淳于淮的心神想象出来的声音,却仿佛是昭示着死亡本身临近时的声音,像是衣袍与衣袍的磋磨,像是某一瞬间鞋底磨蹭在砂砾上的声音。 他以为他曾经历经过了生与死,便足够以坦然面对。 可是当死亡的威胁再度临近的时候,当曾经的记忆再度涌上心头,当唯恐的情绪将他的心神淹没。 对于淳于淮而言,这甚至是双倍的恐惧。 于是,原地里,不知是自己的道心崩溃到了甚么样的地步,忽地,在某一个瞬间,淳于淮忽地发出了一声好像完全不似是人声的尖利嘶吼声音。 下一瞬间,她双手扬起,艰涩的引动着那本该浑厚的法力,仔细看去时,她那被法力包裹的双手在下一瞬间便极快的燃起了血焰。 于是,这包裹着法力与血焰的双手,便双手交缠着捏起莲花法印,恍若是某种道武一样,将淳于淮通身的力气尽都凝聚在一处,然后狠狠地撞在了静室紧闭的门户上面。 下一瞬,乌光一经显照,霎时间,不论是法力还是血焰,尽都霎时间被浇灭了去,再看去时,一道道篆纹锁链显照,那禁制展露的灵光,恍若是层云雾霭一样的交叠,将整个静室裹得密不透风,教淳于淮连撼动其分毫都变得十分艰难。 一股巨力反向汹涌而至,倏忽间教淳于淮跌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她艰难的再抬起手来的时候,那悬在她脑后的光晕几乎已经被映照成了赤红颜色的焰轮,她的法力与气血分明还在,可是当淳于淮的神念再想着掌控这些的时候,好一阵,她的掌心之中,只有那微茫的灵光显照,倏忽间便又破碎开来,渺然无踪迹。 淳于淮满是绝望的瘫坐在原地,脸上只有那紧绷到几乎扭曲的表情。 可也正是在此时,忽地,她脑后 原本悬照的焰轮里面,忽地,像是又有一道门扉洞开。 同样极其类似的以《噬心唤命咒》为牵系依凭的门扉。 可比之早先时洞开的血焰门扉,彼时的淳于淮并非是没有抵抗能力,错非是气运之力与底蕴的崩溃让她的道与法彻底紊乱,只消她仍旧驻足在丹胎境界巅峰,便只有雷鸣声传递到心神之中来,至少,短时间内,只要淳于淮不放弃抵抗,便不会有甚么劳什子门扉洞开,垂落血焰。 可是这一回好似是不同了。 那门扉洞开的顺利程度,仿佛是大家都在用着《噬心唤命咒》的咒言隔空牵系着气机,可是她那个是爷爷辈的,自个儿这个却像是孙儿辈一样。 淳于淮觉得,纵然是自己保持在这具道躯气机巅峰的瞬间,都无法抵抗这道门扉的开合。 也因此,这一瞬间,淳于淮对于洞开门扉的人,便已经有所明悟。 丹霞老母。 这一闪瞬间,有羞愧,愤怒,感动,恨意……诸般各不相同的复杂情绪在淳于淮的心中交织着。 紧接着,在同一瞬间,当那洞开的门扉之中渐次有着灵光显照的瞬间。 那一道灵光显照,便像是摄取了淳于淮的全数心神。 光阴岁月在这一息定格,淳于淮无从猜度,那门扉之中悬照的,到底是丹霞老母的一缕神念还是甚么更为诡谲奇异的存在。 只是随着淳于淮的思感与念头膨胀开来的瞬间,一道极其苍老的叹息声音响起。 「唉……」 仿佛是在感应到了这具道躯之中气运之力的溃散与底蕴的崩塌,教丹霞老母无端的明白了些甚么。 只听着那叹息声,淳于淮像是感受到了老母的悲伤,并不是面对着自己的悲伤。 这种感触毫无来由,可没等淳于淮继续深想下去,紧接着,那灵光之中,有浩渺的气韵垂落,只拂过淳于淮道躯的瞬间,翻涌的气海被镇压在丹田,逆流的气血被理顺在四肢百骸,那灼灼燃烧的血焰被封禁在了另一道门扉之中。 紧接着,是丹霞老母的冷哼声音。 「哼——!」 只这一声,哪怕在这一闪念间淳于淮已经无从掌控道躯,可他仍旧觉得自己在用神魂本源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兢。 「淮儿,事情到了这一步,是你负了奶奶,非是奶奶负了你!到了这一步,许多事情背后的细节,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奶奶也不与你再言语了,你只消明白一件事情,这会儿,你活着,既是在帮你自己,也是在帮着奶奶。 还记得你离开庭昌山之前的时候,曾与奶奶说过甚么事情么?教我赌咒盟誓的那一桩,我本该传你的凤凰涅槃之秘法,那不是蒙骗你的话,奶奶真真为你准备好了重炼肉身阴阳的宝药!以一滴凤凰古血为主材的无上宝药! 如今看来,淮儿你与这宝药仍旧有着些缘分,可是想要再重炼肉身阴阳怕是已经难了。这血焰我隔空封禁不了太久的时间,服用下这枚宝丹,转血煞道修士道途,以《五凤引凰南明咒》符阵为根基,反吞血焰,证道金丹! 孩子,这修行路上,在长生面前,甚么尽都是其次,过去了这道门槛,以前发生的事情,奶奶尽都做那过眼云烟看了,彼时,你就是庭昌山的第二位金丹境界大修士!人这辈子不能只站起来就往坑里栽,需得有些长进了。」 丹霞老母许是真个到了生死危局之中了,面对如今的淳于淮,她都已然在语气里面极尽慈祥与和蔼。 可是这会儿,瞧见那洞开的门扉里面,自那道灵光之中垂落下来的一枚血红色宝丹,淳于淮却猛地变了脸色。 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丹霞老母的,然而他还不料 ,也不信竟会谋算到这地步。 冥冥之中的预感和直觉告诉淳于淮,许是从最一开始在道宫之中对话的时候,便没有甚么凤凰涅槃的秘法,而是只有这一枚蕴藏着凤凰古血的宝丹! 从最一开始,好生言语着将自己劝说来此处的时候,自己便已经成了丹霞老母预防不测的后手,预防着最恶劣事情发生时的那枚暗子! 「你是不是早就算好的!」 淳于淮凄厉的声音之中满蕴着颤抖与尖利,可是门扉的后面,那道灵光虽然仍旧虚悬着,却始终未曾有丹霞老母的声音再响起来,仿佛是老母并未曾听到淳于淮的诘问,又仿佛是她已经听到了这诘问,却已经没有了回应的心情。 原地里,只有那一枚血色宝丹虚悬在淳于淮的面前,兀自裹着明光兜转着,仿佛只端看着这个,便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的劝说。 正此时,那朦胧模糊的光晕之中,再度有嗡鸣声传出。: 再看去时,却是另一道门扉之中,血焰几乎涌动的如同焰火长河一样,不断的冲刷着那道桎梏的禁制屏障,也不知是老母隔空只有这般能为,还是觉得只给淳于淮这般短暂的时间思量便已经足够了。 眼看着,那封禁门扉的灵光愈见晦暗。 原地里,淳于淮终于还是一把攥住了那枚宝丹,吞服而下的闪瞬间,当淳于淮再睁开双眸的时候,冥冥之中,似是有一道凤鸣声响彻,赤红的焰光几若是无量神华一样,从她眼波的极深处涌动着,倍看着! 与此同时,两行清泪从淳于淮的眼角滑落,可还未等流淌到脸颊上面,便倏忽间在那灼热的凤凰火焰的炙烤下,化作了一缕袅娜的水汽,蒸腾着烟消云散去。 第174章 莫执生门号死门(四更!) 海岛孤山,古修洞府。 幽寂的丹室之中。 这会儿,随着那道宝光冲霄而起,原本因着《四时剑》凝练出二十四正剑意,彼此剑意圆融交织之后,淳于芷这里的蜕变,已然心神前所未有的松弛下来的楚维阳,在那山河簋中的宝光冲霄而起的闪瞬间,猛然间心神一紧,精气神复又前所未有的紧绷了起来。 而此时间,淳于芷也顾不得方才时的羞愤情绪,清丽的声音恍若山泉一般自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流淌而过。 「维阳,放宽心,这修行之中的事情,愈是着急,便愈是容易忙里出错,你已经凝练了《四时剑》的圆融二十四正剑意,道图之中的生机已经开始渐渐浮现,镇压淤积的浊煞,这意味着你的道途本身已经坚实的走出了一步。 这一炉宝丹,本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既然锦上添花,根底里便不关乎真正成败的关隘与要旨,放宽心!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成了便是成了,不成,大不了再累积一阵宝材,又或是从别处寻来底蕴,彼时,有没有它也都无妨!」 虽说淳于芷的话里面并没有甚么新意,说的都是楚维阳本也心中清楚的事情,可是当有另一个人的声音能够在这样紧要的时候来竭力安抚着楚维阳的时候,无声息间,本就已经扫去了楚维阳心中的许多躁意。 许是这样的安抚已经起了作用,那一闪瞬间,楚维阳甚至还有着余裕思量着淳于芷的事情。 天可怜见,昔年那个曾经在镇魔窟外生生闯阵,以煌煌道音与剑宗长老对骂的那个人,那个气势凌人的淳于芷,竟也有开口安抚人的一天。 造化弄人,不外如是。 这般感慨着,楚维阳遂也彻底的定下心念来,他随即起身,屏气凝神的立身在山河簋的侧旁,静静地看着内里那一道赤红色的几若玉脂凝浆一般粘稠的「药膏」,脂浆里前所未有的丰沛的灵光兜转着,恍若是某种流动的美玉。 只是这样一眼观瞧着,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感觉涌上了楚维阳的心中。 紧接着,楚维阳将手按在了山河簋那光洁的外壁上面,仔细感受着那材质本身的温凉之中传递出来的内里宝药最细微的变化。 紧接着,当那种火候的变化以一种极不准确的幅度,终于很玄虚的增长到了楚维阳恍若是福至心灵般觉得恰到好处的时候,下一瞬间,楚维阳几乎毫不迟疑的手捏着法印,倏忽间将自身浑厚的法力化作一道灵光,猛地刷落进山河簋中。 早先时一切精细的计较,不过是为了将最初时的宝药炼制圆融,直至此刻,才是以此为根基,楚维阳真正施展《三转合元丹灵法》的时候。 只第一道法印刷落的瞬间,楚维阳磅礴的法力凝聚成的灵光,在这一瞬间似乎也成了某种填入丹火之中的薪柴,也成了与宝药本身交织与共鸣的某种灵材。 霎时间,那原本冲霄而起的宝光,便像是一道匹练,一朵雾霭云霞一样,本应该倏忽间显照倏忽间散去的赤红宝光,却这样甚是诡谲的凝固在了半悬空中。 而眼见得那宝光凝固的闪瞬间,楚维阳未有丝毫迟疑,接连之间,便是数道法印刷落,一同早先时熬炼宝药一样,楚维阳的手印在不断的变幻着,掐诀捏咒之间,教人眼花缭乱的变幻分明看起来毫无次序。 可是长久的端看去时,这种变幻本身,这种凌乱本身,似乎便是某种体特的韵律,在疏狂之中,仿佛呈现着某种丹道的瑰丽大美! 终于,在某一瞬间,楚维阳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 再看去时,伴随着楚维阳长久时间的连绵法印的刷落,正中央处那道原本形似匹练和雾霭烟霞的宝光,恍若在一道又一道法印灵光的交织与熔炼之下,真个变成了匹练,真个变成了雾 霭烟霞。 然后在下一瞬间,当法印灵光的支撑似乎也到了某种极限之后,下一瞬,那贯穿在丹室悬空之中宝光雾霭,袅娜烟霞,倏忽间凝炼起来,仔细看去时,不知何时,那竟变成了一泓赤色的清流。 然后,伴随着这宝光的溃散,这一泓赤色清流倒卷着回返了山河簋中。 恍若是同源而出的汤汁化去了同源而出的脂浆。 再看去时,那原本晶莹剔透的宝药,竟缓缓地在宝光化作的清流之中融化开来,彼此间无有丝毫不谐,一时间,竟教人说不大上来,这内里炼化着的,到底是楚维阳的法力更多,还是那宝药更多。 而瞧见山河簋中水火回旋,那一泓赤色清流不断的显照着灵光,却始终未曾从煅烧熬炼之中溃散开来,楚维阳终是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当楚维阳再将手腕一翻的时候,他像是个在池塘边悠闲地看着池鱼的老农一样,颇漫不经心的扬起手,将一片薄薄的切成片的朱果根茎,径直掷入了山河簋中。 如是,这已是药汤之中的第二炼。 ----------------- 半悬空中,同样赤红的颜色在丹霞老母的面前洒落。 当那一枚蕴藏着凤凰古血的宝丹被淳于淮吞服下来的闪瞬间,她原本驳杂的根基开始被理顺,以曾经九炼丹胎的底蕴为薪柴,教他炼化了宝丹药力的闪瞬间,便同样驻足在了血煞道的丹胎境界巅峰。 如是可见,丹霞老母是真真早已有所准备,那宝丹内蕴的药力,像是为淳于淮量身打造的一样。 而随着淳于淮的气机重新驻足在巅峰境界,并且不得不为了证道金丹,彻底稳固住这一切变化,开始反向透过门扉去吞噬起血焰来之后,原地里,丹霞老母悬照的镜轮之中,一时半刻,那门扉像是彻底紧闭了去。 这会儿,没了后顾之忧,丹霞老母仍旧未曾立时间出手,她反而将完好的那只手虚虚的罩在本已经血肉模糊的手臂上面。 焦黑的血肉里面,伴随着些许黑色烟尘的弥散,霎时间,暗红色的血焰一点点的被丹霞老母从发密集的伤口之中抽离出来。 说来甚是奇诡,那暗红色的血焰越抽越多,只眨眼间的功夫,一道暗红色的血焰长河便已经悬照在了半悬空中,环绕着罡风化作的剑气长河,更将清海老道的身形环绕在其中。 只一眼看去时,便教人无法相信,丹霞老母那佝偻且干瘪的清瘦手臂之中,竟能够在刚刚拼着血肉模糊,容纳与镇压了这么多蕴藏着妖兽煞气的血焰。 而只是端看着这些,原地里,满脸乌血仍旧不住流淌的清海老道,在心惊肉跳的同时,也不禁生出了些悔意。 许是因为着这浩浩声势,直至此刻才教清海老道从灾劫的蒙昧之中渐次挣脱出了些许清明的神智来。 他惶恐之中惊讶的发现,在察觉到灵物可能落入丹霞老母的后手中去之后,他几乎没有做太多的思考,便选择了以自己最不擅长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情。 不,也不是自己并不擅长。 只是从始至终,或许自己并未曾真正的直面自己已经衰老,已经沧桑且即将到寿的事实而已。 这会儿,清海老道艰难的大口喘着粗气,伴随着他艰涩的呼吸声音,那喑哑的喉咙里随即挤出了些破败风箱一样撕裂的杂音。 鼻息间尽都是些血腥气息,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道血焰长河的气息。 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紧接着,他朦胧模糊的视野,便看到丹霞老母那血肉模糊的手臂上不再有甚么血焰显照,而与此同时,她手中的玉壶轻轻的摇晃之中,垂落了一道赤红的焰火。 霎时间,那是 极其诡异的场面,仿佛是一道法焰重新点燃了整条暗红色的血焰长河。 只眨眼间的功夫,那血焰里暗红色的煞炁,便像是某种油脂一样,登时间成为那道赤红法焰的资粮与薪柴,紧接着,愈演愈烈的焰火长河之中,是五凤的真形显照。 凤鸣之音声震九霄! 下一瞬五凤之形显照的瞬间,那五色焰火之中,炽热的烈焰本身反而像是在将内里显照出来的五凤真形反向熔炼了去。 伴随着倏忽间显现,复又倏忽间溃散开来的火凤外相,那内里的五点真灵,开始徜徉在五色焰火长河之中,那是同源而出的五凤之火,在以各自的凤相真灵为源,以五种不同的道法细节,开始朝着南明离火蜕变而去。 下一瞬,五色焰火在长河之中交叠着呼啸起了惊涛骇浪,而后回环着,几乎在闪瞬间,便洞破了清海老道垂落的剑气长河。 原地里,清海老道艰难的抬起了臂膀,许是额头处已经流淌去了太多的血液,教他原本残存不多的生机与活力更是枯竭,此时间,饶是那攥着拂尘的手臂,都似是有着千钧之力,骨节之间,尽都是滞涩的感觉。Z.br> 冥冥之中,凄惶之间,清海老道忽地有了一种感觉,许是他已经看不到补经完成的那一日了,许是今日,便已经是他殒身的殒身之时。 可这样的念头刚刚涌现,连带着清海老道这里还未曾来得及悲伤的时候。 忽地,远天之际,一道剑气如虹光洞彻而来,倏忽间,裹挟起九霄罡气,如一柄无形的巨剑,也镇压着弥散于四面八方的妖兽煞气的同时,霎时间教肆虐狰狞的五色焰火长河猛然间一黯。 此时间,那渺远的天际,已然能够瞧见清河道人蹈空步虚,疾驰而至的身形。 原地里,许是一悲一喜间,复又教清海老道稍稍清明的心神失守了去。 四下里弥散的尽都是妖兽血煞,只闪瞬间,那种熏熏然的感觉便教老道复又癫狂起来。 他有气无力却又声嘶力竭的在原地大笑着。 「哈哈哈!老虔婆!老虔婆!此天数也!此——天数——也!」 第175章 铁马秋风庭昌山 那凌厉的罡风裹挟着无形的剑气席卷而来的闪瞬间。 原地里,丹霞老母便已经眯着眼睛看向了清河道人蹈空步虚而至的身形,她的脸上无喜无悲,仿佛并不觉得在生死斗法之中忽然要以一敌二是件多么麻烦的事情。 下一瞬间,她甚至尤有余裕,回身看向清海老道,静听着他那狷狂且疯癫的大笑声音,然后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那笑容甚是刺眼,仿佛是老妪立身在九霄层云中,在高高在上的俯瞰着甚么阴沟泥塘里的渣滓,在俯瞰着甚么鬣狗也似的畜生。 总而言之,那不该是看向另一个人的目光,更不该是看向金丹境界大修士的目光。 清海老道的大笑声音戛然而止,在他那癫狂的心境之中已然变得十分脆弱的尊严,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与刺痛感。 从没有人,从没有人在与同境界修士在关乎于因果之类的气运天数的生死斗法之中,还需得在紧要时候,靠着另一个人的助拳来救命。 许还不如死在刚才。 这样的念头刚刚一升起,早先时的思绪惯性又重回了清海道人的思感与念头之中,他只觉得从这一刻起,甚么身后名,甚么留注史册的事情,尽都全完了! 晚节不保! 一念及此,清海老道仿佛真个变成了甚么渣滓,甚么鬣狗一般的人物,他心神之中最后的一抹神智仿佛在这一刻都溃散去了,只剩了无边的羞愤化作了那股没来由癫狂的薪柴与资粮。 「杀了她!师弟,出手!杀了她!今日伐山破庙!断庭昌山道统!」 那尖利的声音在五色焰火长河的回旋下兀自炸响的闪瞬间,远天之际的清河道人尚还未曾听闻言语,自然也无从谈起反应,可原地里的丹霞老母却复又折转过身形去,看向清河道人那里。 短时间内,清海老道已经不在她考虑威胁的范围之内,那老货已受了很重的伤,只这一道五色焰火长河便足以围困住他许久时间。 于是,丹霞老母在这一闪瞬间,便将全数心神尽都落在了那疾驰而来的清河道人身上。. 没有丝毫的犹豫,丹霞老母将手中玉壶一扬,霎时间,那镂空的玉壶之中,从每一道缝隙里,都有着丹红色的焰火显照而出,反向将玉壶包裹在内里的瞬间,登时间化作了一道圆融的火球,紧接着,那丹红色的火球霎时间又朝着内里坍缩了去。 恍若是一点灵光,恍若是一枚宝丹,紧接着,便只那一枚璀璨夺目到教人看去时只觉得内里晦暗的一点明光悬浮在了丹霞老母的身前。 老母抬手朝着那证道法宝凝练成的一点灵光凝聚而去,可是自己那干枯的手掌还未曾触碰到那一点灵光的时候,那灼热的温度,便在这一刻将老母的手掌炙烤成焦黑颜色。 闪瞬间,皮肉皲裂,鲜血渗出。 刚刚生生承受着无边血焰,将之尽数镇压在那血肉模糊的一臂之中的时候,丹霞老母都未曾有过丝毫神情上的动容,可是在此刻,当那灼热的温度炙烤着老母手掌的时候,竟反而教丹霞老母忽地展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也正是此时,就当丹霞老母一咬牙,一狠心,就要彻底将那道明光紧攥在掌心之中的时候。 忽地,她的动作猛地一顿。 紧接着,丹霞老母猛地松开了手中的那一道灼热明光,再看去时,焰火重新膨胀开来,复显照出内里宝器的模样。 只是许那秘法诡谲,只这么闪瞬间,便已经伤了宝器,玉壶上已经隐约能瞧见几道极细小的斑驳裂纹。 可这会儿,丹霞老母仿若是全然未曾瞧见法宝上的损伤一样。 她苍老的脸上在这一瞬间猛然绽放出了欢喜的笑容。 「师兄……」 而不知何时,清海老道那声嘶力竭的笑声忽地戛然而止,再看去时,一个身披龙虎道衣,手持青枝竹杖的中年道人已经立身在了不远处,脚踏着丹霞老母划下的五色焰火长河。 那分明有着焚灭万物一般威能的南明离火,此时间在那中年道人的掌握之中,却愈见得温驯。 只是与丹霞老母那一闪瞬间的欢喜变化不同,这会儿,那中年道人只冷冷地看着满脸血污的清海老道。 「奇了怪了,这么些年,你还没教人给弄死?」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清海老道只有那且惊且惧的份儿,许是刚刚喘息的太过厉害,老道的嘴巴张了半天,一阵嘶哑的气音喘息之中,却生生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而中年道人那冷郁的神色里,愈见得些杀意酝酿。 「你管这顽意儿叫天数?还伐山破庙?断绝道统?」 「老厌物,我来教你看看甚么叫天数!」 「旁人不收你,天地不收你,那贫道来收你!」 话音落下时,不等清海老道这里再有甚么反应,立身在焰火长河之上,中年道人已经猛地将手中的青枝竹杖甩出。 竹杖的一段自五色焰火长河上划过,登时间,随着中年道人扬起竹杖,朝着清海老道那里虚虚点去时,那南明离火随即被道人卷动,伴随着青枝竹杖的破空,在凛冽的罡风里划出了一道焰浪。 那灼热的气息即将扑面而来,可就在清海老道艰难的引动着体内几若枯竭的气血之力,要挪动着苍老的身躯往侧旁去避的时候,忽地,老道感觉到了一种滞涩的感觉,并非是源自于体内的滞涩,而是方寸之间天地寰宇的桎梏。 而不知何时,一道晦暗且朦胧的乌光已经将清海老道笼罩在了内里。 仿佛是从中年道人手中的青枝竹杖扬起的瞬间,这道乌光便已经将老道罩在其中,这一切似乎是那道竹杖一段焰火的映照,似乎正是那中年道人道与法的一部分。 天地寰宇,阴与阳,水与火,一物应一物。 这一切在中年道人那轻描淡写的举动之中,都显得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这一瞬间,光阴与岁月似乎定格,与此同时,磅礴的思感和念头在清海老道的惊惧之中倏忽间膨胀开来。 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晦暗且朦胧的乌光开始在自己的身周愈渐凝实起来,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四面八方的云层水汽在朝着那乌光汇聚而来,它能够感觉到那水汽凝结之中先找出的先天八卦之道韵。 它……它感觉到了伴随着水汽的汇聚,伴随着乌光的显照,伴随着道韵的凝聚,是愈发厚重与浓烈的妖兽血煞之气在朝着它的四肢百骸灌涌而去。 它想要竭力的挣扎与反抗,可惜却无能为力,那每一滴混合着乌光的水汽里面,都像是蕴养着无上的符阵,都像是具备着太一真水大成之后的万钧之力。 这些教它无从挣扎,教它一点点在道与法的磅礴中被镇压,教它的四肢百骸、通身气血都被那厚重的侵蚀而来的妖兽血煞所影响着。 然后,是无尽漫长的几若酷刑一样的折磨,老朽的骨骼被打碎之后重塑,筋肉被磨灭成齑粉之后复被裹成肉泥,连带着气血都崩散成水雾,复又与乌光和煞气熔炼在一起。 而当中年道人手中的青枝竹杖真正敲落下来的时候,原地里,哪里还有清海老道的身形,浩渺罡风层云之中,唯有一只九面玄龟懵懂的悬在那里。 砰——! 竹杖敲击在九面玄龟的龟甲上,玄色龟甲恍若铁石一般,其上尽是繁复至极的恍如篆纹一般的龟甲裂痕,看去时,处处尽都闪烁着寒光。 与此 同时,那竹杖一端裹挟而来的南明离火,在这一刻像是被道人以大法力改变了形与质,那焰火恍若是甚么溪流与琼浆一般,竟随着竹杖的点落,一点点顺着那龟甲的缝隙流淌开来。 倏忽间,等一道风席卷而过的时候,再看去时,仿佛是朱砂墨沁在了玉符的纹路中一样,玄铁一般的龟甲上,复也这般奇诡的镶嵌着一道道凝固的赤色美玉。 丰沛的灵光流淌在这金玉交杂的龟甲上面,倏忽间,有妖兽血光冲霄而起,有灰黑色妖风煞气冲霄而起。 可浑然不见了剑气,不见了玄家的清净妙法。 敲竹唤龟吞玉芝,鼓琴招凤饮刀圭。 近来透体金光现,不与常人话此规。 敲竹唤龟吞玉芝…… 此正是丹青元宗一脉水火秘术、古法妙诀也! 直做罢了这些,那中年道人手中竹杖的一端仍旧点在那九面玄龟的龟甲,此时间方才看向已经抵至近前的清河道人。 此时间,清河道人的脸上尽都是错愕与苦涩交织,他许是最一开始便没有这个出手的想法,如今更瞧见了中年道人的身形,更绝了自己出手的心思。 「误会,道兄,此中皆是误会……」 没等清河道人说罢,原地里,中年道人冷哼一声打断,随即戾喝道。 「误会!误会!都甚么光景了,还只扯着误会!打得过就要伐山破庙断绝道统,打不过就得坐下来听你说误会?滚!趁着贫道这会儿还愿意与你说话,赶紧滚!回去拿家底儿出来,来换你家大师兄!」 话音落下时,中年道人似是怒极,猛地将手中的竹杖敲在龟甲上面。 登时间,妖兽哀鸣,那龟甲之中,随即便有着暗红色的鲜血被这一下敲击镇出。 原地里,清河道人复又一退,只闪瞬间思量过之后,随即躬身朝着中年道人一拜。 「简寒枝道兄,还请勿要伤吾家师兄性命,贫道这便回返山门去……」说罢,清河道人看了一眼一旁的丹霞老母,「定取来无上宝药与诸宝材底蕴,换回吾家师兄,烦请道兄稍待!」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一道灵光顿起。 却是清河道人怎么来的,复又怎么回去了。 第176章 楼船夜雪百花楼 庭昌山,山顶道宫内。 此时间,丹霞老母端坐在正中央的莲花法台上,脑后悬照着镜轮,伴随着愈见悠长的呼吸,一点点恢复着颓靡的气机,恢复着苍白的脸色。 而在这空旷道殿的另一端,则是简寒枝端坐在昏厥过去的九面玄龟之上趺坐,以一种感慨、欢喜、痛惜却也愧疚的复杂目光看向丹霞老母。 他仿佛是透过了丹霞老母那悬照的镜轮,从无量神光之中洞照着,瞧见了于天泰道城内吞下凤凰古血的淳于淮,瞧见了海底蛇窟之内诵念《噬心唤命咒》的莫岛主与蛇老。 只一眼间,他便已经从那无量神华之中看清楚了全数的前因后果。 紧接着,简寒枝的目光落向了丹霞老母的手臂,直至此刻,她仍旧有一臂在焦黑的同时血肉模糊着,那是同时受到了剑气的割裂与无尽血焰烧灼的伤势,那不仅仅是血肉与筋骨的伤势,更是伤在了道与法中,伤在了意蕴与根髓上。qs 此是道果之伤,需得长久温养,兼之服用无上宝药才行。 于是,在这种颇显得诡异的沉默之中,简寒枝忽地开口道。 「为甚么不顺势走血煞道的道途?旁人言说血煞道法门低劣,可是在你我这等人眼中,所谓的血煞道,无非是在自己的道法意蕴之外套一层壳子而已,甚么的外相实则无所谓,内里根髓在,就仍旧走在自己的长生路上。 而彼时,有第一位血煞道金丹境界修士的气运加持,还能补上你早先时缺损的底蕴,有极大可能教你更上一层楼呢!」 可是当简寒枝的话音落下的时候,原地里,丹霞老母却仍旧以悠长的呼吸入定观想着,仿佛全数心神都用在了养伤上面,浑然没听到简寒枝在说些甚么。 可简寒枝知晓,这一字一句,丹霞老母尽都听了去。 这种沉默以对的态度,本就是丹霞老母用行动表明了态度,给予了简寒枝一个答案。 话出口便容易伤人,所以她希望能无声胜有声。 而也正是明白了丹霞老母的这层心境,原地里,简寒枝复又叹了一口气。 「丹霞,你仍旧在怨恨师兄我么?」 丹霞老母沉默着。 于是,简寒枝复又自顾自的继续说着。 「当年师尊将丹青元宗的香火法统传续给了我,当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心志,还不知道你竟有重立道统山门的雄心壮志。 是,你当年该看不起我的,彼时还未有今日这般心性,我只觉得重立山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牵扯到各个方面,玄元诸宗的种种因果气运,那交杂的丝线会像是密不透风的大网一样教我喘不过气来。 而我只想着逍遥,只想着自由。 许是当时能知道你的心意,我便该劝着师尊当年直接将宗门的香火法统传给你好了,可等真个发觉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你我皆驻足在金丹境界,一切因果气运尽都收束于道果之中,圆融无漏,再没有了改易的可能。 师兄我对得起自己,可到底,如今回顾来看,对不起师尊,也对不起师妹你。 我亦没有想到,当年匆匆一别,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你竟真个在玄宗的地界上开辟出了道场。」 丹霞老母仍旧沉默着。 可简寒枝却反而将自己说得动容。 「可是丹霞,有一桩事情你需得知晓,遗憾之所以是遗憾,便是你我纵然洞见,却无法将之更易。 除非是师兄我立地身殒道消,否则丹青元宗香火法统的因果,便在我一人之身,只会在我一人之身! 你当年证道金丹的时候本就有更高的道途选择,可是心中执念影响着你的精气神,教你仍旧踏上了鼎立山 门,开宗立派这条路。 世人皆以为你以丹霞为号,那丹霞意蕴便是你道果的根髓,他们或许想象不到,这丹霞之意蕴不过是丹青元宗的法统义理,你是以此为外相,以《噬心唤命咒》的随世感应为道果根基。 你真正的阻道之人,是我。 只要我活着,你那道果坚韧的外相下,便始终只是无根浮萍,因为你想要的不只是随随便便的开宗立派,你想要的是重建丹青元宗! 所以只要你还驻足在这条道途上,便注定运数不昌。 杀劫?那自然是常有的事情。 可这劫运,从来都只是一番胜过一番,断没有说教人应对的愈发容易的说法。 丹霞,师兄能救你一回,能救你两回,却也没法长久的护你周全。 放下罢,回头罢,还来得及!」 原地里,丹霞老母只是长久的沉默着。 而从这长久的沉默里,从简寒枝漫长的言说之中,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丹霞老母的心意。 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简寒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也罢!丹霞,我未曾经历过你曾经经历的那些,便也不用这些空言来劝诫你了,至少如今眼眉前的这桩事情,师兄我竭力护你周全!」 闻听得此言,原地里,丹霞老母忽地笑着睁开了眼眸。 只这样端看着,丹霞老母是全然没有简寒枝所言说的那样执拗,她只是笑着,苍老的面容上尽都是纯粹的欢喜。 「师兄说笑了,丹霞没有恨你,师兄也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师尊;好了,尽都是陈年往事,不说了。师兄能来帮丹霞一把,帮庭昌山度过此劫,丹霞已很是欢喜了。」 此时间,丹霞老母用极平静的话应下了简寒枝的帮助,她并没有拒绝,但只端看着,却似乎也没有脸上笑的那样的欢喜。 原地里,趺坐在九面玄龟上,简寒枝只得略显艰涩的点了点头,似是想要强笑,却不比丹霞老母这般心境,最后几半点笑容都无,反而愈见落寞。 这归根究底,丹霞老母许心底里还是恨着他的。 ----------------- 与此同时,外海,极深处,百界云舫。 此时间,漫天弥散不去的斑斓雾霭烟尘尽都散去了。 在百界云舫那朦胧的道韵洞照下,哪怕四下里海浪风暴仍旧汹涌,可寂静的却好似是风平浪静一般。 只是百界云舫的舟头,那慵懒的女人倚靠在船舷上,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斜倚着瘫在那里。 长久的剧烈喘息之中,她的脸色甚是苍白,像是扑了一层厚厚的粉,教人瞧不见半点儿的血色,而再看去时,她的左肩处,径直被前后贯穿了去,内里血肉模糊,森白的碎骨显现。 饶是随着百花楼长老的呼吸声,不断的有着灵光从血肉之中涌现,想要将这惊人的伤势弥合,可是那贯穿的伤口处,仍旧有着某种妖兽血煞气萦绕着,长久间难以散去,教伤口维持着原状,不住地有殷红的鲜血流淌。 也正是因着这道伤,教长老这里大半个身子提不起力气来,只得倚靠在船舷上。 不过好在那道妖兽血煞气好似是甚么无根之水,伴随着接连不断的灵光涌现,到底还是将之一点点磋磨着熔炼了去,等到那缕煞气彻底溃散的时候,许是长老便能将伤口弥合了去。 可是如是重伤,这会儿端看去时,百花楼长老的脸上不见丝毫痛苦的神色,反而因着那强烈的欢喜情绪而展露出笑靥。 她便这样不顾形象的依靠站立着,仰着头,看向那悬在百界云舫上空的一点灵光,一点灼热的恍若囊括了烈烈大日。 那是藻道人的性命所在!那是一位化形大妖的道果妖丹! 那一点明光之中,是恍若墨玉的圆珠里,不时间洞照出深紫与明黄交替流转的颜色! 那一抹深紫,便是藻道人身为化形大妖的无上妖脉!那一抹明黄,则是印证着金丹境界的鎏金道果之力! 拼着以伤换命,这浩浩无垠的外海,偏生是看起来气势最孱弱,乃至于有些岌岌可危的百花楼这里,最先于金丹境界的斗法之中有了斩获。 很是心满意足的又看了那道果妖丹一眼,长老这才看向侧旁静立随侍的师雨亭。 「雨亭,为师给你争取了一阵时间的安宁,这最后能不能成,你六师叔剩下的路,便尽都看你自己的了!」 闻听得此言,许是那一夜强命师雨亭炼化了百界云舫之后,师雨亭头一回搭理自己的师尊。 她轻轻颔首,柔和的声音里却满是郑重。 「是,弟子明白了!」 于是,师徒俩便这样沉默着,尽都倚靠在船舷旁,复又像是陶醉的欣赏一样,看向了那悬照在舟头的道果妖丹。 也正此时,却见船舱之中,青荷捧着一部道书,像是没看到师雨亭,也没看到自家师祖,装模作样的从两人面前走过,然后绕着圈子,又走过。 直至第三遍走过去的时候,到底还是破了师雨亭的养气功夫。 「荷儿,你又在这里作甚么相?」 闻听得此言,青荷却扬了扬手中的道书。 「弟子在观瞧师门中的旧闻古籍呢,这一部正巧记载的尽都与《噬心唤命咒》有关,吾门女修士讲求的尽都是随风而起的道途,啧,要么说先贤就是先贤,教弟子大开眼界呢!」 说到这儿,忽地,青荷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来,眼珠一转,仰着头看了那道果妖丹一眼。 「唔,说起来,咱们娘仨一块儿稳定住的局面,师祖负责拼杀,师尊负责驾驭法舟,我负责活着给师尊提供一份儿因果、气运、底蕴,这道果妖丹,合该有弟子一份儿的分润罢?」 闻听得此言,原地里,顾不得伤口的抽痛,百花楼长老抹着嘴偷笑了起来,她像是混不在意青荷强词夺理的说法,反而偏头看向师雨亭,非要瞧见这冤家也似的师徒俩还能闹出甚么花样来。 这可比与藻道人生死斗法有意思多了。 第177章 言辞证心师雨亭 而随着百花楼长老观瞧去的时候。 原地里,闻听得了青荷的话,师雨亭很形象的展露了如何用眉眼的细微变化来呈现「微妙」这一表情。 她像是听明白了青荷言语的表面意思,可又似乎察觉到这背后仍旧有着言外之意,因而对这言外之意无从猜度一样。 只是如师雨亭这般灵醒的人,又如何会有猜度不到的言外之意。 她已明明白白的洞悉了青荷话里的意思,只是师雨亭这会儿却没有甚么功夫陪着青荷一同装模作样。 况且,昔日里将这了结因果的事情接下来的时候,本也未曾料想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炼化了百界云舫,只是教她在道途上再无回头路可言;但她的内心里到底是否完全释然,并且接受了眼前要走的道途之路本身,便只有师雨亭自己知道了。 本着今日里这般斩灭藻道人的成就和收获,以师雨亭恬静的心性,许是该有些闲情逸致陪着青荷一般嬉戏玩闹的,可这闪瞬间的微妙表情,一时间竟说不出师雨亭在抗拒青荷,还是在抗拒那言外之意里的人,又或是在抗拒自己需得要表态本身。 霎时间,似是清风拂过百花,扬起璀璨斑斓的烟尘弥散,愈发教师雨亭心境波动的同时,产生了许多难言的躁意。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连晋升筑基境界都没看到在哪儿的人。 心境中的变化只一闪瞬间的事情。 随即,师雨亭脸上稍稍露出了些不耐的表情。 「你到底是想要说些甚么?」 似是只从转念间瞧见了师雨亭的心境变化,原地里,青荷那假模假式的身段倏忽间从她身上消弭了去,再看去时,但见青荷俏生生的立身在原地,不疾不徐的笑着开口道。 「师父,有些话本无须问得那般明白的,我观瞧旧闻古籍,这才晓得了许多关于《噬心唤命咒》的别法另用,可是以我如今的境界,施展起来却力有不逮,需得有师父以百界云舫的须弥之力助我,才能够倏忽千里洞开心念门扉。 吾宗修行,炼煞要旨在于百花煞炁,此道途根髓,这一枚道果妖丹,悬在舟头只是示警之用,那妖兽血煞之炁于吾等修行,却等同于是甚么砒霜也似的毒药,哪怕弟子不说,过不了几天,许是师祖也要亲自出手,将其洗刷去。 可是这些咱们弃之如敝履的糟粕煞炁,于旁的人而言,却正是修行路上勤恳精炼的宝药,我也不占咱们百花楼的因果麻烦,更不给师父你的了结因果添屏障,弟子只取我那微茫的一份儿,我已认准了他,这正是要做那乘风而起的事情呢!」 话音落下时,青荷姑娘立身在原地,不闪不避的扬着那略显绯红的脸颊,用清澈的目光直直的面对着很是出乎预料的师雨亭。 一旁的百花楼长老,这会儿脸上却忽地没了笑意,她很是惊诧的看着青荷,像是在敬仰甚么剑道高手一样。 都说青荷出去这一趟有长进了,往日里这般说的时候,她却从未曾将这话说进心里去过,可是直至今日,虽然未曾宣之于口,反而却是真切的感受到了青荷的蜕变。 愈是如师雨亭这般自烦躁之中展露出些许逃避意味的时候,便于是需得如青荷这般,用那几乎不加粉饰的字句,直愣愣的揭开那轻薄如纱衣一般的遮罩,然后狠狠的刺进师雨亭的心脉之中去。.br> 如是,得以窥见嫣红的鲜血,得以感受到躯壳颤抖的痛苦,遂也得以无有闪避的需得直面自己的心意。 这哪里是话术的精巧,这分明是剑修决死的心念! 百花楼里是断然教不出这样心性的弟子的,没见连师雨亭都在那儿楞成甚么样子了么,要说是别般长进,便也只有那外海道城一行。 难不成那盘王宗的根苗竟有这般惊世的剑道才情? 唔,闻听过他曾经被困在剑宗的镇魔窟中许多年,难不成这背后还有甚么必然的干系不成? 想到这里,百花楼长老的思绪不禁顺着眼前的师徒二人延宕开来,那磅礴的思感与念头愈发散漫开来,只是不多时,便复又萦绕在一个未曾逢面、不知长相的朦胧模糊的身形轮廓上面。 也正是此时,终于,数息间的沉默之后,师雨亭还是气息稍有些紊乱的开口了。 被青荷这里三言两语便破开了那层虚浮的遮罩,一时间,师雨亭心绪几若一团乱麻一般,愈是沉吟,愈是觉得复杂且凌乱,最后竟彻底没了头绪。 那闪念之间,师雨亭只想到了刚刚反复涌现的一个念头——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连晋升筑基境界都没看到在哪儿的人。 总有那潜龙在渊的故事,这世上千百人里,又有多少死在了那深渊之中,能够长久蛰伏着,最后一飞冲天的,一代人里又能出得了几个? 「这是道果妖丹,总之几缕微茫的妖兽血煞,如何是他那般孱弱修为……」 她意识驻足在丹胎境界的修士,更接替着百花楼六长老炼化了这百界云舫,具备了真正的证道法宝,许是底蕴里已有了几分金丹大修士的独特韵味,开口言说时,不敢说口含天宪,却也有了几分因果的印证。 只是,这印证来的,未免也太快了些。 自那海岛孤山之中,楚维阳以自身所特有的才情将《四时剑》在短时间内修持到了二十四正剑意圆融的地步,彼时,几乎在闪瞬间,源自于剑道意蕴以及因果牵系的波动,便先映照在了《四象剑图》上,复又映照在了截云一脉的灵物上面。 只是当时《四象剑图》离着楚维阳仍旧渺远,故而最先有所回应,以至于气机共鸣的,乃是蕴养在楚维阳身侧的法剑,遂有了泥丸宫内淳于芷盈盈一拜的盛景。 紧接着,才是北疆剑宗山门内,《四象剑图》自清河道人面前有所感应。 可是虽然自此之后,楚维阳便复又沉浸在了山河簋内熬炼的宝药之中,然而剑道意蕴与因果牵系的波动,实则并未停止。 当日镇魔窟崩溃的时候,便已经至于灵物两分。 楚维阳那里只得小半,可灵物间因果气运本系为一体。 终至于此时,也到了那泰半灵物因着隔空的气机感应而有所交织与共鸣的时候了。 师雨亭的话还未说罢,忽地便身形猛地一顿,紧接着,无端的,有恍若剑鸣声一样的剧烈嗡鸣声从渺冥之中兀自回响开来。 立身在自己炼化的证道法宝百界云舫上面,倘若想要施展秘法遮掩甚么动静,师雨亭有千万种方法。 可她却偏生忘却了,有的时候,这样的遮掩太过于完美了之后,反而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不打自招。 紧接着,伴随着那剑鸣声响彻,忽地,好似是有虎豹雷音一般的闷雷声音从师雨亭的道躯中传出。 莫要看百花楼女修士尽都是扶风弱柳一般的身段,可她们以《五脏食气精诀》为自身血肉打下坚实的根基,百花煞炁的流转更是以炼煞之路兼之蕴养肉身。 这本也是百花楼长老能够在与化形大妖的生死斗法之中敢以伤换命的底气所在。 而能够教驻足在丹胎境界的师雨亭有这般虎豹雷音声展露,已然在教人影影绰绰的兀自联想着些甚么了。 霎时间,瞧见面前的青荷与侧旁的师尊明晃晃的看顾过来的目光,原地里,师雨亭脸色绯红,且羞且恼之间,她复又沉着一张脸,阴沉的好似是能够滴下水来一样。 紧接着,她似是想要说些甚么,可是刚 刚提起一口气来,随着腰肢一晃,师雨亭忽地又像是失了力气,一时间竟像是百花楼长老一般,兀自斜倚在船舷上,好半晌没能起来。 这一下,师雨亭的脸上霎时间便只剩了那通红的绯色。 接连数息过去,她像是仍旧未曾恢复过力气来,只倚靠在船舷上,怔怔的越过那悬在舟头的道果妖丹,看向更为清澈清朗的天穹。 再没有甚么,比这番印证更能够证明楚维阳的底蕴与进境了,而这般印证本身,也在告诉这师雨亭,这并非是逃避所能够解决的问题,甚至事实上,造成如今这般窘迫局面的,反而正是昔日里师雨亭亲自做出来的选择。 彼时,她许是未曾思虑顾及太多,可那下意识的举动,许是早已经展露了她最真实的那番心境。 只是这般醒悟来的略晚了些,来的方式略教人道心崩溃了些。 一念及此,原地里,师雨亭恨恨的咬着银牙,看向青荷姑娘这里。 「死丫头,还不快扶着为师回静室中去!」 ----------------- 静室内,檀香袅娜,雾霭缭绕。 这会儿时,师雨亭似是已经恢复了安稳状态,她兀自立身在青荷的静室角落之中,瞧着青荷悬空祭起一面画卷来。 那画卷上,正是楚维阳身着麻衣道袍,披头散发,眉宇间略见阴翳狠辣的清瘦形象。 下一刻,青荷面朝着那悬浮的画卷,盈盈拜倒在静室正中央的蒲团上。 许是故意的一样,等青荷开口的时候,那分明该是含混的字句,却教青荷一字一音,落在师雨亭的耳中正听得真切。 「玄冥丹鼎内,五炁脉轮中。」 「御诸煞而演四时,掌水火而降龙虎。」 「古元门圣教独根苗,今历劫混炼诸宗法。」 「……」 角落之中,稍稍沉吟了闪瞬,到底,师雨亭还是捏着法印扬起了手臂。 百界云舫的须弥之力被师雨亭牵引而至,复又在她磅礴的神念裹挟之下,朝着青荷的身形笼罩而去。 那闪念间,当师雨亭与青荷师徒二人神念交感的闪瞬间,恍惚之中,师雨亭几乎觉得是自己跪倒在了那蒲团上,在朝着只一面之缘的那人画像顶礼膜拜着。 是了,我们俩只一面之缘呢。 一念及此,身形微颤的闪瞬,师雨亭竟没由来的生出了患得患失般的惆怅情绪。 第178章 太一在炉宜守慎 海岛孤山,古修洞府。 丹室内,楚维阳百无聊赖的倚靠在展露出磅礴之象的宝器山河簋外壁上。 饶是这般长久的以水火在内里煅烧熬炼着宝药,那温润如玉的外壁上,仍旧朝着楚维阳传递着清凉的触感。 而此时间,这般神情慵懒的,楚维阳也只是以此触感感应着内里温度的细微变化,再看向山河簋中的目光,便早已经没有了早先时那般的紧迫。 这会儿,那交缠回旋的水火之中,一泓清澈的水光兀自翻腾着浅淡的赤红颜色,与此同时,偶然间,随着那愈见清澈的水光不断的翻滚着,还能够瞧见内里那晶莹剔透的肉片。 那是昔日里灾劫给予楚维阳的馈赠,属于筑基境界妖兽的部分妖躯。 第一炼的时候,楚维阳耗尽了至于今日的时候,在灵药上面的全数累积,纯粹的以丹方化巫汤,炼成了一路宝药。 而等到第二炼的时候,楚维阳化开了第一炼时成品的宝药,以之为「汤底」,复又以朱果根茎为灵材,复炼入宝药之中。 在不伤及朱果根茎底蕴的情况下,楚维阳从中取下约莫三到四成,起先时,先是以极薄的细片与细丝掷入山河簋中,待得其与宝药的「汤底」开始全方面的气机交织与共鸣之后,楚维阳复才又将那三到四成里余下的块茎掷入宝药之中熬炼了去。 如是,复又是许久的熬炼功夫过去。 等到楚维阳再度故技重施的时候,已经二炼至玉脂凝浆状态的宝药,复又被楚维阳以丹道秘法再度化开。 这一次,以二度成品的宝药为「汤底」,楚维阳复又以那筑基境界妖兽晋升的全部妖躯血肉为主材,将之彻底推延至《三转合元丹灵法》的圆融状态。 至于此刻,便已经是在楚维阳繁复将全数妖兽血肉尽都掷入山河簋中之后,长久端看着,将之熬炼至火候的水磨工夫了。 不再需要楚维阳小心翼翼地看顾诸般,到了这一步,几乎可以说宝药已经成功了八成。 只要有条不紊的首尾,他已然可以预见那一泓丰沛到楚维阳无法想象的汹涌药力。 可也正因为心神的松弛,愈发教楚维阳百无聊赖起来。 《五脏食气精诀》的修持,山河簋正被占用着。 《四时剑》的修持,二十四正剑意圆融,这已经是炼气期境界之中的极限。 《演灵咒》的修持,却又因为丹室将楚维阳与血煞道诸修的隔绝,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现状。 也正此时,当楚维阳凝视着那交缠的水火漩涡,目光却愈发涣散开来的时候。 无端的,有符咒的灵光从楚维阳的泥丸宫内显照。 当楚维阳屏气凝神端看去时,却是属于青荷的符咒悬在灵台前方,伴随着幽光不断的流转,渐渐地,那含混的声音仿若是隔着一整个渺远寰宇,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玄冥丹鼎内,五炁脉轮中。」 「御诸煞而演四时,掌水火而降龙虎。」 「古元门圣教独根苗,今历劫混炼诸宗法。」 「……」 而与此同时,一道淳于芷的冷哼声音晃若是错觉一般倏忽间从那含混的诵念声中一闪而逝,然而等楚维阳再去静听的时候,却怎么样都无法听闻到淳于芷的动静了。 原地里,只青荷的声音愈渐清晰起来。 这也正是《噬心唤命咒》的奇诡之处,分明青荷的声音翻来覆去的只《噬心唤命咒》的那几句咒言,可这是魂音的传递,内里真正的思绪与念头的交流,却是在咒言的承载之中,复又在咒言的音韵之外。 只这般静听着,倏忽间,楚维阳便已经洞悉了青荷所言 说的内容。 霎时间,楚维阳便几若是狂喜的心神悸动起来。 修行至于今日,楚维阳的见识阅历已经渐次浑厚起来,他自然明白,几缕属于化形大妖的妖兽血煞之力,对于楚维阳而言,该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底蕴加持! 哪怕青荷已经在反复强调着,因为只算是自己对于主人的供奉,不沾染百花楼的因果,故而这妖兽血煞之力是真真只有字面意思上的几缕可言,而且为防止危害,另有百花楼长老出手,将那妖兽血煞之力淬炼过了,只余菁华,遂也没有了原本妖兽血煞之力的浑厚。 饶是青荷这般说着,为那一缕缕的妖兽血煞之力加上了一种又一种的前置限制,可愈是如此,楚维阳反而愈是热切。 这意味着入手的妖兽血煞之力不再需要楚维阳从利弊之间再担忧着甚么,无须再考虑金丹化形大妖的妖兽血煞之力该如何初步炮制的问题。 这仍旧是无上宝材,是楚维阳乍一入手便可以直接炼化修持的无上宝材! 而有着这样的妖兽血煞之力炼化,楚维阳相信,《五凤引凰南明咒》与《九面玄龟太一咒》在于炼气期境界的修持,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抵至圆融境界。 甚么五凤火相,甚么龟甲卦象篆纹,在化形大妖的血煞之力面前,尽都不在话下! 而且在昔日里楚维阳与淳于芷的交谈之中,也曾经听淳于芷于高屋建瓴的高邈境界之中,对于《演灵咒》进行过高谈阔论。 这部咒言,炼煞是过程,诸灵演化至极限显照成的如南明离火与太一真水等,则是结果。 而决定着法咒底蕴的,则是看起来在修持的过程之中最不起眼的妖兽血煞本身。 演灵咒并非是血煞道法门,妖兽血煞本身的驳杂与否,并不能够形成甚么桎梏在修行前路的瓶颈,无法影响法咒本身的修行顺遂与否。 但依照淳于芷所言,某些属相真灵极度契合的妖兽血煞,如以凤凰血炼《南明咒》,玄龟血炼《太一咒》;又或是妖兽血煞自身的品阶极高,如现在楚维阳所思量的化形大妖的妖兽血煞之力,则这些尽都可以对演灵咒的修行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 能够教修士于演灵咒的原本正常进境之中,更上层楼! 而这样的过程,则被淳于芷冠名以「洗炼」,以示之虽然大有进益,但却与蜕变与升华本身区分开来。 这便也意味着,如淳于芷所言的话,自己正将演灵咒在炼气期的蜕变与升华的机缘,以及第一度「洗炼」的机缘,尽都即将要掌握在手中。 思量至于了此步,楚维阳便带着悸动的心情,引动了自身的魂魄之力。 霎时间,悬照在灵台之上的《尸解炼形图》洞照灵光,霎时间,恍若是有片片光雨洒落一般,尽数都笼罩向那虚悬的符咒。 霎时间,伴随着两道魂魄之力似是在于此,似又是在于彼的这般隔空交缠之后,两人的气机以这道符咒为源,开始共鸣与交织起来。 下一瞬,楚维阳只觉得一道巍峨磅礴的并不属于青荷的气机从这道符咒的另一端传递而来。 而这些,青荷早已经在自身的魂音之中交代的清清楚楚,此时间,楚维阳只是惊诧着,这等巍峨磅礴的意蕴,便是真正证道宝器的无上气象么? 楚维阳还是第一次,得以用神魂真切的感应到这一级数的气机。 下一瞬间,一道似虚似实的门扉自《噬心唤命咒》凝练成的符咒上空洞开。 法门的权柄仍旧系于楚维阳的一念之间,那宝器的气韵诚然磅礴,但是楚维阳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只需自己念头一动,便可以将这一道门扉闭合。 甚至当自己的修为抵至足够高邈的境界之后,更可无 须青荷的诵念,只凭着这道符咒的牵系,便可隔空将门扉洞开在青荷的泥丸宫内。 也正此时,当楚维阳思量到这一步的时候,那似虚似实的门扉便已经彻底洞开。 楚维阳再以神念探看而去的时候,只觉得那芥子须弥一般的门扉另一端,则尽都是斑斓颜色的雾霭烟霞蒸腾交缠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楚维阳并不知晓,这到底是《噬心唤命咒》的法门本身的玄奥所致,还是百界云舫这等证道法宝的奇诡所在。 而在这般蒸腾缭绕的雾霭烟霞之中,楚维阳渐次观瞧见了一道朦胧模糊的身形,而倏忽间,那道身形复又变得凝实起来,正是青荷虚悬在半悬空中,正朝着门扉的方向,口中含混的诵念着咒言,一遍颂罢之后,随即便施行大礼朝着楚维阳的方向拜来。 怪哉,早先时楚维阳在海岛上教青荷诵念《噬心唤命咒》的时候,可没说过还有这么一个步骤。 虽说有主仆的名分在,可更多的时候,楚维阳还是待她如待亲近道友一般平和,几无丝毫盛气凌人之举,缘何青荷要有这般动作? 于是,楚维阳便忽地生出了要将青荷搀扶起来的念头。 也正这般一念起时,霎时间,那萦绕在其身周的雾霭烟霞里,便有大片的云雾凝练成一道虚幻的手掌,便正如楚维阳的念头所显化一般,要朝着青荷的身形搀扶而去。 那一闪瞬间,云雾手掌触碰到了青荷的臂膀。 这本没甚么,青荷拜在原地的身形未曾有丝毫的动作,可是几乎同一时间,一道原本附着在青荷身形上的磅礴魂光却兀自腾跃而出,在楚维阳的眼中显照出神形来。 也正这一刹那,楚维阳彻底明白了青荷那暗地里使坏的地方。 这一刻,不是青荷在拜楚维阳,至少,不只是青荷在拜楚维阳。 那分明是楚维阳真切瞧见过的面容,可这会儿,看着那张恬静的恍若河清海晏一般安泰的温润面容,与那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富贵丰腴的身形。 忽地,楚维阳几若是呢喃自语般开口道。 「师雨亭……」 原地里,听得了楚维阳的声音,师雨亭忽地展颜一笑,甚么罕有逢面的忐忑不安,这一刻尽都烟消云散去了。 她的神形复又朝着楚维阳这里作了一礼。 「是,楚师兄,咱们又见面了。」 第179章 人面桃花相映红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只静静地凝视着师雨亭的神形,这般真切的观瞧着她的面容,静听着她恬静的声音。 没有甚么一颦一笑的眉眼变化,甚至仔细思量来的时候,连那声音之中的波动起伏本都是极微弱的。 可愈是这样,那恬静的声音回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愈教楚维阳感觉到恍若是满饮琼浆一般的意蕴悠长。 再然后接下来一瞬间的好几个恍惚里面,反复的回响在楚维阳的思感与念头里面,恍若是绕梁余音,不绝于耳。 原本也只不过是自己轻念了一句,而师雨亭这里复又回应了一句而已。 等倏忽间楚维阳再清醒过来的时候,那种琼浆佳酿一般的意蕴悠长,倏忽间又恍若是化作了一道清流,潺潺的流淌去了,只留下些淡雅的气韵。 无端的,教楚维阳想到了这句诗。 而这,便已经是楚维阳第一次亲眼得见师雨亭面之后的全部交流过程了。 以百界云舫的法宝威能加持于青荷身上,隔着千里之遥洞开这般虚实须弥门扉,本也不是教楚维阳和师雨亭来闲叙的。 于是,复又静静地朝着楚维阳这里一颔首之后,霎时间,师雨亭的神形溃散开来,复又自半悬空中凝练成一点灵光,再度附着在青荷的身上,恍若是这一刻,师雨亭的身形真切的青荷做到了重叠。 紧接着,伴随着《噬心唤命咒》的咒言反复的被诵念着,以牵系着这渺远的气机,青荷缓缓的自蒲团上立身而起,而当她恍若是翩翩起舞一样自原地里微微晃动着腰肢,捏起一道又一道法印刷落的时候。 这恍若是青荷本身的动作,可楚维阳与她早已熟稔,他分明从这如手舞足蹈的变幻之中,瞧见了另一人的意蕴与风情。 而随着一道又一道法印的刷落。 霎时间,那萦绕在她身周反复缠裹的雾霭烟霞之中,忽然间像是倍看开来了一般,再仔细看去时,雾霭烟霞之中的好几处地方,那原本显照的斑斓颜色在倍看翻滚的闪瞬间,忽地褪去了原本的颜色,只余一道深紫颜色晕散开来。 深紫颜色。 可没来由的,分明隔着千万里之遥,楚维阳却忽然觉得,这是鲜血的颜色,他甚至已有了几分嗅到血腥气息的幻觉。 下一瞬,第一团深紫颜色的雾霭烟霞溃散开来,而后,一缕紫红色的妖兽血煞之力先是虚悬恍若一条气血汪洋长河,紧接着,遂在师雨亭的接连法印刷落之中化作微茫若牛毛的纤细一丝,然后这一点丝线,化作了道灵光,再隔空穿透过了那道门扉,映照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这回,是那妖兽血煞之力真切的悬照在楚维阳的泥丸宫内了。 几乎闪瞬间,楚维阳的念头移动,灵台之上《尸解炼形图》绽放灵光,霎时间,显照四野二十四界,恍若于泥丸宫穹顶映照寰宇天穹,无垠辰光垂落,凝聚成一道剑气天河,气机笼罩着那道妖兽血煞之力。 可是等做罢这些,楚维阳再端看去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然是多虑,而师雨亭也早已经想自己之所想。 那悬照的妖兽血煞之力上,正纯粹的绽放着紫红颜色的灼灼明光,可是在此之外,那已经被人以大法力炼化之后,丝毫没有了妖兽血煞之力该有的暴虐与肆意,反而温驯的像是只有丰沛的能量,却已经洗炼去了那不该有的灵韵。 许是还不放心,那复又在紫红颜色之上显照的,则是一层略显得朦胧梦幻的斑斓颜色虚幻灵光,仔细看去时,这些灵光内里尽都是一道道繁复至极的百花楼篆纹,彼此交织成锁链,复又将那妖兽血煞之力结结实实的「捆绑」了起来。 这是师雨亭种下的封印,可那百花楼的封禁法门本身,却教楚维阳观瞧的甚是熟悉。 复又多看了几眼之后方才恍然间发觉,早先时他曾经破解过一道来自于青荷手中的玉简上面的禁制。 如今再去看时,那妖兽血煞之力上的封印,便是与这禁制法门同源而出,只是稍作变化而已。 也正因此,纵然以手段封印血煞之力的乃是丹胎境界的修士,可正因为晓得了封禁法门本身的跟脚,饶是楚维阳这里,只需些四两拨千斤的巧劲,便可以轻易地破开封禁,径直炼化去内里的妖兽血煞。 思量到这一层之后,楚维阳遂也便笑了起来。 这一门里,真真能够养成师徒俩截然不同的性格。 莫要看青荷惯常爱用那些甚么所谓的百花楼法门,可这些尽都虚浮的流于表面,不过是青荷的一层伪装而已,实则内里真正的青荷,不过是个莽撞一些的丫头,实则颇有着愣头青一般的血勇在的。 可是直至瞧见师雨亭,楚维阳方才明白过来,真正的百花楼嫡传修士培养到最后,该是甚么样的。 她才是那真正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的人,心意尽都在言语之外,要教人从事端的细枝末节里去探看。 可这一声轻笑之后,忽地,楚维阳脸上的神情复又一变。 这会儿正是神魂气机与青荷彼此牵系的时候,可师雨亭的真灵复又附着在青荷的身上,而魂音之中真正思绪与念头的传递,本也是在言语之外,悄无声息的,难保师雨亭这里不会有甚么感应。 果不其然,再看去时,遂又见那幽光兀自从青荷的身上升腾,似是要显照出神形来与楚维阳分说些甚么,可到底,也只见那幽光在涌动之后的倏忽间复又归于了沉寂。 到底还是大事为重,如此复又见了师雨亭的稳重心性。 于是,只不多时,一道又一道的深紫色灵光自虚实间穿梭着,接连缓慢却又顺畅的显照进楚维阳的泥丸宫内。 四道。 足足四道妖兽血煞之力显照出来之后,再看去时,原地里,蒸腾的雾霭烟霞渐次恢复了平静,恢复了斑斓交织的颜色。 原地里,青荷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俏生生的立在原地,朝着楚维阳这里展颜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之后,复又要在蒲团上盈盈一拜,以此告别。 可这会儿时,师雨亭的魂魄灵光仍旧附着在她身上呢,偏生这亦是楚维阳所能知晓的事情。 于是,还未及青荷这里将腿弯下,原地里,随着那一道幽光兀自冲霄而起,彼此间神念的牵系分明还在,可是却失去了百界云舫的气韵加持,霎时间,那洞开的门扉闭合了去,教楚维阳只能感应到符咒中青荷的情绪变化,终不见了另一端的风情。 原地里,神念仍旧萦绕在泥丸宫内,看着那灵光渐次消弭了去,复又归于沉寂的《噬心唤命咒》的符咒,十分罕见的,楚维阳竟有了几分怅然若失的复杂情绪感觉。 从这种程度上而言,青荷主动要分润来妖兽血煞之力,然后以咒法隔空传给楚维阳的策略已经奏效。 至少雪中送炭这件事儿本身,便愈发教楚维阳念起青荷的好来,可她又不在楚维阳的身旁,反而愈教这般情绪酝酿。 反复的酝酿着,如涌动的暗流与熔岩,只等着再相逢时天雷地火一般的爆发。 原地里,灵台上的《尸解炼形图》倏忽间洞照灵光,下一瞬,甚么情绪念头尽数被镇压在了道图之中,楚维阳的思感与念头只剩了最为纯粹的空灵,他复又看向那一道微茫若牛毛妖兽血煞之力。 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刻,楚维阳的眼中便只剩了纯粹的修行与炼法,思量着那一部百花楼禁制的细节,原 地里,随着楚维阳的神念变化,接连数道灵光打入了那封禁法门之中。 下一瞬,虚幻朦胧的明光溃散开来,而伴随着那道紫红色的妖兽血煞上的灵光涌动,恍惚之中,楚维阳好似是听到了汪洋大海的咆哮声浪。 磅礴无匹的血煞气息渐次从那微茫如丝缕的牛毛上散逸开来,倏忽间,便像是要有甚么血色风暴要从泥丸宫内回旋开来。 这已然是那妖兽血煞之力极温驯的表现了,霎时间,悬照在穹顶的剑气天河垂落磅礴气机,将那弥散开来的血煞气息复又尽数逼回那凝炼的丝线本源之中,紧接着,灵台上道图幽光洞照。.五 那一缕幽光垂落,霎时间便将妖兽血煞之力包裹在其中,那灵光兀自兜转的瞬间,便自泥丸宫垂落下去,游走在中脉之中,往胃囊丹鼎接引而去。 也正这闪瞬间,楚维阳已经扶着石壁,小心翼翼的趺坐下来。 刚刚坐定,观照真无幻有的闪瞬,便恍若有甚么地肺火脉从胃囊丹鼎之中迸发出来,霎时间,恍若是煌煌雷音从楚维阳的体内传出。 渐渐地,那雷声分野。 是焰火的霹雳,是水浪的回旋,是玄龟的兽吼,是凤凰的啼鸣! ----------------- 与此同时,百界云舫,静室之中。 青荷已经俏生生的站起身来,走到角落之中,将师雨亭的手臂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唯恐师雨亭要跑了一样。 「师父,这一回,总要自己瞧见自己的心意了罢?却又如何?」 闻听得此言,师雨亭却沉默不答,只是眼神时常飘忽的看向那虚悬着的楚维阳画像,仿佛是那人仍旧在隔空注视着师雨亭一样。 没来由的眼神慌乱。 许是瞧的真切,于是青荷这里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愈发的得寸进尺。 她凑到了师雨亭的耳边,仿佛是想要将声音直传递进师雨亭的心神之中一样。 「到底又如何呢?雨亭妹妹?」 于是,下一瞬,连那静室的禁制都无法遮掩住的,便是师雨亭那真真破防的怒吼声音。 「孽徒!给为师——滚过来!」 第180章 自然有鼎烹龙虎 这是生平第一次,楚维阳感觉自己仿佛是将甚么真阳之火吞入了胃囊丹鼎之中。 只那么微茫如同牛毛的一丝缕,却教楚维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饱腹感。 甚至不是甚么吞服宝药时极短暂的、一闪而逝的那种饱腹感,而是伴随着水火的回旋,伴随着那道微茫思虑的妖兽血煞之中不断的散逸开来血煞之气,从而教楚维阳长久的 《御煞》第180章 自然有鼎烹龙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1章 大药修之有易难 并非是甚么于道图之上印证着奇诡的道与法,显照出多么璀璨斑斓的颜色,多么繁浩至极的篆纹与咒印。 那只是已经“漫山”,并且有着“遍野”趋势的,最为纯粹的葱翠绿色。 不是早先时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朦胧与暧昧。 那映照在五方山岳之上的,是真正蓬勃生长,旺盛到教谁都无法忽视的翠玉颜色。 而 《御煞》第181章 大药修之有易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2章 海底蛇窟空自许 当蛇老那干瘪的手掌扬起,并且朝着莫岛主脑后悬照的镜轮探去的时候。 蛇老脸上的一切紧张与急迫的表情尽都烟消云散去了,然而他那张满是皱褶的老脸愈见神情的狰狞,紧接着再看去时,便只剩了不甘心的表情。 真个论及起来,蛇老所做出的决定已然是十分果决了,也许是炼化来的是运数不昌的丹霞老母的道果之力, 《御煞》第182章 海底蛇窟空自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3章 梧桐树上宿寒枝 此时间,四下里尽都是幽深海底的浩渺水汽,除却他们引动的法焰与内里显照的层叠符阵,这无垠的流淌着幽蓝颜色的海堤,便只剩了蛇老手中所掌握的宝丹上仍旧有着若隐若现的焰火灵光。 这本该是引动水相妙诀的极佳之地,再不济,对于同样混炼水火,兼具内丹妙法的丹霞老母与简寒枝而言,水火流转之法,也是极合宜的。 《御煞》第183章 梧桐树上宿寒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4章 修行混俗且和光 海岛孤山,古修洞府,丹室之中。 平心而论,胃囊丹鼎的蜕变与升华,连带着整个五脏脉轮演化成一方净土的变化,带来的好处是多种多少的。 至少在当楚维阳尝试着朝筑基境界晋升去的时候,当他体内浑厚的元气法力在周天经络之中搬运的时候,蜕变与升华之后的丹鼎与脉轮,其所承载之余裕,已然超过了于气海丹田之 《御煞》第184章 修行混俗且和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5章 圆即圆兮方即方 浩浩外海,立身在半悬空中,神宵宗范老长久的环顾着四面八方,心神前所未有的紧绷着,仿佛是四野八荒之中,那些隐没在层叠晦暗雾霭背后的一切风吹草动,都足以教范老产生剧烈的反应。 任何人在曾经即将寿终,并且长久的看不到证道希望,只能够无奈且悲凉的一步步主动迎接向自己的落幕,一点点看着死亡化作的森森鬼蜮 《御煞》第185章 圆即圆兮方即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6章 赫赤金丹一日成 在乌色宝丹被掷入丹炉之中的闪瞬间,忽地,在外海并不渺远的地方,一道轰隆的雷霆声音便已经炸响。 只是此刻,柳老丹师低头沉浸在那包裹着丹焰的赤色丹炉之中,在这一刻里,他的全数心神仿佛便只剩了那内里宝药的变化。 那雷声自然是由神宵宗范老所引动。 随着雷霆声震颤九霄,一同冲霄而起的,则是范 《御煞》第186章 赫赤金丹一日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7章 且把阴阳仔细烹(一更!) 海岛孤山,古修洞府,丹室内。 楚维阳长久的趺坐在浩渺灵气显化成的漏斗漩涡下面。 早在吞服下宝药之后的某一闪瞬间,楚维阳的修为气机便已经猛然跃升,攀过了那道桎梏与藩篱,稳稳地驻足在了筑基境界之中。 但是气机的变化,并不曾意味着楚维阳这里的进境与蜕变本身已经彻底结束。 法力的打熬 《御煞》第187章 且把阴阳仔细烹(一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8章 万物芸芸各返根(二更求订!) 当楚维阳再推开丹室门户的时候,罕有的,竟生发出了些许“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感慨。 倒也不至于真个有甲子年过去。 只是那愈教人觉得闷热的空气里,满都是盛夏即将过于的酷烈余韵,甚至若有若无间,已经能够教楚维阳感受到些许秋风的肃杀气机。 秋天似是已然在不远处了。 好像足足有将 《御煞》第188章 万物芸芸各返根(二更求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9章 海岛阴晴来去风 当堵在古修洞府门口的巨石被四人合力艰难的搬开的时候,霎时间,那夺目刺眼的阳光,似是从四面八方朝着古修洞府之中洞照而来。 有真切的从那郎朗青天之上洒落下来的大日真阳神华,亦有那烈烈阳光洒在无垠的海面上,复又被粼粼波光分野着,朝着四面八方洞照而去。 于是,当那巨石被挪移开来,当诸修需得直面着 《御煞》第189章 海岛阴晴来去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0章 万般非类徒劳力 “唔,你叫甚么名字来着?” 长久地端看了此人一眼,楚维阳却问出了一个与眼前的事情毫不相干的问题。 诚然,直至此刻,楚维阳还是有些瞧不上这几人的,他们在那幽暗的古修洞府之中的长久表现,在楚维阳的记忆里甚至比不上镇魔窟中最脆弱的那一个人。 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岁月光阴的变幻已经开始粉饰起 《御煞》第190章 万般非类徒劳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1章 辟道场随方设教 “甚么——?” 好一阵时间过去,就在楚维阳长久地端详着那因为自然之象而教根髓跃出藩篱的袖珍法阵,仔细思量着如何将之与金玉宝塔牵系在一起,如何一同引动着宝器的本源蜕变与升华的时候,那四人对于诸血煞道孽修的审讯,似是已经很快的给出了结果。 只是听闻了这些审讯的结果之后,却教楚维阳长久的维持在 《御煞》第191章 辟道场随方设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2章 参差宫殿接云平(求订!) 让一众有修为在身的人来兴建土木,实则许多原本预想着要十分漫长时间的活计,往往只在一眨眼间,便已经被他们用法力、用神念、用掐诀捏咒的功夫来炮制成了。 有数人潜入了深海之中,取来了历经长久岁月打磨锤锻的海底山岩,并将之再度以血煞炼化了去,精细的打磨成一块块雕琢着云纹与内衬着符咒篆纹的石砖。 《御煞》第192章 参差宫殿接云平(求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3章 汤泉吐艳镜光开 半悬空中,那碧蓝灵光倏忽间兜转,将楚维阳腾跃而下的身形猛然间一裹。 随即,灵光朝着煞池的中心处落下,待得楚维阳的身形再从灵光之中显照出的时候,道人已然趺坐在了悬在水池正中心处的莲花法台上。 法台宝光熠熠,分明是如一叶孤舟也似,却稳稳当当的悬停在正中央处,不曾因着楚维阳的端坐而有分毫动荡。 《御煞》第193章 汤泉吐艳镜光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4章 白水飞虹带雨来 这会儿,楚维阳的念头在飞转,可他仍旧端坐在煞池的莲花法台上,未曾立时间有所动作。 而与此同时,一阵吐蛇信的嗡鸣声从楚维阳的袖袍之中传出来,听得了这般声音,楚维阳方才从沉吟之中惊醒过来。 他扬起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着玉蛇蜿蜒着盘在自己的掌心中,却又不断的扭动着身躯,朝着楚维阳传递着对 《御煞》第194章 白水飞虹带雨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5章 叱咤雷霆发指端 “知不知道那是甚么妖脉之力?” “晓不晓得这火鳞岛上,都是甚么样的人物在坐镇?” “还有,他们之前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收拢血煞道修士他们已经开始了多久时间?” 面对着楚维阳一连串的困惑和疑问,原地里,裴文礼却只得艰涩的笑着,一问三不知。 楚维阳倒也能够明白,在裴文礼去到那处 《御煞》第195章 叱咤雷霆发指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6章 馘邪役鬼篆飞丹 人身脊柱,有骨三十二块,分颈椎、胸椎、腰椎、骶椎、尾骨五部,此人身骨相之关隘,经络之要旨,性命之枢机。 玄元两道经文皆以密语称之,或曰昆仑,或曰大龙,应在人身处,皆是脊柱所在。 而这一部《太阴雷池豢龙炼髓元典》,其法门根髓要旨,便在于以人身性命之枢机,养炼天地之枢机! 谓之太阴者, 《御煞》第196章 馘邪役鬼篆飞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7章 天上麒麟原有种 地宫内,伴随着那第一道真正的雷霆显现,紧接着,连绵的雷鸣声不休不竭的自诸煞交击之间显照。 那雷霆本身极尽晦暗却又诡异的洞照着明光。 只显照的一闪瞬间,便被楚维阳的浑厚法力包裹着,自楚维阳的掌心大窍入得内周天经络,经着浑厚气血之力的搬运,自任督二脉周游,霎时间,自下而上,登就昆仑,攀附大龙 《御煞》第197章 天上麒麟原有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8章 电闪旌旗日月高 伴随着太阴雷炁在雷池之中沉积,伴随着太阴雷炁在双臂的部分骨相之中开始流淌与徜徉。 切实地,一种踏实的安宁感觉从楚维阳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至于此时,他方才真正的掌握了与筑基这一境界所相匹配的攻伐之术。 而随着楚维阳对于雷法的修持愈见火候,椎骨雷池与骨相雷篆的架构开始真正稳定下来之后 《御煞》第198章 电闪旌旗日月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9章 风吹鼍鼓山河动 海滩上,楚维阳的身形自碧蓝灵光之中走出。 只这眨眼的功夫,楚维阳便已经将手中那道赤红色的妖脉血光封禁在了一支玉壶之中。 原地里,他只擎举着玄真宝鉴。 此时间,玄真宝鉴之上未曾有甚么记忆的幻象再度显照,反而是在镜光的不断兜转之中,通幽符阵的蝌蚪文字一一显照,朦胧的道韵彼此间交织与共鸣 《御煞》第199章 风吹鼍鼓山河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0章 穴中蝼蚁岂能逃 连绵的轰隆震颤声音之中。 以楚维阳一人为首,在这种几若煌煌雷音的嗡鸣声里,所有人的绛宫心跳仿佛被调整到了同样的节点上面,所有人的呼吸开始同频,乃至于,所有人的精气神凝练,勃发开来的气机也尽数交织与共鸣起来。 罕有的,楚维阳也不再穿着他那件风里来雨里去的麻衣道袍,而是特意寻来上好的蚕丝布匹 《御煞》第200章 穴中蝼蚁岂能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1章 遁风波五中得三(一更!) 贯穿天地寰宇,自云霄之上的某一处不知酝酿了多久时间的轰隆雷霆,在这一闪瞬间从天而降。 那轰隆的声音还未传递而来的时候,磅礴的威压之中绽放出晦暗的雷光,便几乎要将道宫的穹顶洞破与撕裂开来。 真正的弹指一挥间。 那是所有筑基境界的修士都无法反应过来的闪瞬。 随着那道雷霆的垂落,孤 《御煞》第201章 遁风波五中得三(一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2章 再示警各有所应(二更!) 只凝视着手中的玉简,楚维阳却未曾以神念探看而去。 更相反,此时间楚维阳的神情愈见得惊疑不定起来。 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楚维阳从来都愿意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他身上以及他的周围,所有关乎于因果气运的变化。 此时间,楚维阳的视线从孤峰顶缓缓地扫过。 除却这枚玉简之外,偌大的孤峰顶,一 《御煞》第202章 再示警各有所应(二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3章 宝失先天散阴阳(三更!) 半日后,远远地,火鳞岛外的海面上,随着波澜微微兴起,已然教楚维阳能够看清楚那一行疾驰而来的法舟。 舟头上,灵浮岛的炼气期巅峰好手来了约莫有一半,都是在楚维阳的威压震慑,还有几位管事的严酷与残忍面前真正被破去了胆气,却又被法统所激励,真正务实肯踏实做事情的人。 而再看向火鳞岛上,在原本“矿 《御煞》第203章 宝失先天散阴阳(三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4章 咒降死生道阻长(四更!) 轰——! 几乎就在楚维阳声音落下的闪瞬,那含混着楚维阳浑厚法力的怒音便响彻在天穹上空。 那煌煌怒音轰隆作响,霎时间,几若是雷霆交击一般。 不! 就是真正的雷霆交击! 浩渺的层云之中,霎时间,一道不知道悬而未决多久时间的太阴雷霆,终于在漫长的酝酿之中,轰然坠落! 此 《御煞》第204章 咒降死生道阻长(四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5章 辅天升云齐飞琼(一更!) 半悬空中,随着两句话接连落下之后,楚维阳与那皇华宗女修士便皆尽陷入了沉默之中,兀自思量着,却不知面对着这样的局面,该如何收尾。 楚维阳有想过许多种可能,想过紧坠在那两人身后的,会是甚么筑基境界的妖兽,会是甚么更高明势力的血煞道修士。 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过,那和火鳞岛有联系的,会是皇华 《御煞》第205章 辅天升云齐飞琼(一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6章 定事期共襄盛举(二更!) 是了,收拢血煞道孽修,这件事情本身没有甚么。 无非是台面下的腌臜事情被搬到台面上来教人看见了而已,纵然是传扬开来,也污不了多少的名声。 可若是连收拢血煞道孽修这件事情都做不好,连在外海随便的撒下枚棋子,都被别人给算计诓骗了去。 倘若是这样的事情传扬开来去,只怕已不只是名声的问题了, 《御煞》第206章 定事期共襄盛举(二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7章 惊鸟雀蟒蛇吞龙(三更!) 倏忽间,又是数日过去。 这一日,灵浮岛上,忽地有破空声由远及近的传递而来。 只闪瞬间,未曾等到那遁光由远及近的抵至,自灵浮岛周围那因着法阵而渐次显照出的浩渺雾霭之中,一道赤红色的遁光兀自显照而出。 仔细看去时,却是裴文礼脚踏着赤焰灵光悬空而立。   第208章 各演地气浑太阴(四更!) 伴随着楚维阳一道道法印的刷落,半悬空中,那被杏黄幡旗悬照的宝光不断托举起来的光球,渐次的延展开来,随着楚维阳法印的牵引,那些戊己篆纹一点点的交织着,显化成地师一脉符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