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卿》 第一章 建章宫变 建章元年, 初秋的长安带着几分夏末的暑意,微风携着温热的气息,探入格窗,拂过手中的书卷。寂静中,远处的城楼飞檐下,厚重而悠远的铜铃声一点一点如涟漪般推入耳边,让人恍然记起,这座长安城已然守护了两氏王朝。 伴着窗下稀疏的虫吟,李绥纤长如玉的食指闲适地摩挲着书上的两行小字: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李绥想来一笑,却是伴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太皇太后——” 一个声音自耳畔试探地响起,窗下的李绥适才回过神来,侧首间,在八宝流苏嵌宝琉璃灯的暖光倾洒下,一男子长身玉立,身着绯袍官服,再加腰上一袭无暇玉带,配上精巧的银鱼袋,更衬得人白净隽秀,眉宇间携着年轻俊杰方有的意气。 “元廷来了。” 李绥唇边温和一笑,摆手下,便有宫娥搬上流苏锦杌,被唤为元廷的青年却是目光焦灼,无视身旁的宫娥,向着座上的李绥拱手道:“太皇太后,洛阳王结交禁军,笼络朝中重臣,此次又借吊唁先帝之机,携重兵驻扎长安城外,不轨之心昭然若揭,还请太后早做打算——” 说罢,男子抬起头坚决道:“陇州离长安不远,臣等与龙武军总领愿拼死,护太皇太后携陛下前往陇州,再作他图。” 看着眼前这个她亲手提拔的后生,李绥是与有荣焉的,她很清楚,如今大梁在她的一手翻覆下,从前世家承蒙祖荫,世袭权位的时代已渐渐远去,从她亲笔御批将元廷这个寒门出身,世代务农的布衣书生点为翰林的那一刻,世家门阀不可撼动的那堵高墙便已然裂缝。 在她的庇护下,在元廷的举荐下,如今寒门儒生占朝堂泰半,与世家门阀呈鼎力之势,眼前看似站着的只元廷一人,但在元廷身后,还站着无数忠于她这个太皇太后的寒门子弟。 如此想,她这一生也算是留下了些什么。 “孤虽出身陇西,可生来便在长安,如今也是四十余年了,人道落叶归根,这个年岁还去哪里——” 李绥虽说着这话,可顺着宫灯温柔的光芒,从她那惊世艳绝的容颜中便能看出,岁月分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一分半毫的痕迹,独独那双眸子,多了几分看透世事的孤独与干练罢了。 说到这儿,李绥眼角噙着平和的笑意,转过来对向元廷的目光。 “元廷你该明白,长安是我们大梁的根,孤与陛下一旦离开,再回来便不知是何时了。” “太皇太后——” 元廷方开口,便被李绥抬手打断,只见她平静地起身,在念奴的搀扶下走至一扇窗前,看着窗外的层层宫檐决绝道:“天子逃离,百姓罹难;我李绥在世,便容不得弃国逃离的天子!” 听到这里,默然站在身后的元廷看着窗下那个端重美丽,心怀天下的坚毅女子,心下震动,不由悲从中来,终将泪意隐忍与眸底,拱手坚定道:“臣等,誓与您共进退。” 李绥回头看着眼前的元廷,以他这般的惊世才学,莫说是翰林侍中,便是封侯拜相又有何不可,只可惜世人肤浅,看不到他的才能,只看到他的皮相,看到他的青云直上,才将他批驳为她的裙下宠臣,尽是口诛笔伐。 几乎在同时,一阵雷鸣般的轰隆声闷闷响起,海潮一般由远及近,伴随声音而来的,是念奴迅疾打帘而入的脚步声。 看到念奴脸上忽明忽暗的复杂,再联想到方才的声音,李绥已是了然于心。 “太皇太后——” 在她的眼神示意中,念奴眸中按下泪意,却是倏地跪下去,就在这一刻,满殿的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皆是随之跪下去。 脚下的念奴身形颤抖,语中再平静,却也能听到其中抑制不住的哽咽。 “洛阳王,逼宫了——” 看到阖殿的人身形一震,听着窗外愈来愈近的声音,隐约间,李绥似乎已经看到冲天的火光从附了鲛纱的格窗落在墙上。 终究,还是来了。 李绥付之一笑,镇定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说下去。” 念奴闻声,不再多等,只将头深深埋下去,不教李绥看到自己的泪水。 “万骑左营统帅高程携兵突袭羽林营,将李政、李尧、陈贞三位将军斩首示众,策反了羽林军,攻入玄德门,吴兴也引兵攻入白兽门,此刻已会师于凌烟阁,现洛阳王正引兵朝内宫而来。” 听到念奴几乎泣不成声,李绥将身轻侧,转而看向窗外,夜幕方低垂,天际还泛着隐隐的鱼肚白,长庚星此刻正挂在幕布中,散发着隐约的光亮。 “我倒是好奇,檄文中他们是如何讨伐孤的。” 低泣声中,李绥笑了笑,声音显得格外清亮,虽是问,却又是格外淡然。 “太皇太后——” 听到念奴语中的迟疑,李绥微侧首,感受到李绥眸中温和的压力,念奴当即直起背,头默默垂下,努力将哽咽压下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念了出来。 “今临朝李氏者,虽出名门,然性非和顺,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加以秽乱宫闱,牝鸡司晨,包藏祸心,残害忠良,弑君矫诏,燕啄皇嗣,窥窃神器。今又欲挟幼帝,临朝改制,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 “好,真是一篇好文章——” 听到李绥不带任何情绪的夸赞,殿内的人皆彷徨不安地低下头,下一刻却见李绥已是霍然朝殿外走去。 “将陛下请来。” 说着话,李绥看向跟上来的元廷道:“拟诏,加封翰林侍中韩元廷为尚书左仆射,兼吏部尚书,赐梁国公。” 轻飘飘的一句话,震惊众人,此刻在场的人皆知,眼前这位不过而立之年的韩侍中,因这一纸诏书,便轻而易举坐上了“宰相”之位。 而此时此刻的李绥早已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因为她知道,今日这一战,不仅是她与洛阳王的对决,更是寒门与世家的对决。 今日这一局,她只能胜不能败,她要用这一胜,彻底瓦解世家门阀把控朝政的局面,为她的子孙留下一个不为人掣肘,可一展抱负的太平盛世! 而这些,靠的便是元廷,还有他身后无数的寒门俊杰。 第二章 以死作局 来到玄武门城楼之上,李绥已换为新朝大典荣升太皇太后之日那身由宫中数百巧娘赶织数月的袆衣凤冠,华丽,却是压人。 看着城楼之下,胄甲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座城楼,那一簇簇的火把也几乎染红了这一方夜空。 只听得“轰隆——”一声,城门豁然洞开,下一刻如蚁一般的人朝宫门内冲了进来,随之惊呼声,杀戮声如海潮般推进,身后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帝阿裕被声音惊醒,当即哭出声来,嗡嗡地缠绕在李绥的耳边。 相比于众人的惊慌失措,立在城楼之上的李绥神色平淡的仿佛今夜不过是来登高赏景的。 感受到身后乳母惊惶地拍哄着自己的孙儿,李绥转而伸出手,乳母连忙颤抖地将手中稚子送入李绥怀中。 李绥并不在乎怀中孙儿刺耳的哭闹,只是轻轻拍哄着阿裕小小的身体,对着远处平静地启唇,像是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阿裕,看看,这就是你的江山,你阿耶,阿翁的江山。” 与宫内的震天哭声相比,远处的丹凤门街平静安详,百姓家的灯火并不会因为今夜的杀戮而暗下去,明日,他们依旧会打开门过自己的日子,而她们这些站在大梁顶峰的人,却不知将会身在何处。 “我这一生,为女,为后,无愧于心,但独独为妻,为母,却是错了,错的一败涂地。” 说着话,李绥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唇边幽然一笑,指尖将一米粒大小的药丸推入稚子的口中,再看城外已是另一番心境。 一旁的元廷眸中此刻携着几分悲愤与不忍,看着近前的李绥,方要开口—— “太皇太后权倾朝野,何以发出这般的慨叹。” 伴随胄甲发出的清脆响声,男子浑厚有力的嗓音穿破夜空,传入李绥的耳中。 转过头,一身戎装,意气风发的洛阳王杨彻正立在不远处,享受着万千宫人颤抖的跪地臣服,而在他的身后,李绥看到了那些早已倒戈相向,不敢与她对视的世族老臣,其中还不乏她本家的叔伯子侄们。 一眼而去,众人俯首间,只她与杨彻二人屹立在城楼之上。 好似,一场博弈。 从前的她和他,是挚友,是知音; 可最终,他们却是走向陌路,亮出了彼此的杀机,不死不休。 如今的杨彻虽与她一般,都已是不惑的年纪,可依旧是从前那般俊朗隽永的眉目,唯独添了几分岁月的历练与沉稳。 “洛阳王,别来无恙。” 说着,李绥将怀中的阿裕送回乳母手中,身侧的元廷冷冷地看着杨彻,在他的示意下,龙武军已然拔刀对峙,警惕地护在李绥身边。 远处的杨彻看着这一幕,鼻息发出冷笑,不过轻一示意,便有人堵住了来路,教那乳母更为紧张的退至李绥的身后。 李绥轻抬右手,龙武军这才暂且收起明晃晃的刀,退后几分。 “看到你,便教我想起来,我这辈子,还有一事,才是真的大错。” 杨彻闻言平静地“哦?”了一声,却是微笑着等后面的话。 “未能将你置于死地。” 听到李绥这句轻飘飘嗤笑,在场的人都浸下冷汗,杨彻却是丝毫未起怒意,不过轻一打量李绥身旁朝冠袍带的韩元廷,眸中却已携杀机。 在杨彻的眼中,李绥本与他皆出身世族之首,如今却高抬寒门,打压世族,必是受韩元廷之流从旁挑唆。 看起来的确年轻俊俏,只可惜,不过是一介误国书生。 “阿蛮,只要你肯替阿裕写了退位诏书,我会尊阿裕为太上皇,而你,将会是我大梁的太圣太后。” 看到杨彻对向襁褓中阿裕的那抹真诚,李绥冷笑出声,却是闲庭信步地朝短墙退去:“杨彻,莫说你未有这般好心,即便有,我也绝不会顺你之意。” 杨彻闻言眉宇轻皱,眸光瞬息变化,当即有人上前一把将阿裕从乳母手中夺过,在乳母的惊呼中,李绥仍是稳如泰山,丝毫未动。 下一刻,只听怀抱阿裕那人震惊地看向杨彻道:“王爷,陛下已经没气了——” 听到此话,杨彻瞳孔微缩,当即射眸看向襁褓,轻探鼻息,果真里面的小人儿没有丝毫气息。 “李绥——” 在眼前人云淡风轻的笑中,杨彻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咬牙沉声道:“你竟连自己的血脉都能下手?” 听到这里,李绥仿佛听到什么笑语一般挑头哂笑道:“帝王家本就无情,如今你竟也有资格说这句话?” 说罢在众人的惊呼中,李绥抬脚迤迤然站到短墙之上,鞋尖已然腾空,夜风顿时灌入宽大的广袖,吹得华丽衣裙猎猎作响。 杨彻见此,眸中猛地一震,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太后——” “阿蛮!” “杨彻,你知道的,我李绥的一生,有错,却不容有败——” 说罢,李绥冰冷的眸子转而看向脚下通明的灯火,还有远处寂静的楼阁幽幽道:“我已寄出传国玉玺并着虎符,此刻,御陵王早已在带兵赶往长安勤王救驾的路上了。” 听到此话,跟随杨彻的那些世族老臣皆如惊弓之鸟,颤颤巍巍。就连杨彻眸底也浮现一闪而过的震动,他深知,自先帝薨逝,他重返长安那一刻,便已命亲信暗里监控长安九门,莫说是玉玺、虎符,便是一只信鸽也别想飞出城,她又如何—— 此刻再看李绥,眸中分明满是算计得逞的冷漠与戏谑,哪还有半点忧伤,杨彻心下顿时恼怒,眸中凛冽还寒。 如今他还记得一个月前,在停放先帝梓宫的灵堂上,眼前这个女人面临丧子之痛时,佯装那般心如死灰,了无生息的模样。 现在看来,杨彻不禁自嘲,终是他将她想的太好了。 像她这样心思狠毒的女人,怎会挫败? 从前对他满怀杀机。如今宁愿引来一介外人,也要与他殊死争夺。 满盘算计,最终自己还是掉入了她的陷阱里。 为了不为他掣肘,亲手毒死自己的孙子。 为了不让自己为人质,让他背负逼宫,弑杀太后皇帝的罪名,让御陵王有理由发兵救驾,如今还要以死作局。 杨彻忽而释怀一笑。 阿蛮,依旧是儿时那个为了赢得父亲的天子剑,不惜在马球场上以簪刺马,抢先一球的那个阿蛮。 此刻看着杨彻眉间似怒却笑的模样,李绥觉得胸腔里升起许久未有过的畅怀和快意。 “你看,他来了——” 灯火中,看到女子浅笑的侧颜,杨彻顺着望去,果然,马蹄声几乎响彻整个长安的大街小巷,整齐划一的朝着内宫汹涌而来,几乎不用想,在场的人都知道,那个手握重兵,镇守边陲的“白袍将军”御陵王赵翌,正在其中。而他手下那些不同于京城骄兵的边陲将士们,此刻浴血弑杀的气势,还有那寒凉、震天的铁骑声,已让在场的人为之震慑胆寒。 几乎是同时,杨彻猛地想起什么,一把伸出手要去抓住立在短墙之上的那个身影。 可世事就是那般,从不如人意。 他的指尖刚划过衣裙上华丽的绣凤,眼前人便已纵身而下,没有丝毫的犹豫。 风声在耳边急速掠过,混乱中,李绥听到了城墙之上凄厉的哭喊声,那是她的好念奴,好玉奴吧—— 模糊间,李绥似是看到杨彻半身探出城墙,右手奋力地伸出想要抓住什么。 李绥未曾想他竟也会流露出那般痛苦的神色,只不知是为了这满盘皆输的挫败,还是为她这个曾经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仇人而感伤。 恍然间,铁蹄声渐近,一个素衣白袍的身影从慌乱的兵马中朝着李绥坠落的方向疾驰而来。 李绥却是祥和地闭上眼来,享受这最后一刻的放纵。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这一辈子,够了,也腻了。 为了亲人,为了家族,她嫁给了不爱她的杨延。历尽一生,他们得到了泼天的权势和富贵,她却是机关算尽,孑然一身,落得这斯田地。 “阿裕,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只有御陵王知道,她喂给阿裕的不是毒药,而是封住气息的西域魂香,若他无私心,自会奉旨勤王,今夜过后依然奉阿裕为帝,铲除世族逆臣,若有私心,阿裕的生死便只在他一念之间了。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一世聪明,可最终天不遂人愿,她算错了。 她以为御陵王赵翌会赶在杨彻之前解开这一场长安危局的,可她这辈子算透了人心,却没算到自己的结局。 抬头间,李绥看到了从未仔细欣赏过的夜空,原来是那般的墨蓝,那般的美,就像这世上再巧的巧娘也做不出的锦缎,繁星闪烁间,李绥的身体极速地坠落。 渐渐地,李绥阖上眼,轻轻哼起了儿时阿娘哄她入睡的歌谣。 若有来生,她再也不想顺他人的意,她要寻一个真正属于她,不为任何人,只属于她李绥的一生。 良久,久到御陵王的兵马已长驱直入,杨彻依旧抻手看着城下的那个人,平静,却是不肯落下一滴泪来。 “你为何,总是不肯输给我——” 后,梁史记载:章徽圣献皇太后,乃出名门陇西李氏,名绥,字阿蛮。长七尺二寸,姿颜姝丽,绝异于众,六岁读《史书》,十二岁通《诗经》、《论语》,虽为女子,犹善射御之术。十六嫁于仁帝,后于而立入主中宫。临朝十二载,黎民得离战乱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待仁帝薨,惠帝垂拱,李太后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稀。民务稼穑,衣食滋殖。至建章之变,后坠于城楼,享年四十三。御陵王赵翌临危受命,平定宫变,尊文帝登极,文帝为太后大丧,举国哀痛,辍朝三月以示悼念。后,奉太后懿旨,拜赵翌以太尉,加封九锡,拜韩元廷以尚书左仆射,兼任吏部尚书,赐爵梁国公。 第三章 庄生梦蝶 窗外疾风骤雨,盛夏的雨水打在竹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散发着点点清凉,骤然一个闷雷自远而近,轰然一声,震得格窗颤颤作响,螺钿坐塌上的人原本撑在引枕上小憩,却被惊得手一松,磕到了案几的桌角。 “县主——”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清晰地响起,座上的人轻抬头,看到近前人紧张的模样,却是背脊一顿,静默下来。 “县主可是磕着了?快叫奴婢看看。” 念奴一边念叨着一边担忧的上前来探查,李绥却是一动未动,只是撑着身下的坐褥,犹在梦里。 县主? 从她十六岁出阁,念奴便早已改口,如今也该唤她太皇太后才是—— 念及此,李绥脑子轰然一僵,她明明从数丈高的城墙上跳下来,不死都算她虔诚地烧了几十年的高香了,怎会—— 她不由伸出双手置于眼前,怎会这么白嫩无暇,还,还短了几分? 再看眼前,念奴从小与她相伴,与她一般大,如今也该是妇人打扮,怎会缩成如今这般少女模样,李绥默默环扫眼前,虽是隔了数十年,可她依然知道,这是她在姑母府中所居的无竹苑。 感受到额间隐隐的疼痛,李绥抬手去探,却叫念奴慌了神。 “都红了,这可怎的好。” 说罢,念奴忙偏头唤道:“玉奴,快请太医令来。” 玉奴刚闻声进屋,却听得少女朦胧的声音响起。 “不必了,念奴——” 当启唇那一刻的清灵声音落入耳中,李绥再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惊,不由身形微颤,却是强自压下心底的凌乱,平静出声道:“孤——” 在念奴和玉奴同样等候的目光中,李绥这才假意慢条斯理地拿过手边的小盏,饮了一口甜汤润了润喉,适才道:“姑且替我取菱花镜来。” 虽然话语有点别扭,但念奴想到自家县主许是想看看方才磕到的地方,忙应声去取了那瑞兽双鹊菱花镜来,李绥缓缓探手接过,当她置于眼前,看到镜中那眉目惊艳,肌肤赛雪的少女模样时,瞳孔怔悚,努力压住了禁不住想颤抖的手。 “啪——”地一声,李绥将菱花镜轻轻压在案上,静静地梳理着这一切。 却是越想,越乱。 此刻的她不知道,她跳下城楼的那些过往到底是她窗下的南柯一梦,还是,她真的走过了那一生,真的死了。 如今,竟是她死而复生了! 大难不死的李绥此刻只觉得百感交集,震惊,讶异,甚至是激动。 莫不是上天感念她前世的作为,才给了她这般的福报。 念及此,李绥渐渐松下身子,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回顾那一生虽有偏差,不得已被杨彻那无知老匹夫逼得跳了城墙,但终究他还是掉入她的局中,更何况那四十三年里,她嫁给杨延,为太子妃,为后,垂帘为太后,直至最终摄政成为太皇太后,仅凭她一人之力平后宫,诛逆臣,安民生,打破世家门阀笼络朝政的局面,为寒门子弟撑起了一方施展的天地,便是这些,也足以名垂青史。 相比杨彻那妄图谋权篡位的老匹夫呢?却是被她一路追杀,从长安逃回洛阳封地,若非被她那仁善不肯杀生的夫君杨延数次庇护,早都丢了命,何来重返长安逼宫一说? 只可惜,再是卧薪尝胆,窝在洛阳厉兵秣马一辈子,好不容易打到她家门口,还是被她将了一军,陷入被一锅端的绝境。可见上天有眼,她就算跳了城墙,也拉了杨彻这个垫背的。 瑕不掩瑜。 想到这儿,李绥心情总算好了些,就着小盏将里面的甜汤一饮而尽。 既来之,则安之。 上天既给她重新开始的机会,她便要好生去过,想来以她数十年的权谋经验重新开局,纵不会再如前世,总要更长进些。 “县主——” 看到李绥忽而愤忽而喜的模样,念奴紧张地看了玉奴一眼,终究忍不住试探出声。 “县主怕不是被方才那雷惊了神了,咱们要不还是快请太医令来吧。” 眼看着玉奴也脸色担忧的急忙下去,榻上的李绥却是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绪,轻抚了抚略有些泛红的额际,顾自还笑地回头道:“无妨,只是梦里受惊方缓过来罢了。” “县主梦到了什么?” 李绥看到念奴好奇的眸子,捻起手边玉盘里的芙蓉糕,唇边浮现几分意犹未尽的笑意道:“梦到一只恶犬追着我抢手里的芙蓉糕,后来——” 念奴和玉奴闻言,只见自家县主捏着手里的芙蓉糕逡巡了会儿,眸底闪过一丝戏谑道:“我急中生智将那芙蓉糕丢进了臭水沟,那不知好歹的恶犬一时不妨,闻着味儿也跟着噗通掉进去了。” 念奴和玉奴闻言相视一笑,自家县主此刻还能说笑,可见是真的没什么了。 说罢,李绥整理好心绪对玉奴道:“去取那娥皇膏来就好,这样疾风骤雨的唤太医令来,白白让姑母她们担心。” 念奴和玉奴见座上李绥神情平静,知晓自家县主一向分得事情轻重,便不再瞎担心,顺着李绥的吩咐去寻那娥皇膏来。 看着玉奴远去的背影,李绥唇畔微抿,再一次陷入沉思。 在前世那场梦里,她为国为家殚精竭虑一辈子,为旁人活了一辈子,如今能依旧以这一身金玉皮囊,重活这一生,总该为自己而活了。 李绥接过精致的嵌玉雕花荷叶小玉盒,轻轻揭开,拿小银匙挑出一点,就着念奴手中的菱花镜,朝微红的额角淡敷一层,收手时,将小银匙置于鼻尖,仍旧是那般难以道出的冷香味。 可就这堪比初生婴儿拳头大小的小银盒里,装的东西却是天家才用的了的东西。 前楚朝开国高皇后,与明武帝鹣鲽情深,共辟天下,因而明武帝一生只娶高皇后一人,高皇后不过笑语一句,慨叹红颜迟暮,明武帝便聚天下名医,制香大家,以百花和四季雨露,并着数不清的珍贵名药作出这花膏于高皇后千秋宴献上,据说可使面色娇嫩,肤如凝脂,肌香甜蜜,青春不老,更有活血止痛,祛疤生肌,续骨连筋的作用。因高皇后原为帝姬时,封号娥皇,便作娥皇膏。 前朝覆灭,这制膏方子辗转今朝,本只供当今周朝天子所用,如今,莫说这膏,便是这制膏的方子,都在杨家的手里。 或者说,是在她那出生弘农杨氏的姑父,当朝太尉、加封镇国公的杨崇渊手中。 李绥将银匙手中的东西递给玉奴,便听得外间响起了声音。 “县主——” 李绥将曲在榻沿边的腿放了下去,轻一示意,念奴便收了镜子,打起软帘来。 只见不过二十七八的银娘,却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老油绿茶花素锦裙子,看起来总是更沉稳了十来岁。 方一行礼,银娘便诧异道:“县主这额头怎么红了?” 李绥闻言抚了抚额上,不甚在意的回道:“贪睡叫雷惊了,方才已抹了那娥皇膏,一会儿便好了。” 说着,李绥叫人赐座看茶道:“银娘来,可是姑母有什么事?” 银娘接过茶一笑,便转而对向念奴二人道:“县主当真是睡迷糊了,明日是您十六的芳诞,过了明日,您便真的是可以出阁的年纪了。” 李绥闻言心下一坠,面上却是未动声色。 原来,竟是回到了这一年。 “夫人叫奴婢来,是请县主去瞧瞧您生辰要着的衣裳,明日皇后殿下要亲自在宫里的花萼相辉楼主宴,不仅咱们五姓七望的大家,京中的高官重臣要来贺礼,就连圣人、殿下都要参宴,万不可等闲视之,夫人的意思,正趁此叫人瞧瞧咱们世家嫡女是如何模样。” 听到银娘满口的夸赞,李绥陪着笑了笑,随即道:“好,银娘先去,我换身衣裳便来。” 眼看着银娘含笑应声去了,看着玉奴、念奴激动絮的模样中,好似明日她真的是那宴上备受瞩目的主角一般,可惜,要让她们失望了。想到此李绥淡笑着移开眸子,看着窗外被骤雨打落花瓣的海棠,显得格外平静。由着二人给她换着衣裳,心思却早已飞了老远。 正如银娘而言,明日宴上的确是将相名士云集,可没有人知道,在明日喜气盈盈的欢笑中,又藏着怎样的阴谋和杀机。 可她知道又能如何,如今的她仍旧是五姓七望之中陇西李氏与皇室联姻而来的女儿,父亲是当朝柱国大将军,中书令,卫国公李章;母亲是高宗之女清河大长公主,当今圣人的姑母陈氏。宫里的皇后是她的表姐杨氏,圣人是她表兄陈玄。 当朝仅她一人,便将天家陈氏,权臣杨氏、李氏纠葛在一起,若论身世之复杂,只怕是莫过于她了。 而今天下看似仍旧是天家陈氏的,可就连街头巷尾的孩童都知道,明堂上的天子已是她姑父杨崇渊手中的提线木偶,曾经奉若神明的皇室,只是颤颤巍巍的活在杨家屋檐下,忝居在那华丽的大明宫里,不知何时便会被无情踹下去的人罢了。 好在,她回到了这一年,一切还来得及,她还没有嫁给杨延,还没有蹚进杨家这潭深水里,只要这一世不再嫁入杨家门,打破这段政治联姻,她的人生便无需受任何人掣肘。 当李绥来到姑母李氏的院子,便见府里的妾室簇拥着李氏上座,还有数位朝中重臣的妻女坐在两旁,正谈笑说着什么,一旁还陪坐着侧室崔夫人的小女,此刻正淡然看着她的荣安县主。 看到李绥打帘进来,李氏携着笑眸道:“瞧瞧这香味,看来这娥皇膏的确好用,不过片刻,这额头看着便无异了。” 李绥轻触额头,当真是弥久不消的冷香。笑语间,李绥行下一礼,李氏便唤李绥坐到自己身旁去,指着一旁楠木施上那条光彩夺目的十八破花间裙道:“这是你阿姐命人送来的,宫中巧娘亲手缝制,正是时下最兴的款式,你去瞧瞧。” 李绥含笑,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走了过去,手中触摸着那上好的裙子,如今正流行将不同颜色、花纹的衣料,裁破成条条细长的帛条,再彼此相间地排列起来,以那蚕丝般细的金线密密地缝连在一起。原这般制作极浪费华丽的锦缎,因而只十二破便已是显贵人家才享得了的,可眼前这条却是由天青、月白、粉紫……十八色相间,足以让她成为明日宴上最夺目的一人。 这样的衣裙,连当今的天家公主们尚且都没有,如今却送与她这个县主穿,李绥如何不知,这不过是杨家刻意挑战那些效忠皇室老臣心中敬仰的天子之威罢了。 “阿蛮觉得如何——” 李绥收回手,转而对上李氏熠熠的眸子,笑着上前挽住李氏道:“这样好的裙子,待明日宴罢,我定要束之高阁,好好藏着。” 李氏听到这俏皮话,笑着一点李绥的额头道:“你若喜欢,再做个一两身便是了,这话若教外人听了,岂不是笑话。” 李绥闻言抿笑,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饮了一口,这才道:“阿蛮想着劳阿姐替我操办明日的生辰宴,我想一会子进宫看看阿姐,姑母可有什么想要带给阿姐的?” 听得此话李氏笑着抚了抚李绥的发髻道:“恰好,前几日三郎他们父子围猎,得了不少好东西,三郎射了两头火狐便送了过来,我这里尚且有你姑父给的紫貂皮,那两头火狐皮便给你和你阿姐,你一会子就带去吧。” 李绥闻言自是应了,随即便听得一旁有贵夫人夸赞道:“夫人好福气,几位郎君们个个文韬武略,如今三郎不过十六,却能射中那狡黠的火狐,可见箭法和骑术都了得。” 自己的儿子被夸,李氏听到自是高兴,一旁的李绥收入眼中,并未多话,却是听入了心里。 诚如古人所言,虎父无犬子,杨崇渊一生雄才武略,几个儿子也格外出色。 旁人眼中的杨三郎,便是前世的洛阳王杨彻,与她的夫君二郎杨延,皆是姑母李夫人所出,杨彻才情卓绝,通晓辞赋,方入书房得名师授课,便频频得赞,面对杨崇渊的考问,也一向对答如流,到了少年更是礼贤下士,待人谦和,因而风评极好。 此刻听到“三郎”这个字眼,李绥不再出声,只从旁听着,李氏见身旁的小娘子不说话,只当是与她们插不上话,便抚了抚李绥的手背道:“明日既是你生辰,你也当去玉清观拜见你母亲,这十月怀胎的恩情,是连着血脉的,不能忘。” 李绥听到这话,笑着侧首,一如既往地孝顺道:“自是要去的。” 李氏看了点了点头,便教李绥去了,待李绥行礼方走出几步,李氏心下盘旋片刻,眸底变了变,面上丝毫未显,却终是笑着出了声。 “昨日二郎说得了两方端砚,正好送与你做生辰礼,他可给你了?” 旁人不知意图,但从小长在李氏手边的李绥却是知晓姑母的每一个眼神,只此刻的那份欲言却止,她便明白,姑母必是又想让她做个调停的说客了。 因而李绥笑着道:“未曾,怕是他心疼了,倒教我亲自要去。” 说着,见小娘子走了出去,旁人都从旁笑着,唯独李氏暗暗松了口气,感叹小娘子的聪慧懂事。 “县主到底是与二郎长到大的,这青梅竹马的情谊倒是叫人艳羡。” 察觉到周围夫人极力看好的笑语,李氏唇畔浮起满意的弧度,大有些与有荣焉的感叹道:“阿蛮是个知根底的好孩子,也只得她,才与二郎是一对儿璧人,日后有她陪伴着二郎,也能叫我少操几分心来。” 璧人? 这些话落在远去的李绥耳中,只觉得有些刺耳。 若是姑母知道日后杨延与她走至夫妻离心,彼此猜忌的地步,可还说得出这两个字来? 前世里世人都这般,视她与杨延为龙凤相配,令人艳羡的璧人,却从未有人问过他们二人是否彼此爱过。 就因为这份家族与世人皆看好的联姻,她与杨延就像木偶一般,理所应当的结为连理。 念及此,李绥不由一笑,不知是悲还是叹。 她李绥已经错了一辈子了,这一世怎能将错就错下去。 这一场盛世联姻,无论旁人要与不要,她却是再不想沾染半分了。 待走了出来,李绥转而看向一旁的念奴道:“最近二郎可去姑父那了。” 身旁的念奴听了,自然知道说的是杨延,悄悄向四周看了几眼,这才小心翼翼道:“前些日子,不知二郎君从何得知弘农大伯家的小郡公不顾孝愍太后的国丧,公然出入乐坊饮酒作乐,还每每携歌姬舞伎乘车出游,二郎君觉得不妥,便去同国公爷说了。” 听得这些话,李绥约莫也明白了几分,孝愍太后是当今天子和先帝的生母,按理天子之母薨逝,当守国丧三年,如今尚在国丧的第二年里,但这些对于杨家而言,不过是空谈罢了,杨家大房远在弘农,那小郡公又有杨崇渊这个二叔依仗,莫说是太后,便是天子国丧,只怕也不曾放在眼中。 但他们杨家偏偏出了杨延这样仁孝的子孙,自然看不过眼,可仅此一事,只怕也不至于让姑母担心,特意叫她去劝说。 “除此,就没旁的了?” 听到李绥问话,念奴思索道:“奴婢只听说这事,再无旁的了。” 说着,念奴又好像想到了什么,迟疑道:“不过听说当时二郎君见太尉对此并未在意,便又补了几句,才惹得太尉大怒斥责,拂袖而去。” 李绥听到这儿,顿下步来,转身道:“说了什么。” “说——” 念奴努力想了想,终于脱口道:“说什么圣人曾云宰予不仁,子生三年——” 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 听到这里,李绥已明白这对父子又是为何而怒,杨延情急之下,仅看到当年孔子同宰予的守孝之辩,怎么就没想到这句话饱含了对杨家的隐射。 不守国丧的虽是小郡公,但杨家人看在眼里也从未说什么。 孔子说宰予不仁,不愿守孝三年,杨延就此来论,不就是说罔顾理法的小郡公不仁不孝,冷眼旁观的杨家不仁不孝。 更何况她姑父杨崇渊,虽承自孔孟之道,却并不喜其中的一些迂腐道理,当年天子式微,诸侯并起,孔子却独独视周天子为正统,极力强调天子之威。 如今的杨家不就如曾经的那些诸侯,在现今那些忠于大周的老臣眼中正是与那周礼背道而驰,挑战正统,有窃国之嫌的国贼。 只怕她的姑父,气的不是杨延与他的争辩,而是认为杨延作为杨家的嫡长子,却是满口孔孟之道,字句之间,竟是站在与杨家对峙的皇室老臣那边。 想到这里,李绥不由想笑,为父的权倾朝野,杀伐决断,为子的却是至仁至孝至纯的人。 正是因为此,当杨崇渊登基为帝后,才久久不愿立杨延为太子,杨延虽也是自小聪慧,文武兼备,但在同样优秀的众多兄弟面前,这般仁孝至善的性格落在杨崇渊的眼中反沦为了妇人之仁。 所以姑母才会一心要将她与杨延凑成一对,只因她与杨家一般,都是出自世家望族,又自小长在姑母手下,虽是投了女儿身,但不输男儿的性格却极对杨崇渊这个姑父的眼缘。 在姑母甚至是整个杨家眼中,于情于利,她都是辅佐杨延的那个不二人选。 第四章 怀璧其罪 当李绥来到杨延所在的院子,便觉得相比于姑母端庄贵气的朝露院,眼前这遍植白芷杜若的兰皋院可谓是君子之雅了,虽说伞外雨骤风急,却也能在这潮湿的水汽中闻到淡淡的香草味。 顺着这一路芳草,李绥走至一处幽香小院,正是杨延一贯喜欢的小憩之地,待上了廊庑,才算是甩掉那一身风雨,玉奴小心收起伞,与念奴亦步亦趋地跟在李绥身后。 门外的婢女瞧见了,连忙要上前来行礼,却见李绥以食指抵唇,轻摆了摆手,婢女们当即会意地悄一行礼,便站直了身子。 李绥示意玉奴二人候在门外,这才提起襦裙走了进去,绕过前厅来到书房,正要朝右手而入的李绥便听得里间响起了杨延温和的声音。 “这水切不可多了,九歌。” 李绥闻声微微一滞,原来到了如今,听到这个名字的她仍旧难掩触动。 当她如常地走进去,只见一袭花青圆领广袖衣袍的杨延正执笔立于长案后,一旁捏袖研磨的女子虽不是天姿国色,却也是婉约可人,臻首娥眉间,耳垂下的明月珠煞是温柔。 对于九歌的出现,李绥并不意外,因为她便是杨延挚爱一生的萧氏。 原名萧宝儿,高宗时也是官宦人家,后因族人牵连,为天家流放,从而家道中落,当时不过襁褓之中的萧宝儿便随着母亲流落乐府,机缘巧合下被买入了太尉府,因长相伶俐温婉,便被姑母指给了杨延做婢子。 这九歌一名,便是杨延所取,有“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之意。 记得前世,她还是杨延的皇后,在暗杀洛阳王杨彻一事上与杨延意见相左,因而为杨延忌惮,便是那时,消失多年的九歌出现了,入宫成为备受盛宠的萧妃,日日在杨延枕边温香软玉,行离间之事。 对于那些浅薄的手段,她本从未放过心上。 可未曾想半年后,杨延却骤然在萧妃宫中暴毙,而亲手将毒喂给他的竟就是眼前的萧氏。 审问时,萧妃自曝怀有龙胎,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却探不出半分喜脉,后来依照宫规她下令杖责审问,未曾想萧妃竟真的一尸两命。 那时一切都晚了,她的儿子,亲眼看到自己父亲尸骨未寒之时,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是将父亲的妃子杖杀,一尸两命。 偏偏他这个儿子,承了她的样貌,却承了他父亲杨延那般仁善的性格,自他看到萧氏那一地的鲜血时,便与她母子离心,终日抑郁,惶惶不可终日。 登基一年便撒手人寰,独留下襁褓中的阿裕成为新帝。 活了半辈子,她万没有想到最终会活成那般结果。 夫妻离心,母子背离,朝野上下反疑她为嫉妒成性,毒杀皇帝,嫁祸萧妃,杖杀萧妃母子,挟持幼孙妄图把持朝政的弄权之人。 这些她都曾反复思量过,思量过后,她有了一个冷静而清晰的结果。 过往的一切似乎都风起于萧氏,而关于萧氏,她发掘出来的谜团太多了。 前世她与杨延成婚后,侍奉杨延的萧氏为什么会消失?萧氏消失的那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她为何会突然回到长安,回到杨延的身边?李绥很清楚,萧氏是深爱着杨延的,她亲手毒死杨延,若只是为了嫁祸给自己,这份代价未免太大,足足赔上了她们母子和杨延三人的性命。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就像是一盘棋,直到萧氏生命最后的那一刻,才发挥出了她的至关作用。 李绥知道,以萧氏的心思,只怕是旁人手中的那颗棋子,而将她捏在手中的那个人,自她与杨延成婚之日起,便布上了这长达数十年的局,最终步步为营,用一个本无关紧要的萧氏,做活了这一局。 想到此,李绥宽大广袖下的双手不由紧紧攥起,此人城府之深,便是连她也不由忌惮。 如今她既然重活了,便注定与此人是生死相争,不死不休。 …… “只有这般才能避得这墨被浸软。” 旧事历历在目,耳畔却再次响起那些熟悉的声音。 眼看着杨延亲自示意,李绥唇畔牵起一笑,缓缓出声道:“二郎好雅兴。”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杨延手中轻顿,抬起头来对上李绥笑盈盈的眸子,唇边更温柔了几分。 “阿蛮来了——” 杨延与杨彻年纪虽比李绥大,但因着三人自小一起长在李氏手边,关系自是不同了些,便是府中其他几位夫人所生的亲妹妹,尚且唤二人阿兄,独独李绥却是从不这般,只整日“二郎、三郎”的唤,就连杨崇渊氏夫妇也格外宠溺,便默许了。 “县主。” 九歌见到来人,笑着上前恭敬地行下一礼,还未等李绥叫起,杨延却是细心地看到小娘子身上的些许雨水,扫了眼窗外的纷纷斜雨,不由出声道:“这样的天气还跑来做什么——” 杨延絮叨着,转而对身旁的九歌道:“给县主煮一碗姜茶来。” 九歌笑着应声而去,李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点点湿意,全然不在意地走至案前,拾起案上的那尊端砚摩挲道:“温润细腻如小儿肌肤,明日是我的生辰,我是想来看看,二郎的贺礼可是备好了。” 见李绥对那端砚爱不释手的模样,杨延眉眼带笑,一如既往地温和,一边从衣襟内探出茶白绣杜衡的帕子,一边道:“去岁我生辰,你也不过一碗面打发了,你的生辰倒是想要去我刚得的宝贝。” 感受到近前的杨延以素帕替自己擦拭落在发边的雨水,鼻尖仍旧是那淡淡的杜若香,轻柔的触感叫李绥心下细微一动,对上杨延认真的眸光,李绥心底却越发平淡,或者说是冷静。 杨延一贯这样,对所有人都温柔有佳,叫人挑不出错来。 若是换了旁的女子,只怕此刻早已芳心萌动。 可她却深知,他不过是本性使然,浑然不知罢了。 正是因此,他才成为前世世人口中那个温柔多情的帝王。 李绥心思百转,面上不变的笑道:“还不是因为姑父偏心,只将这好东西给你——” 听到李绥的话,杨延的手中顿了顿,待差不多了,便收回手,叠好素帕。 “又是阿娘叫你来的。” 感受到杨延语气的变化,李绥收起了笑意,看着走回案前的人道:“即便姑母不言,我也会来的。” “是了,你若不来才奇了。自小到大,旁的弟兄每每能得阿耶夸赞嘉奖,独我,总会惹他生怒,每次都要你来圆场。” 杨延唇边状似无谓地慨叹,却又覆上一层勉强的笑,看向眼前的少女,眸光一如既往地温和,李绥却能从中看到沉默与变化。 “阿耶说……我是不孝之子,上比不得长兄,下比不得三郎四郎,不过忝居这嫡长子的位置罢了。” 男子的话虽平静,可李绥知道,在这平静之下是如何敏感柔软的一颗心,静静看着杨延沉默的侧颜,那么多年的夫妻相处,李绥如何不知这对父子之间的亲情与隔阂。 “爱之深,责之切,你那般智慧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因为这父子之情,所以才会对这些责备的话格外上心,因而忘了罢了。” 李绥的声音清朗,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携着不属于年龄的沉稳,缓缓走上前,轻轻柔柔地拾起九歌方才所研的磨,一点一点的推开。 “你会如此,姑父亦会如此,即便他戎马半生,一呼百应,在你面前,也只是父亲罢了,你若不是杨家的嫡长子便罢了,姑父自然会待你宽和,不必事事吹毛求疵,但你不是。长兄虽为长,却不是嫡出,三郎虽是嫡子,却又非长,姑父对你们的期待,是不同的。” 此刻李绥已将姑母想要让她劝慰的话说尽,便不再多言,这般浅显的道理,父子都懂,然而杨崇渊一生争强,如何会向自己的儿子反省过错,杨延脾性看似温和,却是内里固执,对于那些锥心之语更是会钻牛角罢了。 此时室内一片寂静,只槅门处的纱帐边却不知何时立着一抹身影,静滞片刻,终是未进,反倒转而离去。 近前的杨延笔下已能看出几分触动,笔尖隐隐有几分轻颤,许久,久到李绥以为眼前人不会再说话了,却骤然听得一个声音缓缓道:“阿蛮,你可曾想过,皇室终究对我们杨、李两家有知遇之恩。” 听到这里,才算是露出了症结所在,杨延一生仁善,就连最终薨逝,朝臣为他拟的也是“昭仁皇帝”这样的谥号,这些连她,也是比不得的。 可在这般的乱世,仁善是好事还是坏事,李绥无法断言,也不敢断言。 天家陈氏待杨、李两家的确极好,从周朝开国,便重用五姓七望之首的陇西李氏、弘农杨氏,高宗更是将李绥的母亲,那个他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了李绥的父亲李章,临终时又将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托付给了姑父杨崇渊。 便说是天恩盛宠,也不无不可。 但这一切,更多是周朝初立,社稷不稳,必要拉拢身为百年世家,又有开国之功的杨、李两家,才得士族归心,天下安定。 但这一切在先帝一朝,局势便已开始逆转,先帝自少年上位起,便对杨崇渊这个托孤大臣生出不满,对杨、李两家也渐生猜忌,暗中培植四世三公的上官氏,一点一点剥夺杨氏兵权,剪除李氏在朝中的势力。散布眼线,死死盯住杨、李两家的一切动静,只等蓄力待发,一网收尽罢了。若非后来先帝急病缠身,弥留之际将皇位传给一母同胞的弟弟,当今的圣上,如今杨、李二氏是如此地步尚未可知。 自古以来,君王与重臣从来都是这般相生相克,君王驾驭重臣才得安享天下,重臣倚靠君王才得施展抱负。重臣权势渐盛,难以驾驭时,便又会成为君王眼中卧榻鼾睡的权臣,杀之方心稳。可若重臣势微,又如何不是落入兔死狗烹的地步? 正是如此,以如今上官氏为首的天子一派对杨、李两家步步紧逼,杨、李两大家族与天家也早已是背道而驰。 在这场博弈中,从无对与错,不过是人人贪恋权欲罢了,这君臣之间,便如一对同床异梦,只能同甘难以共苦的夫妻。又能说是谁不仁?是谁不义? “盛极必衰,古来都是这般道理。大势所向,非你我之力可挽,更何况,你我还处于这漩涡之中,如何自拔?” 难道要倒戈相向?自相残杀? 还是将自己送向对方的刀口之下,以求舍生取义。 这句话李绥没有脱口而出,却已是不言而喻。 杨延听到这里,眸中微动,终于抬起头来,转而看向身旁的人道:“难道就因此,我们便要为董卓、曹孟德之流,做这当朝的——” 贼子。 对上杨延熠熠的眸子,李绥自然知道他想说却未曾说出的话是什么,因而放下手中的松烟墨,定定对上杨延的眸光,正襟凌然道:“天下大势,瞬息万变。如今这般,不仅是我们选了这时局,也是时局选了我们。” 感受到杨延眸底细微的变化,李绥不由叹息,将最后一句话轻而缓的道了个干净。 “如今你我要做的,能做的,便是保全身边人,若非要这般求一个非黑即白,便只会是自寻烦恼。” 李绥没有说下去,但其间的意思,二人之间早已明白。 杨延想在这场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拼杀中寻一条平衡共处之道,太过天真。 这一刻,殿内寂静不已,只能听得窗外的骤雨渐小而发出的窸窣之声,过了不知许久,久到已经听到有人近到外间的脚步声时。 杨延倏然一笑,却是携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是了,这才是阿蛮,更像我们杨氏子孙的阿蛮。” 听到这颇带自嘲的声音,李绥如何不明其中意味,抬头间,绛色衣裙的九歌正好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献上姜茶来。 “县主,快服了罢,若是染了风寒,明日宴会可怎好,这姜茶煮好了,奴婢又晾了晾,正好能入口。” 女子话语温柔,心思细腻,像极近前的杨延,却与她李绥截然不同。 终究,萧氏与杨延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难怪你的贴心,连姑母都夸赞。” 李绥接过姜茶,轻轻一笑,眉眼弯似明月,原本绝美的容颜此刻更叫一旁的九歌都刹那失了神。 “我还要去宫里拜见阿姐,便不叨扰了。” 李绥将姜茶一饮而尽,递还给九歌,拿丝帕蘸了蘸嘴角,便转身去了。 “郎君,县主这是怎么——” 九歌感受到气氛的怪异,捧着空空如也的碗,转而看向杨延,却见杨延此刻虽是执着笔,只是怔怔然,眼看着笔尖的一滴凝墨将要落在纸上,连忙出声。 杨延闻声一动,却为时已晚,凝墨落下,一篇好看的字就此毁去,杨延反倒急着将笔搁下,将那一纸字挪开,然而那黑墨早已浸透纸背,印在了下面那张未成的画作之上。 墨迹虽落在女子的眉眼处,却依稀能看出,这画上的人有着几分熟悉的模样。 九歌见此忙上前将托盘置于案边,看到已被落墨的画,不由心疼地看着眼前人,语中难掩愧疚。 “是奴婢大意了。” “与你无关——” 几乎是同时,杨延语中出声,眸中看不出半点神色,只顿了片刻,却又令人惊异地伸出手,将这一幅画扬了出去。 “郎君——” 九歌见此,正要出手制止,却听得杨延出声。 “罢了,既是毁了,还留着做什么。” 男子的声音平静,却是清凌凌的透着几分复杂的颓丧。 走出兰皋院的李绥步履轻缓,由着玉奴为自己撑伞,看着伞外如丝的细雨,不由想到了那茫茫然的一生。 与杨延争论许久,有些话她还未出口,从阿耶娶了阿娘,高宗将先帝托孤给杨崇渊的那一刻,杨家、李家便已如日中天,不仅有辅政之权,还是皇室外戚,如果未来的帝王是长姐所出,将来的帝王还会留着杨家的血。 这样的权势与恩宠,早已让多少人忌惮不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上官氏一族是为牵制杨氏、李氏而崛起,自得先帝盛宠便与杨家、李家为死敌。 而今元成帝性子懦弱,根本无力如先帝般以上官氏为棋子挟制杨、李两家,反倒是上官氏借拥护天子之名,笼络老臣,随时准备致杨家、李家于死地。 杨家、李家与天子一派,注定了,不仅是权位之争,更是性命之争。 不进,则死。 在旁人眼中,她随的是李家的姓,即便有一半皇家血脉,在旁人眼中,她也是与杨氏同气连枝,有弄权篡政之嫌的李家人罢了。 这些,在她儿时赴宫中家宴,从那些皇家子孙眼中或疏冷、或厌恶、或小心翼翼、或谄媚地眼神中,便已看的再清楚不过了。 在这场对峙之下,杨、李两家若急流勇退,她们难道就能苟全性命?只怕她想求个全尸都是奢侈。 念及此,李绥不由想笑,不知是笑杨延的天真,还是笑自己的无情。 她没有那般博爱,她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过上想过的人生,保护父亲、母亲,她的身边人一生无虞,便已是好了。 她不会忘记,前世就是因为杨延对杨彻这一母同胞的兄弟抱有那份无法怀疑的天真,才让她沦到自坠城楼,以保江山的地步。 有时候原来连仁善,也会变成一把诛人的刀。 第五章 喜忧参半 当马车缓缓驶入大明宫时,雨已然细微起来,直到内宫,李绥下了车,精致缀珠玉的绣鞋踏在潮湿的地砖上,抬头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一样的城楼,一样的宫墙,唯独坐在明堂之上的天子不一样,物是人非罢了。 看着玄武门上的城堞,李绥回想到了从那里跃下的一刻,原来那城楼有那般高,也不记得掉下来的那一刻疼不疼。 或许连她死了,那些老臣也只是恨不得拍手称快罢。 李绥唇边淡笑,再看一眼,便缓缓收回了平静的目光,转而朝立政殿去。 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皇后所居的立政殿立在其中却是丝毫不减威仪与贵气。 当李绥方走至杨皇后寝殿外的玉阶之上,杨皇后的心腹尚宫迦莫便迎了出来,笑着行下一礼。 “县主——” 李绥颔首一笑,扶起迦莫道:“阿姐在干什么。” 迦莫随之站起身,一边迎李绥入内一边道:“殿下这几日身子有些懒怠不适,便请了太医令前来一看,这会子正在诊脉。” 听到这里,李绥心下微动,约莫猜出了什么,还未开口多言,刚走至后殿,果然听得里间传来宫人们喜气盈盈的恭贺声。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这一刻,李绥与迦莫相觑一眼,如何还不明白其中之意,笑意仍旧挂在李绥的唇边,可那颗心却是在缓缓下沉。 一切真的如走马灯般,照着她的南柯一梦在走,世人都在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欢喜,唯独她,却是知晓这个孩子的命运,还有他将带来的劫难。 这样的感觉,倒应了那句。 众人皆醉我独醒。 可她这个醒着的人要如何眼睁睁看着阿姐日后的锥心之痛。 念及此,李绥掩在袖下的手一点一点收紧。 “阿蛮——” 听到女子熟悉而温柔的声音一点一点传入耳中,转眼看去,透过掀起的纱幔,看到了女子隐隐绰绰的身影,却好似在梦中。李绥不由想要落下泪来,在她独自一人撑起杨氏江山,与天下相争,真正成为孤家寡人的那一刻,这个软绵的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多少次回荡在她的耳边,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阿姐唤她了,李绥已经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前世自失了孩子后,阿姐便变了,褪去了母仪天下的高贵仪态,杨家嫡长女的荣光,成了一个日日以泪洗面,患得患失,行为几乎失常的母亲,最终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以一道白绫了结了自己。 即便恍如隔世,可那一幕仍旧清晰的落在李绥的眼前。 素面朝天,不染纤尘的阿姐只着一身素白的衣裙,晃悠悠地悬在那高高的梁上,像一阵风,消逝在了大明宫。 那一刻她才知道,阿姐竟已憔悴成那般,又会以那般决绝的方式化为了一抔红颜枯骨。 阿姐去后的第二月,当今元成帝患上了癔症,不过撑到岁末,便猝然薨逝。 因为皇帝薨逝时还未到而立,膝下又无子嗣,忠于周室的老臣便极力奉元成帝的侄儿登基,即便如此,把持朝政的仍旧是杨崇渊。最终新帝不过登基三个月,便被迫写下了退位书,让位于贤,杨崇渊三让而受天命,登基为帝定国号为梁,成为了新朝的梁武帝。 “方才她们说你入宫了,我还在想,这般雨天你也不怕打湿了衣裙,凉了身子怎么办,哪知你一来,便能与我分享这般的好消息。” 座上的杨皇后柔柔的声音,柔柔的笑,穿着海棠色束胸绣金罗裙,远看似乎素雅无半点修饰物,仔细才能看得那以细密金线绣出的一簇簇纤细木芙蓉来。 “来的时候雨已小了不少了——” 对上杨皇后温柔如水的眸子,见其伸出手来唤自己,李绥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被牵动,便也不再多礼,一边笑着说话一边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握住杨皇后温热的手,坐到了塌下,将头柔软地枕在杨皇后的双腿上,牵起许久未曾拥有的舒适笑容道:“想着明日我过生辰,还要长姐亲自在花萼相辉楼为我设宴,我又怎能不来谢阿姐的心。” “你我姐妹之间,何曾需要说这些话。” 杨皇后笑着说完话,看着小娘子软软腻在她的怀中,一头秀丽舒展的长发铺洒在她的膝上,不由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莹润的指尖轻轻将落下的碎发拢在小娘子的耳后,这才温柔一笑,转而对下面的太医令孙仲道:“我腹中的孩儿便劳太医令照顾了。” 听到这里,李绥才瞥到了下面立着的人,仍旧靠在杨皇后的怀中,却是不自觉地凝视着凤驾下那两鬓微白的老臣认认真真地拱手道:“臣必竭尽全力。” 在杨皇后的示意下,迦莫亲自为太医令送上红封礼,随即将人送了出去。 “县主喜欢酪樱桃,去给县主盛一盏来。” 听到杨皇后的吩咐,李绥便见近前的宫娥应声下去了,这才将头缓缓抬起来,右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阿姐那丝毫未显的小腹道:“若是姑母她们知道了,该有多高兴。” 听到这句话,杨皇后唇边温暖更甚。 “希望这个孩子能够一生平安顺遂,日后也有人唤我一声姨母了。” 杨皇后闻言轻笑出声,将李绥拉到身边坐下,似是要说什么。 正当此,便见宫娥奉着一盏酪樱桃走了上来,恭恭敬敬地递到李绥身旁的案上。 杨皇后见此才转而道:“你最是喜欢这个,许久未来,尝尝这味道可变了。” 李绥自是瞧出阿姐要与她说什么,但此刻见不再提,便也未问下去,只拾起那杯盏,去了核的红缨颗颗饱满,面上浇上一层香甜浓郁的甜酪,又裹了一层蔗浆,挑上一口入嘴,顿时清凉四溢,红缨的酸甜和着奶酪、蔗浆的甜味,可口却不腻。 “夏日里还是食这个最好,阿姐要吗?” 自小姐妹俩便常分食,见小娘子此刻举起杯盏,抬起汤匙,杨皇后毫不犹豫地笑着凑上前抿了一口。 “虞娘——” 一个大喜过望的声音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而来,闻声看过去,只见一身常服的元成帝陈玄走了进来,看到了一旁的李绥熟络地打招呼道:“阿蛮也来了。” 李绥起身行下一礼,已然上前的元成帝只道快起,便亲自按下杨皇后欲起的身子,激动地扶着杨皇后的肩膀道:“快好生坐下。” 杨皇后抿嘴一笑,唇边满是为人妻的幸福。 “今日阿蛮来的巧。” 听到元成帝与自己说话,李绥抬起头笑着道:“表兄可是要给我个好彩头。” 元成帝连声道好,眉眼中全然是为父的喜色,好似今日才是初为人父一般。 “我听太医令说,此番这胎——” 见元成帝话语中陡转的担心,杨皇后安慰地将手探至其手背上,笑着摇了摇头道:“太医令说,这一胎只有些许先天不足之兆,调理有宜便好,并无大碍。” 看到元成帝眼中仍旧挥之不去的担心,李绥也眉间轻锁,杨皇后却反出声劝慰道:“放心,太医令是太医署的医中圣手,以他的医术必能保这个孩子平安顺遂,这些日子,我也会努力让自己多吃一些,断不会饿着他。” 见杨皇后满是安慰的话语,元成帝勉强放下心来,紧紧回握住杨皇后的手,转而还是絮絮叨叨吩咐立政殿的一众人好生伺候,好似自己少说一句,宫人们便侍奉不好一般。 直至说罢,元成帝才终于看向杨皇后道:“太医令既说你要安心静养,那你便好生将养,那些琐碎的公务暂且交给淑妃和上官昭仪,若有什么大事再叫她们上报与你定夺,你看可好。” 听到元成帝如此安排,杨皇后自是答应了,见杨皇后有些倦怠的神色,元成帝忙又小心翼翼扶了杨皇后靠在引枕上,这才想起了一旁的李绥。 “你们姐妹自小关系好,这些日子,阿蛮也多抽些空进宫来陪陪你阿姐。” 李绥听了,笑着颔首道:“表兄放心,便是你不说,我也会常常进宫的。” 元成帝笑着看眼前的小娘子道:“那便好。” 说着,元成帝似是突然想起什么,笑着看向杨皇后转而对一旁的李绥问道:“你看这对姨甥是不是有缘,今儿你得了喜讯,她明儿又是生辰,看来咱们的孩子是急着想参加阿蛮小姨明日的生辰宴了。” 杨皇后会意的一笑,李绥却是坐到身侧轻声道:“听闻明日花萼相辉楼的生辰宴来人众多,如今阿姐身子多有不便,恐会影响安胎,阿姐不如便留在殿中歇息罢。” “我身边有迦莫她们侍奉,哪就那般娇气。” 杨皇后听到这话方摇了摇头,一旁的元成帝却是想到什么,右手探在杨皇后的小腹上,转而看了眼一旁的小娘子,做出决定道:“阿蛮说得对,孩儿既然有些不足之症,应当慎重,明日你就在宫中安胎,我替你好好贺一贺阿蛮的生辰好不好。” 对着元成帝眸中说服之意,杨皇后虽不愿,但熬不住二人轮番的劝说,终是应下了。 当李绥离开立政殿,元成帝仍旧陪伴着杨皇后,一切都那般地温暖而感人。 外面的雨早已停歇,李绥行在甬道间,两只燕子从瓦檐下翩跹而过,飞向远处,在乌云密集的天际汇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黑点。 绣鞋踩在积水的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响声,李绥却渐渐陷入了沉思。 前世阿姐的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便携着父母和举国的期待,成为了本朝第一个出生便被立为太子的人,然而在众人喜气盈盈地置办太子满月大礼时,那孩子却因先天不足,身子至弱,受不住风未足月便猝然夭折。 李绥不会忘记,阿姐日夜撕心裂肺的哭喊。 更不会忘记她那段绝望的归宿, 如今前世已去, 但于她心中, 那个孩子的死已成了一个症结。 这一世,她必须替阿姐守住那个孩子。 不能让阿姐再走上那样一条决绝之路。 眼见送到内宫门口,李绥在迦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然车刚行了几步,正当迦莫要转身回去时,车马却又悠悠停了下来,只见念奴笑着走过来道:“县主说差点忘了,来时太尉夫人让县主带了三郎君猎的火狐皮呈给殿下,县主命奴婢请尚宫前去取了。” 迦莫一向是玲珑心,自当领悟李绥有话要叮嘱,因此低声命身后随行的宫娥等着,独自一人跟着上了马车。 “县主。” 车帘落下那一刻,李绥未有多言,只眼神示意侍奉一旁的玉奴将火狐皮递到迦莫手中,随即道:“阿姐如今身子艰难,这些日子要请你们好生照顾了。” 闻言迦莫正欲欠身谦逊答话,手臂却被一双手牢牢握住,抬头间,只见李绥缓缓道:“我知尚宫伴在阿姐身边已久,阿姐对尚宫也从来不同于他人,今日我想诚然替阿姐,替阿姐腹中的孩子问一句——” 说到这里,李绥的眸光在烛火下莹莹如星,声音渐渐低沉而清晰:“在尚宫心中,你是阿姐的人,还是杨家的人。” 听到这句话,迦莫怔然地抬头,对上李绥平静无波却分明带着几分透彻的眸子,心下震动,忽然了悟眼前娘子的心意,当即收敛神色,端正地跪下,没有忐忑没有惶恐,只双手施礼于前,一向老成不喜形于色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坚定道:“奴婢得太尉夫人选入府中,指给皇后殿下作侍奉,自十岁便与殿下相伴,年纪比殿下还长上三岁,这十五年来奴婢早已将殿下视作奴婢的亲人,妹妹。” 说到这迦莫脸上满是诚挚与动容:“奴婢这话原是僭越,但殿下那样纯善温柔的人,待我们又何尝不是亲人一般。” “无论旁人如何看,迦莫从始至终都是殿下的忠仆,如今殿下有孕,迦莫眼中,便只有殿下和小殿下,再无他人。” 说罢,迦莫伏身拜下去,以额触地斩钉截铁道:“日后迦莫若有违今日此语,必不得善终。” 看着眼前的女子,李绥是信任的,前世阿姐离去,迦莫跟随棺椁去了昭陵,待阿姐的棺椁安置,在众人都未曾反应下,迦莫毫不犹豫地触柱而亡。元成帝感念迦莫忠心,将她追封为忠义郡主,葬在昭陵不远处,成全了她一颗誓死追随的心。 “姐姐莫怪我——” 李绥亲自俯身托起迦莫的双臂,对视间,迦莫看到眼前的娘子难得浮现出只对杨皇后才有的柔软与温和。 “如今有一事,只尚宫能替阿姐、替我做了。” 说话间,李绥凑到迦莫耳畔渐渐郑重道:“太医令是保阿姐此胎祥和平安的重要之人,望姐姐你好生留意。” 迦莫闻声思索间,便感受到李绥渐渐后撤,随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马车内。 “念奴,送迦莫吧。” 当马车在身后渐渐远去,迦莫一边朝着来时的路前行,一边回想着方才的对话,越多想几分,便越生出不安,也越发笃定李绥的言下之意。 县主是要她亲自想法子盯住太医令,这件事不仅只得她悄悄做,即便是皇帝,即便是太尉、太尉夫人这些连着血脉的杨家人,也不得知晓此事半分。 当迦莫得出这个意图,再联系现如今的局势,不由冷汗涔涔,只觉得一股凉意自心内透出背脊。 她知道,县主与皇后自小相依,虽非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却早已亲如血脉。 她相信,县主既然让她这般行事,必是为皇后好,那便够了。 这厢,马车仍在缓缓前行。 李绥冷静地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 方才她看出了迦莫眸中的诧异转震惊,其实连她都对自己那些未宣之于口的猜疑感到震动。 可就在她走出立政殿的那一刻,前世的种种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却渐渐凝成一个让她无法平静的结果来。那一刻,她似乎突然想通了些什么。 李绥无法确定自己的猜疑便是真相,但她却知,按照前世的局势走下去,太子早夭,阿姐自戕,元成帝经受不住丧妻失子之痛患上癔症抑郁而终,一切的悲剧,迎来的却是杨崇渊登基为帝,坐拥天下。 这一切太过巧合。 于情于心,她都不希望自己的猜疑成真。 那个孩子,终究是杨家的血脉,是杨崇渊的外孙。 可帝王家,弑父杀子的事还少了吗? 死过一回的李绥知道,在这权谋朝争之中,亲情脆弱极了,她不能如杨延那般天真,以可笑的信任,不设防,换来无止的背叛。她要的是万无一失,是身旁爱着她的人平安顺遂。 太医令孙仲的医术她是知道的,太子夭折若真是天意便罢,可若真是人为,以孙仲曾师从医圣姚文景的资历看,怎会没有丝毫察觉。 而能让他保持沉默,不敢透露的人,当朝又能有几个。 念及此,李绥如今更多的是担忧,担忧这一切若成了真,阿姐那样温良的人又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玉奴——” 一旁的玉奴方侧首,还未应声,便见眼前的小娘子霍然睁开了双眼,亮莹莹的眸子静默地看着她,低而轻飘的话语随之入了她耳。 “替我寻一个人——” 第六章 玉清拜母 翌日,在连着几日的阴雨下,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约莫卯时三刻,太尉府已然喜气盈盈地洒扫,挂绸悬灯起来,在一览无云的夏日里,清晨的阳光散发出一缕夺目的金芒,落在满院的绿竹之上,煞是青翠。 当李绥前去拜见了杨崇渊夫妇,便在父亲李章的陪伴下,坐着马车,前往皇家的玉清观。 清晨雨后的玉清观,携着尘世间没有的轻灵,远远地在山脚下,便能听到山顶余音袅绕的钟磬声。 待到马车盘旋小路而上,停在玉清观石阶之下,耳边传来了父亲温和的声音。 “阿蛮。” 念奴连忙伶俐地打开车帘下了车,与车内的玉奴一同扶李绥走出来。 葱葱茏茏的绿林之中,清脆的鸟叫声不绝于耳,李绥与李章拾阶而上,拜过了各殿的真人宝相,这才熟络地沿着小径朝更为清幽的一处院落而去。 待到了地方,只见带刀暗卫隐藏在院子周围,恭敬地朝二人行下一礼,一身黛蓝素袍的绘春正候在廊下,一看到来人,便笑着迎过来。 “国公爷,县主。” 李绥上前托住绘春的身子,将其扶起,语气很是亲近。 “春娘快起来吧。” 绘春点了点头,顺着起身,随即道:“玉真仙师此刻正在做早谈功课,就快好了,还请国公爷和县主在偏房等等。” “无妨,这观中清幽,我们就在这院中等候也可。” 听到李绥的话,绘春应了,随即收拾了院中一处紫藤花架下的石桌石凳,待父女坐下,才送上两盏清茶来。 “这是从后山的茶树采摘的,又用了去岁在花根下积下的雪水,虽简陋,但都是仙师亲力亲为的。” 听了绘春的话,李绥浅尝一口,茶味虽没有那些名贵之品的细腻,却有着不染烟火的气息。 “玉真仙师,可还好——” 沉默中,父亲的声音响起,李绥侧首看去,只见李章捏着手中的茶杯,看似平静的问询,却让她听出了难以道出的刻骨思念来。 儿时的记忆中,父亲与母亲也曾是琴瑟和谐,岁月静好。那时,母亲总会揽着她等在父亲必经的一方紫藤花架下,为她讲诗文,唱童谣,每当下朝的父亲出现在廊下,母亲的眼眸中总会浮起比花还要好看的笑来,而她等来的,不仅有父亲,还有她最喜欢的糖糕。 现在想来,李绥觉得,那时的母亲,在父亲面前不是显贵荣耀的公主,而是一个孩子,一个被宠爱,娇惯的孩子。 如今那些温情的画面仍旧在眼前,那些情却是已不复存在了。 可见,再美好的爱情,再真挚的情愫,在先帝薨逝,杨、李两家再无忌惮,独揽大权,一步一步架空皇帝,视天子为傀儡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碎裂,化为尘埃了。 所以,母亲才会在她七岁的时候,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抛却公主的身份,甘愿做如今诵经吃斋的玉真仙师。 “仙师每日还是和从前一样,每日做早晚功课,平日里照料着这些花草,偶有独自对弈,或去后山——” 绘春方说了几句,便听得身后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院落中的三人皆闻声看去,只见一身着玄青道衣,以木簪束发的清冷美人立在门后,仍旧是那般美目生辉,却独独没了那抹生动的笑意。不过平淡的扫过向院中,待触及到李章微微颤动的眼眸时,也只是飞鸿一般平静地掠过,转而入里,徒留那个单薄而冷淡的背影。 “县主,请——” 听到绘春的声音,李绥看向身旁的父亲,便见他垂下眸,将捏在手中的茶杯终是放下,平静出声道:“你去吧。” 李绥深深看了父亲一眼,没有多言,转身在绘春的引导下,走入了房内。 身后的门再一次被掩上,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简单朴素,却是能带给人一份宁静。 相隔一世,如今能再看着跪坐在矮几后的母亲,柔柔地看着她,李绥心底几乎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酸楚,竟是眼眶微热,险些要落下泪来,只见她素手整理好衣裙,上前恭敬地跪地,将头轻轻触地,行下一礼,一滴泪却是无声落在光亮如镜的地砖上。 “阿娘——” 听到少女语中几不可闻的哽咽,跪坐在那的陈氏心头一滞,不由侧开头,默然闭上双眸,强自按住胸腔内翻涌的情愫,良久才再回过头来,努力牵起一丝笑,温和的出声道:“起来吧。” 当小娘子站直身子,这才轻轻以手点了点身旁的软垫。 “来。” 李绥从善如流地走上前,捻着裙子跪坐在陈氏身旁。 陈氏的目光柔和,细腻地打量着少女的样子,过了许久,才终于抬起捏着檀木香珠的手,轻轻摩挲着少女的脸庞。 “阿蛮又长大了。” 话语落尽,陈氏的唇边依然噙着笑,随即探出一枚赤色小袋道:“我这里没有旁的东西,每年也只得送你一枚护身符,保你平安顺遂。” 李绥接过东西,她知道,这看似小小一物必又是母亲求观中玉清真人亲自所绘,供在神龛前日日祷念过的。 李绥将护身符收入袖中,恭谨地行下大礼。 “今日应是阿蛮谢阿娘育我之恩。” 听到这句话,看着与自己一般的少女笑颜,陈氏唇畔浅笑,轻轻抚着少女的发髻,喃喃低语。 “我不盼其他,只望你,平安就好……” 陈氏的话未说下去,但李绥又如何不知其意,看着母亲勉强的笑颜,心头却是闷闷的,不知如何去回。 “也望阿娘珍重玉体——” “好了,回去吧,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大家都在等着你。” 当揽着自己的那双手放下,李绥抬起头,将眼前人的模样深深刻入心中。 每年生辰来玉清观跪拜,看着母亲柔柔的眉目,她总会忍不住生出贪恋之心,没有人知道,多少次她都想请母亲回到长安城,哪怕陪她再度过一个生辰,可她知道,即便她开口,得到的也只能是回绝。所以前世直至母亲离世,她也未曾与母亲度过一日天伦之乐。 “阿娘保重。” 待深深叩下一礼,李绥走出房间,便见父亲仍旧坐在那花架之下,旁边虽侍立着绘春,看起来却是那般孤单,寂寥。 这些年来,相比于妻妾众多的太尉府,父亲的府邸也算的上是形单影只了。 世人皆知,父亲李章贵为陇西李氏之子,如今与杨崇渊大权在握,虽担着清河驸马之名,但母亲出世入观,二人早已与和离无异,如今母亲离开已九年,父亲即便不能再娶正室,娶上几房侧室,纳上几个姬妾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只有李绥知道,父亲终其一生也没有再纳娶。 在母亲眼前,父亲是无情之人。 在世人眼前,父亲却是痴情人。 “走罢。” 父亲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李绥点了点头,转而与绘春交付了几句,走了出去。 出了玉清观,钟磬之声仍旧悠远地盘旋着,拾级而下,李绥刚要在搀扶下走上马车,却仿佛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只见她稍稍将身子朝后退了几分,隔着车壁再看向马车后跟随的卫队。 “阿蛮?” 父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绥再扫过一眼,终是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直走出了许久,李绥仍旧靠在枕上,秀眉微蹙,忘却了在一旁侍奉的念奴和玉奴,那个身影却一点一点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凝聚成一个人来。 御陵王,赵翌。 …… 回到府中已是午间,李绥被服侍着用了饭,只小憩了一会儿。便被唤醒,为宫中的夜宴做准备。 在婢女的簇拥下沐浴梳妆,挽了垂练髻,点缀了小而精致的珠翠,再换上那条十八破的花间裙,更生华丽,眉间的那枚鹅黄花钿又添了几分少女娇媚。 正在李绥揽镜自照时,便听得念奴打帘走进来笑着行礼道:“县主,三郎君来了,正在屋外的竹林边儿等您。” 镜中的少女眸色微动,伸手理了理发边的那只珠花,随即站起身来,朝着屋外走去。 如今方六月初,午间的日头却也有了几分热意,透过那一丛绿油油的竹林,被竹叶打落下斑驳的影子。 男子穿着竹青圆领窄袖云纹锦袍,负手立在竹林后,似是感应到了李绥渐近的脚步声,杨彻慨叹的声音自林中响起。 “原本觉得你我皆没变,可看到这竹枝上的划痕,才知道,我们竟是长高了不少。” 说罢,杨彻转过头来,与杨延温良和煦的笑不同,杨彻的笑更像是阳光,耀眼洒脱。 见过了城墙之上那个目光深邃,行事老练的洛阳王,此刻再看眼前的杨彻,李绥生出了几分隔世之感。 想起那场宫变,只怕杨彻前世至死都猜不到,她会利用自己儿子发丧入皇陵的时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玉玺和虎符随着梓宫送到远在边境的御陵王手中。 如今再回忆起杨彻气急败坏的模样,李绥不由牵起唇畔走了过去,随着杨彻方才的目光,只见他身侧的那株青幽竹枝上印着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那年她七岁,因为母亲的决然离开变得沉郁寡欢,不喜与人说话,整个府里除了父亲便是仆人,每日只有等到父亲下朝陪伴她时,才能暂时忘记失去母亲的悲伤。后来姑母怜惜她,便与父亲商议,将她接入了太尉府和几位兄长姊妹相处,总不至于孤单。 待到那年中秋之夜,宴上看到众人阖家共聚,唯有她,身边只有父亲一人,因而宴罢,她便悄悄回了院子将母亲曾穿过的衣裙挂在面前,小心地看着,小心地触摸着,好似那般就能感受到母亲温热的怀抱,独自缩在角落哭了许久。 如今他还记得,彼时不过比她大上几个月的杨彻悄悄跟来,轻轻地用丝绢替她擦了泪,对着她从未有过的认真道:“阿蛮,舅母虽不能陪着你,但你还有我们,我和哥哥会永远陪着你。” 说完那个小小的男孩拉着她跑到庭前,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照着自己的身量在那竹枝上深深刻下了记号,转身道:“以后我都会陪着你,你若不信,那我每年等到你的生辰都来这里作一个记号。” 男孩的话犹在耳畔,李绥摩挲着竹枝,第一道划痕尚且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今日新刻的,却已在她抬手踮脚才能碰触到的地方。 从许下承诺的那一天起,杨彻从未食言,后来杨彻笑言,若是他不再长高,年年岁岁下来,这枝绿竹只怕就要被他拦腰截断了。 然而笑语终究是笑语,等到杨延为帝她为后,远在洛阳私下豢养军队的杨彻与她图穷匕见之时,这个承诺便再未兑现。 那时为了帮助杨延坐稳帝位,她诛权臣,平后宫,原以为从此,便能辅佐杨延拓展疆土,成就大业。 未曾想她派往封地的细作与她密信,告知她远在洛阳的杨彻收揽人心,私藏胄甲,风头渐盛,自小的耳濡目染告诉她,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因而她计划趁杨延的万寿宴,诸王进京朝贺之机试探杨彻,一旦坐实那些罪名,便决意除掉杨彻。 可她却未曾想,杨延不知如何得知此事,不仅不喜她暗中在诸王身边安插细作,更是忌惮她对杨彻这个胞弟的杀机。 整整半月,杨延与杨彻同吃同住,不教杨彻离他半分,让她无从下手,最后于一日凌晨送杨彻偷偷逃离出宫。 饶是她知晓此事,派人一路追杀,追的杨彻狼狈东逃,却终是错失良机,放虎归山,让他回了洛阳。 最终事实告诉她,她没有做错。 杨彻,的确有反心。 “原本我还不解,这花间裙跟破布裙般一条一条的,那些小娘子们穿起来也并没有那般好看,怎么就在长安时兴了这么久,今日看你穿,我才算知道,这跟宝剑配英雄是一个道理。” 听到杨彻的话,李绥轻轻一笑,下一刻,面前的人便将手伸出来,掌心摊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锦盒。 在杨彻的示意下,李绥打开那盒子,瞬间一个馥郁却并不腻人的香味传来,只见盒子中放着掌心大小的一块玉,色泽古朴醇厚,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上等玉那般惊人的外貌。 但却是散发着一股幽香,让人嗅之舒心。探在手中,有着少女吹弹可破的温凉肌肤之感。 “这玉具万物之灵气,自然之精华,佩戴它的人闻之能消除痛苦和忧伤,有着逢凶化吉的护身作用,以后你便将它贴身戴着,也算一个好兆头。” 李绥闻言抬头,触到了杨彻熠熠的笑眸,将手中的玉紧紧一捏,笑着道:“好。” 说罢便将玉递给了身后的玉奴,替她小心翼翼地戴上。 “听闻阿兄将阿耶给的两方端砚都送给了你,你倒说说,我这礼物与阿兄的比,谁的更好。” 看着眼前那双打趣的眸子,李绥唇边牵起笑,耍着赖道:“我若说二郎的好,将来你不给我送好东西了怎么办,可我若说你的好,只怕二郎也会如此,怎么算,我将来都会少好多的宝贝,所以依我看,多多益善才是最好。” 杨彻闻言眸底微动,转而化开笑意,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却是倏然伸手附在少女的额际,掌心摩挲间,故意弄乱了少女的发髻。 “你倒是贪财的紧。” 看着眼前如夏日阳光般明朗的少年,李绥至今也不曾明白,为何最终却会变成那般狼子野心之人。 这天下,这帝位,便真的那般诱人至深。 第七章 华宴生变 待到入夜时分,花萼相辉楼已挑上了宫灯,因紧挨着安兴坊和胜业坊,此刻楼上的宴会灯火已然照亮了楼外的民宅。 入得殿内,只见元成帝高坐在上,因皇后身孕,今日的宴会布置便交于了此刻坐于元成帝右下首,虽已诞有岐王,却仍旧明艳不可方物的郑淑妃。 此刻李绥坐于杨延与杨彻之间,与众人一同欣赏着西域的歌舞,在达甫鼓热情的鼓点间,西域的舞姬身穿火红的舞衣,发间以美羽珠翠点缀,腰肢灵巧的跳着回旋舞,引得宴上阵阵掌声。 就在此刻,殿外传来一个高扬的宣呼声。 “太尉到——” 宴上顿时安静下来,众人连忙起身,就连座上正在接朝臣敬酒的元成帝都放下酒杯,整理了衣物,规正的跪坐在席上等待。 “叩见太尉——” 伴随众人行礼之声,身着紫檀大科圆领襕袍的杨崇渊自外跨门而入,乌发美髯,斜眉入鬓,虽已人过中年,但因着身量高大威武,又有常年征战沙场的经历,行走之间,比之旁人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刻他深邃而低沉的眸光掠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小心翼翼地元成帝身上,化为唇边朗笑,不过伸出双手轻抬。 “诸公请起。” 说着话,杨崇渊早已大步走至圣驾前,伸手欲行下礼来。 “陛下——” “太尉快请起——” 几乎是刚弯了几分背脊,上座的元成帝便已出声制止。 “快请太尉入座。” 听到皇帝的催促,杨崇渊面色不动,转而便朝皇帝下首的空座走去,上面的元成帝却是出声道:“太尉劳苦功高,当与朕同席。” 一旁的郑淑妃自然听出其中之意,看不出喜怒地朝身旁人努嘴示意,这才有内侍领悟地上前去恭请。 奈何在众人讶异地目光下,杨崇渊却是严肃地拱手拒绝道:“陛下君恩似海,臣却不敢逾矩。” 眼看杨崇渊再三推脱,元成帝才只得作罢,扫向座下的李绥,举杯转笑道:“昨日皇后得喜,今日又是永宁县主生辰,着实是喜上加喜,今日我们君臣趁此同乐,无需拘束。” 说罢元成帝将酒盏拾起转向杨崇渊,遥遥相邀道:“太尉,请——” 杨崇渊见此,才拾杯回敬,与众人一同举杯共饮。 一盏过后,宴席再次热闹起来,许是因歌舞助兴,又或是美酒相杯,看着宴上的舞姬,众人皆顾自出神。 “今日去玉清观,舅母可还好。” 耳畔传来男子轻而低的声音,似问非问,李绥转而看过去,正对上杨延那双温柔却又掩饰不住尴尬的眸子。 自昨日争辩过后,杨延便再未来寻过她,她自然也没有再去兰皋院,便是今日打了几个照面,二人也是不咸不淡,未恼却也没有从前那般谈笑。 李绥知道,方才那短短的一句话,已是杨延降下脸面来,与她认输了。 几乎每一次,她与他争吵后,彼此都会冷漠相对,直至最后以杨延的没话找话而结束。 可前一世,他们的夫妻之情,却在那时常的冷漠对峙中被耗的干干净净,而在最后一次争吵中,直至死,他也没有向她多说过一句话。 “很好。” 少女的话轻轻柔柔落在耳边,杨延看着那侧颜,终是拾起酒盏道:“今日你生辰,你我也当饮上一杯,祝你——” “我也同阿兄敬你一杯。” 杨延话未说完,便见一旁的杨彻横插进来,举着酒盏挤眉弄眼的笑道:“十六可不小了,就祝你早日觅得佳婿,琴瑟和鸣。” 李绥闻言瞪了杨彻一眼,只见杨彻自顾自与她碰了杯,笑着将酒饮了下去,又将目光落在歌舞之上,而一旁的杨延略顿了顿,也将酒一饮而尽,却是暗自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酒罢,耳边突然想起敲锣打鼓的声音,李绥闻声看过去,才知宴中不知何时已换上了百戏。 吞刀吐火的艺人引得宫中女子阵阵惊呼,将气氛推至顶峰,就在此时,宴上变换活人的幻术才算是将众人的目光都拉了过去。 在不绝于耳的掌声中,只见那柜中再次被打开,众人都好奇地探头看去,恍然听得“叮——”地一声,一道细微地光亮自柜中飞出,直直射向首座的杨崇渊,跪坐于席的杨崇渊眸中阴沉闪过微芒,几乎是同时轻一侧首,便见一根银针自其鬓边划过,断下几根发丝,深深定在背后的漆柱之上。 “抓刺客——” 殿中当即发出大郎杨晋的暴喝,惊得众人瞬间回过神,逃窜的逃窜,护驾的护驾,因杨晋自小随杨崇渊出征在外,朝夕相处下,自然对其父杨崇渊无比敬爱,此刻见刺客皆朝着杨崇渊而去,局势越发危急,便毫不犹豫地护在杨崇渊身前,与刺客赤手空拳地缠斗起来。 在众人慌乱逃窜之时,一人自柜中携剑而出,方才还在演百戏的艺人也皆换了面色,自那柜里取出刀剑,蜂拥一般朝着杨崇渊逼近。 自开国太祖立下规定,除帝王以外,任何人入玄武门必得下马褪剑,此刻面对刺客的凌厉之势,就连武艺极高的杨晋赤手空拳起来也难免现出几分吃力来。 “就在这儿别动。” 眼看着杨崇渊父子渐落下风,杨彻利落地起身前去护卫,李绥却突然被身侧的杨延护在身后,将其转移至漆柱后由善武的玉奴守着,这才撩袍上前加入了这场厮杀之中。 相比于玉奴和念奴的小心紧张,还有旁人无助地逃窜,李绥显得平静很多。 只见那一群刺客虽不过十数人,却是身手极好,杨崇渊父子四人,便是再加之参宴的府中将领也不免有些为人掣肘。 而就在宴会上的人刚四散逃至殿门处,如潮一般的喊杀声由远及近,只见身穿胄甲的叛军呈包围之势,与殿内的刺客内外接应,此刻也与殿外的守卫拼杀开来。 逃至门口的人多半是朝中文臣和家眷们,此刻看到这一幕,皆被吓得魂飞魄散,只得瘫软在那儿,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第八章 御陵王至 李绥转眼看去,便见元成帝此刻已是面如土色,惊惶失措地被几名护卫护在角落处,抱着同样害怕的郑淑妃,脸色苍白,颤抖地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是感应到殿外的接应,刺客们的招式越发诡异,几乎能刀刀毙命,杨崇渊父子自死去的刺客手中抢过刀剑,虽是奋力反击,却耐不住许久的徒手应对,越发呈现下风。 就在此时,只见护卫皇帝的武威将军郑肖突然自座下取出一把弓箭来,拉弓上弦一气呵成,几乎毫不犹豫地对向正在应对的杨崇渊,漠然眯眼,眸中是难掩的杀意。 “阿渊——” 姑母紧张地伸手呼喊,只听“嗖——”地一声,箭矢迅疾飞出,如光一般朝着杨崇渊疾穿而去。 在杨晋惊惶地目光中,箭矢已至杨崇渊身前,就在他抢着以身相挡时,同样一道羽箭竟是自外飞入,只听“叮——”的一声,正好将那射向杨崇渊的箭抵挡住,钉在了御座之后的那扇屏风之上,只留颤颤余音。 郑肖眼看失败,当即再次拉弓,然而他箭还未出,又一只羽箭已是携着狠厉逼人之势直直贯穿他的臂膀,力度之大几乎能让人听到利箭穿破骨肉的声音,眼看他吃痛一声,郑淑妃当即受惊呼道:“阿耶——” 眼看郑淑妃哭喊着要朝郑肖奔去,被众人护着的元成帝似是才反应过来,几乎是反射性地将郑淑妃紧紧拉住,不教她离开半分。 就在此时,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堂而皇之的自殿外赫然响起。 “臣赵翌救驾来迟——” 听得这个声音,众人讶然,就连郑肖都怔怔然一晃,只觉得大势已去。 果然,一群身披玄甲,手握长刀的人几乎如铁水一般汹涌卷入大殿,胄甲与刀剑的摩擦之声不绝于耳,片刻间便将殿外的叛军和殿内的刺客团团包围,明明玄色战盔挡住了半边脸,众人却能从那些人的眸中看出肃杀的冷意来。 赵翌? 手握重兵,镇守西域的御陵王赵翌怎么会在长安? 他何时回来的? 按大周律,镇守边疆的大将,没有天子的旨令不可贸然返京,否则将以谋逆罪论处。 可如今的赵翌? 话语落下,黑压压的人群中,一身穿银色胄甲,目光看似随和却携着杀伐的男子自颤颤巍巍地人群中走进来,月光之下,明明是一张连女郎见了也会自惭形秽的俊朗面容,这般的容貌若是配上世家儿郎的锦冠绣袍,必是温润如玉佳公子的模样,可不知为何,眼前的男子走进来,此刻却携着逼人的压力,几乎无人敢与之对视。 “赵翌,你敢违旨进京!” 冷寂的大殿上,只余郑肖怒指赵翌的治罪之声,然而赵翌并未理会,只是阔步上前,抱拳对被护卫在上座的元成帝恭敬行下一礼,广阔的大殿上顿时响起胄甲碰撞发出的冷冽之声。 “陛下——” 男子铿锵而透着威严的声音落在大殿之上,顿时殿内外身披银甲执刀的人皆一致向殿上天子致礼,山呼之声如同海潮般从大殿之内直推向远处,几乎震得连远处的飞鸟都晃着翅膀远去。 看着下面的赵翌,此刻的元成帝惊惶未定的歪在那儿,由着内官颤颤巍巍扶着,语中是难掩劫后余生的激动道:“御陵王快,快请起!” 平静中,杨崇渊忽而一笑,不紧不慢地上前来,没有丝毫经历生死的惊惶感,只是甩开袖袍,轻微拱手对皇帝道:“陛下,此前臣曾上书西征突厥一事,得陛下应允,臣想御陵王镇守西域多年,护得一方宁静,对此次出征必有更好的见解,便奉旨召御陵王返京,一同制定出征之策,但念及御陵王对西域各国颇有震慑之力,因此特命御陵王悄然返京,不得惊动,以免西域异动。” 这一刻,众人明白了,元成帝明白了,郑肖更是明白了。 谁人不知当今朝政是杨崇渊一手遮天,杨崇渊分明是背着皇帝朝臣私自以御诏的方式召回御陵王赵翌,赵翌手握重兵,深受杨崇渊的倚重,当年还是军中小卒时,便因过人的能力被杨崇渊一眼看重,提拔为朔州副指挥使,后来得皇帝赐封异姓王,自然是有其英勇善战,在军中威望极高的缘故,但若不是杨崇渊默许,又怎能实现。 郑肖此刻已然顾不得那染红衣袖的箭伤了,他知道,他算错了,即便是筹划良久,终究还是掉入了杨崇渊的陷阱里。 原本得知杨皇后要在花萼楼为那小县主设宴,他便觉得时机到了,料定赵翌远在西域,远水救不得近火,而太祖设下的规定,无论何人,都不得带兵器入宫,杨崇渊虽手握重权,却也不敢当众违犯祖宗规矩,露出反心。 所以他准备了这一波精心挑选培养的刺客,又联合了忠心于皇帝的龙武军与神策军,里应外合之下,必能将杨崇渊一举击杀,今夜便能将杨氏与李氏两族铲除殆尽。 可他却万没有想到,杨崇渊竟敢偷偷召回了赵翌! 再是如何英勇的禁卫,也终究是比不过征战沙场的御陵军的。 李绥静静立在漆柱旁,当她看到赵翌的那一刻,心下更笃定了。果然昨日在她从玉清观回城途中,看到的那个身影正是眼前的赵翌。 可见在昨日之前,赵翌早已返京,不过是担心打草惊蛇,才会躲在城外,只等她去拜见母亲,便能跟随她的卫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城。 毕竟以她和父亲的身份,入城时谁敢盘查他们李家的车马卫队。 这分明,就是请君入瓮的戏码。 虽已经历一世,但李绥对赵翌并不了解多少,她只知道赵翌无论经历几朝天子,都是那个稳若泰山,手握重兵的御陵王。 她在长安,他在西域。 二人似乎并无太多的交际,但当她坐上皇后之位时,反倒对赵翌多有忌惮。 因为她深知,以赵翌之权,之能,唯有杨崇渊尚能镇住。 彼时,她的丈夫仁善,儿子幼小,赵翌若反,易如反掌。 所以她便趁机收回虎符,为赵翌加官进爵,却命其驻守西域,无诏不返。 但他没想到,最终赵翌未反,反的却是他们自己人。 而她到最后能够求援的,思来想去,除了他赵翌竟是别无他人。 可见,世事多讽刺。 第九章 皇室辛密 就在此刻,突然听得一个诡异的声音响起,只见方才还招招凌厉的刺客突然都唇流乌血,即刻毙了命。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杨崇渊并无所动,不过扬了扬手,便有人将那些刺客拖了下去。 “让陛下受惊了——” 杨崇渊恭敬地拱手请了一罪,转而示意一旁的内侍将受到惊吓,面色不佳的皇帝扶回御座之上。 “今日之事,赵将军该作何解释?” 听到杨崇渊平静之语,郑肖嗤然一笑,怒目而视,当即斥责道:“杨崇渊,妄先帝万般倚重,却养出你这班狼子野心,把持朝政,陷害忠良,妄图做挟天子令天下的曹阿瞒之流,我今日只恨未能诛杀你这国贼,以安天下,以慰先帝之灵!” 听到这些振振有声的话语,杨崇渊不过幽然一笑,看向郑肖如同看一个笑话。 渐渐地,笑声震在整个大殿,笑意却一点一点凝在杨崇渊的唇边,只见杨崇渊眸光骤然还冷,拱手朝东方恭敬施下一礼,语中反携着几分锐利,明明是对着面前的郑肖说话,余光却是摄得上座皇帝惶惶不安。 “我杨崇渊受命于先帝,不敢论兢兢业业,但也敢言,行的都是为陛下所想,为百姓所忧之事!先帝如何看我,我不敢多问,但百年之后入了地下,我必会跪于先帝面前请罪,为何没早日看清你郑肖的真面目,竟令陛下陷入今日的险境,此罪实乃是万死不辞。” 听到杨崇渊言辞凿凿,句句诛心,竟是要将自己变为乱臣贼子,郑肖当即怒指杨崇渊暴怒道:“你——” 就在此时,只见一身影小心翼翼上前来,当郑肖看到,顿时察觉出几分不详来。 果然,只听杨崇渊冷笑,转而从人群中一扫而过,郎朗出声道:“吴贞,圣驾之前,你可放心陈罪。” 话语一出,那身着文官服饰,哆哆嗦嗦的人当即跪下去,痛哭流涕的将一切道了个干净。 “陛下,是武威将军私下豢养刺客,拉拢禁卫,还威逼臣与工部侍郎、御史中丞几人,计划在今日先刺杀太尉,再逼迫皇后殿下自裁,立淑妃之子为太子,以把持朝政,臣,铲除异己,臣实在是受性命所逼,不敢不从,但又属实不能与武威将军行此谋逆之事,只——只得向太尉密报,求陛下恕罪——” 瞬间,殿中一片冷寂,吴贞瘫软在地上,冷汗几乎浸湿了衣裳。 “吴贞!你这竖子!” 厉声几乎是从郑肖齿缝间溢出,即便在士兵的包围中,郑肖竟也毫无顾忌地甩开钳制之人,拔刀砍向吴贞。 只听吴贞闷哼一声,当即倒地,痉挛几分便成了一具尸体。 此景震惊众人,立刻便有朝臣喝然出声:“武威将军,你敢在殿前射杀朝臣!” 郑肖闻声忽然大笑,几乎是放浪形骸之态。 “贪生怕死的无耻之徒,留着何用?” 感受到众人紧张地护卫着自己,杨崇渊丝毫未曾将眼前的郑肖放入眼中,在他看来,眼前的人,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没有,陛下,阿耶绝无此心,求陛下明察。” 眼看郑淑妃跪在皇帝面前,哭的梨花带雨,杨崇渊目光冷漠,只循循劝导般对向郑肖。 “武威将军,此刻在圣驾面前,还是好生陈罪吧。” 郑肖闻言,甩开束缚,转而“嘭”地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座上怔怔的皇帝叩拜道:“陛下,今日之事,确为臣谋划,臣一人做事一人当,但臣只为清君侧,绝非谋逆,今日与淑妃无半点干系,如今奸佞未除,是臣之罪,吴贞乃软弱竖子,他所言,绝非实情,还请陛下明鉴——” “阿耶——” 看着身旁哭的几欲背过气的淑妃,还有座下深深埋首叩拜,满是颓败的郑肖,元成帝怔然许久,终究还是为难地看向立在那的杨崇渊,嘴唇翕和间,似是要说什么。 “豢养刺客,勾结禁军,这般场面,武威将军却轻描淡写的想一人承担,莫不是将陛下,将我满朝文武当做三岁小儿?更何况今日这场宴会还是淑妃亲力操办,若说没有她的授意,这些刺客如何能躲过层层盘查,在陛下面前行刺?武威将军,今日你若将同谋之人说出,你们郑氏满门或还有一线生机——” “你妄想!” 面对杨崇渊这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郑肖几乎愤然驳斥。 然而杨崇渊对此并未生怒,也不再多言,只是转而看向皇帝优哉游哉地拱手道:“陛下,还有一事,臣昨日方知,原本事关天子威严,臣欲宴罢陈于陛下,但方才刺杀一事,臣以为不得不言了。” 眼看皇帝话未能说出口,杨崇渊已转而看向身侧的杨晋,杨晋会意地下去,不一会儿便见一内侍并着太医小心翼翼跟着杨晋走进来,跪倒在地上。 李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果然,一切都如戏一般,沿着前一世重新走过。 而她此刻,不过是一介看客罢了。 “奴婢起居舍人曹安叩见陛下。” 相比于座上惊惶未定的皇帝,此刻立在其下的杨崇渊更显闲适,隐约间几乎能看到大局已定的胜利之态。 “陛下,淑妃之子岐王当初并非早产,乃是足月而生。”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都如一个晴天霹雳而下,齐齐将目光落在震惊的淑妃身上。 “一派胡言!” 感受到郑肖的暴怒,那内侍吓得惊慌不已,抖如筛糠道:“奴婢不敢胡说,奴婢一直负责陛下的起居记录,淑妃在怀孕之前最后一次得承圣宠之时,便已经有两月未曾来过月事。” 说罢,那内侍连忙指向身旁的太医道:“王太医——王太医知晓此事。” 寂静中,只见王太医也忙道:“回陛下,这位内官所言皆属实,当初臣替淑妃探出喜脉时,淑妃月事也已是三个月未至,可之前淑妃一直都调理得当,从未有这般情况过,臣起初以为是遇喜缘故,但一直未探出喜脉来,便一直为其调理,却并无效果,直至后来替淑妃查出孕脉,却发现与彤史有所出入,若按彤史计算,淑妃应是怀孕方一个月,淑妃如何会三个月月事未至?直到淑妃八个月便突然早产,臣便觉得事有蹊跷,直至前几日,臣翻到一乡野医册时,发现民间有一针法,可短暂封住女子孕脉,让人一时难以察觉。” 当太医最后一个字落在耳畔,李绥的眸中微动,在众人的惊呼中,她定定看着大殿上的王太医,只觉得前尘往事再一次涌来。 前世的阿姐也在这场宴上,因受到刺客的惊吓,动了胎气,心急如焚的她便不顾生辰,陪同阿姐回立政殿照料了一夜,当夜的事因事关皇家辛密,许多人都在当夜被处理的干干净净,第二日再未传出半点风言风语来。 就连她,也不过是从杨延杨彻口中探听了几分罢了。 如今的她仍旧实实在在的站在这里,经历着前世她未曾经历过的这些,她却突然明白了。 明白为何前世的萧妃明明有身孕却无法为人察觉,为何她们母子会生生死在她的杖杀之下。 这一刻她默然地看着,听着,一双手却是将指甲狠狠嵌入了掌心。 “空口胡诌,何来证据?”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尚书令上官稽终于按捺不住,扬声一喝。 听到这话,杨崇渊尚未说话,身后的一位朝臣倒是公正道:“是非曲折,自当要查一查。” “好。” 沉默不言的杨崇渊当即出声,拱手道:“陛下,如今事关皇家血脉,还请委屈一下淑妃,查一查淑妃所居寝殿,以作查证。” 此话一出,元成帝心下渐凉,但座下的人何曾等他发过一言,转身便已有人朝内宫而去。 第十章 作壁上观 当一本写着封孕脉针法的书从淑妃的宫中搜出,一切都变得不言而喻了。 不过转瞬,方才还拥有着尊位和宠爱的淑妃便成了临近死亡的可怜人,颤抖地跪在皇帝脚下,死死扯住皇帝的袍角,因为她明白,眼前人是她能拽住的唯一生机了。或许因为异常的寂静,此刻明明立着许多人的大殿却让人觉得空旷极了,只能听到淑妃近乎疯了般的哭泣和哀求的声音:“陛下,妾没有,妾真的没有,岐王他是您的孩子啊——” 淑妃刺耳的声音嗡嗡地缠绕在皇帝的耳边,面对着或沉默躲避或冷漠逼视的那些朝臣们,此刻颤巍巍坐在那的他,倒像极了一尊连动也不会动的木偶。 事实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看着座下看似臣服于他的那些人,他早已生出无力之感,他这个天子从来就是一个笑话。 他又能做什么? 就在此时,一阵婴孩的啼哭声,仿佛施咒一般让淑妃安静了下来,只见小小的岐王被乳娘抱着来到了殿前,皇帝瞳孔猛地一缩,淑妃当即爬起要去抢过孩子,却因为着急而被裙摆绊住,摔倒在地上,钗环落了一地,再无半点宠妃的模样。 “杨崇渊,你要干什么?你是要谋反吗?” 面对郑肖的问话,杨崇渊恍若未闻,眼看着被抱着走近的岐王,这才对着郑肖摇了摇头,倒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叹息道:“我原尊将军为忠义之臣,如今你却为一个混乱皇家血统的孩子,弑杀中宫,胁迫陛下立其为太子,实在是大逆不道。” 说到最后一句话,杨崇渊一个字一个字缓慢从唇边溢出,字字诛心。 透过杨崇渊的目光,郑肖看到那深渊一般的眸底写着的不过是斩尽杀绝四个字。这一刻,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悄然地低头回避,便如以上官稽为首的天子一派,也不过是面带难色,不肯多说一句话罢了。 这一幕,他早该料到的。 如今站在这大殿之上的,有几个不是为了一己权势为了家族地位,便是他上官氏一族,此刻只怕也乐得作壁上观,看着杨崇渊除掉岐王,好为宫中的上官昭仪铺平道路罢了。 寂静中,他的身体中仿佛渐渐抽去什么一般,颓败佝偻的身躯再无方才毅然决然的模样,隐隐生出了悲凉之感。 眼看着那个弱小的孩子在杨崇渊的怀中哭啼不止,座上的元成帝紧张的神情一震,终于求情般出声道:“太尉——” “陛下!” 话方出口,杨崇渊骤然拱手高喝,如惊雷般炸在元成帝耳边。 让人战战兢兢,却又如醍醐灌顶。 “臣此生之幸,得先帝倚重,却不曾想因个人失察,置陛下如此之境,臣知陛下仁厚,但如今事关皇室血脉,关于江山社稷,万望陛下慎重,否则就算臣等将来下了地下,又如何去面见先帝,面对我大周的列祖列宗,难道臣要眼看陛下因这奸妃乱臣而贻笑天下吗——” 杨崇渊的话语掷地有声的响在大殿,下一刻便见他霍然跪地,几乎是同时,除了上官稽为首的天子派,其后的众人皆毫不犹豫地跪地附和,像极了无数次在朝堂上逼迫他的模样。 “请陛下三思——” 听着这振聋发聩的声音,元成帝定定坐在那儿,看着座下的人,手心冰冷,再也说不出半点话来。 夜风渐渐微凉,吹得殿外绸灯摇曳作响,郑肖看着几乎疯魔却被宫人拉扯住的淑妃;颤抖落泪,满眼希冀看着他的妻子;还有躺在杨崇渊怀中,啼哭不止的外孙。 终于“嘭”地一声跪地,他知道,今日他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杨崇渊宰割。 他也知道,只要杨崇渊一声令下,他的女儿,他的外孙,哪怕是他,都会死在这大殿之上。 “罪臣愿供出同谋之人,只求陛下饶过岐王,饶过淑妃,他们是无辜的——” 听到郑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在场已有人变了脸色,只见杨崇渊并未讶异,反倒是叹息的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纸,看向郑肖的眸光满是惋惜,手中漫不经心抖了抖,只余那张纸在风中轻轻摇动。 “我尊赵将军之功,原想给将军戴罪立功之机,将军却执迷不悟,到如今还要为罪人欺瞒陛下,吴贞早已将共谋之人记录在此,还请陛下发落。” “杨崇渊!” 当那张轻飘飘的纸递至皇帝案前,郑肖暴起,拼命朝杨崇渊扑去,若非有侍卫紧紧挟持住,只怕早已啖其肉碎其骨,而下面不知多少人已然胆寒,皇帝颤抖地将手伸向那张纸,方碰触到,便听得那个肃然变冷,再无半点感情的声音霍然响起。 “淑妃郑氏,有悖妇德,拉拢外臣,意图谋害中宫,动摇国本,法理难容,当诛之。” 听到最后一个字,皇帝被惊得收回手,还未等他多言,便有士卫朝着跌坐在地上,怔怔然后退的郑淑妃而去。 “陛下,陛下,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女子凄厉的声音自殿中倏然响起,元成帝只能默然地看着方才还抓着他袍角乞求的淑妃就这样被生生拖了下去,近乎扭曲的声音让在场的人都哆嗦着不敢抬头,而下一刻,那名士兵便扬起手中的弓,当机立断地绕在淑妃脖颈。 “太尉!” 皇帝急切出声,可他看到的,是杨崇渊,还有他身后那些朝臣一样或冷漠无情、或战战兢兢的目光。 “陛——陛下、陛下——” 断断续续地声音自女子喉间溢出,元成帝颤抖地坐在御座上,却是脸色异样,仿佛被生生定在了那儿一般,只能害怕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幕。 眼看着淑妃脸色渐白,一双手无助地挣扎着,两行清泪戚戚然落下,施刑之人却是恍若未见般奋力将弓紧紧一拧。 被封住嘴的郑肖就那般被按在那儿,看着淑妃的脖间被弓弦勒的深入极里,从开始的挣扎到最后毫无声息地垂下手,沉沉倒在地上。 “威武将军有谋逆朋党之嫌,交由三司会审。” 话音落下,早已被缚住的郑肖发髻散乱,疯症般痴痴然看着眼前,生着皱纹的眼眶早已红肿落泪,就那般被人带了下去,没有丝毫的挣扎,狼狈如丧家之犬。 扫了眼座上呆愣着的皇帝,杨崇渊看着手中的孩子,眸中深沉,定定地对着皇帝漠然出声道:“罪妇郑氏之子,还请陛下亲自发落罢。” 听到“亲自”二字,座上的人如接到烫手之芋一般,看着那个冷冰冰躺在那儿,满身狼狈,犹如破絮般再不负往日美丽的女子,此刻只能被宫人毫不在意地拖下去,元成帝的手中颤抖,嘴唇翕合间却说不出话来。 在座的人皆知,此刻的他已然落入两难之境。 可他们,却仍旧在逼他,逼他做最后的决定。 “陛下——” 终于, 寂静的大殿中,一个声音忽然自席中响起,只见身穿十八破花间裙的李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相比于席间许多女子,没有颤抖,没有惧怕,不过是坦然地行下一礼,抬起头缓缓道:“今日宴会因永宁而起,永宁斗胆进言,如今皇后殿下喜得龙胎,乃天下幸事,当天下大赦,普天同庆,今日之事,罪在武威将军谋反,淑妃悖逆,他们的罪十恶不赦自然难免,但稚子不过是为人连累,若是传出今夜之事,亦是有损皇家血脉的严谨。” 说到这儿,座下少女目不斜视,满是平静道:“不如借此求陛下大赦天下,将这孩子剥去爵位,送去道观,日日侍奉神佛,为他的外祖,母亲赎清罪孽,想必世人也会感念陛下圣恩。” 听到这番话,众人都不由呆愣,对于他们而言,这些求情之语决计无人敢说。 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李绥心下笃定,杨崇渊今日设下这请君入瓮的戏码,不过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之意,如今虽然闹出这混乱皇家血脉的罪名,但岐王究竟是谁的孩子,谁的血脉,皇帝明白,杨崇渊明白,大家都明白。 俗言,兔子急了尚会咬人。 现在尚且有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上官氏,杨崇渊必不会在这个时候当众公然杀了岐王,彻底激怒皇帝,授人以柄。 若是那般,便真是中了上官稽的下怀。 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可不是杨崇渊现如今想要的。 放眼今日宴上,无非是天子陈氏,权臣杨李二氏,她的身份许是最尴尬,却也是最适合说出这一番话的。 皇室在杨崇渊眼中,没有求情的资格,而杨家人,更不可能在此刻为陈氏求情。 独独只有她, 此刻的这些话,不过是她以一个适宜的身份,送给皇帝一个台阶,送给杨崇渊一个台阶罢了。 元成帝定定看着座下那个不卑不亢的少女,良久才终于小心翼翼看向一旁默然不言的杨崇渊试探道:“太尉,以为如何——” 杨崇渊见皇帝如此,自然是拱手道:“但凭陛下发落。” 这一刻,元成帝看了眼襁褓稚子,眸中不忍,似乎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挪开目光听不出语气的道:“淑妃赵氏,勾结外戚意图行谋逆之事,废为庶人,赐死,如今皇后有孕,特准大赦天下,念及岐王年幼,贬其为庶人入玉清观,无赦不得出。” 皇帝话音落下,众人皆跪地齐呼:“陛下圣恩。” 当杨崇渊身旁的心腹陈忠将孩子抱下去,在杨崇渊的示意下,宴上的丝竹声再起,面对妖娆的舞姬,众人却再无欣赏的兴致。 眼看着佯装觥筹交错的众人,李绥也懒怠于虚与委蛇悄然退了出去,当她来到花萼楼的廊下台阶处,果然看到了抱着岐王的陈忠。 听到声音,陈忠转而朝着李绥行下一礼,李绥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怀中的岐王道:“内官这便要送岐王出宫?” “回县主,正是。” 看着陈忠谦恭的模样,李绥不紧不慢地看向远处的亭台楼阁,好似入了神。 陈忠见此,不由顺着看去,片刻少女的话便轻飘飘的落在风里。 “听闻开国太祖规定,只有模样周正,身无残缺的皇子才有成为帝王的资格。” 这句话似是对风说,又似是在对他说,陈忠身子微微一怔,下一刻便听面前的人再一次转过头来,平静无波道:“你说,若是一个说不出话的皇子,是不是此生能更平安顺遂一些。” “县主——” 陈忠颤抖出声,阴影里面对李绥明朗意有所指的目光,终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可,可太尉之命,岐王出宫后,必——必悄然除之。” 听到这话,李绥并不意外,杨崇渊迫于时局,能容忍岐王此时活着,却不代表能容忍他长大成人,成为自己的一大忌惮。 对于他而言,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李绥垂眸看着陈忠怀里已然安静下来的孩子,不紧不慢地伸手,轻轻抚摸孩子软软的脸颊,逗弄的襁褓中的小人儿也咯咯地笑起来。 “不能言语的孩子活着于旁人也再无利用价值,若是悄无声息地死了,反能成为旁人口诛笔伐的利器,如今上官氏虎视眈眈,又何必将这利器拱手于人。” 说罢,李绥看着眼前这个与她有着一星半点血缘的孩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双如黑色葡萄般纯真干净的眼睛,适才收回目光,看着天边闪烁的星辰道:“你去吧。” 陈忠闻言,抬头对上李绥平静无波的侧颜,哪里敢从善如流地真退下去,他此刻抱着这岐王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想到眼前永宁县主的法子未尝不是一个好法子,因而斗胆下了决心,感激出声道:“谢县主点拨。” 李绥闻言将身侧开,眼看着陈忠重又入殿的身影,转而走至角楼处,凭栏远眺中,微风拂过她鬓边的发丝。 夜凉如水,风吹得头发擦过颊边,痒痒的,当李绥抬手拢了拢发,便见陈忠急匆匆从大殿再次走出来,面对她恭敬地遥遥行下一礼,便疾步走入无边的黑夜里。 李绥回之一笑,转而看向远处的万家灯火。 她知道,杨崇渊答应了。 而她能做的,也只有这般了。 “阿蛮。” 第十一章 再生龃龉 一个冷清隔着几分疏离的声音落在微凉的夜里,李绥侧首看去,只见杨延默然矗立在不远处,仍旧是那般长身玉立,眸中却是看不清的复杂,仿佛眼前的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杨延此刻怔怔站在那儿,对于方才听到的,看得的,他不是不明白。 或许对于罪人的后代而言,能够换来性命,是一件幸事,可对于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也是如此吗。 生来,便没有了说话的权利,永远披着罪人之子的身份苟且的活着,这样的一辈子,又能有多好。 定定看着眼前那个明眸善睐的少女,似乎想这般将她看个透彻,可他的心却越来越凉。 他可以想象任何人向父亲提出这条建议,却难以相信,方才竟都是出自她的口中。 那个看似熟悉,却越来越陌生的阿蛮口中。 杨延唇边苦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个孩子,原该唤她一声姑母的。 “今日是我的生辰。” 面对杨延这不寻常的沉默,李绥叹息的回过头,不再看他,今夜发生的太多,她实在疲惫于争执,因而并不急于解释什么,只是看着远处喧闹的朱雀街,声音很轻,唇边甚至浮起几丝不可察觉的无奈来。 “若是说教,便改日吧。” 话语一点一点消散在静默的空气里,杨延看似平静的眸中轻轻一动,就像是蜻蜓点过一汪池水般,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唇边浮起看不清的晦涩:“那便祝你生辰长乐。” 话语方说尽,杨延便已转而入殿,没有丝毫的停留,李绥的身子依旧一动未动,就那般立在那儿,仿佛入定。 作为历尽一世,辅佐三帝的她来说,原本不该如此行事。 可自从重生而来,她对杨延的耐心确实被磨灭了许多。 她心中如明镜一般清楚,前世让她迫不得已坠楼的始作俑者本是杨延,可她对杨延却连恨也无法恨起来。 因为李绥很明白,杨延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好人。 若非如此,她也无需一次又一次的说服他,意图改变他那过于天真的想法。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杨延与她始终不是同路人。 经历了前世,她累了。 既然道不同便不相为谋,这样与他相别,或许才是最好的。 “阁下,也听了许久了。” 寂静中,李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周围明明没有人,却又好似是在对谁说,片刻,终于听得一个脚步声从另一方缓缓落在台阶上,李绥随声看去,看到来人也是些微诧异。 只见夜色中,身形极为挺拔的男子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来,明明从远处的灯辉下,看不到来人的丝毫表情,却是能够感受到无形的静默,好似随着凛冽的寒冰一点一点封住周身的气息,就连这夜色仿佛也为之深沉了许多。 “御陵王——” 李绥秀眉舒缓,放下了几分戒备,转而闲适地看向远处喃喃自语:“你也是来这儿欣赏长安夜色的。” 原以为眼前人会质问,此刻看起来,似乎这位永宁县主对他听到杨延与她的对话并不在意。 赵翌默然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过十六岁,看起来的确与他所知晓的那些长安女郎不同,不尽是那般柔弱羞赧、骄矜奢华的模样,虽常年镇守西域,但他对这位在长安城一度刮起女子着胡服,下球场,巾帼不输男儿之风的永宁县主,可是早有耳闻。 有着皇室的高贵血统,承的是世家李氏的风流底蕴,通晓文墨史书,却非长安淑女闺秀般,反倒多了些男儿的率性,平日里喜穿胡服与杨家几个兄弟姊妹打马球,射箭,投壶,是长安贵女圈里出了名的人物。 就连当朝只手遮天的杨崇渊,也夸这侄女儿有男儿丘壑,青眼有加。 然而此刻看起来,眼前人倒没有听闻中那般明艳放肆的,反倒是颇为沉静,就像是夜里的一池深湖,不起一丝波澜。 感受到赵翌的打量,李绥也不恼,反倒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看了回去,如此静距离的观察,她才发现,眼前人明明长年驻守西域,在那般肆意的风沙下,却是肤若玉,细腻而白皙,眸若星,熠熠而生辉。 此刻已然褪去那满身肃杀的胄甲,一如既往地着一身象牙白的衣袍,竟有几分清风霁月之感。 面对李绥坦率而无丝毫回避的眼神,赵翌这才收回目光,心下却升起几分说不清的有趣和意外。 虽说当朝民风开放,但有哪个小女儿家家的当真敢和她一般,这般当仁不让地与外男对视。 何况,还是与他? 无论是方才,还是现在,都印证了他心底的那个想法,眼前人的确和长安闺秀不一样。 即便留着皇室的血,却始终是李家人。 一样的冷静自持,深不可测,我行我素。 就在这两相静默时,赵翌唇角动了动,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终于响起那个低沉不变的声音。 “方才是路过,无心多听,县主无需多虑。” 赵翌说着话,一双眸子却是甚为闲适的随着李绥的目光看向楼外,眼神不起波澜,似乎只是在说今夜月色甚好般简单。 李绥闻言笑了笑,并未说话。 非礼勿言,非礼勿听,若是旁人此刻被抓了包,只怕早就心虚不已。 可看着眼前人,好似在作解释,背脊却始终坚毅挺直,将不卑不亢四个字阐述的淋漓尽致,此刻看起来倒是凛然正气,颇有身正不惧影子斜的意思。 这般敷衍自傲的解释,她倒是第一次见,却并不意外。 赵翌如今不过二十有二,出身寒门,既非皇室,又非望族,但就这样一个八杆子打不到的外姓人,却是不逢迎,不奉承,不入党派,孑然一身立在当今朝堂之上,仅凭一己之力一路浴血奋战拼杀出如今封疆大吏的位置,就连杨崇渊都有心拉拢,这样的人,能力有,胆识有,谋略只怕更是有。 在如今的朝堂上,他根本无需向人纡尊,更不会。 因为如今他所拥有的都是他应得的,无人敢置喙。 而他也无需攀附任何人,因为他自己便是最有力的倚仗。 “御陵王,我们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灯影下,赵翌眸光微动,回转时恰好对上李绥盛着笑的眸子,从中他似乎看到了不言而喻的话。 果然,她的确认出来了。 昨日趁乱乔装混入李家回城的车队里,未曾想眼前这个小县主却是意外朝着他的方向看来,那目光可不像个十六岁闺阁女子该有的。 可此刻再这般近距离打量,女子眸中不过清朗一片,哪里还有什么不同。 “哦?不知县主今日之前,与我在何处见过?” 说着话赵翌思索片刻,这才笑了笑又道:“记得上一次来长安还是七年前,彼时县主不过九岁,只怕是我姿容平庸,县主记错了人。” 听到眼前人说笑之语,李绥暗道狡诈,唇角却是微微扬起。 赵翌如何知道,昨日之前他们的确见过,不过却不是今世,而是在那恍然如梦的前世。 “御陵王能征善战,威名远扬,鹤立鸡群的气质怎会是旁人堪比的,我如何能认错。” 看到眼前少女熠熠的笑眸,说的好似敬仰,却满是揶揄。 “我的确是见过,现今长安城里最热闹的戏本子讲的都是你的故事,我在戏台上见过的‘御陵王’没有十个,也得有八个了。” 看着眼前的女子目光狡黠的看着他,故意竖着白玉藕般好看的拇指与食指与他比划,赵翌却是头一次被人逗笑了。 “夜色虽好,但楼外风大不易久待,我要回席了,御陵王请便。” 说罢,李绥端正施之以礼,转而走回殿内。 “祝县主生辰长乐,平安顺遂。” 刚将身错过,身后骤然传来赵翌的声音,李绥不由愣了楞,转过头来,那人在灯影下负手而立,唇边的弧度诚挚而坦率。 “谢谢。” 得亏是夜里,不然她还以为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绥回之一笑,按住心下诧异,行下一礼,这才提步而去,独留赵翌立在那儿,看向那个盈盈端正的背影。 早就听闻,永宁县主自小与长安郡公杨延、长平乡侯杨彻两兄弟一起长大,感情笃厚,众人皆知这位县主将来必会嫁给杨延,原以为这青梅竹马的情意自是不一样的,但方才看二人话语之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模样,似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至于方才,远处的他恰好瞧见,杨延是随着杨彻出了大殿,正遇到永宁县主与那内官的对话。 只怕这巧合,看似无心却有心。 这些都叫他觉得,杨家似乎也并不比皇家安宁。 当李绥带着念奴刚踏入高高的漆红门槛,便见杨延手执精致的酒壶独饮闷酒,面无表情的模样与周围觥筹交错的众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倒是杨彻见到她进来笑着招了招手,李绥佯装有些醉意,由念奴扶着方走了两步,一件轻如无物的披风便披在了她的身上,回过头来,玉奴体贴地替李绥一边侍弄着,一边道:“夜里天凉,楼阁的风更大。” 李绥点了点头,玉奴这才自然而然与念奴一同搀扶她,唇边几不可闻的道:“奴婢方才远远瞧了,三郎君先出了大殿,去了一旁的观景台醒了醒酒,二郎君是紧随三郎君出去的。” 听到耳畔细微的话语,李绥自然地笑了笑,收回侧向玉奴的余光,既意外也不意外,方才她出殿提醒陈忠,便叫玉奴去远处替她看着。果然,杨彻很了解她,了解她所想,更了解她所要做的事,才会那般巧妙地引杨延出殿。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杨延与杨彻却都走入不同道路。 一个仁善不辨是非,一个擅谋尽可利用。 “玉奴倒是贴心。” 看到杨彻打量玉奴的眼神,李绥看了眼身后神色不变,默不作声低头侍立在那的玉奴,适才道:“难为她们想着,来时便将一应需要的东西都放在楼下阁楼里,方才见我出去醒酒,怕这高楼上的夜风打了头,着了寒,便赶着去取了。” 说着话李绥便摇头打趣道:“瞧瞧,我出去不过片刻,还没等她取来,我就回座了,白白跑这一腿。” 杨彻见此再看一眼玉奴,这才笑着道:“有这样体贴的人,你倒还刁钻起来了。” 李绥含笑不语,转而似乎被歌舞吸引,借着饮茶的契机,余光乜了眼一旁的人便瞧着杨彻身后的长随不知何时消失了。 无需想,也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然而玉奴一向谨慎,她倒丝毫不担心什么。 …… 是夜,廊下宫灯被风吹得摇曳作响,身着广袖衣裙的杨皇后坐在榻上默然不语,待身旁的迦莫讲到最后,不由小心觑了杨皇后一眼,终是低声道:“淑妃被废,缢死在了花萼楼——” 感受到杨皇后落在引枕上的手指微颤,迦莫顿时缄口,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仿佛女子的呜咽哭诉,明明在六月,杨皇后却觉得手心一点一点变凉。 在她的记忆中,淑妃善舞,是一个明丽的女子,虽然因为家族的缘故,与她不和,却也不曾在她面前无礼过。 未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今夜竟是要将她杨家斩尽杀绝,最后反被她父亲当着众臣缢死在她的夫君面前。 此刻的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皇帝,又该以如何的模样去面对皇帝。 曾经的她,因为杨氏嫡女的身份感到骄傲和幸福,因为正是凭此,她得以嫁给她的良人,坐上这耀眼的后位。 可如今,那些骄傲早已被一点一点磨去,就连这仅余下的幸福,也不知何时,会在父亲和夫君的这场对弈中消磨殆尽。 “圣人——” 听到宫娥的通报声,杨皇后的心猛地一颤,只觉得一股沉闷的力道自体内横冲出来,在她的五脏六腑内翻江倒海,让她几欲作呕。只得紧紧攥住引枕,强压下恶心,勉强由着迦莫扶着站起身。 几乎是同时,珠帘被猛地打开“哗啦——”作响,还未看到来人,浓烈而缠绵的酒气便扑面而来,随即,杨皇后看到了醉熏的元成帝身形摇晃的漫步进来,此刻软软靠在珠帘处,似乎随时会跌下去,那双温柔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承载着温暖与笑意,迷离地唤了她一声:“虞娘。” 那一声,几乎让杨皇后红了双眸,就在她眼眶模糊之时,便猛地跌入那个温热的怀抱之中,下一刻,一个温柔而缠绵的吻将她牢牢锁住,那样的攻势几乎将她长溺其中,感受到怀中僵硬的身子渐渐软下来,元成帝的右手长驱直入地探及杨皇后的衣襟,灵活地将衣物一层一层剥落。 这一刻,杨皇后似是梦中突醒,慌忙推开元成帝的手。 “四郎——” 这一声似乎唤回了元成帝,只见他涣散的眸光渐渐清明,看着杨皇后落下肩头的衣襟,终是温柔地替她一件一件穿上,扶她坐回榻上。 而下一刻,元成帝却是孩子一般箕踞在榻下,还未等杨皇后出声劝止,便见他小心翼翼地将头枕在她的怀中,卸下一切身份与礼仪,静静地听着什么。 良久,摇晃的烛影中,元成帝的侧颜落在阴影里,沉默却满是凄凉,好像一个孤单的孩子。 “虞娘——” “淑妃去了,郢儿也去了,从前我不解天子至高,为何要以孤家寡人自称,如今,我好像明白了。” 元成帝缓缓地诉说着,好似在讲旁人的故事般,语中却满是艰涩,说着男子喉间哽咽却是笑出了声来,渐渐地那双手愈加收紧,似乎怀中的人下一刻便会消失般。 无尽的沉默让杨皇后感受到怀中人渐渐颤抖的双肩,杨皇后将手探去,却在途中顿住,久久不忍落下。 “虞娘,答应我,永远也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这里好不好——” 寂静中,男子近乎乞求的声音自怀中沉闷响起,余音犹在耳畔紧紧环绕,杨皇后那只探在空中微凉的手,终是落在元成帝的身上。 “好。” 话语落尽,杨皇后努力温暖地笑着,眸中却是带着泪,而在她的怀中,元成帝紧滞的身子似乎终于得以释放,沉默中,她听到了怀中难以压抑地低泣声。 这一刻,与元成帝紧紧相拥的杨皇后突然觉得,他们似乎是冰火相抱。 唯不知最终, 冰会化水,还是火将湮灭。 第十二章 双缨入京 如前世一般,那一夜花萼相辉楼上的事如风一般,消失在大明宫内,人人只知道是武威将军郑肖勾结党派,在花萼楼宴上设下埋伏,想要除去太尉杨崇渊,逼杀皇后,立淑妃之子为太子,从而把持朝政。如今淑妃已死,郑肖过了三司会审后也是逃不过一死的,唯有淑妃之子岐王,因皇后有孕,天下大赦,才得以恩准,留下一命,贬为庶人,入了三清观。 这一日,院中树木葱茏,被树叶摇碎的日光下,两只蝴蝶翩跹其中,花香四溢中一袭高挑有致的身影立在其间,远远看去穿着一条湖绿半臂窄袖齐腰襦裙,左手握着一把雕刻精致的弓,右手执箭紧紧拉住弓弦。 衣袂翻飞间,李绥眸光深邃,定定瞄准远处的靶心,四周寂静的只能听到风声,当李绥轻一施力,将箭拉至满弓点,纤细的食指与中指轻轻一松,便听得“嗖——”地一声,红白羽箭乘风势而去,迅疾地划过空中,直冲箭靶而去。 就在此时,一个俏丽的身影自竹林中疾步而来,一看到那箭正中靶心的边缘,当即笑着上前拊掌道:“县主的射艺真是越发好了。” 听到念奴开心的话,李绥顺而看去,唇角微笑,将手中的弓箭递给一旁侍立的婢子,接过玉奴手中的帕子擦了擦上道:“怎么了?看你走的这般急。” 念奴闻言上前扶着自家县主朝屋内一边走一边道:“弘农大伯家的两位娘子入长安了,夫人已然派人去唤郎君和娘子们了,奴婢方才恰好遇到了来带消息的银娘,便不劳她再来这一趟了。” 李绥听到这话眸中微动,轻一颔首,便道:“打盆水替我盥洗更衣。” 待李绥稍作清洗,念奴便已为其挽了双环髻,淡淡敷上一层脂粉膏子,换上一条水红飞天云纹画裙,虽不加饰物,却有几分不染纤尘之美。 当李绥行到朝露院,便见院内立着的婢子较之寻常多了许多,杨崇渊的妾室们此刻也都候在廊下,方走至石阶上,便都恭敬地上前来行礼:“县主。” 李绥颔首应了,看向几个衣着打扮不同的婢女,此刻皆小心地低着头,便知是自弘农杨家大房带来的。 待两旁的婢女轻打湘妃竹卷帘,李绥这才轻声走进去,屋内的谈笑声顿时清晰起来,待走过一十二扇的香木嵌玉屏风,便能看到一身鸦青圆领常服的杨崇渊正与夫人李氏坐在上座,左手边坐着的正是父亲李章,而下面依次坐着府中四位郎君,右手边便是盈盈一笑的小娘子们,诞下子嗣的侧室夫人们皆侍立在左右。 一眼看去,唯独有两个小娘子不同。一个被拉着坐在李氏身旁,穿着殷红的描金石榴裙,明眸皓齿,看起来如大漠上的红日,直率可爱。还有一位立在一旁,轻拿丝帕掩嘴抿笑,一身绛纱复裙衬得肤色白皙,犹如深涧泉水,端的是闺秀模样。 “阿蛮来了。” 坐在一侧听着叙话的杨崇渊难得浮上几分令人放松的笑意,此刻看到李绥,招了招手,便将一众人的目光都引了去。 “父亲,姑父,姑母。” 待李绥方行礼,便被杨崇渊唤起,还未等李氏介绍,身旁的小娘子已然高兴地起身,笑着道:“这便是阿蛮姐姐了。” 眼看着那一对儿俏人儿上前,李氏笑着从旁指着那绛纱复裙的小娘子道:“这是宝缨,尚比你大上几个月。” 看着眼前的人,李绥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只见宝缨仍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一样的温柔带着书卷气,此刻轻轻与她福下一礼,轻轻柔柔唤了一声:“县主。” “姐姐若愿意,唤我妹妹便好。” 李绥不由自主地牵住那双柔嫩的手,笑意嫣然的也行下一礼,便见宝缨抿唇一笑,点了点头。 这时只听李氏又指着自个儿牵着的红裙小娘子忙着介绍道:“这是红缨,只比你小一岁。” “虽远在弘农,却早已听闻阿蛮姐姐的盛名,今日见了便觉得,果然是长安这般王气之地,才出得姐姐这样的人儿,——” 眼见红缨自然而然地与自己熟络亲近,李绥噙着笑与其互行下一礼,适才道:“早就听二郎三郎说起弘农大伯家两位姐妹如何好,直至今日才算见到,如今红缨妹妹与宝缨姐姐入京,岂非是为我们长安平添春色,便是为此,你们也得长留下来。” 说着话李绥对上眼前的人,往事也再一次席卷而来。 不得不说,杨红樱的眸子与李绥一般好看极了,若说杨红樱的美眸如大漠上的日出,生动明丽,李绥的眸子更似是星辰照耀下的一汪湖水,沉静而灵秀。 “你们瞧,这般看,红缨妹妹与阿蛮竟有好几分相似,莫说身量体态,就连眉目都有几分。” 忽地,一旁的大郎君杨晋爽朗出声,好似发现什么不小的事情一般。 在场人闻言,都细细打量了几眼,还是三郎杨彻笑着扬扇道:“我就说看着红缨妹妹怎么那般熟悉,亏得我还琢磨许久,大哥这般说,才是点醒我了。” 眼见众人都笑着将自己与眼前人对比,李绥并不意外,只见不过一句笑语,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红缨身上,此刻犹如众星捧月般,偏生红缨也无丝毫局促,反倒是明艳一笑,自如地与人攀谈起来。 再看一旁的宝缨,却是冷清了许多,李绥也不多言,只凑上去自然地拉住宝缨,便见宝缨被这骤然的亲切包裹,眸中由惊诧渐渐化开感激的笑来。 似乎是给予宝缨勇气般,李绥轻轻捏了捏那只柔荑望向众人道:“都说宝缨姐姐与红缨妹妹是大伯的掌上明珠,就连我们这些不出府门的女儿家都听过她们弘农美人的名声,如今来了长安,只怕多少人都暗叹,怎么没赶上三月三的好日子。”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会意地一笑,就连两个小娘子都羞赧了几分,而在这其中,她也看到了杨红缨眸中一闪而过的期许。 众人都知三月三是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正是如今最盛大的三大节日之一。 原本大周民风开化,男女大防并无前人那般过分拘谨,而到了上巳节,更是自由许多,那一日不仅有兰汤沐浴,皇帝的曲江赐宴,还能看到年轻的郎君临水饮宴,小娘子们结伴戏水采兰,若是远远对上,一眼定情,或可成就一段佳缘。 如今李绥看了眼杨红樱颊边的红晕,唇角勾起笑意继续道:“如今长兄既说我与红缨有几分相似,那便是夸我了。” 对于李绥这般的性子,众人早已习惯,杨晋笑着摇了摇头道:“阿蛮一向会说。” 眼看着屋内再一次活络起来,李绥却是从人群中看到了默然不语的荣安县主李觅。 此刻睨了眼被众人围着谈笑的杨红缨,看似如常,但到底是十六岁的女儿家,终究沉不住气,眸底不由多了几分不喜与冷淡。 荣安县主虽是侧室崔夫人所生,但崔家也是名门世家,且杨家向来未将嫡庶过分地区别对待,而这李觅聪颖多思,反而从一众女儿中脱颖而出,颇得杨崇渊与李氏的青眼,得封了县主。 李觅一向自诩美貌身份,原本对于她这个明明出自陇西李氏,又有皇室血脉的县主都不得好感,如今来了个几乎吸引众人目光的杨红缨,又如何会喜欢起来。 她方才那番顺势借力的话,要的便是这般结果。 恰在此时,李绥感受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目光,顺着看过去却是立在对面的杨延。 李绥得体地颔首,便转而与身旁站着的李宝缨说起话来,将那一抹目光抛在了身后。 前世,人人都道杨红樱像极了她,甚至后来旁人都唤杨红樱为“小阿蛮”。记得那时,她喜胡服,杨红樱也喜胡服,她擅骑马射艺,杨红樱也是技艺极好,就连击鞠,都能与她不相上下。 自杨红樱一入长安,便借着“小阿蛮”的名声赢得众人好奇的目光,而自此以后,杨红樱更以坦率热情的性情博得许多贵家公子倾慕,可最后李绥发现,再如何优秀的世家公子又如何入得了杨红樱的眼。 在杨红樱眼中,恐怕唯有杨延才配得上自己吧。 所以杨红樱才会视她为敌,一次又一次于无形之中想要挑拨她与杨延的关系。 偏生杨延却是一如既往地听信挑拨,从前或许自己也曾失望过,可如今过了一世,死过一遭,李绥便觉得四大皆空了。 既然她与杨延没有夫妻缘分,这一世自然也不会强求。 前世杨红樱谋划了许久,可终究嫁给杨延,作了皇后的还是她。 哪怕后来杨红樱转而嫁给了杨彻,心中也总会不甘罢。 李绥忽然在想,当她跃下城楼的那一刻,杨红樱只怕不知站在何处拍手称快,等着上位的那一刻罢。 第十三章 故意为之 待用过饭,李氏便教郎君和小娘子们陪着宝缨姐妹去逛一逛园子,此刻方至午时,园中的日头虽已至头顶,但在郁郁葱葱的树林花草之中,也减了些许热意,此刻李绥一行人行在湖边垂柳之下,沿岸散步,倒是别有的清凉。 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还有高高的飞檐吻兽,杨红樱眸中向往,遥遥慨叹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阿耶常说长安是龙气聚集之地,非弘农可比,如今看着,到底是不同的。” 见杨红樱感兴趣,一旁的杨彻以扇指着那最高处的楼阁道:“那边便是皇城,那看起来最高的是花萼相辉楼,你若喜欢,到时候自可进宫一看,还有朱雀街,太康坊,这宫外虽比不得宫里华贵,但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有趣的玩意儿,都是你们小娘子家喜欢的,定不教你白来长安一趟——” 杨红樱闻言一双眸子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便又听得一旁杨晋的声音。 “长安有长安的好,弘农也有弘农的好,自古以来,弘农是兵家必争之地,其中的重要自是不言而喻的。” 见换了话题,一旁的杨彻又道:“不如你讲讲弘农的风土,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见杨彻几人如此亲切,杨红樱也彻底放下小心,畅所欲言开来,因着杨家的许多小娘子们也从未出过长安,自然对外面的天地也颇为向往,此刻闻声皆不由自主地凑到一起去听。 前世的李绥曾同杨延巡视弘农,早已见过那方别样的风土人情,因而并未与旁人那般,只是侧首去看湖上的风景,恰在此时,余光之中却是看到了渐渐落在人后,独自行在湖边,安静而美好的那个身影。 李绥见此也稍放缓了脚步,待那个身影渐近,便出声道:“姐姐只大我数月,我便只唤宝缨可好。” 原本出神的杨宝缨听到骤然响起的少女声,再看眼前那双漂亮的笑眸,响起方才在屋内李绥的那番暖心之举,便亲近地颔首,柔柔笑道:“好。” 李绥见此,自然地挽住杨宝缨的手,感受到宝缨片刻地停顿,继而和缓的身子,李绥却是心下温暖。 看着身侧这个皮肤白皙的温柔女儿,仍旧是那般熟悉的模样,臻静美好。 缘分总是奇妙,红缨与她争斗一辈子,可在前世,宝缨却与她做了真心相待的姐妹。 后来,宝缨嫁入了“声高冠带,为世盛门”的范阳卢氏做长房嫡孙妇,相距甚远,她们便再难相见。 即便如此,宝缨也常常与她尺素联系,后来她做了太后,因着许多事情忧心难眠,宝缨甚至亲手为她绣荞麦枕,香囊,千里迢迢送入她的手中。 那样的情意,即便历经两世,也让她心中触动。 可就是这样好的人,却是忧思成疾,先她而去。 直至如今,她也不明白,归宿静好,夫妻甜蜜的宝缨为何会忧思。 或许,是因为与长安,与弘农那千般距离罢。 “这扇子上的绣工倒是别致。” 听到李绥打开话匣,宝缨顺着看向自己手中的团扇,含笑道:“自小闲来无事,我便常随阿娘学这些针线功夫,你若是喜欢,我便为你绣上一柄,只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样。” “琼花。” 听到李绥脱口而出,宝缨便见眼前的小娘子明眸善睐的重复道:“我喜欢广陵的琼花。” “好。” 看到宝缨应声,李绥粲然一笑。 她的确喜欢琼花,却是因为一个人而喜欢。 虽然,她穷尽一世,都还未曾见过。 “姐姐平日里一向与兄长们说笑,今日怎么反倒不言不语,这般冷清清地行在后面,莫不是身子不适。” 一个略带关心的声音渐近,下一刻李绥便看到行在前面的荣安县主李觅来到身边,声音虽极力压低,却还是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前面一行人的耳中。 果不其然,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众人都看了过来,几个女儿家面面相觑间似乎心领神会了什么,带着几分打量,尤其是看到杨延眸中的担心,还有杨红樱面上的局促与抱歉,更是明白了几分。 仿佛,她当真是那般小气浅薄之人。 面对这般,李绥心下哂笑,倒是身旁的宝缨不好意思地想出声解释。李绥却是以扇覆上宝缨的手背,安慰地按了按,随即不甚在意的打趣道:“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见这人之间总要有些距离才有趣。我们这些兄弟姊妹日日相见,日日相谈,便是再多话也都聊乏了,今日见到宝缨这样心灵手巧的人,我自是上心,瞧,方才我还从宝缨这里讨到了一柄亲绣的扇子,你们可有没有?” 眼看着李绥戏笑的抽出宝缨手中的扇子故意显摆了几分,气氛又渐渐和缓起来,杨晋带头指着道:“我说今日怎么这般安静,敢情是背着我们撺掇人家宝缨妹妹的扇子去了。” 杨延闻言神色稍微和缓了几分,杨彻见此凑上前认真看了看宝缨手中的扇子,倒把人看的脸翻红云,这才看向李绥蹙眉道:“和宝缨的绣工比,我看你倒是堪忧。” 李绥见此瞪了杨彻一眼,众人却早已见怪不怪,一旁的荣安县主随着笑了笑,唇角掩饰了几分僵硬。 众人的目光就这般自然而然地看向宝缨手中的团扇,打量过后,皆不吝夸赞,更有几个姊妹凑上来讨教绣工。 面对宝缨投过来的目光,李绥却是笑着颔首,为其鼓励。 而就在这当口,李绥瞥到了红缨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虽然也在笑,却能教她看出几分异样来。 方才那番话她虽是对荣安县主讲的,杨红樱听着只怕也会觉得膈应。 诚然,她虽不是这府中人,但却是自小长在这太尉府,是日日与他们一起长大的,这样的情分即便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也不是杨红樱这一朝一夕便能比的。 疏不间亲,正因为此,此刻李绥越不在意,杨红樱便会越不高兴,越沉不住气,便越会急于出手。 待到入夜,窗下虫吟正盛,一声高过一声,李绥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命人搬来了两盆碗莲,绿影青藤下,李绥伸手拨弄着盆中的清水,抚弄着那莲花,却是安逸。 “我让你寻得人,如何了。” 听到李绥低沉的声音,一旁的玉奴上前蹲在身旁,小心道:“辗转几回总算寻到了,县主可要挑个时间见见。” 李绥闻言手中停了停,没有看过来,只颔首道:“你安排。” 恰在此时,一个脚步声响起,二人缄默不语,片刻便见一婢子行礼道:“县主,方才夫人那边传话,过几日要在皇宫梨园内的球场举行击鞠会,除了咱们府里,长安城里的世家郎君娘子们都会去,还请县主早做准备。” 李绥闻言笑了笑,终是来了。 “知道了。” 说着话,李绥自搁着碗莲的水缸中取出手,接过念奴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道:“这会子天色还早,去将我的那盒娥皇膏取了送给宝缨,再把姑母送与我的那盒送到红缨妹妹那去。” 念奴闻言诧异的收回帕子,随即道:“县主,这娥皇膏向来珍贵,府里一年便只得那一点,夫人自己都不舍得用给了您,您如今将自个儿的都送了去,若是需要时——” 念奴话方说了一半,便见李绥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无妨,平日里我用的也少,你只管送去便是。” 眼见念奴无奈地应声去了,李绥便起身朝里屋一边走一便对身旁的玉奴道:“这些日子你替我看着二郎房里的九歌,不要声张。” 第十四章 梨园击鞠 大周自上而下,皆喜击鞠,就连宫中也设了好几处球场,其中数梨园内的一处最大,地方最为广阔,就连地面都是夯土泼油而成,以至于纵马奔驰起来既平坦还不起一丝尘土。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士族官家子弟击鞠游乐,帝后观球,与民同乐的极佳场地。 待这日一早,长安城内的郎君小娘子们都已换上最为好看的衣服,擅球下场的便着了新做的胡服小靴,观球的也穿了簇新的纱罗裙子,不过巳时,梨园内的球场便已布置妥当,广场中轴线上设的是帝后观球的金帐,左首为杨崇渊夫妇,李章的位置,右手边自然是上官稽,再依次排列开来,便是一间又一间帷帐隔开的观球台,看起来虽小,却是桌案坐席,瓜果小食,香炉冰盆样样俱全。而在球场外围,还有从梨园内挑选的百余名乐府弟子,从旁作乐助兴。 待李绥携着宝缨,和府里的小娘子们随着李氏去时,便见场中早已有热场的小郎君们正打的热火朝天。 “你们瞧,是阿兄他们。” 听到声儿再看去,才发现,球场上肆意的男儿们不是杨延、杨彻他们又能是谁。 与平日的锦冠玉带不同,今日无论是杨晋,还是杨延、杨彻皆是戴着赤色幞头,身着玄色袍服皂靴,胯下的血红骏马一眼看去,膘肥体壮、灵活善奔,都是绝佳的西域大宛马。 待走到帝后观坐台前,李绥与众人行下礼去:“陛下,皇后殿下。” 当坐在元成帝身边的杨皇后从众多小娘子中,看到唯一一个施男儿抱拳礼的高挑身影,不由掩着芙蓉戏水团扇对着元成帝笑指道:“瞧瞧,咱们家今日又多了个俊俏小郎君。” 原本坐在两旁的众人也觉得奇怪,怎么一个男儿也混在这杨家小娘子之间,待到那抱拳的人抬起头来一笑,就连元成帝也朗声打趣:“阿蛮是越发不同了,这么一看,倒有几分状元郎的气质。” 众人惊诧间,再探头仔细打量一眼,不是永宁县主又是谁。 今日的李绥未做脂粉装扮,不过拿螺子黛扫了个英气的扬眉,连朱唇也未曾点,可就是如此素面朝天的打扮,也难掩出挑的样貌。此刻再穿着男儿家才着的紫袍玉带,头戴皂罗折上巾,脚蹬黑色小靴,更显英姿飒爽。 “今日出门连我们都险些未认出来。” 李氏从旁无奈笑道:“如今阿蛮大了,可是管不住了。” 话音方落,杨崇渊自远处而来,朗声笑道:“我们大周女儿,就得这般,拘束那般做什么。” 众人随声看去,只见杨崇渊同一身着紫衫袍带的男子渐渐走近,方在近前行下一礼,便由皇帝赐下座去。 立在小娘子之中的杨红樱看到这一幕,脸上依然洋溢着笑,可心里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今日是她入长安参加的第一场宴会,为此昨夜她挑选衣服几乎拖到后半夜,原以为今日可以先声夺人,可当李绥一袭男儿装,却反而让她落于人后。 “今日你们二人都着紫衣,倒是应做一队了。” 听到杨崇渊的笑语,李绥这才看清,那着紫衫的不是御陵王赵翌又是谁。 李绥低头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抬头间,却正好触到赵翌对上来的笑眸。 “那便看御陵王今日可肯赏脸,与我等策马击鞠了。” 就在这时,背后马蹄声渐近,逆光看去,只见杨晋带着一众击鞠的男儿驱马而来,满是侧帽风流的俊朗模样,引得在场的小娘子们都不由以扇遮掩住脸上抑制不住的红云翻飞。 直到近前,小郎君们才齐齐下马行了一礼。 “阿蛮今日这身衣裳穿着,倒是比着胡服还好看。” 听到杨晋夸赞,李绥故意抱拳笑了笑,倒是杨延看了过来,打量间,眉目是难掩的笑意。 “听闻前些日子陛下在宫里也训了几个击鞠弟子,今日正好,与二郎他们打上一场,也是一场难得的盛宴。” 听得杨崇渊的话,座上的元成帝脸色微变,终是笑着道:“他们平日里不过是玩乐,球技如何赶得过二郎他们,是太尉抬举了。” 话虽这般说,众人还是见那一队手执龙旗,身着玄青衣袍,头戴幞头的盛年男儿应声上前来,一眼看去,个个孔武有力,一看便知是难得的好手。 杨晋等人看向安坐在那的杨崇渊,杨崇渊瞥了眼座上的皇帝,随即对杨家儿郎道:“能与陛下的精锐打上一场是幸事,你们也好生学着,看着。” 杨晋闻言自是应下谢恩,但眼见对方有六人,杨晋方寻了两人,还差一人时,杨崇渊看向对面坐着的赵翌道:“御陵王久在西域,不知击鞠生疏没,今日不如请你也下场,陪陛下的精锐们打一场,熟悉熟悉,叫我等过一过眼。” 众人闻言皆未说话,但脸色都有了几分变化,长安圈中谁不知,杨家几个郎君自小与杨崇渊学的击鞠,个个都是其中翘楚,而御陵王赵翌,虽未见过他击鞠,但这本就是军中游戏,对于久经沙场的赵翌,只怕更是容易。 这样的阵容,当真不知对面的天子队又有几分胜算。 待到两队下去准备片刻,便能听到鼓声渐起,在场的人都顿时安静下来,就在此时,男儿们皆跨着宝马,手执球杆,缓缓入场。 伴随着鼓声停歇,两队人马早已齐齐立在马上,候在两方,唯独一球居于两队其中。 只听得鼓角声起,一方忽地扬杆击球,伴随着众人的高呼声,眼前瞬间变成了男儿的角逐场。胯下的骏马在风中疾驰,马上的人侧身扬杆,好似无论如何姿势,都与马连在一起,掉落不下来。来往穿梭间,一黑,一青,两队人马早已混在一起,围绕着球展开了激烈的角逐。 “那位郎君的球技倒是与兄长们一般出色。” 听得耳畔宝缨的话,李绥顺着看去,只见天子队中一男儿身姿挺拔,逆光中,扬杆而起便破了围攻之势,将球入门,博得场上阵阵欢呼。 “那是渤海郡王陈之砚,祖父是圣人的叔父,当今的临淄王。” 说着李绥偏头,便见宝缨认真地看着球场上,倒是入迷的紧,不由唇畔浮笑。 看着男儿们幞头后的黑带翻转飘起,杨晋兄弟三人的配合是出奇的好,只见杨晋迅疾插入对方球队中抢下一球,反手扬杆抛给杨延,杨延坐于马上,倾身躲过来人的攻势,运球数十步,在敌人围攻之时,却是忽地将球猛烈一击,送给了杨彻,在众人动也不敢动的目光下,杨彻几乎是风驰电掣般运球前行,眼看对面拦截的敌人,和身后追赶的人呈包抄之势,却毫不慌张,竟是翻身策于马腹,侧手猛地一击。 这一刻,全场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只见那球“嗖——”地飞身出去,在全场的瞩目下,直直投入了球洞之中,顿时引来全场拊掌欢呼。 李绥侧眸看过去,相对于皇帝拊掌叫好的动作,杨崇渊不过稳坐在那,唇边多了几分笑罢了。 再转向场中,日头此刻正盛,在阳光的映射下,杨晋、杨延、杨彻三人的身影被阳光印出金色而暖的光芒,男儿们相互肆意扬笑,策马扬杆围绕着球场欢呼,庆祝地互相击打球杆,挥洒着汗水,却难掩胜利的兴奋与喜悦,满是意气风发。 此刻李绥被激动的宝缨拉了手摇晃称赞着,眸中不由也漾开欣然的笑,跟随众人拊掌,但笑着笑着,脑海中突然闪过前世的零星片段,心下却是没来由地沉闷,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往下坠,落入看不见的深渊。 此刻看着这般兄友弟恭的场面,有谁会想到,将来他们一个一个却会为了同一个位子反目成仇。 在他们这些公府侯门里,情分终究是奢侈的东西。 偏生杨延想要的,正是这些东西。 结果似乎毫不意外,天子队的男儿自然是百里挑一的好球手,可杨家的队伍里,也并非池中之物,这场比赛,天子队虽未惨败,到底输了杨家两球。 倒是元成帝,并未因此败了兴致,反倒高高兴兴地赏下东西来。 “今日你们姐妹几个既都换上了衣服,那便随几个哥哥们一同下场,今日也痛痛快快打上一场。” 说罢,杨皇后将自己所用的球杆作为奖励,亲自放入了托盘之上。场上顿时更加热烈起来,听到皇后如此鼓励,在场的女儿家们自然是跃跃欲试,欣喜不已。 这女儿间的头场自然是由杨家与李家为先,根据抓阄,李绥与宝缨、杨彻、赵翌分入了一队,杨晋、红缨、杨延、荣安县主分入了另一队。 待到两队入场,尚未开赛,李绥驱马于宝缨与杨彻之间,扬手间忽地扬杆将地上的球击起,众人诧异时,却见李绥并未击打,反倒以左手轻松接住空中落下的球,紧紧捏住,扬了扬,对着对阵的杨延等人唇角勾起,难得肆意洒脱道:“打球讲的是输赢公正,我们不让你们,你们今日可也别故意让着我们。” 面对李绥这一气呵成的举动,在场的人无不拊掌欢呼。 长安一向盛传,永宁县主是击鞠高手,今日一见,的确令人开眼。 说话间,李绥便豪气地将手中的球一击,球飞出的那一刻,女子明朗一笑道:“换新球来,今日我们便好好打上一场!” 第十五章 将计就计 当一个小厮一路小跑过来,将一簇新的球小心翼翼放入场中间,鼓声再一次响起,由缓渐急,只听“咚——”地一声,鼓声大震,球同时被李绥一杆挥起,瞬间耳边响起了马的嘶鸣声,李绥横杆纵马追上,眼看杨延倾身欲将球翻身打出,下一刻却又见一杆猛地横入,杨延抬头间,便见球已飞出,随之看到的便是御陵王赵翌风驰电掣般将球击向李绥。 见赵翌将球抛给自己,李绥如何不明白,唇边扬笑,纵马将球传给不远处的宝缨,随之便听到耳边的拊掌欢呼声。 看到宝缨难得肆意的欢笑,李绥也举起手中的球杆,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放纵与自由。 随着这激烈的开杆,这一场比赛注定了越演越烈,待到几番下来,李绥突然发现,原来赵翌竟也是这场上隐藏的高手,方才在与天子队对决时,赵翌分明有所收敛,将一切光芒都归在了杨家子弟身上,而直到这场比赛,便能看出,赵翌是足足能与杨彻抗衡的。 眼看偌大的球场上,赵翌一马纵前,胯下的宝马长鬃覆颈,长尾舞摆,颈上系结飘于颈后的彩带流苏随风飘飞,明明被杨延、杨晋二人夹击,却能忽地纵马跃起,同时将身侧出,竟探出手扬手挥杆便抢过了远处荣安县主的球,转而挥给杨彻。 见球已远去,杨延、杨晋反身追击杨彻,眼看将至球洞处,杨彻见形势不善,低头躲过攻势,将球抛给不远处的李绥,李绥接过球,眼见杨红樱尚有几分距离,当机立断挥下球杆。 然而,她却能清楚看到杨红樱猛地掉转马头扬杆朝那球奔去,李绥不由微微蹙眉。 今日她次次有心避开杨红樱,不过是不想让那些阴谋算计毁了这场好球。 未想到,杨红樱究竟是不肯死心,还如前世一般,执迷不悟。 毫不意外,女子闷哼吃痛的声音响起,杨红樱被那球猛地击到了右手腕,当即手中球杆掉落,原本沉迷于比赛的众人皆惊得纵马围上去。 “红缨——” 当李绥赶去之时,眼见杨红缨险些跌下马来,相距最近的杨延连忙飞驰而去,将人从马背上抱下来,在众人关心的簇拥下,杨红樱靠在杨延的怀中,痛的秀眉深蹙,贝齿紧咬,在火红的胡服映衬下,更显的那张美人脸苍白柔弱。 “无事,是我不小心了——” 从杨红樱声音中禁不住地战栗,李绥便知道,自己以十足力气击出的这一记球,必是让她吃痛极了,为了陷害她能如此当机立断的伤己,当真是不易。 “太医来了没?” 听到杨延转身急唤,便见已有太医正在朝这方赶,就在这当口,半抱着红缨的杨延看到了上前的李绥,当目光落到那张灿烂明丽的脸上,杨延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先前的桩桩件件,不由眉宇轻蹙,再看红缨一点一点红肿起来的手腕,竟是想也未曾想,脱口便对李绥极为严肃道:“球场上不过是玩闹,你又何必这般不遗余力?” 这一刻,周围似乎都安静了,就连杨晋都不由惊讶地看了眼满脸肃然的杨延,再转而看了看近前平静的李绥。 要知道平日里的杨延再与李绥争执,却从不出声斥责,今日这可是第一次,还是当着这众多的人。 “不,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杨红樱皱着眉忍着痛努力说出几个字,然而却是不小心拉扯到伤口,竟是痛的晕厥过去,豆大的汗珠此刻也浸湿了她鬓边的发丝。 杨延见此当即一惊,侧首呼道:“太医!” “指不定,有人还是故意的。” 就在此时,永安县主不高不低的喃喃之声突然响起,杨晋不虞地蹙眉轻呼道:“荣安。” 荣安县主这才看好戏的乜了眼李绥,不再多言。 “太医,快看一看如何。” 杨彻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宁静,原本发须皆白的太医此刻一路小跑而来,已是累的喘粗气,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杨延招呼着忙蹲身为杨红樱查看。 “娘子这伤的着实有些重,恐是伤着了骨头。”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微微讶异,万没有想到方才那一击竟有如何力度,当即忍不住看向李绥,然而就在下一刻,那太医鼻尖嗅了嗅,又为之小心搭脉,思索半晌却道:“娘子今日之前这手似乎就已经受了伤。”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微微愣了愣,那太医便不徐不疾道:“臣把脉间,瞧着娘子这两日似乎都服用了活血化瘀的汤药,娘子伤口处又敷了娥皇膏,想必今日是旧伤未愈,又添了新伤,好在那娥皇膏是活血止痛,续骨连筋的上乘好药,否则以娘子这般情况可是受不住的。” 方才因着事出紧急,众人倒未曾察觉出什么,此刻听太医令如此说,众人却突然发现,杨红樱的身上的确有娥皇膏独有的冷香。 怪道不过被那小小的球一击,怎就会伤的如此严重。 再者娥皇膏这般东西贵重,杨延这几个杨家儿郎自然是用不上的,因此也只杨皇后,太尉夫人李氏,永宁县主,荣安县主一人有一小盒罢了。 杨红樱,却是哪来的? “娘子这旧伤微重,虽用过药,但今日劳顿疾奔,方才又被球碰到伤处,此番怕是要好好将养数月才行。” 一边说着话,太医一边替杨红樱施针,过了半晌晕厥过去的杨红樱睫毛轻颤,才缓缓转醒,见众人皆紧张的看向自己,更是努力忍着痛,勉力扯起一丝抱歉的笑来。 “原是我自己不小心,前些日子不慎摔到了手,今日想着第一次与诸位兄长、姐姐们打球,不想败了大家的兴致,未曾想还是让大家为我担心了。” 一旁的宝缨听到这话,不由出声道:“你今日也太孩子心性了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如此随性。” 说着话,宝缨转身后怕地拉着李绥道:“还要多谢你前几日赠予我们的娥皇膏,若非有它,今日红缨这手只怕是更严重了。” 眼看着杨红樱想要起身,李绥掠过一旁杨延局促的目光,上前轻柔地将手附在杨红樱手上,安心地抚慰道:“你无碍便好,日后若有伤断不可再如此马虎了,女儿家若真伤了手该如何是好,场上的马球如疆场刀剑般无眼,妹妹可再不能疏忽了。” 说着话,李绥右手轻轻替杨红樱拢起耳鬓被汗水浸湿的落发,明明是笑的温和柔软,杨红樱却清晰地从这近的不能再近的一双眸中看出其中冷冽的弦外之意。 杨红樱背脊微微一僵,唇边的笑却是更加和煦,柔弱的让人想怜惜,只见她将掩在袖下的手心轻轻攥住,定定看着眼前这双明媚的眸子,唇边溢出难以掩饰的感激,一字一句道:“谢姐姐关心。” 此时的杨红樱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错,她今日之前的确是故意伤了手,却从未服用过汤药,更不会用她李绥送来的娥皇膏。 但方才太医的话,却已经让众人起了疑心,她若不自行解释,只怕反设计将自己套了进去。 原来,李绥早就察觉出来了。 竟是她大意了。 待杨红樱被簇拥着消失在众人眼前,大家便也没了兴致,皆四散而去,面对杨延欲言又止的神色,李绥并未多留,早已翻身上马,方要纵马远去,却听身后一声轻唤:“阿蛮。” 声音仍旧是那般温和,那般美好。 喧嚣的风中,马上的人终是停住,逆光下,少女侧颜恬静而美好,此刻移眸看过来,明明是笑的,语中却满是冷淡与疏离。 “人人都道我击鞠极佳,二郎却是丝毫不知我的不遗余力该是什么样子。” 话音落尽,李绥忽地一笑,扬起手中的球杆猛地击起地上静静躺着的马球,眼看球至空中,李绥竟是看也未看地打过去,只见那球竟如离弦的箭一般迅疾飞出,随着“嘭——”地一声响,球已过洞,因为射的过远,竟足足打在球洞后面的旗杆上,只见那旗杆受不住力,倏地猝然断裂开来。 这一刻,全场的人都不由起身拊掌惊呼,为李绥这极妙的球技而喧闹起来。 唯独只有杨延明白,这一切都预示着,阿蛮已与他渐行渐远。 在场内经久不消的掌声中,杨延看着那个纵马远去,肆意美丽的背影,一颗心却渐渐沉下去,怔仲半晌,却挪不开半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二人之间便有了这样一层跨不过的隔阂。 “今日你我未曾对阵,下一次不妨一试。” 当李绥回到帝后帐外,利落地翻身下马,方将手中的球杆递给玉奴,便听到一旁响起了男子低沉的声音。 李绥回首对上赵翌的笑眸,看起来坦诚而真挚,再回想方才赵翌与自己竟是配合出奇的默契,倒也扫去了几分不愉快,随即唇畔牵起道:“那便希望下一场,你莫要有所保留。” 第十六章 流水无意 当李绥回到观球台,杨晋早已将方才的事情解释了一番,众人未有多问,好在杨红樱的伤虽重,但也能将养好,不过是要花费些时日罢了。 因而今日众人击鞠的兴致仍旧高涨,眼看一群小郎君坐不住下了场,众人的目光便又落在球场之中,将方才的变故都已抛之脑后。 倒是坐在那儿的皇后杨皇后,悄然打量了一眼身旁安坐的少女,再看了看自己那蹙眉不语,神色不佳的兄弟,温柔地将案上的一盏酪樱桃推至李绥面前道:“这会子暑热上来了,吃一点降降暑气。” 原本观球的李绥闻言侧首,看到杨皇后示意的眸子,便笑着接过吃了几口,心下自是明白杨皇后有话要说,便出声道:“这梨园有个莲池,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清凉又幽静,我陪阿姐去走走?” 杨皇后听了点了点头,一旁的元成帝见了出声问道:“可要我一同陪着。” 杨皇后转头对上夫君关心的眸子,唇边的笑意越发温柔缱绻。 “陛下平日喜欢击鞠,今日难得清闲片刻,阿蛮性子一向稳重妥帖,有她陪着,陛下便放心在这里观球罢。” 元成帝见此又小心叮嘱了两句,这才任两姐妹相携离开。 走出那观球场,绕过两道长廊,李绥便扶着杨皇后来到莲池,二人相携坐在池边的六角亭下,习习的凉风轻轻柔柔地自耳边吹过,引得池中的荷花微微摇曳,犹如身姿窈窕的少女般。 “你与二郎又是怎么了。” 耳边传来杨皇后的问询声,李绥闻言脸色倒未变,不过是笑了笑道:“连阿姐你都用了又这个字,可见我与他常拌嘴,不稀奇。” 李绥说着话,随性地起身自亭下石阶处寻了枚石子,摩挲间自手中丢了出去,“噗通”一声落入了平静的池水中。 杨皇后见此站起身来,迦莫忙扶她走下去,李绥见了,也上前扶住了另一侧。 “你与三郎次次倒像是孩子般拌嘴,但和二郎我却知道,那是不同的——” 看着李绥默然不语的样子,杨皇后顿了顿,语中不由添了几分叹息:“二郎仁善,咱们杨家翻个个儿,便只他了。他的心是好的——” “阿姐放心,你又何曾见我和他真的生分过。” 未等杨皇后说下去,李绥笑着打断,目光却柔柔地落在杨皇后的小腹上,自顾自问道:“这几日阿姐可还好,腹中的孩子可还好。” 杨皇后见李绥无意说下去,无奈地看了一眼,对上李绥颇为认真的眸子,终是捏了捏少女的手道:“你啊——” 一旁的迦莫见此笑了笑,便应声答道:“太医令每日都会来请脉,只说一切都好,殿下这些日用膳也比从前好了些,只是时常犯恶心,圣人见了,便命人又送来了好些东西为殿下滋补。” 见李绥轻微蹙眉,杨皇后出声安慰道:“太医令和一众太医都瞧过了,说我这是头胎,总会有些孕吐,没有什么大碍。” 听到杨皇后说的轻松,李绥却依然放不下心来,面上虽未多问,心下却已有了自己的思量。 “如今二郎三郎年岁渐长,已到了说亲的年纪,我听闻大伯之所以让两位堂妹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做的便是这番打算。” 听到长姐的话,李绥笑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如此。” 杨皇后见李绥丝毫不着急的模样,心下已越发明白,便不再追问,反倒是想起什么般试探道:“方才见你与那御陵王不像是初识,他方入京不久,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听到杨皇后询问,李绥自然省去了之前与杨延的不快,只是将花萼相辉楼上初遇的事说了出来。 杨皇后听到这儿,才了悟地点了点头,随即认真道:“御陵王从军不过十年,功绩却敌得过那些戎马半生的老将,听闻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便是堆成一座小山也足够了,只两年前南下平齐一役,他便屠了诈降的数万军士,这样的人杀孽太重,与我们簪缨世家总归是不——” 长姐的话说到这儿,李绥如何还听不出来,侧眸看向杨皇后,却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与御陵王统共不过说了几句话,连交情都算不上,阿姐可是多虑了。” 一边说着,李绥一边扶着杨皇后坐回亭中道:“更何况,人家也未曾看上我,阿姐反倒挑人家了。” 听到这话,杨皇后拉着李绥坐在自己身旁,却来了气势,颇有几分不认同道:“你是咱们杨李两家的娇娘,又有陈家的皇室血脉,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便是比宫里的公主也不相上下,如今放眼咱们长安城这么多女儿家里,论才论貌,论品行见识,你都是最拔尖的那个,莫说他御陵王,便是皇室藩王,我们都还得考量考量,他还能挑你的不好?” 寂静的风中,李绥看着眼前长姐正经的脸色,不由心下一软,随即笑着轻轻将头侧靠在杨皇后的肩上。 “这话若教人听了,怕是要说我们霸道了,怎么我能挑旁人,旁人就不能挑我半分了。” 听到女儿家柔柔的话音响在耳畔,杨皇后笑了笑,也将自己的头侧了几分,轻轻与李绥抵靠着,看着眼前的垂柳拂堤道:“我们的阿蛮,日后要嫁,定要嫁这世间最好,最尊贵的男子。” 听到长姐的话,李绥不由默然一笑。 “阿蛮,你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总盼着你能过得好些。” 不知静默了多久,杨皇后的喃喃轻语随风突然传入耳中,李绥闻言不由抬起头,杨皇后的侧颜臻静美好,柔柔的发丝在微风的吹拂下细微地拂过李绥的颊边,酥酥痒痒,像是一只小虫子钻入了她的心里,触动了她心底被掩藏的那处柔软。 “从前我觉得二郎心地良善,对你总是好的,可今日我却明白了——” “感情是强求不来的,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若把你二人强自凑在一起,便是害了你一辈子,更何况二郎过于仁善,与你未必契合。” “阿姐——” 李绥心下微颤,面前的杨皇后只是含笑摇了摇头,将李绥的话打断,伸出手拇指轻轻划过李绥淡扫的细眉,眸中不知何时爬上几分忧愁。 “咱们女儿家不似他们儿郎,嫁过去便是一辈子,男子若是不喜欢自可三妻四妾,可咱们女子却得守着一方院子耗上一辈子,若是再没了情,又该如何去过。” 说到这儿,杨皇后眸中噙着温柔与怜惜,双手探出,温暖的包裹住李绥的手,话语轻柔却满是坚定。 “阿蛮,你是我的妹妹,饶是这世上再好的男儿,若是你不喜欢,也无需委屈了自己,哪怕那个人是二郎——” “我知阿娘一直都盼你嫁给二郎,过些时日待时机合适,我便与她阿娘去说。若说服了她,你与二郎各自寻良人嫁娶最好,若阿娘不愿,我便请陛下写下御诏,准你自行挑选良婿,断不能让你步我后尘。”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觉得一股许久未曾有过的暖流,如泉眼一般,一点一点自她胸腔喷涌开来,眸中竟是不由微热。 前世里一辈子,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要的是什么,在他们的眼里她似乎是为了联姻而存在,是为了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而存在的。 所以她自然而然也习惯了,即便不爱杨延,也能顺着家族的意愿,选择嫁给他。 若是前世的她便像如今一般去反抗,阿姐便会像这般站在她身后,做她的倚靠吧。 只可惜,前世或许直到死,阿姐也以为嫁给杨延是她自己的选择。 杨皇后察觉到小娘子微微泛红的眼眶,心下不由觉得难过,下一刻便心疼的将李绥揽入怀中,寂静中,只留池塘的几尾鱼儿悄悄露出水面吐了几口泡泡,发出细微的水波声。 “一入侯门深似海,阿蛮,生在这世家,情这个字本就是奢侈,但好在我遇到了三郎,在旁人眼中,我们是皇室与世家联姻的牺牲品,可我却知道,遇到他,也是我的幸福。” “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得到幸福,我们杨、李两家有我这一个联姻的女儿便够了,你不该再走我的路,你该嫁给那个你爱他如已,他视你如命的男子,如此便是有一日我不在了,杨家、李家不在了,也能有个人代替我们陪着你,疼着你。” 杨皇后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言,只是含着泪,感受到怀中人无声地点了点头,唇边才浮起欣慰的笑。 第十七章 姐妹隔阂 待到入夜,一轮明月悬在树桠上,微凉的夜风吹动树桠飒飒作响,在墙上落下斑驳摇晃的树影,寂静中只能听得鸟鸣与虫吟生动了这郎朗夜色。 这厢霞光院廊下的婢女们皆规规矩矩的立在那儿,七八个人却是连丝毫的声音都未发出,显得格外冷清,屋内的格窗下此刻半倚着一个俏丽娇媚的人影,右手搁在柔软的引枕上,左手似乎在把玩着什么东西,当秋芷走进来,入目便是如此慵懒的景象,可她却知道,眼前这一幕看似岁月静好,却不过是冰下的激流,隐忍未发罢了。 “娘子,奴婢替您换药罢——” 秋芷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掀开垂珠帘,待入里又轻手轻脚地将晃动的珠帘轻轻捏扶住,直至不再发出碰撞的声响时,这才恭谨地走到近前试探出声。 然而过了片刻,座上倚着的少女并未说话,秋芷仔细一看,这才看出自家主子手中把玩的正是永宁县主那日送来的娥皇膏,只觉得背脊微凉,连手中端着的药都更沉重了几分。 “啪嗒——”杨红樱将手中拿拳头大小的娥皇膏随意扔在坐塌上,斜乜了眼不敢发出一声的秋芷道:“愣在那作什么?” 秋芷听得此话,低着头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忙在秋兰的帮衬下替杨红樱取下缠绕的雪白纱布,露出里面红肿泛紫的手腕,秋芷不敢耽搁,动作利落地上了药,方要取簇新的纱布包裹,便听得一个辨不出语气的声音道:“太医不是说了,那娥皇膏是千金难买的上乘伤药,若不敷上,岂不是平白浪费了人家的心意。” 秋芷闻言微微一怔,当即道:“是。” 待用小银匙轻挑了点儿替杨红樱敷上,秋芷轻轻揉着,那股子熟悉的冷香顿时逸散开来,杨红樱眉头皱了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便蹿了上来。 今日回来她思索了许久,约莫也有了几分底。看来李绥早就知道她伤了手故意不肯用药便已经起了疑心,按着那太医所言,这几日怕也早已悄悄将那些药搀入了她平日的饮食中。再联想今日李绥在开场时特意让人换了新球,想必在那时又在球上作了心思,涂抹了那娥皇膏,只等着她以手去挡。 可笑她计划了许多,如今却是哑巴吃了黄连,只得自己吞下去。 秋芷自然察觉出自家主子压抑的怒火,头也不敢抬,强自撑着敷完,小心翼翼将纱布缠绕上去。 “娘子,宝娘子来了——” 当外间传来婢女的通传声,杨红樱秀眉轻轻一挑,几乎是在宝缨入里的同时换上了欣喜的脸色。 “阿姐来了——” 说话间,婢女掀开珠帘,宝缨已然走了进来,红缨在秋兰的搀扶下起身,方要迎上去便被宝缨按回坐塌上。 “可好些了?” 秋芷搬了雕花楠木锦杌近前,宝缨扶着红缨的手顺势坐下,见宝缨瞧着自个儿伤了的那只手,红缨不甚在意道:“让姐姐担心了,不妨事,不过是这几日沾不得水,需得好好养着,比平日里娇惯些罢了。” 宝缨点了点头,随即扫了眼案上搁着的娥皇膏,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道:“前几日瞧见你这放了件花样子,倒是新奇,一看便知是秋兰她们的手艺——” 说着宝缨眉眼携着秋日般暖暖的笑,对着一旁侍立的秋兰秋芷道:“我特意让蕙容来向你们请教一二。” 秋芷秋兰闻言自是看向自家主子,红缨心领神会的收回目光,唇畔浮起闲适的笑,将身子倚的更舒服了些道:“阿姐既是喜欢,你们便带着蕙容去找找看。” 当秋芷几人领命下去,屋内顿时冷清下来,只能听到墙根下的蛐蛐儿时不时吱唤两声。 “你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良久的静默下,宝缨见眼前人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终于打破了沉默。 红缨闻言并不急着回答,只是懒怠地以左手撑着下颌,一双玲珑的眸子好奇地看向宝缨道:“阿姐这话,红缨没听明白。” “今日你被阿蛮的球碰到,果真是意外?” 察觉到宝缨不愿与她打哑谜,红缨“噗嗤——”一笑,眸中依旧那般笑盈盈的,心底却是一点一点升起疏离。 “阿蛮?相处不过几日,姐姐便与永宁县主那般亲近了?知道的晓得你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不知道的,还当姐姐只有永宁县主这一个妹妹了。” 宝缨看着眼前的红缨懒散地摇着左手的团扇,微风拂过她的发丝,衬得人更妩媚了几分,像极了一只慵懒地猫儿,让人心生怜惜。 可宝缨却觉得,这些都不过是错觉,眼前的这个妹妹与从前那个跟在她身后拽着她裙子,求她带着偷偷去放纸鸢的小丫头已是不一样了。 如今的她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像他们的母亲崔氏所期待她们成长出来的模样,连她也快不认识了。 如今她还记得,一生争强的母亲自她们记事起便严苛教导,五岁学乐,六岁学礼,七岁便要读史,旁的小娘子相约斗草放纸鸢,她们却是日日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在教学女先生的戒尺下,学烹茶学投壶等一切世家喜好。 直到一日,不过十二岁的永宁县主以贵女美名自长安享誉大周,也是自那一日起,世人皆传,永宁县主血统高贵,又为世家女儿典范,与当今太尉府的嫡长子,将来的世子杨延还是青梅竹马,当是天作良缘。 她还记得那一日,父亲第一次来到母亲院子与母亲争吵,自父亲拂袖而去,偷偷躲在珠帘后不敢出声的她和红缨便被婢女们带到母亲面前,直到如今,她都无法忘记,母亲倔强的红着眼,目光却是冷漠的仿佛一个陌生人般静静看着她们,半晌只吐出了两个字,却将她惊得泪水涌出,红缨更是哭的瑟缩起来。 “无用。” 如今的宝缨记起这两个字,都觉得不知该是可笑还是该嘲讽。 原来,这便是一位母亲对自己亲生血脉的儿女给出的最为冷漠最为诛心的评价。 那一日似乎就此成为她和红缨人生的分水岭,母亲对她们二人的教养要求也苛刻到了极致,就连教养先生时而为她们说情都无济于事,只得私下与她们姐妹些许宽容罢了。 如今再想,红缨便是从那时候起,便不同了。 不再羡慕旁的人玩乐,每日不仅按着母亲的要求学习,更是超乎了母亲的期望,甚至会刻意按着永宁县主的喜好去改变自己的喜好。 这一切她不是没有察觉,也曾劝慰,可换来的都是红缨若无其事的说笑。 最终红缨得到了父亲母亲一致的青眼,成为了弘农乃至杨家最耀眼的女儿,或许正是基于这些,红缨压在心下的一切欲望,自入长安的那一刻或者说入太尉府的那一刻,才会再也掩饰不住了。 “红缨,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红缨听到这句话,眸中飞速地闪过什么,然而也不过是一瞬,便化开无所谓的笑来:“姐姐这话奇怪,你我身高体量都在变化,人又岂有一成不变的。” “红缨你可想过,你想要的是什么?阿耶阿娘他们所期望的,果真便是你所求的吗?” “有些事注定是强取不来的。即便是取,也当取之有道,我们又怎可为一己之私陷他人于不义。” 听到宝缨推心置腹般劝导的话语,红缨唇边渐渐浮起冷意,摇晃扇子的手慢慢顿下来,看向宝缨道:“注定?什么是注定?” “我只知道此次我们入京来,便是带着阿耶阿娘的期许而来,姐姐莫不是忘了我们答应了他们什么?人都说圣人是真龙天子,作天下人君是上天选定,可如今当真是如此?那还要我们杨家作什么?” “红缨——” 宝缨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少女,想着那些话,仿佛回忆起什么,不由脸色渐白,呐呐出声。 然而眼前的红缨丝毫不在乎,只是挑了挑眉,冷清清的笑道:“所以阿姐倒告诉我什么是注定?永宁县主嫁给杨延是注定?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些。” “她虽住在这太尉府这些年,可也改变不了她姓李的事实,你的那些以为都不过是太尉夫人一厢情愿的执念罢了,二叔若也这般想,便不会同意你我进京了。” 眼看宝缨渐渐沉默下来,红缨继续道:“更何况阿姐又觉得李绥就是什么好人?她早就知道你我入太尉府的意图,所以才会佯装亲近,赠你我这些东西,不过是想离间你我,逐个对付罢了。的确我今日是试探于她,可她明明知道,不依然将计就计,何曾手下留情?今日你当着我句句维护于她,就没想过今日她如此待我,她日也会如此害你?终究你我才是亲姐妹,阿姐你又为何频频偏袒于她一个外姓人?” 话音落下,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宝缨定定看着眼前发泄般将一切说了个干干净净的红缨,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明明二人离得这般近,她却觉得中间似乎横亘着什么,再也逾越不过去。 “我知道我再劝不住你了,但我望你明白,你如今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延表兄,还是为了他背后的身份,你今日做的这些,掩饰的了一时,难保太尉夫人他们不会察觉,若你继续这般行事,将来被他们知晓,又该如何?你是我妹妹,是和我留着同样血脉的人,你只觉得我不肯偏袒于你,但我只是不希望你妄自行事,伤了他人,更害了自己罢了——” 说到这儿,宝缨不再停留,起身再看了眼坐在那儿的少女,平静道:“你早些歇息罢。” 当珠帘声再次响起,“哗啦哗啦——”声仿佛敲打在红缨的心上,只觉得聒噪异常,让人憋闷着一口气来。 “哐当——” 当秋芷秋兰赶紧来,便见那装着娥皇膏的精致小盒子安静地躺在地上,里面剔透的药膏溅撒了一地,而坐上的红缨将身坐起,左手攥住几案,眸中是再也掩饰不住的冷凛。 第十八章 再生波澜 月辉透过轻纱格窗落在榻前,靠在枕上的少女秀发垂下,只穿着鸭卵青寝衣,乌黑的散发映衬着少女的脸更加白皙,小巧的鼻上是一双极好看的眸子,此刻静静地支手看着窗外那弯明月,看似是走了神。 寂静中,念奴自外走进来,欠身行下一礼。 “县主,人到了。” 听到声音,李绥偏首整理了衣裙,平静道:“请进来。” 当念奴再入内,身后正跟着一个女子,身形清瘦,五官并非美人模样,可看起来却是令人分外舒适。 “县主——” 眼前的女子恭谨地行下一礼,李绥唇畔微笑,抬手道:“请坐。” 话方脱口,寂静的屋内便响起了细微的衣裙声,只见眼前的人骤然沉沉跪地,竟是恭敬地行下叩拜大礼。 “云岫谢县主大恩。” 李绥闻言,示意念奴扶起,然而这个清瘦的女子却是坚定甚至是执著地跪在榻前,将额头深深触在地砖上,烛火下,女子的容颜忽明忽暗,身形微微颤抖,却丝毫不显柔弱。 下一刻,女子努力抑制地哽咽声自寂静中传来。 “若非县主为我脱去乐籍,送来良药,如今我是死是活尚未可知,又如何能救得弟弟的命,云岫虽性命微贱,但定会倾尽全力以报县主恩德,为我,也为弟弟,请县主受我姐弟一拜。” “你的祖父我有幸见过,是这宫墙里难得高义之人——” 念奴闻言看了一眼李绥,不由沉默地收回手,下一刻,榻上少女缓缓走了下来,轻轻蹲下身,不在乎落在地上的裙尾,只是温柔地伸出双手扶起眼前的人,却能明显感受到手中那个人的手臂微微僵滞,似乎极力克制什么。 “他的后人自是清白出身,何来微贱之说。” 当这句话传入耳中,便如一纤纤玉指轻轻拨动了落满浮尘的琴弦,浮尘缭绕,琴音清澈。 这些年来在旁人的践踏下,卑贱这两个字她已听得太多,未曾想不知不觉竟也会成为她自己的习惯对答。 “在这乱世之中,女子便如浮萍,遇到世间不公,我们能做的,便是努力活下去,有尊严的替自己,替爱我们的人活下去。” 李绥的声音低而温柔,却是循序渐进,深入人心。 当云岫怔愣抬起头,看着眼前明明比她还小上两岁的娇美娘子,此刻一双美眸却是含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和鼓励,只见她轻轻用指尖拂去自己眼下的泪水,而那句“努力活下去”就那般钻入耳畔,深深地触动到了她的心。 云岫不由在想,曾几何时她也是出身医香世家,然而一夕之间,身处太医署的祖父因为卷入宫廷争斗而被诛杀,她和家族便由此落败。 即便后来入了平康坊,因为容貌寻常,性子刚烈,她更是沦为了乐坊中最为下等的婢子,任人侮辱打骂。 这些对于她而言,或许早已麻木了,可当她怀着一身医术,看着重病将死的弟弟躺在湿冷无一物的床上,却是无药可医的那一刻,那时她才真的觉得,自己如同沧海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粟,只待人轻轻一捻,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来过这世上一般。 无助,甚至是无用。 若无眼前的人李绥,他日这长安不过是多了她和弟弟的两幅枯骨,半点也留不下什么。 “从前你和你幼弟的人生握在旁人手里,今后她只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感受到李绥手中轻柔的力道,云岫随着站起身来。说罢,在李绥的示意下,念奴从袖中取出两张纸,云岫随之看去,只见那两张轻飘飘的纸,竟是广陵的一处房契,和一封前往白鹿书院就学的推荐信。 在云岫震惊的眸光中,李绥将两样东西递到云岫冰凉的手中。 “你若愿意,日后与你幼弟换上新身份,这些并上盘缠,足够你的弟弟去往白鹿书院求学,将来也足够你们姐弟安居广陵,平安一生。” 听到这里,云岫几乎是毫不犹豫,当即拒绝道:“县主大恩已然无以为报,我们姐弟如何能再受县主这般——” 感受到面前的人想要推拒,李绥却是倏然松开了手,云岫诧异时,少女的声音却是坚定地落在了她的耳畔。 “你当得起。” 话语方尽,眼前的李绥缓缓退后两步,在念奴都未反应之时,忽然伸出双手至于前,一举一动端正恭谨,竟携着让她也为之敛色的郑重,随之少女深深地弓腰行下一礼道:“李绥求先生救一人性命。” 话语落尽,李绥身旁的念奴也连忙恭敬行下礼来, 这一刻, 窗外明月依旧, 屋内烛火微摇, 静的只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那惫懒的虫吟声。 云岫面对眼前这一幕,不由怔楞了许久, 许多年后,这一刻仍旧落在云岫的脑海中,她不知道为何,明明只是初见,为何能教她为之触动。 后来又过了许久,久到她似乎恍然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那句满含笃定的“先生”。 亦或许,是受尽世人冷眼,侮辱,经历过最绝望的一切后。 突然来了那样美好的一个人,给予了她从未有过的尊重与信任。 士为知己者死,许就是那般了吧。 …… 这厢,一女子行色匆匆朝岚皋院走去,刚至杨延平日歇息的小院廊庑下,贴身侍奉杨延的长随溪谷连忙迎上来。 “耽搁姐姐今日回去探亲了,都怪我们伺候的不好。” 当走至灯下,溪谷便看出九歌应是仓促赶回来的,只见平日里最注重仪态的她今日却是跑的钗环微微掉出半截儿,鬓边发丝也没往日利落。 “无妨,郎君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九歌最为担心的问话,溪谷顿时丧下脸来,也是颇为难过道:“想必刚刚派人请姐姐时,去的人已经跟您说了,自今日击鞠场回来后,郎君便关在屋子里连一粒米都不肯进,酒反倒是吩咐我们送了不少,咱们好不容易进去劝慰两句,都无济于事,只能请姐姐您了。” 说到这儿,溪谷仿佛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九歌身上道:“您知道的,我们挨骂倒无什么,只是今夜这般样子若是再让太尉知道了,只怕郎君又得一番申饬,我们实在是不忍心——” “你先派人把醒酒汤热着,再吩咐院里的小厨房做点开胃的小食来。” 说罢,九歌一边快速整理仪容,一边小心翼翼推开门走进去,待门再一次掩上,九歌几乎能察觉到醉人的酒气从灯火斑斓的里屋传出来,当她走在湘妃竹帘处,透过缝隙便能看到往日温润如玉,笑容和煦的男儿此刻颓然的坐在侧门的台阶上,对着那一轮明朗的月色,独自手执酒壶不要命的饮着。 仿佛这般,便能冲淡心底压抑堆积的愁绪与苦楚。 “郎君——” 九歌压住心下的心疼与难过,努力扬起几分安慰的笑,试探出声。 当话音落下,那个背影微微一怔,下一刻便见杨延侧过头来,看到自己时眸中瞬间化开温柔,将她无声包裹。 “阿蛮——” 九歌闻言背脊一僵,只觉得一种道不出的情绪堵在胸口处,闷得慌,却是咽不下半分。 “阿蛮,你来了——” 杨延眼眸微醺,步履摇晃而急促地站起上前来,几步上前来一把将九歌牢牢揽入怀中,手中紧紧环住她的双肩,欣喜的仿佛从前那个射中一双大雁,被太尉欣慰赞赏的少年郎。 “你终于来找我了,你知道的,今日我不是要与你争吵的,我只是——” 看着眼前的男子着急地解释,九歌觉得险些要落下泪来,然而化在嘴边却是再温柔不过的劝慰话语:“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听到这句话,杨延似乎看到了久违的希望,眸中竟不由泛红,将怀中人紧紧锁住,话语缠绕着蒲桃酒缠绵的气息吐在九歌耳边。 “阿蛮,我错了——” “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不要再如今日那样像陌生人一般看着我好不好,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从我知道阿娘想将你嫁给我时,我高兴了好久,好久,我知道,你那样耀眼原该配得更好的男儿,可我却是禁不住私心,我想把你留下来,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从前杨家嫡长子这个身份于我是枷锁,是桎梏,可当这样的身份可以让我留住你时,你知道吗,我第一次为这个身份感到庆幸,庆幸是我,不是大哥,也不是三弟,只能是我——” 当听到杨延近乎卑微的道歉,将这些她看到眼里,却从未听到过的真心话都说的干干净净时,九歌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纸人,此刻蒲桃酒独有的酸涩清甜的味道,缠绕着屋内异常香腻的熏香将她死死裹挟,让她感觉到无法喘息的窒迫。 “郎君,我是九歌——” 感受到怀抱自己的人微微一楞,九歌苦涩一笑,双手紧了紧,努力抑制住回抱眼前人的动作,反轻轻将之推开,勉强笑出声道:“奴婢这就去请县主来——” 说罢,九歌行下一礼,方要转身离去,却骤然被身后人从后死死环住。 “不,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听到男子仿佛要失去至宝般惊慌失措的声音,九歌觉得一颗心仿佛正被人握在手里揉碎,捏成灰烬。 “我会娶你的——” 当男子独有的气息暧昧地触到自己的耳边,脸颊时,九歌身子猛地一个战栗,下一刻,她便被转过身子,猝不及防地撞入那个温柔如玉的眸子,眸中的爱惜和热切仿佛一张网将她牢牢锁住,让她跌入其中,再难冷静。 “我会娶你的,阿蛮,我一定会娶你的——” …… 第十九章 谁人作祟 这厢李绥刚要念奴带云岫下去休息,一个匆匆步伐打破了屋内的平静,只见玉奴打帘进来,看到一陌生清瘦的女子正坐在自家主子身旁,犹豫了片刻,这才上前对李绥行礼道:“郡主,奴婢有急事禀报。” 云岫见此自然明白不宜再留,起身道:“郡主,天色不早,云岫先告退。”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随即道:“如今先委屈先生在这无竹苑住着,一应所需,先生但向念奴说便是。” 说罢李绥又吩咐一旁的念奴:“你亲自引先生去收拾入住,今后若有外人问起,你便照着先生的新身份说她是阿耶亲自挑选,专门来贴身侍奉于我,为我作膳食的。” “是。” 眼看念奴亲自带着云岫下去,玉奴连忙上前来,稍微倾下身子,压低声音道:“郡主,岚皋院出事了。” 杨延? 玉奴向来沉默不言,此刻李绥却从其间读出慎重来,因而眼神示意下,玉奴这才凑到李绥耳边缓缓道来。 “奴婢按照您的嘱咐盯着二郎君房中的九歌,这几日并无恙,但今日自击鞠回来,二郎君似是有些心绪不佳,关在屋里喝了一整日的酒——” 听到玉奴的话,李绥原本垂下的眼睑几不可察的掀起,下一刻便听到耳边传来让她震惊的消息。 “无竹苑的人便将回家探母的九歌请了回来,但九歌进去劝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尚未出来,恰逢太尉夫人去了,待推开门却见——” 玉奴说到这儿,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眼前的李绥,为难地措辞道:“见九歌不知怎地与二郎君在一起,太尉夫人大怒,立即封锁了消息,此刻已将看到此事的人皆以照顾郎君不周为由打发了去,九歌也已被悄悄锁去了夫人的朝露院,任何人不得接近。” 对于玉奴所说的事,李绥既是意料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 前世里杨延有多宠爱九歌这位萧妃她是清楚的,可她却未想到杨延竟是这般早便与九歌有了关系—— 不对,李绥思索间,突然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前世里九歌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她与杨延大婚前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所以说,九歌并不是自行离开,而是被姑母强行送走了。 以她对杨延的了解,他既然爱着九歌,必然知道此刻鲁莽行事,惹怒姑母,必然会伤及九歌。 若她是杨延,必会在与自己大婚后,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九歌纳入房中做个妾室,如此也是顺理成章。 又怎会选在此时? 要知道,今日杨延与她本就为了杨红樱当众争执,已是让姑母和李家生了怒,若是再让世人知道杨延今夜又宠幸了自己身边的侍女,一向视她如宝的父亲李章必然不快。 因为曾经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话将会在世人口中被传为一个笑话。 而她这个被众人默认为天作之合的“未婚妻”,也会成为旁人口中不如一个婢女的笑话。 恐怕姑母也是知晓她性子好强,担心她若知晓此事必不肯再嫁杨延,才会这般以雷厉风行之势将事情掩盖个干干净净。 李绥越思索,越觉得事情有太多疑点。 便是为了九歌,杨延也绝不会如此草率行事,难道当真是酒催人醉,情深不能自抑? 可李绥却清楚记得,前世里她与杨延的大婚夜,杨延是足足将府里府外祝贺之人喝的云里雾里,自己却能步履轻盈,轻轻松松来他们的婚房行却扇之礼。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向温和有礼的杨延竟是那般能饮,这样的人,又怎会因今夜几盏酒便乱了方寸? “郡主——” 当玉奴觑到自家主子复杂变化的神色,思索了片刻,小心道:“有一事,奴婢觉得有些蹊跷。” 李绥闻言看过去,便见玉奴垂下眼眸低声道:“待太尉夫人离去,岚皋院的人进屋整理之时,有一个婢女却是不小心打翻了香炉——” 听到这里,李绥秀眉轻轻一抬,果然玉奴接着道:“奴婢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多留了个心,盯着那人,没想到她竟趁这机会将那些香灰收拾出了屋子,还寻了无人的地方将那些香灰倒掉掩埋起来。” 说着话,玉奴一边从袖中抽出自己的丝帕道:“奴婢待她走后,悄悄取了点带回来——” 当玉奴展开丝帕,露出里面残存的香灰,李绥垂眸看了眼,随即道:“你立刻将东西送去云岫那里,悄悄地让她瞧瞧再来回话。” 当玉奴应声退出去,屋内再一次陷入无边的寂静。 若今日之事的确是有人作祟,那他的意图该是什么? 若是为了破坏她与杨延的联姻,便应该不留余地,将此事以最快的速度闹到人尽皆知,无法收拾。 但如今看来,此人似乎并无这样的想法,反而还能让姑母快速应对,到最后只是送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九歌。 原本她曾怀疑,前世里九歌的消失,和后来作为萧妃再次出现,是杨彻的手笔。 可如今她觉得这个想法似乎错了。 杨彻若只是为了争夺杨延的位子,大可如她所想,早早将今夜之事公之于众,到那时杨延没了父亲李章的支持,便是没了李家的支持,将来的世子之位,太子之位还能否得到都是未知数,更何况是帝位。 又如何在今日留下这许多余地,直到最后等杨延登基,才用九歌来行离间之事,毒杀杨延,嫁祸于她。 原本有更为一劳永逸的办法,杨彻断不会这般拎不清,舍近求远。 可若不是杨延,那这个人是谁? 李绥很明白,今夜布局的这个人,便是日后那个以九歌母子构陷于她的那个人,从他今日的行为而言,若他不打算毁掉她与杨延的联姻,便能反观出她与杨延的联姻与他而言或许是有益的,甚至是可以加以利用的。 到底,会是谁—— “郡主——” 就在此时,玉奴已然行色匆匆而来,凑到李绥耳畔,以极低的声音道:“今夜的事的确有问题。” “云岫姐姐方才看了,说这香灰原本是普通的白檀罢了,但里面掺杂了些旁的东西,似乎是西域那边独有的一种香,若单独用倒没有什么,可偏生和那西域盛产的蒲桃酒用起来,便会有催生情意的作用。因而西域只有一些并不正经的酒肆胡姬才会以此招揽客人。” 听到这里,李绥移开眸子,转而看向案上因微风而闪烁飘忽的烛火,过了片刻才缓缓出声道:“那你便去暗中查查,今日那倒香炉的婢女这些日子都与谁有所接触,再对一对时间,看其中谁这些日子又正好是出过府的。” “是,只是郡主,奴婢担心那婢女是否会有人于她不利?” 李绥闻言摇了摇头,拾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随即道:“今日岚皋院方出了事,若再死一个婢女,只怕反惹人疑心,布局之人断没有这般愚蠢,但难保日后不会,你便派人好生盯着,若遇着急事,可便宜行事。” “奴婢明白。” 第二十章 入宫伴驾 这一日窗外翠鸟啼鸣,阳光落在碧绿欲滴的树叶之间,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影儿来。李绥正立在一高案前,替案上的一小株洁白茉莉浇着水,如玉的花苞沾上晶莹的玉珠,像极了美人面,纯洁无瑕。 “宝娘子——” 听到身后念奴和玉奴的声音,李绥侧首看去,笑着取出丝帕擦了手,上前挽住宝缨的手笑道:“这会怎么来了。” 宝缨与李绥相扶坐到窗下,随即接过身后清栀递来的盒子,轻一推开,里面便安静地躺着一柄湘妃竹雪青玉色琼花的刺绣纨扇,柄上缀着一簇石青垂珠流苏。 李绥眸中浮过一丝惊艳,当即将纨扇取出,指尖摩挲过扇面上绣的那两枝琼花,只觉得栩栩如生,细腻的仿佛能让人闻到淡淡的花香。 “我虽未见过琼花,但看着你绣的扇面,竟似是见过了。” 听到李绥夸赞的话,宝缨抿唇含蓄一笑,接过玉奴递上来的茶,右手轻托道:“从前有幸与阿娘她们去过一次广陵,那时琼花正盛,满城蔚然如海,时至如今我还记得那样子,这一绣起来眼前便禁不住浮现那景色了。” 说完宝缨抿了一口茶,便见眼前的李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扇柄,轻轻摇曳,清风凉爽地推开来。 就在此时,一个婢女轻打珠帘,小心翼翼走进来,拂了一礼。 “郡主,宝娘子——” 李绥寻声看去,便见那婢女携着几分急促道:“宫里传话来,这几日皇后殿下孕中突然吐得厉害,不思饮食,圣人召急召郡主与宝娘子一同入宫,陪伴殿下住上几日。” 李绥闻言眸光一抬,缓缓站起身,身旁的宝缨见此也连忙起身,语中不免担忧道:“怎的会这般。” 察觉李绥脸色不大好,宝缨也知道李绥自小与杨皇后相伴,其中情谊定是不一般,因而右手探向李绥的手臂,左手覆在李绥的手背上劝慰道:“我听长辈们说,女子因体质不同,孕中反应也不同,你也莫太过担忧,殿下洪福,又有太医院一众太医照顾,会好些的。” 李绥闻言对宝缨点了点头,随即整理了情绪道:“既是陛下传召,那我们就早些收拾,这会子便入宫探望的好。” 待到再入宫,马车悠悠碾过玄德门的地砖,坐在车内的李绥静静地将头靠在车壁上佯装阖目养神,心却早已被前尘往事紧紧缠绕。 前世里,阿姐孕中不适,几乎日日孕吐,那时整个太医院都道是头胎辛苦的缘故,因而阿姐每**着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的安胎药,皇帝,太尉府也几乎将最好的补品都送去了立政殿。 可最终到了临产时,旁人孕中多是丰腴了几分,独独阿姐却是清瘦的连肚子都未凸显太多,而生下的那个孩子更是瘦小的可怜,哭啼声如那乳猫般细弱,虽然贵为帝后之子,得到了整个太医署的小心照料,却因为感染一场小小的风寒,连明年开春的那场春寒也没能熬过。 从前世人觉得这是命数,如今经历了一世,李绥却反而不信了。 待到二人来到立政殿,李绥略过一干行礼的宫娥,直直朝杨皇后的寝殿疾步而去,然而与上一次来时截然不同,当她们走至门口时,浓郁而清苦的草药味几乎萦绕着整个大殿,挥之不去,行走间仿佛连衣角都沾染了那般清苦的味道,让人不由觉得有些无法喘息的窒迫和压抑,李绥的脚下不由一顿,心下渐渐真的泛起不好来,下一刻便更加疾步朝里走去。 转过镂空槅门,透过轻纱李绥依稀看到了杨皇后的身影,眼前的宫娥轻声挑开珠帘,李绥携着宝缨走了进去,当看到软软倚靠在榻上似是在沉睡的杨皇后,心下却顿如被人猛地一击般,李绥竟是不由顿下步子,不忍再朝前迈。 为了能不动声色的将云岫带入宫,李绥之前便借让念奴进宫送吃食给杨皇后的机会,暗自与杨皇后提议,由杨皇后寻个由头召自己进宫伴驾。 原以为今日应是阿姐佯装的托辞罢了,可如今看着眼前的阿姐,李绥却是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头一滞,眸中渐渐泛红起来。 今日离上次击鞠场一别不过半月,眼前的阿姐却与之前判若两人,让她险些不敢相认。 只见杨皇后病去如抽丝般,精神恹恹地软在榻上,原本应该合身的衣裙,如今竟丝毫也未支撑起来,从前那般姣好白皙的脸如今覆上一层不正常的蜡黄,嘴唇苍白的只有些许血色,只这一眼便能看出来并不康健,许是睡眠不稳,榻上的杨皇后连睡着都微微蹙着眉并不安生,此刻仿佛察觉到她们的到来,寂静中杨皇后疲惫地缓缓睁开眼,当看到李绥二人站在不远处,眉眼间瞬时化开温柔的笑意,伸了伸手,却只能勉力唤道:“来,快进来。” 听到阿姐气若游丝的声音,李绥忙上前去,宝缨也随之跟着走过去方行礼,便见身前的李绥已然握住了杨皇后的手。 这一握李绥才惊然发现,如今阿姐才二十二,竟是瘦的能让她摸到腕下的骨头,这掌下哪里还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手,不过仅剩一层软而松弛的皮肉罢了,李绥指尖微微颤动发麻,只觉得心下异常冰冷。 抬起头来,看着近在眼前憔悴的阿姐,何曾还有与她纵马打球的英姿与生机。 李绥不由悲从中来,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自胸腔升起,让她只得偏过头,努力压下落泪的冲动,努力平息下去。 看到李绥一闪而过,却又强自忍住的泪意,杨皇后牵起几分柔柔的笑,拿丝帕替眼前的女儿家温柔的擦了擦额鬓因赶路而生起的薄汗道:“怎么了,我的样子是不是越发难看了。” 看着杨皇后即使傅了粉,也依然遮不住眼下些微的细斑,满是疲惫不堪的模样,李绥仍旧扬起安抚的笑,稍稍倾下身,让杨皇后抬手无需太过用力,这才就着杨皇后的掌心缓缓摇头道:“没有,阿姐不论什么时候都好看。” 杨皇后笑着收回了手,不愿再看少女难过的模样,低头间恰好看到了李绥手中的那柄纨扇。 “这柄扇子……倒是好看。” 李绥闻言看去,知晓阿姐是在岔开话题,便不忍多言,只是掩住心下的酸涩,侧首看向身后的宝缨探出手道:“这是宝缨的手艺。” 杨皇后闻言看过去,便见一容貌端秀,气质清雅的少女走了过来,行下一礼,这才搭上李绥伸出的手,温雅一笑。 “好标致的娘子。” 杨皇后一边夸赞,一边看了眼李绥手中的纨扇道:“这绣工更是精巧。” “殿下若喜欢,宝缨也可为殿下绣上一柄。” 看到宝缨水盈盈的目光透露出少女的清澈与真诚,杨皇后只觉得自己仿佛也回到了年轻闺阁的时候,温柔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你我姊妹,便不要那般生分的称呼了,只和阿蛮一起唤我阿姐便是。” 见眼前的杨皇后如此温柔亲近,宝缨心下一暖,忙点头道:“阿姐想要绣什么?只是我的手艺比不得宫里,粗糙了些。” “妹妹自谦了。” 杨皇后笑着低头,轻柔地仿佛在触摸这世间易碎的至宝,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小腹上的衣裙,瞧着上面的木芙蓉花道:“你若空闲,便替我绣一柄木芙蓉的可好。” 看着阿姐这一刻的侧颜在光芒的衬托下,越发温柔,淡淡氤氲着为人母才会有的光辉,李绥不由偏过头,努力扯起一丝笑来。 “方才经过花园,我瞧着那园里的木芙蓉似是已经开了。” 说着,李绥默然看了眼不远处放着的玉色抱水春瓶道:“若是采了插在殿里,也能添几分颜色。” 一旁的宝缨那般玲珑心,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李绥,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当即配合出声道:“我去园子替阿姐折几枝回来。” 杨皇后见此轻柔地点头道:“也好,你初入宫,正好也看一看这园里的景。” 话音落下,杨皇后便命身边侍奉的婢女随侍宝缨,朝园子里去了。 “听闻阿姐近日进膳不佳,恰好我身边的一个丫头极会做吃食,便教她们特意做了点清风饭,取了最好的水晶米,加了些许龙睛粉,酸杨梅,因着阿姐如今怀着身子,那龙脑末便未搁,待蒸好又淋上了一层牛酪浆,虽未冰镇,但我尝过,酸甜恰好,是消暑增食欲、缓解孕吐的好东西。” 李绥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的念奴上前献上吃食,一旁的迦莫见了,挑起一筷试吃了两口,这才递到杨皇后面前,杨皇后原本并无什么食欲,但见李绥期待的模样,终究接过小碗,方递近,便闻到碗中乳香四溢,又携着米的清香,上面撒上了些颗颗红茵茵的杨梅,倒是添了几分喜欢,待用上一口,果然唇齿软糯有味。 “到底是你身边的人,手艺极好。” 听到杨皇后夸赞,李绥笑着看向方才献吃食的婢女道:“正是青栀和念奴二人做的,最近天热,她们俩还做了好些个新吃食,阿姐若喜欢,这几日便让她们俩伺候着,也可让她们把作法教给司膳房,阿姐或能进的好些。” 说着话,李绥身后的两人便已恭恭敬敬地上前来行下一礼,杨皇后打量过去,念奴她自是认识,只身旁的婢女有几分眼生,容貌倒并不出彩,看起来很是安静,从前似乎未曾跟随进宫过。 杨皇后看了李绥一眼,见李绥托着茶杯轻品了一口,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再联想之前李绥的提议,约莫明白了些什么,便看了眼行礼的二人唇畔微浮道:“好。” 待杨皇后难得将那一小碗用尽,便有些懒怠地靠下去,看向一旁侍女道:“我与阿蛮说说话,你们下去罢。” 眼看众人都跟着行礼下去,杨皇后这才对念奴和身边的婢女道:“你们再给我讲讲,还有什么去暑增食的法子,最近暑热,我用膳也越发不易了。” 说着话,李绥已小心扶杨皇后躺靠下去,随即转而看向一旁的迦莫道:“有些想念酪樱桃了,还劳迦莫姐姐替我去要上一盏。” 迦莫闻言看到少女盈盈的笑意,又转而看了眼点头的杨皇后,当即颔首笑道:“是。” 迦莫知晓,以她的身份,李绥倒并非真的让她去做这跑腿之人,不过是叫她在外守着,可见郡主必是有要事与殿下商量。 因而当她走出去,便唤宫娥去了小厨房,自己却守在了外殿。 待殿内恢复宁静,李绥侧首对上杨皇后问询的目光,便示意一旁的云岫上前,随即轻声道:“阿姐可还记得前朝太医令胡渊。”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轻点了点头,胡渊的名气她如何不知,位居前朝太医令,被人尊为“医圣”,医术远在整个太医署之上,只可惜后来卷进后宫争斗中,被流放远地,后来犯了癔症,便再无消息。 “青栀原叫云岫,正是胡大人的孙女。” 听到这话,杨皇后顿时惊讶地看向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弱寻常,颇有几分低眉顺目的女子。 “云岫从小跟随祖父学医,深得太医令的真传,此番我特意请她来,想着若有她留在阿姐身边,替阿姐调理,总能让我安心些。” 杨皇后的目光从默不作声的云岫身上移开,再看近前,少女的侧颜在阳光的笼罩下泛着细绒而温暖的光,心下温暖,拉住李绥温柔道:“如今整个太医署都快要围着这立政殿转了,竟还要你替我操心。” 说着话,李绥已经抿唇替杨皇后轻轻翻起衣袖,青栀轻一颔首,便跪坐在榻前,小心搭上杨皇后的手腕,四周顿时陷入了寂静,就连一旁的李绥也悄然坐下,不再言语,只静静看着青栀认真诊脉的侧颜。 第二十一章 惊人内幕 时间缓缓流去,窗外的鸟正婉转啼叫,片刻间,青栀搭在杨皇后脉上的手指却是轻轻触动,这一幕虽细微,却全然入了李绥的眸中。 而下一刻,青栀小心翼翼收回了手,先朝杨皇后施了一礼,随即看了一眼一旁正在为杨皇后放下袖口的李绥,这才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方才为殿下把脉,发现殿下气血两虚,不知太医署可是这般诊断。” 杨皇后闻言转而安慰地看了眼一旁的李绥,随即轻抚小腹点了点头。 “太医令说,我这些日子来饮食不佳,难眠多梦,孕吐的厉害,才会有些气血损耗,并无大碍。” 杨皇后话音方落,李绥看着身旁沉默不语的青栀,却觉得有些异样,但念在杨皇后在一旁,便只故作不觉的道:“如何。” 云岫闻言抬头,恰好对上李绥的眸光,转而看到杨皇后投过来的目光,轻摇了摇头,斟酌了良久才问道:“无妨,太医署的诊断并未有误,只是不知殿下近来是否又有心悸气短、乏力之感?” 听到问话,榻上躺着的杨皇后不由打量起眼前半跪诊脉的女子,不过寥寥一面,只这诊脉的短短时间,便能推断出她近日的症状,可见胡渊的后人医术都已这般过人,胡渊这位“医圣”便更非浪得虚名了。 只可惜,却也毁在这诡谲云涌的前朝争斗中。 “近来的确如此,可是有什么问题。” 察觉杨皇后语中不由升起的担心,青栀低首平静道:“殿下放心,气血两虚本是女子常有的症状,奴婢这些日子会辅以药膳为殿下调理,只需将养一段日子便会好了。” 听到青栀这番话,杨皇后悬着的心不由松缓下来,仿佛连脸色也当真好些了吧:“那就好,这些日子便有劳你了——” 杨皇后的话语方尽,便听得一个脚步声响起,殿内三人顿时缄口不语,下一刻却见迦莫恭敬地走进来,亲自奉上一盏酪樱桃,递到李绥手边的桌案上。 李绥笑着颔首,一边搅了搅一边道:“乐律可凝神静气,近日念奴琴技有了几分长进,不如弹给阿姐听听。” 见杨皇后神态松和的点头,念奴行下一礼,便走向窗下不远处的琴案旁坐下,略微调了调音,下一刻,舒缓而轻的琴音便婉转寻入耳中。然而一曲未了,坐在榻边的李绥便见身旁躺靠着的杨皇后已然阖目,呼吸平静,看起来的确是累极了,好在比方才要睡得更熟些。 正当迦莫方替杨皇后盖了层小毯,正要起身时,却感觉到一只手轻抚住她的手臂,迦莫顺着看去,只见眼前的李绥正静静地看着她,眸中朝偏殿方向轻轻一瞟,迦莫顿时明白其中之意,了悟地扶着李绥一同站起,随玉奴、青栀陪侍李绥进入侧殿最里面的一间小书房,只念奴的琴声依旧盘旋在外。 “阿姐如今到底如何?” 李绥方在一美人榻上坐下,便已然开口,因着书房外有念奴琴声遮掩,此间也只得青栀几人能听见罢了。 察觉到李绥的担忧,还有一旁迦莫的惊诧,青栀静默片刻这才整理了语气道:“郡主,正如方才与殿下所言,殿下如今是明显的气血两虚之兆,而气血两虚也的确是女子常有的症状,但方才奴婢观殿下面色,如今殿下还伴有心悸气喘之症,可见——” 青栀说到这儿不由一顿,眉头轻蹙,抬头间对上李绥严肃而认真的目光,将语句斟酌了许久,才终于抬头极为谨慎的将话一字一句缓缓道来道:“殿下气血如今已到了亏损严重的地步,而如今殿下又怀有身孕,若长久这般,恐会致使殿下受损过重,如此殿下势必会有流产的风险,即便是腹中的孩子将来得以出生,也会早夭难养,而殿下作为母体恐也会出现神智不清,甚至是精神错乱的症状——” 女子低沉而认真的话语,如鸿羽一般轻而稳,却是直直钻进李绥和迦莫三人的耳中,留下振振余音,久久不得散去。 “你说什么?” 看着眼前青栀低眉沉重的模样,一向得体的李绥竟是猛地抬眸倾身靠近青栀,惊得玉奴连忙扶住,李绥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去,可喉间的话语却忽地哽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就连一双手也因着握紧而不由的颤抖。那些话就似一把利刃飞速穿过冰层,只听得“咔嚓咔嚓”的细微声音,再坚硬的冰层也会轰然倒塌,而冰层后正是李绥的那颗心。明明是七月暑夏,李绥此刻却觉得背脊已阵阵凉意,就连手心都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冷。 李绥很清楚,自嫁入陈家为后,阿姐便一直在祈盼能够为元成帝诞下一个孩子,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能将她与陈玄深深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离的骨血。 如果让她知道,这个她日夜祈盼而来的孩子如今已是岌岌可危的睡在她的腹中,不知何时便会从她的身体中被剥离出去,与她再无干系。 她该如何活下去—— 这个孩子是她的命,这一点李绥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孩子必须保下去,阿姐也必须活下去——” 李绥口中忽然呢喃,几乎是同时紧紧握住玉奴扶着她的手臂,眼睑再掀起,眸中已是无法质疑的坚定与决然,仿佛如今即便让她与天作对,也要搏上一搏。 “既然阿姐如今已然这般危急,整个太医院,就连妇科千金圣手的太医令都从未提及,难道当真是他们无知?” 听到李绥语中忽然的冷意,屋内的迦莫等人登时为这背后的原因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不寒而栗。 此刻的李绥却已然平静下来,她知道,如今的阿姐便似是洪流中的一叶孤舟,除了她再也不得轻信任何人,所以她断不会做惊惶无措这般无用之事,她必须要尽早找到这背后的人,想尽一切办法保住阿姐母子平安。 “如方才你所言,阿姐气血两虚之症已如此严重,应是为何才会这般。” 青栀对上李绥认真的眸子,皱眉犹豫道:“如殿下今日这般状况,多是久病缠身,年老体弱者才会如此,但殿下如今正值年华,因而如今奴婢也对殿下的病因难得其解。” 说到这里,李绥秀眉微微一拧,凝眸间,眸底却越发深邃。 “阿姐自闺阁里便与我们兄妹几人一同骑射击鞠,身子一向极好,便是偶尔染了风寒,不过服上一帖药便能痊愈。如今怀了身孕却每况愈下,这其中若不是因阿姐本身羸弱,那便只能是人为——” 说到这儿,李绥扶着玉奴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走至榻下,定定的看向眼前的青栀道:“那便从太医院查起。” 如今阿姐怀孕不过四个月,便已有了如此重症,这般关系国本社稷的大事,即便给太医署一百个胆子,他们也绝不敢去欺瞒皇帝,欺瞒太尉府,可在前世,一直到阿姐死,世人竟都以为阿姐只是头胎孕中反应过于厉害,无法饮食,才会导致皇子体弱,甚至是早夭。 堂堂国母和太子之死,竟是被归为天意,无一人怀疑。 李绥绝不信,人才济济的太医署,竟无一人能察觉出阿姐的病症已如此之重? 这其中只剩一个可能。 太医署上下根本就是有意隐瞒阿姐的病情,而能操纵整个太医署欺瞒天下的,若不是身居高位,握有重权又如何能做到? 如今放眼天下,有这般能力,又有这般动机的人,似乎不难猜了。 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但若在万里天下面前,又有几人能做到。 念及此,李绥不由觉得心生悲凉。 这便是权势,看似风光无限的座位下不过是累累白骨罢了。 “平日里太医署所开的方子和药,可有留存?” 听到李绥突然的问话,迦莫低头沉重:“药渣只留存当日的以备观察,方子也都由奴婢亲自收起保管。” “那我们便从这儿开始。” 第二十二章 有花堪折 九州池畔的芙蓉苑此时鸟鸣环绕,一树又一树的醉芙蓉紧紧围在一起,晨间尚是或粉或白的醉芙蓉花此刻至午间,已渐渐呈赤红如练一般的颜色,在树叶茂密的树冠笼罩下,树下的卵石小径并没有暑夏的热意,反倒多了几分凉飕飕的微风,伴着不远处的假山清流,倒是别有一番意境。 宝缨穿着一身黄罗银泥裙,外罩五晕罗银泥衫子,臂弯上挽着的单丝红地银泥薄绡纱随风轻舞,探手间,少女俏丽的身影隐在一簇簇芙蓉下,轻轻踮着脚,纤纤素手一边压低树枝,一边小心翼翼地以剪刀剪下一簇开的极好的木芙蓉,只见少女指尖轻转,深如少女酡红醉颜的醉芙蓉花映衬的少女侧颊越发白莹如玉。 “娘子,这些活儿便让奴婢们来做吧,恐伤了您的手。” 听到身旁侍女们相劝,宝缨摇了摇头,想到方才殿中杨皇后的模样,不由有些感伤,原本的阿姐,也该是人比花娇的罢。 “今日初次见阿姐,我想亲自摘了这些花送给她,你们不必担心。” 当再剪下一枝,宝缨黏在拇指与食指间轻轻旋转,看着手中的那簇芙蓉,鲜艳的花瓣好似丝绢,软软的,携着几分清香,犹沾着几滴雨露,想着杨皇后见了必定欢喜,不由唇畔浅笑,将花递入身旁宫娥的小花篮中。 再抬头间,看到指尖稍远处的另一枝开的尤其娇俏,宝缨便更加努力地递近身子,谁知明明只差了一小截儿距离,却偏生怎么也够不到,宝缨不由垫的身形有些颤巍,突然一阵风吹过,携着些许尘粒,宝缨不由眯了眼,宝缨偏头阖眸,谁知挽在腕上的那道单丝红地银泥金线绣忍冬的薄绡纱披帛骤然滑过肩头,再偏头迎着侍女们的低呼声,便见那长长的披帛如烟云般飘摇而去。 宝缨见此忙伸手去探,谁知那披帛的一角竟是自指尖划过,挂在了高高一处树枝上。 “让奴婢们来罢——” 正当宝缨急的脸颊泛红,便听到身旁的侍女提议,当即感激地点了点头,启唇道:“劳烦姐姐了。” 眼看那侍女勉强寻一竹竿够到那披帛,才发现并不敢用力去拉拽,原来这披帛用的最上乘的薄料,好看却也并不结实,若是使了力挂着那树枝,只怕勾破了口子,便就此毁了,便是想缝补也不得成了。 见着那婢女为难的模样,宝缨不由启唇安慰道:“无妨,不如再瞧瞧有没有旁的内官可——” “若娘子放心,便让我来试一试罢——” 忽而,一个温柔如玉的男子声音自耳畔响起,宝缨闻声回头看去,却是瞬间定在那儿,一股热意几乎是不自主地翻涌而起冲到脸上,脸颊边顿时酡红更甚。 眼前人,竟是那一次击鞠场上她一眼看到的渤海郡王——陈之砚。 “郡王——” 听到身旁宫女们的行礼声,宝缨顿时想起来,连忙也俯下身去不急不慢行下一礼。 “不必多礼。” 说话间,不远处的俊逸男子已然走近,垂下眼睑时,男子的右手轻抬,宝缨只觉得心下如擂鼓般,“咚咚”的仿佛随时要跳了出来,面上却还是如常地起身。 静默间,宝缨看了眼一旁仍旧随风飘着的披帛,不由脸皮极薄地低头掩饰紧张道:“那便劳烦郡王了——” 陈之砚看着眼前的少女,唇边是温良的笑,随即双手稍一拱礼,下一刻便转而侧眸看了眼不远处的薄纱披帛,不过抬手轻撩袍角,宝缨便看到眼前的玉色袍角翻飞,随着一阵风,她方好奇的抬头,眼前的男儿已然轻盈地跃起,脚下不过在那分枝上轻轻一点,指尖便轻松迅疾地取下披帛,下一刻脚下轻蹬树干,又一次稳稳落下。 看着薄薄的贴身披帛落在男子摊起朝上的掌心,宝缨不知为何,只觉得双颊越发不受控制地微热,右手轻缓地伸出接过,待宫女为自己披上时,却见眼前的人不易察觉地偏过头看向远处,甚为守礼,心下更是感激不已。 “宝缨多谢郡王。” 听到女子软糯的声音,陈之砚这才收回目光,却是忽然笑道:“原来是弘农李家娘子——” 说罢,宝缨心下“突——”地一跳,原来他也知道她? 下一刻,眼前这个好看的男子再次拱手回之一礼道:“举手之劳,宝娘子无需介怀。” “阿宪好身手——” 正当此时,一个戏谑地笑声自一旁响起,宝缨侧首,便见一着素色常袍的年轻男子自花影中走出,身后顿时响起众人的声音。 “圣人——” 宝缨闻声一顿,连忙随着行礼,元成帝走近,随之抬手道:“都起吧。” 待看了眼少女身旁的花篮,元成帝眸中更温和了几分。 “这是为皇后采的芙蓉花?” 听到皇帝问话,宝缨忙俯身恭谨地答道:“是。” 元成帝见此眸中拂过一丝欣慰,又似是感激,随即语中带着几分嘱托道:“这些日子皇后多有不适,便劳你和阿蛮好生陪伴照顾了。” 待宝缨点头应了,元成帝随和地一笑,转而看向身旁的渤海郡王陈之砚道:“走罢,阿昱还在射猎场等着我们了。” 在众人的恭送声中,陈之砚礼貌地同宝缨拱了拱手,这才与元成帝一同转身,而几乎是同时,不远处的梨园竟隐隐传来音律,随着一道唱词悠悠转转掠风而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微风中,元成帝回味的呢喃了这一句唱词,思索间忽而看向身旁人,忽然意有所指地咧嘴笑道:“这曲子唱的应景,吩咐人去赏了,若问起,便说是渤海郡王赏给他们的。” 随侍的内官听到这话,连忙应声朝那梨园走去,而元成帝一旁的渤海郡王此刻闻言不由也低下头,看似平静如常,唇边却是勾起些微弧度。 当宝缨被宫女再次扶起,远处一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没入花影中,再也看不到,寂静中,梨园的唱词依旧,宝缨的那颗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元成帝的那句话,久久在她的耳畔徘徊。 第二十三章 吉姆奈玛 这厢,当迦莫再回来,已是从袖中抽出一沓沾满墨香的纸,又取出一包裹着的丝帕,打开来,正是从今日杨皇后服用药中悄悄倒出来的些许药渣。 在李绥的默然点颌下,青栀上前摊开那些药方,一张一张的查看,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抬起头道:“从药方来看,太医署所配的皆是益气补血的珍贵之药,若长期服用,殿下气血两虚之症应好了大半,断不该是如今这般——” 听到青栀的话,李绥眸中微皱,下一刻便将目光落在那丝帕中的药渣之上。 “那它们呢。” 青栀闻言放下手中最后一张方子,将那一帕药渣拾起递到面前,随即又伸出手,指尖轻轻捏起其中的每一味药材,几乎是一样一样的闻,一样一样的斟酌,随着外间琴音袅袅,青栀的一双秀眉却越发蹙起。 “这些药可有什么问题。” 听到李绥的问话,青栀指尖一松,药材落回帕中,只见她摇了摇头,眸中多了几分疑惑与犹豫道:“这里面的每一味药材,都与方子上所写的如出一辙,没有丝毫错误。” 李绥闻言眸中微微一顿,难道症结不在这药里?还是说这些药渣已被人换过了? 当李绥的眸光扫向一旁的迦莫,迦莫忙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都由奴婢亲自捡起来上锁保管的,奴婢取时并未有动过的痕迹。” 这一刻,除了耳畔的琴音,似乎一切都沉默了下去。 李绥不由锁眉,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前世。 在阿姐与孩子薨逝过后,太医署上下皆被降罪,而被罢官留看,赋闲在家,有望重新回归太医署的太医令孙仲却是在府中旧疾突发,猝然而逝。 太多的巧合在一起,便不像是巧合了。 因而自那一刻起,李绥便生起了几分怀疑之心。 但彼时已是人去楼空,根本无从查证。 如今一切都有了几分眉目,李绥不信阿姐和孩子的死是巧合,更不信孙仲的暴毙也是巧合。 这其中,必定有人作祟。 难道,是在熬药时,被人动了手脚。 就在李绥皱了皱眉,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摩挲着药材的青栀眉头一挑,似乎突然察觉到什么,再一次伸手认真拾起丝帕包裹的药材,递到鼻尖轻轻一嗅,指尖轻捻时,发现指腹上似乎沾染了什么粉末,当她将黏着粉末的指腹递到鼻尖,瞬时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与药味裹挟,青栀眸底微微一动,下一刻,便见她将指腹上的粉末轻轻尝了些许,登时瞳孔微变,一个念头从脑中飞速闪过,只见她蓦然看向李绥,眸中闪过几分激动。 “我知道了——” 听到青栀的话,在场的人皆是紧张的看过去,只见青栀拾起一枚甘草环看众人道:“这所有的药材上,都被撒上了一层吉姆奈玛的茶沫。” 吉姆奈玛? 看到众人疑惑的眼神,青栀将药材置于光芒下,透过明丽的阳光,便能看到那写药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粉末,若不仔细看,必会为人忽略。 “吉姆奈玛产自天竺,有治疗消渴症的作用,其服用过后,会使人察觉不到甜味,降低人的食欲,因而天竺女子为保持身子纤瘦,便将其制成茶饮用,但此物并不适宜孕中女子使用,否则将会致人食不下咽,更甚者,还会导致母体日渐消瘦,连带腹中的孩子也会先天不足,如今看皇后殿下的状况,只怕一直以来都在服用此药物,才会导致长期不思饮食,孕吐不止,以至于到了如今彻夜难眠,心悸气短的地步。” “所以,为了不让人察觉,是有人刻意将此物碾成粉末,每日掺入阿姐的药中——” 这一刻,李绥觉得好似十里冰封骤然一点一点蔓延到她的身体上,让她觉得有一种难以摆脱的寒凉。能够日日在阿姐的药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此物掺杂进去,除了太医院只怕也再无旁人了。而孙仲作为杨崇渊的心腹,又被指定为为阿姐安胎的太医,想必这些事情也只得是他亲力亲为,断不敢让旁人参与。 因而眼下,唯有孙仲是最为怀疑之人。 可她却不得以这般猜测,便轻举妄动,一旦打草惊蛇,势必会满盘皆输。 “这些日子,孙仲可有异动?” 听到李绥的问话,迦莫为难地摇了摇头,随即道:“奴婢这些时日一直派人悄悄盯着太医令,但太医令每日入宫,不是在太医署当值,便是来请平安脉,出了宫更是直接回了府上,从未与旁人有所联系,也无半点异常举动。” 迦莫的回答原本便在李绥的意料之中,能有这般胆量的人,又岂会轻易让人抓住把柄。 与其苦寻不得,陷入被动,倒不如引蛇出洞,化被动为主动。 “那我们便先盘查出来,整个长安城有何处在贩卖此茶。” 当听到李绥的话,迦莫等人顿时明白了李绥的意图,太医署既然以此物做这般大逆不道的勾当,自然不敢以公家名义采买此茶,平白惹人生疑,那便只能去民间悄悄收购,只要查出了他们收购的来源,又何愁找不到这幕后的凶手? “迦莫出宫难免引人注目——” 说罢李绥看向一旁的玉奴道:“玉奴,过两日你便带上青栀,以替我们向太尉府报平安的机会出宫,由青栀去坊间探查,你回府与她作掩护。” “玉奴明白——” 李绥放心的点了点头,再一次看向身边的青栀思索道:“如果从今日起将这些掺杂的东西处理掉,阿姐是否很快就会痊愈?” 话语落下,青栀很快摇了摇头道:“以殿下目前的情形,最少也已服用此茶有一月左右,若要全然恢复,需得停用此物,将养两月,才得全然清除体内淤积,彻底痊愈。” 说到这儿,青栀似是怕李绥因此而担忧,又补充道:“但今日起若停止服用此物,殿下当前至少不再陷入险境。”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随即道:“那便是说,我们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 那便足够了。 足够让她抓出凶手,改变这危机四伏的局面。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了些许声音,李绥等人登时缄默不言,当走出去时,便见略带薄汗的宝缨正提着犹带馨香的醉芙蓉回来。 李绥笑着迎过去,悄然指了指连珠帐后睡着的杨皇后,随即道:“待会儿阿姐醒来看到你采下的这些花,必会欣喜。” 说着李绥拿手中丝帕替宝缨拭了拭鬓边的薄汗道:“怎的出去一趟,出了这些许汗,脸上也红扑扑的,莫不是有人追着你,你赶着回来的。” 宝缨听到李绥的打趣声,心下不由“扑通——”一跳,只觉得心跳的更快了,脸上也止不住热的更狠了些,因而连忙拉着李绥朝里一边走一边小声道:“是瞧着外面日头越发毒了,便忙赶着回来的。” 李绥原本也只是寻常促狭两句,倒并未多想,正好里间的杨皇后听着声儿醒了,二人便相携着进去,不再多言。 第二十四章 有心无意 这厢,汾阳宫的皇家林苑里传来迅疾的马蹄声,惊得山林里的鸟儿都扑闪着翅膀寻往他处,下一刻便见葱茏的树林间一群骁勇男儿策马驱驰,其中一着绯色圆领右衽襕衫的年轻男子一马当前,眼看又有两人已纵马赶上来,那纵马在前的男子当即自马鞍前的箭筒里抽出一赤尾羽箭,搭弓上弦,浑不在意身下尚在疾驰的宝马,已然稳稳对上远处一羽色斑斓的雉鸡。 只听“咻——”的一声,羽箭破风而去,谁知那雉鸡却警觉极高,扑闪翅膀,羽箭恰好擦过翅羽,眼看雉鸡已然腾空朝一处树枝而去,忽然另一玄尾羽箭自其身后已迅疾之势射去,只听“扑腾——”一声,雉鸡应声而落,身后随猎的侍从早已上前抓住遥遥举高呼道:“殿内直长射雉鸡一只——” “好!” 话音落下,其后两人已赶上来,只见其中身着赤黄襕衫,腰佩玉带的正是方才朗笑出声的元成帝,此刻一拍身旁年轻男子的肩膀,分外亲昵道:“阿昱这一箭可算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原来方才补上这一箭的便是当今尚书令上官稽的嫡出长子,上官昭仪的胞弟,名远,字昱公,此刻他汗意涔涔的瞥过那侍从拎回来的雉鸡,颇有些奇怪地凑上来,瞅着近前马上的渤海郡王陈之砚道:“阿宪今日你是怎么了?总叫人觉得心不在焉的,平日里百发百中,今日却总差了点儿意思。” 见上官远上下打量自己,直瞪瞪地似乎就等着这个答案,而一旁的元成帝更是一脸看好戏的模样,陈之砚不由无奈,不过是失手了这一回,倒被他夸大的这般,然而他也不急,不过是将手中良弓搭回马鞍旁,开口间却满是回敬。 “平日里你比不过我便要在耳边闹,今日好不容易让你赢了一回,却也要闹——” “嗯?” 听到陈之砚戏谑自己,好似自己是那输不起的小娘子般,上官远便坐不住了,扬声打断了陈之砚的话:“你这话可不对,我也就输了你两次,哪里就平日里了,再者,当着陛下的面,你倒说说,我何时那般输不起了——” 说罢,上官远便对一旁的元成帝道:“陛下可瞧见了,今日里他射艺不行,嘴皮子功夫倒是见长了,我看他分明奇怪。” 元成帝见陈之砚笑着不接上官远的话,却突然讳莫如深的压低声音,故意以他们三人方能听到的声音笑道:“今日阿宪嘴皮子见长不见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有人红鸾星动才是真。” “红鸾星动?” 上官远闻言讶异地扫向近前的人,没想到那向来云淡风轻的陈之砚一听这话仿佛被戳中了什么般,当真是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察觉到上官远不可置信地打量自己,陈之砚不由轻咳两声,侧首间压过心底莫名升起的紧张,正欲开口反驳,谁知眼前的上官远却是来了劲头,凑的更近了些,颇有几分铁树开花的感慨道:“没想到,这长安城里那么多小娘子心系于你也不曾见你回应过,如今竟也能遇到叫你心动的?” 说着,上官远越发好奇道:“快说说,是哪家小娘子,我可认识?好看不好看?” 眼看上官远追问的越发紧,一旁的元成帝不由“噗嗤——”一笑,正欲替陈之砚解围,却见陈之砚忽地取箭搭弓,以迅疾速度瞄向上官远身侧,几乎是一气呵成,随着羽箭蹿出,上官远随之朝身后一看,那一箭却正中一只果子狸,此刻正躺在那儿蹬了蹬腿,再跑不得。 “你这可有点儿趁人不备了——” 听到上官远的抗议之声,陈之砚却是笑着收了弓,不紧不慢吐出四个字:“兵不厌诈。” 上官远一听这,便也顾不得旁的什么了,当即再燃斗志,带着身后的侍从一边朝丛林深处驱驰一边喊道:“罢,我可再不上你们的当了。” 见上官远已远去,陈之砚笑了笑,却不想身侧的元成帝突然抚了抚他的肩膀,一脸了然的表情,却是什么也不再说。 “走罢。” 话音落下,元成帝便纵马而去,只留陈之砚尚在原地,脑海中却忽然浮起元成帝在园中的那句笑语。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 是夜,待看着杨皇后睡下,李绥这才回了自己房里,卸了钗环,松了发髻,在念奴等人的服侍下梳洗罢,抬头间看到窗外一弯明月,李绥便想着宝缨今日初次入宫,性格又一向内敛,只怕今夜有些不适应,因而也不着急入寝,反倒带着玉奴、念奴两人朝宝缨住的地方去。 为着陪侍杨皇后便宜,李绥与宝缨皆住在立政殿的东配殿,两人的房间也只需穿过一道回廊罢了。 当李绥来到宝缨房前,门外的侍女见了正要行礼,便见李绥随意地摆了摆手走进去。待入里,直走到寝间,李绥悄然穿过一扇琉璃美人屏风,便见宝缨此刻也还未入寝,反倒是穿着粉白的杏花薄纱寝衣,坐在南窗下独自出神。 当她顺着宝缨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宝缨右手轻轻支颌,手中正捏着一薄绡纱摩挲打量着,目光柔柔的仿佛一池春水摇漾。 当李绥走进去,听到脚步声响,宝缨这才抬起头来,看到李绥先是一愣,随即将手中的绡纱放下迎了上去。 “这么晚,怎的还未睡?” 李绥眸中微微一动,笑着由宝缨挽着坐下,正好看到在里屋铺好床的蕙容走了出来。 “许久未在宫中过夜,今夜倒有些睡不着,便想着过来寻你。” 李绥虽这般说,但宝缨如何不知李绥分明是担心自己,因而心下感动,却也不道破,只点了点窗下的矮桌道:“既如此,我们不如对弈两局,也是打发时间了。” 见李绥应了,蕙容便同念奴收拾了桌案,摆上了棋盘,又奉上了小点和两盏乳酪浆,这才侍立在旁,看着眼前两位少女静静坐于对面,步步为营起来。 待外面响起三更鼓,李绥便瞧出宝缨有了几分倦色,这才将夹在指尖的那枚黑棋丢进棋盒中,看了看外面的天儿道:“不早了,今夜便到这儿罢。” 宝缨点了点头,不由以丝帕掩嘴呵欠两声,对一旁的蕙容道:“掌灯送郡主回去。” 说话间,蕙容已提了琉璃绣球灯走出来,李绥与宝缨相携起身,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而朝外走。 当走至回廊转角处,寂静的夜色下李绥渐渐缓下步子,转而看向蕙容似是无意间问了句:“今日去芙蓉苑可有遇到旁人?” 原本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蕙容闻到李绥的话,抬头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思索间答道:“回郡主,今日陪娘子出去,正好遇到了圣人和渤海郡王。” 李绥闻言眸中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只平淡地点了点头,继续一边走一边道:“圣人可说什么了?” 当听到蕙容将白日里的事一一道了,李绥掩在广袖下的右手不由轻轻摩挲指尖,随即道:“那便好,宫里规矩多,不同于太尉府,你们随侍宝缨,要比平日更小心谨慎才行。” 说罢,李绥顿下步子偏首道:“方才与我说的也莫要再告知旁人了,虽说我们大周女儿不拒小节,但渤海郡王终究是外男,若让有心人听了只怕传出什么来,于你家娘子不利。”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的蕙容听到李绥的话顿时精神一凛,只觉得眼前的永宁郡主当真心思细腻,连忙点了点头郑重道:“奴婢知道了。” 李绥见此颔首,临走前忽又想到什么,转而温和道:“宝缨性子多思,方才你我说的这些便莫要告诉她了,没得让她担心。” 当看到蕙容应声,李绥放心地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而去。看似平静不语,心下却已是不再平静。 晚间自她入了屋便发现宝缨手里握着的正是她午间出去时披的薄绡纱,而那入神的模样可不似是寻常的发呆。那时她便已然生疑,直到听到蕙容方才的回话,她便渐渐悟出来了些什么。 当宝缨那发呆的侧颜再一次出现在李绥的脑海里,也是那电光火石间,她再次想到之前击鞠宴上,宝缨似乎便对那渤海郡王陈之砚便多了几分关注。 再联系今日—— 花开堪折直须折? 李绥越发觉得有些后悔,后悔今日让宝缨出了立政殿,去了芙蓉苑。 渤海郡王陈之砚她是知道的,出身显赫,风神俊逸,文武双全,又是难得的君子之风,自十五岁写下一篇《长安赋》便闻名大周,更是成为了多少长安女儿的春闺梦里人。 这样的人,也算是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子了。 前提是,若无当今把权的杨家。 前世里,陈之砚娶了上官稽的嫡孙女,这其中自然不乏政治联姻的缘故,后来杨崇渊登基,上官一族因谋反被株连九族,即便已然嫁给陈之砚的上官氏也被勒令自尽而亡。 而陈之砚因着是皇族,杨崇渊念及新朝初立,人心不稳,周边突厥、西域尚在蠢蠢欲动,这才佯装仁慈,未对这些前朝皇室痛下杀手。 但于陈氏而言,虽未死,却也与死无异。 杨崇渊自登基起,陈氏家族便从皇室神坛上掉下,或幽禁终身,或流放边陲,陈之砚原本幽禁长安,待嫁给她的上官氏自尽,便又被流放房州。 直到后来杨延继位,大赦天下,年将四十的陈之砚才再返长安,被杨延破格提拔,外放至并州为刺史,然而好景不长,陈之砚只在任上两年,便急病而逝。 后来李绥才察觉,无论是在外流放,还是幽禁长安的陈氏皇族似乎都不长命,待她派出心腹查探时,才知晓其中原委。 原本寄居在杨家屋檐下,忍受着饥寒屈辱,被无数眼线监视的日子于陈氏皇族而言已然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杨崇渊尚还不放心,命人在所有陈氏家族的日常饮食中下了慢性毒。 因而当李绥为太后的那一年,陈氏皇族的人早已所剩无几。 无论最终谁输谁赢,陈家与杨家都是决计不能共生的,宝缨这一生心仪谁都可以,独独不能是陈氏、上官氏,因为那注定是有因无果的孽缘。 当李绥回到自己的住处,待寝殿内烛火熄灭,只剩她一人时,李绥不由想起元成帝的那句笑语。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句话究竟是笑语,还是有心。 若是笑语,那元成帝便当真是糊涂。 但若是有心,元成帝便是生出了撮合陈之砚与宝缨的心。 那就是打上了一把既好又烂的算盘。 第二十五章 引蛇出洞 断断续续又缠绵了半月的阴雨,长安不觉便入了八月初,李绥此刻闲适地坐在支起的窗下,听着外面的小雨“淅沥沥——”穿过树叶的声音,手下正压着一沓纸,背脊方正地执笔练着字。念奴端着一盏晾温了的沉香饮走近,轻声递到李绥手边。 “郡主,歇歇罢——” 闻着淡淡的沉香味儿,李绥这才抬起头搁下笔,端起芙蓉式样的青玉小盏啜饮了一口。 “郡主不是一向临摹王羲之,近日练得字却与平日里的不一样了——” 侧眸见念奴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字迹上,李绥扫了眼,雪白的薄纸上是闺阁少女极喜欢的簪花小楷,清瘦干净,观之便是绕指的温柔,与她所喜欢的的确是相去甚远。 “日后指不定就用得上了。” 说罢,在她正将那沉香饮饮尽时,便见玉奴与青栀走了进来,静静行下一礼,待她点了点头,玉奴便率先上前,凑至耳畔压低声音道:“郡主,事情已查清楚了。” 李绥闻言抬头看了念奴一眼,念奴当即领悟地走至入门处守着,玉奴这才小心翼翼道:“青栀已查出来,整个长安有四家商铺贩卖那天竺茶,分别在兴业坊、平康坊和安庆坊,这些日子迦尚宫也一直命人紧盯太医令,发现前些日子邻近的几天时间里,太医令府上正好有几名奴仆分别去了这四家商铺,采买的物品里也恰有此茶。然而许是担心暴露,这四人采买的数量倒并不多,只怕也用不了许久。” 化整为零,既不引人耳目,也为自己留了后路,听起来的确是缜密,李绥右手握着青玉小盏,拇指轻轻摩挲着上面凹凸绘制的芙蓉花纹,语中平静道:“既然如此,他们必然也算得上是常客了,过些日子少不了还得去的。” “只可惜孙太医从未出面过,这天竺茶原本又是寻常物,奴婢只担心,就算将孙太医府上的几名奴仆抓来,怕也算不得什么证据,反倒——” “无妨。” 玉奴的话尚未说完,李绥便已笑了笑,抬头对上玉奴的眸子,打消了她的担忧。 “若是钱便能解决的,便算不得是什么事情了。” 说罢李绥看向身侧的念奴道:“去取两屉银钱来。” 当念奴将封好的银钱取来,李绥朝着玉奴扬了扬颌,念奴便将其交到玉奴手中,下一刻便听李绥叮嘱道:“让迦莫仍旧盯着孙仲,你们想办法将这四家商铺里的所有天竺茶全部高价收回来,无论要多少钱,我们都出得起。” “郡主是想——” 当看到一筹莫展的玉奴眉眼间化开试探,李绥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招了招手,待玉奴走近,适才在她耳边又轻轻叮嘱了几句。 “奴婢明白了,郡主放心。” 待将事情吩咐毕,李绥便又临摹了一盏茶的功夫,正有些倦怠的伸欠了一下,眸中顿时泪眼朦胧时,便听到了宝缨的声音。 “阿蛮可休息着?” 当宝缨打帘进来时,李绥手中正慢条斯理地将临摹了一中午的字整理好递给念奴示意其收起。 “你可瞧瞧谁来了?” 当宝缨笑着近前来,还未待她问,下一刻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便已然紧随着进来,李绥方一对上,不是许久未见的杨延又能是谁。 “怎的泪眼朦胧的?” 听到宝缨的问话,李绥便察觉杨延眸中一动,定定看向她来。 “方才练了半晌的字,正呵欠两声打算午睡的,你们便恰巧来了——” 李绥笑着拿丝帕沾了沾眼角的莹莹泪光,随即吩咐一旁的念奴道:“送茶来。” 当三人坐下,屋内似乎顿时寂静下来,李绥自然察觉出此刻的杨延携着不同以往的尴尬,其实不需想也知道,先前方出了九歌一事,她又紧接着入了宫,如今她与杨延已是一月余未见,只怕姑母面上不急,心里也该急了,这才让杨延寻着由头而来的。 “今日我是替阿娘他们入宫来探望的,方才去见了长姐,便来看看你们——” 寂静中,杨延总算是率先开口,此刻对上李绥的目光,静滞半晌却只是道:“你们可还好。” 李绥闻言笑了笑,随即奉茶而入的念奴正好打破了僵局。 “以前总念着阿姐,如今天天与宝缨陪在阿姐身边,哪里有不好的。” 说罢,李绥便又问了问府里的李氏和杨崇渊,待气氛稍好些,这才想起什么般,饮了口茶,随口问道:“红缨妹妹的伤如今可将养的好些了?” 杨延闻言脸色微微变化,随即平静道:“已是差不多了——” “那便放心了。” 李绥闻言道:“过几日陛下打算办一场曲江宴,如此红缨妹妹便也可前去一观了。” 当二人不咸不淡地在宝缨的陪伴下说了两句家常,杨延终是起身告辞,离去时才让贴身侍奉的长随溪谷提了食盒进来,里面皆是她平日喜欢的坊间点心,他似乎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看着被一一抽出摆在面前,琳琅满目的点心吃食,李绥心下竟不由有些怅然。 “延哥哥对你,总归是不同于旁人的——” 听到宝缨在一旁带着几分艳羡的叹息,李绥侧眸看去,想起先前的事,不由愈发担忧,但面上依旧不显,只是淡笑着将一枚点心递到其嘴边佯装打趣道:“日后你定会找到这般待你如至宝的人,到那时,可别眼气我。”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顿时红了脸,察觉出她眼底的促狭,更是不肯再说话了。 杨延的确是待她不同的。 李绥静静的想,终究他们曾一同长大,那些年的情谊总不是虚度的,若是抛开他们二人之间跨不开的隔阂,杨延的确是值得女子托付的男儿,但那个女子却绝不是她,如杨延那般的人,或许更适合如九歌那般体贴温柔,红袖添香的女子。而她这般争强不肯输的性子,注定与他背道而驰。 “原本因着那一夜的事,太尉夫人打算要秘密处死九歌,但因着二郎君不肯相让,多番相求,太尉夫人虽勃然大怒,但又担心二郎君这般闹腾再将事情传开,就更包不住了,最后到底还是留了九歌一条命,命人将其暗自送出了府。” 念奴的话如今再回荡耳边,李绥不由摇了摇头,若说相伴,九歌自小便在杨延身边贴身照顾,那般朝夕相处的情谊也许比之她还要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十六章 曲江夜宴 到了曲江宴这一日,因着宴会安排在落日时分,只待曲江挑起宫灯,辉煌通明之时,帝后才自大明宫出发,杨皇后想着这段时日将李绥和宝缨拘在宫里太久,今日总归是要出宫,便让二人一早先行回太尉府,与府里的兄弟姊妹们玩乐一番,待晌午再去曲江赴宴也不迟。李绥念着杨皇后这些日子在青栀的细心调理下已见好许多,便也应了,只叮嘱迦莫与青栀好生照料着,便携着宝缨轻车简马地出了宫。 待回到了太尉府,李绥先行带着宝缨去了李氏的朝露院,只见院子里早已站的满满当当,待入了里,除了几个郎君不在,府里的侧夫人、小娘子们都正陪侍着李氏说话。 “阿蛮回来了——” 李氏率先看到转过屏风而入的小娘子,原本温和的笑容中更带着几分亲切,屋内的人寻声看过来,皆连忙起身行下礼来,唯独荣安县主颇有几分不情不愿,不过是面子上得过且过的欠了欠身。 “郡主——” 李绥笑着让众人起来,这便上前亲昵地拉住李氏,任由李氏教她坐在自己身边。 李氏见宝缨尚还站在那儿,欣慰的笑道:“宝缨也快坐着吧,这些日子多亏你们照顾殿下。” 说着李氏便拉着李绥问杨皇后的近况,待李绥一一答了,李氏这才松了口气,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只要殿下康泰,平安诞下皇嗣,我便是日日吃斋问道也好。” 待李绥闻言宽慰了一番,李氏这便吩咐银娘道:“阿蛮最喜欢府里杏仁饧粥,这有月余未吃着了,午膳便让人备着。” 李绥闻言,当即笑着环抱李氏的手臂,似娇似嗔道:“姑母可是说到我心坎儿去了——” 见李氏一脸宠溺地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李绥忽又想起什么笑着道:“对了,听陛下说,前些日子西域为长安上贡了骆驼十二匹,陛下也命人给府里送来了四匹,不如咱们何时弄驼峰炙来吃,也教宝缨她们尝尝府里木沙江师傅的手艺。” 李氏闻言当即笑着拧了拧眼前少女的小脸道:“就你会吃,宫里刚赏下,你便惦记着了。” 话虽这样说,李氏也还是高兴道:“也好,待过几日咱们也热闹热闹。” 见银娘笑着领命,李绥看了眼下面坐着的杨红樱,眼眸浮现几分关心道:“前几日二郎进宫探望阿姐,听二郎说,红缨妹妹这些日子已是将养好了。” 听到李绥的话,李氏的笑容减了几分,余光中李绥瞧着荣安县主果然也不喜地乜了眼对面杨红樱,眸中多是讽刺与厌恶,察觉众人都看向自己,杨红缨恍若未见般得体的回笑道:“劳姐姐挂念,已是痊愈了,多亏了姐姐送的娥皇膏。” 李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李氏这便带着几分倦色道:“好了,你们也回去歇息罢,阿蛮留下陪我说说话。” 待众人退去,李氏才开口道:“前几日二郎进宫,他可没又惹你罢?” 李绥闻言笑着道:“二郎专门给我带了好些爱吃的点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的会恼。” 李氏见李绥当真没有芥蒂,这才道:“那便好,二郎那孩子品性样样都好,唯独将人都看得太好,性子太倔——” 说到这儿,李氏叹了口气,有些恨其不争又有些无奈地握住李绥的手轻拍了拍:“也只有你的话,他尚能听一听。” 李绥闻言但笑不语,待姑侄二人说了几句,李绥这才退了出来,待银娘送至石矶上,李绥侧首体贴道:“怎么见姑母脸色不大好,这些日子我与宝缨在宫里不得回,也只得劳你们好生陪伴照顾了。” 银娘听到此话,笑着颔首道:“郡主总是挂心夫人的。” 说罢银娘似是想着什么般,听不出语气的补充道:“说起来,郡主不在的这些日子,红缨娘子日日都来陪夫人说话,倒也是雷打不动的。” 李绥听了此话挑眸一笑,随即心下了然地离去,待走至朝露院外,念奴适才道:“方才奴婢听屋外其他姐妹说,红缨娘子每日都按着时辰一早去夫人处请安,您也知道,二郎君仁孝,日日也都会去夫人那陪着说说话,这一来二去二人总是巧遇,现如今红缨娘子与二郎君已算是熟识了,听闻为着此,荣安县主还讥讽过红缨娘子别有居心,谁知却被二郎君听到了,反被二郎君训诫了几句。” 听了念奴的话,李绥唇边微动,荣安县主从小受宠,一向骄矜,喜怒都爱显在脸上,哪里会是杨红缨的对手?偏生她又最尊敬杨延这个哥哥,以杨延那般的性子,可是极少训诫旁人,只怕荣安县主少不了是掉进了杨红缨的圈套。 想到此,李绥觉得何不再添点火? 念及此,李绥示意念奴上前,轻声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眼看念奴惊讶道:“如此岂不是让她沾了郡主的光。” 李绥对此却是微笑颔首,不再多言。 待入夜时分,曲江宴便设在了曲江池南岸的芙蓉园内,眼看一盏盏琉璃绘花草纹的流苏绸灯被依次点亮,园内宫殿连绵,楼亭起伏,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在灯火的照耀下,半明半暗,侍女们皆穿着轻纱缎带的粉白宫装,高挽云鬓,来往间衣袂飘飞,脂香四溢,让人恍然在天宫,在梦里。 此刻饮曲池畔君臣众人已是酒过三巡,眼看远处的台上娇俏的女儿正跳着绿腰舞,李绥便起身退了出去,寂静中,看着池边那抹身形挺拔,气质清绝的背影,李绥上前唤道:“阿耶——” 李章闻声转头,看到少女穿着月青栀花齐腰十六幅襦裙,那相似的眉眼,让他恍然以为回到了从前。 只可惜,相似的那双眼睛却再也不会对着他笑了。 “阿蛮似乎又高了些——” 李章说着话,伸手轻轻抚着女儿的发髻,笑意越发温和:“说罢,你找阿耶可是又有何事?” 李绥闻言笑了笑,难得上前拉住李章的手撒娇般道:“也只有阿耶,我不过遥遥看一看你,便知我在想什么了。” 李章对于女儿这般亲近很是受用,因而眸底笑意越发温和,一直以来眼见着这个不过方十六的女儿总是有着不同于同龄女儿家的沉稳,旁人虽夸赞,他却觉得这并不是好事。从前他唯恐女儿因为母亲不在身旁会心情郁结,受人欺负,才将其养在太尉府,可如今他却越发明白,父母之爱终究是旁人无法代替的。 所以旁的女儿家会撒娇嗔痴,而他的阿蛮却从未让他担忧过,仿佛一切都足以一人面对。 这一切,皆是他犯下的错。 “阿耶,我想向您借几个人。” 借人? 李章闻言挑了挑眉,看着眼前少女认真的眸子,随即失笑道:“咱们公主府里皆是你的人,说罢,你想要谁?” 听到李章如此说,李绥便又进了一步凑近,李章便配合地低下身去,听女儿在耳畔悄悄道:“小时候出去逛花灯,阿耶不是总会派人暗中保护我,阿蛮觉得她们就正合适。” 李章闻言,看着少女水盈盈带着笑的眸子,随即已是明白了,她这个女儿原是看上他手下养着的暗卫了,不由朗声一笑,随即倾身也故意压低声音道:“原是我忘了告诉你,她们一直都是你的人。” 李绥闻言诧异,李章这才从袖中抽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青铜符,仔细看来,雕刻的正是鸾鸟模样。 “她们原就是为你准备的,这些年来也一直都在暗中保护你,不过未曾与你见过,这道令符你拿着,日后便可以此前往城中的平昌绸缎庄找她们,有何事只管让她们替你去做便是。” 见李章如此爽快,李绥将手中的令符捏了捏,随即抬头看着眼前的父亲道:“阿耶都不问我要她们作什么?” 李章闻言唇畔浮起宠溺的笑,伸手揉了揉少女挽着的发髻,仿佛还是儿时那般骄傲道:“你是我的女儿,便是作什么又有何不可?” 说罢,李章忽而低下身来,一双眸子温和中携着不同以往的认真道:“更何况,阿耶相信,不论你要作什么都自有你的道理,你的章法。” 听到这里,李绥对着父亲安静的笑眸,隐隐觉得有一缕温暖自下而上,在她的体内一点一点升起,氤氲开来。 这一刻,父女不再多言,只相视一笑,一切话语似乎都明白了。 这厢,宝缨见李绥说出去醒酒却许久未回,只担心是真的醉了,便起身带着蕙容出去寻找。然而穿过回廊,走至饮曲池畔,也未曾找到李绥的影子,反倒见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此刻孑然一身,负手立在池边,穿着一袭深蓝祥云宝相花纹襕衫,伴随着夜风清凉拂过,男子俊逸的侧颜越发温润的让人移不开眼眸。 “娘子,是渤海郡王——” 听到蕙容的小声提醒,宝缨突然发现原来只“渤海郡王”这四个字便已能让她忍不住心下提起,寂静中,她仿佛能听到身侧曲江的水浪声,而在那声音的掩盖下,是她犹如擂鼓的心跳。 仿佛缘分使然,正在宝缨犹豫着应该转身返回才是礼节时,不远处的那个身影突然侧首,看到她时先是一愣,随即漾开得体的笑来。 “宝娘子。” 说话间,陈之砚已然走近,站在三步之外拱手行下一礼,宝缨此刻心下顿时局促,面上却还是维持着如常的笑,静静欠身也回之一礼。 “郡王怎的一人在这儿。” 陈之砚见眼前少女柔柔站在那儿,微风吹拂下,薄纱翻飞,在身后曲江旁的灯火下宛如一幅画。迷蒙中仿佛又回到那日芙蓉苑初遇的场面。 “我是来躲酒的,若再在席上坐上一会儿,少不了又要多饮好几杯。” 见眼前人说笑间话语自如,宝缨不由也抿唇一笑,似乎也放松了几分。 “记得第一次见宝娘子是在击鞠场上。” 宝缨闻声抬头,便见眼前男子眸如今夜的星辰一般,此刻笑着看向她道:“与平日里所见,却是有所不同。” 宝缨闻言不由脱口而道:“有何不同?” 见眼前少女好奇地看向自己,陈之砚笑了笑,随即道:“原本觉得娘子举止沉静,却未曾想击鞠场上也不输男儿风范。” 听到如此夸赞,宝缨不由低下头来,只觉得颊边已是微微发烫。 原来那一日,不仅仅是她看到了他。 静默间,宝缨看到了陈之砚腰间悬着一支青玉短笛,不由道:“郡王喜吹笛?” 陈之砚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短笛,随即抽出道:“自小跟着梨园的师父学过一些。” 说罢,陈之砚看着眼前女子,不由开口问道:“娘子可要赏听?” 话出口,陈之砚才觉有些贸然,不由蹙眉拱手道:“是我唐突——” “宝缨荣幸。” 一句话仿佛瞬间打消了他的顾虑,面对少女柔柔如水的眸光,陈之砚适才笑着手持短笛拱下一礼。 片刻间,悠然玉笛声乘着风,拂过缓缓而流的曲江,也拂过少女的耳畔,心弦。 是《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远远间,男子长身玉立,玉笛横于唇边,衣袂翻飞间宛如谪仙,而不远处的少女与之站在一处,仿佛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当杨红缨看到这一幕,灯火摇曳下,忽明忽暗的光亮渐渐印衬出她唇畔难以捉摸的弧度。 第二十七章 请君入瓮 到底是入了盛夏,这一日天气出奇的好,抬眼间碧蓝的天空浮现几缕轻透薄云,仿佛缎面上的缀着的薄绡纱,独独那日头却是越发毒辣,好似经过这段时日的阴雨洗刷,已是极尽光芒,让人单看一眼都只觉得禁不住的刺眼。耳畔的知了“吱呀吱呀——”也被热的分外聒噪,伴着窗外暖烘烘的微风拂入屋内,相比于外,此刻屋内的冰盆在摇扇的摇曳下一点一点吐露着凉意,丝丝入扣的浸入肌肤,只觉得舒服极了。 太医令孙仲安然地靠在漆竹躺椅上,穿着宽松的长衫,脚下趿着一双木屐,袖子早已挽在手肘处,手中握着一卷书,看着看着便不由合了眼,半睁半寐。 “大人——” 伴随窸窣的脚步声,一长随打扮的男子入里试探出声,躺在那儿的孙仲眼眸先是微微一睁,看到来人后不由又合上,语中多有未醒的疲惫。 “买来了?” 察觉到来人的迟疑,孙仲这才又睁开眼,却见眼前长随有些为难地压低声音道:“回大人,买是买了,只是比从前少了些——” 说罢,男子将手中盒子递近,一打开孙仲低垂目光乜了眼盒中的茶叶,竟比从前买回来的少了一半。 “怎么,城里不是有数家商铺,竟都卖空了?” 听到自家主子问话,那长随适才无奈道:“前段时间有些官家夫人娘子服用此茶觉得甚好,说饮后有仙姿细腰的效用,听闻个个那腰都纤瘦了一尺,这长安的贵人们一听,都争相去买,兴业坊的那家商铺主人觉得有利可图,便以高价将天竺传入的茶叶皆购了去,现如今除了他们家,旁的三家商铺已是被哄抢一空,小的们无奈,只此一家可选,不料他们如今又坐地起价,只这一点就要了咱们十两银铤。” 听到此话,孙仲闻言惊诧,有些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再看眼前这稀少的茶叶,只这点东西便抵过他一半的俸禄? 只见他终于缓缓坐起了身,将盒子接过,闻着熟悉的味道,循例捻起一些查看,然而当他捏到手里便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下一刻一旁的长随眼见孙仲脸色变了变,将茶叶再放入口中抿了抿,却皱眉道:“你们叫人给骗了——” 长安城的兴业坊坐落在皇城西角,虽不及安兴坊、胜业坊这般邻近大明宫,来往皆是达官显贵,但却商铺林立,胡人、波斯人等各地商人皆在这里落了脚,平日里吆喝声不绝于耳,摩肩擦踵极富烟火气息。 此刻一辆不显眼的灰绸马车停在一处商铺前,只见一着青布衫,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自马车走下,入里前略略扫视周边,这才走了进去。 当商铺里的伙计闻声迎了过来,一见着孙仲身后那个方来铺里讨要说法反被他轰出去的长随,立马变了脸色,似有些不耐烦的道:“都说了咱们这儿是正经买卖,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你们若再这般胡搅蛮缠,就别怪我们公堂上见了。” 说罢,那伙计转身便要走,那长随眼见如此嚣张正要怒骂,却见孙仲抬了抬手,这才生生将那口气咽了下去。 “原本是做生意,小哥何必这般心浮气躁。老身从医数十年,这何种茶有何种医效还是分的清的,只怕先前你们卖于我们的东西多有误会。” 孙仲摸了摸胡子,长者规劝般平和地笑了笑,随即眼神示意间,那长随压住憋下的火,上前递过一个盒子,只听锁扣一开,打开的那一刻伙计的眼睛都不由瞪了老大,里面竟是十足十的几枚银铤。 “和气生财,以后我们少不了还有生意往来,你们若肯诚意相待,他日的回馈必不会比这少。” 在孙仲意有所指的笑眼下,那伙计勉强将盯着银铤的目光收了回来,几乎是瞬间便换上热情招待的模样规矩拱手道:“贵人请稍候,我这便唤掌柜的来。” 见孙仲点了点头,那伙计便腿脚麻利地朝后堂去了,生怕慢了半步一般,孙仲身后的长随见此不由轻啐了一口,孙仲却是平静依旧。 不过一会儿,一着长衫的男子走了出来,看起来三十来左右的模样,举止间也有几分通情达理的样子,此刻与孙仲一对上,男子便立即疾步上前,颇为恭敬的拱手道:“让贵人久等了。” 说着话那男子瞪了方才的伙计一眼,随即又转过笑脸道:“都是店里的伙计不懂事,手脚不勤便,收货时不慎将茶叶给混了一块儿,为您包的茶也就掺杂了些许其它的茶来,都是最近生意繁忙,疏忽了,还请贵人多见谅。” “无妨。” 见孙仲并不打算深究,男子也算舒了一口气,随即笑着道:“因着这会子伙计们正在重新分装,贵人若不嫌弃,不如移步后堂喝口茶,略等等。” “不必了。” 孙仲见事情已处理好了,便也不打算多留,只想着还是早些回马车等着,以免让人瞧见,因而偏头嘱咐一旁的长随道:“你在这里等着,莫要再出错了。” 说罢孙仲背了背手便欲转身出去,然而未等他走出两步,不知从哪里又蹿出俩伙计竟是将大门忽地一掩,门神一般堵在那,孙仲哪经过这阵仗,不由眉头一跳,回首间再看那男子时,语气多了几分戒备和紧张。 “这是何意?” 那男子见此也不急,面上仍旧恭敬地拱手客客气气笑道:“贵人出手阔绰,我家主人想与您交个朋友,还请贵人移步后堂一见。” “我若不肯呢?” 见孙仲语气强撑着几分强硬,男子笑着直起弯下的身子,明明依然是客气的笑,却分明让孙仲从中看到了不容置疑。 “将贵人请进去。” 在男子的眼神示意下,店里的伙计顿时变了脸色,上前牢牢“扶”住孙仲,正待那长随吓得要呼喊时,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手刀,便应声倒地。 “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如此猖狂!” 见孙仲又急又怕,男子却分明不在意,不过平静回道:“我家主人盛情,还望贵人莫要推拒,若再这般呼喊,唤来官府的人,便不知道被问罪的会是谁了?” 听到男子意味深长的话语,孙仲当即身形一僵,再见眼前男子的目光,这周身的气度哪里还有半点精打细算的商人模样,分明就是个隐藏的练家子,心下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然而身边钳制住他的两个伙计看着不觉有甚,气力却是极大,面不改色间已叫他丝毫动弹不得,只得任由架了进去。 当孙仲被请至后院,来到了一扇门前,还未等他站稳,便被人推了进去,下一刻只听得门“吱呀——”一声再次合上,只隔着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便能看到门前再次被堵得青丝严缝,便是只鸟怕都莫想飞出去。 孙仲手中不由攥出了汗,一颗心越发如被人敲打的鼓面,此刻早已跳到了嗓子眼,如今他已约莫猜出了现今的处境,自他做了那件事以后,日夜就从未安枕过,噩梦连连中总会被那满门抄斩的惨烈画面惊得冷汗淋漓,湿了青衫。 越想着这些,此刻的孙仲便越有种被愈缠愈紧的窒迫感,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寂静中,身后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不知是过分的静默还是他的过于紧张,此刻那声音犹如摧拉枯朽般,一点一点割在他的心口,当他颤抖着循声看过去的那一刻,顿时觉得大限将至,险些腿一软跪了下去。 “太医令,别来无恙。” 第二十八章 意料之外 眼前的少女身着华裳跨入门来,气度雍容地立在那儿,语气轻松地仿佛他们今日只是路边偶遇,而那双明眸中明明是携着几分笑,可孙仲却分明能从其中看到逼人退却的冷凛和警醒。 “郡,郡主——” 看到孙仲失魂落魄地颤抖拱手,李绥唇畔微冷,却是仍旧自如地与其擦身而过,只听门再次被合上,而她早已坐到了屋内的矮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人,指尖轻轻掸了掸裙尾,叙旧般娓娓道来:“这些日子日日在宫里见着太医令倒不觉得什么,怎么今日在宫外,太医令反倒不想见到我了?” 说到这儿,李绥笑了笑,低垂的眼睑懒散地抬了抬,眸中挑过一丝耐人寻味的弧度,不紧不慢道:“如今我竟不知咱们大周国库已充裕至此,以太医令的俸禄,已能爽快拿出数十两的银子买上几斤天竺茶,倒不知此茶有何不得了的功效,还劳太医令与我说道说道。”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李绥故意放缓,咬重几分,孙仲越听越是抖如筛糠,当他如惊弓之鸟般转身,恰好对上上座少女的眸光时,才骤然惊觉,眼前这位十六岁的郡主此刻悠然的将右手倚在引枕上,左手把玩着的正是他所交易的那些银铤,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下,向他射来的却是一道幽深难解的目光。 “郡主——” 几乎是同时,可怜的孙仲再也受不住吓,竟是腿上一软,不由直直地跪了下去,语中是再难压抑的惊恐与哽咽。 只听“叮当——”一声,李绥如抛个玩意儿般将手中足足的银铤丢回盒中,在玉奴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朝着孙仲走去。 “太医令是宫中的老人了,当知道宫中的分寸,如今我既然能这般堂而皇之地将你请到这儿来,你自然应该明白我想知道什么,你又该回答我什么。” 说到这儿,李绥微微倾下身子,无形的压力顿时如一座重山一般,一点一点压在孙仲的背脊之上,只见他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子,低下头丝毫不敢迎上李绥深邃沉沉的目光。 “微臣,微臣不明白郡主之意。” 察觉孙仲的后背不知何时已湿透,浸出一块斑驳印迹,李绥眸色渐深,伸手间看似轻轻地扶住孙仲的手臂,却是使得孙仲直直与自己对视道:“看来太医令是不肯与我直言相告了。” 说罢,李绥松开孙仲颤抖的手臂,随即返回座上闲话般定定看着座下人:“孙大人师从前朝太医令胡渊,当年胡渊如此贤才,卷入两宫争斗也落得分崩离析的地步,而今孙大人青出于蓝,敢于谋害中宫皇后,对未来的太子不利,孙大人不如想一想,这诛九族的罪你究竟能承受几分?” “郡——” 还未等孙仲唤出声,便听得“哐当——”一声,只见李绥怒然将手边的一盒银铤拂于地上,那银铤顿时叮叮当当重重砸下,再次弹到孙仲的衣角边,却仿佛如烫手山芋般,令其如惊弓之鸟,躲避不已。 “孙太医,今日你若执迷不悟,门外你的长随自然会替你答的一干二净,待到了御前,我只将你府中人购买明细递上去,再将立政殿所留存的药渣奉上对比,莫非你觉得还可以拖延一二?” 少女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当头棒喝,重重砸在孙仲心头,当他对上李绥如利刃般锐利的目光,再也支撑不住,连连颤抖将头沉沉磕在地上,几乎是泣不成声道:“求郡主饶命,求郡主饶命——” 见眼前人在极度害怕下已有了几分松动,李绥微一扬颌,念奴与玉奴会意地上前扶起孙仲瘫软的身子,待将人扶至近前,李绥适才换上柔软语气,循循善诱般对着眼前人低下声来缓缓开口道:“如今一切为时未晚,若孙太医自此刻起愿弃暗投明,我自可将此事按下不发,如此也避免一场屠戮,也是为殿下腹中的孩儿积德积福。” 察觉孙仲仿佛在黑暗中骤然剥开一丝光明般,眸中拂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期望,李绥一字一句缓缓吐出最后的话语:“孙大人,你上下满门,百余口人的性命如今便是捏在你的手里了——” 话音落尽,孙仲顿时背脊一僵,直到过了良久,终于下了决定,当着李绥沉重行下大礼,老泪纵横道:“罪臣从前糊涂,求郡主救我族人性命,罪臣万死不辞——” 看着跪在脚下,将头深深埋于地砖上的老人,李绥轻轻将身子直起,定定乜着眼前人道:“那便请太医令先告知于我,站在你背后的究竟是何人?” 当听到这个问题时,孙仲并不意外,但这个问题依然让他僵滞许久,似乎是害怕什么,不敢吐露半个字,可此刻的他很明白,如今的他犹如行在薄冰之上,已然行差踏错落入了冰窟,若他不接住永宁县主递下的绳索,便注定死路一条。 不知过了多久,久的屋内静的能听见屋外墙角蛐蛐爬过草丛的声音般,跪在那儿的孙仲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吐出三个字:“是陛下。” 听到答案的李绥惊然抬眸,只觉得背脊幽幽浮上一层凉意,她曾无数次思虑过,却不曾想,如今这个答案在她的意料之中,也在她的意料之外。 意外的,是她原本更加怀疑的是杨崇渊,在她的眼中,更不愿相信那个害死阿姐母子的始作俑者是世人眼中性格温柔,优柔寡断的元成帝,而那个人还是阿姐口中给予她此生幸福与幸运的丈夫。 但李绥却也明白,在元成帝眼中,阿姐腹中怀的不仅仅是他的孩子,更是杨家的孩子,只怕从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他便如坐针毡罢。 他害怕,害怕杨崇渊得到了这个杨家血脉,便会毫无顾虑地杀了他这个傀儡帝王,另立更易掌控的亲外孙为帝。而他更害怕,害怕百年之后,这个带有杨家血脉的帝王只会让杨家权势更盛,直到有一日也会被彻底踹下皇位,覆灭他陈家的江山,到那时他便成了丢失祖宗基业的罪人。 “太尉,知道吗。” 静默中,李绥默然坐在那,没有太多的,也没有乱了方寸,唯独一双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裙子,努力抑制住心头几乎横冲直撞,随时将要涌出的情绪。 听到这骤然的问话,孙仲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这一刻没有迟疑,只见他缓缓直起身,仿佛疲惫极了地阖上眼,随即艰难道:“太尉尽知——” 说完的那一刻,孙仲觉得这些时日以来的所有压力,那些一层一层沉积,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压力仿佛骤然如一层薄纱被人轻巧抽离,如今一切都坦白的干干净净,他再也无需为噩梦缠绕,一切终是要面对了。 却不知前路几何? 寂静中,李绥嗤然一笑,一旁早已惊怔冷汗连连的玉奴和念奴皆担忧的看着自家主子,想到宫里身怀六甲的杨皇后,心底不由涌出几分酸楚,语中哽咽的唤出声:“郡主——” 此刻的李绥不知为何,似乎除了笑她竟再无旁的情绪了。 她笑元成帝的天真无知,以为自己杀了亲生的孩子,便能获得短暂的安枕,却不知这只会将自己更快推入死地。 她笑杨崇渊的心狠无情,于他而言,血脉相连的女儿、外孙却比不过那把冰冷的帝王宝座,什么亲人,什么族人,终究是一场笑话。 而她最想笑的,是阿姐的温良纯善,怎能将元成帝这般薄情寡义的男子视为自己的良人。 这便是百年世家,这便是锦绣天家,旁人看他们只看得到金玉堆起的锦绣生活,然而没有人知道,一旦扒开那些锦绣华裳,下面尽是被蛀虫鼠蚁啃噬过后的斑驳腐朽,丑陋的让人作呕。 前世里,她为家族筹谋一生,落得被族人逼迫,坠下城楼,尸骨无存的下场;而她的阿姐,那般美好的人,却要面对孩子早夭,丈夫背叛,父亲冷眼旁观的冰冷事实。 在族人的眼里,她们这些女子从来都不是唯一的选择,因为于他们而言,她们不过是任家族推漾的浮萍,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 既然如此,那她还要这虚伪的世家身份作什么? 念及此,李绥的指甲紧紧叩在掌心里,那隐隐的疼痛让她越发清醒,一颗心也越发坚硬,前世她既能打破世家门阀那扇高不可攀的围墙,今世她便要将其彻底碎裂,让那些居高临下,眼高于顶的世家看一看,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第二十九章 论及婚事 “今日经过这番长谈,孙大人,你我也算站在了一条船上,你是这宫里的明白人,应该晓得,如今你所知道的这些事,桩桩件件拿出来,要的都不止你一人性命——” 李绥收回唇边冷笑,眸光越发幽深地睨向脚下仍旧埋头跪着的人,不紧不慢道:“莫要与外人道这些话,我便不必多言了,只一点,从今日起,我要你一心一意,不做他想的替我好生照顾皇后殿下母子,阿姐母子平安,你孙氏满门便能平安,阿姐母子若有半点差池,你不得不为的那些勾当我怕也替你兜不住了,到时就看你受不受得住孙氏满门陪葬的这个果。” 少女话语轻巧,可在这分外寂静的屋内却显得尤为沉重,仿佛一记又一记石锤,一下又一下落在孙仲那颗早已惊惶不已的心。 “罪臣明白,罪臣愿以性命担保,誓死殿下母子平安!” 见脚下的人颤颤巍巍,将头深埋于地的立誓,李绥便知到已差不多了,因而由念奴扶着起身,待走下两步,恰在孙仲身旁时,李绥眼睑低垂,纤长而密的睫毛遮挡住了少女的眼眸,只听得一平淡而稳的声音道:“自今日起,门外的人会日日在大人不知道的暗处保护于你,皇帝与太尉那该如何回应,便劳大人费心了。” 说罢,少女那拿金线攒了一圈琼花的精致裙尾如飞鸿般自身旁掠过,直至听到门再次被打开的声音,孙仲再也受不住今日这惊心动魄的审判,仿若被抽去引线的傀儡,几乎是同时“嘭——”地倒下晕了过去,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的可挤出水来。 他如何不明白,保护或许是有,监视只怕更是有。 “郡主——” 看着身着青衫,看起来身形单薄,颇有几分文人气息的男子正在庭前等候,此刻见自己开门出来,便立即上前恭敬有礼地拱手出声,李绥点了点头,神色总算缓和了几分。 “屋内的人,便劳你们好生看着了,此人干系重大,务必多费心才是。” “郡主放心,我等必会时刻紧盯,绝无松懈。” 见男子脸色坚毅,恭敬垂手回应,李绥放心地“嗯”了一声,随即道:“你们皆是阿耶身边的精锐,此事有你帮我,我自是放心无忧,只是以你们的能力,如今却为我所用,难免有些屈就了,李绥在此,拜谢诸位。” 见李绥似要欠身,眼前这些暗卫的首领李炜登时急的要去扶,但手方递出又觉得不妥,只得仓促地回拱手,躬下身子颇为坚定道:“郡主折煞了,自郡主出生之日起,主上便自暗卫中挑选我等,终身保护郡主,如今能为郡主驱驰,是我等夙愿,更是职责所在,只要郡主吩咐,我等即便付出性命,也是此生荣——” 话音还未落尽,李炜便觉得自己的双手似被人托住,当他抬起头来,正对上少女深邃如墨,却满是认真的目光。 这不合规矩的话还未待他说出口,眼前的李绥已然语气坚定而深沉的环看在场的人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今日起,我们便如兄妹一般,他日无论遇到何种险境,只愿诸位拼尽全力,断不可断送性命,为了你们,也是为了我。” “郡主——” 察觉这些血性男儿眸中闪过一丝震动,李绥却是抬手打断,笑了笑道:“你们若为我送了命,将有何人来保护我?更何况——” 说到这儿,李绥唇边的笑渐渐凝住:“我心难安。” 话音落下,少女再次郑重福下身子,在场的男儿见此只觉得那颗从未生过波澜的心竟是为此震动了,从前他们过惯了有了今朝不知明日,刀口舔血,雨雪风霜的生活,一颗心早比寻常人冷硬,而今却有人视他们为亲人,而这个人却是他们一生的主人。 这一刻他们突然觉得,胸腔血脉内似有什么破土而出,一点一点地生根萌芽。 他们,何其有幸。 当李绥回到宫中,便先带了些自己从宫外买的些精致小点来到了立政殿,然而当她看到了殿前侍立着元成帝的人,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异样,正在犹豫是否进去时,便见迦莫恰好走了出来,笑着福了福身子道:“郡主来了,快些进来吧,外面日头大。” 李绥见此唇畔浮了浮笑,压下心中百转情绪,随着迦莫走了进去,直绕过天青色地软烟罗,便见杨皇后着广袖对襟芙蓉彩绣襦裙,此刻笑意温柔地坐在榻上,手中正在缝制着喜红的幼儿小衣,而身着明黄常服的元成帝便坐在一旁,腿上放着针线篓,手中正在替杨皇后耐心理着丝线。 “咱们的孩儿可当是普天下最幸福的了,如今不过四个月,你为他做的衣衫已足以穿至三岁了。” 听到元成帝的话,杨皇后认真的眸子才总算抬起来,斜了眼促狭她的元成帝笑着道:“那他贵为天子的爹爹,此刻不还为他这些衣裳理着针线,如此我这一针一线岂不是更珍贵了。” 元成帝闻言道了声“也是”,手中理线的动作一直未曾停的道:“他日后若不孝顺你我,我非得好生收拾他才是。” 听到杨皇后的笑嗔,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倒不似是天家,更像是寻常百姓般,虽平淡却美好,隐隐中,笑意温柔的杨皇后恍然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 这一切,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阿蛮来了怎地也不进来?” 元成帝的笑声自里传来,李绥似乎瞬间被拉回了冰冷的现实,循声看去,对上杨皇后与元成帝的目光,李绥如常地笑着走进去,打趣的道:“方才那场景我只觉得晃到了我的眼,便想着自己似乎来的不是时候,正想着要不要退出去才是。” 元成帝闻言朗声笑起来,看向一旁脸翻红晕,似嗔却娇的杨皇后道:“看来阿蛮如今是真的大了,该给她挑选夫婿了。” 还未等杨皇后出声,李绥便翘了翘嘴,假意冷哼道:“我如今是来陪阿姐的,这不过才待了一个月,表兄便想急着赶我走了?” “你瞧瞧,她的嘴上功夫可曾让人半分?” 见元成帝指着李绥说笑,杨皇后这才瞪了他一眼,将李绥拉至身边,看到少女鬓边的额发因为汗而凝湿,这便放下手中的绣品,抽出自己的丝帕替其一边擦一边道:“这么热的天,是去哪儿了,出了这些汗。” 感受到杨皇后手上的温柔力道,闻到那熟悉而恬淡的香味,李绥只觉得心下仿佛被轻微触动,只得强自按下心底喷涌而出的酸楚与不忿,似乎方想起来般,摆了摆手,便见念奴提了被包好的小点来。 “宫里的那些吃食我都有些吃厌了,想着阿姐必也是,所以一早便带着念奴她们出宫去买了些外面的新鲜味道,阿姐一会儿尝尝看喜欢哪样,下次再叫念奴她们出宫替你带来。” 杨皇后闻言顿时欣慰,眸中却又有几分嗔怨道:“这些叫宫人门去便是,这么热的天,中了暑到时难受的便是你了。” 想到此,杨皇后这才收了丝帕一边道:“今日阿娘入宫,恰好你不在,她便与我说了,再过半月就是乞巧节了,便想着接你回府,看来阿娘是想你了。” 元成帝见眼前两姐妹说着话,便识趣地起身道:“既然阿蛮来了,我便不听你们姐妹俩的体己话了,吐蕃使臣尚在紫宸殿等着的,待晚上我再来看你。” “吐蕃使臣?如今倒无什么节庆,他们如何来长安了?” 见杨皇后问了,元成帝这才道:“彭城长公主思乡心切,吐蕃赞普牟如伦赞体谅其心,欲择日同入长安,如今便是派了使臣来商谈此事。” 杨皇后闻声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感慨道:“长公主为大周安宁入吐蕃十余年,居功至伟,此番随吐蕃赞普来长安,我们定要慎重迎接,一来展我大周国威,二来也是对赞普与长公主的尊重。” 元成帝听了对此认同地点了点头,随即道:“此番你正怀着身孕,我欲将此事交于上官昭仪,以免让你操心。” “上官昭仪出身显贵士族,性子稳沉持重,有她操劳臣妾必是放心的。” 见杨皇后语中称赞,元成帝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这才离开。 待杨皇后回头,便见身旁的少女看着元成帝远去的背影尚未收回目光,这才笑着道:“阿蛮?” 李绥闻声侧过头,一边捡了点心出来示意宫人试吃一边道:“彭城长公主入长安也算得是今年的盛事了。” 杨皇后点了点头,接过迦莫递过来的点心尝了些许,随即道:“阿娘今日入宫,也是因为二郎的事,如今二郎已然十八,眼下弘农大伯家的红缨居于府中又多与二郎相处,似乎连阿耶也对她青眼有加,颇有亲上加亲的意思,阿娘正为此烦恼不已。” 说到这儿,杨皇后不由蹙眉叹息,李绥见此反倒笑着轻松道:“那我今夜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同宝缨回府,阿姐不必为此担忧。” “今日我与阿娘谈及了你与二郎的事。” 杨皇后拉住李绥的手,语中顿了顿还是道:“你自小长在阿娘身边,她心底总是倾向于你,如今又有了那红缨便更不肯听我的,我想了想,不如请陛下拟诏——” “如今拟诏,岂不是让阿姐与姑母白白生了隔阂。”李绥闻言笑着打断了后面得话,随即道:“如今阿姐怀着身子,只管好生休养,莫要再为这些事烦忧,否则便是我的罪过了。” “阿蛮——” 还未待杨皇后出声,李绥反握住杨皇后的手,虽是笑着,语中却满是认真:“船到桥头自然直,姑母一向疼爱我,待我先回府,再看如何,若真到了不可改变,再来请陛下拟诏也不迟。” 见杨皇后信服地点了点头,李绥唇畔浮起安慰的笑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元成帝的诏书虽说有用,但如今贸然,反倒让人生疑,只怕杨崇渊也会察觉出什么。 如今的她已是立在悬崖边,退绝非她的作为,但进一步也需得万分小心,决不能行差踏错。 更何况,她与杨红樱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第三十章 城下点婿 翌日一早,李绥便起了身,值夜的玉奴闻声立即出去唤人侍奉,下一刻只见宫娥鱼贯而入,为首的端着盆底饰鱼戏荷花的赤金洁面盆奉在李绥面前,盆内盛着兑了茉莉花汁的盥洗水,再用甘松、山奈、香幕、白节、白芷、防风、蒿本、白僵虫、白附子、天花粉、零陵香、绿豆粉捣成细末的洁面香,用后少女的肌肤更是色如玉瓷,却又似破了壳的鸡蛋,柔软而细腻,其间尚还带着淡淡的香味。 李绥坐在妆台前,由着念奴替其挽了简单的少女垂髫分肖髻,饰以今日开的正盛的嫣红海棠,只鬓边斜簪了一支嵌红蓝宝石蛛形金簪,耳畔的红色碧玺坠子更是相得益彰。待妆扮完,念奴似又想起什么,又在李绥的眉间轻轻点缀了一枚粉白琼花花钿,才笑着道:“过几日乞巧节,用这蛛形簪子,正好为郡主求个好兆头。” 当李绥方出了门,只见一袭新妆的宝缨正好要进来,一看着李绥,眸中不由也闪过惊艳,笑着上前拉了李绥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上身着鹅黄色缀有白色牡丹的半臂窄袖短襦,下身搭的是赤色为主间以鹅黄的细折花间裙,一眼瞧着便觉得少女高挑的身材更显窈窕,再配上腕上的水红披帛,尤为点睛之笔。 “甚少见你穿这般颜色,连我见了也移不开眼了。” 李绥闻言一笑,戏谑地看了眼宝缨道:“如今你也会打趣我了。” 见李绥挽了自己的手,宝缨也亲切地握了握,一边走一边道:“我说的可是正经,从前你穿的端庄别致,看起来倒像是天上的神女,虽美却高不可攀,今日这一身添了几分女儿娇俏,倒似是初下凡了。” 一听了这话,若是旁的小娘子许是已经红了脸不知如何回话,李绥却是并不觉有甚,只笑着作势拧了拧宝缨滑嫩的脸颊道:“瞧瞧,还不知是从哪里看来的杂书,这若是让弘农大伯他们听到了,少不了要过问的——” 说话间,李绥见近前的宝缨原本凝在眸中的笑意顿了顿,虽不过僵滞了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却已叫李绥察觉出什么来,再看一旁侍立的蕙容,此刻看向宝缨的目光中似也有些莫名的异样。 “好了,咱们快去阿姐那拜别回府,再晚些待日头高照,容易过了暑气。” 李绥按下心底疑虑,仍旧笑着拉宝缨前行,如此才算将这篇翻过去。 待两姐妹拜别杨皇后,日头也已渐渐爬上,耀眼的金芒落在甬道两边的瓦檐上,在地砖上正印衬出螭兽的影子来,马车缓悠悠行在其间,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方走至玄武门,当马车正要城门时,坐在其中的李绥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似乎是将要碰面时才听到马蹄声渐缓下来,此番只怕正好要与她们马车错开。 宝缨似是好奇,伸手将车帘稍稍掀开一点点缝,待看到外面的人时先是眸中一动,下一刻偏过头来看向她,唇边发出极低的溢叹:“这位将军好生年轻,若不是这身戎装,看起来倒像一位状元郎。” 难得见不爱评论的宝缨这般夸赞,李绥听了也生了几分好奇,随即促狭般斜睨了眼眼前的宝缨,故意打趣道:“咱们大周向来开放,每逢放榜都是各家点婿的好时候,若想看敞开来看便是,要真是心慕了,不妨也来个城下点婿,岂不是风流美谈——” 宝缨闻声顿时脸上通红,又不好意思起来,此刻只急着直直拿眼瞪李绥,随即瞥了瞥软帘处,似乎是让她缄默不语。 李绥见眼前的少女犹如一只局促的小兔,那脸颊跟红彤彤的果子般,逗心更起,因而拿手里的团扇掀开软帘,倒要看看叫她的宝缨夸赞的究竟是何人物。 只见宝缨送与她的那柄湘妃竹雪青玉色琼花刺绣纨扇方挑开那层薄薄的软帘,高悬的夏日金芒霎时射了进来,在马车的窗沿处泛着粼粼金光,而在那金芒之中,一年轻男子居高坐在马上,身着藩王可配的深紫大科绫罗饰螭襕袍,腰间玉带上的金鱼袋已然彰显男子的显贵身份,而马鞍处别着的那把长剑朴素简单,不似京城男子饰以诸多珠玉,只缀着一条素白流苏,即便不出鞘也能感受到与他的主人一般携着沉静逼人的冷锋。 这一刻就连李绥也不知为何愣了愣,眼前耀眼的光芒似乎恰好为男子周身度上一层华丽而隆重的光晕,颇有些惊为天人的那张脸上此刻淡漠如水,似是听到掀帘才循声看过来,见到李绥眸中微停顿片刻,那薄唇才动了动。 “郡主,许久不见。” 男子沉静而厚重的声音响在耳畔,李绥这才想起来,觉得此刻若拘束局促反而显得心虚,倒不如直接掀开软帘,得体一笑道:“御陵王,这是要面圣?” 见李绥主动问话,赵翌唇畔算是有了几分弧度,颔首道:“西域高昌与西突厥尽日频繁往来,似有异动,陛下召我今日入殿,便是商议此事。” “如此,御陵王此番将要返回西域了?” “正是。”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随口道:“眼看乞巧节将近,也算是长安一大盛事,御陵王难得回长安,怕也不得见了。” 赵翌闻声眉头略动,看向少女的目光似乎多了几分打量。 “多谢郡主提醒。” 只见赵翌认真看着眼前少女,下一刻答道:“此番面圣,我便向陛下乞求,看可否停留几日,也不辜负郡主口中这将至的长安盛景。” 说罢,赵翌执鞭向李绥拱了拱手道:“皇命在身,先行告辞。” 李绥见此也不再寒暄,笑着点了点头道:“御陵王慢行。” 话音落下,男子轻呵一声,胯下骏马便已飞驰而去,只余一阵风吹得软帘再次落下。 “原来他就是特许可在宫内驰马佩剑的御陵王?” 听到宝缨惊讶的声音,李绥回过头来,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朝车帘处努了努嘴道:“如何,可配得上你城下点婿?” 宝缨似乎已习惯李绥如此打趣,倒也不再红了脸,只笑着反问道:“御陵王年盛有为,又如此傲岸神姿,我自愧配不得,倒是你——” 宝缨一边说,一边打量的看着李绥道:“听闻御陵王难得入长安一次,算起来你们相见并不多,怎的今日看来,倒像是老友旧识,这其中怕是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这些可是那些杂书看不到的,什么时候倒与我讲讲?” 自方才提到弘农杨家,宝缨便有些说不出的默然,此刻见她眸光神采奕奕的与自己打趣,李绥不由也放下心来,顺着其话道:“不用择时,今夜你来与我共寝,咱们便秉烛夜谈如何。” 说话间,马车已再次悠悠前行,李绥虽笑着,心下却不由再想,方才她与宝缨说的城下点婿的话,不知赵翌可听到没有。 不过看他方才那淡漠的模样,又隔着层帘子想必应未曾吧? 说起来,赵翌前世的王妃却是谁来着? 李绥百般思索下,竟是想不出来,倒不知是因为前世她对其不曾关注过,还是他的王妃并非显贵人家。 待回了太尉府,李绥同宝缨拜见了李氏等一众人这才返回各自院子休息,不再多提。 入夜时分,窗外的夜风伴着花香微微吹拂入内,杨红樱右手执狼毫正认真临摹什么,待停下笔来,便见她将笔搁下,将那页纸轻轻提起,薄薄的纸上是不失风骨的风雅字体,杨红樱满意地勾起唇角,随即问道:“你们瞧瞧如何?” 秋兰与秋芷皆探首看过来,下一刻秋芷便不由惊叹道:“娘子临摹的竟是一模一样。” 杨红樱听到此话,笑了笑,如此便好。 下一刻,少女指尖轻松地拾起那张纸递到烛火上,眼见火舌顿时将纸燎住,烧了个干干净净。 还有几日,她的大局便可定了。 李绥终是回府了,等了这许久,若无她,她的这盘棋子可如何盘活? 第三十一章 邀帖突至 随着一阵绵绵小雨细而无声地浸入盛夏的长安,城内原本暑热难耐的天气也为此渐渐缓和了几分,就连空气中原本焦躁浮动的热气也丝丝扣扣的转凉,携着些微潮湿的水汽。居于皇城城郭外的西街此刻人声鼎沸,与那南街一般皆是京城最为繁华的所在,而西街的永兴坊、南街的安兴坊更是长安世家大族、达官贵人聚集之地。 缠绵细雨之下,西街仍旧摩肩擦踵、吆喝不绝,好似这般阴沉天气也丝毫未搅扰长安百姓的出游兴致,相比而言,此刻一巷之离的永兴坊却是分外清净,只见其中一家占地颇广的宅邸前,只有几位身着短褐的年轻小厮正在默然洒扫着,门前廊下的守卫明明站了七八数十位,却是极有规矩,丝毫听不出半点声响,与府前的石狮子一般仿佛入定。抬头看去,那两根漆红柱子之间,高高悬在门上的匾额书着几个字体遒劲、颇有力道的几个字——临淄王府。 王府的东院内曲径通幽,遍植松柏翠竹的一所小苑此刻更是清幽异常,回折曲廊之下,一着月白襕衫,头束玉冠的男子独坐于五角小亭中,手下正按在一把名为凤鸣的古琴之上,窸窣间细雨穿林打叶落在廊上瓦檐,随着条条沟壑倾斜而下,犹如珠帘一般绵延而下,正滴在廊下石矶上,倒是平添雅致。 男子莹润修长的指尖随声捻动下,清灵的韵律仿佛携着悠然回音落在苑中,与这细雨之声渐渐融为一体,让人一时分不清,悦耳的究竟是这雨声还是那琴声。 颇有几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 远远地,一名长随打扮,年轻灵秀的少年渐行渐近,听到此声时不由愣然驻足,他若未记错,自那日曲江夜宴归来后,自家主子似乎对这首《月出》便尤为喜爱,每日独坐时总要弹奏一曲,起先他倒未觉得什么,可听得久了,听得多了,似乎连他也能从这清灵琴声中听出几分忧思来。 待到一曲终了,那长随适才缓缓走上前去,恭敬地倾下身子道:“郡王,太尉府方才来了人,说是为郡王送上邀帖。” 听到“太尉府”三个字,陈之砚原本垂着的眼眸微微一动,抬起来时正好看到临安递过来的帖子。 太尉府? 临淄王府与太尉府向来道不同,两家虽同立于朝堂之上,却从未有过任何往来,太尉府如何会给他送来邀帖。 疑惑间陈之砚的心下不由浮现一个身影,一时竟盘旋着说不清的情绪来。 当他接过邀帖打开,芝兰香草的淡淡香味顿时透出纸面扑鼻而来,入目虽了了几字,却已能叫人看出洒脱的风骨,而当他看到贴上落款之人时,心中讶异更深,早就听闻太尉府的长安郡公杨延高洁风雅,最喜魏晋风流名士,如此看来,的确是不负盛名。 只是杨延竟然邀他一聚,坐而清谈? 若非此刻捏着手中这张薄而不菲的纸页,便是连他也是有些不信的。 “郡王,明日您可要去?” 听到临安试探的话语,陈之砚将邀帖折好收入袖中道:“长安郡公既然盛情邀请,我们又怎好推拒。” “可咱们王府向来与太尉府非同路之人,如今他们冷不丁送来这邀帖,只怕有些蹊跷,咱们是否要将此事告知王爷?” 陈之砚闻言摇了摇头道:“祖父如今已不问朝政,又何必将此事说与他老人家,再者长安郡公虽出身杨氏,但性情仁和,非那般诡谲之人,咱们如此草木皆兵,反倒平生不快。明日你只带人提前去观中照看着,若有异动及时报我,咱们再行应对也不急。” 见自家主子这般安排,临安才些许放下心来,便想着明日定要带上府里最精干的侍卫才是。 待到夜里细雨已驻,窗外的微风吹的树叶飒飒作响,叶上的雨珠轻轻自支起的窗沿上落入,正正好洒在窗下的少女垂下的发上,印着烛火,在那乌黑的发丝上正泛着细微的光晕,蕙容见自家主子正入神地做着女红,上前一边要关窗,一边对着低头不语的宝缨道:“娘子为这朵芙蓉花,都快入了迷了。” 听着耳畔格窗落下的声音,宝缨这才将指尖细细银针攥入花绷子里,稍稍仰了仰头揉着后脖颈,下一刻感受到蕙容正替自己按揉着,便笑着饮了口茶,将两手伸直,远远打量手中那副雨后芙蓉的花绷子道:“先前的两幅总觉得不好,只这一幅,看着才与那日芙蓉苑里的一般。” 说话间宝缨握着花绷子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一针一线绣出的芙蓉花,唇畔笑容越发明丽。 待她歇息片刻正取了那针正作收尾的功夫时,外间突然响起婢女的声音:“三娘子。” 几乎是同时,宝缨手中一顿竟不小心刺入指尖,疼痛登时入了眉心,随着蕙容的低呼,一个秀丽的身影便急急走了过来,及时从自己的袖中抽出丝帕替宝缨裹了伤口,习惯性轻轻吹了吹道:“这样便不疼了——” 宝缨随着那双握住她的手缓缓抬头,看着近前少女认真的眉眼,一时间恍惚觉得好似回到了从前。 儿时的她与红缨常常玩捉迷藏的游戏,一次红缨躲在阿娘房里的柜中,她循着窸窣的声音打开柜门时,看到的便是一个小小的身体正悄悄蜷在那角落里,一看到她张开怀抱等着自己,小丫头便欣喜地向她扑来,然而因着一时撑不住力,那软软糯糯的身子便急急撞在她身上,一个刺拉拉的疼痛也随着一枚簪子钻入她的手心里。原来尚小的红缨躲在阿娘的衣柜里正好看到了一支落下的金簪,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却不曾想会刺的她鲜血直流。 如今她还记得小小的红缨吓得哭泣不止,引得大人们惊呼着请了大夫来,直至大夫替她止了血,在婢女们的百般劝慰下,红缨才止住了哭声。那一夜,小小的红缨便如稀糖人儿一般黏在她的床榻边,一夜未眠的陪伴她,也是如这般的夜,捧着她的手一边吹着一边稚气道:“秋兰她们说,这样就不会疼了。” “无事,小伤罢了。” 高几上的灯烛骤然爆开流下烛泪,宝缨默然回神,不由缓缓抽开手道:“无妨,只是小伤罢了。” 话音落尽,对面的少女许久未曾说话,无声的静默与疏离在二人之间辗转盘旋,直到外面的风吹的格窗微微作响,一股凉意袭来时,宝缨的一颗心渐渐升起几分愧疚与酸涩,不由犹豫着是否要打破这寂静。 “阿姐,还在气我对吗——” 少女的话滞涩而平静的响起,抬头间,因着逆光,宝缨只能看到眼前的红缨低埋着头,垂下的眼睑下看不出情绪,只手中捏着方才替她包裹伤口的丝帕,轻轻摩挲显得异样孤独。 第三十二章 相邀观莲 仿佛尘封已久的心弦被轻轻勾动,宝缨看着眼前的红缨,烛影摇晃着在少女垂下的侧颜上落下斑驳的光影,看起来恬静而美好,静默中宝缨的唇轻轻动了动,当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沉默了下来,直至归于平静。 此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了。 她只记得从前的红缨会黏在她的怀中,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缠着她放纸鸢,央求她偷偷带她悄悄出城骑马,会扬着明丽的笑脸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姐。 可如今再想起,那些早已是尘封已久的回忆,她们之间也已不知不觉间隔着一层什么,即便是从小相伴的她也再看不清红缨的那颗心。 “小时候,阿娘严苛,女先生古板,记得那时我们日日坐在书院里被逼着练字、看书、学规矩时,透过那扇格窗我总能遥遥听到其他姐妹和婢女们斗草、放纸鸢的欢笑声,那时候我总在想,为什么我们要过这般拘束的日子,没有自由,就因为我们是阿娘的女儿?” 静默中,少女沉静的声音终于自屋内响起,不徐不疾的似只是在说起旁人的故事,让人听不出一丝情绪,像是一颗石子被轻轻投入夜下的深潭,泛起了点点涟漪。 “所以我反抗过,故意晚起等到女先生的课将结束时才匆匆赶去,故意背不出阿娘留下的礼仪篇目,每每惹的阿娘生气,看着女先生们摇头的模样,我便觉得高兴极了。直到后来我才从府里的婢女们口中得知,只因为我年纪小不肯服输,阿娘便将对我的恼怒都施加在阿姐你的身上——” 话音落下,宝缨身子一顿,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红缨,脸上微微有几分变化,那些不愿再被揭开的前尘往事便如泉眼一般自心底一点一点涌出来,让她觉得异样沉重。 “我背不出的篇目,阿姐便要挑灯替我抄写数遍,我去的迟了,便要阿姐在寒冬里每日五更天去书院侍立,请女先生授课立规矩。” “外人都道我们是弘农杨家的女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贵胄,可我们这数十年的辛酸与苦楚又有何人知道,又有何人体谅?” 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渐渐急促,语气因为一时的停顿渐渐变得哽咽,说罢,杨红樱嗤然一笑,抬起头来,明明是再明艳不过的一张娇俏笑脸,眸中却是一点一点泛红,凝着几分朦胧雾气。 “直到那日,阿耶对阿娘不假辞色的斥责怨怼才终于让我明白,原来我们这数十年来犹如笼中囚鸟一般的生活,竟只是因为远在长安,血统高贵,生来便是万千宠爱的永宁郡主。阿娘那句话,阿姐还记得吗?” 静默中,宝缨看到红缨似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倔强的抬手以指尖拂去眼角的泪水,说笑般吐出那两个字来。 “无用。” “自听到那两个字起,我便释然了,只要我们一日比不得永宁郡主,便一日不得令阿耶阿娘满意,这一辈子都会是他们眼中的无用之人。所以我努力去做了,努力的逼自己将一切学到极致,做到极致,才终于看到阿耶阿娘眼中那些许的赞赏。可当我来到长安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 “红缨——” 听到红缨语中渐变的悲凉与哀伤,宝缨终于忍不住脱口唤了一声,却见红缨恍若未闻般笑着,笑的越发肆意越发讽刺。 “我眼睁睁看着,看着我们数十年努力才得到的一丁点东西,永宁郡主却能唾手可得,那时我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杨、李两家皆是百年世族,她却能生来得到一切?郡主的身份,太尉夫人的疼惜,堂兄的爱护,还有帝后的宠爱,而我们却什么都求而不得——” 说到这一刻,眼前的少女似乎再也受不住,衣袂摩挲声伴随着微凉的一阵风,宝缨感受到一个温暖而软的身子一如从前那般扑入她的怀中,而下一刻,便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轻微的颤抖着,温热的湿意一点一点在她的裙子上化开。 “阿姐,我错了,自那日你离去我便觉得我错了,我原只是想听到阿耶阿娘的夸赞,想看到他们像旁的爹娘那般疼爱我们,宠溺我们,可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我不想看到阿姐再那般转身离我而去,可是我害怕,害怕真的会离开长安,离开弘农,嫁去一个没有你没有阿娘的地方我又该怎么办——” 少女哽咽的忏悔在怀里闷闷的响起,宝缨只觉得眸中眼泪一滚,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了一般,明明是夜凉如水的夜里,她却感受到了强烈的窒迫感紧紧将她裹住,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而红缨的哭泣声更让她油然升起几分感同身受的苦涩。 “二娘子,自您进宫这些时日以来,娘子几乎夜夜噩梦,每当醒来总会唤娘子您,奴婢们看到眼里疼到心里,娘子是真的知错了,求二娘子原谅娘子罢——” 这一刻,一旁默然侍立的秋兰和秋芷也都跪了下来,说话间皆低下头不敢让她看到滴在地砖上的斑斑泪痕。 窗外的夜风渐渐携着窸窣小雨轻轻拍打着,屋外树叶透过烛光投影在小窗上,听着耳畔的风雨声,宝缨伸出手,轻轻抚拍着少女的后背,下一刻便柔柔将人揽入怀中。 “阿姐从未怪你,红缨,无论何时,你都是我的妹妹,无论何时,阿姐都会保护你,疼惜你,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无论前路如何,阿姐始终会走在你的前面。” 说罢,宝缨也轻轻靠在红缨的肩上,无声落下几滴泪来。 久违的温情一点一点在屋内攀升,直到过了许久,高几上安置的烛火忽地“噼啪——”一声爆出了灯花,惊得姐妹二人皆循声看去,眼看着红烛上积蓄的烛泪一点一点顺着烛身蜿蜒流下,一旁的蕙容一边侧身擦过泪一边笑着道:“灯花爆、喜来到,这是娘子与三娘子的好兆头。” 宝缨闻言松开红缨的身子,二人相视一笑,仿佛一切如故。 “好了,都是大人了,怎的还这般孩子气——” 说话间,宝缨一边温柔的替红缨擦着颊边的泪,一边道:“这几日既然不好睡,可教大夫瞧了?” “瞧了,不过吃了几服药,已是好些了。” 说罢少女黏人般拉着宝缨的手,依偎在她的肩头道:“今日我想与阿姐睡,好不好——” 宝缨感受到这久违而熟悉的气氛,不由笑着道:“好。” “前几日听府里的姐妹们说,城外玉清观的古莲开了,其中还难得出了一朵并蒂莲,奴婢看,这几日难得的好天气,娘子不如与二娘子一同去看看,只当散散心了。” 听到一旁的秋兰凑着热闹,一旁的秋芷笑着戳了她一下道:“我看,分明是你想去才是。” 见眼前两个小丫头互相打趣着,宝缨笑着看了一眼身旁的红缨道:“咱们来了长安这些时日的确曾出去过,过几日咱们便去向太尉夫人说一声,到玉清观走一走。” 说完话,红缨眸中亮莹莹的笑道:“择日不如撞日,阿姐,我们明日一早便去好不好?只怕再过些日子,那满池的荷花败了便白白盼着了。” 宝缨闻言为难的犹豫了片刻,原本明日她是应了李绥的邀,要去无竹苑教她做女红的,但此刻难得看到红缨期待的小脸,终究说不下推拒的话,只得侧首对一旁的蕙容道:“你这会子便去无竹苑与郡主说一声,明日待回来我再去寻她。” 蕙容闻言立即应声欲去,一旁的红缨见了道:“阿姐也不瞧瞧已是何时了,蕙容这会去只怕扰了郡主安睡,待明日再去也不迟。” 听到红缨的提醒,宝缨看了看外面的天,的确已是不早了,便点头道:“那便待明日罢。” 第三十三章 鬼鬼祟祟 待到翌日一早,天才将亮,睡在里侧的红缨便已然兴致颇高的起了身,虽是蹑手蹑脚的绕过宝缨下了床榻,方唤了婢女进来悄声服侍穿衣时,犹在梦中的宝缨还是被那窸窣的声音扰醒了,尚还迷蒙着睁开眸子,便见红缨立在不远处的窗下,一脸欣欣然的伸手任由婢女们系着衣带。 那模样倒像过除夕般热闹,想着红缨从前便是如此贪玩好动,宝缨不由笑了笑,撑着被褥缓缓起身道:“几时了?” “回娘子,刚过了卯时三刻。” 听到婢女们回话,宝缨先是一愣,未曾想还这般早,便见红缨已然回首问道:“阿姐是不是被我吵醒了?” 宝缨见眼前红缨难得孩子气的一面,便掀开被褥坐在床沿边道:“不过是出个城,瞧你,莫不是一晚上都念着的,这般早便起了。” 说话间婢女们已替红缨穿好了衣裙,红缨便上前来撒娇着坐到宝缨身边,环住宝缨的手,靠在她的肩头稀糖般黏着道:“早就听闻玉清观那历经百年的古莲是长安景中一绝,如今又正是盛开的好时节,听说每当此时城里各府的夫人娘子们都络绎不绝的朝那儿去,赏莲本是清净雅致的事,人多反倒失了意境,再者若到了正午日头正晒时,也怕中了暑气,我便想着不如早早出发。” 听到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宝缨侧眸一副看破不道破的模样笑着道:“好了,那便早些梳洗吧。” 当姐妹二人梳妆打扮后便在一处用了早饭,待要朝李氏的朝露院去,方走至院外的曲拱门时,宝缨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朝身旁的蕙容道:“我们这会子去夫人那,你莫忘了到郡主那去一趟。” 听到宝缨的吩咐,蕙容方要应声,便见一旁的红缨突然笑着开口道:“阿姐这会子才记起,方才我已经让秋芷去无竹苑了,这会子想必已经知会阿蛮姐姐了。” 宝缨闻言微微一顿,红缨见此便亲昵挽上宝缨的手,听不出语气道:“姐姐若是怕秋芷办的不周到,再让蕙容跑一趟也不妨的。” 宝缨知晓红缨一向敏感多思,若自己真让蕙容再去,难免伤了红缨的心,再想着原本只是传话的小事,并不妨事,便牵住红缨的手道:“秋芷一向妥帖,既然她去了,那便走吧。” 见红缨笑意如常,二人便一路朝着朝露院去了,李氏听到小娘子想去玉清观,倒也没有阻止,想着大周一向开放,女儿家结伴出游是有的,加之玉清观又隶属皇家,护卫森严,是个安全的地方,便只命自己贴身的婢女婆子跟着一同去,也算是有个照应。 当宝缨两姐妹乘了马车出城一边赏玩一边赶路,到了玉清观时已是过了辰时四刻,此时日光已然斜在蔚蓝的晴空,透过交错的枝丫碧叶落在格窗上,覆上一层斑驳摇曳的破碎光影。 李绥看到光亮印过鲛纱床幔落在自己的床榻上,这才缓缓起了身,在念奴等一行人的侍奉下梳洗后,又在自己院子里用了饭。念着今日与宝缨的约定,便哪也未去只在屋里看书等着,然而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眼见着日头就要热起来,却迟迟等不到宝缨过来,李绥不由心下纳罕,宝缨向来是守时之人,今日倒是有些反常,因而想了想便道:“念奴,你去宝缨那瞧瞧,可是有什么事今日来不了了?” 念奴闻言立即转身而去,正当她走至湘妃竹帘处,便听得身后的李绥突然又起身道:“罢了,左右这会子没事,还是我同你们一起去。” 说话间,李绥已携着念奴和玉奴二人朝宝缨院子去了,当主仆三人来到了院外,一进去便觉得比平日里更冷清了些,直到行至正房外的游廊上,便忽然看到一个有些眼生的小丫头突然从拐角处快速走到屋外竹帘处,左顾右盼间颇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李绥见此瞬时顿下脚步,手一挡将跟着的念奴和玉奴都退了回去,三人悄悄隐在了墙后。 待片刻探出头时便瞧着那面竹帘微微摇晃,想必那小丫头已是进了屋内,李绥皱了皱眉,眸中微微一变,思索间便立即朝宝缨的屋子走去。 当她们悄悄打了帘子轻声跟了进去,这才发现偌大的屋子此刻却没有一丝说话的声音,可见宝缨她们主仆并不在院子里,而就在此时,她循着细微的窸窣声直直去了宝缨的寝房外,透过摇晃的珠帘分明看到方才那个小丫头正蹑手蹑脚的打开宝缨最下面的妆台抽屉,从袖中抽了一张叠好的薄纸便要放进去。 几乎是同时,李绥故意掀开珠帘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惊得那小丫头一慌,下一刻便匆忙将那手里的东西急急朝袖子里塞。 “你是哪里的丫头,在娘子房子里偷偷摸摸的干什么?莫不是偷东西?” 在李绥的示意下,念奴上前厉声叱问,惊得那小丫头“嘭——”的一声便跪了下去,语无伦次的辩解道:“奴婢,奴婢是伺候宝娘子的,这会子正要进来洒扫——” “哦?” 念奴闻言挑眉,目光犀利地射向那小丫头的衣袖道:“那你衣袖里藏的是什么?” 那小丫头一听到念奴的问话,当即吓得反射性将左手朝身后藏,李绥见此睨了身旁玉奴一眼,玉奴当即会意,上前便轻松反捏住那小丫头的手,因着平日习武那力道自然是大,只见那小丫头被钳制住动弹不得,又惊又痛只得哭着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下一刻,玉奴顺手从其袖中抽出那页纸递到李绥面前,当李绥将纸页打开一看,眸中顿时转寒,再看向跪在那的丫头已是冷笑道:“你便是这般伺候你家娘子的?” 那小丫头听到李绥的语气变了,更是慌乱的连头也不敢抬,只得跪着磕头哭泣道:“求郡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李绥紧紧捏着手中薄薄纸页,目光冷凛的看着跪在脚下的人,抖了抖手中的纸页,发出细微的“哗哗——”声,语中满是冰冷:“如今我再给你个机会,这究竟是谁让你做的?今日你若说不出来,我这便让玉奴送你去姑母那,先撵出去发卖了再说。” 一听说要被发卖,那小丫头哪有不害怕的,当即吓得不停叩头道:“求郡主饶命,这些,这些都是——” 只见那小丫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抖如筛糠道:“都是红娘子让奴婢做的,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果然—— 李绥闻言眉目冷凛,立即问道:“宝娘子如今去哪了?” 听到李绥问话,那小丫头连忙埋着头道:“回郡主,娘子今日一早,便同红娘子往玉清观去了。” 话还未说完,李绥当即转身而去,一边走一边冷声吩咐道:“念奴,将人给我送去无竹苑等着。” 念奴见此自然知道事情必是紧急万分,当即便应声留了下来。 “郡主?可是宝娘子出了什么事?” 听到跟上来的玉奴问话,李绥将手中的纸页递到玉奴手中,玉奴接来一看登时瞳孔一紧,纸上竟是以渤海郡王的名义,邀宝娘子前往玉清观一叙。 未想到,红缨娘子竟是连自己的亲姐姐都要如此构陷? “从这里到玉清观有一条上山小道,我们需得赶在这之前——” 说罢李绥眸光一转,当机立断道:“玉奴,立即备两匹快马在西角门等着。” 当看到玉奴匆匆离去的背影,李绥脚下也不停歇,直直便朝西角门去了。 第三十四章 设计构陷 转眼间,夏日的烈阳已然升到了半空中,此刻无半点云层遮盖,已是大喇喇直射而下,为城外绿林铺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芒。香火极盛的玉清观置身于半山腰上,清晨的云雾早已散去,只能听到“铛——铛——”的引磬声,伴随着林间的婉转鸟鸣,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传闻还是在早先梁朝时,其间一位帝王盛宠的贵妃喜好莲花,因而那帝王便为其宠妃特意在此山上修建行宫,遍植最为名贵的莲花,直到后来梁朝覆灭,行宫也被人付之一炬,烧成了灰烬,世人未曾想不过数十年后,此处的荷塘竟又死而复生一般,塘内的莲花又一朵一朵顾自开放起来。 后来游历至此的玉清真人来到此地,觉得此处山青水灵,便散尽身上的财物修了一座小小的玉清观,后因其在此地潜心研修方术,又将道教经法传于天下,这玉清观便闻名长安,成为道教圣地。再后来因着周朝尊奉道教为国教,所以历代帝王将这玉清观作为皇家道观,数次扩展翻新,经多次修缮后,如今的玉清观早已不是当初朴素局促的模样,至于这观内的池塘又经过文帝的御批,自后山一从瀑布处引流而下,如皇家花园一般派了宫内的人专门打理,才汇集成如今这古莲盛景。 微风摇曳间,玉清观的古莲池处早已吸引了诸多观赏之人,携着淡淡的清香,一簇簇或粉红,或粉白的莲花竞相绽放,似是女儿醉酒的娇靥,又似是身披粉色舞衣的妙人儿,掩在那成片的碧色莲叶间,只一眼便叫人迷醉其中,不知归路。 此刻在人群之中,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行在其间,一眼看去,却正是太尉府的荣安县主正笑盈盈挽着其母崔氏,行在她们母子身旁的两位身着华服的妇人,其中一位眉目和顺,正与崔氏说话的便是与其交好的安平侯夫人王氏,另一位容貌秀美,眼下一枚红痣极添妩媚的便是太尉府大郎杨晋的亲生母亲曹氏。 “今日你怎地想着邀我一同来这玉清观赏莲了?”安平侯夫人王氏笑着睨向一旁的崔氏开口问道。 听到问话,崔氏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挽着她的女儿荣安县主,哪里能将正经原因说了出去,不过脱口道:“还不是荣安,这几日嫌在府里拘的久了,便日日里缠着我,说现今正是玉清观赏莲的好时候,再晚些便看不到了,你知道我的,哪里禁得住她这般闹腾,想着这几日连连阴雨,好不容易见晴,带她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说罢崔氏又转了话题道:“怎的今日五娘未来?” “一听你们相邀,她便想来了,哪知道昨夜小日子来了,今日精神有些不好,便来不了了。” 崔氏闻言点了点头,只听一旁的荣安略带惋惜的插话道:“可惜了这里的古莲矜贵,不得带回去两枝,只能待下一次邀她一起了。” “五娘就念着你去呢,你若去寻她玩,只怕比这古莲还教她欢喜呢——” 看着荣安县主笑意盈盈,嫩葱般的美丽娇嫩,安平侯夫人王氏便道:“眼看荣安大了,也不知相看人家没有?” “如今府里的大郎、二郎他们都尚未娶妻,娘子家自然也不急,我私心里也正想将荣安在身边多留一阵,当娘的心你也是懂的。” 听崔氏如此说,王氏便了悟的点头,随即想起什么般低声问道:“说起来长安郡公身份尊贵,此次论亲只怕太尉夫人他们是慎之又慎了罢,早先都知道从小长在府里的永宁郡主身份与长安郡公相当,又得太尉夫人喜欢,背后还有李氏这样深有底蕴的李家,二人正是郎才女貌,如今这弘农杨家两位娘子一来,莫不是其中还有变数?” 崔氏见安平侯夫人故意提了这一茬儿,自然不动声色看了眼身旁的曹氏,见曹氏果然有几分不高兴,古今向来是立嫡立长,曹氏诞有长子杨晋,本也是有几分胜算,谁想大夫人李氏一连诞下杨延、杨彻两个嫡子,地位顿时稳如磐石,若曹氏背后的娘家深厚倒罢,只可惜如今虽然是朝廷新贵,却远不如陇西李氏这百年积淀。 所以再是长子,又哪里比得上人家世家出身的嫡子尊贵。 就此,曹氏那心心念念的期望便更渺茫了,如何不气? 崔氏笑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道:“二郎他们的婚事,大夫人和太尉自是有定夺,我们便只等着吃喜酒便罢。” 安平侯夫人闻言笑了笑便不再多问,一行仍旧相携而去,却不想此刻跟在一旁的荣安县主默然间微微低下头,眉目间多了几分冷意与不甘,手中捏着团扇紧了又紧,就连赏景的兴致似乎也一扫而尽。 待一行人行了半晌,便觉得有些累了,崔氏见安平侯夫人已是有了倦色,因而看了看周围,不知不觉间几人已是走到了清幽处,入目只见唯有一小小房屋隐在茂密竹林之中,分外雅致。 “走了这会子,只怕都累了,前面正好有个屋子,咱们便去那歇歇,叫婢子们把备好的茶点奉上,也算是清新雅致。” 崔氏闻声看去,自然是笑着点头,再看一旁曹氏也是应下,几人便朝着那方去了。 待来到屋外,只听得“吱呀——”一声,婢子低头上前推了门正要恭请,却听得有人低呼,原来房内竟已是有了两人,其中屋内那男子面如冠玉,气质翩翩,不是长安城有名的渤海郡王陈之砚又能是谁?只是此刻看到他们似乎颇有几分惊讶,一时未能开口。 而立在他对面的女子此刻背对着她们,一头秀丽乌发只以木簪简单挽起,身着一身朴素道袍,可即便这般却也能让人看出其中高挑有致的身材,此刻似是被这突然的声音惊了,反射般微微侧首看来,虽面前悬了浅色面纱,也能让人看出几分绝色,只是这眉眼间却让她们觉得分外熟悉。 待安平侯夫人略微思索以后,突然瞳孔一震。 这,这竟像极了她们方才还在说着的永宁郡主—— 在这人迹稀少之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永宁郡主还作这般道观打扮,又遮着面纱,分明是不想让人看到。 这,难不成?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都怔楞在那,唯有荣安县主直直地看着,眉眼间不由多了几分笃定和哂笑,似乎一切已然盖棺定论。 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了。 “郡王也是来赏莲的?” 第三十五章 母女失策 听到荣安县主率先问话,崔氏不由侧眸看了眼,只觉这个女儿太过于沉不住气了,她既特意邀了曹氏一同,自然有人替她们问这一嘴,何必自己出这个头。但如今荣安县主只觉得胜券在握,哪里还顾得着这些,半点也未察觉出崔氏的心思。 “夫人、县主。” 陈之砚方才还讶异的脸色此刻已然恢复平静,并未有多答,只不过如平常般向崔氏几位夫人拱手行了一礼,又向荣安县主颔首问候罢了。 见陈之砚避重就轻,荣安县主正要张口说什么,却不想在广袖的掩饰下,崔氏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如此荣安县主才侧目看到崔氏微微皱眉,嘴唇嗫嚅间面上似有些气不过,但终还是闭上了嘴。 “外面赏花正热闹,郡王怎的在此冷冷清清的站着,莫不是与我们一样也是来这歇歇脚的——” 察觉都未开口,曹氏终于按捺不住性子,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然而对面立着的郡王动了动嘴,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不知道答话了。 曹氏更觉着不对,因而眼波流转间笑着看向其身旁体态窈窕的女子道:“不知这位可是郡王府中的姊妹?郡王如此丰神俊逸,想必府里的姊妹必也是气质卓然罢,今日相遇倒也是缘分。我们正好要在此歇息用茶,郡王不如一同?” “谢夫人盛情,只是也出来许久,方才府里的人正唤着回去,便不扰各位夫人和县主的雅兴了。” 这会子见陈之砚想要离开,荣安县主不再理会崔氏的目光,当即冷笑上前,在众人诧异时,便见其一边打量那女子一边道:“郡王府中这位女眷倒是有几分似曾相识,不知我们可是见过?” 崔氏见此脸色微变,正要出声制止,却又听到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随即便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夫人们也来了?” 察觉到荣安县主一副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崔氏一行也回头看去,却见永宁郡主李绥此刻正站在那儿,蓝天烈日下,笑容明朗而清晰,此刻只眸中颇有几分疑惑。 “你,你怎么在那儿?” 听到一阵惊讶的话语,李绥侧眸看去,只见荣安县主这会子颇有些不相信地指着她。 崔氏见荣安县主突然这般失态,又惊又急,只怕叫人看出什么来,忙斥责道:“荣安——” 就在此时,忽听得冷然一声笑,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始终静默立在那,不曾发一言的女子终于淡淡侧眸继而转过身子面向众人,谁知崔氏却突然心下一跳,看着女子几乎与永宁郡主李绥一模一样的眉目只觉有些不安。 果然,下一刻只见其不紧不慢抬起手来,轻轻揭下面纱,几乎是同时,在场的安平侯夫人王氏、崔氏和曹氏皆是震惊不已。 “从前去太尉府时,记得荣安还是五六岁的孩子,如今一晃经年,已经这般大了,倒是性子依旧这般活泼胆大,不似我们阿蛮。” 说话间,清河大长公主陈氏似是在笑,可那眸中却分明携着几分冷意和讥讽,崔氏听到此,心下更是乱了几分,她万没想到会是这般场面,此刻面临陈氏直射而来的目光,只得硬生生承住。 “这本《南华经》便是阿娘说的那本了?” 此时李绥仿佛什么也不知道般,只将手中拿布包裹的几本书册递到陈氏面前,陈氏低眸一看才算有了几分温和道:“对的。” 说罢,也不管站在那的一行人,只接过来递给一旁的陈之砚道:“还有半月便是皇兄的忌辰,这些是我这些日子亲自抄写的《南华经》,你便替我送到宫里交给陛下,由陛下亲自呈上,也算是我尽一份心了。” 只这寥寥几句话,便已向众人说明了为何陈之砚此刻在这,陈氏口中的皇兄便是当今圣上与先帝的父亲成宗,因着二人是一母同胞自然情谊深厚,那时成祖尚未薨逝时,陈氏便常去宫中,对那时的先帝、当今圣上和面前的渤海郡王这些小辈都颇为喜爱,如今成宗忌辰在即,陈氏自来到玉清观后又从未出观,如此托付渤海郡王这个晚辈奉上自己抄写的经书并不奇怪。 只是眼前这一幕的的确确是让她们始料未及的,崔氏更没想到,出世入观这些年,永宁郡主都已是十六岁的少女了,陈氏却仿佛将岁月冻结在了她离开长安的那一年般,方才遮着面纱,侧着身子,只那眉目间看着不是永宁郡主又能是谁? 独独陈氏这双眼眸更孤傲冷清,而永宁郡主的眸子仍旧携着女儿家的朝气罢了。 “方才荣安只说我眉目熟悉,倒叫我觉得欣慰,可见我虽许久未回过长安,不曾见过,这孩子倒还是记得我的,对吗?” 说罢陈氏突然转过眼眸看向一旁紧紧盯着李绥,颇有几分不甘的荣安县主问了一句,一旁的崔氏见了,忙与曹氏、王氏一同上前欠身笑道:“许久未曾见长公主,不知长公主可还好?” 一边说着,崔氏一边扯了荣安行礼,她很是清楚,虽说如今皇室颓败,但陈氏却是成宗的亲妹妹,当今圣上的亲姑父,又嫁给了陇西李章,只这辈分身份,便是太尉杨崇渊、太尉夫人李氏对其都多有礼待,她们又如何能撕破脸? “诸位客气了——” 陈氏背脊挺直神色自若的受了这一礼,低眸看到荣安扭扯不情愿的模样,还有崔氏、曹氏那些恭敬万分的模样,如何不知道她们的心思,因而心中颇有几分冷淡和不喜,只闲谈道:“自我离开长安,阿蛮去了太尉府,多劳府里众多兄弟姊妹和诸位夫人的照料了,你们情谊,阿蛮与我自是领下了。” 说罢陈氏看向李绥似是教导般说道:“滴水之恩,我们日后也当涌泉相报才是。” “阿蛮明白。” 听到眼前这对母女看似温和的对话,崔氏却觉得如芒在背,只觉得今日是真的失策了。因而再看身旁的女儿荣安县主,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怒气。 第三十六章 诱人入局 “诸位今日是冲着这观中的古莲而来的?” 寂静中,崔氏正想着开口缓一缓这尴尬而异样的气氛,却听得陈氏已然开了口,抬头间正好对上陈氏眸光中若有所指的意味,如何听不出这其间的弦外之音,只得佯装不知的一笑,随即附和道:“近日听府中人道这几日正是古莲盛开之时,便想着今日难得好天气,正好过来瞧一瞧,未曾想竟能在此遇见大长公主您,实在是缘分所致,不知可否请大长公主与我等共享这难得的时光。” “夫人当真是会说话。” 陈氏闻言唇角微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而闲适地看了眼分外拘谨的崔氏她们,终于答道:“方才阿蛮已陪我逛了许久,我也有些倦怠了,眼看着这日头越发烈,便不与诸位在此了。” 说罢,陈氏看向一旁的李绥这神色才温和了许多,眸中也多了几分温柔道:“阿蛮,与我回院子里说说话罢。” 李绥笑着应了声,看向一旁的崔氏几人笑着颔首道:“诸位夫人,失陪。” 话音落下,李绥自然地挽上陈氏的手臂,陈氏低头看了看,眉眼中浮现久违的笑意,伸出手也抚了抚少女的手,母女二人这才相携而去。 “恭送大长公主——” “夫人,在下也先行告辞——” 待众人行礼起了身,陈之砚见眼前多是女眷,自然不好再继续留下去,因而也轻一拱手,待崔氏带头道了一句:“郡王慢行。”这便走了出去。 “阿娘,这分明——” 荣安县主看着消失在院内的李绥,登时扭眉要说什么,眼见崔氏直直瞪了她一眼,早已一扫平日里娇惯她的模样,那般的冷意和警告让荣安县主登时愣住闭上了嘴,竟一时忘了说什么。 一向温和宠爱她的母亲,何时这般待过她? 此时的荣安县主虽心下愤懑,但面上却不再显,只得将双手隐在袖下,紧紧攥住,只觉得胸腔的无名火已是要冲撞出来。 “大长公主说的也是,这会子日头起来越发热了,我也有点倦怠,只怕是不能相陪,先行回府了,恕我失陪。” 就在此时,一向与崔氏交好的安平侯夫人王氏如何察觉不是这异样的气氛,再想想今日这些巧合的事,她若再不明白是何意,那便是白活了。 她倒未想到,明明是太尉府里的勾心斗角,崔氏却是白白将她拉扯进去,引得大长公主心下芥蒂,若是此事再叫太尉夫人李氏晓得了,只怕还以为他们安平侯府不安生,想要横插内务,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虽与崔氏好,可崔氏这世家出身相比于陇西李氏却还是差了些。 王氏想到此对崔氏不免生出了几分嫌隙和疏离来,虽面上不能显,但此刻已是勉强一笑,与曹氏打了招呼,便由婢女扶着走了。 “侯夫人——” 眼见王氏头也不回地去了,崔氏心下更是憋屈,好好地却是凭生出这许多糟心事来,谁知此刻的二夫人曹氏却又笑了笑,有意对着王氏远去的背影顾自道:“方才侯夫人不是还有几分兴致,怎的这会子便倦了。” 说罢,曹氏转而看向崔氏有意无意道:“看来下一次咱们相邀出行,也得挑个合适的日子才是。” 听到曹氏的话,崔氏心下愠怒却又不能发,反倒是曹氏状似抬头看了看那正午的日头,不由拿丝帕挡了挡,颇为耐人寻味的回首道:“像今日这般暑热的天气,难免让人心浮气躁,你说是不是。” 说罢曹氏见崔氏虽强自忍着,但那眸色分明盛着异样,便觉得话说的刚刚好,也不再多言,只转而摇了摇团扇道:“我们也回罢,今儿也着实累了些——” 眼看曹氏渐行渐远,直到了不远处的花影小径上这才敛却笑意向身旁的贴身婢女道:“将今日这热闹事儿传到大夫人那去,不然只我们一家知道多没意思。” 此刻屋内寂静,一想到方才王氏的疏冷,还有曹氏幸灾乐祸的模样,崔氏便觉得自己当真成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人。 原来昨日荣安与她说,有无竹苑的婢女悄悄来报,今日李绥将与那渤海郡王在此地私会,原本她觉得有些蹊跷,但架不住荣安在一旁极力劝说,她还是故意邀了安平侯夫人王氏和曹氏,因为她知晓此事若她一家撞见了,一来只怕招大夫人李氏记恨,二来也怕这事就此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而想着曹氏诞有长子杨晋,本就与李氏不对头,而王氏又是府外的人,自然也有说服力,今日一早便一边赏莲,一边命人紧盯李绥。 谁知李绥后来竟当真抄了小路朝这玉清观来,而守在屋外的人也分明看到李绥、渤海郡王进了这屋子,她才故意引人过来。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这分明是有人诱她入局,摆了她一道,那进屋内的哪里是李绥,分明是与李绥身形眉目相似的大长公主。 越想到此,她便越觉得窝火,竟还让那粗鄙出身的曹氏看了她的笑话。 “回府!” 只听得崔氏陡然出声,颇有几分携着风雨欲来的怒气扫了荣安县主一眼便直直走了出去,再不多言。 这厢在清河大长公主陈氏的偏房内,陈之砚跪坐在塌前,思索着方才的场景,再看着手中那张邀帖,已然渐渐明白了什么,此刻逆光下,神色显得有几分深重。 就在此时,只听一脚步声自外厅传来,当他看去,却是永宁县主李绥。 陈之砚虽是诧异,但还是起身相迎,始终站在适当的距离外,没有半分越矩。 李绥自然明白他所想,因而入里寻了一软席道:“阿蛮有话要与郡王说,所以方才特意请阿娘留郡王在此,郡王也不必担心,阿娘她们此刻就在外厅,即便是有心人,也拿这作不了什么文章。” 说罢,李绥端庄有礼地伸手朝陈之砚做了一个请字,随即理了理裙子,跪坐下来。 “今日难为郡王,与我们历经这般场面。” 李绥率先打破沉寂,一双美眸不含丝毫情绪,却又温和有礼地看向陈之砚道:“郡王是玲珑之心,若说在那屋内见到了阿娘尚还觉得诧异不解,看到崔夫人她们想必就已经有几分思量了,此刻只怕无需我言,也能猜测几分了。” 陈之砚听到李绥单刀直入的话语并不意外,今日他拿了帖子来到那屋子,未见到杨延,却是见到了大长公主,而大长公主仿佛知道他会来一般,只教他一会儿无论遇到何人,都不要暴露她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后来语焉不详的样子。 “将郡王牵扯进来实属抱歉,但却非我之意,我若未猜测,郡王此番必是接了旁人的帖子才来了此地,而此刻——” 李绥笃定地凝眸道:“郡王这帖子,只怕也看不出是何人所为了。” 听到少女说的话,陈之砚探向那封邀帖的手微微一顿,竟与她说的毫无二致。 第三十七章 心字成灰 察觉到陈之砚眸中的吃惊,李绥自然而然地从袖中抽出那张薄页纸,将其递到面前的矮案上,手覆在上面轻轻一推,只听到屋内响起纸页摩擦桌面的窸窣声响,那张薄纸便已被推至矮案对面同样跪坐的陈之砚面前。 陈之砚低头看过去,只见上面空无一字,随即便听得对面的李绥道:“想必郡王已然明白了。” 陈之砚闻言抬头看向李绥,只见对面端坐的少女神情自若地同自己道:“这页纸恰好是今日我去宝缨屋里得到的。” 话说到这儿,陈之砚眸中不由震动,一向坦然冷静的神色上竟也起了一丝波澜,李绥看到此,面上虽不显,心下却有几分叹息。 “我去时一婢女正要将此放入她的妆奁里,幸得被我截下,打开时看到的,却是以郡王的笔迹写下的私下邀帖,邀请的是谁,我便无需言了。” 话音落尽,对面的人捏着手里那张邀帖,目光落在案上的那页薄纸上,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而重,就连眉间也不知不觉地深锁,只得不发一言。 “郡王是清风霁月之人,阿蛮相信,你必不会行如此不符合礼矩之事,我只好奇,郡王又是得了‘何人’的邀帖,才会如约而至?” 听到李绥的话,陈之砚将手中那张邀帖递到二人中间静静看着她道:“邀帖上是以长安郡公之名发于我的。” 杨延? 李绥不由想笑,杨红缨真是愈发出息了,不仅临摹得了陈之砚的字,如今竟连模仿杨延的字都能以假乱真了。 “郡王也长在公侯府门里,自然知道,在我们这些所谓的高门贵族,高墙深苑里,从来都不是我不犯人,他人便不犯我的。” 李绥说话间,拾起案上婴儿拳头大小,莹厚釉亮的天蓝汝瓷小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随即将小茶杯托在手心,定定看着陈之砚道:“今日本来宝缨约好了与我一同探讨女红,我是因着她未曾来便去寻了她,若非如此我便不得这般巧合发现那婢女私藏物品,也就不会赶着来了这玉清观,更不会巧合的遇到安平侯夫人一行。” 所以,从一开始便是有人要设计构陷他们,而那人构陷的目标并非他与宝缨,而是冲着眼前的永宁郡主李绥而去。如果今日李绥一时不辨,着急的去了他所等候的地方,只怕她前脚进去,后脚崔氏一行便会拙见而来。可见那人分明是要让旁人以为,是永宁郡主与他在这玉清观偷偷私会! 见陈之砚的眸底渐渐泛起难以言喻的波澜,李绥知道他此刻已是很清楚眼前的局势了,只见她缓缓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于案上,发出了细微的响声。 “若按着这构陷之人所想,宝缨与郡王皆是为我所累,被白白牵扯进来,阿蛮心中多有抱歉,可郡王也知道一句话,空穴不来风。” 听到此话,陈之砚便见眼前的李绥话语虽温和,但眸中却多了几分严肃和认真,此刻毫不避开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如今此人是为了构陷我,才会以此利用,今日若非我多了几分心思,入了玉清观先请阿娘前去,解了众人之疑,后果如何郡王与我都清楚,可是,宝缨却不同——” 说到这里,少女的话音里多了几分几不可察的变化,明明也只是十六岁的娘子,却多有几分保护宝缨的长辈般徐徐道来:“宝缨不似我们,虽生在这世家里,却是难得的简单,她没有我们这般百转的心思,千般的算计,今日我尚能度过这场危机,可若是换成宝缨,还能避开吗?” 陈之砚闻言心下触动,渐渐垂下眼眸,叫人看不出半点情绪。恍然间再次回想起与宝缨的几次见面,依旧是那般明朗而又美好的笑靥,如春风拂过柳絮,如晚霞洒在碧波,那一双笑眸里是他许久未曾看过的纯粹,透彻,也是他一直欲求而不得的。 纯粹,透彻,这些于他们而言是奢侈的。 此刻的陈之砚只觉得万千心绪盘桓缠绕在他的胸腔内,让他感觉到一颗心犹如坠了千斤一般,沉重而滞涩。 “郡王喜欢宝缨吗。” 少女的话倏然响在耳畔,陈之砚只觉得脑中轰然,看着眼前定定看着他的李绥,却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被他按下的愁绪倏然为人揭开,反而瞬间释空,可他却也明白随之而来的将是比愁绪更为压抑,更为桎梏的东西。 喜欢。 就连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便喜欢上了宝缨。 或许是第一次在击鞠上看到少女坐于马上肆意明朗的模样,或许是第二次在芙蓉苑看到少女凝望着那段绡纱急的红了脸却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又或许是曲江夜宴那晚在江边,少女静静聆听他吹曲,眸中温柔,腼腆一笑的模样。 这些日子他总会不自主地便弹起那夜的曲子,那些相遇的画面便会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他的脑海,恬静、温和、美好。可每当如此,他的愁绪便会累积一层,层层叠叠下来,他却只能将这一切心绪积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曾示人半分。 “当今朝局人人知晓,看似平静,却不过是寒冰下的急流,郡王生于皇室,与圣人自小相伴,其间情谊非同一般,想必为了圣人,郡王便是赴汤蹈火也会在所不惜,可宝缨呢?” 察觉眼前人逐渐忧重难解的皱眉,双拳渐渐握住,眸中承着连她也未曾见过的悲凉与晦涩,李绥不由再想,难道前世里,宝缨便与眼前的陈之砚情根深种?可最终却是孤身一人嫁去了遥远的范阳,只怕再也未曾能与自己心底那个人见上一面。 若是如此,那一世宝缨的心该是多苦。 可她却毫不所知。 念及此,李绥不由心下酸涩,只觉得泛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只得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这些情绪,继续道:“宝缨是弘农杨家的女儿,此番她们入长安是为何,只怕再明白不过了。我朝虽民风开放,可男男女女何曾又跳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公侯世家。郡王应该明白,如今的朝局与当初阿姐嫁给圣人时早已是翻天覆地,从前的杨家以联姻皇室为荣,而今的杨家绝不会将自家女儿再嫁给陈氏,宝缨若为此夹在皇室与杨家之间,我只怕她终究有一日会不堪重负。” 说到最后,“不堪重负”四个字几乎如鸣钟一般重重撞在陈之砚的心上,让他的心猛地一揪,痛彻心扉,却又一点一点变得麻木,此刻明明微风摇曳,明朗的日光已然照亮了整个屋子,眼前的男子却仿佛被孤独地笼罩在阴影里,平添几分沉重与寒凉。 看着世人眼中这位天之骄子,长安闺阁女儿眼中侧帽风流的翩翩公子,此刻竟也会为了宝缨陷入爱而不得的凄苦。李绥偏过头不忍再看,看着窗外翠树鸟鸣,一片勃勃生机的光景。李绥不由在想,宝缨若能与这般彼此相爱的人相守一生,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愿,可偏生造化弄人,只因为身份便注定了这是一段孽缘。她不想做这般心冷之人,可这个棒打鸳鸯的人只能是她来做。 杨红缨如今能发现,他日旁人就会发现。 一旦如此,宝缨与陈之砚势必会受到家族的逼迫,和彼此家族的冷眼与抨击。 她只怕,怕宝缨那般温柔的人,到时会如刘兰芝一般投下一汪清池,了了“君当作磐石,妾当如蒲苇”的心愿。 那时叫她追悔不及。 第三十八章 造化弄人 当看到陈之砚略显孤清的背影渐渐凝成一点,直至消失在这清幽的院内,李绥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还未待她回身,便听到身后响起了清河大长公主陈氏的喃喃自语。 “咱们陈家,总是多情种。” 李绥闻言侧身,只见陈氏此刻也盯着陈之砚离去的地方,神色淡然,目光悠远,唯独语气中却是叫人听不出究竟是叹息还是自嘲。 “阿宪喜欢的那个孩子,可好。” 说话间,陈氏已然斜首看向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女,眸中多了几分问询,李绥闻言和煦一笑,眸中毫不犹豫地浮起难得的舒缓,转身一边扶着身侧的陈氏朝房内走一边徐徐道:“宝缨虽生在弘农长房,却与许多人不同,阿蛮这十六年来不长却也不短,也算是遇到了一些人,可没有一个人如宝缨那般纯净无暇,仿佛一汪一眼便能看清的清泉,宝缨是真正的良善之人,也是长安城里除了阿耶、阿姐以外,阿蛮可以去相信,无需去揣测的人。” 听到这句话,陈氏微微顿步,当她看到少女平静而认真的神色时,本欲问什么,但也不过是一瞬间好似又明白了什么。 太尉府里的一众人虽是阿蛮的亲人,可终究也是生在世家的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无论是在皇家还是在这些世家,血缘亲情何曾放在了前面?不过是利益与权位之上铺上的那层遮羞布罢了。 “能让你和阿宪所喜欢的,必是一个好孩子。” 陈氏没有再多问,微笑着拍了拍少女挽住自己的手,赞叹间,眸中渐渐爬上几许怅然,犹自感叹道:“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却是杨家人。 当李绥陪着陈氏用完了午饭,陈氏便也不再留,只母女二人相携漫步至小院外的竹林小径处,陈氏顿下步子,拉着少女的手,柔柔抚着少女的脸颊,语气轻缓的嘱咐道:“以后无论遇到何事,都可如今日这般来找阿娘,我即便不在长安,也会拼尽一切护你周全。” 看到少女恬静的笑容,陈氏更是温柔至极,微一侧首,从身旁的绘春手中接过一个小红漆食盒道:“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绘春做的红豆春卷和糯米糕,方才见你也吃了许多,我便教绘春多备了一些给你,以后若得闲便常来阿娘这里,让绘春给你做你喜欢吃的。” 李绥闻言心下一暖,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熨帖于上,当即接过食盒递给身旁的玉奴,转而看向陈氏身侧的绘春道:“春娘的手艺比长安那些海味珍馐还要好,以后阿蛮会常来搅扰母亲,只是劳春娘日后要将就我了。” 听到李绥如此说,绘春笑着道:“郡主能常来,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李绥带着玉奴拜别了陈氏,便一同朝回城的方向去,一路上只觉得这观中的游人似乎又多了许多,其间还有许多算得上点头之交的长安官宦闺秀,李绥此刻懒怠于再与人招呼,想了想便道:“罢了,咱们还是从来时的小路回去罢,也省去这许多脚程。” 李绥既然发话,玉奴自然是应了,二人当即转身,直至穿过几条小径,走过一扇爬满翠绿爬山虎的月拱门,这才拾级而下,要朝观外走去。一边走着,一旁的玉奴似乎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绥见此心中也猜测了几分,因而笑着道:“怎么?这一路犹犹豫豫的。” 玉奴见自家主子问话,终于忍不住从旁小声问道:“奴婢在想,郡主是如何知道今日是那红缨娘子在引您入局的?又如何知道那两封邀帖上是被动了手脚的?” 李绥闻言唇边浅笑,其实从今日宝缨反常的未来赴约却又不曾派人知会一声,便已然让她生疑了。偏偏她一去宝缨的院子,便能正好撞见杨红樱的设计。 杨红缨那般心思多端的人如何会这般不小心?可见,这分明就是在故意引她撞见所谓的“阴谋诡计”,再者,于杨红缨而言,最大的敌人莫过于她,又何必多此一举用这般轻易便会被发现的拙劣手段去对付自己的亲姐姐,这着实太牵强了些。 听李绥一番分析,玉奴了悟地点头,随即道:“所以以红缨娘子的心思,必不会真的将送去临淄王府和藏在宝娘子房里的那两份邀帖上的字迹留下来,露出破绽。” “听闻有一种特殊的香汁,若是掺入寻常的墨里,写出来的字至多过上一日,便会消失个干净。” 所以,杨红缨早已是算好了时辰写下这两份邀帖,若今日一切事情真如杨红缨所计划的那般成了,她若想以那两份空无一字的邀帖自证清白,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杨红缨也很明白,她必不会为了自己,将宝缨再拉扯其中,败了名声。 李绥不由觉得,杨红缨仍旧是那个不择手段的杨红缨,在她的眼中,只怕这世上再无一人能比她的野心更重要。 就在李绥思索间,便听得一旁的玉奴突然低声唤道:“郡主——” 李绥闻言顺着玉奴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两年轻男子正牵着两匹骏马步行在不远处,寂静的山涧中,远远只从背影便能看出二人的气质不同于长安的世家公子,更多了几分沉静与冷冽。其中左手的男子身着月白窄袖襕衫,身形更高一点,手中牵着的那匹马威风凛凛,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而恰在此时,身旁着青色缎袍正与之说话的青年人余光中恰好瞥到不远处的她们,仿佛说了什么,便见那月白衣衫的男子转过头来,却不是御陵王赵翌又能是谁? 眼看赵翌牵马顿住步子,似乎在等候她们,李绥便示意玉奴去牵马,先行走过去。 “御陵王也是来此赏莲的?” 见李绥先开了口,赵翌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微笑看了一眼旁边年轻男子道:“我们常年驻守西域边陲,难得来一趟长安,正好赶上这般景致,便也来附庸风雅一回。” 李绥闻言顺着赵翌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秀,看起来应是未及弱冠,眉目间却摄有几分疆场上的英气,一眼便叫人觉得不能等闲视之。此刻对上她的目光,男子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想起什么般立即低头抱拳道:“郡主。” 李绥方颔首,玉奴便已牵着马上前来向赵翌行下一礼,赵翌看着少女身后那匹毛色雪白透亮,和它主人般高昂着头,颇有神姿的宝马道:“我一路来,见长安女子皆是乘车马而来,如郡主这般倒是头一位。” 李绥闻言侧身牵过白马,右手温柔地抚摸着白马的油光顺滑的鬃毛,抬眸看向赵翌不紧不慢道:“大周何时规定女子出门便要乘着宝马香车,听闻西域百姓纵情洒脱,不拘一格,方才这话可不似出自于御陵王之口的。” 看到少女眸中不加掩饰的自信,赵翌眸中不由浮过一丝赞赏,随即认真道:“倒是我错言了。” 看着眼前的赵翌,李绥自然知道其语中并无轻视之意,因而未曾放在心上,只是看着他身后的那匹骏马多有几分喜欢道:“既然御陵王自己说错了,那便该罚。” 说罢,少女如梁上飞燕般轻盈利落地翻身上马,高坐于上,逆光看向马前的赵翌,执鞭指着眼前的山路,眸中认真,语气笃定道:“我们从此处出发,一同纵马至不远处的山坳处,输了的人,便得应下一件事如何?” 听到这番话,就连赵翌不由也哑然失笑,下一刻便脱口道:“好,我便应下郡主这个赌。” 他南征北战十年,马上功夫少有与他相比的,眼前这位永宁郡主年纪不大,傲气却已然不小。 第三十九章 姐妹反目 当二人扬鞭纵马,自在地疾驰在这山间大路上,寂静中马蹄急促的声音已是惊的林中翠鸟啼鸣飞起,这一刻赵翌侧眸看向只落后自己几步的少女,俊朗的眉目中不由浮现几分讶异,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便能有这般马术,的确是不可小觑。念及此,赵翌似是来了兴致,试探般手中再一扬鞭,座下骏马嘶鸣一声当即跑的更快了些。自离了西域,他已是许久未曾如今日般策马过,此时竟也让他找回了几分久违的肆意纵情。 身后的李绥一心只在赛马之上,并未察觉赵翌的目光,此时只觉得携着日光的微风呼啸在耳边,吹的鬓边发丝凌乱地扫在耳边,脖颈,酥酥麻麻的。眼见前面的赵翌加快了速度,李绥眉间微微一蹙,仿佛笃定般不肯落后,只听少女清亮的声音伴随鞭声响起,李绥二人已将身后玉奴他们甩在身后,眼见着原定的那一处山坳已然近在眼前,李绥却仍旧落后了两步,而就在此时,玉奴紧张的呼声忽然响起。 “郡主——” 赵翌闻声回首,只见身后的少女半身竟已侧落于马腹,而那座下的白马却是越跑越疾,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赵翌见此脸色骤变,毫不犹豫地扬声勒马,还未待马完全停下来,便已拽住缰绳强自掉转马头,迅疾地朝着李绥策马奔去。 “郡主!” 就在将至李绥马前时,赵翌不由脱口呼唤,右手已是探出要去拉扯那白马的缰绳,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还未待他触到,马上的少女却是突然利落地回坐马上,侧首间眸中满是难掩的狡黠,其中分明是在说“兵不厌诈”四个字。 而下一刻,少女便已纵马扬尘而去,几乎是毫无悬念,在他再回神赶上时,李绥已然到了终点,此刻正翻身下马,笑盈盈地对着他道:“御陵王,承让了。” 还未待赵翌开口,自后赶来的玉奴已是惊得失了半条魂一般,还未待马停住便疾步奔来毫不顾忌身旁的二人,只一心拉着李绥一边仔细察看一边着急道:“郡主,您怎么样,可有没有伤着——” 见玉奴脸色都变白了,此刻鬓边的发丝早已被汗水浸湿,李绥心下触动,连忙扶住玉奴的双臂安慰道:“放心,我没事,方才是我故意的,我学马这么多年,你何时见我坠马过。” 说罢李绥自然而然地替玉奴擦了擦鬓边的汗,又安慰般轻柔地摸了摸玉奴颊边,此刻见李绥当真没事,玉奴这才终于缓过神来,紧绷的身子顿时一松,低声道:“郡主可不能再这般了,若真伤着了该怎生是好。” 见玉奴这般说李绥自然是笑着皆应了,她知晓此刻得亏跟的是玉奴,若是念奴只怕早已哭着说了她许多了。 “好,我知道了,今日此事回去可千万莫对念奴说,不然她可又要唠叨我了。” 听着李绥的话语,一旁的赵翌看着眼前这对主仆,只觉得半句话也插不进去,只是看着两人这般的相处,却不像是主仆,倒似是姐妹。 赵翌分明觉得眼前的永宁郡主与平日里所见的永宁郡主又有了一些不同。在众人眼里,永宁郡主仍旧是那个尊贵自信,无论何时都端庄得体的世家女,可眼前的这个她,赵翌却觉得才是真正的那个她。 洒脱,自由,还有着不服输的少女狡黠,和那副不为身份所禁锢的灵魂。 然而此刻的赵翌哪里知道,李绥此番早就抱着必胜的心,因为他能够看出赵翌是一个重承诺之人,而她日后或许需要今日这一个承诺。 这厢,崔氏已携着荣安县主回了太尉府,此刻屋内一片死寂,崔氏虽是面色沉静的阖着眼靠在那,在一旁侍立的人却皆不敢发一言,就连一向会逗得崔氏开心的荣安县主此刻也默然坐在下首不再说一句话,就在此时,外间传来一个声音,下一刻便见一婢女轻声打帘进来道:“夫人——” 察觉崔氏懒懒抬眸,荣安县主更是直瞪瞪地看着自己,那婢女只将头压得越发低,小心翼翼强自撑着道:“人,人不见了。” 听到此话,荣安县主当时站起呵道:“你可仔细找了?” “下去吧——” 察觉荣安县主气急,那婢女正待解释,却听得上座的崔氏平静发了话,当即如释重负般,连忙告退。 “你们也都下去。” 崔氏似乎是累极了,只懒怠地摆了摆手,便轻轻撑额倚靠着美人榻,当屋内只余二人时,见崔氏并未与她说话,只是闭目养神,荣安县主再也按捺不住起了身。 “要去哪。” 崔氏的声音一点一点弥散在冷滞的空气中,荣安县主虽不情愿,却还是转身道:“我定要将那婢子找出来!” 崔氏闻言终于抬了抬眸,却是听不出语气,只不急不缓道:“找出来又如何?带着人去你阿耶那,状告永宁郡主与渤海郡王幽会?” 说到此,崔氏不由冷笑道:“就凭无竹苑一个不知名的婢子?” 眼看荣安县主虽仍旧一脸不甘,却总算冷静下来,崔氏不由阖上眼疲惫地摇了摇头,她自认为尚有几分城府,好不容易在李氏的眼皮子底下站住脚,生下这一双儿女,怎的儿子日日里不着四六,女儿也是这般没成算。 “今日旁人分明是诱你入局,既然如此,又怎会将人留作把柄,你有这番功夫,便更该想想究竟是着了谁的道。” 听到崔氏的教导,荣安县主虽不喜,但还是将话听了进去,思索间便道:“若非李绥,还能有谁?” 就在此时,只听得门外再次响起打帘声,下一刻崔氏的心腹慈音便走了进来,悄悄至崔氏面前才道:“奴婢方才去查了,今日一早,红缨娘子与宝缨娘子也去了玉清观。” 话音落下,崔氏了悟地点头,随即扫了一眼身旁的荣安县主道:“可想明白了。” 荣安县主闻言顿了片刻,过了半晌这才试探道:“阿娘的意思,今日是杨宝缨她们二人的诡计?” 崔氏扶着慈音的手坐起身,招了荣安县主坐到自己的身边道:“先前击鞠场上,那杨三娘子便已经按捺不住给永宁郡主下绊子,今日又以你入局,若你当真撞上永宁郡主与那渤海郡王的私情,永宁郡主与二郎的婚事自然被放到了风口浪尖上,永宁郡主又如何再嫁入杨府?你说如此接过,受益的还能是谁?” “杨红缨!” 听到女儿咬牙切齿的声音,崔氏蹙了蹙眉随即道:“那杨三娘尚比你小,却反将你玩弄的团团转,只被人作了棋子尚不知,如今你也该长进些了。” 听到崔氏这话,荣安县主更是冒火,正欲说什么,却被崔氏的冷眼压了回去。 “自今日起,你就给我呆在府里好生反省,莫再给我惹是生非。” 说罢不等荣安县主再回话,崔氏便扶着慈音的手朝着里屋去了。 殊不知此刻的荣安县主哪里肯听这些话,早已将那绵里藏针的杨红缨恨得咬牙切齿。 “想嫁给二哥哥——” 荣安县主冷嗤一声道:“做梦。” …… 待到夜里,杨红缨正坐在矮案前临摹,窗外秋意未到,夜风却以渐凉,察觉到风吹的手下纸页轻轻拂动,杨红缨头也未抬地开口道:“秋兰,将窗掩上。” 话音方落,秋兰连忙应声上前去合上半掩的格窗,就在此时,一个秀丽的人影正立在门前,秋兰先是一愣,随即有些莫名的紧张道:“宝娘子——” 听得秋兰的呼唤,杨红缨平静地顿下手中的笔,抬头间只见杨宝缨冷冷清清立在那儿,脸色虽无半点波澜,却再无从前那般温柔的样子。 “阿姐这会子怎么来了。” 杨红缨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狼毫,由秋兰扶着优雅起身,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上前迎接,只是立在那儿,不再多言。 好似,她早已猜到了此刻。 “不然你以为我该在哪?” 宝缨闻声不由冷笑,上前一步一步朝着杨红缨一边走一边道:“是该跪在太尉夫人的房里,还是在被撵回弘农的路上?” 杨红缨闻言笑了笑,似乎没有丝毫的愧疚和心虚,反而泰然处之的站在那儿。 “阿姐此刻正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不是吗?” “啪——” 在秋兰捂嘴的低呼中,宝缨已是狠狠掴了眼前的杨红缨,许是力道极大,杨红缨被打的偏过头,细嫩的脸颊上登时轻微泛红,此刻的宝缨立在那,却不知是惊还是气,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只能生生攥住。 “杨红缨,你究竟还有没有心?” 听到这话,杨红缨并未生怒,反倒是悠然抬眸,轻声一笑,眼看秋兰要上前来,却被她抬手拦了。 “我自始至终要对付的不过是一个李绥,从不是阿姐,今日阿姐这一巴掌,红缨应下来了,至于心——” 杨红缨轻抚了抚颊边的微热,上前欲拉宝缨的手道:“我的心,便是坐在未来太尉府少夫人的位子上,让你我姐妹在这长安站稳脚跟,再也不必回到弘农,回到那个令人伤心的地方,这样不好么——” 就在杨红缨的手将触及时,宝缨几乎是排斥地甩开,随即冷冽地看着眼前的杨红缨,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冷静。 “从今日起,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路,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说罢,宝缨拂袖而去。 “阿姐心中念慕渤海郡王,就不怕阿耶阿娘知道吗?” 听到身后传来杨红缨提醒的声音,宝缨忽地轻哧一声,却是头也不回的道:“你不妨一说,那时太尉夫人若知道今日你还以此设计永宁郡主,你便随我一起回弘农受罚罢。” 话音落下,眼前人早已拂帘而去,独留杨红缨立在那儿,双手紧攥,明丽的眸中此刻却是盛着再也压不住的暴风雨来。 “李绥!” 第四十章 推波助澜 待到七夕这日,因着前一夜的绵绵细雨,一早起来天空便似被洗染过的锦缎般,透着夺目的碧蓝色,就连府里的花草似乎也格外有了灵气,皆挑起身舒展着自己缀满雨珠的绿叶。 此刻无竹苑内,在念奴的撺掇下,李绥换上了新裁的血色鸡心领绣金牡丹石榴裙,臂上再挽一条同色披帛,远远看去只见那衣裙颜色纯正如大漠的落日烟霞,笼罩的少女肌肤更加白皙如雪,分外娇美动人。 当李绥携着念奴、玉奴来到了李氏的朝露院,一入里转过屏风便见李氏也换了绛紫袒领齐腰百鸟闹春裙,正与身侧坐着的刘氏说话,刘氏原是李氏自陇西带来的家生婢子,因着眉目秀美,性格温婉,便在李氏的属意下纳给杨崇渊做了四夫人,起先因着受宠了些时日,刘氏一举夺男,虽说母凭子贵在府里站稳了脚跟,但相比于大夫人李氏,二夫人曹氏、三夫人崔氏而言,刘氏的身份属实低微了些,更何况府内夫人皆有子女傍身,刘氏单生下了五郎杨昭便也算不得大功劳了。 久而久之,大郎杨晋随杨崇渊东征西伐颇得杨崇渊的青眼,曹氏母凭子贵在府中地位越发不同,便是平日里连宠爱也比旁的几房夫人多了几分。至于刘氏,在曹氏的打压,崔氏的冷眼下,在府里的存在感便越发低下去,好在刘氏原是不争不抢的人,虽是夫人,却依然日日晨昏定省的到李氏这里来请安,陪着说说话,再有儿子尚在身边便也觉得知足了。虽平淡,却安心。 “姑母——” 李绥上前先向李氏福了一礼,随即侧首向刘氏得体的颔首笑道:“夫人也来了。” 一旁坐着的刘氏如今方过而立之年,虽不似曹氏、崔氏那般将流水的银钱花在日日的保养之上,却依然眉目如画,颇有几分余杭水乡女子那般有着清淡柔美的盈盈之态,方才自李绥一进屋,便已自然地起身等待,此刻对着李绥也是温婉一笑:“郡主。” “今日这身衣服选的好,衬得人更像是雨后娇花了。” 听到李氏说笑,李绥便转身寻了位子坐下与之说话,眼看刘氏坐在那儿搭不上话,只是低眉含笑的听着,李氏便温和道:“你一早便来这陪我了,这会子便回去歇息罢。” 刘氏闻言抚裙起身,向李氏恭敬行了一礼便要退下,上座的李氏似又是想起来什么,再次开口道:“前几日二郎他们几兄弟的课业我看了,五郎也长进了些,这里面少不了你的悉心照顾,日后要再进益才是。” 说完李氏对身旁的婢女道:“去取两方宝墨和两册纸来,送与五郎。” 刘氏闻言,眸中难掩感激与动容,连忙欠身道:“谢夫人恩赐。” 当刘氏恭谨地退了出去,李氏这才招了李绥坐到自己身边闲说几句,待到姑侄情谊正浓时,李氏眸中拂过几分惆怅,温柔地伸手抚过李绥雪白的玉腮,拇指轻轻摩挲,语中满是爱抚和不舍,只喃喃轻语道:“日日里见着不觉什么,今日这般细细打量才觉得,阿蛮是真的长大了,与大长公主已是一般高了,如今你承了你阿耶阿娘的好模样,便是比当年的大长公主,还要出色许多来。” “你阿耶只你一女,向来疼你,若是将你嫁给旁人,我们总是担心的。好在你与二郎自小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他日你嫁入杨家,二郎断不会,也不敢欺负你,如此你也不必离了我的身边,你与二郎的婚事,前些日子我已与你父亲商量过了,待过几日便将你们的庚帖送去玉清观请张真人相看,待庚帖礼一过,便教二郎去你阿耶那求亲,到那时我也安心了。” 看着眼前语中温柔的姑母,李绥知道,她自小长在她的身边,这九年朝夕相伴的情谊,早已是母女一般,便是这婚事,也的确是为她思量过的。 在所有人的眼中,杨延论貌,论才,论家世,论前途,无不是长安多少王侯贵胄之女日思夜盼的,更何况还有这自小长大的情分,将来还有姑母做未来的婆母,按理言,她嫁入杨家,是断不会受了委屈的。 前世她便是因着这些道理,不忍姑母失望,不愿父亲担心,选择了默许。 可如今她知道,她与杨延从来只有兄妹之情,即便日久生情,也生不出夫妻之情来。 所以一开头便注定了结局,哪怕杨延前世与她日渐冷淡,成了后宫三千的风流帝王,她的心中也从未生出丝毫的嫉妒,甚至毫无波澜,如此心态反倒让杨延怒不可遏。 直至最终,年少情分,终是形同陌路。 这辈子,她又何必再这般,害人害己。 但她也知道,此刻若直接开口回绝,便如被缚了翅膀的鸟儿,是起不了太多的波澜,反倒是生出许多是非来。 倒不如曲线图之,抛出让姑父杨崇渊无法应下的缘由来,因为在太尉府中虽是姑母执掌中馈,然一旦杨崇渊插手反对,便是姑母也无法改变。 心中思量着李绥又陪李氏说了会子话,这才退了出来,正当她打帘出来正好碰见了从外面回来的银娘,此刻一见到她眉目间更洋溢起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色。 “郡主。” 李绥闻言浅笑,随即与之错开身,就在她将要下石阶时,秀眉微微一动,心下思索方才似是自银娘袖中看到了什么册子,再一联想李氏说与她的话,心底已然有了盘算。 “对了,前几日阿姐说有些想念银娘做的蒸饼,今日趁着七夕宫宴,正好进宫给阿姐带去。” 李绥说着话看向一旁的玉奴,随口嘱咐道:“你这会子去和银娘说说。” 玉奴闻言对上李绥意有所指的眸光,登时意会,下一刻便垂眉敛目道:“是。” 当着廊下的婢女婆子,李绥不再多言,只扶着念奴的手走了,直到主仆二人漫步至朝露院外的短墙下,院内的桂花早已探出了墙檐,细小的四角花瓣彷如小伞团成一簇,一眼望去金黄而白,经过一夜的小雨,坠落了不少在墙外的石砖路上,为湿漉漉的地上铺上一层柔毯,馥郁芬芳就这般沁入心底,沾满裙袂。 当行至一半时,李绥便听到了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下一刻玉奴自然地上前扶过李绥的手臂压低声音道:“奴婢方才在外仔细听了,太尉夫人打算让银娘过几日去西角楼外一个陈氏算命师那,先私下算一算您与二郎君的八字,若是八字合了再送玉清观请张真人定下定婚吉时。” 听到这里,李绥已然明白姑母的打算,当即道:“你想个法子,将此事透露给芳菲院,之后便将人盯紧了。” 到时候,在适当的时候再推波助澜。 一切便该了断了。 玉奴闻言微微诧异,芳菲苑,不就是那红缨娘子的住处? 就在玉奴不解时,李绥又将她招到近前,凑在其耳边耳语了几句,玉奴眸中微动,立刻知晓了自家主子的意图。 “郡主放心,奴婢明白。” 第四十一章 七夕夜逃 待到入夜时分,乞巧节的氛围已然笼罩整个长安城,俯瞰而去,高台楼阁,街道市坊皆悬上了斑斓的流苏灯,坊间曲江边的碧树也被挂上了犹如云霞般美丽的彩绸,因着时值八月,满城的桂花和醉芙蓉皆竞相绽放,嫣红如美人面的醉芙蓉,伴随着桂花馥郁而雅的香气,引得路人久久驻足不肯离去,而那一树树桂花下,穿着新衣的小儿们捧着桂花互相倾洒,将那米粒花瓣落在行人的衣上,袖上,香飘十里。 为彰显与民同乐的天子之恩,今夜元成帝特在长安朱雀门外大放炬火,光烛天地,绵延八里,又列了戏场,请了长安最时兴的班子表演百姓所喜的百戏,金石匏革之声,可闻数十里之外。 随着城中报时的鼓声奏响,温柔的月色如银色纱幔自流水上倾斜而下般,洒落在灯火通明、喧嚣不止的长安城,而在这静谧的月光下,大明宫东南角犹如一颗夜明珠般熠熠生辉,原来元成帝早于半月前便命工部、尚功局在此处以彩锦搭建了一座乞巧楼,此刻乞巧楼外张设百匹红白绫罗,竟是铺设出了逼真的月宫天河场景,李绥凭栏眺望,楼外温泉瀑布下仙鹤展翅而起,几只孔雀正在竹林边舒展自己的尾羽,其间穿梭来往的宫女云鬟丽影,衣裙曳地,恍然间好似真的梦游到了月宫。 “今夜的长安真美。” 李绥闻言侧首,看向一旁顾自慨叹的宝缨,笑了笑随即将目光收回去落向宫外的安乐坊喃喃道:“我也许久未曾看到这样的长安了。” 前世里长安经历王朝更迭,天子频换,看似长安仍旧是那个长安,然而那时的长安早已是国库锐减,民生不振,失去了往日金堆玉砌,万国来朝的繁华。所以当她入住中宫,站在这长安顶端之时,第一件事便是颁布手令,倡导开源节约,自立正殿起月俸膳食逐级递减,不仅将宫中宴会削减过半,便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节日也从不许这般奢靡排场。后来她又频频向杨延推举能臣干将,着力主张大刀阔斧施行变革。 然而当一切都逐渐步入正轨之时,她却忽略了作为一国之君的杨延本就生性风雅,喜诗文,好乐舞,这些极致享受于他而言亦是毕生追求。 久而久之,他二人的矛盾便如抽丝剥茧般,一点一点的激化,加深,那时她着力劝止削减杨延的流水花销,杨延却视她不解风情,再加之变革之下那些顽固老臣在杨延身边屡番上谏,直指她心思远非一个小小的后宫,而在天下。 那些上谏就那般如雪花般堆积在杨延的御案上,起先杨延对她尚有信任,然而日积月累下,直至一日她再次劝止杨延不宜大兴土木,急于在洛阳修建别宫得众多新臣一致支持时,换来的却是杨延对其心腹所言的猜忌之语。 “皇后权势日盛,朝臣皆俯首其命,朕贵为天子,四海皆为朕有,竟是不得自由。” 自此,那些极力反对她的老臣私下便肆无忌惮以“吕霍之风”抨击她,在他们的口诛笔伐下,她早已成为牝鸡司晨,把控朝政,制约天子的当朝吕后。 然而世上又有几人知道,大梁经她一番开源节流之举,待到杨延薨逝,新帝登基时,国库充盈至天下七大粮仓皆有百万石以上,更遑论其他粮仓所存,便是国帑也足够二十年所用。 然而这一切,杨延看不到,那些反对她的顽固老臣更不会看到。 或许,那时的她若肯放下辅助杨延励精图治,与其开拓盛世的一腔抱负,甘愿退居后宫做一个举案齐眉的贤后,便不会有那些反对之声,不会有杨延的猜忌,更不会有那般的结局。 可若那般,那样的她,还是她吗? 这个答案在李绥心中,再明白不过了。 “阿蛮——” 听到身旁的低呼,李绥循声看去,只见宝缨眉眼带笑的扫了眼身后的大殿道:“宫宴开始了。” 李绥回之一笑,颔首与她携手入里,不过片刻杨皇后便被迦莫搀扶着从后殿出来,待到入座,众人皆回席时,杨皇后一眼便看到了李绥,当即招手道:“阿蛮,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李绥端庄地起身拂好裙尾,适才不疾不徐地走至杨皇后身边跪坐下去,杨皇后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转而看向众人道:“今日邀请诸位,是陛下圣恩,诸位无需拘谨,只当尽兴才是。” 说罢杨皇后端起手中的石榴汁,遥遥相邀,待一盏饮下,楼外的舞台忽灭,就在众人诧异时,一盏又一盏宫灯被执灯的美人挑起,片刻间一轮“明月”赫然楼外,在众人的惊叹中,众多美人已在月中翩跹起舞,将这仙境衬托到了极致,待到声乐渐低,众美退去,立在一袭白绡纱两端的青年男女,便像极了银河边袅袅伫望的牛郎织女,引得众人连抚掌都快忘了。 当楼下传来元成帝与众臣的赞赏声时,楼上的命妇们才在杨皇后的带头抚掌下回过神来。 “这一舞精妙绝伦,与今夜景致相得益彰,上官昭仪,今日的七夕宴你办的甚好。” 当听到杨皇后的赞赏,右首的年轻宫装丽人当即起身,行走间窈窕端庄,不卑不亢地俯身行礼道:“能博陛下与殿下一笑,臣妾便是满足了,今夜臣妾也借花献佛,以此歌舞祝愿我朝海晏河清,祝陛下与殿下福寿绵长。” 听着这中规中矩的讨巧之语,李绥看着眼前这位上官昭仪,容貌姣好,虽不及阿姐之美,却自有一番风情。 在这后宫里,上官昭仪与她的祖父一般,都是明白的聪明人,所以才能一内一外,屹立不倒。 当宴会罢,眼见婢女们摆上了七孔针与各色丝线,李绥看了眼众人,便佯装兴致淡然的以丝帕掩嘴悄悄打了个呵欠,杨皇后自是察觉出来,想了想便看了座下的宝缨道:“今夜七夕,长安城也热闹,弘农大伯家两位妹妹难得来一趟,阿蛮你便替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带她们去瞧瞧长安的夜坊。” 宝缨与红缨听到这番话连忙起身出席向杨皇后谢恩,李绥闻言正中下怀,下一刻便颔首笑着应了。 “今夜坊间人多,小娘子家总不安全——” 听到坐于席上的姑母李氏发话,李绥自然明白其中之意,果不其然,李氏随即出声道:“便让二郎、四郎陪着她们姊妹去罢。” 话音方落,还未等杨皇后说话,一旁的荣安县主便坐不住了,当即也撒娇闹着一同。 就这般,原本不过三人的出行,变成了六人,若不是大郎杨晋、三郎杨彻皆下了西南平叛,只怕也少不得二人。当李绥一行出了宫城,马车悠悠行在穿梭不息的人流中,耳边满是喧嚣人声,热闹不已。 当马车行至长兴坊时便再行不通,同乘一车的李绥与宝缨甫一下马车,便见荣安县主与红缨早已站在杨延身边,杨延被二人围着,虽欲对李绥说什么,但见了众人终究咽了回去,只开口道:“这里行人多,车马只得留在这儿,我们便走过去罢。” 李绥自然是颔首应了,眼看杨延与荣安、红缨行至前面,李绥便与宝缨牵手走在其后,四郎杨镇则走在离李绥一步之遥处,不过一向好流连歌舞坊的杨镇此刻心思哪里在这里,早已是飞去了平康坊,偏生有杨延在此,因而只能心不在焉的四处张望,只想着如何能寻个说辞遛了便罢。 正因为此,杨镇自然察觉不到李绥不经意拉着宝缨说话,二人却渐渐落于人后,正当前方百戏艺人引得众人驻足,越发摩肩擦踵,水泄不通时,宝缨忽觉李绥拽着她朝身旁一个小巷去,正在她诧异时,李绥却是作了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跟我来。” 当二人携着蕙容和玉奴一路跑至巷子里的马车前,李绥毫不犹豫地上了车,转身向宝缨伸手,宝缨虽满心不解,但见李绥笑意盈盈,颇有几分小秘密的样子,便不再多问,欣然递上手一同跟了去。 转眼间,马车便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开小巷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第四十二章 七夕离情 马车悠悠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耳边不时传来商贩的吆喝声,少女的娇笑声,还有孩子玩闹引得大人呼唤的声音,宝缨见她们二人上了车,李绥也不说话,只是靠在车壁上,好似有些疲惫的阖着眼休息,念及此宝缨也咽下了心中的疑惑,只是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的景致,只见层层瓦檐下是修缮同意的两三层小楼,每一家商铺上皆悬着素色流苏绸灯,影影绰绰间,只这一扇车帘内外便是两番天地。 相比于车内的清幽雅致,车外才是繁华喧嚣的人间烟火。 当车马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样子,车马便缓缓转入一个清净的巷道内,下一刻车外便传来了玉奴的声音:“郡主,咱们到了。” 听到轻唤,靠在那儿的李绥才迷蒙地睁开了眼,宝缨这才知道,原来她竟真的睡着了。 “既是困了,咱们便回去罢,你也好生歇息。” 听到宝缨的关心之语,李绥唇边轻笑,当即拉过她的手一边朝外走一遍回头道:“从前都是和二郎三郎他们过七夕,如今你来了,咱们便好生过过咱们的七夕。” 说罢李绥率先下了车,当宝缨探身走下来,看着巷道外自是另一番热闹情景,不由担心道:“咱们这般偷偷遛出来,只怕会让延哥哥他们担心——” 话还未说完,宝缨便感觉到李绥温热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凑近她耳边悄悄抚慰道:“我特意留了念奴在长兴坊,待他们一会儿找咱们时,自有念奴替咱们圆谎。” 宝缨闻言诧异,李绥已然洒脱地拉着她朝巷外一边走一边道:“念奴会告诉他们,咱们与他们走散了,便在周边走了走,恰好遇到提前离席出宫的阿耶,阿耶要留咱们回国公府歇息一宿,二郎他们总不至于去国公府找人去。” 说罢,李绥便将二人手臂交挽,语气虽一如既往地含着笑,宝缨却从中听到了几分意有所指的认真。 “今夜你我便真正肆意一回,抛开那些俗事杂念,只做李绥,只做宝缨。” 宝缨看着灯火下那双莹莹透亮的眸子,却好似能轻易掸开她压在心底,不可与人言的苦楚般,似是过了许久,终于由衷勾起唇角,道出了那个字。 “好。” 话音方落,眼前人便已拉着她奔向来往的人群中,好似穿过层层桎梏,奔向另一方她们从未踏过的另一番天地。 …… 这厢,杨延发现李绥二人不见了踪影,当即没了逛长安夜景的兴致,只紧张而着急地命人四处寻找,正当他焦灼不安时,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随着护卫渐行渐近,杨延见此眸中欣然,全然忘却身旁的荣安县主与杨红缨,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便见念奴规矩地行下一礼。 “二郎君——” 还未待她说完话,杨延已然扶着她连连问道:“阿蛮去哪了,怎的只你一人回来,她们呢?” 荣安县主见此脸色大变,虽眸中冷凛却终究忍了下去,一旁的杨红缨自然将此景收入眼中,面上虽不显,心下却已有了几分盘算。 “方才经过那百戏摊子时,我们被人群冲散了,郡主便带着宝娘子一边四处逛一边寻二郎君你们,后来走至途中遇到了提前离席出宫的国公爷,国公爷因着思念郡主,便留郡主与宝娘子今夜回国公府一聚,国公爷已经命人给太尉府那边传信,郡主怕二郎君您担心,便命奴婢先行留在原地,只等遇到您和您说一声才是。” 听到念奴这番早已打点好的说辞,杨延自然不疑有他,紧绷着的神情才终于渐渐松弛下来,然而下一刻,他的眸中却又覆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冷清。 “郡主可好大的架子,好好的七夕夜,劳得二哥哥这般兴师动众的寻她,她却连面也不露便自行回了国公府——” 荣安县主在一旁见眼前的杨延为了一个李绥,骤喜骤悲的样子,便觉得一种难言的难过与怒气堵在她的胸口处,压下住却也发不得。 只能如一根刺,狠狠扎在那,不动则已,动却钻心。 她还记得,从前太尉府只她一个女孩儿,杨延这个哥哥虽非一母同胞,对她却是极尽宠溺与爱护,那时他会为了她,春天亲自作专属于她的纸鸢,入夏在雨夜里为她折小船陪她在池塘边听雨,放船灯,记得一年秋日杨延去了洛阳,她拿落叶作纸写信,杨延也会那般以落叶传信回给她,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荣安却能敏感地察觉到杨延看向寄于他们杨家檐下的李绥时,眼神在一点一点的改变,从起初的得体有礼,到后来竟能让她看出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念来。 也是从那时起,那个百般温柔地宠爱她,陪她踏雪地,打雪仗的杨延便消失了,消失在了她的心里,甚至是她的梦里。 “郡主许久未曾回国公府了,国公爷思女心切是人之常情。” 就在此时,一旁的杨红缨轻轻出声,唤回了出神的荣安县主,杨延听到此点了点头,随即低声道:“四妹妹说的对。” 说罢,杨延整理了满心愁绪,一如既往温和地看向红缨道:“前面有一处阁楼可作歇息,能俯瞰长安盛景,四妹妹可想去?” 察觉杨延征求自己的意见,杨红缨自然得体的一笑道:“红缨都听二郎君的。” 话音落下,杨延不由怔愣,但也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常的带着一行人朝那高楼去了。 此刻旁人虽不知,但杨红缨却是知道。 方才她的一颦一笑,在杨延的眼中只怕依稀能看到另一个人的模样。 即便没有七分,却也有了五分。 这些举动,她曾对镜试练无数次,早已是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 …… 平康坊,这里是长安最鱼龙混杂的一处,也是长安最为热闹的一处,更是长安文化与各国文化碰撞交流的一处。 一路上,宝缨跟着李绥见到了高鼻梁,大眼睛,容貌不似中原的西域人,还有面相粗犷,却是热情洒脱的突厥人,更有容貌绮丽,腰肢细美的波斯人,更有在这里或经商,或进学的高句丽人、东瀛人,二人就这般一路走一路买,转眼间便带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宝缨见此不由低声感叹道:“从前只听说长安万国来朝,是如今最为繁盛的地方,今日可算是亲眼见了。” 李绥闻声侧首,看着宝缨恬静的娇靥道:“日后待真正万国来朝时,你我便相约,一起站在长安最高处,看一看真正的长安。” 就在宝缨回之一笑时,却是突然脚下一顿,好像被定住了一般,李绥心下已猜出了几分,正欲朝着宝缨看着的地方望去,却听到身旁传来宝缨强自平淡的笑声。 “咱们去那边看看罢——” 一边说着,宝缨便要拉着她走,谁知李绥却是将她的手握住,未曾挪步半分,察觉宝缨覆下眼睑,脸上是一闪而过的孤清,李绥不由惋叹,终是出声道:“宝缨。” “郡主。” 身后传来男子熟悉的声音,下一刻,似是骤雨终究归于廊下溪水一般,唤出了更为平静,也更为温和的一语。 “宝娘子。” 察觉宝缨的手在她的手里轻颤,李绥转而看向身后长身玉立,看似一贯俊逸,眸中却分明默然了几分的渤海郡王陈之砚道:“长安繁华,今夜能览尽否。” 听着这风马牛不及之语,陈之砚虽早有准备,却仍旧心下坠落,但终是坚定的回答道:“能。” 有花堪折直须折,李绥知道,宝缨与陈之砚的这一段缘分曾起于这句话,有时候她也曾想,上天何其残忍,让宝缨从最初,便遇见了陈之砚这般丰神俊朗,风姿绰约之人。若他们能终成眷恋,这无疑是世间良缘。可若不能,这于宝缨便是极致的痛苦。 当一个女子春闺梦里所思所盼的人太过于好,却是爱而不得,终是会变成一根刺,看似风过了无痕,可只有自己才知道,那般锥心之痛,只会鲜血四溢,留下一生遗憾。 李绥不知道前世的宝缨是如何度过那样难熬的岁月,她只希望今世,宝缨能够放下遗憾,解脱自己,莫要再以此折磨自己,不得自由。 而能够替她圆满做到的,便只有陈之砚。 解铃还须系铃人。 李绥相信,今夜陈之砚能够带宝缨真正览尽长安繁华,也能为他们二人这一段不该有却又美好的缘分画上更好,更不留遗憾的终点。 眼看灯火下,人群中那两抹独立的人影,李绥终究转过身,一边朝反方向去,一边对身侧的玉奴道:“告诉李炜,让他派人在此好生看着,若有异样便要及时告知渤海郡王,务必护他们周全。” 说罢李绥便朝着来时的路走去,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宝缨都曾遇到过两厢倾慕,不为权,不为利,只为情的良人,而她—— 李绥想到此,不由自嘲。 所以,前世里她才会是世人口中那个冷静自持,却心狠手硬的女人。 温柔,娇弱,男女之情似乎从不与她沾边,说起来,她更像是令皇帝忌惮,令百官敬怕,无情无心的上位者罢了。 就在此时,李绥骤然感到好似有一堵墙伫立在自己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她随之漠然抬头看去。 一身素白锦缎襕衫,头发一如既往干净利落地挽起,只用一只再朴素不过的木簪系上,冷静隽永的那双眉目正打量着她,仿佛在说:“你怎么在这儿。” 第四十三章 自有思量 李绥见此不由有些感叹,长安如此之大,她却与眼前的御陵王已是数次偶遇,好似话本子中那些无论隔着千山万水,也总能相遇的男男女女。 赵翌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般,唇边勾起几分打趣的意味,先行开口道:“我与郡主之缘,似乎有些难解。” 李绥听到这认真的逗趣之语,由衷笑出了声道:“彼此彼此。” 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少女,赵翌脑海中仍然浮现着方才他远远看到的一幕,明明行走在喧嚣热闹的人群中,眼前的永宁郡主却似是超脱世间一般的孤独,那样的孤独,非旁人所懂,仿佛不属于这里,而是他们未曾触及的一方。 即便在这般温暖轻柔的灯火下,那般瘦削孤寂的影子,也会冷清的叫人为之动容—— “我久驻西域,对长安并不熟悉,郡主自小长在长安,不知可否请郡主带我三人逛一逛这七夕盛景。” 听到赵翌如此开口,李绥微微逡巡打量,这才看到赵翌身旁除了上次在玉清观偶遇时,随行在他身边的那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小将,还有一个长随打扮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子。 “御陵王既然尊开贵口,我若不尽地主之谊岂非不近人情。” 李绥从善如流的回了话,随即想了想,忽而一笑,眼波一转又补上一句:“只是能请动我做这向导,花销可不低,御陵王的银碇可备足了。” 御陵王闻言眸中难得浮笑道:“平日里的俸禄在西域不甚用得上,也算小有积蓄,如今来了长安但听郡主安排。” 话音落下,李绥自是爽快应了,而此时玉奴也恰好回来,一行人便再次燃起了逛这七夕夜坊的心思。 一路下来,李绥才暗暗发现,赵翌虽嘴上说对长安不熟悉,实则条条小路近道倒是比她还更清楚些,与其说是她作向导,倒不如说是赵翌带着他们游街串巷,去了好些连她都不知道的好玩地方。 就在她觉得有些疲惫又有些饿时,一旁的赵翌十分合时宜的开口道:“前面有一家水盆羊肉店,里面的店家自下邽迁来长安,是长安最为热闹的地方,咱们不如去那里歇歇,郡主意下如何。” 李绥听到此话自然是应了,因而一行人只走了两个巷道便到了地方,果然这店虽小,开的又有些偏于热闹的正街,店里却早已坐满了人,便是店外支着的摊子也已坐了两三桌,恰好只余一张空桌。 当他们还未走近,那浓郁的羊肉高汤味儿便已飘出店子,悠悠然然钻入鼻中。 待众人落座点了吃食,赵翌便点评道:“旁边那条巷子的胡饼是疏勒百姓迁移而来,古人虽言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但他们的胡饼却做出了西域的味道。” 听到赵翌的话,还未待李绥回应,他身旁那年轻的长随已然机灵地起身走了一个巷子愣是买了各种味道的胡饼回来。 李绥看了看,蜂蜜乳酪的,芝麻的,葱香的,个个金黄酥脆,外焦里脆,再有店家老板端上一大碗水盆羊肉,李绥便觉得肚子里的馋虫已然被激起,一旁的玉奴见此原本想说什么,但见李绥似乎有些兴趣,便将话终究咽了下去,只是抽出木筷细心拿茶水洗了洗,又用丝帕仔细擦了擦适才递给李绥,赵翌三个人见此,想到自己拿起筷子便已经习惯地大快朵颐,此刻再做这些只显得多余了些,便也无所顾忌了。 李绥先啜饮了一口汤,只觉温热一股子顺着下去,唇齿间却久久清香,里面的羊腩肉更是浸足了汤汁的味儿,入口便觉块块酥烂,每每嚼下去都饱含汤水。 “此前,常听人唤郡主阿蛮,这可是郡主的乳名。” 听到赵翌突然问话,李绥先是抬眸,细细打量了赵翌一眼,难道赵翌不知道女子乳名乃是闺中秘事,只得亲近之人才可问的吗? 然而她见赵翌脸色如常地喝汤吃饼,似乎并未深层去想,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看来赵翌是在西域呆惯了,不似她们官宦世家有那些繁文缛节拘着,所以反倒有西域那般肆意自由的气质,念及此李绥便觉得也没什么不可说,便点了点头回忆道:“阿耶曾说,小时候我不过数月大,在成祖抱着我用长须逗玩时,我曾抓着他的胡须不肯撒手,竟扯得成祖吃痛,阿耶阿娘当时大惊,成祖却笑言我人虽小力气却大如男儿,险些扯断他的胡须,因此成祖便特意赐名阿蛮。” 李绥语中的成祖便是清河大长公主的皇兄,李绥的亲舅舅,察觉到一向不爱多言的李绥肯对自己说这些幼时趣事,赵翌心下微微一顿,再看眼前人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虽不知为什么,但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心情更好了一般,若非眼前有李绥在,只怕再添上两碗羊肉汤也不是不可。 听到近前人忽然一笑,李绥瞪了瞪,便见赵翌终于止住笑道:“普天之下,能拔得龙须的,只怕唯有郡主一人了。” 见赵翌拿自己逗趣,李绥挑了挑眸不紧不慢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御陵王既然知道我的乳名,倒不知御陵王小名为何?” 听到李绥问话,赵翌捏着筷子的手却是几不可察的一顿,隐隐中似乎连那挺直的背脊也僵了僵,脸色虽一如既往的平静,李绥却分明从中看出了几分异样,而与此同时,赵翌身旁那位年轻将军,还有那长随似乎也并不知晓,此刻皆分外好奇,翘首以盼地盯着他。 察觉赵翌忽然沉默下来,似乎想换过这个话头,李绥却是觉得不对,哪里肯答应,此刻已是好整以暇地支着下颌,虽然未说话,却分明是在等着。 赵翌见此淡然瞥了一眼身旁俩巴巴儿看着他的人道:“这会子夜色已深,郡主二人多有不便,你们先将我们的车马唤来,送郡主一程。” 眼见赵翌想要支开自己,那长随哪里愿意,此刻在他面前竟也丝毫不惧,只是佯装低着头觑觑弄弄道:“人家郡主都爽快答了,王爷怎地跟小新妇见公婆般,遮遮掩掩的。” 见此赵翌冷眼一瞪,此刻在他面前却是无半点震慑力,反教李绥轻笑出声。 就趁此时,一个压低的声音以迅疾的速度回了一句什么,李绥闻言诧异,看着一脸平静的赵翌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而几乎是同时,赵翌身旁的长随忽然克制不住地噗嗤笑出声,仿佛笑的肚子都疼了般,紧紧攥住道:“美人?王爷,您叫赵……赵美人?” 听到这一声高呼,李绥看到赵翌一向绷着的俊脸此刻分明僵硬极了,忽而白,忽而红,眸中仿佛承着暴风雨前的宁静,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是忍住了。 而那清秀小将虽极力也再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只能算努力地握拳捂嘴,侧过身笑的却连双肩都颤抖起来。 他们如何会想到,在西域震慑各国,叱诧疆场的王爷竟还有这般“柔情”的一面。 此刻赵翌看着他二人不怀好意的笑,几乎可以预见他这个“美名”只怕不久便会传遍西域驻军之中。 因而赵翌眸光一瞟,瞟得那二人一个激灵,他们无需想也能猜测到,待此番回了西域,只怕少不得要为此吃点苦头了。 也就在此时,在这温柔的月光下,对面少女眉眼弯弯,那一抹肆意明艳的笑却猝不及防撞进了赵翌的眼里,心里。 一时,倒忘了身旁那不合时宜的两个人。 这样的一双眸子,或许本就应该配上这样的笑。 待到那长随和年轻将军先行去牵马时,李绥与赵翌并肩而行,玉奴在一旁亦步亦趋的跟着。 “御陵王的小名,想必也有些渊源罢。” 静默中,少女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赵翌侧首看了眼身旁的李绥,随即收回目光道:“从前随侯将军行军途中,曾在一偏僻道观里借宿了一夜,那儿的仙长同侯将军清谈时观我面向,无意间向侯将军说——。” 见身旁人语中顿了顿,李绥微微抬眸,便见没在阴影中的赵翌缓缓开口道:“说我面向不凡,却命带杀气,虽好却又不好。” 听到赵翌如此说,李绥并没有太多意外。 眼前的赵翌,十二入伍,十六岁崭露头角得曾经的吏部尚书,右卫大将军侯靖的青眼,将其收入麾下南征北战,待到二十岁时赵翌便已建立不世之功,受到杨崇渊的器重,如今不过二十二的年纪,已然坐镇一方,得以封王,如此功业,的确是不凡。 若说旁人盼的是一朝飞上枝头得以飞黄腾达,赵翌却算得上是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所以破解之法,便是以女为名?” 听到李绥提问,赵翌默然颔首道:“如此或可一镇。” “观王爷如今的宏图大业,那位仙长的确慧眼如炬,非空口胡诌。” 见李绥如此说,赵翌侧首看向她。 “郡主这般,便算是夸赞于我了?” 看着赵翌漆黑的眸子,李绥默然点了点头。 前世里她与赵翌的布局其实并无二致,那时她在朝中一心剪除世族庞大的势力,培养寒门新臣,赵翌在西域着力于从寒族士兵中提拔得力主将,以雷霆手段将那些坐承祖荫,妄图在军中混下军功的纨绔子弟逼回了长安,只得享父辈的虚爵。 若他二人那时不曾相疑,或许会是不错的合作。 然而李绥知道,这些不过是空谈罢了。 因为即便她与赵翌非绝对的对立面,在前世也作不了盟友,这一切只因为她坐在杨家王朝的凤座上,她的身份与地位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赵翌作为当朝掌军重臣,便如卧榻鼾睡的一头猛虎,一个不慎,便能叫她满盘倾覆。 所以这一世的李绥觉得,与其与赵翌为敌,不如为友。 第四十四章 离愁别绪 待回了国公府,李绥先携着宝缨去拜见了父亲李章,陪着李章说了会子话,李章见窗外天色渐深,便温和地对李绥道:“昨日你一说要回来,我便命人将你的屋子,和你隔壁的院子都重新收拾了一番,这会子也不早了,你与宝缨也早些过去歇息罢。” 宝缨闻言随着李绥站起身,李绥见宝缨今夜的神色虽一直尚好,并未有什么异样,但还是担心经陈之砚一事,少不了会难过,若再留她一人住,总是让她担心的。 因而李绥笑着拉了宝缨上前道:“阿耶体恤,我本不该说什么,不过今夜我还有许多话想要与宝缨说,分了两个屋子住,一来一回反倒是不便,倒不如让宝缨与我同住,也好有个照顾。” 李章原想着杨宝缨初次入府便是客,自然没有让客人挤着住的道理,便特意将李绥一墙之隔的院子打扫了,既宽敞雅致,又便于两个小娘子来往。此刻见自家宝贝女儿想要拉着人家秉烛说体己话,他自然没有拦住的道理,便宠溺的笑道:“罢,你总有你的道理——” 说着他又看向宝缨道:“不过也要看人家宝缨愿不愿意。” 宝缨原本性子内敛,到了新的地方便更有几分拘谨,此刻见李绥拉着她同住,自然是愿意的,因而李章不再多言,便由着两个小娘子去了。 等回了从前所居的院子,李绥心下升起几分怅然。只见那名匾上的绿漆大字仍旧写着“无竹苑”三个字,一走进去,无论是院子的花草树木,还是屋内的摆放陈设都与她在太尉府里的分毫不差,一看便知平日里必是悉心照料打扫了的。 此刻宝缨见了微微一顿,随即眸中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语中喃喃感动道:“舅父竟将此处布置的与太尉府一般模样。” 听到宝缨如此说,李绥摇了摇头道:“并非此处与太尉府一样。” 宝缨闻言诧异地看过去,便见李绥一边拉着她进了屋子一边道:“从前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皆是阿耶阿娘亲手设计的,后来阿娘去了玉清观,姑母接我入府,担心我一人去了府里,身边又没有阿耶阿娘照料,会有所不适,便命人照着这院子一一复刻过去。” 说到这里,那些回忆便一点一点袭上李绥的心头,因着膝下有二子一女,阿姐又是长女,所以平日里李氏待杨延、杨彻皆与杨崇渊一般严苛,待杨延如此更甚,但相比下,李氏待阿姐这唯一的女儿却是百般疼爱,便如对心上那一处最柔软的地方一般,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东西皆给了阿姐。 后来她入了太尉府,李氏待她便如亲生的幺女,凡是阿姐有的东西,她皆有,也会如一个寻常的母亲,笑着坐在廊下看她和阿姐投壶射箭,一边给她们擦着汗,一边叫婢女送上她们喜欢喝的甜汤梅子汁。也会在她生病高热时,夜夜守在她的床前替她换额上帕子,悄悄低头拭泪。 与其说李氏是她的姑母,倒不如说更像是她的母亲,也正是因为李氏的这一份疼爱,才得以将她心中自阿娘离去后空缺的那一块填的满满的。 如今的李绥不知道,杨崇渊放任元成帝给阿姐下药一事,姑母是否知晓。若知晓,李绥便在想,那偌大的太尉府,究竟还有什么是值得她留恋、回望的。若不知,她也无法猜测姑母是否会为了阿姐和腹中的孩子,与杨崇渊就此一争。 等到梳洗毕,李绥在玉奴的侍奉下换下碧色绿萼纱制刺绣寝衣先行上床躺着,闲来无事便靠在那,拿起手边放着的一本棋谱翻看着,就在此时,玉奴瞥了眼房里已无他人,只念奴正在熄灭外间最为耀眼的两盏烛火,便低声平静道:“郡主,方才李炜托奴婢向您禀告,九歌被送去了疏勒镇——” 察觉玉奴语中稍顿,李绥落在书页上的眸子微微抬起,便见玉奴唇边动了动道:“充作军营中的营妓。” 李绥闻言捏着书页的手一顿,玉奴又接着道:“我们派去的人得了您的口令,原本想要悄悄将其营救出来,但是他们发现那些押送九歌的人仍旧在暗中监视着九歌,便没有轻举妄动,害怕打草惊蛇,只得等待机会再下手。” 九歌的结果,李绥心中是有几分数的,但她没想到姑母竟防她至此,送去那般远尚还不放心,竟还让人继续紧盯着。 “那便让他们好生看着,若能想办法,便暗地打点一下,让她,也好过一点——” 终究说来,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九歌的命依旧那般如草芥,如浮萍。在李绥看来,九歌本性不坏,唯独便是错在不该爱上杨延,在前世里,更不该为人怂恿,与她作对,做了一个身不由己,连命都无法掌控的可怜之人。 这一世,若她能探得九歌由爱生恨的真相,或许便能解开九歌后来的仇恨,这般自然是好的,但九歌若执迷不悟,仍旧孤注一掷走前世的路,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郡主,还有一事。” 听到玉奴再次出声,李绥再次侧眸,只听她道:“李炜还发现,似乎除了我们,还有一行人也在一路盯着九歌的举动,只是那群人一直未出手,我们便无从得知那些人的心思,所以李炜他们行事只怕更受限制。” 一听到此,李绥眸中划过一丝光芒,唇边浮起几分不易察觉的弧度道:“既如此,便叫他们行事更要小心,只怕那条蛇咱们就快引出来了。” “是,奴婢明白——” 见李绥满意地点了点头,玉奴这方朝床榻纱幔处悬着的镂空金猊兽赤金香熏球内添了点老山檀香,从前自家主子向来不爱用熏香这些东西,但自上次生辰宴后,便习惯性叫他们在睡前添上这香安睡,玉奴便想着是不是因着上次受了惊。 而她哪里知晓,李绥虽不喜香料,但前世入主中宫后,要思虑烦忧的事便如飞絮般,片片压得她无法安睡,后来只得点了这老山檀木,才能安眠。 因而到了如今,便也成了习惯,再改不得。 就在此时,洗漱毕的宝缨换下寝衣进来,主仆二人早已缄默不语,一个看着书,一个转身上前朝宝缨行了一礼便对李绥道:“郡主,奴婢们便先下去了。” 见李绥默然颔首,玉奴与念奴皆恭谨地俯身退了出去,只余李绥放下手中棋谱,将身子挪进床榻内,将外面空了出来。 “瞧瞧,我将床都替你暖好了。”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噗嗤一笑,上前将被子掀开一点躺了下去。 “听闻今夜你遇着了御陵王?” 李绥闻言睨了眼宝缨,此刻笑盈盈的,眸中满是意有所指的模样。 见宝缨还有如此兴致,李绥不由也放下心来,平静地“嗯”了一声,随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没有的事。” “哦?” 宝缨闻言眉眼俱挑,仿佛抓住什么不小的消息般促狭道:“你可说说,没有什么?” 眼看宝缨不依不饶,李绥终于无奈笑道:“我与他不过是一同逛了逛平康坊,又吃了碗水盆羊肉,对了——” 说到这儿,李绥眸中一亮道:“那儿的羊肉汤比府里的还好吃,还有那胡饼,明儿个一早,我带你去尝个鲜,咱们再回府。” 见到李绥提起吃得来反倒眸光熠熠,没完没了,宝缨突然觉得,怎地御陵王那般俊朗神姿的人物,在李绥的眼里,竟还比不得一碗羊肉汤,两个胡饼来的重要。 宝缨不由摇了摇头,恨其不争地拿手指点了点李绥笑着道:“你啊——” 李绥如何不知宝缨的心思,但性子单纯的宝缨哪里知道,如今以她的身份,赵翌的权位,一旦有了过多的联系,势必会引起杨崇渊的警觉,虽说在外人眼里,如今的李家与杨家是姻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在权势面前,亲兄弟尚会阋墙,何况是以联姻维持的关系?只会是更加的柔弱不堪一击罢了。 如今的杨家与李家同气连枝,只是因为有个共同的敌人——上官氏,更何况杨家掌着军权,李家即便有李章手握政权,但终究是文人世家出身,眼下并不至于成为威胁。 但若她与赵翌联姻,以赵翌手中的二十万安西都护府驻军,加之李家百年世家所拥有的的尊位与人心,这无疑是如虎添翼,只怕到时候杨崇渊就连睡觉,都得放下一把刀在枕下才得安稳罢。 李绥很清楚,眼下她要做的事太多,以她一个郡主的微薄之力,根本无法与手握兵权的,挟持天子的杨崇渊去抗衡,所以此刻绝无道理在此时做出这些节外生枝之事,一旦过早让杨崇渊生出怀疑之心,一切将会变得更为棘手难对。 更何况如今她与赵翌交情尚浅,即便她有拉拢合作的心思,也得徐徐图之。 四十多年的政治生涯无不告诉她,小不忍则乱大谋。 凡是要做之事,要么不动,要么谋定而后动。 当李绥与宝缨说话说到后半夜,察觉到宝缨渐渐没了声音,李绥便翻了翻身不再说话,却是丝毫没有睡意。 待到明年开春三月便是阿姐的临盆期,如今在她的威逼之下孙仲虽然背着杨崇渊和元成帝停了阿姐的药,但日后这个孩子生下来势必会让杨崇渊与元成帝起疑,到时若叫他们二人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于她而言无疑是一件不利的事,更何况,这个孩子她可以以此保得一时,但又如何保得一世? 还有阿姐,这件事如今她尚且瞒着,又如何能瞒得了一辈子。 这一切的一切,早已如团在一起的丝线,千丝万缕裹在一起,在她心中缠绕不尽,一日不解,便一日不得安。 眼见着外面的更鼓声敲响,不知不觉竟已是过了三更,看着床幔外皎洁的月色,李绥渐渐闭上了眼,正当她将睡未睡时。 身旁却渐渐响起了窸窣异样的声音,虽极低却还是传入了她的耳中,李绥不由警觉地睁开眼,顺着倾洒的月光,身旁的宝缨仍旧一动未动,但渐渐地,她却感觉到宝缨的身子在细微的颤抖。 正当她要覆手抚宝缨的肩膀,她却终于在这黑暗之中听清楚。 那是宝缨的低泣声—— 许是担心吵醒了她,此刻的宝缨背着她,努力将啜泣声压低,低到若不是她此刻尚醒着,根本无法察觉。 李绥默然没有出声,胸口处却似被什么堵住般,闷闷的,滞涩难以舒缓。 前世的李绥未曾爱过一个人,从不知为何会有人为情而伤,更不知这其中的离愁别绪究竟是如何的痛彻磨人。 因而今夜见宝缨与她谈笑说闹,她便觉得宝缨或许已然放下一切。 而今她却明白了,宝缨分明是怕她再为自己担心,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柔弱不堪的一面,才会佯装自若。 而于宝缨而言,那些情绪越发压抑住,到了这般静默的深夜便如被堵住的泉眼骤然没了阻挡,只会倾喷而出,足足将她包裹,桎梏,沉溺其中,再也压抑不住。 就在此时,一只手温热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宝缨身子猛地僵住,身后却传来了李绥温和而沉静的徐徐道来,如一汪清泉涤荡在她的心间。 “每一个人在这世间总有身不由己,阿姐是,你是,我亦是,但阿姐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有阿耶阿娘,还有你们,而你,曾经遇到了那般美好的人,拥有着一颗如你待他的心。” 说罢,身后的李绥静静环住宝缨的肩膀,以极低的声音安慰道:“宝缨,无论何时,你还有我,有我们——” 听到这些话,寂静中的宝缨再也抑制不住,转身抱住李绥,似乎将心下压抑住的一切都哭了个干干净净。 而李绥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抚慰着她的后背。 她虽不懂情,却是明白,此刻唯有让宝缨哭尽心中的痛楚,才得真正的释然。 写给各位读者朋友的话 离上一本《华姝》完结,已是过了三年零八个月,这本《长安卿》应该是自我写书以来,构思最久,也最忐忑的一本了,因为这本很想努力跳出从前的框架,去做一点不停的改变。姒姒是陕西人,对长安总是有着特殊情怀,所以一直很想真实的以长安为背景,去刻画一个繁华的世界。感谢开书一个月以来,各位读者朋友们的支持,其中不乏还有很多从老书那边跳坑过来的老朋友了,无论是第一本书,还是如今的第四本,你们的喜欢就是我的初衷,不曾改变,所以大家的评论和章节说我都有看,也很喜欢看,无论是讨论剧情,还是捉虫建议,我都会回应,修改完善。因为姒姒是上班族,平常工作比较忙,所以更新内容都放在下班后的晚上,还有周末,感谢大家对我这龟速更新的理解和支持。 从今天起,《长安卿》将要上架,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保持每日稳定更新,等到后期趁着周末假期多存一些稿子,将会考虑每日双更,期待大家的意见建议,我定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心态。 若相姒 2021年9月6日夜 写给读者朋友的话 离上一本《华姝》完结,已是过了三年零八个月,这本《长安卿》应该是自我写书以来,构思最久,也最忐忑的一本了,因为这本很想努力跳出从前的框架,去做一点不停的改变。 姒姒是陕西人,对长安总是有着特殊情怀,所以一直很想真实的以长安为背景,去刻画一个繁华的世界。 感谢开书一个月以来,各位读者朋友们的支持,其中不乏还有很多从老书那边跳坑过来的老朋友了,无论是第一本书,还是如今的第四本,你们的喜欢就是我的初衷,不曾改变,所以大家的评论和章节说我都有看,也很喜欢看,无论是讨论剧情,还是捉虫建议,我都会回应,修改完善。 因为姒姒是上班族,平常工作比较忙,所以更新内容都放在下班后的晚上,还有周末,感谢大家对我这龟速更新的理解和支持。 从今天起,《长安卿》将要上架,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保持每日稳定更新,等到后期趁着周末假期多存一些稿子,将会考虑每日双更,期待大家的意见建议,我定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心态。 若相姒2021年9月6日夜 第四十五章 庚帖之计 转眼间,长安已到了十月,相比于暑夏的滚滚热意,如今的日头已是携着朗朗清风,正是令人舒心惬意的时候。因着杨皇后不愿时时将李绥拘在宫里,便劝止了元成帝召李绥入宫的要求,加之在青栀的调养下,杨皇后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李绥这些时日便大多住在太尉府内,隔上两三日也会带杨宝缨一同入宫探望杨皇后。 这一日秋高气爽,太尉府后院内各色奇花异草也都被这一场秋雨催开了,尤其是那成片的金桂、丹桂,便如连成片的云霞花海,携着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只见一丛绿影中,一个身穿杏红苏绣六幅襦裙的窈窕女子由远及近,正穿花度柳而来,直至走近才瞧清楚,正是杨红缨身边的婢女秋兰,手臂此刻挎了个小巧编织篓,原来是方从外面买了些丝线来,正要经此回院中去。 耳畔微风轻拂,携着鸟雀婉转啼鸣,引得秋兰也缓下步子,有了几分漫步的兴致。 “听说,大郎君、二郎君此次前往西南平叛,首战便是大胜,尤其是大郎君,那骁勇善战的威名现如今都已经响彻西南,只怕不日便会凯旋回朝了。” 正当秋兰朝着朝阳院去,不远处地假山后似乎传来了女子的说话声,听到提及杨家郎君们,秋兰不由放慢了脚步,好奇地循着声朝那假山处探了探头。 只见隔着假山,两个身穿碧色半臂锦衣,下着白色细绫裙的粗使婢女一边修建花枝,一边凑在一起说着话。 “这可真真儿是好事——” 只见另一个婢女听了放下手中的物事道:“待到大郎君他们回来,太尉、太尉夫人一高兴,指不定还会阖府赏赐呢。” 听到那婢女如此说,先前提起话头的婢女当即笑话道:“瞧你这出息,还惦着赏赐,再过不久等到咱们二郎君和永宁郡主的大婚,你只怕拿喜钱都得拿的手软呢。” 原本听这俩婢女不过是闲来说道两句,秋兰并不在意,然而眼看她方抬起脚欲走开,却被这句话给惊得一愣,几乎是反射性地收回脚步,再次悄悄走回方才藏着的地方去凝神细听。 “你说的这可是真的?大郎君如今都尚未娶妻,怎地反倒是二郎君——” “自然是真的——” 听见自己的同伴生疑,其中那更高挑些的婢女神秘地朝四周环顾了一下,惊得秋兰连忙将身子朝后又掩了掩,接下来她便听到那婢女压低了声音道:“那一日我奉命将花房新培植的一盆魏紫送去朝露院,恰好听到院里的姐姐们私下说的,据说西角楼外有一位算命师极厉害,太尉夫人正打算让银娘姐姐去相看二郎君和郡主的八字,若是合了,这事便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听到那婢女悄悄咪咪,却又不免炫耀的样子,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身旁那看起来更为年幼的婢女不由也压低声音兴奋道:“这可真的好事,二郎君和郡主青梅竹马,虽是主子,待我们却都随和极了,每每见着,便让人觉得登对的紧,如今若真是如此,岂不是好事。” 说罢那婢女小脸洋溢着笑,正待此又突然想到什么,不由认真祈祷道:“惟愿二郎君和郡主此番相看八字能得个上上的好结果才是。” 听到对面的人念念有词,先前那婢女噗嗤一笑,不由拿食指点了点她额头道:“你可安心吧,相看八字不过是走过场罢了,太尉夫人向来看好此事,到时候只怕不知会赏下多少喜钱来,咱们只待到时领了钱,想想该如何用才是——” 说话间,二人嬉笑间才继续手中的活计,片刻便聊到旁的地方去了。 而此刻的秋兰却是听得怔愣的三魂不见七魄般,过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什么来,连忙以极细微的声音悄悄退了出去,上了廊庑便也记不住仪态地朝朝阳院奔去。 此刻朝阳院内,杨红缨正坐在窗下美人榻下练字,正当她弯下最后一笔,眸中带笑,似乎颇为满意,只见她纤手捻起纸页透光而看,正要说什么,便听得一个慌乱而迅疾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杨红缨闻声看去,只见秋兰入内,看神色是又慌又急,连裙尾边沾了许多花泥都不知道。 “自小在弘农学了规矩,如今连仪态也不记得了?” 察觉自家娘子眸中淡漠,似是不快地放下手中纸页,颇有些斥责的看向自己。 秋兰连忙跪了下去,语中不免慌乱道:“娘子训诫的是,只是方才奴婢从外回来,听到有人说,说——” 见秋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杨红缨更是不喜,皱了皱眉道:“说什么?” “说,说二郎君就要和永宁郡主大婚了——” 几乎是同时,坐在那原还镇定自若的杨红缨倏然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倾下身对着秋兰道:“你方才说什么?” 此刻见杨红缨的眸中看似平静,眸底却冰冷的如风雨将至般,秋兰不由背脊一僵,只觉手里渐渐捏起冷汗,只能硬着头皮低下头道:“奴婢方才听花园里的婢女私下闲话,说在朝露院听里面的人道,太尉夫人正要让银娘择日去西角楼一处算命师处相看二郎君和永宁郡主的八字,还说,说这相看八字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越往下说,秋兰的声音越低,直至最后完全被寂静吞没。 杨红缨此刻不再说话,只是异常沉默地退回去,看似平静地坐下去,一双秀眉却阴恻恻地皱着,心下早已细细思量起来。 “过场——” 片刻,杨红缨唇边忽然饶有兴致地念了一句,眸中却已是浮笑。 长安官宦世家向来信服尊崇玉清观的张真人,请他相看新人庚帖早已是约定俗成的事,李氏如此看重杨延与李绥的婚事,如此不遗余力地促成,如何也不会让一个外人相看。 若真的如此,这其中必有反常。 走过场—— 可没那么容易。 “秋芷——” 秋芷闻声连忙上前,便见杨红缨招了招手唤她上前,当她方凑近,便听自家娘子在耳畔道:“给我紧盯着银娘,一旦她出府就悄悄跟上,看看她可真的去了什么算命师那。” 若此番没有便罢。 若有,想必必如她心中猜测那般。 李氏是想在公然相看庚帖之前,先暗自测算杨延与李绥的八字,若合皆大欢喜,若不合,便可提前作些手脚。 到时候再请张真人相看时,不就是走过场了。 这的确是可进可退的好法子。 但于她而言,也是反向一击的好棋路。 第四十六章 事有蹊跷 这一日天朗气清,一扫前些日子的连绵阴雨,竟是难得的升起了朝阳,此刻太尉府一片安静祥和的模样,婢女们来往穿梭,或清理洒扫,或修剪花枝,早已忙活开来,偶有几个年纪尚小的丫头两手支着扫帚,苦着脸抱怨这地上湿漉,教她们难以清理地上的落叶残香。 就在此时,一个打扮素净却难掩仪态的身影自廊上走下,穿过石矶处一盆盆或金或紫或赤色如火的菊花,微风吹拂下,女子的裙尾拂过倾吐花丝的菊花,偶有沾上几片花叶,倒似是为裙子缀了些花儿似的。 “银娘姐姐——” 洒扫的婢女们见了来人,皆恭恭敬敬地放下手中的活计颔首行礼,银娘随和地点了点头道:“都各自忙罢。” 说罢银娘已然如常地离去,待来到西门处,早已有一辆青绸马车等在那儿,门口的小厮见了连忙上前喜笑颜开道:“姐姐这是要出门?” 见银娘轻一颔首,有眼色的小厮已然麻利走到车前摆好脚凳,立在车旁将车帘掀开。 银娘见那小厮露着一口大白牙,一脸奉承讨好的模样,一向平淡地脸上也浮起了笑,当她提起裙子款款上了马车,车帘随之落下,下一刻马车便悠悠转转朝不远处的巷子驶去。 直到马车行了一阵,坐在车内的银娘才从袖中抽出一张烫金红纸,拇指轻轻揭开,随着一股馨香,便能看到上面娟秀的字体上写下的正是长安郡公杨延,永宁郡主李绥的生辰八字。 看似轻飘飘的一张纸,银娘却是分外清楚,它对于太尉夫人李氏而言有多重要。如今外人看来,都知道太尉与太尉夫人夫妻和鸣,虽说府内还有几位侧室夫人,和几房妾室,但夫人的地位却是尊崇依旧,便是连太尉都敬爱有佳。 可她们这些夫人的身边人却是清楚,如今岁月流逝间,太尉对夫人早非从前,虽说岁月不曾在夫人脸上留有深刻的痕迹,但夫人到底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待皇后殿下诞下皇子,便已是做孙子的年纪了。 色衰而爱驰这句话总是没错的,这世间男子哪一个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 但银娘清楚,对于李氏而言,这些宠爱终是虚妄,坐在太尉夫人的位子上,哪里还会如从前新妇入府那般浅薄。 如今谁得宠,谁风光李氏并不在乎,李氏放在心中的头等大事,便是二郎君的世子之位,要说来二郎君出身高贵,是杨氏与李氏两大世族联姻得来的嫡长子,又饱读诗书,文才武略,一个世子位便该是理所当然。 可如今二郎君已然十八岁,再过两年便要行冠了,太尉却是闭口不谈,一拖再拖,眼看着现在大郎杨晋二十三,正是年富力盛之时,不仅是府内长子,在军中的威望又日渐增长,前些日子听闻在此次南下平叛中又是一夫当关之勇,硬生生压了三郎君杨彻一头,只怕此次回来便是封侯都有,这于二郎君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劲敌。 更何况杨晋的生母曹氏心思不小,仗着娘家是朝中新宠,夺世子之位的心思早已是昭然若揭,此番若任再不有所动作,待到杨晋凯旋而归,只怕就真的要晚了。 念及此,银娘眸中沉重地将庚帖合上,如今能够给予二郎君杨延支持,做其后盾的,唯有李氏的母家了。 只要二郎君与郡主顺利大婚,太尉便是看在李家的身份尊位上,便是不想妥协也当妥协了。 …… 约莫行了两炷香的功夫,马车终于缓缓停下,银娘当即戴上帷帽,掀帘而出,透过眼前的白纱,正是到了西角楼处,银娘叮嘱车夫停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便提步朝一处小巷子走去。 眼看要行至尽头处,银娘朝左边另一个巷口走去,待走至第二间便顿下脚步,左右打量了一番,这才小心从半掩的房门走了进去,下一刻便将门轻轻合上。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刻在不远处的墙根下,早已有人守在那儿,将此处的动静瞧了个清清楚楚,待日头渐渐升起,不知何处的树枝上响起了不知名的鸟鸣声,就在此时,门再一次被打开,戴着帷帽的银娘再一次警惕地扫视四周,比之先前,此刻离去更显的疾步匆匆了些。 入夜时分,杨红缨正就着案上的烛火绣花,秋芷见灯有些暗了,便上前取了银签挑了挑,谁知却听“嘭——”的一声爆出了烛花,眼看把杨红缨惊动了,秋芷手中不由一僵,却正好听到外间响起了脚步声,挑开帘子正是秋兰。 察觉秋芷面带喜色,杨红缨心下已有几分思量,下一刻便见她匆匆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娘子,银娘今日果然去了那西角楼处,神神秘秘地,进出都戴了帷帽,待她走了后,咱们的人进去一看,里面果然是测算八字的地方,只是咱们的人怕暴露,没敢多问,假意算了算运数便出来了——” 说到这儿,秋芷又想了想道:“但蹊跷的是,待到午间,那家算命老道出了趟门,出门时也不见带什么东西,却是入夜都不见回来,如今是连个人影都不见了,奴婢猜测——” “二郎君和永宁郡主的八字怕是的确不合,若是这般,二郎君和永宁郡主的联姻只怕也做不得数了。” 听到秋芷的猜测,杨红缨挑了挑眉,却是神色平静道:“你以为八字不合便联姻不得?” 杨红缨唇边浮笑,以李氏的心思,便是再不合她也会极力促成。 “您是说,即便不合,太尉夫人也可从中作手脚?” 生辰八字原就是私密之事,更何况是女子的,若今日相看这八字并不好,如今那老道怕早已被李氏送出了城,再也回不来长安。 如今除了清河大长公主,李绥的父亲李章,还有李绥身旁那些贴身侍奉的人,又能有几人知道李绥的生辰八字来。她们若去私下打听,只怕当即便会惹人怀疑,暴露了心思。 可若就这般什么也不做,李氏只需稍稍修改个时辰,其间便会生出万千变数。 “如此咱们岂不是也没了法子?” 杨红缨闻言眸中微微一凝,不紧不慢道:“咱们不知,自有人会知道。” 不仅知道,此人还定会助她们一臂之力。 第四十七章 一击必中 这一日方入夜,一轮弯月正明朗郎地挂在树梢上,静悄悄落下斑驳的影子来,远远地,花园中依稀看到有两个人影,伴随着散漫的脚步声缓缓而来,到了近前才瞧出是荣安县主,身旁只带了贴身侍婢灵犀,看似闲庭信步,脚下却比平日里快了些。 “县主,您慢着些,当心脚下——” 灵犀一边亦步亦趋跟着,一边小声劝慰,却见荣安县主丝毫没有缓下来,只是看着她手里提着的食盒道:“这菊花酥刚做出来才是最好吃的,若是搁凉了,便失了味道,这会子二哥哥方从外面回来必是疲累,此刻送去正好。” 灵犀侧眸看去,只见自家县主难得这般温柔恬静的模样,当即笑着道:“奴婢瞧这府里只有县主与二郎君关系最好,只怕到时候咱们四郎君知道了,也得吃味了。” 听到灵犀提到自己那不成器的亲哥哥,荣安县主眸中顿时浮起难掩的嫌恶道:“凭他也配?自小到大,他尽做些斗鸡走狗,上不得台面的事,但凡他长进些,也不至于教阿娘日日里操心,教咱们被夫人看不起,还被那曹氏压下一头来。” 察觉荣安县主语中的不敬,灵犀当即闭上了嘴,随即小心觑了一眼,这才道:“县主多虑了,咱们夫人是名门清河崔氏出身,曹夫人的母家不过是挣了些许军功才被太尉提拔,给了几分脸面罢了,任她曹夫人再如何,也断断压不过咱们去,如今四郎君只是年纪尚轻,日后定会明白夫人和您的一番苦学心。” 静默中,见自家县主听到了自个儿的话脸色稍霁,灵犀这才不经意岔开话题道:“县主今日亲自做了这菊花酥,若是二郎君知道了,定会——” 正说话间,走在前面的荣安县主忽地停了下来,若非灵犀反应灵敏,便提着食盒撞了上去,察觉自家主子不言不语地立在那儿,仿佛如了定,灵犀也连忙顿住,循着目光看去,夜色中借着明朗的月光,好像看到不远处的廊下走下两个人来。 还未等她仔细看清楚,身旁的荣安县主倏然拉着她朝后一避,下一刻便见一个依稀熟悉的女子,身旁跟着一下人打扮的男子,一前一后朝着南偏门那方走去。 寂静之中,耳畔只余细微的风声伴随着蛐蛐儿的低鸣声,只等到那二人走的稍微远了,灵犀方要说话,便见自家县主转了方向,此刻也不急着朝二郎君的岚皋院去,反倒是奔着方才那两个人离开的地方跟了上去。 灵犀见此诧异,连忙提着食盒跟上,小心翼翼道:“县主,您这是要去哪?” 此刻荣安县主一门心思都在方才那二人身上,因而脚下步子未停,只是低声道:“你没瞧着方才那女子有些眼熟。” 灵犀闻言愣了愣,随即思索了一下,试探地问道:“奴婢瞧着,好像——” “好像是太尉夫人院里的玉宵姐姐?” 念及此,灵犀想了想,随即疑惑道:“这会子了,她带这个小厮朝偏门去作什么?” 听到灵犀的话,荣安县主眸中微微一动,随即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说罢,荣安县主带着身后的灵犀小心翼翼跟了过去,眼见着快到南偏门,不远处的玉宵渐渐停下步子,荣安见此连忙带着灵犀躲了躲,约莫静默片刻,才见那玉宵放松了几分警惕,用极低的声音道:“奴婢只得送到这里了,仙长请慢行——” 话音落下,玉宵身侧那身形清瘦的中年男子这才拱手行了一礼道:“告辞。” “仙长!” 眼见那男子方提步,玉宵忽然又出声道:“今日为两位贵人相看庚帖一事,事关重大,还请仙长记得万莫与人说。” 待那男子应声而去,玉宵仍旧立在原地候着,直到男子神色自如地离开府门许久,玉宵这才不由松了口气,随即缓缓朝回走。 “县主?” 听到灵犀的提醒声,荣安这才从阴影中走出来,看着敞开的偏门,渐渐陷入沉思。 方才那男子看似下人打扮,但模样看起来却不俗,玉宵也分明语中带有敬重,而且方才在那二人说话间,她分明看出来,男子行的礼可不是一般人所行,那手势,分明是道教中人,才会用的习惯礼法。 “相看庚帖——” 这府中到了议亲年龄的“贵人”,无非就是与她同龄的兄弟姊妹们,但能劳的朝露院在这夜里偷偷摸摸行事的,必是大夫人李氏所看重的。 难道,大夫人这是在私下请人提前相看? 那能值得她如此相看的,除了李绥还能是谁? 思索至此,荣安县主眸光突然一变,看得一旁的灵犀小心翼翼唤道:“县主,您怎么了——” 听到灵犀的话,荣安县主渐渐浮笑,她今夜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灵犀。” 听到荣安唤自己,灵犀连忙应声,却见自家县主眸中莫名有些阴恻恻的笑道:“你说,如果李阿蛮和二哥哥的八字不合,可还成的了婚?” “自然不行——” 大周自上而下皆信奉这些,坊间也常常流传着一些不信八字之说,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事,因而即便是府中的太尉大人,平日里只出行,尚还要请仙长卜算时间,何况是二郎君的婚姻大事。 灵犀闻言脱口而出,随即想起什么般诧异道:“县主,您的意思是?” 察觉荣安闻言讳莫如深的看着自己,灵犀当即明白了,也是愣愣道:“难道方才那人是——” “县主,您方才何不拦住他们,岂不是就能公之于众?” 灵犀自小跟着荣安身边,自然知道荣安心中所想,如今自家县主最不喜的,便是永宁郡主和那杨三娘子,无论是谁嫁给二郎君,于自家县主而言都是厌恶至极。 既然如此,自家县主方才为何一言不发?眼看着人走了? “拦住他们又能如何?他们既然能这般公然出府,自然有万全之策,咱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去拦朝露院的人,到时候再如上次出了差错,阿娘可不会放过我们。” 听到荣安县主的话,灵犀思索间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方点了点头,便听到荣安县主声音低沉道:“这一次,咱们不动则已,动便要一击必中才是。” “县主您的意思是,抓个正着?” 第四十八章 最终角逐 这厢,李绥正闲坐在那儿独自对弈,身上着一袭海棠色蝉纹薄纱裙子,一头秀发拿缎带随意挽起,左手卷着一卷棋谱,一双美目正一边看一边顾自思索,只听“啪——”的一声,李绥玉色纤长的两指拈着一枚棋子布施下去,念奴则在一旁侍立着,主仆二人皆不出一声,看起来宁静而悠然。 正当此时,念奴察觉到似乎有人站在门口处,抬头时果然瞧着一身宝蓝底工笔山水图锦缎襕衫的杨延正静静立在那儿,此刻见她抬头适才颔首。 “二郎君。” 听到念奴轻唤,李绥顿了手中动作,抬眸看去,待目光触及杨延时,便平静道:“来了怎的也不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 杨延闻声缓缓走过来,在李绥抬手示意下坐至对面的位子,随即道:“见你入神,便没有打扰。” “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说罢,李绥看着眼前的杨延道:“可是有事?” 话音落下,杨延未立即回复,显得屋内分外寂静,好在此时有婢女在念奴的吩咐下奉了茶上来,这才缓了屋内几分异样尴尬的气氛。 “我,有话想与你说。” 察觉杨延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李绥自然明白其必是有难掩之隐,但这会子只他二人相坐屋内,若再叫念奴出去,难免有些不妥帖,想了想,李绥这才道:“念奴,你去瞧瞧玉奴哪去了,怎的还未回来,若是回来了便教她过来一趟。” 念奴闻言看向李绥,当即会意地退下却是并未走远,而是默然守在门外。 “今夜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见念奴走后杨延仍旧手扶着茶杯,却迟迟不开口,李绥这才率先打开沉默,对面的杨延闻言手中轻轻一顿,犹豫片刻终于抬眸看向李绥,似是纠结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道:“听闻清河大长公主已将岐王接去亲自抚养,前些日子我曾悄然去看过,他过得很好,这些原都是你的好意,是我误会了——” “上次击鞠场,也是我一时——” “都过去了。” 还未待杨延说完,李绥已然明白他此番到来之意,然而这些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绥很明白,懂她的人自会懂她,又怎会凭生误会,她不爱解释,也觉得任何事无需去解释,而杨延从来都不是那个懂她之人,既然她无所期待,又哪里会在意。 “这些事已过去许久,我未曾放在心上过,你也无需再介怀。” 听到李绥风轻云淡的话语,杨延原本酝酿的万千话语,此刻仿佛在脑中瞬间消失了一般,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相比于眼前李绥的淡然,他原本更希望她能如旁的女子般气他,怒她皆好,如此或许还能证明,她终是在意过。 可眼前,杨延忽然有些自嘲。 原来,皆是他独自一人在悔恨,矛盾,他的一切于她而言只是如一粒尘埃般,风一吹便了无痕了罢。 “那便好,是我多虑了。” 杨延觉得再坐下去,也只会是无尽的沉默,因而默然起身道:“你早些歇息罢。” 说罢,李绥便见杨延异常沉默地转身朝外走,就在他将近打帘时,却突然停下步子,未曾转身,只是背着她以极低极沉的声音问道:“阿蛮,你对我,可曾有半分情分。” 听到杨延这般问话,李绥不由愣住,随即顿了下来,她从未想到杨延竟会问这个问题,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杨延所钟爱的难道不都是九歌吗? 静默间,李绥终于缓缓出声道:“你我还有三郎自小一起长大,如今已是数年情分,今日怎的问这些话来。” 听到李绥的话,杨延仿佛并不意外,也不曾多言,唯独双肩一点一点沉下去,最终不带丝毫情绪地出声道:“好。”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杨延,李绥突然感觉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颓然,孤寂。 “你早些歇息。” 杨延就这般丢下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独留李绥坐在那儿,却是觉得一切都有些混乱了。 前世里,杨延从未与她说过这些话的—— “郡主——” 还未待她将一切理顺,耳畔再一次响起念奴的话,李绥抬了头,便见玉奴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此刻正上前道:“郡主,杨三娘子那果然如您猜测的,已然行动了——” 听了玉奴细细的禀报,李绥暂时将方才的事情压了下去,眸中转瞬间变得异常冷静,她很清楚,如今已到了彻底摊牌的时候,也是她与杨延解除联姻最好的时候。 她决不能有半分松懈。 如她所想,杨红缨还是将主意打到了荣安县主身上,妄想利用荣安县主揭开姑母的谋算,还能保证自己片叶不沾身,这番思考的确很周到,只可惜,她怕是不能如她所愿了。 “将此事透露给崔夫人。” 崔夫人虽也不愿她与杨延联姻,为杨延平添支持,可却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做这冤大头。对于此事,到底谁更坐不住,崔夫人可比荣安县主清醒多了。 若没了荣安县主这个出头人,李绥倒要看看,杨红缨还能有什么手段。 两日后,朝阳院内分外寂静,杨红缨屋内的婢女此刻皆被遣至屋外,只留有秋兰和秋芷二人侍奉。 “你说什么?” 听到自家娘子问话,秋芷连忙将打探到的说的干干净净。 “奴婢也觉得奇怪,听荣安县主院里的人说,荣安县主似是犯了什么错,主仆皆被拘在院子里反思己过,不得出房门半步——” 这般巧合? 杨红缨的秀眉不由轻拧,还是说,那崔氏已经察觉出什么来了? “娘子,明日太尉夫人便要亲自带着庚帖拜访玉清观张真人了,咱们该怎么办——” 听到秋芷问话,杨红缨也是没来由地一阵烦闷,若没了荣安县主做这出头鸟,她又能如何? 难道任由李氏悄无声息办成了事儿,那她此番来长安又有何意? 不, 决不能, 杨红缨此刻很清楚,一旦此次失手,李绥与杨延联姻一事便是板上钉钉,再也翻不起风浪来。 那她,便注定是个失败者。 她不会忘记,她姐妹二人自弘农出发来长安时,他们那好父亲曾亲口说过,此番她二人若能就此嫁入太尉府便好,若不能,便要背井离乡,嫁入范阳卢氏家族,为家族奉献。 卢氏虽为世家,却如何比得过太尉府位高权重。 更何况范阳远离弘农,远离长安,嫁过去如何尚未可知。 她蛰居了十五年,隐忍了十五年,决不能落下这样的结果。 决不能! “明日你便赶去玉清观。” 眼看杨红缨眼神示意,秋芷连忙凑上前,待杨红缨耳语几句,秋芷当即眸中一亮,回应道:“奴婢明日一早便去。” 正当此时,杨红缨却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仿佛突然冷静下来,低沉出声:“罢了,我亲自去。” “娘子——” 听到秋芷诧异出声,杨红缨抬手挡下她的话道:“不必说了。” 此前玉清观一事杨红缨还清楚记着,如今她再也输不得。 秋芷这些丫头行事,她终究不够放下心来。 她必须要亲自看到李氏的谋算,化为泡影。 第四十九章 相看庚帖 翌日一早,李氏便起身梳洗,携着银娘等几个婢女仆从以添香为名,乘车朝玉清观去了。 这厢朝阳院的人也方起身,正轻声洒扫着,就在此时,秋芷一边打帘出来一边道:“娘子这会子身子不适,秋兰你便贴身伺候着罢,旁的人若无事便莫要进去扰了娘子休息,我这会便去着人请大夫。” 说话间,跟着出来的秋兰也点了点头道:“你快些去吧,这里自有我看着。” 眼见秋芷携着两个小丫头疾步朝外走去,院子里的人皆不多事,只手中干着自己的事。 “今日娘子受了风寒,身子不适,你们皆小心在外伺候着,若有人来访,便来告诉我便是,可知道了?” 听到秋兰出声,众人皆恭恭敬敬地低头道:“是。” 见此,秋兰才满意地点了头,转身打帘才进了屋里。 当秋芷三人走出朝阳院,专挑不起眼的小路,一路走至人迹稀少的后门时,便见门外早已停了辆朴素并不起眼的马车,待秋芷与另两个着碧色绫裙的婢女先后进了马车,马车方行出太尉府所在的小巷子。 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其中一个碧色绫裙的婢女下了马车,秋芷随即掀开马车车帘一角再次叮嘱道:“请了大夫后你便立即回府,今日的事不许说出半个字,你可记住了。” 听到秋芷严厉的低语,那婢女身体紧绷,连忙低声小心翼翼答道:“小园明白,娘…姐姐放心。” 待秋芷收回目光,车帘再次被放下,待马车悠悠走了,那婢女立在那才终于舒了一口气,连忙朝着另一个方向疾步去了。 当马车一路朝着通往玉清观的小路疾驰,就在行到玉清观的山脚下时,马车里的人却被喧嚣的声音吸引,当马车行至不远处清静的地方停下,秋芷从马车上疾步走了下来,只见眼前倒似是集市一般热闹,或是做早食的商贩,或是卖香的挑货郎,秋芷迅速打量了一番,将目光落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卖花女身上,下一刻便走了过去。 发现有一位戴着帷帽的年轻娘子站在自己面前,那卖花女高兴地道:“这位娘子,可是要买花?” 秋芷闻言语气温和道:“是我家娘子想买,只是她不喜人多,可否请你带着这些花前去,请我家小娘子挑一挑喜欢的?” 察觉那卖花女有些犹豫,秋芷笑着从袖中抽出两串银钱:“你可放心,马车就停在那不远处。” 循着秋芷所指的地方,卖花女朝着那马车看去,想着秋芷手中的银钱足够买下她所有的花,的确是不小的收获,再加之这里这么多人,若当真有什么危险,不过开口一唤便能招来人,若真是坏人总不会挑这个地方行事。 念及此,那卖花女便应了下来,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便随着秋芷去了。 待到了车前,秋芷立即出声道:“娘子,人已经请来了。” 声音方落,卖花女便察觉车帘被缓缓掀开一点,自那一角中,她看到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眸,虽然遮着戴了面纱遮住了半边脸,但她却能感觉到,这般的气质必是京城里的贵族娘子才有的。 不知不觉间,她也一点一点放下了戒备。 “你的花很好,我很喜欢。” 说罢,杨红缨对着秋芷道:“将这些花全都买下来。” 眼看杨红缨出手这般大方,那卖花女感激不尽,不由行礼道:“谢娘子好心。” 杨红缨闻言不语,在她的示意下,秋芷将手中一装着银钱的绣囊取出来,却见她将里面所有的银钱皆递了出来。 那卖花女见了微微一愣,当即摆手脱口道:“不不,要不了这么多的。” 见这女子实诚,杨红缨不紧不慢道:“剩下的钱,是送你的。” 听到此话,那卖花女更是诧异,平白无故竟会有这样的好事? “我家娘子想请你前往玉清观,做一件小事,这些钱便是送与你的酬劳。” 此刻那卖花女虽满是茫然,但见着那些足够她卖上一年鲜花的银钱,心中到底有些动摇。 “不知,娘子想叫我做何事?” 察觉那卖花女语中有所松动,杨红缨看了秋芷一眼,秋芷当即会意地自马车中取出一件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件做工尚好的碧色绫裙,只见她凑到卖花女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卖花女愣了愣,只觉得竟是这般简单? “如何?” 听到秋芷再次问话,那卖花女紧紧捏着手中的花篮,不由自主地再次看了眼秋芷手中的银钱,语中小心试探道:“就这般简单?” 秋芷闻言笑了笑,随即道:“就这般简单,断不会教你违了律法去。” 约莫踌躇了片刻,那卖花女终于道:“好。” 杨红缨闻言,掩在面纱下的唇瓣微微勾起,秋芷见此连忙带着那卖花女去了另一辆早已找好的马车,待她更换衣裙时,秋芷来到杨红缨近前,便听杨红缨再次嘱咐道:“你们二人先行去玉清观,这会子估摸还得半柱香的时间,太尉夫人一行才会到玉清观,到时你便依计行事,我一会儿也会独自上山,在约定好的地方等着,若有什么事定要速度回我,可记住了?” 听到杨红缨多番嘱咐,秋芷连忙道:“娘子放心,奴婢记住了。” “还有,切莫叫人看到你的模样。” 待她提步走时,听到身后的杨红缨再次叮嘱,秋芷回头道:“是。” 眼看秋芷带着人乘车而去,此刻的杨红缨不由也觉得心下紧张了几分,她知道,今日若能成功,她便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李绥,也再无力成为她的绊脚石。 果然,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李氏的马车已然到了玉清观门外的石梯下,李氏一行人在观外等候的道人引领下,先去拜了各殿真人后,便按照约定来到了一处清幽别致的院外。 “夫人,真人此刻正在做早谈,还请夫人在此稍待。” 李氏知晓,张真人每日此时都会召集弟子做早谈,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因而颔首道:“无事,我等在此等候便是。” 待上了茶点,那位道人方才离去,李氏见此便对着身旁银娘嘱咐道:“叫人在院外守着,一会子不得叫任何人进来。” “是。” 当银娘应声出去,李氏手中压着两道封面一模一样的烫金庚帖,眸中平静难测。 第五十章 从中作梗 相比于旁处,此刻清河大长公主陈氏所在的院子分外清静,仿佛处于世外一般,无人打扰。身着蓝青道衣的陈氏此刻正在房内读经上香,绘春便在外吩咐侍奉的人打理院子中陈氏亲自种的花。 看着众人皆懂规矩的轻声做事,绘春也不在多叮嘱,独自坐在了紫藤花架下,想着替陈氏绣一条素帕来。 约莫过了片刻,绘春听到了一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抬头间不由揉了揉有点酸胀的后脖颈,透过日光却见一个身穿碧色绫裙,挽着婢女发髻,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子怯生生走了过来。 看这身打扮绘春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正是太尉府里的二等婢女惯穿的服饰,绘春因而放下手中活计,待她刚起身,便见那婢女小心翼翼走过来,朝着她恭敬行下一礼。 “春娘,奴婢是朝露院里服侍夫人的婢女小娥,今日夫人特来玉清观,请张真人替二郎君和郡主相看庚帖,夫人说仙师是娘子的母亲,所以特命奴婢前来请仙师前往玉春苑一同观礼。” 听到这婢女的话,绘春细细打量眼前女子,眉眼低垂,看起来并不熟悉,但见她腰上悬着太尉府的牌子,不像是作假的样子,适才道:“我倒是未曾见过你。” 那女子闻言似乎并不意外,只将头更恭敬地垂下几分道:“奴婢是朝露院的二等婢子,原本夫人是要让银娘来的,因着玉春苑那边相看庚帖的礼仪繁杂,事事要银娘安排嘱咐,银娘一时脱不开身,便改让奴婢来请了。” 听女子如此说,绘春慢慢打消了疑虑,婚姻之事原本甚为重要,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这六礼皆要周全,才是贵人家的体面,银娘一向是李氏的左膀右臂,自然少不了操劳。 “好,知道了。” 听到绘春回话,女子心下不由舒了口气,微微抬眸,见绘春正看着她,连忙再次垂下道:“那奴婢先行回去复命。” 在绘春的应允下,女子缓缓退出,绘春默然立在那儿,眼看人将走出院子,绘春当即道:“来人。” 话音落下,立即便有隐卫出现在身旁,恭敬拱手待命。 “去跟着那女子,万不得让人出了玉清观。” “是。” 待隐卫离开,绘春连忙敛着步子去了陈氏所在的屋前,轻推开门独自走了进去。 淡雅的檀香中,陈氏正跪在蒲团前,语中喃喃轻念。 “公主,如郡主所想,果然来人了。” 原本阖着眼的陈氏闻言,眼眸霍然睁开,侧眸看向跪在她身旁的绘春,此刻正凑近在她耳畔低声道:“来人说太尉夫人邀请您前去玉春苑观礼,奴婢已叫人跟着那婢女了,断不会叫她跑了,至于出玉清观的各门,也已被我们的人监视着,今日这鱼来了,断没有再全身而退的道理。” “好。” 陈氏闻言抬手,在绘春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抚了抚衣裳随即道:“收拾收拾,去玉春苑。” 这厢,传话的卖花女离开了陈氏的院子,当即按着秋芷的嘱咐回了一空无一人的阁楼迅速换下了自己的衣裙,便疾步匆匆朝玉清观的正门赶去。 正当她打算穿过回廊,裹在大殿前的密集人群中蒙混出去,却见一位道人突然不知从何处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小友看起来颇为面善,也算是你我有缘,不如换一个地方,让我为你算上一算如何。” 那卖花女闻言一惊,扫视周边没有一人,心下更是紧张,连忙摆手道:“不,不必了。” 说罢,她便急着擦身而过,欲朝人群中走去,然而就在此时,道人手中轻点,那卖花女便身子一松晕了过去。与此同时,穿着道袍的男子将其一拽,便快速带着人朝另一处去了。 此刻玉春苑内,张真人正与李氏闲谈,李氏见时间已差不多,便出声道:“今日我特意来此,奉上我家二郎和永宁郡主的生辰八字,还请真人相看。” 眼前的张真人身穿广袖灰蓝道袍,眉发皆白,一头银发以桃木簪子束着,看起来身形瘦削,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话音落下,当即便有一位小道童上前接过银娘手中递来的烫金庚帖,待走回张真人身旁时,这才恭敬递出去。 眼看着张真人接过庚帖轻轻打开,李氏掩在袖口下的手不易察觉地攥起,面上却是没有丝毫变化,仍旧带着和煦的笑,仿佛满目期待。 当目光落到庚帖上的两方生辰,张真人随即闭上双眸,指间轻动,似是思量起来。 此刻屋内分外寂静,静的李氏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见眼前的张真人缓缓睁开眼眸,对向李氏的眸中带着几分恭贺的笑意。 “恭喜夫人,此为上吉。” 话音一落,李氏捏着帕子的手不由扶住胸口,转身看了眼身旁的银娘,随即再看张真人,已是连连笑道:“那便好,那便好,多谢真人。” 与此同时,屋内的小道童连忙在张真人面前置了桌案,笔墨,张真人随即起身,取过狼毫蘸了蘸墨,随即捏住右手衣袖,便在那庚帖上落下笔迹来。 “大长公主——” 门外突然传来婢女们的呼声,李氏闻言身子一僵,只觉得仿佛听错了,下一刻,却见门被缓缓推开,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然站在门前,静静看着她。 “清河。” 李氏呐呐出声,自眼前的清河大长公主离开长安,来到玉清观,便早已不过问俗事,与她已是数年未见了。 即便是商量二郎与阿蛮的婚事时,她原本也是与二弟李章去了陈氏所居之地,却不曾想陈氏依然不肯见他们。 只道二郎二人的婚姻之事,只问阿蛮心意,她既已出世,便不再过问。 此刻,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按照大周礼节,相看庚帖原只需男方一手经办即可,因而她并未知会陈氏,陈氏是如何知道这地方的。 念及此,李氏看了一眼身旁的银娘,却见银娘也一脸惊诧,李氏登时心下坠落,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真人——” 陈氏只淡淡看了李氏一众人,随即双手交握,左手拇指轻轻按在右手之上,以道教礼仪向张真人行下一礼,张真人与此同时也回下一礼。 “未曾想,太尉夫人会亲自派人邀我一同观阿蛮和长安郡公的问名礼,却不知我可赶上了?” 听到陈氏平淡的话语,李氏如何还不明白,这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就在她双手紧攥,心下焦灼,一时拿不出对策之时,一旁的张真人抚须笑道:“郡公与郡主二人八字上吉,是极好的兆头。” 说罢,张真人将手中方写好的庚帖递给身旁小道童,那小道童便自然而然接过送至陈氏面前,李氏正欲开口说话,只见陈氏已然将庚帖拿到手中,轻轻翻开。 却是叫李氏眉头微蹙,一颗心仿佛被人紧紧给攥住—— 第五十一章 八字不合 第五十一章八字不合 几乎是同时,陈氏眸中微微一变,抬眸间对上李氏询问道:“这生辰似是有些不对。” 听到陈氏的话,众人皆是惊诧,下一刻便见陈氏展开庚帖道:“阿蛮生辰乃是六月二十三,这庚帖上已是早了两日。” 说话间众人看了看陈氏手中的庚帖,上面的确写着永宁郡主的生辰为六月二十一日,虽说只两日的距离,但于合八字而言,许就是天差地别。 张真人见惯一切,如何猜不出其中缘故,六月二十一日,只需在那“一”字之上添上两笔便为“三”,如此移花接木的法子,岂能是巧合。但这些皆是太尉府的府内事,他一出世之人并不宜插手。 果然李氏眸中满是惊诧,率先打开沉默,讶异中着几分歉疚道:“竟,竟是我一时记错了——” 见李氏一句记错便将此事揭过去,陈氏也并未追住不放,只是转而对一旁默然不语的张真人道:“今日是太尉夫人难得挑选的吉时,我们若就此将这时辰改过来,再请真人相看,不知如此可行?” 张真人见陈氏如此说,自然颔首道:“无妨。” 听到陈氏与张真人一问一答,李氏只觉得心下坠落,却半分也插不上嘴,事情到了如今这般,想必陈氏早已明白她心中的打算,眼下如此安排,可见此事再也无法转圜,她虽有心,却是回天乏力。 陈氏自然看到了李氏此刻的样子,低眸间将庚帖放置案上,拾起狼毫轻巧地在上面添上两笔,当狼毫再被搁至笔山上,只听得“啪——”的一声,虽低却是正正敲进了李氏的心里。 眼见陈氏再递出庚帖,小道童上前恭敬接过,再次递到张真人的面前,张真人翻看一眼,重新卜算起来,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陈氏看着对面看似镇定的李氏,知晓其心底怕早已是一团糟了。 李氏如何知道,上回阿蛮将计就计来寻她时,便已将今日之事都算了个明明白白,从前她是知道李氏心中的盘算,也知晓杨延待她家阿蛮心有不同。 她虽不喜欢杨家,但她也瞧得出杨延和宫里的杨皇后与太尉府里的杨家人并不同,这一对姐弟是杨家难得的纯善之人,再者阿蛮自小长在太尉府,她虽未见,却也知道阿蛮与杨延青梅竹马,情分匪浅。 她这一生已是这般,瞑目之前也只愿阿蛮这唯一的女儿有个好的归宿,便安心了。 私心里,陈氏更希望阿蛮能嫁得平安富足之家,一生安宁便是好了。但她虽不愿承认,心中却极为明白,阿蛮即便出身世家,身上流着的皇室血脉是改变不了的,只因这样的身份,阿蛮日后势必会卷入朝堂纷争之中,若不嫁得实权之人,只怕她日能否安度一生都未可知。 当今皇室衰微难逆,朝堂早已分为天子派与世家一派,若嫁天子一派,那唯上官氏为首,然上官氏明里扶持元成帝,实则暗怀鬼胎,其中根底尚不可知,一旦得势,将来对阿蛮未必肯以礼相待。而杨家她虽厌恶,却也知道,李氏需要李氏家族的支持,加上这数年母女般的抚养之情,阿蛮若嫁过去,李氏势必会以亲女一般照顾。 而杨延,生性淳厚,对阿蛮的喜欢她却是能看出来几分的,终究算来,杨家的确更适合做阿蛮的归宿。 因而对于这桩婚事她虽未置一词,却也算是默许了的。 然而,当阿蛮那日将利害说与她听时,她却突然觉得她的阿蛮真的长大了,许多的见地竟是连她也为之惊诧。 而阿蛮的那番话无疑也告诉她,她的一切思量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无论前路如何,儿女婚事终究是如人饮水,他们如何思量,都不如儿女看得更清楚透彻,既然阿蛮不愿,她自然不会再管其他。 因而自一开始,她便陪着阿蛮设下这一场局来,只等着那些按捺不住的人急着朝里面跳。 如今瞧,不偏不倚,个个都跳了个干净利落。 察觉张真人有了些许动静,众人皆再次看去,此刻唯有李氏提着一颗心,定定看着他,只望能从其口中听到几分希望来。 然而张真人眸色早已变化,看不出喜忧,只是语中犹疑道:“长安郡公与永宁郡主二人生辰皆为尊贵之相,然二人却有八字相冲,只怕并不适宜——”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李氏的心彻底跌入谷底,她很清楚,张真人是世人最为信奉之人,他的一句话便能抵过一切,如今他已这般回答,二郎和阿蛮的婚事便注定是石沉大海,再无回旋。 此刻的李氏虽心下晦暗,但却不得显于脸上,此刻面对一屋子的人,只得强自平静,语中难免低沉。 “劳烦真人了。” 张真人已然察觉屋内气氛变化,因而在庚帖上写下卜算之言,向二人回之一礼,便佯装不知道:“如今八字已合,贫道便不再久留了。” 说罢,张真人与李氏、陈氏互自行礼,下一刻便带着小道童一同走了出去。 然而当张真人走出门的那一刻,眸中却是再也掩不住心下的震撼。 没有人知道,方才他替那永宁郡主卜算时,竟是看出了伤官伤尽之相,相比于杨延,竟然更呈贵不可言之势。只可惜身为女子,若为男子,只怕能封王拜侯,甚有帝王之相。 也正因如此,杨延命格虽也富贵不凡,却是如何也压不住这般女子命势。 若强自改变,反倒转吉为危。 这厢,李氏与陈氏皆立在那儿未发一言,寂静片刻,陈氏打破了沉寂,语中平静道:“自当日我离开长安,你我已是数年未见了。” 听到陈氏的话,李氏眸光轻抬,便见陈氏此刻静静凝视着她。 “这数年来我未在阿蛮身边,却也从她口中得知,你待她极好。” “儿女婚姻,皆有定数,非你我之力可改,既然已是如此,强求也是枉然,我虽不喜杨家人——” 听到陈氏此刻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说出这般话,李氏并不意外。 从前陈氏未嫁于李家前,她们二人便因着宫中几次宴会相识,虽说差了几岁,却也极为合得来,后来自然而然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手帕交”。也是在高宗的默许下,陈氏这位天家公主与他们李家渐渐走在了一起,那时的她成为了陈氏的伴读,阿弟李章成为了还是太子的成宗侍读。正因这样一段姻缘,她亲眼见证了陈氏与阿弟从相识、相惜、相爱。 若世事就这般,陈氏想来依旧会是从前那个烂漫活泼,与她能共枕相谈的姐妹罢。 然而,自成宗薨逝后,一切都改变了。 她亲眼看着陈氏的那抹光亮一点一点变得暗淡,直至最终决绝憎恶地与他们李家断绝关系,变成了如今再陌生不过的样子。 往事便如流水一般,汩汩流着,却断不会再倒转回去。 而她与陈氏的情分,也是这般。 “但二郎与阿蛮却都是好孩子,若因这并不合宜的婚姻走在一起,相守一生却求不得一个好结果,如此必不会是你我这为人父母想看到的。” “对吗。” 听到陈氏的话语,李氏的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拉了回来,看着眼前静静看着她的陈氏,她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难道,真的是她做错了。 第五十二章 狼狈不堪 临走时,陈氏目光随意掠过,环扫屋内,似是在寻找什么人,直至最后陈氏看了李氏一眼,终是什么也未曾说,欲言又止地独自离去。 几乎是同时,李氏身子一松,倏然落回座位上,惊得银娘连忙去扶,然而还未待她的手触及李氏,便见李氏右手紧紧攥住扶手,似乎恨不得嵌进去般,面色阴晴难辨,语气更是幽深而重道:“去给我查,今日究竟是谁去了清河大长公主的院子报信。” 这厢杨红缨与秋芷眼看在那卖花女的通风报信下,一切皆按着计划,她们果然瞧见清河大长公主陈氏进了李氏所在的玉春苑,当即不再犹豫,转身便朝后山的小路疾步赶去,然而未曾让她们想到的是,当她们避开人群,戴着帷帽汗意涔涔地赶到时,却发现一向敞开的后门此刻竟不知被何人落了锁,再看看眼前这一人多高的院墙,毫无凭借之物,她们两个女子如何能出去? 念及此杨红缨渐渐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心下生出几分不祥来,难道她今日竟是陷入了旁人的圈套? 越往下想,杨红缨越觉得背脊浸出了冷汗来。 原本按照她的计划,她早已在后门外备了快马,此刻只需出得此门,便能按着时间赶回太尉府,与今日玉清观的一切脱了干系。 但如今看着悬在门栓上那斑驳的铜锁,她却觉得心下一个咯噔,越发没了底,算着时间,这会子李氏只怕已然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她若不尽快脱身,一旦被人发现今日一切便都会付之东流。 可此刻若再转而走玉清观正门,她们必然会遇到李氏搜查的人,便是此刻空无一人的后门也不是长久的安全之所。 难道她要在此坐以待毙? “娘子,咱们该怎么办?” 听到一旁秋芷焦急慌张的声音,杨红缨的双手也不由紧了紧。 不,绝对不可。 下一刻似是想到了什么,杨红缨眸中忽然一亮,咬着牙迅疾道:“寻梯子,快去!” 听到杨红缨近乎命令的声音,秋芷也总算冷静下来,主仆二人连忙四处去寻,好不容易寻到足以搭在这院墙上的木梯,在秋芷的搀扶下,杨红缨顶着烈日,拽着裙子努力攀爬上去,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只听“噔——噔——”,杨红缨踩在那听起来吱呀吱呀似乎并不结实的木梯上,只觉得身上早已被汗浸湿,却不知究竟是热的还是浸出的冷汗。 此刻眼看着自己离墙头越来越近,一股微风携着烈日花香拂面而来,杨红缨如同看到了曙光般,当即咬了咬牙,紧紧扣住木梯两端,再次朝上去,察觉到因为爬的越高,木梯越发有些摇晃时,杨红缨不经意朝下看了一眼,当目光落到颇有些距离的地面时,顿时生出几分眩晕感,让她紧张地将木梯扒的更紧了。 就在她伸出手攀上下一层,鞋尖方踩上横木时,一个听似平淡却分明携着几分冷厉的问询声自不远处冷不丁地响起。 却是如同当头一棒,将她击了个粉碎。 “好好的正门不走,娘子在此处爬梯子是作什么?” 几乎是反射性地,杨红缨与秋芷皆循声看去,当看到银娘带着几个婢女婆子正立在树荫下,眸中冰冷,意有所指地看着她们时,秋芷当即手中一慌,也是同时,杨红缨察觉手中扶着的梯子再次轻微摇晃,电光火石间,杨红缨脚下一个不妨,当即踩了空,伴随着她不由自主地惊惶出声,下一刻人便连连踩滑数步梯子,直直朝下坠落。 “娘子——” 在秋芷惨白着脸的惊呼声中,站在远处的银娘一行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唬了一跳,然而等她们去接已是来不及了,杨红缨此刻如被人挣断了线的风筝,以极快的速度略过她们,重重跌落到地上。 当银娘一行人赶上去时,便见着杨红缨从那般高的地方跌下来,早已摔晕了过去,原本娇嫩的脸此刻苍白浸着冷汗没有丝毫血色,额头上也不知是在何处还被割出了两道伤痕,看起来狼狈不堪。 “娘子,娘子——” 此刻的秋芷是真的慌了,她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般的事,再想到身旁还有银娘一行人,她更是三魂丢了七魄般,不知该怕还是该哭了。 听到秋芷颤抖的哭嚎,银娘也有些未反应过来,原本她是接着命令带人到玉清观各处搜索,可一到这人迹罕至的后门,便见着眼前这再眼熟不过的身影。 若说她再不明白今日是何人搞的鬼,只怕也是白活了些。 可无论如何,这杨红缨到底是太尉的外甥女,若今日当真摔出个好歹来,她们也难辞其咎。 因而在众人还惊慌失措愣神的时候,银娘率先收回神,连忙喝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将人扶回去请大夫?” 听到银娘的呵斥,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上前扶起杨红缨送到一个婆子的背上,这才疾步匆匆朝来路赶去。 此刻玉春苑内,李氏正襟危坐在那儿,凝着脸色看着脚下正抖如筛糠地低垂着头,跪着不发一言的年轻女子,好似已是怕极了。 “说,你是何人,为何身上有我太尉府的令牌?” 收到李氏的目光,身旁的婢女当即看向跪在那儿的女子厉然出声。 寂静之中被这般陡然一喝,那女子哪里经受得住,当即将头磕在地上,恨不得将身子全然伏在地砖上颤抖道:“民女,民女原是在山脚下的卖花女,今,今日——” 听着那名唤杏兰的卖花女将今日的事如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干净净,李氏眸中当即盛着暴风雨前的宁静,明明依旧坐在那儿,众人却分明能从中感受到迫人的压力和极少有过的冷厉。 “指使你的人你可见过?” 听到此话,那女子登时不住摇头哭道:“民女今日的确是初见,那两位娘子皆戴着面纱,民女着实未曾见过,求贵人饶我——” 听到女子语无伦次的答话,李氏皱了皱眉,扫了眼那卖花女身旁的碧色绫裙,能从府中带出令牌和衣裙,除了他们府内人,还能有何人? 今日无论如何,便是掘地三尺,她也势必将这个在她眼皮子地下妄图翻了天的人找出来。 否则这太尉夫人的位子,她也无需再做了。 就在此时,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的啜泣声,银娘一行也赶了回来,看到婆子背上伏着的熟悉人影,李氏先是一顿,下一刻便听到跪在那儿的女子忽地指着进来的秋芷不由分说的喊道:“是她,就是她,民女听得出她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秋芷惨败着一张脸,僵硬地看着眼前跪在那儿指认她的人,再看李氏恨不得攥入她骨子里的怒意,当即如被人抽去了魂魄,脚下一软,也忘记了旁的,就那般瘫坐下去。 如今一切皆再明白不过了,李氏一想着又是那个杨红缨打破她的计划,便觉得恨意难忍。 这个杨红缨的确是一次又一次再挑战她的底线。 但她知晓,如今尚在府外,这些见不得台面的事不宜声张于人,因而李氏终究将这口气生生压了下去,强自抚平起伏的胸腔,语中却还是难掩余怒。 “将人先行带回府,再行审问!” 第五十三章 夫妻之道 待到入夜,长安城渐渐落下淅沥细雨来,雨水随着晚风穿过竹林碧叶发出沙沙响声,轻轻落在碧纱窗上,此刻朝露院内的婢女皆默不作声站在廊下,只头顶上悬着的绸灯悠然晃动。 寂静深沉的夜色下,有眼尖的婢女看到不远处的院门口正有人朝这方走来,而那两盏提灯所晕染出来的光晕,也随之由远及近,待到近前时,众人看到来人皆是不由自主的背脊一凛,几乎不约而同地将头垂下,身子也伏的更为谦卑了些。 “太尉——” 在众人的恭迎声中,身着靛蓝暗纹团花圆领长袍,身形伟岸的杨崇渊看不清喜怒的“嗯”了一声,人虽笼罩在这温暖的光芒下,却依然叫人感受到了无法触及的深沉与压迫。 下一刻,婢女手脚轻而麻利地打起软帘,杨崇渊独自走进去,一入屋内,熟悉的檀香味瞬间裹挟而来,杨崇渊脚下顿了顿,随即朝李氏所在的屋内走去。 待再次抬手掀帘,屋内比之屋外更为静谧,李氏独自坐在窗下,听到声响恰好侧首看来,二人目光触及,杨崇渊却有些恍然。 此刻的琉璃宝灯下,李氏卸下了钗环发髻,着一件素色勾银线褙子,只耳边缀着一对拇指大小的南珠,便再无饰物,与平素里的端庄稳沉相比,竟让他看到许久未曾见过的温柔。 记得李氏嫁于他那年才十四,虽说在李家已将世家女子规范学的入了骨子,终究还是懵懂的少女,那时的她会声声唤他郎君,会洗手做羹汤等着晚归的他,也会在七夕夜里与他执手依偎在一起看一轮明月。 然而岁岁年年过去了,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不再唤李氏的乳名,李氏也许久不曾唤过他郎君了。 他亲眼看着李氏一步一步蜕变,变得如他一般喜怒不再形于色,足以以一肩之力挑起整个杨家内务,替他打点好一切。然而那个记忆中的女子却也随之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脑海里,有时他甚至觉得身侧分明躺着的是李氏,却陌生的让他觉得似是另一个人。 “银娘,为太尉奉茶来。” 李氏平静的吩咐声自耳畔响起,杨崇渊默然抽回万千思绪,看起来眼前的李氏似乎对于他的到来丝毫不意外,就这般,二人都未曾说话,眼见银娘从善如流地走至他身旁行下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杨崇渊撩袍坐于一案之隔的位置,李氏侧眸看了眼外面的风雨,不紧不慢道:“这样的风雨夜里,你倒是少有到我这儿来。” 杨崇渊听到李氏意有所指的话未作回应,沉默间,银娘轻声掀帘进来,小心翼翼奉茶至杨崇渊的手边,见杨崇渊依旧正襟危坐在那,连眼眸也未曾抬一下,犹豫地看了一眼李氏。 “下去吧。” 听到李氏的话,银娘担忧地顿了片刻,但念及杨崇渊在旁,终究从善如流的应声退了下去,只留杨崇渊与李氏留在偌大的屋内。 “大郎与三郎此番前往西南大败叛军,不日便要凯旋归朝了。” 听到杨崇渊似是随口般提起的话语,李氏唇畔携着淡笑,却丝毫未达心底,不过草草应了句:“为国征战是他们之幸,这也算是天佑我大周了。” 对于李氏的冷淡,杨崇渊并不意外,只平静地拾起茶杯饮下一口,似是在细细品味。 “他兄弟二人骁勇善战,协力同心,圣人很是高兴,待回来之日,御诏便会下来,三郎将被封为雁门郡公。” 察觉到李氏眸中的细微变化,杨崇渊恍若未觉的继续道:“大郎此次作为主将南征,屡次身先士卒,带着他的亲兵皆冲锋在前,如今朝野上下对他多有赞赏,依照圣人的旨意,大郎也会被封为骁勇侯。”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李氏的神色终于起了再也掩饰不住的波澜,看着眼前平静不已,仿佛是与她闲谈一般从容的杨崇渊,李氏的右手紧攥在袖下,鼻息发出轻微的笑,周遭的氛围却瞬间冷滞,犹如冰下的泉流暗涌。 “甚好。” 李氏眸光对上杨崇渊,不紧不慢道:“这不正合你意?” 此番趁着杨晋南下,她原本想就此将二郎与阿蛮的婚事拍定,如此即便杨晋归来,二郎有了李家这个坚定不移的后盾支持,终究也难成气候。 可如今眼看着二郎与阿蛮的婚事无望,杨晋竟还要被封侯,让她生生落入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实在无需多言。 杨崇渊终究是不信她,不信她李家。 当年用她李家之时杨崇渊曾亲自登门,当着众人求娶她,给予她无上荣耀的婚礼。如今不用她李家时,却又想一脚蹬开,弃如敝履。妄图扶持曹氏母子,与他们牵制。 这便是他们的夫妻之道。 有名,有实,却没有半点情分。 “今日玉清观的事,我已知道了,清河大长公主所说的没有错,儿女之事皆要看缘分,二郎既与阿蛮无这层缘分,强求也是无益,不如替二郎再相看一门当户对的亲事,才是——” “门当户对?” 未待杨崇渊说完,李氏抬眸打断道:“谁为门当户对?是你那好谋算的外甥女吗?” 听到李氏语中不易察觉的讥诮,杨崇渊脸色沉了沉,眸中定定看着李氏道:“红缨还未过及笄之年,如今却摔坏了腿,后半辈子该如何去过?她远在弘农的父母我们该如何交代?你难道无丝毫歉疚之心吗?” 歉疚? 李氏听到这话只觉得更为好笑了般,扬首毫不避开地看着杨崇渊回击道:“她姐妹入府我何曾亏待过?是你那好外甥女屡次中伤陷害阿蛮,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这些莫非你不清楚?今日难道是我逼得她这般吗?” “你篡改阿蛮生辰,置我杨家家运于不顾,这些便对了?” 说到此,杨崇渊倏然起身,冷漠地看了眼李氏道:“红缨无论如何,终是我杨家儿女,是我杨崇渊的外甥女,今日她为我杨家着想,阻断了你的盘算,没有半分错。” “至于二郎和阿蛮的婚事,今后任何人也无需再提,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以我杨家百年盛运去做赌注。” 说罢,杨崇渊再也不想停留,转身便朝外阔步走去。 就在此时,李氏忽而缓慢出声道:“我今日已请张真人看了二郎与宝缨的八字,真人说甚为相合,明日我会修书一封,将这喜事递到弘农,缔结这段良缘,如此便算是你所说的门当户对了罢。” 杨崇渊闻声顿步,侧首看了眼眸光难测的李氏,却是未发一言,只是猛力掀开软帘头也不回地去了。 第五十四章 沦为废棋 这一夜朝阳院也格外冷清,当杨宝缨来时便瞧着婢女婆子们皆战战兢兢站在廊下,此刻见到她来脸色也变得更复杂异样了几分,似乎既期冀又担忧。 “宝娘子——” 待来到廊下石矶下,杨宝缨未看到杨红缨的贴身婢女秋芷,只见秋兰上前迎接,小心翼翼行下一礼。 杨宝缨轻一颔首,待话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语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喑哑。 “红缨睡了没。” 一听到杨宝缨的话,秋兰不由掉了泪,眸中带着茫然与紧张道:“娘子今日不肯吃喝,已是在床上卧了半日了,没有娘子的指令奴婢们不敢进去伺候,只能在这儿守着——” 杨红宝缨闻言扫了一旁的婢女,手中仍旧提着装了饭食的漆盒,再抬头看着紧闭的格门,终是将手递出去道:“给我罢。” 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在她的眼神示意下,立在门口的婢女已然轻轻推开门,待她提裙走了进去,下一刻门再次被轻轻掩上。 当杨宝缨熟络地一路朝里走,直到最后一扇软帘前停了下来,似是因为静极了,她几乎听到了窗外极为细腻的雨声、风声。 随着细微声响,软帘被轻轻挑开,在屋内光芒透出来的那一刻,宝缨微微有些僵在那儿,只见屋内只留下两盏微弱昏黄的烛火,窗户皆被死死闭上,层层纱幔皆被散落下来,在屋内落下一层又一层的阴影,仿佛是道道坚硬的壁垒将屋内的一切皆沉沉的笼罩住,叫人踏进来的一刻便感受到了难以挥去的窒息。 杨宝缨将手中的食盒紧了紧,垂下眸来压住那抹难过,片刻间才再次抬头朝纱幔尽头的床榻而去。 越朝里走,宝缨便觉得越发沉闷压抑,明明屋外是清凉的雨夜,她却觉得自己的后背已是覆上一层闷热来。 当她看到床上的那个人影时再次僵滞下来,在她的记忆中红缨是那般活泼爱美的样子,可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吗? 此刻孤冷地蜷坐在床上,靠着床沿,将被褥紧紧环抱在怀中,一头秀发只是凌乱地披散着,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纱衣,似是听到了声音,放在屈起膝盖上的下颌终于动了动,当看到立在那儿动也不动的宝缨时,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唤一声阿姐,只是如陌生人般定定的看着,许久才冰冷的问道:“你来做什么?” 听到杨红缨语中的不善,杨宝缨压下心中积压的苦涩,努力牵出自然的神情,如常的一边上前一边道:“宝缨,吃一点东西罢。” 说话间杨宝缨坐到杨红缨的床前,在杨红缨陌生的目光下,将食盒中的热粥取了出来,轻轻搅了搅,这才递到杨红缨的面前。 “你也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听到杨红缨的冷笑,宝缨手中微顿,只见此刻杨红缨的眸光如寒刃一般尖锐,仿佛她们不是同胞姐妹,而是仇人。 杨宝缨垂下眼眸,沉默许久终于压低声音道:“红缨,你知道我不是——” “杨宝缨,不要再假惺惺了。” 杨红缨对于杨宝缨的回答置若罔闻,反倒是倏然一笑,冷冷看着眼前这个柔弱温柔的姐姐道:“一切如你所愿,你可满意了?” 看着杨宝缨眸中的惊愕,杨红缨只觉得胸腔内好像有一团火被浇上了热油般,随时都会冲撞而出,下一刻她倏然伸出手,死死抓住杨宝缨的肩膀,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从前我只当你当真如表面这般仁善,可我却未曾想,你才是那最会算计之人,倒是我小看你了。” 只听“哐当——”一声,被杨红缨此刻模样惊怔住的杨宝缨就那般被猛地一推,连着手中的一碗热粥皆被撞到地上,黏而热的粥随着香味洒了宝缨一身,若非搁置了许久,只怕足以烫红宝缨手臂上的大片肌肤。 “红缨——” 听到杨宝缨语中的惊诧,杨红缨慢慢艰难地爬起身,一步一瘸地走下床,朝着杨宝缨走去,那般冰冷摄人的目光是杨宝缨从未见过的。 “杨宝缨,你当真是好算计。” 说话间,杨红缨已经逼至杨宝缨的身前,右手紧紧捏住杨宝缨的手腕,几乎用了十足力道:“一入太尉府便结交她李绥,又佯装与人为善,不与人争的模样看着我所做的一切,那时你一定是在笑话我罢?” 杨宝缨看着眼前的杨红缨仿佛一个陌生人般,狠戾的样子教她的背脊渐渐发凉。 “红缨,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杨宝缨的话,杨红缨再也止不住的掉泪笑道:“如你所说,我今日所做的皆被她李氏抓住了,从前所为也被秋芷那个贱婢抖落了个干干净净,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杨延恨我,李氏巴不得将我除之后快,就连舅舅也放弃我了,如今这些若被他们陇西李家知道,岂会放过我?” 说到此,杨红缨笑着看向自己的腿寒厉地看向杨宝缨道:“如今我的腿也摔坏了,虽不至于是个立不起来的废人,却也再不能如从前那般走路、骑马了,你想想,阿耶阿娘若知道我现在的模样,再加之陇西李家的施压,会如何对待我?” 听到杨红缨的话,杨宝缨的一颗心渐渐坠落下去,好似被压上了一块又一块巨石,让她憋闷的无法喘息。 阿蛮是陇西李家嫡支的长女,是李家寄予厚望的尊贵郡主,如今东窗事发,红缨屡次陷害阿蛮的事势必会传入李家,到时李家必会因此向他们讨一个公道。 他们虽然是杨崇渊的外甥女,却终究不是弘农杨家的正统世家女,到时她们的阿耶阿娘,无需想也能猜到,他们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将红缨推出去,以平息李家的盛怒。 这就是她们的存在,于阿耶阿娘而言,不似是亲生的血脉,而是一枚可利用也可随时抛弃的废棋。 “现在你可明白了?” 看到杨宝缨眸中的变化,杨红缨冷然出声,却见杨宝缨反握住她的手臂道:“不,我去找阿蛮,她会——” “闭嘴!” 杨红缨蓦然甩开杨宝缨的手,随即毫不犹豫道:“此刻我恨不得杀了她!我绝不会受她李绥的施舍,至于你,机关算尽,却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可是如愿以偿了?今日李氏亲自来我这儿告诉我,她已经修书一封去陇西,要与我杨家结亲,指定你做杨延的正妻。” 说到这日,杨红缨讽刺地凑到杨宝缨耳畔,轻而缓的吐字道:“你高兴了吗?踩在亲妹妹的身上,将要做这太尉府未来的世子夫人了,如今再这般虚情假意,是在炫耀?还是可怜?亦或是继续作出温良的模样?” 听到杨红缨的话,杨宝缨眸中猛地一僵,仿佛听错了般,却见杨红缨死死看着她道:“杨宝缨,你说的没错,你我姐妹情尽于此,你记住,从今以后你走你的路,我与你再无瓜葛,我会看着,看着以你这般手段,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多久?” 第五十五章 失魂落魄 茫茫暮色之中,太尉府门外的巷子里渐渐响起细微的马蹄声,一点一点由远及近,渐渐汇入雨中似雷鸣之声,待到一行身影出现在巷口处,便能瞧见淅沥的雨中,几人皆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一路驱驰策马而来,伴着“哒哒哒——”的急促声,马蹄利落地踏在地砖上,偶有踩到凹陷的水洼里,溅起的雨水几乎打湿了来人的衣袂,待到停至太尉府的西角门,这一行人皆快速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已极快地小跑上前“铛铛铛——”敲起门来。 约莫过了片刻,门轻轻被打开一条缝,还未来得及开口,开门的小厮一见着来人便连忙“吱呀——”一声将门打开,门外一行人此时已然散至两边,待一身形玉立的男子缓缓上前,解下斗笠,透过门外悬着的绸灯,男子俊逸的容颜正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郡公——” 原来长安这几日连绵阴雨,杨崇渊便以视察河道之名将杨延派去城外,直到这会子杨延才带着一行人裹挟着满身风雨归来。 眼见守门小厮恭敬地退开,伏身低唤,杨延温和地“嗯”了一声,身旁的长随溪谷早已支起青绸伞来,杨延似是有些急切,还未待溪谷跟上,便已经朝着门内走去,潮湿的雨水中杨延一行走至岔路口,眼见着杨延朝着岚皋院相反的方向去,溪谷连忙长抻着手臂将伞移向杨延,脚下不停,只亦步亦趋的跟着唤道:“二郎,您还未用晚饭的,这会子岚皋院已经摆上饭等着您了。” “先去朝露院。” 听到溪谷的话,杨延头也不回,仍旧疾步朝李氏所在的院子去,溪谷撑伞跟着,再瞅一瞅自家主子的表情,显然一副有着极为重要事情的样子,无需想,他也能猜到是何事。 “二郎放心,郡主和您从小青梅竹马,一说到您二人,这长安城内谁不道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此番夫人去玉清观,势必已经替您挑上了极佳的黄道吉日,待到您作新郎时,溪谷还想求您赏下一杯喜酒呢——” 越说到后面,溪谷越发喜上眉梢,凑到杨延跟前颇有几分讨要的模样。 听到这一席话,杨延似是被戳中了心事,想到此焦急期待的眸中多了几分欢喜,待睨了眼身旁惯会讨巧的溪谷,当即笑着道:“我何曾缺过你什么。” 说话间,主仆二人就这般快步赶到了朝露院,只见朝露院与平日里一般颇为寂静,溪谷眼瞧着杨延撩袍毫不停歇地往里赶,一边为其高兴同时也心下叹息。 自家主子,当真是喜欢极了永宁郡主。 这么多年的跟随,旁人不知,他却是极为清楚,自家主子虽说对任何人都温和有礼,但独独对永宁郡主,那份一见便会欢喜,不见便会思念的情愫早已深入到了骨子里,普天之下能教他们主子如此着急失态,不顾一切的,也只得郡主一人了。 “郡公——” 当廊下婢女看到急急走来的杨延,不由相视一眼,随即礼貌俯身退下,待杨延掀帘而入,帘子摆起的风顿时拂过她们的耳边,婢女们对此皆面面相觑,待垂下头却是带着几分惋惜。 从前郡公不论如何,来到夫人院子总是从容有矩,绝不会这般急不可待的掀帘而入,今日是为了何她们是知晓的。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循着杨延的脚步声,正在替李氏按揉太阳穴的银娘不由侧首看去,当对上杨延殷切的目光时,银娘手中微微一顿,低下头,便看着李氏眉间几不可察的动了动。 “阿娘。” 待杨延走近,李氏便瞧着他的身上早已被雨水浸潮,看起来满是一路赶来的疲惫,李氏皱了皱眉看向一旁的溪谷道:“二郎君怎的被雨淋成这般,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听到李氏问罪,溪谷连忙跪地,杨延连忙出声:“阿娘不必怪他,是我急着赶来的。” 听到杨延的话,李氏心下如何有不明白的,只能略微缓和了几分道:“这般雨夜急着赶回来作甚,可用饭了?” 杨延心里正揣着事,见李氏问话只得一一礼貌作答,眼见李氏要命人为他做吃食,这才打断道:“无妨,岚皋院已经备好了饭,儿子这会来是想着先拜见您。” 李氏闻言垂下眼眸,心下叹息,看着眼前明明有心事却又欲言又止的杨延,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不明白。 “二郎,阿娘知道你是为何而来。” 察觉母亲神情有异,杨延心中倏然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一点一点攀升而上。 “你告诉二郎罢。” 见李氏疲惫地侧过头阖上眼,银娘先是一顿,待触及杨延定定的目光时,只得低下头将一切事情说了个干净。 待到后来,杨延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李氏声声焦急的呼唤中,头也未回,步履茫然地出了朝露院。他只觉得自己因着赶路而回身上所攀起的汗意,此刻一点一点在变凉,变冷。 不合—— 难道这就是天意。 他知道的,知道阿蛮并不喜欢他,可他却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他总会想,只要他只努力用一生去爱阿蛮,保护阿蛮,总有一日她会感受到的,或许那时的他们便能成为这世人眼中最为幸福的眷侣。 可他想到了一切,独独未想到原来连上天也不曾看好他们。 看着独自冲进雨中的杨延,溪谷一边焦急的呼唤,一边撑着伞想要跟上,然而眼前的杨延却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般,凄凄夜色中,只是惶惶然似漫无目的的前行,即便此刻已被雨水浸湿了头发,衣衫,也毫无察觉。 看到眼前的一幕,溪谷只觉得心下锥痛,眸中也渐渐覆上了一层潮湿。 世人口中有魏晋之风骨,如山涧之明月的二郎何曾这般失魂落魄,狼狈不堪过? 永宁郡主于二郎而言是怎样的存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无异于是剥离一颗心般,那样的痛彻心扉的疼痛二郎又该如何去忍受。 不知是这一路的劳累,还是因着今夜的疾风骤雨,当站到无竹苑门外时,杨延的步伐已经变得虚浮无力。 “二郎——” 溪谷心下触痛地扶住杨延的身子,却见杨延只是怔怔然立在那,一双眸子就那般看着院内通明的灯火。 “阿蛮,我来晚了——” 话尽的那一刻,院外的绸灯被吹的摇摆如浮萍,溪谷透过这破碎的光晕,看到了杨延湿润的眸子,不知究竟是这落下的雨水,还是男儿的泪水。 …… 第五十六章 改变什么? 此刻屋内,绿釉狻猊四耳香炉正点着老木檀香,一点一点凝滞空中,四散开来,李绥穿着绿萼纹绣银纱裙,正躺靠在窗下翻看一本书,听到玉奴在耳畔轻轻吐出的字,这才眸中一动,秀眉轻挑看去。 九歌竟是有三个月的身孕? 李绥的眉间微微蹙着,若按着日子来算,正是被送出长安之前。 如此说,那这个孩子便是…… “只可惜,被发现时,这个孩子已然胎死腹中了——” 李绥闻声,捏着书卷的书不由一紧,便听玉奴继续道:“九歌此番染上了脏病,便被人逐出了军营,原本李炜他们打算将人救出来,未曾想被人捷足先登,那些人并未显露身份,但如今他们的举动已在我们的监视之中。” 玉奴越说到后面察觉李绥的脸色变了,声音也越低了几分,此刻的李绥沉默地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沉闷,还有几分苍凉。 或许,这便是前世九歌恨毒了她的原因,也是对杨延痛下杀手的原因罢。 还未来得及体会初为人母的喜悦,便被送去了遥远的西域充为营妓,因着这一身难以启齿的脏病失去了孩子,失去了贞洁,更失去了女子最后的尊严。 静默中,李绥轻轻阖上眼,渐渐觉得一种疲惫和无力一袭冲了上来。 盛世也好,乱世也罢,无论王朝几经更替,女子的命,百姓的命终究如草芥浮萍一般不值一提。 让人茫茫然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宝娘子——” 听到念奴低呼,李绥闻声睁眼正对上眸光木然看向她的宝缨,此刻一身风雨地站在软帘后,发髻凌乱,泪水湿了容颜,足足过了片刻才语中哽咽的低唤出声:“阿蛮。” 李绥见此起身上前,连忙道:“快取热帕干净衣裙来,再煮一碗姜汤——” 还未待她将话说完,李绥便骤然感受到宝缨扑入她的怀中,刹那间,少女的啜泣声在耳畔断断续续响起,李绥闻声微怔,下一刻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抚慰宝缨的后背,一句话也未曾说。 当玉奴和念奴皆默然退了出去,约莫半晌,李绥便听到宝缨伏在她的耳畔,几乎泣不成声道:“阿蛮,我知道,红缨做了很多错事,如今她已得到了惩罚,求你,救救她,好吗——” 李绥闻声覆下眼眸,手中抚慰的动作未停,心下却已明白宝缨所想。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她本没想与杨红缨争斗。 但她始终是那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处之的人。然而杨红缨被权欲遮了眼,想要的太多太多,为了一己私欲次次紧逼于她,教她如何不奋力反击? 到了如今,看着怀中宝缨孤力无援的模样,李绥觉得手下变得些许寒凉,宝缨抱着她犹如紧抓着最后一缕希望般。 却不知道,杨红缨走至今日境地,其间皆是有她的推波助澜。 局是她设的,杨红缨只是如一只鱼儿般随着她抛洒下的鱼食追逐而来,而放在玉清观后门的那把木梯,也是她授意旁人特意放置的。 此刻的李绥虽从未后悔过,但面对怀中单纯善良的宝缨,却不知该如何去宽慰。 因为她,并非宝缨眼中那个干干净净的局外之人。 “好,我答应你。” 待过了许久,李绥沉静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当最后一个字盘旋在空中一点一点消失,宝缨身子微顿,随即愈加紧紧的抱住李绥,语中喃喃轻念:“谢谢你,谢谢你,阿蛮——” 察觉到宝缨的感激,李绥没有说话,只是更加温和地如一位长辈般轻轻抚她的背。 “阿蛮,今日大夫人来了。” 良久,宝缨伏在她的肩膀终于再次木然的开口,李绥没有打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而下一刻宝缨说出的话,却是将她惊得身子一怔,心绪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大夫人已经修书一封去弘农,要与我们杨家结亲。” 屋内的空气顿时如一根弦被紧绷一般,凝滞,紧张。 宝缨缓缓从李绥的怀中退后,看着李绥惊怔的眸子,宝缨知道,以李绥那般的聪慧必然已明白其中之意。 但她还是强自扯起一丝笑,佯装无事道:“阿蛮,我就要嫁给延哥哥了。” 如同一个惊雷炸在耳畔,李绥定定立在那儿,只觉得仿佛是自己听错了。 但下一刻,她又倏然将一切都想了个明明白白。 是了,她竟忘了,前世里有她嫁给杨延,杨红缨嫁给杨彻,宝缨自然会嫁于旁人。 可如今她与杨延再无可能,杨红缨又惹怒了姑母,惹怒了李家,还坏了双腿,自然再不可能成为杨家的嫡夫人。 兜兜转转,她努力将自己从这漩涡之中挣脱出来,却未曾想,竟是亲手将无辜的宝缨推了进去。 姑母李氏一向不喜欢杨家,如今愿意娶宝缨入门,她如何不能明白其中之意。 只怕是姑母知晓她与宝缨交好,而宝缨性子单纯善良,与其娶旁的不知根底脾性的女子入府,倒不如选了宝缨,既如了杨崇渊的意,又能轻易掌控住。 如此虽不能与他们李家再联姻,但姑母知道,宝缨一旦嫁给杨延,便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后杨延一旦陷入府里的争斗之中,她便是为了宝缨也势必不会坐视不管。 因为,姑母是笃定了她与宝缨的感情。 而她一旦站在宝缨这一方,无疑便是拉着整个李家站到了杨延的身后。 终究, 姑母对杨延的这一份慈爱之心,从未让她失望过。 而姑母此番,也赌对了。 没有人知道,她对宝缨的情谊并非这短短的数月积累,还有历经两世的陪伴与感激。 “阿蛮,我知道,延哥哥他不喜欢我。” 听到宝缨的话,李绥眸中黯然,却见宝缨依旧笑着,分外凄凉。 “但我还是答应了。” “宝缨。” 听到李绥语中的艰涩,宝缨默然阖上眼,却是落下一颗泪来。 当李绥再次将宝缨揽入怀中,便听到宝缨在她的怀中一字一句道:“阿蛮,不要为我难过,我也有着旁人所不知的私心——” “入长安前,阿耶阿娘便告诉我们,若我们姐妹二人不能嫁入太尉府,便要为家族远嫁范阳——” “我原本已经认命了,只想着今生终究是为家族联姻而来,那么嫁于谁,嫁去哪又有什么不同。” “可当我遇到了他一切都变了,阿蛮你知道的,我始终忘不掉他,我再也不能离开长安了,我想和他站在同一座围城里,哪怕只能远远一见便够了,阿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 就这般,李绥默然听着宝缨趴在她怀中自言自语般喃喃低语,好似要将压在心底的一切都释放个干干净净。 “可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哪怕嫁给旁人,哪怕只能看着他将来遇到他彼此倾慕的女子,结婚,生子,我也觉得足够了。” 当听到宝缨压抑的低泣,感受到她颤抖的身子,李绥再也不知道该去说什么。 宝缨对陈之砚的那份情她未曾感同身受,而杨家作为母家对她的那份逼迫,她也从不曾知道过。 如今的李绥只知道,她自重生而来一直在努力的去改变一切,就当她以为自己终于一点一点改变前世的人生后,却发现无形之中,她已将旁人的人生际遇也打乱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刻她在想, 她究竟,改变了什么? 第五十七章 前尘往事 当李氏的书信到了弘农,几乎毫无悬念的便得到了杨家的回应,经过两家商议,杨延与宝缨的婚事便定到了腊月初八,经此一事,太尉府上下皆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事之中。 但让人猝不及防的是,自那一夜杨延回府后不知是因着数日在外视察河道过于劳累,还是因着疾风骤雨的赶回来着了凉气,第二日便染了风寒,起先杨延并未有何异样,然不知为何数日过后病情却越发重了,连连数日高热反复,严重时竟语中含糊不清的说起了胡话,惊得李氏将一众太医皆召进府日夜会诊,自己更是七日未肯合眼的亲自照料,眼看着杨延足足缠绵病榻半月,杨延才渐渐转危为安,却依然昏睡的多,清醒的少。 正因如此,府里对这段突如其来的婚事多了许多非议,私下里皆道杨家二娘子面相不好,有克夫之相,二郎杨延方与她定下婚事,从前身子那般强健的堂堂儿郎便病如山倒,险些被折腾出半条命去。 执掌府内的李氏因着忙于岚皋院的事,似乎并不知晓此事,因着无人弹压,日子久了,这些说法便越发甚嚣尘上。 然而杨宝缨却好似是真的放下了,对这些充满恶意的话皆充耳不闻,只每日里仍旧如常的去无竹苑,与李绥一同晨昏定省的去朝露院看望李氏,回来便独自一人抄经为杨延祈福,原本担忧不已的蕙容等人看到此都不由舒了一口气,然而朝夕相伴的李绥却发觉得隐忧。 因着杨延如今有了婚约在身,虽与李绥是自小长大的表兄妹,但李绥深感众口铄金之理,因而直至这一日晚饭罢,李绥才随李氏带着念奴、玉奴二人来到了许久未曾踏足的岚皋院,此刻天际还泛着鱼肚白,但仰望头顶,墨蓝的天空却不知何时已露出半边浅浅月牙儿。 远远看去,寂静清幽的岚皋院已然点起了盏盏灯火,当李绥随李氏来到廊下,值守的婢女们连忙垂眉敛目,神情紧绷地上前悄悄行下一礼,因着杨延的病,李氏这些日子心绪极为不宁,对府里的人皆动辄斥打,与平日的端庄宽容大相径庭,因而府内众人,尤其岚皋院平日里侍奉的皆小心翼翼,不敢多出一丝声音,唯恐行差踏错。 当李绥扶着李氏入里,便见屋内的碧纱窗皆被掩着,因着案上的鎏金镂空螭兽香炉里点了杨延向来喜欢的木樨香,倒也不觉沉闷,柔和的烛火下,杨延静静地躺在沉香木雕瑞兽镂空纹围子床上,如玉的容颜少了许多血色,垂下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额间仍旧搭着一方叠的方正的素帕,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 “太尉夫人。” 见榻前忙着的太医上前行礼,李氏却只是隐忧地看着榻上的杨延,随意抬手道:“二郎如何了?” 听到李氏问话,太医连忙一一回禀,李氏闻言虽点头,语中却苛责道:“都已经过了这些日子,二郎的病情却反反复复不见好,你们究竟是如何照料的?这几日二郎的脉案带出来叫我一并看看,若再治不好,便也无需你们了。” 说罢,李氏看着榻上的人眉头越发凝住,下一刻便拂袖而出,由着战战兢兢的太医亦步亦趋地跟着去了外屋。 骤然间屋内除了躺着的杨延,便只余榻前的李绥主仆三人,还有侍奉在榻边的溪谷。 静默间,李绥看着榻上那个安静的身影,终究迈出了步子,当她走至离床榻还余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此刻便能更加清楚地看到杨延虽在梦中,眉头仍旧轻微皱着,似乎睡得并不实。 看着眼前的杨延,李绥觉得前世的记忆好似也渐渐重叠在一起,让她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朝。前世九歌投毒那日,当她匆匆赶至九歌的昭阳殿,也是这般站在榻前,杨延却已是了无生息的躺在那儿,不再唤她阿蛮,也不再唤她皇后,留给她的,是无尽的沉默,和蚀骨的寒冷。 没有人知道,得知杨延暴毙的那一刻她是如何复杂的心理。作为皇后,她来不及忧伤,来不及茫然,因为她很清楚,皇帝的突然离世会给皇室,给朝堂,给天下带来多大的动荡在这一刻没有人会给她过多的时间。 一旦她无力处理,她和她的儿子将会陷入汹涌残酷的夺位斗争之中,只怕苟全性命都是奢望。 历朝历代,前车之鉴,都在警醒她绝不能如一个单纯的妻子那般向世人显示出半分柔弱无助的一面。 所以在世人眼中,她这个作为杨延发妻的杨皇后,面对杨延的离世不仅滴泪未流,反而以雷霆手段极快地关押九歌,处理了昭阳殿上下百余口宫人,弹压一切有关皇帝的死讯,在虎视眈眈的诸王眼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召集心腹众臣伪造遗诏,一手将她作为嫡长子的儿子名正言顺地推上了帝位。 也正是因此,前世对她的评价一直褒贬不一,拥护她的人赞她冷静自持,行事果断,有太祖(杨崇渊)之风;而反对她的,自然骂她冷血无情,手段歹毒,绝非辅佐圣君的贤后。 如今的李绥再想起这些,不由觉得嗤笑。 经历了生死的她如今已然明白,世人正因为将那些虚名看得过重,才会庸人自扰,活的满是负担。 如她,前世矜矜业业,朝乾夕惕,换来的不过是城墙一跃,敬她的自然替她文过饰非,恨她的也不过是骂她罄竹难书。 可那又如何?化为枯骨,尘归尘,土归土时,还要那虚名何用? 这世上,连孔圣人这般万世之师尚有非议,又有何人能得尽天下人的敬仰。 前世她为虚名累了一辈子,而今她看透了一个道理,爱我者,吾恒爱之,恶我者,何必在意。 “阿蛮、阿蛮——” 骤然熟悉的呼唤,让李绥循声看去,却见榻上的杨延紧张地越发皱眉,似乎是遇到什么极为不好的事般连连不安地摇头,脸上已生出薄汗,就在她再上前半步,一旁溪谷惊惶扑上榻边时,便见杨延倏然睁开眼似是恐极了般道:“阿蛮!” 静默间,李绥定定看着眼前人,便见杨延又昏昏然阖上眼,吐出了一句话来。 “阿蛮,我来晚了。” 看到这骤然的一幕,李绥有些僵滞,袖下的手轻轻攥起,却似是被人打乱了方寸,只觉得仿佛如一面鼓被抛下无数琉璃珠,发出了不绝于耳却又聒噪的声音颤颤耳边。 “郡主您可知,二郎知晓夫人那日要去玉清观为您二人合八字,连着一日未歇息,一餐食也未进,特意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了府,未曾想——。” 就在此时,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溪谷忽然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教李绥彻底静滞。 “二郎从夫人那得知结果,便失魂落魄地一路走至您的院外,冒着大雨矗立良久,无论谁劝也不曾听,独独语中却一直轻念:‘我来晚了’。” 说到此,溪谷不由伤感落泪,语中竟隐隐带着几分埋怨之音。 “郡主,您为何从不知二郎待您之心?” 短短一句数字,却是如同一泼携着寒冰的凉水兜头浸向李绥的身上,让她连耳畔也有些嗡嗡作响。 看着溪谷有些怨怼的眸光,李绥的手心酥麻寒凉,她从未想过,杨延如何会对她有男女之情?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李绥都未曾觉得杨延对她有何不同,杨延待她的确温柔,可待红缨、宝缨、哪怕是荣安县主、还有旁人何尝不是如此? 一直以来李绥只觉得杨延不过是本性使然罢了。 即便待她有所不同,也只是因为二人有着自小长大的情分。 可前世待九歌,她却亲眼所见,杨延是将其宠在了骨子里,无视她与朝臣的规劝,甫一入宫便封其为妃,不过半年便又直升贵妃,因九歌畏热,杨延挪用私库为她修建夏宫,因她体寒,又为她营建冬宫。九歌喜欢莲花,杨延在皇宫乃至整个长安城遍植莲花,每年七夕之夜便揽着她泛舟游湖,夜半私语。几乎各国使臣敬献的一切珍奇异宝,杨延皆会送到九歌面前,博人一笑。 到了后来九歌怀孕即将临盆,杨延竟还决意要为其上封号“宸”,更有意待其诞下皇子,便要直接封定王。 于李绥而言,将她与朝臣的规劝置若罔闻她可以忍,三千宠爱在一身她也可忍,哪怕是在本应陪伴她这个皇后的重要节日杨延陪伴九歌她都可忍,独独“宸”这个无上的封号,定王这个“安邦定国”之意,已然触及她的底线,这些皆是堂而皇之的告诉她,她与儿子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 正因为此,对杨延风流之举置若罔闻的她第一次生出了怒意,因而她不再隐忍,公然出手暗示拥护她的朝臣联合上书反驳杨延荒唐之举,而杨延也被彻底激怒,去了立政殿与她公然争执,而就是那一次争执,让杨延雷霆大怒,拂袖去了昭阳宫,为九歌投毒,猝然薨逝。 这般的杨延,让她如何敢想? 如何敢想,杨延竟是心中有她的。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猝不及防,甚至让李绥觉得有些荒唐。 身后的念奴和玉奴皆不安地看着李绥,只见她茫然看着榻前,眸中再也不复平静。 就在此时,外间渐渐响起李氏的声音,李绥几乎是同时敛却复杂的心绪,强自让自己平复下来,退至一旁。 李氏掠过李绥的身侧,走至杨延的榻边静静坐下,似乎并未察觉异样,静默了许多,李绥终于听到了李氏低沉而疲惫的声音。 “阿蛮,若二郎再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 听到李氏第一次流露出凄凉之语,李绥不由抬起头,这一刻她才恍然发现,温柔的光芒下,李氏却是尽显沧桑,这半月的光景不长不短,李绥眼看着李氏这些时日奔波劳累,只在无人之处暗自落泪,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就连鬓边,原本的乌发竟不知何时生出了些许银丝,让人觉得心生悲凉。 “二郎与人为善,上天必会佑他平安顺遂,这些日子有太医和您的照料,还有宝缨日日虔诚祈福,或许明日二郎便会痊愈如初,姑母您只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了,莫要过于担忧,若您再伤了身子,二郎便是好了也会心生愧疚。” 听到李绥一番暖心劝慰的话,李氏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是我失言了。” 说到这儿,似是想起了什么,李氏又悠悠看着杨延叹道:“宝缨,是个好孩子。” 当李绥同李氏离开岚皋院,直至见李氏在银娘等人的陪伴下离开,却是默然站在原地不再动步。 凄冷的月光下,李绥再一次想起杨延急促呼唤的样子,耳畔再一次想起溪谷的声讨。 而她却仿佛被丢入了深潭,就连脚下也越来越沉。 这一世她所看到的,似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同了。 第五十八章 凯旋归来 待到十月初八这日,长安是许久未曾有的好天气,只见秋日方自东方升起,便肆意投射出璀璨金芒,一览无云的碧空朗日下,长安城内早已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仿佛水泼雨洗过一般。此刻还未过辰时,长安城内的百姓已是穿戴的整整齐齐,自发而统一的排列在长安城至皇城门口的街道两边,脸上是不曾掩饰的喜悦心情,好似正逢年关一般。 就连方来长安的外乡人也知道,今日的长安,或者说是整个大周迎来了一件举国盛事。原来,由太尉长子杨晋带领的平西南大军平息了在西南盘踞数朝,屡屡进犯的叛军,不仅彻底瓦解了叛军的精锐主力,更是招降了叛军首领,自立为梁王的萧氏和他的王室宗亲们。 对于岭南道的百姓而言,岭南道行军总管杨晋是将他们从水深火热的战乱生活中解脱出来的救星神衹,于大周的百姓而言,杨晋更是继御陵王赵翌之后又一位杰出的将军,是能够守护他们平安,扬大周国威的战神。 正因如此,此次杨晋带领的大军将接受到天子所带百官的亲自迎接,这般无上荣耀的场面,长安百姓还是在四年前,御陵王赵翌平齐归来时曾看到过。 在凉爽的微风中,秋日已高高升起,悬在碧空中,眼看辰时将至,长安五品以上的京官朝臣已然着朝服规整地自皇城鱼贯而出位列两方,只听宫廷礼乐声奏响,天子羽林军,神策军身穿礼制胄甲策马自高高的城门走出,云鬓丽影的宫娥则紧随其后,挽高髻,着华裳,手提琉璃缀宝流苏红灯,一刚一柔完美辉映,下一刻,着天子明黄冠冕的元成帝陈玄这才坐于御辇上缓缓而出。 在太尉杨崇渊的带领下,中书令李章,尚书令上官稽和朝臣们皆按着品级转向天子,遥遥俯身下拜,百姓们也皆仰视天神一般虔诚下跪,山呼万岁之声瞬间整齐划一的响于皇城上空。 李绥携着宝缨,与李氏共立在杨皇后身侧,此刻她们这些女眷皆站在皇城城门之上,将今日场面尽收眼底。 沉重而浑厚的号角之声“呜——呜——”卷地而来,下一刻,城门上遍插的旌旗似是收到感应般,烈烈作响,只听铁蹄声“哒哒——”犹如潮水由远及近的推进,在阳光下,李绥看到身穿玄黑胄甲,手握长矛配盾的骑兵自朱雀街列队肃整的朝这一方走来,其后是几辆囚车,即便很远,李绥也能猜到,坐在其中的萧氏宗族们是携着如何颓丧不安的心理。而再往后,便是步兵方阵,整齐划一的步伐仿佛能让她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震颤。 平静地李绥遥望这一幕,身后不少女眷低呼出声,对于她们而言,这一幕是极为震撼难见的。而在脚下的长安城中,百姓们也争先恐后地呼喊杨晋,竟是比之天子还要让他们心生憧憬。 李绥不易察觉地侧首看去,只见杨皇后在这些日子的调养下看起来已是好了许多,此刻仪态端正,笑容和煦而骄傲地看着脚下,相比而言,身侧的上官昭仪和太尉夫人李氏的表情就难以言喻的多,李绥能够看出来上官昭仪是在笑的,可那一份笑容下却是对未来难测的不安。而姑母李氏,笑容便如玉清观正殿供奉的宝相庄严的神像,携着俯视一切的了然,而在那幽深的眸底,是只有她能够察觉到的隐忧。 随着号角止,礼乐起,身披天子亲赐黄金甲的杨晋意气风发的坐于汗血宝马之上已然来到城楼下,只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尽显英姿勃发之气,也几乎是同时,身后跟随的骑兵也是以同样迅疾地速度落地。 胄甲铿锵有力地碰撞声中,杨晋大步阔然走向元成帝,单膝跪地,声音厚重地扬起:“臣杨晋携梁王,宗室,降将拜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杨晋声音方落,杨晋身后的百千将士山呼出声,刹时间一切礼乐停,只有无尽地风声吹动旌旗,相比于眼前的骁勇男儿将士们,那些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浸淫多年的朝臣百官一时竟显得渺小柔弱了许多。 “将军威武,将士辛苦!” 眼见元成帝欣慰地双手亲自托起杨晋,身后将士们感激声顿起。 就在此时,手奉御诏的礼官上前来,恭敬地展开,随之高声道:“陛下诏——” 话音落下,百官俯身再拜,百姓皆恭敬跪,杨晋携着将士半跪,静静等待着期待已久的一幕。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兹征岭南道行军总管杨晋,骁勇有谋,于平南一役立不世之功,救百姓于危难之中,朕心甚慰,特擢升为并州总管,封骁勇侯,食封一千三白户。副统领杨彻,封雁门郡公,食封八百户……” 听到元成帝的御诏,李绥看到得体的笑在李氏眸中一点一点碎裂,相比之下,立在元成帝身侧的杨崇渊,此刻是不加掩饰的与有荣焉。 而此刻的李绥很清楚,如果说从前的杨晋是一只酣睡于李氏枕边的乳虎,而今便成了被插上双羽的猛虎,自今日起,李氏与杨晋和其母族曹氏的争斗将就此拉开帷幕,不死不休。 当观礼归来,李绥有些疲惫地换下薄纱衣裙,松了发髻,正悠悠然躺在美人塌上看书,就在此时,便听到有婢女进来欣然笑道:“郡主,大郎君着人送东西来了。” 对于婢女的话李绥并不惊讶,李氏虽一向与曹氏不对付,但大朗杨晋却是个洒脱人,自小因着长兄的身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多有维护。 记得小时候三郎杨彻玩弓箭不小心射杀了杨崇渊最爱的绿鸟,或是四郎杨镇被禁足期间偷偷翻墙出府犯下许多的过错,皆是杨延说情,杨晋劝慰才免了几顿板子。 而对于她们这些女儿家,杨晋但凡是出府,公差也好,私游也罢,皆会带回来许多当地的新鲜玩意儿或吃食。 当李绥翻看着琳琅满目的东西,只听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看来,我是慢了长兄一步了。” 话音落下,李绥抬头便见杨彻走了进来,看起来比之离开长安又蹿高了几分,神色眉宇间也越发坚毅,有了长安贵公子所没有的男儿气概。 “原来是大英雄回来了。” 李绥笑着佯装起身行礼,杨彻闻言爽朗一笑,上前轻弹李绥的额头道:“我就知道你会促狭我。” 李绥闻言躲开,这才坐下挑眉道:“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杨彻眼神示意,身旁的贴身随从常羲也捧了一盒子上前,一打开共有三层,最下面是一些把玩的物件,中层是女子的饰品,倒与长安时兴的不同,最上层便是香料盒子。 李绥在杨彻的示意中一一打开看了,看的出来杨彻是花了些心思的,样样东西都按着她的喜好来,华丽却不繁复,简单也不失品味。 “看来以后我得多祈祷,你们多出长安办差的好。” 听到李绥的话,杨彻不置可否的一笑,接过念奴奉上的茶水饮了一口,眸中熠熠,话语骤深道:“此番离开长安去了岭南道,一行数月我才知天下之大,山河之美。” 李绥闻言心下微动,却见杨彻停了话头,转而看向她时,已扫却方才不易察觉的深沉模样。 “只可惜你不曾一见。” 听到杨彻转了话,李绥没有深问,只佯装嗔道:“你明知我们不似你们男子,天下之广,可尽情驰骋,这会子来,你是为了眼气我的。” 感受到久违的斗嘴氛围,杨彻笑了笑,随即道:“你莫恼,待日后有机会,我便带你走一走这江河,你不是喜欢琼花?我们便去广陵如何?” 见杨彻来了兴致,李绥心下异样,侧眸佯装打趣道:“待明儿你先说动了阿耶和姑母一起,再言这些罢。” 见李绥似乎会错了意,杨彻没有再说。 他方才所言,便是他心中此刻所想,或者说一直所想。 他想要的,是带着她,二人,两马,纵览这大周万里江河。 却不是李绥口中,还有众人一同的出游。 如今他早知晓,李绥与二郎杨延的婚事已然做罢,既然阿娘一直想将阿蛮娶入杨家门,如今看去,只有他最为适合。 没有人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而这一切,都来的那般刚刚好。 回家了,拿手机码的字,格式可能有点问题,大家请见谅,在此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团团圆圆。 (本章完) 第五十九章 了结前缘 翌日一早,李绥同宝缨一起去了李氏的朝露院,陪着李氏说了会子话,待李氏有些倦怠了,二人这才退了出来。当走至一处廊下,李绥便听一旁的宝缨突然开口道:“过了这道廊,便到兰皋院门口了,听闻延哥哥这几日也好些了,咱们正好去探望探望罢。” 李绥看了眼宝缨,却是明白她心中的想法,也没有多说,只点了点头道:“好。” 再来到兰皋院,李绥便觉得比之先前生机勃勃了许多,在阳光的照耀下,院里的香草奇花皆轻轻摇漾,散发出淡而幽雅的清香,如它们的主人一般。 有时候李绥在想,若不是身处太尉府这个漩涡中心,宝缨能嫁给杨延也算是让她安心的。但一想到九歌,李绥却又觉得心头一滞,看着身侧的宝缨,神色再次平静而深重。 思量着,二人已到了杨延常呆的幽静小院,看到她们走近,廊下的婢女连忙上前行礼。 李绥淡淡“嗯”了一声,随即道:“二郎如今如何了?” 听到李绥问话,婢女们一扫前些时日的满目愁云,终于松了口气般庆幸道:“回郡主,二郎君如今已是大好,虽然身子还是有些懒怠,但总是能起身行走,有时还能看会子书打发时间了。”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眼前的婢女会意地掀开软帘,当她们走入书房外,便见雅致清幽的书房内只有杨延与侍从溪谷。 杨延坐在古朴精致的四轮车上,腿上搭着一条薄毯,此刻立在一扇窗下,手中虽捏着一卷书,却是抬头看着窗外甚好的秋光。 李绥二人没有出声,只随着杨延的目光看去,只见菱形八缘格窗外,是一树开的极好的重瓣木槿,温柔的秋日金芒犹如轻透薄纱落在枝丫上,泛起一派温暖生机。淡红的花朵好像女子微醺的娇靥,此刻傲然枝头,处于窗外,好似是一幅被框起来的画册。 就在这般闲暇恬静之时,树上最高一处枝丫上的一朵木槿花似是未慎住力,随着风猝不及防地坠下枝头,只听得“啪——”的一声,杨延手中的书卷也随之落地,正当李绥她们欲进去时,却见杨延倏然神色紧张地起身,不顾落在地上的薄毯,急急朝那扇格窗走去。 “二郎!” 对于溪谷的呼唤,杨延恍若未闻,只看着那窗外的木槿催促道:“方才那朵木槿,快,快找回来,定要找回来!” 溪谷闻声虽不知杨延为何突然如此,但还是连忙答道:“好,好,二郎君莫急,我这就去。” 说话间溪谷方转头便看到门外二人,身形僵了僵,终是低下头,垂下黯然的眸子轻唤:“郡主,宝娘子。” 听到溪谷的声音,杨延的声音戛然而止,仍旧背对着她们,背影却明显颤了颤,下一刻这才缓缓转身。 当杨延的目光与李绥相触时,李绥却觉得眼前的杨延,目光中竟然多了几分孤寂与苍凉,而在更深处,她还察觉到了杨延愧疚一般的想要躲避她。 “扶二郎坐下罢。” 听到李绥的提醒,溪谷连忙上前去扶杨延,这一刻杨延异常平静地坐下,李绥与宝缨上前,轻轻蹲身捡起地上躺着的书卷,递到杨延面前道:“看到你好些,姑母总算能安心了,宝缨与我也可放心了。” 杨延闻言眸中震颤,静静看着眼前人,静默中,终是伸出手接过书,却是紧紧攥住书册,平复波澜起伏的那颗心。 “你生病的这些日子,姑母几乎忧心的未曾阖目,宝缨也日日跪在神前为你祈福抄经,为了这些,你也要好生照顾身体,莫要,与自己为难了。” 看着眼前的杨延,李绥脑海中再次联想到溪谷曾经说给她听的那些话,只觉得心中好似突然空缺了一块,漏着风。 前世里的杨延,终是陪伴了她半生的夫君。 从前她只觉得是杨延欠她的。 而今她却突然觉得,或许她二人之间本无相欠,只是, 走到头罢了。 面对杨延,她无法像对待杨红缨一般果决无情。 今日这一面,就算是对他,对她,还有他们之间纠葛的前世做一个了断罢。 看着眼前的李绥,杨延如何不懂其中之意,过了许久,好似从前的一切皆似窗上的尘埃一般,被杨延一如从前那般如沐春风的笑吹散,消失。 “好。” 当李绥与宝缨渐行渐远,杨延仍旧坐在那一动不动,直到溪谷回来,手里捏着那枝从最高枝头落下的木槿花,急急忙忙递到杨延手边。 杨延缓缓低头,看着那朵仍旧娇艳,沾了些许泥尘的木槿花,神色哀伤,仿佛愧疚般,极为小心地轻轻以拇指摩挲花瓣上的污垢。 “阿蛮,对不起。” 看着李绥二人远去的地方,杨延的唇边响起了极为低沉的一句话。 而下一刻,当他忍不住阖上眼眸,一滴泪却是从中落下。 ………… 当李绥与宝缨走出来,二人皆未说话,宝缨察觉到李绥的沉默,佯装不知般挽住李绥的手臂说笑。 “宝缨,谢谢。” 听到李绥骤然的话,宝缨僵了僵,却见李绥认真地看着她唇边是温柔的笑。 “谢谢你,让我与二郎理清从前的心结。” “阿蛮——”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突然觉得有些没来由的酸楚,然而李绥却是笑着将她揽入怀中,话语轻松却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 “宝缨,你是这世间极好的女子,我定会用我的一生保护你。” “阿蛮。” 李绥没有被宝缨的呼唤打断自己的话,只是在她的耳畔轻声道:“答应我,一定要走下去,无论未来的路有多难,你都要记住,你还有我,我一定会陪你走下去。” 听到李绥似是在与她说,又似是在与自己说,宝缨心下感动,默然点了点头道:“好。” 这厢,当她们二人走至花园处,见宝缨难得兴致,李绥便任由她挽着欣赏这花园里的秋色。 今日中秋,加更一章,祝大家中秋吃月饼,赏圆月,阖家团圆。 (本章完) 第六十章 出手相助 就在行至一处假山处,假山后便传来了喧嚣人声。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畜牲,来人,给我将这只不长眼的畜牲打死先!” 听到荣安县主尖利难听的声音,李绥与宝缨相视一眼,上前走了两步,越过假山便见被府里一众庶女犹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的荣安此刻颐指气使的站在花影处,面前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沉默少年,相比于荣安华丽的衣饰,少年相比朴素了许多,好比珠玉旁的玻璃珠子,毫不起眼。 李绥记得,这个孩子是杨崇渊的第五个儿子,杨昭。 虽然有杨崇渊这般名望极高的父亲,母亲却只是姑母李氏从前自陇西李家带来的陪嫁婢女刘氏。 相比而言,姑母李氏坐正妻之位,出身高贵世家。二夫人曹氏虽非世家,其父却是跟随杨崇渊南征北战,被一路提拔,如今成为了朝廷新贵,而今还有个封侯的儿子。三夫人崔氏也是簪缨世家出身,虽说儿子斗鸡走狗不成器,但眼前这个荣安却还得杨崇渊喜欢。相比之下,余下的妾室里只有刘氏为杨崇渊生了个儿子,这才被提为侧室夫人。 可即便如此,在这些夫人中,刘氏无丝毫主子的体面,对于曹氏,崔氏而言,一日为奴,终身为奴。连带着杨昭这个五郎,也不得待见,就连府里的下人们也能冷眼相待。 而最重要的,是杨昭虽不似崔氏之子杨镇那般风流荒唐,不学无术,在学业上与杨延,杨彻相比不过是中庸之人,在武艺上,也没半点天分,更比不得杨晋那般威武霸气。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杨昭这个儿子在杨崇渊的眼中早已没了存在感,若非姑母李氏念及刘氏从前服侍自己的情谊,命人接济照料这对母子,杨昭能否承住府中人的冷眼,活到今日,还是未知。 “县主,求县主原谅,回去我定严加管束,求县主留它一命。” 眼见在旁人面前向来孤僻不敢多言的杨昭此刻难得紧张的卑微俯身向荣安乞求,李绥不由蹙了蹙眉,杨昭自小便被以荣安县主,杨镇为首的兄弟姐妹欺负,因而从来不敢以兄弟姐妹相称,此刻只见荣安县主冷哧一声,因着身量的关系,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所谓的“弟弟”,眸中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贱奴之子而已,你有何脸面为一个畜牲向我求情?” 说罢,荣安眸中更是冷厉道:“给我打,让有些人知道,我的狸奴,岂是旁的畜牲可以欺辱的?” 话音落下,便听到小犬凄惨的哀叫声响起,杨昭顿时脸色惨白,急忙想去阻止,却是生生被几个下人钳制住了身子,消瘦的身子根本动弹不得,只得任由那条小犬被去了快半条命。 此刻一旁的宝缨侧过头,也有些看不过去了,不由出声道:“荣安县主行事属实过了些,我们去帮帮吧。” 听到宝缨出声,李绥点了点头,就在她们刚踏出两步时,便听到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住手。” 众人循声看去,原本有些怒气冲冲的荣安县主一看到走近的是刚封了雁门郡公的杨彻时,不由僵了僵,气势虽不减,人却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兄长。” 看到行礼的众人,杨彻未曾理会,只是看了眼鲜血淋漓,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小犬时,这才出声道:“送去看看伤势。” 杨彻身后的长随听了连忙应声唤人将那小犬带下去,荣安看了虽不高兴地想出声,但看到杨彻流露出甚少有的不豫之色时,终是将话咽了下去。 “兄长,是这个贱奴的狗咬伤了我的狸奴,我不过是小施惩戒罢了!” 看到荣安不依不饶地指着俯身卑微的杨昭,杨彻眉宇间蹙的更深了。 “一个女儿家,为了一只狸奴,用这般阴私手段去对付一个畜牲,若是传了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听到杨彻的说教,荣安不由有些害怕地住了嘴,却不想杨彻继续道:“五郎是你我的弟弟,你方才却口口声声喊着贱奴,这都是谁教与你的?” 说罢,杨彻冷沉地扫视众人,在场人无不胆寒地低下头,不敢对之。 “你们作为县主的下人,却不知规劝,行事不知检点,来人,将人给我带下去,重责三十板子,再撵出去!” 眼看方才听她命令行刑的几个婆子要被拉下去,荣安县主焦急出声:“兄长——” 然而话方出口,荣安便被杨彻严肃的眼神给生生吓了回去。 “方才我在远处看的清清楚楚,是你院子里这些泼奴怂恿你的狸奴故意伤了五郎的狗,才会被咬伤,你若觉得我今日处理的有失公道,不妨请阿娘裁断如何?” 听到杨彻如此说,荣安已然知道自己不占理,到时候余下这些奴婢指不定也要被打发出去,因而终于咽下不甘。 “兄长教训的是,荣安这便回去了。” 说罢荣安行了一礼,狠狠瞪了杨昭一眼,这才带着一众人离开。 “谢谢兄长。” 看着眼前卑微小心的杨昭带着哽咽之声,杨彻上前将其扶起,眸中有些未曾散开的怜悯。 “五郎,记住,你是阿耶的儿子,是太尉府的五郎,无论何时,也绝不能被这些刁奴欺辱。” 听到杨彻的话,杨昭清瘦如骨的身子颤了颤,却是低下头含着泪未曾说一句话。 看着眼前的一幕,杨彻虽恨其不争,心下却又泛起没来由的酸涩。 如他,如五郎,作为父亲的儿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他一时,也分辨不清了。 远处的李绥看着这一幕,没有再拉着宝缨向前,反而退后两步,相携着离开。 想到玄武门上逼她跳下城楼的杨彻,她都快忘了,曾经的杨彻也如杨延,杨晋般,是个爱护杨家弟妹的好兄长。 只从杨昭能那般真挚的唤他一声兄长,便能看出来。 虽然杨昭在府里的少年时光过的艰难,但自杨崇渊登基,杨昭依旧是封了王,封地虽不似杨彻那般好,却也算过得平安顺遂了。 哪怕是后来她与杨延上位,直至她跳下城楼,杨昭始终是那个谨小慎微,安守封地的藩王。相比于早逝的大郎杨晋,被毒杀的二郎杨延,造反不成的三郎杨彻,还有姑母李氏为太后时,被责罚剥爵的四郎杨镇而言,杨昭算是杨崇渊唯独一个安然留下的儿子了罢。 (本章完) 第六十一章 节外生枝 翌日,元成帝为犒赏此次西南征战的将士,特意命光禄寺负责于宫中设下千人华宴,君臣同乐,在光禄寺官员的思量下,这宴会自然设在了恢弘广阔不失国家威严的麟德殿。因着宴上只元成帝与文武朝臣们,杨皇后及一众后妃作为女眷自然不宜参加,李绥念着自己也有一段日子未入宫了,如今自己头等的联姻之事也算暂时告了一段落,因而一早便去与姑母李氏请了安,转而带着念奴、玉奴去了宫里。 一到立政殿,殿内布置如初,但李绥却觉得明亮生机了许多,再无先前那般沉闷窒息的草药味,反倒是淡淡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在宫娥的带领下,李绥来到了偏殿,只见杨皇后气色尚好,穿着一袭品红织锦刺绣齐胸广袖宫缎裙,右手正懒懒搭靠在榻边扶手处,座下着鹅黄捻金绣月季齐腰细折裙的上官昭仪正手拿一本册子,似是在与杨皇后商量着什么。 瞧着李绥来了,杨皇后眉眼温柔,招了招手,一旁的上官昭仪自然也看了过来,李绥上前恭敬不失气度地行下一礼,杨皇后这便道:“阿蛮,快来。” 见杨皇后伸出手,李绥抿笑上前,上官昭仪见了极有眼色地起身行礼道:“既然郡主来宫里陪殿下,臣妾便不叨扰了。” 杨皇后闻声抬手,语中自然而然地端庄稳重道:“这些日子为了彭城长公主来长安一事,你费心了,一切规制皆照着你方才说的来便好,我与圣人既然将此事交予你,自然是放心的。” “是。” 上官昭仪闻言再次欠身,随即道:“能得圣人与殿下的信任,是臣妾的福气,怎敢说费心二字。” 眼看上官昭仪离去,李绥看着消失在殿门口的人影问道:“长公主何时入长安?” “算着日子,约莫再有半月,便能抵达长安了。” 听到杨皇后的回答,李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时小宫娥正好在迦莫的吩咐下送了李绥一向喜欢吃的茶点来。 “这些日子二郎可好些了?” 李绥取了一枚菊花酥,方递到嘴边,听到杨皇后的话,点了点头,看向杨皇后略有些担忧的眸子道:“已是好了,阿姐放心。” “那便好。” 杨皇后点了点头,随即语中带着几分叹息道:“好在宝缨是个很好的孩子,二郎能与她在一起我也放心了,只望二郎莫钻牛角尖才是。” 见眼前的小娘子只是沉默地点头,杨皇后便不再说什么,伸手轻抚李绥的鬓发道:“如今二郎的婚事有了着落,你自己的也该上些心了。” 听杨皇后谈及这些,李绥瞬时便觉手里的菊花酥变得寡淡无味。 她虽不愿承认,但阿姐说的却是事实,如今杨延与宝缨的事是定下了,她的婚事只怕就更复杂了。 于杨皇后而言,自然是觉得她嫁个彼此爱护相知的人才叫好。可于杨崇渊,还有姑母而言,她的婚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至于她,对于自己的婚事也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李绥此刻的心里很明白,如今既已摆脱了杨家,她便绝不能只凭个人喜好择选一人,要想真正保护阿耶阿娘平安,护得她想护之人,在这风起云涌的乱世做自己想做之事,她就必须拥有权力。 而今她有的,不过是郡主的头衔和保得她富贵的封邑罢了,可深究其里,这一切不过是他人所予,看似风光,实则虚无缥缈极了。 因为一旦被剥去,除了这一身所谓的高贵血统,她便什么也不剩了。 所以她不敢告诉杨皇后,这一世的她注定要与上一世般,结下一段政治姻缘。 唯独不同的,从前她没得选,皆是旁人安排好塞给她的。 而如今,她要将这选择权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所以,成婚于她而言与其说是结两姓之好,倒不如说是寻一个拥有共同利益,可互补长短,携手并进的盟友更为贴切。 毕竟旁人可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谈风花雪月和矢志不渝的爱,是旁人之幸事。可若她活了两世,身处这般境地,还作这般奢望,那便如刀上起舞,足足在用这一世作一场风月赌注。 好在,情爱于她,本就是虚无。 未曾有喜欢的人,未尝不是件好事。 起码,她可以心无牵挂,无欲则刚。 …… 待到入夜,李绥被杨皇后留在宫里用了晚膳,这才打道回府。当马车停至太尉府东侧门,夜幕已渐渐低垂,在念奴的搀扶下,李绥下了马车便朝无竹苑去。盛夏的入夜携着丝丝入扣的凉风拂过耳畔,眼见着一盏盏流苏嵌宝绸灯被依次点燃,点点灯影落在府内的瓦檐,碧树上,透着暖融融的光芒。 待行至一垂拱门前的卵石路上,李绥主仆却见石门上攀爬依附的紫藤绿叶下立着一熟悉的身影。 “银娘?” 女子闻声看过来,一向冷静的眸中难得露出焦灼的颜色,可见已是在她回院必经之路上等了许久了。 “这会子回来,郡主还未用饭罢。” 待到近前,银娘恭敬地行下一礼,已是如寻常一般说话,仿佛方才一闪而过的焦灼是看花了眼一般。 但李绥知道,银娘如此反常,必是有事发生。 “今日朝露院的小厨房做了驼峰炙,夫人知道县主最喜这个,便教奴婢在这儿等着,请县主回来一同过去用饭。” 听到此话,李绥笑着颔首顺着说道:“姑母总是疼我的,要说这驼峰炙就属朝露院的人做的最好。” 说着话,李绥便与银娘相携一同朝朝露院走去。 待婢女掀帘,李绥一走进去,便能感受到一股清凉凉的冷意,李绥与银娘相视一眼,才见银娘轻蹙眉,有些难为地摇了摇头。 “不过立了些功,她曹氏便将自己的儿子当做宝了。” 隔着一扇雕花槅门,姑母李氏冷笑的声音从里传出,就连李绥也能从向来端重自持的姑母语中听出难掩的鄙弃。 可见,是气极了。 “她曹家不过出身一微末小族,若不是她父亲随着杨崇渊打天下,得了重用何以有今日这仆射之位,如今看他那好儿子在西南立了平叛首功,封了侯,倒是长了眼界了,竟也敢宵想阿蛮,打她的主意?” 听到这里,此刻立在帘外的李绥顿时心下惊诧。 若此刻她再不明白这其中意思,便是白活了。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里从没有这一出。 但也是一转念,她便明白了。 (本章完) 第六十二章 蠢蠢欲动 前世里,不过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杨延是李氏眼中笃定的一对,以至于旁的世家贵胄之女年过十三,那提亲求娶的人恨不得踩踏门槛,倒是她,年过十六从未有一人敢上门来提这一事。 直至最后她以十六的年纪嫁给杨延,才算是理所当然。 李氏轻嗤一声,将李绥思绪拉了回来。 静默中,李绥悄然看了眼身后的念奴,念奴当即了悟地退了出去。 “阿蛮是我杨、李两家的娇娇儿,他们那只知舞刀弄枪,不知礼乐为何的粗蛮人家,便是教阿蛮踩到他家门槛,都是亵渎。如今他们曹氏来了这一招儿,可见阿蛮的婚事也拖不得了——” 话听到这儿,李绥和银娘点头示意,银娘领悟地颔首,随之恭谨出声:“夫人,郡主来了。” 话音落尽,里屋静默片刻,只听得整理衣裙的窸窣声下,李氏这才平静道:“阿蛮快来。” 李绥闻声走进去,只见李氏一见着她这才温柔了眼眸,招她过去,唯独眼角还留着未能消下的愠怒。 “殿下如今可好些了?” 说着话,李氏将李绥拉过来坐在身边,与李绥问了些杨皇后的情况,直至二人再次静默下来,李氏才终于摩挲着小娘子的柔荑,忽有些感伤。 “从前我总想着将你留在府里,留在我身边儿,由我们保护你,却不曾想天不遂人愿,我私心里本想将你再多留一年,好好替你寻一门你阿耶阿娘皆能满意,我也能放心的婚事,可你方才也该听到了——” 话到嘴边,透过身后的盈盈烛光,李绥察觉李氏唇畔骤然噙起一丝冷意,语意幽深道:“大郎如今奉旨平叛西南,立了头功,也不知是在谁的撺掇下,趁着今日宴上君臣同乐的兴致,竟提出求娶你之意。” 见面前李绥静默未语,李氏以为小娘子是心下害怕,不由安慰般拍了拍李绥的手,温和道:“你放心,他杨晋若是求娶公主只怕咱们还能应,可若想求娶你,莫说我不答应,便是你父亲,咱们整个陇西李家,也绝不会答应。” 听到李氏笃定的语气,李绥微笑着颔首,温柔如初道:“阿蛮相信姑母。” 当李绥陪着用了饭离开,李氏坐在屋内,眉间再一次蹙起,搭在案上的手紧紧攥住,莹莹灯火下显得愁容更甚。 “夫人,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到一旁银娘出声,李氏未曾侧首,只眸中动了动道:“说。” 银娘闻言小心俯身,凑至李氏身旁道:“奴婢看,三郎与二郎一样,与郡主也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平日里连奴婢也能看出三郎对郡主有几分不同,倒不如——” 还未待话说完,李氏顿时神情一凛,脱口道:“不可。” 银娘闻言诧异,却见李氏深沉不再说话,便也不敢再提。 此刻屋外秋风瑟瑟,李氏看着高几上缥缈的烛火,只觉得思绪也那般飘渺不定起来。 二郎、三郎皆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她又如何看不出这两个孩子的心思。 可正因为如此,阿蛮便更不能嫁给三郎。 因为阿蛮这一生不仅仅属于她自己,她的背后还站着整个李家。 阿蛮若嫁给二郎,自然能给二郎带来世族的支持,可这些一旦给了三郎,二郎便会陷入越发尴尬的境地。 论军心,前有大郎杨晋;论人心,后有三郎杨彻。 到那时,二郎还能有多少胜算? 这个答案几乎无需去想。 她不能眼看着三郎因着这些,生出与二郎一争的心思来。 手足相残。 决不能! 至于如今曹氏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却也突然提醒了她。 他们李家是百年底蕴的世家没错,但这些在兵权面前便削弱了许多。 世家文人在盛世是国家繁荣兴盛的景仰,在乱世便如铁蹄下的尘埃。 笔杆子如何能与冰刃寒铁相提并论? 便是弘农杨氏如今的滔天权势,不也是因为杨崇渊的亲妹妹当年嫁给了世人向来不屑的将门之家,又有杨崇渊亲自上战场,立下累累军功所得。 从前他们李家本居于世家之首,正是因为这些,才被杨家后来者居上。 如今虽维持表面平衡、风光,却终究没有能让她们心安的实权。 而这些实权,无不是从兵、将中所得。 现在要从他们李家挑选培养沙场将才已是晚了,若要一夕之间改变这被动的局面。 唯独,只有阿蛮了—— 待回到无竹苑,李绥在婢女的侍奉下散了发髻,洁了面,玉奴此刻正在里屋替李绥铺被,点上熏香,刚出来,便见念奴悄声进来。 见念奴亲自上前侍奉李绥上床,婢女们便低头退了下去。 “郡主,听闻今日犒赏宴上,酒过三巡后,也不知是怎地,众人提及二郎君婚事已定,便问大郎君可有中意的长安娘子,谁知大郎君竟然当众向圣人求取郡主您。圣人当时惊诧,一时未曾回应,幸得宴上的五郎君饮多了酒,不慎打翻酒碗,湿了衣服,这才打破了僵局,圣人命人扶了五郎君回院安置后,转而便封赏大郎君黄金千两,一处别苑,两处田庄,这事才算暂时作罢。” 听到这里,李绥点了点头,在念奴的侍奉下躺了下去,随即轻声道:“知道了,你们也下去歇息罢。” 但见念奴与玉奴从缠枝纹赤金挂钩上取下帐幔,朝床褥下掖了掖,这才手执小铜罩钟灭了屋内的烛火准备退下去。 “探听一下,这几日谁与曹氏来往过。” 黑暗里,李绥轻合双眼,她很清楚,以杨晋的心思不会莫名提出这样的请求,她可不相信杨晋是因为喜欢她,很明显,必是他背后的人在蠢蠢欲动了。 而方才姑母也只是气急之语罢了。大郎杨晋和他身后的外祖势力,虽不及陇西李家盘根深厚,却也是与杨崇渊浴血奋战拼杀出来的朝堂新贵。大郎杨晋的生母曹氏向来得杨崇渊的信任与喜欢,否则如何能在姑母生下长姐后,率先替杨崇渊生下杨晋这个长子来。 与杨延这几个弟弟不同的是,杨晋可以算真正意义上长在杨崇渊手边,由杨崇渊亲自教导的儿子,就连杨崇渊也曾多次夸赞杨晋颇有自己从前的模样,是所有孩子当中与其最为相像的。 因而杨晋自出生,便以长子的身份得杨崇渊器重,不过十三就已随杨崇渊征战沙场,且军事天赋极高,又有杨崇渊的果敢勇毅之风,如今在军中已积攒了不少威望。面对这些,姑母看似不曾在意,其实早已视杨晋为巨大的威胁。 现今杨延已是十八,却仍未被请封为世子,反倒是杨晋率先封侯,眼下局势,分明是杨崇渊有心抬举杨晋,一旁曹氏又虎视眈眈,这无不表明,在这场嫡子与长子的天平上,杨崇渊是偏向杨晋的。 而今她李绥因今日的这份求娶,倒平白变成了天平上的砝码。 只怕此刻就连杨崇渊,也对这门婚事多了几分默许。 如果说她带着李家的势力嫁给杨延只会让杨崇渊百般忌惮,那么她反嫁给杨晋,于杨崇渊而言莫过于是打瞌睡替他送枕头。 再好不过了。 对于这突然横叉出来的是非,李绥多半也明白出来,必然是如今她与杨延再无可能,让一些人嗅到了几分利用,既然她都能重生一次,世事又有什么不会变的。 可千变万变,曹家都不该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否则,便怪不得她了。 (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木已成舟 翌日一早,当李绥刚起身,正任由婢女服侍着梳妆,便听到随着一个疾步匆匆地声音,似是有人掀帘而入,还未待她转头身后婢女已然行礼。 “宝娘子——” 就在李绥侧首时,只见杨宝缨已然满脸焦灼地进来,看了看身旁一屋子的人,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李绥自然明白宝缨是为什么而来,因而扫了屋内人一眼道:“玉奴留下来侍奉梳妆便好,其他人先下去罢。” 眼看众人往出走,李绥看了眼薄汗淋漓的宝缨道:“这么早便过来了,可用饭了?” 看着眼前平静如常的李绥,宝缨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李绥见此笑着对正掀帘出去的婢女道:“把饭摆上罢,多添上一副碗筷。” 待婢女方恭敬行礼退下,一旁的宝缨再也坐不住,立即上前着急道:“今儿一早我便听院子里的婢女说,晋表兄昨日向圣人提亲,想要求娶你,这可是真的?” 难得见眼前的宝缨如此模样,李绥点头“嗯”了一声,随即拉着她坐到身边道:“昨儿从宫里回来,便听姑母说过此事。” 见李绥镇定自若地眼神示意玉奴继续替自己挽发上妆,宝缨才察觉自己似乎过于慌乱了些,这才勉强沉下心来,可眼中的担忧却是不减。 “夫人如何说?” 看着玉奴一双巧手极利落地替自己梳起垂髫分肖髻,李绥拾起一只简单的白玉响铃簪在鬓边比了比,闲适地递到玉奴手边由她戴上,这才侧首道:“姑母让我放心。” “好好地,怎么事情来得这般突然,从前也未曾听到半点风声。” 宝缨在一旁一边说着,一边突然想到什么般倏然凑上前道:“莫非晋表兄也是喜欢你的?” 听到宝缨如此说,李绥当即“噗嗤——”一笑,见宝缨嗔了她一眼,这才道:“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再乱猜了。” “可——” 眼见宝缨还想说什么,李绥忽而覆上她的手背道:“放心,我虽长在太尉府,却还是李家人,只要阿耶他们不松口,旁人还能逼得动我?” 听李绥如此说,宝缨才总算放下一颗心,语中念念道:“那便好,今日起来一听说,我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还只当是听错了。” 李绥闻言心下一暖,唇边却是打趣道:“你不是一向操心我的婚事,如今有了点眉头,怎的又这般火急火燎的。” 宝缨闻言,当即脱口道:“我虽操心,却也希望你能嫁给自己心慕之人,莫要像——” 说到这儿,宝缨骤然顿了话,眸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一带而过的岔开话题道:“晋表兄虽好,但我能瞧得出,你对他并无旁的情分。” 听了这些话,李绥透过菱花镜看了眼身旁的宝缨,静默间右手轻轻探出握住宝缨的手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心。” “郡主,好了。” 听到玉奴轻唤,李绥这便拉着宝缨起身道:“走罢,用了饭咱们便去姑母那看看。” 宝缨点了点头,方与李绥携手而出,便见只有玉奴在李绥身边侍奉着,这才问道:“怎的不见念奴?” “念奴出府去置办点东西,一会子便回来了。” 见李绥如此说,宝缨便没有多问,二人只安安静静用了早饭,便去了朝露院。 却不想今日朝露院却是热闹的紧,府里几位侧夫人皆到了,李绥看着廊下乌压压一众下人,心里已是忖度出来,必然都是听到昨日的消息,今儿都来打听个清楚的。 待掀帘而入,只见众人皆随之看过来,相比于姑母眸中的严肃,下首的曹氏此刻看着她却是越看越喜欢般,脸上浮起难掩的亲切笑意。 李绥见此面色如常地带着宝缨上前,恭敬而不失气度地行了礼,便听李氏道:“起来吧。” “阿蛮今日这身裙子选的可是好看,衬得人越发灵动娇美,倒把这秋色都比下去了。” 听到二夫人曹氏的夸赞,李氏唇边笑意不减,眸底却是寒凉了几分,见众人皆附和,李绥自如地上前挽住李氏,任由李氏拉着坐在身边,眸中闪着盈盈笑意道:“谢夫人夸奖,这身裙子还是姑母选与我的,可见姑母疼我。” 见座上的李绥巧妙地不接曹氏的话茬儿,一旁看戏的三夫人崔氏不由笑了笑,扫了眼掩饰不自然的曹氏,这才看向李氏道:“可不是,这阖府里最疼我们阿蛮的,莫过于大夫人了,只怕连二郎三郎看了也少不得要吃味。” 李氏闻言看了眼崔氏,如何不明白其中之意,平素里她虽不喜欢崔氏,但此刻觉得崔氏的话难得对她的心,因而唇畔淡笑看向曹氏道:“阿蛮是我们李家掌心里的娇娘,二郎三郎如何与阿蛮比?” 说罢李氏似是疼惜般揽入李绥有些感叹道:“想着阿蛮日后要出阁,我便如嫁女儿的心一般,总想着再留上些时日,好生相看一门当户对的好儿郎才是。” 听到李氏口中的“门当户对”四个字,曹氏笑意僵了僵,只见对面的崔氏果然笑着扫了她一眼,虽自若地移开目光,但其中的讽刺她如何看不清。 念及此,曹氏手中攥了攥,虽是笑着,心下却早已愤懑起火。 就在此间,李绥沉默未曾多言,却是扫到了宝缨担忧的目光,还有崔氏身旁荣安县主那难以掩饰的看戏神色。 待到众人退出时,曹氏仍旧亲切地拉了李绥在廊下说了两句,这才最后离开。 “太尉夫人话已至此,曹夫人看起来,似乎也并没打算放弃。” 听到宝缨的话,李绥笑着摇了摇头,曹氏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如今这般好的局势如何会轻言放弃? 现在的杨晋身负侯爵,说起来比杨延还高上几分。 若再娶了她,水涨船高下,曹氏下一步指不定就要夺取世子之位了,未来世子的母亲,这般好的前景,她如何不心动。 …… 这厢,眼看曹夫人因着方才受得气,此刻满是愠怒,虽不曾发,脚下却越走越疾,一旁的心腹文娘见了小心宽慰道:“夫人莫要气,大夫人如今忌惮于大郎的功业,也只得逞口舌之利了。” 察觉曹氏闻言眸中稍微缓了缓,似还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倨傲,文娘这才继续道:“如今咱们只要想办法定下这门婚事,一切便水到渠成了,到时候便是大夫人不同意也得同意。” 听到文娘的话,曹氏渐渐缓下步子停在廊下,看着廊外彩蝶翩飞,奇花竞放的秋光,却是没有丝毫赏玩的兴致。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这一切终究还得太尉应允,与我们才有助力。” 说到此曹氏鼻息冷笑道:“李氏不过是凭着个偌大的李家,若没这李家支持,她就凭一个懦弱无用的杨延如何敢这般与我说话?” 又凭什么压在她头上? 一旁的文娘听到这话,已然明白曹氏的后话,眸中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光芒,随即凑上前道:“太尉若肯明里助我们,这算是天意,可咱们还需要人为。” “人为?” 曹氏闻言眸中轻挑,只见文娘眼眸微动,更加小声,小的几乎只得曹氏才能听道:“夫人,若是木已成舟,便是李家,也不得不应了。” 听到文娘的话,曹氏瞳孔一亮,当即了悟,相视之间,唇畔已浮起不易察觉的弧度来。 “可如此风险,若让人知晓了,只怕结亲不成反结仇——” 见曹氏仍旧有些隐忧,文娘眼眸微凝,上前扶住曹氏一边走一边从旁宽慰道:“夫人放心,奴婢必会叫此事神不知鬼不觉,任谁也查不出来。” (本章完) 第六十四章 事有蹊跷 当李绥与宝缨来到一处廊下,刚走下石矶,便瞧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不是大郎杨晋又是谁? 只见此刻一身宝蓝底玄色菖蒲纹襕衫的杨晋方从花影中走出,正要朝廊庑走去,余光中也是瞟到了不远处的人影,身形微微一顿,却是不自主地朝着另一方向疾步匆匆而去。 “表兄。” 听到少女清亮笃定的声音,杨晋脚下一顿,侧首看了眼身后随行的人,终是停了下来,转身间便见站在廊外石矶下的两个少女正看着他。 “阿蛮,宝缨——” 杨晋眸中划过一丝不自然,但也只是一瞬,便整理了心绪,自然而然笑着朝石矶处走去。 心细的李绥自然将这些都收入眼底,却是只做不知,反倒笑着促狭道:“表兄方才行的那般快,倒像是有人追你似的。” 听到李绥的话,杨晋心下一动,待看到眼前少女明朗单纯的笑,适才松下一口气,佯装看了一眼日头道:“眼看这日头毒,便想赶着去廊下,行的也好些。” 见杨晋如此说,李绥也未多问,此刻举止自然,倒好像没听说犒赏宴求赐婚一事般,反倒是杨晋觉得多有些异样,静默间正欲开口先走,却见李绥越过他看到她身后人捧着的一沓书册道:“这是什么?” 杨晋闻声看了看,对上李绥问询的眸子,眸中不由自主覆上一丝忧色道:“近日里阿娘总是睡得不踏实,头风症有些犯了,我却做不得什么,便想着将这手抄经书送到阿娘那里,供于神前,尽一份心。” 李绥看了眼最面上那册《玉枢经》,听闻诵读此经,诸神可相助消灾解厄。若诚心念诵此经,更能得长生之法。不得不说,曹氏是个有福气的人,能替杨崇渊诞下长子不说,独独就这一个儿子却是既能力出挑,待她又极为孝顺,不说唯命是从,也算得上是从未忤逆她过。 所以,杨晋才会倏然做出那般惊人举动罢。 只可惜,即便这样曹氏也不惜福,不满足。 可见,这半生过得是太顺了。 如今她所恼心的,岂是《玉枢经》可解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表兄待二夫人这份心,上天自会感受到——” 说罢,见杨晋颔首,李绥看了眼上面的字迹不着痕迹道:“这字倒是好看,清秀干净,倒不似表兄的字。” 杨晋闻言顿了顿,随即不好意思道:“我的字终究粗犷了些,抄写的《玉枢经》反倒有些不伦不类,便教成欢替我代笔了。” “成欢?” 李绥闻言好奇,下一刻便见手捧经书的长随出声极为谦卑道:“回郡主,经书是奴婢代为抄写。” 听到声音,宝缨等皆一同看过去,只见一个身形玉立的少年小心翼翼立在那,虽然些微抬了头,却极为守规矩的不曾与李绥对视,此刻着小厮素袍,看起来却是有几分清秀书卷气,倒与平日里大咧坚毅惯了的杨晋截然不同。 “你这字倒是写得好,曾读过书?” 见李绥提问,少年虽谦卑却并不谄媚自抑,只是低眉敛目道:“郡主过誉,奴婢儿时只学过几页字,勉强识的一些。”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道:“倒是谦逊,如今多大了?” “奴婢十七。” 听到少年的话,李绥满意地笑了笑,侧头看了眼身旁的玉奴,随即对杨晋道:“倒正好与我们念奴同岁,性子却更稳沉些——” “这里日头大,你们两个娘子娇弱,可莫要在这里站久了。” 听到杨晋出声,李绥唇畔一笑,随即道:“表兄不说我竟是忘了,那你便忙,我们先行一步了。” 待与杨晋点了点头,李绥这才拉着宝缨擦身而过,待走至不远处,便听到身旁宝缨纳罕道:“先前分明是晋表哥提请赐婚,怎么方才看起来,反倒有些躲着我们似的,若非你唤,只怕人早就离开了。” 听到宝缨的话,李绥笑了笑,连宝缨都看出来了,可见杨晋的确是直脾气,不善于伪装。 念及此,李绥侧首眸带深意道:“如今你看他可还像是你所言,对我有意?” “莫非,这些不过是因着曹夫人授意罢了?” 见宝缨猜测间对此似有些无法理解。 李绥摇了摇头,若非事实如此,旁人也的确难以理解。 如此一位战无不胜的年轻侯爷,对曹夫人这位母亲的话,竟是顺从迁就到这般,其中母子情深是有的,只怕也是杨晋心里明白,曹氏这些所为,本就是为他谋划罢。 就在此时,一只小狗的呜咽声自某处传来,吸引了宝缨的注意。 “阿蛮,你听。” 宝缨忽而顿下步子,仔细听了听,便朝着一处墙角走去,果然见有只白色兼黑的小狗瑟缩地蹲在那儿,此刻看到她们走近,先是摇了摇尾巴,随即又有些害怕地垂了下去。 待再近些她们才瞧着,那小狗后面一条腿被包裹着纱布,头上似也有些受伤的模样,莹莹目光下,看起来倒是可怜儿见的。 “这只小狗,似是见过。” 说话间,宝缨突然想起来般道:“对了,这不是那日被荣安县主鞭笞的那只——”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随即扫了一眼周边,这才道:“穿过这条卵石小路便是刘夫人的院子了,想必是从那跑出来的。” 宝缨见此上前,见小狗有些怯怯地,声音不由越发温柔,仿佛小狗能听懂般安抚道:“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要害怕——” 说着话,宝缨已然小心翼翼上前,只听一旁的蕙容担心道:“娘子小心——” 然而宝缨并未多想,只手中极为轻地将小狗抱起来,那小狗似乎察觉出宝缨并无恶意,渐渐地也放松了些警惕,软软糯糯趴在她的怀里,倒把宝缨的心都要融化了。 “阿蛮,我们把它送回去罢,看起来怪可怜的,若是再碰到——” 宝缨想了想没有说下去,李绥却是明白宝缨在担忧什么,因而颔首道:“好。” 当李绥和抱着小狗的宝缨来到刘氏院子外,却不见有守着的人,待走进去便觉得莫说是相比于李氏,便是比之旁的侧夫人的院子,刘氏这里都显得冷清朴素了许多,没有名贵的花草,没有雕琢的景致,只叫人看到了这院子最返璞归真的模样。 受宠,与不受宠,大抵就是这般了。 “可找到了?” 当李绥步行至垂花拱门处,少年焦灼难掩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奴婢等没用,未,未曾找到——” 话音方落,便听到一个小厮般的声音着急唤道:“五郎——” 正当此时,一个人影倏然跑出来,险些与抱着小狗的宝缨撞到,蕙容见此连忙扶住宝缨的身子,却听到小狗吃痛的叫了一声。 “三宝!” 待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李绥扶着宝缨,这才见身着灰蓝袍子的五郎杨昭看着宝缨怀中的小狗,原本焦灼不安的眸中顿时化开欣然,但一看到随行的还有她们,却是立即换了脸色,一如在人前那般更加谨慎谦卑地退后两步,极为恭敬地拱手伏低身子道:“郡主,宝娘子。” “汪汪——” 听到小狗欣喜摇着尾巴呼唤,伏着身子的杨昭动了动,却终究没敢抬起头来。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兄友弟恭 “你我皆是兄弟姐妹,便无需这般客气。” 听到李绥平静的话语,面前的杨昭怔愣地微抬眸,但很快又垂下道:“谢,谢郡主。” 宝缨从旁看着,明白杨昭因着从小生在冷眼和排挤中,这般小心翼翼地样子只怕已是深入骨髓,并非一夕一朝可改变的,心中不免触动,只觉得有些感同身受的晦涩。 “它叫三宝?” 听到宝缨温柔插话打破宁静,杨昭循声看了眼宝缨怀里的狗,随即低声道:“是。” “方才我与阿蛮逛园子,恰好看到这小家伙躲在墙根处,似是迷了路,身上又有伤,怪可怜见的,依稀记得好像是你院里的,这便叨扰前来了。” 说罢,宝缨眉眼温柔带笑地将小狗递到蕙容怀中,由蕙容送至杨昭面前,杨昭见此眉眼舒缓,眸中携着感激道:“多谢郡主,宝娘子。” 说话间,杨昭将小狗抱入怀中,这才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眉目温和道:“方才本想让下面人替三宝上伤药,许是每次上药太过疼痛,三宝便趁着他们不留神躲了出去,若非郡主,宝娘子,只怕还不知会如何。” 说话间,那小狗似是能听懂般,抬起头看了杨昭一眼,舔了舔他的手,朝他怀里蹭了蹭才叫唤两声。 宝缨看着这一幕只觉可爱极了,就在此时一个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只见挽着云髻,戴了只碧色透玉扁钗,着一身白色阑干镶边象牙色底子碧色纹样素裙的刘氏自院内出来,看起来朴素而简单,此刻走至拱门内看到李绥一行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走出至杨昭身边,礼貌地向李绥行礼。 “夫人是长辈,不必如此。” 说话间,李绥托起了刘氏的身子,见刘氏面露难色,也明白她心中的踌躇。 虽然刘氏是侧夫人,但毫无家世,又不受宠,从前还是李氏的婢女,一直以来面对她这位有封邑,出身李家的郡主,便是曹氏、崔氏都是客客气气,不曾摆长辈架子,依着刘氏小心谦和的样子,如今与她行礼一点也不奇怪。 见李绥执意扶她起来,刘氏还是感激地起身,看了眼杨昭怀中的狗,面色些微紧张道:“不知可是三宝冲撞了郡主与娘子?” “夫人放心。” 宝缨闻声上前道:“三宝很是可爱。” 杨昭见此这才把事情解释给刘氏听,就在刘氏又要行谢礼时,便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阿蛮?”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身着常服的杨彻诧异地看着李绥一行,缓缓走进来道:“你们也在这儿。” “阿兄——” 小心翼翼地杨昭此刻难得露出欣然的目光,杨彻上前扶起刘氏行礼的身子,随即笑着拍了拍杨昭的肩膀,看起来两兄弟似乎很是亲近。 “方才三宝偷偷跑出去,遇到了郡主他们,是郡主与宝娘子特意送回来的。” 听到杨昭的话,杨彻看向李绥二人道:“阿蛮和宝缨皆是你的姐姐,只唤阿姐便是,没得生分了。” 杨昭闻言犹豫未曾开口,在杨彻的眼神鼓励下,等了等终究还是低声道:“阿蛮姐姐,宝姐姐——” 虽然眼前的少年只比自己小一岁多,宝缨看着却总觉得还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弟,因而这一声轻唤,倒教她心下一暖,当即唇畔浮笑的应了。 “郡公,郡主既然来了,不如进院子里坐一坐,只是院里布置简陋,有些拘谨委屈了——” 听到刘氏如此说,杨彻宽慰出声道:“无妨,夫人客气了。” 说罢在刘氏与杨昭的带路下,李绥、宝缨便跟着杨彻一同进去。 只见院内果然布置的极为简单干净,在刘氏带领下,一行人方要进屋,便瞧着廊下摆着两把小椅,案上搁着茶水,而院中空地上则搁着箭靶和箭筒。 杨彻见此顿了步子,停在廊下道:“五郎在练射艺?” 原本兴冲冲领路在旁的杨昭闻言看了眼箭靶,随即垂眸,有些不自然道:“是。” 杨彻闻言笑着夸赞道:“好,咱们杨家儿郎就得这般。” 说罢杨彻看向刘夫人道:“此间正好,也叫我们瞧瞧五郎的射艺,我们就坐在这廊下好了。” 杨昭闻言脸色一红,倒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一旁刘氏脸色微愣,但见杨彻如此有兴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命人摆了几把椅子来放在廊下,待四人落了座,杨彻这便笑着对杨昭道:“五郎去试试。” 见杨昭有些杵着,刘氏从旁担忧地看了眼,随即道:“去吧,郡公擅射艺,还请指点昭儿。” “夫人客气了。” 杨昭见此知道磨不过,转而看向场内箭靶,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四下寂静中,杨昭取过弓箭,搭弓上弦看起来姿势很是规范,但李绥却已看出杨昭似乎力量不足,心下难定,侧首间看了眼身侧杨彻,只见杨彻也渐渐觉察出来,此刻有些蹙着眉,抿唇未曾发话。 只听“咻——”地一声,羽箭自弦上离开,却只是擦过箭靶边缘,射飞了出去。 此刻,众人安静,杨彻约莫也明白方才杨昭为何那般脸色了。 箭飞出去坠了地,此刻场上少年郎的心似乎也飞出去坠了地。 因着在众人眼下依旧失手,场上的杨昭颓败地垂下手,不曾抬头,只默然走了过来,垂下的眼眸中是难掩的愧色,好似已经为自己作了无用的定义。 察觉到气氛异样,杨彻看了眼眸中疼惜的刘氏,再看眼前沮丧的少年,当即一拍杨昭的背脊爽利道:“男子汉,一次的挫败又怕什么。” 说罢杨彻起身道:“过来。” 眼见杨彻已然朝着场上去,在刘氏的温柔鼓励下,杨昭终究是动了动,跟了上去。 日光下,杨彻略微卷起窄袖,拿过弓箭递到身量稍矮一些的杨昭手中,随即站在杨昭身后端住他的手,神情随和更难得认真地一字一句讲解着。 这一幕落在刘氏眼中满是欣慰与感激,而此刻的李绥瞧着,也看到了许久未曾有的祥和。 当弓箭再次离弦而出,未曾想羽箭竟精准地落在靶心的位置,众人当即便能看到杨昭眸中的惊喜与崇拜,脸上化开难以掩饰的笑,对着身后立着的杨彻道:“阿兄好厉害!” 杨彻见此爽朗一笑,抚了抚少年郎的肩膀,转而看向李绥来。 微风携着淡淡的花香袭来,李绥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恍然。 这,许就是杨延心目中最为理想的兄友弟恭的场面了。 只可惜,人心易变。 却不知这一世,杨彻能否保得这颗初心。 “你可不知,你阿蛮姐姐的射艺也是长安娘子中出了名的好。” 骤然听到杨延夸赞,李绥回神看去,只见杨昭眸中一亮道:“真的?” 杨彻见此招了招手,遥遥喊着李绥,李绥本不愿动,但见身旁宝缨很是好奇的模样,撺掇着她试一试,这才无奈的起身走了过去。 当李绥走近,在杨彻示意下,杨昭将手中弓箭递给她,眼见杨彻笑着朝箭靶扬了扬颌,李绥便不再多言,抬手间利落地抽出羽箭,动作自如而优雅地搭在弦上,片刻间羽箭再次急促飞出,果不其然,稳稳定在靶心,颤颤晃动。 听到宝缨抚掌夸赞,杨昭立即眸光熠熠看着李绥,不由脱口道:“姐姐好箭法。” 就这般,李绥与杨彻不由成了杨昭的射艺师父,在二人的指导下,练了约莫一晌午,杨昭虽不至于箭至靶心,却也算进步许多。 直到刘氏挽留一行人留下来用饭,李绥这才离了场,朝着廊下宝缨走去。 “阿兄,我们也走——” 正当杨昭将弓箭递给小厮,正对杨彻说话,却见杨彻正看着远去入屋内的李绥,杨昭顿时明白过来,也看着廊下道:“阿兄是好人,阿蛮姐姐也是好人。” 杨彻闻言看向身侧杨昭,只见杨昭收回目光,随即与他对视道:“阿兄是不是喜欢阿蛮姐姐?” 骤然听到杨昭这般直白的话,杨彻心下一跳,随即作势要赏他一个暴栗的模样,杨昭却是笑着偏头躲开了,拉着他朝屋里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兄若真喜欢阿蛮姐姐,便莫要教阿蛮姐姐等才是。” 听到身边少年郎再次出声,杨彻正要佯装说他,却见杨昭此刻认真地看着他道:“长兄虽好,但我看得出,阿兄对阿蛮姐姐的心是骗不得人的。” 少年的话入了杨彻的心,犹如拂过一丝涟漪,叫他有了几分难以道明的触动。 五郎口中的长兄,杨彻明白,自然是封侯的杨晋。 而五郎也未曾说错,他待阿蛮的心,绝非杨晋那般投机钻营可比的。 他的确是真心喜欢阿蛮,非旁人眼中因为阿蛮的家世血统而喜欢,只是因为她。 因为她这个人。 那些喜欢,不掺杂任何利益,也并非日久生情。 因为他很清楚,在阿蛮儿时入府,他看着人人热闹的中秋月夜下,那个独自窝在无竹苑角落里,抱着长公主衣裙哭泣的小阿蛮时,便已生出了疼惜之心。 从那时他便告诉自己,眼前那个小小一只,看起来孤清柔弱却又倔强的表妹,便是他愿用一生去保护的人。 而他这一生,都绝不会让她再落下一滴泪来。 (本章完) 第六十六章 曲线图之 当李绥陪着宝缨回朝阳院说了会子话,再回自己的无竹苑时已是日落时分,此刻行在无竹苑外的夹道内,习习秋风携着淡淡桂花香味拂面而来,短墙内高大桂花的些许枝丫花叶伸至墙上,其间星星点点的米色镀金花粒落在墙顶瓦檐上,掉在行人的衣衫上,铺满了夹道的石砖上。 夕阳此刻疏懒落于天际,抬头间,血红的晚霞像极了一副水墨画,好似仙人的朱砂笔掉入池中,由深渐浅一点一点在天空中晕染开来。 李绥难得舒缓地松下眉目,走到屋外的回廊处,便就此坐在栏杆上,遥望天边那缕轻薄的晚霞。 “郡主,入夜渐凉,坐这只怕会着了凉。” 听到玉奴的话,李绥闲适地摇了摇头道:“无妨,只坐一会子便好。” 说起来,她有多久未曾这样安安静静地驻足赏景了。 思量半天,只觉似乎太久远了,远的连她也记不起来了。 前世嫁给杨延,她便尽心竭力在杨崇渊和姑母面前极尽孝道,努力在府中替杨延拉拢人心,对外更时常奔波于那些贵夫人的宴会,看似觥筹交错,实质却是如另一方战场般,既要想方设法与人交好,又要强硬不失气度的回敬那些伪善钻营、绵里藏针之人。 杨延后来得以承袭世子之位,立为太子,登基为帝,与李家的支持离不开,与她的努力也离不开。 原以为杨延登上帝位,她便可松下一口气,再也不用那般殚精竭虑了,然而她未曾想到,杨延因为过于仁善,虽有心,却无力弹压那些同杨崇渊打天下的老臣、重臣,正是在这样拘谨的境况下,那时无比信任她的杨延渐渐将权柄交到她的手上,有心让她一同决断国家大事。 起初朝臣虽颇有微词,但那时杨延只是将朝堂之事说与她听,偶有听从她的建议罢了,因而一个个即便在朝堂上闹着于理不合,但有杨延从中调和,倒也算相安无事。直到后来杨延延揽众多名士文人入弘文馆与他做伴,日日饮酒作诗,听歌作曲后,杨延便如鱼儿入水,内心中的文人情愫一旦被勾起,便沉迷其中再难自拔。 也正是那时,杨延为了省时省力,便日日召她去嫔妃不得久留的甘露殿,特许她御前读奏疏,由他亲口批阅后,再由她亲笔代写下来。此事一出,朝堂之上的那些老臣顿时群起攻讦,后来更是联名上书,在堂前磕头至出血,以向杨延施压,气的杨延拂袖而去,足足三日未曾上朝。 然而令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正是因为那次的群臣逼迫,让杨延清醒的看到了本质,看到自己即便身为天子,仍然要受到那些开国功臣的掣肘,杨延为此既怒又怕,生了一场大病,一时无法执笔。 而那时,杨延膝下的皇子皆年幼,不足以代掌政事,所以即便那些大臣再不愿,也架不住杨延铁了心的将她推至朝堂之上,由她辅佐自己,代为处理国事。 自那时起杨延便已私下同意她的建议,与她达成共识,从寒门之中提拔能臣良将,一步一步取代那些自恃功高的世家老臣,立志于扫却朝堂旧风,将无上权力真正收归天子股掌之中。 因而她自摄政之日起,便开始以看似温和实则强权的手段在朝堂培植自己的亲信,再以威逼利诱之势引得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老臣党派分崩离析,再一点一点分而治之,直到最后,当她的亲信占得朝堂半壁江山之时,那些世家老臣便如秋后的蚂蚱,虽已恍然大悟,却免不了被贬被罚的下场。 那时世家老臣皆骂她为当朝吕后,说她面和心狠,蛊惑皇帝,以铁腕手段陷害功臣。 却不知,这些皆是杨延默许,或者说支持的。 然而她与杨延虽为夫妻,却也是君臣,终究免不了飞鸟尽良弓藏的俗气。当共同的敌人消失了,杨延大权在握,便渐渐因为旁人的撺掇对她产生了越发深重的猜忌,甚至是忌惮。 也是由此,杨延离他们的初衷渐行渐远,开始重新重用世家,打压寒门,可那些寒门出身的重臣皆是她与杨延的初心,是她的心血所在,更是百姓心中的清廉好官,她如何能看到这一切付之东流。 而同时她也很明白,一旦放任杨延如此,她也会一步一步陷入绝境,因为拥有人心时尚且被杨延猜忌,难道那些寒门朝臣被裁去被贬后,她便能得到杨延的信任?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她无法猜测杨延对她还有多少夫妻情分,更无法以此去赌杨延能否为此保她,保她的儿子平安终老。 所以,这是一场无法解开的死局。 她与杨延的背道而驰是注定的。 毫无疑问,杨延最终重新成为了世家的那棵遮阴树,而她,则成了寒门的那一方天。 而当父亲李章因为劳累过世的那一刻起,以李家、杨家为首的世家便与她渐渐割裂开来,倒向了杨延那一方。而她与杨延的矛盾,也越发尖锐。 有时候李绥在想,即便后来那些残存的世家转而投靠杨彻,逼她跳下城楼,她其实也怨不得。 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所以这一场斗争中,世家算不得错,寒门更算不得错。 但她却从不后悔。 因为世人皆以为她是因着宠幸寒门出身的韩元廷才会这般与世家对峙,然而只有父亲知道,元廷知道,她知道,她为的是她的子孙,是杨家,是朝堂,是天下。 她很清楚,世家在百年来的变迁中,早已不复起初开疆拓土的雄心,和忠君爱国的忠心,经过代代祖荫承袭之下,世家子弟或是尸位素餐之人,踩在穷苦百姓的尸骨之上,大谈孔孟仁善之道,却是一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画面。或是以权谋私,党同伐异,妄图掣肘天子,做无名有实的权臣。 若继续让这般的家族当政,怕不知杨家能撑到第几代天子,百姓又会遭受多少年的苦难。 所以她为此拼尽了一切,直到最后拼却自己的性命,这世上也终无一个亲人理解她,她的夫君杨延不理解,她的挚友杨彻不理解,就连她的亲生儿子也不曾理解半分。 旁人皆道天子是至高无上的孤家寡人,然而她以切身体会验证这句话错了。 因为即便她这个未曾坐在天子之位上的人,也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凉。 但即便如此,她的初心经历两世,也始终不曾变,不会变。 “郡主——” 寂静而温柔的风中,念奴不知何时已立在廊下,此刻只看到自家主子坐在栏杆处,抬头遥望着天边的晚霞,嫣红余晖落在少女的娇靥之上,印衬出柔和的光影,而自家主子仿佛已入了神,独独侧颜依旧是那般恬静美好。 李绥闻声霎时收回思绪,侧首看到念奴,便已了然,伸出手由玉奴扶起,平静道:“查出来了?” “是。” 颔首间,念奴上前来,悄悄至李绥鬓边耳语:“郡主,这几日曹夫人并未有什么不妥,但奴婢从曹夫人院子里的婢女处打听到,自前些日子曹夫人的内侄女过府探望以后,曹夫人便在太尉去她屋里时频频提及大郎君年岁已至,尚未娶妻一事。”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微微凝眸,随即侧目道:“你可查过曹氏那内侄女?” 话音落下,念奴默然颔首,随即更加低声道:“奴婢查到,曹夫人的侄女曾经出府采买首饰时,与咱们府里的荣安县主偶遇过一次,二人似是结伴逛了半日才归,而正是那第二日,曹夫人的侄女便来了太尉府。” 荣安县主—— 又是她。 先前买通兰皋院婢女,在杨延的香炉中添上不干净的东西,引得姑母大怒,撵去九歌是她所为。 如今撺掇曹氏替杨晋谋划,意图求娶她获利的也是她。 “紧盯荣安县主身边的人。” 听到李绥的吩咐,念奴微微抬眸,只见李绥眸色幽深,意有所指道:“尤其是她那些心腹。” 说到此,无需李绥再言,念奴也已明白其中之意。 如此吩咐,并非李绥低看荣安县主,而是她很清楚,荣安县主看似厉害,实则色厉内荏,极易受人从旁挑唆。 以她的心思,算计是有,但如此曲线图之的算计,却不是她的做派。 如今一计又一计,一环接着一环,皆与荣安县主有关,如此有计划,只怕是荣安县主的身边早已有了旁人的嘴,旁人的眼,被人白白摆布也不自知罢了。 而此刻李绥也渐渐感觉到,她离那个幕后人,似乎越来越近了。 “至于曹氏,杨晋,也继续叫府里府外的人都盯着,决不可有丝毫松懈——” 这一次,不出手便罢,一旦出手,她定要将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扯出来,晾个干净。 第六十七章 投鼠忌器 入夜时分,太尉府汲水池畔清幽只听蛙鸣,密云笼罩下,垂柳的枝叶柔顺落在水面上,随着水流轻轻摇漾,牵起一圈又一圈渐渐扩开的涟漪。 寂静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沿着池畔缓缓走来,待再近一点便能看到一长随打扮的年轻小厮正手提绸灯,亦步亦趋地跟着身前之人,而暮色下,正伸手拂开身旁垂柳的,不是三郎杨彻还能是谁。此刻束发金冠,身着宝蓝底紫金团纹襕衫,虽没在阴影中,却仍旧难掩矜贵气质。 身旁的贴身长随司南手中极尽小心,抬眸悄悄看了眼杨彻,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家主子自午间回来,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叫人看不出是喜是忧。 骤然一阵凉风袭来,司南不由觉得身上的衣衫着实轻薄了些,竟隐隐有点战栗,然而再看看身前的杨彻,却是丝毫未觉般,只是漫无目的的前行。 渐渐地蛙声越发清晰而急,搅扰的杨彻心下也愈加烦闷不安了些,虽然已过了半日,但五郎的话仍旧在杨延的耳畔盘旋不绝,五郎说的没有错,相比于大郎杨晋,只有他才能给予阿蛮幸福。 他此番南下平叛,便是因着他很清楚,阿娘一直想要将阿蛮嫁给二哥杨延,可他分明能看出来,阿蛮对二哥毫无半点男女情思,阿娘如此,终究是因为阿兄的嫡长子身份罢了。 有时候他也在悔恨,为何他不比阿兄年岁更长些,哪怕只是长上一时、一刻、一毫,那么如今能够毫无阻碍迎娶阿蛮的是不是就是他了。 可如果终究是如果,现实已然如此,他唯有努力的等待,为了能够让阿蛮看到他,让阿耶阿娘看到他,他自小都比旁的兄弟更加勤奋刻苦。读书可以不舍昼夜,习武可以不管雨雪寒霜。 后来当看到阿耶眸中的赞赏,听到阿娘语中的欣慰,他便知道自己做到了,他终是从这一众优秀的弟兄中走出来,让世人看到他,让自己不再活在阿耶的光芒下,兄长们的光芒下。 而今他凭借着浴血奋战的打拼也终于获得了郡公的爵位,与阿兄站在同样的起点上,然而就当一切都向着他所期盼的那样,阿兄也已与阿蛮走至了尽头时,大郎杨晋却是站了出来,再次挡在他的前面,变成了重重阻碍。 想到这里,杨彻隽永的眉目顿生冷意,他知道,杨晋看重的不是阿蛮,而是阿蛮背后强大的李氏,这样的人,如何能够配的上她? 如何能—— 司南抬眸看了看天色,眼看那密集的积云在夜色中越发深重,好似即将受不住力倾颓而下,分明有一场夜雨将要袭来,司南犹豫了片刻,终是小心翼翼试探开口道:“三郎,骤雨似是要来了,咱们这会子还是回去吧,再晚些只怕来不及了——” 话音方落,在提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的阴影里杨延骤然回过头来,熠熠的眸中携着些许幽深看过来,引得司南一个激灵,只当自己说错了话。 “你方才说什么?” 听到杨彻不辨喜怒的问话,司南越发战战兢兢,不由咽了咽唾沫,小心地试探道:“骤,骤雨似是要来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再晚些只怕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听到司南重复的话语,杨彻似乎并未生怒,反倒是默然收回目光,看着幽暗冷清的湖面喃喃道:“来不及了——” 再晚,便来不及了—— 倏然间,杨彻眸中微亮,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其间有着几分异样情绪如火苗般在涌动着,此刻的他顿时扫却方才那般漫无目的样子,而是利落转身朝着另一方向疾步而去。 “三郎——” 察觉杨彻离去,司南虽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连忙提着灯撵了上去。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杨彻携着一路风尘来到李氏的朝露院前,未曾作半分停留,便撩袍而入,直直奔着李氏的正屋去。 “三郎——” 眼看屋外婢女行礼,杨彻无心理会,只一边上前一边道:“阿娘可睡了?” 见杨彻风尘仆仆赶来,眸中似带有急色,婢女连忙摇头道:“还未曾。” 话音还未说完,软帘已被掀开,眼前长身玉立的身影入里,只留下她们面面相觑。 屋内沉水香的味道舒缓清雅,杨彻行至最后一扇门前,终于理顺情绪,站定理了理衣袍,这才缓缓走了进去。 只见灯影之下,李氏左手捏着一青瓷小瓶,右手捏着一极细的金匙正立在廊下为那只碧羽红嘴的鹦鹉投食,此刻瞥眼看到进来的杨彻,眸中顿时浮起温和的关心道:“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三郎怎么来了。” “三郎怎么来了,三郎怎么来了——” 那鹦鹉似是吃的高兴,此刻劲头也是极足的学着李氏说话,逗得李氏轻轻拿小匙点了点鹦鹉的头,这才将手中物事递给银娘继续投喂,自己则擦了擦手招杨彻一同坐下。 “听闻阿娘您近日里头疼病犯了,儿子便想着来看看您。” 说罢,杨彻一如既往地带着日光般和煦明朗的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替李氏按揉手上的合谷穴,感受到手背上的温暖,还有杨彻指尖轻柔的力度,李氏不由想到儿时的杨彻也是这般在她头疼难忍时,偷偷询问诊治的太医学来许多止疼的技巧,替她舒缓疼痛。 想到此,看着眼前这个小儿子,李氏心内顿生柔软,恍然间觉得头疼也真的缓解了许多一般,就连一旁喂食的银娘看了唇畔也不由浮起,只觉这一幕恬静美好极了。 “儿子来的晚,是不是打扰阿娘休息了。” 看着杨彻问询的笑,李氏摇了摇头,随即伸出右手拍了拍杨彻的手背道:“如今你立了军功,封为郡公,听闻你阿耶也有心历练你,近日你少不得忙着——” 说罢,李氏看向杨彻的眸中越发温柔,语中也不免欣慰道:“如今阿娘老了,好在我们的三郎却是长大了,已是能为你阿耶分忧,为阿娘争气了。” 若是,二郎也能如三郎这般,该有多好。 想到此,李氏看着眼前人,眸光却渐渐透过杨彻看到了另一人,变得忧郁难解。 听到李氏的话,杨彻心下触动,这才恍然察觉李氏的鬓边不知何时竟生出了白发,一时竟泛起几分感伤来。 就在此时,有婢女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杨彻见此示意婢女下去,亲自端起汤药搅了搅,递到嘴边便要尝一尝温热。 “三郎——” 杨彻并未因为李氏的出声阻止而停下来,当温热的汤药裹着清苦酸涩的味道钻入唇齿间,杨彻不由轻皱眉,随即出声道:“银娘,取些阿娘喜欢的蜜梅来。” 直到银娘端来蜜梅,杨彻这才将已经放温的汤药递到李氏面前,眼看李氏淡笑接过仰头饮下,杨彻已然将蜜梅端起递上来,李氏饮下汤药顿时眉目纵起,待接过杨彻递过来的蜜梅含下,这才被梅子的甜蜜冲淡苦涩。 “阿娘头风症也有数日了,服了这许多药,如今可好些了。” 听到杨彻关心的话语,李氏用丝帕擦了擦嘴,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道:“老毛病了,不妨的——” “太医说了,夫人的病,多是忧思过度所致,若夫人能放开心些,也就不会复发了——” 听到银娘插嘴,李氏不虞地抬眸,似是怪罪银娘多嘴。一旁的杨彻见银娘缄口不再说话,抬眸看向李氏不由问道:“阿娘可是为大哥求娶阿蛮一事。” 若是不提这茬倒还罢,一听到此事,李氏便觉得生怒,眸中顿时转寒道:“凭他们?痴心妄想,徒增笑耳罢了。” 听到李氏如此说,杨彻眼神示意银娘,银娘当即领悟地退到门口守着,只屋内只余母子二人,杨彻这才道:“但阿耶似乎对此事也是有意的——” 听到杨彻的话,李氏语中嗤然,虽是笑却是丝毫不达眼底:“你阿耶以为,如此便可庇佑住他们母子?” 未免,也太小看她,太小看了李家。 杨彻闻言,从中不由嗅出几分异样来,再抬眸看李氏,便见李氏已是笃定道:“只要我李家还在,阿蛮就绝不会踏入她杨晋的门。” “阿娘可曾想过,阿蛮一旦拒绝了大郎的求娶,便是拒绝了杨家,拒绝了阿耶,如此之下,他日又有何人敢迎娶阿蛮——” 第六十八章 杨彻之变 听到杨彻的话,李氏眉目间几不可察的一蹙,虽不想承认,但她却知道,杨彻是说入了她的心里,更是戳中了她忌惮之处。 若非这般投鼠忌器的心思,她早已对曹氏和杨晋动手,何曾憋至现在,只怕曹氏正是基于此,才敢这般正面与她博弈。 如今她在等,等一个机会光明正大地驳了杨晋的心思,同时也要寻找一个不忌惮杨家,不依附于杨家的人,彻底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然后,再慢慢收拾曹氏母子。 “阿娘,儿子有个法子——” 沉默间骤然听到杨彻的话,李氏不由问询地看向杨彻,只见杨彻收起了惯常的嬉笑模样,此刻眸中竟是浮现出难得的认真和坚定,不由令李氏心中渐生不好的预感来。 “儿子愿求娶阿蛮为妻——” 当这句话终于毫不掩饰地从杨彻口中传来,毫无准备的李氏顿觉脑中轰然,看着眼前杨彻满怀期翼的样子,一颗心渐渐坠下,虽极尽平静,却还是让杨彻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僵滞,其间毫无喜悦之情。 “阿——”见到李氏如此模样,杨彻顿感不对,不由急切出声。 却不曾想李氏竟忽然笑着打断他道:“是了,阿娘竟还未曾来得及告诉你,你的婚事阿娘早已与你阿耶商量过,定下了右骁卫将军嫡长女孙氏,那孩子阿娘与你阿耶皆喜欢,容貌出挑,温柔敦慧,是个出众的——” “阿娘!” 察觉到李氏刻意忽略他的话,杨彻只觉身形一震,已然明白了什么,立时站起身来,只定定看着李氏几乎是铿锵有力的道:“阿娘,您知道的,儿子喜欢的是阿蛮,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亦是——” 听到杨彻的话,看着眼前这个已然高大的身影,李氏不由收回目光,不再看杨彻,头中却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三郎,你的婚事我与你阿耶已然定下来,即便是庚帖也早已请张真人相看,甚为般配,既然如此断没有悔婚一说,如此岂不是叫人以为我杨家言而无信,你又要叫右骁卫将军如何?叫那孙氏娘子如何?” 说罢,李氏似有些疲惫地探手想要拉杨彻坐下,语重心长的道:“无论如何,你的嫡妻已定,只能是孙氏,难道你忍心让自小一起长大的阿蛮与你为侧室?” 眼看指尖已经触碰到杨彻微凉的手,看着杨彻默然不变的神色,李氏渐渐握住那只垂下的手,温言继续劝慰道:“三郎,你我皆知,阿蛮外表温和,内里好强、倔强,如何会——” “啪——” 还未等她的话落下,眼前这个身形高大,自小长在她身边的儿子竟是第一次冷漠地推开了她的手,扫却往日里的嬉笑逗她的模样,此刻眼眸幽深的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叫李氏不由心下寒凉,一时未回过神来。 这,还是她的三郎? 死寂,屋内一片冰冷的死寂,好似紧紧绷着一根弦,随时将要断裂开来。 只听杨彻倏然嗤笑,原本莫在阴影里的脸渐渐抬起,在李氏不由攥住冰凉的手时,他看到了杨彻唇边的冷漠与距离,明明母子二人离的这般近,却仿佛倏然便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沟壑,再难跨越。 “阿娘,儿子一直在想,一直想问,我,究竟是不是您的亲生儿子?” 听到杨彻唇边吐露出比数九寒天的风雪还要冰冷的话语,李氏只觉头中嗡嗡作响,好似连疼痛也忘了。 看到李氏唇畔嗫嚅,似是急着要解释什么,杨彻却不再等待,只仿佛要一股脑儿将心中积压的一切皆要在今夜散尽般,叫李氏再难开口。 “自小到大,您的眼里只看得到二郎,何曾看到过我?在您的眼里,这世上的一切都本该是他的,世子之位,阿蛮,甚至是天下对吗?” 听到杨彻在她的耳畔阴郁出声,李氏背脊一僵,瞳孔微缩间看向杨彻脱口道:“三郎——” “阿娘,您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喜欢阿蛮吗?” 杨彻对于李氏的话置若罔闻,只嗤嗤然摇头,脸色晦暗不明的笑道:“不,您知道的,但于您而言,儿子的挚爱,也比不过杨延的世子尊位来的重要。” “阿娘,我本可以不争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阿蛮,只做一个闲散逍遥的郡公,可您却要像防大哥一样的防着我,我和杨延一样,同样是您的亲生儿子,为什么,您明知道阿蛮于我的意义,却还要将他从儿子这里夺走——” 看到杨彻几乎失状地拿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处,眸光熠熠,满怀怨恨地看着她,李氏头一次觉得恍然。 是她,做错了吗—— “三郎——” 当李氏再次出声,杨彻却是不再多言,此刻只倏然撩袍,头也不回地转身,每一步都走的毫不犹豫。 而那袍角掀起的风,似乎也变得凛冽冰冷,足足裹挟钻进李氏的身上,骨子里,甚至是心里。 就在将至软帘之处时,杨彻倏然停下脚步,虽未回头,话语却是一字一句的响在李氏耳边,振振作响。 “阿娘,若是儿子比杨延早生一些,这一切便本该是我的了——” 说罢,不管身后的李氏张着嘴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杨彻已然猛地掀开软帘,阔步走了出去。 “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寂静中,银娘紧接着掀帘而入,便见李氏木然坐在那儿,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好极了,而那立在金色架子上的碧羽红嘴鹦鹉却忽然扑闪着翅膀,不停地叫唤着。 银娘连忙上前打算将鹦鹉撤下,谁知当她方迈出一步,便听“哐当——”一声,李氏毫无征兆地抓起案上的药碗咋过去,惊得银娘猛地一震,而那鹦鹉也慌乱地拍着翅膀,掉下几根羽毛来在空中打着旋儿,孤零零落在地上。 此刻李氏没有理会银娘仓促撤下鹦鹉的身影,只是手中颤抖,努力镇定地坐在那儿,心口却仿佛空了一块,正呜呜地灌着凛冽寒风。 寒凉的可怕。 她,真的做错了吗—— 当候在外面的思南看到杨彻阴郁着脸走出来,每一步都异样沉重,连忙疾步走过去,更加小心地撑开伞,跟在杨彻的身后朝院外走去。 就在走出朝露院,行在外面的甬道上,寂静冷沉的暮色中,杨彻骤然掀开思南撑伞的手,感觉到如毛细雨丝丝扣扣落在脸上,身上,似乎才将他心底如火一般的怒意,愤懑一点一点浇湿,冷却。 而此刻杨彻的心,也如同铸剑的滚烫铁流落入冰水中,一点一点的变冷,变硬。 变得坚不可摧。 他做了一切,终究什么也未曾改变。 十六年来, 阿耶偏重杨晋,阿娘偏爱杨延,唯有他,竟像一个多余的可笑之人。 如跳梁小丑一般,苦心积虑得到他们停留片刻的目光,却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在意。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将希望寄予任何人, 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左右他的选择。 他要的,便要凭他一己之力全然得到。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 第六十九章 初心何在 这一日秋日和煦,暖阳下院内的万寿菊已是花团锦簇,只见每一朵万寿菊皆傲然地挺直身姿,金黄的花瓣如布绢一般簇成王冠,彼此紧紧挨着,微风摇曳下,懒怠而优雅地舒展枝叶,只远观便足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李绥立在万寿菊中的卵石路上,伴随着似有若无的孩童笑声,李绥微微仰头,任由秋风拂过鬓边发丝,酥痒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越过这高高的瓦檐院墙,李绥看到了碧空中乘风而起的纸鸢,或轻盈黑白燕子、或五彩斑斓蝴蝶、亦或是扶摇直上脱颖其中的凤凰。 此刻皆以这九天为幕,争奇斗艳,肆意翱翔。 “郡主——” 耳边传来念奴提醒的低唤,李绥淡淡收回目光,侧首看去,便在卵石小路的尽头看到了她等候已久的人影。 来人长身玉立,身姿挺拔,负手走近看到她时,不由微微顿步,但也只一瞬还是再次提步渐行渐近。 “阿蛮?” 听到男子佯装平静的话语,李绥定定看着眼前人,淡笑间,说的话却满是深意。 “我等候阿兄多时了。” 眼前逆光而来的杨晋听到此话,脸色如常,眸中却已细微变化,下一刻似是不解般诧异朗笑道:“今日是奇了,说罢,找我作什么?” 听到杨晋故作轻松的话语,李绥没有回,只是再次抬头看着蓝天碧云,看着其间那些自由自在的纸鸢。 “阿兄你说,与这些纸鸢比来,我们谁更自在些?” 杨晋闻言沉默,随着李绥的目光,看到那些随风而行的纸鸢,目光渐渐变得怅然深邃。 “人有人心牵绊,纸鸢有丝线牵绊,何谈自在。” 听到杨晋感伤的话语,李绥笑了笑,却是说出一句叫杨晋怔愣良久的话来。 “话虽如此,从前的阿兄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到少女明丽的笑,杨晋不由恍然一僵。 是啊,从前他何曾这般伤春悲秋过。 唇畔动了动,不由浮起自嘲的笑,只觉得讽刺极了。 “记得刚进太尉府时,阿兄不过十一岁,那时你和二郎、三郎一般视我为幼妹,对我百般照拂,如今我还记得你送了我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那时我虽面上不显,心下却是喜欢极了。” 听到李绥喃喃道出旧事,杨晋不由看过去,少女恬淡回忆的侧颜却叫他失了神。 “一晃经年,我还总觉得这些旧事还在昨日。以至于听到阿兄御前请求赐婚的事,我只觉得是玉奴她们哄我玩的。” 眼见少女偏首看过来,眸中喜怒不明,虽淡淡笑着,却让杨晋心下生出愧疚来。 “阿蛮——” “阿兄这些日子不愿看到我,也是因此罢。” 看到少女眼中慧黠的笑,杨晋虽想脱口说不是,却终究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自小我与阿兄、二郎、三郎关系最好,二郎温良,三郎豁达,在阿蛮心中,阿兄是这府中难得的洒脱之人。”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日你高坐马上,接受封侯圣旨时,我便觉得大抵是这般了。” 说到这儿,李绥缓缓看向杨家,语气未变,唯独眸色渐渐深沉道:“而今,二郎未变,三郎未变,阿兄可还是从前那个阿兄了?” 少女的问话看似平淡,却如朝露落尘,一点一点化开在杨晋的心上,叫他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 “从前的阿兄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便会凭几之力去得到,就如当初为赢得太尉贴身的那把长剑,也只会苦练射艺,即便手上磨出无数血泡,也从不肯借任何一人之力。那时的阿兄,何等执着令人生敬。” 说到此,李绥缓缓踱步看着眼前人,虽是温和却叫杨晋不由对视不得移开半分。 “而今你年盛封侯,那时的初心可还在?” 眼前的少女眸色和煦,其间犹还带着恰如其分的笑意,却是让杨晋感受到了一层一层薄如蝉翼,足以令他窒迫的压力正在他的心上堆积,重叠。 “今日我来,非责备,非怨怼,我只望阿兄思量,与初心背道而驰换来的东西,他日若真的得到了,还会如当初得到那把长剑一般快乐吗?” 少女的话语在耳,似一记实锤重重敲在杨晋的心上,颤颤作痛,叫他久久不能回神。 是啊,快乐吗。 这句话自那日当众求赐婚后,便时时盘桓在他的耳边。 快乐吗—— 几乎无需去思考。 静默间,李绥缓缓行下一礼,看了眼天空道:“我知阿兄有难言之隐,即便如这些肆意的纸鸢,尚且由一丝线牵扯着不得自由,何况是我们。” “但在我李绥心中,我们又为何要作这认命之人。正如我,即便不得自由,也要争一个自由来。” 说到最后,少女眸中的笃定与坚决一点一点感染着眼前的杨晋,就在他沉默良久尚未开口时,面前的李绥已然转身,一步一步朝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惟愿阿兄,仍旧是我心中那个坚韧倔强,洒脱肆意的那个阿兄,莫被这俗世模糊了真心。” 话音落下,少女衣袂翻飞,已然远去,只留一抹孤清挺直的背影,一如当初他所看到的倔强小人儿般。 在他的心中,阿蛮虽非他的同胞妹妹,在他的心中却也始终占据着旁人所不及的位置。 因为没有人知道,从小阿蛮入府的那一刻,他便从那个小小女孩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东西。 一抹与他同样拥有的东西。 倔强。 不肯服输的倔强。 一如他般,让他只看一眼,便似是看到了一路走来的自己。 旁人如何得知,在他的眼中,阿蛮早已是他的妹妹,与他像极了的妹妹。 如此,又怎能叫他—— 念及此,杨晋的一颗心再也无法平静,再也无法无视他心底积压许久的异样与沉重,转而眸中坚定,直直朝着曹氏的院子走去。 当杨晋站在曹氏的院子前,看着上面悬着的绿漆匾额,矗立良久,终是眼神坚定地看向院内立着侍婢的正屋。 阿蛮说的没有错。 即便不得自由,他也当争一个自由。 下一刻,杨晋撩袍阔步踏入,几乎步步生风般威武洒脱的走向曹氏所在的屋子。 一如从前那个肆意少年。 背脊挺直,满是傲气。 当杨晋掀帘而入,闻到熟悉的苏合香,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摆设,直至站在最后一扇屏风后,却仍旧是顿了步子,心下渐渐攀升起异样的踌躇来。 “可是晋儿回来了?” 直至一个温柔慈和的声音响起,终是叫他应声走了进去。 第七十章 退无可退 “阿娘——” 当杨晋绕过屏风,便见曹氏穿着丹砂色刺绣镶领织金牡丹纹样对襟上衣,下着孔雀蓝绯红二色凤尾裙,外面又罩了件绯红滚边洒金缠枝纹广袖衫子,近些日子看起来越发显得体态丰盈,衣着华贵,像极了那宫廷仕女图上的贵妇人。此刻她疏懒地斜倚在紫檀木螺钿雕花贵妃榻上,由着一眉目清秀,恭恭敬敬的婢女低头跪在塌前,拿着小玉滚轮替她按揉着小腿,似是舒适极了。 此刻见杨晋进来,曹氏这才懒懒摆了摆手,由着身边的文娘扶她起身,杨晋见此也连忙跟上去,扶住了曹氏另一边。 “这会子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阿娘也好吩咐人提前备上你喜欢的吃食。” 曹氏看着近前的杨晋,眉目慈爱温和,说罢转而看向身旁侍立的文娘细致道:“吩咐膳房,教她们今日再添上几个菜——” “就添上灵消炙、红虬脯,再配上单笼金乳酥,椒盐胡饼,这些都是晋儿爱吃的。” 曹氏一边嘱咐一边转而看向杨晋拍了拍他的手:“今日难得机会,咱们娘俩便好好聚一聚,也叫阿娘享一享天伦之乐。” 见曹氏兴致极好,杨晋暂时按下重重心事,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越发复杂。他很明白自己如今所想,可他也知道话一旦说出来,曹氏势必不会再如现在这般兴致极佳。古人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杨晋自小便知曹氏将他抚养至今,其中经历了多少心酸艰难。他虽为长子,于府内外而言,也不过是庶出,不似二郎三郎那般出身高贵,母族显赫。 正因为此,周围的人对他看似恭敬,实则心下并不以为然,从前他曾看到阿娘在太尉夫人李氏面前极尽谦卑,日日里无论雨雪风霜,皆是天不见亮便去朝露院侍立等候,亲自侍奉李氏梳洗,奉漱口盂,儿时每当二郎、三郎在众人面前得尽赞誉,而他无论如何努力也始终如一个陪衬般不入人眼时,他也无法忘记在无人时,阿娘总会偷偷抹泪,满是愧疚与痛惜地看着他道:“皆是阿娘没用,连累了你。” 从那时起他便在心下立志,他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让阿耶,让世人看到他的万丈光芒,让周围人不再轻视他,甚至要仰视他。 他想要站在一个足够高足够强的地方,告诉天下人,他杨晋即便没有李家那般显赫的母族,也能独自撑起一片天,让阿娘能够在李氏,在世人面前挺直腰背,再不低人一等。 而今他知道,自那日在天下人面前受封为侯起,他就已经做到了。 可这,还远远不够。 “听闻这些日子太尉给你委派了许多政务,你可处理的好了,太尉是如何说的?” 听到曹氏的话,杨晋收回思绪,看着曹氏欣然又期待的眸光时,安慰的回答道:“阿娘放心,阿耶安排的事儿子皆小心对待,必不教阿耶失望。” 曹氏见杨晋如此说,不疑有他的点头欣慰道:“你做事阿娘自是放心。” “近日儿子许久未来看阿娘,不知阿娘身子可还好,最近夜里可还难眠?” 曹氏闻言摇头道:“有文娘她们这些体贴人照顾着,你便莫要操心了,倒是你自己,公务虽忙,身子却是一等一的重要,莫要因此废寝忘食才是。” 见杨晋颔首应了,曹氏眸中微垂似是思索什么,随即又抬了抬道:“这些日子阿娘很好,唯独有一件,仍旧有些忧心——” 迎上杨晋的目光,曹氏笑的温和道:“你的婚姻大事也该好好放在心上了。” 说着话,曹氏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翻绕食指上的血红宝石戒子,继续道:“如今你也是二十了,身边只两个侧室,几房妾怎能行,总该有个主事的正房,早日为你诞下嫡子,也教阿娘享一享弄孙之福。” 说罢,曹氏探询地看着杨晋道:“这些日子你可去找永宁郡主了?平日里要好好待人家,让人家瞧着你的好才是。小娘子家家的,都喜欢好吃的,好看的,你总要投其所好——” “阿娘——” 正当曹氏絮絮叨叨,杨晋忽地出声打断,倒教曹氏有些诧异,毕竟平日里这孩子可从来没有这般无礼过。 就在此时,寂静中,曹氏看到杨晋定定看着自己,目光坚定,语中认真道:“儿子不想娶阿蛮。” “你说什么?” 几乎是同时,曹氏倏地站起,惊得一旁的文娘连忙上前要扶,却被曹氏抬手就挡了。 “你可是糊涂了?还是在与我说笑?” 见曹氏神情紧张,杨晋面色沉重,缓缓起身不由低头道:“儿子说的皆是心里话,儿子,不喜欢阿蛮。” 听到杨晋重复坚定的话语,曹氏心下一个“咯噔”,只觉旧忧未平,新忧又起,不由皱了皱眉,却未发火,反倒是站立良久,终是眉眼哀愁,深深叹了口气道:“这话倒是浑说了,自古以来儿女婚配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喜欢?” 曹氏闻言笑了笑,拉着杨晋再次坐下道:“你看看你阿耶当年连面也未曾见过,便前去陇西向李家求娶了太尉夫人,就是阿娘我,也是听了你外祖父的话,才答应嫁给你阿耶的,如今不也过的极好。可见这日久生情是没错的,现今你不喜欢,岂能代表你这一辈子都不得喜欢?” 说罢,曹氏向文娘使了个眼色,文娘当即附和道:“夫人说的是,大郎君,非奴婢多嘴,永宁郡主是咱们长安出了名的美人儿,家世显赫,性格极好,大郎君平素里喜欢骑马射箭,郡主不也是骑射俱佳,既如此与大郎君是何等般配,大郎君可莫要在此时想岔了。” 见文娘的一番话,也久久不得杨晋的回应,曹氏心下渐渐担心起来,与身旁文娘再次默然相视一眼,犹疑地看向面前人道:“莫不是如今封了侯,你觉得永宁郡主配不得你了?” “自然不是——” 杨晋闻言脱口而出:“阿蛮很好,儿子怎会如此想。” “那便是了,你也觉得阿蛮极好,你二人也是青马竹马的情意,若能在一起,日后感情只会越来越好,又有何担忧——” 见曹氏执着于此,杨晋眉宇越发沉重紧拧,矗立良久终是道:“儿子对阿蛮只有兄妹之情,从无男女之念,儿子实在不愿如此违背本心,毁了阿蛮,望阿娘成全!” “毁?” 曹氏听到这个字只觉分外刺耳,竟是头一次柳眉倒竖,难掩愠怒道:“你是天子亲封的侯爵,是我当朝最年轻的侯爷,凭李氏如何高门世族,与你也该是门当户对,你又怎能如此自轻自贱!” 说罢曹氏怒极般跌坐回去,侧身不再看杨晋,只捏着丝帕的手紧紧攥住衣襟,胸前起伏的厉害,似乎被一口气哽住,上不去也下不来。 文娘一见连忙上前扶住曹氏劝慰,随即看着杨晋颇为痛心道:“大郎君,夫人只您一个儿子,你便是夫人在杨家唯一的指望,您若也不与夫人一条心,夫人要如何在杨家立足下去啊——” 杨晋闻言心下触动,看着眼前悲怒至极的曹氏,只觉自己甚为不孝,当即“嘭——”的一声跪地,伏在曹氏榻前垂头解释道:“阿娘,儿子并非忤逆于您,只阿娘抚育儿子这二十余年,应是明白,儿子若喜欢阿蛮,为的是情,自会拼力一争,无论面对何人也绝不不战而退,可儿子对阿蛮无心,若只因李家而娶她,便是毁了她,也毁了儿子。” 听到杨晋如此说,曹氏神情一震,未回头,却是怔怔然垂下眼泪,也不曾动手去拂开。 “儿子只想凭自己为阿娘撑起一方天,不想让外人说道儿子是因着裙带姻亲平步青云,望阿娘体谅,也望阿娘相信儿子。” 话说至此,杨晋不再多言,仿佛等待最后的审判一般,静静跪在那,背脊挺直,头却垂下不曾动半分。 过了许久,静的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一旁的文娘正揣摩着是否要脱口打破宁静,却见曹氏身形终于动了动,静默地侧身,看着榻下的儿子,凝视良久,说出话来。 “阿娘如何能不信你。” 曹氏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眉目温和而慈爱,伸出手来缓缓扶起杨晋的手臂,杨晋怔怔抬头,对上曹氏疼爱的眸光,却觉得心下愈发酸楚不忍直视。 “晋儿,你是男儿郎,在外杀伐征战,却不知这后宅里的厮杀,不亚于疆场。” 听到这里,杨晋背脊一凉,看到曹氏眸中太过复杂,似有无奈,迷茫,还有悲凉不安。 “阿娘书虽没有你们读的多,却也知道前朝的故事。” 说话间曹氏深深看着杨晋,认真而苍凉道:“汉高祖宠姬戚夫人,她的爱子刘如意和吕后的故事。” 话尽的那一刻,气氛瞬时冷寂下来,杨晋眸中轰然一动,只觉得如当头棒喝,让他凛然一僵。 史书上短短数字,他便读出了后宫的残酷。 戚姬沦为人彘,刘如意被毒杀。 无论危险几何,成败与否他并不在乎,但身为人子,如何能看到母亲为己所累,沦落那般境地! 不,不能—— “树欲静而风不止,晋儿,非阿娘逼你,如今我们已在急流当中,不逆流而上,便会被推入深渊,悔之晚矣,阿娘赌不得,更看不得你去赌。” 说到此曹氏的声音渐渐哽咽,满是悲戚。 “唯有与李家联姻,才可再为我们争一线优势,为着永宁郡主,李家在我们与太尉夫人的争斗中,势必会保持中立,甚至是转而支持我们,这无疑是削弱李氏与杨延,为我们增添筹码的最佳策略。” 听到这里,杨晋再也无力反驳。 他知道,曹氏说的是对的。 这世间哪有事是万无一失的,他既然保不得结果,便只有如阿娘所言。 他跟清楚李氏,从前便罢了,但如今他建功立业,年轻封侯,将来一旦让杨延坐上世子位,待阿耶身后,由李氏把控太尉府时,戚夫人与刘如意的下场,只怕便是他与阿娘的下场。 那,便是他不孝了。 第七十一章 见不得光 寂静中,高几上的烛火依旧在轻轻摇曳,曹氏默然坐在那儿,看着杨晋缓缓退出的颓然背影,却觉得心下骤然泛起阵阵酸涩和不忍来。 少女时她以为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是嫁给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可如今她却知道,她这辈子真正幸运的,是生下了晋儿。 在后宅中,男人的恩宠是虚无缥缈的,就像是没有根的浮萍,今日漂在这里,明日便指不定是何处了。 唯有子嗣,才能真真正正让她稳稳立在这刀光剑影的宅院二十年不倒。 若论出身,她的确比不过李氏,崔氏,可若论及儿女,李氏与崔氏二人加起来,也比不得她一人,更遑论那不起眼的刘氏母子。 杨延懦弱,杨彻中庸,杨镇废物,杨昭更是无能,独独她的儿子杨晋,通晓兵书史册,年少便跟随太尉征战四方,建功立业,不仅许多朝臣赞叹不已,便是军中也威望日盛,如今二十封侯,离封王之日还远吗? 如今人人都道晋儿将是当朝第二个御陵王,可她却深信,以晋儿之能,日后定能超越赵翌,走向更高的位置。 念及此,曹氏虽眸中欣慰,却还是忍不住轻声叹息。 “夫人?” 听到身旁文娘关心的声音,曹氏看着杨晋消失的软帘处,有些疲惫不堪地以手按揉额际道:“晋儿自小长在我身边,我又如何不知他的骄傲倔强,终是我逼着他娶不愿娶之人,做不愿做之事,也不知日后——” “夫人,这时候您可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还未待她说完,文娘轻一皱眉,苦口婆心的劝慰道:“正如您说,咱们如今要么进,以图大业,要么退,尸骨无存,既然方才已将咱们的计划告诉了大郎,大郎也已接受,便没有退路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夫人。” 见曹氏眸中一震,渐渐恢复清明,文娘继续娓娓说道:“至于李家,待大郎娶了永宁郡主,咱们好生将就着就是,等到日后太尉夫人败了,一切成了定局,将她丢去无人的院子,好吃好喝供养着,一个弱女子而已,再是厉害还能翻了天?至于李家到时候也就没有什么多余的作用,该弃便可弃,说来说去,咱们大郎是男儿郎,这些事哪能有亏的呢?” 听到文娘的话,曹氏侧眸看去,便见文娘脸上划开劝慰的笑来,思量片刻,曹氏似是认可般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一切仍旧按原计划施行。” “是。” 当文娘应声,服侍着曹氏睡下,这才小心翼翼退下回了自己院落。然而她并未立即歇息,反倒是取出纸笔写下短小几字来——计划不变。 趁着四下无人,文娘将纸卷起,便见一全身黑羽的鸽子不知从何而来,落在她的窗柩上,她立即利落熟练地将卷纸系在鸽子腿上,下一刻鸽子便振翅而飞,消失在夜空中,不见了踪影。 这厢,杨晋刚回了自己的院子,众人见他神色败落,都不敢说话,只恭恭敬敬看他进了屋这才舒了口气。 昏黄的烛影中,杨晋无力地走进里屋外,当他透过湘妃竹帘看到立在书案后的清隽身影,拧着的眉眼勉强舒展开来。 “大郎——” 似乎是听到了声响,书案后的人看过来,眸中如飞鸿掠过,当即放下手中狼毫迎了上来。 杨晋见此掀开竹帘缓缓走入,看眼前人要行礼,当即伸出左手托起,随即自然而然地拉着来人的手走向书案旁,却看到了上面清秀不失风骨的字迹来。 “深夜里烛火伤眼,便莫再抄经了。” 听到杨晋的话,被他拉着的人缓缓侧首看字,皎洁月色下眉目如画,仿佛竹林深涧里的涓涓细流,正是起先在院子里跟随杨晋与李绥打了个照面,手奉《玉枢经》的长随成欢。 “过几日便是夫人的寿辰,这些经书大郎若呈给夫人,夫人必会高兴的。” 见眼前人明知他去了何处,却丝毫不多问,永远这般为他思索,为他忧的模样,杨晋便觉心下感动,更是愧疚的说不出话来。 “夜深了,大郎该歇息了。” 见杨晋点头,成欢上前走至他身前,温柔而小心地替他解开腰上金带,挂到楠木施上,正当他绕至杨晋身后,替杨晋剥下外衫便见他眸中忧伤,很快又压下,牵出浅笑道:“方才两位少夫人都来过了,亲自做了你爱吃的,我正叫人热着的,一会用了,大郎是去哪位少夫人处,我派人去提前知会一声——” 话还未说完,成欢便觉自己的手被身前人紧紧握住,只觉心下触动,终是未说话,衣料窸窣声下,杨晋转身,看着眼前低头未曾看他的人,眉目忧伤宠溺地将其揽入怀中愧疚道:“今夜我哪里都不去。” 寂静中,二人都未说话,似乎矗立良久,杨晋才语中晦涩道:“阿娘说的话,我无法反驳,我的正妻只能是永宁郡主。” 听到杨晋的话,成欢唇畔温柔,抬头看着他一笑,只是拉着他坐到镜前,替他卸下发冠,拿起牛角玉石梳一点一点轻柔替他梳理如墨发丝道:“永宁郡主很好,成欢看的出,她是这世间活的极为灿烂,极为通透的女子,那些灿烂与通透是大郎与我皆羡慕不得的,大郎若能与她结为连理,成欢也可安心为你们祈祷,望你们白头到老,儿孙满堂了——” 说话间,杨晋感受到一滴冰冷的泪滑落到他的手背上,当他从镜中看时,身后的成欢却是带着笑,仿佛一切皆是错觉。 “待大郎大婚,成欢就要离开了。” 话音未落,杨晋倏然起身转过来,眉目紧张道:“你要去哪?” 见此,成欢克制地捏住梳子,安慰地看着杨晋道:“永宁郡主家世显赫,此番若与你携手共进,与你是极好的事,你我皆知,郡主聪慧多思,性格坚韧,不似两位少夫人,日日相处下必会从蛛丝马迹中察觉你我,那时郡主必会心生难过,李家不满之下,夫人为你所铺之路只怕毁于一旦——” 见杨晋眉头越蹙越深,成欢没有说下去,只是佯装轻松道:“大郎不必为我介怀,从前我为大郎困于这墙院内是我心中所愿,此番离开,能游走天地之间,大好山河尽在我眼,亦是我心中所愿,望大郎成全。” 听到这一席话,杨晋肩头霍然垂下,因低着头,阴影落在脸上,看不清喜悲。 只过了许久,才终听到他低沉而喑哑的回道:“好。” “终是我,误了她,负了你——” 一句话,道尽悲凉,戳中成欢心事,只觉冰刃插心般,冰冷钝痛。 第七十二章 人心易变 此刻的兰芷院在夜色中显得犹为宁静,秋风瑟瑟下只余几声秋虫依稀呻吟,更衬得落寞凄清。 忽而一个振翅的声音越过高高树桠,落在一平地上,原本立在墙角处,似等候已久的司南眸光一动,迅疾地上前徒手抓住一只黑羽信鸽,熟络地从其脚下取了一个小纸筒,四处打量了一下,这才将信鸽随手一丢,转而朝书房去。 进到屋内,沉水香的味道淡而悠远,司南见一身斗青常服的杨彻仍旧立在书案后,执笔练着字,周边皆是垂眉敛目不发一言的婢女仆人,便轻声轻脚走了进去,沉默中使了个眼色,直到众人皆小心翼翼退了出去,只余他与杨彻二人,司南这才走至杨彻身边。 “三郎,来信了。” 听到司南的低语,杨彻并未理会,只待最后一个字行云流水般走完,这才悠然放下笔,自司南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可让人看到。” 看到司南手中递来的纸筒,杨彻眸光幽暗地接过,便听司南不假思索地肯定道:“二郎放心,方才取信时我已仔细检查过,信鸽没有丝毫受伤。” 听到司南的话,杨彻已然解开纸筒,修长的指尖轻轻展开,便看到里面的一行小字。 窗外秋虫未歇,杨彻眼神示意下,司南已将书案上的一盏青竹绸灯的灯罩取下,下一刻杨彻便以两指捻着纸条,默然递到烛火上。 瞬间,纸条的一角被摇晃的烛火点燃,很快就被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眼看杨彻指间闲适地松开,薄薄地灰烬便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一切,按计划进行。” 听到杨彻的话,司南当即不假思索地颔首道:“是。” 当司南再次退出去,偌大的屋内只剩下杨彻一人,感受到习习秋风掠过竹叶探头入窗,杨彻回到书案后再次执起笔,想要将《金刚经》中的最后一句写下。 可当他方提笔写下一个字,却是觉得心绪再也无法平复,好似烦躁,又好似不安。 “啪——” 杨彻猛地将笔丢在案上,任凭笔尖溅起的墨洒在那一页纸上一点一点晕开,转而单手负立在窗下,看着竹林落下的重重阴影,不由想起了无竹苑中那株承载着他的承诺的绿竹。 若阿娘愿予他一个平等的机会,他又何至于如此。 终究是旁人逼他的。 念及此,杨彻几乎是笃定地说服自己般,霍然闭上双眸,负在身后的右手紧紧攥拳,不肯松开。 从一开始,他便已猜到阿娘的心思,但他还是对她抱有一丝期待,因为他始终是她的儿子。 所以当阿蛮与杨延婚事做罢,曹氏也被求娶阿蛮的利益熏了眼,蒙了心,想出那般愚蠢至极的主意时,他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私心里,他本不想走到这一步,更不想让阿蛮走到这一步。 可他的好阿娘却亲手将最后的期待在他面前狠狠撕开,让他将她那颗偏向杨延的心看的清清楚楚。 这无疑告诉他,唯有计划不变,他才能一箭双雕,既能将曹氏母子致于为人不齿的境地,也能让他如愿娶到阿蛮。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事成的那一日,阿娘该是如何咬牙切齿,头疼不已的样子。 而这一切都是她逼的。 从前若她肯将阿蛮给他,他便可以不与杨延去争,可如今他后悔了,他既要阿蛮,也要世子之位,甚至是更多。 他要让阿娘看看,看看她疼爱二十余年的杨延在他面前一无所有,一败涂地的样子。 看清楚原来她也有走眼的时候。 这厢,无竹苑内欢声笑语,原来李绥正与杨宝缨对坐窗下打双陆,眼看李绥落下黑马,又赢了一局,身旁的念奴带着一众看热闹的二等婢女拊掌笑着。 察觉李绥再一次优哉游哉伸出右手,摊开掌心,宝缨有些无奈地转向蕙容摇了摇头,蕙容见此佯装舍不得般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从中取出一贯钱要给不给,却不曾想念奴一把夺过,笑着丢到身后几个二等婢女那笑着指蕙容道:“你瞧瞧,宝娘子那般大方,输了便是输了,偏生蕙容倒似是管家婆子,掉进钱眼般扭扭捏捏的,只怕日后嫁了人,娶了她的郎君连喝酒的钱也要短了去。” 听到念奴如此说,蕙容当即脸上一红,想去捏念奴的脸却被念奴推上来的几个二等婢女挡着,因而跺脚看向宝缨道:“娘子——” 见李绥佯装瞪了自己一眼,念奴吐了吐舌头闭了嘴,就在此时,湘妃竹帘被掀开,见玉奴走了进来,先看了眼李绥,再又看了眼一旁的宝缨等人,随即沉默着走了进去行了个礼,便立在李绥身边不发一言。 宝缨已然明白玉奴这是有话要与李绥说,因而佯装疲惫的以丝帕捂嘴打了个呵欠,转而看向蕙容道:“好了,打了一夜输了一夜,我可是没钱了,咱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说话间,李绥起身相送,待屋内众人皆退出去了,玉奴才出声道:“郡主,今日经您一番话后,大郎君的确去找了曹氏,出来时却是脸色不佳,只怕并未谈妥。” 听到这番话,李绥并不意外,因着杨晋与曹氏不一样,虽有野心却也还有几分磊落作为,因而她给了他这个机会。 若他按照本心,接了这个机会,自然皆大欢喜。 可若把握不住本心,便也怪不得她了。 “事后,曹氏身旁的文娘夜里偷偷用信鸽送了一封信,我将那信鸽截住,里面却是写着计划不变四个字。” 李绥闻言看向玉奴,不紧不慢道:“信鸽去了何处?” 玉奴闻言顿了顿,似有些踌躇道:“去了三郎君的兰芷院。” 见李绥眸中变化,似乎意外,又似乎并不意外,玉奴正想着如何说时,却听李绥问道。 “可让他察觉了?” 李绥深知,杨彻不似杨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对他需得万分小心才行。 见李绥如此问,玉奴笃定道:“郡主放心,儿时奴婢家中喂养过信鸽,知晓如何以声音吸引它们,待看了信,奴婢又将信原封不动放回去,必叫人看不出来。”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转而坐下去,慢慢啜饮了一口茶。 “咱们依旧如初,将计就计。” 听到李绥如此说,玉奴点头应了,寂静中念奴与她对视一眼,踌躇了片刻,才看了眼李绥有些不可置信道:“未曾想三郎君竟会如此,可如此于他有何益?莫不是想为此打击大郎君,如此只怕——” “只怕上次设计九歌与大郎君一事,也是——” 见玉奴拉了拉自己,念奴闭上了嘴,只见沉默的李绥这才道:“好了,我也倦了,都下去休息罢,此事休要在人前显露。” 当念奴二人退下,李绥躺在榻上却并未阖眼。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看着月光透过碧窗纱落在屋内,静谧极了。 杨彻撺掇曹氏求娶他的事,如今已成定论。 其中自然有念奴所猜测的那层意思,可她却觉得此事并没有这般简单。 至于先前九歌与杨延一事,她可以确信不是杨彻所为。 所以这盘棋究竟是杨彻执子,还是杨彻也是一颗棋子,只怕尚无定夺。 但她相信,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果然,无论过几世,人心总是那一颗,该变依然会变。 她与杨彻,也注定分道扬镳。 第七十三章 鹬蚌相争 待到曹夫人寿辰这日,已是重阳之后了,相比于从前的刻意低调简单,今年的寿辰却显得格外隆重。 天不见亮,府内的婢女仆人们便已来往穿梭,悬绸挂灯,忙的不亦乐乎。可一个个的仍旧面带喜色,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感激,只因曹氏今日趁着寿辰高兴,随手便从自己的私房钱中取出了一些赏给下人们,以做同乐。 因着此次大郎杨晋方封了侯,风头正盛,那些朝臣已然看出杨崇渊对这个长子的厚爱,因而虽是曹夫人寿宴,凡是与杨家交好,亦或是依附于杨家的皆是带着自家女眷,携上重礼前来贺寿。 为此,白日里的宴席便分了男宾与女眷两方,男宾皆由杨崇渊携着一众郎君迎入花厅正堂开宴,女眷则头一次由曹夫人陪着李氏做东,迎人去太尉府的水榭开宴。 寿辰宴自晨起直至落日时分还未结束,流水的宴席既由府内主理,更从外面四大名楼请了师傅做了这长安名菜,请了教坊司里难得一请的孙娘子,和外面的百戏班子助兴。 这宴上的众人虽不语,却都看的出这一日的热闹程度已然直逼去岁李氏的四十整寿,可见母凭子贵,如今曹氏俨然能与李氏这为太尉夫人平起平坐了。 待到夕阳极尽最后一丝余晖,徐徐落下,徒留彩霞漫随天际时,宴席便又转至上下二楼,以四道楼梯相接的回音阁看戏,杨崇渊携着男宾在一楼坐着,李氏便带着一众女眷在二楼歇息,因当朝开放,二楼阁楼前虽垂着珠帘,却也有些好奇的娘子轻轻掀开一角探望,只待自己的阿娘出声相唤,才吐了吐舌头放下手来,更有大胆的已是将珠帘掀开,探头间露出披帛下那一抹雪白弧度,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朝朝暮暮所念的少年郎。 在杨崇渊的示意下,婢女上了二楼将戏牌子奉至李氏面前,李氏兴致淡然,只转而看向身旁李绥时才有了几分温和笑意:“你们娘子家喜欢热闹,便瞧瞧选个什么罢。” 见李氏如此说,李绥自然不作推迟,只颔首应是,这便见婢女俯首将端着的金漆戏牌奉到她面前。 李绥不加思索地取出那支《婆罗门》递了过去,立即便有人匆匆去后台报了戏。 《婆罗门》是西域佛国曲调,大唐玄宗时引入,却并非严肃板正的曲目,反倒是道尽西域佛教趣事的热闹戏,当此戏引得满堂喝彩时,李氏侧首笑着拍了拍李绥的手,自然明白小娘子是顺着她的意,点了她最喜欢的戏,逗她高兴。 这边戏牌再递到曹氏面前时,曹氏再不似从前那般谦让,也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好,还是因着那一身大红妆花赤金牡丹宫缎裙的缘故,此刻越发显得神采奕奕,贵气逼人。 只见她挺直背脊,下颌微微扬起坐在那儿,颇有些神情自若地垂了垂眸,扫了眼那牌子,再扫了眼那低眉敛目,恭恭敬敬的婢女满意的道:“就点一出《兰陵王》罢。” 听到此曲,李绥不动声色地侧眸看去,只见曹氏悠然的取过婢女递上来的青李,唇边是不加掩饰的自得。 相比之下,李氏的神情随和淡然许多,与往常般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可坐于身旁的李绥却能看出李氏唇畔的讥诮与寒意。 《兰陵王》讲的是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在金庸城下覆面具入阵杀敌,击溃北周军队一役,其间无疑是对这位疆场征伐,建立不朽功业的国之亲王的歌颂。 虽说杨崇渊向来也喜欢这些歌舞戏曲,但此刻曹氏将这摆在众人面前,尤其是摆在姑母面前演绎,只怕更多是一种无声地炫耀与挑衅。 可见,现如今的曹氏已不是从前那个还会看姑母眼色,小心逢迎的曹氏了。 念及此,李绥默然收回目光,正端过面前的一盏蒲桃酒啜饮了一小口,却见对面坐着的宝缨神情异样,一双眸子近乎不曾离开地看向一处,似乎隐隐有克制与悲伤。 李绥顺着看了下去,只见一身宝蓝底襕衫的渤海郡王陈之砚似是奉了君令而来,身后跟着数十宦官婢女,皆捧着漆红礼盒。 这一幕自然引起众人注意,在杨崇渊的亲自迎接下,陈之砚展开圣旨,除了杨崇渊悠然直立着,众人皆云里雾里的起身相拜。 “圣人诏,骁勇侯之母曹氏门著勋贵,秉心淑慎,赋性慈嘉,相夫子以服光……兹册封安人,则吉日行册礼——” 众人听到这儿皆是心下震动,不曾想如今连皇帝也就着杨崇渊的心意,给了曹氏这天大的脸面。 杨家仅一门便出了两位诰命,先前太尉夫人李氏因太尉权位,自然而然被封为一品秦国夫人,如今曹氏竟然越过崔氏这位高门大族出身的侧夫人,率先封了六品安人,可见培育一个有能耐的儿子不逊于嫁一个权势熏天的夫君的。 众人下拜叩谢声中,李绥在这耀眼夺目的光影下看到了曹氏几乎喜极而泣的由人扶起,而姑母李氏此刻像极了她日日供奉的观音肃像,虽是唇畔带笑,却是宝相庄严,带着生人勿近的摄人之势。 “去,着人在太尉身侧设下席位,请渤海郡王入座,今日郡王身负皇令,不可怠慢。” 听到李氏吩咐,银娘自然亲自下去打点,转身间,李氏看向身旁激动不已,佯装镇定的曹氏心下哂笑,手却已经亲切地覆上去。 “大郎如今是我国之栋梁,你也算是守得云开了。” 听到李氏如此说,一旁的崔氏难得笑了笑,也凑上来道:“可不是,今日这可是喜上加喜,妹妹给姐姐道喜了。” 在这声声道贺声中,曹氏看到眼前李氏亲近,崔氏讨好的脸,想到一向自傲的崔氏头一回尊她一声姐姐,顿觉周身轻快,心下是压不住的得意,当即忍下喜极的泪,面若桃花地回握李氏笑道:“大郎有如今功业,也多是陛下圣恩,太尉悉心教导的缘故——” 听到曹氏一声“姐姐”,不似从前尊她为夫人,李氏唇边笑意更甚,随即便闻曹氏假意补了一句:“自然也离不得夫人的培育。” 看着眼前的场面,李绥拉了宝缨上前随着众人礼貌地恭贺两句,待歌舞戏再开始,李绥看着不远处的曹氏,只觉在这一纸圣意下,曹氏的荣华已如烈火烹油,而曹氏与李氏的争斗也是愈演愈烈了。 越过珠帘栏杆,李绥看着正与杨崇渊隔座对饮的渤海郡王陈之砚,眸光更变得深邃默然许多。 元成帝借着杨晋之功,先是以天子之身亲自迎接大军凯旋,封其为侯,如今又命自己信任的兄弟陈之砚奉诏,封曹氏为诰命夫人,这既抬高了杨晋,得杨崇渊心意,又引起姑母警觉,彻底挑起李氏与曹氏两家之争,若说这不是元成帝刻意所为,岂非太过天真。 只怕如今在曹氏的步步紧逼下,姑母根本无暇分析元成帝的挑拨之计,而杨崇渊如今万人之上,自恃甚高,根本未将活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元成帝放在眼里,此刻只怕也以为元成帝是讨好他之举,不曾有多余察觉。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元成帝只以这四两拨千斤的举动,便将此发挥到了极致。 难道是要有所动作了—— 第七十四章 夜下迷香 正值此,李绥看到楼下的陈之砚看似与人觥筹交错,温和有礼,但不知为何,她却是能从其脸上看到旁人看不到的忧郁。 李绥不由担心地看向对坐的宝缨,果然此刻宝缨努力地将头别开,只痴痴地看着眼前盛着琼浆玉液的玉盏,一杯又一杯的饮了个干净。 李绥看的心里压抑,正要抬手去挡,却听到隔壁桌的贵胄娘子突然说起了闲话。 “许久未曾看到渤海郡王出席长安盛会了,如今瞧着怎的清减了些。” 见一青衫女子有些好奇的问询,身旁一红衣纱裙的小娘子神秘道:“你还不知呢?” 说着话,那小娘子神秘兮兮地凑上来,挑眸看向一楼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道:“前些日子也不知怎的,渤海郡王忽然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半月余,后来人虽好了,性格却变了许多,从前是洒脱少年郎,如今却变得稳重更甚。人人都在猜测,郡王莫不是为情所伤——” 话说至此,李绥不由皱眉,几乎是同时,身旁酒杯落桌的细微响声也浮至耳畔。 只见玉盏孤零零躺在案上,里面的蒲桃酒液一点一点蔓延开来,浓香四溢,而眼前的宝缨痴然地坐在那,执杯的右手仍旧僵在那,目光再也克制不住地转而向楼下移去,隐隐中有几分无法掩饰的泫然欲泣。 “瞧瞧,都说了这蒲桃酒虽有葡萄的酸甜,后劲却是极大,你偏生不信。” 在周围人的好奇目光中,李绥冷静地佯装嗔道,一边握住宝缨的手不动声色捏了捏,这一刻宝缨才回过神来,看到她泛着深意的笑眸,当即手中一僵,努力将泪意掩下,扯起一丝浅笑道:“看来我是喝不了这酒了。” 身旁念奴机灵地命人快速收拾了桌上残局,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可只有李绥知道,此刻的宝缨心内该是怎样的痛苦。 “对了,听闻这些日子临淄王与尚书令多有来往,圣人俨然有赐婚之意。” “赐婚?赐的谁的婚?” 就在此时,那临桌的娘子们仍旧乐此不疲地讨论着。 李绥紧紧握住宝缨的手,正打算携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却听得一句话再次让宝缨手心发凉。 “自然是赐婚于渤海郡王和上官三娘子这一对璧人了。” 话音落下,李绥几乎可以看到宝缨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却。 此事她自前世便知道,可宝缨该如何承受。 “宝缨饮的有些多了,我带她出去走走,你们留在这儿以免姑母看不到我们平白担心。” 李绥知道情势紧张,再也等不得,因而吩咐了身旁念奴,这便要扶宝缨出去。 宝缨自然知道李绥好意,只木然点了点头,便要由蕙容扶着离开。 “郡主——”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李绥转眸看去,只见曹氏身上的文娘恭敬地走了过来,笑着熟络道:“郡主万福,此番圣人赏赐许多东西,夫人说里面有好些和郡主相配极了,已向太尉请告,太尉也提意让您过去瞧瞧,挑些喜欢的拿回去。” 看到眼前这张看似交好的脸,李绥如何不知其中深意,只怕是担心她不肯去,还刻意搬出了杨崇渊给她,给姑母李氏听。 “既然曹夫人如此心意,阿蛮你便去瞧瞧罢。” 听到李氏发了话,李绥自然是要去,因而侧首看了眼宝缨,眸中不无担忧。 “无妨,你快去吧。” 见宝缨温柔与她笑,李绥只能压下心烦,面上依旧与文娘打太极道:“阿蛮要多谢夫人厚爱了。” 当李绥跟着文娘去了曹氏那,果然曹氏此刻把她当半个女儿般,将她拉到身边坐着,展开礼单点了好几样贵重却并不过于奢华之物道,可见是揣摩了她的平素喜好。 “我一看到这几样,便觉得只你配得上了。” 李绥坐在曹氏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说了几句话,只待曹氏觉得时候正好,火候极佳时,这才吩咐道:“便将方才所选之礼妥善送到无竹苑去,莫要磕着碰着了,否则仔细些。” 听到曹氏的话,自然有人麻利领命去了,李绥见此也给足曹氏脸面的笑着道:“阿蛮谢谢夫人。” “你这丫头。” 曹氏闻声笑着摸了摸李绥发鬓,亲厚似李氏般宠溺道:“你是在太尉府里长大的,我便拖个大,如太尉夫人一般,将你视做半个女儿,哪里需要这些话。” 也不知是这骤然的身份蒙了心,还是酒意催了人,见曹氏如此说话就连一旁的崔氏等人瞧了都讶异。 也不知曹氏是如何想,人家永宁郡主是何等身份?母亲是当朝圣人姑母,先帝的亲妹妹,父亲也是出身世家之首的李家嫡支。 李氏论亲将永宁郡主当半个女儿是人之常情,她曹氏算个什么身份,也敢说出这般话来,实在是狂妄极了。 “阿蛮——” 就在此时,原本不发一言的李氏终于有所动作,转过来看也未曾看曹氏一眼,只指了面前的红梨意味深长道:“这红梨解酒,我看你饮的也有些多,快来用一些,莫醉了这会子徒自在,今夜可睡不踏实。” 听到此话,崔氏不由捂嘴一笑,周围人焉能不知其意。 只怕于李氏的话中,喝醉了该解解酒的不是永宁郡主,而是曹氏罢。 李绥闻声应了,与曹氏拜别时果然见曹氏面色不大好,但在她面前还算是维持着随和道:“去罢。” 待去李氏那用了小半块红梨,李绥拿丝帕得体的擦了擦嘴,这才出声道:“姑母,我便回座了。” 见李氏点头,李绥这才回了座位,看到宝缨不在,小声问道:“宝缨去哪了?” 玉奴闻言凑在李绥耳边道:“宝娘子说饮的有些多,先出去走走了。” 李绥见此命念奴留下,自己带着玉奴悄然离开二楼,待来到回音阁前,却见灯影下无一人踪迹,只得带着玉奴朝着来时路走去。 悠悠然夜风拂面,时不时还有几声蛐蛐儿在若有若无的低吟,玉奴打着灯搀扶着李绥,二人刚走了几步,便见一个婢女正提灯而来,与她们行了个礼。 “郡主。” 李绥淡然点了点头,眼见那婢女要走,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可见着宝娘子了?” 那婢女闻声再次颔首,恭恭敬敬道:“回郡主,奴婢方才正与宝娘子打了个照面,宝娘子瞧着似乎醉的厉害,走也走不远,便与蕙容扶着娘子先去了不远处的清风阁歇息片刻,待唤人抬了小藤椅再送娘子悄悄回院子的好。” 见李绥面色担忧,那婢女不再说话。 “去清风阁。” 皎洁月色下,李绥携着玉奴疾步匆匆朝清风阁去,独留那婢女立在原地,再低头前行时,眸光已多了几分熠熠的闪动。 清风阁,李绥是知道的,是离回音阁最近的地方,只有一层,被葱茏树木花草包围,是一个清幽之地。 待来到阁楼外,只见楼外悬着两盏绸灯,灯影笼罩下,阁楼内似乎也有隐约灯火。 李绥带着玉奴缓缓走过去,楼外树林竹影因着月光投射在隔门上,莫名生出几分寂静萧瑟之意来。 缀着珠玉刺绣的软履踩在石阶上,女子秀丽的身为此情此景平添静谧。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月光顿时落入门内,明亮许多。 “宝缨?” 李绥轻声低唤,见无人回应,这才提裙缓缓走进去,直至玉奴也提灯而入,楼外再一次恢复了宁静。 而此刻,阁楼角落里随着窸窣声响,等了片刻,两个身影自阴影中走出来,却是两个婢女。 只见二人向四周警惕地打量了一番,这才小心翼翼走到阁楼外,再看了一眼院外,这才双双入里。 二人不约而同地以打湿了的绸布捂嘴,还未走几步,便见两个柔弱身影倒在那儿,看起来安静极了。 二人分别将手伸出去推了推,发现二人似乎已经陷入沉睡,不由相识一眼,看来这迷药的确极为厉害。 随即二人一同将李绥搀扶至十二扇屏风后的睡榻上,其中一人换了屋内的迷香,转身来再一同将玉奴架起来走出去,直至门再一次被“吱呀——”阖上,不知从何处闪出两个婆子,极快将玉奴架着离开了此处。 “好了,我这就回去禀报,你还是在这儿看着。” 先前一婢女率先开口,另外一个婢女这才小心翼翼道:“是。” 当其中一人迅速消失在夜空中,另一婢女再次回到角落里,却是突然从袖中抽出一个独特的小竹哨,轻轻一吹,便发出了毫不起眼却又有几分独特的鸟叫声。 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意。 第七十五章 一石二鸟 就在此时,碧色绫裙的婢女方将唇边精巧的小竹哨抽离,几乎是同时,如墨般厚重的夜色中,一只冰冷而极富力道的手鬼魅般捏住她的右手朝其身后紧紧扣住。 正当她毛骨悚然,惊得来不及想,张口就要呼唤出声时,一颗清香却味道怪异的药丸被迅疾丢入她口中,她几乎反射性地挣扎,不肯将此物服下,奈何钳制她的人手上看似未使蛮力,却根本不容她推开,只听清脆的一声响,身后之人猛地掐住她的下颌抬起,牢牢扣住她的嘴,直待她自己熬不住将那药吞下,来人才朝她口中塞入帕子,身手敏捷如行云流水,轻轻松松便将其缚得如一个江米粽子。 借着皎洁月光落入这角落的惨白光影,婢女被按压着跪在那儿,就在她抬头的那一刻,看到阴影中走出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影时,已是惊得后脊发凉,瞳孔放大,毫无征兆地便想膝行向后躲避。 永宁郡主—— 她明明不是? 几乎是同时,那婢女的身形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仿佛眼前的李绥是她的催命人般想要躲避。 “玉奴,让她唤吧。” 李绥居高临下地站在婢女面前,白瓷一般的肌肤此刻在月光下更显清冷,唯独一双眸子在阴影中比那明月星辰还要熠熠。 听到李绥的吩咐,玉奴当即颔首,利落地取出了那婢女口中的帕子,然而寂静中却只有鸟雀的叫声和蛐蛐儿的低吟。 方才一时惊慌未曾想,此刻那婢女却是无比清楚,她若就这般唤来了人,死期只怕也要到了。 “郡主,郡主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皆是被逼的——” 看到匍匐在眼前不住哭泣求饶地婢女,李绥神情悠远淡然,连眉眼也未曾动一下,只是缓缓倾身,纤长涂了寇丹的手轻轻捏住那梨花带雨的一张俏脸缓缓道:“敢与不敢你都已做了,现在说来也晚了些。” 感受到近前人的恐惧与颤抖,李绥不紧不慢收回手,颇为闲适道:“方才玉奴给你喂了一颗西域的毒药——” 话脱口的那一刻,李绥看到眼前人惨白惊惧的一张脸,语中说的便越发淡然悠远:“服下之人若无解药,身上逐渐会遍布红斑,血水从中破脓而出,腥臭无比,直至死去。若不信,你可看看你的手臂。” 听到此,那女子当即掀开衣袖,当目光落到手臂上遍布的红点时,只觉脑中轰然作响,仿佛有无数蚁虫爬满她的肌肤,在尽情地啃咬。 李绥状似怜悯地看了眼眼前经不住吓的人,不由摇头颇有些叹息道:“可惜了,再美最终也不过是一抔红颜枯骨。” 那婢女听得一个战栗,眼见李绥站起身似是要离开,便再也等不住了,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命跪着向前扑倒在李绥脚下道:“郡主,郡主,求郡主饶奴婢一命,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就在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李绥侧首垂眸看着脚下的人,语气清凌。 “什么都可以?” 察觉事情有转圜,那婢女几乎不住点头道:“可以,奴婢什么都可以做,只求郡主饶奴婢一条命。” “不,你的命,此刻攥在你自己的手里。” 听到李绥的话,眼前那婢女茫然,下一刻便见李绥唇畔扶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只要,你肯陪我设下一局。” “或许你不仅可以得到解药,今日之事后我还能留下你一命。” 听到李绥轻松承诺,那婢女当即喜极而泣的抬头,眸中满是感激与期冀道:“谢谢郡主,谢谢郡主——” 李绥轻抬下颌,玉奴默然上前在婢女耳边说了几句。 夜色中,李绥看到了眼前婢女惊诧呆愣的模样,渐渐地,那女子的眸光一点一点凝聚,变得清醒通透。 终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兔子急了尚会跳墙,更何况是想要保住自己性命的人。 “奴婢愿意。” 看到匍匐在脚前,深深叩拜下去,以额触地,语中坚定的女子,在李绥的示意下,玉奴将其身上的绳子解下。 就在那婢女以为李绥二人要离开时,却突然见李绥目光深邃的看着她。 “你方才所吹的竹哨,是与三郎的联络之物,对吗。” 察觉李绥主仆再转身,那婢女顿时心下抽动,身形有些瘫软,被李绥逼视的踌躇而紧张地低下头,思索了半晌终是抬头努力压低声音道:“是。” 在李绥的眼神示意下,那婢女缓缓上前来,轻声颤抖道:“郡主英明,方才,方才奴婢吹哨,是与三郎君的约定。” 察觉李绥神情随和,目光平静,那婢女又紧接着道:“三郎君原计划派人拖住大郎君,一会子便会赶在大郎君之前进到清风阁——” 说到这里,那婢女不敢再说下去,李绥却再明白不过了。 好一个将计就计,竟用的比她还利落些。 今夜若按照杨彻的手段,只怕一会众人看到的不会是她与杨晋,而是与他杨彻了吧。到时杨彻再佯装不知,戳穿曹氏的计谋。 可谓是一石二鸟,既能将她与李家从此绑在他杨彻身上,还能重重打击曹氏与杨晋。 一切好事,皆落到了他杨彻头上,她倒像极了一个为人拉扯的人偶。 看到身旁难掩震惊的玉奴,李绥心下哂笑,杨彻终究是杨彻,儿时那个口口声声会保护她一辈子的人,终究变成了那个图谋不轨的投机人。 “待三郎来了,你便告诉他计划有变,就说不知从哪来了两人,悄悄救走了我,只怕事有蹊跷,你可明白了?” 听到李绥的话,婢女当即应声,下一刻李绥便转身离去。 “你的举动皆在我眼中,若想保命,便依计行事,若有半点不妥,后果你自当知晓。” 当玉奴跟随李绥方走出清风阁,便见李绥渐渐顿下步子来,只见念奴快步从茂林中走出来,低而快速道:“郡主,已按着您的吩咐,咱们派出的婢女去了大郎君院中,一听说大郎君醉了酒,移到了清风阁,那成欢便立即着急地赶来,马上就要到了。” 李绥点了点头,随即回首矗立,看着眼前那座看似平静,却是风雨欲来的阁楼道:“玉奴,你去拖住杨彻的人,务必让杨晋在众人赶来前,进到清风阁。” 否则今夜这场戏。该如何演下去。 第七十六章 风雨欲来 待那婢女再次吹响竹哨,与方才的声响已是截然不同,但仍旧合着夜色与鸟鸣融为一体,就在她方要将竹哨收进袖中时,果然有人提着绸灯朝着这里焦急而来。 不过片刻,来人已至石阶下,那婢女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竟是大郎君身边那个俏户奴,名唤成欢的。 寂静中,婢女不由惊怔地看着身形清秀眉目隽永的成欢,心下渐渐升起一个连她也觉得吃惊的想法。 难道说,这成欢竟是大郎君的—— 察觉成欢推门而入,那躲在暗处的婢女连忙紧紧捂住嘴,转而隐进阴影里,却觉得事态已越发出人意料了。 她虽是个婢女,却也知道狎妓、豢宠奴、养**这些明面上不提的事,其实早已在长安城内蔚然成风,莫说是豪门贵族子弟,便是皇家王室也是屡见不鲜。 可大郎君是何等人物? 向来只喜文武兵书,自小便刻苦勤奋,对男女之事尚且淡然对之,那般正直耿介之人,怎也会…… 然而一切来不及让她多想,很快衣料窸窣声再一次集中了她的注意力,当她再一次转身看时,便见披着玄色斗篷,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缓缓走来,待到廊下,借着月光看去,不是杨晋还能是谁? 然而杨晋此刻并没有立即走进去,反倒是在门外石阶下矗立良久,月色下的神情沉重而复杂,所有的心绪似乎都在此刻浮沉翻涌。 杨晋抬头看着半掩的镂空隔门,看着上面悬着的绿漆门匾,双肩沉沉垂在两边,拳头始终紧紧攥着不肯松开。 那一日阿蛮与她说的话,仍旧在耳。 “与初心背道而驰换来的东西,他日若真的得到了,还会如当初得到那把长剑一般快乐吗?” 还会快乐吗? 杨晋怔怔然看着眼前,他很清楚,不会快乐了,今日他一旦踏进去,便再也不会快乐了。 鹧鸪忽而自林中啼鸣,飒飒秋风吹得竹叶作响,隐隐竟让他生出悲凉之感。 就在此时,依稀人声渐渐在不远处的院外小径响起,杨晋默然阖上眼,他自然知道,来人是谁。 或许他这一生,本就无从选择。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杨晋自嘲一笑,多希望他能如阿蛮所言,那该是何等傲气。 可惜—— 再也不会了。 感受到人声渐近,躲在暗处的婢女看到杨晋久久立在那儿只觉得焦灼的紧,而就在下一刻,她终于看到立在廊下的人提步向前,却突然平生悲凉之感。 当杨晋迈入门内,便觉寂静极了,只能听到他一步一步踩在地砖上的细微响声。 就在他转过那扇屏风,借着月光隐隐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影时,脚下瞬间顿住。 静默间,杨晋已察觉到喧嚣人声已至阁楼外,终是紧攥着拳上前,然而当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倏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却是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撩袍跪地。 “成欢!” 此刻看到眼前出现的不是李绥,而是成欢时,杨晋竟不由觉得心下释然,似一颗沉石终是落了地。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想般简单,当他摇醒躺在那儿的成欢时,才发觉成欢的身体异样的滚烫,仿佛高热一般,就在他心下担心时,却发现成欢不同以往内敛温和,反而顺势攀上他的脖颈,眼神迷离,却又有些挣脱般想要推开他。 “大郎,你,你快走——” “成欢?” 杨晋诧异地想要扶起成欢,然而成欢却是艰难地摇头想要推开他道:“这,这里被下了药,你快些走!” 因着用了全力推开他,成欢此刻显得异常柔弱地跌倒在地。 杨晋顿时明白了,他被阿娘骗了! 阿娘本已答应他,今夜只会迷晕阿蛮,只让众人看到他与阿蛮共处一室的假象便罢了,断不会有旁的动作。 如今看来,阿娘竟还是用了媚药—— 看着眼前痛苦至极的成欢,杨晋顿生悲凉与无力,眼看众人将要进来,他很清楚,若只看到他与成欢并无什么,但若看到成欢如此模样,势必会彻查,到时今夜的一切都会被牵扯出来。 到了此刻,杨晋分外清醒,立即上前紧紧将成欢扶起道:“来人了,快找地方先躲起来。” 成欢此刻虽觉得被蚁虫啃咬般酥麻难耐,但为了不给杨晋平添祸端,还是强忍着起身,直看到唯一一处螺钿黄花梨木衣柜时,杨晋当即打开门将成欢扶了进去,奈何成欢此刻情势也越发不好,连站也未曾能站稳,只能躺靠在那儿无法忍受的拔下头上发簪抬手便要扎入股上。 幸得杨晋极快抓住他的手,眼看人声已在门口时,杨晋来不及想,当即也提着熄灭的绸灯跨入衣柜中,下一刻便将成欢牢牢揽入怀中,轻声抚慰道:“没事了,很快便会没事了。”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崔夫人陪着曹夫人携着一众婢女仆人走了进来。 看着身旁似有些醉意的曹氏,崔氏虽不喜欢,但面上依旧融洽。 谁让人家的儿子争气,如今能封侯,日后若再得了世子位,便是连太尉夫人李氏也压不住了。 “这酒劲是越发强了,文娘去将窗户打开来——” 眼见文娘命人打开所有窗户,佯装喝醉的曹氏一边打量,一边拍了拍扶着她与她同行的崔氏道:“多谢妹妹陪我过来走走,倒是扰了你看戏了。” 见曹氏如此说,崔氏笑着压下心内不满,自然而然道:“姐姐这说的什么话,快寻个地方略坐一坐,叫人弄些醒酒汤来才是。” 就在此时,文娘随着婢女打开窗回来,走回曹氏身边时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就在曹氏诧异时,便见文娘一边上前扶着她,一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那禁闭着门,孤零零立在那的衣柜。 曹氏顿时明白其中意思,当即心情大好地由着崔氏与文娘扶着她走过去。 就在经过衣柜,将要擦身而过时,曹氏忽然身形晃了晃,似是没踩稳,惊得崔氏也连忙与文娘去拽,就在此时,那衣柜门被崔氏不小心撞开了一条缝儿,而正是借着这一条缝儿,崔氏恰好对上了一双眸子,在那黑漆漆的衣柜里显得异常诡异,惊得她当时后退几步,若非婢女扶的及时,只怕早已跌坐下去。 “衣柜,衣柜里有人!” 看到崔氏惊得脸色惨白,后怕地瘫软在婢女怀中,颤抖地指着衣柜,众人也皆以为是刺客,当即便有人唤了随行的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前来。 在众人退后警惕下,那几个胆大的婆子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包抄上前。 就在此时,衣柜门毫无征兆地开了,众人皆是神经一凛,而当里面的人出来的那一刻,莫说是曹氏,便是崔氏也吃惊的捂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七十七章 冤冤相报 寂静飘摇的灯火中,一容貌清秀小厮乌发落下,软绵绵靠在杨晋怀中,被杨晋一手揽着肩,一手环住腰走出来,而那支簪子尚还捏在杨晋手中。 如此香艳场面,根本容不得她们不多想。 “夫人——” 曹氏看的一口气上不来,只觉犹如雷劈般,身子摇摇欲坠,晕了过去。 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局面,崔氏不动声色看了眼身后婢女,当即有人疾步匆匆朝外去了。 众人勉强将曹氏扶着坐下,眼看着人刚醒,曹氏再一看那成欢便觉胸口一窒,愤怒难忍。 按着计划,此刻被迷晕,下了药的当是永宁郡主,怎地就变成眼前这般? 若是婢女倒还好,如今看着这成欢,曹氏只觉得妖里妖气,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死,快!” 眼看曹氏坐在那儿,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成欢颤抖出声。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却不曾想杨晋猛地跪地道:“不关成欢的事,求阿娘责罚儿子。” 听到此话,曹氏更觉得气急攻心,眉心也跳跳的疼,当即连拍桌子道:“还不快给我打出去!” 众人见此连忙去拉扯,却生生被杨晋给瞪的手一抖,不敢接下去动作,杨晋那般疆场杀伐的眼神,哪里是她们经得住的。 “这是何事?” 就在曹氏方起身时,一个平淡而雍容的声音响起,仿佛定音一锤,惊得那曹氏也痴痴然坐下去。 众人随之看去,李氏在永宁郡主和银娘的搀扶下宝相庄严地走进来。面对眼前嘈杂的场景皱了皱眉,众人当即松开手退回去,不敢抬头更不敢再出声。 “太尉夫人——” 在众人小心翼翼地行礼声中,李氏不曾应声,只走至被人架起的曹氏身旁,再看一眼跪地抱着成欢的杨晋,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崔氏早已看曹氏不顺眼,李氏说起来是世家之首出身,她要低下一头尚还能忍,可这曹氏又何德何能? 若非有这么个儿子,焉能觍着脸唤她一声妹妹? 想到曹氏方才受封诰命,得意忘形的模样,崔氏便觉心下不齿,当即佯装惊厥未缓过来般将方才的事说了个干干净净。 听了崔氏的话,李氏看了眼失魂落魄地曹氏,再看一眼脸色晦败无力的杨晋。 眸中拂过一丝无法察觉地冷凛。 不自量力。 “如今回音阁还坐着满堂的客人,大郎也太不知轻重了些。” 听到李氏语中的责备,曹氏当即想解释,没想到却被杨晋抢先叩拜道:“是儿子糊涂,饮多了酒,误给成欢灌下了合欢酒,请夫人责罚。” “大郎——” “晋儿!” 听到杨晋沉重而坚定的话语,曹氏满怀惊诧与惶然,就连怀中的成欢也是摇着头想反驳。 “不,不是——” 看着杨晋如此利落应下罪名,李氏和李绥都清楚,杨晋这是想以一己之力揽下今夜一切,替他那个不成器的母亲担下罪责。 否则一旦任她们查下去,今夜曹氏设计李绥的龌龊心思便会大白于众。 要知道,先前陷害李绥的杨红缨还是杨崇渊的亲外甥女,尚且被撵回了弘农。 更莫说眼前的曹氏了。 看着眼前匍匐在脚下的杨晋,李氏头一回生出一点可惜来。 是个磊落的儿郎,只可惜投生了那样不上台面的人家。 “既然如此,便将这户奴打上二十板子,大郎也先回院子,待太尉回来再作定夺。” 杨晋闻言倏然抬头正要开口,然而就在同时,另一个不容置疑地声音却重重砸了下来,掷地有声。 “不必了。” 众人闻声胆寒,果然下一刻一身赭色常服的杨崇渊阔步走进来,脸色阴郁,眸中似乎盛着随时便可倾泻而下的暴风雨。 “太尉。” 杨崇渊越过一众人,每一步都携着难捱的压力,直到立在李氏身前,杨崇渊看也未曾看曹氏一眼,只静默盯着那个跪在眼前,曾随他征战南北,养在他手下的长子。 这一刻,杨晋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从眼前的父亲眼中看到了太多的东西,愤怒,痛心,还有失望—— 皆如沉石一块一块,层层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将大郎拘回院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望,违者一概撵出去!” 此话一出,曹氏顿时晕厥跌坐下去,众人也是后脊一凉,生怕惹上什么立即低下头来。 然而一切并未结束,就在同时,杨崇渊摄人的眸子扫向成欢,犹如看一粒不起眼的尘埃般道:“将这户奴拖出去杖毙。” “阿耶!” 话音落下,杨晋当即出声乞求:“不关成欢的事,求阿耶责罚儿子,莫要杀了成欢,阿耶——” 见杨崇渊脸色冷硬如石,没有半点触动,杨晋当即膝行上前,头一次垂下自己的男儿脊梁,跪在杨崇渊袍角前,声声乞求。 “拖出去。” 轻巧的三个字仍旧从杨崇渊口中吐出,跟随杨崇渊而来的小厮可不是那些婆子,当即领命极迅疾地拖拽着成欢便要下去。 杨晋见此知道事无转圜,连忙要去拉,却被骤然一喝,惊得凝滞在那儿。 “大郎!” 看着脸色已是黑沉的杨崇渊,杨晋伸出的手动了动,下一刻便见柔弱的成欢被拉扯着与他擦身而过。 “忘了我。” 恍然间,杨晋从成欢如风般即将破碎消失的笑意中,看到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来。 如何忘, 如何能忘? 下一刻,外面逐渐响起了杖木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响声,而让人讶异的是,成欢却没有发出丝毫疼痛难忍的叫声。 也正是因为如此,杨晋更觉心下愧疚难安,为了阿娘,他终究将成欢拖入这滩浑水中。 而成欢却不愿他愧疚,不愿他痛苦,竟能生生以血肉之躯忍下这般刑罚。 念及此,杨晋当即爬起身欲朝外奔去,却是被杨崇渊一声令下,由众人环抱住,不得动弹半分。 “今日你若敢踏出去,便莫再认我这个父亲!” 看到眼前冷静下来,脸色苍凉的杨晋,杨崇渊的心绪复杂万分。 从前杨晋是他最为骄傲的儿子,是他早已下定决心的继承人。 然而如今,看着身旁的李氏,他知道一切已经开始改变了。 他痛心,痛心的不是杨晋和这户奴不清不楚。 而是不该有心,不该为了那没有成算的曹氏,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更不该为那低贱的户奴,向他,向李氏卑微乞求。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杖责之声终于停了下来,下一刻便有一小厮迅疾走进来,先是无声瞥了眼木然看着他的杨晋,随即快速低下头,恭敬小声道:“太尉,人已不行了。” “成欢!” 杨晋闻声再也被压不住,当即抛开众人,疯魔了般狼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成欢,成欢——” 当杨晋赶出去,便见成欢如破败的风筝躺在长凳上,身下血肉模糊,染红了衣服,浓厚而粘稠的血就那般顺着椅子流了一地,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成欢!” 杨晋几乎嘶吼出声,当他扑过去跪在成欢身边,紧紧握住那只垂在地上冰冷的手,不住地唤了许久终于看到眼前人极为艰难地睁开了眼。 “大郎——” “我在,我在。” 话到嘴边,说着说着,泪也毫无征兆地跟着落了下来。 此刻的成欢脸色近乎透明般没有了丝毫血色,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 “能,能得侍奉你,是我之幸。” 看到成欢艰难喘息,杨晋不住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然而成欢仍旧极力扯起笑,努力摇了摇头道:“答,答应我,忘了我,活下去——” 话方落下,还未待杨晋回应,成欢那只被杨晋包裹的手便倏然坠下。 那一刻,杨晋的心也随之坠下,当他轰然看着眼前,看着那个微微阖眼,仿佛只是入眠的人,却再也受不住,仰头哭唤出声。 或许,这便是一报还一报,却为何还在了成欢的身上。 第七十八章 再遇巧事 待到十月二十三日这天,将入霜降的长安城已是坠入金色的流光飞舞之中。天方亮,皇城仍旧笼罩在携着沉沉湿气的晨雾下,灰蒙蒙的,宛如神仙天境。自外郭城城门至丹凤门前的街道此刻早已被冲洗的干干净净,只有因风垂落的金黄银杏叶满满铺洒在树下,或是打着旋儿落在瓦檐、街道上,让人知晓这深秋的别样美好。 人人皆知,为国和亲突厥的彭城长公主今日便要回长安了,于公长公主对当朝社稷有功,于私长公主又是当今圣人的胞姐,在这两层缘故下,当朝元成帝自然甚是看重长姐荣归故里,因而早早便定下于今日同群臣在宣政殿迎接长公主一行,并于入夜在花萼相辉楼设下夜宴,为长公主接风洗尘。 此次宴会除了帝后和高位的嫔妃参加,元成帝还特命皇族宗室,三品以上的朝廷要员皆携带家中女眷赴宴。 待到清晨,当第一缕金芒似利簪划破天空时,李绥早已在玉奴、念奴的服侍下换上了簇新的衣裙,刚走至院门口,便见宝缨正款款走来,一头云发挽起,鬓边簪了一枝海棠,内着丹砂色团纹绣金鹧鸪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杏黄广袖帔子,腕上再搭着一条赭色绣忍冬的披帛,愈发显得人比花娇。 “方才远远瞧着一美人周身镀着一层金光而来,我还只当今日得了点拨,得遇神女,未曾想走近却是越发眼熟。” 听到李绥打趣着迎上来,宝缨娇嗔地看了一眼,随即怨怼地看了眼身旁的蕙容道:“我本说照着平日里的打扮即可,偏生她说素净了些,亲自指点婢女们给我一通打扮下来,再想改已是来不及了。” 收到蕙容求饶般乞求的笑眸,李绥上前挽了宝缨道:“蕙容是个有主见的,平日里如何倒不打紧,今日是个喜庆日子,咱们打扮鲜艳些,叫帝后看了高兴,指不定还有赏的。” 说罢,李绥便与宝缨相携朝李氏院子去,待到行至红漆廊庑处,将下台阶时,忽而一阵闷闷的铃铛声自不远处的花圃中传来,瞬间打破了这鸟语花香的宁静。 就在此时,李绥瞧着一个极为眼熟的影子自眼前掠过,当即想起来正是五郎杨昭的那条小狗三宝,李绥与宝缨对视了一眼,随即轻声走过去,只见花草丛中,三宝正蹲在那儿,身子后倾,警惕地透过茂密的绿草碧叶看着什么,作出一副随时要跃起袭击的架势。 “三宝?” 听到宝缨试探的声音,三宝顿时转过头来,就在此时,一只通体雪白,身形妖娆的狸奴也正好自一旁的小径处迅疾跑了,李绥当即认出来,那只狸奴正是荣安县主极为宠爱的“雪奴”。 再看眼前的三宝,哪里还有方才的警惕,此刻已激动地摇晃着尾巴朝她们扑来,兴奋地要去刨宝缨的裙子,这般热情模样惊得蕙容连忙将三宝紧紧抱住,唯恐抓坏了宝缨这千金难买的华丽裙子,却没想三宝还是执着激动地踢着腿仿佛想挣开。 宝缨见此“噗嗤——”一笑,随即伸手自然而然地摸了摸三宝那黑白相间,松茸茸的毛道:“我们只去刘夫人的院子陪它玩过一次,瞧瞧,这就已经认识我们了。” “依奴婢看,这小家伙聪明的紧,方才遇着雪奴那个仇家龇牙咧嘴的,一转眼儿瞧见郡主与娘子,便换了这副登徒子的模样,倒比人还机灵些。” 听到一旁念奴的打趣之声,宝缨更是对这小家伙爱怜的紧,柔柔抚摸下,三宝一边拿小脑袋蹭宝缨的手心,还沉醉地想去舔上一口。 就在此时,“叮当——”一声,李绥便瞧着一个银晃晃的铃铛自三宝的口中掉落,砸在地上,发出了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众人见此皆诧异地看过去,李绥看了眼落在自己鞋履前的铃铛,正自然地蹲身去捡,不料蕙容怀里的三宝也突然蹦跶着跳下来,朝着那铃铛而去。 “郡主小心——” 眼看着李绥的手已触碰到铃铛,哪知三宝速度更快,一口便将铃铛吞入嘴中,吓得李绥连忙缩回了手,直看到指尖三宝黏黏的唾液,也是后怕不已。 “怎么样,可被咬着了?” 一旁的宝缨见此连忙上前拉过李绥的手仔细打量,李绥这才摇了摇头道:“没事,它收着力的,未曾咬到我。” “都说狗通人性,这家伙却太顽劣了些,为着个铃铛竟要与人拼命。” 听到身后婢女的斥骂声,三宝似乎听懂了般,有些愧疚又有些紧张地低下头,垂下了方才还喜冲冲摇晃着的尾巴,像极了一个犯错的孩童。 “三宝!” 就在此时,一个略微薄嗔的声音骤然响起,众人循声看去,便见五郎杨昭正有些微愠的急急赶过来,先是斥责地看了三宝一眼,随即恭敬而抱歉地拱手对李绥和宝缨道:“阿蛮姐姐、宝姐姐。” 见李绥二人颔首应了,杨昭仍旧未起,反而更加紧张地皱着眉,弓着腰,低头看了眼三宝,难掩不安道:“方才晨起带着三宝散步,却不曾想它蹿的快了些,方才过来听姐姐们说三宝咬了阿蛮姐姐,不知姐姐伤势如何——” 看着眼前明明比自己还高上一些的少年郎,此刻格外战战兢兢的向李绥陪着小心,宝缨挽着李绥的手不由暗里捏了捏李绥的衣袖,李绥看了眼宝缨眼中的为难之色,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无妨,三宝未曾咬伤我,你也无需紧张。” 始终垂头等待的杨昭闻声抬了抬头,见李绥伸出的手的确完好无瑕,不由松了口气,却还是道:“都是我管教无方,一会儿子回去我必会好生教导。” 李绥闻言没说话,只看了眼耷拉着脑袋的三宝,随即出声道:“方才我瞧着从三宝嘴里掉落了一个铃铛,本要去捡,未曾想叫三宝捷足先登了一步——” 说话间,瞧着杨昭诧异的目光,李绥扫向三宝笑了笑道:“我倒无妨,只怕那铃铛被它一囫囵儿吞下去,可不得了。” 杨昭闻声看了看脚下的三宝,当即收起先前的严肃,连忙蹲下身子,不顾衣袍落在地上,只紧张地扒开三宝的嘴,果然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铃铛来。 “倒是奇了,它竟还含着。” 听到婢女们的好奇声,杨昭摊开掌心,看了看躺在手下的铃铛,颇有些无奈地笑道:“这铃铛本是挂在三宝的脖子上,只这家伙好动,不喜欢这声音,所以总没事咬下来当玩意儿逗弄。” 说话间,杨昭将铃铛再次系在三宝的脖子上,果然那小家伙不耐烦地想去用鼻子蹭,见杨昭轻喝了一声,这才乖乖坐了下来。 “怪道它方才要与你拼命呢,原来你是动了它的宝贝玩意儿——” 听到一旁宝缨与自己促狭,李绥笑了笑,低头看了眼三宝,又看了眼那铃铛,便又听杨昭客气出声道:“多谢阿蛮姐姐提醒。” “起来罢。” 就在李绥方扶起杨昭的手臂时,身后又传来了银娘那熟悉的催促声。 “夫人就说郡主怎地还未曾来,原来在这儿绊住脚了。” 李绥刚偏身子,银娘便已迎了上来行下礼,待看到一旁的杨昭微微诧异,也行了一礼,这才道:“夫人就要启程了,郡主和娘子快些过去罢,只等你们了。” 李绥见此自然应声,身侧的杨昭此刻也极为有眼色地退后道:“郡主,娘子慢行。” “走罢,阿蛮。” 听到宝缨的轻唤,李绥再看了眼那怀抱三宝的背影,终是回过身与之相携而去。 第七十九章 时局之下 当李绥、宝缨、荣安县主伴着李氏去了立政殿,便见殿外已是格外热闹,一众云鬟高髻的宫娥皆衣裙飘飘侍立在外,见到她们虽未上前,但都极为恭敬地欠身行下一礼,无需想,只怕今日要参宴的内外命妇此刻已是云集殿内了。 果然,当她们随李氏踏入高高的宫槛,便已闻女子的脂粉香和说笑声,提到的无非是长安城里最近流行什么花色的绸缎,什么味道的胭脂膏子,亦或是哪家的小娘子的出游妆极为好看,正争相学习着。 直到转过一十六扇仕女出游屏风,掠过层层柔色纱幔,李绥便看到了杨皇后被莺莺燕燕的内外命妇及女眷犹如众星捧月般围着,高高坐在凤榻上,此刻一听着声儿,妆扮亮丽如云霞般的女眷们皆看了过来,除了位份最高的上官昭仪仍旧坐着,旁的人皆已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来,或行礼,或颔首。 李绥看了眼身前慈眉善目犹如观音般扬颌而入的姑母李氏,又与身旁的宝缨对视一眼,二人虽不说话,却都明白彼此的所思所想。 今日,她们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把。 “臣妇携府中晚辈,拜见皇后殿下,愿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在李绥与宝缨的搀扶下,身着品红镶金丝飞凤纹裙,外罩玫瑰红青织银丝牡丹团花帔子的李氏行下礼去,座上的杨皇后见了本要起身,但念及身子越发重了,便被身旁迦莫劝住,由迦莫亲自下来扶了李氏起身。 “快请夫人坐下。” 刚待杨皇后吩咐,迦莫已然极有眼色地搀扶李氏坐在了靠杨皇后最近的位置,正与对座的上官昭仪相望。 李氏细细打量上座的杨皇后,见杨皇后孕腹越发明显,脸上也不知是浮肿还是的确丰腴了,总比从前圆了几分,此刻看着这许久才见一面的长女,李氏眸中不由微微凝着红,唇边满是紧张。 “不知殿下如今可还好,平日里用膳可多?夜里睡得又如何?” 听到李氏如此问,杨皇后微微低头,不由也忍下泪来,一旁的迦莫见了,连忙答道:“太尉夫人安,殿下这些日子尚好,只是因着孕中,偶有孕吐,夜里虽不比从前睡得好,但也是常事,太医们都瞧过了,并无大碍,只需将养,莫要劳累便好。” 见李氏闻声点了点头,殿内似乎顿时安静了下来,杨皇后看了一眼立在李氏身后的两个小娘子,这才笑着道:“今日阿蛮和宝缨身上的裙子倒是好看,花样子也新鲜。” 听到被夸赞,李绥与宝缨相视一笑,随即上前向杨皇后行了一礼,杨皇后当即亲切地唤李绥上前,看着俏嫩嫩小娘子这些日子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此刻挽着螺髻,只斜簪了只银镀金镶翠碧玺花卉纹簪子,穿着泥金松鹤纹坦领裙子,外罩浅金曳地花鸟帔子,腕上再搭了条赤地织锦蝶纹披帛,隐隐中竟已生妩媚动人之态。 杨皇后看了眼小娘子额间的芍药花钿,当即道:“这朵芍药虽好,却未跃然眼前。” 说罢,杨皇后命一旁的迦莫去择了殿前高几上的一枝芍药,杨皇后亲自接了簪入李绥的发间,这才恍然失神般,笑着转而看向众人道:“是了,这会子你们瞧瞧,阿蛮和宝缨,倒像极了名士周方所绘的《神宫仕女图》了。” 看着李氏夸赞地点头一笑,还有一众人几乎赞不绝口的奉承声,李绥早已习以为常,倒是李氏身旁的宝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越发婉约可爱。 似是察觉到杨皇后有些惫色,上官昭仪率先以查看晚宴为名退了下去,李氏随即也携着一众外命妇去了等候晚宴的披香殿,偌大的立政殿这才只剩了杨皇后与李绥、宝缨几人。 见杨皇后方才始终端坐着身子,只怕是劳累,李绥与迦莫一示意,二人扶着杨皇后斜斜躺下道:“阿姐靠着与我们说话罢,若累了不如先进去歇一歇。” 杨皇后闻言由着李绥摆弄着软枕,待舒服枕了,适才道:“你们也莫去披香殿了,一会子就在我这里歇会子,待一同用了膳再过去也不迟。” 说罢,看到李绥仍旧低头替她搭了条薄毯,杨皇后眉目间满是宠溺与温柔,随即握住李绥的手道:“莫为我忙活了,今日晚宴不同以往,此次不仅彭城长公主回来了,随行的还有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胞弟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到时候你们怕是不能随性,少不了要拘谨些。” 李绥闻言眸中微动,她记得很清楚,这位撷利可汗可是位不容小觑的人物,虽非突厥大可汗,但因着性格爽直,在突厥颇得民心威望,到后来便是突厥大可汗阿哆侯也为之忌惮。 直到最后,他不负众望地推翻了阿哆侯的暴虐统治,一步一步蚕食分裂的突厥各方势力,俨然成了一头猛虎盘踞在他们中原之北,正因如此,她才能以之为名,命赵翌坐镇西域,对这位撷利可汗进行挟制。 如果她没记错,待此次这位撷利可汗回突厥不久,他便会撺掇突厥大可汗阿哆侯进犯大周。 “大郎和曹夫人的事,阿娘与我说了。”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抬头看去,便见杨皇后些微蹙眉,眸中虽有隐隐愠怒,但也难掩叹息。 “大郎向来是个坦直知礼的人,只可惜他太过听曹夫人的话,白白断送这般大好前程,阿耶虽有心替他遮掩,但世上哪有无风的墙,如今长安城里的人虽不敢提,却都已知晓此事。” 见杨皇后眸中失望,李绥没有说话,只递了盏茶给杨皇后。 姑母一直在抓曹氏与杨晋的把柄,如今好不容易送上门来,她如何能任凭杨崇渊压下去? 无需多想,她也能猜到,那夜事方一出,即便有杨崇渊三令五申,又杀了几个婢女下人,姑母一样有本事命人将此事传遍长安,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笑。 若说从前的世子之争,不过是台面下的风起云涌,如今已算是摆在台面上的刀光剑影了。 而她历经一世,虽已脱离从前的联姻,却也知道当前她不得不搅入其中。 论私心,她若让杨晋上位,曹氏当权,到时候他们李家势必没有好过的日子,相反若是杨延上位,势必于她于李家有益;而论情,如今宝缨嫁给了杨延,她就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杨延落败,宝缨遭受连累。 无论今后如何,眼前能坐上世子之位的,必须是杨延。 哪怕杨延根本不适合这个位子,也不得不为之。 因为时局之下,他们都没得选。 第八十章 花落谁家 今夜的花萼相辉楼秋意正盛,刚入夜,冰冷的上弦月便已悠然悬在厚重的夜幕中,只有明亮的长庚星勉力分得几分辉色,此刻三层阁楼上早已层层挑上八宝琉璃绘仕女图的宫灯,灯下的流苏因着偶起的秋风摇曳,斑驳的光落在地砖上,砖墙上,留下花穗一般温柔缥缈的影儿。 当李绥扶着盛装端重的杨皇后行在三楼的双层廊庑下,便瞧着楼外的袅袅烟波上正泛着携了寒霜般的浓浓雾气,让人恍然如梦。 “皇后殿下到——” 伴随唱和内官的通报,李绥已同宝缨小心扶着杨皇后入里,灯火辉煌的大殿内顿时一片肃然恭谨,只余众人的行礼声和衣裙环佩的碰撞声。 杨皇后一如既往地温和宽厚,众人方弯下腰,便已听到她柔和出声道:“诸位请起。” 待李绥搀扶杨皇后抚着凸起的孕腹安稳坐下,众人适才回了自己的位子,因着今日不同家宴,尚有突厥一众使臣将至,所以杨皇后默许地点头,看着李绥同宝缨安静退下,去了杨家与李家所在的席位。 趁此间隙,李绥饮了口菊花饮,默然扫视这富丽堂皇却又不失端重气派的殿内布置,便知为了今日,上官昭仪少不得废了许多心思,既彰显了当朝的威仪,又极衬皇帝与阿姐的脾性喜好,其间的七窍玲珑心足见一斑。 听着周围人的说笑谈话声,李绥的目光落在左首的位置上,今日的上官昭仪别样的打扮了一番,上着杏黄遍地掐丝绣祥云广袖短襦,下着深红十六幅百鸟闹春曳地裙,虽说中间隔了些距离,但李绥仍然能瞧出那裙上的百鸟活灵活现,手艺不凡,只怕得司衣房那些巧娘花上数月的功夫才得这一条。 相比于外里温和端庄,内里英姿飒爽的杨皇后,上官昭仪此刻更显丰腴妩媚,雪白如脂的肌肤罩在淡赭镂花团纹帔子内,戴着赤金绞丝手钏儿的腕上,又挽了一条赤红洒金披帛,当真是增一分嫌肥,少一分则瘦,端的是皓腕凝霜雪的美人儿模样,硬生生将下面一众嫔妃皆比了下去。 似乎是感应到了自己的目光,对面的上官昭仪倏然与李绥四目相对,盈盈水眸里顿时泛起雾蒙蒙的笑意,抬手间优雅地端起案前酒盏,与李绥作以柔柔示意。 对于上官昭仪的这份示好,李绥既不惊也不骄,只不徐不疾间遥遥举杯对饮下去,这才收回目光。 就在此时,内官唱和声再起,头戴翼善冠,身着赤黄盘领绣龙襕衫,腰配九环带,脚下六合靴的元成帝正同一身深紫袍服,腰佩赤金带的杨崇渊走了进来,对比看去,元成帝年轻俊逸,杨崇渊稳重威严,让人不由感念,如此君臣,若是和谐相处,如今的大周或许便是另一番局面。 当元成帝谦逊地见杨崇渊落座后,这才自然而然坐了下去,随之此次陪同彭城长公主来到长安的一众突厥使臣,这才听从宣召入里。 在众人好奇不已的目光下,那位入突厥多年的彭城长公主终于走了进来,相比于杨皇后的端重,上官昭仪的妩媚,眼前这位天家公主更多的是沉静,或许是怀念故土,亦或是入乡随俗,彭城长公主今日并未穿突厥女子服饰,反倒是着长安女子正盛行的丹红坦领宫装薄裙,额间的那抹朱砂蔷薇显得人更臻静神秘了几分。 眼前这位高贵公主,亦或是在突厥享有至高权力的可贺敦,并非世人眼中绝世美人的模样,却自有一番顾自的仪态,那样的仪态非惺惺作态,更非浮于表面,似乎是刻于骨子里,流于血脉中属于皇室贵胄的骄傲,犹自为她添上了几分不一样的风情。 而伴随其入殿的另一个男子,约莫而立模样,身形高大,高鼻深目,眸光有神,皮肤相对于长安人更显白皙,却并不觉柔美,反有突厥人那般异域洒脱爽朗之气。 伴随着殿内窸窣的讨论声,李绥扫视一眼,看到众人尤其是女郎们眸中的惊讶便知道,眼前这位撷利可汗凭借不凡的外表,便已打破了长安男女对突厥人的一贯看法。 原来,突厥人也并非尽是粗横无礼,野蛮暴虐之相,也会有这般沙漠弯月般的美丽男子。 “陛下——” 眼看彭城长公主将要行礼,上座的元成帝已然抬起双手颇为敬重道:“阿姐与可汗无需多礼,快些入座罢。” 见元成帝如此,彭城长公主眸中总算流露出几分亲近,在侍女的搀扶下端然入座。 “长公主为我大周与突厥世代友好,支身入突厥已是二十余年,今日归高官安,是我朝之幸事,这第一杯朕便敬彭城长公主。” 见座上元成帝眸中写满了认真,众人不由也肃然起敬,皆随之端起面前酒盏,对着彭城长公主遥遥饮下一杯。 此刻骤然回到长安,回到这午夜梦回的故土,看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宫殿,还有面前这些为数不多的亲人,彭城长公主眸中渐渐泛起泪意,唇边却浸着满足的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饮了下去。 “这第二杯,朕敬远道而来的撷利可汗,和诸位使臣,大周边境与突厥边境的百姓得以安享和平,皆倚重诸位之辛苦,望可汗将我朝永世修好之意传达于突厥大可汗,造福万世。” 接到皇帝这杯酒,座下的撷利可汗并不意外,此刻只见他一手举杯,一手托盏,不骄更不卑地以铿锵之声回应道:“陛下之意也是我大可汗之心,如今周朝百姓与突厥百姓通商交好,于周朝、突厥皆有百利,待返回突厥,我必将陛下之心愿回禀于大可汗,以保两朝百姓共享太平。” 待到这第二杯饮尽,元成帝再次命人斟下第三杯酒,在众人汇集的目光中,却是转而看向身侧不远的杨崇渊处,语中难掩倚重。 “第三杯,朕敬太尉,太尉素来朝乾夕惕,励精图治,朕每每想起,便觉太尉乃我朝之肱骨,国之脊梁,大周得如今太平盛世,皆仰仗太尉之功,朕感激不已,唯以薄酒聊表朕之心意。” 听到元成帝句句谦卑,将杨崇渊奉于己上,在座众人的神情皆各自变化,朝乾夕惕、励精图治这些字眼若用于帝王身上倒不觉有甚,此刻却出自天子之口,皆落在了杨崇渊这位辅政大臣之上,这其中的异样实在叫人说不清道不明。 此刻坐于元成帝身旁的杨皇后渐渐蹙眉,似有百般忧思,却终究化在紧抿的唇畔之下,唯有攥住华丽广袖下的一双手,才能勉强压住心下阵阵苦闷与纠葛。 李绥将这一切看入眼里,沉在心底,她知道,相比于她,杨皇后的立场更为难堪不易,而这一切都源自她们看似高贵令人艳羡的出身,即便她有心,也做不得什么,因为这些已然注定。 相比于杨皇后的苦楚,站在杨家一派的人,不如说是趾高气扬,得意骄矜更合适,而坐于上官氏身后的朝臣则是讳莫如深,脸色说不得好,却也算不得不好。 独独李绥看到了父亲李章此刻坐在那儿,明明是融入其中,却又让她觉得超脱于外,对于此刻的气氛并不觉得意,反而沉默始终,让李绥隐隐察觉了些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绥的目光,原本端酒的李章看到了小女臻静的眸子,当即拂开慈祥温柔的笑,似是抚慰又似是让她安心的轻一颔首,李绥当即明白父亲其中意思,也回之一笑。 当她转而再看向重臣之首的位置,坐在那儿承接众人目光的杨崇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旧巍然不动如泰山般稳重,沉默中,他眸光锐利深沉,却是漫不经心端起面前酒盏,这才缓缓出声,语中看似恭敬谦逊,下颌微扬的弧度已然昭示一切。 “陛下言重,臣自受命以来,夙夜忧叹,不敢丝毫懈怠,唯恐有负成祖、先帝圣恩,臣此生所愿,唯尽心竭力,报效皇恩,待到地下不为成祖、先帝叱骂足矣。” 待到三盏酒饮尽,在上官昭仪的示意下,歌舞趁此奏起,恰好弥散了殿内微妙的君臣气氛,众人这才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起来。 就在一曲寻常不出错的《太平乐》终了之时,楼外的灯忽然一盏一盏熄灭,众人惊诧时,一阵热情的鼙鼓牵动了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盏盏明灯轰然共亮,耀眼夺目下,一众身着丹橘色缀有珠玉银片舞衣的突厥女子鱼贯而入,女子们个个身材纤细高挑,暴露的腰肢犹如灵蛇般妖娆灵动,即便是民风开放的大周女子看到此,也不由微微红了脸,却还是忍不住欣赏个仔细。 隐隐的,李绥看到了彭城长公主唇畔浮起安然的弧度。下一刻一位身着火红如大漠朝阳衣裙的女子跃然入殿,相比于其他突厥女子,眼前这位红衣女郎更为年轻肆意,容貌也更为绮丽动人,此刻纤细有致的身子包裹在缀满宝石珠玉的舞裙内,蛮蛮小腰被垂下的流苏金片掩盖着,若隐若现,一头秀丽乌发盘成精致小辫,饰以红色缎带和亮丽的鸟羽,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步履轻盈矫健,舞姿柔中带刚,踩着清脆有力的鼓点,越转越快,腰肢越转越柔,俨然成为了殿内的焦点,足以让在座许多男子为之倾心动目。 第八十一章 请求赐婚 伴随着鼙鼓急促的声音,女子已然旋转的极快,近乎能看到飞起的乌辫和红裙皆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就在众人看得惊叹,甚至有些许瞠目结舌时,耳畔鼓声骤然大振,女子竟随之平稳顿下,以众星捧月的姿态立于殿上,神情骄矜,难掩少女的灵动妩媚。 “好——” 在元成帝的抚掌带动下,殿上众人似是才回过神来,殿上当即掌声雷动,这一刻那红裙少女无疑成为了今夜最为璀璨、耀眼的明珠。 “此舞甚是新奇,看似是西域的回旋舞,却又有些许不同——” 元成帝赞叹间,似是在思忖,殿下那少女闻之更是欢喜极了,丝毫不如中原女子般循规蹈矩,反是理所当然的抢白道:“此舞是我突厥舞,又添了些许回旋舞,这才——” “陛下面前,岂可如此无礼!” 见这一年轻女子竟敢如此在御前答话,有些朝臣便坐不住了,语气虽并不强硬,却也能叫人听出严厉来。 然而那女子却并不惧怕,脸上的骄矜之色看起来倒是更甚了些,李绥平静的打量了一番,再一看对面已然起身的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心下已有了几分思量。 只怕这女子,身份并不简单。 果然,正当那女子扬着下颌正欲反驳,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已是走上前来,站在她的身边眸中颇有几分宠溺与无奈道:“阿依不得无礼。” 说罢,阿史那贺成转而对元成帝道:“天子,阿依是大可汗与我的小妹,是我突厥的公主阿史那阿依,因着先可汗和我们大可汗素来宠爱,才养成如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还望天子宽容。” 一听此话,四下皆惊,此番突厥使臣随长公主回长安,并未提到有公主随行,如今怎么又?议论间,众人面面相觑,再看此女时心下已是千般变化,只按捺住不再多言。 而方才那些心生不满的朝臣也是顿时偃旗息鼓,没了那般气势,若此女是普通突厥女子倒罢,可方才那撷利可汗一字一句看似是表示歉意,语中无不是堂而皇之的告诉众人这阿史那阿依是突厥最为尊贵的公主,是两代大可汗宠爱有加的宝贝,如今大周虽是中原之主,可突厥却也是盘踞在中原之北,虎视眈眈的一头猛虎,不容小觑。 眼前这小小女子既是突厥公主,代表的便是突厥的脸面,大可汗阿哆侯的脸面。这突厥的强大势力,就连杨崇渊都要顾忌几分,更遑论旁的人了。 阿史那阿依? 在突厥语中,是月亮的意思。 如此这位公主的地位,便可见一斑了。 李绥默然打量着眼前那个骄傲肆意的女子,心下已渐渐察觉出突厥此行之意。 “哦?” 上座元成帝闻言也是讶然出声,随即宽和的笑道:“也只得是突厥的公主,才得呈现方才那般精妙绝伦之舞,甚好。” 说罢,元成帝抬手道:“可汗与公主快快请坐。” 眼看在上官昭仪轻一扬颌下,已有婢女悄然在撷利可汗旁加了席位,然而阿史那贺成却并没有立即回座之意。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言的彭城长公主突然出声笑道:“陛下不知,此番来长安,原本大可汗并未让阿依公主同行。” 说话间,彭城长公主笑着朝那阿依公主招了招手,待女子上前,这才拉着她的手拍了拍道:“偏生阿依公主在我们临行前日日里缠着大可汗,这大可汗被磨的没了法子,才教她随行的。” 话音方落,一旁的撷利可汗也笑着道:“阿依从小长在可贺敦身边,虽是我突厥公主,却对中原文化甚为好奇,日日里跟着可贺敦学习中原文化礼仪,虽比不得可贺敦,却也得了几分真传。” 说到这儿,撷利可汗看了看少女娇羞的面庞,随即对上座的元成帝稍稍行下一礼道:“为我两国邦交,先前有可贺敦舍弃故土嫁入我突厥,如今我大可汗也有此心,特叫阿依随行,愿为阿依择选一位长安儿郎,让阿依留在长安,以固我突厥与中原永世交好。” 此话一出,殿上顿时哗然,李绥看了眼上座的元成帝似乎甚为意外,而一旁的阿姐也丝毫未曾想到会这般,此刻与她对视间,却不知是喜是悲。 “陛下,阿依公主嫁于长安,于大周于突厥皆是喜上加喜的事。” 端庄坐于那的彭城长公主似乎没有听到众人的窸窣讨论声般,侧首看向元成帝,动作雍容得体道:“自我入突厥,阿依公主便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们既如母女,也如姐妹,便是为着这般情分,我也定要为其选上一位极好的郎君,才算是不辜负大可汗,不辜负突厥百姓。” 说罢,彭城长公主在殿上逡巡间,目光骤然落在尚书令上官稽身上,眸中满是随和道:“我虽在突厥,却也听闻尚书令家风严谨,府内的郎君个个清风霁月,潇洒磊落,我若未记错,如今尚书令膝下三郎尚未婚配,不知我可能作得此主,请陛下降下圣旨,为阿依和上官家的三郎君赐婚,成就这一段佳话?” 话音一落,上官稽眸中微诧,座下的三郎上官远更是意外的瞳孔一震,看了眼身旁的父亲,又看了眼上座与他整日打猎游玩的元成帝,近乎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此事,未免也太仓促意外了些。 寂静中,李绥看了眼眸光变化,沉默不语的杨崇渊,心下不由回想起来,前世里彭城长公主入京,似乎确是听闻有一位公主随行,但后来行至突厥与大周的边界,即将入关之时却是忽然染了急病,说是水土不服,却是凶猛至极,最终那位公主还是返回了突厥,再也未来长安。 而今,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这位尊贵的公主不仅来了,还要与上官氏结亲,这无疑是给了上官氏一个极大的助力,杨崇渊怎会坐视未管? 忽然间,一个想法自脑海里蹦了出来。 李绥看着对面正缓缓起身打算答话的上官稽,似乎已然明白了。 前世里,此时的她早已与杨延定亲,在李家的依仗下,这世子之位便算是定了。而重来这一世,因着她与杨延渐行渐远,杨晋在这夺位之中便越发处于上游,所以此前杨崇渊才会将所有重心皆放在杨晋身上,费尽心机为其攒足人心与资本。 如今再想元成帝对其封侯,又为其母赐下诰命,这桩桩件件无不是顺着杨崇渊的心,从而挑动杨崇渊、曹氏与姑母李氏之间的争斗。 如今李绥觉得,前世里突厥公主患疾,其中只怕少不得是杨崇渊察觉出了什么,动了些许手脚。 而今杨崇渊忙于与姑母斗法,一时失了先机,所以才眼睁睁看着这个突厥公主入了长安。 看来,元成帝与上官氏的确打着渔翁得利的心思,将杨崇渊算计了个明明白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为中原与突厥世代太平计,乃是犬子之福,臣皆听从陛下旨意。” 看着眼前弓着身子,恭敬有礼的上官稽,四下都寂静极了,李绥默然打量着眼前这位在朝中被冠以谦和有礼,德高望重之名的尚书令,不由想到,前世撷利可汗返回突厥撺掇进犯长安后,正当战火胶着时,上官稽便趁着杨崇渊前往京郊点兵之机,以清君侧之名骤然发动政变,打算杀了杨崇渊,彻底剿除杨、李两家。 如此巧合之事,若非没有上官稽的谋划,只怕是说不通的。 那,便足以证明—— 眼前的上官稽,已然与突厥有了勾连。 第八十二章 反常为妖 过了片刻,座上的元成帝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座首杨崇渊的脸色,却见杨崇渊此刻依旧不发一言的安坐着,仿佛一尊高高在上、不理世事的神佛,只凭眉目神情根本看不出分毫变化来,然而就是这般不起一丝波澜的平静,却让座下的人皆看到了元成帝坐在那儿的踌躇不安,倒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一些忠于皇室的老臣看到这般本末倒置的场面,不由低下头,心下唏嘘,大周自开国,历代天子皆是雄才武略,胸有大志,怎地到了如今这一朝,竟变成了如今这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倒不知究竟谁才是这天下之主。 而他们,又到底是谁的臣子? 似是出于惧怕,元成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就在这时,立在彭城长公主身旁的突厥公主阿史那阿依却是高傲地扫了眼身旁这个看起来有些清贵的老头子,好看的秀眉蹙了蹙,竟是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我不愿嫁给他们家那个什么三郎!” 骤然听到此话,近在咫尺原本低垂着头,仍旧行拱手礼的上官稽微微动了动,因眉目没在阴影中,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深沉与紧促并未叫旁人察觉出来。 “阿依,不得无礼!” 面对彭城长公主的起身阻止,阿史那阿依唇边翘了翘,虽勉强住了口,但眉目间的抗拒和坚决已是摆在了台面上,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只怕,这婚是做不得数了。 就在众人面对这一波又一波的戏码时,坐于左首的杨崇渊唇边终于挑起一丝气定神闲的弧度,似乎觉得颇有意思的打量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突厥公主,语气随和宽容,仿佛一位出声安抚的长辈般不紧不慢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大周民风开放,尚且有三月三这等男女相会的盛事,突厥又怎会拘泥于这些小节?” 说罢,杨崇渊先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上官稽,随即又慢悠悠笑着对阿史那阿依道:“尚书令家的郎君虽才能出众,百里挑一,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公主不喜欢又何必强加,好在我长安风流才俊犹如过江之鲫,公主不喜欢上官家的三郎,再挑选旁的少年郎也是一桩美事。” 听到杨崇渊这番话,众人皆变了面色,依附于上官氏的朝臣此刻都面红耳赤,看向杨崇渊的目光颇为冷硬愤恨,却又做不得什么,只得生生忍了下去。 要知道,上官稽乃是当朝尚书令,是他们望其项背的人物,那膝下的公子更是教养得宜,个顶个都是长安城的风流人物,这三郎上官远自小又为当今圣上的伴读,与圣上、渤海郡王陈之砚情谊甚笃,这样的人不知道是多少长安女郎的春闺梦里人,如今到了杨崇渊嘴里竟是变成了任她突厥公主挑选的市面白菜般,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忽而,不知是刻意还是的确未忍住,殿上竟响起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嗤笑声,众人循声望去,却正是杨崇渊麾下的一名粗犷将领,此刻见众人看着他,不仅未收敛,反而还挑衅地扬了扬下颚,一副“我就笑了你们能奈我何”的模样。不知拱起了多少人的火。 偌大的大殿此刻寂静极了,就在上官稽不由攥拳,胸腔已是憋到极致时,隶属于上官稽手下一个文官打扮的人物终于再压不住,正要开口批驳痛斥,却不想那突厥公主竟丝毫未察觉出这殿上的异样,反倒是觉得杨崇渊说的甚合她的心意,当即扬起骄傲的头满意道:“说得对,我是突厥的公主,自不必像中原女子那般唯唯诺诺,连婚姻也要听从旁人的意思,你们若要我嫁,我必要嫁给我自己喜欢的人,否则你们便自己嫁去吧!” 中原再如何民风开放,女子也绝不会大庭广众下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来,此刻见那突厥公主大喇喇的将话说的清白分明,众人皆是皱眉摇了摇头,一时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去堵了。 眼看彭城长公主皱着眉,脸色并不大好,唇边动了动似是要说什么。 杨崇渊夸赞的声音却是再一次传来:“公主当真率直。” 说话间,杨崇渊还看了大殿一眼,目光最终落在阿史那阿依身上道:“却不知今日这殿上,可有公主仰慕之人。” “当然有,就是他!” 杨崇渊话音一落,那突厥公主当即不再等,只眉目灵动,脸上既有女儿家的娇羞,却又强撑着大胆指了过去。 而当众人随之看过去时,却觉得今夜这趟水是越发汹涌了些。 因为阿史那阿依指的不是旁人,正是高坐在上,默然不知所措的元成帝陈玄。 这一刻,杨崇渊不再说话了,元成帝更是不敢发一言,便是上官稽也是觉得心下情绪翻滚,憋闷不已。 一切,似乎都在脱离他的掌控了。 “放肆,我大周天子,岂可如此无礼相待!” 骤然听得一老臣再也忍不住,起身斥责,那突厥公主也看到了彭城长公主的眼神,终究悻悻地放下了高指的手。 “阿依性子顽劣,望天子海涵。” 似乎察觉自己的小妹的确无礼了些,此刻那撷利可汗终于行了一礼,代为道歉,说完还不忘斥责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 眼看着那突厥公主不甘心地瘪了瘪嘴,众人都在等待一人来收拾乱局时,却是听到了一抹再温和不过的声音。 “突厥大可汗之妹,嫁与我朝天子为皇妃,确是门当户对,也是我两国永结秦晋之好的喜事。” 在众人的目光下,端庄得体的杨皇后一如既往的温柔笑着,如春日暖阳,如秋风拂柳,缓缓由迦莫扶着起身,继而行下礼去,只刚刚蹲了身子,却生生被元成帝小心地扶住了。 杨皇后抬起头来,目光认真而诚挚地看着眼前的夫君,她此生唯爱的人,一字一句却是自肺腑中涌出般,满是真诚。 “臣妾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今日得此佳眷。” “虞娘——” 察觉到眼前人眸中的疼惜与为难,杨皇后心下虽有些微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道不明的抽痛,面上却依然是那般雍容温和。 她知道,这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应当有的胸怀与责任。 也是只有她,才能为他解开的乱局。 “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就这般简单的举动,让座下的朝臣皆回过神来,心下不由感叹杨皇后的大度与贤德,下一刻也都纷纷离席,一致地行下礼去出声恭贺。 在这满殿的贺喜下,元成帝忘了理会众人,只如视珍宝般小心翼翼扶起杨皇后落座身边,在杨皇后的点头抚慰下,这才看不出悲喜的面向众人道:“诸位请起。” 衣袂窸窣下,众人方落座回去,杨皇后含笑看着下面那个精灵般肆意的女子,心下却不由生出了几分羡慕。 这样的女子,就像那西域的风,天边的鹰,可以漫无边际地飞向任何一处地方,不似她,终这一生,都注定了生在那四方的宅院,住进这高高的宫墙,跌入这一场至死不得解的斗争泥潭之中,不知何处才是归路。 “臣妾以为,公主出身尊贵,如今又愿为两国交好,离开故土,留在这千里之外的长安,还请陛下亲自赐下宫殿与位份,以慰突厥大可汗和突厥子民的心。” 听得杨皇后这一席话,元成帝又一次陷入僵局,众人皆知,这位份过低无疑是贬低突厥,将喜事变成交恶的坏事,可若过高,看着下面的杨崇渊和上官稽,元成帝的脸色可谓是复杂极了。 就在众人不发一言的看戏时,宝缨却觉得身旁响起了细微的声音,只见李绥竟是站起了身,缓缓离席上前,在众人目光下,端庄得宜的行下一礼,随即对着上座的帝后笑道:“今夜既得一喜,不如再添一喜,双喜临门岂不好?” 在众人茫然的目光下,李绥看了眼镇定自若,颇有些漫随天外风起云涌的上官昭仪道:“这些日子皇后殿下身子重,宫中内务皆是昭仪娘娘打理,不可谓不辛苦。” 骤然听到提到自己,上官昭仪身形微动,看了眼面前的李绥,却见这位永宁郡主此刻以如沐春风的目光还有那端庄温和的笑与她相对,俨然又一个杨皇后般,却是不紧不慢的夸赞她道:“今日这两国交好的盛宴,也是昭仪娘娘亲力亲为,一手操办,按着时日——” 李绥徐徐说着话,自然而然地转而看向上座的帝后数道:“昭仪娘娘进宫也有十年了,陛下、殿下,永宁觉得今夜不如趁此,也晋一晋昭仪娘娘的位份,以慰劳娘娘这些年的尽心尽力。” 听到此话,四座无不讶然,这杨、李两家与上官氏那是明里暗里的死对头,这出身李家的永宁郡主竟会为上官昭仪讨恩典? 此刻莫说是旁人,便是当事人上官昭仪也是觉得有些不对,眼前这永宁郡主说话看似句句向着她,可她却不是那突厥公主般没个脑子,不知其中的弯弯绕。 反常即为妖。 她虽说不清这李绥想的是什么,可那句“尽心尽力”却叫她听出了些莫名的意味深长来。 第八十三章 行事过绝 “永宁郡主言重了。” 此刻上官昭仪心下虽抱着狐疑,但看着面前的李绥终是款款起身,优雅地向元成帝和杨皇后行下一礼,随即微微侧首看向李绥满带书香气质的含笑道:“臣妾所为皆是本分,更何况能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分忧,也是臣妾的福气,又怎能以此居功,讨要恩典。” 坐在上面的杨皇后看了眼但笑不语的李绥,心下也不曾明白李绥所想,但她知道,李绥既提出此话来,就必有其间的道理,更何况方才那席话也是提醒了她。 当年她嫁于元成帝为皇妃不久,上官昭仪便以侧妃身份入了府,一路风雨十年,在这宫里也是老人了,就连废为庶人的郑氏都曾以诞下皇子的功劳晋升为淑妃,如今上官昭仪作为九嫔之首,晋升为妃应是理所当然之事。 竟是她疏忽了。 念及此,杨皇后看向上官昭仪和颜悦色道:“永宁说的极是,昭仪不必自谦——” 说罢,杨皇后侧首看向身旁的元成帝渐渐生出几分愧色来,语气也是愈发温和谦谨:“这些年来上官昭仪辅佐臣妾打理六宫,既有苦劳,更有功劳,此前皆是臣妾疏忽了,竟未能思量到这些——” 听着这番话,看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娇靥。元成帝未曾发一言,这些话若是旁人说来,他势必觉得虚伪不堪,可杨皇后是他的发妻,他很清楚,这些话必然是出自她的肺腑。 这世间,从来只有她,只有他的虞娘,才会这般得体大度地陪他面对这世间一切的波澜诡谲,不曾生出丝毫怨言。 想到这里,元成帝不由怔怔然,许久未能说出话来,内心深处却是溢散开汩汩暖流,伴随着些微地抽痛,让他觉得窒息难忍。 他知道,那是感动,更是愧疚,难堪,自责—— “今日趁此,也是该为昭仪晋晋位份了。” 就在杨皇后笑意随和时,杨崇渊看着对面立着的少女,似乎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眸底不由微微划过一丝光亮,心下也渐渐生出几分慨叹来。 阿蛮,的确是个有胸有城府的孩子。 只可惜,托了女儿身。 “皇后殿下说的极是——” 听到杨崇渊骤起的声音,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去,只见杨崇渊仿佛稳坐钓鱼台般,看了眼上官昭仪,随即顾自坐在那儿,拱手朝着元成帝遥遥一拜道:“陛下,自庶人郑氏离去,这淑妃一位已是空缺甚久——” 一听到“淑妃”二字,众人都不由神情一变,颇有几分讳莫如深的样子。 然而杨崇渊仿佛未曾察觉,反倒是笑的极为诚挚地看了眼对座的上官稽道:“尚书令家风严谨,上官昭仪自入宫伴君以来,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如今我朝既有皇后殿下母仪天下,六宫之中,也有昭仪的却辇之德,思量间,唯有一个淑字最为相得益彰,臣以为晋封昭仪为淑妃无疑是六宫所盼。” “陛下以为如何?” 虽是问句,可元成帝却丝毫没有从中听出询问商榷之意,反倒是听出了杨崇渊的不容置疑。 淑妃—— 这短短二字,便足以将他再次拉入那无边冰冷彻骨、万分耻辱的寒夜。 同样是这座灯火辉煌的阁楼上,再看着眼前这六宫粉黛,再想起方才的靡靡之音,郑氏被活活缢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幕仿佛又直直窜入他的脑海,他甚至能听到郑氏在他耳畔凄楚无助地一声又一声地唤他“陛下——” 几乎是不自主地,元成帝掩在广袖下的手一点一点攥紧,一种沉闷而重的力道骤然横冲直撞蹿入他的胸腔,让他几乎要作呕。 自淑妃郑氏被当众绞杀,这一位份便成了六宫的禁忌,噤若寒蝉。众人皆知,大周四妃位列九嫔之上,仅屈于皇后之下,贵、淑、德、贤,诸多选择,可杨崇渊却偏偏提出了这个淑字,这言下之意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他是在告诫他,告诫上官氏,更是告诫这朝堂、天下,如果与他作对,昔日的淑妃,昔日的郑氏便是他们的明日。 同时,也是为了警醒他。 杨崇渊是想让他此生都活在那一夜,活在“淑妃”这个梦魇里,让他日日看到眼前的上官氏,听到那一声声熟悉的“淑妃”,不得不一次次记起那屈辱的一切。 想到此,元成帝不由想笑,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了杨皇后复杂的眼神,愧疚、心疼、还有酸楚—— 这一刻他突然不知道,他与虞娘究竟谁才是被锁在这座牢笼里的可怜人。 看似至高无上,实则不得自由—— “太尉说的甚有道理。” 元成帝强压住心下的阵阵起伏,佯装什么也不知道般,紧紧攥着座下硌手的龙椅,顺从地向座下杨崇渊颔首道:“传朕旨意,昭仪上官氏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垂范六宫,特晋封为淑妃,择吉日行册封礼。” 听到这声声圣意,上官氏默然起身。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上官氏心下哂笑,杨崇渊这是在警告她日后行事要温和善良,谨慎恭顺? 想到此,上官氏几乎是抑制不住地想笑。 在如今这后宫之中,若是这般的人,只怕早已被撕咬的连骨头渣也不曾剩下了罢。 “臣妾叩谢陛下圣恩、皇后殿下隆恩——” 上官氏虽柔弱妩媚,此刻却显得分外气度绝然,只见她不紧不慢叩拜行礼,再抬起头来,那笑是再自然不过了。 听到周围人的恭维声和祝贺声,上官氏看到了父亲上官稽眼中的深意,而最后她的目光掠过一众人,落到了座上那个光芒万丈的温柔女子身上。 温良恭顺, 杨皇后便算是这六宫之中最为温和善良的人了罢。 可这些善良,都是踩在杨家、李家这两座仿似不可撼动的高峰之上罢了。 若没了杨家、李家,又谈何善良。 世家嫡女的出身、母仪天下的尊位、九五之尊的宠爱、还有这尚未出世便得尽帝心的皇嗣。 杨皇后,好似甫一出身,便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一切,这世间可曾有公平可言。 似乎是没有的。 既然没有,那就由她亲手来打破罢。 眼下上官氏坐上了淑妃之位,那位新进的突厥公主该给予何位份,几乎是再明白不过了。 在众人还沉浸在方才所谓的“喜色”当中时,元成帝看了眼座下神色平静的杨崇渊一眼,随即看向突厥公主阿史那阿依道:“阿史那阿依公主秉性柔嘉、持躬甚淑,着册封为昭仪,晓谕六宫。” 这一刻,众人再次齐声恭贺,醉意朦胧的歌舞也再一次充斥着这一座恢弘辉煌的大殿,可李绥却知道,除了眼前那得偿所愿的突厥公主,没有一人笑的真心、舒心。 她方才骤然为上官氏请封的确非兴之所至。 如今的时局旁人不明,她却是不能不明。 今日长公主这一场请求赐婚,上官稽看似是顺从圣意,只怕不过是虱子上覆盖的华丽锦缎,再虚假不过了。 若她推测的没错,上官稽必是以清君侧,诛杨、李为名,与这位在突厥颇有权位的彭城长公主达成了协议,由彭城长公主游说突厥大可汗,与他上官稽皆为姻亲,介时上官稽便可以江山之利、进贡之利与那突厥大可汗结盟,在怂恿突厥进犯长安时来一个里应外合,从内部发生政变,只要杀尽杨家、李家,这长安城又有谁还能与他上官氏抗衡。 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七岁小儿尚还明白的道理,如今这位身居高位、门生诸多的尚书令似乎忘了。 可见,上官氏为了赢得这一场殊死搏斗,已是疯魔了。 疯魔到不惜串通强敌,引狼入室。 若他上官氏真的达成所愿,那尝到了长安血、冲入了长安城的突厥人还肯退回那茫茫戈壁吗? 李绥猜测不出来,更不会去猜测。 前世里,上官氏计谋落空,最终不过落了个身首异处。 这一世,她也绝不会任由上官氏以长安百姓、天下子民为赌注,去成就他那段满心期盼的帝王梦。 想到此,李绥看着眼前那个笑意亲和的接受着众人恭贺,与人举杯对饮的上官稽,突然觉得那张满目慈悲的脸仿佛在一点一点与杨崇渊温沉的脸重合。 从始至终,上官稽与杨崇渊皆是一样的心思,一样的人。 人人皆以杨崇渊为乱臣贼子,不过是因着上官稽一直打着皇帝的幌子,以他那四世三公的清贵门面作装饰罢了。 所以她今日如此作为,不过是知道这突厥公主笃定要嫁给皇帝,便是打乱了上官稽的阵脚。 既然这一汪深潭已然被搅浑了,她只有搅得更浑浊,才能保得阿姐的平安,拆解上官氏的阴谋。 无疑,杨崇渊明白了她的深意。 明白了只要将上官氏晋封为妃位,以那突厥公主的身份坐上昭仪之位便是顺理成章。 上官氏虽为妃位,看似高人一等,可在这位新晋的昭仪面前,终究不会有太多的底气,因为人家有着虎视眈眈的突厥母家。 她只需要这般四两拨千斤的和上一把稀泥,便能轻松在上官氏与突厥人之间插下荆棘,日后这同盟只怕也会因着这后宫利益而变得支离破碎。 可李绥没有想到的是,杨崇渊做的太过决绝。 竟会以一个淑妃之名,对皇帝、上官氏和他们背后的朝臣使上一记敲山震虎。 兔子急了尚会跳墙,更何况是这样一群心思多端的人。 她不相信杨崇渊不曾想到这些,她更不会相信杨崇渊无法想到,他做下这一举动后,将会为阿姐带来怎样的危机。 可见,他当真是无心之人。 自始至终在他的皇图大业里,都从未将一切人的安危放在他的眼里。 哪怕是自己的亲生骨血。 帝王家本凉薄,这两世都将她看的透彻心扉。 第八十四章 君臣试探 清冷的月色下,紫宸殿仍旧不减帝王威仪,檐上高高的脊兽正襟危坐在琉璃瓦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座皇城,好似真的在守护着这一片天子圣地。忽而一阵风过,夜色中渐渐透过一阵阵檐下的铜铃声,为这座大殿平添了几分严肃与庄重。 就在此时,紫宸殿正殿外正恭谨小心地站着今夜值夜侍奉的内官宫娥们,皇帝虽未传唤,但个个还是极守规矩地立在廊下,不言不语,只有头顶的宫灯随着微风摇晃,才突然让他们察觉到今夜似乎又转凉了些。 再过不了几日,只怕就要换上薄薄的夹袄了。 “尚书令,你,你这是何意呀——” 此刻正殿内空旷寂寥,透过层层明黄帐幔,直到了书房才有了些许人声。 只见已换上常服的元成帝越发显得温和如玉了些,此刻正立在书案后,神情却有些错愕又有些手足无措,而在龙案下,正极为谦卑地站着一个身影,虽着显贵的紫袍玉带,却是将身子躬的极低,几乎低入了尘埃里。 “陛下,是微臣无能,请陛下降罪于臣罢——” 寂静中,灯下那个向来清贵稳沉的身影,今夜却显得格外悲凉寂寥,上官稽满是愧色地低下头去,神情虽没在阴影中,却也能让人感受到一众迟暮般的无力之感,只见灯影下那个身子微微颤抖,说话间便欲跪下去。 “这——” 几乎是同时,元成帝再也等不住,当即连连走下来,急忙上前亲自去扶,却见上官稽固执地不肯起身,抬头间双眸竟隐隐有些微红。 “尚书令——” 听到元成帝着急而仓促的话语声,上官稽悲凉地摇了摇头道:“陛下,陛下万尊之躯,却要为天下,为苍生娶蛮夷之女,是臣等无能,才——” 说到此,上官稽语中不由哽咽,越发惭愧难安地垂下头,明明才四十多的年纪,元成帝却能看到灯下老臣鬓边的根根银丝,在眼前显得灼目极了,隐隐中竟生出几分老泪纵横的不得已来。 “朕,朕也不知今日为何会如此——” 见上官稽提到此事,元成帝原本扶住他的那双手也骤然落了下去,良久,却只是挫败颓然的低头道:“原是怪朕无用,一见突厥公主打乱了朕与尚书令的计划,再看着座下的太尉,便什么都忘了。” 说罢,殿内响起了元成帝愈发无奈和自嘲的慨叹:“或许这便是天命罢。” “尚书令不必自责,一切皆是朕之过,朕又如何能降罪在你的头上,你为朕,为我大周,做的已经够多了。” “陛下——” 听到皇帝颓丧的语气,仿佛无力回天般。 上官稽不安地抬头,只见元成帝的眸中太过复杂,感激,自责,还有为人君者不该有的不安与茫然。 “朕知道,如今朕虽坐在这把龙椅上,却不过是太尉手中的人偶罢了,环看朝堂之上,除了尚书令又有几日是真正替朕所想。” 说着话,元成帝苦笑着扶起上官稽,以极轻而暖的语气道了一句:“尚书令,辛苦了。” “陛下——” 察觉眼前人眸中再次因动容而湿润,元成帝不由笑了,眸中却不无嘲讽的悲叹道:“朕是天子,却要请尚书令以清贵之身替朕向那突厥人求盟,还要与朕相伴多年的阿昱抛却一生,娶一个突厥女儿,朕又算得什么天子。如今也罢,既然已然如此,朕也算为阿昱,为你上官氏保住了清贵的门楣。” “陛下!” 上官稽闻言蹙眉,却是不认同般激动地出声,几乎句句直抒肺腑道:“上官氏得先帝知遇之恩,蒙陛下万千信任,这一切皆是我上官氏该做的,要做的,若能为陛下计,为百姓计,为天下计,莫说我上官氏的门楣,便是要我上官氏满族性命又何妨——” 听到上官稽这一番毫不犹豫地慷慨陈词,年轻的帝王怔怔然许久说不出话来,寂静间,上官稽眸中微红难掩,终还是温暖地将手覆在元成帝扶着他的手背上,徐徐劝慰道:“陛下,计划虽有变,好在我们与突厥的同盟终是能成了,只要有了突厥的军队,我们只待时机,扳倒杨崇渊也并非全无可能,陛下万万不能因此挫败下去,无论何时望陛下相信,我上官氏愿携全部族人站在您的身后,哪怕刀落身死,也死而无憾。” 微凉的夜风中,当上官稽退出殿来,看着面前小内官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替他打着灯,驱散眼前的黑暗,上官稽的神色依旧清雅祥和,眸底却渐渐变得深沉莫测。 方才殿内元成帝手无足措的懦弱样子此刻仍旧盘桓在他的脑海里,一如从前一般,愚钝、天真、无用。 以他看来,元成帝这一切不似是伪装。 难道,是他怀疑错了,今日宴上之变故的确是个意外,还是说与元成帝毫无干系。 那,又能是谁? 此刻他只觉得头也再隐隐作痛起来。 一个小小的突厥公主,就这样打乱了他一盘精心摆好的棋。 好在,元成帝没有起疑,依旧视他为唯一的倚靠。 这便不算全盘皆输了。 “尚书令,这夜里风大,灯也吹的晃了些,您仔细脚下。” 听到内官体贴的提醒,上官稽眸中自然地化开温和的笑,平易近人的出声道:“劳内官提醒了。” 说罢,再一步一步行下去,看着眼前的路,上官稽也渐渐沉默了。 是了,今夜的风的确大,吹的连灯也照不亮前面的路了。 那他们上官家的前路,又该如何去走。 想到此,上官稽的心隐隐下坠,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耐。 只可惜,他上官氏四世三公却从未掌过兵权,如今眼下,连天子的亲信御林军都掌在杨晋之手,除了龙武军与神武军,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与他杨崇渊去对抗。 若非如此,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突厥同盟。 今日杨崇渊为他们上官氏所选的“淑妃”位份,实在是深意极了,时至今日他都还未曾忘记先前郑氏满门被屠的模样。 可见杨崇渊如今已是肆无忌惮地与他撕破脸面,与他警示了。 想到此,上官稽不由想到了那个替杨崇渊贯穿郑肖臂膀的御陵王,在他的记忆里,赵翌是个狡猾的聪明人,从来不曾站在任何一派里,他与杨崇渊数次拉拢都不叫他半点动心过,他又如何会公然救杨崇渊一命。 难道赵翌,也早已成了杨崇渊的暗棋。 想到此,上官稽只觉得背脊寒凉,若是那般,到时若赵翌趁机东进,他们又还有几成胜算。 不知是敌是友的赵翌远在西域一日,面临腹背受敌的可能便多一日。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 第八十五章 帝王真相 “这尚书令当真是好伪装,怪道能将我满朝文武都骗了过去——” 随着窸窣的脚步声,一个略带嘲讽的话语也倏然自书房内响起,打破了这一片宁静,元成帝并不意外,只回首间,便看到彭城长公主气定神闲地自一扇万里江山图的屏风后走了出来,下颌些微扬着,默然看着上官稽离去的那扇软帘,眉目淡远,姿态孤高依旧,唯独唇边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满是戏谑与不耻。 话音落下,几乎是同时,元成帝的神情也骤然还寒,仿佛瞬间冰封一般,此刻再就着那皎皎月色看去,一身锦衫的年轻帝王眸光已是冰冷彻骨,连平素里温顺如玉的容颜此刻也因此变得分外冷凛,哪里还有半点懦弱无能的模样。 “上官稽果然起疑了。” 听到元成帝冷清的话语,彭城长公主鼻息冷笑,不徐不疾地走至窗下的御制紫檀螺钿锦榻上坐下,手肘微微撑在案头,保养得宜的右手些许探出,就着案上的镂空掐丝金猊兽的香炉轻扇了扇,那似有若无的龙涎香便轻微打着旋儿萦绕入了鼻尖,顿时心旷神怡。 “杨崇渊与上官稽,一个背信弃义,堂而皇之的觊觎我陈家基业,另一个以忠君之名,妄图踩在我们皇室的肩膀上另立江山,这二人一日不除,我陈氏江山便一日不稳。” 温柔的灯火下,彭城长公主的眸光冷淡,渐渐停住手中的动作,转而侧首看着眼前唯一的胞弟毫不担忧,甚至唇边还翘起几分闲适道:“如今上官稽起疑并不要紧,他什么也查不出来,但只怕夜长梦多,你我总是为人掣肘。” 说罢,彭城长公主的眸底幽深地凝了凝,不紧不慢道:“四郎,借突厥之力剪除这两大奸党的计划你我也该有所准备了。” 一听到“突厥”二字,元成帝俊朗的眉宇还是轻蹙了蹙,矗立片刻,终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彭城长公主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阿姐,突厥人贪婪成性,我只怕这把刀若用不好,反倒噬了我们。” 念及此,元成帝脸色阴郁晦暗道:“到时若让这江山落入突厥人手里,便是到了地下,列祖列宗前我们该如何去谢罪。” 察觉元成帝的担忧与犹豫,彭城长公主没有立即劝慰,此刻只缓缓起身,宽慰地走至元成帝身边,伸手轻按他的肩头,神色渐渐变得忧伤了几分,也柔和了几分,好似是回忆般,彭城长公主透过元成帝看着他身后灯罩内飘摇的烛火道:“你的担忧阿姐自然明白,如今只怪阿耶从前未发现杨崇渊的狼子野心,也可惜了先帝,自继位起设了数年的局,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如今上官稽不可怕,可怕的是杨崇渊,他手握重兵,麾下忠于他的将士诸多,我们若不借助突厥人,只凭那些忠于我们的文弱老臣是远远不够的。” 察觉到元成帝眸光中细微的变化,彭城长公主眸中满是期许与慨叹。 “这些年来我身在突厥,没有一日不思念长安,不忧心与你,不忧心于我陈氏。突厥人的确只可利用一时,不可信任一世,所以你我只要握住了他们的死穴,便能教他们心甘情愿为我们所用。” 话音落下,元成帝抬起头来,漆黑而深的眸子看着眼前人,只见彭城长公主示意他一同对坐于锦榻上,隔着矮案,彭城长公主眸光幽暗道:“如今突厥的大可汗阿哆侯看似是整个突厥的霸主,但此人刚愎自用,嗜杀成性,麾下共治的其他四大可汗早已对其心怀不满,各有盘算,不过是摄于他的威力和庞大的军队罢了,此次随我而来的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便是其中之一,他虽是阿哆侯的亲弟弟,却并非一母同胞,眼下阿哆侯对他虽信任有加,脾气上来时一样会当着下属轻则叱骂,动辄鞭打,长年累月下来,阿史那贺成已是对他暗起杀心,只要我们利用好他们兄弟二人的仇恨,便可为我们挣得机会。” 听到彭城长公主这一弥足珍贵的情报,元成帝瞳孔微扩,眸中顿时泛起深邃的光芒:“依阿姐之意,阿史那贺成如今已是阿姐的人了?” 寂静中,彭城长公主对着元成帝的目光,胸有成竹地淡然一笑,随即点了点头。 突厥人再如何暴虐狡猾,心思却并没有中原人那般弯弯绕绕。 这些年来她将这两兄弟的隔阂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需要在阿哆侯鞭笞责罚时,命心腹婢女悄悄送去伤药,偶尔从旁向阿哆侯温言劝慰几句,为阿史那贺成结一次围,这般一日两日或许没有什么,但日积月累下,这些恩情便如一根又一根的柴火,足以架起一团不灭的火焰,温暖阿史那贺成的心。 这世间,再如何英勇的男子,总归是敌不过女子的绕指温柔。 这,便是天数。 “在我的指点和帮助下,阿史那贺成在突厥广积善缘,如今在突厥人眼中已是继阿哆侯之后,最有资格成为突厥大可汗的人,现在的他,与你我一般,只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够趁势而上的机会,只要他能够得到我们大周的支持,便是在名义上一道封诰,也能为他添得许多助力。” 说到这里彭城长公主没有再继续下去,而从她满怀深意的目光中,元成帝已然明白其中之意。 阿史那贺成与他们现在便如榫卯,正是各取所需之时,一旦因为共同的利益合在一起,便能够严丝合缝。 想到这里,元成帝的眸底渐渐浮起波澜,相比于阿哆侯,阿史那贺成的确更易于掌控。 阿哆侯是突厥的王,据说掌握着数十万骁勇骑兵,经过之处便能横扫一片,与他借兵他们大周势必处于劣势,到时必然会为其掣肘,可阿史那贺成便不是了。 想到此,元成帝幽暗一笑。 现今阿哆侯只怕与上官稽一般,正在突厥做着美梦,等待着与他们大周里应外合,到时可以借此以兵力向他们大周捞上一笔,或是直入长安。 可若一切偏离他所预想的,那便不是他的美梦,而是噩梦了。 第八十六章 年少情深 “今日我瞧了,皇后的孕腹愈发显了,临产期只怕也快到了罢。” 听到彭城长公主骤然提到杨皇后,元成帝原本放在矮案上的右手不由轻捏,神情看似平淡如初,可那眉宇间却分明凝的更深重了些。 “太医说,临盆期就在年底前后了。” 元成帝是自己从小相伴的亲弟弟,彭城长公主此刻如何看不出眼前这个弟弟心下的复杂与不舍。 因而她闻言默然收回目光,手上娴熟地替元成帝斟下一杯茶,轻轻以手指背着推至元成帝手边,发出细微而沉闷的响声。 “我知道,杨皇后与你是少年夫妻,这数年的情分是没有假的,你们这一路风雨走来,阿姐也看得出,杨皇后与她身后那群狼子野心的杨家人不同,是一个温柔贤能的皇后,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可她只要姓杨,只要骨子里流着杨家的血,便注定了与我陈氏不共戴天。” 听到彭城长公主不带一丝感情,甚至是极其理智的与自己分析,元成帝的眸底瞬时便如承载着雾霭密布下的汹涌海潮,或明或暗,沉郁的叫人探不清底。 “这些年来人人都在暗里传,当年先帝暴毙是杨崇渊下的毒手,事实如何,你不知,我不知,唯有问一问苍天或可知道真相,可若事实的确如此,你我又岂能对弑兄仇人的女儿留有半分仁慈,百年入土后遇到先帝,你我该如何与他去说?” 话说到这里,元成帝神情一震,只觉自己好像沉溺在一汪深潭里,即便努力想要挣脱,想要游出水面,却总会被一股没来由的力道一直拽着,拽着,拽着沉入水底。 是了,若事实果真如此,他该以何颜面去面对信任他,将江山交给他的阿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皇后腹中的孩子终究有杨家人的血,留下来只会是个不可预知的变数。你我若不动手则罢,既然动手就注定要将他外祖家铲除殆尽,即便孩子不为此而仇恨,可他活下来也只会面对你作为父亲杀了他母亲一族的事实,留下来只会为人诟病,又如何担得起嫡长子这个身份。倘若再叫他因此生恨,他日指不定还会成为旁人的刀,那时再对向你我,后悔也是晚矣。” 彭城长公主说罢,看向元成帝的目光越发严肃认真,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四郎,这后宫里谁都可为你诞下皇嗣,独独皇后、淑妃还有阿史那阿依不可。” 话音落下,书房内再一次陷入异样的冷静,就在此时,元成帝手中握拳紧了紧,再看向彭城长公主时已是平静无波。 “阿姐放心,虞娘这个孩子,活不下来——” 骤然听得此话,彭城长公主先是一震,再看元成帝眸中已是清明透彻,无半点情分牵绊。 下一刻,彭城长公主欣慰地松开紧张而严肃的神情,语中喃喃道:“那便好。” 当彭城长公主拾起案上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手中轻轻一顿,随即凝眸看了一眼元成帝,随口般提了一句:“永宁郡主,今日一番举动倒是有些意思。” 说话间,彭城长公主将茶杯放回案上,轻轻摩挲旋转着杯壁,不紧不慢道:“她,莫不是看出了我们的计划——” “阿姐过虑了。” 听到彭城长公主的话,元成帝想起那个如男儿般活的肆意洒脱的表妹,不由摇了摇头,眸中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艳羡。 “阿蛮今日如此,只是为了故意挑起淑妃与昭仪的矛盾,如此皇后在宫里便可更好制衡,稳坐中宫之位,这些不过是后宫里惯用的手段。” 见元成帝这般说,彭城长公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无提醒道:“永宁郡主虽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女儿,但自小是长在太尉府,看似是你我的表妹,却与杨家几兄妹关系极好,未必与我们一条心,咱们总要防着几分。” 说罢彭城长公主适才起身道:“好了,夜深了,我先回宫了。” 元成帝见此也随之起身,正想着送彭城长公主一同出门,但走至软帘处,彭城长公主却忽而转身看了一眼元成帝语有深意道:“今日是昭仪初次入宫,只怕更深夜长,难免思乡心切,若有陛下在旁,当能聊以慰藉。” 元成帝闻言垂下眼睑,寂静中点了点头道:“阿姐放心。” 当彭城长公主离开后,元成帝也跟随出了紫宸殿,陪侍的贴身内官宝臣见此连忙眼神示意人取了玄色氅衣出来,这才接过跟上去小心翼翼披到元成帝的身上,试探问道:“大家,咱们今夜去哪宫?” 元成帝闻言顿了顿,看着紫宸殿外甬道里已然停驻的銮轿道:“去立政殿。” 说话间,宝臣已将氅衣的系带替元成帝系上,待走出宫殿高高的门槛,便示意人掀开软帘,谁知元成帝却看也未曾看一眼,自顾自错身离开道:“让他们先去立政殿等着,你陪朕走一走。” 宝臣见此自然察觉出元成帝今夜心情不佳,默然一个眼色下,那些抬轿的小内侍当即领悟地先行去了。只宝臣亦步亦趋地跟随元成帝,一步一步朝着立政殿而去。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深秋已至,行在这漫长无尽头的甬道里,瓦檐上的白霜似乎都凝着雾气,浸了彻骨的凉意。 “宝臣——” 元成帝骤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甬道内的宁静,宝臣闻声连忙颔首道:“奴婢在。” “在你们心中,皇后如何。” 听到元成帝突如其来的问话,宝臣有些微没反应过来,抬起头那一瞬间,看到元成帝认真的目光,宝臣当即垂下眼睑,略微思量片刻,随即如实回答道:“大家不知,这些年来宫人们在私底下从不唤皇后殿下为殿下——” “为何?” 察觉到元成帝问询地转过头,宝臣适才感叹道:“宫人们皆唤殿下为女菩萨。” “他们说,殿下出身高贵,与我等本是两个天地的人,可殿下的善良,宽容却如菩萨的圣辉普及到了掖庭内的每一个人,这些年来,便是连偏僻的浣衣局宫人都曾受到殿下恩泽,免去了许多责罚,从前宫人们盛夏暑热无方,寒冬的衣衫也总是轻薄了些,殿下却是年年从自己的份例中省下绢帛,为掖庭宫人添下夏日的祛暑汤、冬日的新衣袄,如今已成了宫中惯例,人都说爱民如子,殿下对掖庭奴婢尚且如此,对天下百姓如何不是如此,这样的主子,是他们连做梦也不敢想的。” 听到宝臣的话,元成帝默然不语,一颗心却已被深深触动,回忆也就此打开了一个孔,里面的点点滴滴皆从中穿隙而来,久久盘桓心头。 虞娘十三岁嫁与他,如今已是第九个年头,这九年来他虽不曾过问,却也知道她将这后宫上下打理的极好,从未让他烦忧过。自小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后宫的波云诡谲,他知道每一个人无不是为私利而活,可他在虞娘身上却从未看到过这两个字。 若说她的私利,或许便是要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孩子。 念及此,元成帝默然伫立,却是再也行不下去。 自虞娘怀孕以来,他亲眼看着她为了这个孩子如何的喜极而泣,如何的辗转难眠,如何的饮下一碗又一碗他送去的“安胎药”,她一心陪伴他九年,却是换不来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血脉。 他又算得什么样的夫君。 越想下去,元成帝便觉得自己越发难安,几乎愧疚的心如钝痛。 他也曾动摇过,也曾无数次想留下这个孩子,留下这一份美好。 可今日阿姐却是点醒了他,让他彻底清醒。 这个孩子,留不得。 有时候他也想过,若他与虞娘不是帝后,只是普通的百姓人家,该有多好。 可或许那时,他也遇不得如虞娘般这样美好的女子。 终究,这便是命数。 哪怕是帝王,也迈不过。 不知不觉间,元成帝已然来到了立政殿,看着微弱的灯火,元成帝缓缓踏进去,略过一众行礼的宫人,来到寝殿只见杨皇后穿着家常的素色芙蓉寝衣,正坐在锦榻上绣一件水红百鸭戏水的孩童肚兜,抬头间看了眼正与念奴翻花绳的阿蛮,不由笑着,盈盈目光中盛满了恬静与美好。 “四郎?” 骤然一声呼唤,元成帝的心为之一颤,待对上杨皇后时才牵出几分笑来。 李绥自然也看到了元成帝走进来,眼见杨皇后放下肚兜要起身,连忙上前扶起,元成帝几乎也是立即上前将杨皇后扶回去坐下。 “这会子怎的来了。” 听到杨皇后意外的语气,元成帝笑着轻抚杨皇后明显的孕腹坐在她身边道:“我想来看看你。” 感觉到小腹上轻柔的触动,杨皇后心下顿觉感动,但思虑下,终还是眉眼温柔地看向元成帝,语中劝说道:“你对我的好,还有腹中孩儿的好,我们皆知道,但今日是昭仪初入宫,难免孤单了些,四郎还是去绫绮殿陪陪她罢,如此也教撷利可汗和突厥安下心来。” 听到这字句总是为自己考虑,元成帝看向近前人,面对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娇靥,却是让他无言垂下眼睑,只能躲避那温柔的目光,浅浅道:“好”。 “阿蛮便替朕好好陪陪你阿姐罢。” 看着元成帝强撑着笑与自己叮嘱,继而转身离去,李绥隐隐觉得软帘后那个俊逸的天子背影此刻似乎有些落寞。 想到此,李绥没有了翻花绳的兴致,但又怕杨皇后察觉出异样,只得佯装继续翻弄着。 心思却已飞的老远。 再如何落寞,元成帝都终究没有停手,那些药依然一碗又一碗端入立政殿,若非青栀次次将那些药筛选清理干净,如今的阿姐只怕早已步入前世的后尘。 如今十一月将至,孩子只这一两个月的光景便要出生了,有些事终究是躲避不得。 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要拼尽全力留下这个孩子,让他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第八十七章 李代桃僵 待到夜深,李绥陪同迦莫服侍着杨皇后躺下,安宁的灯火下,杨皇后看着近前少女正细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不由脱口道:“让迦莫她们来便是,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刚好将被子掖好,适才自然地伸入被中,寻到杨皇后的手柔柔握住,不由将身子探到杨皇后枕边,侧侧躺着,两姊妹此刻面对着面,温和亲切的气氛缠绕在二人之间,却教李绥莫名心下触痛,只得强压住心下波澜,顾自说话。 “阿姐,待你平安诞下皇子前,这些日子我便在宫里陪着你罢。” 听到少女娇而柔的声音,杨皇后点了点头,随即将手伸出轻抚了抚李绥的颊边道:“我先前与你说的事,你也需得记在心里,如今你已十六了,旁的小娘子此时即便未结亲也已定亲,你我也当上些心了。” 说罢,杨皇后的手顿在少女颊边,思索间不由温柔笑道:“这些日子我也替你思量了,将这长安的男儿都打听了个遍,眼下有几个我已让迦莫悄悄制了册子,个个都是容貌俊朗,文武双全,家世上好的儿郎,品性也是有口皆碑的——”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不待她说完,当即笑着用捏着丝帕的手作势去捂住杨皇后的嘴,随即故意岔开话题道:“如今便是天仙般的人我也看不进去,我只想看着阿姐平安诞下孩子,到时您说的这些儿郎我自会上心的,哪怕你特意为我办上一场宴会让我一起相看我也安之如怡。”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李绥却是躲了过去,随即起身道:“我先回去了,阿姐可早些歇息。” 话音落下,眼看李绥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杨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眸中却满是宠溺。 当李绥走出寝殿,眉眼间的笑似乎冰封一般顿时凝住,下一刻便不易察觉地转为一抹难解的忧愁。 就在此时,迦莫忽然跟着上前来行了一礼,恭敬而低声道:“郡主,夜深了,殿下教奴婢送您回去。” 李绥看了眼欲言又止的迦莫,心下已是了然,余光中看了眼廊下的宫娥,笑着点了点头道:“那便劳慰尚宫了。” 当念奴和玉奴一左一右提着灯走到前面,迦莫便亲自扶着李绥不紧不慢行在后面,皎洁月色下,眼看周围渐渐没有了人迹,迦莫一向平静的神色才终于起了波澜,下一刻便不易察觉地凑近,在李绥耳边只用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起话来。 “郡主,至多再过两月殿下便要临盆了,如今虽有太医令与我们作掩护,可皇嗣一旦诞下,太尉与陛下势必——” 未待迦莫说完,李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看向她的眸子已是波澜不惊。 “我已有了打算。” 看到迦莫讶异而喜的表情,李绥此刻愈发平静,她知道迦莫在想什么。 孙仲如今在杨崇渊与皇帝那皆替她门做幌子,让杨崇渊与皇帝皆以为阿姐这一胎艰难,可这孩子若好好地诞下来,一日一日健健康康地长大,他们势必明白她们已察觉了端倪,动了手脚,那到时候她们与杨崇渊和皇帝之间便不是暗斗,而是撕破脸的明争了。 这个孩子留下来,挡了太多人的路,皇帝是,杨崇渊亦是,她如今能护得这孩子平安诞下,但人生数十年,她终究不能一辈子留在宫里护着,这孩子留在危机四伏的宫中总是让人无法心安。 唯独只有一个法子,将这孩子送出宫,至少先离了杨崇渊与皇帝的这场斗争漩涡。 只要孩子留下来,阿姐在这世间才有了指望。 念及此,李绥环看周边,见四下无人,这才凑到迦莫耳边将计划说了个清楚。 待到回了东配殿,念奴与玉奴服侍着李绥梳洗罢,当宫娥们皆退了下去,在李绥的眼神示意下,念奴领悟地退下,守到了门口处,玉奴这才凑到李绥睡榻前。 “明日一早,你假借回府替我收拾行李为名,想法子与李玮联系,教他办两件事,第一件事,他不是想法子送了几人进了太尉府,让这些人替我盯着三宝。” 听到李绥的话,玉奴微微诧异,三宝?五郎君的那只狗? 若非看到李绥认真的眸子,旁人只怕是当在说笑,此刻玉奴知道李绥并非随意的吩咐,因而没有多想,很快平静下来点了点头,却听李绥补了一句:“三宝戴的那个铃铛,我今日觉得有些问题,他们盯着时切莫叫旁人发现。” 听到玉奴点头应是,李绥随即又说出了让她更惊讶的话来。 “另一件事,便是在长安城里寻一个孕龄比阿姐早上半月,腹中孩子柔弱注定留不住的妇人,最好只这妇人清楚,旁人不知才最好。” 说罢,李绥又凑到玉奴耳边低声着重叮嘱了几句。 此刻玉奴如何还能不明白李绥的意思。 “这两件事皆极为重要,务必一定要办妥帖。 说罢李绥捏住玉奴的手,眸光幽深认真道:“玉奴,这些事我出面不得,只能托付给你了,我们时间不多了,阿姐与腹中的孩子只倚靠你们了。” 当玉奴面色平静,压抑着心底的起伏波澜缓缓退出去,李绥躺在床榻上,闭着眼却久久不能入眠。 真相终究是要告诉阿姐的,可一想到前世里阿姐自缢的那一幕,李绥却始终心怀不安,仿佛是她两世的梦魇。 如今的她,早已陷入了投鼠忌器的局势中。 她虽无法预知,却也能感受到,阿姐那般良善的人,将这一生都无私地放在了杨家,皇帝和孩子的身上。 杨崇渊也好,皇帝也罢,与她没有丝毫所谓,唯独阿姐是她不得不在意的。 若让阿姐知道这一切,知道这三方如今正站在一盘死局里,那样的现实她若受不住该如何。 李绥手中紧紧捏住,黑暗中她忽然睁开了眼,显得熠熠生辉。 两权相害取其轻。 或许这般,能暂解这难解难分的围城之困。 第八十八章 离间之计 待到翌日清晨,李绥早早地便起来收拾了朝杨皇后的寝殿去,甫一入门,果然杨皇后已然起身,这会子正坐在妆台前,由身后的迦莫替她簪花,因着如今已是深秋,因而此刻迦莫手中拾起的正是一枝绢帛所堆的深红牡丹,可谓是色泽艳丽,真假难辨。 透过镜子杨皇后发现入内的李绥,当即抿笑伸出手来,李绥上前将手递到杨皇后手中道:“原想着今日来的早,能陪迦莫服侍阿姐起身,不料还是来晚了些。” 杨皇后闻言捏了捏她的手,随即含笑道:“平日里便罢了,昨儿月昭仪方入宫,今日是她第一次来立政殿拜见,我总是要起来早些,叫人长久候着哪里是个理。” “月昭仪?” 察觉李绥的问询声,杨皇后点了点头,侧眸看向李绥道:“一早圣人身边便来人禀报了,今日圣人离开绫绮殿时已为昭仪赐下封号,如今便是月昭仪了。” 说罢,杨皇后好似不觉有甚,反倒是探出手抚了抚簪在耳边的牡丹,笑意温和地看向李绥道:“你瞧瞧这样簪着可好?” 看到杨皇后柔和的眸子,李绥如何猜不出来,再如何大度的女子面对自己深爱的人宠幸另一个人,又如何能心无波澜,这一切不过是掩在心底,独自去承受罢了。 想到此,李绥心下只觉得闷闷的,但面上却毫无显露,反倒是顺着杨皇后的话,扶起她作仔细打量状道:“这便是叫六宫粉黛无颜色了罢。” 听到李绥故意为之的奉承话,杨皇后笑着轻点了点她的鼻尖,随即侧首看向迦莫道:“早膳可摆好了?” 迦莫闻言连忙笑道:“摆好了,猜到郡主今日也要来,奴婢命小厨房又添了郡主平素里喜欢的。” “再没有比尚宫更细发的了。” 李绥一边朝迦莫笑着,一边扶着杨皇后欲走,待方行了几步便见杨皇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而看向迦莫叮嘱道:“昨儿月昭仪入宫,上官昭仪又封了淑妃,你这会子去库房瞧瞧,有什么好的物事作为礼物送与她二人,也算是替她二人贺喜了。” 一听杨皇后如此说,还未待迦莫点头,一旁的李绥不过略想了想便道:“女子间多喜欢饰物锦缎,倒不如赐这些,虽中规中矩,却也便宜。” 见李绥如此提醒,杨皇后自然是体会其中深意,这宫中不似旁的地方,件件东西送出手只怕旁人生歹意,作手脚,到时候便是得不偿失。 杨皇后思索间点了点头,随即看向迦莫道:“就照着郡主所说的去准备罢。” 迦莫闻言当即下去了,当李绥扶着杨皇后用膳时,适才招了念奴上前来,悄然嘱咐了两句,下一刻念奴便笑意了然地退出,朝着迦莫去了。 待用完了膳食,各宫的嫔妃便如算好了时间般,皆已等候在了中殿,就在此时迦莫也已准备好了两个雕花精致的红木小盒子,身后婢女还各自捧了两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正是新进贡的锦缎。 杨皇后走上前,伸手抚了抚两匹缎子,一匹色泽清透,看起来淡雅,可仔细瞧便能瞧出做工繁复细致,绝非凡品,而另一匹色泽鲜艳,皆是实打实由金线一点一点掺杂着绣出来的,夺目而耀眼。 杨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适才又看了眼那两个小盒,只见其中一盒内静静躺在丝绒上的是一枝累丝攒珠双凤金步摇,上面的珠子一眼便能瞧出是两颗莹润剔透的南珠,虽只有拇指大,但人人皆知南珠珍贵,如此色泽的御贡一颗已是难得,何况是两颗。而再打开那另一个盒子,里面装的只是一支累丝金凤宝石簪子,虽说也是难得的奢侈物,可再如何与那支南珠双凤钗比总是能看出些许差别来。 察觉杨皇后似是有些迟疑,一旁的李绥如何不懂杨皇后心内的担忧,却只是看了眼那托盘上的物事,反而自如地上前挽了杨皇后笑道:“尚宫好眼光,虽说昭仪与淑妃位份不同,各有定制,但这些赏赐既珍贵无双,又与她们性格喜好相配,再也符合宫规礼制,我倒觉得极好。” 见李绥如此说,杨皇后心下顿时了然,只怕这“主意”定是身边的小娘子属意的,但按照李绥的话也却是无错,杨皇后便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这才由李绥扶着朝中殿走去。 来到中殿,因着烧了地龙,方走入便觉得温暖如春,而殿内此刻早已乌泱泱坐满了嫔妃,只左右为首位置便是如今的淑妃上官氏和新晋的月昭仪。一个打扮素雅,此刻端庄内敛的正抿唇听着众人的恭维话,时而笑了笑,而那月昭仪果不其然依旧是一身簇新水红宫装,骤然换成大周女子的妆扮,倒是愈发艳丽妩媚,此刻犹如骄矜的孔雀高昂着头,对对面的淑妃似乎颇不以为然。 “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众人见杨皇后入内,环佩叮当下,当即齐齐起身行下礼来,直到杨皇后笑着应了,这才坐了回去。 待服侍杨皇后坐下,李绥便退在一旁不再多言,只看着杨皇后与一众嫔妃说话,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杨皇后适时地看了眼下面端坐的淑妃和月昭仪,唇边不由浮起如皎月般柔和的笑意道:“昨日是淑妃与昭仪的好日子,我便挑了点称心的东西送与你们,也是为你们二人贺喜了,日后只愿淑妃与昭仪还有在座诸位,能够和睦相处,共同为圣人开枝散叶才是。” 听到杨皇后的期盼,众人皆脸色娇赧地起身行礼应是,下一刻便见在迦莫的眼神下,两行宫娥走下去,将礼物奉在了淑妃与月昭仪面前。 众人看到那托盘上的锦缎,皆眼带艳羡,这一幕自然是落在月昭仪眼中,此刻顿觉得意,当即命人替她戴上了那支簪子,抢在淑妃前面对杨皇后道:“多谢皇后姐姐。” 见月昭仪眉眼带笑弯似月牙,如此直率可爱,杨皇后抿唇一笑,倒也并未纠正称呼中的不合规矩,下一刻当淑妃的那只双凤攒南珠金钗亮在众人面前,听到众人讶异羡慕之声,再一听周边人的窃窃私语,那月昭仪盯着那支钗,心下当即明白了什么,脸色顿时觉得不好,仿佛被何人抢了什么心爱之物,恨恨看着淑妃。 第八十九章 后宫争宠 就在此时,身旁的一个掌事女官已然察觉出来,连忙倾身在月昭仪低语几句,下一刻便见那月昭仪似是不甘地摄了一眼,但再看向淑妃时已是多了几分厌恶。 因着杨皇后临产在即,便越发挨不住劳累,因而只说了几句话,众人见杨皇后已是有些疲惫,便在淑妃的带领下起身行了一礼,杨皇后自然没有挽留,在李绥与迦莫的搀扶下先行回了寝殿,而下一刻还未待淑妃先行离开,那月昭仪却是丝毫不在乎淑妃的脸面,堂而皇之地便率先行在了众人的前面。 众人见此看向淑妃,果然饶是淑妃那般好脾气此刻也脸色不佳,但还是压了下去,牵起几分宽容的笑,领着众人退下。 这厢,行至立政殿外甬道处的月昭仪越想越气,不由脱口道:“我是突厥的皇族公主,她上官氏不过是大周的臣女,便是她阿耶在我可汗阿兄面前尚不敢得意,遑论是她?” 听到月昭仪的忿忿不平,一旁侍奉的女官红姑当即上前扶着她,谨慎出声道:“昭仪慎言——” 见红姑出声阻止,月昭仪虽不喜,但也知道这红姑原是尚仪局的女官,是皇帝亲自赐给她,教予她掖庭礼矩,以免行差踏错的人物。 即便不给红姑脸面,但元成帝的脸面他总是顾忌的。 察觉月昭仪压下了愠怒,但脸色还是不甚好,红姑不由叹息道:“月昭仪不知,此事也怪不得皇后殿下。” 见月昭仪犹疑地望过来,红姑继续道:“皇后殿下待六宫一向随和,今日也是一番好意,奴婢方才瞧了,那礼物原是照着宫规礼制所赐,淑妃那一双凤南珠钗虽好,可即便皇后殿下心疼您,赐予您,您也戴不得——” 说到此,红姑看了眼月昭仪怒意满满的眸子,愈发谨慎无奈道:“因着这些是祖宗规矩要求的,只得妃位所配,便是圣人,也违逆不得。” 月昭仪闻言冷哼一声,随即不无讽刺道:“她上官氏陪侍数年才一朝得妃位,我一入宫便是众嫔之首,待我日后坐在比她更高的位子上,再看她如何得意。” 说罢月昭仪转眼看向红姑道:“比淑妃更高的位份,是什么?” 见月昭仪如此问,红姑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当即颔首笑道:“回昭仪,掖庭内贵淑德贤四妃中,当以贵妃为尊。” “昭仪妹妹也在此处。” 正当月昭仪盘算时,身后却传来了淑妃柔和交好之声,待她回身看时,看到淑妃未曾戴那支钗,脸色稍霁,但当淑妃来到近前,看着她身后捧着赏赐之物的宫娥,再一想红姑方才所言,心下还是难忍怒气。 再一听淑妃口口声声唤她妹妹,只觉不喜,下一刻甬道内便响起了月昭仪鼻息冷笑,高傲地扬着下颌,扫了眼面前的淑妃道:“我出生突厥,上面只有两位可汗阿兄,可从来没有什么姐妹,这声妹妹你叫得,我可应不得。” 骤然听得此话,淑妃脸色一僵,甬道旁穿梭而去的嫔妃宫娥皆是听了进去,此刻脸色各异,虽佯装不知般从旁行礼匆匆离去,但淑妃还是觉得在众人前落了面子。 而下一刻,那月昭仪看到淑妃的神情,当即唇边勾起,似笑似嗤般转而离去,连个礼也未曾行,便扬着下颌走了。 “果然是蛮夷之女,甚不知礼数!” 听到身旁贴身女官玉宵轻斥,淑妃自然知道那不过是为消她的气,此刻她立在那儿,再看那个高昂着头的俏丽身影,眸中骤寒,心下也不由升起几分狠意来。 若非父亲昨夜特意叮嘱,让她要与这突厥之女交好,她如何会自放身段与她说话,却不想蛮夷之人果然鄙陋浅薄,让人心生厌恶。 当守在立政殿外的宫娥将这一幕说与李绥听,抱着手炉的李绥当即唇边浮笑,却是丝毫不意外。 今日这一幕,即便淑妃知晓是离间计,她能为此忍得住,可那突厥公主如何忍得住?只怕自今日起,那月昭仪与淑妃便会势同水火,能安安静静坐在一间房里不吵不闹已是不易,更遑论是结盟了。 果不其然,到了夜里李绥方陪迦莫服侍杨皇后睡下,便见她命迦莫派出去的眼线宫娥已然过来回报,李绥见帐幔后的杨皇后方睡着,这才摆了摆手,悄然同迦莫走了出去,直到行至外面,适才让那宫娥上前来,悄悄与她禀报。 “回郡主,果然如您所料,现今月昭仪已然与淑妃娘娘撕破了脸面,连面子功夫都顾不得了。” “哦?” 听到这话,李绥好似甚为觉得有意思般,抬眸看去,只见那宫娥越发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今夜原本圣人的銮驾是去淑妃娘娘的清思殿,谁料半路上却正遇上要去给圣人送羹汤的月昭仪,圣人因而改道去了绫绮殿,圣人原是命人去清思殿禀告,只说是待饮了羹汤再去清思殿,却不曾想月昭仪因着思恋家乡,哭着拉着圣人不愿一个人留在绫绮殿,圣人没了法子,只得命人又去绫绮殿通报,又留在了绫绮殿——” 话听到这里,李绥不由笑了笑,却是未及眼底,这便是后宫争宠,这便是帝王之爱,李绥很是知晓,元成帝能这般摇摆不定,不过是因为淑妃也好,昭仪也罢,皆非他所爱,只是利益所用而已。 对于这些为男子而争而夺的事,原是她深恶的,若一个人的爱不得已要用这些手段去得时,还要他做什么? 可李绥曾经身在宫廷宅院,知晓其中的不易,因而也对此深感怜悯叹息,她知道,在这后宫争宠便是保命,也是不得已而为。 所以在这般人人皆有不得已的地方,又如何能期待得到一缕真情。 李绥虽不喜欢这一幕,但为了杨皇后,为了不让上官氏得逞,便不得不推波助澜冷眼看这一幕。 终究无论她们行不行离间之事,上官氏视杨皇后都如视杨家一般,如眼中钉肉中刺。 更何况还有杨崇渊那一番警醒之言。 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先让淑妃为这个“率性而为”的昭仪头疼一番,也好让她们腾出时间想一想,该如何对付上官氏和突厥妄图的图谋。 第九十章 火晶柿子 待到十月下旬,长安已是被披上了一层厚重的寒霜,仿佛一夜之间,那凛冽的西北寒风便越过了崇山峻岭入了长安城,这一日晌午,畏冷的李绥正缩在搁了几个汤婆子的被褥里午睡,正迷蒙做梦间,便听到了细微地脚步声,下一刻玉奴低沉的呼唤声已然从榻边响起。 “郡主,殿下那边请您过去呢——” 话还未落尽,帐幔后的李绥霍然睁开眼,当即起身拂开面前的薄纱紧声问道:“阿姐怎么了?” 见穿着寝衣的李绥绷着身子坐在榻上,神情紧张的模样,玉奴连忙扶住李绥安慰道:“郡主莫担心,只是圣人送了些京兆新丰县的火晶柿子,殿下让人来请您一块去尝尝鲜。” 听到此,李绥神情一松,不由放下了肩膀,适才道:“那便梳洗过去罢,莫教阿姐久等了。” 看着眼前神情庄重认真的少女,玉奴连忙应声唤人进来陪侍梳洗,心下却不由觉得又讶异又难过。 讶异的,是郡主不过十六芳龄,比皇后殿下尚小许多,可不知为何,这些时日桩桩件件与她看来,郡主都是处处为殿下着想,真真的是将皇后殿下牢牢护在自己身后,倒让人一时分不清谁是姊谁是妹。 而这无疑也教她心生难过,虽说从前郡主也是稳沉庄重的世家贵女,可不知自什么时候起,郡主这样的稳重是越发深了,有时候坐在那儿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抬头看着天,那其中的眸色她瞧着都不似少女那般生动活泼,反倒能叫人看出许多复杂来,或忧或愁,总是怅然沉重了许多。 玉奴有时候觉得,郡主似乎背负了太多旁人不知道的艰难,这些东西殿下不知,国公爷不知,太尉夫人不知,长公主就更不得知了。 唯独她们,虽知道,却是帮不得半点。 或许便是因着此,郡主才会被这吃人的时局逼着一步一步成长,比之旁的早慧女子,更快些,也更艰难一些。 “玉奴?” 耳畔忽传来轻唤,玉奴当即回神,待对上李绥犹疑的眸子,这才出声道:“奴婢正在想,外面冷的紧,郡主还是披上火狐大氅罢。” 李绥自然看出玉奴方才走了神,但并未斥责,只是点了点头,便见玉奴不徐不疾地取了一件毛色水滑鲜亮,火红美丽的火狐皮子来。 李绥顿了顿,本欲说什么,但感受到火狐大氅已然披在身上,那温暖柔和的触感贴在背上,顿生热意。 若未记错,这一件大氅还是杨彻亲手射猎得来的。 如今东西仍旧是那样东西,人却,已非彼时人。 当李绥带着玉奴走出去,寒风顿时拂面而来,露在外面的肌肤几乎登时泛起了阵阵颤栗,得亏披了件大氅,否则这会子她只怕头一件事便是回殿添衣了。 待走至甬道上,李绥便瞧着两边短墙上的瓦檐已是落了一层白霜,一眼看去,天际连一只鸟也不曾飞过,可见是冷极了。行走间,随着李绥的呼吸,哈出的白气很快在空中弥散消失,仿佛只是错觉。 当李绥踩着丝绵的鞋履来到立政殿,殿前的宫娥行下一礼,连忙打开软帘,李绥随之走了进去,待走至偏殿处,方站在帘外便听到了姑母李氏的声音,待玉奴掀开暖帘,李绥当即看到屋内已铺上了地方进贡的红线毯,白乐天曾诗云: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此毯温且柔,年年十月来宣州。 这红线毯是难得的御贡之物,方寸便已价值连城,如今能全铺在这立政殿,可见是荣宠极致。 不得不言,无论心下如何想,这些脸面上的礼元成帝算是尽全了。 甫一走进去,地龙的暖意瞬间便裹挟着淡淡沉水香扑面而来,李绥只觉得冰冷的脸颊顿时又蒙上了一层热,隐约间仿佛碰触出了潮湿热气来。 “瞧瞧,这小脸冻得和这火晶柿子一般了。” 听到姑母李氏的打趣声,李绥当即笑着松开大氅的系带,由着玉奴接去挂了,只顾自踩在这熏香软和的毯上,一看到杨皇后、李氏和宝缨皆围坐屋里,也不急着行礼,反倒是在自家府里一般自如地将双手放在铜制芙蓉纹暖熏炉上,不由搓了搓手,适才笑着将双手覆在脸上解了冷来。 “可算是叫人缓过来了。” 听到李绥似冻得牙齿磕颤,杨皇后笑着拉了李绥坐在自己身边,又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了她,就着这空隙,李绥这才看到,那小人儿高的双层铜火炉里搁的竟是前儿西凉国刚进贡的百条瑞炭,寻常人家用不起炭,独京兆皇室和达官贵族才能用终南山上的木炭,因而一到寒冷时,那木炭便是价格攀升,让人望而却步,可眼前这瑞炭那就更金贵些了,长尺余,青色,坚硬如铁,烧之无焰有光,一条足烧十日,且热不可近。 看样子,元成帝莫不是将西凉国今年所贡的瑞炭皆送到了阿姐这里? “我说正午正睡着,阿姐怎的突然唤我吃柿子,原来是姑母和宝缨来了。” 李绥说话间,接过宫娥递过来的热茶饮了一口,适才托在手中笑着道:“可见这柿子不是给我一人吃的,反倒是我沾了姑母你们的光来蹭吃蹭喝的。” 听到李绥这话,姑母顿时笑出声来,宝缨也在一旁抿唇低笑,独独杨皇后佯装薄嗔地伸出手捏了捏李绥的颊边道:“没良心的,我什么时候紧着你吃的了,倒好似我从前藏着掖着了一般,你若想睡那便睡去,可别找我的不痛快。” 见两姐妹难得放开身份如此插科打诨的,仿佛回到了当初未出阁的时候,屋内的宫娥婢女皆是笑了,就连一旁的李氏和迦莫瞧了,也觉得心下一暖,竟是有些惆怅。 李绥见此顺势轻轻躺在杨皇后怀中,环抱杨皇后佯装撒娇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既然来了,没些好吃的可打发不走我。” 杨皇后见此眼眸带笑,正作势要拍少女的背,却是突然神色一变,一旁的李氏见了连忙道:“怎么了?” 似乎察觉杨皇后不对劲,李绥连忙起身,却见杨皇后僵在那儿,正当她紧张的脑中轰然,以为自己碰到了杨皇后腹中的孩子时,杨皇后却是忽然缓下一口气,无奈地笑着指了指凸起的小腹道:“方才这孩子又闹腾了。” 李绥见此松下身子,这才察觉自己越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起来,不由覆手上去道:“真的?” 果然,掌心下隔着华丽的衣裙,李绥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外甥”在轻轻的与她触碰,那感觉是那般明显纯粹,却不由教她险些落下泪来。 “可见这孩子是急着想出来了。” 听到李氏说话,李绥低着头将泪意掩下去,这才抬起头来,笑着点了点皇后腹中的孩子道:“姨母可是将你的见面礼都准备好了,出来时可不许为难你阿娘,否则我便将礼物都拿回去不给你了——” 杨皇后听到这孩子气的话笑着拍了拍李绥的手,随即顺势握住,李绥也不由靠了过去,适才转了话题道:“这秋冬的火晶柿子需得烤着吃才好呢。” 说罢,李绥已吩咐宫娥将那个个红似火球,晶莹透亮如水晶的柿子放在火炉边烤着,随即又突然好奇问到身旁的宫娥们:“你们可知这秋冬还有什么好吃的。” 宫娥们见此面面相觑,下一刻便见一胆大的宫娥上前道:“奴婢们秋冬里最喜用那炭火捂地瓜、烤栗子吃。” 李绥闻此当即来了兴致,忙速速叫人取了栗子烤着,又将地瓜煨在炭火灰里。 “一提着吃,再没比她还上心的了。” 听到李氏的话,坐在一旁的宝缨看着李绥的笑,当即想到那夜,面对御陵王那样的人物,阿蛮不也是一心放在那水盆羊肉和胡饼上去了。 宝缨如今越发觉得,阿蛮有时候稳重比同龄人更甚,可有时候却还是会有几分孩子气来。 正当众人围着炉火说话时,李绥突然瞧着念奴走了进来,当即明白宫外打听的事儿只怕是有动静了。 但此间李氏都在这,她面上不好显现,因而也不急着避开人出去,只仿若无事地说笑了半晌,这才忽然想起来道:“对了,这些日子我绣了些东西,正是要送宝缨的。” 说话间,李绥笑盈盈看了宝缨一眼,方才起身道:“我回去取,你们可别背着我先偷吃了。” 杨皇后想着这会子外面冻着的,因而出声道:“外面正冷着,唤人去取便是——” “我绣了许多,玉奴她们只怕也找不全乎——” 少女的笑语还在耳边,人已出去了,李氏不由摇头笑道:“这孩子,可真得找个人拘一拘了。” 李氏语中的意思杨皇后自然明白,但李绥那夜与她说的话,她尚还记得,因而也只笑了笑,并未接过去。 第九十一章 调虎离山 这厢李绥带着玉奴、念奴出了门,这才觉得外面的风又“呼呼——”地更凛冽了些,不待念奴出手,李绥已顾自将貂鼠筒里的手迅速取出紧了紧大氅,适才出声道:“打听的如何?” 念奴抬头见李绥仍旧平静无波地看着前方的路,好似方才不过是她的错觉,下一刻才冷静地向周边打量了一番,见长长的甬道里此刻只有她们主仆三人,适才轻轻低下头缓声道:“郡主,李炜他们已然找到您想要的人了。” “这般快?” 察觉李绥些许挑眸,念奴不由抿唇笑了笑,将声音压得更低道:“那李炜倒是个聪明人,知道照着郡主您之前的法子有样学样,想着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引愿者上钩。” “他手下有那么两个会些皮毛医术的,便在京郊寻了处僻静地方支了个摊子,专门放出风声,只说是隐世神医,尤其擅长保胎,安胎,因着传的神乎其神,京兆内外无论是贵族夫人还是平民妇人皆有慕名前去的,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他便从中筛出了最符合郡主您所要求的人。” 听到念奴如此说,李绥眉眼间也难得拂开一丝认同地的笑来,下一刻便扬了扬颌示意念奴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其中有一名谢氏妇人,原是书香门第,因家道中落,便从滑州卫南县远嫁给了京兆郡始平县的一个徐氏绸缎商,此前这妇人曾诞下一女,奈何那徐氏的母亲一心盼着得一孙儿继承祖业,日日百般劝说下,逼着那妇人两年内接连怀孕三回,却回回见红小产,这一回再得喜事,如今已是八个月的身孕,却不想被大夫诊断出此胎凶险,只得尽人事。此前那妇人的大家(注:隋唐女子称呼婆母为大家,皇帝身边贴身近臣称呼皇帝也可为大家)为此也放出话来,若她再不能诞下孙儿,便要将其休去,但李炜他们已为其看过,因着她一直以来未曾调养好便连连遇喜,已是折损了身子,如今腹中孩子胎心极弱,只怕至多一个月的光景便会小产,将来也再难得孕。”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不由皱了皱眉,心下虽不喜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虽说从前有卫皇后、女帝武曌这般巾帼人物,让百姓唱出了“生女莫忧,生子莫喜”的歌谣来,可终究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观念已然传承了千百年,仿佛一生下来女子便是男子的附庸,即便世间有再多女子打破男女贵贱,被载入一代史册,留下姓名,却还是改变不了那些浅薄的世俗观念。 “告诉李炜——” 李绥倏然侧眸,认真地看着念奴,念奴当即会意地凑上前来,便听到李绥在她耳边轻轻叮嘱了几句。 寂静中,玉奴守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盯着四周动静,当念奴眸中微微一怔,诧异地眸色很快化为平静后,李绥便不再多言,继续朝前路走去。 “还有一事,郡主您让李炜手下的人紧盯着三宝,但这些日子他们日夜看着,发现那三宝除了每日定时由五郎君或是刘夫人带出去散步,便是在自个儿的院子里玩耍,实在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便是那铃铛他们也都偷偷瞧过几次,不过是普通的铃铛——” 听到此,李绥眸中只微微动了动,眸色也变了几分。 见她未曾说话,念奴与玉奴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默默扶着她一步一步行着。 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 李绥脸色未变,但心下已是盘桓起来,倒非她多疑,异想天开,只是那一日三宝的举动实在是激动了些,而她探到那铃铛时隐约间也觉得手感不对了些。 好似是,重了些—— 再有的,她便说不出了,但那种异样总是刺在她心里,由不得她不想。 “你方才说刘夫人和五郎每日都会定时带着三宝出自个儿的院子?” 见李绥侧眸,念奴颔首道:“平日里多是五郎君带三宝出院子玩耍,偶尔五郎君不在府里,刘夫人便会代劳——” 听到念奴这般说,李绥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心下却已有思量,不过片刻,主仆三人便到了李绥所居的东配殿,待取了绣品,这才转而回了中殿。 当李绥再入中殿,李氏看了一眼玉奴和念奴手中捧着的许多绣品,还有身后宫娥搬过来的一个小箱子也是不由诧异,下一刻便道:“从前你可是最不喜作这些,可见还是宝缨的脸面大——” 察觉到李氏笑着侧首拍了拍自己的手的手,宝缨看到这琳琅满目的绣品也是心下感动,当即起身上去迎。 李绥笑着拉住宝缨的手握了握,似是安慰,随即二人相携坐下来才道:“我只徒多不徒精,这些手艺与宝缨这位师父比却是逊色许多。” 说话间,杨皇后和李氏将托盘上、红木箱中的绣品一件一件拿出来,皆是一准儿的喜红色,却是各种吉祥图样,或凤凰于飞,或鸳鸯戏水,或花开锦绣,无论是绣帕、披帛还是团扇,帐子,虽没有宝缨那般栩栩如生的手艺,却也是难得的精美细致,可见是赶着一针一线细细熬出来的。 察觉宝缨感动的忍不住红了眼,李绥见此当即笑着道:“先前你教我女红,我这算是拜师礼了,不过待我日后出嫁时,你可得亲自与我绣更好地才是——” 听到李绥这般说,杨皇后笑着点了点道:“瞧瞧,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人家的,断没有比她会算计的了——” 就在此时,细微的“哔啵——”声下,地瓜和栗子的香味渐渐萦绕起来,李绥忙岔开话题急急命宫娥道:“快将东西取出来,再烤便得坏了——” 随着宫娥一阵忙碌,那烤好的火晶柿子、地瓜、栗子皆都被取出来,不待宫娥去剥,李绥却是自如地取了一颗栗子,虽有些烫手,却还是小心翼翼随着痕儿捏开递到了杨皇后的唇边。 杨皇后见此笑着含入口中,绵绵细腻的甜香顿时卷入味蕾之上,暖暖呼呼的便入了腹,李绥又与宝缨分了一个烤火晶柿子,那薄薄如纸页的皮一剥下,柿子的馥郁香味便逸散开来,一口下去,无丝无核,丰腴的汁味难解难分地缠绕着舌尖,的确比普通柿子好吃许多。 李氏见两个小娘子吃的香甜,宠溺地笑着接过银娘剥开的烤栗子道:“看着阿蛮的绣品我便想着,过上几日咱们的定亲礼便要送去陇西了,先前本是定的大郎与三郎一同去陇西,如今大郎——” 李氏唇边顿了顿,不再说众人也明白,如今的大郎杨晋被幽禁府内,已是不宜出席这般场合。 “但只三郎和礼官前去也单薄了些——” 听到李氏犹豫的话,李绥想了想,心下当即有了自己的盘算,因而接过宝缨递过来的热热栗子道:“五郎先前我瞧了,虽不及二郎稳重,三郎干练,也是有几分进益的,不如让他跟着三郎出去历练历练,刘夫人必会感念姑母的。” 李氏听了此话,恍然间才想起来,这府中除了个不着四六的四郎杨镇,还有个五郎杨昭,三郎向来擅长与人交际,先前又和杨晋南下征战,如今身为郡公也算可独当一面,余下这个恩典倒只是个脸面,撑个场子罢了,不必担个什么重任。 如今府内大郎正静思己过,四郎是崔氏之子,又是个喜好流连风月之地的纨绔子弟,若教他去指不定会闹出些什么笑话来,相比而言五郎虽说不善言辞,性格木讷了些,但也算是谨言慎行的人,更何况五郎的生母刘氏是她一手扶起的人,总是出自李家房里的,性子绵软不是个会搅事的人。 因而李氏细细思索下,便越发觉得李绥的提议有几分可行。 见李氏不经意点了点头,李绥眸中轻掩笑意,随即剥开一个柿子递到李氏面前道:“姑母尝尝。” 第九十二章 登高追昔 李绥陪着李氏与杨皇后说了一会儿话,见李氏似有话要同杨皇后聊,便和坐在身旁锦杌上的宝缨相视一眼,笑着出声道:“姑母,宝缨难得入宫,待此次回去只怕得大婚后才得再来,我与她出去走走说说话,一会儿便回来。” 因着宝缨如今婚期在即,待出阁的娘子按着理当在闺阁内绣婚喜之物,不宜过于露面,便是今日入宫,也是杨皇后念着李绥与她交好,两个小娘子许久未曾见面,才特意向李氏提了一句。 李氏想着此,知晓李绥与宝缨是极好的姐妹,便不再拘着,只关心的叮嘱道:“去罢,只是外面冷,莫要玩的太久了,让身边的婢子们给你们穿严实些,多带两个手炉——” 见李氏答应了,未待她絮叨完,李绥已兴致冲冲地起身拉了宝缨一边往外去,一边笑着道:“好姑母我记得了,方才我和小厨房那边说了,今日霜降,让他们晚膳做了菊花暖锅来,待我们回来正好围坐着吃,再饮两盏菊花酒,最是应景。” 说话间,李氏笑着点了点软帘后的少女,在杨皇后同样无奈又宠溺的笑眸中,李绥已然掀开软帘拉着宝缨出了立政殿。 待来到花苑内,只见园内青翠的松柏和竹间点缀着山石,明明是深秋时节却是满目生机,青葱不败。行走在纵横交错、图样翻覆不重样的花石子路上,李绥挽着宝缨问道:“因着阿姐临产在即,你大婚前我也未能陪你,这些日子在府里可还好?” 宝缨闻言莞尔一笑,只轻轻点了点颌,随即将手覆在李绥手背上道:“你且安心,如今我每日和从前一样清晨去朝露院陪太尉夫人说说话,平素里便留在院子里做女红,府里人人待我也是很好——”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想着宝缨如今已是杨延的未婚妻,府里上下不说旁的,只看着姑母李氏和杨延二人,对宝缨也该是恭敬有余,奉承有加。 “倒是皇后阿姐,如今是初次生产,我听旁人说必得要百般小心才好,只是辛苦你了些,平日里照顾皇后时,你也得兼顾自己的身子。” 见宝缨心心念念皆是自己,如同自己待杨皇后,李绥心下不由一阵暖意,随即笑着颔首以示安慰,就在此时,李绥瞧见石子路前便是花苑内的锦绣山,便笑着拉宝缨道:“锦绣山是登高赏景的好地,咱们上去瞧瞧。” 宝缨闻言自是应了,二人相携而去,只见叠石独特,磴道盘曲,李绥也难得兴致地提起裙子登上一人可过的山梯,转而伸出手来接李绥,待她们一步一步攀至藤萝掩映的小道来到山顶,顿觉视野开阔,有豁然开朗之感。 见宝缨眸中微怔,似是被这开阔的景致所感染,李绥抿唇看去,秋风阵阵拂过,吹得二人衣裙也随之翻飞,但一看到脚下的古柏老槐、奇花异草正是苍翠,星罗棋布的亭台殿阁和漫雪纷飞的海棠树林,还有更远处的苍山,碧水,便觉得这绮丽的风光已是抵过了凛凛寒风。 这一刻李绥才恍然记起,前世里方坐上太后之位的那一年,一是为拉拢手握重兵的赵翌,二来也是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她便佯装召赵翌来这锦绣山登高,彼时赵翌正是不惑之年,却是寡然一身,相谈间她随口提及他孑然一身,又无家人,难免孤单,因而打算从宫中御女中选上几个出挑的,送与他近身侍奉。 未曾想赵翌并未立即答应,也未出口推拒,反倒是站在离她咫尺的距离,冷淡地扫了眼那些年轻貌美的御女,转而定定逼视着她莫名来了一句:“太后背后家族繁盛,身旁侍从众多,可曾日日觉得热闹?” “若无一知心解意之人,便是富有天下,又与一人立于世何异。” 那时骤然听到此话,她尚且怔楞片刻,但再见他眸色深邃认真,她便明白了,赵翌这是不仅回绝了她,反倒还以牙还牙堵了她的嘴。 一场君臣交谈自然是不欢而散,可未曾想离去时,赵翌却又拱手向她谢恩,还将那一众御女皆毫不客气地接回府里,只是后来她听闻,赵翌将那些女子虽是接进了府,却并未临幸,不过是好好的养在府里,常常陪他饮酒作乐,弹琴说笑罢了。 直到后来李绥渐渐觉得,赵翌那一番话说的并没有错,的确,她那一生都在周围人的敬仰、逢迎中度过,无论是郡主、太子妃、皇后,亦或是太后、太皇太后,只因着她的这些身份,她的一生都注定繁花似锦,所以才造就了她谋划盛世河山的野心,可最终跳下城楼时她才明白,这一切太过顺畅,顺畅的犹如烈火烹油,待到锦绣散尽时,便是无尽的悲凉。 要说热闹。 如赵翌所言,她背后曾站着拥有百年历史,子弟众多的李氏家族,出行间动辄千百人陪伴侍奉,朝堂上更是一人呼万人应,可她觉得热闹吗? 没有人知道,即便在她四十岁的万寿宴上,看着觥筹交错的众人,听着喧嚣的人声,看着喜气洋洋的欢宴,接过一杯又一杯的祝酒,她依旧孤独的似一个人。 何谈热闹。 “好可敦,我错了,只这一次,以后我再不胡乱行事了好不好,你都许久未曾理我了——” 就在此时,女子的撒娇声骤然传入耳中,打破了李绥的回忆,与宝缨对视间,李绥循声看去,山下正是彭城长公主的仪仗,身穿红色贡缎宫裙的月昭仪此刻牢牢挽着彭城长公主,颇有几分小女儿的模样,满是撒娇告饶。 李绥想了想,自然而然地伸手指了指李身旁的观景亭,宝缨会意地与她相携悄然走进去,下一刻便传来了彭城长公主无奈而宠溺的声音来。 “好了,这般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般,站好些。” 见近前的彭城长公主似乎消了气,月昭仪当即高兴地将头离开彭城长公主的肩膀,规规矩矩地并肩走着。 “四郎待你可还好?” 第九十三章 内有隐情 听到彭城长公主提及元成帝,月昭仪眸中顿时泛起星星点点的光芒,掩也掩不住,下一刻便见她抿唇笑着道:“他自然是待我极好,这些日子几乎日日都会去陪我,给我带好些长安时兴的玩意儿玩,虽说这里不似我们突厥自由,但有他陪着,倒也不觉得孤单了。” 见眼前少女满是怀春般欣欣然的模样,彭城长公主眸中拂了拂笑,爱怜地拍了拍月昭仪的手,语中难掩劝慰。 “四郎待你好我便安心了,待回了突厥我也能与你阿兄交代。” 说罢彭城长公主眸光微凝,话语一转,颇有些无奈道:“只是你入宫以来,多番与淑妃较劲也太任性了些——” 果不其然,一听到此话,眼前的月昭仪登时变了脸,已然有些不高兴,彭城长公主却是恍若未觉般继续劝导道:“如今我们尚且在长安陪着你,待我与你阿兄回了突厥,你只一人在此,待人处事也更当谨慎守礼才是,何必与人凭生枝节,更何况淑妃也是极好相处的人——” “您这话有失公允!” 未待彭城长公主说完,月昭仪已是再憋不住,当即反驳起来:“您是知道我的,我若不喜欢的人,那自不是什么好人,淑妃身份不过尔尔,却仗着位份自视甚高,一口一个妹妹的唤我,端的是口蜜腹剑的样子,不像我们突厥人说话坦率敞亮,我凭什么要迁就于她——” “胡闹!” 骤然被彭城长公主轻喝,月昭仪察觉彭城长公主眸中不豫,虽勉强闭了嘴,却依然有些不服气的憋住嘴,脸却红彤彤的。 “淑妃是侍奉陛下的老人了,出声清流贵族,品行端慧,掖庭上下谁不交口称赞?我听闻明明是你多番挑衅在先,人家百般谦让你,想与你冰释前嫌,反倒是你屡次言语无状,方才在我面前你对她字句都是以下犯上,多有不妥,可见我不在旁又是如何蛮不讲理!” 从未听过彭城长公主训斥的月昭仪闻此先是一愣,下一刻却不由渐渐红了眼,眸中分明不服气却又强撑面子,语中也已委屈的驳斥道:“上官氏是与你们吃了什么迷魂药,你们人人道她淑妃好,四郎是,您也是,就连阿兄也是,在你们眼里她是温柔端庄的清流贵族,我就是不懂礼数的突厥蛮女——” “阿依——” 眼见彭城长公主面色一愣,嘴唇翕和间似要急着解释什么,然而月昭仪此刻哪里还听得去那些,只见她倏然冷凛一笑,颇有些偏执道:“既如此,我又何必在此讨您嫌。” 话音落下,不待彭城长公主呼唤,眼前月昭仪已是愤愤然离开,再不多言一句。这一幕惊得月昭仪随行的侍女皆面面相觑,忙向彭城长公主匆匆行下一礼这才转而追了上去。 下一刻彭城长公主怔愣间,不由无奈地慨叹一声,转而对身旁的侍女道:“我方才是不是将话说重了些——” 一旁侍女闻声忙谦恭地低下头,小心劝慰道:“公主这会子只是一时未绕过弯儿来,您待公主的好,过后她会明白的。” 假山下的人声似乎渐渐远了,此刻山上亭中的宝缨适才悄悄出声道:“方才你未来时,听太尉夫人与皇后阿姐说,为了之前夜宴拒绝赐婚一事,还有与淑妃娘娘不合一事,彭城长公主这些日子都将月昭仪拒之门外,气的不肯见面。” 李绥闻言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便听一旁的念奴道:“不过奴婢听闻,月昭仪这些日子早晚都会去长公主所居的长乐殿等候,长公主虽不予理会,但月昭仪还是晨昏定省一般缠着长公主,站在帘外与她撒娇说软话,宫里都道能让月昭仪听进去话的,也只长公主一人了。” “长公主与月昭仪年岁未曾差太多,但二人却似母女般情深,可见二人的确相处极好。” 察觉宝缨似也觉得讶异,李绥淡然一笑,不由提醒道:“你莫不是忘了,彭城长公主原就是突厥先可汗的可贺敦,月昭仪是先可汗的女儿,论起来她们本就是母女。” 宝缨闻言似乎才想起来,随即又慨叹道:“孤身嫁入突厥这些年,长公主想必也是不易的。” 听到宝缨如此说,李绥自然明白她所想,突厥不似中原,原就是讲究子承父妻,兄终弟及,因而彭城长公主十六岁便嫁给了突厥的先可汗,而月昭仪便是先可汗身边其他女子所生的女儿,后来彭城长公主不过二十来岁时,时年四十岁的先可汗便因病过世,他的长子阿哆侯自然而然继承了汗位,同时也再次迎娶彭城长公主为正妻。 而宝缨她们不知道的是,前世里彭城长公主撺掇阿哆侯率四十万突厥铁骑进犯长安,节节胜利,阿哆侯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却突然暴毙,不久他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便被推举继承了汗位,彭城长公主也就此嫁给了她人生中的第三位丈夫。 翻遍史册,彭城长公主一生嫁给了突厥三任可汗,却能在突厥屹立不倒,还为阿哆侯和阿史那贺成皆生下儿女,可见这凭这一份心性,也非一般女子可比。 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天又转冷了些,郡主,宝娘子咱们还是回宫吧——” 听到身旁传来念奴关心之语,李绥自是点了点头,正与宝缨相携起身时,却是眸色倏然一沉,心下迅疾划过一个想法。 是了,前世里若非被杨崇渊逼迫至死,彭城长公主可谓始终是一个赢家。 无论在突厥经历几代可汗,皆能保住可贺敦之位,掌有权柄和人心,还能在上官稽兵败死后,又怂恿新可汗阿史那贺成与杨崇渊为敌。 “阿蛮?” 察觉李绥神色有异,宝缨从旁不由轻唤,然而李绥却恍若未闻,不由落回座位,只觉得心下盘旋的许多问题似乎渐渐被她拽出了几分头绪来。 阿史那贺成尚且比彭城长公主还要小上几岁,坐上大可汗之位身旁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但前世他对彭城长公主可谓是宠爱到痴迷的地步。 那般深刻的情愫岂是一朝一夕所生? 一个是温柔端重,拥有权势心腹的继母、长嫂,一个是年轻俊朗,意气风发的继子、小叔子。 还有年岁过老的先可汗,正值盛年却突然暴毙的阿哆侯。 这一刻,李绥恍然明白了。 如此,先前的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了。 第九十四章 黄雀在后 先前在迎接彭城长公主一行的宫宴上,看到月昭仪拒绝与上官氏联姻,反倒是任性指向元成帝时,李绥并未有太多意外,那时她觉得,这只是元成帝、上官氏与彭城长公主的一番迷魂阵,其间取得就是声东击西的巧。 毕竟以局势看来,倘若突厥真与上官氏联姻,那便真正成了杨崇渊为之忌惮的心腹大患,于杨崇渊而言,怯弱如傀儡的元成帝如何也比不得上官氏那老狐狸难对付。 他自恃如今已拿捏住了元成帝的命脉,即便元成帝娶了突厥公主,二人在宫里仍旧处于他的眼线监视之下,即便元成帝不惧怕于他,也很难在他眼皮子底下与突厥过从甚密,更何况元成帝就算与突厥以此联系又能如何,难道要担着丢失江山的风险与虎谋皮,引外患治内乱,要知道阿哆侯如今在突厥是一方霸主,来势汹汹,到时若内乱未除,反被突厥吞并祖宗基业,丢了性命,只怕连史书都不会放过他。 天子通敌,听起来只怕也是骇人听闻。 可上官氏却不同了,上官氏浸淫官场多年,看似温和待人,实则长袖善舞,偏生还颇得人心,若他一旦与突厥建立儿女姻亲,联盟了突厥,以他一介怀揣野心的臣子,又何须在乎这陈家的江山基业。 如今的他得人心,有尊位,缺的便是军力压制,只要上官稽挟持天子,以天子卫队龙武军、神武军为内应,外有突厥军队呼应,无异于如虎添翼,那他大可以拿陈家江山为赌注,只要能除去他们杨氏、李氏,助他夺权,只怕就是割让土地于突厥,他也未必不答应。 所以那时她觉得,两权相害取其轻,连她都能看明白的道理,杨崇渊自然是明白,所以月昭仪既然注定要联姻,那二者之间,杨崇渊必定会选易于把控的元成帝,因而李绥便自然而然认为上官氏做的就是如此打算,既然已知自家求娶突厥公主势必得到杨崇渊的反击,不如退而求其次,先逼杨崇渊下了这个决定。一来至少将此联盟搭起,二来也能放松杨崇渊的警惕。 但如今想来,只怕是她想当然了些。前世里能侍奉三代突厥可汗,荣宠不衰,更能一心替母族怂恿突厥两任大可汗阿哆侯和阿史那贺成与杨崇渊交恶,掀起兵戈之争的彭城长公主,难道当真看不出上官氏的真面目? 即便上官稽的确掩饰的极好,彭城长公主与元成帝的确视他为肱骨,极力信任,那陈氏、上官氏、突厥便是互为联盟,若她为彭城长公主,就应该极力促成突厥与上官氏的关系,可先前她多番出手试探,让那月昭仪与淑妃争宠不断,彭城长公主早该阻止。 可这些时日她所看到的,便如方才所见所闻,月昭仪与淑妃的纷争非但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而刚刚在假山下,彭城长公主看似句句温和劝慰,但字词间却是屡次提及淑妃之好,连她都看得出月昭仪那骄纵任性的脾性本该顺毛锊,而以彭城长公主那般的方式,反倒是火上浇油般。 如此便能看出来,彭城长公主与元成帝只怕早已对上官氏起了疑心,所以对于她那些推波助澜的挑拨之举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似劝慰,实则加火,乐见其成罢了。 念及此,李绥心下渐渐攀升起了一个念头,既然如此,若她是彭城长公主,前有虎视眈眈的杨崇渊,后有伺机待发的上官稽,又该如何在这场危局中为陈氏搏得生机? 这一刻,这个问题在李绥的心中盘桓不去,太多人从她脑海中闪过,元成帝、彭城长公主、杨崇渊、上官稽、淑妃、月昭仪、阿哆侯、阿史那贺成…… 此刻看着眼前神情严肃,默然不应的李绥,宝缨不由与李绥身旁的玉奴、念奴对视了一眼,却如何知,此刻那些前世过往,还有今世所经历的细枝末节皆如一根又一根丝线连绵不断地缠绕在李绥的心上,只待她拨开层层迷雾,将那些繁杂线头一一捋顺,一切便都明白了。 “阿——” 正待宝缨再要出声时,李绥攥着的右手忽而一紧,神情愈发耐人寻味,那漆黑的瞳孔里好似骤然拨开云雾,露出了一圆明月。 是了,如此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李绥不由眉眼拂笑,再对上宝缨时,才发现宝缨这会子眸中满是复杂的看着她,既担忧,又诧异。 “阿蛮,你这是怎么了——” 李绥闻言如常地起身挽住宝缨的手,佯装打了一个喷嚏,有些泪蒙蒙的道:“也不知怎的,方才起身时,忽然心悸了一下,将才缓过神来,怕是方才贪看风景,着了凉了。” 一听李绥如此说,宝缨当即紧张道:“看我,方才也没想着这些,还让你与我在这山顶亭子里坐这半天——” 说罢宝缨当即将李绥身上的大氅又紧了紧,连连拉着李绥一边向山下走一边自责不已。 看着宝缨焦急的模样,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语,李绥心下泛暖,唇边只拂笑没有多说什么,心下却再次思量起来。 若她没有猜错,如今的彭城长公主只怕已然将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拉为自己的裙下之臣,而她表面上替上官氏促成了与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联盟,实则背地里早已决定将上官稽踢出此局,只要如前世一般,先怂恿阿哆侯大兵压进,再坐等着上官稽上蹿下跳,替她与元成帝密谋天子禁军龙武军与神武军诛杀了杨崇渊,待到上官稽以为此时就能大权在握,拿捏元成帝时。 彭城长公主再与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合谋,骤然毒杀如今的大可汗阿哆侯,趁着这兵荒马乱之时,迅速扶持阿史那贺成坐上汗位,以阿史那贺成对彭城长公主的深切爱慕,加之彭城长公主为他谋得汗位这般功劳,阿史那贺成势必敬重且爱,对彭城长公主的枕边风也会言听计从。 如此到了最后,杨崇渊被上官稽诛杀,彭城长公主成为新一任可贺敦大权在握,便可让元成帝以上官稽通敌叛国,联合突厥先可汗阿哆侯谋杀重臣,兵临长安,意图谋反为名,将上官氏一族铲除殆尽。 如此,杨崇渊、上官稽先后被除,元成帝稳坐江山,彭城长公主掌握突厥,两姐弟一内一外,便能将这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迎刃而解。 想到这里,李绥心下不得不言,的确是为之震撼,惊诧,甚至对彭城长公主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欣赏之心。 这便是天家的城府权谋,帝王心术。 看似是棋中人,转瞬间便能反败为胜,成为执棋之人,让上官稽白白为她们陈氏姐弟做了嫁衣。 彭城长公主的的确确是将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手段用了个淋漓精致。 寂静中,李绥听到了宫娥衣裙拂过花叶的窸窣声,清幽而恬静。 只可惜,她与彭城长公主名义上是表亲,可在时局之中早已站到了对立面。 这些她明白,彭城长公主又何尝不明白,她们只怕终究是要为敌了。 第九十五章 驭人之术 是夜,长安城渐渐下起淅沥小雨来,雨丝细腻伴随着斜风铺撒在步步支摘雕花锦窗上,顺着桃花琉璃纸凝成水珠滑下,留下道道雨痕。 彭城长公主此刻早已换上宫纱薄缎寝衣,慵懒地斜倚在金丝楠木鎏金卷草纹贵妃榻上,一头保养极好的乌发犹如云锦般柔顺地散开,落在身后,只以一只和阗玉桃簪随意挽着。 伴随连珠帐外梨园乐伶的琵琶声,彭城长公主左手支额,右手随意搭在腰下,半眯着眼,指尖在空中百无聊赖地打着拍子,看起来更生妩媚和幽静。 就在此时,一个秀丽的人影悄然近前来,扫了眼帐外低眸弹乐的伶人,随即跪在榻前,凑到彭城长公主耳畔以极低的声音唤了一声:“长公主——” 彭城长公主虽入突厥这些年,但在身边贴身侍奉的宫人面前依旧以大周公主身份自居,因而此刻榻前的心腹踏歌亦是从未改过称谓。 彭城长公主闻声眉眼轻微一抬,眼眸懒怠地扫了一下踏歌,随即再闭眸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奴婢按着您的意思,今日以送锦缎物事为名拜望了驿所撷利可汗,可汗让奴婢代为谢长公主的心意,可汗还趁此说——” 察觉踏歌的迟疑,彭城长公主缓缓移眸看过去,这才见踏歌将声音分明压的更低了几分。 “可汗说数日未见,不知长公主如今在宫中过得可还好?” 听到踏歌的话,彭城长公主眉间舒缓,如何不知其中之意,唇边不由浮起几分满意道:“过几日让四郎设下宫宴,到时自会一见。” “可——” 踏歌闻言偷偷觑了眼近前的彭城长公主,小心翼翼道:“可汗说,想与您单独一见。” “荒唐!” 堂堂男儿,竟如此浅薄沉不住气。 舒缓悠远的琵琶声中骤然夹杂了彭城长公主微微不满的轻喝声,帐外的伶人手中微微一顿,面面相觑间手中却不敢停。 踏歌见此连忙摆了摆手,眼见那些伶人快速起身鱼贯而出,她更是倍加小心地替彭城长公主捶起小腿道:“殿下莫生怒,由此可见可汗对您满心赤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踏歌扫到彭城长公主的眉眼愠怒稍稍消弭了几分,她继而继续道:“您不知,这些时日京兆的朝臣贵人们可是没少前去结交可汗,送去的女子也是有数位了,其中自然少不了太尉和尚书令的人——” 察觉彭城长公主柳眉微拧,似有不快,踏歌连忙道:“饶是如此,可汗对这些女子却是半点兴致也没有,不过是抛在一边做做侍奉人的活罢了,反倒是今日奴婢一去,可汗便一心惦记着殿下您,向奴婢询问了许多——” 话到这里,踏歌没有再说下去,彭城长公主的脸色也是好了许多,只见她扫了眼案上美酒,踏歌当即领悟地将一盏琼浆递上,彭城长公主接过饮下,眉目虽无绝世美人般令人惊艳,此刻在灯下却显得眸光潋滟,妩媚动人。 旁人不提,这阿史那贺成她却是很清楚,他对自己的那一片爱慕之心在那些积年累月之下,早已刻入他的骨子里。 阿史那贺成与阿哆侯虽一母同胞,但二人的亲生母亲早逝,因此这两兄弟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而阿哆侯作为先可汗的长子,自然被先可汗倚重,自小亲自教导,至于阿史那贺成却显得势单力薄许多。 记得她初去突厥,便注意到了被淹没在人群中孤独小心的他,先可汗儿女众多,只有阿史那贺成既没有母亲倚靠,也没有父亲倚重,还因为长相过于俊美,少了几分突厥男儿粗犷的英雄气概而不被先可汗喜欢,更被其他兄弟姐妹所嘲笑。 也是自那时候起她便觉得,眼前那个不受宠爱的突厥王子,将会是一个极好拉拢利用的对象,在她的教导指点下,或许还能成为她分裂突厥,掌控突厥的一把刀。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像阿哆侯那般生下来便获得一切殊荣的天选之子,自然体会不到阿史那贺成这个不起眼的胞弟拥有怎样卑微的欲求。 所以她只需要一个温柔的笑眸,一句温暖的话语,施以雪中送炭的援手,像对待所有突厥人一样,教他汉字,授予他中原礼仪,将他日益变得更像一个中原男人,一个出口成章,举止得体,长袖善舞,收揽人心的男人。 正因为这些,他才能渐渐得到众人多的喜欢,甚至是交口称赞。 所以阿史那贺成对他的爱,早已超脱了男女之情,躯体之愉,于他而言,她是她的继母,他的长嫂,他的情人,更是他的人生之启蒙。 这些东西,又岂是那些妙龄女子肤浅的美貌,杨柳的腰肢堪比的。 相比于好色贪虐的阿哆侯,阿史那贺成的确是极好的男子,但在她第一眼认定他的时候她便知道,他只能是她的利用品,甚至是牺牲品。 她可以交托她的身体,却决不能交托她的心,她的爱。 但愿,这一次她能够用阿史那贺成除掉大周这满朝奸佞,为她的弟弟,为她们列祖列宗,保住这万里江山。 至于情爱,在千万人的生计性命面前,又何足挂齿。 “过几日,陪我去玉清观上几柱香,咱们也该去探望一下清河大长公主了。” 听到彭城长公主的吩咐,踏歌低首敛目的应了一声是,下一刻她便见近前人已是懒懒起身,抛下了一句话来。 “玉清观后山僻静处我记得有一悟真阁已然荒废许久,平常无人会去,届时将此处悄悄打扫出来,派人掩藏把守着。” 骤然听得此话,踏歌微微诧异,随即眸中轻微一动,长公主的意思莫不是—— 然而没有等她再继续想下去,彭城长公主已然走下脚踏,华丽的刺绣裙尾曵地逶迤,发出了窸窣环佩衣料声。 这世间男子,便如池塘里的鱼儿,既是利用,便得将人牢牢收在池塘里,一味有求必应的给予便如急急收线,必得惊的那鱼儿吃完了鱼食还能完好无损地逃离。可若全然不予理会,无疑久放长线,待到想收时,只怕鱼已散尽,唯余一池清水了。 所以,只有把握这似有若无,欲拒还迎的度,想推时便推,该予时便予,让他挠心挠肺,因你而喜,因你而忧,摸不出你的心,不知你何时会予时,才是驭人上上之术。 “此事你亲自去办,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第九十六章 有意试探 因着几日小雨,长安渐渐没入更为凛冽的严寒之中,仿佛一夜间,满城的梅花皆闻冬而醒,探出枝头来,或含苞待放,一层一层嫣红的花瓣密密包裹着花心,或已被寒风催开,羞赧如美人娇靥,美的夺目。 这一日,杨皇后思量着还有不到半月的时间,杨宝缨就要出阁了,虽说仍旧是嫁入太尉府,并不陌生,但小娘子家临嫁前哪有心里不紧张的。因着此,杨皇后特意让李绥回了太尉府,陪伴杨宝缨再住上几日,待到杨宝缨母家来了人,陪着她的父母搬去京兆闲置的府邸待嫁,李绥再回宫里也不迟。 为此,李绥一早便回了太尉府,待看望了李氏以后,这才带着玉奴、念奴二人朝朝露院外走去。 “因着临出阁前不宜与四郎君见面,因而宝娘子这些日子都在芳菲苑,太尉夫人也准了她,可以不必去朝露院晨昏定省的……” 听到念奴的小嘴儿巴巴儿,喜气洋洋的说着,李绥笑着点了点头,转而看向身旁默然不语的玉奴道:“念奴当真跟喜鹊般,这阖府里和她熟稔交好的可不少,站在廊下闲话间便能将最新的消息收揽个遍,前些日子去了宫里,统共不过几日?她也和好些宫里的丫头们套上了近乎,也不知日后谁有福气娶了她,日日里只怕也不觉得清冷了。” “郡主——” 见念奴为此小脸一红,羞赧地唤了一声,玉奴不由也抿笑不言,李绥这才稍稍认真问道:“这些日子三郎去了弘农,三宝可是仍旧日日按着时间出院子散步?” 念奴闻言当即点头,连忙接过话道:“奴婢一回府便打听了,日日里皆是刘夫人带着,去的还是平素里去的春苑——” 说罢念奴看着天思忖了下,又补了句:“按着点儿,正是这会子了。” 李绥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道:“那咱们也去瞧瞧。” 听到李绥的话,玉奴与念奴自然应是,陪在她左右亦步亦趋地跟着朝春苑走。 因着春苑是太尉府一大景致,按着一年四季皆会换上当季的花草林子,颇为费功夫,只为求四季芳菲之意,因而此地最为靠近李氏的朝露院,统共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李绥主仆便来到了早已开满腊梅的春苑。 虽说云层中隐隐有冬日暖阳的影子,但还是冷寂了些,李绥将手裹在火红的貂鼠筒里,踩在卵石小径上,身影方没入红梅林中,便听到了小狗欢快的叫声。 李绥眸中微微一顿,随即循声走了过去,果然在梅林深处的探春亭中,早已稀松站了几人,因为入了冬,探春亭被裹上了围毡,只有入亭处稍稍掀开一扇软帘,远远地李绥便能瞧出穿着雪白狐皮大氅的刘氏此刻正静坐在亭内,一手扶在身旁圆木案几上,正含笑看着亭前来去自由,跑的颇为欢实的三宝。 李绥缓缓上前,瞧着因着是清晨,这林中的红梅皆被裹上了一层寒霜,不注意间擦过水貂披风,便会落下水珠来,李绥心下思索,行走间便刻意靠近那梅花枝,果然抖落下了更多的寒霜来。 “郡主——” 还未待李绥走近,亭中的刘氏已然闻声看了过来,连忙起身走下台阶,当走到离李绥尚有三步的位置便停步行下礼去。 李绥见此上前扶起刘氏的身子,颇为平易近人道:“夫人是长辈,不必如此。” 待到近前,李绥这才瞧着今日的刘氏只挽了简单的百合髻,淡淡傅了一层妆,大氅内是一件素蓝绣了绿萼的裙子,看起来温婉而素雅。 “今日回府的早,从姑母那出来便想着这春苑的梅花该是开了,过来恰好听到了三宝的声音,这才循声来了,可是打扰夫人雅兴了。” 听到李绥说的客气有礼,刘氏看了眼被婢女抱着的三宝,温柔一笑道:“郡主言重了,只是三宝被五郎惯出了习惯,一日里不出来便在院子里闹的紧,我也是被折腾的没法子,只得日日里带出来,反倒是我们扰了这春苑的寂静,搅了郡主赏花的兴致才是。” 李绥闻言抿唇一笑,环看四周道:“这梅林寂静,三宝好动,一静一动才是相得益彰,咱们在这里遇着便是缘了。” 刘氏闻言温柔一笑,待看到李绥披风上的霜化成了水,已然沾湿了大片皮毛,忙紧张道:“虽说出了日头,但今日还是寒凉了些,亭中有暖炉和炭盆,郡主若不嫌弃,不如到亭中一坐,叫人为您烘一烘这披风,以免着了寒。” 李绥闻声,循着刘氏的目光朝肩头看了一眼,果然好好的披风已然沾湿的没个最初的样子,适才恍然点头道:“那便谢谢夫人了。” 说着话,李绥提步朝亭中去,却能感受到刘氏始终谦卑守礼的走在她身后,不肯有半分逾越。 进入亭中,李绥顿觉退下一身寒气,暖烘烘的热意迎面袭来,裹挟了满身。 待李绥坐下,见刘氏未曾入座,只是静静立在一旁,李绥适才出手温和请了刘氏坐在身旁位置,察觉刘氏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外,李绥却是恍若未见般看着亭前的三宝道:“五郎这些日子不在府里陪伴,日日里有三宝这样闹腾的小东西,夫人也会觉得有意思些罢。” 听到李绥的话,刘氏不由一笑,看着黑白相间,此刻正哈哈吐着气和婢女玩球的三宝,渐渐松下神情,说起了三宝的趣事来。 李绥闻言笑了笑,抬手饮茶间,给身旁玉奴递了个眼色,见玉奴会意,掩在身后袖下的手轻轻捏了片叶子,李绥这才抿了一口茶,将茶杯缓缓放回案上,笑着倾身拍了拍手唤道:“三宝,来——” 听到李绥的呼唤,三宝先是看了眼李绥,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刘氏,当即丢了嘴里的球朝这方疾跑过来。 眼看三宝将近,不过三步距离时,三宝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却是倏然断了,只听“叮铃——”一声铃铛落在了李绥的脚下。 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李绥伸手去拿那铃铛,然而与上次不同,这一回三宝并未急着上前抢,反倒是摇着尾巴,瞪着葡萄般滴溜溜的眼睛,正咧嘴抬头看着。 “瞧瞧性子急的,铃铛都跑掉了——” 李绥心下已然有了思量,打趣地将铃铛拿起,递到刘氏手中笑赞道:“三宝倒是不像护食的主。” 刘氏闻言接过铃铛递到身旁婢女的手中,将三宝抱入怀里,见李绥伸手轻轻抚摸着,似乎喜欢的紧,便又将三宝朝李绥处挪了挪道:“郡主不知,三宝自生下来,五郎便亲自教导,平日里颇具眼色,活泼机灵,却从不护食,哪怕是自己最喜欢的玩物也从不与人抢,五郎说府里皆是贵人,这样教导,以免弄伤了人便不好收拾了。” 听到刘氏的话,李绥了然地笑了笑,再将三宝接入自己的怀里,与之逗弄了片刻,适才与刘氏告辞。 直到走出梅林,李绥渐渐缓下步子,眸光沉静,语中低沉道:“铃铛被换了。” 听到李绥的话,玉奴与念奴皆是眉间微怔,李绥方才刻意给玉奴使了眼色,因而三宝跑到近前时,只需玉奴使用一点功夫,便能不动声色地松了那系带,掉下铃铛来。 “方才的铃铛隐隐掉了几块漆,颇有些陈旧,但上回的铃铛却是簇新发亮,可见平素里用的少,而且——” 李绥顿了顿,眼眸渐凝道:“方才的铃铛相比也轻了些许。” “会不会,是有人察觉出郡主您发现了什么,才会将铃铛换下了,如此我们岂不是断了线索——” 李绥闻言略点了点头,待走出春苑,上了游廊,思索间渐渐低声道:“亦或许,旁人并没有发现什么。” 见玉奴和念奴皆闻声看过来,李绥淡淡出声道:“方才的铃铛斑驳陈旧,可见是平素里经常戴的,想来没有什么问题,便也不怕人察觉,所以一向调教有方的三宝才不会急着过来抢。” “但上一回的铃铛,只怕本身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到需要时不必让三宝戴着,所以三宝才会一反常态的紧张。” 念奴闻言有些诧异出声道:“郡主的意思,为了掩人耳目,三宝平日里戴的皆是寻常的铃铛,只有需要时才会戴上那特制的铃铛,而三宝也被人调教好了,只要誓死护那不寻常的铃铛?” “这三宝也太聪明了些,竟比人还要厉害。”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闻言一笑,转而看了眼念奴,随即道:“狗通人性,与那灵猴一般,只要调教得宜,也能帮人做许多事,如此便不奇怪。” 说罢,李绥不再迟疑,轻松地朝游廊尽头走道:“走罢,去看看宝缨。” 见李绥如此,念奴看了眼玉奴,不由低声道:“郡主,咱们不查了吗?” “查,自然要查。” 李绥闻言一笑,侧首间却能看出眸中的认真与冷静。 “只是要再好好思索思索那些蛛丝马迹,好好地查一查。” 将此一查见底。 第九十七章 偷听壁角 说话间,李绥已携着玉奴、念奴来到了宝缨如今所在的芳菲苑,待跨过高高的门槛,越过一道雕刻梅花的影壁,再走过一道石拱门便来到了宝缨常在的院子,与李绥满园的绿竹不同,眼前这幽静的院子虽没有李绥的无竹苑宽敞,布置却是别有一番意趣,眼下种满了宝缨喜欢的绿萼,虽没有春苑里的红梅美的耀眼夺目,却也似幽兰美人,更有与世无争之美。 远远见到李绥走来,廊下立着的婢女们先是一愣,随即连忙上前来,方要开口行礼,却被李绥轻摆的手顿住了,见面前的李绥以手指抵唇示意噤声,她们自然明白郡主这是要给自家娘子一个惊喜,当即相视含笑,下一刻便退开身子,替她轻轻打了帘子。 待李绥抚裙走了进去,顿觉扫却一身寒气,已是暖和了许多,正当她轻声走进去,方立在挽起的纱幔槅门之后,透过镂刻的门窗便瞧着内屋的软帘外隐隐立着个熟悉的人影,不见进去,也不见转身出来,看起来倒有些鬼鬼祟祟的模样。 李绥见此眸中顿时微凝,示意玉奴、念奴行的更为轻声了些,待越过槅门缓缓走进去,李绥这才瞧出软帘外那个身穿紫绡翠纹袄裙,挽了个朝云近香髻的不是荣安县主身边的贴身婢子灵犀还能是谁。 此刻只见她微微侧着身子,左手轻轻趴在门外,俨然没有察觉李绥主仆已然渐渐近前,而这时李绥也听到软帘内传来了宝缨身边的婢女蕙容低沉的劝慰声。 “娘子,您一直以来是太好性子了些,荣安县主这些日子分明就是在故意折腾您,您怎能将她的话当真——” 此刻屋内,宝缨上身着一件雪青色半臂,里面的中衣露出了交领上的一圈淡淡迎春花纹,下着一条绣着绿萼的白色绫裙,头发简单挽了个温婉的百合髻,鬓边只簪了只小小的珍珠簪子,此刻正坐在软榻上,低头绣着一件大红胡服上的牡丹绶球花边纹。 听到蕙容满心不甘的话语,宝缨轻轻抬了抬头,这才发现立在身边的蕙容满脸委屈,宝缨淡然一笑,一如往常地摇了摇头,低头继续耐心地绣着那花纹,唇边依旧温柔劝慰道:“好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咱们也只当练一练女红好了。” 见宝缨依然对此不以为意,蕙容不由心下更着急了,如今眼见自家娘子还有不到半月就要远嫁入太尉府了,可自从有了这一纸婚约,那荣安县主便常挑起事端来,先前好在自家娘子性子和善温婉,又有永宁郡主日日里相伴,那荣安县主到底不敢太过明目张胆,那些日子才勉强相处下去,可未想到此番永宁郡主去了宫里陪伴杨皇后,那荣安县主便当真是没了忌惮,只当自家娘子和那软柿子般随意拿捏。 偏生自家娘子却是心无旁骛,从来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更莫说向太尉夫人相告了,就连上回好不容易去了宫里,永宁郡主都已亲自询问,她却眼睁睁看着自家娘子仍旧将这一直以来所受的委屈隐忍不告,报喜不报忧的,这样的日子一日两日尚能将就,可这后半辈子若就这般将就下去又岂是长久之计? 她自小陪着宝缨,自然知道自家娘子虽出生贵胄,但在弘农过得也并不似外人看着那般幸福,如今来到长安,人人都道这极佳的婚事落在了自家娘子头上,可又有谁知道自家娘子的艰辛。 一想到此,蕙容不由低下头来,隐隐泛起泪来,只觉得那些委屈都一齐涌上心头,再也憋不住了。 “娘子,如今您总归是与二郎君有了婚约,论年纪您比县主长一些,论日后她也是二郎君与您的妹妹,荣安县主无论如也不该如此对待您,太尉府上下这般大,针线房那么多的绣娘,哪一个不能替她绣这些东西,她如何能日日像婢子般刻意支使您没日没夜做这些粗使活计?” 察觉宝缨闻声手中轻微一顿,蕙容当即屈下身子半跪在宝缨面前,握住宝缨还捏着胡服和绣花针的手,带着几分期许,几乎是急的哭出声道:“娘子,如今郡主虽然在宫里,可太尉夫人和二郎君都在府里,奴婢瞧得出太尉夫人是真心疼您的,二郎君也是是非分明的人,咱们将这些事情只原原本本的告诉太尉夫人他们,夫人他们总会替您做主的。” 话音落尽,宝缨唇边的笑渐渐淡下去,抬头间只见她将银针攒入绣品里,却是认真地看着脚下的蕙容,难得认真道:“蕙容,你知道的,自我与红缨从弘农来到长安,一直以来都得到太尉、太尉夫人和诸位兄弟姊妹的照料,心下自该是感激的。” 说罢,宝缨伸手抚摸蕙容的脸颊,拇指轻轻替她拂去泪水继续轻柔地劝慰道:“我虽与延表兄有了婚约,可终究礼未成,我们又怎能轻易以此自居自傲,更何况,即便他日嫁进来,作为新妇我也当替延表兄孝敬太尉、太尉夫人和府中的长辈,照顾体贴一众兄弟姊妹,让太尉、夫人放心,让延表兄安心,又岂能用这些许小事让他们为我们为难。” “可——” 察觉蕙容还欲说什么,宝缨已是轻轻扶起她道出了最后一句话。 “荣安县主自小长在太尉府,是太尉和崔夫人心尖上的明珠,是延表兄他们宠爱的阿妹,你我寄居于此,又年长一些,本应谦让着。” “好了,起来罢,膝盖都要跪坏了。” 听到屋内的对话,李绥心下思量间已是明白了几分,此刻神色更是变得严肃沉静了些许,而立在软帘外的灵犀见没了后话,眼看也悄悄朝后退,似乎打算离去。 可就在她方一转身,蓦然看到近前站着的李绥时,当即惊得身子一震,后脊同时冒出了冷汗来,眼见灵犀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紧张到颤抖,李绥眼眸微冷,唇畔却浮起一丝随和的笑来。 可灵犀却分明能从其间看出三分寒意来,而只那三分已足以如冰冷的深潭般将她浸住。 面对李绥逼人的目光,下一刻灵犀再也撑不住,当即腿一软便不听使唤地跪了下去,吐字都有些含糊不清了。 “郡——郡主——” 乍然听到屋外的动静,宝缨主仆俱是一惊,下一刻,宝缨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这才起身朝外走去,就在她打帘那一刻,便见李绥已是如常般笑盈盈地走进来。 见宝缨眸中担忧地看了眼帘外的灵犀,李绥却是恍若未见般拉住她的手朝榻前走去。 “这些日子未见,怎地又清瘦了些。” 说话间,李绥虽是笑着的,但看到眼前宝缨愈加清瘦的身子,还有一脸掩饰不住地疲惫,心下已是还寒了几分。 “今日怎么回来了,皇后阿姐不是也将临产了?” 李绥向来心细如发,此刻看着面前故作轻松与她笑然相谈的宝缨,又如何瞧不见宝缨眸中遍布的血丝,只怕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得熬出多少个日夜来,才能熬得这般红了眼睛,满脸憔悴。 这如何是待嫁女儿的模样? 念及此,李绥扫了眼被玉奴提进来跪着的灵犀,又转而扫了眼榻边搁着的几乎堆成小山的绣品,其间自是有宝缨出嫁所用的喜扇、喜被等物,但里面还有许多斗篷、帕子,一看便知奢华张扬,分明不似宝缨平日里所喜的花样颜色,这些东西的主人几乎不用想,她也能知道是谁。 未曾想,当初看在这从小长大的情分上给荣安留了一线脸面,倒是留出个祸害来了。 一想到这里,李绥秀眉轻蹙,再舒缓开来,已是满目冷清,鼻息更是有了几分可察的冷笑。 “这会子不在荣安身边伺候着,却是悄无声息站在外面不进也不出的是做什么?” 第九十八章 恶意拿捏 “奴婢,奴婢——” 虽料想到李绥会问,但这会子李绥当真问时,跪在榻下的灵犀却是被惊了神,身体抖索间不由紧张地低下头,一双眸子只能左右游移,好似没了主般,急的已立时生出了冷汗,始终不知该如何回答。 “奴婢,奴婢是奉县主之命,前来请问宝娘子——” 说到这里,灵犀脑中一轰,想到后面的话,是当真不敢再说下去,只能生生承住李绥冰冷似笑的目光,将头死死埋下去,恨不得立即消失了去。 此刻在一旁坐着的宝缨看了也是心下不安,她知道李绥一直极为心疼她,明明自己尚比李绥大上数月,但身旁的李绥却似亲近的长辈般,能在她或慌乱、或难过时与她开解、帮助,久而久之她才恍然发现,不知何时近前与她一般大的阿蛮竟隐隐成了她心内的主心骨,而她才是在李绥羽翼下被一如既往照顾、保护的那一个。 看着眼前这局势,宝缨知晓李绥少不了要与灵犀发作,但荣安县主始终是这太尉府里受万千宠爱长大的女儿,是姑父杨崇渊的掌上明珠,更是李绥从小相伴的姊妹,而她出生弘农,虽姓杨,却是一介寄人篱下的外姓人。 疏不间亲,若阿蛮今日为她与荣安县主生生撕破脸皮,处置了这灵犀,既伤了阿蛮与荣安县主的体面,更伤了二人之间的和气,如此她无疑是再次拖累了阿蛮。 想到这里,宝缨细眉紧蹙,不由有些不安地看向李绥,终是率先出声打破了沉默。 “阿蛮——” 然而当她方开口,稳坐于旁的李绥却是将手探出,覆在她的手背上,正当她看了眼手背上的柔荑,再对上李绥的目光时,其间分明潋滟写着“安心”二字。 宝缨手隐忧地蜷了蜷,松开时再是没有说下去,反倒是李绥漫不经心地取过宝缨身后搁着的那件胡服,摩挲间仿若无事般道:“蕙容,取一盏茶来吃。” 立在一旁的蕙容骤然听到李绥的话,对上她探询的目光,当即才想起来,不由憋住方才的委屈,她知晓今日永宁郡主既是来了,自会为她家娘子做主,念及此心下又激动又感激,连忙低头快快拭了泪笑道:“嗳,是奴婢疏忽了,请郡主恕罪,奴婢这就去。” 蕙容转身时蹙眉愤愤然看了眼跪在脚下的人,随即才打帘而去,下一刻屋内再一次陷入无边的死寂,可正是因着此,跪着的灵犀却是更加小心翼翼,只连呼吸也极尽憋着,唯恐扰了这份宁静。 待到蕙容奉上茶进来,李绥暂且将那胡服落在手边,只慢条斯理地接过茶,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只听得杯盏轻轻落在桌案上发出了细微的声响,在此刻的灵犀看来,却似是一沉石重重砸在她的心上,让她早已濒临可以承受的极限。 “既然灵犀说不出来,蕙容,你与我说说,她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倏然听到李绥冷凌凌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话语,跪在那儿的灵犀身形微震,而一旁的蕙容似乎早已准备好,只恨不得将一切都道个干干净净般,立即恭谨地行下一礼,随即规矩地低首敛目道:“回郡主,在您此番入宫后,有一回娘子自太尉夫人处早起请安出来,遇着了荣安县主,县主说您一向夸赞娘子女红极好,便想讨教讨教——” 说到这儿,蕙容轻抬眼眸打量着脚下那逐渐抖如筛糠的身影,只觉得解恨极了,立即继续道:“县主驾临芳菲苑,看到娘子的绣品说的确比府里针线房,外面绣庄里的绣娘还要绣的好——” 听到此,在场的宝缨、念奴和玉奴已然感觉李绥的目光渐渐变化,身上竟隐隐散发出连她们也为之胆寒的凛冽之势来,而接下来的话却更是让李绥心下怒极。 “后来县主便说针线房的东西用着不舒坦,外面绣庄的她也看不上,便要请娘子为她绣上几件贴身的东西,待娘子绣好了送去后,县主便说喜欢的紧,就时常命灵犀送来新鲜料子,要求娘子按着花样子再绣了许多东西来,可没想到日日里花样越发繁复,时间也要的越发紧,便是这几日,县主既请娘子绣上一件百鸟朝阳图的披风,又要赶绣这件牡丹绶球花边纹的胡服,说是赶着击鞠时穿,因而少不得要请灵犀一日三四次的亲自过来催促——” 击鞠—— 李绥听到这话只觉得好笑,如今已将要入冬,冷不丁的谁会去击鞠? 看来这荣安县主当真是将宝缨的隐忍当做了拿捏的法子,竟然连幌子都不愿意编的圆乎些了。 说到这里,蕙容也是气急地看了眼跪在那儿已然抖得不成样子的灵犀,与往日站在她们娘子面前颐指气使的模样早已是判若两人。 “奴婢瞧着娘子日夜赶着,夜里挑着灯的做,有时候城楼上四更鼓都已敲响,娘子也浑然不觉,熬得一双眼睛都红了,困乏的时候连手也扎伤了许多——” 蕙容越说下去,越发有些哽咽。 眼看眼前小丫头泣不成声地低下头抹泪,李绥已是冰冷着脸拉过宝缨藏在袖下的手来。 果然—— 贵胄娘子的手如容颜一般极为尊贵,可宝缨从前那双娇嫩无暇的手如今却是被扎出了许多的针眼,看的李绥面上沉静无波,心下却是如暗礁的急浪汹涌翻覆,触目惊心。 “灵犀方才再来催时,说县主赶着要这两件衣裳,还说上回送去的那件披帛县主看了,说针脚粗糙了些,赶不上起先那几样,因此县主又让灵犀送来新缎子请娘子重新绣,奴婢心疼娘子日日里熬着,便与灵犀理论了两句,只求缓上些时间,或将这些东西请针线房的绣娘分担些也好,但灵犀却是不高兴了,方才站在屋内当着我们娘子的面,直直白白说是县主说的,娘子如今既然是待嫁闺中,无需出院子,应是有大把时间,如此既是打发闲暇,也能练一练女红,正好一举两得。” 听到这里,李绥再也抑制不住心下泛起的冷凛,竟是怒极生笑来,只是唇角那一抹弧度却是看得人心惊。 “好一个七窍玲珑心的灵犀——” 骤然听到这一句突兀地“夸赞”,灵犀只觉是一道霹雳生生砸下来,落在她头上,惊得她当即连连叩头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奴婢饶我一次——” 激动间,灵犀无意抬头看到榻上的人,却又突然如被人紧紧扼住喉咙般,将话戛然憋入嘴中,脸色更是变得煞白,只能怔怔然跪在那儿。 此刻窗外寒风凛冽,吹得镂刻团花纹格窗上覆着的窗纸也呜呜作响,而榻上的李绥宝相庄严地坐在窗下,明明如观里的菩萨般随和无波,可那通身的气势却是逼得灵犀不禁想要退却。 那样的眸光,她从未在自家县主身上看到过,就好似一张阴郁而密集的网,正沉沉压过来,让她无处遁形。 她很清楚,眼前的李绥和杨宝缨不一样,杨宝缨虽姓杨,但只是太尉的外甥女,她的母亲杨氏作为出嫁女,又不曾长在长安,与太尉府的关系自然生疏。 可李绥便不同了,虽是姓李,却是先帝亲封的郡主,既和皇家沾亲带故,还是陇西李氏的掌上明珠,更是眼前太尉夫人李氏的红人,因着此连太尉都当自家女儿一般娇宠着。 这样的身份,便是她家的县主也比不得。 眼前宝缨娘子性格软弱,但李绥的性子她却是知道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岂是能随意糊弄的—— 可见她今日是撞在箭锋上了。 今日莫说是她在这儿,便是她家县主此刻在这儿,永宁郡主都是说得上话的。 想到此,如今的灵犀是当真悔不当初了。 第九十九章 惩治灵犀 “错了?” 李绥闻言玩味的一笑,好整以暇地再拾起茶杯,抿了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适才不带一丝表情地抬眸看着脚下人不紧不慢道:“你这般伶俐,倒是告诉我你错在哪了?” 听到李绥这般问,灵犀不由身子一震,心下虽明白,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如何说?说她倚仗县主的名义,以下犯上?还是说她目无主上,不知尊卑? 若她就此这般为自己定了罪,送到太尉夫人那只怕不被打死,也得被撵出去。 见脚下的人被问的踌躇无措,不敢再发出一声,似乎还想再强撑下去,李绥心下冷笑,再出声时看似平淡,却已是如一记警钟敲响在耳边。 “灵犀。” “你应该知道,今日即便是你家县主在这儿,我一样发落的了你,莫不是你还这般天真,以为不认罪,我便奈何不得你了?” 说到这儿,李绥似乎懒怠于再言,不过眸中一瞟,对上一旁的玉奴轻松道:“将人送去姑母那,蕙容也一同去,将方才的话再原原本本向姑母说一遍。” 灵犀一闻言,当即如遭雷劈,吓得声音尖利甚至有几分扭曲的求饶道:“郡主!郡主,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真的再也不敢了——” 说罢,此刻的灵犀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如临死之人看到生的希望般,狼狈地膝行上前,跪在宝缨的脚下,恨不得卑微到尘埃里一般,哭的几乎喘不来气般道:“娘子,娘子求求您,奴婢从前是让猪油蒙了心,让鬼打了头了,求您饶奴婢一遭,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被这嘶声竭力的求饶声包围着,再见脚踏下的灵犀此刻不顾往日的仪态,绢花落地,发髻散乱,一张娇俏小脸没了样子,却还不住地向自己磕头谢罪,俨然将头都已经磕破,渗出血迹来。 宝缨心下不忍,渐渐生出恻隐之心来,她自然知道太尉夫人一向不喜崔氏,更不喜欢骄纵跋扈的荣安县主,而她如今既然与杨延定了亲,虽还未成礼,代表的也绝不仅仅是她一人的体面,更是太尉夫人和杨延的体面,如今若将眼前的灵犀送到太尉夫人那去,太尉夫人盛怒之下,势必会杀鸡儆猴,一来是下崔氏母子的面子,二来也是给阖府人一个警醒。 灵犀从前的确行事浅薄无知了些,可若就这样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她而被治了重罪致死,让她如何心安。 想到此,宝缨看向身旁垂眼看着灵犀,眸底波澜不惊的李绥,还是忍不住轻声道:“阿蛮,灵犀想来也是知道错了,这些日子为了延表兄与我的婚事,太尉夫人亲力亲为已是困乏许久,若再让夫人为此事烦心——” 听到头顶传来宝缨的求情声,灵犀登时抬起头,如同听到天籁梵音一般,原本死寂的眸子也泛起微弱的希望来,但未曾想再对上李绥冰冷摄人眸子,那一抹微弱的希望也再次被狠狠湮灭,惊得她连手都不住地颤抖,发麻,已是一点声音也不敢再发出,只能将头死死埋在地毯上,将泪水咽了回去。 “我入府这数年来,是看着姑母如何治内的,却未曾想如今荣安县主这院子里还容得下你这般不懂规矩,不知轻重,甚至是不知死的婢子——” 听到一个“死”字,脚下的灵犀身子一僵,李绥似怒还笑道:“可见荣安也太过骄纵你们了些,若依着我的脾性,今日必是要将你送到姑母那,去了朝露院你当知道,只以你一个小小的县主婢子,也敢欺负主子,那便是该赏下数十板子撵出去的。” “更遑论,宝娘子如今已然与二郎定了亲,不日便是二郎的嫡妻,未来的郡公夫人,再论上这些,即便是不论家规,只论国法,你都逃不过一个死。” 话音一落,李绥当即拾起身边那件还未绣成的胡服,随即向身旁的蕙容道:“去将那件百鸟朝阳的褂子,还有那条县主不甚满意的披帛取来——” 蕙容一收到此话,当即应声下去,下一刻便利落地带上衣料缎子来,李绥漠然扫了一眼,随即看向灵犀道:“宝娘子的手尊贵,荣安岂会不懂其间礼数,让她做这些,想必是你们这些心术不正的婢子在内挑唆,离间主子。” “没有,奴婢不敢——” 听到灵犀紧张的想要解释,李绥挑眸“哦?”了一声。 却是不置可否的笑道:“没有?你的意思难道当真是荣安县主不懂礼数,不知长幼了?” 一听到这话,灵犀当即一个激灵,她自是明白自己已被眼前的永宁郡主绕了进去,今日这挑唆之罪只怕她不认下来,待回去了崔夫人和县主第一个收拾的就是她了。 一想到此,灵犀只觉得悔恨不已,连连哭着摇头改口道:“不,不,是奴婢的错——” 见灵犀将此认下,李绥朝蕙容伸出手去,蕙容见此先是一顿,随即了悟地将那两件绣品递给了李绥,只见下一刻李绥便全然不在意这手中上好的衣缎,只如抛一个无关紧要的玩意儿般丢到灵犀面前道:“作为奴婢以下犯上,挑唆主子,本是重罪,念在宝娘子方才为你求的情,我便开恩为你免去二十板子,如今你自行去自省院领十个板子,由玉奴亲自监罚,另外——” 李绥眸色深沉地扫了眼那光鲜亮丽的绣品笑中带着玩味道:“你伺候荣安多年,深得她的心,自然知道她的喜好,我看余下的绣品就由你来完成,既然她急着要穿,那你明日三更就给绣好先拿到无竹苑等着叫我瞧瞧,若是三更绣不完或是绣的不好,就将那剩下的二十板子也一并领了,撵出去便是了。” 听到李绥的话,灵犀登时一怔,她如何不知眼前这些绣品做工复杂,县主急着要本就是刻意强人所难,却未曾想如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竟落在她的头上。 可看着李绥看似随和,实则不容置疑的深眸,便是给灵犀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只得颤颤巍巍,含泪哽咽道:“是。” 第一百章 难以启齿 眼见着在李绥的示意下,灵犀就要被领出去,李绥笑着摩挲指间那枚石榴色的宝石戒子,不紧不慢看向身旁的宝缨般道:“方才我回府,姑母说年关将至,想要抄写几本经书供奉于玉清观的菩萨前,方才姑母还正说没有可心的人,如今瞧可是巧了,荣安的字我是瞧见过的,秀丽规整,是咱们府中姐妹里数一数二的。” 说罢,李绥唇边微勾,睨向身旁的念奴道:“荣安既然有时间在这大寒天里击鞠,可见是有些闲暇的,正好趁此抄写经书,一来也能替姑母分忧,尽这份心意,二来也能凝神静气,免得这冷日里击鞠寒了身子,一举两得,念奴,你这去一趟朝露院将此事请示姑母。” 听到李绥的话,念奴立即应声,自软帘后的灵犀身边擦身而过,走了出去。 而灵犀此刻也渐渐瘫软下身子,只得任由人架了出去,她如何听不出来,永宁郡主这分明是在告诉她,如今的荣安县主尚且自身难顾,更遑论是她了。 待到屋内再次平静下来,宝缨心下泛起暖意,抬手间握住李绥放在案上的手,对视间却满是愧疚难安。 “此番为了我,荣安县主必然要与你生出龃龉——” 察觉宝缨的不安,李绥起身坐到了宝缨的身边,竟是头一回没有如从前般插科打诨的带过,亦或是温温柔柔的劝慰,反而是甚为平静雍容,其中那认真的眸光竟是连宝缨看得都为之一震。 “宝缨,将来的你是要成为郡公夫人的,若再往后,亦会是如姑母一般,成为未来杨家的掌家之主,甚至是更高——” 李绥说到这里没有再往下延伸下去,她知道前世里很多事到了如今因为她的干涉已然在一点一点改变,可有的东西却是大势所趋,非人力可变。 “你与二郎注定不是平凡人,你们手中所拥有的东西就如同一把利刃,若将锋刃对外,自是杀伐果断,其利断金,可你与他一般仁善宽容,这无疑是拱手将利刃的刀背对外,你们可曾想过,与此同时,对向你们的却是锋刃。” 听到李绥意味深长的话语,宝缨怔怔然不再说话,转瞬间已是心乱如麻。 看着眼前彷惶若失的宝缨,李绥知道,宝缨自小受到的是贵女的礼仪教育,又不似红缨争强好胜,因而单纯善良的性子早已刻入骨血里,非一朝一夕可改变。 可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即便日后的她扶着她坐上更高,甚至是至高的位置。 却不能替她守护一辈子。 有时候李绥在想,自己似乎越来越矛盾了。 她希望有一日宝缨能够成长,成长为一个真正能担负起个人荣辱的坚毅女子。 可她也希望宝缨能够在她的守护下,永远这般拥有一颗再纯真无暇不过的赤子之心。 当李绥从芳菲苑出来时,念奴和玉奴也已然陪在身侧,察觉李绥的沉默,二人都没有说话,只始终如一的跟随在她一步之后的地方。 “将灵犀送回去时,荣安如何?” 听到李绥的问话声,玉奴默然看过去,只见火狐大氅里的少女愈发风姿绰约,肌肤如雪瓷一般没有丝毫瑕疵,看起来恬淡而悠远。 “县主怒极,恰好那时银娘也去了,说了抄写经书一事后,奴婢与银娘一同出去,还未走出门,便听到里面又是砸杯子,又是砸盆景的——” 听到玉奴的话,李绥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倏然笑出声来。 那一刻,身旁的念奴仿佛才明白曾经看到的一个典故,为何周幽王会为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 因为值得。 “那便好。” 渐渐地,李绥收起了笑,唇边的弧度却是丝毫不减。 便是眼前的玉奴和念奴只怕也是这会才明白,她方才是有意借灵犀之手激怒荣安县主的。 从很久之前她就已经起疑了,若说荣安恨她不过是因为她一入府便分去了她从前的万千宠爱,恨杨红缨是因为杨红缨将她玩弄于鼓掌,那荣安恨杨延身边的九歌,恨与人为善的宝缨是为什么? 恨与爱一般皆是有缘由的。 那荣安的缘由是什么? 在长安城中,除了她,荣安与旁的贵胄女儿都能相处极好,人缘极佳,可荣安当初为了赶出去一个九歌不惜冒着被姑母发现的风险,朝杨延下药,如今又对宝缨公然欺辱。 这一切都太过惹人怀疑。 在这一日又一日的冷眼旁观,反复思量下,李绥好似渐渐察觉出了一些猫腻。 而那些猫腻就似星星点点的火种,一点一点便要引出燎原之势。 因为她恍然发现,荣安所恨之人,无疑都与一个人有着极大的关系。 而那个人,恰恰是荣安最为敬重,最为依赖之人。 这一刻,李绥也渐渐明白了,明白前世里杨崇渊登基为帝后,不仅为荣安挑选了一位文武双全,容貌无双的驸马,更是为其举办了一场盛世婚礼,可她始终都不曾满足,竟在私下里偷偷豢养面首。 以至于杨崇渊薨逝后,杨延做了天子,荣安更是公然挑选面首入府,视驸马若无物,甚至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她的驸马道出惊世骇俗的话来。 “你我虽立于一檐,亦可各自快活。” 那时人人都道荣安这位长公主是梁朝最美丽的公主,也是最荒唐风流的公主,面对荣安的放纵,杨延日日里收到文官言官抨击的奏疏,也是头痛不已。 可每当唤来荣安,一面对这个妹妹梨花带雨的哭泣,杨延还是会动恻隐之心。 到了后来,荣安与驸马虽同住在公主府,却是分出了东西院,一个豢养面首,一个广纳姬妾。各自风流快活,互不干涉,便是连那些尊重三纲五常的老臣看了也只能是脸红脖子粗的摇头作罢。 而荣安呢,后来眼看杨延渐渐醉心于丹青声色当中时,她便带着自己那一群面首入宫伴驾,日日里评丹青,品丝竹,倒是合了杨延的意。 如今李绥想来,那些面首虽个个容貌俊逸玲珑,但无疑都是温润如玉,好风雅,好丹青的风流少年郎。 与她敬重的阿兄,二郎杨延,可谓是像极了。 第一百零一章 事情败露 翌日一早,将至三更,无竹苑外的小径已然急急迎来一人,因着如今已是十一月,此刻无竹苑仍旧被笼罩在沉沉凛冽的暮色之下,直到人至近前时,才勉强瞧见来人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碧色袄裙,到了门前踌躇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叩了叩门上的鎏金铜兽栓。 片刻,只听门细微一响,轻轻被打开了一条缝,出来的是一个留了头,有些睡眼惺忪的小婢女,透过门缝她才瞧见外面立着的正是神色紧张而小心的灵犀。 “我,我是奉郡主的命,来送女工的——” 虽说眼前的小丫头是无竹苑的,可灵犀到底是荣安县主跟前的贴身心腹,从前她哪里将这样的三四等看门婢子放在眼里,可昨日经历永宁郡主一番敲打惩治后,今日便是面对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她也禁不住压低了声音极尽谦逊了些。 面对眼前变化极大的灵犀,那婢女微微一愣,连睡意都扫却了,想着昨夜念奴姐姐的吩咐,她连忙打开门道:“昨夜郡主吩咐了,今日姐姐一来,便去廊房里候着。” 听到那婢女的话,灵犀抿了抿唇,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待那婢子再扣了门,这才随着她朝人迹稀少,分外清幽的廊房走去。 当二人走到廊房门口,只见那婢子顿了步子,停在石阶之下,随即客气道:“我这就去禀报念奴姐姐,请姐姐入里等罢,外面天凉。” 灵犀闻言点了点头,却见那婢女还未走,待看到小丫头等待的眸子扑闪扑闪的,这才领悟地拾阶而上,推门走了进去,这厢那小丫头才急急迈着步子朝李绥所在的正院而去。 一入屋内,灵犀便觉得里面莫名的冰冷彻骨,没有炭炉,只有一盏微弱昏黄的烛火在灯罩里隐约燃烧飘摇着。 就在灵犀冷的不由打了个战栗,端着手中的托盘,正欲朝那放着烛火的桌案上放时,便听到右边垂下的纱幔后响起了细微的窸窣声,似闹春的狸奴般。 压下心中的害怕,灵犀将托盘轻轻放下,转眸对上敞开的门,看到外面空无一人的院落。 这才壮着胆子,轻手轻脚走向那纱幔前,当她渐渐靠近那声音的来源处,紧张之下还是忍不住掀开眼前蒙蒙雾霭般的纱幔,下一刻却是身形一僵,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事来。 透过身后微弱的灯火,灵犀看到纱幔后那紫檀雕凤西番莲纹软榻下正跌坐着一个人。 此刻被绳子捆着,嘴里塞着布帛,挽起的头发狼狈地散落在她的额边,一看到她当即眸中亮光,嘴里呜呜呜发出急促而激动的声音。 是,春儿—— 兰皋院里的三等婢女春儿! 灵犀瞳孔紧缩,只觉得脑中轰然,仿佛见鬼一般,一步一步仓惶后退,而几乎是同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再平淡不过,却足以让她觉得惊悚的声音。 “遇到旧识,不再多说两句。” 虽是问,却没有丝毫问意。 灵犀的双手渐渐颤抖,转身间脸色不由一白,如同见鬼般,没了人色。 “郡——郡主——” 只听“嘭——”的一声,灵犀再也止不住腿一软便瘫跪在地上,看到门口居高临下的李绥,再看她身后犹如护法般面色无波的念奴和玉奴,还有门外隐隐站着的粗使婆子,灵犀当即会意。 一切,都败露了。 下一刻李绥缓缓朝着榻边而来,灵犀犹如惊慌地猎物般,颤抖着往后退,李绥的裙尾轻易地扫过灵犀的脸颊,拂过一丝冰冷寒意。 只听得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在李绥的示意下,玉奴冷着脸上前将春儿提起扔到灵犀身边,灵犀当即如触到烫手的山芋般连连想挪开,却被玉奴给狠狠按着跪下去,另一边,念奴已然将春儿口中的布帛取下。 几乎是同时,春儿便如竹筒里的豆子般急急将一切道了出来。 “郡主,是灵犀,就是灵犀,是她拿钱买通奴婢,当初让奴婢往二郎君屋里的香炉中下药,她还说,她还说奴婢若做便能轻易得到那些钱,若不做,县主自不会留我,灭我便如灭一只蝼蚁一般轻巧,奴婢,奴婢实在是被逼的,不敢不做啊郡主,求郡主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眼看那春儿的泪水糊了脸,不住地念着最后一句话,一边连连叩头,李绥轻一扬颌,玉奴当即将她提起,轻巧地如同提一只小鸡苗。 这一刻,灵犀如五雷轰顶般,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嘴唇翕合间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灵犀——” 清冷而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自上座响起,灵犀循声看去,只见永宁郡主高高坐在那,犹如俯看芸芸众生,宝相庄严的菩萨。 一双眸子却是清亮而摄人,唇边浮起一丝稀松平常的弧度,分外幽然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奴婢,奴婢——” 仿佛被扼住脖颈般,灵犀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去争辩。 二郎君是太尉夫人寄予厚望的长子,在二郎君身上用歪心思,便如在太尉夫人眼中插下荆棘,从一开始她便深知她做的是一件足以让她送命的事,可如今当真走到这一步,她却是连求饶都快忘了。 似乎怕灵犀反咬一口,不待灵犀说话,春儿当即继续道:“郡主,奴婢说的皆是真话,不敢有半句欺瞒——” 察觉灵犀犹如泥塑般跪在那儿,一言不发,李绥抬眸看了眼身旁的念奴,念奴轻颔首,随即一边朝灵犀去,一边从袖中就要取出东西来。 就在她将近时,灵犀有些害怕地想要后退,却是被身后玉奴狠狠钳制住,而此刻念奴已然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纸来,只见她耐心地展开,再抖落在灵犀面前,便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画。 画上的人灵犀只一眼便能瞧出来是谁。 因为那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 见灵犀身子紧绷如一根弦,不知何时,李绥手中已然握着一卷册子。 李绥纤指触摸纸页,缓缓揭开,待翻到一半时,适才不徐不疾地将册子一卷,倾身间,携着重重压力与威慑,将那展开的一页置与灵犀面前。 而上面的字迹,足以将灵犀丢入彻骨的寒潭,越陷越深。 “西坊的一家铺子,虽不起眼,卖的东西却是鱼龙混杂,这长安城里但凡有不愿意屈服的清倌,姬妾,这铺子里便有迷人心智的西域媚药,足以惑人心智。” 察觉灵犀的瑟缩,李绥好整以暇地将书递给念奴,由念奴收起,李绥好整以暇地将身靠回,平静犹如叙话般看向灵犀道:“这是那家铺子的出入账簿,店主回忆,当初的确有个打扮朴素,举止不俗的女子购买此药,虽遮着面纱,那通神的气派一看便知不是一般人物,因而他竟是记得极为清楚。” 说罢,李绥笑着朝那幅画扬颌道:“画中女子再如何掩饰,可与他交易时,右手虎口处的那枚朱砂痣还是让人观之不忘的。” 一听到此话,灵犀当即身形一震,反射性将手收回掩在袖下,再也无法平静。 “灵犀,时至如今,你觉得可还有时间可拖延?” 李绥慵懒的声音震颤耳边,灵犀看着那双意味深长的明眸,渐渐明白,原来她早就跌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不自知。 第一百零二章 布下一局 见脚下灵犀脸色苍白一震,瞳孔内渐渐显露出慌乱来,李绥淡淡扫了一眼远处桌案上放置的女红,不紧不慢道:“先前为讨你家县主喜欢,你刻意帮着她欺侮宝娘子,姑母昨日知晓此事已然是大怒,就连太尉也是极为不快,昨日若非有宝娘子求情,我又率先惩罚于你,你以为就凭你熬上这一夜——” 说到这儿,李绥收回目光,稀松平常地看着灵犀那蜷缩着的手继续道:“戳坏这一双手,便能消姑母之怒?” 听到李绥语中的凉意,灵犀将手紧紧攥住,直到感受到被绣花针刺破的手再次传来钻心般入骨的疼痛,她才渐渐将一颗快要慌不择路的心安定下来,而一个念头也从她的脑海里倏然蹦了出来,为她指明了一条路。 是了,若永宁郡主当真想要发落与她,只凭现有的证据,昨日只需递上去便是了,又何必今日才来审问与她。 想到此,灵犀的瞳孔渐渐清明起来,强自压制住想要颤抖的冲动,缓缓抬起不敢对视的眼眸,再看向上座冷沉沉看着她的李绥时,当即身形一抖,极尽卑微地叩下大礼,将头深深贴在地砖上,语中写满了卑微与乞求。 “奴婢自知犯下大错,昨日能得宝娘子不弃,为奴婢求情,后又蒙郡主大恩,免了皮肉之苦,奴婢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结草衔环——” 说到此,灵犀努力抑制那颗忐忑不安的心,颤颤巍巍道:“至于向二郎君下药一事,人证物证俱在,奴婢不敢抵赖,但郡主您知道的,奴婢与春儿一般,与二郎君并无仇怨过节,何敢妄自行此悖逆之事,实在是,实在是奴婢等不敢不为,不得不为,还求郡主明鉴——” 看着脚下深深跪拜,纹丝不动的身影,李绥唇边微动,眼神示意下,玉奴便已唤来了门外把守的婆子将瘫倒在那儿的春儿带了下去。 “灵犀,相比于聪明人,我更喜欢识时务之人。” 待到门再次被阖上,头顶响起了少女平淡的点拨声,好似只是在与她徐徐叙话般简单。 灵犀闻声犹如死水般沉寂的眸子当即起了波澜,仿佛已然看到了期盼与指望般,连忙抬头道:“请求郡主指一条明路!” 见灵犀此刻视自己为神祇般,被求生的欲望驱使着,只想抓住一切可以挽救自己的机会,李绥却是并未接话,只是将右手懒懒撑在榻上的软枕上,眼波微漾,蓦然扫向榻下的灵犀道:“如你若言,你与二郎并无仇怨过节,那下药一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听到李绥的话,灵犀伏在地上的双手颤了颤,随即道出了一个毫不意外的结果。 “是,是荣安县主——” “哦?” 李绥佯装意外地挑了挑眸,瞳孔却是越发幽深逼人道:“荣安自小与二郎亲近,对二郎这个阿兄向来敬重依赖,这是阖府皆知的事情,莫非荣安与二郎如今也有了我们所不知道的仇怨过节?” “不,不是的——” 灵犀摇头否认,当触及到座上郡主寒凉透彻的眸子,当即低下目光,将已经盘旋在嗓子眼的话咽了咽,终是松下身子,一字一句努力吐了出来。 “县主,县主她,对二郎君有,有超出兄妹,有悖人伦的情愫——” 话语一出,屋内的玉奴和念奴皆如当头一棒,震惊不已,连脸色也变了,只怔愣看向李绥,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相比之下,李绥却是平静极了,这个答案她已是有所察觉的,而这般悖逆人伦的事,古已有之,从前那齐国美人文姜,不就与自己的同胞兄长齐襄公诸儿互生情愫,暗度陈仓,被自己的丈夫疑心叱责后,反与自己的兄长合谋杀夫。 但即便如此,李绥听了依旧觉得荒唐头顶。 所以历经两世,那荣安县主遇到她始终是屡屡挑衅,所以前世才会挑选无数与杨延容貌相似,脾性相似,喜好相似的面首,填补她心中那块不为人道之,却始终空缺给杨延的位置。 想到此,李绥不由想笑。 荣安县主的作为,当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你可知道,污蔑主上一样是送命的大罪,你莫不是在诓骗与我。” 听到李绥冷沉的质问,灵犀当即身形一凛,已是急的带了哭腔道:“郡主明鉴,如此隐晦秘事,便是给奴婢百十个胆子,奴婢也万万不敢以此诓骗与您啊。” 见灵犀已如热锅上的蝼蚁,李绥眼神示意下,念奴当即从不远处的书案上取来了纸笔,递到灵犀面前放下。 “你既信誓旦旦,我便信你一回,只是空口无凭——” 李绥说话间,睨向榻下纸笔道:“灵犀你是明白人,预想取之必先与之,你想我为你指一条明路,那便得有所付出,我才得信你。” 看到眼前地砖上安静躺着的薄薄纸页,灵犀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过去,可刚一碰上,却又如触到毒蛇一般,惊恐地收回去道:“奴婢,奴婢——” “你既不愿,那便当真是诓骗我了?” 李绥话语冰冷,已然懒怠多言,只倏然起身,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满是冰冷无情道:“玉奴,将她与春儿看好,天一亮,就交给姑母发落罢——” “郡主,郡主——” 面对灵犀惊惶无措地哭喊,李绥丝毫不为所动,已然迈下脚踏朝着格门而去,灵犀见此当即如被丢入油锅中一般,急着一边追一边唤,却是被玉奴紧紧箍住,根本无法动弹。 “奴婢写,奴婢愿意写!” 就在李绥将要迈出门槛时,灵犀因为紧张而破音的话语登时从身后响起。 月光下,李绥冰冷的容颜没有丝毫变化,只鼻息发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哂笑。如今的灵犀很明白,自己已然落下悬崖,只凭一根绳子才免了眼前粉身碎骨的下场,是拒绝她,此刻便被抽走这根绳子断送性命,还是再继续撑住,僵持片刻,一切皆是她这个郡主说了算。 说话间,灵犀已然拿起笔,俯下身子颤抖着将方才所言的一切在纸上写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念奴再递给李绥时,李绥只略乜了一眼,再看向脚下失魂落魄的灵犀,便开门见山的道出一句话来。 “灵犀,如今你的命就攥在你自己手心里,若想保命,你便得好好与我布下一场局来,将功补过——” 第一百零三章 失去理智 这一日,天边难得褪去密布的阴云,隐约露出一丝金芒,一阵冷风拂过,却依旧凛冽地卷走了枝桠上勉强依附的枯叶。琳琅园里此刻分外寂静,廊下立着的婢女们皆不发一言,将头埋的极低,仿佛恨不得此刻能隐去。 屋内地龙正暖,热烘烘的明明很是暖和,却是让书案后坐着的荣安县主的心底渐渐蔓延起难以抑制的火气与烦躁来。 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荣安县主仍旧捏着狼毫,一字一句抄写着《太平经》,都说抄经乃是凝神静气之事,可此刻的她每写一个字,体内的怒气反倒是愈加堆积一层。 时间一分一毫的流逝,当荣安县主终于抄写至最后一个字,只见她笔走流畅地挽了最后一笔,当即“叮当——”一声厌恶地将笔掷出,下一刻那狼便毫随声落在地上,溅撒了一地墨香,一旁的灵犀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荣安县主,见荣安县主神色阴沉不佳,连忙上前手脚极轻地将狼毫收拾了,又将案上抄写的经书小心翼翼吹干合上,紧张地咽了咽干涩出声道:“县主,奴婢这就让人将经书送去朝露院——” “滚——” 随着荣安县主的怒声掷地而来,灵犀脸色一白,连忙掀帘将经书递给了外面候着的婢女,叮嘱了一番,这才又战战兢兢地进了屋内,极尽小心地伺候。 然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软帘外忽然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灵犀斜睨一眼,只见荣安县主恍若未闻般,依旧懒散地躺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执着雕花嵌宝的赤金酒壶,一手只用两指慵懒捏着小小酒杯。 随着琼浆玉液入杯的声音,酒香四溢下,荣安县主一仰脖便将又一杯酒入了腹,而掀帘入屋的崔夫人看到的便是这样肆意的一幕,原本在太尉夫人李氏那因敲打所生的怒气,此刻更如滚油浇火一般,蹭蹭上冒。 “娘子家家的,站无站相,坐无坐相,甫一入屋便满是酒气,成何体统!” 骤然的呵斥打破了屋内的死寂,灵犀一见来势汹汹的崔夫人,当即惊得跪地不敢抬头,而躺在榻上的荣安县主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优哉游哉地缓缓坐起身,仿佛再平常不过了的道:“母亲这会子来,有什么事。” 见眼前这个娇宠的女儿行事愈发狂悖,如今竟连她也快要不放在眼里了,崔夫人便觉得如鲠在喉,也不说话,只压下满腔怒火落座于窗下的榻上,随即出声道:“起来回话。” 听到崔氏语中强自抑制的愠怒,荣安县主心下哂笑,面上更是毫不在意,只由灵犀扶起,款款走至崔氏面前站着。 “给我跪下!” 然而还未待她站稳,榻上崔氏的冷声怒喝却彻底激起了她的叛逆之心。 “母亲有话直说便是,倒也不必专程过来折辱与我。” “折辱?” 冷不丁听到这番话,崔氏眉眼厉然一挑,却是怒极反笑地指着荣安县主怒斥道:“你一次次给我闯下祸事,不知收敛,如今还敢与我顶嘴?” 见眼前的母女俩互不相让,一旁崔氏的陪嫁心腹罗娘不由悉心劝慰道:“县主,您向来最是孝顺得夫人欢心的,今日怎的也使性子起来了——” 说着话,罗娘看了眼胸腔起伏,分明强压怒意的崔氏,再一看眼前虽站着却丝毫没有做错的醒悟,反而高扬着下颌的荣安县主,不由叹息道:“方才夫人从太尉夫人那来,太尉夫人看了您的经书,先是夸赞了一番,后才说,念在您一片孝心,先前的龃龉便不予追究了,只是日后您行事可万万不可再如此鲁莽了,若是还未出阁便落下个跋扈之名,将来害的可是县主您——” 罗娘的话还未说完,面前的荣安县主骤然鼻息冷笑,随即淡淡道:“我说呢,原来母亲是在太尉夫人那受了气,便怒不可遏地洒到我这儿——” “放肆!” 崔氏闻言当即起身,罗娘见崔氏怒意渐盛,连忙想上前去劝,却见崔氏一把将她拂开,直直走向荣安县主道:“我怎么生出你这般狂悖无礼的女儿,你一而再再而三置我的话于不顾,屡屡捅下娄子,不痛定思痛,反倒是愈发无礼,从前的礼仪规矩莫不是都喂狗了,难道你非要累得我们一屋子人被你父亲厌恶,你才高兴吗!” 听到崔氏满载怒意的话,荣安县主头一次没有畏惧,反倒是一扬头,看着眼前面目因为怒气而阴郁可怖的崔氏,反倒是轻巧地道:“一屋子?母亲说的是您和四郎罢——” 见崔氏气滞,荣安县主继续不痛不痒道:“那李绥先前折辱我的身边人母亲您不管,刻意仗着太尉夫人的名义罚我抄书您不管,如今为了杨镇您倒是来了?” 察觉崔氏气的瞳孔一瞪,哽的说不出话来,荣安县主也愈发哂笑道:“我连累他?母亲您出身高门世家,一直以来比太尉夫人矮上一头便罢了,为何连那行伍出身的曹夫人也比不过,您难道不知道吗?难道不是您惯得他杨镇一日日只会斗鸡走狗,串街窜巷,不成气候的缘故?” “他是你同胞的兄长——” 面对荣安县主的鄙夷,崔氏指着她方说出话来,却未曾想荣安县主倏然拂袖高声打断道:“我没有他那样的兄长,大郎拜官封侯,二郎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就连三郎也是凭几封了郡公,他杨镇得了什么?除了撺掇您的钱财出去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还会作什么?就是因为他,因为他的无用,才会累得您看人眼色,若非有我从小努力得父亲喜欢,咱们一家早已没有了立足之地,母亲难道不知道吗?可您心里始终是重视他高与我,他是金疙瘩,我便是贱草吗?难道不就是因为您的偏袒,才惯出了杨镇这个废物吗——” “啪——” 伴随一个清脆的响声,荣安县主的声嘶力竭的话语被生生扼制住,眼看崔氏气的脸色发白,冷凛放下颤抖的右手,一旁的罗娘早已被吓得身形颤抖,不敢说出话来。 看到荣安县主轻轻抚了抚自己微热的左脸,崔氏再也不想多言,只是冷沉出声道:“罗娘,给我派人盯紧了这儿,没有我的命令,县主不准出去,违者我拿你是问。” 说罢,崔氏拂袖怒然而去,将至软帘后,却见她骤然停下,头也未回,只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道:“既然这府里留不住你,那你便离开罢。” 荣安县主闻言不可置信地转头,却见崔氏只留下一句话,便冷然离去,没有丝毫停留。 “卫尉卿晁令年少有为,晁家声门显赫,与我们是门当户对,太尉夫人今日已与我提及,我与太尉皆觉得甚好,待到明年三月,你便嫁过去,不到出阁那日,你不要再想踏出太尉府半步。” 软帘被重重地落下,而荣安县主的一颗心也随之沉沉地坠下。 她,竟是要离开了—— 当罗娘小心翼翼行下一礼匆匆离去,荣安县主一个踉跄,顿时如断线的纸鸢软在地上,惊得灵犀连忙上前扶住,却是丝毫拉不起来,只能听到荣安县主失神呐呐道:“不,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人,我就是当姑子也不要嫁人——” 说罢,荣安县主急切地抓住灵犀的双肩,仿佛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以手指钳制着道:“灵犀怎么办,我不能嫁给旁人,我不想嫁给我不爱的人——” “奴婢知道,奴婢懂得——” 灵犀被攥的吃痛,却只能强自撑着,眼神躲闪间,似是有话想说却又犹豫不决。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荣安县主自是察觉到了,当即握住灵犀的肩头,将二人距离拉得更近,灵犀被逼视的没了法子,踌躇片刻,终究是低声嗫嚅道:“奴婢,奴婢有一法子,只是不知可不可用——” “什么法子!” 感觉到肩头的力道愈发重,灵犀吃痛的皱眉,当即颤颤巍巍伏地叩头道:“回县主,在京郊三里地外有一位隐士道人,听闻他精通面相、六壬及五行,能知晓天听,原是仙人下凡历劫而来——” 说到这儿,灵犀小心翼翼抬起头,朝软帘处看了看,适才凑近极尽轻声道:“听闻他最擅的还是苗蛊,既可下不令蛊、生死蛊,亦可下牵情蛊,不令蛊可令人言听计从,生死蛊可取人性命,牵情蛊可令人情深不移,只是要价颇高,非旁人轻易给的起的——” 不令蛊—— 生死蛊—— 牵情蛊—— 荣安县主神色木然,手中渐渐松开,正当灵犀不由吐出一口气,想要揉肩却又不敢时,忽然听到眼前荣安县主倏然一笑,显得异常诡异难安。 灵犀看着眼前人,她知道,荣安县主如今已被逼到绝境,失去理智了。 第一百零四章 厅前斩杀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立冬后的长安仍旧笼罩在寒霜雾霭之中,即便是微风拂过也总是让人觉得凛冽彻骨,不由将身上的大氅披风裹得更紧了些,然而相比于连春风也不愿略过停顿的西域,长安的寒风又何足挂齿。 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州交河城(今吐鲁番),此刻分外寂静,夜色中如龙盘虎踞的巨兽,稳沉而威严地镇守在这片曾经属于曲氏高昌国的国土之上,然而弹指间不过数年,城依旧是这座城,可城墙之上悬挂的旌旗早已换上了大周的龙纹红黑旗,还有一手覆灭高昌国,如今驻守西域的御陵王赵翌才配拥有的虎纹赤黑旗。 一轮寒月挂在夜幕中,犹如倾倒般铺洒下一片清冷微芒,远远看去,让人恍然以为是瓦上冰霜。交河城四央临崖,只在东、西、南侧的悬崖峭壁上劈崖而建三座城门。俯瞰而去全城便是一座层层设防的巨大堡垒,人行墙外,如处深沟之中,无法窥知城垣内情况,而在墙内,却可居高临下,控制内外动向。 一眼而去,城内形制布局与长安相仿,布防更是极为严密,贯穿南北的御陵街将民宅区分为东、西两部分,街北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建筑以夯土版筑而成。而在城内东南方,此刻正坐落着一座宏伟不减威仪的宅院,单从外看去,门脸五间,正院七间,后院五间,后寝七间,左右配院数间。在那油刷锃亮的漆黑高门之上,悬着当今亲手所题的“安西都护府”五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的牌匾下还盖着天子玉玺。 与长安贵胄的宅院不同,这座府院内外守卫的并非身穿青衫绫罗的小厮,而是一位又一位从西域驻军中,隶属于御陵王的亲卫里挑选出来的佼佼者。 此刻在月光下,这些年轻儿郎们如一座座坚毅冷沉的雕塑石像纹丝不动,没有人知道,在这般呵气成冰的西域寒夜里,便是裹上貂毛狐狸皮氅衣尚且抵御不住浸入骨子里的冷意,都能将人冻得发颤,可这些守卫们却是穿着足足数十斤的寒光胄甲,却神色未变,连呼吸声都极为平缓如常,仿佛身上轻若无物。 不过十数步开外,路过的旅途外商只是轻打量一眼,那威慑令人却步的目光便已让他们心下胆颤不已,望之生畏。只有这城内的百姓一看到这座府邸才会油然升起自豪与安心,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男儿们是跟随御陵王南征北战,从万人枯骨中爬出来,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英雄,正因为他们,他们才得以在这里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今夜的院内前厅灯火通明,厅前的守卫更是森严密布,只在那层层包围的侍卫之中,莫说是飞进一只鸟雀,便是一片落叶只怕都得被这肃杀的气势惊得绕院落在墙外去。 然而异常的是,此刻厅外正跪着数百个身披胄甲的士兵,与那些守卫不同,这些士兵此刻皆低头沉默,脸色苍白恹恹,所戴的赤铁虎头盔皆被一丝不苟地放在右侧地上,发髻散乱虽显狼狈,但脸上、胄甲上的猩红血迹却是更添杀气与寒凉。 相比于厅外,厅内此刻更是沉静异常,因着格门早已换上了厚厚两层的虎皮兽毛毡,厅内又烧着暖和的地龙,因而一入屋内便觉得是两重天气,厅外风如刀割,厅内温暖如春。 然而再如何暖和,厅内的气氛也依旧如一根弦上附着的寒冰冷霜,几乎可以用死寂形容,只见偌大的厅内正堂上悬挂着一副长一丈,高半丈的舆图,舆图下的乌木褐漆雕螭胡床上此刻正温温沉沉坐着一人,虽身着清风霁月的素蓝盘风蒲纹常服襕衫,面色又端的是一副温润如玉的俊朗模样,在床前一众身披胄甲的武将之中,打扮的倒像是个文弱书生。 可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床前两侧的武将们,无论年长年轻,无论是一副凶神恶煞的粗犷模样,还是风度儒雅的儒将模样,此刻皆未发出一言,只恭敬信服地向着座上之人低下头去,军规肃整,令人讶异。 “此一战——” 沉默中,居中抱拳立着的一个副将,瞧着约莫三十来岁,容貌寻常,却能看出是个刚直果毅的人,此刻方吐出三个字打破沉默,便不由担忧地蹙眉以余光看了眼身侧立着的人影,犹豫间终是继续道:“按照大王您的布防,我军逼入薛延陀主力驻守之城,在郭将军的指挥下,大破主力,郭将军为抢占先机,便下令率先入城,待入城里,因长途奔袭一夜,下面的士兵饥饿劳顿,一时未耐住性子,违了军令——” 说到这儿,那副将不由顿下,声音愈发低下去道:“肆意哄抢城内人马钱粮,未曾想那薛延陀(原为铁勒诸部之一﹐由薛、延陀两部合并而成,居于漠北,受突厥控制)却是以此为契机,设伏而出,我军应变不及,损失惨重——” 话音落下,厅内再一次陷入沉寂,方才的一番话仿佛一颗小小石子抛入深潭中,未起涟漪,却隐隐蕴藏着更大的波澜。 “郭公。” 就在万籁俱寂之时,一个平淡而稳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在场的人不由顺着看去,只见立在那副将身侧的中年将军眉目威严冷厉,单从那脸上身上未干的血迹来看,便知方经历了一场如何惊险的鏖战,然而相比于厅外跪着的那些士兵们,此人波澜不惊,唯有眸中一抹羞恼之色压在深处,似是隐忍未发。 此刻听到座上人唤他,也并未露出紧张意外之色,只是恭敬地上前一步,铿锵有力的朝着胡床之上的人应答。 “末将在!” 看着眼前这位已过不惑之年,比他还要先跟随秦国公侯贞南征北战多年的郭召,胡床之上稳坐着的赵翌并未露出半点波澜情绪,只是默然起身,随着衣料窸窣声,绕过胡床,走到那副舆图之下负手而立,只仰头看着舆图上的一角娓娓出声。 “当年你我跟随秦国公攻破高昌,俘虏曲氏,挂上这副舆图,大震国威之日距今也是有三年了——” 听到赵翌平静如叙话的声音,郭召严肃的眼眸微微颤动,随之看向那副宏伟的舆图,便觉得从前跟随秦国公侯承嗣征战时的热血与壮志仿佛袭面而来,浸湿了他的回忆。 “那一役侯公被流矢射中,弥留之际说与将军的话,将军可还记得?” 短短一句话,不过数字,却如当头棒喝落在郭召的耳边,心上,将他那些风光威武的回忆击了个粉碎。 看着座上面色如常,一如从前与他们布战谋略般沉静内敛的赵翌,郭召只觉得喉头一滞,在众人的目光下,终是低下头沉声道:“兵者诡道也,公行事果决,筹谋不足,遇事当三思而后行,要么不动,要么谋定而后动——” 杀人诛心。 郭召话音落下,便觉得侯公的嘱咐犹在耳畔,黝黑严厉的脸上顿时浮起羞恼,只觉得连耳朵也渐渐发热起来。 “今日一役,公出征之时带走了多少人?” 听到赵翌陡然转了话题,郭召不由抬头,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年轻将军,当朝的异姓王一向赏罚公正分明,从不分是将是兵,正因为此才能得到这数十万驻军的拥戴敬重,他不会天真的认为赵翌会就此抹去他的过失不提,因而心也渐渐提起来。 “三千精卫。” 听到郭召停顿的话,赵翌了然地点了点头,又不紧不慢道:“回来了多少人?” “两百一十五人——” 听到郭召渐渐失了底气的回话,赵翌眼眸低垂,终于缓缓侧身,却并未回首,只是眸底拂过一丝不容置地冷凛,淡然吐出几个字来,足以让在场的人震惊失神。 “按军法,即刻厅前斩杀。” 简短数字,厅外数百人的性命便在这弹指挥间化为血海,这一刻众人皆讶异地抬头,他们行军数十年,自然知道赵翌麾下治军一向以肃整公正,法不容情为名,正因此才能坐镇西域,让周边小国为之胆寒。 可今日这一役的三千士兵,并非普通士兵,而是当年秦国公侯公麾下的精兵,是郭召一手带至如今的沙场老将,勇猛之力以一当十,只凭今日能从生死一线中突出重围返回这二百余人,便更算得上是勇士中的佼佼者。 可如今—— 他们看向眼前的赵翌,却见他神色平淡如常,仿佛方才只是在与他们说今夜夜色甚好般,冰冷无情的话语如滴水没入瀚海,不起丝毫波澜,便是连眼眉也未曾挑半毫。 “大王——” 待到此时,郭召再也坐不住,虽深知今日有自身鲁莽失察之过,可那些精兵是他的老人,便是今日哄抢那薛延陀蛮夷百姓也是他默许的,今日若就此让这些跟随他,好不容捡回一条命的弟兄被军法处置,他郭召日后在军中的人心和颜面又当何存? “今日一役,是末将失察,我愿一人担下此责,望请大王给外面的弟兄们一条生路。” 说罢,堂前郭召毅然屈膝半跪,抱拳低下那一向高傲的头。 却不知,另一场风雨又将袭来。 第一百零五章 料事如神 “郭公——” 堂下的郭召话音方落,赵翌已是沉然落声,重重砸在厅内,众人皆身形一凛,只见赵翌看向郭召的眉宇几不可察的皱了皱,虽未再说下去,郭召也能从那双漆黑探不见底的深眸中看到提醒来。 是他失言了。 然而不待他请罪,另一侧的武将之中有一人已是大咧咧走出来,只见他长相寻常,眉须粗犷,只自上而下不快地扫了眼屈膝在地的郭召,下一刻便抓住方才那个小辫子恭敬朝着赵翌拱手扬声道:“郭将军这话说得放肆——” “常欢,你!” 郭召闻言不悦,竟是当着赵翌的面便倏然站起身来,眉目狠戾满是不屑。 然而未曾想那被唤为常欢的武将见此也是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更为挑衅地挑眸看了眼郭召,天知道他对郭召那厮的忍耐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仗着是秦国公的旧部,资历比他们敬仰的御陵王深,便日日摆谱要特例,将他们一等人皆不放在眼里,说到底,御陵王那是看在当年秦国公的知遇之恩,还有和郭召那厮作为同僚出生入死的情分上,已是对他宽容了许多。未曾想那厮竟是以此自持,愈发自视甚高起来。 如今见他人在河边走,总算是湿了鞋,他哪有不落井下石的道理。 因而常欢将身旁几乎怒发冲冠的郭召视若无睹,唯独对赵翌恭敬始终。 “大王,末将虽粗鄙出身,却也知道忠君报国四个字,郭将军堂堂右翊卫大将军,难道不知这天下的兵马皆是陛下的兵马,岂是你个人的兵马?方才郭将军口口声声倒是将这泼天大罪说的简单,似是内宅娘们争个线头般,难道不觉得僭越吗?” 未曾想在他眼里一向粗鄙无知的常欢此刻竟能将他一军,让他无言以对,硬生生哽在那里,郭召瞬时便觉得分外气滞。 “伯舒——” 正当他再要驳斥时,身侧却又传来一儒雅沉稳的声音,郭召随之看去,只见与他一般,曾属侯公麾下的王述此刻皱着眉,似也不认同的看向他,轻提醒一声,将他的话按了下去。 就在这对视当口,郭召倏然听到整齐划一的胄甲碰地声,只见在场的那些家伙竟是个个屈膝下去,下一刻,他才知道这些人的口诛笔伐之声丝毫不输那些无用酸腐的言官。 “大王治兵一向素整,但郭将却是屡屡包庇纵下,哪一回打仗,他麾下的人不是满载而归?旁人出征是安定一方,他们倒似是去致富的,那与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何异?” “没错,同样是打仗,凭啥他郭伯舒可次次违反军令?便是这一次,临出征前在场兄弟们都亲眼瞧见了,大王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可那些个不知好歹的贼崽子们还是叫他郭伯舒惯得没了样子,连大王您的话也置之耳后,这才酿成大错。” 听到下面的武将皆个个义愤填膺的站出来发声,常欢当即虎着声音道:“说的对,这也就是他郭伯舒的兵,若是我的,先得卸了他们的耳朵,留着也是白瞎,祸国殃民的崽子——” 郭召见众人皆将矛头对向自己,当即觉得情势不对,也顾不得一旁王述劝慰的眼神,已是气的高喝道:“这些财宝莫不是都进了我府里?这寸寸疆土是谁打出来的?靠的难道不是同袍的士将士们?他们各个年少离家,抛弃妻儿老母过着抛头颅的日子,赏他们些钱粮女人又如何了?难道又想马儿跑,还不让马儿吃个饱?” “再说,那些个蛮夷之人屡屡进犯我朝疆土烧杀抢掠,我们不过抢了几个女人,些许东西,你们这会子倒是都跳起来抨击我?莫不是各个都在通敌叛国,向着仇敌说话!” 一听这番过激之语,一旁的王述当即皱眉,默然看了眼堂上始终未发一言的赵翌,再看看已是被逼得失去理智的郭召,也不再劝告,只是低下头去,仿佛入定。 听到郭召到了此刻还振振有词的模样,又一将领已是不平地走出来道:“郭公这句话说的好,便是那街头串巷的老妇听了也甘拜下风——” “你!” 听旁人说自己无理搅三分,郭召气的怒指,却见那人无所畏惧,只赫然拱手对向赵翌,随即斜睨郭召一眼道:“依着郭公之意,那麾下的将士不掳人钱财便打不了胜仗了?那大王从军数年,手下从未出现烧杀抢掠之事,便是行军不慎踩到了百姓庄稼,都会悉数折算赔偿,依旧屡战屡胜,莫不是全靠的是运势?” 一听到这话,郭召当即无话可说,只觉胸腔强烈起伏,愈发不能平静。 就在下面群情激昂,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舆图后的赵翌终于霍然抬手,下面顿时寂静无声,皆不服气地看了眼郭召,这才偃旗息鼓退了回去。 赵翌淡扫众人一眼,幽深逼人的目光终是落在了郭召身上,携着重重压力,足以将人桎梏。 “诸位说的无错,军令如山,没有法不责众一说,出征之前将士们悉数听到不许劫掠的指令,独郭公麾下将士抛之脑后,反中敌人奸计,令我军丧失数千精骑,此事郭公治下不严,着罚俸半年,杖五十军棍,郭公可有异议?” 众人闻声虽觉罚得还是轻了些,但御陵王既然出言,势必是尘埃落定的事,怎么说打五十军棍,也算是小惩大诫,落了郭召那厮的脸面了。 “至于厅外的士兵,处置依旧。” 赵翌抛下风轻云淡的几个字,堂上已有人朝外走去,打算传下军令。 “大——” 正当郭召急的还欲再说话时,却被赵翌默然的眼神给生生止了回去。 那样的目光看似寻常不是第一次见,可他却从中读到了点到为止四个字。 一切毫无改变,在这乌云密布沉沉压在暮色中,俨然要落下一场大雪的寒夜里,厅前寒光一闪,伴随寒刃划破长空的声音,浓烈的血腥气顿时冲天而起,几乎连府外的路人皆能闻见。 当众人安静退去,赵翌一双如古井般幽深的眸子凝着郭召离去的软帘处愈发冰冷无情,下一刻他便听到身旁传来一男子低沉的声音:“大王料事如神。” 赵翌闻言面色无异,郭召与他同僚数年,他的性子他是了解的。 当年侯公越过郭召将自己推荐至如今的位置时,郭召便已心下记恨,如今不过念在他凭一己之力得到西域驻军的拥戴,才隐忍未发,勉强敬重他几分,但那几分与他而言只怕已是给自己薄面了。所以他才会倚仗资历,自恃凌驾于众将之上。 这样的人如方才将士所言,用的好便是利刃,用的不好,便是祸国殃民的源头。 所以一直以来他才会顺着他,给予他旁人眼热不平的特权,便是今日的局面他也是猜到了,纵容属下劫掠百姓,这便是在侯公在世之时,也是奈何不得郭召的,只因他虽有这污点,但终究劫掠的是敌军百姓,又打了胜仗,以那些打劫下来的钱粮人马笼络了军心,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所以即便他刻意当着众人三令五申,郭召又何曾会放在眼里,记在心里,不过是当耳边一阵风罢了。 可这些污点如一片一片的雪花,总会层层堆积成大雪,足以埋下一个人去。 如今他的线已是放下去,若郭召还能记得侯公当年之话悬崖勒马,或还来得及,若不能—— 念及此,赵翌不过于寂静中淡然收回目光,循声向身侧说话之人,正是先前随他返回长安的那个年轻将军,他一手提拔而起的后起之秀杨正。 “义臣,依旧按计划行事。” 听到赵翌的叮嘱,杨正当即抱拳稳沉道:“是。” 第一百零六章 计上心来 这一日的长安难得迎来了寒冬里的第一个暖阳,虽说仍旧冷了些,但看着那粼粼的金芒散落在瓦檐上,也叫人觉得心下温暖安逸了许多。 天不见亮,往日威严低调的太尉府便已热闹起来,只见廊下、穿堂间来往穿梭的婢女婆子们皆是喜气洋洋地携着托盘,托盘上摆放着喜红的物事,而那二门上的小厮们也都兴高采烈地爬上搁在屋檐下的长梯,手脚麻利地挂起大红灯笼,红色喜绸。 这厢琳琅院中,相比而言就冷清了许多,因着此前崔氏的命令,琳琅院外早已被那些不通人情的婆子把守着,起先那荣安县主尚还气恼的闹了几回,眼见那些婆子面冷心硬,丝毫无畏无惧的模样,终是没了法子,只得困在院内。 此刻那几个婆子们也是闲暇无事,见院里面的那位主儿不再闹腾,便立在廊下彼此说笑低声聊着些新鲜事儿,只当是晒太阳了。 然而聊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其中一个婆子忽然噤声朝不远处的方向小心提醒道:“来了人了。” 众人一看,果真看到通向琳琅院的一片海棠树林中渐渐走来几人,那几个婆子见此连忙不动声色地走回自己守着的那一亩三分地,又一次摆出了油盐不进的老沉样。 待到人走近,她们才算瞧清楚,一个身穿宝蓝湖绸团窠纹襕衫,外罩雪狐大氅的男子渐行渐近,眉目如画,鬓若刀裁,唇不点而红,一双桃花眼竟比女子还要波光潋滟,此刻头上簪着白玉冠,倒一时教她们辨不清是这玉比人白,还是人比玉白。 也难怪人都说太尉府四郎风流成性,能生出这般的花容月貌来,任谁能不风流了去?放眼这阖府上下去,在那些婢女眼中,怕是没有哪位郎君比这眼前的四郎君杨镇更俊美的了。 “四郎君——” 待杨镇缓缓而来立在石阶下,那几个婆子们已是恭敬地上前见了礼,杨镇点头“嗯——”了一声,便急急出声问道:“荣安如何?这几日可还好?” 面对眼前这个眉目微蹙写满关切的杨镇,婆子们自是知道,虽说这位四郎君平日里风流无能了些,但对荣安县主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却是实打实地爱护着,自小比之崔氏还要宠溺些,只是不知道为何,那荣安县主却是脾气怪拗,对这个兄长倒是并不以为然,反倒是对二郎君杨延颇为不同,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延才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回郎君,县主好着呢,您尽管放心——” 见那几个婆子规矩奉承地回着话,杨镇也不再多问,只点了点头便提步带着身后的小厮婢女朝里走。 “嗳,嗳,郎君您这是做什么——” 然而他方走了两步,那几个婆子见不对劲,连忙上前去拦,见杨镇意外地看着自己,只得出声赔笑道:“郎君莫怪,只是您不能进。” “荣安是我的妹妹,我来探望她也得经你们同意?” 见那几个婆子也敢拦自己,杨镇不高兴地皱眉似是生了怒,可因为生的过于貌美,因而便是怒也叫人看的并不惧怕。 那排头的婆子见此,连忙弯了弯腰道:“郎君恕罪,只是夫人下了令,让咱们几个婆子守在这儿,不得让这院子里的人出去——” 见面前那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婆子小心翼翼觑眼看向自己,杨镇当即眸中一动,下一刻便又一边朝院门处走一边道:“那便是了,母亲说不叫里面的人出来,何时说了不叫人进去了?” 眼见那几个老婆子还想围上来阻拦自己,好脾气的杨镇竟是难得勃然大怒,指着那几个婆子便脱口斥道:“老妇,我是府里的三郎君,荣安是我的妹妹又是县主,你们岂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将她当犯人般关着,便是犯人也可探望,我看你们是要反了,太尉夫人最是注重规矩,厌恶不懂尊卑的下人,待我回禀了太尉夫人,干脆将你们一并打发出去才干净!” 那几个婆子们见惯了温柔风流的杨镇与府里婢女调笑的模样,与那些貌美小丫头逗趣的模样,何曾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此刻听到这番话也是唬的失了魂儿,连忙跪地道:“郎君恕罪,奴婢们怎敢呐——” 见眼前婆子魂飞魄散,跪了一地,杨镇不由心下松了一口气,随即刻意板着脸道:“那我可进得?” “进得,进得——” 那几个婆子此刻见这阵势,哪还敢再多言,心里不由叫苦不迭,说起来她们都是三夫人崔氏的人,是崔家的家生婆子,再是不该也是关起门来的家务事,眼前这四郎君怎的还能主动将她们交给太尉夫人这个外人处置,阖府都知道这府里除了刘夫人是软和的棉疙瘩,其余几位夫人那都是明争暗斗的,她们若是落到太尉夫人手里不死也得下层皮。 想到此,她们又怕又无奈,怎么四郎君生的是好,却是脑子拎不清?这若是叫夫人晓得了,只怕今夜气的觉都睡不好了。 说话间,那排头婆子只得硬着头皮从腰上取下钥匙,小心翼翼开了门,颤颤巍巍道:“郎君,您请进,就是要稍微快些——” 正战战兢兢赔笑间,那婆子见杨镇目光不善,当即把叮嘱的话咽了回去,随即退了下去。 杨镇这才大摇大摆走进去,待到走了一阵子,便斜着眼低声唤身旁的小厮道:“宝稞,怎么样,还看得到咱们吗——” 身旁宝稞闻言小心翼翼用余光扫了眼身后,见早已看不见那几个黑面婆子,连忙道:“郎君,看不到了。” 杨镇闻言又松下一口气,只觉得憋得起了一阵阵的冷汗,这时他便看到身旁宝稞竖着拇指,眉飞色舞地夸赞道:“郎君,您方才可真威风。” 杨镇闻言眉眼一飞,当即挑眸道:“那是当然,几个婆子,何足挂齿。” 话虽这样说,可杨镇此刻一颗心还噗通跳着,鬼知道方才他是憋足了气,努力作出厉害样子镇了外面的婆子,可他心里却晓得那几个婆子都是母亲崔氏得力的人,若叫母亲知道了,非得揭他一层皮,又把他叫去赏下一顿臭骂来。 不过,杨镇看着身后貌美妙龄小婢女提着的食盒,当即拎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向荣安县主所在的院子,看到门口惊讶的婢女,杨镇也不再像从前那般闲着逗弄调情,反倒是急急掀帘直接朝里屋一边走一边喜气盈盈地高声呼道:“荣安,我来看你了!” 屋内的荣安县主原本正坐在窗下的胡床上看着一幅画,那画上的人似高山微雪,似山间明月,更似一块无暇美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陡然被这声音一惊,连忙急急将画卷起就要朝身后藏,与此同时杨镇已然掀开软帘一角,桃花般灼灼的脸上绽开欣喜的笑,惊喜地露出一口大白牙道:“怎么样,见着我意不意外?” 荣安县主此刻看了眼傻子般的杨镇,当即横眉冷对,原本就恹恹的,此刻更没了什么好脸,颇有几分冷淡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啊——” 杨镇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尴尬,只自顾自笑着挑帘进来,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到荣安面前,一层一层揭开,不厌其烦地解说道:“这是城东杏花坊的梅花糕,这是胜业坊的油糕,这是——” 见面前的杨镇如数家珍的模样,荣安便愈发觉得心下的不耐多了几分,还不待他说完,当即将那盒子一推,反感的冷声道:“我是孩童吗?谁爱这些东西了?拿走!” 猛然被荣安泼了一瓢冷水,杨镇愣了愣,不过想了想当即恍然大悟道:“对了,还有——” 说话间他转头急着眼色示意,宝稞连忙也拎了盒子上来,摆在荣安面前赔笑道:“县主,这是四郎为您寻得京城正时兴的玩意儿,逗逗趣儿——” “对,你这几日不是被关——” 陡然被荣安一个冷眼射过来,杨镇当即觉得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这些是长安小娘子最近喜欢的新鲜东西,你瞧瞧可好不好玩,若不喜欢改日我再淘些更好玩的,你是不知道,就为了对付门口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婆子,我可是冒着被母亲责骂的风险,好不容易才带进来的——” 说罢,杨镇得意地挑眸,好似说书般夸大道:“你是不知道方才那场面,那几个婆子凶的,我刚刚故意黑了脸,将她们好一顿臭骂,吓得那一个个——” “够了!” 看着眼前人耀武扬威的模样,荣安越发觉得愚钝不堪,再也压抑不住这些日子积压的火气扬声怒斥道:“不过收拾了几个下人有什么值得夸赞的?杨镇,如今府里府外人人都说你愚钝庸碌,和杨昭那个蠢货一般都是不堪大用的草包,难道你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进些,不拖累我和阿娘!阿娘究竟是宝贝你哪一点?” 话音一落,屋内顿时寂静下来,看到杨镇脸色异常地白了白,就连一旁的宝稞都是愣了半晌,小心看了看自己主子,便无言地低下头去。荣安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理所当然坐下来,再不想与眼前人多言。 “对了——” 然而过了半晌,杨镇忽又扯开了笑,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般,看的荣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谁知下一刻她却终于听到了让她再也无法平静的消息。 “兄长们就要从弘农回来了,府里正在挂彩,迎接宝妹妹的父母来京了,府里就要迎来——” 话音还未落,荣安已是倏然站起来,直瞪瞪看向杨镇,看的杨镇一阵心里发毛后,他却又见眼前人急着便朝外去。 “县主,外面被锁着,你是出不去的——” 就在此时,灵犀不动声色地追上去,在荣安耳畔轻轻提醒了一句,荣安闻言一震,顺着她的目光便落到杨镇身后的妙龄婢女身上时,当即计上心头,有了主意。 “你买的这些东西我都不喜欢——” 眼见这个妹妹终于肯和自己说话,杨镇心下一松,掠过方才的不愉快,连忙道:“你喜欢什么,我去给你买。” 荣安闻言看了眼杨镇,随即道:“我平日里喜欢什么灵犀最清楚。” 杨镇闻言作了难,看了眼灵犀正在犹豫,便听到荣安冷漠道:“罢了,你走吧,母亲既然喜欢关着我那便关,有本事将我关一辈子。” 察觉荣安又一次冷了下来,杨镇心下一横,当即道:“那就让灵犀扮成我的婢女,我带她出去。” “郎君——” 荣安看了眼脸色一变,妄图阻止杨镇的宝稞,心下一哂,当即佯装意外道:“阿兄真的要带灵犀出去?” 骤然听到荣安头一次唤自己阿兄,而不是冷冰冰的“兄长”,杨镇当即点头道“嗯!” “好,那阿兄先在外面稍等等,让灵犀换了衣裙再说。” 待杨镇出了门,荣安冷眼示意杨镇的婢女与灵犀换了衣裳,这才将人支开,递出了一个小包裹,对上荣安寄托的目光,灵犀当即郑重接过,塞入自己怀中低声道:“县主放心。” 转眼间,门外的婆子们见杨镇还未出来便有些急了,就在此时她们总算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影渐渐走出来,正松口气时,却见荣安县主也跟在一旁,那几个婆子见此当即大惊失色,连忙围上去道:“郎君啊,您可别为难我们了,今日若是让县主出去了,我们非得被打上一顿板子赶出去才是——” 眼见还没跨出门槛,便被这群婆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杨镇当即脱口斥骂道:“你们干什么,是在威胁我?” 一番争执间,杨镇终是没拗过,只得悻悻地转头看向身后的荣安道:“待我去求母亲,明日便让你出来。” 眼见荣安县主点了点头,杨镇又故作恶狠狠地瞪了那几个婆子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直到杨镇渐渐走远,那些婆子才抹汗叹气的,再看门后的荣安县主,这会子也是冷然射了她们一眼适才转身而去,而与此同时,没有人看到荣安眸中那一扫而过的计谋与哂笑。 第一百零七章 弘农入京 待到太阳将落山时,荣安县主仍旧坐在窗下的黄花梨木缠枝莲纹胡床上,因着屋内屋外过于静谧,恍然中荣安依稀感觉自己似能听到灯罩内火烛缥缈之声,此刻她难得扫却散漫样子,正襟危坐在那,掩在广袖下的双手不自主地摩挲着,就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自己心下的紧张和慌乱,还有眸底强自压下的熠熠微芒。 就在此时,外面渐渐响起了脚步声,下一刻随着软帘轻打,荣安反射性看去,当看到软帘后的灵犀,一颗心登时不由地一跳。 察觉到灵犀不动声色地颔首,荣安觉得自己好像如释重负,而此时她才注意到跟随进来的还有宝稞,待灵犀方行了礼,宝稞便上前恭敬道:“县主,四郎君原是要跟着过来的,只是一回府便遇到了三夫人身边的罗娘,好像是为这——” 看到宝稞欲言又止的模样,荣安县主自然知道,必是那些婆子将杨镇今日大闹琳琅院的事告诉了母亲,然而此刻她哪里顾得着那些,只佯装担忧地点了点头,满怀诚挚道:“是我连累了他,今日谢谢阿兄,从前虽未说,但他对我的好,我都是知道的。” 说罢,荣安已眼神示意灵犀退下与杨镇身边的侍女换回了衣服,待宝稞一行消失在屋内,已然听不到半点声音时,荣安县主当即看向灵犀,灵犀了悟地上前来,先是极为小心地走至软帘处,轻微掀开看了看,确认屋外再无旁人时,才连忙上前至荣安身边,将她带回来的漆盒放在案上。 荣安见此急不可待地将每一层的食盒盖掀开一线,见里面不是吃食便是玩意儿,当即烦闷地丢回去,直到掀开最后一层,她总算看到里面搁着四个巴掌大的陶瓶,看起来平平无奇,可荣安却觉得自己的目光和心都不由被其吸引着,不曾动弹半分。 “县主,按照您的吩咐奴婢给了那老道许多钱,如今一切他都已备好——” 听到灵犀低沉神秘的声音,荣安当即眸光熠熠地看向她,声音都不由变得紧涩了许多:“这便成了——” 然而她话方出,灵犀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察觉荣安诧异的凝眉,灵犀连忙凑在她耳边出声道:“那老道说,如今蛊虫已在这瓶中,只需将下蛊之人和受蛊之人的发肤或是血液引入其中,再等上七日,便可奏效。” 说到这里,灵犀指着案上分别扣着红色、蓝色、黑色布帛的陶瓶道:“这便是牵情蛊、不令蛊还有生死蛊。” 静默中,荣安县主踌躇地将手探至那牵情蛊的瓶身,当她方碰触到便不由一颤,下一刻眼神却又忽然变得幽深而坚定,随即灵犀便看到她死死攥住那瓶子,轻轻揭开那瓶口的红色布帛。 当看到里面正躺着一条身体赤红如鸡血石,却又透明近乎水晶一般的蛊虫,荣安瞳孔微震,当遇到光亮,那蛊虫触角一动,几乎瞬间死而复生般,极快地便要朝瓶口爬来,荣安见此惊得手中一抖,连忙将布帛再次死死扣住,下一刻,当她冷汗淋漓的看向那瓶赤黑的陶瓶时,目光却是渐渐变得阴郁可怖,犹如一汪看不清的深潭。 “好——” 一旁的灵犀骤然看到自家主子变成这般,心下愈发觉得瘆人可怖,正当她惶惶不安时,便看到眼前荣安终于将目光移开落到她身上,下一刻那似笑非笑的声音便缓缓响起。 “他们不是要贺这大喜吗,我便让她大喜变成大丧——” …… 辗转间已是过了三日,这日正午李绥方在屋内用了午饭,便听到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渐近,不过片刻便有人打帘进来。 回首一看,见来的是姑母身边的银娘,又是一副喜色难掩的模样,李绥约莫猜测到了其中缘故。 “郡主,武威将军和夫人从弘农过来了,这会子刚到朝露院,太尉夫人正让奴婢来请您过去,还有国公也到了。” 李绥闻言已是起身,笑着道:“这是好事,你且回去回禀姑母,我立时换了衣裳便来。” 当银娘连连应声,喜气盈盈地下去,李绥已是示意念奴和玉奴服侍自己穿上前几日方做的簇新衣裙。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不过再有半月不到,宝娘子便要出嫁了,嫁得还是咱们的二郎君,二郎君和宝娘子又都和郡主您关系极好,一个是自小的情分,一个是金兰手帕交,这可真真是最好的了——” 听到念奴小嘴叭叭儿的念叨着,李绥也不由眉眼浮笑,是啊,不论从前如何,前世如何,二郎如今身边至少没了九歌,相比旁人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以这两世的情分来看,李绥知晓如今的杨延于宝缨虽不是良人,却是好人。 只愿这一世的些许改变,能够无心插柳柳成荫,至少能让他二人过得平安顺遂一些。 “如今论起来,郡主您也到该出阁的年纪了——” 骤然听到耳畔的唠叨,李绥当即扬手轻点了一下念奴的额头,佯装嗔道:“越发没大没小,主子的事儿你也敢置喙了。” 见念奴也不怕,只假意讨饶,李绥没再说下去,只无奈地和玉奴对视一眼,先一步走了出去。 待她们主仆来到朝露院,便见到院内廊下好不热闹,那婆子婢女几乎将院子挤了个结结实实,此刻瞧着她,有些脸生的婢女尚不认识她,只跟着行下礼,当看到朝露院的婢女上前唤她郡主,眸中这才变得更紧张小心翼翼了些。 李绥没有多言,只随和的点头一笑,便掀帘走了进去,待转过屏扇,果然满当当站了一屋子人,上座的杨崇渊和姑母李氏一看到她来便招手唤着,李绥抿唇笑着走近,先是和立着的宝缨垂下笑眸示意,随即便朝一旁坐着的李章行下礼唤了一声“阿耶”,最后才向杨崇渊夫妇行了礼。 当她将目光移向李章身侧,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色回字纹湖绸襕衫,容貌端正却面相肃冷的中年男子,李绥记得,这便是宝缨的父亲杨远靖,只见他此刻正笑意随和地看向自己,看起来身形如夜幕里的山隘一般刚毅板正,虽同样是疆场带过兵的人,相比于不怒自威的杨崇渊,李绥却觉得眼前人更多了几分不同,让她不由升起异样。 “这是宝缨的阿耶阿娘,你只管跟着二郎他们唤一声姑父姑母便是。” 听到李氏从旁提醒,李绥笑着行下一礼,随即道:“姑父、姑母——” “嗯,郡主快请起。” 听到杨远靖温和的声音,李绥适才起身,而就是这一刻,她正好对上杨远靖的眸子,电光火石间,她渐渐明白心底的那份异样是什么。 再如何随和的眸子,却总不似父亲那般明彻。 她终是能从那掩藏的眸底下看到让人不喜的功利和算计。 “一直听闻国公与长公主膝下的郡主是长安城的贵女明珠,比之宫中的金枝玉叶也不遑相让,今日一见的确令人艳羡,国公好福气。” 就在此时,又一个气若幽兰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李绥随之看去,入目便是一柔目似水的美妇人,身上一袭藕荷色斗纹锦缎华裳更衬得人恬静温婉,与宝缨眉目脾性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宝缨自长安寄信回去,便提及结交了郡主这位金兰挚友,如今看着更觉得是我们宝缨高攀了。” 对上杨氏如水般恬淡的笑眸,李绥行下一礼,随即拉住宝缨的手道:“姑母谬赞了,宝缨之好也是阿蛮不可及的。” 杨氏闻言看了眼面前极好的两个小娘子,脸上笑意更深,眉目间也渐渐浮起欣慰来。 而也是此时,李绥感觉到了一个冷淡到让她不容忽视的目光,当她寻着看去,正对上一旁立着的荣安县主。 今日府中来了客人,荣安县主会被放出来李绥并不意外,而此刻见她看过去,那荣安县主目光也不由一动,下一刻便不快地收了回去。 李绥见此笑了笑,也不理会,只转而与宝缨说起话来。 第一百零八章 亲情利益 待众人说笑片刻,杨崇渊、李章、杨远靖三人便去了书房说话,李绥也随杨氏、宝缨一同与众人离开了朝露院,当走至分叉小径时,李绥看了眼身旁的宝缨和她的母亲杨氏,率先打破沉默道:“姑母许久未与宝缨相见,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阿蛮便不打扰,先行回无竹苑了。” 杨氏闻言顿步,看着眼前的李绥,眸中顿如飞鸿掠过湖面,点起了一圈温柔的涟漪道:“无妨,莫因为我耽误了你们两个小姐妹说悄悄话——” 杨氏一边温和笑着,一边看了眼身旁的宝缨道:“以前常在宝缨信中听说永宁郡主之好,今日难得一见,不如请郡主与我们一同去宝缨那儿略坐一坐,待到夜里一同去赴家宴。” 李绥闻言看向杨氏,便见杨氏笑意诚挚而随和,再看身旁的宝缨,此刻也含笑点了点头,李绥不愿驳了宝缨的面,适才抿笑道:“那阿蛮便叨扰了。” “一家人,哪里说得叨扰二字,郡主客气了。” 杨氏闻言一笑,眼神示意下,宝缨也亲密地再次挽住李绥,三人便一同相携朝着芳菲苑去,待走至屋前,婢女替三人抖落了寒意逼人的斗篷,宝缨便连忙拉着李绥一同入屋,待热气拂面而来时,才觉得紧绷的身子舒缓了些。 待婢女们上了热茶和糕点,李绥三人便围着炭炉坐着说了一会子话,然而不过片刻,李绥被那暖暖的炉火渐渐卷起了困意,终是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呵欠,宝缨自是瞧见了泪意朦胧的李绥,当即笑着道:“论这睡觉的功夫,你总是比旁的人深些。” 李绥闻言笑了笑也不反驳,因为宝缨说确是实话,不论前世还是如今,她总是好睡了些,晒着太阳也好、围着火炉也罢,亦或是看书时都会忍不住犯困,前世里人都说年纪越大越没了瞌睡,可这话于她而言却是不起作用,即便她摄政做了太后这瞌睡也没短过。 “随你笑我,我当真是有些困乏了——” 说罢,李绥笑着转而看向杨氏,这才出言告了辞。 然而当李绥起身走至软帘处,刚待念奴掀开软帘,却见一眉目清秀的婢女正双手托着一个颇有些大的纹花锦盒进来,正正好挡住了李绥的去路。 正当李绥心下诧异时,杨氏已从旁走上来,语气随和的笑道:“自宝缨与红缨两姊妹入长安以来,我们虽不在身侧,却也知她们二人多是承蒙府内诸位夫人和兄弟姊妹的照顾,尤其是郡主对宝缨,更是如亲姐妹一般,都说情义无价,我们也只得送上这些许用得着的小玩意儿,聊表心意。” 李绥闻言看了眼宝缨,察觉宝缨神色茫然,似乎也是才知晓此事,杨氏自是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却是自然而然地掀开那锦盒,李绥这才看到里面正端端正正的摆着一个玉制的马鞍,马鞍上面雕琢的正是她平素喜欢的琼花,朵朵精致逼真,可见手艺不凡,而那通体温润无一丝瑕疵的美玉只一眼也能看得出更非等闲珍品。 “听闻郡主极擅马上击鞠,这副马鞍乃是蓝田暖玉所制,并非什么稀罕之物,只是在这极寒天气里,能通体泛热,让人不觉寒凉,都说好马配好鞍,想必郡主的马是配得此鞍的。” 听到杨氏这一番轻巧的话,李绥心下更加了悟了几分,如此矜贵的东西只怕是价值连城,在这大周也难寻得第二件,未曾想初次见面杨氏出手便如此阔绰。 这其中, 想必一是为了消弭红缨从前带给两家的龃龉,二来也是想拉拢与她。 至于为何拉拢她,无需想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只不过,这些东西终究多余了些。 她与宝缨的情谊,岂是珍宝衡量的。 “多谢姑母心意——” 李绥不露神色地行下一礼,随即看向身侧宝缨道:“方才在朝露院,姑母已是给我们各个院子的兄弟姊妹带来了许多礼物,如姑母所言,既是一家人,便无需再这般客气了。” 听到李绥语中的婉拒,杨氏并不意外,也没有应下,反而是亲自接过那锦盒,推至李绥身边的念奴道:“我知郡主与宝缨情比金坚,我们不过是觉得此物与郡主甚为合适,便作为我们长辈的见面礼,我与宝缨的阿耶待婚礼后终是要回弘农,这往后的日子宝缨能有郡主这样的挚友姐妹相伴,我们便也安心了。” 听到杨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李绥心下顿了顿,终是垂下眼眸,转而向念奴扬颌,待到念奴接过锦盒,杨氏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谢过姑母。” 当李绥离开时,杨氏极为客气地以长辈之身亲自携着宝缨走至廊下相送,直到李绥主仆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芳菲苑时,宝缨看了眼身旁目光深远地杨氏,这才低声仔细道:“阿娘——” 当杨氏闻言回头,宝缨压住心下不自主地紧张缓缓出声道:“我们进屋罢,外面凉——” 正当她说出话来,便察觉到一只温柔而陌生的手倏然握住了她的手。那样的陌生感并非那只手未曾牵过她,而是从未如此温暖满怀爱意地牵着她罢了。 当她惊愕抬头,对上那双再温和不过的目光,下一刻耳畔便传来杨氏关心的话语:“进去吧,就要出阁了,这时候可不能着凉。” 宝缨没有说话,只任由杨氏牵着她走了进去,当母女二人再次对案坐着时都未曾先开口,直到杨氏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不善言辞的女儿许久,心里半是意外半是欣慰。 意外的,是她不曾想到她颇为看好的红缨会失败,而眼前这个她并不作指望的宝缨反倒是得到了这天大的喜事。 欣慰的,是无论过程如何,结果终是如愿了。 她知道,以自己兄长的壮志和野心,眼前的女儿或许并不会止步于一个小小的世子夫人之位。 当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正要轻抚宝缨的侧脸时,察觉眼前的女儿几不可察的后撤了几分,杨氏并未生怒,眸光也并未如从前那般变得寒凉,反而甚是温柔,仿佛只是一个与自己的娇女甚久未曾见面的母亲而已。 “宝缨,你要明白,无论何时,我都是你的母亲,都是爱着你的——” 说到此,杨氏眸中泛着点点欣慰的泪光,轻柔地抚着宝缨如雪的肌肤道:“你不知道一接到太尉府的提亲,看到杨家三郎他们上门送聘礼接我与你阿耶入长安观礼时,我们有多高兴,无论从前如何艰难,如今总算是过去了,阿娘没有看错,你阿耶也没有看错。” 听到杨氏的话,宝缨身形怔愣,正当此时,她便觉得一个异样而温暖的拥抱轻轻揽住了她,在她的耳边溢叹道:“你是我们最骄傲的女儿,最引以为豪的女儿,你可知道,自今日以后,你阿耶膝下那些不上台面的庶子庶女注定只能跪着仰望你我,此生都翻不得天去。” 察觉到拂过耳畔的话语渐渐寒凉,宝缨不由身形微颤,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轻声问道:“红缨如何了——” 当脱口的那一瞬间,宝缨感觉到了杨氏身子微顿,然而正当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时,却并没有看到杨氏的冷眼,反而身前的杨氏缓缓松开自己,只笑着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道:“红缨犯了错,自然是在府里静思己过,此次婚礼便不宜再来了,倒是你,既然和永宁郡主关系匪浅,便莫要为了宝缨而让你们再生嫌隙,你要知道,对于你而言,千里之隔的红缨即便是你亲妹妹,如今也不如一个永宁郡主来的重要。” 看着杨氏深沉幽远的目光,听到杨氏明明温柔,却是分外无情的话语,宝缨脸色渐渐变白,心底也一点一点变得麻木起来。 是了,无论是她还是红缨,终究不如利益来的重要。 若如今留下来的是红缨,她几乎无需想,也能知道自己将是怎样的结局。 她还在期盼什么呢。 然而此刻的杨氏并未察觉到宝缨的变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中,不由伸出手拂过宝缨的肩膀,深沉出声道:“记住,只要你有永宁郡主作倚靠,便有了李家这个后盾,否则你以为李氏又如何会心甘情愿与我们结亲?正因为此,从你嫁入杨家门以后,便更要想尽办法早日生下一个儿子,只有这样你的位置才能牢不可破,坚不可摧,日后莫说妻妾成群,便是后宫三千,你都会是二郎唯一的正妻。” 第一百零九章 措手不及 与长安一般,远在朔北的白关早已是滴水成冰,不同的是,长安乃是大周国力的象征,是王气所在之地,而白关则地处藏龙卧虎的大青山上,大青山巍峨挺拔,地势险要。因而白关历来是军事关隘,兵家必争之地。如此相比于长安的繁花似锦,此地更似男儿的铮铮铁骨和热血。 “郭公,咱们已经在此连连等候三日了——” 守卫严密的营帐内,只着胄甲的郭召正冷眉厉目地立在炭炉前,双手置与炉火之上,听到此话也不出声,只默然翻了翻手背,静静凝视着眼下红茵茵发出噼啪声溅起火星的木炭。 见郭召不为所动,营帐内的几个下属参将互相看了一眼,方才率先开口的那人还是忍不住急着性子道:“郭公!眼看强敌在前,御陵王却只叫咱们这些跟随您的弟兄们寸步不前,说是等这百年难遇的一场大雪再行出手,可这等等等,等了多久了?” 说着说着那皮肤黝黑,说话如洪钟一般深厚的将领忍不住将右手手背置与左手手心内催促的拍打道:“等了这么些天,除了夜里每每让小撮子人去敌营骚扰,天天什么也不干,如今对面白日里骂咱们畏首畏尾,是无能之辈都快骂到家门口了,这算个什么事儿?咱们这都是当年跟着秦国公打血战的精兵,如今还不如那些沙漠悍匪来的自在,我看这根本就是他赵翌有心打压于您。” 果不其然,听到最后这句话,郭召的眸底渐渐变沉,而其他几个人听到此也越发觉得说的极对,都不由认同地点了点头窃窃私语开来。 就在此时,另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将领也走出来抱拳道:“郭公,按咱们的人报,御陵王身边的杨正已被封为定北道行军总管,如今已带着数万精骑前来,要与我们合围达罗因。” 察觉郭召神情蓦然一凛,那先前开口的将领在此道:“您看看,郭公您被封为左襄道行军总管咱们兄弟无话可说,可杨正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何能与您平起平坐?这难道不是仗着御陵王的缘故,如今御陵王分明是想让咱们替那小子打前阵,等他来立军功,咱们前人栽树,叫他后来乘凉。这凭什么?” “对,凭什么——” 察觉营帐内众人渐渐群情激昂,郭召便知道时机已然成熟,静默中只见略有些老将无奈的模样缓缓斥责道:“军令如山,你等这是要逼我违抗军令吗?”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对面的达罗因是咱们大周的宿敌,强敌,拿下他那便是大功一件,拖拖拉拉只会让他逃脱,咱们不能硬生生把这大功送给杨正那小子!” 听到那副将开口,旁的人皆觉得有理的点头道:“对,若违抗了军令皆是我们所为,与郭公无关,还请郭公允准!” “你们,你们这——” 郭召见此神情惊异,终是慨叹地“唉”一声转身背过去,随即几不可察地摆了摆手。 营帐内的人尚在面面相觑,那屡屡劝谏的副将已然了悟地一抱拳,随即掀帘一边阔步而出一边大喝道:“传令整军!” 察觉到营帐内顿时空无一人,而营帐外也渐渐响起急促而整肃的脚步声,郭召的眸底却是不易察觉地渐渐燃起星星点点的欲望火苗。 然而就在六军整肃完成,郭召将要披甲亲自督战之时,却骤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个慌乱的声音。 “郭公,杨正杨总管带着人马赶来了,见石梁将军已召集军队,便与石将军说大王军令,未待大雪至六军不得妄动,此刻二人正起了冲突,杨总管连刀都架在石将军脖子上了!” 郭召闻言蓦地一惊,人人皆知石梁是他的心腹,更何况方才营帐内的一幕不过是他与石梁的一场戏而已,此刻杨正竟也敢当着他动他的人了? 话音方落,郭召已然脸色阴沉地披甲携刀而出,凛冽之势几乎能逼人退却。 待来到点将台处,果然整去肃好的军队均如寒鸦一般寂静无声,只惊愕而畏惧地看着台上,哪里还有平日里跟随他厮杀征战的威风凛凛? 郭召循着看去,只见整装待发的石梁被人紧紧禁锢着不得动弹,此刻脸红脖子粗的,破口大斥道:“杨正,你敢动我!” 在一片玄黑铁甲中,只有杨正一人身披银甲,看起来寒光森森,却也比不得杨正眸中此刻的冷冽与不容置疑。 大周军队按例皆着玄甲,但当年赵翌初次随秦国公上战场却是以一身白衣在敌营中来去自如,单骑一人连连以长枪挑下数人的头颅,毫发无损,白衣浸血,冲天血腥地归营,正因这勇猛之劲赵翌才得到秦国公的大家夸赞和青睐,被一路提拔至今。 “白袍将军”一名也是就此从军中,民间传开,而赵翌能给杨正赐下自己所用的银甲,他对杨正的重视便可见一斑了。 “军令如山,没有大王的命令,今日谁也不得妄动,违者力斩无赦——” 杨正立在台上,右手执银枪,说的话平静无波,可年纪轻轻那双眸子却是寒洌如刃,只见他明明是对着石梁说话,然而当他逡巡至台下众人面前,竟是逼得人人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此刻郭召立在远处,看到这一幕既觉得心惊,更觉得后怕,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如今赵翌已然越过踩在了他的头上,难道他还要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赵翌”再旧路重走? 就在这气氛静的诡异之时,忽然郭召感觉到一点冰凉落在脸上,随即一阵风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蓦然听到一个士兵激动出声,郭召抬头看去,竟然真的如赵翌所料,沉云密布的天空中竟真的飘起了鹅毛大雪来,不过片刻间,便越来越大几乎迷了人眼。 难道他赵翌,真的通了神了! 看着台上顿时耷拉着脑袋的石梁,还有眼神坚定的杨正,此刻的郭召眸光幽暗,心下已是起了不甘与恨意。 第一百一十章 欲望迷眼 营帐内,炭火烧的噼啪作响,郭召高坐于上,众将皆分列两方,独独石梁独立其间,显得异常突兀。 “石梁,你可知罪。” 蓦然听到郭召的沉声询问,石梁当即惊得一凛,面色晦暗地低头道:“末将知罪。” “既知罪,那便杖四十军棍,贬为末卒供职军中。” 听到郭召面无表情的声音,众人噤若寒蝉。 正当门外守卫闻言方进来正要钳住颓丧的石梁拉下去时,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打破了营帐内的宁静。 “郭将军——” 郭召闻言看向左手,只见坐于案后的李慎默然起身,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如今大雪已至,离我军出兵之机已近,义臣以为此时处置石将军,或许会扰乱军心,于出战不利。” 郭召闻言没当即应声,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看向李慎的眸光便是颇为慈和,仿佛是看向自己极为青睐的晚辈一般。 “那义臣以为,该当如何?” 李慎闻声看了眼面前的石梁,随即道:“不如暂且免下这四十军棍,令其戴罪立功。” 郭召听到此话唇角微扬,随即浮起笑意不置可否道:“既然义臣如此说,那便依你之言。” 待到石梁悻悻然退了出去,郭召适才看向座下李慎道:“大王派义臣相助,不知可有新的指示?” 李慎闻言起身,走至此次白关所在的舆图前,神情瞬时敛肃道:“达罗因是我朝宿敌,此番大王委派我们而来,一是欲与郭公合围,二来便是毁敌军粮草。” “哦?” 察觉郭召挑眉似是起了兴致,李慎拔剑指向舆图道:“突厥与我中原不同,中原物产丰富,突厥身处大漠,中原擅久战因而粮草充沛,突厥擅骑兵疾战粮草势必有限,此前有郭将军坐镇,多次深夜骚扰敌军,趁机毁坏其军中粮草,如今数日过去想必敌军粮草急缺,若要与我们对战下去,只有想办法接济粮草才可支撑数日,因而大王派我等在此处设伏——” 说到此刻,李慎拿剑指向一关口轻轻划了一个圈道:“以火烧尽达罗因的粮草,现今达罗因已陷入粮草短缺的困境,唯有两条路可走,一来撤军,二来便是在这几日与我军仓促决战。” 听到李慎的话,郭召眸中微芒划过,随即转头透过半卷起的毡帘看向外面的鹅毛大雪,语中渐渐泛起幽深算计道:“如今暮色渐合,大雪纷飞,正好可掩饰我军行动,那我们今夜便可直取敌营,活捉达罗因——” 见郭召已明白御陵王此战的深谋,李慎并不意外,但听到最后一句时还是略顿了顿,礼貌地出声道:“这些日子我军夜里偷袭,敌军已习以为常,势必会有所准备,因而今夜不如依旧派上小部分人以搅扰粮草为主,待到明日凌晨敌军入睡之机再行突袭,更为妥帖一些——” 听到李慎不露声色地反驳自己的话,郭召心下一凛,面上却是没有丝毫波动,只一副后生可畏的模样慈和一笑道:“如此甚好,义臣不愧是大王的得力之人,担得起慎这个字。” 面对郭召的大为夸赞,李慎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只如平素一般,温和有礼的拱手颔首道:“郭公谬赞,这些皆是大王筹谋,吾等唯顺从听命尔。” 察觉到营帐内人人脸色变化,似乎对赵翌的步步为营渐渐变得认可和敬仰起来,郭召掩在袖下的双拳紧握,心底越发失了平衡。 好一个赵翌,此番明里让他领兵却还刻意送了个李慎前来分功,这便罢了,眼前他竟还欲以此战为棋局,以他为棋子,想要决胜于千里之外,显示他赵翌的统兵之能? 若他当真如了他的意,那日后这安西都护府只怕是再没有他郭召的一席之地了,而眼下这些曾经隶属于他麾下的所谓忠心之徒只怕也都要被他赵翌一一拉拢去了。 这一刻,郭召脸上笑意不减,心底恨意却渐深,几乎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在这层层危机之下他的杀意已是图穷匕见了。 果然在连夜的搅扰下,达罗因的人马既没有充足的粮草,又是许久未曾睡个好觉,如今已是人困马乏,再加之今夜又应付了大周的又一番骚扰,心下自然想着大周军队短期内应当不会来犯,更何况今夜还是鹅毛大雪,即便睁开眼都看不清人,大周又如何会在此时进犯? 所以郭召、李慎当夜便在漫天飞雪中,带上主力人马,在马蹄下、人的鞋履下皆以棉布层层包裹,一来御寒二来便是掩下行军的声响。 正当敌军昏昏欲睡,就连守卫都有些睡眼惺忪,只能强撑着站岗时,却是渐渐觉得暮色大雪中有沉沉黑影渐重,就在他们正揉了揉眼想要再仔细看时,便听到耳畔寒光一声,手起刀落下,自个儿的脑袋已然掉在了脚下。 “传令,活捉达罗因者赏金千两——” 在郭召的厉声鼓动下,麾下的兵马顿时杀声震天,热血之下哪里还觉得寒冷,此刻梦中被惊醒的突厥大将达罗因一听到营帐外的嘈杂声和寒刃穿破骨肉的声音,当即暴起,拔出枕下的刀,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只草草披上狐皮大氅,掀开帘唤来宝骑便蹬马凛然整军撤退。 如今达罗因的人马就如鹰口下的兔子,郭召与李慎手下的士兵如何肯放过他们,在且战且退下置身一苍茫峡谷时已是死伤过半。 眼见达罗因在层层突厥士兵的包围下仓皇后退,郭召此刻已是杀红了眼,当即驱马就要赶上,只想当即活捉那达罗因,即便活捉不得,也得先撸了他的头,也能叫他名声重振,不再屈于人下。 “郭公,不可!” 几乎是他拽下缰绳正要狂追之时,身旁的李慎倏然上前严肃地看向逃离的达罗因分析道:“此处峡谷呈葫芦形,乃是入易出难之地,达罗因如此不假思索地朝此处逃窜只恐有诈。” 说到此,李慎冷静地看向暮色中的幽深峡谷,看向其间沉沉树影道:“你我不如一人留此处坚守,一人自这峡谷之上翻过,在峡谷内外两相将其堵住,使他进退不得,便能将其生擒。” 原本听到李慎分析地形时,郭召尚还凝眉仔细看了看这眼前地形,但一听到李慎后面的话,他当即怒气大涨,只面色冷凛道:“李总管未免太过小心了些,如今达罗因已在眼前,眼前这峡谷陡峭,若待我们翻过去时,达罗因只怕已然回了大营枕上安睡了,到时候回去谁担得纵敌逃离之罪?” 见郭召失去了冷静,李慎原本还想在说什么,便听得郭召身旁的将领石梁已眉眼轻佻,顾自指桑骂槐道:“乳臭未干的小儿果然如小娘们儿一般瞻前顾后。” 听得麾下人如此说,郭召唇边讽刺渐深,更是听不得劝,只看向身旁欲言又止的李慎道:“李总管既然心有余悸,不如等我先行一探,李总管便带着你的人马在此留守,等着守株待兔罢——” 见郭召此时面对大功已然撕破脸面,语中多是含沙射影,李慎知晓多说无益,当即沉默下来不再相劝,只眼睁睁看着郭召正襟坐于马上,威风凛凛的号召麾下人马奔向了峡谷。 “总管我们该——” 身旁人的询问还未说完,李慎看着渐渐远去的郭召人马,眸中温和已然敛却,转而便是寒光微凛,而其眸底的权谋和算计又有几人看得到。 下一刻李慎不徐不疾颇有章法的嘱咐道:“你等留守——” 说罢,飞雪下李慎蓦然侧首,哪里还是往常温润模样,此刻看起来更似是夜幕鹰枭,随时便会冲天而起。 “飞骑带上火种火油箭矢,立即随我攀山而上,谁能取得达罗因首级,我必报呈大王,予以厚赏!” “是!” 听到李慎的肃然鼓励,身后数十飞骑当即异口同声,此刻在他们的眼中没有艰难险阻,只有熊熊的烈火和燃烧的杀戮之欲。 没有人知道,赵翌为了培养这些擅长攀山越岭,更擅水下沼泽对敌的飞骑花费了多少财力人力和时间,而今只有赵翌和李慎知道,仅李慎身后这区区数十人此刻更抵得郭召麾下那千军万马。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出反心 当李慎带着身后的数十飞骑攀爬上岭时,便觉得刺骨的夜风更甚,几乎如刀子一般能够割破人的皮肤,为了掩护行动,李慎与飞骑未曾点燃火把,而眼前陡峭的峡谷也只容得他们以双手忍着荆棘的刺痛生生扒开一条血“路”来。 黑沉的夜幕下大雪已然弥漫了人的眼,却未曾拖缓这一行人的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久的李慎已经感受到自己的手上、身上似乎被划破了许多的血口,渐渐溢散出血腥的气味来。 终于,伴随着耳畔风雪的呼嚎,李慎依稀听到了震天的喊杀声和刀枪发出的碰撞金鸣之声,李慎几乎怒目圆睁,死死用手抓住一尖利的石锋,用脚摸索到了新的支撑点…… 这厢,原本威风凛凛冲入峡谷内追击敌军的郭召方取箭搭弓射向达罗因,却未料达罗因狡猾至极,竟是翩然躲过,正当郭召气急,要驱马一鼓作气地追上去时,他却突然觉得风头不对,为何方才还作鼠逃窜的突厥兵竟是调转马头恶狠狠地朝自己扑过来? “郭公,似乎有诈,我们要不要先撤退?” 就在此刻,石梁也渐渐怕了,不由从旁出声,然而回应他的只是郭召不以为然的冷眼。 郭召征占多年,何等惊险场面未曾见过,人都说穷寇莫追,怕得不过是将人逼急了生出破釜沉舟之心,可他却从不怕这些。 如今他已然与同为总管的李慎起了分歧,走了自己的路,今日若不能带着他的兄弟撸了达罗因的头,反悻悻然败退,回去等待他的将是名声扫地,甚至是比之上次更为严厉的惩罚。 所以他不能输,绝不能在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面前输。 今夜无论这条路对不对,他都必须走下去,成功地走下去! 哪怕是损兵折将,也在所不惜! “不过是强弩之末,怕什么?” 说罢,郭召转而看向身后士气正盛的士兵,振振高喝道:“弟兄们,从前你我是跟随侯公打过无数场仗的胜利之军,然先前一战我们为小人算计,被斩杀数百弟兄,被旁的宵小诋毁为打家劫舍的悍匪,你们甘心吗?今日,我们一雪前耻的时候到了——” 说话间,郭召拔剑对向敌军方向冷冽出声道:“今日生擒达罗因者,我亲自报呈天子封侯,取其首级者,赏金千两!” 听到郭召的鼓舞,身后的士兵犹如得到鱼食的鱼,几乎争前恐后地朝着对面的方向奋进,没有丝毫畏惧。 可就当郭召的军队与突厥兵相遇,杀得正如火如荼之时,郭召的军队却渐渐发现眼前的突厥兵似乎杀不尽一般,明明只剩一千余的残兵败将,却俨然越杀越多? 难道是幻觉? 然而当“轰隆隆——”地巨石滚动之声动地而来,郭召几乎立时白了脸,只见他惊觉地看向峡谷两方,便发现果然无数巨石如石沉大海一般皆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轰然而来。 “有序撤退!” 当郭召嘶声力竭地脱口喊出这四个字,众人也是被这场景吓破了胆,封侯得金是他们想要的,可若没了命,还能得到什么? 然而入了网的鱼突厥人如何肯让他们逃脱,更何况郭召麾下的人如今也只听得到撤退二字,至于他的有序二字早已如耳边风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过转瞬间,眼前便成了人间地狱,不绝于耳的巨石轰然坍塌下来,在它们的面前人便如蝼蚁一般,被砸的粉身碎骨,鲜血四溅,只能听到毫无意义地呼嚎声、哀叫声。 当郭召转而看到巨石已然堵住他们入峡谷的来路时便明白了,突厥人分明是对他们的突袭有所准备,才会佯装节节败退至此处,再引他入里,以巨石攻破他的士气。 在突厥人的喊杀声和铁蹄声中,郭召已看到方才抱头鼠窜的先头突厥骑兵已然扬着大刀嗜血地奔向他们,转眼间便将他们这只慌乱的队伍包围了一个严严实实。 看来,达罗因方才是以残兵败将为诱饵,绊住他们的脚步,故意让他们杀了个尽兴,如今他们却是要被突厥人合围了。 “难道,天要亡我——” 就在郭召第一次怔怔然立在原地发出慨叹时,耳边忽有疾风穿破发出迅猛的肃杀声,随即郭召便看到眼前的突厥兵竟是转瞬置身火海,而与此同时,惨烈的声音伴随皮肉烧的绽开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峡谷。 眼看自己的突厥勇士皆被烈火烧的滚下马,痛苦地蜷缩打滚,达罗因自知境地已转,不得再强留,因而他立即冷眸一凛,厉声喝道:“撤!” 可当他们方拨转马头的那一刻,却又顿时瞳孔一缩,几乎如见到鬼一般,脸色大变,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根本无法猜测到,又一只大周骑兵是如何天降神兵一般矗立在他们的背后,堵住了他们逃离的路口。 看似虽只是小小一只的队伍,但达罗因从那群飞骑冷冽逼人的气势,还有他们胯下宝马急不可耐地打着响鼻,马蹄踢踏作响在这寒夜峡谷里显得极为深沉可怖的声音中判断出。 今夜他们才是他的劲敌。 “杀——” 高坐马上,居高临下的李慎位于飞骑前方,此刻神情已然敛却温文儒雅,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无情的杀戮,只见他立时将右手紧握,长枪划过一个铿锵的枪花,斜置于身后,下一刻便迅如闪电般疾驰而去,而他身后的数十铁骑也如闻到血腥的巨鲨一般前仆后继。 …… 是夜,安西都护府内的前厅再一次陷入死寂,这一幕与先前一般是那样的熟悉,此刻厅内众人皆凝神屏息。 赵翌今夜穿着寒光银甲,居高看着脚下单膝跪地的郭召,眸中一如既往地敬重,可众人依然能从中看到赵翌作为一方统帅不可忽视的威严。 “郭公今夜可还有话要说。” 听到赵翌波澜不惊的话语,似是问又似是只与他私语,狼狈至极的郭召顿觉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凛,此刻他已然一败涂地,若就此承认一切,便真的再也无翻身余地。 想到此,郭召眸光一凝,当即挥泪哽咽道:“此次失利,的确是末将急功近利,判断失误——” 郭召说到此未再继续下去,只是低眸以余光看向身旁石梁,石梁当即领悟,连忙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出。 “大王,当时末将等中计,李总管麾下人马却也不曾进谷相助,若非如此,郭公麾下未尝会损失诸多人马——” 听到此番话,帐内原隶属于他的将领不由心下盘算,怎的此仗郭召麾下人马几乎损失殆尽,自上次和这次两仗,如今郭召手下可谓是没了精悍之兵,元气大伤。 可李慎却是能毫发无损地带着手下飞骑和精兵而归,更是亲自俘获了突厥大将达罗因。 难道—— 众人见此不由看向一语未发的李慎。 当真是李慎见死不救,坐收渔翁之利。 赵翌将众人神色收入眼中,再看眼前郭召更觉哂笑,但他神色无波,只转而看向李慎道:“义臣。” 李慎闻言抱拳而出,毫无回避地看了眼一旁的郭召,随即清风正气地出声道:“回大王,入谷前末将因觉察内里有异,不敢妄动,本欲一内一外夹击突厥,但郭公率先入谷,义臣便决议带着飞骑攀越峡谷居高而摄,剩余精兵被我留守谷外,不曾让其跟随而入,只恐被围全军覆没,后来见郭公人马中计被困峡谷,谷外精兵已是赶上,但谷口被巨石堵住,未能及时赶上,请大王恕罪。” 听到李慎铿锵有力的回答,众人渐渐了悟,只觉得句句有理,并无半点私情可探。 赵翌闻言点了点头,见下方石梁已是垂丧着头,再无话可说,便也并不急着问罪,只转而逡巡众将道:“诸位以为如何。” 听到赵翌问话,下面的将领毫不质疑地为李慎求情,更道李慎步步为营,筹谋有度,不仅麾下人马毫发无损,更是生擒达罗因,再说下去,各个都是赞许地点头,俨然一副要为他请赏的模样。 此刻赵翌未曾应声,只是凝视脚下不复往日威风的郭召,缓缓出声道:“郭公,有功则赏,有过责罚,今日即便是你,我也不得不为了——” “末将之罪,不敢抵赖,但请大王责罚!” 听到郭召掷地有声的请罪声,赵翌眉宇间看起来颇为无奈,似有些不忍,但终究还是不得不扬令道:“左襄道行军总管郭召统军不力,着去其行军总管职位,待回京报呈陛下再行处置。” 说到此,赵翌目光转而挪向战战兢兢的石梁,便没有那般温和了。 “石梁,戴罪立功之身,以下犯上,言语不敬,蛊惑上听,着杖责八十,剥除军籍。” 听到耳边石梁嘶声力竭的求饶声,郭召只觉得如芒在背,渐渐生出冷汗来,他知晓今夜过后,他郭召于军中将再无半点威信。 看着渐渐远去的众将,赵翌侧身走出书案,拍了拍李慎的肩膀,颇为器重道:“好小子,没有让我失望。” 李慎闻言粲然一笑,也不推辞,只转而看了眼软帘处道:“未曾想郭召竟真的会铤而走险,看不清前路——” 赵翌闻言一笑,没有说话,郭召并非看不清,而是被求胜欲迷了眼罢了。 “此番回京,你便在此留守,代为掌管军务。” 听到赵翌叮嘱,李慎当即抱拳应声,随即笑着道:“您若是早些天,指不定能赶上长安喜事。” “哦?” “太尉府的长安郡公就要和那弘农的表娘子结亲,太尉府嫡长子的婚礼还不得是盛世之礼?” 赵翌闻言眸中微动,转念间便又平静无波。 杨延都结了亲, 那他传言多年的未婚妻,永宁郡主算着年纪,也该到了定亲的时候了罢。 待到深夜,交河城已是万籁俱寂。 纷繁的大雪中,荒无人烟的城北破庙里渐渐行来一人,伴随鞋履踩在厚实积雪上的“吱呀——”声,来人身披黑色斗篷已至庙宇内。 “郭公——” 等候在此的人影恭敬而沉稳地拱手脱口而唤,郭召默然不应,只冰冷看着眼前人道:“说罢,你想如何?” 一听郭召开门见山之语,此人也不意外,只笑了笑,随即冷然出声道:“我家主上与郭公一般,只想与您联手,将那赵翌拉下马来,这安西都护府不就是您的天下了吗——” “哦?” 郭召闻言反笑,眸光阴恻道:“你家主上这般好心?” “郭公心知,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幕后推手 因着婚期临近,宝缨便与其父母暂时搬离太尉府去了长安的别苑,李绥相比而言也越发百无聊赖了些。这一夜聆听着窗外“呜呜——”的北风,李绥独自坐在窗下的紫檀香木缠枝芍药纹的胡床之上,一头秀发软而顺地散开,随意地撒在身后,只见其穿着樗蒲花卉印金陵纹样的银红交领裙子,左手轻轻支着下颚,右手指尖懒散捏着一支红尾羽箭,不远处的地毯上正搁着一个赤金雕螭纹高几瓶。 只听得“咻——”地一声,那羽箭叮当作响毫无意外地落入瓶中,立在身旁的玉奴见此抿唇一笑,却见自家主子并无半点欣然的兴致,只是转而看了看被风依旧吹的轻微作响的格窗道:“这朔北的风总是比长安的厉害些——” 玉奴闻言循着看去,只以为自家主子说的只是风,却不知,李绥心下想到的并不止于此。 今日如平日般去朝露院陪着姑母说话,便听到御陵王赵翌即将回长安的消息。对于赵翌回京李绥本不觉得意外,如今真正让她意外的,是赵翌回京的事由。 听姑母所言,前些日子连连两场对战中,赵翌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将军屡建奇功,而资历威望在军中都颇为深厚的左襄道行军总管郭召反倒是处处失误,损失惨重。 听到这些时,李绥已然能从中闻出些阴谋的味道来。 旁人不知她却知,郭召与赵翌原一同跟随秦国公侯靖南征北战数年,于大周而言二人皆功不可没,可谓是侯靖的左膀右臂。 只不过在侯靖重伤离世的那一刻,这个平衡便被打破了,人都说一山不容二虎,那辽阔的西域又如何能同时容得赵翌和郭召两位统军大将,所以眼看着比自己从军尚晚的赵翌反倒是越过自己坐上他志在必得的高位上时,郭召心中便已种下了仇恨。 记得前世里的郭召曾与远在长安的上官稽勾结,意图构陷赵翌,夺取兵权。 只可惜郭召终究是技不如人,统兵打仗比不得赵翌,阴谋算计一样赢不过赵翌,最后反倒是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但李绥也记得,前世里这一切都发生在阿姐生下太子以后,如今阿姐尚未分娩,怎的会提前发生。 难道说是她的死而复生,将这一切时间都打乱了? 正当她尚在思索时,入屋的软帘忽然被人轻轻掀开,李绥闻声看去,目光一落到入内的念奴身上,心下已是了然大半,因而只随意将手中再次抽出的羽箭对准瓶口投去,应声之下念奴已是率先笑道:“郡主的技艺越发厉害了,想必开春的花朝节上,您又能拔得头筹了。” 听到念奴的夸赞,李绥笑了笑,随手再次抽出羽箭,捏在手中把玩,下一刻念奴已然走上前来,似乎从袖中什么摩挲什么,随即探出手来。 “郡主,您当真神机妙算,李炜按照您的叮嘱,牢牢盯住了三宝和灵犀,果真发现了玄机来。” 李绥闻言侧眸,便看到念奴眸光熠熠地摊开手掌,其中正安静地躺着一枚铃铛,还有一张被卷着的绢帛,看起来不过掌心大小。 几乎是同时,李绥心下已然有了几分答案。 下一刻念奴已是颇为小心地道:“五郎君一回到长安,日日里还是如从前一般带那三宝去园子那遛弯儿,本没什么意外,可李炜安插进来的洒扫婢女却发现灵犀有一日也去了那个园子摘花,因着二人并非同一时间出现在那儿,起先也没察觉什么,但念着郡主的叮嘱,她还是将灵犀盯了个死死的,谁知正好瞧见灵犀蹲在一草丛后捡了什么东西急急揣入袖子里走了,原本那丫头以为线索就此断了,谁知到了第二日,她又看到灵犀再去了同样的地方,因而等到灵犀一离开,她便到那草丛处瞧了瞧,竟发现草丛后的墙角下有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洞,洞里躺着的就是咱们见过的这个铃铛。” 李绥闻言眼睑微微一掀,下一刻已是拿起了那枚铃铛,耳畔便再一次响起念奴的低声解释:“国公为郡主您培养的这些暗卫的确是厉害,不过片刻便瞧出这铃铛中竟是有精巧的机括——”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不由也有些惊诧,她竟然未曾想到这一层来。 当她将铃铛再递给念奴,念奴已是会意地接过,不知是按了什么地方,只听得细微地“咔嚓——”声,那铃铛随着念奴手中的转动,渐渐被旋转打开,只见里面竟然还有一枚更小的铃铛,而那铃铛也已被从中打开。 “只需将这铃铛打开,他便发现有一张折叠极小的绢帛被放在这内层的铃铛里,因着担心被人察觉,李炜凭着自己的记忆复刻了同样的铃铛,原本的那枚已经被那婢女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至于这一枚便是李炜所制,奴婢手中这纸绢帛便是他从那枚铃铛里的布帛中抄录而来的。” 耳畔拂过念奴的讲解声,李绥已然将手探至那张绢帛上,轻轻打开只见上面却是灵犀的字,上面说的也不过是荣安县主这些日子的举动,里面也只字未提她与灵犀交待的一切布局。 看来,灵犀果真是将她的话听到心里了。 “不仅如此,以此与五郎君传信的除了灵犀,还有曹夫人身边的那个文娘。” 说到这里,念奴似乎也觉得不可置信,不由脱口道:“没想到,五郎君看起来那般好的人,也会——” 骤然听到念奴的感叹,李绥将手中的绢帛随意一卷丢尽了炭炉中。 是了,若非有那一日的巧合,她或许不会怀疑到三宝的身上,更不会怀疑到杨昭的身上。 可当她从宫里回来试探了三宝后,便渐渐觉察出影子来,而当她有一日游园,不经意看到灵犀袖口边沾着零星几根黑白分明的狗毛后,对自己的猜测便越发深信不疑了。 如今一切便算是迎刃而解了。 莫说是她,只怕是整个太尉府,甚至是全长安城的人都未曾想到在府里活的那般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杨家五郎,心机却是如此的厉害。 什么学业不精,射御不通,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人为的伪装罢了。 目的不过是避开众人的目光,避开姑母、曹氏、崔氏的警惕,将自己从夺位的斗争中择出来。 也正因为此,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杨昭都能得到杨彻的信任,可杨彻如何能想到,眼前的那个五弟竟是伪装的那般好。 不过凭着一个文娘,一个灵犀便差点将太尉府搅了个天翻地覆。 如今一件一件想来,杨昭先是以荣安县主对杨延那不敢与人言的情愫为饵,引得荣安县主对杨延下药,赶走了九歌。然后再暗中解救九歌,意图利用九歌掀起可能掀起的风浪来。然后便是令文娘唆使曹氏逼杨晋求娶她,故意挑起姑母李氏与曹氏的斗争。 而前世里,杨昭想必便是以这般的手段,一步一步挑起了杨晋、杨延、杨彻三兄弟的斗争,而自己却是从旁隔岸观火,假意与杨彻交好,成了这兄弟之中唯一得到杨彻信任的兄弟。 所以前世当杨延登基为帝,姑母荣升太后时,杨晋已然离世,杨镇被幽禁至死,唯独杨昭却能和杨彻一起被封为藩王镇守封地。 直到后来九歌为他控制入宫离间她与杨延,远在封地的杨彻再被他挑唆渐渐生出反心,待她与杨延彻底夫妻离心,与杨彻形同仇敌时,再制造出杨延暴毙,杨彻逼宫的局势。 前世里直到逼宫那日,她与杨彻斗得你死我活,却从未将目光落在杨昭的身上过。 若是逼宫那夜,她没能送出玉玺,赵翌没有赶到长安,那她跳下城楼之时,杨彻势必称帝,而杨昭作为手握一方兵马的藩王,大可在那时以杨彻弑帝杀她这个太皇太后为名予以讨伐,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必能打杨彻一个措手不及。 便是那夜不如杨昭的愿,她赢了,杨彻兵败,他杨昭依然是那个幕后藩王,没有丝毫损失。 万没有想到,活了两世,她才得以将这位五郎看清。 但无论如何,眼前她在暗,杨昭在明。 转瞬间,他们二人的位置已然不动声色的起了变化。 既然前世里杨昭能因此将她捏为棋子,她何不故技重施,反将他一局? 念及此,李绥再次拾起身边的羽箭,眸光幽暗而深地对向瓶口,手中轻巧一掷便听到耳畔叮当作响。 第一百一十四章 率先布局 待到第二日一早李绥已是起了身,在念奴等人的服侍下梳洗罢,换上了一身朱红缕金绣双凤穿牡丹齐腰花笼裙,领口和袖口上皆针脚细致地压了一圈卍字纹样,再裹上一层狐毛领,披上一件厚厚的鹤氅,这才带着一众婢女去了李氏所在的朝露院。 当李绥进了朝露院正屋内,绕过屏扇去了侧间,一打开软帘便瞧着李氏已是穿戴整齐,气度雍容地坐在胡床上,手中正捧着一本册子,身旁立着银娘似是在回禀什么。 听着打帘声,李氏与银娘皆抬头看来,一瞧见是李绥来了,李氏眉眼笑着道:“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不睡个日上三竿了?” 见李氏打趣自己,李绥惯常地走进去,顺势依偎在李氏身旁,挽住李氏的手道:“您是知道的,这些日子宝缨也不在府里,二郎如今婚期已近是个大忙人,三郎就更不消说了,独独我是个闲者,日日里睡得多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瞌睡的。” 感受到小娘子腻在自己跟前儿,李氏认真的神情也是难得舒缓,此刻只自然而然地将李绥揽入怀中看向银娘道:“你快吩咐下去,今日郡主也过来用早膳,让厨房按着阿蛮的喜好再添上她喜欢吃的几样。” 正当银娘笑着应声走了两步时,李氏又想起什么唤住道:“冬日里阿蛮最喜欢水盆羊肉汤,叫厨房午间也做上——” 说罢李氏看向身侧的李绥道:“午膳也正好在这儿吃。” 李绥闻言哪里有不愿意的,当即环住李氏的腰倚靠着李氏道:“姑母总是想着我的。” “这话说的腻歪,我若不想着你,还能想着谁?” 李绥闻言坐回身子,眸光狡黠,不紧不慢道:“二郎三郎姑母岂有不想的,待到日后再有了孙儿,阿蛮便不知排在哪里去了。” 听到李绥的话,李氏自然是笑的合不拢嘴,打帘入里的银娘见了也是脱口道:“夫人瞧瞧,您这是该为郡主寻上一位如意郎君了。” 眼见话头扯到自己身上,李绥当即扭头看向银娘佯装薄嗔道:“哪有当着女儿家说这些的,银娘这可是不把我当个女娇娥了。” 说话间银娘笑着讨饶,李绥已是瞥到案头上的册子,转而出声道:“姑母这是在看二郎大婚的礼单。” 李氏闻言点了点头,随和地示意李绥翻开看一看。 “你再瞧瞧如何?” 李绥见此拿起那册子翻开,只觉得李氏当真是要倾尽财力的替杨延和宝缨举办一场盛世婚礼,看着礼单上琳琅满目、花式繁多的金器玉器瓷器,只怕排在后面的银器也不过是徒个兆头好才写了进去的。 到了正礼那日,长安城又该是何等的风光热闹。 “姑母的眼光哪里有不好的,这里面任一一件摆出去也都是价值连城,颇有底蕴的好东西,可把我都看花了眼了。” 见李绥笑着合上册子摆回去,李氏也是欣然地拉了她的手道:“如今你正好瞧瞧这礼单,待到日后你大婚,姑母也自是比照着来,断不能叫我们李家女儿比旁人短了去。” 听到李氏的话,李绥自然是相信的,李氏对她的好,她从未怀疑过,无论是前世还是今朝,李氏于她终归是不同的。 正当婢女们摆上了早饭进来请时,李绥一边同银娘扶着李氏起身,瞥首间正好瞧见了被丢在角落里的几本经册,李绥心下了然,佯装无意地道:“那是荣安送来的经书?” 李氏闻言顺着李绥的目光看去,原本随和的眸光顿时冷凛下去,脸色虽如常,语中却已多了几分平淡道:“前日崔氏送来的,字的确是出挑,不过心思不正,抄写的再好,供到菩萨前,也只恐扰菩萨清净。” 听到李氏如此说,李绥并不觉得意外,只待二人朝外走时,李绥适才出声道:“我听闻前两日琳琅院传出来消息,说荣安身体不适,这几日都还未好。” 李氏闻言已是宝相庄严,神情冷肃地坐下,一旁的银娘见了,悄悄示意侍立的人退了下去,亲自替李氏斟汤布菜起来。 “人食五谷杂粮总会有不好,一会儿让银娘挑几样东西送去,全了脸面便足了。” 银娘闻言应了声,李氏已是喝了一口汤,下一刻再看李素才终于脸色稍霁道:“这汤鲜美,你应是喜欢的,快尝尝。” 一旁正替李绥布菜的念奴闻言,已然用小玉碗添了一碗递到李绥面前,李绥接过饮了一口,心中当然明白,李氏这些年来虽说面上皆是一视同仁,但心里从未将庶子庶女看在眼里过。 而这其中,最让她不喜的也莫过于荣安县主。 因着阿姐早早嫁入宫里,杨崇渊便自然而然将拳拳父爱给了荣安,但在李氏眼中,荣安并非自己肚子里生出去的,一个庶女即便出身世家,也不该如阿姐,如她一般得到那许多嫡出才有的排面和风光。 “姑母。” 寂静中听到李绥轻唤,李氏抬头间,正对上小娘子认真的目光,与往日似乎隐隐不同,这一刻她已是明白李绥接下来必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荣安这些年总归是姑父最宠爱的女儿,其间的血缘情深改变不了,如今荣安拘在院子里,姑父虽未像从前那般得过且过,也是看在二郎大婚在即,再加之武威将军夫妇现在也在长安,得全了这歉意罢了,可事情过后,从前如何,以后想必也会如何。” 见李绥如此说,李氏眸色微沉,李绥知道这些姑母都是知晓,明白的。 “阿蛮只是想着姑母莫要为了旁人,与姑父渐行渐远,反倒是应了旁人之意。” 骤然听到这里,李氏眸光暗流涌动,再看近前李绥时心下已开始思量起来。 是了,平日里那荣安如何好的身子,与阿蛮一般骑马打球样样精通,被崔氏和一众婢女前呼后拥照顾的再妥帖不过了,怎么方抄了几卷经书,转眼间便生了病了。 明眼人知道的不觉有甚,不知道的还只当是被她这个嫡母逼着抄写经书太过疲累导致的。 若为此杨崇渊与她生了龃龉她倒并无所谓,终归他二人如此已不是一天两天,更不是一件两件所累积的,可她却不能容忍自己被这么一个小丫头算计,损了这些年来的名声。 一想到此,李氏眸中更是寒意更起,这些日子当真是她忙于二郎的婚事,昏了头了,竟险些被一个小小庶女摆了一道。 念及此,李氏当即看向银娘冷声道:“我这些天忙忘了,你也忘了不成,这些事怎的也未与我报来。” 听到李氏斥责银娘连忙颔首应声,一旁的李绥见了适才缓和气氛的劝慰道:“姑母可是怨错了人,二郎是您跟前儿长大的,您为他的大婚操心,银娘哪有清闲的,也只得我才是这府里唯一的闲人。” 见李绥替自己求情银娘自是流露出感激,李氏也并未真的生气,此刻听了李绥的话也只是道:“好了,起来吧。” 说罢,李氏看向李绥道:“既然荣安病了,你这个大闲人便陪着我一会儿去瞧瞧,让崔氏和府里的大夫也跟着咱们一块去。” 听到李氏如此说,李绥自然笑着应了,在她的示意下,银娘已是下去先寻了大夫。 “这些日子我是真的忙糊涂了,幸得你今日与姑母说了这些。” 看到李氏眸中欣慰随和,李绥抿笑道:“阖府里只有姑母二郎三郎与阿蛮最亲,阿蛮若不替您思虑,又能为谁思虑。” 听到李绥如此说,李氏感念地点了点头,轻拍李绥的手适才道:“吃饭罢。” 待到一顿饭后,李绥亲自扶着李氏朝着琳琅院去,因着要查探虚实,所以事先也并未提前与崔氏知会,只待走至琳琅院门口,李氏这才淡然出声道:“去请崔夫人。” 话音一落,李氏已是提步朝里走去,待到行至荣安所居的屋外,在银娘的眼神下,门口的婢女也不敢大声声张,只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恭敬地替李氏掀开软帘,李氏这才凛然朝里走了进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愿者上钩 第一百一十五章愿者上钩 屋内的荣安县主此刻正斜倚在软枕上,头上戴着紫貂昭君套,腿上盖着厚厚的绒毯,静默间只神情恹恹地支颌垂眸看着替她捶腿的灵犀道:“从前我若生病,阿耶早已带着许多宝贝来看我,让我高兴,可这一次我装了这么久,阿耶也未来看我一眼,你说阿耶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骤然听到荣安县主唤自己,灵犀跪坐在那儿身形不动,独捏拳捶腿的手轻微顿了顿,适才低眉敛目地出声劝慰道:“县主多虑了,这些日子为着二郎君的大婚,太尉总是会比从前更忙了些——” 说到此,灵犀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间果然见荣安县主神情一冷,渐渐泛起恨意,下一刻连忙又补充道:“太尉虽没来,但还是常命身边人送来许多补品,可见心里总是记挂着您的病的,更何况,二郎君这些日子也常常抽时间来看您,这些也是旁人比不得的。” 帘外李氏听了,眸中不高兴地看了眼银娘,银娘为难地点了点头,李氏当即嘴唇紧抿,神色绷着难看了许多。 虽说是兄妹,但到底是同父异母,隔着人皮离着心的,摆出亲近做做样子便罢了,二郎当真是和善过了头,还真把一个庶妹当做自己一母同胞的一般关心着,以至于连她亲定的嫡长妇都敢羞辱欺负了。 念及此,李氏当即神情一凛,就要示意银娘掀帘。 “哼,杨宝缨不过是弘农出来的乡野小户,她自然不配。” 听到灵犀的话,荣安县主一想到那个让她恨得牙根痒痒的人,便觉得心下堵得慌,不吐不快。 “明日就到第七日了,如今为何还没有动静——” 想到此,荣安县主的眉心一拧,当即坐起身来,左膝屈起,将手搭于上,眸光颇带压力地逼视着榻下之人。 灵犀闻言心下一跳,转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软帘处,似是提醒般对上荣安县主耐不住的眸子,适才顺从小心道:“县主,您——” 就在灵犀话至一半时,软帘忽然被一阵风掀开,一股冷沉沉的力道当即随帘而入,惊得荣安县主心下一个猛跳,当即脸色一慌地看过去。 “夫,夫人——” 听到荣安县主到了嘴巴的话突然没个利索,李氏神情平淡,入内坐下时,再看站在那儿的人,话语便没平日那么和善了。 “原以为前些日子抄写经册,总有凝神静气的作用,如今看来于你而言似乎也并未起什么作用。” 说到此,李氏挑眸不紧不慢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缨是我亲自为二郎所选,太尉也是满口称赞,如今大婚将至,你还在这里满口诋毁妄议,到底是忘了咱们杨家也是从弘农乡野出来的,还是说忘了什么叫父母教须静听的孝道?” 听到李氏的句句审问,荣安县主当即气滞无法辩驳,更何况在李氏的面前,饶是她再如何厉害跋扈,也总是心存敬畏。 “荣安不敢。” 看着荣安县主急忙下了床跪在脚下,李氏神情勉强松缓了几分,可此时的荣安县主却觉得分外羞辱,因为跪在李氏面前便罢了,可李氏旁边还站着个李绥,便是在诛她的心了。 “荣安病中一时糊涂,还望夫人见谅。” 就在此时,荣安的生母崔氏再及时不过的赶了进来,规矩肃整地朝李氏行了一礼,随即才皱眉警告地扫了一眼跪在那儿的荣安。 “病中?” 李氏闻言启笑,也不做定论,只淡然看了一眼身旁银娘道:“唤大夫进来,替县主看看究竟是什么病,过了这些日子还未好,若是医术不精,但请太医来看看,如今二郎大婚,总不好一人在这躺着,还以为我们厚此薄彼,不关心晚辈。” 见李氏不搭理自己,崔氏只得低下头退至一边,看着跪着的荣安,心下只求着莫又在此时给她生出事端才好。 当银娘传唤大夫时,在李氏的示意下,灵犀颤颤巍巍扶起荣安坐回胡床上,下一刻软帘打开时,银娘已是带着大夫进来行了礼,适才备好一切,在众人的瞩目下,由大夫小心问脉。 过了片刻,眼看大夫神情异样地收回手,李氏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身旁谨慎的崔氏才转头道:“如何?” 大夫闻言起身,恭敬地拱手道:“回太尉夫人,以脉象来看县主并没有生病,只是气血有些虚,需得温补才是。” 听到大夫的话,李氏没有作回应,只摆了摆手,银娘便将人送了出去。 静默中,李氏拉着身旁的李绥坐在身旁,独独看着近前立着的崔氏,不紧不慢道:“前些日子荣安犯错,我未曾重罚,只是让她抄写几本经册静静心,已是宽宥,如今看来荣安不仅对这轻罚不满意,还佯装称病,莫不是想以此作出为我这个严母逼迫的样子,让我们内府为外人称道才好,这些究竟是荣安所为,还是旁人所教?” 崔氏闻言当即神情一变,连忙跪下道:“夫人见谅,荣安这孩子虽骄纵了些,但心思单纯,怎敢作这般事情,许是方才的大夫诊错了——” 李氏听到此话眉头微挑,语中渐冷道:“既然二夫人信不过府里的大夫,银娘你再去请太医来瞧瞧。” “夫人,这——” 察觉到崔氏语中一滞,李氏适才雍容地将身朝软枕靠了靠,肃穆出声道:“方才还未入屋,荣安便已与灵犀透露自己称病许久,太尉却迟迟未像从前那般来探望。难道你以为我这些日子过分清闲,会寻个大夫来故意挑小辈的毛病?” “妾身不敢,请夫人恕罪——” 看着恭敬请罪的崔氏,李氏静默片刻,神色渐渐缓和,唯独语气有些许疲惫。 “荣安虽非我亲生的孩子,但这些年来,她在府里的所穿所用,何时不是比着皇后殿下出阁前来的,我待她如何,想必你是再清楚不过的,如今你说是也不是?” 骤然听到李氏语气如此柔软,崔氏心下不由一紧,连忙顺从颔首道:“夫人待府内一众郎君娘子之好,便是妾等也不及,此次是荣安糊涂了,还请夫人看在她年纪尚小,能——” 话还未说完,李氏已是示意银娘扶起了崔氏,崔氏手臂一僵,随即谢过跟着小心站起来。 “坐罢。” 察觉李氏语气平缓,崔氏心下却反如擂鼓,不得不坐了下来。 “荣安如今十五也不小了,从前皇后殿下这个时候已是嫁入王府,统领王府上下百余口人,得成祖和文献皇后还有皇室宗亲的交口称赞了。” 见李氏不咸不淡地将自己的话驳了回来,崔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得再次起身请罪道:“是妾身管教无方。” 跪在那儿的荣安县主见自己的生母作为世家大族出身,此刻在李氏面前也不得不卑躬屈膝,当即心下不甘,将双手紧紧攥入散开的裙尾中。 “这些年来你抚养一双儿女也是不易,无需如此自责,只是眼看荣安婚事已定,嫁入旁人家便不似自己家,若再如此不沉稳,吃亏的既是荣安,也难免影响一府的声誉,所以我也想过了——” 说到这儿,李氏再次抚慰崔氏的手,示意她坐回去,循序渐进道:“自今日起,便让我院子里的常姑姑每日为荣安教授礼仪,常姑姑是往日里宫里出来的掌事尚仪,皇后殿下入宫前便是在她那儿学的宫里规矩,如此也不埋没荣安这尊贵的县主身份,如何?” 听到李氏的话,荣安瞳孔一震,便是崔氏也是脸色大变,那常姑姑受李氏恩情,向的是李氏那边,又最是注重尊卑嫡庶,她的严苛厉害是出了名的,从前杨皇后虽由她教授宫规礼仪,但有李氏这样的嫡母,她自然是柔声柔语的倾囊相授。 如今听着好似是她们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可若荣安落入她的手中,在李氏的授意下,便是刻意为难,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又怎能指望她真心教授什么。 想到此崔氏心下越发胆战心惊,正在她急着思索对策时,却突然觉得自己按在榻沿儿边的手忽然湿漉漉的,似乎有些微痒,不经意间她一低头看去,便顿觉毛骨悚然,一瞬间好似骨头都酥了,背脊立时浸出冷汗,下一刻便毫不顾忌仪态地跳起来,几乎是惊恐而慌张地死命抖动着自己的手。 看着崔氏突然脚下一滑,转身间便癫狂地躺在地上不停拍打哭喊,那花容失色,面目扭曲的模样把在场的人皆惊得三魂失了七魄,只以为是中了邪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引出真相 “夫人,夫人——” 眼看着崔氏身边的婢女慌张无措地想去扶崔氏,却反被手脚慌乱的崔氏给拉的摔成一团,稳坐于上的李氏不虞地皱了皱眉,正要呵斥时,却是蓦然瞟到原本跪在那儿的荣安县主异常僵硬地绷直了身子,脸色有些难以道出的奇怪,仿佛看到了什么让她紧张的东西般,竟是将她那狼狈不堪的生母夜抛之脑后。 李氏心存狐疑,就在此时崔氏愈发尖利扭曲的哭喊声几乎响彻整个院子,以至于连正屋廊下的婢女们都被引了进来,而当她们方踏进来时,便看到了令她们毛骨悚然的一幕,只见一条约莫拇指长,她们从未见过的蠕虫正从崔氏雪白的脖颈朝脸上爬,那虫子似乎是喝足了血,肉肉的身子圆滚滚的,速度极快,全身殷红如血,此刻看起来分外阴邪诡异。 而崔氏身旁原本懵然不知事由的婢女看到这只血虫时,也是被惊得喊叫出声,整个屋子里哭的,闹的,喊的,俨然交织成了一场闹剧,便是一向雍容沉稳的李氏也被惊得瞳孔紧缩,连忙站起指着出声斥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还不快将那脏东西拿掉!” 在李氏的呵斥下,眼看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总算是毛着胆子上前来,谁料站在她身后的婢女却忽然又指着李氏身旁惊叫起来。 “那,那儿也有——” 众人循声看去,果然在方才崔氏所坐的坐塌上,又爬出了两三只体型一模一样,却是一黑,一青,一红的蠕虫来。银娘见此连忙扶着同样受惊的李氏迅速起身,生生离榻前退了数步才放心。 李绥见那婆子也就此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来,便眼神示意地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玉奴,玉奴神色沉稳地颔首,转头悄悄让念奴从外间拿了几个小茶杯来,下一刻便在众人慌作一团时,已是毫不畏惧地迅疾上前用那茶杯将那怪虫给扣的死死的。 就在众人不由松了一口气时,适才想起崔氏身上尚还爬着一只,眼瞅着那血虫正朝着崔氏高耸的云髻里飞快爬去,玉奴眼尖地看到案上摆着的红枣,便也顾不得礼仪规矩,立即捻起一枚,稳而准地自指尖弹出去,那颗红枣瞬时携着厉风定定擦过崔氏的额际,正好打在那血虫之上,力道之大,竟十足将那只血虫射在崔氏身后的地毯上,炸开一滩血水来。 崔氏因惊恐倒在罗娘的怀里,颤抖的不成了样子,此刻再看到方才爬在她身上的那只蠕虫明明血肉模糊,却还恹恹地甩了甩尾巴,下一刻又渐渐融化成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般,最终凝成了一地殷红粘稠的鲜血来,顿时觉得心下翻腾起伏,转身便侧头干呕起来。 站在那儿的李氏看到这一幕也是觉得甚为诡异,方才拉着李绥站在自己身后的右手也不由起了冷汗。 “堂堂太尉府里,怎么会爬出这些脏东西来,你们平日里是怎么洒扫的!” 骤然听到李氏的怒喝,此刻塞满房屋的婢女婆子皆是精神一凛,连忙跪地求饶。 一旁的李绥看到了,上前同银娘扶住李氏因愤怒而起伏的身子,侧首间看了眼那坐榻,与此同时坐榻旁跪着的灵犀也是不动声色地将头压的更低,看似是害怕,可李绥明白这是在隐隐向她指明什么。 下一刻李绥已是会意,扫视一眼跪了满地的婢女,还有被吓的尚且站不起身,只能歪在罗娘怀中,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崔氏,适才语气轻缓道:“姑母——” 李氏闻言侧眸,看到李绥温和明朗的目光,勉强松缓了几分,只扬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李绥见此转而看了一眼崔氏先前坐着的坐榻,谨慎冷静地道:“方才那些东西,我瞧着似都是从崔夫人方才所坐的坐榻方向爬出来的,咱们当先应是将那处再仔细瞧瞧,免得再爬出来伤着了人,再者,如今我们尚且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否有毒——” 听到这儿,在场的人无不惊恐,而倒在罗娘怀中的崔氏也是被吓得去了半条命,当即身子一僵险些没晕过去。 李氏没有理会旁人,只看着近前分外沉稳持重的小娘子,此刻眸中不无担忧地替她分析道:“还是当快些请大夫来瞧瞧,知晓来源才能安心些,如今二郎大婚当前,不宜出现动乱之事。” 李氏闻言觉得甚为有理地点了点头,立即吩咐婢女出去请大夫返回,再看屋内慌不择路的一众人时,更觉得上不得台面。 “玉奴会些功夫,你便瞧瞧那坐榻处可有问题,自己仔细些。” 听到李氏的吩咐,玉奴只看了眼李绥,下一刻便顺从地点头朝着那处走去。 就在玉奴同荣安擦身而过时,眼神犀利的李氏却是倏然瞧见荣安身子几乎止不住地颤抖,心下的怀疑立时更深了些。 随着众人凝神屏息,玉奴举动轻而仔细地翻看了那坐榻上的软垫,软枕,都未发现什么,就在荣安县主紧紧攥住灵犀扶着她的手,死死盯着转身欲返回的玉奴正要缓下一口气时,却未曾想玉奴忽然又伸手掀开了坐榻上的软垫,灵犀顿时觉得荣安县主的指甲几乎攥入了她的手背上,传来尖锐的疼痛。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李氏和李绥皆瞧见软垫下的木质坐榻上似是开出了一个四方的小门,李氏当即眸色一凛,再看向荣安县主时已是起了更多揣测。 玉奴此刻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听到内里传来空洞的闷闷声响,这才转头请示地看向李绥与李氏,见李绥点了点头,玉奴已是仔细打量,随即取出发间一枚银簪子,轻轻塞入那缝隙里,只用巧力一拗,那门便霍然打开。 几乎是同时,荣安县主再也有些站不住,不由虚晃了晃,惊得灵犀连忙将其扶住,转头间便看到玉奴伸手从那狭小的空间里取出了一只普通的陶瓶,另一只手又取出了一个塞住陶瓶的红色布帛。 “荣安,这是什么?” 李氏目光一对上那陶瓶,渐渐觉察出不对劲来,转首便冷沉地逼向荣安县主,惊得荣安身形一颤,僵了许久却未回话。 “夫人,郡主,这里面还有三个,也都没有封住口——” 听到玉奴的回禀声,李氏也不再迟疑,提步便朝着那处去,银娘虽心有余悸的想拦也未能拦得住。 待到李绥跟着过去,果然瞧着那坐榻里此刻已是血迹斑斑,爬痕分明,其间还东倒西歪地躺着三个一模一样的陶瓶,独独丢在一旁的布帛眼色不同罢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阴狠诅咒 玉奴将手中那只瓶子拿近轻嗅了嗅,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气息顿时钻入鼻中,连她也不由皱了皱眉,而当她小心翼翼朝瓶口处看了看,便瞧见瓶口似乎也有血迹。 “这瓶中也有血迹。” 当李氏听到玉奴的话,越发觉得事情异常,饶是见惯了场面的她此时也已是渐渐阴沉了脸色,下一刻也不再顾忌银娘的阻拦,竟是亲自伸手接过那只瓶子,正当那血腥味越发浓烈直蹿入脑门时,李氏忽然看到那扔在一边封住瓶口的红色布帛上似乎隐约有字。 “将那取出来。” 听到李氏的吩咐,玉奴小心用丝帕包裹着,将那布帛送至李氏眼前,在李氏的目光示意下,玉奴小心隔着丝帕将那布帛拆开,当上面的一行小字一点一点现入李氏眼中时,李氏的身子渐渐颤抖,目光也一点一点变得冷凛彻骨,仿佛能生生将那布帛看穿一个洞来。那样的颤抖与崔氏的惊恐害怕不同,因为在场的人几乎能切身感受到那是愤怒,无边的愤怒。 “混账——” 几乎是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李氏转身便狠厉地掴了荣安县主一个耳光,那清脆的声音立时响彻每个人的耳边,只将荣安打的一个趔趄,竟是倒在了灵犀的怀中,脑中懵然间仿佛连左耳也忽然嗡嗡作响,好似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翳,连声儿也听得如隔云端。 “夫人——” 原本还未从方才那场惊悚闹剧中回过魂来的崔氏,被这一幕也是惊得立时反应过来,几乎毫不犹豫地拦在了荣安县主的面前,看到李氏绕过她恨不得将荣安扒皮抽骨的眼神,也是惊得语中喘息后怕道:“夫人,您这是作什么——” 然而话还未全然出口,崔氏便被李氏一记寒厉的冷眸给摄的忘了后面的话,她入府这么多年,从未看到李氏如此怒不可遏的样子,几乎在同时,她反应过来地看向玉奴捧着的东西,登时瞳孔紧缩,只觉得脑中轰然,到了嘴边的话当即如被人用嚼子给堵住了一般,再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因为那上面写着的竟然是杨延的生辰八字。 她心下只希望自己是看错了,可她如何看过去,那上面的年月时辰都是那般严丝合缝。 按着大周的规矩,男女定亲时需将二人合过的庚帖告知家族亲眷,放在祖庙里三日三夜,因此她如何能看错。 “夫人,这,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 听到崔氏强自镇定却又苍白无力地解释,李氏登时觉得一股压不住的恼怒几乎横冲直撞地从她的五脏六腑冲上来,让她根本无法顾忌作为嫡夫人的仪态。 “银娘,立时着人将琳琅院里外的人皆给我捆起来拷打,今日若不能说出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作什么的,便统统给我打死在这个院子里,直接扔到西山乱葬岗喂野狗!” 听到李氏冰冷无情的号令,银娘当即应声下去唤了人来,霎时间婢女的哭嚎声,婆子的求饶声充斥盘旋在整个琳琅院,只将崔氏也给吓得脸色苍白,怔怔站在那儿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她身旁的荣安县主,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地看着屋内满当当的人皆被拖了出去,目光空洞茫然,犹如被剥离了躯体的一缕幽魂,好似随时会随风而逝。 “去,将太尉和各院的夫人郎君皆请至琳琅院的前厅。” 听到李氏的吩咐,一个贴身婢女立即领命出去,崔氏知道一切已无转圜之地,此刻她当真是如立寒潭,如芒在背,再不敢对向李氏吃人的目光。 而此刻站在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分外清楚,再是泥塑的菩萨也有宝相庄严,令人敬畏的一面,更何况李氏平日里虽随和良善,却绝不是软弱的泥菩萨,而是府里说一不二,掌握大权的太尉夫人。 同时她们也知道,眼前吃斋念经,随和雍容的李氏拥有着一条绝对不能碰触的底线,更是极限,那便是二郎杨延。 可今日,这一条底线似乎已经被触碰了,又岂能善了—— 在众人小心翼翼地侍立中,李氏缓缓看向坐榻上的其他布帛,已是毫不畏惧地一个一个展开来看,待她每看一样怒气便如秋风扫过的落叶,在她的心上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待到看了最后一个时,李氏已是转身怒极反笑地看向荣安县主,最终将寒意逼人的目光落在崔氏身上,不徐不疾,却是如警钟一般铛铛敲响在崔氏的耳畔,心上。 “这每一个瓶口的布帛上,写着二郎、阿蛮、还有宝缨的生辰八字,如今我与太尉是不是该庆幸没有被这个忤逆的不孝女诅咒上去?” 骤然听到这些话,崔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身旁的荣安县主忽然倏地抬头,惊诧而意外地随着李氏的目光看向那些布帛,当即疯了般冲上去,一把捏住那些布帛一张一张执着地打开来看,而上面的字几乎如一瓢又一瓢冷水从她的头顶直直灌下,惊得她打了个激灵。 此刻的荣安县主只觉得脑中越发千头万绪,几乎如茧壳一般将她死死包裹住让她窒息难耐,看着那些生辰八字,她慢慢不住地摇头,背脊也是渐渐地升起凉意来,她知道,事情已经越发超出了她的控制:“不,不会的,我没有写这些字,我只是想——” “只是什么——” 听到荣安几乎魔怔的一边说着话一边想要将那些布帛毁去,李氏当即一惊,连忙命人将荣安死死钳制住,待荣安县主被钳制的无法动弹,不由脱口说出最后几个字时,李氏摄人的目光立时扫过去逼问,却是吓得荣安将一切话压下去,嘴唇翕和间,再也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再转头,李氏看着脸色惨白难看,渐渐察觉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崔氏,唇边一点一点溢散出耐人寻味却又冰冷寒凉的冷笑来。 “崔夫人,看看你教养的好女儿。” 说话间,李氏已是转身拂袖而去,一边走一边道:“将荣安县主和崔夫人请到前厅来。” 当李氏掀帘而出,冷风从外灌入,吹的荣安颤抖着身子,李绥转而看了眼被玉奴紧紧捏住的布帛,眸中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下一刻她便自崔氏和荣安县主身旁擦身而过,没有多说一句话来。 几乎无需想她也知道,自今日之后,荣安县主将失去一切依仗,再无跋扈之力。 第一百六十三章 巫蛊之术 当李绥稳步敛容跟上去,才勉强追上了李氏,看到李氏恼怒难抑的侧颜,李绥眸中温和,下一刻便关切地挽上去,轻轻柔柔地扶住李氏绷紧的手臂,语中宽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从前班姬曾言,人寿长短、贫富贵贱皆是天定,非人力所能改变。修正尚且未能得福,为邪更无希望,若是鬼神有知,岂肯听信没信念的祈祷?姑母您日日念经问道,本就是菩萨心肠,二郎又人品贵重,世人皆感念称其为贤,莫说巫蛊诅咒本就是没影的事,即便当真能达天听,上天又岂会将邪祟降至他的身上,反顺了旁人的私心恶念。” 听到小娘子有理有据地宽慰之语,李氏心下勉强受益了几分,虽说她也从不信压胜巫蛊之术,可真正有人将手伸至二郎身上时,她还是忍不住心下的愤怒。无论如何,二郎是她的长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即便是愚蠢无知的诅咒,她也绝不能坐视不理,再如从前那般宽和以待只为博一个贤德的名声。 “如今二郎与宝缨的大婚将至,今日这些事若是传出去,难免让人议论纷纷,既冲了这喜气,也叫人觉得太尉府里风气不正,有损世家名声和脸面,倒不如只请了太尉和牵涉其中的二郎一同审问便罢了,其余的人知道的越少,将来的风言风语也就越少——” 听到一旁冷静细腻的分析,李氏的脚步渐渐缓下来,原本窜起来的火苗也一点一点消弭了几分,是了,倒是她关心则乱了,若是将各院的人皆唤来,难免会传出去,坏了她崔氏母子的名声没什么,可若就此叫二郎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闲谈,触了这场大婚的霉头,便真的是因小失大了。 “银娘——” 想到此,李氏当即脚步一定,蓦然出声道:“去将传话的人唤回来,只请太尉和二郎过来——” 也趁此,叫二郎看看他掏心掏肺关心的这个“妹妹”究竟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 当杨延得了李氏的传唤,再看一眼传话人讳莫如深不敢答话的模样,心下明白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因此也不再多问便放下手里的事情,疾步朝琳琅院赶去。 待来到院子门前,杨延恰好看到脸色阴沉,眸光内敛的杨崇渊脸色不善的渐行渐近,便守礼地顿下步子,站在原地迎杨崇渊走至面前,这才恭敬地拱手行下一礼。 “阿耶——” 杨崇渊看到眼前的杨延并不意外,只“嗯”了一声,便转而朝里走去,独留杨延看着父亲略带怒气的身影,心下越发觉得不对劲。 母亲急急派人唤他来荣安的院子,如今又请了父亲过来,难道是荣安又犯了什么大错。 想到此,杨延心下一凛,连忙疾步跟了上去。 听到帘外的声响,李氏稳坐在胡床上的身子动也未曾动,仍旧一丝不苟颇为肃穆地板直着背脊,直到软帘掀起,杨崇渊、杨延父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李绥已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杨崇渊的脸色稍缓,只点了点头,再看面前纹丝不动,目不斜视,颇有些威严怒目,气势极盛的李氏,眸中轻微一沉,面上倒未显露半分。 “太尉——” 正此时,一个轻柔哽咽的声音自身后颤颤响起,杨崇渊侧身时便瞧见崔氏身娇体弱地跪在那儿,正向他行了大礼,此刻入目哪里还有世家大族出身的骄傲端容,看着崔氏缓缓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那双盈盈泪目,还有簌簌掉下来的泪水,杨崇渊严厉的眉宇微微一皱,终是抿唇一言未发,只冷然转身撩袍坐到了李氏身侧。 “阿娘——” 看了眼跪在崔氏身旁,始终低垂着头,不曾发一言的荣安,杨延嘴唇翕和本欲说什么,但察觉到屋内异常诡异的气氛,到底是将贸然求情的话语压了下去,只恭敬如常地向着李氏行下一礼。 “坐罢。” 听到李氏简短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话语,杨延看了眼跪在自己脚下的长辈崔氏和妹妹荣安,心下犹豫片刻,却又不能违背李氏的话,终还是坐了下去。 “将东西拿上来。” 杨崇渊未曾发话,李氏已是冷沉沉的出了声,正当李氏院子里的人领命退下去时,李氏侧首看向杨崇渊,唇边不知不觉已是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二郎虽不知内里,方才去请太尉的人想必已将事情说了,我便不再多言了。” 正当杨延一片云里雾里,一个婢女已是谨小慎微地走进来,直至跪地将托盘奉至头顶,也未曾将头抬起来半分。 察觉那个婢女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杨延看着托盘上安置的四个陶瓶,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倒与普通卖药郎的药瓶一般,但依稀间他却能闻到丝丝异样的气味,似是血腥气又似是掺杂了旁的什么。 “请太尉过目——” 听到李氏的吩咐,银娘亲自上前将托盘接过来送至杨崇渊面前,而与此同时,府内的大夫也是被人引了进来,极尽小心地行了一礼立在杨崇渊夫妇面前。 杨崇渊阴沉的目光落在那些陶瓶上,再探手将那些布帛一一展开在手中,待看到上面那些熟悉的字和熟悉的生辰时,脸色已是越发难看,双眸似乎盛着暴风雨夜前的深海,随时会翻起惊涛骇浪来。 “叶大夫,你将查探出来的事情呈报给太尉,由太尉亲自甄别审判罢。” 听到李氏的提醒,叶大夫颇有些小心地点了点头,心下却是暗道倒霉,怎地就让他撞上了这些事儿。 “回太尉,夫人,方才我一一查探,可断定这些陶瓶中放置的正是今日自崔夫人所坐榻下暗格里爬出,惊了夫人的蛊虫——” 听到大夫的话,原本坐在那儿不知事由的杨延默然瞳孔一缩,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盯向眼前人。 眼看杨崇渊脸色愈发难看,叶大夫觉得自己的喉中仿佛一口枯井,干涸的发滞发涩,但看着李氏扬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觑了眼上面隐忍未发,冷沉不容忽视的杨崇渊,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苗疆人擅蛊,自小便会豢养蛊虫,古籍上便有言,苗疆人皆会下蛊秘术,只要下蛊之人用自己的鲜血喂养蛊虫,再将被下蛊之人的发肤血液联入其中,便能起诅咒之效——” “没有,我没有诅咒,是他在诬陷我,是有人想害我——” 话还未说完,荣安县主已是愤懑至极,转首蓦然将手指向大夫,眸中的恨意如同欲将其剥皮抽骨一般替自己辩解。 被这连连矢口否认的话打断,大夫只得将后话咽了下去,李氏却是斜眉微挑,语意冰冷道:“没有?那你榻下的蛊虫是作什么的?你的指尖又为何会有那么多的针眼?方才大夫为你请脉为何能看出你气血虚弱?这些天你又为何会缠绵病榻久治不愈?” 听到李氏这一句又一句毫不留余地的逼问,跪在那儿的荣安县主脸色一白,怔怔然紧咬着下唇,却是将自己的双手死死藏在自己的广袖下,不敢更不愿触及杨延惊诧的目光。 见荣安县主没了气势,李氏鼻息冷笑,随即从托盘上取过一个布帛丢至荣安面前道:“还有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二郎、阿蛮、宝缨的生辰八字,你还欲如何抵赖?” 说到此,李氏渐渐怒极反笑,唇边冷意已是再显然不过了:“人都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这些年来不说我待你如何,便是二郎作为长兄待你如何你可扪心自问?可你又是如何忘恩负义,诅咒与他的?这十数年的孝义教导,你究竟是学到哪里去了!” “没有,我没有!” 面对李氏的步步紧逼,荣安县主已是忍不住张口驳斥,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彻耳畔,面对崔氏的这一巴掌,众人皆是一惊,便是杨延也蓦然起身,不忍地想要开口,却是不知该说什么。 看着右手颤抖落下,眸光冷漠厉然的崔氏,荣安怔愣地抚过自己的脸庞,一双美眸渐渐饱含泪水,却是倔强的不肯流露半分。 “荣安自小被惯坏了,不知礼矩,太尉、夫人如何责罚她都好,但求留她一命,保住她的名声,妾身愿此生吃斋念经,为其赎罪,为太尉、夫人、二郎、郡主还有宝娘子祈福——” 此刻的崔氏知道,不消说座上的李氏如何,便是太尉她都能看出难消的盛怒来,如今荣安已是铸成大错,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荣安继续无礼的顶撞,将事情闹得愈加不可收拾。 她必须让这一切快快了结,囚禁也好,搬去农庄别苑也罢,只要荣安留着命,只要没有将这些事情传出去,保住了名声,便不会牵连至一母同胞的四郎身上,保住了四郎,便保住了她的命脉,她尚且留有余地,若是再闹下去,让太尉迁怒至四郎身上,他们便再无翻身之地了。 从前只怪她看着荣安得太尉喜欢,便越发将她宠溺过了头,才将她宠成这般不知高低的模样,如今既然已成定局,那便只有舍去,她断不能为了这样一个悖逆的女儿再害了她唯一的儿子。 决不能。 听到崔氏看似求情实则无情的话语,李氏冷漠之际,荣安已是率先冷笑出声,正当崔氏皱了皱眉,软帘一打,一个婢女疾步走进来,打量到屋内气氛低沉,也不敢多耽误连忙出声道:“太尉、夫人,琳琅院的灵犀方才招了,说那些陶瓶中的蛊虫并非——” 说到此,那婢女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扫了眼一旁的杨延道:“并非是诅咒二郎君的。” 听到婢女的话,李氏脸色一变,崔氏却是眸中一动,当即觉得事有转圜,她知道,于太尉而言,只要荣安没有诅咒杨延这个嫡长子,便不至于罪大恶极。 她便还有几分指望。 “太尉,灵犀是荣安贴身服侍的人,她既如此说,可见荣安绝无此事——” 说着说着,崔氏连忙梨花带雨地叩首行了一礼,随即看向身旁杨延道:“荣安与二郎自小兄妹情深,荣安如何会诅咒二郎,这其中必有误会,求太尉明鉴——” 察觉崔氏妄图博得杨崇渊的怜惜,杨延的旧情以换来一线生机,李氏当即眸色一凛要说什么,却不曾想一旁的杨崇渊倏然开口道:“将灵犀带进来。” 李氏闻言眉间一凝,当即出声道:“灵犀既然是荣安身边的人,难免为她的主子开脱,说的话又如何能信?” 察觉到李氏的不肯退让,杨崇渊侧眸看去,看似是云淡风轻,但其中的疏离李氏又如何看不到。 “荣安也是敕封的县主,若无证人证词轻易定罪,只会叫人议论我堂堂太尉府行事偏颇,有失公允,既如此,你我听一听再定夺又有何妨。” 听到杨崇渊语中深意,李氏虽不虞,但还是强自忍了下去,并不想这般公然与其撕破脸面。 待到软帘再掀起,便能看到头发散乱,脸上肿的极高,周身血污的灵犀被架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杨崇渊脸色一沉,看向正襟危坐,眼睛眨也未眨的李氏,心下已是多了许多不快来。 而一旁的李绥看去,也瞧见向来仁厚的杨延已是不忍地偏过目光,看向自己的母亲时更多了几分异样的复杂。 “灵犀——” 听到杨崇渊的冷声呼唤,灵犀身子一颤,连忙哽咽道:“奴婢在——” 杨崇渊看了眼灵犀,再转而看向手边案上搁着的托盘道:“你究竟知道什么,原原本本的说清楚,若有半分隐瞒,府里的规矩你是清楚的。” 杨崇渊不温不火的语气看似平静,可他在疆场上弑人如麻,朝堂上杀伐决断,作为上位者积威多年,萦绕于身凛冽摄人的气势,便是那些朝臣尚且惧怕几分,更遑论一个小小的灵犀。 因而下一刻,灵犀已是惶恐的连连埋头颤抖哭出声道:“奴婢不敢,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 第一百一十九章 剥衣示众 听着嘤嘤哭泣的声音,杨崇渊再一次敛容肃目,仿佛入定,一旁的李氏却是眸色冷沉难看极了。 “县主,县主只是对,对郡主、宝娘子不满,因而只是想诅咒她们二人,的确没有诅咒二郎君——” “闭嘴!” 话还未说完,一旁跪着的荣安县主忽然怒然起身,上来便照着灵犀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灵犀原本脸色红肿,此刻更是被打的嘴角流出血来,疼痛的泫然欲泣,不敢再说话。 看着这行为无状的一幕,杨崇渊已是渐渐失去了耐心,渐渐阴沉出声道:“将三娘子拉开——” 听到父亲不再唤自己的封号,而是按着排辈唤自己三娘子,荣安县主当即看向座上,当对上杨崇渊冰冷警醒的目光时,当即身子一凛,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能任由人钳制着拉开。 “既不是诅咒,那是为了什么?” 听到杨崇渊再次亲自发问,灵犀忍着脸上身上的疼痛,连忙爬起来跪好,看向一旁恶狠狠看着她的荣安,再顶着杨崇渊、李氏二人逼人的目光,只能硬撑着身子不倒下,颤颤巍巍道:“是,是为了——” 屋内众人皆等待着灵犀的回答,却不曾想灵犀犹豫踌躇始终没敢开口,就在李氏已是忍耐至极,正要唤人上来收拾时,灵犀终于开口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却是将她彻底怔在那里。 “是为了得到二郎君的心——” “你说什么!” 李氏闻言立时站起身,就连向来泰山崩于前也能镇定严谨的杨崇渊也是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与难以严明的阴郁。 “你胆敢污蔑主上!” 骤然被气急的崔氏起身踹了一脚,灵犀疼痛的哭着摇头道:“奴婢不敢,奴婢说的皆是真的,县主的确喜欢二郎君,因而下了牵情蛊妄图挽住二郎君的心,郡主、宝娘子、还有从前的九歌,都是因为与二郎君有关,才被县主不喜,下了这能够要人性命的生死蛊。” 说到此,灵犀更加极尽小心,摇摇欲坠的哭道:“这其中塞着黑布的瓶子里,装的是不令蛊,中蛊之人会顺从下蛊之人的一切意愿,因此这蛊还是,是下给太尉您的——” “奴婢,奴婢若有半句欺瞒,便不得好死——” 听灵犀狠下心来闭上眼,咬牙说出最后一句话,崔氏已是身体摇晃,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要晕过去,正当罗娘脸色惨白,勉强撑着理智扶住了崔氏,便能看到荣安县主犹如破落的纸鸢,了无生息的跪在那儿,再没有了先前的跋扈和狠厉。 而此刻最无法接受的,莫过于坐在那儿怔愣许久,犹如当头棒喝的杨延,当他听到灵犀的话时,他几乎是反射间看向了李氏身旁的少女,当看到李绥亦是惊讶地看向他时,他竟是生生躲开,不敢与之对视。 荣安喜欢他—— 荣安,竟是喜欢他—— 杨延回忆着往事,回忆着从前那个粉雕玉琢,骄傲犹如孔雀,却独独在他面前可爱黏人的妹妹,竟是对他生出了男女之情。 不仅如此,竟还伤害了他身边那般多的人—— 杨延此生从未想到,这样罔顾伦常,悖逆人伦的情爱竟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如今更在阿蛮面前被人生生揭露,其中的情绪此刻连杨延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了。 那感觉,便如道义这座令他高山仰止,敬畏不已的大山轰然倒塌在他的面前,将他击了个粉碎。 “罔顾人伦!” 几乎是同时,一个陶瓶被李氏拂去扫向荣安县主,作为世家出身的掌权夫人,李氏只能骂出这四个字来,旁的话只能压在心下,任由那怒气横冲直撞地蹿在她肺腑间,引得她胸前起伏,只能死死以右手攥住案边,才能勉强控制自己不失了仪态。 面对飞来的陶瓶,这一回荣安没有躲开,更没有再辩解,而是定定地站在那儿,任由那陶瓶砸在她的身上,带来了彻骨的疼痛。 听到陶瓶落在地上炸裂开来的声音,荣安县主木然立在那儿,一时分不清身上的疼痛和心上的疼痛,究竟哪一个更甚。 她只知道,如今的她犹如被人剥开了衣服,赤ll丢在世人面前示众一般,而最让她难堪,无法忍受的,是她所深爱的人此刻正站在她的身边,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甚至可能厌恶着这一切。 杀人诛心。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突然会蹦出这四个字来。 “荣安言语无状,顶撞长辈,如今已是悖逆无常,神志不清,着人立即送去北苑的农庄养病,没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农庄一步。” 听到杨崇渊不带丝毫语气的话,脑中嗡嗡尚不能理清情绪的李氏没有再说什么,崔氏更是不敢说什么,独独杨延,第一次没有出声劝止,只是轰然地看着眼前那个木然的身影,如同从前一般骄傲的挺直着背脊,犹如牵线木偶般行下叩首大礼,眸中似一潭死水,了无生息的吐出几个字来。 “荣安,谨遵父令。” 说话间,在崔氏怔愣几乎呆滞的目光中,荣安被人领着退了下去,自始至终未曾抬起头来,更没有看向任何人,仿佛就此将自己包裹其中的蚕茧一般退了下去。 “崔氏,教女不严,自此没有我的允许,四郎也不许再踏入幽兰院半步。” 原本怔愣的崔氏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登时神经一凛,犹如被崩断的琴弦般,当即哽咽的哭道:“太尉——” 然而话至嘴边还未待她说下去,杨崇渊冰冷的目光已是将她周身冻结,连舌头也打了结一般,生生将求情的话憋了回去。 她知道,这是警告,更是敲打。 她不能再闹下去,否则害的,不仅仅是她,更是四郎—— 当崔氏平静地退了下去,杨崇渊凛然扫视了满屋的人,随即默然起身,丢下最后一句话,便头也未回地离开了。 “其余,由夫人决断。” 听到这句话,屋内众人登时哭成一片,因为他们皆知,这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若要人不知,便得要取他们的性命。 第一百二十章 彭城来访 是夜,原本皎洁而静谧的月光冷冷落在西山的乱葬岗上,变得惨白而瘆人,呵气成冰的夜色里,只有风声呜呜地吹着,似是鬼哭狼嚎,泥土潮湿发霉的味道裹挟着尸体腐烂发臭的气味盘旋在零散的坟茔上、破棉絮下那些支离破碎的肢体上,即便是拿帕子捂住口鼻,也能叫人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怎,怎么样——” 伴随着老鸹凄厉而诡异的叫声,杨彻的贴身长随司南颤颤巍巍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根下,眼看着老鸹的黑羽在夜色中呼哧一扇,在头顶的树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司南更是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看着不远处破草席、破棉被下被野狗所叼,早已分不清主人的碎肢断骨,司南禁不住地连连打着战栗,连鸡皮疙瘩都竖了满身,看着还在挨着翻看的几个小厮,只能愈加小心翼翼,好似生怕惊动了什么一般,极尽压低声音毫无底气的催促道:“找,找到没有——” 就在他四处警醒又有些害怕地打量四周时,忽然一个声音道:“找到了!” 司南闻言眸光倏然一亮,心下不由松了口气,看着那个出声的身影正在向他招手,虽是不敢,但想着自家主子吩咐的事儿,还是硬着发麻的头皮,死死捂住口鼻磨蹭过去。 一走向堆积如山的尸体前,那冲天的尸臭味更是直钻入鼻中,霸道地窜进肺腑里,司南再也忍不住,当即偏头作呕,却不曾想正对上一张惨白的人脸,死不瞑目。 司南被吓得跳起来大叫,勉强被其余几个随行的小厮扶着才没摔到那死人堆里,但此刻也是去了半条命,只觉得若再不离开这儿,他也快被吓得活不成了。 “您看看,这就是灵犀——” 听到身后人的提醒,司南颤抖着回头,借着冰冷的月光一眼扫到灵犀肿的极高满脸血污的脸,便再也等不住,连忙回过头,强撑着发软的双腿一边任由人扶着一边催促道:“是了,是了,回,回府——” …… 这厢,无竹苑内地龙烧的极暖,念奴方从外面打帘而入,便忍不住走上炭炉前就着炭火烘了烘手,再覆在脸上解了自外带来的寒气。 当她走至里间,便瞧见穿着胭脂粉水墨泼画十六幅襦裙的李绥正立在书案后练书法,影影绰绰的灯影下,念奴只觉得那由浅至深层层晕染开来的粉裙衬得自家郡主愈发人若桃花,娇美的惹人怜,可单单那双沉静笃定的双眸,却是分明溢散出外柔内刚的气度来。 “郡主——” 思量下,念奴上前朝着书案后的李绥恭敬行下一礼。 李绥闻言轻轻“嗯”了一声,随即行云如流水地收回最后一笔,下一刻念奴便听得狼毫落回笔架发出细微的声响,随即自家娘子的唤起声已是响在耳畔。 “起来吧。” 念奴起身目光正好触到案上的墨迹,洁白如雪的纸上是凛凛英断、不染铅华的飞白体,似星驰疾过夜空,既雍容严谨,又有险劲绮丽之美。 看着纸上写的是《随愿往生经》的最后一篇,念奴心下已是了然,当即上前出声道:“郡主,到了夜里五郎君身边的司南果然带着人去了西山乱葬岗,亲自确认灵犀没了气息后便匆匆离去,李炜担心他们会返回,便在那多等了一个时辰才给灵犀喂了解药,今夜城门落了锁,只待明日城门一开,李炜便会派人将灵犀送去高句丽。”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只从玉奴手中接过热帕擦了擦手,便瞧着念奴似有话想说。 “怎么?” 听到李绥问话,念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郡主,若灵犀再偷偷返回长安,奴婢只怕会连累郡主您——” 对于念奴的疑虑李绥并不意外,静默中只见她毫不在意的一笑,一双秋水剪瞳中犹如黑白分明的燕尾轻点水面,点开了细微的涟漪。 “她是太尉和姑母亲自赐死的,即便活着也与死无异了,今日经此一事她已成了杨昭的废棋,再回长安便是白白舍掉我送给她的一线生机,她既是死了一次,又如何看不清这些——” 是更名换姓在异国他乡破茧重生,还是回到长安作茧自缚,这其间的取舍想必并不难。 她做到这些,便算了兑现了她当初的承诺了。 “明日你们将前些日子我绣好的那两对貂鼠筒带上,再有阿耶之前送来的那件火红狐皮里鸦雏羽纱面的鹤氅,咱们后日一早便去探望阿娘。” 听到李绥的吩咐,念奴与玉奴齐齐应声,替李绥收拾好了墨宝以后,便侍奉她宽了衣裳上了榻,这才轻声朝帷帐上悬着的赤金葡萄云鹤纹熏香球内添了老山檀香后,悄然退了出去。 …… 待到前往玉清观这天,正是天朗气清的好日子,虽说仍是寒意肃杀,但车行山间,也有着冬日里寒霜料峭之美,马车悠悠在盘山大路上行着,李绥正阖目靠在车壁上养神,玉奴也悄然坐在一侧肃眉敛目,独独念奴忍不住掀开车帘,趴在窗沿边看着路边树上落着白霜,更显红彤彤的野柿子,不由顾自念叨道:“这冬日里,独独那热锅子、水盆羊肉汤、还有这烤柿子最是应景了——” 想到此念奴不由侧首,察觉李绥似是睡着了,连忙放下帘子生怕漏了风进来让李绥着了寒,却不曾想下一刻闭目的李绥已然睁开眼,似是随口出声道:“七夕那夜御陵王引荐了一处羊肉汤馆,汁美柔嫩,一会儿回去便带你尝尝。” 一听到李绥如此说,念奴当即眸中一亮抬起头,扬起了兴致,李绥见此笑着掀开车帘,看着那些如灯笼般色泽红艳的柿子,便不由想起那日与杨皇后、李氏围坐火炉吃着火晶柿子的场景,原本因念奴而笑的眸中渐渐泛起沉静的愁绪来。 待到宝缨大婚后,阿姐的分娩之日便渐近了。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 如今正值寒冬,山上更显清冷,因而今日前来玉清观烧香的人并不多,而坐落在观后,清河大长公主陈氏所在的院子便更幽静了,此刻绘春正站在廊下,吩咐婢女捏着小竹筒,凑在院中梅花花蕊下采集寒霜凝成的水。 不过片刻,门外渐渐响起了轻微的声音,绘春抬头一看,虽说经历了岁月的变迁,眼前人的模样已是有了许多的不同,可看着那一身素雅却不失气度的衣裙,还有那与先帝和当今圣人相似的眉眼,她又如何能记不起来? “长公主——” 正当绘春肃眉敛目地颔首下拜时,便感受到面前的人已是疾步上前,颇为有礼地扶起她再亲近不过的唤了一声:“春娘还是不曾变化,与从前一般。” 抬头间,看着女子春风拂面一般谦和的笑,绘春怔了怔,仿佛回到了从前,她陪伴着大长公主陈氏留在宫里还未出阁的时光。 因着成祖是长子,所以与陈氏这个一母同胞的幼妹年龄相差极大,如今陈氏在辈分上虽是眼前彭城长公主的姑母,可事实上陈氏如今三十八岁,也只比彭城长公主大了三岁而已。相比于如今正值二十七岁的圣人而言,陈氏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可于彭城长公主而言,二人相处不如说是挚友更为合适。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梦初醒 “姑母可在屋里?” 听到彭城长公主的问话,绘春点了点头,转而侧出身来,看向身后的屋子道:“仙师正在屋内抄写经册,长公主请。” 眼见绘春伸出手低下头作“请”的姿势,彭城长公主温柔颔首走了进去,待到刚要捻裙跨入时,适才侧首对身后欲跟进去的两个侍女道:“大长公主喜清净,你们只在外面侍奉便是。” 在侍女应声之中,彭城长公主衣袂飘飞已然入里,待来到里间,果然看到着一身帝释青色加棉道袍的陈氏正跪坐在低案前,就着书案旁窗柩处落下的暖光垂首写着经册,仿佛已与这山水人世隔离。 “姑母——” 听到熟悉的声音,陈氏霍然抬头,当目光触及到逆光站在那儿的高挑丽影时,只觉往事如清风一般拂过来,让她忍不住眸中模糊,唇边露出浅而温暖的溢叹来。 “娇娘——” 骤然听到这久违的闺中乳名,彭城长公主的眸中也顿时禁不住含着泪,喜极而泣的拿丝帕拭了拭。眼见陈氏已然起身,彭城急急走了过去,与陈氏双手交握,仔细打量了片刻才道:“一别经年,姑母清瘦了。” 听到彭城语中的哽咽,陈氏不由偏过头去。 只觉时过境迁,恍如隔世,心下虽有许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见陈氏眸中泛起点点忧绪,彭城将握住那双柔荑的手紧了紧,随即相携陈氏款款坐下道:“虽清瘦,但衣袂翩翩清风道骨的,仍旧是从前那般倾城模样,看起来比我年岁还小些,可见这观中的确是凝神修行的好地方,竟还有永驻青春之效,我如今却是不想回那瀚海大漠了,倒不如留在这里与你作伴的好。” 听到彭城讨巧的话语,看着眼前女子妩媚娇靥上的促狭笑意,陈氏适才漾出浅浅的笑,随即道:“你在那儿可好?” 听到陈氏的话,彭城不由错开陈氏打量的目光,眸中似是黯然了些许,但下一刻已是故作轻松地笑道:“哪有不好的,不论是先可汗,还是如今的可汗对我都好——” 陈氏闻言心下触动,却是恍然想起,眼前的彭城不过比她小上三岁,却是经历了丧夫再嫁其子这般在中原人眼里所不能接受之事,那双眸中如今再如何笑也能看出早已失去了许多光芒来,哪里还有从前少女时的自在与骄矜。 嘴唇翕合间,陈氏终不想触及彭城的自尊与伤心处,只将万千情绪化作简单却又直戳人心的话来。 “去了那般远的地方,你受苦了——” 听到陈氏低沉的话语,彭城笑了笑,眸中渐渐再泛起泪意,却还是轻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牵起笑来,语气幽幽道:“这千百年的世道,于女子向来艰难,咱们唯有将那些百般苦楚经营出甜头来,才不枉到这世上走上一遭。” 见彭城一如从前般心智坚韧,陈氏总算是放心了些,却不曾想彭城忽然看向她痴痴笑道:“不似我们,你是幸福的,想着从前咱们在宫里读书的日子,如今的国公爷还是咱们全长安城女儿们眼中的青年才俊,那时见你一看着他便脸红的如果子一般,我便知道你已是将心交给他了。” 听到彭城的话,陈氏的笑渐渐淡了许多,彭城却似未察觉,依旧道:“原本我还有些担心,总那时你不过才十五,他却是二十四,最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未曾想是我多虑了,他待你的好,莫说是全长安城的女子皆艳羡,便是整个大周又有谁不知道,他待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纳姬妾的事连我这个远在大漠的人都知晓的。” 说到这儿,绘春正好端了茶水进来,彭城接过饮了一口,抬眸间自茶杯上袅袅升起的雾气中,看到了陈氏略微有些冰凉的神色来,当即想起什么来,不由放下手中杯盏,将手覆上陈氏的手背。 陈氏看着彭城眸中的一抹歉疚,还未开口,便已听到眼前的她已是连忙岔开话题笑道:“一回来宫宴上我便瞧见了永宁,虽说我离开长安时永宁还小,可一看着那和你相似的眉眼,再看那出挑的模样,我便猜出来是她你的女儿,当真与你从前一般,好看极了。” 见彭城提到了李绥,陈氏的目光中总算是缓和了几分,随即出声道:“阿蛮很是孝顺,只是我却是对不起她的。” 听到陈氏如此说,彭城没有答话,只是蓦然看向陈氏身侧侍立的绘春道:“春娘,方才见你们院子里开着的梅花极好,我记得你做的梅花粥好吃极了,可能再教我尝尝这从前的味道?” 原本陪侍的绘春听到这话眉间微动,看向陈氏时,只见陈氏点头道:“你去吧,娇娘回来一次难得。” 既然陈氏发了话,绘春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因而看着彭城欣欣然的笑脸,只能退了下去,临出门时,想到李绥先前与她叮嘱的话,心下也渐渐升起隐忧,不由转头看了一眼。 无论如何,永宁郡主是公主的女儿,可彭城长公主却是隔着一层的。 想到此,她连忙派人去外面等候,心下愈发盼着李绥快些赶来。 此刻屋内,彭城看了眼陈氏,眸中的笑渐渐掩去,语中也多了几分宽慰。 “这一切皆不是你的错,你对永宁的好,为永宁的筹谋,永宁心下必是明白的——” 眼见陈氏看向自己,彭城的目光隐隐认真了几分。 “从前你为了阿蛮,为了我们陈氏来到这般地方,人人道你心性冷淡,却如何知道你的思量——” 听到彭城的话,陈氏心下渐渐起了波澜,虽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的确,彭城说的没错。 当初她之所以抛下七岁的阿蛮,毅然决然地来到这里,再不踏入长安一步。不仅仅是想要逃避陈氏与李氏决裂给她带来无能为力的处境,为的还有阿蛮。 她深知她的存在只会让阿蛮陷入两难的境地,更可能陷入危险。 阿蛮虽姓李,身上流着的终究有陈家血脉,即便是女子,也难免为杨家人、李家人忌惮。 若阿蛮长在她的身边,杨家和李家只怕始终都会将阿蛮视作外人,待到来日甚至会是需要戒备的敌人。 她与李章在世尚罢,可当他们有一日离开了阿蛮,又能有谁将她视为自己的亲人、血脉,互相扶持,并肩走下去? 杨家和李家的势力那时太过强大,便是她也看的出来,陈氏已是船至礁海。 那时的她每每想到阿蛮孤立无援,被杨家和李家逼迫,艰难立世的一幕,便觉得寝食难安。 阿蛮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决不能让她陷入那样的绝境。 唯有她离开,即便不能断了她身上属于陈氏的根脉,却能断了与陈氏的联系。 她与李章夫妻十余年,深知以他们二人的情分,她一旦离去,李章绝不会再娶妻纳妾。 而府里没有人照顾阿蛮,陪伴阿蛮,李章也势必会将她送入太尉府。 于她而言,不论阿蛮与她就此疏离也好,陌路也罢。 只要她能够在积年累月中与杨家、李家有了情分牵绊,解除了李家和杨家的猜忌,将李家、杨家反变为她的身世倚仗,护她一世平安便足够了。 “姑母你独自苦了这些年,却可曾想过,让我们陈氏陷入这般境地,彻夜难眠的人这些年却是高枕而卧?” 听到彭城的话,陈氏的右手不由一攥,抬头正对上彭城的粼粼目光。 “如今阿弟身为天子,却是连自己的孩子,我们陈家的血脉都保护不得,你从前亲眼看到的,他与先帝是阿耶最疼爱的嫡子,是阿耶寄予厚望的儿子,如若阿耶在世又如何能看到他们一人死的不明不白,一人过得举步维艰——” 听到耳畔低沉哽咽的声音,陈氏只觉得振聋发聩,再对上彭城眸中星星点点的泪,陈氏张开嘴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你为永宁筹谋百般,可有曾想过,如今的她连婚事尚且不由你做主,你才是她的阿娘,杨家、李家却是明里暗里左右她的婚姻大事,想将她反捏在手中作为自己算计权衡的筹码?若如此下去,永宁也不过是为他人棋子,那与阿弟何异,姑母,阿耶是天子,离世后尚且护不得阿弟,姑母你又如何忍心——” 话没有再说下去,可陈氏的脑中已经轰然,只觉自己似被放入了四九寒冬的冰水之中,浸骨的疼痛,让她仿佛大梦初醒。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底良人 站在门外的李绥骤然听到这些话,神情看似平静无波,可心底却早已被触动,前世自阿娘离府后,她虽从未心生过猜疑和怨恨,但还是会忍不住去想,想阿娘那时为何能离开的那般坚决。 如今听到彭城长公主这一席话,便如当头棒喝。即便她未将话挑明,李绥也已是明白了大半,了悟了大半。原来阿娘离开,便是在为她打算。人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那时的她不过七岁,阿娘却已是百般思量,为她筹谋好了这一辈子。 想到此,李绥隐隐觉得一股久违的暖流自肺腑之间盘旋而起,几乎直直冲上来,模糊了她的眼眶。下一刻李绥再等不得,当即转身退了出去,在绘春她们尚未赶上来时,已是低头拿丝帕将眼角的湿润压了压。 绘春和念奴、玉奴见李绥离开,相视之下也悄然退了出去,待再至外间时,李绥已是恢复如常,此刻只向着绘春点头示意,绘春便了悟地朝里屋走,脚下也刻意发出了细微的脚步声。 果然,当绘春行至陈氏和彭城所在的里屋外时,彭城已是缄默不语,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仪容体态,正襟危坐在那,等待着来人的回应。 “娘子,郡主来看您了——” 听到绘春在软帘外的轻声提醒,陈氏当即擦了擦泪,下一刻便听到一旁的彭城出声笑道:“瞧瞧,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陈氏闻言与彭城相视一笑,压下心底泛起的波澜,转而对帘外的绘春道:“外面天冷,快让她进来吧。” 当绘春再出来请时,李绥素手整理了衣裙,领着身后的念奴二人款款走了进去,当软帘被掀开,李绥看到坐在陈氏对面的彭城长公主也并未露出丝毫意外,只是自然而然地上前礼仪肃整地朝着陈氏行下一礼,亲近地唤了一声“阿娘。” 待陈氏眸中露出温柔的目光让她起身时,这才转而对向彭城长公主道:“长公主。” 对于李绥唤这一声“长公主”彭城并不意外,她与陈氏皆心知,当年她离开长安嫁入突厥时,眼前的李绥尚未出生。李绥能自如地唤她阿弟一声表兄,是因着二人这些年来的兄妹情分,可她与李绥名头上虽也是表姐妹,却是没有半点相处的情分。 想到此,彭城长公主神色不变,反倒是笑的越发随和,看着李绥更是颇为喜欢亲近道:“你我原是姐妹,便不在乎这些虚礼了,日后只唤我阿姐便好。” 看着彭城长公主明艳不可方物的笑靥,再触到陈氏颔首时的默许,李绥唇边浮起温婉的笑,对于那一声“阿姐”她虽未曾多言,可心底却是分外清楚,前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她的阿姐只有杨皇后一人,旁人如何能与她相比。 “方才在门外看到生面孔,便听到春娘说阿姐也来看望阿娘了,可见阿蛮来的巧。” 说着话,李绥握住陈氏伸向她的手,盈盈端庄地坐下来,挽住陈氏难得撒娇道:“今日阿娘这里可闹热了,少不得要春娘多做上些好吃的。” 在李绥的眼神示意下,念奴已是笑着从旁道:“郡主想着今日要来看望您,便从府里带了好些新鲜食材,只请春娘大展身手了。” 听到念奴的话,陈氏笑着轻点娇女的额头道:“你呀,人家旁的女儿家唯恐自己食的多,想着法儿的让自己体态轻盈一些,偏你毫不顾忌。” 李绥闻言笑着躲过陈氏的手,正要答话,便听彭城长公主从旁笑道:“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我看咱们阿蛮还是生得珠圆玉润的好,太瘦了只怕一阵风就得吹怕了,有什么好?” 听到彭城的话,李绥看过去颇为同意道:“阿姐说的极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阿娘您就放心好了。” 陈氏闻言佯装无奈地摇了摇头,待看到李绥悄悄转头看向彭城,二人促狭一笑。眼见她们初次见面似也处的甚好,陈氏心下也安心了些。 待三人在屋内谈笑了几句,直到正午用了饭后,彭城长公主瞧着陈氏在李绥的提议下,母女二人此刻在棋局上正杀伐的尽兴,便知今日已是没有再留下去的意义,因而略带兴致的坐了片刻便起身道:“难得阿蛮今日来陪姑母,我也上山这会子了,便不打扰你们这天伦之乐,先行一步了。” 陈氏闻言也不再挽留,只点头颔首道:“路上慢着些。” 李绥见此,随即也起身行了一礼,面上笑意依旧地目送彭城长公主离去。 待到二人再坐下,陈氏如常地与李绥对弈了片刻,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见面前少女正在思索棋路,无暇分心,陈氏便随意捻了一枚白子,侧眸看了眼屋内侍立的玉奴和念奴道:“今日侍奉一天你们也累了,先下去歇歇罢,待到午间用了饭再回也不迟。” 见陈氏如此说,李绥心下明了陈氏这是有话要与她说,因而也未曾转头看向玉奴二人,只点了点头,便以纤长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轻轻按下。 待到屋内众人退去,只余母女二人。陈氏的心便再也放不到棋局之上,只是于静默中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女儿,久久才道:“从前阿娘以为二郎是你的良人,便也从未在这上面担忧过多,如今二郎已将大婚,你的婚事也当有所思量了。” 听到这儿,李绥抬起头来,正对上陈氏熠熠的目光,其中分外认真,甚至有几分凝重的模样。心下如何不明白,陈氏已是被彭城长公主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扰乱了心神。 不得不言,彭城长公主的确有着过人的功力,不仅能将突厥的代代可汗捏入手中,方才短短几语又想将母亲这世外之人也拉入长安那趟浑水中。 心智之伶俐,算计之精准,若不是洞察每一个人心底的弱点、痛点,直击人心,又如何能轻易做到? “女儿心下已是有人了。” 听到少女的回音,陈氏瞳孔泛起诧异,再对上李绥亮如星辰的笑眸,当即明白过来,不由脱口道:“你——” 话还未说下去,坐在对面的李绥已是起身走了过来,落座到陈氏的身边,低声认真道:“阿蛮的确有了心中想嫁之人,只不过阿耶尚且不知道,如今您既是问起,阿蛮不想欺瞒。” 对于李绥的这一番话,陈氏只觉猝不及防,心下说不出究竟该是喜还是惊,只觉得好像是玩笑般。 可对上面前女儿再认真不过的眉眼,分明不是假话。 陈氏万没有想到,这一刻她虽等待了许久,可如今当真等到了,她却不知为何又生起担忧和踌躇来。 “当真?” 见陈氏难得露出讶异不可置信的模样,李绥不由笑了笑,随即坐起身子点了点头。 “是,哪家的郎君——” 察觉到陈氏语中携着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紧张,李绥心底既笑又暖,也不再卖关子,只轻轻地挽住陈氏的手,眉目间不由溢散出温柔的光芒,眸中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御陵王赵翌。”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得不为 “赵翌?” 听到李绥的话,陈氏的声音禁不住拔高了几分,再看眼前笑意嫣然,没有半分说笑的女儿,竟是有些哑然,仿佛许久未反应过来。 “你在长安,他远在西域,你们何曾有过交集?” 听到陈氏的疑问,李绥知晓母亲并不相信自己的答案,因而笑着执壶替陈氏添了一口热茶,随即耐心解释道:“阿娘您忘了,先前武威将军郑氏谋反,便是御陵王赵翌赶来长安,解救的危局。” 陈氏闻言似是也在思索,然而下一刻又想起什么般皱了皱眉,李绥知晓她顾念到了什么,便佯装不知,继续缓缓道:“那夜若非他,今日阿蛮能否站在阿娘的面前尚未可知,若算来,他于我,于李氏尚有救命之恩——” 听到李绥的话,陈氏不置可否的沉默了片刻,下一刻便认真看向眼前的娇女道:“姻缘讲求的是门当户对,阿蛮,你出身百年世家,流着我皇室的血脉,以你的品貌出身,大周上下再如何好的男儿,也是配得的,可赵翌出身寒微,起于行伍,如今即便身居高位,于世家贵胄眼中,也改变不了微末发迹之实,阿娘的话,你可明白——” 静默中,李绥从陈氏的瞳孔中看到了太多复杂的意味,就在她将要开口之时,陈氏却是忽然眸中一沉,随即定定看着她,语意深沉道:“阿蛮,你告诉我,选择赵翌,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阿耶,你姑母的想法?” 见陈氏如此问,李绥深知是彭城长公主方才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因而目光毫不躲避,只温暖的用手包裹住陈氏的手,语气平和而认真,没有丝毫犹豫道:“女儿的脾性阿娘是知晓的,我认准的事便如磐石,由不得旁人轻易改变,我若不愿意的事,更是谁也改变不得,更何况阿娘该知道阿耶对我向来宠溺,他又岂会以此逼迫我?” 听到李绥提到了李章,陈氏眸中光影变化,却听到面前少女已是再认真不过的道:“阿蛮,的确倾慕于御陵王,这件事如今只阿娘知晓,莫说姑母,便是阿耶尚且不知。” 说到这里,李绥已是缓缓侧身躺入陈氏怀中,将自己的脸颊柔柔贴在陈氏的手心里,难得露出小女儿的样子,轻轻握住陈氏的左手,感受到彼此温热的温度道:“阿娘,我知道您的顾虑,我也希望您能相信我,相信我的选择。” 听到怀中人的轻语,陈氏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看着怀中少女的侧脸,不由探出手去将李绥耳畔的发丝拢了拢,随即轻轻摩挲少女面颊道:“若非阿宪这孩子已许了婚事,从前我倒也觉得他与你甚是般配——” 听到陈氏提到了陈之砚,李绥不由失笑,随即侧首仰望着怀抱自己的陈氏道:“阿娘可莫要乱点鸳鸯谱了,我与渤海郡王之前的交集您也是知道的,若非命运弄人——” 想到陈之砚与宝缨一事,李绥眸中一黯,没有再说下去。 陈氏知晓李绥沉默的缘由,也不多问,只还是忍不住道:“那你告诉阿娘,你与赵翌如何相识的,又是如何倾慕于他的?” 见陈氏问到此,李绥也不多掩藏,只将自己与赵翌的数面之缘与她说了个清清楚楚。 “男女婚姻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女儿直到大婚之夜才得知与自己相伴一辈子的人是谁——” 对上陈氏眸中的沉默,李绥尝试着一点一点消弭其中的犹疑和顾虑道:“女儿相比于她们已是幸运,至少我遇到了那个想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人,阿娘应是知道的,情爱二字原就是玄妙之言,无缘之人日日共处会是亲朋挚友,有缘之人或许只遥遥一面,也能触人心神。” 说到这里,李绥静静看着陈氏,唇畔浮起恬静而美好的弧度道:“二郎于我,是前者,赵翌于我,却是后者。” 听到少女的话,陈氏不由微微失神,仿佛掉入了回忆之中。 是了,从前的她又何尝不是这般—— 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儿,陈氏只觉得仿佛看到了另一张脸。 她知道,那是自己,是曾经只一面便禁不住爱上李章,掉入那双温润眼眸中的自己。 只因自己体会到了情爱之苦,她总望她的阿蛮能避开,可如今看着这一双再澄澈不过的眸子,她却觉得自己大错了。 儿女自有儿女之缘,她又岂能因噎废食,百般顾忌。 “罢了,罢了——” 听到陈氏连叹两声,下一刻李绥便感觉到自己重新落入了陈氏温柔暖暖的怀抱之中,感觉着陈氏轻轻拍着她道:“只要我的阿蛮喜欢,阿娘便喜欢,阿娘这一辈子吃斋向善,只愿为你积福,也只愿你这一辈子平安顺遂,夫妻恩爱。” 李绥闻言只觉得眼眸微热,禁不住伸手环住陈氏,隔着衣襟感触着陈氏的心跳安慰道:“从前阿姐说,阿蛮要嫁便得嫁这天地间最经天纬地,阿娘放心,赵翌虽非世家出身,可阿蛮能够看的出,他有着这长安世家贵族男儿都不曾有的东西。” “信念——” 李绥伏在陈氏怀中,看着不远处炭炉中的茵茵红炭渐渐认真道:“他有着不被利益浸染,愿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太平的信念。” 李绥知晓如今说来陈氏未必能感受到,可这些她在前一世却是切实体会,没有丝毫掺假。 她深知,世家贵族当中无论是有志之人,还是尸位素餐之人,皆不得不为家族计,为错综复杂的势力利益所牵绊。 而赵翌不同,于世人看来他出身寒微,没有家族的倚仗,不过是一座孤山。 可正因为此,他才能不为世人掣肘,尽做想做之事,想为之事。真正为万民计,为天下计。 此刻依偎在陈氏的怀中,李绥感受到了陈氏松懈下去的身体,她知道,她说服了母亲。 可她也知道,她骗了母亲。 眼前的她,的确不曾喜欢赵翌,也未曾喜欢任何人。 可她却很清楚,如今而言,只有赵翌是她最好的选择。 前世的她因家族嫁给了杨延。这一世她因时局选择了赵翌。 心底里,此刻的她对陈氏,对赵翌皆满怀歉意,可她却不得不为。 从她决定摆脱杨家这一趟浑水时便已经在思考,为了父亲,母亲的安危,上官氏绝对不可留。 可上官氏落败,杨家注定可得天下,那时的李家若没了她这个与杨家联姻的女儿,又岂会不被杨家忌惮和猜忌? 能暂解此局者,非一人莫属。 想到此,李绥只觉胸口沉闷。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她都不得不做那个工于算计之人。 这就是命,是注定。 若她这一世的确与赵翌结好,保得父亲,母亲,和李氏平安。 她愿于日后和离,腾出正妻之位,让位于赵翌真正彼此倾慕之人,唯愿以此得以弥补一二。 即便她孤独一世,又如何。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思深沉 当李绥陪着陈氏用了饭离开时,外面已是红霞漫天,落日西山,随着软帘轻打,念奴已替李绥披上了厚而轻软的狐皮大氅,眼看着外面寒意愈甚,李绥转而看向起身前来相送的陈氏温言劝止道:“阿娘回去歇息罢,待过几日宝缨与二郎大婚毕,我再来看您。” 陈氏闻言抿唇一笑,点了点头,就在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响起,李绥循声看去,便见一个穿着素朴看起来眉目和善的妇人正抱着一个裹的厚厚的孩子而来,此刻那妇人骤然看到她也是一僵,顿了片刻,不动声色间已是将孩子拢的更严实了些,随即恭敬而小心地向着她们行下一礼来。 “大长公主——” 此刻静默间,李绥已是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下一刻便听到身旁的母亲禁不住紧张责备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将二郎带过来了,快抱他进来。” 听到陈氏的话,那妇人连忙颔首称是,一边上前来一边道:“方才用了饭,奴婢们陪着二郎君玩了会,原是想哄着他睡一会儿,却不曾想二郎君闹腾着不肯睡,奴婢们心下猜想二郎君必是想着大长公主您了,这才冒着寒过来,还望公主恕罪。” 陈氏闻言原本皱着的秀眉一舒,再看已被抱上前,扬着天真可爱的小脸,双手朝着她摇晃想要扑上来的孩子,再也绷不住,拂开温柔的笑道:“原来是二郎想姑祖母了,来,过来姑祖母抱。” 说话间,陈氏已是将这血脉至深的侄孙抱入怀中,转而指向身旁的李绥教导道:“二郎看,这是你的阿蛮姑姑——” 听到陈氏的话,一旁的妇人原本紧绷的身子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些许,李绥看到陈氏怀中的孩子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看着她,其中的瞳孔那般澄澈清亮,一如那一夜站在花萼相辉楼上触碰的那一眼。 看着眼前这个无辜稚子,李绥不由想到,阿姐数年前也曾替元成帝怀过一个男孩,只可惜未足月便胎死腹中,即便如此,元成帝仍旧为那个孩子制了衣冠冢,追谥为承恩太子,风光葬入为他所建的帝陵——朝陵。 一晃经年,那个孩子若未去,如今也该是仰承天家恩惠,学习经义策论,治国之道的天潢贵胄了罢。 想到此,李绥眉目淡然却是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唇畔也浅浅浮起随和的笑来,不曾想眼前的岐王李稷倒一点也不怕,反而甚为好奇地看向她,下一刻便伸出手来又想钻入她的怀中去。 “看看,果然是血脉亲情,断不了——” 看到这和谐温暖的一幕,陈氏虽是笑着,眸中却隐隐泛红,李绥见此没有戳破,只双手接过李稷,笑着对眼前这个侄儿道:“今日来时正好也带了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喜欢的小玩意儿——” 说话间,李绥已是对向身旁笑而不语的陈氏道:“我看长安的孩童们围着那摊贩处的玩意儿不肯离去,皆喜欢的紧,便也没挑,一咕噜儿都买回来了,二郎知晓我要来,又命人打了一把孩子可使的弓箭来。” 说罢,念奴已是笑盈盈命人提上来一个小箱子,打开里面果然全是孩子喜欢的小把戏,还有一把雕刻简单,却是精致锃亮,一看便知是好手艺的美弓。 李绥笑着将李稷送回那妇人手中,随即取出那把做工精巧的小儿雕弓,轻轻用手一蹦,便发出低沉浑厚的声响,下一刻李绥便将那把雕弓递到李稷面前扬了扬,果然小孩子对这些极感兴趣,当即伸出手来想要拿。 待李绥递到李稷手中,面前的小人儿当即兴奋地将雕弓捏入手中,虽是开心地笑着,却是只能发出细微而粗哑的声音。 原本欢笑的场面在这一刻忽然沉默下去,李绥眸光暗了暗,也不再逗留,转身向陈氏行下一礼便要离开,待行至乳母身边时,适才温柔地捏了捏小儿的小脸,随即看向那神情缓和不少的妇人道:“看得出来,你将二郎照顾的很好。” 听到李绥的话,乳母神情触动,待抬起头时,眼前人早已是擦身离去,只留下了一个清丽而高贵的背影。 当李绥一步一步踩着小径上的枯叶,迎着晚霞而去,便听到碎叶的声音在寂静清幽的冬日道观中显得尤为苍凉。 察觉李绥的脸色不大好,念奴一路小心的跟着,却突然看到自家郡主渐渐顿下步子,看着天边那抹嫣红如胭脂般的晚霞,虽什么也没有说,眉间淡淡的轻愁却是分外分明。 “郡主,您今日是怎么了——” 听到念奴的轻声探问,李绥转而看去,待对上念奴担忧的目光便缓缓脱口道:“念奴,若是为了自己,不得不借用他人之物该如何——” 看到念奴不解的样子,李绥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没再说下去,对于和赵翌的联姻,她是思量了许久的,今日若非被彭城长公主一激,不得不以此安阿娘的心,她原想再等等,等赵翌归来,等赵翌愿意与她定下这二人之盟—— 从一听到彭城长公主欲来玉清观,李绥便已然猜到,彭城势必会有这一举动。因为她知道,彭城长公主深明母亲在父亲李章心中的位置,无人可替。所以她今日这一番话,为的根本不是她李绥,不是她的母亲陈氏,而是彭城自己,亦或是他们的陈氏皇族。 彭城长公主想用她,用家族大义来动摇母亲,将母亲也彻底卷入这一场争斗中,让母亲为皇室所用,成为一枚牵制父亲的棋子。 若有朝一日母亲不似如今这般避世,而是站在了李家的对立面,成为皇族的卫道者,那与父亲便注定迎上一场谁也无法笑着赢下去的争斗。 而彭城长公主要的便是让父亲投鼠忌器,甚至是想以此驱使李家倒戈,与杨氏转瞬为敌。 她彭城想的便是两手算盘,若能成,皇室又添世族助力,若不成,也能借母亲一人,让杨崇渊不得不怀疑李章有所动摇,从而离间李氏和杨氏因姻缘绑在一起的薄弱同盟。 但李绥却深知,即便彭城长公主集李氏、上官氏、突厥之力覆灭杨氏,可那之后又该如何? 狡兔死,走狗烹。 以彭城长公主为首的皇室不会留下上官氏,就更不会眼看李氏独大,或可成为下一个杨氏。 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彭城长公主将李家变为一把好用则用,不好用便随时可丢弃的刀? 以彭城长公主心思之深沉,若是男儿身,或许比当今的元成帝更适合做一个无情多谋的帝王。 可再如何的惺惺相惜,她也决不许任何人打她的主意,动她身边之人一分一毫。 哪怕,那人也留着几分和她一样的血。 都不足以成为她的忌惮和掣肘—— 想到此,李绥微抬起头,晚霞落在她的脸上分外温柔恬静,可那一双瞳孔却是漆黑透彻,幽深的让人探不见底。 第一百二十五章 败也萧何 这厢,玉清观偏院幽静处的房门忽然打开,随即便见两个侍女打扮的女子从中走出,低眉敛目地缓缓离去,因着今日香客甚少,因而这两位女子抄着人径稀少的小路走至悟真阁时,更是未曾遇见过一个人。 待到了悟真阁外,其中一女子悄然上前推开门,待另一身材高挑的侍女入内后,适才左右打量了一眼,跟着走了进去。 听到身后门再次被合上,原戴着至膝帷帽的女子将其取下,露出沉静而高傲的面庞来,却正是当今天子之姐,彭城长公主。 “你在此处与他们小心守着,若有动静立即来报。” 听到彭城长公主的叮嘱,一旁的踏歌顺从地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双手接过彭城长公主手中的帷帽,目送着她提裙款款上了二楼。 寂静的阁楼内,伴随着绣鞋踩在木梯上传来的细微声响,彭城已是来到了二层,当她转过楼梯,走至一扇门前时,只听“吱呀——”一推,门缓缓自外打开,察觉小小的屋内空无一人,彭城秀眉微动,随即想起什么般,也未转身离去,却是再自然不过的走了进去,只待她方将门再次掩上。 一个身影立时自门后翩然而出,还未待她转身,自己便已落入那个浑厚有力的怀抱之中,随之萦绕而来,将她紧紧锁住的,是男子独有的欲望和气息。 “我今日一早便如约来到这儿等你——” 身后男子双手紧紧从后揽住她,近乎打破一切距离地将头埋入她的肩胛处,贴着她细腻如羊脂玉一般美妙的肌肤。那高挺的鼻尖,温润的唇瓣一丝一毫地掠过她的香肩、脖颈、耳后,呼出的温热气息如同星火在彭城长公主的肌肤上点起了一簇又一簇战栗的火焰。 感觉到自己的背脊紧紧贴在身后男子火炉般炽热的胸膛,还有男子说话时,胸腔的震鸣和心跳一点一点碰触着她。彭城长公主没有转身,只是唇畔浮笑,此刻看起来,似是一江春水渐渐拂开波光潋滟的涟漪,虽非倾城之姿的脸上却是泛起动人的妩媚,足以让多少男子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你来的却是有些晚了——” 听到男子话语渐渐沙哑难抑,彭城终于身姿一转,正好撞入那一双写满了征伐欲,浩如星辰般熠熠美丽的瞳孔中,彭城看着这样美丽绝伦的一张脸,纤手缓缓抬起,只以指尖似有若无地描摹过眼前阿史那贺成的饱额,眉宇,高鼻,还有那满口情话的唇瓣。 她心下在想,此刻若换上长安城里多少贵妇少女,都会无法自持地腻入这一场风月情事之中。 只可惜了,她却是不懂情爱之人—— “你该知道,这里是长安。” 听到彭城长公主语气温柔缱绻,说出的话却满含叮嘱和警醒,阿史那贺成饱含情愫的眸中顿时一黯,随即忍不住抬起左手将那只轻盈摩挲而过的柔荑握在手心,贴在他的唇边,轻轻印下一吻来。 下一刻,随着女子的低呼,阿史那贺成手中一紧,右手滑至彭城的腰处,将她紧紧贴住自己挺拔的身姿,逼着她将目光对上自己,再看不到别人。 “兄终弟及,你注定是我的女人,不说今日你我在长安,即便在突厥,我也不在乎。” 说到这儿,阿史那贺成渐渐低下头来,一点一点消弭二人的距离,只待他的气息已是轻轻洒在彭城的唇边时,适才眼含深情,俨如蛊人心魄的妖灵,目光自下而上近乎贪婪而摄人的打量眼前的彭城,随即声音喑哑而低沉道:“我只要你——” 话音方落,阿史那贺成已是将吻落下,犹如攻城略地般不肯放缓丝毫。 就在此刻,彭城忽然一笑,就在身前人稍有一顿时,彭城已是双手柔弱无骨地攀上阿史那贺成的脖颈,眼波流转间,尽显突厥女儿所没有的雍容妩媚。 “听闻你一入长安,杨太尉、尚书令便已有意拉拢你,怎么,他们没有将府内的美姬妙妾送与你享这人间极乐——” 说到这儿,彭城将眼前人轻轻一勾,唇畔伏在他的耳边道:“她们的美人刀,就没勾去你的心魂?” 听到这些话,阿史那贺成眸光一热,下一刻便将彭城长公主揽入怀中抱起,朝着墙角处早已打扫干净,放了锦缎棉被,熏了暖香的帐中去。 “我从未动过她们分毫,更何况她们如何配与你相比。” 彭城长公主闻言唇边启笑,眸光潋滟间却是说出让阿史那贺成动作一滞的话来。 “只怕她们比不过的不是我,而是这叔嫂偷情的片刻欢愉。” 话还未说尽,阿史那贺成已是眸光一沉,犹如当头棒喝般,俊朗好看的一张脸上萦绕着狂风暴雨将至前的压抑和沉静,却丝毫未让彭城为之所动。 下一刻,阿史那贺成欺身上来,静静凝视着那双眼带笑意的眸子,一字一句笃定道:“你这一辈子注定是我的,你想要的一切我也都会给你,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带着部落一统西域,让你站在我身边,做整个西域最尊贵的可贺敦,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听到眼前人郑重其事的承诺,彭城长公主轻然一笑,分外美丽,只见她双手勾住阿史那贺成,眼眸幽深而媚地一字一句道:“那就证明给我看,证明我所选之人注定是天之骄子。” 不过片刻,楼下等待的踏歌便听到了再熟悉不过,足以让她脸红心跳的声音来,只得硬着头皮守在那儿,将自己变成一尊雕塑来。 是夜,李绥慵懒倚坐在紫檀雕花云纹嵌理石胡床上,右手枕着凭几,听着府内伶奴的一曲琵琶,捻指拨弦间,却是刀枪齐鸣,弹得正是一曲浑厚澎湃,泱泱大气的《秦王破阵乐》。 随着软帘轻打,念奴自外走来,扫了眼坐在紫玉红珊瑚十二美人图屏扇后的伶奴,轻声转过屏扇走了进去,朝着李绥行下一礼。 李绥眼眸微动,在她的目光示意下,念奴走上前伏在榻前朝着李绥耳畔低声道:“郡主,李炜来报,今日彭城长公主的确私会了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 听到念奴笃定的声音,李绥唇边虽浮起聊有趣味的弧度,却丝毫未达眼底。 “彭城长公主自离开大长公主处,便去了偏院聆听真人论道,直到日落西山,郡主您离开玉清观时,那偏院才出来两名侍女,一路朝小道去了后山悟真观,进了阁楼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返回。李炜说悟真观外看似空无一人,实则暗处藏着不少练家子,因此他未能上前一探,但他安插的人假装小道童借着去偏院屋子里添茶上斋饭的功夫瞧了,屋内作公主打扮的女子虽也看着贵气,但与您给予他的彭城长公主画像相比却是大相径庭,绝非一人,可见那前往悟真观的侍女多半就是她。”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待到念奴道完最后一个字,李绥心下已了然,伸手间由着念奴将她扶起,透过屏扇看到扇外的伶奴,听着那一曲透过丝弦满是杀伐的音律,眸光渐渐凝成沉寂寒意来。 “可有打听过,御陵王何时抵达长安?” 听到李绥问话,念奴低头颔首道:“约莫就在这几日了。” “好——” 李绥纤手拂过凭几光滑的漆面,眼眸幽暗,不发一言。 不知道她彭城可曾想过,有一日也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谁喜谁忧 待到十二月冬至这日,天边的启明星正在深蓝色夜幕中熠熠发亮,长安城内的万家灯火此刻也只依稀几处方有余晖,但太尉府此时早已是热闹了起来,因着此前府内外早就张灯结彩,所以此刻看去整座太尉府皆被笼罩在冲天华彩的光芒中,来往穿梭的婢女小厮们皆是步履匆忙,却行事有度,个个都喜气洋洋的,只因今日终于迎来了杨家二郎杨延的大婚之喜。 李绥这一日也是早早起身,换上了一身胭脂粉天华锦纹牡丹凤凰花边的绣金襦裙,看着既鲜亮应景,却又不夺新娘的风采。待前往朝露院陪着李氏用了早饭,李绥心知今日姑母必是忙的紧,因而临出门便道:“姑母,我欲去宝缨处看看,待到迎亲礼时便随着礼车一同回府可好?” 听到李绥的话,李氏想着今日迎观礼女眷有府内三夫人崔氏、四夫人刘氏便足以,李绥原非杨家人倒也没道理将小娘子拘着,因而只略思索片刻,李氏便一脸随和笑道:“你和宝缨是好姐妹,瞧瞧她也是好的,正趁此陪她说说话,也沾沾这喜气,下一个指不定就轮着咱们阿蛮了——” 见李氏答应了,李绥笑着行了一礼,便出门直朝着备好的车马而去,待马车缓缓穿过两条街便到了宝缨所居的太平坊宅院前,见李绥递了名牌,不过片刻,侧门便已大开,只见一笑意客气的妇人小心迎上前来,亲自引李绥朝宝缨所在的绣阁去。 “宝娘子此刻可是忙着?” 听到李绥问话,那妇人忙赔笑道:“回郡主的话,娘子一早便起身了,这会子正在挽发梳妆,一听说您来了,咱们家娘子高兴的紧,夫人也是连忙派奴婢来请您移驾。” 李绥一路走至一处雅致的小院前,便瞧着里里外外站满了服侍的婢女,见到她皆恭敬地行下一礼,当软帘轻打,李绥捻裙走进去,只听到里面传来了阵阵欢笑声,李绥循声而入,地龙的暖意伴随着女子细腻而温柔的脂粉气味迎面而来,在屋内的宝灯之下,李绥看到了杨氏带着一众夫人娘子正簇拥着妆台前的娇柔身影。 “郡主来了——” 坐在胡床上的杨氏率先看到了李绥的身影,听她含笑出声,屋内众人皆闻声看过来,纷纷起身向她行下礼来。 “郡主。” 在李绥方笑着抬起手道了一声起,坐在妆台前的宝缨已是顾不得身后为她弄妆的妇人,满眼喜出望外地看向她道:“阿蛮——” 看着宝缨犹如宝珠般的瞳孔中满是欣喜,李绥笑着加快了几分脚步,却见陈氏已是笑着上前扶着宝缨坐好道:“糜夫人正在为你梳妆,可莫要乱动,若花了妆又得耽误许多时辰。” 见宝缨难得小女儿气的向她瘪了瘪嘴,李绥笑着道:“夫人说的是,你快坐好些,早些叫我睹一睹新娘子的风采。” 听到李绥的促狭之语,宝缨脸上红了红,随即听从地转身对镜坐好。 “可见你们两姊妹关系好,待我和宝缨的阿耶回了弘农,有郡主你陪着我们家宝缨,我们便也安心了。” 一边说着话,杨氏已是热络地上前牵着李绥的手坐到了胡床上。 对上杨氏笑盈盈的眸光,李绥含笑,转而看向背着的宝缨道:“夫人但可安心。” 看到围绕宝缨的妇人婢女们忙活了大半日,约莫到了晌午,才总算一应梳理完毕,在众人的惊艳声中,李绥看到眼前的宝缨身着深绿花钗广袖襦裙,柳腰不盈一握,衣裙色泽端庄雍容,每一层的针脚皆细腻精致,高挽的惊鹄髻上簪着金翠花钗并着一朵正红的国色牡丹,娇美的容颜因着时兴的桃花妆,更显得楚楚动人。 “这便是天上神女了——” 听到李绥语中的溢叹,宝缨含羞低下头,却是被李绥拉着仔细打量了许久,倒将她看的越发脸如红云。 杨氏见此,便带着一众人出去,只余小娘子二人,静默中,李绥看着眼前人却如隔世。 前世里宝缨嫁的远,因而连婚礼她都未曾参加,更莫说看到今日这般场景,想到此,李绥含笑不已,心下动容,既想轻抚面前少女的娇靥,却又唯恐弄花了妆容,终是将一切情愫皆倾在一双手上,紧紧握住宝缨,虽笑着,语中却些许异样道:“这便好了,从今日起你便是太尉府的郡公夫人了,以后的岁岁年年你我便可相伴,再也不分开了。”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对上李绥情难自抑的眸光,便觉一股暖流汩汩而起,心弦也只片刻便被轻然拨动,叫她不由眼眶微热,点头轻笑,却是语中哽咽道:“你我这一辈子,都不分开——” 看着眼前柔弱的娇娘,李绥牵出笑来,将她揽入怀中,附在她的耳边轻轻道:“宝缨,这一世,你一定要幸福。” 感觉到怀中人动容的点头,李绥也不由闭上眼笑的灿烂,一滴泪却是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前尘已往,这一世无论前路如何,只要宝缨还在,她的亲人还在,便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待到黄昏时分,杨家的迎亲喜队已是踏着冲天震鸣的爆竹声而来,看着喜娘将大红喜帕搭上,遮住宝缨含笑看着她的脸,李绥亲自将她绣与宝缨的那柄凤凰齐飞绣金缀朱玉团扇递到宝缨的手中,看着宝缨双手执扇遮脸一步一步迈向她的另一重人生。 随着喜车,李绥看到了前世里这场曾属于她的盛世婚礼,不知为何,她却觉得今日的她比之从前更为欣然,更为动容。 看着街边搭起的红绸焰火,听着耳畔百姓孩童争相祝贺的声音,李绥就这样一步一路陪着宝缨走完了这人生之礼,待到月明星稀的夜里,太尉府外的宾客声渐渐消散了许多。 “郡公——” 听到屋外响起了婢女的行礼声,李绥止住了与宝缨的谈笑,刚要抽出手离去,却是被宝缨没来由地一攥,李绥回头看着方才已被杨延挑开喜帕,只单手紧张执扇的宝缨,不由笑着探手覆上宝缨的手背低声呢喃道:“二郎是好人,他会好好待你的,若他欺负你,你尽可与我说,我替你声讨他。” 听到李绥的笑语,宝缨虽不舍但还是不得不放了手,当李绥走出喜房,正好迎上一身大红喜服,面如冠玉的杨延入里。 “恭喜二郎——” 看着眼前少女娇俏含笑地向他行下一礼,杨延目光微微怔楞,恍如梦里,但也只一瞬,唇畔已是温润一笑,双手一合向着李绥行礼道:“谢过阿蛮表妹。” 看着眼前的翩然公子,听着杨延一如既往的温柔话语,李绥的笑意未减,眸中的认真却是足以触动杨延的心。 “宝缨很好,好好待她。” 短短数字,话语几乎轻无,但杨延却能读出其中之深,之重。 当李绥看到杨延郑重地颔首,便再也不停留,笑着行下礼便与之擦身而过。 站在那儿的杨延怔然片刻,静默中眸间闪烁着难以道明的东西,似是释然,似是怅然。 而下一刻,便已是笃定地掀开软帘,朝着屋内沉稳而去。 当李绥走至中堂前的游廊处,再不远便是今夜设宴之地,正当她欲转右朝着花厅女眷所在的地方去时,便瞧着廊下伫立着一个单薄玉立的身影。 朗朗月色下,身披月白鹤氅,俊朗的容颜在清辉的映照下更是犹如谪仙,独独那眸光却是淡薄而孤独,让人忍不住为之惆怅。 “郡王。” 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陈之砚背影一僵,回过神时已是从前那般让人如沐春风的笑。 “郡主。” 看着拱手行礼的陈之砚,李绥含笑道:“郡王怎的未在前厅与诸位饮酒。” “不胜酒力,让郡主见笑了。” 听到陈之砚的话,李绥没有再问下去,渤海郡王向来擅饮,她如何不知,更遑论眼前人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可见醉人的不是酒。 “此前永宁读过一首诗,每每念到那句还君明珠双泪垂,便总觉悲凉凄苦了些——” 听到李绥闲庭信步的上前,与他顾自呢喃,陈之砚渐渐垂下眼眸,却听身旁人忽然百转千回道:“人生一世数十载,虽有悲却有喜,若只沉溺于此难免虚妄,我们眼前这座长安城既有万国来朝之雍容,我长安卿客便有包容四海之气度。人都说洞房花烛夜是喜,金榜题名时也是喜,郡王自小富有盛名,亦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肆意洒脱,定知你我之人生不止于眼前繁花,更有瀚海阑干,何不就此一探,才不枉今世来这一遭。” 听到李绥的话,陈之砚身形微顿,不曾想身旁人竟会与他说这些。对上李绥星辰般闪烁其芒的眸子,陈之砚的双拳紧了紧,眸光黯然却清澈,下一刻便见他似有所感触地越过那飞檐短墙,看向外面那座繁华的长安城,默然不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无意发现 念着杨延是杨崇渊的嫡长子,更是发妻杨皇后的同胞弟弟,因此今夜就连宫里的帝后也亲临太尉府观礼,酒宴上元成帝更是酣畅淋漓地接下诸位朝臣的敬酒,直到宫门即将下钥时,杨崇渊夫妇及一众朝臣贵妇这才簇拥着元成帝夫妇,亲自将圣驾送至太尉府正门,目送帝后二人的銮驾朝大明宫驶去。 马车悠悠前行,此刻车内只余杨皇后和元成帝二人,看着一身常服的元成帝难得如今夜这般畅怀饮酒,杨皇后虽有心拦着,但此刻的元成帝还是有些醉了。 寂静中,杨皇后温柔的眉眼落在眼前,只见元成帝俊逸的脸上微微酡红,隐约有些疲惫地将头枕靠在身后的车壁上,郢水春(产于唐代郢州富水县,今湖北省京山县东)浓香而醇厚的酒香味萦绕在二人之间,让人愈发迷醉了些。 杨皇后知晓,身边的元成帝已是睡着了,可即便如此眸光也仍旧半睁半闭,想到此杨皇后心头渐渐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虞娘——” 元成帝细微的呢喃打破了车内的宁静,也触动了杨皇后的思绪,杨皇后正欲应声,却看到眼前人仍旧微微阖目,似是在梦呓,杨皇后笑了笑看着元成帝自上车驾后便紧紧牵住她的那只手,不由将头轻轻靠在元成帝的肩头,只愿这一段路走的再久点,再慢点。 “虞娘,对不起——” 靠着元成帝的肩膀,听到元成帝渐渐隐去的呓语,杨皇后眸中失神,侧眸间看到元成帝不知何时凝住了好看的眉宇,神情扫却了平日里的温和,其间满是痛苦与惆怅。 “四郎,我这一生最幸的是遇到了你,最对不起的也是你——” 杨皇后浅浅低语,伸手间已是将右手轻轻触在元成帝微热的脸上,以纤指小心翼翼替他抚平那一抹难以言喻的忧愁。 自她嫁给他以来,他何曾负过他—— 对不起的该是她,是杨家,是这连她也无法改变的时局世道—— 从她出阁的那一刻,她便站在了天平之上,一边是她养育她陪伴她数十年的亲人、亲族,一边却是与她相爱相知,同床共枕数年的丈夫。 这些年来,看着父亲和亲族对他一次又一次的逼迫时,她才终于明白了阿蛮的母亲,清河大长公主的心底是如何的纠缠难解。 从始至终,这便是一场死局。 她没有办法做到为了他与悉心生养她的父亲母亲决裂,与和她流着同样血脉的亲族倒戈相向。 她同样也无法看着他在与杨家的这一场博弈中受到丝毫的伤害。 她终究是一个凡人,一个自私的凡人。 错的,又怎会是他—— 想到此,杨皇后突然觉得胸口阵阵疼痛,痛的让她觉得发闷,甚至是窒息。 当她紧紧闭上眼睛,侧身躺入元成帝的怀中,再如何抑制,也终究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温热,而酸涩。 待到回到内宫,元成帝先行将杨皇后送回了立政殿,直陪着她说了会话,看着她安心入睡,这才起身朝紫宸殿而去。 当元成帝来到紫宸殿,御案上仍旧摆着两沓需“画日”、“画可”的文书,元成帝在贴身内侍承德的服侍下勉强盥洗了一番,便已坐至御案后一件一件批示起来。(唐朝文书经门下审查送皇帝后,需皇帝朱批日期,待层层程序由门下签完意见后,又需再送皇帝朱批“可”字。) 约莫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元成帝正觉疲累时,便听到外面响起了环佩之声,抬头间便瞧着一御前侍奉的内侍上前来,轻声颔首道:“陛下,淑妃娘娘来了。” 元成帝闻言眼眸轻抬,随即出声道:“请淑妃进来。” 待内侍领命下去,不过片刻便弓着腰小心请了衣裙清丽,妆容脱俗的上官氏走了进来。 “陛下。” 听到淑妃的行礼声,元成帝抬头间眸光温润和煦,笔未搁置,话已脱口。 “快起来。” 淑妃闻言唇畔温柔,款款起身间已是自身后侍女手中接过红漆食盒体贴道:“想着陛下今夜赴宴,必是要饮酒,妾身便做了些羹汤点心,又带了醒酒茶来。” 元成帝听到此话眸中柔情更甚,招手间,眼前丽影已是上前来,食盒层层揭开,竟皆是他喜欢旁人却不曾得知的吃食。 元成帝眸底异样地沉了沉,不过片刻便一扫而去,只余温柔地拉着淑妃坐到自己身侧道:“辛苦你了。” 淑妃闻言含笑,一边替元成帝添汤一边道:“陛下每每饮酒,便吃不下东西,如此难免折损圣体,妾身旁的做不得,也只得做些羹汤,望陛下保重圣体。” 说罢,淑妃已是将汤碗递到元成帝面前,元成帝目光缱绻地接过,饮了一口便由衷夸赞道:“你的汤食我向来喜欢。” 眼看着淑妃侍奉元成帝一一进食,气氛甚是和谐,承德便悄悄使了眼色,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待送来的夜宵已是用的差不多时,元成帝正欲淑妃说什么,便瞧着承德忽然走了进来道:“圣人,太医令来了。” 听到“太医令”三个字,元成帝眸底微动,因着杨皇后临盆将至,侍奉的太医便轮流值守在内宫,随时等候传唤,眼看太医令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元成帝呢喃出声道:“朕一会再去你宫里——” 淑妃闻言含羞地点头,在承德的侍奉下收拾了红漆食盒退了下去,待过了片刻,眼看着送淑妃离开的承德已然回来复命,退至他身后时,元成帝适才看向御案下的人,脸色渐渐沉静下来。 “何事?” 太医令孙仲闻言恭敬而小心地低下头,拱手回禀道:“陛下,臣今日为殿下请脉,发觉殿下体内胎儿已是气息微弱,若无意外,待一月之后,临盆之时,胎心便会停止。” 元成帝闻言眸色黯然,似有片刻失神,好像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酒劲骤然又冲上头来,只觉得头内隐隐作痛,渐渐欲裂开来。 “圣人——” 近前的承德见此紧张地上前来,刚扶住元成帝的手,便被元成帝抬手挡了回去,只能眼看着元成帝痛苦地用手深深按住额前,过了不知多久,才缓缓放下来,右手却是一点一点的攥住,语气平静而低沉道:“若停了那些药,会如何——” 孙仲闻言愣了愣,正欲开口,不曾想元成帝又渐渐垂下眼眸不再看他,好似失了神,下一刻便摆手改口道:“朕知道了。” 正当孙仲要退下时,元成帝疲惫地仰身将头枕靠在后面道:“近日朕时常觉得头疼,你替朕看看。” 孙仲闻言眸光微动,恭谨出声道:“是。” 寂静的灯火下,承德担忧地看着孙仲上前为元成帝诊脉,却不知槅门外正立着不知何时又回转而来的淑妃上官氏。 原来本有话想退回来禀报元成帝的她,在听到孙仲的话时便再也迈不动步子,既未进,更未退,只生生将这对君臣的话语听了个清清楚楚。 阴影下淑妃原本白皙如玉的脸此刻愈发难看,几乎连她都未察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是变得冰冷。 察觉到殿内寂静下来,淑妃不敢再呆下去,只得努力地悄然后退,生怕发出一丝声音。 当退出内室,淑妃不知自己是如何佯装镇静地走了出去,正当她跨过宫槛,便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朝着紫宸殿外的甬道而去,却未曾想险些与甬道外转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淑妃娘娘——” 淑妃被这一激,猛地抬头一看,骤然对上迦莫问询的眼眸时,只觉一颗心好似被人紧攥住一般,当即强自冷静下来,不紧不慢地笑道:“天色深了,未曾看到迦尚宫——” 说罢淑妃淡定地看了眼迦莫身后提着食盒的侍女含笑道:“是替殿下送醒酒茶的?” 迦莫闻言点了点头笑道:“娘娘是与我们殿下想到一起去了。” 见迦莫看着她身后侍女提着的食盒,淑妃客气道:“殿下的心意,陛下收到会更高兴的。” 说罢,淑妃竟主动侧身示意迦莫先行,对于淑妃这番一如既往客气的举动迦莫并不意外,此刻只恭敬地向着她行了一礼,便缓缓而去。 当迦莫擦身而过,淑妃静默转身,看着那一行渐行渐远的人,眸光渐渐变得深沉而平静。 原来,从始至终,斗的不止是她和她。 原来,杨皇后也并没有赢过她多少。 想到此,淑妃唇畔拂笑,鼻息却是冷意。 倒不知是嘲讽他人,还是在嘲讽自己。 终究,帝王多凉薄,不是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执掌内务 翌日一早,未待值夜的念奴来唤,李绥已是先醒了,惺忪睁开眼时,李绥隐隐听到了窗外“呜呜——”地风声,寂静中,李绥缓缓从温暖熏香的被褥中坐起,听到屋内窸窣声,在外的念奴连忙穿好衣服唤了服侍婢女进来。 一看到李绥坐在床上,念奴已是紧张地上前道:“外面还吹着风,郡主怎的就坐起来了,若是着了凉怎么办——” 看着上前的念奴一如既往地絮叨,一边唤人上前服侍她起身盥洗,李绥不由一笑,难得小娘子气地曲腿支起下颌打趣道:“念奴,你还未出阁便是小管家婆了,待到日后必得嫁个将军府,才不枉你这一身管家才能——” “郡主,您又没正形了——” 近前念奴闻言脸上一红,对上自家郡主亮莹莹的眸子更是不好意思,只能娇嗔地回了她一眼,便见外面的玉奴也抿笑偷偷看了一眼,跟着进来侍奉。 “几时了?” 知晓念奴人虽絮叨,脸皮却薄,李绥便也不再打趣,已是任由人服侍着盥洗。 “回郡主,已是卯时三刻了。” 念奴一边回着话,一边为李绥递了热帕道:“今日天寒,昨儿夜里又热闹的久,您怎的起这般早,不再睡会子。” 李绥接过热帕轻轻蘸了蘸脸,随即含笑道:“今日是咱们郡公夫人敬茶的日子,我怎能不早些起来。” 见李绥如此答,念奴当即了悟地与玉奴对视一眼道:“郡主对郡公夫人当真是好,您方才还觉得奴婢紧张您了些,您对郡公夫人的事何尝不是这般——” 见念奴这般说,李绥笑着道:“好哇,都会打趣我了。” 说罢,李绥便去挠念奴的痒痒,念奴原想躲,却听到李绥指着道:“玉奴,快将这丫头给我拦着,不许她跑。” 话音落下,玉奴已是抿着笑将念奴逮着,任由念奴被挠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伴随着阵阵欢笑声,李绥已是换了新衣去了朝露院,待到敬茶礼上,便看到身穿绿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印花袄裙,高挽着双刀半翻髻,饰以鎏金累丝嵌宝双凤衔珠花卉流苏冠的宝缨同杨延走了进来,一入里对上李绥的笑眸,宝缨白皙粉嫩的容颜更显娇柔,一时叫人分不清究竟是额间的牡丹花钿衬得人美,还是人衬得花钿美。 “儿子叩拜阿耶、阿娘——” “儿媳叩拜阿耶、阿娘——” 今日阖府各院的人皆装扮正式地集聚屋内,此刻看着眼前佳儿娇妇向自己行下大礼,杨崇渊一向不喜形于色的沉稳脸上也起了些微波澜笑意,一旁坐着的李氏就更是止不住眼角的笑意,连连道:“快起来吧——” 眼看杨延温柔地扶着宝缨起身,李绥看着唇畔笑意更松了些,下一刻伴随衣料窸窣声,婢女们已是奉上茶来,当含笑的众人看到杨延朝着宝缨颔首鼓励的笑,不由有人出声打趣道:“瞧瞧,当着咱们的面,二郎君可将咱们的郡公夫人照顾得甚好。” 听到这番话,座上杨崇渊夫妇倒也笑着未觉无礼,只宝缨含羞地上前接过茶,敬茶时没有丝毫错误,反倒是举止温柔得体,让人观之觉美。 李绥向上看去,只见李氏也是极为地满意含笑看了眼身旁银娘,待银娘递上托盘来,李氏已是随和地探手取出缀着珠玉的锦盒,轻轻打开,里面竟是放了一对嵌宝赤金攒珠手镯,只一眼便能看得出是巧夺天工之作,深觉艳羡。 “这一对手镯是吩咐宫里的司珍房所做,你们娘子娇俏,瞧瞧可喜欢?” 听到李氏的询问,宝缨看了眼手镯,顿觉惊艳,连忙端庄颔首道:“甚是精巧,阿娘所赠,儿媳必好生珍藏。” 李氏笑着将锦盒一合,推至宝缨手中道:“喜欢就好,好生戴着就是。” “阿娘倒是偏心,这样好的东西可是没有我们的份。” 听到三郎杨彻发声,一如从前那般有趣好逗,李氏便笑的更深了,看着眼前自去弘农送亲归来后稳重了些,沉稳了些的三子,李氏觉得杨彻许是真的长大了,那一夜母子之间的不愉快,似乎也不知不觉消弭了。 “你一个男儿郎莫不是还要戴这些?” 李氏笑着回应,随即道:“待二儿媳过门,我必打个一样好的,你可满意了。” 眼见杨彻闻言闭了嘴,众人只当是不好意思了,也都抿着笑看去。 待宝缨亲自接过递到身后蕙容的手中,李氏目光随和地看向众人道:“一晃倒是快,转眼间二郎也娶妻了,如今我也是愈发惫懒了——” 说到此,李氏看向宝缨殷切道:“这几天你且休息,后日起,你便分担些,让银娘服侍你替我暂管府内事务。” 听到这里,大夫人曹氏、二夫人崔氏皆是诧异地抬眸,却见李氏丝毫没看到一般顾自看着眼前娇媳道:“我听你阿娘说了,从前你跟着她学过这些事,便无需担心,该如何就如何。” 宝缨闻言本还有些懵,但看着李氏如此器重信任她,如何能推辞,连忙应声谢过。 当敬茶礼罢,众人退出来时,李绥也不管一旁跟着的杨延,只笑着拉了宝缨对他道:“郡公夫人借我一会儿,你可别与我争。” 说罢任由杨延无奈地笑看着她们远去,待入了无竹苑,还未坐稳,宝缨便听身旁李绥道:“昨日二郎对你可好?” 眼看宝缨低下头,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李绥正在顾自遐想时,便听得近前人呢喃道:“他很好,只是昨夜——” 察觉宝缨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李绥不由探询地看向蕙容,蕙容却是笑着道:“郡主您不知,昨夜里夫人忽然来了月信,郡公竟是亲自去了院子里的小厨房为夫人熬制红枣姜汁紫砂糖水,还命人加了个汤婆子放在被褥里让夫人暖小腹,奴婢们原是想帮忙,愣是插不上手来——” 说罢蕙容痴痴笑着看向自家主子,李绥也是又讶异又欣然,看向宝缨时更是难掩促狭道:“那便好,我倒是喝过玉奴念奴她们做的,二郎做的如何也只有你知道了——” 见李绥意有所指地凑上前来笑盈盈地打趣她,宝缨再也忍不住捂了她的嘴道:“我就知道你要笑话我——” 知晓宝缨脸皮薄,李绥也就止了后话,转而坐到她身边道:“好了,不与你说笑了,今日我见姑母想让你学着掌管府中内务,这是好事,你向来聪慧,如今正是个在府里树信立威的好机会。” 宝缨闻言点了点头,认真握住李绥的手道:“你且安心,我必会虔心向阿娘学习。” 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宝缨,李绥知道她虽是娇花,却也是杨氏一手悉心培养长大的,更是将门之女,绝不会是什么也不会的弱女子,从前不过是离家千里来到这里,难免有寄人篱下之感,才会事事小心,件件留意,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良善心态,去应对那些无端灾祸。如今既然身已定,成了名正言顺的郡公夫人,有了管家的名头,便有了乘风破浪之力,又何怕不能上得青云。 “今日我便要入宫去陪阿姐了,姑母也应了,这些日子你我常常通信,若得空我便出宫来寻你。”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点了点头,随即唤蕙容上前,打开李氏送的锦盒,顺着将其中一枚手镯推至李绥腕上,一边道:“此去你且安心,好好陪阿姐安胎分娩,我只在宫外等阿姐的好消息,也等你回来。” 看着腕上分呈四节,镶嵌宝石,开口处制有花瓣形扣环,装有活轴,可自由开合的手镯,李绥便知必是司珍房花了极精细极巧妙的心思,才打得出这一对来。 可物再珍贵,也比不得她与宝缨二人的情谊。 “好——” 当李绥伸手抚过晚上手镯,对着宝缨含笑应了,二人又一同用了午饭,李绥适才带上收拾好的衣物,坐上马车朝大明宫而去。 听到马车驶入朱雀大街,外面渐渐人声鼎沸起来,李绥扫了眼念奴正煮着的茶,玉奴当即领悟地倒了一杯递上,李绥接过时指尖微微摩挲,待递到唇边才轻如落羽道:“宫外如何了。” 玉奴闻言自然明白李绥问的是什么,只看了眼念奴,念奴颔首转身将车帘掀开小缝看着外面赶车之人,玉奴这才凑到李绥耳边极小声道:“若非太医令的圣手,那谢氏妇人的胎早已坐不稳,昨日李炜来报,那妇人至多十日就要早产胎亡,他们已按照您的吩咐打点好一切,只待咱们宫里的指令了。” 听到玉奴的话,李绥沉默地点了点头,手中却已放下茶杯托在手中,感受到掌心的温度,眸光也越发如一汪无波的深水。 她知道,她要行的事有多凶险,只一步不成,便做不了一局。 但她也不得不为。 成败在此一举,哪怕再难,她也要万全地走下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两手准备 待到立政殿外的甬道上,李绥老远便瞧到候在宫门口的迦莫,此刻见她已至,穿着鸦青窄袖绣墨梅鸡心领宫裙,挽着义髻的迦莫已是携着期盼已久的笑,急急走上来行下一礼。 “郡主——” 还未等迦莫拱手下拜,李绥已是亲自托起她的双臂,二人一边相携朝里走着,一边说着话。 “这般大冷的天,尚宫何必在外面苦苦站着等我。” 听到李绥这般说,迦莫附上一笑,随即道:“殿下知晓郡主今日要来,高兴的紧,早早的便起来吩咐小厨房做您喜欢的吃食了,奴婢这不是想早些接着您一同进去用膳。” 说话间看似如常,可李绥却没错过迦莫眼角一闪而过的忧色,因着二人身后还跟着许多的宫女侍婢,许多话此刻并不宜说,因而李绥也只问了杨皇后的近况,便已入了殿内。 当来到寝殿内,槅门后的杨皇后似早已听到她们的脚步声,隔着层层纱幔已是出声道:“可是阿蛮到了?” 听到阿姐的关切声,李绥人还未现,话已是脱口:“我走在门口便闻着午膳的香味了,未曾想我还未入里,阿姐也是先听着我的声儿了。” 随着少女打趣之声,坐在贵妃榻上的杨皇后已是看到李绥笑盈盈走进来,当即放下手中刚端起的鸳鸯莲瓣纹金碗,眉眼温柔的道:“快进来,这一路可冷着了?” 说话的功夫,李绥已到了榻前,自然而然地握住杨皇后温热的手,正要答话,却是看着金碗里盛着热腾腾的药汤,便顺手将其端起道:“药放凉了失了药性,可是不好,阿姐还是先喝了药再说罢——” 眼见药碗已是被李绥凑到近前,杨皇后无奈地接过,看向身旁的宫人道:“瞧瞧,等了一早上,竟是等了个管家来——” 见宫人们抿着嘴笑,李绥坐到一旁道:“如今我这个管家来了,可就不走了,阿姐你也就只能听我的了。” 杨皇后笑着饮了药,方拿丝帕蘸了蘸嘴角,便见一旁迦莫递上蜜桔道:“郡主不来,殿下总是想着,如今郡主一来,殿下这药都比平日里喝的干净利落了。” 杨皇后闻声点了点身旁的迦莫,看向李绥道:“你如今把她们带的,都促狭起我来了,我看你再住上几日,她们都得跟着你跑了——” 李绥闻言挽住杨皇后的手,亲昵地笑道:“请神容易送神难,阿姐现在反悔可晚了。” 说罢李绥期待地看向杨皇后道:“方才迦莫不是说已经做好午膳等着我了,可做了什么好吃的?” 看着李绥好似迫不及待的样子,杨皇后笑着道:“既是饿了,怎的这会子才来。” 说话间,姐妹二人已是相携起身,李绥一边陪迦莫小心扶着杨皇后一边道:“临走时宝缨也留我吃了饭,盛情难却这便耽误了点时辰——” 话还未说完,杨皇后已是好笑道:“那你还吃得下?” “那可不同,宝缨是为我送行,阿姐是为我接风,你们的美意我怎好推却——”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摇了摇头笑道:“你啊,贪吃也能说出这许多大道理来。” 在迦莫等一众人的侍奉下,李绥与杨皇后温馨而欢愉地用完了午膳,这才回到了寝殿,当李绥扶着杨皇后方坐下,便瞧到了矮案旁边搁着一个小箱子,里面竟是放了许多的小儿衣物鞋帽,李绥的心下微微一滞,眸中的笑意顿了片刻,下一刻便恢复如常地上前,将里面层层叠放好的衣物拿了出来,摩挲间,只觉得件件阵脚细密,绣工精致,摸起来甚是舒适柔软,李绥看得出来,那皆是杨皇后的绣工。 “人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如今瞧着便是了,我的外甥还未出世,阿姐便将他五六岁穿的衣物都绣好了,再加上尚衣局这些日子所备的,只怕他每日换上一身,都穿不完。” 说着这些话,想到杨皇后即将要面临的一切,李绥只觉得酸涩又讽刺,脸上虽带着轻松的调笑,心却是越发寒凉彻骨。 同为人父人母,这些日子看来,阿姐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心皆付在这个孩子身上。可元成帝,却是千般算计,百般伪装,只心心念念如何将这个孩子置于死地。 有时候李绥甚至是不知道,究竟是该为阿姐可悲,为这个孩子可悲,还是该为元成帝可悲。 “这些日子四郎什么也不让我做,原本也枯燥了些,正好做做这些也只当打发时间了——” 李绥听到这些话,无奈地将衣物皆放置箱子里,将其又阖上,随即走至杨皇后身边道:“绣品最是伤神,如今您临盆将近,我是断不能让你再做这些了——” 听到这一番“唠叨”,杨皇后笑着拉她坐下道:“知道了知道了——” 李绥想了想,挑眸看向杨皇后道:“阿姐若当真闲不住,待日后你的外甥出世,你再替他好好做上几身也不迟。”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先是不解,待看到李绥看向自己的小腹时,当即会意一笑,直上手去拧李绥的脸颊道:“这不知羞的娘子,这般话也好意思说出口——” 说罢,杨皇后突又想到什么,打量地看着李绥意味深长地笑道:“莫不是我们家阿蛮有心上人了?” 见杨皇后生出好奇来,李绥却是不答话,只努嘴道:“方才一来我便听青栀说了,您每日用完膳活动片刻便得午睡才行,这会子时辰可差不多了——” 说罢,李绥已是示意迦莫一同上前扶杨皇后,杨皇后只当小娘子是害羞了,便也不再多问,当真顺从地去了。 待服侍杨皇后歇下,迦莫已默然示意众人退至殿外伺候,只迦莫扶着李绥来到偏殿,由念奴和玉奴在外守着,迦莫这才担心道:“郡主,前些日子奴婢打听了今年冬狩一事,未曾想听御前侍奉的人说,陛下打算取消今年的冬狩,留在宫里陪伴殿下待产,如今眼见时日将近,宫内又人多眼杂,陛下和上官氏、还有那月昭仪若都留在宫中,奴婢只怕会生出变故来——” 说完迦莫难掩忧色地看向眼前人,却见李绥颇为镇定自若地坐在那儿,并未露出般半点忧色,迦莫见此心知李绥必是早有了主意,心下竟也不由松缓了几分,因为这些日子她已是清楚地看到,眼前的永宁郡主虽才十六岁,却有着不服年龄的心智与谋略,还有着泰山崩于前不倒的气势,和未雨绸缪的眼界,这些莫说是她,便是宫里任何一个女子只怕都未曾能做到。 “念奴——” 寂静中,门外的念奴听到唤自己,连忙敛声上前来。 “郡主。” 在李绥的示意下,念奴小心凑近,下一刻便听到轻而细微的声音响起:“明日一早你便去绸缎庄找李炜,让他替我传话,请阿耶想法子让上官氏的人在后日朝会上力谏陛下冬狩。” 此事一旦朝堂闹开,彭城长公主势必知晓,她若知晓元成帝这般“因私情不顾祖宗规矩,国家大事”,又怎能坐视不理。 一内一外,两重压力,元成帝还如何能坚持己见。 第一百三十章 不可兼得 待到这一日宣政殿朝议,元成帝尚未到,三品以上的朝臣已然分列两侧,排班等候。 “太尉至——” 随着内侍高喝,殿内原本窸窣的说话声顿时止住,随着众人不约而同地回首,便见身着衮冕,冕有九旒,青衣纁裳,绣九章纹,手执朝笏的杨崇渊已是严肃阔步地走进来。 “太尉——” 接受众人的拱手行礼,杨崇渊习以为常地点头颔首,当目光落在昂首背着他,依旧背脊挺直,立在众臣之首的上官稽身上,杨崇渊的唇边玩味而起,却是朗声笑道:“尚书令安好,今日来的甚早。” 听到杨崇渊于众人间提及自己,上官稽肃眉敛目,淡然侧首间看向渐行渐近的杨崇渊,语气虽和气带笑,却能让人看出泾渭分明来。 “太尉说笑了,祖宗礼法,四更起,五更至,为臣者岂可混淆。” 见上官稽语中讽刺,众臣皆缄口不语,低下头来,知晓这是上面的神仙打架,自己还是不掺和的好。 “尚书令说的极是,诸位当听之记之。” 杨崇渊闻言没有丝毫不快,反倒是兴之所至地环看群臣,语带深意地嘱咐,看着众人点头应是,杨崇渊适才看向上官稽道:“昨日御陵王来报,不日便要抵达长安,此次西北数仗,御陵王带领我军屡屡战胜,俘虏敌军大将,了却我朝一心腹大患,陛下圣心大悦,昨日夜里与我等商议,欲为其于含元殿设宴,再拜其为骠骑将军。” 听到此,朝上诸臣皆讶异吸气,就连上官稽也颇为震动,含元殿乃是当朝大殿,只有一年一度大朝会,亦或是万国来朝的朝贺所用,皇帝竟是要在此处为赵翌设宴庆功? 察觉到眼前这位自诩清流的上官稽神色有变,杨崇渊眸中虽笑,神色却渐渐肃敛,不紧不慢道:“昨日为此商议至深夜,陛下体恤,允我这等老臣今日稍缓上殿,君恩似海,我等为臣者岂能不听之顺之。” 听到杨崇渊如此说,上官稽脸色已是不好,就在此时,终于有内侍再次唱喝:“升御座——” 话音一落,众人当即整理朝服,恭敬地立好,眼看一身朝服的元成帝缓缓入座,众人当即在杨崇渊和上官稽的带领下,手执朝笏,拱手行礼。 “诸爱卿入座。” 待众臣皆笔直地跪坐席上,内侍唱喝下,朝议便如寻常般开始,将至一个时辰时,眼看众人渐渐面露疲色,元成帝适才道:“诸爱卿可还有事奏?” 听到这话,杨崇渊毫无波澜,上官稽也是面色不变,不曾想一个跪坐于上官稽一侧,约莫坐于三排的朝臣面相元成帝出声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元成帝看了一眼为首的上官稽,如何不知此人乃是他手下之人,但此刻上官稽却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好似什么也不知般。 “陛下,如今已至冬月,我朝冬狩将至,臣请太史局早日依据天象,向陛下呈请出行之日,我礼部也可提早做准备。” 听到这话,元成帝嘴唇微动,却看御座下一众朝臣皆看向自己,已在等待。 “如今皇后临盆将至,朕若冬狩,来回须臾半月,朕心难安,因而朕欲暂缓冬狩之行,以皇后腹中龙嗣为重。” 见元成帝神色不忍,众人不由唏嘘,他们这位至尊也太仁厚多情了些,倒让他们一时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 “陛下——” 听到此话,另一朝臣不由出声道:“巡狩,巡所守也。此为我朝军礼,陛下既可以此检阅我军,扬我国威,亦可巡行地方,勘察治世,历朝先祖皆以此为重,怎可因皇后分娩,便将其抛却,万万不可啊。” 话音落下,杨崇渊脸色虽无变化,但其身后之臣已是扬声道:“王侍郎放肆!皇后母仪天下,皇嗣我朝之本,陛下心下担忧,乃人之常情,难道也要你等指手画脚吗?” 听到杨崇渊一方的人跳出来,上官氏一派的人也来了兴致,当时又有人冷哼出声道:“如今突厥撷利可汗正在长安,正好能借我朝冬狩,叫他等蛮夷看看我朝军士之威力,瞧瞧我三军之厉害,趁此震慑西域诸地,皇后殿下虽身子尊贵,但离临盆之日尚有一月余,二者并不冲突,更何况——” 说到此,那人意有所指道:“皇后殿下向来顾全大局,是我朝贤后,想必也不会不理解这冬狩之重罢。” “你!” 见那人使出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话术,杨崇渊身后的人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杨崇渊始终未发一言,只看了眼座上的皇帝,看着那副为此纠结矛盾的温和模样,便觉可笑。 明明深知杨皇后这一胎的归宿,却偏要作出这般深情,倒不知真真假假又有几分。 想到此,杨崇渊心下更加冷淡,于他而言,此番是否冬狩都无异,也就没什么可言的。 “诸位爱卿所言,朕已知,此事容后再议。” 见皇帝不欲再说下去,众人也不得再强谏,因此只好暂时做罢。 待到皇帝离开,众人这才退出,眼看杨崇渊率先扬袍离去,上官稽身后的朝臣看着那威严的背影道:“尚书令,此番陛下为赵翌在含元殿设宴,岂非更长他志气?这只怕不见得是陛下恩德,而是杨太尉之意。” 听到这话,上官稽眸色深沉,只觉铲除杨崇渊已是势在必行。 只是那赵翌虽不结党,可此前诛杀郑肖便有他之功,难道他已是与那杨崇渊暗通款曲了? 想到此,上官稽掩在广袖下的右手不由紧攥,若杨崇渊拉拢了赵翌,他便当真是腹背受敌,寝食难安了。 赵翌—— 当元成帝回到紫宸殿,便先行批阅奏疏,约莫片刻,一小内侍入内道:“陛下,长公主来了。” 听到这话,元成帝约莫也猜出来是何事,不由叹息道:“请长公主进来。” 当小内侍应声出去,再进来时,元成帝看到一脸笑意的长公主当即起身放笔。 “每每来你这儿,便见你不是会见朝臣,就是批阅奏疏,偶尔也得放松些,莫要太过劳累了。” 听到长公主的关心之语,元成帝笑了笑道:“阿姐说的是,我知道了。” “这是我在西北学的手艺,那边的乳茶颇有不同,四郎尝尝。” 看到彭城长公主倒了一碗,元成帝从善如流的呷了一口,只觉浓郁的乳香与茶香裹挟在一起,萦绕在舌尖,别有一番风味。 “甚好。” 听到元成帝的夸赞,彭城长公主笑着也饮了一口,正放下碗时却是突然道:“今日朝议一事,我也听说了,朝臣说的不无道理。” 见元成帝默然不语,彭城长公主出声慰藉道:“你待皇后之心,我明白,但天子心怀四海,便注定不能只囿于儿女之情——” “阿姐。” 彭城长公主话还未尽,元成帝难得出声打断道:“皇后曾经已是失去了我们的长子,她待这个孩子比自己的命还重,我只怕此次她会迈不过心里这一道关,无论杨家如何,她的父亲亲族如何,她待我始终如初,她终究是我的妻——” 看到面前元成帝渐渐沉默下去,眸光也渐渐变得黯然沉抑,彭城长公主静静放下手中的碗,温语出声道:“你与先帝最大的不同,便是比他有心,比他有情,可正因为此,这些才成了你心中志向的最大阻碍。” 察觉元成帝眸光震动,彭城长公主没有停歇,而是继续道:“你我即将与杨家,上官家殊死一斗,若胜,你可待皇后如旧,没有人会置喙,她依然是你的皇后,天下也可太平,可若败了,你我是否还能立于当下尚未可知,又能给予她什么?寡妇之身吗?” “四郎,此次借冬狩之行,你我正好可与阿史那贺成联络,谋划此后大事,势在必行,不得再缓了。” 听到最后的话,元成帝看到了彭城长公主凝重而期冀的目光,那样的目光,他曾在先帝临去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与他交付江山的那一刻看到过。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是他贪心了。 可真的胜了,铲除了杨家和李家,这世间只剩下虞娘一人时,她难道还能与她如初吗。 元成帝唇边苦笑,没有再想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初雪陪伴 随着朔北的寒风再次凛冽南下,长安已陷入最为寒冷的时节。待到冬至这日,虽说时辰已不算早,但如今正值深冬,因而此刻的宫城仍旧笼罩在浓重而深沉的暮色之中,只能听得“呜呜——”的北风吹的什么窸窣作响。 黑暗中,层层纱幔尽头的紫漆描金金丝楠木卷草花纹拔步床上有身影缓缓翻了个身,借着窗外隐约的灯辉,李绥迷蒙着眼蜷在温暖熏香的被褥里,寂静中,她似乎听到屋外有簌簌飘落的异样声,好似是盐粒子一般,轻轻撞在了廊下宫灯上,屋檐上。 “玉奴——” 渐渐,李绥的眸子变得清明,不由唤出声来。 在外值夜的玉奴听到声,连忙穿衣进来,点了床前的一盏灯,这才近到前来小心掀开床幔,便见自家郡主裹在厚而暖和的被褥里,两眼亮莹莹地看着她道:“玉奴,你听着外面的声音了吗?” 玉奴被这没来由地一问,先是愣了下,随即便听到又一个急促地脚步声渐近,却是念奴笑盈盈上前来道:“郡主果然醒了,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昨儿一夜便把宫城里铺满了。”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当即怔忪,却是有些发愣,再也没了睡意。 自七岁去了太尉府,每一年的初雪她都会与阿姐相伴,未曾想恍然过了数十年,再回到如今,初雪将至,阿姐仍旧好好地在她的身边。 而她,还能同阿姐一起过这重生后的第一场雪—— 想到此,李绥渐渐百感交集,酸涩,幸福,还有温暖,种种情愫交织在一次,让她忍不住有些红了眼眶。 因着灯影微弱,床前的念奴和玉奴并没有察觉,李绥不由隐去了心底激动的情绪,佯装小女儿家一般高兴地催促道:“快,快服侍我更衣。” 见自家郡主一如既往的喜欢大雪,念奴和玉奴相视一笑,并不意外,连忙应声上前挽起床幔,唤了侍女入内添灯侍奉起来。 待到服侍李绥换上了簇新的衣裙,披上了厚厚的火狐皮斗篷,念奴和玉奴便见李绥边走边道:“走,去阿姐那里。” 见李绥如此急切,玉奴和念奴也不阻止,只笑着应声跟了上去,待到走至殿门内,外面的侍女早已闻声正好掀开厚重的软帘来,顿时一股让人为之一振的寒风卷着柳絮般的白雪探帘而入,因着整个人被裹在狐皮斗篷内,就连双手都掩在放了手炉的貂鼠筒里,此刻的李绥并没有觉得寒冷,反倒是痴痴然踏过门槛,站在廊下。 伴随着簌簌地飘落声,李绥只觉自己进入了一片雪白的天地,近前的宫殿瓦檐上,远处的亭台高楼上皆被大雪覆盖了厚厚一层,熹微的晨光中,漫天的鹅毛大雪几乎模糊了人的视线。 李绥不由探出手来,一片一片冰凉的雪花轻柔落在她的掌心,瞬时融化,消失的无影无踪。 身后的念奴和玉奴就这般,看着这一片茫茫然大雪中,眼前裹着赤色火狐斗篷的少女眸色悠远,侧颜臻静,雪瓷一般美丽白皙的面容上浮起了神往的微笑,好似是一副空前绝美的画,连她们也不由为之怔愣了。 待她们主仆一行赶到杨皇后所在的寝殿时,杨皇后方坐在妆台前由着身后侍女簪上最后一支步摇,此刻看到她来,淡扫峨眉的脸上顿时浮起宠溺的笑来。 “看着这场雪,我就知道阿蛮要来了——” 说着话,杨皇后已是站起身,李绥正好上前来接住杨皇后伸出来的手,姐妹二人挽着,和谐而温暖。 “膳房已备好了早膳,先用了早膳再说。” 听到杨皇后开口,李绥自然笑着答应了,待二人用了膳,迦莫便与李绥一同扶着杨皇后朝寝殿外去,还未掀开软帘,便听到廊下宫娥们的溢叹声和欢喜声。 当走出殿来,宫娥们皆恭顺地行礼,可眸中的欣喜还是难以掩藏。 看到殿外的金凤、铜鹤还有石座灯都被覆上了一片晶莹剔透的雪白,杨皇后也是难得来了兴致,扫了眼廊下雀跃的小宫娥们,含着春水般随和温柔的笑道:“瑞雪兆丰年,这是我朝昌盛的好兆头。今日便不要拘泥了,你们好生赏雪玩雪罢——” 听到杨皇后如此体贴的恩赐,那些小宫娥们当即有些跃跃欲试,可到底是不知如此合不合宫规,各个都面面相觑的,只看谁先打头。 一向恪守宫规,肃眉敛目的迦莫见了,看着杨皇后难得放松的笑,又触到李绥默然的与她点头示意,如何不明白,此刻的永宁郡主也与她一般,希望今日的杨皇后能暂时抛开这宫规的重重枷锁,感受这片刻的欢愉。 想着她们即将面对的一切,杨皇后即将面对的一切,迦莫心下触动,竟也是难得一笑,鼓励出声道:“殿下既然恩赐了,今日便放你们一日的假,想如何便如何!” 眼见一向严肃的迦莫尚宫也如此,宫娥们皆开心地彼此相望,就在此时,念奴已是毫不在意规矩地拉着一脸茫然地迦莫下了台阶直扑入大雪之中,还不待迦莫反应过来,只听“咻——”的一声,一股透彻心扉的雪球直直打在迦莫的脖颈处,下一刻念奴便指着迦莫朝着廊下宫娥们吃吃笑道:“瞧瞧,你们尚宫都吃了我一球了,你们还怕什么?” 听到此话,看到迦莫狼狈的模样,当即有胆大的宫娥道:“迦尚宫,我们来帮您——” 说话间,廊下的宫娥便被带动了一般,一股脑儿蜂拥而出,那阵势倒把念奴给惊住了,连连朝玉奴急着招手道:“玉奴,快来帮——” 话还未说完,好几个雪球已是朝着念奴飞去,逼得念奴四处逃窜,看得杨皇后和李绥都笑不过来,反倒是一向不爱说话的玉奴竟也难得打趣道:“你自己招惹的战事,你可自己去平——” 眼见念奴急的直跺脚,正好又一球打的念奴一个激灵,玉奴虽如此说,到底还是忍不住上去帮衬着。 看到眼前偌大的宫苑变成了“战场”,随着晶莹剔透的雪球急速你来我往,从前不苟言笑的迦莫,小心谨慎的宫娥们皆被雪球砸的衣裙落雪,女儿家的欢笑声、呼喊声顿时盘绕在整个立政殿上,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高,越来越亮。 看着身侧的杨皇后卸下了母仪天下的高贵仪态,一如从前未出阁般肆意的笑着,李绥不由暖心一笑,暗自示意人在廊下设了座、安置了几个火炉和热茶来。 “记得从前,每年下雪的时候,我们这一屋子的兄弟姊妹们便都围在雪地里打雪仗——” 李绥正煮着茶,刚伸手要替杨皇后斟上一杯时,便看到近前坐在水貂坐蓐,踩在火绒毯上的杨皇后含笑向往地看着眼前,隔着眼前这道绿漆镂空栏杆,好似看到了从前挥洒肆意的自己,还有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们。 “那时候大郎和四郎最是厉害,二郎太过温良,瞻前顾后怕伤着人,才总是吃亏——” 想到此杨皇后不由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道:“倒是三郎看不得二郎吃亏,每每都要回敬回去,那时候多好啊——” 听到杨皇后渐渐慨叹出声,李绥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天真无忧的笑脸,却是再体谅杨皇后的内心不过了。 前世里当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当她与杨延形同陌路,当她最后走至太后,太皇太后的位置,变成了孤家寡人时,她常常会在梦里回到长在太尉府里的日子,梦到那些数年,数十年未曾见过的面孔,梦到与他们毫无芥蒂,逗笑说闹的日子。 那些岁月太过美好,美好到即使是半夜醒来,耳畔似乎还能听到那些熟悉的欢笑声在一下又一下的唤她“阿蛮——”,而她总能忍不住地勾起向往的笑来。 二人静默中,只能听到廊外的阵阵欢笑声,就在此时,眸光充斥着回忆的杨皇后感受到手背上被覆上了温暖的热度。 当她回过头来,便看到近前少女笑意温暖,眸光澄澈的对她一字一句道:“兄弟姐妹还在,阿蛮还在,无论何时、何地,阿蛮都会陪在阿姐的身边,我们一起度过日后的每一场初雪。” 听到少女郑重的承诺,杨皇后忽而眼中微热,却是渐渐回握住李绥的手,笑着点头出声道:“好,以后每一岁的初雪,我们都一起过。” 看着眼前李绥突如其来孩子气地伸出小指来,杨皇后哑然失笑,却还是顺从地将手伸过去,深深地勾住,印下了只属于两个人的印迹来。 看着眼前温柔的阿姐,李绥感受到指间的许诺,心下她却是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祈祷,期盼。 只希望这一切一定会实现。 这个承诺,一定会实现。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伴驾人选 “你我姐妹的承诺自是定了,可阿姐更希望——” 心下思索间,李绥听到了杨皇后的声音,看去时,正对上杨皇后期盼的目光。 “日后除了我,还有另一人能陪伴你去度过这每一岁的初雪。” 听到这儿,李绥浅浅替杨皇后斟了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茶,适才推向对面,对上杨皇后颇为认真的温柔目光,轻轻只以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阿蛮已有心慕的人了。” 话音落下,李绥立即接收到了杨皇后既惊诧又期待的目光,李绥却是并不急,只端起手中的茶杯对上杨皇后,杨皇后见此拾杯与李绥一同啜饮了一口,正当茶的清香萦绕舌尖时,便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几乎让她怔愣在那。 “赵翌。” 察觉杨皇后瞳孔一震,端着茶杯怔怔然看向自己,仿佛要从自己脸上看出一分半毫的异样来,李绥的目光却没有躲闪,反而是微笑如常,让杨皇后恍然觉得方才是一场错觉。 “阿蛮,你——” 想了许久,杨皇后终于出声道:“你此前不是与我说,与他并无交集?” 听到杨皇后的问话,李绥放下手中的茶杯,随即起身坐在杨皇后的身侧,轻轻挽着杨皇后的手,亲昵地靠着,将先前与母亲清河大长公主的一番话都说与了杨皇后听。 静默中,杨皇后看向身侧的人,看到少女认真的眼眸,不由沉思了许久。 直到廊外的打闹声再次唤回杨皇后的思绪,她才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右手与李绥的左手十指交握,看着廊前众人道:“从前我不愿你与他,是担心久经疆场杀伐的人总会心冷无情了些——” 说着话,杨皇后转而看向李绥,一字一句认真道:“可既然你当真喜欢他,阿姐便相信你的选择。” “阿姐——” 对上李绥的眸光,杨皇后脸上终于缓缓浮起笑,再次重复当初的话道:“咱们的阿蛮既嫁便要嫁这世家经天纬地的男子,赵翌这一路而来,虽无显达家世,却能凭一己之力,护一方安宁,得百姓信赖,这样的人,阿姐相信他做的到。” 说到此,杨皇后将近前李绥揽入怀中,声音轻而悠远的打趣道:“还是我们的阿蛮会挑婿。”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既温暖又想笑,正当她要说什么时,便听到身旁杨皇后已经顾自思量道:“赵翌如今二十有二,也该是成亲的年纪了,既然此次他正好入长安,不如就此让四郎颁下御诏,亲自赐婚于你们,早早心定了的好。” 李绥闻言无奈一笑,连忙起身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姐也不看看人家御陵王可有心上人没有,又是否愿意——” 还未待她说完话,便见杨皇后已是极护犊的出声道:“整个大周如你一般好的女郎还有几人,不过若他当真已有心上人,咱们此番便也罢了,阿姐只愿你寻一个一心只有你的人,却不愿你方一嫁过去,便要与人共享一人的情爱。”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正欲说什么,便听到廊前的欢笑声忽戛然而止,余光中也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近,当李绥顺着看去,正见裹着玄色大氅的元成帝笑着走来时,李绥的笑微微一顿,下一刻便在杨皇后的耳畔轻声迅疾道:“赵翌的事,阿姐可先莫与表兄说——” “虞娘——” 杨皇后闻言笑着睨了眼身旁起身的小娘子,又见元成帝已至廊下,便当真缄口不语,只起身欲行礼。 然而还未待她离开软和的坐褥,元成帝已是极为小心翼翼地双手扶着她又坐回去道:“老远便在甬道里听到你们这儿的热闹声了。” 触及到元成帝温暖的手,还有缱绻深情的目光,杨皇后笑着坐了回去,看了眼候在廊前垂首侍立,不再说话的众人,当即佯装埋怨道:“你看,你一来,倒把她们都吓得不敢动不敢说话了。” 顺着杨皇后的目光看去,元成帝这才恍然大悟的笑道:“是,是我不好,你们都起来罢,不必拘礼。” 见元成帝如此说,众人这才不由松了口气,个个都不动声色地回了原位侍立,元成帝看了眼走上前来,被雪浸湿了半边裙边的迦莫、念奴,再看了眼尽兴而归的众人,不由失笑道:“罢了罢了,先下去梳洗再来,若为了侍奉着了风寒,你们殿下可又要怨怪我了。” 众人闻言都不由请示地看了眼杨皇后,杨皇后笑着嗔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常常无理取闹似的。” 说话间,也不等元成帝,杨皇后已是转而看向众人温和道:“都下去换身衣服罢。” “此间也不能站久了,还是先行进殿罢——” 听到元成帝的话,李绥也从旁道:“表兄说的是,阿姐,我们进去吧。” 见杨皇后点了头,承德早已命御前侍奉的内侍打了软帘,下一刻元成帝便已是温柔扶着杨皇后,手中温热的握住她的手,缓缓入里。 待迦莫等人换了衣裳,抛却屋外的寒气,此刻已是恭敬地奉茶上来,元成帝看了眼此间又恢复从前般板正严肃,绷着脸与他上茶的迦莫,转而对杨皇后身边的李绥笑道:“今日连迦莫都难得卸下规矩,与你们玩闹,一看便知是阿蛮的主意。” 李绥闻言佯装不高兴地看了眼元成帝,心下却是哂笑,迦莫每每绷着严肃脸面对元成帝,又岂止是老成持重的性格使然。 “表兄这话说的,好似我便是不守规矩的小丫头一般,未免有失公允了些。” 杨皇后闻言笑着拍了拍李绥的手,随即道:“今日是我的主意,你当真是冤枉阿蛮了。” 元成帝闻言诧异地“哦?”了一声,随即笑着饮了一口茶当即改口道:“这宫里规矩繁琐,如此放松放松也是好事。” 听到元成帝的话,李绥转而侧首看向杨皇后“告状”道:“阿姐瞧瞧,再没比表兄更会说话的人了,好的不好的都叫他一人说去了。” 元成帝闻言正对上杨皇后示意他说软话的目光,此间也是难得卸下这些时日的疲惫和复杂的心绪,会心一笑的向着李绥告饶道:“我不过是说笑,你又与你阿姐告我的状,罢了,一会儿我便尚膳局的人在这儿摆下一桌炙肉宴来,为你斟酒赔罪可好。” 杨皇后看了眼身旁故作满意的少女,再看了眼已然吩咐承德传话的元成帝,适才宠溺地笑了笑。 李绥面上虽笑,心下却多半猜出了元成帝此番的来意,因而佯装不知随口出声道:“表兄一向勤政,这会子却来寻我的玩笑,莫不是自己想吃这炙肉宴,才迂回这些。” 元成帝闻言笑了笑,随即想起什么般,转而看向杨皇后,眸中略带歉意,缓缓出声道:“今日一来,倒有一事与你相商,冬狩时日将近,今年我本欲推了此事——” 说话间,元成帝伸手握住杨皇后的手,颇有些不舍地温情缱绻道:“留在你身边好好陪你、陪孩子出生。” 听到这儿,杨皇后约莫明白了事情,便听得元成帝继续道:“但未曾想朝臣各个劝谏,冠冕堂皇的话一个比一个多——” “冬狩是一年之中的要事。” 一向不愿元成帝为难的杨皇后听到此话,当即温柔劝慰道:“朝臣们也是为你,为江山社稷着想,我身边有阿蛮,迦莫,还有这一宫的人照顾着,你便莫要有后顾之忧。” 说到此,杨皇后伸手抚着小腹含笑看向元成帝道:“你对我,对孩子的好,我们皆明白,但国事为重,就莫与朝臣们置气了。” 看着眼前一如既往善解如意的眉眼,元成帝心下最温柔的一处再一次毫不设防地被触动,抚慰,让他禁不住沉默片刻,眸中却越发温柔多情。 “好,那你和孩子便留在长安,平安等我回来。” 看到元成帝旁若无人般饱含深情的目光,杨皇后不由看了眼身旁难得沉默不语的李绥,些微热了脸颊,随即岔开话题道:“外出需得侍奉伴驾之人,此番后妃名单也当提早拟出来才是——” 听到杨皇后的话,元成帝些微思索,随即道:“如今你临盆将至,淑妃是宫里的老人,向来稳重妥帖,便让她留在宫里打理,至于伴驾之人——” 元成帝说到此想了想,随即道:“此番为扬我国威,撷利可汗及突厥一行势必要去,便让月昭仪随行罢了。至于一应具体的谋划,待明日宣朝臣至紫宸殿再议不迟。” 听了元成帝的决定,杨皇后点了点头,一旁的李绥却是陷入了深思。 不一会儿见元成帝与杨皇后已是说起旁的话来,李绥借着布膳的机会退了出来,只于无人看到之时,轻轻与一同退出来的迦莫耳畔耳语了几句,适才顾自离开。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行怂恿 翌日一早,后宫嫔妃便在淑妃的带领下前来立政殿请安,原本因着杨皇后的身子渐重,元成帝早已命掖庭后妃暂免晨昏定省的规矩,以免扰了杨皇后的清净。但昨日元成帝既与杨皇后商议了冬狩一事,杨皇后便揽下了此事,今日清晨便命迦莫传唤高位嫔妃前来,就冬狩随行人选晓谕六宫。 待听到淑妃上官氏留守,月昭仪独自伴驾时,在场的人无不是艳羡不已。而此刻坐于淑妃对面的月昭仪仍旧是一贯的骄傲做派,看向对面那个看似岿然不动,笑意柔和的身影,不由骄矜地抬起下颌,露出完美的曲线,眸中是止不住地得意和嘲讽。 “月昭仪甫一入宫便随陛下出宫冬狩,是好事——” 就在此时,月昭仪听到上座杨皇后的话,回首间满心欢喜,下一刻她便听到杨皇后继续道:“此番你是第一次随侍出宫,若有什么不明白的,或是随行需备的,今日正好与淑妃相商便是——” 说到这儿,杨皇后侧首看向左首的淑妃上官氏赞叹道:“这些时日淑妃协理宫务甚为妥帖,圣人也是屡屡与我夸赞,如今我身子不便,圣人冬狩出行需备,昭仪伴驾所需,便劳淑妃安置了。” 坐于下首的淑妃闻言恭顺地颔首,面对对面那刺眼又挑衅的目光几乎是视若无睹,此刻只回应道:“殿下放心。” 待一切安排妥当,众人这才向杨皇后行了一礼,各自散去,当月昭仪方被众人奉承簇拥着走至立政殿外的甬道上时,便听到一个轻唤声自身后响起。 “昭仪留步。” 原本听着后妃巴结恭贺之声,甚为欣然的月昭仪顿时脸色冷淡了许多,待转过头看到由玉宵扶着款款而来的淑妃时,察觉周围人皆恭敬行下一礼,她却依旧毫不在意地连头也不带点一下的道:“淑妃娘娘唤我何事?” 见惯了月昭仪轻挑无礼地做派,淑妃只波澜不惊地一笑,随即从容道:“恭贺昭仪妹妹随驾出行之喜,听闻昭仪原在家乡时,骑射便是数一数二的好,此次随圣驾狩猎,正是合适——”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此刻见淑妃说了这般恭贺之话,月昭仪倒是难得没揶揄一句。看着月昭仪眼角眉梢的得意与欣然,淑妃继续温和道:“方才殿下既说了,妹妹此行若有所需,此间正好与我商议便是——” 听到淑妃的话,月昭仪也不耐烦听下去,便率先道:“那便多谢淑妃娘娘了。” 说罢,月昭仪转而看了眼元成帝赐予她,向来受她依赖的女官红姑道:“红姑,既然淑妃娘娘盛情,你便替我去一趟,与淑妃娘娘相商此行好了。” 听到月昭仪的话,淑妃眸色微冷,便是红姑也是脸色为难地想要劝止,然而还未等她的话出口,月昭仪已是由自小服侍她的突厥侍女扶着朝来时的路走去,看也未曾多看淑妃一眼。 在场的嫔妃皆明白,淑妃到底是四妃之列,家世又显赫,月昭仪如今却公然以一个贴身女官打发她,当真是过了些。然而她们也不敢去打量淑妃此刻的脸色,只能谨小慎微地行礼匆忙退去。 漫天的飞雪中,淑妃静静看着渐渐远去的那个高傲背影,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和,心下的冷意便越发凛冽,而一个计划也渐渐自心底生根发芽开来。 尴尬间,淑妃只一如既往随和地转向红姑,听不出丝毫生气道:“既如此,红女官便随我回宫再议不迟。” 看着淑妃冷静的面庞,红姑压下方才的尴尬,连忙顺从道:“但听娘娘吩咐。” 待月昭仪被宫娥簇拥着走至御花园时,便听到一个突厥侍女语中逢迎道:“公主方才好生厉害,方才奴婢可瞧见了,那淑妃的脸色都难得的白了——” 听到侍女的话,月昭仪唇畔勾起嘲讽,颇为不喜的冷哼道:“她那般惺惺作态,佯装大度的人就该如此受着。” “此次陛下出行,偌大的掖庭陛下谁也未召,独独要公主您伴驾,可见陛下对您的情意可不是这后宫之人能比的,您没瞧见,刚刚那些嫔妃们看您时可是羡慕极了。” 听到侍女这般说,月昭仪越发觉得自己于元成帝而言与旁人不同,心下便如吃了蜜一般一路甜到了肺腑。 “你可听说了,陛下就要去冬狩了——” 就在月昭仪缓缓朝自己宫走去时,隐约听到一处假山后有宫娥说话,月昭仪闻言不由慢慢缓下步子,便听到另一个年纪更小的宫娥道:“冬狩,可好玩吗?” “那自然了,宫外的天地与咱们宫里更是不同了。” 说罢那宫娥不由遗憾道:“只可惜,再好咱们也是见不着的,不过听闻此次陛下竟是头一回没让淑妃娘娘伴驾,而是让昭仪娘娘随行,你说奇不奇——” 听到此话,那小宫娥艳羡的叹息道:“听闻昭仪娘娘貌美倾城,深得陛下盛宠,此番随行也是应当的罢。” 月昭仪闻言眼尾骄矜的笑越发深,下一刻便听得先前说话的宫娥若有所思的道:“话是自然,不过你刚入宫并不知,从前冬狩皆有皇后殿下陪伴,冬狩又是咱们大周的盛事,不似简单的狩猎,还要行祭天大礼,往常主祭自是陛下亲自献上,辅祭便只有母仪天下的殿下才可担当,此次若由昭仪娘娘前去,莫不是属意昭仪娘娘做这辅祭——” “是谁不干活,在那儿叽里咕噜什么!” 就在这关键时候,骤然一声轻喝打断了假山后的对话,随着小宫娥仓促的逃离声,月昭仪本想再唤人去假山后寻来问个清楚时,却是一个人也看不到。 “辅祭——” 月昭仪不由脱口呢喃轻念,眸中微微一动,下一刻便顾自朝着回宫相反的方向而去。 待月昭仪一路着急地赶至紫宸殿时,便也不等廊下的内侍与她行礼,便急急要朝里走去。 “昭仪娘娘,圣人正在里面与朝臣商议冬狩之事,还请您在偏殿稍候片刻——” 原本被内侍拦着有些不高兴的月昭仪一听到“冬狩”二字,顿时眸中一亮,转而看向那一脸犯难的内侍为难道:“我在殿外等着便好,待陛下议完事再进去不就是了?” “昭仪娘娘——” 那内侍闻言犹在犹豫,谁知眼前人根本不等他多思考,提裙便跨国门槛,他虽一心想再拦,但到底怕惊扰了里面议事的君臣,只能暗自叫苦不迭地敛声跟上去。 当月昭仪方走入殿内,快要走至深处议事的书房时,门口值守的内侍早已发现,连忙不动声色地与里面侍立的总管承德使了个眼色。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合时宜 书房内的承德小心看了眼依旧沉浸于议事的君臣,这才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当他方走至外间,正好看到一脸为难,想拦又不敢拦的内侍,还有那盛气凌人,颇有几分骄纵模样的月昭仪,心下叹息间,当即板着脸走上前低声训斥那小内侍道:“糊涂东西,圣人正在里面与诸位重臣议论国事,若是扰了清净,你有几个脑袋顶着?” 听到承德的厉声自身后赫然响起,那内侍惊得连忙转身,苦着脸也不敢多说,只得谦恭地将身子压得更卑微了些。 眼见那内侍毕恭毕敬的样子,承德适才转头,好似方看到月昭仪般,转而换了恭敬模样,笑盈盈地屈身道:“昭仪娘子是来探望圣人的罢——” 还未待月昭仪说话,承德又睨了身旁小内侍一眼,不卑不亢地补充道:“圣人在里面与诸位朝臣议事恐还有一阵子,娘子在外面等着难免疲累,若教圣人知晓了,必定说我们不懂规矩,怠慢了您的贵体,偏殿暖和,一应俱全,不如请娘子暂至那儿稍坐片刻,老奴这便让人奉上娘子喜欢的乳酪糕去。” 听到承德这番奉承话,月昭仪不耐地神色勉强好了几分,而她也知晓承德是元成帝身边的贴身人,如今侍奉元成帝已是十数年,即便不看旁的,元成帝的面子她还是得看的,因而月昭仪想了想到底收敛了几分,出声还算客气的打探道:“四郎,可是在商议冬狩一事?” 听月昭仪如此询问,承德不动声色地皱眉扫了身旁那说漏嘴的内侍一眼,随即低声含笑道:“老奴刚守在门外与那些小内侍们叮嘱了几句话,才方进去侍奉不久,即便进去了也是一心放在圣人的茶水要几分烫上面,这会子想来倒记不住圣人在商议什么,不过圣人一向不喜人妄自揣测他意,老奴便更是不好多听多记了——” 静默中,承德笑的随和,月昭仪倒也听得出其中的提醒,因而有些不甘地看了眼一扇槅门之隔的内室,正犹豫间,却未曾想隐约听到了“辅祭”二字,当即顿住了离开的心思,只恨不得凑近再听得清楚些。 …… 这厢,浓郁而舒缓的龙涎香正萦绕满室,屈于上官稽身后的礼部侍郎看了眼座上帝王,恭敬拱手请示道:“陛下,按照礼制,此番冬狩需请帝后共同祭祀昊天大帝,昭告社稷,但如今皇后殿下身怀六甲,不能随行伴驾,不知这辅祭该如何准备?” 听到礼部侍郎的话,太尉一派的人见为首的杨崇渊只眼观眼心观心,未曾有示下,便没有如以往般插上一嘴。便是一旁为首的上官稽,此刻也是毫无动静。 “此次冬狩朕欲意月昭仪随行,至于祭祀有朕一人即可。” 收到朝臣诧异的目光,元成帝渐渐皱眉,眉宇间攀爬上不放心一般的忧色缓缓出声道:“诸位都知晓,皇后腹中皇嗣身负国本,当慎之重之,朕此番离去半月,宫中内务若放任自是不可,但若由皇后掌管,更为不妥,朕思来想去,淑妃性情稳重,有协理之能,此番朕欲让淑妃留守掖庭,替皇后分担一二,也能替朕照顾皇后母子。” 听到此话,在场的朝臣都默然相觑,虽说昨日元成帝只与皇后商议过此事,但杨崇渊与上官稽又如何有不知道的? 今日不过是明面上的奉召而来,实质上心下早已各自有了盘算。 于上官稽而言,他深知此次冬狩辅祭之任有多重要,一来若真顺着元成帝的意,此行一去半月余,日日在元成帝身边守着的便是那出身突厥的月昭仪,原本那月昭仪骄纵跋扈,与淑妃不合之事他已是心下有数,如今不过是看着合作的关系,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他却不想陷入杀了虎,引来狼的冒险处境,在他的盘算里,突厥不过是他运筹帷幄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同盟也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待铲除了杨崇渊一党,先以蕞尔国土和“岁布”给些甜头,待麻痹过后,再一举铲除便可。 可若此次淑妃受制于深宫,难免给那突厥蛮女以可趁之机,更何况此番随行的还有那阿史那贺成,上官稽只担心没了淑妃这个近身的眼线,若让突厥绕开他直接与元成帝达成一致,将他们上官氏撇开,那便当真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而不自知了。 而其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协理宫务虽体面,可到底不过是一时的风光,未坐在那凤座上便只能是锦上贴花之物,并不足惜。反倒是那辅祭之任,唯有母仪天下,德行六宫之女才担得,相比而言才是真正的荣耀,因为那无不是在昭示天下,他上官家的女儿在后宫虽无后冠,却有其实其能。 想到此,上官稽以余光默然扫了眼一旁的杨崇渊,那杨皇后独自里装的是他杨家的血脉,与他上官氏无半毫关系,在他的心中,无不是希望此子活不下去才最好。可若此次当真在淑妃留守期间出了事,也无疑是为他们留下一身膻。 如此得不偿失的事情,他势必做不得。 因而也无需他多暗示,身后的朝臣早已有人得到了他的提前授意,此刻闻言立即出声道:“陛下,我朝以礼治国,此次祭祀更是干系国祚,若无辅祭,触怒上天如何使得,还望陛下三思——” 听到那人如此说,立于上官稽身后的一众朝臣当即齐声拱手道:“望陛下三思——” 察觉杨崇渊并不欲开口,元成帝沉思片刻,心下虽不快,但面上却不显,只是出声反问道:“那诸位以为辅祭该由谁来主持?” 听到元成帝的问话,下面朝臣相互看了一眼,正待说话时,却突然听到一个极不合时宜的声音插进来,令众人皆不由转头看去。 “我愿为陛下分忧——” 元成帝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引的看过去,当一身鲜亮火红宫裙的月昭仪直冲冲走进来时,朝臣们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于理不合来,下一刻便纷纷回头低首,唯独上官稽脸上却是浮现一闪而过的不虞。 “这,后宫不得干政,昭仪怎可堂而皇之入内大谈前朝国事?” 听到已有大臣皱眉出声制止,元成帝也是脸色微变,睨了眼头痛不已的承德道:“还不请昭仪出去?” “陛下——” 然而月昭仪此刻既是进来了,如何肯轻易离开,因而她才不会顾及那些啰嗦的中原礼仪,反而一边上前一边无视身边朝臣使着平日里用惯了的小性子道:“既然此番由我陪伴陛下前去冬狩,这辅祭自然有我便可,又何须他们多言?” 听到月昭仪旁若无人的撒娇,当即有朝臣觉之不妥的皱了皱眉,随即不满出声道:“祭祀礼仪甚高,规矩甚严,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贻笑天下,月昭仪非中原出身,自然不清楚,又如何担得此任?” “你!” 月昭仪听出其中的讽刺,原本娇俏容颜顿时浮起怒意,竟是直冲冲看向那朝臣,气滞不已。 然而那朝臣倒是丝毫不在乎,反倒是身正挺直的顾自道:“陛下,臣以为淑妃位列四妃,出身显贵,熟知礼仪,自皇后殿下身负龙嗣以来,又有协助殿下管理掖庭之功,自当是辅祭的不二人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冬狩前夕 一听到“淑妃”二字,月昭仪便是彻底被踩到了敏感处,也不管元成帝不佳的眼色,当即横眉冷目地看向那朝臣,而旁边的内侍虽想去劝,但又碍于尊卑男女之别,到底不敢动了真格,只能如束了手脚般,为难地看着一脸冷笑的月昭仪却是无可奈何。 “你口口声声说淑妃出身显贵,熟知礼仪,难不成我便出身卑贱,粗蛮无知?你好大的胆子!” 未曾想一向骄纵跋扈的月昭仪竟也会有如此缜密的时候,在场的许多朝臣皆不由有些惊讶,就连方才振振有词发声的那人也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此刻若顺着月昭仪的话说,难免陷入以下犯上之嫌,若再往大了说,便有挑起突厥与中原种族矛盾之意。 眼看面前人哑声无语,月昭仪登时来了气势,继续盛气凌人道:“更何况,先前陛下曾屡次说过,中原与我突厥世代交好,是两朝百姓之期盼,更是一大幸事,中原人与突厥人皆该平等互利才是,方才你所言,分明是对我朝之侮辱——” 说罢,月昭仪环看众人意有所指道:“莫不是你们之间有些人明里尊称陛下之旨,实则心下却不以为然,做的尽是阳奉阴违之事!” 眼看这莫大的罪名向自己扣了过来,方才还掷地有声,颇有质疑的朝臣皆惊得连忙俯首向座上元成帝道:“陛下明鉴,臣等不敢——” 眼看局势逆转,杨崇渊唇畔勾起,只稳立在那儿冷眼旁观,倒是对面为首的上官稽状似不起波澜,实则已不露痕迹地睨眼看向身后,眸色深沉而带着几分提醒。 立于他身后的礼部尚书见此会意地低下头,而月昭仪见眼前无人应声,当即翘着下颌,颇为胸有成竹道:“陛下,阿依随初入宫不久,但一直恪守宫规,更何况自小我便是随可贺敦接触中原文化,学习中原礼仪——” 说到此,她再次扫了眼那些先前对她出言不敬的人,继续争取道:“可贺敦出身我大周皇室,是天家公主,谁人能质疑她的教导?可见淑妃出自名门,阿依也绝非不知礼数之人,更何况,陛下——” 说话间,月昭仪期冀地看向座上元成帝道:“汉有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出嫁西域,为两朝结秦晋之好,唐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入外邦,传承中原文化,阿依此番入长安原就身负两朝之好,若阿依能得陛下恩赐,担此大任,势必会让我突厥百姓看到陛下泽被天下之心,让两朝亲如一家——” 骤然听到月昭仪能够一针见血地说出这一番话来,莫说是朝臣内官,便是上座的元成帝,还有下面的杨崇渊都觉得甚为意外。 因而就在众人大吃一惊,默然不知如何应对之时,杨崇渊看热闹般凝视了对面上官稽一眼。 狗咬狗一嘴毛,看来上官稽指望拉拢突厥来与他争斗,是越发没了指望了。 想到此,杨崇渊嘲讽地收回目光,上官稽却是再也等不住了。 当年周武帝在内忧外患之时,为保江山社稷,尚能以天子之躯求娶突厥公主为后,难保突厥不会以此生出生出更多心思来。 今日月昭仪一番作为,虽不知是突厥之意,还是她一人之意,但长久下去,于他上官一族而言,皆是大为不利。若不就此打压下去,长此以往只怕突厥的胃口会越来越大,到时候要的便不知是眼前之利了。 因此,上官稽默然看了眼上座的元成帝,当他昂然抬起下颌,眼神微光划过的那一刻,身后便毫不意外地响起了礼部尚书的声音。 “昭仪所言的确有理,高瞻远瞩让我等望尘莫及——” 听到身旁那四十来岁,看起来眉宇随和的高尚书语中皆是认同自己,月昭仪只看过去,倒未曾驳斥。 然而,就在月昭仪心下自喜,想着此事已十只有九时,那随和的高尚书却是话音一转,面向皇帝些微思索道:“只是据臣所知,突厥与我中原信奉不同,突厥自出生所奉的便是长生天,而我朝此番祭的乃是昊天大帝,昭仪虽有此心,但只怕误了这其中的礼矩,反倒触怒上天。” 此话一出,众臣顿觉有理,月昭仪听了也是脸色一变,还欲说什么,却不曾想反被一朝臣抢白道:“掖庭不入前朝,后宫不得干政。昭仪既是与彭城长公主学的中原礼仪,应当知晓这些,那今日所为已是不合规矩了。” 见被人暗讽,月昭仪当即道:“在我们部族,可贺敦与我大汗可共商大计,可没有如此一说!” “入乡随俗,昭仪如今身在我长安,可不是大漠。” 眼看又要再起争执,元成帝出声制止道:“好了,立刻送昭仪回宫。” 见元成帝此番不再站自己这边,月昭仪顿时气滞,埋怨地看了眼座上人,复又看了眼那些对她百般阻拦的朝臣,这才怒气冲冲地离去。 当众臣退下去,不过半晌,彭城长公主便再一次来到紫宸殿,元成帝听到内侍通报时,心下已是了然,只示意地看了承德一眼,承德便了悟地亲自请彭城长公主入内,随即退了出去守在外面。 “阿姐是为了冬狩一事。” 听到元成帝率先提及,彭城长公主颇有些无奈地劝慰道:“方才月昭仪擅闯朝议一事,我已是听说了,来之前我已将她训斥了,此事的确是她做错了——” 说到这儿,彭城觑了眼辨不清神色的元成帝道:“不知方才与众臣商议后,冬狩——” 听到彭城的询问,元成帝伸手请她坐下,适才道:“阿姐放心,此番冬狩仍旧会让昭仪随行。” 见元成帝如此回应,彭城难免心安了些,下一刻便又听到元成帝道:“但辅祭已定,由淑妃承担。” 听到元成帝没有一丝情绪的话语,彭城知晓,这必是元成帝被上官一族逼迫的结果。 “若无阿史那阿依搅这一番局,上官氏未必会下这样的决心,但如今眼看上官氏与阿史那氏已然势同水火,念着突厥背后的强大势力,上官氏难免会心有忌惮,必然提前弹压,为将来的一决高低铺路。” 彭城眼眉微微抬了抬,看着脸色不甚好的元成帝,知晓她这个弟弟一向吃软不吃硬,从前有杨氏一手遮天,现在上官氏也敢借此施压,心下对上官氏的厌恶也只会再深一层罢了。 “不过如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听到彭城话音一转,元成帝转而看过去,却见彭城笑有深意道:“今日一来,上官氏与突厥人之间便已相互埋上了矛盾的种子,这本就是你我所求的。相比于他们二人的重重争斗,他们若暗中联手才是真正让人担忧。” “更何况——” 彭城一边说着话,一边摩挲着指间的宝石戒子,凝视了那剔透的宝石一眼,随即挑眸看向元成帝道:“今日上官氏与阿史那氏当着杨崇渊的面争了个你死我活的,也正好让杨崇渊看个笑话,放松更多的警惕,毕竟于他而言,至多猜到是上官氏有心拉拢突厥,却不知这其中有你我做局。” 听着彭城字句合理的分析,元成帝渐渐平静下来,的确如此,当初与突厥暗中结盟时,上官稽一心想求阿史那氏为儿媳,不过是想为自己谋利。 若非阿姐刻意在那阿史那阿依面前提及他,诱使阿史那氏公然反口驳婚,上官稽的算盘指不定就打赢了。 如今在杨崇渊眼中,想要借助突厥势力的是一向与他不和的上官氏,那么他们便已然站在暗中。 敌明我暗,这无疑是一个安全又甚好利用的局势。 “既然如此——” 元成帝眸光深黯地看向彭城道:“那便让这场鹬蚌相争的局做的再大一些,大的让杨氏以为自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毫无后顾之忧,那时杨氏离覆灭便不远了。” 听到元成帝着一席推敲,彭城赞同地点了点头,眸中携着几分欣慰与感慨道:“待你我姐弟重揽这皇权国器之时,阿耶和先帝也会为我们高兴的。” 是夜,李绥悉心侍奉杨皇后安睡下去,正与迦莫并肩走出门,便看到念奴默然走上前来,悄然与她道:“郡主,今日圣人与朝臣议冬狩一事,月昭仪果然进去大闹一场,落了人口实,给了上官氏可趁之机,竟联络朝臣逼得圣人改了旨意,让淑妃辅祭,月昭仪仍旧伴驾前去,掖庭由魏婕妤坐守,迦尚宫辅助行权。” 魏婕妤? 魏婕妤出身普通,生性软和,又人微言轻,并无什么主见。只因当年元成帝还是皇子时便已入府侍奉,熬了这些年才封了婕妤,此前无论中宫杨氏、淑妃郑氏、昭仪上官氏哪一方不和,这魏婕妤都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只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在这掖庭内几乎快失去了存在感,才能安稳至今。 如今既然引走了上官氏和阿史那氏,由魏婕妤留守宫中,那便可以按计划行事了。 “太尉如何?” 念奴闻言摇了摇头,颇为诧异道:“太尉竟是一句话也未发,眼睁睁看着一切成了定局。” 李绥闻言并不意外,只默然点了点头,当念奴退下与玉奴并排立在李绥身后时,适才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朝着所居的东配殿走去。 于杨崇渊而言,的确没有插上一言的必要,那上官氏原就与杨家不合,若逼着淑妃留在掖庭,由她照顾皇后,无疑是难安好心。 如今杨崇渊必然已察觉上官氏有拉拢突厥势力之心,此番让上官氏与阿史那氏一同参加冬狩,正好也可借此看一看这两方离了规矩甚严,眼线众多的大明宫,去了宫外又会有何动作。 知己知彼,方可攻克。 杨崇渊打的,必然是这样的主意。只是不知他这位姑父可会察觉,他不仅有眼前这两个敌人,还有身后伺机夺权的天子姐弟。 “今日听阿姐说,御陵王后日便回来了。” 漫天鹅毛大雪下,李绥裹在厚厚的斗篷中,似是在自言自语,借着伞外呼啸的风雪声,却是侧眸看向身旁玉奴低声道:“玉奴,你替我邀他一聚。”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凰求凤至 这一日,难得艳阳高照,待到黄昏时分,柔和的冬日暖阳仍旧懒懒悬在天际,一点一点融化这些天存下的厚重积雪,露出那红彤彤经霜雪打过一层的柿子,还有如少女醉酒后娇靥般酡红的腊梅来。此间的兴业坊来往摩肩擦踵,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伴随着小商贩的叫卖声,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一平昌绸缎坊前,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婢女,长相清秀,眉眼冷峻地自车上下来,轻掀软帘,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看起来更端方的婢女正扶着一位戴了及膝帷帽,身披斗篷的少女走出来。 待入了里,坊内伶俐的小子已然上前迎接,颇为热情恭敬道:“不知这位娘子想要看看什么,咱们坊内昨日才新到了江南来的货,布料细腻,又清新飘逸,现正是长安城最为时兴的,城里的夫人娘子们都——” “我家娘子听闻你们这儿新到了西域的绸缎,正想做几身春日里穿的胡服来,可是还有?” 听到那扶着小娘子的婢女率先出声,那小子当即眉眼一亮笑着道:“娘子果然是好眼光,那西域的绸缎可真是上上品,咱们如今还压着,只等着价高者得呢。” 说罢,那小子连忙侧身,弓着腰伸手道:“娘子且后院请,我这就请咱们管事儿的亲自为您甄选。” 说话间,坊内主仆三人便跟随着朝后院走去,待来到一清幽房内,被服侍着的少女取下帷帽,方走至上座,便听到背后响起了男子稳重利落的声音。 “郡主。” 李绥闻言坐下,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李炜,眸中温和道:“坐吧。” “再过七日,冬狩的队伍便会离开长安,今日来也是与你交代一番过后之事。” 说罢,李绥看了眼李炜道:“我要的药,你可都准备好了。” 李炜闻声当即起身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木匣子,只见他抽开上面掩盖的抠子,便露出两颗米粒大小的药丸。李绥侧眸看了眼身边的念奴,念奴当即颔首将木匣子接过来。 “此后直至事成,便由念奴、玉奴与你接应,此事务必要谨慎小心,若有半点纰漏,牵连的便不止三两人了——” 李绥说到这儿没有再说下去,只看向李维的目光写满了托付与倚重,李炜见此当即坚定地抱拳道:“属下一定完成任务。” 待李绥亲口将计划一应交托与李炜后,看了眼外面遍布的晚霞,这才起身道:“衣物可备好了?” 话音落下,李炜轻唤一声:“进来。” 转眼一娇而妩媚的年轻女子亲自托着托盘上的锦衣进来,李绥看了眼上面摆着的那件福色联珠纹褐底襕衫,内敛而不失身份,侧眸示意念奴接过。 “待郡主梳妆后,可让晚妆为郡主稍作伪装。” 说罢,李炜带着那名唤晚妆的女子退了下去,李绥由着念奴二人侍奉着更换了襕衫,再唤人进来时,身着紫衣的晚妆便已身姿柔软地走进来,朝着李绥礼貌施了一礼,适才上前走至妆台前利落地为李绥挽了男子发髻,戴上发冠,嵌入一支赤金螭纹发簪,随即轻轻取下李绥的耳坠交至念奴手中,再从袖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透明薄膜,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覆在李绥的耳垂上时,竟是丝毫看不出原本女儿家穿的耳洞。 李绥见此也有些微诧异地探手抚摸耳垂,当真是露不出半点异样来。 “这可是话本子说的易容术了?” 身后的晚妆闻言捂嘴轻笑,犹如枝头颤动的花枝,声音更如黄鹂一般婉转动听:“回郡主,这便是最为简单的易容之术了。” 李绥好奇地转头看向身后那风姿绰约的女子道:“那最难的是什么?” 晚妆闻言叉手施了一礼,在玉奴和念奴同样好奇地目光中含笑道:“回郡主,最难的莫过于变幻男女的声音,伪装出女子所没有的喉结,若真弄起来,只怕花上半日的时间尚不够。” 说到此,晚妆看向李绥温婉一笑,眉心那颗朱砂美人痣更是楚楚动人。 “不过郡主今日这身男装有狐毛立领,倒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李绥闻言看向镜中,满意地点头一笑。 待到走出房门,便看到李炜旁边正垂首立着一名女子,穿的正是她方才换下的女子衣衫,李绥侧首看了眼身旁的念奴和玉奴道:“你们便从正门回国公府等我便是。” 见念奴和玉奴还是有几分犹豫,李炜已是出声道:“两位娘子放心,晚妆的武功在我们当中便属翘楚,一会儿会由她扮作婢女陪伴郡主出行,我们的人也会在郡主身边暗中保护,绝不能让郡主有丝毫不妥。” 在李绥的安慰下,念奴和玉奴才总算应声退下,将李绥先前戴着的帷帽递给那女子,一齐向李绥行了一礼,缓缓离开。 眼看暮色已至,长安城的市坊也渐渐挑起辉煌的灯火来,借着灯影,波光粼粼的池面上缭绕着阵阵白色霜气,因着池畔不绝于耳的丝竹管乐之声,此间也不觉冷清,反倒是热闹之至。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渐近,影影绰绰的灯影下,一辆青绸马车缓缓停在不远处,下一刻便能看到一身姿挺拔,神色内敛,身披白青云纹底猞猁鹤氅的男子默然走下来,明明面如美玉,眉目隽永,却是有着一双漆黑深邃,仿佛能洞察世事的眼眸。 当其目光落在一叶不起眼的扁舟上,看到舟前挂着一盏灯,灯并无什么不同,唯独与旁的花红柳绿不同的是,上面似乎题着几行小字。 赵翌眸中微动,随即看了眼身旁的贴身长随宗明,宗明当即领悟地上前,佯装朝其他小舟打量了一番,问了问价钱,当他走至那叶扁舟前,看到舟前挂着的绸灯上写的正是那首《江雪》时,心下已了然。 待主仆二人上了小舟,不待他们说出目的地,船头撑篙的船夫已然沉稳地将舟驶离岸边。 这厢,一身男装的李绥正跪坐在小火炉边品茗,虽说是寒夜里,可这三层的画舫却是温暖如春,一应俱全,听着窗外碧波荡漾声,品茗间,除了茶香更有淡淡的老山檀香的味道,此刻让李绥觉得自己不似是办事的,倒似是享受来了。 只听“吱呀——”一声,侧门被缓缓打开,李绥循声看去,正好触及到那一双许久未曾见到,犹如深渊般引人入胜的眸子。 李绥见之莞尔一笑,只放下手中茶杯,轻翻手掌作出请的姿势。看着眼前男子打扮的李绥,赵翌并不诧异,此刻也是从善如流的入里,坐在李绥对面的位置。 “御陵王别来无恙。” 李绥说话间,身旁跪坐侍奉的晚妆已是行云如流水般为赵翌斟了一杯茶,随即款款起身,看了眼赵翌身后站着不动的宗明,似是意有所指。 “宗明——” 听到赵翌的轻唤,李绥适才看到身后那长随,正是七夕那夜陪着赵翌之人,此刻那长随闻声自然明白赵翌之意,当即叉手向赵翌行了一礼,随即又朝李绥行下一礼。 李绥轻微颔首,眼看那名唤宗明的长随跟着晚妆离开,轻轻阖上门时,适才转眸看向眼前赵翌,轻微提起手中杯盏道:“听闻此次御陵王在边疆又一次出奇制胜,使得龙心大悦,要为你在含元殿设宴,这一杯便算是以茶代酒,作为恭贺。” 赵翌闻言对上那双瀚海沉湖一般美丽的双眸,随即提起手中茶杯,唇瓣勾起些微弧度沉稳出声道:“多谢郡主。” 就在二人饮下时,一阵丝竹之声缓缓入耳,赵翌循声看去,却是隔着一堵舱板,便知后面要说的该是不得为外人道的话了。 “今日多谢郡主款待。”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笑着放下茶盏,随即出声道:“言重了,我知御陵王日理万机,难得抽出今日这样的空闲,所以便不打哑谜,与你坦诚直言了。” 赵翌闻言也放下手中茶杯,缓缓出声道:“翌洗耳恭听。” “不知御陵王可还记得当初你我策马玉清观后山驰道上,立下赌约一事。” 听到此话,赵翌点了点头道:“记得。” “我欠郡主一件事,郡主但说无妨,我必竭尽全力而为。” 见赵翌神色从容,目光沉稳,李绥眸中温和一笑,下一刻却是缓缓出声道:“御陵王一直未曾婚配,不知可曾定亲?” 赵翌闻言眸中一挑,颇有几分诧异地看向眼前那笑容莞尔的少女,心下虽是疑惑,但还是出声道:“不曾。” 李绥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说出了让赵翌意外的问题来。 “那,可有心仪之人。” 到了此刻,气氛突然变得奇怪起来,赵翌看着眼前那一脸平静,甚至是携着几分温婉笑容的少女,再联想先前那两个莫名的问题,心下已是渐渐有了几分想法。 眼前这位永宁郡主,难道是想替他说亲? 想到此,灯影下的赵翌渐渐脸色沉静,好似暮色月辉被乌云掩住般,眸中也疏离微凉了许多,伴随着一门之隔的丝竹声,赵翌适才漠然出声道:“多谢郡主关心,但北方动乱未除,又何以为家。翌这半生征战连连,居无定所,并无娶妻之心,白白累的女儿家耗费韶华。” 看着眼前人,听着这与前世相似的回绝之语,李绥不由又想起她为赵翌赐下宫女时,赵翌也是作出眼前这副冷峻板正的模样,最后却是一个也不落地全都收入府中,日日行着丝竹管弦,饮酒作乐的事。 “御陵王的确是公忠体国,为人耿介。” 说到此,李绥看向眼前人道:“如此,我这所托倒是有些为难了——” 听到这儿,赵翌几乎笃定了心下的想法,脸上明明不起一丝波澜,却是再没有了先前入内的和缓:“不知郡主何意,还请明示。若我能为,必当为之,若——” “娶我。” 正当赵翌平淡的话语正至一半时,却是恍然听到两个堂而皇之的字轻如鸿毛一般烙印在他的心上,让他不由震惊地看向眼前人,看着那双平静如湖,此刻却分外认真的眸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姻缘之盟 李绥声音落下的那一刻,船舱内几乎是静谧了,只有婉转动听的扬州小调一点一点隔着舱门自琴弦波动处缓缓荡漾而来。这一刻的赵翌几乎是不曾察觉地瞳孔一动,蓦然看着眼前人,半分不曾反应过来。 她,怎会—— 借着头顶悬着的琉璃宝灯,李绥恍然想起来,自己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身无旁人的与眼前叱咤疆场的御陵王赵翌对坐,也是第一次,看到面色向来波澜不惊的那个人在听到那两个字时,流露出那般多的情绪,错愕、惊讶、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的确,就如眼前的赵翌若突然要求娶她,即便是经历两世的她,多半也会惊讶不已。 毕竟今生他们并未有太多的情感纠葛,而前一世,他二人虽从未起过争执冲突,但彼此的身份与权位更是注定他们之间只能是互相猜忌,暗流涌动。 “我知道,此番托付之事有些为难御陵王了。” 察觉到舱内的异样气氛,李绥已不再等待,只见她轻松含笑地坐起身子,看着眼前的赵翌,目光颇为坦诚,与以往二人所见时的样子全然不同。 那一刻,赵翌恍然觉得眼前坐着的似乎不是一个十六岁的闺阁少女,因为太过平静,平静的仿佛说得是旁人的婚假之事。 “御陵王能自白衣之身一路走至如今的位置,想必也能看到,如今的朝堂、长安看似相安无事,实则一波未平一波起,如你所见到的——” 说到此,李绥唇边笑意不减,眸中却渐渐肃然地看着眼前人缓缓道:“天家陈氏、掌握兵权的太尉杨氏、还有四世三公出身,为天家提拔意图牵制杨氏的上官氏,各方关系交错纵横,在这样一趟浑水里不沾染半点痕迹之人,从前也只得你御陵王一人了。” 从前—— 这一刻,察觉到眼前少女话音陡转,赵翌已渐渐明白李绥其中之意,而这一个从前,用的也算是巧妙了。 将赵翌眸中的些微变化收入眼中,李绥神色虽严肃,但话语却渐渐和缓了许多,可话中之意却没有。 “可自花萼楼我生辰宴那一日,便什么都变化了不是吗。” 说话间,李绥伸手探向面前的茶杯,垂眸看着杯中碧莹莹泛着热气的茶水,感受到掌心指尖的温热温度,轻轻抬起啜饮一口,随即平静看着眼前人道:“向来不掺杂长安朝堂,不理会各方势力的御陵王,竟然会帮助杨家铲除了前武威将军郑氏和从前郑淑妃的势力,仅仅这一个举动,便足以让与杨氏抗衡的那些人起疑。” 说到此处,李绥缓下话语,看着眼前平静的赵翌,却正好与赵翌的眼神交汇,二人虽未有说话,可许多话却并不需要脱出口,自那波澜起伏的目光中便足已读懂。 李绥心知,如她方才所言,赵翌并不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而是一个手握边陲人马,即便远在西域,也能了解朝堂动向,既能在疆场屡战屡胜,也能在当朝局势上游刃有余的政客。 他又如何不知此前花萼相辉楼那一场刺杀就是皇帝倚重郑氏所为?不知那看似是郑氏挑起,实则是皇帝与杨氏的斗争开启之局。 李绥看着眼前人,眸中渐渐拂过友善的笑,所以他根本就知道,也已经做了选择。 天家陈氏已是舟行暗礁,上官氏虽有陈氏倚仗,握有朝臣人心,但兵权不足,可杨氏却不同。 如此制衡的局面不会一直持续下去,而此前的种种迹象都已在表明,这样的局面已是濒临打破之日,到时的三方注定会有一方,甚至是两方会就此覆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无论是陈氏得胜,还是杨氏、上官氏取胜,都不会容得一个不曾为自己拉拢,而又手握重兵的人为自己所用。 当天下一统时,座上的人一旦打破眼前制衡的危局,抽回心思,回过神来,那么赵翌莫说是在西域,即便是在更远的地方也会为人猜忌打压,甚至是身死人灭。 自古以来忠臣良将何其多,可得一个善始善终之果的又有几个? 所以,从前的不站队是为了自保,为保自己不受任何一方的攻讦,赵翌可以选择远在西域,离开长安这个漩涡。 而如今,赵翌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站队一方,分享这最后的胜利成果,再行谋夺后面的路。 要么自成一派,生生撑起三方鼎立的局面,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可从赵翌前世的作派看来便知,他是一个深知自己的权位,也深知自己弊病的人,对于眼前这三方而言,赵翌的胜局并不大。 论出身,陈氏几代天子,已是深入人心,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论地位,上官氏四世三公,门生众多,又有皇权倚仗,才敢与杨氏对抗。论兵权,杨氏百年望族,除了忠心于皇帝的龙武军和神策军已在那场花萼楼刺杀夜被铲除殆尽,南衙十六卫、北衙禁军合计十余万人,皆握在杨崇渊手中,就连当年的秦国公侯靖,也是与杨崇渊共战沙场,出生入死之人,因而杨崇渊在军中的威望根本不容小觑。 所以于如今的赵翌而言,走前面那条路无疑才是明智之举。 一旦走了后面那条路,无疑是让所有人忌惮,将所有的矛头对向自己,得不偿失。 人生便如一场棋局,庸者行一步计一步,常者行一步算三步,智者行一步定十步。 所以—— 赵翌才会在众人毫无防备之时,暗自与杨崇渊图谋,在杨崇渊逆风翻盘的那一场局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哪怕,明知此行会引起皇帝的不满,上官氏的反扑。 因为,这就是他的选择。 他看清了时局,知道杨崇渊在此番斗争中胜算之大,更知道凭着当年杨崇渊提拔他的恩情和际遇,还有杨崇渊和那个对他亦师亦友的秦国公侯靖有着同僚之谊,只需他在杨崇渊最为需要时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便足以让杨崇渊看到他合作的决心。 凤栖梧桐,若赵翌是那只九天冲霄的凤凰,那树能栖息他的梧桐注定是杨崇渊。 这一切并非她妄自夸大杨崇渊之能,而是当今元成帝虽有心治世,却无驾驭之手腕,而上官氏虽擅长朝堂上的阴谋诡谲,却无容人之胸襟。 “御陵王的每一步思量都分毫无错,让永宁拜服。” 听到李绥的夸赞,赵翌眸色平静,却是能听出后面的话才是今日之重。 “所以我斗胆,想与你立下同盟,以这一场姻缘作为我的诚意——” 话音至此,看着少女赤诚的目光,听着诚意二字,无需多言,赵翌已是全然明白。他深知,或者说世人皆知眼前的永宁郡主与普通女儿不同,与她的一纸婚姻不仅仅是行两家之好,因为她背后站着的,是当年世家之首的李家,是李章,是太尉夫人李氏,甚至是未来杨家的掌舵人。 所以她的诚意,的确诚挚的让他意外。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志同道合 悠然的琴音中,画舫轻盈浮在碧波上,听着船舷与水波碰撞拍打出的波浪声,李绥终于看到眼前的赵翌唇畔浮起几分好奇,一双深眸静静打量着她,那样的眼神无关男女之情,更无关风花雪月,而是以最为对等的同盟关系,缓缓与她道:“郡主何以觉得,我便是这同盟人选。” 借着柔和的烛影,赵翌默然凝视着眼前这位可谓是倾城之姿的少女,他知晓,永宁郡主李绥除了儿时不得母亲陪伴,这十六年的人生应是没有任何遗憾的。她的出身,便注定是受万人瞩目,为万千宠爱,虽无公主之名,却已得到了公主之幸。从她一生下来,莫说是这满长安的女儿,便是这整个大周的女儿只怕都是以她为羡。 如她这样的女儿,无论是皇室藩王,还是郡王、世家子弟都只有任她择选的份儿。可当她得到太尉夫人李氏的青睐,成为二郎杨延的青梅竹马时,便已让这大周许多的二郎和家族望而却步,更何况后来又传出了大郎杨晋也是对她苦求不得。 一位连权势熏天的太尉府儿郎也求娶不到的女子,这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敢去冒着这得罪杨府、得罪李氏,得罪杨晋、杨延这两个最有可能接任杨崇渊权势继承人的风险。 层层筛选下来,如今不过是天家陈氏、上官氏,还有杨家、李家这样五姓七望的世家公子还有几分资格,可在李章和李氏的眼中,天家陈氏只怕是第一个被排除出去的对象,既然知晓陈氏自保不及,李氏怎会将自己捧在心尖的嫡女许入皇室,与反有姻亲同盟关系的杨家生出猜忌嫌隙来。 至于上官氏,如今再如何风光,也入不得李家这样百年世家的眼,更何况道不同,又如何为谋。杨家、李家与上官氏终有一战,且必得以一方覆灭才能结束,明知是悲,李章绝不会舍得,更无必要。 而那些同样出声五姓七望的世家公子,虽说门第高,得世人仰慕,可在李氏这般原属五姓七望之首的世家而言,便也变得没有什么稀罕了。 如今,眼前的李绥会主动与他以姻缘为盟,看重的必然是他手中的边陲人马,是他的军中资历与威望,是他不曾隶属于任何一派,却也绝不是与杨家、李家对立的一派的身份。 “阿姐常常与我说,阿蛮此生若要嫁便要嫁这世间最为经天纬地之人——” 赵翌闻言微微一顿,而眼前的少女却似是在回忆,只静静凝望着窗外飘落的飞雪,眸中带着几分他不曾得见的温暖,下一刻才缓缓转向她,目光笃定,唇畔浮起道:“我相信,能以一己之力为我大周镇守边陲,护我朝百姓王臣得享太平,不让外族铁骑踏入关门的人,担得起那四个字,我也相信——” 说到此,李绥神色赫然雍容,目光渐渐变深,变沉,变得认真不疑,几乎是一字一句道:“他日的御陵王,更或可结束这场乱世,还这四海升平。” 听到少女低沉而轻的话语,赵翌的心下不由一震,因为他未曾想到,给予他这样的评价,甚至是信任的,竟会是她。 此时若是旁人与他说这番话,他必觉得或是阴谋试探、或是投机取巧、或是谄媚奉承之语,可当它们自她的口中一字一句道出来时,他却感觉到每一个字都在阵阵敲打、触动着他的心,因为他能够深切地从中体会到她的认真,而在这世间只怕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更知晓眼前这个尚还稚幼的十六岁郡主,是有着怎样胸怀天下的胸襟,又拥有着怎样不输男儿的格局。 可那时的她,分明是怀疑他、提防他的,一如他对她一般,他们之间拥有的从来不是君臣信任,只有彼此的试探、猜疑。 所以当他驻守西域数十年,留在那连春风都不愿度过的玉门关外数十年,收到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信,看到那袭面而来,裹挟着帝王之气的飞白体,看到她字句中竟会将她的命、她唯一的血脉、将整个大梁的国运,还有她人生最后一战的逆风之力都放在他的手上时,他感受到了人生五十余年中为数不多的震撼。 或许在她写下那封密信,交出虎符的那一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该信任他,可她最后还是下了那样的决心。 拿到信时,他未曾忘记她借皇帝一纸圣意让他驻守西域无诏不返,未曾忘记她数次派下眼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更未曾忘记她借他回京述职之机,以他无人照顾为由,挑选数位佳人,意图在他的身边安插心腹,以美色诱。 面对她的压制与猜忌,那些年麾下人人替他不甘,可他却深知,若是易地而处,他一样会用同样的手段去打压她。 所以其中本就没有是非对错,只有该做与不该做。 他也就无须生出毫无意义的怨恨来。 也正是趋于此,当他麾下倚重之人知晓此信时,支持他回城勤王的有,苦口婆心上谏于他,建议他扣下虎符,按兵不动,隔岸观火,待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时,再以铲除逆臣之机,杀了洛阳王杨彻,自立为天子的亦有。 那时远在长安的她不会知道,当他最后下定决心,决意全军开拔,火速赶回长安解救危局时,有多少麾下谋臣几乎血溅王帐,以死为谏。 所以在他力排众议赶往长安的那一刻,他便赢得了天下人心,赢得了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时人人都敬仰他忠君爱国,大公无私之心。 可只有他知道,皇权帝位当真不曾让他动摇吗? 答案在他的心中无疑再清晰明白不过了。 从他白衣起家的那一刻,他便已经看透了这个为门阀控制数百年的天下早已根基腐烂。 公侯出身的便注定是公侯,寒微出身的便注定一生卑贱。 可他却知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既然这天下容不得他这等寒微出身,他便打破这天下,站在那些世家门阀之上。 但当他一步一步在为之谋划,为之计时,他却渐渐看到那个远在长安,世家出身,与他有着天壤之别,处处提防于他的李皇后竟会与他做着同一件事,渐渐与他走到了同一条道路上。 也是那一刻,他第一次重新审视她。 不以君臣的身份,不以男女之差别,不以敌对的目光。 后来的她在长安以科举钦点翰林,翻覆朝堂格局,他便在西域以军功破格提拔,清除无能的世家子弟。 或许就是这般不约而同的各行其是,让他对她渐渐生出了惺惺相惜,甚至是钦佩之感。 因为他深知他以白衣出身意图打破门阀统治已如孤舟行瀚海,而她以世家出身,一力打破原属于他们世家统治的门阀格局,为那些与他一般原是白衣出身的寒门书生撑起一方天地时,又该是怀着怎样的魄力与决心。 所以最终让他毅然决然,下定决心赶回长安勤王救驾的,不是那一叶障目的愚忠,更不是以德报怨的迂腐,更不是他不慕帝位,而是他与她志同道合的理想,还有那些并肩作战的时光。 他知晓她是为了天下,为了那个世人不能理解的理想,才会将自己与亲族割裂、与世家割裂,也正是因为那些理想,她才会画地为牢,一生劳苦,落入那般危险境地。 可他没有想到,当他日夜兼程赶至长安的那一刻,却是眼睁睁看着那一身华衣宫裙,原该是世间最尊贵的那个她,宁以那般壮烈决绝的方式了却自己的一生,也不愿低下自己俯视天下的头,推翻他们曾建立的一切,屈就那些逼迫她的人。 即便他一力驱马赶上,终是来不及了。 那一夜,丧钟敲响二十七下,谓之国丧。 可他却知道,他遗憾、叹惋的不是那位叱咤风云的太皇太后的离去,而是那个曾与他同行数十年,本该是敌对却教他打破陈见,不是挚友却又胜似挚友的人离去。 是他将要一个人孤独地走完那后半生,完成他们共同的蓝图。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歃血为盟 灯火摇曳中,李绥察觉面前赵翌的神色有了几分细微的变化,此刻虽是看着她,可那眸中的深沉悠远,却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李绥心下莫名,随即轻唤了一声。 “御陵王——” 少女柔软的声音犹如山涧清泉滴在手背上,让赵翌原置于案上,手握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轻动,当他触及到眼前清澈却携着几分探寻的目光,不露声色地转而捏住手中温热的杯壁,悠然饮下一口清茶,轻轻吐出一个字来。 “好。” 面前李绥听到这两个字,眸中当即浮现一笑。 “御陵王果然直率。” 说罢,赵翌便诧异地发现李绥竟从袖中抽出一把精致缀了石青流苏的短刃,虽是含着笑,此刻却是分外认真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今日便请御陵王与我在此歃血为盟,共行后路。” 听到少女的铿锵之语,赵翌禁不住眉宇微顿,可在他看到李绥深渊般的眸光时便知道,她是言出必行之人。 “好,不过你我虽定,但令尊、令慈还有太尉夫人——” “御陵王请放心。” 未待赵翌的话说尽,李绥已是眉眼淡笑,颇为和煦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我自是知晓的,今夜过后,阿耶、阿娘还有姑母那边,我自有办法。” 说罢,李绥已从面前矮案上拾起一个青玉碗盏放置面前,下一刻寒光一闪,利刃出鞘发出了冷厉的龙吟之声,光影之下,赵翌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几乎眉眼也不曾一眨,便翻转手心,紧紧捏住刀刃,似薄如蝉翼的纸张被划破一般,细微声音下嫣红如腊梅般的鲜血便顺着刀口、掌心的纹路滴入盛了清水的青玉碗中,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我李绥今夜以冬雪立誓,愿与赵翌结姻缘之盟,夫妻共进,同去同归,若违此誓,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随着利刃回鞘,李绥眸如星辰,神色平静地将面前玉碗推至赵翌面前,与此同时,短刃也已摆在一旁。面对李绥等待的目光,赵翌也利落地拾刀抽刃,目色坚韧如磐石,一派动作行云如流水,下一刻便听到水落台矶般的声响,转瞬间烈如火焰的鲜血便落在了碗盏中的血水之中。 “我赵翌今夜以冬雪立誓,愿与李绥结姻缘之盟,夫妻共进,同去同归,若违此誓,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听到面前人铿锵有力的誓言,李绥只觉积压于心上的层层忧虑好似终于如掸起的微尘,松下几分,让她禁不住心下为之颤动。 李绥知晓,今夜他二人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金,而这每一个字,也会将她和他紧紧绑在一起,荣辱与共,甚至是同生共死。 “你的手。” 赵翌凝视着李绥左手手心的鲜血,随即自袖中抽出墨蓝素布帕子,李绥随之看去,帕子简单朴素,并不似她用的珍贵奢华,但帕角的那一抹宝相云海出龙纹,却如它的主人一般,低调却又隐含着翻覆海潮的抱负与野心。 看到李绥的目光,赵翌这才恍然记起,这帕子乃是他贴身所用,予她只怕有损她的清誉。 静默中正当他要抽回时,却感觉到掌心的帕子蓦然滑出,眼前的李绥沉静一笑,并没有以那帕子缠绕伤口,却是在手中扬了扬,轻盈地道:“此帕便作你我盟约之证了。” 说到此,李绥将帕子收入袖中,抽出自己的丝帕轻轻缠绕包裹。 几乎是在同时,赵翌听到一个极轻极低的声音萦绕在他二人之间,稳稳落在他的耳畔。 “彭城长公主与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有私情。” 听到李绥的话,赵翌深眸蓦地一顿,只见李绥已然收起了笑,眸光平静地与他道:“若我未推错,彭城长公主佯装说服突厥大可汗阿哆侯与上官氏结盟,实则暗地里已与上官氏离心,意图操纵突厥内斗,扶持阿史那贺成上位,再铲除上官氏、杨氏、还有我李氏——” 少女的话简单不起一丝波澜,赵翌只觉得仿佛她此刻与他说的并非事关自己性命之事,竟能如此冷静地看着他,笑语出声道:“这,便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同盟之礼。” 看着少女眸中的笃定,赵翌只一眼便能读出她的话中深意。 她是想让他在西域查清彭城长公主与撷利可汗一事,将此事作为关键一棋,待到日后彭城长公主与上官氏发动叛乱之日,便能作出逆转之局,既能一举铲除让李家如芒在背的敌人,还能助他再立不世之功。 看着眼前的李绥,赵翌心下大为所动,眼前人计之深远,岂是一个普通十六岁闺阁女儿所有的。 只可惜这样的女子,前世里却是囿于杨延的宫廷,囿于杨延的猜忌之中,不得施展,遗憾而终。 这一刻,赵翌恍然想起他与李绥明争暗斗的前世,却不曾想再睁眼来,他们竟真的站在同一条船上,结为同盟,甚至是夫妻。 念到此,赵翌唇畔不由浮笑,但就在那电光火石间,他却突然觉得,自重来一世,一切好似没有变,可一些又真的改变了。 譬如,她和他。 “郡主放心,今日之礼,翌必回之。” 听到赵翌郑重的承诺,李绥眸中微浮笑意,双手托起面前茶盏,对向他缓缓道:“御陵王一诺千金,我相信。” “请。” 待二人饮了茶,李绥适才出声轻唤,只听得门被缓缓推开,门外守着的晚妆与宗明皆循声进来,当看到李绥手中染血的丝帕,晚妆瞳孔一惊,但看向二人面前盛着血水的玉碗时,再看到赵翌同样的伤口时,晚妆已是平静垂下眼眸,恭谨地跪坐到李绥面前道:“奴婢为您包扎。” 正当她抽出李炜让她提前备好的雪白纱布,正要再探袖中那瓶娥皇膏,便听到一个物事被放在案上。 “这是我军中先生所制的伤药,药力温和,药效却快。” 说话间,赵翌看着李绥的伤口,随即对她道:“女子皮肤娇,用它只三日,伤口便能痊愈,完好如初。” “多谢。” 在李绥的示意下,晚妆缩回手,低眉取过那伤药,轻轻将药粉撒在伤口之上,果然冰冰凉凉,如清风熨帖而过,没有丝毫刺痛,待晚妆再为她缠绕纱布之时,便听到赵翌已是起身道:“既无他事,我便先行一步,郡主保重。” 在李绥的颔首下,赵翌转身带着宗明离开了船舱,待船舱陷入寂静中,李绥看了眼窗外仍未停歇的飞雪,转而看向晚妆道:“待他们靠岸后,我们的船再行至东市渡口停靠。” 听到李绥的吩咐,晚妆会意地点头,待包扎后便退了出去。 当李绥再回到国公府时,已是夜幕时分,在玉奴、念奴的服侍下李绥换了寝衣薄裙,躺靠在床榻上的暖玉枕上,指尖虽翻着书页,眸中已是侧向念奴道:“听闻圣人打算自皇室宗亲之中挑选贵女,为赵翌降下赐婚圣旨,你今夜便让李炜传出话去,明日我要听到这消息遍布长安。” 听到李绥的话,念奴些微诧异,随即应声退了下去,待到烛火熄灭,屋内彻底陷入黑暗之中,李绥透过床幔看向窗外,看着屋外的灯火映照着窗纸落入屋内,眸中愈发平静。 前世里元成帝的确有此打算,甚至连上官氏也有将其孙女许于赵翌之意,然而赵翌深谙局势,丝毫不为所动,生生打消了这一对君臣的谋算。 如今元成帝和上官氏虽尚未显露,但她却不吝提前替他们张罗出来,正好借此推动她与赵翌的婚事,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想到此,李绥不由一笑,她突然觉得赫赫有名的御陵王现在像极了长安各大势力眼中的香饽饽,然而这个“香饽饽”却是被她抢了先。 只怕到时候婚事提出来,莫说是皇帝和上官氏惊了,就连杨崇渊也会震惊不已。 毕竟,这又打乱了他的棋路。 第一百四十章 又过了一日,长安城的雪才总算是停歇下来。这日一早长安城便已经热闹起来,朱雀门前的朱雀大街上此刻皆是早起的商贩卖起了早食,伴随着扫雪的扫帚声,商贩的吆喝声,还有行人的说话声,一辆悬有太尉杨氏标志的马华贵马车不减威仪地自远处而来,朝着皇宫而去。 当太尉夫人杨氏的暖轿方停驻在立政殿外,等候在宫门口的迦莫已是疾步而轻地上前来,眼见侍立在暖轿外,身着鸭卵青狐毛袄裙的银娘正神色恭谨地倾身掀开轿帘,迦莫也已上前亲自扶着一身品红赤金绣松鹤纹缎裙,外罩雀金裘的杨氏走了出来。 “殿下算着时辰知晓夫人您就要到了,让奴婢特在此等候您。” 杨氏看了眼扶着她的迦莫,随和地一笑,随即关心地问道:“有些日子未曾进宫看殿下了,这几日殿下可还好,腹中的皇嗣可还好?”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朝着杨皇后所在的正殿而去,待入了殿内,杨氏转过帷幔看到杨皇后戴了貂鼠昭君套,左手些微倚在榻上引枕之上,正听着榻前的内官禀报什么事。 杨皇后听了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温和出声道:“你且回禀淑妃,就说我知道了,你们送来的单子我也翻看了,甚是妥帖,淑妃有心了,就按照单子上的去办便是。” 说话间杨皇后正好看到入内的杨氏,眸中的笑愈发亲近了些,眼看面前的内官恭敬地插手行了一礼,在杨皇后的颔首下,这便转身朝外退。 与杨氏擦肩而过时,那内官不露痕迹地恭敬退后一步朝其行了礼:“太尉夫人。” 杨氏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随即点了点头,便由着他去了。 “阿娘。” 听到杨皇后的轻唤,杨氏眉眼中顿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温和,只见她方上前,杨皇后便已伸手请她坐至一案之隔的位置。 “昨日一听到殿下宫里的人来传召,我便想入宫拜见的,奈何时辰已晚,便赶着今日一早来了。” 杨皇后闻言,笑看着宫娥奉茶上前来,适才道:“阿娘有些日子未来了,前阵子听阿蛮说,阿娘此次不随阿耶出宫冬狩,要留在长安?” 杨氏闻言慈和地点了点头,目光怜爱地看了眼杨皇后凸起的孕腹,下一刻又看了眼面前的杨皇后道:“此番淑妃和那月昭仪都随了圣驾,你阿耶他们也走了,只你一人留在这儿,我总是不放心,便留下来,咱们母女俩也好有个照应。” 听到杨氏的话,杨皇后眸中动容,随即低头含笑道:“阿娘放心,这孩子今早上还踢了我,圣人说他在肚子里尚不安生,若出生必是个英武有力的郎君。” 杨氏闻言眉眼高兴道:“那便好,那便好——” 说罢,杨氏拾盏饮了口茶,似是随口问道:“方才那内官似是淑妃那的?” 杨皇后闻言点了点头,缓缓道:“此番圣人要为御陵王设宴含元殿,此事交给了淑妃,方才淑妃着人送了宴上的一应器具菜品的单子来。” 听了杨皇后的话,杨氏转眸看了眼案上的礼单,随手翻开略扫了一眼便道:“一应准备的确用心讲究,可见圣人对这御陵王甚是看重。” 见杨皇后赞同地点了点头,杨氏又随口道:“如今御陵王也二十有二了,府中却不曾有个掌家的女主人,这几日我听闻圣人打算为其选赐王妃,倒也是好事一桩,不知圣人可有人选了——” 触到杨氏探询的目光,杨皇后似是并不意外,只道:“他倒未曾与我说过此事。” 杨氏闻言眸中微敛,明白从杨皇后这怕是打听不出内情,便环看一眼殿内宠溺的笑道:“怎么今日没见阿蛮这孩子,莫不是还在贪睡?” 杨皇后听到此话笑道:“昨日收到舅舅的家信,我便让阿蛮回国公府几日,昨儿下钥前才走的。” 杨氏闻言眸中微微一动,随即含笑道:“你舅舅就这一个掌上明珠,自然心疼的跟眼珠子似的。” 杨皇后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母女二人说笑间,待到用了晚膳,杨氏这才出了宫。 眼看马车驶出朱雀门,杨氏一路神色凝重,思虑良久终是肃然出声道:“去卫国公府。” 听到杨氏的话,跟在马车外的银娘已是心下了然,当即颔首应是,吩咐车夫赶着马朝李府而去。 当马车行至卫国公府的西侧门,门口的小厮一看到杨氏自里面出来,当即恭敬地上前行礼,一边开门迎接,一边派人去禀报李章。 待来到后院,李章的贴身长随李平安正恭敬地候在那儿,一看到杨氏,迅疾上前行礼道:“太尉夫人,主上这会子正在书房。” 杨氏闻言点了点头,在李平安的带引下朝书房去,看着面前恭敬的身影,杨氏出声道:“听闻阿蛮也回来了。” 李平安闻声颔首笑道:“郡主昨日晌午回来的,这会子还在西边院子里,不过一会晚饭时,郡主便会过来陪主上用饭的。” 说话间,杨氏已是来到李章所在的书房外,待廊下侍奉的小厮掀开软帘,李绥这便看了眼身侧银娘道:“殿下带给阿蛮的东西,你这会子就给她送去,一会子正好过来一同用饭。” 看到杨氏眸中隐藏的提醒,银娘已是会意地点头,朝着杨氏行了一礼便朝西院走去。 待杨氏入了书房,里面的陈设一如从前简单却不失风骨,眼看李平安掀开软帘,杨氏走了进来,一身赭色宝相团窠纹襕衫的李章放下手中的狼毫,眉目温润,缓缓起身道:“长姐来了。” 杨氏闻言颔首,当二人坐下后,便有人奉了茶上来,李章知晓杨氏此刻赶过来,必是有要事相商,便出声道:“你们都退下罢。” 待屋内只余二人时,李章看向沉默未言的杨氏道:“长姐来,可是有何事?” 杨氏闻言眸色深沉,良久才看向面前的李章,语中不带一丝情绪道:“此番冬狩,杨崇渊打算让杨晋随行。” 李章一听到“杨晋”二字,原本温和的眸光中顿浮冷色。 “你我皆知晓,从前我李家是世族之首,曹氏一族不过只一小吏,这些年来他们倚仗着杨崇渊,倚仗着一个杨晋,心思是越发多端。” 说话间杨氏语中渐冷,看着面前的李章肃然道:“此前那曹氏和杨晋算计阿蛮的事尚还在眼前,而今不过被晾了数日,杨崇渊便想再次启用,可见杨崇渊处罚也不过是为了全我两家的面子,只为给你我一个交待。可那心底里终究是偏着那个庶子的。” 说到此,李氏神色微凉,眼尾掠过一丝忧色道:“此次杨晋一旦复出,必然又会卷起曹氏的气焰,先前为了阿蛮,我李家已与曹氏撕破了脸,往后只怕不会有安生的,然一个小小的曹氏本不足为惧,我只担心我们李氏是要陷入内忧外患的局面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挑明缘由 “二郎、三郎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自是知道,二郎性情仁厚,礼贤下士,三郎聪颖孝顺,体贴人心,他们两兄弟自小刻苦用功,可谓是从未辜负我李氏的期望,无论是谁不是得旁人夸赞,又有何处比不得那杨晋?可自杨崇渊将杨晋带在身边行军打仗,为其积攒起了威望起,这些年待二郎便越发横眉冷对,动辄斥责,对三郎便更算得上不闻不问,得过且过了,若杨晋豢养户奴的荒唐事落在他们兄弟身上,杨崇渊又岂会如此简单应付?” 说到此,李氏唇畔讽刺,眸中寒凉道:“若非杨崇渊有意抬曹氏的脸面,重用杨晋,怎会给曹氏夺位的胆子,如今杨崇渊尚且顾忌着我们李氏,才未给杨晋世子之位,但二郎如今年将十九,却迟迟不封,不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听到李氏的话,李章眸中严肃,轻微皱眉道:“太尉偏袒杨晋,虽有杨晋是长子的缘故,但更多的是想借此打压我李氏罢了。” 从前杨崇渊能亲自登门求娶阿姐,为的不过是李氏这个世家之首的地位,如今杨氏一跃而上,好不容易将李氏甩在了身后,自然对李氏百般忌惮,不想让他们李家因为二郎、三郎风头再盛。 李氏闻言鼻息冷笑,随即出声道:“飞鸟尽,良弓藏。如今外敌尚未除,杨崇渊便已显露出对我李家的防范来,若等到日后外敌除了,只怕这屠刀便要转向我李家了。” 听到李氏的话,李章眉宇之间也是拂过一丝复杂,对于阿姐的这番话,他也是有所忧虑的。 人人以为他李家与杨家结了姻亲,阿姐又生下杨延、杨彻这两个嫡子,两家的关系自然如铁桶一般,坚不可摧。 可他却心知,从前杨家不及李氏声名显赫,需借李家之势,杨崇渊自是与他李家百般交好,互不相疑。而如今杨崇渊掌握了禁卫兵权,成了朝堂上一呼百应,炙手可热的权臣,相反他们李家看似风光依旧,尊崇依旧,实则没有一兵一卒,终究是烈火烹油,只能屈居杨氏之下。 这些年来看着杨崇渊的作派,他也渐渐觉察出杨崇渊的谨慎多疑,他不会容自己眼中有半点不安因素,更不会容他人在卧榻鼾睡。既如此,他又怎会乐于倚重流有他李氏血脉的儿子,只怕他对二郎三郎如此,不过是担心自己若将权柄交予二郎、三郎,百年之后李家凭借他们又有把持朝政,夺了杨氏万人之上的地位罢了。 想到此,李章起身缓缓走至窗下,眸底看不出情绪地握拳负手于后,缓缓出声道:“先帝在时,对我李氏、杨氏万般设防,苦苦相逼,为打压我两族,刻意将上官氏提拔至如今位置,安置重重眼线细作,险些将我们至于万劫不复之地,那时杨崇渊为此愤懑不已,甚至说出凉薄君王,尽忠便是愚忠的话来。如今的他却是不曾发现,时局变化下,他已站在了先帝立过的位置,却是意图将我李家又逼入这般境地。” 听到李章的话,李氏也缓缓站起身来,借着光影,看着李章的侧颜掩在阴影中忽明忽暗,李氏双拳渐紧,掩在广袖下,低而深沉道:“说的没错,尽忠便是愚忠,更何况他杨氏并未坐在万尊圣位上,你我如何能坐以待毙,若真如了他杨氏的意,他日我李氏将会落入何种境地?” 说到此,李氏缓缓上前,立在李章身后不远的地方道:“如今有一个绝佳的机缘落在我李氏眼前,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若我李氏独得之,便能断了他杨崇渊这一世的念想,断了他曹氏的念想。” 听到李氏的话,李章微微侧眸,只见李氏眸中浮过一丝微茫,缓缓出声道:“你可知,皇帝打算替御陵王赵翌赐婚?” 李章听李氏提到赵翌,眸色渐渐变得认真,随即轻微点头道:“有所耳闻。” “赵翌此人骁勇善战,通晓谋略,虽不曾卷入朝堂,却是在朔北屹立不倒,可见此人不容小觑,如今的他风头极盛,人人都想拉拢结盟,我们何不让他为我们李氏所用,也为这长安换上一盘新棋。” 听了李氏的话,李章眸中掠过一丝惊诧,随即默然回身,神色不明地看着她道:“你我皆知,赵翌如今已与杨崇渊暗地里有了联系,才会在阿蛮生辰宴上反戈一击。” “更何况,赵翌我也命人暗中接触过,此人深不可测,不贪财色,更无嗜好,终究难探其底,这些年各方势力虽有心拉拢,却根本无从下手,他如今能站到杨家一方,一不过是选择了局势,二是报杨崇渊当年提携之恩,可我李家如今已不及杨氏之盛,更与他没有半分联系,他又如何转头于我们?” 正当李章道出最后一句话时,却见面前李氏忽然唇畔轻浮,眸光微亮道:“你也说了,他投向杨崇渊看重的是杨氏手握京畿重权,可杨家的嫡子如今都出自我李氏一脉,他即便站在我们这方,支持的也是杨氏未来的继承者,与他的初衷并无变化,又有何不妥?” 说罢,李氏的余光不露痕迹地瞟了眼微动的软帘,随即平静道:“我今日来寻你商议,是因为赵翌昨日已暗中与我联系,主动提出愿与我李家结亲。” “结亲?” 李章闻言瞳孔一震,颇有些不可置信。 “他如何会与我们结亲——” 李章对上李氏默然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僵滞下去。 难道—— “我李氏出自百年世家,走出去的女儿无不是王侯贵女中的典范,天下女子的翘楚。” 李氏默然看了一眼神色渐变的李章,继续低语道:“这世间再优秀的男儿有谁不是以娶李家女为荣,赵翌自然不例外,更何况阿蛮还是我李氏的掌上明珠——” “不行!” 几乎不等李氏说完,李章的脸色已是不复平日的温和,只见他肃然看向李氏,竟是头一次与李氏出声驳斥道:“这门婚事我不会同意,阿姐不必再提——” 李氏对于李章这一番反应并不意外,却也并未就此放弃,因而只是叹息道:“我知晓,你视阿蛮如掌中至宝,自她出生之日起,你便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这个女儿身上,以赵翌出身的确低了几分——” “阿姐错了。” 听到李章打断的话语,李氏不由一愣,却见李章看向他严肃而认真道:“天子也好,贵胄也罢,皆不是生来尊贵,翻开族谱又有几家不是起于微末,我反对,非赵翌出身之故。”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有心无力 屋内一片寂静,静的几乎能听到窗外“呼呼——”的风声,吹得堂前竹林直哗啦作响。李氏静静立在李章身后,一时未能明白其中之意,想到这前有豺狼、后有虎豹,越发危机四伏的危困之局,终是忍不住出声道:“既非赵翌出身之故,那阿弟你又是为何而担心?” 待话语落下,李氏默然地看着眼前,却看到灯下立着的李章眸中黯然,嘴唇紧抿,似有千般话语。 静默中李氏终是幽然道:“伯棠,你是知道的,赵翌虽出身微末,凭着一身军功跃上如今的位置,坐镇一方,但也非粗莽不知礼数的人,这些年来论才能,论战功,几乎无出其右者,这般文能提笔,武能上马,谋略过人者,我曾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杨崇渊——” 李氏几不可闻地从唇边溢出这三个字来,察觉到李章神情的变化,李氏脸色认真道:“他与杨崇渊唯一的不同在与卑微的出身,没有这一层身份,他在长安终究立不住,所以,一旦结盟他便不得不倚仗于我李氏,既如此,他又怎敢不对我们阿蛮千般好万般宠?” 听到李氏不竭的说服,李章沉默良久,终于转过身来,一双眸子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严肃的让李氏也不由止住了话语。 “即便赵翌天纵英才,如今她娶阿蛮也并非是为了阿蛮一人,为的是与李家联盟,为的权势,是地位,他看到的不是情谊,而是我李氏能带给他的利益。即便我李家再艰难,我怎能以阿蛮这一辈子去换取我李氏的荣华富贵。” 说到此,李章眉宇忧深地看着脸色僵滞的李氏道:“阿姐,自当今继位,皇后困在皇帝和杨崇渊之间,可有一日真正的快乐?一个是自己少年走来的枕边人,一个是从小养育自己的父亲,其中难以抉择割舍的痛楚,阿姐是知道的。即便如此,皇后当年嫁给皇帝尚且是有少年相识相知的情分,可阿蛮却是连赵翌的面尚未见过几次,又谈何感情?” 看着李章生生撕开现实,撕开她心底最为愧疚的那段回忆,李氏脸色渐渐变得恍然苍白,嘴唇翕合间,却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阿姐,皇后为了杨氏、为了亲族,已然苦了这半生,我们李氏如何能再眼睁睁将阿蛮送进那座围城——” 说到此,李章默然阖目,掩去了眸中湿润,再睁开时目光已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决绝道:“人有其命,天有其时,我李氏若要以女儿换来生存之地,又能得几时。” 寂静中,李章静静看着面前神情黯然的长姐,想到她的难处与酸楚,眸色才一点一点温和下来,语中虽叹却是没有丝毫退让:“从前我默许阿蛮与二郎的婚事,是因着这些年我将他们兄妹之间的情谊都看在了眼里,也将二郎对阿蛮的一片赤诚看在了眼里,我知晓阿姐待阿蛮如亲生女儿一般,与对皇后的心是一样的,今日之语原是我言过了,但此事我意已决,还请阿姐莫要再提了。” 这一刻,李氏彷徨地看着面前眼神坚定的李章,久久怔立下,却是忽而苦笑,转身寻回先前的位子跌坐下去,口中无力呢喃道:“阿蛮和二郎都是长在我身边,由我亲自抚养的,我又何尝不想他二人共结连理,安了你我之心,只可惜——” 李氏说到此,唇畔浮起嗤然一笑,轻轻溢出一句话来。 “缘分不至。” 说话间,李氏眸中渐渐冷然,不由想起杨红缨那个祸头,只恨当初听了阿蛮的求情,未曾将其除去,了却心头之恨。 “如你所言,阿蛮和虞娘一般,都是我的女儿,我如何不愿她嫁的这世间最好,彼此倾慕之人,你不愿阿蛮为家族结这政治姻缘,我也不愿,可你是否想过,即便不答应赵翌之请,阿蛮又当真能嫁给心许之人,平安一世?” 察觉到李章双拳微攥,李氏笑容颓败,唇边满是苦涩道:“如今长安似一汪沉潭,天子在里面,上官氏在里面,杨家在里面,我李家难道不一样身处其中?” 看着李章紧缩的双眉,李氏语中平静道:“若天子胜,便是上官氏胜,成王败寇之下,以陈氏、上官氏对我们李家之恨,之憎,又如何会放过阿蛮这个嫡支后人?” 看着李章眸色渐渐黯然,李氏缓缓起身道:“若杨氏胜,杨崇渊掌了这天下之权,以他杨氏对我李氏积年累月的忌惮与防备,势必会扶持杨晋和曹氏,曹氏如今尚不如我李氏门楣,就敢倚仗着杨崇渊对阿蛮不利,行龌龊之事,若我李氏在夺位之争中败落,为杨崇渊打压,真正屈居他曹氏一族之时,以从前这些恩怨,他们又会如何侮辱于你我?”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时的阿蛮又该要如何自处,这些你都知道不是吗?” 听完李氏这一番话,李章的瞳孔中渐渐黯淡下去,如同一簇簇火焰极盛后的悲凉,悲凉到连一丝星火都不曾留下。 看到一如从前般清贵绝然的那个背影渐渐佝偻下去,犹如日落西山般,虽有力挽狂澜之心却难解衰败之势。 李氏也渐渐心生酸涩,眸中些微泛泪,从前他们的先祖也是靠着文上朝堂,武入疆场一步一步积累至如今为世人景仰的位置,可人人艳羡之余,却无人知道,人从卑微至富贵易,从富贵再入从前却难。 当他们站在那百年世族,门风鼎盛之时,世世代代的男儿便再难有从前先祖那般开拓之志,或以朝冠袍带,加官进爵为荣,或以承蒙祖荫,风流潇洒为乐,积年累月的啃噬着先祖之本,过惯了长安城的贵族日子,过不得疆场风刀霜剑之日了。 甚至当年杨氏屈居李氏之下,毅然将自己的嫡女下嫁给武将之门,将杨崇渊一个嫡出次子送去军中历练打拼之时,他们李氏的长辈,还有那时的世族们皆以此嗤然,颇为不屑。 到了如今,风水轮流之下,曾经笑话杨氏的人没了,因为如今能笑话的只余自己罢了。 而如今,李章膝下无子,其余嫡支几房的后世子孙中,文中翘楚有,纨绔子弟亦有,却没有一个肯拿起刀枪拼杀疆场的少年英雄。 更遑论,如今再想培养出一个军中威望能与杨氏抗衡的子弟,又岂是一日百日的事? 到时只怕他们等得,杨氏和曹氏已是磨刀霍霍,等不得了。 听到寒风吹得窗纸扑闪作响,李章负在身后的双手越攥越紧,一向温和的脸上渐渐流露出痛苦与抉择来。 “这一世,我已然对不起清河了,如何能再对不起我和她唯一的女儿,对不起阿蛮——” 听到李章语中极力抑制的哽咽与隐忍,李氏一颗心如同被人狠狠攥住,让她窒息难安,沉默中她缓缓低下头,双眸掩在阴影中,却是无声垂下泪来。 “阿蛮愿意。” 就在此时,随着软帘轻掀,一个轻柔却不失坚定的少女声音自屋内缓缓响起,立在那儿的李章身形一僵,就连李氏也是惊得抬起头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父女说服 “这一世,我已然对不起清河了,如何能再对不起我和她唯一的女儿,对不起阿蛮——” 当无力而满怀愧疚的声音自屋内响起,站在帘外的李绥微微一怔,只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自肺腑间一丝一缕地涌动,渐渐从胸腔出迸发出来,引得她不由垂下眼眸,却是泛起了一阵微热。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父亲始终是那个自小宠爱着她,保护着她,将她当做孩子一般,永远如一座巍峨而清绝的崇山挡在她的前面,与她两世的呵护。 记得前世,即便她做了皇后,做了太后,父亲也始终在朝政上努力地辅助她,为她一点一点调和与世家的矛盾,动用自己的一切力量替她说服世家的反对势力。 哪怕到了他生命最后的一刻,神志已然涣散时,跪在榻前的她却是眼睁睁看着两鬓斑白的父亲难以心安地微眯着眼,右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声又一声艰难地唤出几个字来。 “清河、阿蛮——” 满怀不舍的呢喃声仿佛在这一刻再次响在耳畔,与屋内那个坚决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如人不经意地勾动着李绥的心弦,让她再也忍不住泪来。 当李绥努力抑制,抬头间坚定地掀开软帘,面对屋内二人惊愕的目光时,站在那儿的她却是自然分明地扬起明媚的笑,如春花、如秋月,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佯装。 “阿耶、姑母——” 在李绥的示意下,念奴和玉奴留在了帘外守着,独李绥平静而端庄地走上前,背脊挺直,神色从容,从容到李章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不愿来。 “阿蛮,愿意嫁给御陵王为妻。” 听到少女明朗而清澈的声音在耳畔振振作响,李章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儿,皱着眉却是良久不能平静下去。 为妻—— 听到李绥坦然地说出了为妻二字,而非为妃,一向了解这个女儿的李章又如何不明白这一字的差别。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无法去相信,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儿当真是喜欢赵翌的。 几乎是同时,李章第一次面对李绥沉下脸来,看着眼前低首躬身,恭敬行礼的她,竟是毫不为所动地转过身,负手看着书案后的那副孤山竹石图,目光深沉而黯然,话语却是携着刻意的冷漠与不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婚姻大事自有我与你阿——” 说到最后一字时,还未脱口,李章蓦然想起什么,眸中恍然一顿,终究是落寞地垂下眼睑,低沉出声道:“自有我与长公主商议,岂有你一个女儿家妄自做主的。” 说罢,李章也不回头,只背着李绥低喝道:“来人,送郡主回去!” 看到李章如此决绝,就连一旁的李氏也是怔愣了,眼前这个弟弟她是知晓的,一向温润如玉,少有如此不假辞色的时候,更何况她也知晓她方才所言的局势李章皆是心下明朗,既如此,他又如何不知阿蛮与赵翌结亲,便如一根定海神针,可安她李氏当前之局,解燃眉之忧。 就在帘外的玉奴和念奴正不知该听李章的话立即入内,还是该听李绥的话守在原地时,李绥却是从容地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孑然独立的背影,声音平静而体贴的道:“姑母方从宫中回来应该还未用饭罢,刚刚来时我听平安叔说,偏厅已是备好了晚饭,不如让银娘侍奉姑母先过去用一些吧。” 听到李绥的话,李氏微微一顿,却是正好看到少女转过头来,默然对视间,予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心领神会下,李氏已是明白,方才她说了许多尚且不能改变李章的决定,此刻再留下去,也是徒劳无功。 如今的李章,怕是只有眼前的阿蛮能说服了。 想到此,李氏默然颔首,随即看了眼背对着,不曾看他们的李章道:“银娘,走罢——” 听到身后响起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至屋内再次陷入异样的沉静时,李章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面前不发一言的少女道:“你方才之举,是不是你姑母与你说了什么?” 听到父亲的话,看着父亲紧张的样子,李绥却是一时不妨地笑出声,随即毫不闪避地对视而去,再认真不过的道:“未曾。” 察觉到父亲静静凝视着自己,李绥也从容平静地与之对视,无声之中过了良久,李章终于叹息却怀着难以言说的无奈与愧疚道:“阿蛮,阿耶知道,你从小都与其他的孩子不同,你聪慧,沉稳,识大体,顾大局,可我也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源于当年我的错误——” 说到此,李章眸中微热,阖目时却觉得喉头滞涩,不知该如何说起。 “若非我,若非李家,你阿娘不会离开,不会独自一人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更不会让你七岁便——” 看着面前的李章默然低下头,神情埋在阴影里,看起来孤寂而苍凉,李绥缓缓垂下头,却是捻裙将身跪了下去。 “阿耶——” 察觉到李绥的举动,李章方要伸出手,却不曾想眼前的娇女坚定地摇头,那般固执的模样像极了他,而眸中的那一份澄澈,也像极了她的母亲。 “您与姑母的话,阿蛮方才都听到了,如您所言,与阿姐相比,我已是幸运的,因为您和阿娘,我才得以存在,才能拥有着许多人不曾拥有的父母之爱,也因为你们,才能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身份,地位,和一生无忧的体面,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你们给予我的太多——” 说到这儿,李绥唇畔浮起从容的笑,认真而坦诚地道:“与阿耶所想一般,女儿因你们荣宠快乐的过了十六年,女儿今日这般做,的确想以此让我们与赵翌结盟,换来我的亲人、族人的平安顺遂。” 察觉到李章脸色的变化,李绥却是继续振振出声道:“但阿蛮一直未曾告诉您,阿蛮的确也心慕赵翌——” 李章闻言眸中一震,当他错愕的看着眼前人时,李绥已是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将自己与赵翌的许多来往说了个一清二楚,正当李章尚还未反应过来时,李绥已是继续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阿耶既知我的性子,便也会明白,以女儿之胸怀,想嫁的,更应该嫁的便是这般心怀天下,经天纬地之人,在女儿心中,相比于世家出身的许多纨绔儿郎,赵翌才是真正的当世英才,女儿的心事,此前已然与阿娘、阿姐提及过,阿娘和阿姐都愿意成全女儿,阿耶,今日阿蛮也想求您成全。” 说罢,李绥已是看向手中那方折叠工整的素帕道:“有他的素帕为证,阿耶还不愿相信女儿,相信女儿的心吗?” 看到眼前的少女毫不羞赧,甚至是坦率地说完这一番话,李章心底里有几分说不清的情绪,不只是喜还是忧,是怒还是悲。 就在这一刻,眼前的李绥凛然正气地俯身跪拜下去,李章看着少女手中紧紧捏着的素帕,怔怔然良久。 他们的阿蛮,终究是长大了。 直到听见屋外灯笼被吹的作响,才终于无奈道:“罢,罢——” 话音还未落下,李绥便感觉到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扶着她起身,当她抬头看去时,正对上父亲殷切的目光,和其间隐忍的酸楚。 “我们的女儿,当嫁豪杰英雄。” “但你记住,无论他是谁,若敢欺负你,你尽可回国公府,阿耶会以李氏之名,与他讨个分明,决不罢休。” 当看到面前的女儿终于松开眉目间的乞求,一如从前般露出笑容来,李章再看李绥手中紧紧捏着的丝帕,却是莫名的不好受了些。 “那帕子,以后就莫要拿出来与人看了——” 虽然大周民风开放,未成家的少年郎与小娘子私相给予信物已是为人默许的,但李章一想到那个冷着脸对谁也爱答不理的赵翌就这样要娶走他的女儿,他便没办法笑呵呵的面对了。 李绥闻言看了眼手中的素帕,再看李章不大好的面色,当即抿笑叠好放入袖中,原本此物也只是为了给阿耶做个见证,令他信服罢了,她又岂会真的事事拿出来与人扬,那不是明明白白告诉杨家,告诉姑母,今日不是她引的自己来此处,而是自己引她来的此处,为她缔结的这一段她与赵翌蓄谋已久的良缘。 加了个班,赶着发的,大家等等,让我改改有没有问题再看这章,不好意思哈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敌也友也 待到庆功宴这日,暮色四合之时,大明宫已然挑起了层层宫灯。辉煌的灯火中,坐落于三重四十余尺高台上的含元殿巍峨耸立,犹如一条盘踞坐镇的巨龙,远远观之便能感受到拂面而来的东来紫气,和天子才能拥有的真龙威严。 伴随着今夜清冷皎洁的月光,身着或深紫,或绯红官服的朝中大员们正零散地朝含元殿而去,就在此时,循着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声,已是拾阶而上的官员们都不由转头看去,却见一身披月白鹤氅的高大身影正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借着殿前广场之上的明朗灯火,鹤氅下的身形孑然独立,即便只远远看着光晕里的这么个影儿,也能看出那孤冷深邃的气质来,就连身旁手执提灯的长随明明是亦步亦趋,微垂着身,却丝毫不能让人看出半分卑躬屈膝的模样来。 “尚书令。” 原已登至台基最高处的上官稽闻到身侧有人小声提醒,当他转而看去,看到的便是这般令他驻步的场景。 寒凉的北风呼呼吹拂,引的上官稽微微花白的胡须也轻轻晃动,察觉上官稽站在那儿,身旁的人也皆随之停下来,站在高台之上,眼看着那一对引人注目的主仆渐行渐近。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忽然感慨的呢喃出声道:“御陵王,似乎越来越像从前的太尉——” 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上官稽神色从容,眉目却冷的侧首看去,身后众人当即颔首行了一礼,噤若寒蝉的退入殿中,只余上官远陪着其父上官稽立在那儿,看着渐近的赵翌,一向洒脱的他眸中也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忧深。 “阿昱,你先进去罢。” 听到上官稽平静的话,上官远当即出声唤道:“阿耶——” 然而看到背对着他,不曾回头的上官稽,上官远终是没有说出话,只行了一礼便也静静离开。 上官稽就这般默然站在殿前石阶上,看着赵翌一步一步前行,看着官员们不约而同地为那个手握重兵的年轻人让出一条道路,客气地与他拱手行礼道一声“御陵王——” 这一切,仿佛已经暗暗地与他昭彰着什么,以至于让他负在身后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渐渐攥起。 是啊,一个杨崇渊尚未铲除,眼前的赵翌却又如一颗星辰也渐渐攀升而来了。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友,便只能为敌了。 为众人簇拥的赵翌此刻执鞭佩剑沉步而行,面对行礼的众人并无半点倨傲之色,反倒是目色随和地与众人颔首致意。只待执鞭与众人一一拱手还了礼,周全了应有的礼数,这才先行而上。 “御陵王——” 当赵翌将上殿前,便见慈眉善目的上官稽笑着居高立在那儿,站在他必行的前路上,与他颔首淡笑,似乎等候已久。 赵翌见此眸中并无寻常,只平静地拱手毫不失礼地道:“尚书令。” 看着眼前同样身负赫赫战功,却不似杨崇渊那般倨傲的年轻人,上官稽闻声唇畔含笑,如一位看着自家晚辈的长者般满带慈和,眸中却是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 若说一路走至如今的经历,眼前的赵翌的确与杨崇渊相像,唯独不同的是,彼时身居高位的杨崇渊早已是那个居高自傲,威逼天子,震慑群臣,将权力与攻伐写在眼中,毫不加掩饰的犯上权臣。 而眼前人,上官稽含笑凝视着,剑眉寒目,薄唇微启,看似礼数周全,与人无害,实则眉目之中似是笼了一层薄暮,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深浅颜色。 如同有的人虽隐居山林,但门庭若市,有的人大隐于市,却茕茕孑立。 赵翌无疑就是那后者,虽不似杨崇渊一般携着极具攻击震慑的凛冽之势,却是月下深涧中的一汪沉潭,即便眸中含着三分客气不失礼貌的笑,也让人观之隐隐为惮,难以亲近。 “尚书令。” 看到赵翌微垂眼眸行了一礼,上官稽含笑转而远眺殿前的万家灯火、琼楼玉宇,眸似星辰,语中幽然的感慨道:“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御陵王应是知道,含元殿自落成之日起,便是我朝天子朝贺圣地,也是当年太祖、高祖之时,万国来朝,拜见天子之地——” 看着上官稽慈和的侧颜,目光隐隐中带着几分神往,赵翌也随之转而看去,因含元殿身在至高处,此刻的他们也如人至巅峰一般,将长安的星点灯火一览无余,感受着朔北烈风吹拂而过的不胜孤寒之感。 “陛下在此为君设宴,爱才之心,惜将之情,不亚于当年的燕昭王了。” 听到上官稽意有所指的话语,赵翌自是明白其中之意。 燕昭王当年为求天下贤才,筑金碧辉煌的“黄金台”放置千两黄金,招贤纳士,引士人争相入燕,助其逐鹿天下,成为一代英主的美谈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传唱千百年。 “陛下之恩,深似瀚海,翌唯有驻守边陲,不令外族入侵我朝毫厘土地,以此报得些许耳。” 看着面前提及战事,顿时剑眉寒目,神色坚决,却丝毫不入自己所设之局的赵翌,上官稽毫不意外地含笑赞叹道:“御陵王忠勇。” 说话间,上官稽凝视着神色坦然的赵翌,缓缓一笑道:“这些年来常常=听人谈起御陵王的轶事,万千玄甲铁骑之中,独一人身着白衣,疾风驰电于万马千军,轻松取敌将首级,来去自如。如此风姿,我虽遗憾未曾一睹,但只听人说起,便已觉历历在目。” 说到此,上官稽眸光些许变化,不待赵翌回应,便又含笑赞叹道:“正因此,御陵王在我朝还有当世赵云之称,不知御陵王可知?” 听到上官稽的话,赵翌疏眉朗目,语中沉稳道:“尚书令言重了——” 见赵翌不为所动,上官稽笑着摇头道:“是也不是,自在人心,不过说到此,我却想起了一段历史,想与御陵王探讨探讨。” 就在二人凭眺远望之时,周身走过的朝臣皆不约而同地向此处看来,赵翌心下虽明白上官稽此刻停驻之意,却也并未做推辞。 “当年曹、孙、刘三分天下,逐鹿中原之时,人都说凤栖梧桐,如关羽、张飞、赵云此等英雄,卧龙先生那般当世大才为何不择手握重权的曹、孙为主,却愿以毕生之忠之能力佐微弱刘氏,光复汉室大业,君说此举是明智,还是愚忠——” 听到上官稽似问非问的话语,赵翌借着灯火看到上官稽慈和的眼眸,虽是含笑,却隐隐携着不为人道之的深意,仿佛此刻只他们二人一般,与他默然凝视,相顾不再言。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再生变数 呼啸的北风此刻也越来越烈,不知何时竟已携着冰粒子擦过脸上,裹挟着彻骨之寒,赵翌与上官稽二人皆如入定般,彼此默然凝视,眼神携着含而不露的意味,更显幽深难测。 “尚书令是当世名儒,翌介粗莽之人,怎好班门弄斧,妄谈前人。” 静默,赵翌语客气地率先打破沉默,上官稽却是不以为然地随和笑,看着眼前人感叹道:“非也,御陵王不过与老夫阶前谈笑罢了,何有妄谈说,御陵王但说无妨。” 赵翌闻言看着面前的上官稽,知晓眼前这位笑意温和的老臣远没有表面的慈眉善目。 “明智还是愚忠,并非家之言可断,唯看本心罢了。” 赵翌说着话,转而看向殿外楼宇缓缓道:“当年无论是荀彧、周瑜,亦或是孔明,看似殊途,实则同归,求的不过是平定动乱,统四海,还天下百姓个清明。” “既如此——” 赵翌看向上官稽从容道:“便谈不上明智、愚忠之分,皆是顺从本心,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行为国为民之事而已。” 看着赵翌隐隐携着淡笑的眸子,上官稽目光微沉,唇边的笑点点溢散开来。 “御陵王果然志存高远,即便看万事也是以天下、生民为重。” 说到此,上官稽笑着摇了摇头道:“相比之下,老夫便推己及人的谈谈,请御陵王听听如何。” 说话间,眼看着赵翌轻作颔首,上官稽轻抚了抚胡须,语悠然道:“当年孙权兵多将广,坐拥长江天险,势力最盛,乃是盖世英才,然性刚愎自用、自视甚高,如此之主,守成易,开拓难。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有求贤若渴之心,礼贤下士之举,也不愧为代枭雄,然此人性情多疑,贪婪成性,可同打江山,却未必能同坐江山。” 说到此,上官稽看着眼前的赵翌,字句道:“相比之下,刘备虽势单力薄,却出身正统,是天下民心的正义之师,刘备生用人不疑,以真心相待,既有桃园结义的兄弟之情,更有托三尺之孤的君臣之义。” “更遑论当年孙曹二人麾下能人辈出,孔明去只是锦上添花之意,可入刘氏帐下却是雪送炭之谊,若入前者未必能展抱负,倾尽其才,唯有入后者,才算如卯榫般,严丝合缝,真正的君臣合心,展惊世之才。” 暗夜,上官稽说到此处眼眸渐渐变得意味深长,说到嘴边的话也越发低沉下去。 “是锦上添花,石沉大海的好,还是雪送炭,结下刻骨之恩的好,御陵王想必心下也有定数罢。” 说到此处,赵翌心下自然明白,上官稽语的锦上添花是杨氏,雪送炭是天子,是上官氏,刚愎自用、贪婪成性的是杨崇渊,用人不疑、真心相待的是明堂上的元成帝、是他上官稽。 就在赵翌唇畔微启之时,个恭敬而小心的声音蓦然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平静。 “尚书令,御陵王,殿上夜宴将起,还请二位移步入内。” 看着前来邀请的内官,上官稽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看向赵翌,顾自伸手道:“廊下寒冷,御陵王,请。” 当赵翌走入大殿之时,便见帝后已是坐于上座,待行下礼,正当他转身朝席位而去时,正好对上杨皇后身侧李绥的目光,今夜如既往的华服盛装,明艳端重,此刻虽只与他掠过眼,却能让他看出那是在与他打招呼。 无需想,他也能猜到,方才出殿打断他与上官稽的对话,邀他们入席的小内官,势必也是殿上永宁郡主的手笔了。 想到此,赵翌默然坐下去,眸底却是多了几分笑意。 待到君臣皆已入座,约莫又过了半晌,身披玄色鹤氅的杨崇渊适才姗姗而来,眼见杨崇渊与元成帝、赵翌相继敬下贺酒,今夜的宴席才正式开始,随着被舞裙包裹着玲珑身姿的舞姬,伴着灵动急促的鼓乐声翩跹起舞,宴上的君臣渐渐觥筹交错,喜不自胜,人人脸上皆是获胜的喜悦。 眼看夜宴渐渐被烘托到极致,众人皆有些醉眼迷离之时,殿侧的鼓乐忽然大震,随着妖娆舞姬退去,只见群英姿勃勃的女郎皆覆上赤金面具,身着戎装,手执剑戟金盾而来,跳起了雄浑气魄、铿锵有力的曲乐舞蹈来,原本还在推杯换盏的朝臣看到这幕,也不由都放下酒盏,被这刚柔完美契合的舞蹈所震撼,隐隐殿上气氛渐渐被烘托的热血沸腾,人人仿佛也深入那大漠瀚海,参与了场血性男儿的生死搏杀。 待到曲终了,座上众人都还沉浸其,尤其是领舞者将舞蹈与武功合体,俨然为众人呈现了场视觉盛宴,久久未能自拔。 直到元成帝抚掌喝,才带动了阵阵掌声与赞叹声,满堂震动。 “好!此曲舞甚是精妙,淑妃当真用心,该赏。” 说罢,在元成帝拂袖挥下,便有内侍送上百金与锦缎,看到月昭仪不以为然的眼神,淑妃自然恍若未见,含笑起身道:“承蒙陛下、殿下的夸赞,妾不过是在皇后殿下的指导下承办出今晚这场夜宴,不敢居功得赏,唯有以此致敬御陵王,展我朝玄甲军的威严罢了。” 说到此,淑妃托起手酒盏,语恭贺道:“恭贺陛下得御陵王这等忠臣良将,四海升平,已无忧矣。” 听到淑妃如此,在场的杨皇后自然也携着百官齐祝酒,元成帝见此高兴地饮下盏,随即小心扶着杨皇后坐下,适才出声道:“淑妃不必自谦,此赏你也受得。” 淑妃闻言也不再推辞,谦和地命人收了礼,下刻便看了眼宴上的赵翌道:“妾谢陛下恩赐,不过妾以为今夜御陵王居功至伟,比妾更该得这天子恩赐的当是御陵王。” 话音落,众人的目光皆不约而同地落在赵翌身上,面对众人或艳羡、或眼热的目光,赵翌平静起身拱手道:“守卫国土,原是臣之本分,臣不敢居功。” 元成帝闻言抬手挡了回去,眸满是赞叹道:“淑妃说的极是,今夜为卿设宴,为我凯旋的玄甲军庆贺,这功的确该赏。” 听到元成帝的话,众人皆已默然思索起来,如今论官位赵翌已是连升数级,爵位更是已至王爵,平日里的金钱赏赐也不在话下,再赏下去,倒不知该以何为赏了。 此刻眼见赵翌正欲说话,淑妃却是率先出声道:“古人言,成家立业,如今御陵王已立下无数伟业,陛下何不亲自为其成家,天赐良缘——” 听到这里,众人总算是明白了,看来,市坊的传言倒的确是真的。 元成帝闻言眸轻顿,再看座下上官稽,缓缓笑道:“主意甚好,只是此事也当两厢情愿,以免我错点鸳鸯谱——” 淑妃闻言笑着侧首,便见道丽影大大方方地上前来,正是覆着面具,方才于殿前领舞的女子。 “陛下不知,妾方才之所以不敢冒领功劳,皆是因为方才之舞乃是妾的堂妹敬仰御陵王的风姿,亲自排演而来,此赏与其说给妾,倒不如更该予她才是。” 话音落下,殿前戎装的女子当即取下面具,灯影下,只见女子容颜英气,虽只淡扫蛾眉,却盖过了切盛装华服,眉目的自信让人观之便觉不俗。 “臣女上官蕴叩见陛下、皇后殿下——” 看到面前飒爽英姿的少女按剑施以军之礼,杨皇后想到身侧的李绥,心里不由泛起隐忧。 元成帝看起来眼前亮的“哦”了声,转而对座下上官稽道:“爱卿族才学渊源,却不知还培养出这般不输须眉的女儿来。” 上官稽闻言笑了笑,看了眼面前正凝视于他的杨崇渊道:“臣这侄女自小不爱红妆爱武妆,向来爱看兵书史册,听我朝良将战事,自闻御陵王出入敌军,如至无人之境的英勇轶事后,便对御陵王敬仰已久——” 说到此,上官稽拱手恭敬地向座上元成帝道:“此次闻御陵王大获全场,便萌生了排演此舞的想法,淑妃也是为这孩子磨的没了办法,才允她殿前献舞,实在是在陛下和诸位面前献丑了。” “爱卿自谦了——” 看到赵翌坐在那儿始终未发言,元成帝缓缓出声道:“上官娘子既是如此用心,不知赵卿此时何意?” 兜兜转转圈,当话题再次落在赵翌身上,众人皆随之看去,而此刻立在殿上的上官蕴也的确不与其他女儿般作柔弱羞赧之态,反而目光依依,甚为明艳大方地对赵翌笑,率先出声道:“方才之舞,乃是《御陵王破阵曲》,小女虽带领众娘子排演月余,但终究未看到御陵王疆场身姿,仿的了形,仿不了神,为小女心遗憾。” 话音落下,面对少女熠熠泛彩的目光,赵翌终于侧首看来,随即缓缓起身,眸难得携着几分不同以往的变化,语礼貌而不失客气地拱手道:“上官娘子舞之精妙,难寻其右者,但每场战事,皆是无数玄甲军拼杀而来,臣不敢居此首功,臣以为,易名《玄甲破阵曲》或许更为贴切。” 元成帝闻言笑,看向上官蕴道:“上官娘子乃此舞排演者,觉之如何?” 听到皇帝问话,上官蕴几乎想也未想的洒脱道:“此舞原为御陵王所做,御陵王如何说,臣女便如何改。” 见眼前少女性格洋溢,满是朝气,元成帝也是朗笑出声道:“好!” “如此郎才女貌,今夜当真是场喜宴,朕若不亲下圣旨,当真是辜负这切切之意了——” 说罢元成帝看了眼殿前少女,又看了眼立在那儿的赵翌脱口便道:“既如此,朕便为——” “陛下。” 第一百四十六章 殿前求娶 就在元成帝正欲说下去时,立在那儿的御陵王赵翌赫然出声,竟是毫不忌讳地打断了天子的后话,沉默中众人见上座元成帝神色微楞,似是不曾想赵翌会公然打断自己的话,就连下首的上官稽也是一时变了脸色。 就在众人惊讶地看过去时,却是发现立在那儿的赵翌神色淡漠,好似全然没发现如此行事已是有触怒天威之嫌。 “今日上官娘子舞艺之精妙,令翌眼界大开,而上官娘子不辞辛苦,为我玄甲军排演如此阵曲,翌也代万千玄甲军向娘子致谢——” 面对众人打量的目光,赵翌始终淡然地立在席上,隔着中间数步距离,朝着上官蕴轻一抱拳。 就在殿上少女收到赵翌毫不掩饰的赞叹,难得红了脸时,殿上的焦点赵翌下一刻竟出乎意料地离开席位,缓缓朝上官蕴所在的殿中走去。 察觉赵翌一步一步渐近,自信骄傲如上官蕴,此刻也是渐渐压不住心下的紧张,一颗心犹如擂鼓般不自觉地咚咚直跳,好似随时会从嗓子眼蹦出来般,不受控制。 因而在宫殿内耀眼的珠宝缀玉龙凤流苏灯下,上官蕴就这般看着那傲岸的神姿朝她缓缓而来,辉煌的灯影轻柔地倾洒,犹如星光一般笼罩在他的周身,直至眼前人已至她三步之外的距离时,上官蕴便觉得些微面红耳赤,隐隐感到二人近的几乎能让她看到他靛蓝襕衫上精致繁复的宝相联珠纹。 众人眼看着殿上那容貌登对,气质不凡的一对璧人,心下觉得赵翌此刻来到殿上,必是为承蒙天子恩赐的。 看来今夜当真是要结上这一对良缘了。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时,面对目若星辰般看着他的上官蕴,赵翌神色泰然地微微颔首,随即毫不犹豫地向座上元成帝拱手道:“陛下,上官娘子不输须眉之气魄令臣一见如故,故臣今夜恳请陛下作以见证,臣愿引上官娘子为义妹,结兄妹之谊。” 当赵翌最后一句话落在大殿上,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任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明眼人皆知晓皇帝和上官氏一族皆有意为他赵翌和上官蕴结下姻亲,怎的转眼间就被他一句“兄妹之谊”化为乌有。 面对众人或吃惊,或看戏的眼神,莫说是元成帝,便是此刻的杨崇渊也是些微意外,但当看到上官稽冷沉不佳的面色时,杨崇渊却是唇畔轻笑,眸中带着几分讥讽的冷冽之意。 “难得见御陵王如此夸赞一人,陛下——” 杨崇渊的朗笑声率先打破殿内宁静,也唤醒了怔楞的元成帝。 循声看去,元成帝便见杨崇渊气定神闲地对他笑言:“既然上官家的娘子有心敬仰,御陵王也有意引其为义妹,如此一见如故,两厢情愿的好事,陛下何不成人之美,成全这一段佳话。” 看到杨崇渊眸中不加掩饰的嘲讽,元成帝有些为难地看了眼下首犹如入定的上官稽,再一看眼前坦然拱手的赵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人人都知晓,赵翌这一番请求,便是给予上官氏最好的回答,一旦二人成了义兄妹,于情于礼都再不得结下姻亲,否则便有为人不齿的乱伦之嫌。 坐在姑母李氏身侧的李绥看着眼前目色坚定,不为所动的挺拔身影时,她便知道她看对了人。 赵翌这一番四两拨千斤的举动,既没有全然驳了上官氏的颜面,又以兄妹的身份彻底断绝了上官氏的念想,永绝后患。 的确是一劳永逸的好法子。 李绥心下一笑,只叹赵翌当真诡诈。 当她再抬起头时,也正好扫到了赵翌身侧的上官蕴,此刻的上官蕴依旧背脊挺直,神情镇定,一如方才入殿时那般骄傲自信,唯独眸中耀眼的光芒不知不觉已是黯淡了几分。 然而没有人知道,立在赵翌身侧的上官蕴在听到“义妹”二字时,便如一根刺冷冷攥入她的心上,没有鲜血四溢的痛楚,却是拔不出,却又钻了心的难过。 自她十二岁时,便已听闻赵翌的赫赫声名,那时的他不过十七岁,却已是一战成名,成为了街头市坊人人传唱的盖世将军。记得儿时靠在阿娘的怀里听阿娘说那些帝王将相的故事时,她总觉得那些朝堂帝王的事太过枯燥,独独那些立下赫赫战功的疆场名将她却如数家珍。 因而阿娘他们总是笑着说“咱们的丽娘将来必得嫁个威武的将军才是。” 未曾想儿时的话语成了真,当她第一次远远看到赵翌,看到那般龙章凤姿,孤高伟岸,比之话本戏说里的盖世名将还要耀眼的他时,便觉得她对于英雄的一切闺阁幻想都被付诸了最为真实的模样。 她更是知道,此前的她对于未来夫君原没有半点期盼。 但从那一刻开始,她却是满怀期盼。 所以今夜的这一场排演,无人知晓她熬了多少个日夜,又是怀着怎样紧张期许的心思,可一切的一切,都被他淡漠的话语,刻意的疏离打碎了。 面对周遭或嗤笑,或怜悯,或冷漠的目光,上官蕴死死地攥住自己的手心,努力牵起明丽的笑容,让人全然看不到丝毫的悲戚与窘迫。 “陛下,能得御陵王引臣女为义妹,是臣女之幸,恳请陛下见证。” 当上官蕴坚定有力的话语阵阵响彻在大殿之上时,众人看向她的眼中从惊诧,化为了油然而生的叹服与感慨。 而只有上官蕴知晓,她出身上官氏,生来尊贵,绝不能在任何时候让任何人看到她困窘的一面,沦为旁人的笑话。 这是她作为上官女的骄傲,也是责任。 眼见殿前少女已是出声,元成帝便不再思考,只看了眼归于平静的上官稽,缓缓出声道:“好,朕今夜便做这个见证人。” 说罢,在众人的注视下,上官蕴就这般举止大方,神色坦然地看向赵翌。 此前,她以为她会与他在众人的注视下对拜为夫妻,未曾想今日他们却是—— 上官蕴心下对自己的幻想满是嘲讽,目光却是坦然地朝着赵翌行下一礼,待二人对拜之时,字句郑重地唤出了一声:“兄长。” 也是在同一刻,随着赵翌侧首,长随宗明已是敛首上前,将手中那把一看便知绝非凡品的宝剑奉至赵翌面前,赵翌平静接过,随即递到二人之间,对着上官蕴道:“方才见你舞剑时功底深厚,此剑随我征占数年,今日我便将其赠予你,作为为兄之礼。”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默然看向那把剑,剑上垂着一条素白流苏,正是那日他二人城下车马相遇时,赵翌随身所携的那一柄,可见此言非虚。 上官蕴随着那只修长好看的右手,目光下落在那把藏着利锋的宝剑上,看着上面雕刻的螭纹纹路,眸中不由微微一热,只能努力垂下眼睑,压下心中翻覆的情愫,努力牵起一丝笑来。 “多谢兄长。” 伴随着众人的抚掌祝贺,上官蕴始终得体含笑,退回至自己的位子上,而就在此时,众人却是发现御陵王赵翌仍旧立在殿上,似乎还有话言。 座上元成帝自是也看了出来,因而出声问道:“赵卿?” 触及到皇帝问询的目光,众人意外地看到赵翌再一次恭敬拱手,这一次却是单膝跪拜下去,随即男子低沉有力的声音已响至耳畔。 “臣有一事恳请陛下——” 察觉殿内再次宁静下来,元成帝“哦?”了一声,随即好奇道:“爱卿有何事,但说无妨。” 见元成帝欣然回应,赵翌拱手低头道:“臣此番回长安,一来是为向陛下禀报西北军情,二来,也是欲恳请陛下赐婚。” 当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殿上几乎哗然,这一刻就连元成帝也是怔楞半晌,随即看了眼面上已是承着阴冷的上官稽一眼,呐呐出声道:“卿,欲求娶哪家娘子。” 寂静中,殿前赵翌默然抬首,无意地看向太尉夫人李氏一方,几乎是同时,殿上人的目光皆随之落在那明艳的永宁郡主身上时,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臣赵翌,恳请求娶永宁郡主为王妃——”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刻殿上的人各有神色,元成帝的震惊,上官稽的阴沉,杨崇渊的泰然,还有错愕后有些恍然的杨延,唯独杨彻默然看向殿前的赵翌,平淡的眸中些微氤氲着不为人察的冷清。 原本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场局中的人渐渐明白,为何御陵王方才宁结兄妹,也要婉拒上官女儿,若论出身之高贵,血统之清正,容貌之倾城,还有谁能比殿上的永宁郡主? 果然,英雄也难过美人关。 何况,还是这样一位出身不凡的美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当赵翌沉稳有力的声音响彻大殿之上,阵阵余音尚停滞耳畔时,透过殿堂之上的璀璨明烛,人们看到那单膝跪地的男子身影似是一座凛冽孤山,语气从容沉稳,仿佛全然不觉方才所提请求是何等令人震撼,但他们却能清晰地从那清凌的双眸中看到犹如磐石一般的坚定不移,与方才拒婚时的冷淡大相径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座上的元成帝微一侧首看向身旁的杨皇后,却见杨皇后未曾流露出太多意外的情绪,只是于静默中温柔与他对视,而在那沉默的交汇中他看到了隐隐的请求。 看来,这一次李氏是有备而来,就连皇后都有意瞒着他了—— 于众人的注视下,元成帝缓缓回首,看到了座下神色自若的彭城长公主,此刻的她并未因这一场即将打破局势的求娶而变了神色,反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懒懒伸出保养得宜的右手,拾起面前酒盏,轻轻摇曳间抵唇啜饮,露出了雪白手腕上的赤金嵌宝手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卿之求,不知李公何意——” 始终正襟危坐的李章听到座上皇帝的问询时,这才在众人探询的目光中不徐不疾地起身,清俊的面容上一如既往地随和,让人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回陛下——” 万众瞩目下,李章平静朝着元成帝轻一拱手,侧首看向殿上的赵翌时,目光中拂过些微赞叹,语中公正而耿直,不含半分私人情分。 “御陵王年轻有为,军功卓著,乃我朝栋梁之材,臣但听陛下圣意。” 见李章不偏不倚地回应了一番,众人便知这十分已是成了七分,果不其然,元成帝方点了点头,不待其说什么,威然坐于下的杨崇渊已是斜眸扫了眼沉默的淑妃,意味深长地道:“淑妃方才说的好,成家立业,如今御陵王为我朝立下战功无数,陛下也当为其赐下天恩,家宅稳了,才可更好驰骋天下。” 说罢,杨崇渊深邃的目光落于赵翌身上,随即欣慰地转而看向座下李绥道:“御陵王为我朝良将,永宁郡主乃我朝贵女典范,不正是陛下方才所言的郎才女貌——” 说话间,杨崇渊一字一句地吐出最后四个字,眸中半是讥讽半是逼人地看了元成帝一眼,最终扬颌以冷冽姿态乜向上官稽道:“陛下说,是也不是。” 听到杨崇渊的这番话,李绥并不意外,在前世里上官氏也曾怂恿元成帝打了联姻赵翌,拉拢赵翌的心思。 所以她便果断以坊间流言,逼得上官稽安坐不住,不得不赶在杨崇渊对此有所动作之前先于出手,若是今日没有上官稽的联姻之举,在她和赵翌结亲一事上,以杨崇渊的谋算势必有所阻挠。 正如父亲和姑母所想,杨氏一族在杨崇渊的一路厮杀下,好不容易将他们李氏拉下世家之首的位置,自然对他们百般忌惮,又如何肯眼睁睁看着他李氏轻易与赵翌这个手握重兵的御陵王联姻,平添实力。 可今夜却不同了,既有上官氏的殿外拉拢在前,又有赵翌主动求娶在后,杨崇渊深知要想彻底断了上官氏的念想,打破上官氏与赵翌之间的一切可能,将赵翌全然拉入他们杨氏与李氏的阵营,便只有大方成全赵翌之请,既卖了李氏这一层情面,巩固杨、李两家的关系,还能借此当众下他上官氏一族的颜面。 一箭三雕之举,何乐不为? 面对杨崇渊的逼人之势,众人皆噤声不语,更是不好朝尚书令上官稽看去,不过无需想他们也知此刻的上官稽脸色该是何等不善。 “太尉说的甚是。” 听到杨崇渊警醒的话语,座上元成帝连连点头道:“御陵王与永宁郡主佳偶天成,朕自是欣然做这个媒人,待明日朕便亲自拟书,为你们二人赐下婚旨。” 当皇帝提及自己时,察觉到众人一致看过来的目光,座下李绥从容地起身,轻抚裙边,目光平视,没有丝毫羞赧局促的小女儿之态,反倒是泰山崩于前也能神色稳沉一般,生生承住了各色眼神。 在万寿江山羊角灯的照耀下,李绥眸如春水中的朝阳倒影,顾盼生辉,发间的赤金花饰,眉中的梅花钿,还有耳边的宝石坠珠不仅未压其神采,反倒是衬得人越发眉目倾城。与英气勃勃的上官蕴全然不同,这一刻众人看到眼前这发如云缎,娇靥如月的雍容丽影时,便顿觉如沐春风,仿若画中走出的神仙仕女般,既没有逼人态势,但其浑然天成的气质却是让人甘为拜服。 行动间,李绥身上所着的朱色团花锦缎薄衫,和那蓝色莲瓣纹十六幅曳地襦裙皆轻微摇曳,引得裙上清浅的花色熠熠生辉时,仿佛落日晚霞,众人只这了了一眼便能看出其晕染均匀,细腻雅致,定是难得的孤品。 在场的人心下不由叹惋,人人都道世家闺门雍睦,子弟循谨,门风鼎盛,上至贵胄,下至平民,人皆仰慕向往,可看着眼前行走间步履如云,雍容端庄的永宁郡主时,他们便明白了,这样刻入骨髓里的气度仪态,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仿的,不入其中,终究是画皮难画骨,东施效颦罢了。 当李绥稳沉立于赵翌身侧,心下极为清楚,在这一刻,她与赵翌的名字将会被紧紧绑在一起,她不在只是永宁郡主,她还是御陵王妃。 而她将与身旁的赵翌,她未来的夫君,携手共进,走完这未知却又充满着无限可能的一生。 这一刻,李绥傲然扬颌,当看到杨皇后欣慰地向她点头一笑,眸中缱绻含泪时,李绥的心中一暖,星辰一般的眸中也浮起令其安心的笑。 “臣赵翌叩谢陛下天恩——” “永宁叩谢陛下天恩——” 殿前男子容颜坚毅挺拔,少女气度雍容华贵,伴随着赵翌拱手行礼之时,身旁李绥也神情从容地双手相合,指如拈花般叉手行下一礼,行云如流水的动作,令人观之心悦。 待到宴罢,三两结伴而出的朝臣女眷皆为今日一波未平一波起的场面窃窃私语,独有上官稽神情淡漠,但周身低沉的气压却是丝毫不容人忽视。当其方要下玉阶时,瞟到殿外廊柱下的高挑丽影时,上官稽轻敛神色,侧眸看了眼身旁的上官远和其妻房氏道:“你们先行回府罢,我随后便来。” 说罢,上官稽也不曾多看房氏身侧的上官蕴一眼,转身便朝廊柱而去。 “淑妃。” 眼看从容而来的父亲向自己行下一礼,淑妃上官氏低声道:“阿耶。” 听到上官氏的声音,上官稽这才缓缓起身,下一刻淑妃便侧眸看向身旁一众人道:“我与尚书令有些许话要说,你等在此候着。” 在淑妃的示意下,其贴身婢子鸾芝当即领悟地站在众人之前,眼看淑妃与上官稽散步般朝着不远处的殿下回廊走去。 “丽娘这步棋难道就此废去——” 寒夜中,淑妃的话语更显低沉,灯影明灭下,上官稽一向温文良善的眸中渐渐流露出从未示人的寒厉。 “赵翌今日辱我上官氏太甚。” 说罢,上官稽语中冷冽不带一丝情绪道:“他既选择了李氏,那便与我上官氏是死敌,你尽可放心,待他回了朔北,便再回不得长安。” 寒冷的风中,上官稽眸色威胁地看向淑妃,语中尽是嘲讽道:“只可惜那小郡主,还未入门便要守寡,和她那没福的公主阿娘一般,身份再尊贵,又有何用。” 见上官稽神色泰然,淑妃也渐渐宽下心来,声音愈发小心道:“阿耶,女儿已怀了陛下的皇嗣。” 当淑妃的话落在耳畔时,上官稽眼前一亮,当即扫却眸中隐忍已久的怒气,化为了一片欣然,在触及淑妃几乎喜极而泣的眼神时,竟也是有些颤抖连连道:“好,好,朝堂上的事你无需挂心。” 说罢,上官稽殷切的目光落在淑妃身上,满怀慎重与期许道:“这个孩子来的甚是时候,他,便是你日后的福气,也是我上官氏的福气。” “只有一事,如今朝堂掖庭局势不明,杨氏和李氏对我们虎视眈眈,女儿这一胎在未稳之前,还是应瞒住众人才好。” 听到淑妃的提醒,上官稽赞许地点头道:“你的小心是对的,此事我也会替你暂且瞒着,如今你定要好生固胎。” 当上官稽渐渐远去,鸾芝这才独自走了上来,小心扶住淑妃不掩担忧道:“娘子,陛下的那件事您当真要瞒住尚书令?” 听到鸾芝的担心,淑妃低头极为小心地探向小腹,仿佛已经摸到了那不足一月的孩子,话语轻而冷沉的道:“不可,至少如今不可。” “奴婢只怕您一个人,要对付这样纷繁复杂的局势,太过辛苦——” 未待鸾芝说完,淑妃已是凛然抬头,夜色中唇畔的轻笑冷冽而狠戾,再无半点平日里的温雅柔弱。 “从前我未斗,不过是有郑淑妃那个蠢人出头,如今——” 淑妃轻轻抚摸小腹,抬头间俯瞰众生一般,看似宝相庄严,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 “她们皆是我盘上棋子而已。” 第一百四十八章 暗潮涌动 如父亲所言,这个孩子来的的确是时候,可父亲不知道的是,这个孩子来的又是多么的艰辛不易。自那一夜她从紫宸殿出来,听到皇帝和太医令的君臣对话,知晓杨皇后此胎坐不下来的真相时,便油然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杨皇后是元成帝的结发夫妻,元成帝对她的夫妻之爱,帝王之情她曾看在眼里,羡慕于心里。但直到她在紫宸殿内听到皇帝淡漠的话语,提起杨皇后腹中的孩子没有半分不忍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她也好,杨皇后也罢,皆因为元成帝的温柔体贴,而忘记了他还是一个帝王。 也是那一刻她开始怀疑,如果元成帝连杨皇后的孩子都能不带半分怜悯,对她难道就真的如表面般付诸了所谓的帝王真心? 她不是一个刚入宫中不谙世事的女子,更不似月昭仪那般胸无城府自以为是。 她深知,那般自我安慰的想法有多可笑。 因而她将自己一应衣食所用皆盘查了个干干净净,直至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元成帝赐予她的那些珍贵稀少的补品上,才彻底查处了症结所在。原来当年她还未出阁时,本就些许体寒,因而一入秋冬便手脚冰凉,每至月信也常有腹痛。 但在元成帝坐上帝位,她为昭仪时,已是被调养的好了许多,直至后来不知为何病情又有所反复,以致于这些年连郑氏那般的后来者尚且为皇帝诞下了皇子,被抬举为淑妃,而她却不曾有半点消息。 那时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与绝望,就连父亲,母亲,还有她李氏家族也一度想要抛弃她,欲再送上官女儿入宫。 不曾想元成帝为她婉言拒绝,对她更是百般珍重疼爱,特许只为帝后诊治的太医令亲自为她调养了一段时间,又年复一年日如一日的为她赐下补品,那时的她当真以为元成帝对她总是不同的。 也正因为此,家族终究未能再送女儿入宫。 如今想来,淑妃只觉得有些好笑。 笑自己的天真无知,皇帝对她千百般的宠爱,婉拒上官氏再送女子,不过是需要她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占着这个位置,堵住上官氏的嘴,让他无需再分心去对付防备又一个年轻的上官氏罢了。 所以那时的她与杨皇后,本无差别,皆是被元成帝的温柔所迷惑的蠢人罢了。 元成帝为了防备权势日盛的杨氏,在杨皇后的所用之药中掺杂了吉姆奈玛,而为了防备她上官氏成为又一个难以掌握的权臣杨氏,元成帝又处心积虑地在送与她的补品中也掺杂了此物,所以那些补品看似样样珍贵,皆是治疗体寒的好物,一旦与那性凉的吉姆奈玛掺和在一起,药性便都变了。 正因为此她才会越补越寒,久治不愈,就连那些太医也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来。 为了不引起元成帝的怀疑,那些补品她仍旧日日笑着接过,却再没有真的入过口,而为了彻底清除症结,得到一个孩子,她更是动用了一切办法,让心腹太医为她秘密诊治,偷偷买来民间的得子土方,针灸,烧艾,再如何难以入口的药她皆用了,再如何难以想象的痛苦她也一一承受了。 未曾想,上天不负她。 她终是得了这个孩子,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暗夜里,淑妃轻轻抚着小腹,微抬的眸子冷静的异常。 从前那个自以为聪明,却是为人利用的淑妃早就已经死了,今后的她将不再是一个小小的淑妃。 因为她的志向,绝不仅仅止于此。 如她与鸾芝所言,眼下的掖庭,杨皇后仍旧是那一枝被杨氏保护的娇花,活在元成帝为她织就的温柔梦里,这是她的幸运,因为那注定她生来便可无忧无虑,万千宠爱,始终活在旁人求而不得的目光中,即便是出阁嫁给元成帝这样的天之骄子,也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可这些便如掺杂了蜜糖的毒药,蜜糖消失的那一刻,也成就了她的不幸。 牡丹再雍容美丽,也禁不得半点风霜雨雪,更何况,是一枝温柔的木芙蓉。 至于月昭仪阿史那氏,淑妃唇畔嘲讽,一个身在蛮地,不谙局势的蠢人,她更是从不放在眼里。 这厢,李氏在银娘的搀扶下正欲上马车,便听到身后响起了婢女恭敬的声音。 “太尉。” 李氏眸中微挑,转而回首正好看到身披大氅的杨崇渊沉沉立在那儿,看不出情绪道:“我与夫人有话要说,你等跟车随行。” 听到杨崇渊的话,银娘小心地看了眼李氏,却见李氏神色不变地颔首,在她的搀扶下,李氏端庄地上了车,银娘便顺从地退了下来,眼看许久不曾与李氏同乘一车的杨崇渊也走了上去。 待到马车平稳前行,车内便只余车轮辗过青石地面传来的细微声响,温暖熏着沉水香的宽敞马车内,杨崇渊与李氏皆未说话。 良久,李氏才终于听到杨崇渊缓声感叹道:“阿蛮的婚事,只怕我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了。” 李氏闻言眉目舒朗,眸色平静,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手中的手炉,云淡风轻地道:“阿蛮是伯棠与清河的孩子,婚事自是由他们做主的,只要他们做父母的首肯,我这个做姑母的也是为她高兴的,更何况朝政纷繁复杂,你每日忙于此已是辛劳,这些儿女婚姻小事便未曾来得及与你提。” 李氏的话虽平淡温和,可杨崇渊又如何听不出,这话中分明是在告诉他,阿蛮是李氏的女儿,他杨氏作为外姓自然无权过问。 静默中,杨崇渊付之一笑,却并未让马车内的冷凝气氛回暖起来。 “阿蛮从小与虞娘一同长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了,如今她即将出嫁,也是令人欣慰的喜事。我知晓你待她如女儿一般,到时自会为她添妆,我这做姑父的又如何能不出一份心意。” 说罢,李氏感觉到杨崇渊递来一本小册,在杨崇渊的示意下,李氏缓缓接过打开,却见里面皆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而最让她注意的,是最后所添的几样添妆,皆是近几日地方刚刚进贡给杨崇渊之物。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心思各异 为何今日婚事方大白天下,杨崇渊便已拟好这一张册子,当真是巧合,还是说杨崇渊早就知道她的动向,可他却毫无动作,任由婚事坐定,甚至连添妆之事都权衡好了。 捏着手中厚厚的添妆册子,李氏的手心微微一紧,神色虽一如往常,可心底却已开始怀疑起来。 “阿媛,你我夫妻风雨同舟数十载,杨家和李家更是同气连枝这么多年,早已亲如一家,往后的须臾数十年,仍旧是,也只会是你我携手,无论何时,我杨家与李家始终如一,从不曾改变。” 听到杨崇渊似追忆又似叹惋的话语,听到他久违的唤她一声“阿媛”,李氏心下轻微抽动,侧首看去时正对上杨崇渊那双承满认真与承诺的眸子。 真的不曾改变吗—— 李氏不知道,也不会去回答,她只知道这一路走来,眼前人看似眉眼依旧,可那双眸子却不再似她初见他时,满是求娶她的自信与坚定,取而代之的是犹如深渊一般,连她也看不清的幽暗与算计。 更何况,便是她自己,又何曾没有改变。 …… 当城内更鼓敲响的那一刻,元成帝已是亲自陪着身形渐重的杨皇后回到了立政殿才算安了心。 看到殿内随侍的人,元成帝温和出声道:“都下去歇息罢。” 听到元成帝的话,迦莫和青栀想到方才在含元殿上的事,皆有些试担忧地看向杨皇后,见杨皇后轻一颔首,适才稳下心来行下一礼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阿蛮与赵翌大婚——” 听到元成帝提及李绥的婚事,杨皇后终是坦然地抬头看去,却不曾想正对上元成帝兴致勃勃的目光:“是极大的喜事,我打算着尚仪、尚服、尚食、尚功四局并着几司,同礼部共商办他们的大婚之礼,到时便将成礼之地安置在万年县馆,由礼部尚书亲自主持,你看如何?” 听到元成帝的这一番提议,杨皇后有些怔楞,不由脱口道:“四郎——” 然而话未并说下去,因为看着那双流露出欣喜,满是诚挚的眼眸时,杨皇后心下渐渐升起愧疚来。她本以为今日她瞒着他,联同家族毅然定下了阿蛮和赵翌的婚事,他该是怨怼她,甚至是心有芥蒂的。 就在杨皇后默然垂下眼睑时,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轻轻覆过来,包裹着她的手,抬头间,便看到元成帝温柔的目光中满是体贴与爱怜。 “我知道,阿蛮从小与你长大,是你最疼爱的妹妹,你自然希望她能嫁得良人,我也相信,你们选定的人必定是最好的。” 说罢,元成帝温柔地紧了紧握住杨皇后的手,目光中承满了美好的回忆,一字一句轻而缓地道:“更遑论,阿蛮她也是姑母唯一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从前姑母对我的关怀与照顾我从未忘记,如今姑母为了我陈氏独自修行观中,心中最挂念的莫过于阿蛮这个女儿,我作为兄长,唯有替姑母守护好阿蛮,才能安得她的心。” 元成帝温和的话语一点一点弥散在空气中,杨皇后看着面前那双诚挚而简单的目光,却是觉得心下仿佛被人轻轻攥住,让她不由想到了她父亲的所做,她杨氏的所为。 那些,几乎让她愧疚的难以再面对他。 似是察觉出了杨皇后的异样,元成帝轻轻揽过杨皇后孤清的肩膀,将她环在怀中,一如从前般毫无芥蒂,温润如玉的道:“虞娘,你永远不必为旁人,为旁的事心怀不安,你是我的发妻,是我陈玄这一辈子唯一喜欢,爱着的人,无论何时,你我都永不相疑。”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元成帝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微微颤抖,随之便有湿润落在他的肩头。 而也是那一刻,元成帝沉默地垂下眼睑,手中仍旧温柔抚慰着怀中的人,那颗本该更坚硬无情的心却是不复平静。 他所言的每一个字皆是肺腑,可他—— 想到此,元成帝眸中晦暗,唇畔有些自嘲,他的心底有太多的情绪,已是复杂到连他自己也看不清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精神趋于错乱的病人。 他很清楚,他着力为阿蛮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的确是为了她的姑母,清河大长公主。 但却不仅仅因为儿时的姑侄情分,还因为世人皆知阿蛮的父亲,卫国公李章一直深爱着她的姑母清河大长公主,且满怀愧疚。 如阿姐所言,能够改变李章的心意,动摇李氏立场的,只有阿蛮和姑母。 然而阿蛮虽是他表妹,却从小长在杨家,与他们的情分未必就高于杨氏。 可姑母不同,姑母与他的父亲成宗是一母同胞,从小一起长大,那般血缘不是轻易能割舍的。 如今阿蛮与赵翌婚事既然已成定局,那便意味着李氏将会拥有一个手握朔北兵马的良婿,若姑母能为他们所动,回到这场长安之局,站在他们陈氏这般,或许一切都会改变。 即便不能改变,也会让杨氏对李氏生出猜忌,猜忌一旦滋生便会如柳絮一般,落地生根发芽。 到时,李氏即便不欲改变立场,也会被局势逼得不得不改变。 李氏的世族支持,赵翌的兵马支持。 元成帝深知,这一切远比他个人的儿女情长重要。 陈氏的衰微在于没有手握兵马,就连从前的天子禁军,不是被杨崇渊换了自己的心腹为首领,便是被打为乱党斩杀在那夜的花萼相辉楼外。 阿姐所带来的突厥势力,虽可作一时缓兵之计,但终究是异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话虽不全然,但他却不敢拿陈氏的历代基业去赌。 当前局势中,有资格、有地位、有权势与杨氏抗衡的,唯有李氏,更何况李氏有了赵翌便是如虎添翼。 只要能将李氏囊入手中,杨崇渊便会被生生断掉一臂,那么他杨氏离覆灭便也不远了。 想到此,元成帝垂下的眼眸豁然抬起,眸底拂过的是从未有过的幽深与决绝。 第一百五十章 投鼠忌器 待到天子出行巡狩这一日,刚至日出时,一道万丈金芒便已直射大地,落在大明宫的飞檐上,泛着粼粼如波光一般的日影。为了迎接天子的銮驾,长安城早已在昨夜前便被清洗的干干净净,就连这多日以来的积雪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眼看去竟有焕然一新之感。 因着圣驾将至,此时朱雀门通往朱雀大街的驰道上皆已被禁卫封锁,百姓为瞻龙颜和这举国盛事,皆期盼地候在两侧,朝臣们也都按着品级身着或绛紫、或绯红的官服,头戴进贤冠,整齐地分列城门两方,窸窣地彼此交耳说着什么。 正当此时,烈烈劲风下号角之声似从远方震地而来,等候已久的朝臣百姓见此皆精神一凛,默然肃立,随着礼乐之声由远及近,天子的銮驾便自朱雀门内庄严而至。 百姓见此皆不由景仰地看去,只见从朱雀门内率先行出一人,身着银色吞肩龙首明光铠,头戴同色头鏊,唯独鏊上一簇赤缨华穗,孤然立在五百列阵肃穆,身披玄甲的玄甲军前,显得异常夺目,正是当今的御陵王赵翌。 李绥默默立在杨皇后身边,注视着那一抹不容忽视的傲然身影此刻正踏着低沉的号角声,纵马缓缓前行,胯下骏马颈披长鬃,马尾垂散,一如他的主人一般,身披银色铠甲,昂然马首,前行中一侧的前后蹄皆同时抬起,与旁的马匹走姿全然不同,每一步都能听到沉而厚重的铁蹄声,让人油然生畏。 李绥能够认出来,那便是世间罕见的“走马”。听闻其鞍背平稳,骑之无前颠后仰之苦,骑者不易产生疲劳,只一匹也可说是价值连城。更遑论赵翌拥有的这一批,只观马态便可知更是这走马之中的神驹。 看着马上眉目冷冽,容颜极美的赵翌,李绥的心里隐隐升起几分遗憾,遗憾她身为女子只能守在长安,站在这重重宫闱,高高城墙之上一睹赵翌盛装华驾的模样,却不能随他亲临朔北,看到他浴血沙场,一剑划破长空,稳定乾坤的杀伐之貌。 随着鼙鼓之声动地而来,紧随玄甲军后的,是身着锦缎华服的礼乐行队,旌旗华盖之中,久未着戎装的杨崇渊也披上了随他征战多年,被他擦拭的隐泛冷光的铁甲,这一刻,看着高坐马上,睥睨众人的杨崇渊携着五子冷傲前行,恍然间,李绥已经从他俯视的目光中看到不加掩饰的征伐之欲,那样的欲望比之烈火更甚。 而这一刻,杨崇渊俨然比之身后坐在銮驾之内,为手执华扇,云鬓高蛾的宫女,和手提提灯,卑躬屈膝的内官所簇拥着的元成帝,更像一个无情的上位者。 听着耳畔庄重而威严的礼乐之声,看着城墙之上的旌旗幡然招展,李绥清晰地感觉到,自此一刻,长安紧封的冰面将一点一点开始碎裂,冰下的暗涌更将掀起难以想象的巨浪,只不知,最终被吞噬的该是何人。而将那巨浪冰流染红的,又会是几家之血。 是夜立政殿内,杨皇后身着鹅黄色交领广袖寝衣宫裙,卸下了繁复的钗环,将一头云缎般的秀发披在身后,任由青栀跪坐于榻前,小心地替她诊脉。 寂静中,李绥默然陪坐在杨皇后的身侧,看着青栀低垂眼睑,搭在杨皇后脉搏上的手细微拈动,隐隐中李绥听到了窗外渐渐响起了窸窣落雪之声,正当此时,便见目下青栀神情平静地收回了手,将杨皇后手腕下的脉枕取出,抬头间眉目间皆是欣然浅笑。 “殿下、郡主请安心,从殿下脉中来看,腹中皇嗣甚为康泰,定能平安降生。” 听到青栀的话,李绥心下轻微松了口气,随即便见身旁杨皇后轻柔握住她的手,看着青栀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医者本分,殿下言重了。” 看着青栀恭敬行下一礼,李绥从旁出声提醒道:“时辰不早了,阿姐也当早些歇息才是。” 说罢,青栀领悟地低下头,转而看向杨皇后道:“郡主说的是,今日陛下出行,殿下清晨起来,也辛劳了半日,今夜是该早些安寝,对腹中皇嗣才好。” 听到青栀如此说,杨皇后点了点头道:“今日的确有些累了。” 话音落下,李绥便示意身旁侍立的迦莫一同随她扶着杨皇后小心翼翼回了里间床榻上,待替其掖好了被角,正欲离开时,却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而趴在杨皇后的窗前,轻柔柔出声道:“阿姐可为这个孩子想过名字。”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笑着点了点头,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眸中似静水碧波,荡起浅浅涟漪。 “若为男孩,单名一个毓字,取禀道毓德,讲艺立言一意,若为女孩,便叫徽儿,好不好?” 看着杨皇后满是期许的眼神,李绥点头回应道:“徽者,美好也,若为女儿,必是我大周最美丽的公主。” 看到杨皇后眸中的向往,李绥轻声道:“阿姐早些歇息。” 眼见杨皇后颔首,李绥适才放下床前纱帐,和迦莫相视一眼,一同走了出去。 待二人走出里间,便只余青栀、念奴、玉奴还在外候着,触及到李绥的目光,玉奴领悟地退下,守到了门外处。 “约莫七日,待銮驾至巡狩之地时,便是我们动手之机——” 到时,即便元成帝骤闻皇嗣夭折的噩耗,赶回来至少也得两日,两日足够她处理好立政殿的一切后续,毁去一切可循之迹。 说罢,李绥看向一旁念奴道:“李炜之处如何?” 念奴闻言小心出声道:“郡主放心,那边一切具备。” 李绥点了点头,看向青栀时便见其垂眸道:“待殿下服下催产之药后,奴婢会以针灸按摩之法,助殿下尽快将皇嗣诞下,不误郡主的计划。” “催产之药,阿姐可承受的住,是否会伤及孩子——” 听到李绥的话,青栀默然抬头,正对上她略带忧色的目光。 青栀见此当即认真道:“郡主安心,殿下原本体质强健,经这些时日的调养,比之旁的孕中妇人更为康健,加之此次催产之药乃是奴婢阿翁亲自所制,药性温和,对殿下母子绝无大碍。” 听到青栀的这番话,李绥些微颔首,耳畔却传来迦莫难掩担忧的话语。 “郡主,此事是否要提前告知殿下。” 李绥闻言,秀眉轻微蹙起,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所忧之事,若暂且瞒着阿姐换出这个孩子,那便要等到孩子平安降生之后才能全盘告知,而那时阿姐便已和孩子隔着宫墙,不知何时再相见。可若提前告知,她更怕阿姐受不住那般打击,过不去生产这一道“鬼门关”,又何谈以后。 “青栀。” 听到李绥唤自己,青栀眉目轻拧,当即抬首低沉道:“殿下虽身体强健,但生产原就是女子最脆弱之时,若将此事提前说与殿下,奴婢只怕以殿下心智难以承受如此打击,再经催产,有滑胎之险——” “那此事暂且不要告诉阿姐——” 知晓青栀如今是最清楚杨皇后身体状况的人,李绥自然也明白她的话决非危言耸听。 她决不能让任何可能的危机在这关键时刻再去冲击杨皇后的心智,前世的那一幕她也决不让其再次重演。 “一切待阿姐平安生产再说。” 说罢,待要散去时,李绥隐隐看出青栀还有话要说,因而默然看过去。 “还有一事。” 说话间,青栀抬头道:“即便殿下平安生产后,也不宜太过情绪波动,奴婢担心殿下生产刚伤了元气,若又得知陛下与太尉两位至亲之人皆对自己的孩子存不良之心,两重打击,再加之与产下的孩子远远相隔,不得一见,到时恐会伤及心神肺腑。” “我知晓了。” 听到青栀的话,李绥神色微凉,不由紧紧攥住双手,语气平静而坚定地掠过面前的迦莫,青栀等人道:“此事我会考虑,阿姐与孩子便靠你,靠你们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调虎离山 这一日一早,太尉府门口便已停了数辆马车,从马车华丽的规制和车前坐着的内侍官来看,过路人便知来的正是大明宫里的人。 此刻的李氏正端坐在黄花梨木雕瑞兽花卉纹妆台前由婢女簪花,听到外间响起脚步声,也未曾偏头,只等到一个梳着双环髻的粉色袄裙婢女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叉手率先行礼道:“夫人,立政殿的内官来了。” 李氏闻言当即侧眸道:“可是殿下有什么事?” 那婢女闻言连忙道:“夫人安心,听内官说殿下是思念夫人您,特来请您于宫中一聚。” 一听到这话,李氏才安心地松了口气,伸手由身后婢女扶着道:“那便先去回了内官,我更衣后便去。” 说罢,在婢女的服侍下,李氏换下了常服,适才前往前厅,同立政殿的内官一同朝门口早已备好的车马而去。 上了马车后,因着行的急未曾用早饭,此刻李氏便安坐在那,正捻了一块银娘递上前来的梅花饼尝了些许。 然而就在马车行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忽然猛地一滞,似是莫名停了下来,坐在车内的李氏不豫地微皱了皱眉,一旁的银娘连忙小心放下手中的点心,转而伸手探开车帘训斥道:“糊涂东西,车里坐的是夫人,你们也敢如此怠慢驾车,若是伤着夫人,必得拿你们是问!” 听到银娘如此生气,坐在车外的车夫知晓里面的太尉夫人必然也是生了怒,当即一脸小心地指着马车前方道:“夫人恕罪,娘子恕罪,的确是小的疏忽,惊着了夫人贵体,不过,实在是突然发现有长虫拦路,小的只恐压了过去,不,不吉利,适才停地猛了些——” 原本听到那车夫絮絮叨叨地解释正欲开口驳斥地银娘不由闭了嘴,当她顺着车夫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隐隐看见一条灰中带麻地长虫正盘踞在车前几步的地方,虽远却也足以让银娘这般豪门深府里的女子为之一颤,不敢再多看。 就在此时,一个小厮小心翼翼上前小心拿长长的树枝去挑,不多会便回来复命道:“夫人,前方长虫乃是蝮蛇,不过是死的,小的已经挪开了。” 听到小厮的话,坐在车内的李氏眉间不由轻蹙,看到银娘递来的请示目光时,适才出声道:“走罢。” 待车帘落下,马车再次缓缓前行,银娘小心看了眼身旁的李氏,果然李氏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眉目间隐隐多了几分忧深。 按着老一辈的说法,蛇乃小龙,本有灵性,今日清早入宫遇到蝮蛇这样的毒物拦路已是不祥,更何况还遇到了一条已死多时的。 再者,如今都已入了腊月,本不该遇到此物,越想李氏的心内也越发有些不好,只觉得如被覆上了一层阴影一般,待到入了宫,才按下此事不提,与杨皇后、李绥度过了平静的一日。 当三人用了晚膳,李氏拉着杨皇后的手对身旁的李绥和迦莫好一顿叮嘱,这才转而朝外走。 李绥看了一眼,笑着扶杨皇后回身坐下去道:“外面冷,阿姐便莫要出去了,我去送送姑母。” 听到李绥如此说,李氏笑着对杨皇后道:“阿蛮说的是,殿下莫要劳动了。” 杨皇后闻言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坚持,眼看着李绥自然而然地挽住李氏的手臂,姑侄二人相携着走了出去。 当侍女挑开厚厚的帘拢,李绥扶着李氏缓缓走至殿前廊下,当二人朝玉阶下走时,李绥状似无意地问道:“姑母今日可是有心事?” 李氏闻言原本凝在嘴边的笑意微微一顿,转首便见李绥有些担心地道:“今日姑母一来,虽未曾说,但瞧着似乎心事重重的——” 寒夜里,李氏渐渐敛却笑意,看了眼身旁的银娘,适才对李绥道:“你总是能看懂我的心思。” 说罢,身旁的银娘这才看了眼身后灯火通明的立政殿,小心翼翼地道:“回郡主,今日夫人入宫时,半路上车马遇着了长虫拦路,下人去看时,那长虫正好死在了路中间,夫人便——” 听到银娘说完话,李绥转而看了眼讳莫如深的李氏,安慰地道:“此时只是意外,姑母也莫要为此太过担忧。” 李氏感受到身旁少女轻抚她的手臂,微微点了点头道:“也不知太尉,你阿耶他们这一路随驾可还好——” 说罢,李氏又想什么转而看向李绥脱口道:“你阿姐这几日可还好,身子可有不适?” 李绥见此点了点头道:“姑母安心,阿姐这几日和腹中的孩子都甚好。” 见李绥如此说,李氏适才点了点头,一边走一边道:“那便好。” 然而走了两步,将跨过宫门走至立政殿外的甬道时,李氏终究还是有些不安地道:“我也许久未曾去城外玉清观了,如今你阿姐临盆将至,我也该去为她们母子求个平安,正好明日一早去看看,到时回来便让人将平安符送至宫里,让你阿姐好好戴着。” 见李氏如此说,李绥理解地点头道:“若非这几日陛下他们不在,我也想陪着姑母一同去的。” 李氏闻言语重心长地顿下步子,紧紧握住李绥的手,语中颇有几分托付道:“玉清观有姑母去便好,你与虞娘自小关系好,如今这个时候有你陪她我便是最安心的了。” 听到李氏的话,李绥点头认真道:“姑母放心。” 眼见李氏轻轻颔首,姑侄二人这才相离,待目送到李氏缓缓离开立政殿外,李绥默然看着宫门下的灯影,平静出声道:“告诉李炜,明日守着太尉府,姑母一旦出城到了玉清观,便要立即为宫外的谢氏夫人催产,务必在阿姐产子前,在姑母入宫前,将那个孩子送进来——” 说到此,李绥转而看向身旁的念奴和玉奴眸色深沉而冷静的道:“除了迦莫和青栀,唯有你们二人是我与阿姐可信任的人,她们女子能否平安,我只能靠你们了。” 触及到李绥沉重的眼神,听到她倚重的话语,面前的念奴和玉奴当即低而郑重道:“郡主放心,奴婢绝不辱使命。” 第一百五十二章 突然发作 这一日,冬日初升,长安城虽已驻了雪,但十里冰封的寒意仍旧无孔不入般透入市坊的每一个角落。伴随着挑货郎的叫卖声,孩子的欢笑声,崇仁坊也渐渐热闹起来,相比于平头百姓聚集地而言,此地也算是寸土寸金之地,但若与非富即贵的安兴坊、胜业坊相比,此处还是顿失了几分底蕴和气势。 放眼而去,坐落在崇仁坊僻静处的一座宅院,看起来低调且富贵,门匾上书着“徐府”二字,正是京兆郡始平县有名的绸缎富商徐家。宅院内虽没有长安城那些达官贵人府邸一般占地宽阔,但也称得上亭台楼阁、假山荷塘俱有,颇有几分巧夺天工、别有洞天之感。 “少夫人,来,咱们一点一点使力——” 此刻徐府东院里传来催生婆子小心而紧张的声音,院外着蓝色袄裙的婢女们皆来往匆忙,独独着褐色常服的年轻男子徐惠听到屋内传来女子的阵阵吃痛声和吸气声,清俊的脸上便越发多了一层隐忍的忧色。 “大郎——” 眼看守在门口的徐惠忍不住又想提步进去,坐在酸枝木牡丹缠枝花卉纹胡床上,一身着绛色松鹤延年绣金织锦袄裙,披着绿色碎金披帛,高挽发髻,戴着赤金人物缀宝石簪子的妇人何氏微微皱了皱眉,捏着一百零八颗碧玺宝玉菩提珠手串的手轻声一紧,下一刻便气定神闲地倾身将双手递至火炉前烘了烘,语中淡淡提醒道:“新妇生产,你又帮不得什么忙,只管坐在这儿等着便是,跟个还未行冠礼的年轻郎君一般急咧咧的,越发有失身份了。” 听到妇人些微责备的话,徐惠看了眼紧闭着的厚厚软帘,终究是忍了忍,转而走向其母面前拱手道:“阿娘说的是,是儿子不稳重了。” 话虽这般说,徐惠斜眸看了看软帘处,眸中的紧张与担忧却是丝毫未减。 “只是三娘这些年来为了替儿子,替徐氏诞下后嗣,已是分外不易——” 听到自个儿儿子如此向着屋里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坐在那儿的何氏眸中当即一沉,语中有几分冷漠道:“传承香火本就是为人妇的本分,你瞧瞧与咱们徐家为世交的陈家、刘家,哪一家的儿媳妇儿不是给生了一个又一个嫡子的,偏生她却是除了女儿,什么也生不出来,咱们看着她嫁入多年的情分未曾娶侧室纳妾已是给了她极大的脸面,她还有何辛苦的?” “阿娘——” 正当男子皱眉要说什么时,帘内忽然安静下来,一切声音好似都戛然而止一般,随即便见垂着的帘拢竟然被人猛地掀开,徐惠见此当即冲了上去,却见是其妻谢氏的贴身婢女芷兰挑帘疾步走了出来,明明寒冬里额际此刻竟是浸着汗珠,即便与他打了个照面,也只匆匆行礼便提着一个大而深的朱漆绘石榴多籽纹的食盒要朝外去。 “芷兰,少夫人如何!” 见眼前的郎君拉住自己,一脸焦灼地等着回答,那芷兰才终于忍不住掉了泪的道:“少夫人生产太久,这会子使不上力,女先生正让奴婢赶去再提一盅参汤来为少夫人续力,否则只怕是有危险了——” 说罢,芷兰也不等眼前脸色一白,神情怔怔的大郎君,当即小心提着手中的食盒匆匆朝外去。 一见如此场面,安坐在一旁的何氏脸色越发难看,鼻息当即不高兴的冷哼出声道:“没有了以前的贵家娘子身子,却还带着那些个排场,谁家生孩子与她一般斯文矫情,只当这参汤是清水不要钱的?” “阿娘!” 这一刻,立在门外的徐惠也再忍不住,竟是头一次不顾礼仪孝悌地严厉出声打断自己生母何氏的责备。 何氏见到自个儿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此刻竟是为了个外姓的新妇,竟与她沉了脸,当着一众婢子婆子给她难堪便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 就在此时,软帘再次被掀开,当何氏看到那张冷清清面无表情的面孔时,再是忍不住也只能将满腔的怒火给压了下去。 “产妇原需要清净,夫人与大郎君若是做不到,便还是请去偏院等着的好。” 何氏被这毫不讲情面的话给噎的白了脸,但眼前这位女先生是他们徐家花重金请来为谢氏安胎助胎的,虽说年纪看起来不大,但听闻于妇科千金术上造诣极高,就连这长安城里的达官贵胄花重金,都还得等着看缘分才得请她一去,因而此刻面对她的无礼,她也说不得什么,只得忍了嘴,又回坐回去。 “先生,三娘,三娘如何了——” 晚妆闻言看了眼面前一脸焦切,本欲拉她,但念着男女之礼,还是收回了手,忍不住紧攥着双拳压下紧张的男子,神情虽未变,语气勉强算是缓了几分道:“大郎君若希望少夫人平安,就请在外面耐住性子等候,莫要耽误我才是要紧。” 说罢,也不管外面是什么光景,晚妆当即丢了帘拢转身,随即帘内便传来房门再次紧闭的声音。 独留徐惠怔怔然立在那儿,看着面前织绣的帘拢,双手紧攥地不由颤抖,一双眼眸里竟隐隐含了热泪。 约莫未至一个时辰,朱雀门外的禁军守卫依旧如一尊石雕般,平视前方,屹立坚守在那。 就在此时,一个仓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石砖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守在城门处的人当即循声看去,只见一辆马车正以极快地速度匆匆而来,眼见将至眼前时,守卫当即走上前拦住去路,高声喝道:“来者何人,去往何处?” 驾车的内官见此不得已拉住了缰绳,几乎是同时,车帘忽地被一只手掀开,拦门的守卫却是自马车内看到两张极为熟悉的面孔。 “念奴娘子、玉奴娘子。” 念奴与玉奴看着眼前向她们拱手的守卫,眼神交汇间,当即拿出立政殿的宫牌,急切出声道:“皇后殿下即将生产,我等奉魏婕妤、永宁郡主之令,急召太尉夫人和太医令入宫!” 一听到是杨皇后生产,拦路检查的守卫眸中震惊,他们深知这位集皇室血脉和太尉杨氏血脉于一身的天家皇子有多尊贵,若是因他们的阻拦出了半分差错,他们今日守卫的所有人就是献上人头都未必抵得过,因而为首的那人见此连忙抱拳退开,急急出声喝道:“快,放行!” 话音一落,身后的守卫立即退开,马车前坐着的内官也不再等候,当即驱马疾驰而去,只留下车马碾过的湿润车痕。 看着车马远远离去,守在朱雀门的那些守卫却是不由紧张起来,按着皇后殿下临盆之期应当还有将近一月的时间,怎的今日突然就发作了,只望皇后凤体保佑,母子平安,否则只怕他们这一批守卫也不得好果子吃。 第一百五十三章 肩负重任 随着马车自朱雀门绝尘而去,玉奴和念奴皆神色严肃地各自坐在其中沉默不语,唯有听到两辆车马的车轮快速碾过地砖发出的悠悠声音,不过片刻间,车前忽地传来骏马嘶鸣之声,随即其后驾车的内官已是从外迅疾地道:“念奴娘子,咱们已到皇城外了。” 听到此话,念奴迅疾掀开车帘,透过车窗果然看到马车已走出了皇城,来到了城外的市坊驰道上,当她自隔壁车马上看到玉奴也将掀开车帘,二人心领神会地沉一颔首,虽未多言却已是交汇了千言万语。 “去太医署值房!” 当念奴松开手,车帘顿时落下,隔断了二人的视线,下一刻车内便已响起了她冷静地吩咐声。车前内官闻言立即驱马朝着太医署值房而去,而玉奴所在的车马此刻也已分道扬镳,朝着太尉府而去了。 察觉马车再次疾驰起来,念奴这才察觉自己已是不自觉地攥住了双手,不知何时背脊已是起了一层薄汗,她与玉奴皆知,今日她们二人肩负的是自家郡主布局许久的谋划,是当朝皇嗣的性命,更身负着杨皇后的希望。今日的每一环必须如卯榫一般将时间对的严丝合缝,否则一旦有一处出了问题,势必会让郡主和杨皇后陷入被动的局面。随之引来的,更是一场难以想象的轩然大波,便是搅动整个长安也不在话下。 “娘子,咱们到了。” 一听到车外的内官提醒,念奴立即回过神来,几乎是车马停下的同时,车外的内官方下了车还来不及去掀开车帘,便见坐在其中的念奴已是等不及地顾自下了车马,下一刻几乎是提着裙子朝太医署内赶去。 因着掖庭嫔妃众多,规矩森严,所以除了只服务于帝后的尚药局设在皇城内的西南角,由宫中的女官担任以外,太医署皆设在皇城之外。 此次是因杨皇后怀上龙胎后一直食欲不振,孕中比之旁人艰难,相比之下太医署的太医令比之尚药局的女官于这妇科千金上更胜一筹,所以到了这临盆之际,元成帝也就要求太医令孙仲每日在太医署外的值房外与其他太医轮流值守,以为皇后固胎。 当念奴眼看已至值房外,此刻便也顾不得平日里讲究的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进去,待入了太医令孙仲所在的屋子,一掀开帘拢,地龙的暖意夹杂着药香瞬间裹挟而来,而在绕过一放满医书的书架后,念奴终于看到了瞧着、、须发微白的孙仲佝偻着腰负手在那儿,神色间是难掩的急切与等待,而在他身旁还侍立着一个医工打扮的男子,此刻听到她的脚步声,二人转首看来,念奴这才瞧出,站在孙仲身旁的不是旁人,正是乔装打扮的李炜。 “太医令,皇后殿下将要临产,魏婕妤和郡主急召您入宫——” 眼看着匆忙行礼说话地念奴,孙仲紧绷着的眸光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转而看了眼并无旁人的屋子,却还是什么也不曾多说,只示意地看向身旁李炜大惊失色道:“快,快带上药箱。” 说罢,李炜连忙低头从一旁取来药箱,紧跟着孙仲与念奴的匆忙脚步快速朝太医署外走去,待来到等候着的马车前,念奴当即叉手行礼道:“事出匆忙,只能委屈太医令了。” “无妨,殿下与皇嗣要紧。” 孙仲闻言急忙摆手,转而便由一旁身着普通医工服饰的李炜敛首搀扶着上车,待孙仲坐稳,念奴也在内官的服侍下走了进去,下一刻孙仲便叮嘱地掀开车帘对车外的李炜道:“你等入不了掖庭,便回去等候罢。” 话音落尽,车外的李炜恭敬地含首,直待马车远远离去,李炜适才神色平静地抬起头,朝着四周暗暗打量了一番,转而迅疾朝着另一方向而去。 这厢马车正飞驰着朝皇城而返,念奴与孙仲皆未言语,此刻车内显得沉寂的异常,当念奴转而示意地看了眼孙仲手边地药箱,孙仲无声地颔首,眸底却是难掩的紧张,和对前路未知的忐忑。 在孙仲小心翼翼地将药箱打开一条缝时,对面坐着的念奴登时清晰地自那一缝透入的光亮中看到一个新生的婴儿静静躺在其中,几乎是同时,念奴瞳孔微动,呼吸一滞,不由静默地紧攥住手,默然看了眼车帘外,孙仲知晓其意,皱纹纵深的眼皮再次耷拉下来,掩住眸底的惶然,脸色难以言喻地将药箱合上,手却是仍旧禁不住细微地颤抖。 然而就在此刻,他却察觉坐在对面的念奴忽然动作轻缓地掀开身旁的坐褥,再抬手时,他才惊然看到坐褥下的位子竟是有一层别有洞天的隔板。 这一刻饶是茫然然如孙仲也已明白了一切。 念奴看了眼紧闭着车门,垂着厚厚帘拢的车前,这才动作迅疾而谨慎地从中取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药箱递至孙仲手边,随即将李炜送来的那一个药箱极其小心地放入坐褥下的中空隔板里,再将坐褥细细掩上,看起来一切都未曾变化。 未至半盏茶的时间,马车再次回到朱雀门,守在城门口的人看到熟悉的马车时,虽知事急但还是不得不循例拦了车,察觉车马缓缓停下,念奴看了眼面前的孙仲,终究是侍奉了三代帝王的老人,饶是心底再如何紧张,此刻于她看来,脸上也未再显示半分不妥,唯有可见的奉召急切罢了。 当车门再次被打开,念奴原本正襟危坐的背脊禁不住更加挺直,当她镇定地掀开车帘,便见帘外立着的守卫当即低下眼眸抱了一拳。 在念奴的颔首示意下,面前守卫这才抬起头朝着马车四处打量了一番,当目光落到孙仲手边的药箱时,终究是循例地对孙仲问了一句。 “还请太医令打开此箱,让我等检查。” 听到此话,念奴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而面前的孙仲也早已口中干涸,好似被搁置浅滩的危船一般,此刻没有人知道他掩在袖中的手已是冷汗一片,隐隐有些发麻, 但他知道此刻若被查出半点异样来,后果便不是他一人便能承担的。 因而静默中,孙仲镇定地看了眼车前着红布锦衣胄甲的男子,对上其征询的目光时,这才颔首,依照要求转而取过药箱递至二人面前。 那守卫见此连忙接过小心层层揭开,见里面皆是银针、脉枕等一些惯常物品时,知道事急从权,也不敢再多耽误,连忙又一一合上恭敬递回去,随即抱拳转而喝了声“放行!”,便迅疾退后让出一条道路来。 “驾——” 内官驱车的声音再次响起,待软帘落下的那一刻,念奴那根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轻微松下,好似活过来一般,而她也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后脊不知何时已是浸满了汗水,明明身在烘了暖炉的车内,却能清晰感受到那些汗水一点一点变凉,冷的她禁不住有些微颤抖。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最后决定 此刻的立政殿无疑也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之中,阖宫上下的人如何会想到,尚还有月余才临盆的杨皇后怎的今日突然发作,一想着如今皇帝还在外冬狩,这一来一回势必是赶不回来坐镇,因而一个个皆如失去了主心骨般,脸上心下皆是掩饰不住地慌张。 然而让他们未曾想到的是,不过十六岁的永宁郡主面对这般场面竟是没有丝毫的含糊,不过顷刻间便将殿内殿前服侍的人皆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因而当魏婕妤匆忙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无论是内官亦或是侍女皆各自脚步迅疾,却没有半分惶然无措的模样,此刻见到她前来也是恭谨地行下一礼,便脚步不歇地完成自己的活计去了。 魏婕妤虽心下惊讶,但还是不敢耽搁,连忙携着带来的一众人朝着杨皇后平日所居的后殿而去,然而来到门前她便瞧着已有侍女上前来,恭敬地叉手行礼道:“婕妤,此刻殿下正在东配殿,郡主让奴婢留在这里,特为您引路。” 魏婕妤认出眼前的侍女是杨皇后身旁侍奉的,也知晓在一月前立政殿便已腾出了专门的产房来,以备皇后殿下待产所用。 因而她也不多问,当即颔首便跟着去了,待来到东配殿,方一踏入殿门便见廊前院内皆规规矩矩地侍立着人,随时等候差遣,此刻见到她亦是不急不躁地行了一礼,仍旧默然等待着。 “婕妤——” 当魏婕妤来到廊下,软帘外侍立的侍女立即打起软帘来,魏婕妤扫了眼廊下乌压压的人,当即领悟地命自己宫里随行而来的皆等在外面,只带了自己的一个贴身宫人而入。 方一进殿,魏婕妤便听到了杨皇后极力隐忍的吃痛声,与平素里温柔软语全然不同,可见这生产之痛的确非常人能经得的,当她连忙加快脚步,穿过一道道门,直至最后一道软帘前,杨皇后的低呼声,稳婆的引导声皆已交纵响至耳畔,魏婕妤闻此忍不住手中一紧,连忙打帘走了进去。 殿内温暖如春,因着有梅花插瓶,空气中还弥散着似有若无的馨香,守在产房外正在吩咐人送热水的迦莫见魏婕妤走进来,轻而迅疾地上前来行了一礼,听着产房内的阵阵呼声,魏婕妤目中不无担忧和紧张地问询道:“殿下如何了——” 魏婕妤一向与世无争,谨小慎微,平素里在杨皇后面前也是极尽恭谨侍奉,迦莫知晓她的担忧皆是真心,因而也细致地回答道:“殿下一发作,郡主便已立即命人请来了接生稳婆,此刻产房内正由郡主看着,三位稳婆也在里面侍奉着,出宫去请太尉和太医令的念奴、玉奴也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了,算着时辰也将回来了。” “郡主?” 魏婕妤闻言点了点头,但听到李绥坐镇于内时,还是不得不担忧道:“郡主身份尊贵,又尚未出阁,坐镇于内只怕是于礼不妥,难为了郡主。” 说罢,魏婕妤看了眼迦莫身后紧闭的软帘道:“还是——” 还未待魏婕妤说完,帘拢忽被掀开,随即一众人便看到神情镇定的永宁郡主自内走了出来,目光触及到面前人时,李绥朝着魏婕妤行了一礼,魏婕妤也温和地回首。 “郡主,殿下如何了?” 对上魏婕妤紧张的目光,李绥冷静地颔首道:“尚药局的医官已为阿姐服下了汤药,稳婆正在为阿姐催产,方才阿姐已开了五指,想必也是快了。” 一听到李绥的话,魏婕妤忍不住祷念道:“如今陛下不在长安,还望诸神庇佑殿下平安顺产,母子顺遂。” 而就在此时,帘拢再被掀开时,魏婕妤循声看去却正好对上侍女手中端着的一盆被染红的热水,盆上搭着的巾帕更有斑斑血迹,这一幕惊得魏婕妤目光一滞,帘内却又再次响起杨皇后的撕心裂肺般的低呼声,虽刻意压抑却还是阵阵入耳,惊得魏婕妤也是身子一凛。 李绥此刻心下也有些不安,不愿与魏婕妤多言,因而与迦莫眼光一汇,便出声问道:“婕妤?” 对上李绥探询的眼神,魏婕妤被身旁侍女搀扶着摆手努力道:“产房血腥气重,郡主身份尊贵还是在外等候,由我进去侍奉殿下罢。” 眼见魏婕妤强压着不安想要入内,殿内杨皇后的呼声却是越来越重,几乎笼罩而来,李绥也不再等待,强自平静而慎重地出声道:“劳婕妤挂心,婕妤知道我自小与阿姐长大,如今表兄不在,阿姐又临盆在即,我们姊妹相伴,总能慰藉阿姐的心,于生产百利而无一害,事急从权,总归我已方才已在阿姐身边陪侍许久,便也不顾忌那些礼了,反倒是此间匆忙,掖庭内独婕妤你最尊,这产房外,别的人帝后倚重不得,唯有婕妤您,永宁斗胆替表兄与阿姐,请婕妤坐镇,也好安这一众人的心,永宁与您一内一外竭力相助,对阿姐总是有利的。” 听到李绥的话,魏婕妤默然思索却觉得当头棒喝,如今事情紧急,若因顾忌那些虚礼出了岔子反倒是罪责,想到此魏婕妤看向眼前的少女,虽为出阁,但通身的气势,眼中的坚定却是让她也不由感叹。此刻她对着那双镇定自若的眸子,心下不由惭愧,只觉得自己反倒是有些慌了。 永宁郡主说的的确是道理,产房内责任重大,产房外也是事务繁杂,若无人镇守更容易出事情,加之眼前的郡主与皇后姐妹情深,魏婕妤想着她守在屋内或许不如永宁郡主更能给予杨皇后心理上的抚慰,一想到此,魏婕妤便也不再坚持,连忙点头,眸中满是依托道:“那产房内,就劳烦郡主了。” 察觉魏婕妤松了口,李绥心下放缓,当即颔首与产房外的一众人道:“迦莫,传令下去,今日殿下生产,产房外一切但听婕妤做主,但有不从者,待陛下回来,交由陛下亲自处置。” 少女的话语虽低,但语气却是严肃而冷沉,每一个字更是入了所有人的耳畔,引得众人当即颔首称是。 话音落尽,李绥与魏婕妤相视轻一颔首,便转而入里,一入殿中,稳婆不徐不疾地引导声越发清晰,只见杨皇后身着宽松的衫裙,在青栀和稳婆的搀扶下坐在提前所备的顺产坐褥上,按着稳婆的话艰难地呼吸。白皙的面庞因为疼痛而涨红,贝齿紧咬朱唇,大汗淋漓间就连额际的青色血脉也能隐隐可见。 看着一向顾惜仪态的杨皇后此刻努力抑制呼声,却还是禁不住嘶声裂肺,就连鬓边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眼尾,脸颊上,显得狼狈而虚弱。李绥见此连忙上前替她拨开碎发拢在耳后,连同迦莫亲自扶住了杨皇后,一脸焦急地看向稳婆。 “如何了?” 听到李绥的问话,为首的稳婆当即回应道:“郡主安心,殿下原本母体强健,以这坐位生产更是省力,以奴婢看来,待到午时这孩子便能落地了。” 李绥闻言平静地点头,心下却是升起了几分不安,按着时间念奴应是带着宫外那孩子往回赶了,在她的叮嘱下,玉奴虽会故意先去太尉府,再转而前往玉清观请姑母回来,可再如何耽误,这一来一回也绝不会赶在午时之后才入得了宫。 姑母不是魏婕妤,她不可能再拿堂而皇之的借口将姑母也挡在门外,若姑母一旦进了这产房,那一切计划都将会白费。 想到此,李绥袖下的手不由轻攥,耳畔却传来了杨皇后的喘息声。 “阿蛮——” 李绥闻言精神一凛,连忙上前蹲在杨皇后身旁,握住那只伸出来的柔荑道:“在,我在。” 杨皇后触及到李绥温热而柔软的手的一刻,眉眼中仿佛春风拂过,总算有了几分安心,然而下一刻杨皇后却因如浪潮般一阵接一阵的吃痛再也禁不住死死攥住李绥的手,李绥虽觉疼痛眉眼却没有显露半分,反倒是转而吩咐贴身侍女道:“再传汤水来,请殿下服下。” 当侍女闻声连忙下去,李绥看着杨皇后脸上纵横的泪水,还有痛苦的模样,只觉得自己也体会到了切肤之痛。 她知晓,她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不能再等了。 当杨皇后的呼声再次震在耳畔,李绥感受到手背被紧攥住的无穷力道,再抬眸间已是默然看向一旁的青栀,看似寻常,眸底已是毫不犹豫的笃定。 青栀见此自然明白其意,看了眼忙碌的稳婆们,趁着无暇顾及之机,静静自袖中抽出银针,朝着杨皇后的催产之穴刺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惊险重重 不过片刻,杨皇后便觉得一波又一波汹涌的阵痛袭来,好似有一股力道自她的体内用力拉扯下坠,引得她禁不住极力挺直身子,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着身旁稳婆的话呼吸用劲。 听到杨皇后再也忍不住地阵阵呼声,围着她的稳婆们也是眸中一亮,冒着汗地连连鼓励道:“又开了两指了,快了,快了,殿下,隐约已经见着皇嗣了——” 杨皇后闻言咬着牙低头看向被裙衣笼罩着的肚子,对上稳婆们欣然的目光,痛苦的眼中也终于划开几分久违的光芒,转而看向身旁的李绥,语中几乎喜极而泣:“阿蛮,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听到了——” 看着杨皇后被泪水与汗水斑驳了的脸上绽放出几分虚脱的笑,蹲跪在一旁的李绥喉中哽咽地点着头,当目光触及到杨皇后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衣裙上时,却还是禁不住泪眼朦胧,语中依旧努力笑着,佯装携着几分嗔怪道:“这孩子让阿姐吃了这些苦,日后我总要罚他多背几本书,多抄几篇文才行。”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原是想笑,然而疼痛却将她的笑凝在唇畔,随即而来她便觉得自己犹如溺于瀚海中的一叶孤舟,那样的剧痛几乎麻木了她的一切神经,让她只能努力握住身旁那双始终包裹着她,与她安慰的温柔手,伴着稳婆在耳旁嗡嗡再也听不清的话语,一点一点沉浸、下坠。 眼看杨皇后的力气越来越小,好似累极了一般渐渐阖着眼像是要睡过去,李绥见此眸中一凛,当即喝道:“快上参汤!” 一旁的迦莫见了,也是一惊,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地从侍女手中接过参汤递到杨皇后唇边,眼见杨皇后已是恍然昏睡过去,汤水进的越来越少,反而皆顺着杨皇后的唇边溢出去时,李绥脑中轰然,看着杨皇后渐渐虚白的脸便再也不复冷静,那样的感觉仿佛有人持着利器狠狠击打在她的心间,让这一刻的她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察觉到自己的手因为惶恐而发麻,李绥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手中紧紧握着杨皇后,唇边努力扯着笑,一遍又一遍在耳畔轻柔而坚定地道:“阿姐,阿姐,我是阿蛮啊,你快睁开眼看看,你和表兄的孩子就要出来见你们了——” 一旁的稳婆们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是如临大敌,连额边落下的汗都顾不得擦,皆是从旁着急地唤道:“殿下,殿下,皇嗣就要出来了,可是睡不得啊——” 就在此时,念奴也携着太医令孙仲疾步匆匆赶上来,看着这一幕俱是一惊。 “郡主,快为殿下含上姜片——” 听着稳婆在耳边的声声呼唤,看着迦莫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害怕和哭泣来,青栀突然出声从旁小心提醒,李绥精神一振,连忙唤人送来了提前备好的参片,轻轻捏开杨皇后的嘴和牙齿,将其含入她的口中。孙仲因着礼矩,也隔着两道垂幔,立在一十二扇琉璃屏后向帘内尚药局医女指导穴位,由医女为杨皇后一一刺下针来。 “阿姐,阿姐,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唱给我的童谣吗?我唱给你听——” 伴着温柔而暖的话语,李绥挽住杨皇后的手,跪在杨皇后的身旁眸中凝着泪,在杨皇后的耳畔轻轻的哼唱起来。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 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 唱着唱着,李绥只觉得泪水模糊了脸,她知晓如今杨皇后已是心智虚弱,唯有旁人与之助力唤醒才是。 听着耳畔传来侍女的哭泣声,李绥美眸一冷,正欲斥责时,便听到久违的声音,好似一双温柔至极的手将她从地狱拖出来一般。 “阿蛮——” 李绥欣然抬头看着那双闪着破碎泪光的眼睛,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要哭,阿姐在。” 杨皇后努力伸出手抚过李绥眼下的泪,唇畔牵起一如从前般温柔宠溺的笑,下一刻便再一次疼痛出声。 “殿下,出来了,孩子出来了!” 几乎是同时,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声冲破大殿,仿佛一道曙光瞬间划破雾霭密布的长空,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来。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是一位小皇子。” 伴着稳婆大喜过望的祝贺声,李绥未曾去看那个孩子,而是喜极而泣地紧紧握住杨皇后的手,轻声唤道:“阿姐,你听到了吗——” 感受到李绥手中的力道,杨皇后苍白的脸上透露出丝丝涨红,疲惫而含笑地对着李绥点头,手中也紧紧握住李绥的手,仿佛互相给予着彼此最大的安心。 “孩子,快将孩子抱来。” 李绥来不及去拭泪,便向稳婆呼唤,稳婆闻声也连忙迅疾地为孩子裹上了襁褓,将孩子递上前来。 “阿姐,看,这就是你和表兄的孩子。” 听着李绥的话语,杨皇后虚乏的眸中拂过难以言喻的温柔,顺着李绥的目光,看着襁褓中那个脸红红的,皱巴巴闭着眼的婴孩儿,耳畔一阵又一阵的哭声,仿佛是佛音一点一点涤荡她所遭受的一切疲惫与痛楚。 看着杨皇后贪恋不舍的目光,李绥目光落在襁褓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孩身上子,她知晓,没有更多的时间与她了。 “阿姐,该让人服侍小皇子沐浴一番才是。”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虽看不够一般,却还是点了点头,在李绥的示意下,由青栀和念奴一同将孩子送了出去,下一刻迦莫便端来了汤水,递到杨皇后面前道:“殿下,饮些汤水,浸浸嘴罢。” 说罢,在李绥的亲自侍奉下,杨皇后将汤水饮了大半,不过片刻便觉得无力的疲乏感突然再次席卷上来,让她再也撑不住阖上眼去。 看着昏睡过去的杨皇后,李绥佯装惊怕地道:“快看看,阿姐这是怎么了——” 话音一落,经过方才惊险一幕的医女和稳婆也是愈加紧张,皆连忙围上来小心探查杨皇后的情况。 过了一会子,医女这才松了口气小心回话道:“郡主安心,殿下只是疲累睡着了。” “那便好。” 李绥犹自轻抚胸口缓了声息,不曾想却听到又一道急匆匆步伐响在耳畔,下一刻青栀便与念奴惊惶地进来,禁不住哭泣道:“郡主,不好了,小皇子,没有气息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偷梁换柱 “什么!” 听到此话,在场的人皆是脸色一白,颤抖的身子和眸中的变化已透露出他们心底的无措和恐慌,李绥此刻也是惊然回头,险些没站稳,幸得迦莫扶住,才紧紧攥住丝帕气息不稳地斥责道:“胡言乱语!方才孩子不是还好好的?” 说罢,李绥不顾一众人的慌乱,疾步走上去将孩子从青栀的手中小心接过,好似是这世间至宝一般。低头间,锦缎襁褓下的婴孩儿仍旧是那般皱巴巴地的小脸,紧紧闭着眼,周身通红泛紫,独独没有了方才洪亮的哭声罢了。 李绥无声地看了眼近前的青栀,青栀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李绥的心总算些微放下几分,她知晓襁褓中的皇子已经被替换出去了。 初生的孩子眉眼皆未长开,其实并没有人能够轻易辨别,更何况方才慌乱间那几个经手的稳婆也根本不会记住皇子真正的模样,便更无从去对比分晓了。即便是她刻意去打量,若非青栀那一颔首,便是她也未曾有这个底。 伸手探过孩子鼻尖,李绥感觉不到丝毫气息,却能清晰触摸到孩子周身仍旧留有的余温,没有人会知道,这些温度并非他方初生从母体带来的,而是自宫外入宫内,在他的襁褓外放了温热的手炉所致。 众人惶惶不安间,李绥已是抱着孩子第一次失态地疾步奔向帐幔外的太医令孙仲,当二人目光触及的那一刻,一旁的侍女看到永宁郡主手中一紧,向来稳重的脸色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害怕与不安。 “快,快看看阿姐的孩子——” 孙仲接令,连忙上前来,迦莫已是强自哽咽着将孩子接过递到孙仲面前,孙仲小心地翻开婴孩儿的眼皮,探查了孩子的胸口处,身形僵滞下,竟是身子一软跪了下去,颤颤巍巍间再不敢起身抬头。 “郡,郡主,皇子的胎心已然停了——” “你说什么?” 就在李绥身形一晃,话还未出口时,另一个急促而不可置信的声音传入屋内,众人循声看去,便见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只着了一身常服的太尉夫人李氏步步盛怒的走了进来,脸上的肃杀之意几乎让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震,连连跪地叩首不敢再抬头。 “太尉夫人——” 李氏未曾顾及眼前孙仲三魂失了七魄的样子,一进来便直直朝着李绥身边去,低头看到迦莫手中那个孩子时,手心不由有些凉,当她探出孩子当真没有气息时,顿时眸光冷冽,盛气凌人的扫视众人,语气虽冷静,可其中的力度与气势便如太尉杨崇渊一般,令人心中胆寒。 “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帝后的皇子都照顾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一听到李氏的斥问,在场人皆是吓得抖如筛糠,背脊已是升起了丝丝凉意,有的胆小的更是泪如雨下却还是不得不强忍住不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叩头请罪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殿下呢?” 李氏不耐眼前纠缠,已是目中担忧地寻找杨皇后。 “姑母安心,阿姐生产累极,方才我已命人侍奉阿姐安睡了,孩子的事阿姐尚且不知。” 听到李绥的话,李氏这才安下心来,当触及到李绥隐忍难耐的低头垂泪时,眸中也是多了几分苍凉无力之感,转而回头看向抖得不成样子的孙仲道:“孩子到底为何会夭折?” 孙仲闻言连忙强自稳住心绪,语中难掩诚惶诚恐地道:“回夫人,因着,因着先前数月皇后殿下不思饮食,孕吐比之旁人更为严重,母子连心,所以那时腹中的孩子也是受到了影响,后来虽有所好转,但到底伤了根本,以至于方才殿下才陷入难产境地,险些失了产子的力气,昏睡过去,若非郡主反应及时,尚药局又为殿下施了活血还神针,只怕皇后殿下母子俱损——” 听到孙仲提到杨皇后所经历的重重惊险,李氏的眼中浮起从未有过的震撼与失神,当她看向身旁李绥时,见李绥无声颔首,一颗心顿时猛地一坠,便又听到孙仲努力一字一句的道:“经此凶险诞下的皇子,骤然离开母体,未能适应这母体之外的环境,胎心才会骤停——” 话音落下,李氏怔怔然不能置信,她无法想象清晨她还特意赶至玉清观为虞娘母子祈祷,祈求了护身符,而虞娘母子却已然在宫中吃了这么多的苦,身边除了阿蛮,竟无一个亲人守护、陪伴。 想到此,李氏悲从中来,不由落下泪,转而看向李绥时,第一次茫然颤抖地握住李绥的手,想要用二人皆寒凉的温度暂且稳定自己那颗悲痛难忍的心。 她无法接受这些皆是天意,她更无法接受是上天拿走了她外孙的性命,还险些带走了她的虞娘。 想到此,李氏脑海中想起昨日入宫遇到死蛇拦路一事,心中的后怕愈加升起,目光越向俯首帖耳的医官和侍女们,便更加冰如寒刃,携着凛凛杀意,冷漠的没有一丝表情的道:“皇后殿下生产有难,尔等照顾不周,皆该罚——” 此话一出,阖殿上下的人皆惊得连连求饶,哭成一片,然而李氏睥睨众人,犹如看一粒尘埃一般冰冷,默然昂首出声道:“来人,将今日殿前侍奉的人皆带下去!” 话音一落,在魏婕妤惶然惊惧的脸色下,在外的人便已入内将这哭作一团的人皆利落地带下去,不留丝毫声音。 李绥默然看着青栀等人皆被带了下去,她知晓眼前青栀他们暂无危险,戏既作便要做足,此刻姑母盛怒之下,她若求情反倒让人生疑,而她也清楚,阿姐生产后必然缺不了身边人的照顾,待安睡药的药力消退下去阿姐清醒过来,温柔宽和的阿姐知道真相后,势必会将这一众人皆召回,保下来。 如今她唯一担忧的,是阿姐的孩子是否已然安全出宫—— 想到此,李绥扶着神色苍凉的李氏前往杨皇后所居的寝殿而去,手心却还是阵阵冰凉,眸底满是隐忧。 这厢,三五辆马车正悠悠然自甬道前行,守在朱雀门外的守卫们循声看过去,不过片刻间,马车便已行至眼前。 “干什么去的?” 眼看身边的守卫们皆未有人阻拦,其中一个新分来的守卫诧异间,还是率先开口,未曾想那坐在为首车马前的内官脸上却是浮过一丝惊讶,好像他的开口询问是极为不应当的事情。 “放肆!” 就在此时,一个打扮看起来应是领军的男子走过来,斥责地看了眼那年轻守卫,转而看向那内官时更是客气了许多。 “新来的,不懂规矩,还请内使见谅。” 那内官闻言扫了眼那青瓜蛋子,随即“嗯”了一声道:“那这车马还是请守将查一查罢。” “不必,不必,内使只管走便是——” 听到那守将如此说,身旁新来的守卫不由诧异,这一幕落在那内官眼中,却是分外平静地道:“这是祖宗规矩,该守还是得守,无妨,守将还是看看罢。” 话既然说到这般地步,那守将如何能不听,因而眼神示意下,周边的守卫便上前探查去了,眼见身边那青瓜蛋子也打算去,那守将却是淡然道:“你留下。” 察觉出自个儿长官的不虞,那年轻守卫只得低头退回去,因着只有那内官所坐的车马有青绸遮挡,后面数辆皆是一匹马拉着一结实的板车,板车上搁了无数大小不一的红木箱子罢了。 待将那些箱子一个一个打开,在场的守卫们都不由花了眼,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个个虽有心向往却并没有流露半点惊讶。 待例行公事的简单探查后,众人一一回来复命,那守将当即拱手笑道:“内使走好。” 那内侍闻言点了点头,转而看了眼自己的车马,随即掀开车帘道:“这马车内也请守将瞧瞧,也不坏了规矩。” 那守将闻言顺从地点头上前打眼一看便道:“内官请,请——” 说话间,那内官轻一颔首,这才回了车马,一行人缓缓出了宫。 眼看人渐渐走远,那守将脸上的笑一凝,转而看了眼身旁不懂规矩的新兵,当即冷哼一声离开了。 正当那守卫惶然不知何错时,一旁的老守卫看不过去了这才出声道:“陛下敬重太尉,每年年关时各地方,周边藩国送来的进贡,陛下都会挑好的命人送去太尉府,这是年年的惯例,方才那内官便是琼林库使,咱们守将方才既是给他面子,更是敬重太尉之举,只怪你新来不知规矩,险些冲撞了这两位大人物。” 听到身旁那守卫如此说,那新来的新兵惊得双目一呆,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虽新来的,却也是大周人,便是大周百姓都知道,这大盈库和琼林库历来都是天子内库,未曾想天子竟会年年从自己的内库中挑选四海进贡佳品送给太尉,这当真是闻所未闻。 难怪方才他们守将如此谄媚客气,可见一来是这琼林库使乃是天子近臣,掌管天子私有财权,二来毫无置疑,必是惮于太尉之威了。 看着远去的车马渐渐凝成一个点,那守卫不由叹了口气,怔怔然不知说何。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谁喜谁忧 这厢,崇仁坊富商徐府内仍旧处于焦灼状态,听着产房内的阵阵呼声,处于产房外的徐惠如坐针毡般,双眸不掩紧张地盯着那闪紧闭的垂帘,右手禁不住地紧紧攥着,好似移开目光,便会错过什么般。旁的何氏见此沉了脸,微微皱了皱眉,目虽有不快,但想到方才的事,终究是压下来不曾说什么,只淡然阖了眼,手颗颗捻着珠子,嘴里默念着,只盼此番能得个孙儿。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原是婢女芷兰提着食盒匆忙进来,连礼也未曾来得及向他们行,听到屋内谢氏的痛呼声便慌忙地要朝产房赶去,正当她方掀开软帘,便感觉到阵风袭来,随即便看到徐惠不知何时已是紧张地上前来,芷兰手滞,连忙将手提着的食盒让开,小心的道:“郎君,您可不能进去啊。” “大郎!” 看着芷兰劝慰的模样,听到身后何氏的警醒,还不待徐惠开口,里屋的晚妆倏然掀开帘子,只扫了徐惠眼,便自他身上掠过,转而看向芷兰严肃道:“参汤可是按照我的要求慢慢熬的?” 听到晚妆问话,芷兰连忙点头道:“皆是按照您的要求。” 话音方落,未曾想晚妆竟是探出手来,当着徐惠的面将食盒揭开,芷兰提着食盒的手不由紧,就连背脊都已不知不觉冒出冷汗来,徐惠顺着看去,只见食盒内放着小盅冒着热气腾腾的参汤,眼前的晚妆搅了搅,看了眼参汤的色泽后这才满意地点头,不徐不疾地道:“快将参汤送进去请夫人服下。” 眼看晚妆将食盒盖子落回去,芷兰连忙应声,这才对着徐惠匆匆行了礼便去了。 然而待徐惠透过帘拢方看了眼,面前的晚妆却已是漠然颔首,转身便又顾自进去了。 徐惠此刻是再也坐不住,听着屋内声高过声的痛呼,只能双手交握来回走动,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屋内忽然响起了谢氏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惊得徐惠为之震,几乎想也未曾想便要破门而入,然而就在此时,又阵婴孩儿的啼哭声飞入耳畔,他却是怔怔立在那儿,那般喜忧参半的复杂心绪更叫他忍不住红了眼。 而身后坐着稳如泰山的何氏听到这声响亮的啼哭,也是目光霍地睁,急忙由侍女扶着走上前来,就在此时,面前的帘拢终于再次被掀开,只见谢氏的乳母喜极而泣地抱着个襁褓走出来,语难掩哽咽道:“恭喜夫人,恭喜公子,少夫人诞下了位男孩儿——” 听到最后句话,何氏的目光亮,激动地好似被天大的宝贝砸在了头上般,连忙叉手碎碎念叨道:“菩萨保佑,上天保佑,我们徐家总算是有后了,有后了!” 徐惠见此虽喜,却是转身急切出声问道:“三娘呢,三娘人如何!” 眼见自家姑爷始终是将自家娘子放在心上的,那乳母才算流露出欣慰,随即想起什么般,眸光熠熠欲言又止的道:“郎君放心,少夫人很好,只是孩子——” “孩子怎么?” 未待徐惠发话,旁的何氏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当即止了念叨,眼神沉,敏感地侧首道:“孩子可是有什么不好?” 听到何氏的话,对上徐惠同样紧张的目光,那乳母却是分外激动地摇头。 “夫人和公子有所不知,咱们小郎君生下来,双手就握着块玉圭,把咱们几人都惊了不少,难怪今日夫人生产这般不易,这可是上天保佑,小郎君必是有福之身,将来了不得的。” 听到这话,徐惠眸震惊,旁的何氏更是急忙探向襁褓,看到里面熟睡着的孩子,几乎不假思索地摸向孩子的手,果然从里面摸到块被煨热的东西,取出来看,当真是块孩子双手将将能握住的小小玉圭,玉圭通体白如羊脂,上面隐约刻了什么纹路。 “这,这上面似是有字!” 何氏激动地手心颤抖,将此物小心翼翼地递向徐惠,徐惠接过看,只见上面刻了个简单的“毓”字。 徐惠讶异之下,又是惊又是喜,当即出声道:“好,好,孩子既与这毓字有缘,那便取名徐毓好了。” 听到何氏从旁大喜过望地点头说“好名字”,徐惠随即将玉圭放回襁褓叮嘱道:“吾儿小字便叫玉圭,此物你们定要替他收好,让玉圭从小就戴在身上,以保这难得的天缘。” “这孩子既是咱们徐家的福子,就得慎重对待,待明日早我便亲自去玉清观,好好为诸神烧上柱高香,感谢他们的庇佑。” 听到何氏喜不自胜的话,徐惠接过孩子抱入怀,眸不由拂过丝欣慰,转而又对着何氏道:“三娘今日受了这番苦,必是累极了,阿娘且回去歇息罢,儿子便守在这儿陪着她。” 若是从前何氏听到这番话少不了要冷然驳斥的,可这会子看到自个儿儿子怀里抱着谢氏刚诞下的握玉福子,便也破天荒地没有不高兴,反倒是眉开眼笑地认同道:“你说的是,产子辛苦,三娘今日是咱们徐家的大功臣,你多陪陪她也好。” 说罢,何氏看向谢氏乳母又细细叮嘱,让她们等好好照顾谢氏,又吩咐人备好产妇可用的补身膳食后,又忍不住转身看着徐惠手抱着的孩子,当真是越看越喜欢的紧。 私心里,她虽想将眼前这孙儿抱回自个儿的院子,但她也知晓刚出生的孩子见不得外边那样的冷风,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待到日落时分,窗外已是再次窸窸窣窣下起飞雪来,守在杨皇后榻边的李绥静静伏在那儿,动也不动地盯着杨皇后安睡的容颜,心却是压抑而沉重。 她知晓,元成帝、杨崇渊,还有姑母的这关虽过了,可她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因为自始至终她更担忧的,是阿姐这关。 就在此时,眼前人似是轻微动了动,李绥眸顿,便见躺在床上的杨皇后渐渐睁开眼,当目光模糊地看到她时,唇边牵起丝丝温柔而疲倦的笑来。 “阿蛮——” 李绥见此连忙倾身下去,伏在杨皇后耳畔,温暖的抚慰道:“阿姐。” 察觉杨皇后似是在探出手来,李绥连忙握住便要为她盖好被子道:“阿姐方生产,受不得凉,月子里可比坐胎更不得马虎。” 眼见眼前的小娘子转眼间便变成了啰嗦的小管家婆,杨皇后不由含笑,却是摇着头紧紧回握住她的手,眸点点星芒,语难掩动容道:“阿蛮,谢谢你,今日若没有你,我或许就——” 听到杨皇后这番话,李绥心下刺痛,却是抢白道:“阿姐莫要说胡话,我向来不爱听。” 杨皇后闻言笑着点了头不再说下去,只顺着李绥的手将自己的手放入被,却是转而看向身边道:“迦莫她们了?” 李绥背脊微微僵,神色平静,轻轻出声回道:“她们皆被姑母关押了。” “为什么?” 杨皇后闻言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李绥默然的模样,环看周围突然想起什么来,当即紧张地探向自己平坦下去的小腹,下刻便神经凛,竟是想要起身道:“是不是孩子出了什么事——” “阿姐——” 李绥就此抚过杨皇后欲起的身子,奈何杨皇后却撑在那儿不肯再躺下去,李绥见此只得扶着她,为她披上衣服,边替她掖好被子,边轻轻在她耳畔安慰道:“阿姐放心,孩子没事,只是,被我暂时送出宫了。” 听到“没事”二字,原本渐渐松下身子的杨皇后再闻得李绥最后句话时,身子僵,定定看着眼前人,她知晓,眼前的阿蛮必是有难言之隐。 “阿姐还记得当初我请了青栀入宫为你诊治吗,那时太医署的诊断的确无误——” 李绥垂着的头渐渐抬起来,说出的话也越发冷静。 “气血两虚的确是女子常有的症状,可当时阿姐你还伴有心悸气喘之症,所以青栀那时便诊治出来,阿姐你已是亏损严重,加之又怀有身孕,长久下去,便会有流产的风险,即便是腹的孩子也会早夭难养——” 李绥低沉而认真的话语,如鸿羽般轻而稳,却是直直钻进杨皇后的耳,留下振振余音,久久不得散去。 “阿蛮,你,你在说什么?” 看着眼前低头不语的人,向得体的杨皇后竟是头次失态地穿着里衣彻底坐直身子,眼看刚披上的衣服落回床上,李绥连忙扶住杨皇后,将衣服再次为她披上。 看着眼前担心着她的李绥,此刻的杨皇后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去,可喉间急促的话语却忽地哽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就连手的颤抖也早已将她心底的不安暴露在李绥面前。 因为在李绥话落的那刻,那些不祥的预感便如张,朝着她裹挟而来。 杨皇后的耳畔嗡嗡作响,脑早已是片空白,明明屋内地龙烧的温暖如春,她的背脊却渐渐升起了阵阵凉意,就连手心都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冷。 自嫁给了四郎,她便直在祈盼这日,祈盼能够为四郎诞下个孩子,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都是将她与陈玄深深融为体,再也无法分离的骨血。 可未曾想到—— 那个让她日夜祈盼而来的孩子,竟然直岌岌可危的睡在她的腹。 这个孩子可是她的命啊, 叫她如何能平静视之? “怎么会——” 杨皇后口呢喃自语,身形颤抖的几乎快要坐不稳,不由偏过头去探李绥的手,仿佛洪流寻找浮木的人般仓促而忙乱。 “太医令他们从未这般说过,怎么会,阿蛮到底为何会这般——” 杨皇后紧紧抓住李绥的手,努力的诉说这些,仿佛在说服她,又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此刻满眼期冀地看着李绥,仿佛只等着她的答复。 见杨皇后如此模样,李绥握住杨皇后的手,将她紧紧环入怀,给予她最温暖的温度,努力在耳畔轻声低语地安慰道:“阿姐方生产,千万不要为此伤了自己,不论先前如何,现在孩子都平安的生下来了,青栀也看了,阿毓很健康,无论如何,只要你我姐妹同心,必能护他世平安顺遂的,不是吗。” 第一百五十八章 如临深渊 听到“阿毓”二字,杨皇后眸含泪,却是笑出声来,她知道,那是那夜她躺在床上,在阿蛮耳畔轻轻道出的,她为孩子亲自取下的名字。 说着话,李绥感受到怀的人身形微微动,似乎轻轻点了点头,身子却依旧僵滞冰凉。看着杨皇后落下的泪,李绥心下酸楚,却还是强撑着平静,缓缓扶着杨皇后小心翼翼地靠着,将身后软枕垫的更舒服些,这才侧首看向软帘处道:“青栀。” 话音落下,帘拢再起,青栀就这般走了进来,看着执手默然看着她的杨皇后和李绥,静静行下礼。 “告诉阿姐罢。” 青栀闻言轻轻颔首,对上杨皇后不安的目光,心下不忍,终是低下了头来。 “殿下,当初奴婢入宫,初次为殿下诊断后,发现了异样,便在郡主的属意下,悄然检查殿下的衣食所用,后来发现您所服用的所有药材上,都被覆上了层名为吉姆奈玛的茶沫。” 看到杨皇后略微颤抖而疑惑的眼神,云岫将药材从袖香囊里取出,置于烛光下,杨皇后果然能看到那些药材上覆着层薄薄的粉末,若不仔细看,必会为人忽略。 “吉姆奈玛产自天竺,服用过后,将会使人察觉不到甜味,因而天竺女子为了保持身子纤瘦,便将其制成茶饮用,但此物并不宜长期服用,孕女子更不得使用,否则将会致人食不下咽,更甚者,还会因母体日渐消瘦,连带腹的孩子也会先天不足。所以,为了不让人察觉,有人刻意将此物碾成粉末,每日掺入殿下的药。” 听到青栀的话语,杨皇后脑轰然,渐渐觉得身子止不住地寒凉。 如今切似乎都再明白不过了,为什么在整个太医署的照料下她没有分毫的好转,原来从开始,就有人视腹这个孩子为眼钉,肉刺。 原来,想要她孩子性命的,不是旁人,竟都是她的至亲之人。 “是阿耶,对吗。” 听到杨皇后缥缈的话语,李绥眸微微顿,她明白,于杨皇后眼,杨崇渊权势滔天,孙仲又是其心腹,这并不奇怪。 可她如何能想到,这其,并非杨崇渊人的手笔。 李绥余光看了眼旁沉默不语的青栀,正如青栀所言,阿姐如今这般,已是禁不起这重又重的背叛与打击。 唯有步步与她揭开,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见李绥与青栀皆不再说话,杨皇后笑了笑,唇边却满是苦涩与嘲讽。 这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跌入了无边的深渊,成为了个孤家寡人,不知家在何处。 在她的记忆里,不同于对待几位弟弟那般的严厉,父亲对于她这个长女,向是当做掌明珠般的宠溺,陪她骑马,教她打球,甚至是和她起放纸鸢,父亲似乎从来没有与他怒过次。 她还记得,在先帝赐婚,她入宫嫁于太子的前夕,父亲再见她时,竟是从未有过的低落与沉默,而最终,在他离开之时,却将自己耗费半生才所得的宫切人脉都交给了她,如今她还清楚的记得,父亲离去的那句话。 “小虞,不要害怕,无论你身处何地,都是我太尉府的明珠,是阿耶阿娘的明珠,我们会做你辈子的倚靠,绝不允许你受任何人欺负,若有日陈玄敢对你不好,阿耶身披胄甲,也会接你回来,哪怕是他天家,也绝不能让我们太尉府的明珠蒙尘。” 那时的她当真将整个杨家视作自己此生的倚靠,自己最为依赖的那处地方,正因为此,她知晓太医令是父亲的人,才会将太医署当做最为安全的存在,更将太医令作为极为信任的心腹。可千防万防,却未曾想,这些信任竟险些要了她和孩子的命? 曾经口口声声会护她的阿耶,会护她的杨家,如今想的是什么,或许早已明白不过了。 此刻的杨皇后很明白,若非阿蛮,恐怕今日自己早已和腹的孩子双双身死,到了泉下,或许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因谁而死。 想的这儿,杨皇后不由含着讽刺的笑,眼神微凉,心底渐渐溢出难以抑制的恶心,几乎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 “青栀,你先退下吧。” 看到杨皇后无力地坐在榻上,动不动,好似入定般,李绥轻声吩咐青栀退了出去,下刻,却听得难以抑制的作呕声自耳畔响起,李绥连忙转身,只见杨皇后紧皱着眉,痛苦地伏在榻边,以帕掩唇,干呕不止。 “阿姐——” 李绥方扶住杨皇后的手,却反被杨皇后紧紧握住手臂,而下刻,身前的阿姐竟托着虚弱的身子努力将身凑近,在她耳边近乎请求。 “阿蛮,我要留下这个孩子,哪怕用我的命换他的命,我也要留下他——” 看着眼前哽咽难语的杨皇后,李绥从那段话察觉到了托孤般的孤注掷,不由手紧,语满是艰涩。 “阿姐——” “这个孩子是我的命,若没了他,我便是活着也与死无异了。” 杨皇后眸带着苦涩的笑,却是笑泛泪,李绥看着杨皇后的异样,想起了前世的种种,心下越发有些不祥的感觉,当即冷静地撑住杨皇后的双臂,眸深邃,仿佛说服般,语字句认真道:“他是阿姐的命,阿姐也是我的命,我们定会保住他,护他平安无忧,将来更要将他扶上帝位,成为这天下之主,但阿姐也要为我,为他,为更多人活下去。”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不由被触动了最柔软的那处角落。 直以来,她都知道,眼前这个妹妹虽未出阁,却有着小女孩儿不曾有过的沉稳持重,而这刻,她竟恍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温柔尚还小的阿蛮,竟不知何时也成为了她的倚靠。 “好——” 看到阿姐唇边泛起坚定的温柔,李绥心下骤然松,不由笑着紧紧拥住眼前人,好似松开点怀人便会消失般,眸的泪更是不自主地簌簌落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銮驾匆至 待到李绥勉强安抚好杨皇后的起伏的心绪,便听到太尉夫人李氏匆忙赶来的声音。 “小虞——” 原本疲惫而虚弱的杨皇后正木然靠在李绥的肩头隐隐泛泪,此刻听到李氏急切而焦灼的声音,身子轻微一震,而下一刻李氏已是亲自掀开软帘入了屋内。 话语未出,母女二人泪水已是再忍不住,眼看着方艰难生产完,便要忍受亲子离去之痛的长女,李氏泪眼婆娑中满是心疼,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去开口。 “阿娘——” 听到自出嫁后向来稳重端庄的女儿,此刻哽咽地唤出这两个字,李氏当即疾步上前,方坐在榻边,便伸出温柔的双手将杨皇后环入怀中,拿着丝帕的手一点又一点抚慰杨皇后颤抖的背,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酸楚,一遍又一遍道:“你平安就好,你平安就好。” 察觉到向来坚强的女儿似在这一刻被击碎了那颗心,伏在她的肩头哭的不能自己,李氏一颗慈母心也是阵阵抽痛,既担心产后伤心过度只怕伤了孩子的身子,但安慰的话语到了嘴边时,却觉得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孩子会有的,你和陛下都年轻,孩子一定会有的。” 终究,李氏只能将哽咽化为一声又一声的祈祷,她知晓,这些年来怀里的长女背负着怎样重重的压力与责任,又是如何期待这一个孩子。 或许能似今日这般,不在乎母仪天下的仪态,抛却身份的束缚,痛痛快快哭一场,也是放开一切的办法。 因而,李氏没有再说下去,察觉到怀中人的无尽悲伤和痛苦,让她也再忍不住,哭的也是肝肠寸断起来。 看着眼前这一幕,李绥默然低头,抬手间将滴滴泪水利落地拂去,她知道,等待她的,还有太多太多。 如同前世杨延的离去,不会留给她太多悲伤的时间。 下一刻,李绥与青栀默然交汇眼神,随即缓缓起身将屋内独处的时光留给眼前的李氏和杨皇后,独自带着青栀走了出去。 待李绥一步一步走至殿后软帘处,当侍女掀开软帘的那一刻,寒风携着大雪席卷而来,几乎弥漫了她的视线。 因为没有带手炉,李绥感受到风雪一点一点透过披风往里灌,几乎是浸着骨子的寒凉,可她却依旧一步一步下了台阶,朝着风雪而去。 “郡主,奴婢为您去拿手炉出来。” 方出声的青栀看到李绥默然摇了摇头,便没有再说,只努力撑着伞,替李绥遮挡着。 “方才你切了脉,阿姐如今如何。” 听到李绥的问话,青栀认真道:“郡主放心,今日生产虽凶险,但因着殿下原本底子好,此前经奴婢调养,更是比寻常孕中妇人更为强健,所以不曾伤及根本,将来再诞孩子也是——” 察觉眼前人听到自己说最后一句话时,平视前路的眼神渐渐变得冷冽和无情,青栀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当即改口道:“此后只需再日常温补便可。” 听到青栀改了口,李绥点了点头,二人此时已是不知不觉走到了立政殿外长长的甬道上。 想到青栀方才的话,李绥便越发觉得讽刺,眸中的冷意也如眼前的雪花一般,积下了一层又一层。 饶是阿姐身子骨再好,为元成帝怀上再多的孩子,又能如何? 让下一个孩子继续背负这般父亲忌惮,外祖不喜的命运?还是说让阿姐再一次又一次经历这般生离死别之痛? 一想到如今身在苦海的阿姐仍旧不知道眼前的始作俑者还有他人,甚至在今日知晓自己父亲的打击之后,或许更会将元成帝这个夫君视做真正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越陷越深,将来知道真相时的痛苦只会愈加一层。李绥便觉得心下闷到窒息,满是无解的疼痛。 “真相,不能掩盖一辈子。”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李绥冷静地停了下来,看着甬道尽头的目光转而似有若无地落到青栀身上。 青栀自然明白李绥语中之意,沉默中终是出声道:“如今殿下方生产,正是需要宁神静养的时候,但却面临女子分离的痛苦,再加之方才知晓——” 青栀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即声音越发低了些道:“已是引起了心绪上强烈的痛苦与不安,好在殿下体质好,如奴婢所言,这些待产的时日又有郡主有意为她疏导心绪,让殿下开心,因而尚且未出现什么意外,可若再经历旁的打击,或能波动殿下情绪的事,殿下会如何反应,便是连奴婢,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说到此,青栀抬头看向李绥出声道:“殿下修养的这一个月是关键时期,待到再过上两三月,再言或许也不迟。” 听到青栀谨慎的话语,李绥手心紧攥,却是一片寒凉。 她知晓,此刻青栀的话是基于杨皇后身体所能承受之力而说的,也是最稳妥的。 终究,李绥抬起头,冷静中,语气里满是苦涩与叹息。 “这些时日就请你上心些,细心指导迦莫她们好生照顾阿姐,帮助阿姐度过这道难关。” 看着眼前少女沉默地继续提步漫无目的地朝前走,那一袭火红而挺拔的背影在这漫天白雪里却显得孤独寂寥。 如果说眼前这场局里,唯独能掣肘郡主,让郡主放不下的,唯有皇后殿下了罢。 …… 如李绥所预料的,原本沉浸于冬狩的帝王在知晓长安这场变故后,便当即毫不犹豫地宣布返回长安,甚至为了早一步到,元成帝更是抛却了帝王的銮驾暖车,不顾朝臣宗亲阻拦,竟是独自带着数百亲骑纵马,连连赶了五天五夜的路回到了长安。 暮色中,守门的将士听到阵阵匆忙而矫健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仿佛有滔天之势。 正当他们欲阻拦时,却看到漫漫风雪之中疲惫却不掩尊贵的天子,正在御陵王的陪护下纵马行在最前面。 “陛下回銮,速开城门!” 听到将领高声呼喊,守门将士当即打开城门,单膝跪地迎接。 几乎在他们屈身的那一刻,便觉得一阵疾风呼啸而过,下一刻再抬头时,只留天子远去的背影。 待匆忙赶到立政殿,元成帝看着那温暖的灯火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怯懦,害怕。 “圣人。” 听到身旁承德提醒的声音,元成帝垂下眼眸,终是取下头上的盔甲递给承德,步步生风地朝里去。 一入殿内便是入骨的温暖,可元成帝却觉得自己的心冰冷依旧。 待来到最后一层软帘外,侍女原要出声,却被元成帝噤声的手势打断了。 “阿姐再喝一点罢——” 听到李绥温暖的劝慰声,元成帝亲自掀开软帘走进去,正看到李绥坐在杨皇后的床边将一盏冒着热气的汤递到杨皇后唇边,杨皇后努力咽下一口,却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察觉到李绥隐忍难过却不敢显露分毫,元成帝看到了杨皇后苍白近乎透明,隐隐有丝毫血色的脸,一双眸子无力地看着李绥,努力牵起一笑,却是如疾风中颤颤枝头的芙蓉花,虚弱到不真实。 几乎在元成帝迈步的同时,坐在床榻上的杨皇后撞入了那一双疲惫却缱绻的眼眸中,泪水也是在那一刻没有了辖制,簌簌落下。 李绥见此转头看去,元成帝一身胄甲也未来得及换,拢起为髻的发丝散下几根,脸上覆着的是这五天五夜经历的雨雪风霜,虽如从前一般温润如玉,一双赤红隐忍泪光的眸子却是掩不住地疲惫。 “虞娘,对不起,我来晚了。” 男子的声音喑哑而哽咽,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杨皇后无声地闭上了眼,泪水却是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 李绥默然起身,元成帝已是近在榻前。 看着面前这一幕,李绥的心是坚硬的,对于元成帝这些所谓的迟来深情,更是心下付之一笑,没有丝毫作为观者的感动。 虽然不愿,但她知道,她只能退出。 当屋内只余杨皇后与元成帝的那一刻,元成帝当即将眼前柔弱的妻子揽入怀中,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自责而痛楚的道:“对不起,虞娘,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听到元成帝愧疚不已的致歉声,杨皇后哭着摇了摇头,她知晓在她失去孩子的那一刻,面前的元成帝也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 他的痛,与她是一样的。 “四郎,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听到杨皇后在怀中哭的肝肠寸断,却还将一切罪责归于自己。 元成帝已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在善良的杨皇后面前,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甚至连她的原谅他都不敢去求。 他不敢去想从前,更不敢去想将来,此刻唯有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他才能感受到她是留在自己身边的,一切还没有变。 他,还没有失去。 第一百六十章 另有意图 因着皇后产子夭折,当今天子星夜兼程赶回长安,在看到亲子躺在小小华丽棺椁里的那一刻心痛不已,若非近身服侍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只怕早已跌坐下去,伤了龙体,失了天子的威仪。 随即,元成帝又连连下令,不仅以为父之身亲自为这个孩子写下了数十篇悼文,为父的殷殷之情更可谓是力透纸背,看得多少文人名士为之泪湿青衫,争相抄录。 然而让所有人未想到的是,天子的悲痛并未因此而止,不久竟又力排众议追封此子为文慧太子,不仅要将此子安置于自己的陵寝,更要三品以上的官员皆为其送行。 这种种举动看得一众百姓是唏嘘感叹,既感叹当今天子对发妻和嫡子的情深义重,更唏嘘这位集万千宠爱的皇子实在是情深不寿,福气太薄。 然而就在皇帝再提出命天下为文慧太子守孝三年,禁止嫁娶,禁止歌舞燕乐,违者以谋反论处的惊人旨意,引得天下哗然,朝堂震动时,文慧太子之母杨皇后却是强忍着悲痛出面劝止,甚至是以孱弱之身跪地力谏,这一番荒唐却感人的闹剧适才作罢。 转眼间年关将至,长安城终于迎来了这一岁最重要的喜事,临近除夕之前,长安城内外早已布置一新,处处华灯溢彩,绸缎挽成的绢花将这座繁华的京都装扮的更加喜气逼人。 清晨立政殿内,身着月白色银线绣芙蓉裙子,慵懒地挽着发髻,鬓边只以素色绢花和几只白银簪子点缀的杨皇后痴痴地坐在榻上,看着窗下那高几上摆着的数枝红梅,再看向窗外那纷飞的大雪,却是觉得一种难以言喻地酸楚与沉闷一点一份的泛起,让她难以化解。 眼前的红梅再如何好看,终究是被困于这狭小的瓶中,囿于这温暖华丽的宫殿里,却是失去了凌寒独自开的傲骨与坚强。 想到此,杨皇后痴痴然一笑,抬手拂拭间,才惊然发现泪水不知何时已是湿了她的脸颊。 听到门外响起了细微而小心的脚步声,杨皇后匆忙将泪水蘸干,正待她将丝帕收入手中时,便见迦莫轻声地进来,一看到杨皇后端正地坐在那儿,连忙放下手中汤碗,一边为其垫高身后的软枕,一边替她小心掖被子道:“虽是闭着窗户的,但如今天寒,殿下又是产后,可不能着凉了。” 听到迦莫絮叨殷切的话语,杨皇后乏力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当那鲈鱼汤的味道萦绕鼻尖时,杨皇后便觉体内沉闷的几欲翻江倒海。这一段日子,各色珍贵的补汤犹如流水般送入她的宫殿,可于她而言却如洪水猛兽一般,难以吞咽。 见杨皇后迟疑未接,迦莫只当是旁的缘故,因而连忙补充道:“殿下,这些青栀皆看过了,都是极为珍贵的药材熬成的,对您恢复身子极有好处。” 看着迦莫担心的目光,杨皇后终是接了过来,将其饮了一口,却是眉眼轻皱,还是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 迦莫见此忧心不已,杨皇后拿丝帕蘸了蘸嘴角,轻声温柔地道:“迦莫,将镜子取来罢。” 听到杨皇后的话,迦莫点了点头,转身间余光看了眼那碗热汤,想到身后杨皇后虚弱的模样,不由红了眼,却又不敢叫杨皇后看到,惹得她伤心,因而只能强忍下去,取过喜鹊闹春嵌宝菱花镜来,递到杨皇后面前,牵起笑意道:“殿下这几日的气色越发好了。” 杨皇后闻言笑了笑,接过菱花镜看着镜中人,却是些微失神。 是从何时起,曾经那般肆意倔强的她也会变成如今这般她最不想成为的样子,温柔却没有了一丝棱角,好似一朵颤颤附在枝头,不知何时便会被窗外凛冽寒风吹落的娇花。 难怪,立政殿上下的人虽不说,却极尽小心地侍奉,如同一块易碎的琉璃一般,唯恐一阵风过她便会摔了个粉碎。 原来在她不知不觉间,从前那个能训得烈马,挽得了重弓,打得了马球的她已然不见了,如今的她与从前她所悲悯的闺怨女子已无何异。 唯独,只比她们跟可怜,更可悲罢了。 隐隐的,杨皇后心底的酸涩与沉闷又叠加了一层般,口中心中满是苦涩。 “阿姐——” 听到柔软的呼声响起,杨皇后手中一紧,将菱花镜递回给迦莫。 入里的李绥看到这这一幕没有多问,一如从前般扬着明朗的笑走进来,犹如一抹新升的朝阳照亮了杨皇后心底深处无法为人道之的重重阴霾。 “瞧瞧,可算是大郎、二郎、三郎他们尚有良心,知晓咱们宫里的美食吃腻了,偷偷送了这些个吃食来。” 一边说着,李绥一边从念奴手中接过食盒,拿在手里晃了晃,得逞的笑容引得杨皇后一笑,却是发自肺腑。 “郡主,殿下如今休养,用这些只怕不合——” 正当迦莫迟疑地皱眉,一旁的念奴却已然拉着她朝外走:“你就放心吧,这些都是殿下与郡主小时候惯常吃的,再说了青栀都看过了,你我只管去备碗筷才是正经。” 见迦莫一步三回头地被拉出去,李绥笑着示意青栀和玉奴将小几腾出来,将食盒里的吃食都放了上去。 萧家的馄饨、西域的胡饼、还有水盆羊肉汤…… 皆是她未出阁时,与府里兄弟姊妹们偷偷去坊间最爱吃的东西。 “三郎说,那萧家的馄饨他是在金鸡还没报晓的时候就去排队了,排了一早上才只这两碗,还有这胡饼、羊肉汤是上回七夕赵翌带我去吃的,可比府里和宫里做的香了好些,还有……” 听到眼前少女如数家珍的说着,杨皇后唇畔微启,却是笑了,泪眼模糊中,仿佛她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兄弟姊妹和和睦睦,一起打马球,比射艺,放纸鸢,无忧无虑的时候。 “你那般刁钻的嘴都夸赞,可见赵翌选的是极好的地方——” 说话间,念奴已同迦莫带了碗筷入内,一一摆好,看着小几上顿时摆满了飘香四溢的市坊美食,杨皇后也觉得心旷神怡了许多。 当杨皇后挑了一筷羊肉汤,难得没有作呕之欲,因而在迦莫紧张的目光下愣是饮了好几口热汤。 “三郎他们都说了,咱们可得吃完,才不枉他们背着姑母辛苦送进来这些。” 杨皇后闻声笑着,抬头看了眼立着的迦莫她们道:“你们也来尝尝,可比宫外的不同。” “迦莫,你也有许久未曾吃到宫外的东西了罢。” 听到杨皇后的话,大家都有些迟疑,李绥却是笑着扬颌道:“都坐吧,难不成你们当真让我们吃完,涨的鼓鼓的。” 听到李绥的说笑,念奴终是笑着率先搬了锦杌来,拉着迦莫一众围坐过来。 转眼间,冷清的屋内顿时热闹极了,听着念奴直呼好吃,俨然要与迦莫争那碗汤饼时,便是杨皇后也忍不住笑了。 “前几日淑妃来与我说过,你的出嫁喜服已是织了一半了,约莫等到开春便能瞧瞧了。” 想着此,杨皇后含笑看着李绥,掰下手中半块胡饼递到李绥面前道:“眼见还有三个月就要出嫁了,你自己的绣工可是完成了?”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接过胡饼心虚地撇开眼,含糊不清道:“快了,不信阿姐问问念奴,我可是日日都在绣的。” 看到杨皇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李绥心下却是安心了许多。 她知晓,阿姐当初不顾身子,跪地劝止元成帝取消守孝三年的圣意,为的不仅是天下悠悠之口,更为的是她与赵翌的婚事。 夜长梦多,阿姐也知晓,所以阿姐是在极力忍受母子分离,亲人背叛之痛时,也依然将她,将她的婚事放在眼里,记在心上,没有一刻忘怀。 至于元成帝,究竟是情深所致,还有另有意图,亦或是二者都有,只怕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第一百六十一章 子嗣之争 腊月里的长安虽冷,但位于掖庭的绫绮殿却是分外温暖,此殿占地广阔,虽未有皇后所居的立政殿那般威仪贵气,却是掖庭之最为华丽奢侈的那座,相传绫绮殿是太宗最宠爱的阴贵妃所居,因而远远看,人们便能从掖庭内众多宫苑看到这座金玉为柱,玉石为阶的宫苑,里里外外皆是违了礼制的夺目与璀璨。 正因此,自太宗之后这所宫苑被搁置已久,从未与后宫嫔妃居住,然而当朝却成为了月昭仪,那自大漠入长安的突厥公主阿史那氏居住,为着此宫内宫外无不争相传说这月昭仪所拥有的帝王之宠。 这日,绫绮殿内暖香四溢,欢快的异域音律,群身着突厥服饰的年轻舞姬,正灵动扭着腰肢。隔着道连珠帐,帘后贵妃美人榻上铺着厚厚的水貂绒,身着袭火红石榴绣金绣鹧鸪宫裙的月昭仪正斜倚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拾起案上的盏烤梨,懒懒挑了勺,甜而微热的汁水自口路滑入喉,唇齿留香,阿史那阿依眉目间这才舒缓了几分。 正在此刻,个侍女打扮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正是皇帝赐予阿史那阿依的掌仪女官红姑,掠过众舞姬时不由微皱了皱眉,待入帘时已是平静如常。 “昭仪。” 见是红姑,月昭仪比之从前的客气淡漠了不少,只懒散地“嗯”了声,便如同未闻地继续顾自欣赏歌舞。 “昭仪,慧太子方夭折,如今陛下与皇后殿下正是悲伤之时,绫绮殿只怕不宜这般歌舞丝竹的——” 听到红姑压低声音的劝慰,月昭仪颇有几分不耐烦地扬眉道:“此前皇后不是向陛下劝谏,太子年幼,经不起天下缟素守孝,如今年关将至,就连那梨园都在奉令排练除夕夜宴的歌舞,我又有何不可,再说了,我也不过是想亲自排练歌舞,在宴会上博陛下高兴,为陛下消缓几分失子之痛,盼望陛下身体康健罢了。” 见眼前人不愿听劝,红姑终是垂下眼眸,不再多说,只退到月昭仪身后眼观眼心关心的顾自沉默。 月昭仪余光些微斜了眼身侧立着的红姑,眸冷淡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倚重。 要知道她在突厥是众星捧月的公主,从小到大有何人能置喙她的决定,阻拦她所做的事? 可自从入了掖庭,做了这昭仪,她便被那些个条条框框束缚着,身后的红姑每日里不是挑她的过错,便是劝止她切想为之事,甚至她前刻所犯的小错,后刻便被传入了彭城长公主耳,引得长公主又是对自己的番教导。 这若不是身后的红姑所为,还能是谁? 想到此月昭仪便觉得有些来气,绫绮殿外有个淑妃上官氏整日里仗着妃位耀武扬威,妹妹长妹妹短的与她争宠,殿内又有红姑这般日夜盯着她的细作,偏生她个都奈何不了,让她如何不气。 正在烦闷下,个细微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当月昭仪循声看去,便见她自突厥带来的贴身侍女赫连娜正走了进来。 “昭仪,您最喜欢的羊乳酪杏仁羹。” 听到赫连娜的话,月昭仪的神色才算稍稍好些,伸手由红姑扶着起身,眼看赫连娜将那嵌宝金盏递到面前,月昭仪将其接过,谁知方用银匙舀了口放入口,胃里却是突然翻江倒海起来。 只听“哐当——”声,不待红姑和赫连娜反应过来,金盏落地将乳酪羮洒了出来,这边月昭仪已是伏在榻前干呕不止。 红姑见此连忙递上热茶上来侍奉月昭仪压了压,旁的赫连娜也是惊得连忙为月昭仪顺气。 就在此时,旁立着的侍女赫连容眸忽地亮,脸上泛起喜色道:“昭仪,您月信推迟半月未至,这几日又不喜这些饮食,莫不是,怀了陛下的子嗣——” 原本气头上的月昭仪听到此话,眸喜意扬,当即定定然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红姑闻言眸微动,面上却不变的颔首道:“昭仪,兹事体大,不如请医官来替您瞧瞧。” 见红姑惯会泼冷水,月昭仪不高兴地回过头道:“罢了,红姑你去替我请太医来好了。” 听到月昭仪支使自己出去,红姑也不多言,自然而然地颔首退了下去。 眼看那个板正严肃的身影总算是离去,月昭仪适才抚向自己的小腹,好似能够摸到里面的那个生命般,下又下,随即转而看向身旁的赫连容耐人寻味的道:“听闻先前那被废黜的郑氏,虽入宫比那上官氏晚,却因为率先为陛下诞下子嗣,跃而上封为了淑妃,压了那上官氏头——” 身旁侍女赫连容闻声当即挥下帘外跳舞的舞姬,笑着伏身恭贺道:“那郑氏是什么身份,您是什么身份,您初入宫便被陛下封为九嫔之首的昭仪,此次太子夭折,陛下正是伤神,若您此时再为陛下诞下唯的孩子,陛下龙颜悦色,必会封您为贵妃。” 听到赫连容的话,月昭仪唇畔浮起笑来,只觉得比之红姑板板正正的话受意的多。 这厢,待太医在红姑的引导下匆匆而至,月昭仪不待他多行礼,已是催促他隔着帘子悬丝问诊起来。 约莫片刻,见太医久不应声,月昭仪忍不住出声道:“如何?” 太医闻言连忙低下头,随即俯身小心翼翼道:“回昭仪,臣问脉来看,您尚未有孕——” 察觉月昭仪神色愣,渐生不虞时,向知晓其脾气的太医连忙道:“但昭仪身子强健,只需慢慢调理,自是——” “那我为何月信不至,又会这般呕吐,连我向来喜欢的吃食都没了食欲?” 月昭仪不耐听太医的老生常谈,催促的提出疑虑,那太医见此愈加谨慎地拱手道:“回昭仪,依脉象来看,您月信未至多是因为内里躁动,情绪不稳所致,至于不思饮食,也是——” 说到此,那太医垂首道:“也是因为您求子嗣心切,才会如此。” 犹如瓢冷水泼来,浇得月昭仪凉彻心扉,抬首间只见她更加情绪不稳地道:“下去!” 太医闻言连忙行礼退了出去,月昭仪却是转而扫了眼身旁的红姑道:“你也下去!” 对上月昭仪不佳的神色,红姑欲言又止,终是恭敬地颔首,顺从地退了出去。 而就在此时,月昭仪冷眸看向旁的赫连容,赫连容惊得身形颤,也是害怕地伏身道:“昭仪,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话音方落,记耳光已是狠狠落在赫连容脸上。 然而赫连容不敢去探,反倒是更加谦恭地膝行上前,跪在赫连容榻前道:“昭仪,奴婢,奴婢听闻当初那郑淑妃之所以有孕,便是从民间探了求子的方子所得的,太医方才说您身子强健,只需调养自会有孕,奴婢,奴婢愿意为昭仪寻这方子——” 将话听到这儿,月昭仪原本怒气满满的眸微微起了丝变化,只见她轻皱了皱眉,将右手肘支在腿上,沉沉倾身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听到月昭仪语的警醒,赫连容连忙道:“奴婢不敢欺瞒昭仪!奴婢当真是从宫侍女口悄悄探听来的。” 闻到此话,月昭仪缓缓坐回去,低眸看了看眼前颤抖卑微的身影,适才冷声道:“量你也不敢诓骗于我。” “此事我便交予你,若是成了我便记你功,若是坏了事,后果你该知晓。” 听到月昭仪语的杀意,赫连容惊得背脊发凉,僵直着身子连连叩头道:“奴婢定尽心竭力。” 第一百六十二章 落入陷阱 这一日夜里,凛冽的寒风吹得枝头腊梅飘了满庭,落在那被凿开的冰面池塘上,轻微地打了个转,便浮荡至更远处。伴着耳畔呼啸的风声,一个身披斗篷的身影不徐不疾地朝掖庭西南角的一处宫苑走去。 因着此处久无人居住,离嫔妃宫苑又远,因而甬道上的积雪都已积下了厚厚的一层,在远处飞檐楼阁的廊下绸灯映照下,宫苑内外的短墙上勉强留得几分余晖,才不至于行走艰难。 只听得“吱呀——”一声,那身穿斗篷的身影立在宫门前,先是左右仔细打量了一下,确认并无人时适才小心翼翼将宫门推开了一条缝,就着这缝隙谨慎地走了进去,随即又悄然从里面将门再次合上。 伴随着绣鞋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那身影摸索着在这阴冷只有些许光亮的宫苑内前行,一直待她走至一偏殿廊檐下,适才顿下步子,沉默中轻微推开面前轻掩的镂空红漆宫门,门方被推开一条缝,便有细微的灰尘自门上簌簌掉落,待那身影入了里,便有些不敢再朝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处去,更不敢再掩上这唯一透下几分光亮的宫门。 借着门外这一处微光,门后的人轻轻取下斗篷的兜帽,却是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来,正是当今月昭仪的贴身侍女赫连容。 赫连容神色紧张地环视了一眼眼前空无一人的宫殿,偌大的宫殿结满了蛛网,破败的门上、柱子上隐隐都能看出红漆斑驳的痕迹,隐隐中似乎还能从空寂的大殿中听到阵阵如哭如嚎的风声,为此地更平添瘆人。 就在此时,凛凛寒风中响起了似有若无的脚步声,赫连容身子绷紧,悄悄朝后退去几步,将身隐藏在那门后,不久果然有一黑影停至门口处,沉默中似是打量了一番,随即才悄然跨步走了进来。 借着微光,赫连容看清了来人,不由松了口气。 只见一个身着宦官服饰的白嫩小内侍正立在门内,悄然扫视殿内,当目光转而正好触及到门后黑暗中赫连容隐隐的眸光时,险些没吓得叫出声来,只见他惊恐地捂住了嘴,待赫连容自黑暗中走出来时,才落下一场虚汗地喘息道:“你可知这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呢。” “东西呢?” 听到那内侍后怕地埋怨声,赫连容并不为所动,只逼上一步,伸出手等着她想要的东西。 瞥到赫连容急切的目光,那内侍反倒是并不着急,只挑眼探出右手慢悠悠道:“冒着这般风险来这地方,东西我自是带来了,只是我要的——” 见那内侍一脸示意的模样,赫连容微微皱了皱眉,随即从袖中抽出一包备好的财物递到二人之间,轻轻扯开系带,便露出里面的东西,那内侍见此当即眸光一亮,谄媚地伸手去取,然而就在他指尖刚触及,便扑了个空。 只见赫连容抽回了手,眼神示意地看向内侍,那内侍自然明白其中意思,也不似方才那般懒洋洋的,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再掏出一个寻常的小药瓶来,待赫连容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躺着药丸。 “好姐姐,您看您要的我可是给了,这钱——” 看到内侍紧盯着自己手中的银钱,犹如哈巴狗看到了肉骨头一般挪不动眼,赫连容嫌恶地丢给他,那内侍当即接入怀中,打开迅速一数,这才笑嘻嘻拱手行下一礼,随即转而走了。 赫连容草草打量了一眼那药方子,约莫待那内侍走远了,这才忙将手中东西皆收了起来,重又戴上兜帽急忙走下台阶,穿过殿前枯败无人洒扫的庭院朝着来时路走去。 不过数步,眼看已至宫门处,赫连容当即伸手拉开眼前紧闭的宫门,然而几乎是在同时,眼前的一抹微茫却是射入她的眼中,让她禁不住僵直了身子,神情如见鬼一般,甚至是更甚。 “拿下。” 就在她反射性要紧扣宫门朝回跑时,一个平淡的声音自甬道内响起,而下一刻,便有人踹门而入,将正要逃跑的她牢牢钳住,不得动弹。 “你,你凭什么抓我?” 寒冷的夜风中,立在那儿的玉宵听到此话只觉得好笑,随即不紧不慢走上前,凑到赫连容耳畔道:“若不想死的快一些,你最好闭上嘴跟我走。” 赫连容被这话怔住了身子,正欲反驳时,便听到玉宵补充道:“要知道,你手中拿的可不是什么求子药,而是能让你丧命的药。” 听到此话,赫连容侧首一看,正对上玉宵阴险难测的笑,心底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来。 一切皆那般顺利,转眼间赫连容便被秘密扭送去了淑妃上官氏的清思殿。 清思殿不似绫绮殿,虽没有那般奢华装饰,却是布置的雅致得宜,既不因为简单失了身份,却又极为符合妃位礼制。 当赫连容心下胆寒地被带至后殿内,踏入殿门,伴着沉水香的暖意袭来,与殿外是两相境地,眼前骤然的光亮,和身上层层热意都让赫连容忍不住避开眼,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直到被带至淑妃面前时,赫连容也不曾想明白,今夜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娘子——” 听到玉宵的声音,还立在书案后勾勒着那幅山涧幽兰图的淑妃轻微抬了眼眸,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赫连容,却是分外温柔地出声道:“你是昭仪妹妹贴身侍奉的人,便不必跪着了,起来吧,莫失了大宫女的身份。” 赫连容闻言颤颤巍巍不敢应声,一旁的玉宵却已是命人将她强制扶起来,立在那儿。 “昨日听闻宫中有人偷偷倒卖财物,如今皇后殿下病着,我既担着替殿下协理宫务的责任,就少不了要上心些。” 淑妃温温柔柔的说着话,一边毫尖行云流水般勾勒完兰花的最后一片叶子,适才放下手中狼毫,接过玉函递来的丝帕擦了擦看着眼前跪着的人道:“不知道这深夜里,昭仪妹妹命你去那没有人烟的宫苑做什么?” 听到淑妃的问话,赫连容怔怔不知道说什么,寂静中在玉宵的示意下,殿内伺候的人皆退了出去,唯独玉宵、玉函留了下来。 “你不说话,莫不是今夜当真是去倒卖宫中禁品的?” 赫连容听到淑妃的话,背脊一凛,当即出声道:“没有,奴婢没有,请淑妃明查。” 眼见赫连容急忙解释,淑妃也不急,只眸中浮起几分趣味,好似一只狸猫,正看着拼死求活的猎物一般,缓缓走上前,些微倾身对着赫连容一字一句柔柔道:“还是说,昭仪求子心切,命你偷偷从宫外买来了西域媚药和求子药——” 听到淑妃的话,赫连容眸中震动,从其意味深长的眸中,好似突然探寻出了什么一般,只觉得袖中掩着的东西好似变成了一块热炭,让她恨不得扔的越远越好。 “不,不知道您此话何意,奴婢不解——” 见眼前人强自镇定,脸色却是白了许多,淑妃笑着挑眉看了眼赫连容袖中缓缓出声道:“你袖中搁的不就是?还有和你交易的小内侍,人赃俱获,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我虽有心替昭仪妹妹遮掩也有些难了。” 听到淑妃轻巧的话语,赫连容身子已是止不住地颤抖,当她抬头惊恐地看着面前笑意温柔的女子,才恍然发现向来待人温柔,举止优雅的淑妃此刻竟犹如在他们大漠里食肉的鹰隼,笑眸中分明含着令人为之胆寒的犀利与杀意。 难怪她会巧合的听到宫中侍女提起倒卖求子药的那个内侍,难怪昭仪这些时日会正好出现假孕的症状,原来一切皆是眼前淑妃设的局,只等着她们掉进去,一网打尽。 即便她不是中原人,也知道媚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宫中是违禁品,若是用在皇帝身上,更是损伤龙体的重罪,她岂敢? 想到此,赫连容有些手足无措,却又听到淑妃缓缓继续道:“你若不信,便与我赌一把,将此物呈至御前,请太医一看,若不是欢好的药便罢了,可若是——” 说到这儿,淑妃惋惜地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可怜人,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听闻高宗时期,三千宠爱的张贵妃借此想要求得一子固宠,向高宗偷偷下了此药,损伤了高宗圣体,高宗龙颜盛怒之下,不仅将张贵妃降至末等采女,送入掖庭被毒死,便是她宫中侍奉的人,也都是被鞭刑至死,当真是——” 淑妃睨了眼脚下已是抖如筛糠的人,唇畔发出溢叹,格外强调道:“红颜薄命。” “不过昭仪妹妹六宫盛宠,因着大可汗的颜面或许不会这般,可你们这些贴身侍奉,不加以规劝的侍女,怕是就要落得个替罪羊的身份,唯有以死平这悠悠众口、祖宗规矩了。” 看着面前人因这最后一句话而瘫软下了身子,淑妃哂笑,却是知道时机成熟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投之以桃 听到淑妃这番可谓是推心置腹的话,赫连容颇有些丢了魂儿般颤颤巍巍不知道如何说话,她知道眼前人说的没有错,自家公主身份尊贵,自恃大可汗为倚仗,大周天子便是再如何怒不可遏,却也不会轻易将她重罚了去。 而她家公主—— 她更是不敢想,作为自小服侍公主身边的人,她比谁都了解阿史那阿依的绝情之处,若此事当真被公开处置,阿史那阿依为了将自己择出去,大可以将切推至她的身上,只当自己不知情,至多落得个治下不严的后果,可她呢? 所以兜兜转转到了最终,在大可汗的倚仗下,在可贺敦和撷利可汗的力保下,天子即便知晓此事不是她个小小侍女可为的,但为顾忌两方颜面,不伤了和气,对阿史那阿依的惩罚必是不痛不痒,而她这个身处长安,举目无亲的小小突厥婢女便唯有死,做个牺牲了。 想到此,赫连容察觉到面前居高临下的淑妃颇有几分怜悯可惜地看着她,只觉得禁不住地害怕到颤抖。 这刻,她似乎才算真正领略了眼前人的厉害之处。 想着从前她跟在阿史那阿依身边,对眼前温温柔柔,没有脾气的淑妃毫无畏惧,甚至有些嘲讽,如今她便觉得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傻子。 “怎么样?可想好了?” 见面前人久不回应,淑妃也不着急,只闲庭信步地坐至窗下的缠枝莲纹喜鹊牡丹镂空胡床上,眉目善意地浅浅淡淡道:“你若想就此验验,便让玉宵请太医瞧瞧,也还你个明白。” 听到淑妃的话,赫连容双手紧张地攥着,袖那存着药的小瓷瓶几乎能够灼伤她的肌肤般,让她后悔万分。 她即便再蠢笨也能猜出来,那个所谓人赃俱获,与她交易的小内侍即便不是眼前淑妃的人,他手的药也势必已被人给更换了,旦请来了太医,将此事闹开,等待她的是什么,似乎都不言而喻了。 想到此,赫连容再也不敢等待,几乎被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着,毫无从前跟着月昭仪身边那边颐指气使,反倒是狼狈如丧家之犬般连忙跪着爬向淑妃脚下,对着这位六宫夸赞温柔娴静的淑妃连连叩头,泪水止不住地与冷汗混在起,落在脸上,看起来实在是卑微极了。 “淑妃娘子,奴婢,这切皆是昭仪让奴婢做的,奴婢是断断不敢为的,还求您饶了奴婢这遭,奴婢愿做切,报答您的恩德,求您留我命,求您留我命——” 看着眼前已然卑微至尘埃里的人,好似只掉入泥潭里的蝼蚁,除了死死攥住她丢下的木枝,再无凭借。 淑妃怜悯地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地倾身下去,竟是亲自扶住了赫连容的双手。 “你是昭仪妹妹贴身侍奉的人,怎能如此狼狈了?” 听到淑妃的话,感受到那只犹带暖香的手轻柔柔扶着自己,赫连容不由打了个战栗,抬头间却正对上淑妃言笑晏晏的目光。 “你如此聪慧灵敏,我自是想保的,可兹事体大,我既担着协理宫务之责,若就此按下不表,难免有协理不力,私下偏袒之嫌,你说如何才能让我冒的这殃及自身之嫌,去力保于你呢?” 见脚下的人听到这番话,眸有些许茫然,淑妃心下哂笑,随即将身渐渐坐正,语缓缓点拨道:“在我们原有句话,叫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得了旁人的人情,总是要回之以礼,才算是礼尚往来,你说是也不是?” 听到淑妃语着重道了“回之以礼”四个字,赫连容茫然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当她看到面前人和气的笑靥,心底里的个念头突然闪而过,仿佛抹光明,给她指引了条路出来。 “奴婢,奴婢愿为您驱使,效犬马之劳!” 看着眼前人总算是被点拨的上了道,淑妃眸的笑意越发深沉了许多。 倒不至于朽木不可雕。 说罢,赫连容颤颤巍巍低下头,不敢再与淑妃对视,静默之,她隐隐听到座上人似有若无的叹息了声,随即缓缓道:“此事当真是令人作难。” 说着话,淑妃向着身旁玉函轻示意,玉函当即上前去扶赫连容,赫连容被这骤然的动作惊,却是不敢轻易去动。 “罢了,你们为奴为婢也皆是不易之人,我又怎愿太过苛刻,白白误了你的性命,为自己妄生杀孽——” 听到淑妃渐渐将话说软,赫连容总算是求得线生机,当她被玉函扶着勉强站起来时,便见淑妃眼神温和,眸意有所指的对她提醒道:“此次我便替你冒这险,暂且不提,但你也知道,昭仪妹妹向来对我有所误会——” 说到这儿,淑妃颇有些无奈地劝告道:“可如今因着局势,我与她本该是亲如姐妹才对,你既是她身边贴身侍奉的人,可能替我将这忧愁分担二,教教她,如何致对外,而不是争夺内讧。” 说到最后句话,淑妃眸色拂过丝幽深,咬字也独独重了些。 此刻的赫连容也是明白了,面前的淑妃想要的根本不是她个小小奴婢的性命,而是在阿史那阿依身边插上根针,做她的眼睛、耳朵,甚至是推手。 “如何。” 淡淡两字落在耳畔,却如千斤重的巨石压在赫连容的心上,她知道若是答应下来,她将会再无宁日,日日如头悬剑般,惶惶不可终日。 可若是不应,现下死的就会是她。 “奴婢,奴婢愿意!” 听到这番话,淑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扬颌间,玉函已是递上张纸来。 “倒非我不信任于你,只是为了保护于你,此刻你便将今日昭仪命你私自交易媚药之事五十写成证词,签字留于我这儿,为你自己挣得条命。” 听到这些话,赫连容如何不明白淑妃这是要以此要挟与她,让她日后更听话些。 可她偏偏,没得选。 第一百六十四章 蒙在鼓里 烛火缥缈中,赫连容总算是抖着手将一切白纸黑字的写了下来。淑妃接过玉函呈上来的证词,细细扫视一眼,看向脚下人时,眸光变得更亲和了许多。 “如此,你我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正说这话,外殿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 “昭仪,没有淑妃娘子的传召,您不能这样进啊——” 淑妃闻言了然地抬眸,下一刻便见厚厚的帘拢忽地被人猛然掀开,不待她开口,怒气冲冲地月昭仪已是盛气凌人地走了进来。 “圣人都不曾让身边人拦我,你们又算什么东西,滚开!” 月昭仪一入门内,厉声将妄图阻拦她的人斥退,看到高坐榻上的淑妃也不委婉客气,更莫说是行礼了,简直如过无人之境一般,毫不在意地站到淑妃榻前,看了眼跪在那儿狼狈不堪的身影,眸中的怒气便更盛了几分。 看着面前来势汹汹的月昭仪,淑妃并不讶异,好似知晓她会来一般,甚为亲切地道:“这么晚了,妹妹怎的来了,快给昭仪看座——” “淑妃可好大的威仪——” 不待淑妃将话说完,月昭仪已是似笑非笑地出声道:“这手都伸到我绫绮殿的头上了,我身边贴身服侍的人,你凭什么将她扣押在此,莫不是看我不痛快,想要罚在她们头上?” 听到月昭仪的话,淑妃不怒反笑,却是慢悠悠示意人请月昭仪入座,月昭仪冷然射眸将人吓退回去,反而堂而皇之坐在淑妃一案之隔的榻上。 “妹妹这是哪里的话,不过是因着有人与我报,这宫内有宫人私相授受,倒卖宫中财物,我这也是按例询问,却不曾想查到了妹妹身边的女官头上——” 说到此,淑妃笑眸微微一抬,无奈地看向月昭仪道:“妹妹也是知道的,如今我担着这协理宫务之责,行事实在不得偏颇——” “哟——” 月昭仪听到此话,鼻息冷笑,冷目傲然地看向身旁人道:“我倒是忘了,淑妃还担着协理公务一事——” 说到此,月昭仪唇畔勾起玩味,多的是讽刺道:“可你也说了,只是协理,有没有这两个字可是不一样的,说白了你也不过是替皇后殿下打打下手,替殿下分分忧罢了,便是再循例,我宫中人也轮不到你来教训罢?大家皆是掖庭妃嫔,你何时有了这中宫权威我竟是不知?” 话音落下,淑妃的手中一紧,面色虽温和不变,可眸底却已是多了几分冷冽与可怕。 她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忍,但唯独为妾的身份却是犹如一根刺扎在她的喉间,不愿吞下,却又吐不出,唯有留在那儿,让她吞咽困难,时时提醒她顾全大局,才能屹立不倒。 “妹妹既然这般说,我便不瞒着了。” 淑妃以一笑解了这僵局,转而看了眼身后的玉宵,玉宵当即领悟,从里屋取出一卷旨意,递到月昭仪面前,屈身虽恭敬,但神色却很冷淡。 “如今殿下方产子需修养,殿下不愿殿下为旁的事烦忧,便下了此旨,宫中一切内务皆由我帮衬着,不必再烦恼殿下,我的话妹妹可不信,但陛下的字你可是认得出的。” 看着淑妃优哉游哉饮了一口茶,月昭仪就着玉宵摊开御诏的手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浮现几分不好来,虽说被堵住了话,兴师问罪的气势却是丝毫不减。 “那淑妃可问出来了?” 看着月昭仪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问话,淑妃缓缓放下茶杯,轻声道:“我恰好在西南的宫苑里看到了妹妹宫里的女官,和一个小内侍交易财物,便扣了下来,妹妹不如瞧瞧可是不是你宫里的。” 月昭仪闻言也是一惊,不由有些紧张,当看到玉函将那内侍换去的财物放至面前,她草草打量了一眼,里面放的的确是她宫里的几件首饰,便再无旁的。 “虽说倒卖的财物不多,但到底是犯了事,这——” 正在淑妃说话时,忽听到“啪——”地一声,月昭仪已是起身狠狠甩了面前赫连容一个耳光,随即又朝着畏畏缩缩的赫连容踹了一脚,冷眸怒指道:“不知深浅的东西,我平日里是短了你东西不成,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事。” “到底是下贱出身,平日里一副软弱无害的模样,干的竟是与我作对的事来!” 月昭仪这一番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话并不高深,却已是听得淑妃脸色一变,虽强自忍着,但到底是压不下那口气。 站在她清思殿,打着她绫绮殿的人,骂的却是她。 “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看着跪地叩拜连连求饶的赫连容,月昭仪转而怒声道:“将这贱蹄子给我带回去,我亲自处置。” 说罢,月昭仪根本不给淑妃说话的机会,转身便拧出笑道:“夜深了,淑妃还是好好歇息吧,至于这婢子,虽说是我的宫女,但也是身在突厥,长在突厥的,便不劳烦你来处置,我自会管教。” 话音落下,月昭仪依旧不曾行礼,转身笑已消失,只能听到她颐指气使道:“回宫。” 眼看着软帘落下,殿内再一次恢复平静,淑妃却是脸色铁青,吓得身旁玉宵和玉函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她们知道自家主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面对月昭仪那般咄咄逼人,毫不讲理的人来,也是没了法子。 淑妃此刻只觉得心下仿佛有一团火,被月昭仪淋下了一泼油一般,正当她气的难耐,伸手便要将手中茶盏掼于地上时。 便听到身旁玉函出声提醒道:“娘子——” 拿起茶盏的手顿在空中,淑妃右手紧紧捏了捏,终究是放了回去,杯盏碰在案上发出了闷闷声响。 小不忍,则乱大谋。 月昭仪终究是外邦蛮女,她既然喜欢逞这一时之快,那便逞好了,日后她定要教她为今日之事后悔! 当月昭仪带着一众人冷沉沉回到绫绮殿时,便已喝退了所有人,只留下赫连容和赫莲娜从旁侍奉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六十五章 暗渡陈仓 听到月昭仪的问话,赫连容连忙小心翼翼上前将准备好的说辞道了出来。 “回昭仪,今日交易完,奴婢正要退回时便被那玉宵抓了个正着,听闻是淑妃在抓倒卖财物之人,奴婢不敢将买药一事提出,平白将您牵连进去,对峙时便抢先承认了,那小内侍也知个中厉害,便顺着奴婢的话说,玉宵她们又正好从他身上搜到了财物,这才——” 察觉赫连容的话音渐渐低落下去,月昭仪原本狐疑带着怒气的目光渐渐缓和了几分,随即出声道:“算你知道轻重。” “药呢?” 听到月昭仪问话,赫连容连忙从袖中将药瓶取出,递到月昭仪面前,月昭仪接过再次看向赫连容道:“此药当真能助我怀上龙嗣?” 察觉到月昭仪的目光,赫连容谨慎地低头道:“那内侍说,从前那郑淑妃便是长期服用此药,才怀了那时的岐王。” “好,好——” 月昭仪闻言紧紧捏住手中药瓶,笑着看向赫连容道:“若我当真得子,你们皆有重赏。” …… 这厢,寒夜微凉,李绥服侍杨皇后睡下后,便回到自己的寝殿梳洗罢,披散着如云秀发靠坐在胡床上,就着炉火翻看手中兵法。 约莫夜深时,李绥懒懒地合上书页打算入寝殿睡觉,就在此时却是听到一个细微的脚步声响起,随即便看到玉奴走了进来。 “郡主。” 李绥点了点头,示意玉奴上前,下一刻便听到其稳重的声音悄然耳边。 “今夜绫绮殿和清思殿又闹起来了。” 听到这个“又”字,李绥淡然一笑,并不觉得奇怪,自从阿史那阿依入了宫,这掖庭便热闹了,每日里不是和淑妃争宠,就是和淑妃口舌之争,这些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见李绥点了点头,玉奴随即又道:“听闻有人向淑妃举报宫内有人私自倒卖宫中财物,咱们盯着淑妃的人,却是正好看到玉宵在西南处一废旧宫苑抓住了倒卖财物的赫连容,月昭仪听到了气势汹汹赶到清思殿,当着淑妃将赫连容一通打骂,还指桑骂槐的降了淑妃的脸面,后来又带着赫连容扬长而去。” 听到这儿,李绥眸中微微一顿,已是示意玉奴继续说下去。 “后来陛下去了绫绮殿,月昭仪就此上淑妃的眼药,未曾想陛下却反斥责她不懂事,转而去了清思殿。” 见玉奴没有再说下去,李绥侧眸看了眼身旁玉奴道:“没了?” 玉奴对上李绥问询的眼神,摇了摇头道:“没了。” 听到此,李绥的笑却渐渐消散。 淑妃抓了月昭仪身边的人,却又不曾伤及月昭仪分毫,反倒让月昭仪轻轻松松将人领了回去。 淑妃会做这般毫无意义,甚至是多此一举的事? 烛火下,李绥的目光渐渐变得怀疑。 若是元成帝、杨崇渊他们或许会相信,可她却是无法相信。 前世里阿姐身死,不久后元成帝病危,此时突厥这一外患又正好在进攻大周,上官稽便在宫外借着杨崇渊军营点兵之机设下埋伏,淑妃则在宫内召集上官氏的心腹,封锁皇帝将死的消息,紧锣密鼓地写下假的遗诏,打算过继渤海郡王和上官氏的嫡子为太子,继承大统,奉她淑妃为太后。 最后毫无疑问,上官稽设伏未将杨崇渊设进去,反将自己的性命算了进去,杨崇渊脱身之后,转而带兵封锁上官府、渤海郡王府,挟制了渤海郡王和上官氏的孩子,直奔皇宫,以淑妃勾结外戚谋反,弑君矫诏为由杀入掖庭。 最后的淑妃,是死于乱军刀下的。 淑妃一向善于隐忍,前世还能与上官稽内外联手,生出篡写遗诏的胆魄,就绝不是囿于后宫,目光短浅到与月昭仪做这无用后宫之争的人。 能解释她今日这反常举止的,唯有一样。 “赫连容是何时被带进清思殿的,月昭仪又是何时赶去清思殿的?” 听到李绥的问话,玉奴抬头看到李绥深沉的眼眸:“她二人之间隔了多久。” “赫连容进清思殿是戌时一刻,月昭仪赶去时已是戌时三刻。” 那便是过了两刻钟。 “郡主,您觉得不妥?” 听到玉奴的话,李绥唇畔微动道:“若我为淑妃,既然抓住了月昭仪身边贴身侍奉的人,那便有两条极好的路。” “一来,倒卖宫中财物对于月昭仪不痛不痒,至多落个驭下不严的罪来,那为何不就此添点东西加点料,把这罪责闹大,将祸事从那赫连容身上蔓延到月昭仪头上。” 听到李绥的话,玉奴想了想,低声道:“或许是顾忌与突厥的同盟关系?” 李绥闻言摇了摇头道:“那她又何必做这既除不了月昭仪,反倒是有伤两家和气的事?” 玉奴听到这里不由明白了门道,转而看向李绥道:“那淑妃选的便是第二条路——” “借此恩威并施,将那月昭仪的人笼络成自己人。” 话到这里,李绥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所以从一开始,淑妃便是故意引那月昭仪去她宫里大闹,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不过是想掩盖自己的真正意图,同时又放松旁人对她的警惕,只让旁人皆觉得她不过是个守在后宫,只会与月昭仪争风吃醋,玩弄小手段的后宫女子罢了。 想到此,李绥的神色渐渐冷肃下来,自始至终她虽利用了阿史那阿依,却也知晓以阿史那阿依的心机根本斗不过淑妃。 但斗不过不怕,只要能让淑妃为这般蛮横不讲理的人缠住,无暇分心,便也有几分用处。 而眼前,若赫连容当真已为淑妃所用。 这局面,就绝不是她想看到的了。 “玉奴,从今日起,更加严密地给我盯着淑妃和月昭仪,盯着清她身边的人——” 说罢,李绥定定看向玉奴道:“那个赫连容一样不得放过。” 当玉奴领命退了出去,李绥静静扯上被子躺了下去。 她很清楚,淑妃拉拢赫连容,意图很简单。 要么,以此将月昭仪置身于自己眼皮底下,知己知彼。 要么,便是想借月昭仪之手,借刀杀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鸾在浅滩 夕阳的余晖尚未全然退却,宫里的红色绸灯已是依次被点亮,仿佛又一抹温暖的烟霞,笼罩在长安城上。坐在暖轿内的李绥静静阖目,似是在养神,只能听到抬轿人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咯吱声。 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李绥的鼻尖渐渐浮起梅花的冷香,几乎是同时,轿外跟随的念奴出声道:“郡主,梅苑里的梅花开的正好,您可要择几枝给殿下带回去?” 李绥闻言眼眸微睁,随即“嗯”了一声道:“停罢。” 话音落下,抬轿的内官稳稳当当地放下了暖轿,随之念奴小心翼翼掀开轿帘,伸出手来。 李绥起身搭手上去,在玉奴和念奴二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出,站定。 环顾四周,果然梅苑的花在这黄昏时分开的甚好,虽无清晨犹带雨露的朝气,却有着余晖下身裹寒霜的傲然之气。 “让他们停在远处的宫门底下,你们陪我去便是。” 李绥说完话,便在玉奴的搀扶下朝梅苑里走,念奴当即转身吩咐跟着的内官都至远处的宫门等候。 正当李绥看着这枝枝冷傲的好颜色,念奴这也紧步跟上来,一边走一边低声道:“郡主,穿过这梅苑,过去就是掖庭了。” 听到念奴这似有若无的提醒,李绥眸中微定,随即出声道:“走走罢——” 主仆三人散心一般缓缓穿过没有人迹的梅苑,约莫再穿过一条甬道,便觉得此处与东西六宫全然不同,宫墙老旧斑驳,墙角下濡湿返潮,隐隐随着一条条蜿蜒纵横的裂缝碎开,簌簌掉下了不知多少朱红墙皮,合在污雪中早没了原来的样子。 踩在坑坑洼洼的地砖上,甬道的穿堂风犹如鬼哭一般刮在脸上生疼,看着眼前晦败的地方,李绥很难将这样的地方与大明宫内的任何一座宫殿去比较。 因为毫无可比的意义。 不论是前世还是如今,她从未来过此地,如同她一样,这六宫的嫔妃贵人,即便是再不受宠的也不会到这般地方来。 因为于那些人而言,是失了身份。 “郡主——” 在玉奴和念奴的小心搀扶下,不知行了多久,若不是身上裹着上好的火狐皮兜帽斗篷,揣在雪白貂鼠筒里的双手又握着一个暖手炉,即便她这般从小骑马射箭的身子也禁不住这般浸着骨子的寒凉。 在念奴的目光示意下,李绥随之看去,便见约莫再行十几步路,就要行至一座宫门口了。 当李绥带着身后玉奴、念奴缓缓前行,还未至那宫门口,便听到里面痛绝的乞求声,几乎低到了尘埃里。 “求求您,求求你们,九娘是无辜的,求你们放过她罢,我愿意为她受刑——” 听到这略显突兀地声音,李绥微微侧眸看了眼念奴,便见念奴沉默着颔首回应。 不动声色间,李绥加快了几分脚步,当她行至宫门口,门口守着的内官犹如没听到般,事不关己地抬头看过来,敷衍的目光在落到李绥一行人身上时,饶是他们这里从来不见几个贵人来,但看这通身的气派和衣着打扮,也晓得必是非富即贵。 “贵,贵人——” 因为摸不清李绥的身份,眼前守门的人只能紧张地低头,磕磕巴巴道出这几个字来。 李绥没有多去理会,只抬头看了眼宫门口上书写的“掖庭”二字,便神情淡然地走了进去。 “贵,贵人这——” “永宁郡主说这几日掖庭怠慢了,为殿下浆洗的衣物也不仔细了,这会子谁敢阻拦?” 原本还犹豫着如何措辞阻止的那几个内官听到“永宁郡主”四个字,当即站定了身子,脸色一变,看着李绥冷沉沉不算好的脸色,也是惊得不由跪下去。 这天下能在后宫随意走动的永宁郡主,除了帝后之妹,太尉夫人之侄女,当朝国公爷和清河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还能有谁? 听到李绥是兴师问罪来的,为的还是皇后殿下,她们又岂敢阻拦? 掠过一群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不敢出声的内官,李绥扬颌平静走了进去。 漫天簌簌坠落的飞雪中,绕过面前寒凉的圆形浆洗池,李绥看到了通明的灯火,乌压压的人群,还听到了皮肉绽裂声和女子嘶声力竭的哭泣声。 寒风凛冽中,掖庭廊庑下正坐着内官打扮的人,看身上的服饰也当是有品级的,此刻优哉游哉翘腿看着脚下俯首跪地的人,脸上笑的有多随和,眸中的狠意就有多深沉。 站在其旁边的,除了一群颤巍的小内侍,便是一个打扮得体的女官,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却已是老气横秋,不苟言笑的模样。 而站在廊下,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瑟瑟发抖的掖庭宫娥们皆脸色惨白的立在廊外,任那冰冷的鹅毛大雪落在头上脸上,还有那看起来甚薄的夹袄裙子上,也不敢发出一声来。 众人包围中,李绥看不清其中的人,只能听到一个女子不停地乞求着,伴随那行刑声渐渐加重,那女子终于央求道:“我愿意,我愿意,内官求您饶了她罢求求您了——” 此刻坐在那廊下的内官闻到此声,笑着看向膝行爬到自己面前,跪在台阶下如狗一样乞求她的女子,终于有所反应地伸出手爱怜地以手指似有若无地摩挲着那女子的下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嗯?” “阉人,放开我阿娘。” 就在女子强忍住恶心和颤抖的身体,承接着眼前人的接触,被按在庭前正在施行荆条之刑,却是一声不吭的女孩儿竟出了声,声音不大,却是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当众打在那内官脸上。 那内官脸色一白,看了眼皆默默低头不敢出声的众人,随即笑着咬牙连道了三声“好”,适才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先前跪求他的女子道:“不过我现在反悔了,如今——” 看着眼前脸色晦败的女子,内官一边说着话,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正在受刑的女子道:“我倒是对她,更感兴趣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众人自内官随手一指的地方看去,却正是那个辱骂她的女孩儿。 几乎是同时,跪在那儿的女子脸色苍白,身子一软,柔弱的身子犹如柳絮,只需再一阵风便能吹散了。 “内官,她还小,求您饶过她,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看着母亲为自己跪在那阉人面前卑微乞求,那女孩儿冰冷的脸上滑落了泪水,不住地呼唤着“阿娘”。 收不到回应后,少女终是恨恨看向那内官道:“你若敢碰我们一分一毫,日后我必会千般百般回在你身上。” 那内官闻言,面无须发的白皙脸上渐渐浮起笑来,一笑起来眼下纵横的皱纹便止不住地如同沟壑一般,更加阴鸷恶心。 “我倒要看看你能犟到几时。” 说罢,只听他顾自出声道:“偷盗贵人宝物,还不肯认罪,看来是打的太轻了,换褫衣廷杖罢。”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不自主地脸色一变,身形猛地战栗,而廊下跪着的女子也是疯魔了一般急忙跑向自己的女儿面前,哭着双手阻拦道:“不,不,不行——” 褫衣廷杖。 顾名思义,便是剥下女子的衣裙,再行当众笞打。 中原数千年传承下来,皆将尊严看得极重,即便是那些路边乞讨的乞丐也会淘换能蔽体的衣物去维护自己的身体,更遑论是深宫内的女子。 所以大周自立国以来,极少用过此刑罚,只听闻前朝亡国之君因宠贵妃,任凭那贵妃以此刑罚施以后宫女子身上,便已逼得多少女子自尽宫中。 所以这褫衣廷杖不在惩罚,而在杀人。 听到耳畔传来混乱撕扯的声音,李绥脸上一沉,侧首间念奴已是义愤填膺地出声喝道:“谁在滥用私刑?” 然而眼前哭的喊得闹为一体,哪里听得到念奴的声音,在李绥的示意下,玉奴已是二话不说,不过须臾间便翻身跳上了廊庑,随即便听到她冷沉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却是惊得一众人噤若寒蝉。 “永宁郡主驾至,还不恭迎。” 几乎是同时,循着玉奴的目光,众人皆随之看过来,当看到李绥主仆时,当即哆哆嗦嗦跪了一地,连连出声道:“郡主长乐未央。” 这一刻,李绥才算看清眼前的局势。 只见玉奴也是二话不说,直接将右手放在那内官的右肩上,看似无意,可李绥却知道,那样的力道,可不是一个不会武的宦官抵抗得了的。 此刻与李绥目光碰到一起,那内官才算是反应过来,腿一软便从椅子上滑至地上跪下,话到嘴边已不知该如何哀求。 李绥看也未曾看一眼,便见庭前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正疯魔地护住怀中人,明明自己已是狼狈不堪,鬓发散乱,泪水糊了满脸,颤抖的身体无不是暴露了她内心极度的恐惧与不安。 而女子怀中的人,李绥看得出,是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儿,即便受了刑罚,夹袄的袖子已被扯断,领口也被撕扯的暴露出脖颈雪白的肌肤,寒夜里,虽然冻得瑟瑟发抖,却是不卑不亢。 在满是血污的裙子印衬下,那张眉目如画一般的容颜比她的母亲更胜一筹,唯独不同的是。 女孩儿的眸中,有着那张楚楚可怜的容颜所没有的倔强,和仇恨。 难怪,日后能成为两代帝王的宠妃,荣宠至极。 人,最怕的不是跌入泥潭。 怕的,是跌入其中自暴自弃。 这天下之大,山河之美,万千众生中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出生在至高巅峰。即便有,也并非生来无忧。 如她,如阿姐。 而生在泥泞中的人,也未必没有一跃如乘鸾至九天的能耐。 如眼前的,江丽华。 第一百六十七章 遗珠之祸 看着眼前姣若秋月,白皙无暇的少女,虽生就一张楚楚动人的娇靥,却有着不卑不亢的傲气,像极了一株长在雪山之上的雪莲,便是她看了都会动恻隐之心,更遑论是这天下男子。 掖庭宫,原本是后宫嫔妃所居之地,后来经历朝更迭,便渐渐沦为了宫中刑罚之所,如今里面居住的皆是低微宫娥,或犯罪的官宦妻女。可谓是最为落魄之地,莫说是宫里的妃嫔,便是那些贵人身边的心腹侍女也不会踏足这里。 可眼前的这个江丽华,前世却能从这里一跃成为了元成帝身边的采女,最后累积封为才人,因着元成帝向来在意阿姐,所以对眼前人虽不至于后宫专宠,但也受元成帝的几分别样清眼。 而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当元成帝驾崩不久,杨崇渊在逼天子禅位,自己做了皇帝后,却堂而皇之将这个年轻的先朝妃嫔纳入后宫,宠爱至深封为了婕妤,待姑母死后更一步一步封其为贤妃,一时风光无二。 若不是因为江丽华一生未诞子嗣,以杨崇渊对其宠爱程度,只怕前世的夺嫡之争只会更热闹。 “郡主,郡主大驾光临,奴婢等未曾远迎,实在该死,求郡主饶命,求郡主饶命——” 内官尖利的求饶声打断了李绥的回忆,当她低头间,便见那跌坐在地上的内官终于缓过神来,犹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不堪,跌跌撞撞地跪在李绥脚前三步的地方,抖如筛糠的模样可与方才只手遮天的模样判若两人。 眼看玉奴要出手,李绥淡然抬手。 都说天高皇帝远,可未曾想小小的掖庭宫竟然也成了这法外之地。 “你是——” 听到李绥平淡的问话,那内官连忙报出自己身份。 “回郡主,奴婢,奴婢是掖庭令王宠。” 王宠? 李绥眸中冷笑,倒是个好名字。 只不知是受得天恩盛宠,还是旁人的恩惠,才得了掖庭令这个位置。 难怪,能只手遮天。 “你是何时任的?” 听到李绥也不愠怒,更没有半点情绪,只是闲话般当着众人与自己闲话。 那王宠连忙出声道:“奴婢,奴婢是七月份任得职。” 李绥闻声眸中笑意更深,只见她再次不咸不淡出声道:“先前的掖庭令呢?” “荣——荣归养老了。” 看着脚下渐渐平静,却依旧哆嗦的人,李绥明白了。 果然—— 阿姐一向宽厚仁和,赏罚分明,用人更是有所见地,又怎会以这般人任掖庭令一职。 掖庭令,内设宫廷刑狱,便是宫中人人闻风丧胆的暴室。 同时掖庭令也是专掌后宫贵人采女事务,属员为左右丞、暴室丞。因而算起来,这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差事。以眼前这个老宦官差不多快知天命的年纪还能坐上这个位置,可见是花了不少功夫。 七月份,那时阿姐已然怀孕,将宫中一切事务交给了如今的淑妃上官氏。 好巧不巧,这期间淑妃就将这样德行的人物施与了掖庭令的职务,若是其中没有几分猫腻,便是她也不信。 念及此,李绥笑着点了点头,环看众人不高不低地道了一声:“难怪最近掖庭令行事越发得体,原来是淑妃挑选的人,淑妃当真是慧眼如炬。” “不敢当,不敢当,郡主折煞老奴了,皆是老奴之前为掖庭左丞,淑妃娘子见老奴算是掖庭的老人儿了,平日一应事务皆清楚,这才给了老奴这样的脸面,这也是承了陛下和殿下的恩德。” 看着面前舔着老脸说话的人,李绥唇畔看不清喜怒,只示意地看向玉奴道:“玉奴,殿下一向待人和善,怎能让掖庭令跪着回话,快去扶掖庭令起来。” 李绥口中的殿下自然指的是当今杨皇后,那王宠一听到这话,吓得脸上傅的粉都抖落了两层,当他不由抬眼角,看了眼沉着脸走下来,可谓是面无表情,例行公事的玉奴。 哪里敢真的将话听进去,更何况玉奴的功夫他可是领教过了,只怕一会不是请,得是将他如小鸡仔一样拎着他的老骨头起来了,想到此那王宠连忙出声道:“不用,不用,老奴粗贱,哪里敢劳请郡主身边的娘子,老奴自己起,老奴自己起。” 服侍那王宠的小内侍有的想去扶,但慑于李绥的威仪,还是战战兢兢地停在那儿。 可怜那王宠四十几,被人伺候惯了的人物,在这雪地里跪久了膝盖疼的发麻,好不容易就要爬起来时,却是被另一句话给吓得又腿一软,险些在瘫下去。 “今日本是因旁的事过来,未曾想一入内,便瞧着掖庭令好大的官威,人人皆知皇后殿下为人仁慈温和,行事赏罚分明,最不喜的便是私设刑罚,掖庭令将这小宫娥打的去了半条命,如今还想要褫衣廷杖,知道的说掖庭令事无巨细,尽职尽责,连这般审问人的事儿都要夜里亲自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掖庭令这是公报私仇,挟私报复了。” 越听到后面,那王宠越发白了脸,最后干脆又跪下来禁不住声泪俱下道:“不敢,不敢,老奴不敢,还请郡主饶命,郡主明鉴。” 看着面前人卑微到将脸埋在雪地里不停叩拜,李绥脸上的笑也越发冰冷。 只见她将身错开,将眼前人视作一粒不起眼的灰尘般,缓缓朝前走去,走至江丽华母女面前时,李绥脚步微顿,念奴当即板着脸,盛气凌人的道:“郡主面前回话,还不替她们整理衣衫,莫不是还要等着我与玉奴亲自动手?” 这掖庭便是连宫内最为末等的采女,六尚二十四司的宫女都不愿踏足,眼前众人何曾见过李绥这样的贵人来临,听到此话,那原本跪在王宠身旁,年龄稍大的女官连忙唤人拿来了衣物替江丽华母女披上。 当李绥走至廊下,正欲上阶梯时,不紧不慢道:“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殿下平日里总说为上者,要身正,要慎罚,要悯人,今日我若未遇到便罢了,既是遇到了少不了要问上两句。” 听到李绥的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内官顿如纸糊的老虎,莫说叫唤,便是动的力气都没了。 而那女官却是极为有眼色,当即上前恭谨道:“郡主,此地寒凉,不如请您移驾至正厅,虽也简陋,但能避避风。” 李绥闻言看了眼身旁可谓稳重的女官,方方圆圆的脸,眉目间看起来本应是个和气的人,但眸中闪过的那抹精光,还有方才不苟言笑,不置一词的模样,可当真是毁了那二字。 “不必了,今夜这鹅毛大雪下的好,也可将这世间的腌臜处遮掩的更干净些——” 第一百六十八章 收为眼线 说罢,李绥平静走上石阶道:“这不是有火炉,我就坐这好了。 眼看李绥朝上走,原本呆愣的女官当即颤颤巍巍跟上去,连忙示意几个伶俐的宫娥换去了王宠所坐的椅子,随即又不知从何处宝贝般献上西域绒线毯放在座位上。 “奴婢记得这是郡主宫里的人前儿送来浣洗的,如今洗好了正要送回去,奴婢便斗胆为郡主铺下了。” 不过说话的功夫,李绥看着廊下摆着尚好的椅子,铺着她平日所用的毯子,旁边置了盏热茶,和搁着终南山木炭的火炉,炉木炭成色虽没有皇亲国戚所用的好,但在众宫人面前,已是体面东西。 李绥微笑着坐了上去,夸赞地看向那女官道:“好记性,你叫什么?” “奴婢叫知善,是掖庭令的掌事。” 知善却不为善,白白讽刺了这名字。 李绥笑着不说话,只高坐在软软的毯上,烤着这炭火,也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再看下面渐渐平静下来的人,适才出声道:“说罢,今日是何事。” 说罢,李绥转眼看向江丽华母女道:“若是她们过错自然少不得责罚,可若不是,今夜便另当别论了。” 听到李绥语的警醒,那王宠如当头棒喝,连忙爬上前道:“回郡主,是她,是那个小宫娥她趁着替月昭仪浆洗衣服的时候,偷偷私藏了衣服上的两颗珠子,老奴,老奴这是在审问她们——” “哦?” 李绥了悟地点头,转而看了眼身旁女官道:“是吗?” 那知善闻言连忙配合的答话道:“回郡主,正是。平日里掖庭浆洗的贵人衣物,皆会由专人查验,确保衣物送来和送出时不会丢失物,却不曾想今日要送时竟发现月昭仪的衣裙上丢了两颗珠子,这可是天大的罪责,奴婢不敢私自处置,便请掖庭令来公正,搜查之下便在彩屏的被褥下翻出了此等物品。” “没有,没有,求郡主明鉴,彩屏自小守礼,从不会作此等事,想必其是有误会——” 看着惶惶然求救的江氏,李绥看了眼身后冷静异常的江丽华,却是缓缓出声道:“你既然被人怀疑,便说说来龙去脉。” 眼看那王宠脸色有点变化,江丽华终于抬起了她的头,脸上没有经历危难的屈辱,也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怯弱,反而是平静抬头,礼矩丝不苟,颇有几分官宦女儿的风范。 “奴婢彩屏叩见郡主。” 看着这番鹤立鸡群的仪态,气度,李绥似乎突然明白了,她前世能跃出这里,惊了世人的原因。 “扶着你阿娘起来回话罢。” 说罢,李绥看着旁跪着的王宠道:“掖庭令也起罢,我说了,殿下待人随和,不必跪着回话。” 看着身上换好的衣服,听到李绥这番话,下面的江丽华自然明白这是座上永宁郡主给予她和母亲江氏的体面,因而看着李绥看似不偏不倚,实则公正分明的模样,心下渐渐流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触动。 那种感激,不是基于上位者对于他们这芸芸众生的廉价施舍,而是将她视作人,将他们视作人,给予他们最为体面的尊重。 看着眼前人,李绥记得很清楚,除夕之后,也就是前世阿姐方诞下太子不久,这孩子尚未出月,并未夭折时,因着杨皇后不能伴驾,向不耽于男女情事的元成帝便少有来后宫了,然而机缘巧合下元成帝却是在个寒夜于梅苑遇到了江丽华,当夜宠幸,翌日便将其擢升为采女。虽不知道,元成帝为何会青睐这个女子,但李绥却觉得,这不失为个机遇。 如今的她不知道今世在她的改变之下,江丽华是否还会成为元成帝的妃嫔,但她却觉得,既然她重来了,有的棋局就该重新洗洗了。 阿姐虽宽仁大度,但她也无法将江丽华再亲手推给元成帝做后宫妃嫔,何况还是此时,她于心难安。 更何况,作为个极佳的细作,并非只有后妃这条路,这也不是条最佳的路。 能够时常伴龙驾身边,听到旁人不知的事,除了紫宸宫的女官,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地方了。 而眼前的江丽华容貌、才华兼有,只要给她个机会,同时再施加更多的压力,让元成帝只能眼睁睁将她收为御前女官,便足够了。 更何况,从方才她与王宠的谈话间,这江丽华就该听明白,她该仇恨,该报复的可不仅仅是眼前个小小的王宠,而是那个呼风唤雨,代掌宫事,出身高贵的淑妃上官氏。 既然上官氏能凭着沉着在阿史那阿依的身边放下眼线,那她就要凭着这个江丽华重新平复这个暗流涌动的局面,让上官氏疲于应付,分身乏术。 而江丽华,或许还能替她探听到皇帝和彭城,和上官氏的些谋划。 本万利,何乐不为? 至于为什么万千人她挑下了眼前人。 来,才貌兼得,前世经历种种,杨丽华可堪为旁人口历经两朝的妖妃了,若不聪颖,作何妖妃。 二来,经历两世,她已将此女探查了个底朝天,只是其祖父作为小小言官,在成祖时期参错了人,才沦落今日地步。 三来,作为家族覆灭,只有母女在世的江丽华,李绥相信,她是可以掌控的。 因为正如她所言,这世间最摄人的不是权位,而是权位背后的兵权依仗。 上官氏虽有权位没有兵权尚且如根基浅薄的大树战战兢兢,日不敢懈怠。 眼前的江丽华只有容颜,若要有日翻身报复除了机遇便得是依仗。 如今上官氏既然已为仇敌,李氏盛名如何能让人拒绝? 更何况,这些天来,她直命念奴暗查探杨丽华,发现这女孩儿倒是少有的心智坚定,却又不失几分残存的善良。 今日她若不救,杨丽华母女即便不死,也少不得屈辱辈子。 这,也非她为人之道。 寂静,众人皆已站定,立在人群的江丽华终于开口道:“郡主,今日之祸,的确为人诬陷,奴婢从未偷窃过,而掖庭令却只因数人的虚假证词,和栽赃陷害的珠子,便要公报私仇,奴婢今日被逼至此,不得不道,从前掖庭令曾言辞逼迫奴婢委身与他,奴婢不从,他便百般刁难奴婢,今日更趁此要将奴婢母女置于死地。” 寥寥几句,便将事情说了个明明白白,条理清晰不说,还刻意将其母省略出去,可见即便自己已身处泥泞,仍想着如何顾全母亲的声誉。 第一百六十九章 查个清楚 话音落下,众人皆噤若寒蝉,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就连一旁的女官知善都没有再说什么,好似一事不知一般。独独阶下的人,李绥看了看,却是觉得有些好笑,方才还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掖庭令却是抖得不成个样子,若不是在她的面前,怕被定个失仪之罪,只怕早已倒了下去。 再看众人之中那个冰雪般冷傲的女孩,一袭洗的毁了色的旧夹袄,头发挽起没有任何装饰,可就是这样荆钗布裙的模样,却也无法掩盖女孩不屈不挠的国色容颜,跪在天地之间,好似是支柱般,背脊挺直,板正,眼前看似是其母江氏跪守在她面前,隐隐中李绥却觉得江丽华更似是江氏最后的避风港。 李绥不耐再等待下去,只舒服而端正地靠坐下去,看了眼飘飘然的大雪,随即斜眸看了眼掖庭令道:“掖庭令,方才这宫娥所言为真?” 话音还未落,单听自己的名字,王宠已是身形一晃,忍不住指着身后人刺耳的颤抖道:“污蔑,污蔑,那女子一向牙尖嘴利,明明自己偷了东西,反要扣在老奴身上,郡主万万莫被其蒙蔽,至于她所言老奴逼迫于她的事,更是无稽之谈!” 听到王宠的声音,李绥淡然地皱了皱眉,随即道:“怎么,我还未开始审问,掖庭令便觉得我会被此女蒙蔽,莫不是以为我年轻,还是觉得我能不配位?” 一闻此话,王宠当即如被扼制了喉咙,当她触及到李绥笑不及眼底的眼神时,顿觉压力如密布乌云笼罩而来,压得他“嘭——”得一声再跪下去。 看着脚下人,李绥算是明白了。 这些年来,看似淑妃与阿姐一般皆是和善人,可阿姐的和善是是非分明,泽被六宫的博爱;而淑妃的和善却是分高低贵贱,携着利益或者交易的仁爱。 正因为此,前世阿姐离世,这六宫无人不痛哭叹惋。阿姐的博爱是真正被史官载入史册,便是在杨崇渊上位,她当政之时,尚能听到偏远宫殿的低微宫娥传着阿姐贤后的故事。 而淑妃死后,便是受她恩惠的那些人无不是倒戈相向,落井下石,恨不得踩上两脚撇开自己的关系,至于旁人更是没有半点哀戚,皆是如常地过着日子,期待着新朝的异样光芒。 当初淑妃得协理六宫权位,想必自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不似阿姐有着正宫之位,有着杨家这个靠山。上官氏看似也是她的倚仗,可她又何尝不是上官一族的凭借。 所以她既然想要借此在后宫盘踞得更深,就必须要笼络足够的人心。而借着新旧人员交替之际,将一些关键却并不扎眼的位置,放上自己的人,亦或是放上从前根本没有资格坐上其位的人,自然会赢得那些人的感恩戴德。 想必眼前的王宠便是后一类人了,若不是熬着资历,一步一步爬上来,以其胆小怕事,却又为非作恶的性子,如何坐得上掖庭令的职务。 李绥眼眸冷淡,看着眼前人,耐人寻味的道:“好好地,掖庭令怎的又跪下去了。” “郡主大驾,老奴,老奴属实不敢站着答话——” 见此,李绥不再多言,抬眸平静地看向众人道:“方才提到月昭仪的衣服上的珠子丢了,将衣服和找到的珠子皆取来与我看看。” 话音一落,便有人送至阶下,待身后念奴接过递上来,李绥适才摩挲看了眼衣物上缺掉的地方,正要收回时,不经意看到后领处似乎也有异样,眸中微微一动,下一刻才捻起一颗小指大小,晶莹剔透的珠子。 李绥指尖轻轻摸索,递到鼻尖轻轻一嗅,随即神色一缓,轻松地扫视紧张盯着她的众人道:“这便容易多了。” 听到此话,众人一惊,心下不由呐喊,莫不是这短短一瞬,永宁郡主便已知道罪魁祸首为谁了? 看着众人有的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有的战战兢兢生怕沾惹到此事的低下头,李绥扬了珠子对身旁的念奴一本正经的道:“你们瞧瞧,这不是安南国九月进贡来的藏香珠,就那一小匣子,陛下送了殿下,殿下又转手赠给月昭仪做衣服的那个——” 玉奴闻言看了眼那珠子,与寻常珍珠无甚差别,却是并未想起这茬,倒是念奴凑近瞧了一眼,当即笑道:“郡主好记性,只见过一次便记着了,当时这东西还是奴婢吩咐人送去的,月昭仪高兴之下还给了那宫娥赏赐。” 听到这话,众人不由明白了,到底是她们见识浅薄,错把珍珠当鱼目,还以为这应是寻常珠子,虽珍贵却并不稀有。 “这藏香珠数年才进贡一次,宫里并不常见,看似与中原所有的珠子无异,实则长久接触下便会沾染上面的香味,那香味洗不去,需得三五日才会散去,听陛下言有凝神静气,驻颜香肌之功效,你瞧瞧。” 看着众人恍然大悟的模样,念奴禁不住取出一颗轻嗅,果然点了点头。 李绥手一松,珠子应声跌落在小盒子内,转而扫向众人,却知道,这一声必然也跌入了有心人的心里。 “你们也说了,这东西送来完好,从浣洗到今日发现有失,过了多久?” 听到李绥问话,阶下知善连忙道:“回郡主,掖庭有规矩,贵人们的衣物不得积压,必得在四日内就得清洗送还,而月昭仪——” 见李绥侧目,知善谨慎答道:“月昭仪一向严格,衣物更是格外要求,需得三日内送还,而今日正是第二日。” 对于掖庭的规矩,李绥身居后宫数十载如何不清楚,此刻听到月昭仪的跋扈之举,反倒是为她圆出了更多时间。 “既然如此,便教浣洗贵人衣物的宫娥皆站出来,若是寻常浣洗、晾干、熏香、折叠者,未曾刻意触碰这珠子的人,划过衣裙表面,碰触不会太久,反倒是那偷了珠子的人,少不了要揣的久一些,真相如何,查一查便知了。” 众人闻声哗然,脸上不由浮现几分紧张,生怕自己手上沾染了什么别的味道,混淆了真相。 李绥却是瞥看向身侧念奴道:“你接触过此物,方才也闻过,你便去查上一查。” 听到李绥的话,念奴当即应声走了下去,眼看那些宫娥颤颤巍巍走出来,脸上神色各异,念奴却是不慌不忙道:“将双手抬起来。” 待众人抬起手,念奴一个一个凑下轻嗅,紧张的气氛就这般萦绕在整个庭前廊下,好似天地间的空气、冰雪皆渐渐凝滞,只能听到冰层“咔嚓”作响。 被查探过的宫娥自然是松了口气,多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模样,而等候查探的宫娥却如赴刑场一般,小心翼翼。 看着王宠和知善皆难掩紧张地看着念奴,一个颤颤巍巍,一个故作镇定,李绥却是好整以暇地拾起茶盏,淡然饮了一口茶。 就在她抬眸方要放下茶盏时,念奴已是立在那倒数第三的宫娥面前,而就是那一刻,那宫娥却是迟疑不敢伸手,空气顿时冰冷下来,在众人的注视下,那宫娥好似如芒在背,为人逼迫般,正颤颤巍巍犹豫着是否要伸手时,便听到一个冷漠的声音道:“伸手。” 看着面前明明长得娇羞可人的念奴,此刻那神情如地狱的判官一般,那宫娥更是被吓得朝后一缩,身形颤抖间,努力藏于伸后的手好似被人捆住了一般,抬不起来。 念奴见此如何还有不明白的,当即脸色一冷,抬手便去拉扯,谁知那宫娥却还吃了死力,倒还僵持半晌才被她强硬拽出,待轻轻一嗅,念奴当即就手一推,严词呵斥道:“分明连你衣袖都浸着味道,还敢争辩!” 那宫娥闻言脸色一白,魔怔般摆手道:“没有,不是我,我今日分明换了衣服——” 话音还未尽,在众人或鄙夷或惊叹或指责的目光下,那宫娥顿时不成气候,跪倒在地上声泪俱下。 “难怪今日见着她奇奇怪怪的,还换了衣裳,却说是原来的衣裳打湿了,只怕是做贼心虚,担心被人撞见,刻意换了偷盗时的衣裳,混淆视听。” 听到宫娥们渐渐落井下石,说出重重疑点,那宫娥在李绥主仆的冷眸下,终于承受不住,瘫软下去,随即不住地叩头道:“郡主,郡主,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然而还未待那宫娥说下去,知善却是率先怒指道:“黑心肝的东西,竟敢偷盗昭仪宝物,陷害与人,简直该死!” 听到知善话语落地,那王宠似是才反应过来,指着那宫娥颤颤巍巍道:“没,没错,来人,快将其拿下。” 看着这一唱一和,被逼的没了章法的二人,李绥冷眼一观。身后玉奴顿时会意,出声警醒道:“郡主面前,轮得着旁人置喙?” 知善闻言也是有些着急,再佯装镇定脸上还是禁不住闪过一丝紧张,倒是一旁的王宠呐呐不敢说话,此时连头都不敢抬起,只能颤抖地跪着,犹如丢了魂儿。 看着立在那儿,侧首间看着那宫娥的江丽华眸中拂过一丝错愕,随即渐渐化为一抹淡漠。 李绥看了眼那个被知善吓的瘫软成泥,哭的不能自己的宫娥,再揶揄地扫了眼阶下二人道:“掖庭宫盘查如今已这般敷衍了?三言两语便已定了两个人的罪了?” 听到李绥语中的讽刺,那知善看了眼混混沌沌的掖庭令,连忙语出惭愧道:“郡主明智,是奴婢等一时着急失了分寸——” 说罢知善又和善地转头看向身后江丽华道:“被人蒙蔽,错罚了彩屏。” “至于彩禾平日本性敦厚,因此倒将我们都骗过了。今夜劳烦郡主大驾,奴婢实在该死,不过请郡主放心,此事我们定当对其严惩,绝不姑息。” 眼看着眼前人顺从地说着话,倒像极了王宠的军师。 “既然我要审,自然要将事情问个清楚,查个清楚——” 察觉知善脸色一僵,李绥扬颌对玉奴道:“你亲自带着这宫娥去查她的身上,住处,瞧瞧还有一颗珠子在哪。” 还有? 第一百七十章 尘埃落定 话音一出,众人皆惊,李绥不再多言,只任由玉奴将人浑浑噩噩带了下去,不过片刻,便回来复命。 “回郡主,奴婢果然在她床下的地缝里还找出了一颗,彩禾说她是想着明岁开春就要被放出宫,既然已担着风险栽赃给了彩屏,便又暗自私下藏了一颗,打算留着离宫后悄悄变卖了。” 看到玉奴呈上来的,李绥摩挲着看了眼知善,心下已是暗叹人心不足,若非有这彩禾的贪婪性子,今夜的事未必就能这般如愿解决。 静默中,李绥将珠子递到知善面前,还未待知善开口,已然对下面跪着的彩禾道:“既然你们掌事的说你平日性子好,明岁又要被放出宫去,你又何必做这般掉脑袋的事,这其中是否有内情,事已至此,你若道出实情,我此刻在这你或许还能体面些,否则待我离去,在暴室的关照下,仅凭你偷盗月昭仪的东西,只怕要受的就不止是皮肉之苦了。” 听到李绥以自己来警醒彩禾,王宠汗如豆大,明明是寒冬腊月,背脊上竟是湿透了,此刻只能将头埋的更深,恨不得立即消失了去。 那名唤彩禾的宫娥闻言自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却又好似在畏惧什么,犹犹豫豫间只是不停地磕头哭。 “郡主是好性,才由着你拖延这番,若等着将你投入暴室,里面的刑具你不如想想能禁得起几样?到时再是生不如死,心生后悔却是晚了!” 听到念奴冷声威胁,李绥见那彩禾还是怯弱不肯说话的模样,便微皱了皱眉平静道:“那便送暴室罢,今夜我就要等出这个结果来。” 说话间,念奴已是命人将那宫娥朝下拖,彩禾见此当即如被淋了开水一般,死命的哭喊求饶起来,眼见着人被内侍粗鲁的拖着越来越远,刺耳的求饶声也渐行渐远,众人都不由毛骨悚然。 “奴婢说!奴婢说!是善姑姑!是善姑姑让奴婢偷了珠子陷害彩屏的,这一切都是掖庭令想逼迫,逼迫彩屏她们顺从自己不成,便想以此设计,奴婢本是不愿的,但善姑姑说奴婢明岁开春就要放出宫了,若做了不仅放我顺利出宫,还会给奴婢打点出宫事宜,让奴婢下半生安享平安富贵,若不做,善姑姑说我既然已经知道计划,便是掖庭令那都不会放过我,所以莫说出宫,便是有没有性命都是一回事,奴婢才——” 将一切如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后,那彩禾瞬时哭着跪在雪地里,鬓发散乱,涕泪横流,嘴中不停地哆嗦道:“郡主,奴婢错了,求郡主饶了我,奴婢真的是被逼的,奴婢实在不敢不做。” 听到彩禾的话,原本默不作声的知善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几乎是惊怔地转身,怒指着彩禾颤抖道:“胡诌!到了如今还敢攀诬他人——” 说话间,知善惊惶地转而对着李绥跪下行礼道:“郡主,这彩禾是想逃脱罪责攀诬奴婢,奴婢怎敢如此——” 话还未说尽,李绥唇畔冷漠地轻启,随即道:“之前你们不就是凭着证词和证据给这彩屏定得罪,这会子人证物证俱在,怎的到了你们身上便是不实了?” 听到座上李绥的话,触及到她眸中逼人的微芒,知善面无血色,早已成如秋后蚂蚱,慌不择路间只能跪地称错。 李绥看了眼已然吓得去了半条命,眼看着惶惶然就要瘫倒在地上的王宠,语中渐冷道:“若再不实言,我看当真要请殿下裁决了。” 听到李绥的话,莫说是知善和王宠,便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事情是越发不可收拾了,如今皇后殿下正在休养,连陛下都不教人去轻易打扰,若是为此打扰了皇后,必然致使龙颜大怒,加之月昭仪一向蛮横厉害,知晓了此事更不会轻易饶过,到时候便是淑妃都少不了要担上责任。 因而这一语出了,毫无意外,便是那知善也不敢再强撑,早已和王宠跪在那儿求饶不止,看起来狼狈又可笑。 在李绥的示意下,念奴将所有宫娥皆遣了回去,独留江丽华母女二人和那彩禾。 寒夜里,李绥看了眼江丽华,出声道:“你既是为她陷害,便由你来处置如何。” 听到李绥的话,彩禾当即哭出泪人,几乎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不顾一切地膝行上前,跪在江丽华脚下不住地叩头。 然而江丽华神情冰冷,比之这寒夜的冰雪还要冷,几乎连眼皮也未曾动一下。 察觉其母江氏有所动容,似乎想要开口求情,却被江丽华无声地握住手挡了回去,下一刻江丽华默然低头看着脚下人,语中终于冷漠出声道:“从前这掖庭只有你肯照顾我和阿娘,我很感激,如今你冤我至此便是两不相欠了——” 说罢,只见她转身便朝着李绥深深叩拜道:“郡主今日为奴婢洗刷冤屈之恩,奴婢愿结草衔环相报,至于旁人之罪——” 说到此,江丽华无情地侧眸看了眼一旁的彩禾道:“但请郡主处置。” 话音落下,彩禾如被抽去魂魄倒了下去,茫茫然跌在雪地里,任凭雪花落了满身。 李绥静默地打量着眼前跪拜的人,眸中不显,心下却是更加笃定和满意。 要想在宫里活下去,甚至是走的更好,可留不得半分所谓的恻隐之心。 那些,只会让人变得瞻前顾后,一事无成,甚至反送性命。 待将彩禾拖了下去,江丽华母女也相携退了下去,李绥适才轻松地看了眼纷飞的大雪,由念奴扶着款款起身。 “人人皆夸淑妃慧贤温厚,如今却是要被你们二人闹得名声扫地,到时只怕不等月昭仪处置你们,便是淑妃为了正名也要第一个收拾你们罢。” 听到李绥对着廊下飞雪似有若无的感慨,王宠和知善早已是三魂丢了七魄,不住地磕头求饶。 就在此时,知善似乎想到了什么,渐渐抬头满怀期翼,好似抓着最后的救赎道:“郡主,奴婢,奴婢愿意为郡主驱使,但求郡主饶了奴婢一命,奴婢当真什么都可以——” 看着脚下人,李绥唇畔微笑,到底是聪明人。 她的确,并不需要这两个可有可无之人的性命。 若将这二人处置,少不了会将今夜的事情泄露出去,到时候江丽华这个人就属实显眼了些,再想收为己用,便不是什么秘密了。 她要的是暗棋,可不是堂而皇之的明棋。 “好——” 短短一个字,让二人精神一凛,李绥倾身乜了眼面如土色的王宠,一字一句道:“掖庭令年岁已大,这掖庭宫守起来难免吃力,我看过些日子,掖庭令自行想个法子,断了手指也罢,瘸了腿也罢,只要退位让贤,后半辈子总算挣得个颐享天年如何。” 听到这冰冷无情的话语自李绥口中说出如闲话般轻松,王宠早已是抖如筛糠,不能自己,在李绥淡漠的凝视下,只能埋头颤抖道:“奴婢,奴婢明白。” 要权位,还是要性命,李绥知道眼前人应该很是清楚。 待到王宠被提下去,李绥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脚下跪着的知善警告道:“我知晓你聪明,可我不喜欢在我眼下玩弄聪明的人,要想在我这里活命,便记住方才所言,收起那些腌臜心思,好好替陛下和殿下打理这掖庭宫,若再让我翻出这些事来,你二人可没有第二条命去抵——” 眼睁睁看着李绥对王宠的审判,知善为自己留下一命而生出劫后余生的冷汗,此刻也没了初见时的镇定,只是不住地点头应是,将李绥视若神明。 “记住,今夜我来,只是因为殿下的衣服被你们洗的脱了丝,犯事的宫女已经找出来处置了,今夜过后,我不想再有别的话别的消息传出这掖庭,不然我即刻摘了你二人的脑袋,也是容易的——” 听到最后的话,知善身形一震,当即战战兢兢地点头道:“奴婢明白,奴婢会管好所有人,绝不教任何人说出什么话去。” 当一切尘埃落定,李绥这才携着念奴和玉奴朝着廊下石阶一步一步走下去。 今夜过后,众人只会以为她李绥是借题发挥,敲打淑妃的人,王宠和知善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如今她捏着他们的命,他们便不敢再造次。与其将她二人全部除掉,换上不知底细的人,倒不如就此,将计就计的好。 “回去告诉迦莫,这掖庭令的人选教她好好斟酌。” 想必,淑妃是没法再决定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逼其出手 待回到立政殿,李绥瞧着迦莫正在服侍着杨皇后进药,李绥无声地走了进去,从一旁宫娥手中接过一精致剔透的蓝色小水晶碟盛放的盐渍果脯,一边坐到杨皇后身侧,一边用小银簪下一颗递到杨皇后面前。 “方才还着人去寻你,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看着入内的李绥,杨皇后顿时浮起温柔的笑,靠在榻上就着李绥的手轻轻倾身将果脯喊下细细品尝,一点一点化开舌尖因日日服药而生出的麻木与苦涩。 李绥闻言也为自己含了一颗果子,不紧不慢的笑道:“方才出去散了散步,经过梅苑替阿姐你折了些腊梅回来。” 说罢,念奴已然抱着插好的腊梅走了进来,笑意盈盈地递到杨皇后面前观赏。 “未曾想这夜里,赏起梅来也别有意趣,待阿姐再好些了,咱们便来个秉烛夜游。” 看着小娘子的笑脸,杨皇后眸中欣慰,伸手覆到李绥手背上体贴道:“赏花虽好,可这么晚了,着凉可怎生好。” 李绥闻言示意念奴将花瓶摆上,这才笑着道:“从前我在雪天里和二郎他们骑马比射箭什么没干过,可没有那么娇气,阿姐你是知道的。” 看着面前笑如暖日,生气勃勃的少女娇靥,杨皇后心下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与向往,含笑间,好似想起为了什么,随即缓缓出声道:“我与圣人,还有阿娘商议了,再有些时日你便要出嫁了,在宫中待嫁总是拘谨了些,待到开春年关过了,便让迦莫她们送你回国公府罢,出嫁前,你也好多陪陪姨父姨母他们。” 听到杨皇后温柔的话语,李绥唇边的笑微顿了顿,看着杨皇后决定的眼神,知道这是必然的。 她虽有心陪伴,可也明白她不能一辈子陪着阿姐,更何况阿姐说的本就是常理,待嫁前留在宫中总是于理不合。 所以很多事,该在离开前就得把线埋下来了。 “好。” 李绥含笑答应道:“入宫出宫的路我最是熟悉,何必让迦莫跑一趟,就让她留在阿姐你身边吧,我不在宫里陪着你的这些日子,阿姐一定要按时服药好生调养,平日里仍旧让青栀为你做些药膳,还有——” “阿蛮——” 察觉李绥语中越发认真,也越发唠叨,杨皇后无奈地唤了一声,含笑暖暖地握着她的手,姐妹间默然凝视着彼此。 “安心,有迦莫和青栀,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早日修养好,待到你出嫁那日,我还要和四郎一同出宫观礼,送你离家。” 烛影摇曳下,李绥默然不再说话,随即也紧紧回握住杨皇后的手,笑着颔首,久久才道出一个字来。 “好。” 到夜里入睡时,着一袭银红寝衣的李绥在念奴的侍奉下卸掉了头上的饰簪,适才披散下头发任由念奴一下一下轻轻梳着。 “这几日,清思殿和绫绮殿如何?” 静默的空气中,听到李绥略带些倦意的声音,念奴看向镜中的李绥已然合上眼养神,缓缓轻声道:“因着赫连容先前被淑妃羁押一事,月昭仪如今与淑妃的矛盾越发深了,不过那赫连容日日里仍旧服侍在月昭仪身侧,倒未曾有什么动静,更未曾与清思殿有半分联系。” “倒是——” 听到身后念奴的迟疑声,李绥默然睁眼,挑眸看向身后的她,这才看到念奴出声道:“淑妃似乎是病了——” “病了?” 李绥闻声眸中微动了动,便听到身后的念奴道:“淑妃那儿似乎是体寒之症又严重了,这些日子一直由太医医治着,为此还特意与殿下和起居处报备了,圣人知道后叮嘱淑妃好生调养,这段时日便无需淑妃侍奉了,这消息一出月昭仪少不了心下欢喜,十日里有五六日都霸着圣人去她那,剩下的日子圣人便都是一个人独自在安寝在紫宸殿,或是来陪伴殿下的。” 体寒? 李绥闻言微微思索,淑妃有体寒之症是世人知晓的事,前世里她未曾得一孩子必然也是如此原因,但因着此事如今却是连圣宠都承不得了? 不得圣宠,便得不到皇嗣,如今阿姐的孩子夭折,若她为淑妃,那必是要抓住阿姐这修养之日不得伴驾的时机想尽一切办法抓住承宠,赶在月昭仪之前,甚至是赶在六宫之前怀上元成帝的第一个孩子才对不是么? 虽然自得知前世阿姐孩子夭折的真相后,李绥心下早已明白,前世里元成帝一生没有亲生子嗣承欢膝下,甚至落到了临终无人继承皇位的地步,多半是因为元成帝根本不想阿姐和上官氏为他诞下子嗣罢了。 如今淑妃突然病了,病到不得承宠,眼睁睁将这“大好时机”拱手让给了月昭仪,究竟是她当真病势沉重,还是说因为旁的缘故—— 前世里淑妃可从未有过这般举动,这边由不得她不怀疑了。 “淑妃的脉案可曾瞧过?” 听到李绥的发问,念奴点了点头道:“青栀曾偷偷瞧过,的确是体寒。” 当头发梳好,瞧见李绥已然起身,念奴小心上前扶着她朝里屋睡榻走去,便瞧着玉奴正在床前细致地为李绥铺被、添香。 “郡主觉得事有蹊跷?” 听到念奴的轻声询问,李绥突觉困意袭来,将食指扣着轻轻抵在鼻尖打了个呵欠道:“反常则为妖,既然淑妃不适,按着礼节咱们也该抽个时日去探望探望,你告诉迦莫,教她提醒与我,赶在我出宫之前。” 说罢,李绥便朝着睡榻走去,在玉奴与念奴的侍奉下褪鞋躺了下去。 “对了,阿娘那又如何?这些时日彭城长公主去的可还勤。” 听到李绥问话,念奴点头道:“春娘传话来,长公主自打陪陛下冬狩回来,便常常去玉清观寻大长公主,且一去就呆上半日,不仅如此,每回去总要屏退左右——” 待念奴回了话,李绥颔首道:“知道了,你们也下去歇息吧。” “明日你们便给彭城放出消息去,让她知道,年关过后我就会出宫,到时候我意欲去玉清观,在出嫁前陪着阿娘住上一段时日。” 听到李绥的话,原本将退下的念奴些许顿步,随即了悟地出声道:“是。” 待到屋内再一次寂静下来,李绥在黑暗中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看着紧闭的窗漏下极其微弱的光芒。 她倒要逼一逼看看,看看为了说服阿娘,彭城还准备了什么杀手锏。 与其日防夜防,倒不如做这最后的一搏。 第一百七十二章 退无可退 这一日的长安阴云密布,好似层层幕布积压,笼罩在长安的上空,抬头间,雾霭之下是一片雪白覆盖的天地,盐粒子一般纷飞的大雪裹挟在呼啸刺骨的寒风中,落在脸颊上,犹如繁华世界的精灵一般,跳脱地化开一抹凉意。敲打在窗上,响起了窸窣有趣的声响。 “二郎,来,来姑祖母这儿来——” 迷离雪中一行人影远远朝着玉清观的幽静院内而来,此刻院中屋内温暖如常,身着薄夹袄道服的清河大长公主陈氏仍旧是以一支不变的香木簪挽发,捏着檀木香珠的双手敞开着,清冷的脸上泛着少有的温暖笑意,眸中和蔼地看着由乳母双手揽着腋下,正摇摇晃晃朝着自己走来的小人儿。 小人儿虽是男孩儿,却是生的粉雕玉镯,白白嫩嫩的脸上有一对水晶葡萄般滴溜溜转的大眼睛,此刻朝着陈氏张开的双手急切地想要走过去,脚下歪歪扭扭的,小脸上洋溢着可爱的笑,双手也在兴奋地上下挥舞着。 当彭城长公主掀帘走入的那一刻,看到的便是这般场景。小人儿好似经历千辛万难般扑入陈氏的怀中,陈氏的眉眼间是少有的止不住地笑,将孩子紧紧抱入怀中,拿起一旁桌案上搁着的九连环扬在小儿面前哗啦作响。 “啊——啊——” 听到怀中小人儿含糊不清的嘶哑喊着,两手不停地在空中摇晃抓着,似乎在努力去够那金灿灿的九连环,陈氏宠溺地将九连环送入小人儿手中,随即笑着道:“二郎,叫姑——祖——母——” “啊——啊——” 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兴奋地捏着九连环摇晃的更响,此刻在自己的引导下好似是唤了自己一声,陈氏眸中的笑意如闪烁的星辉一般,泛着抑制不住地感动与湿润。 “二郎——” 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陈氏侧首便看到着大红锦缎绣衫袄裙,挽着高髻的彭城长公主正笑着入里。 “娇娘来了。” 看到陈氏怀抱岐王李稷与自己知应,彭城款款走进去,一边朝着李稷伸手一边笑道:“还未入屋里,便听到姑母的笑声,我便猜到必是二郎又在这儿逗你高兴——” “长公主——” 看到彭城入内,绘春带着乳母和几个婢女行下一礼,彭城单手虚扶了扶绘春,转眼便至陈氏面前,伸手朝着李稷道:“二郎,来,让姑姑抱抱。” 因着这些时日彭城长公主常常来玉清观,与这侄儿李稷的相处难免也多了起来,此刻看着彭城笑着朝自己拍着手,陈氏怀中的小人儿侧首看了看怀抱自己的人,再一看眼前,还是扬起纯真的小脸伸出手来。 看着这一对姑侄有着血溶于水的亲情,陈氏自然是欣慰地将李稷送入彭城的怀中,闻着怀中小儿淡淡的乳香味,彭城也是由衷地笑着逗弄起来,随即指向身后婢女捧来的盒子道:“二郎瞧,这是你阿耶送你的文房四宝和弓箭马鞍,还有这是姑姑送你的,喜不喜欢——” 说话间,彭城将元成帝送的雕弓递到李稷怀中,看着孩子紧紧捏着小雕弓玩的不亦乐乎,当即笑着侧头对陈氏道:“瞧瞧,到底是父子情深,看来咱们的二郎将来是想成为安邦定国的大将军的。” 听到彭城的话,陈氏唇边的笑意僵了僵,不易察觉地淡下许多,面前的彭城似乎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反倒是抱着李稷逗弄着很是高兴。 父子情深。 如今偌大的朝堂、赫赫的皇室,也就只有眼前的彭城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吧。 二郎究竟是谁的孩子,天知、地知、天下皆知,可在杨崇渊那一番指鹿为马下,却是没有一人敢去为他正名,为他的生生母亲、还有他那被扣上乱党罪责的外祖正名。 “二郎如今不过一岁多,正是窜个子的时候,你送他这么多的衣物,岂非浪费。” 察觉陈氏的目光落在自己送来的小儿衣物上,彭城眸中暗了暗,随即语中低沉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二郎的母亲若是在,必然也会为他如此准备的——” 听到彭城如此说,陈氏心下一滞,没有再说下去,此刻正好有婢女送了热茶进来,彭城却是看了眼箱子内的衣物道:“前些时日我曾去过立政殿,去时正好瞧见皇后捧着小人儿的衣物,才晓得皇后在文慧太子出生前,已是将那孩子七岁之前的衣物都一针一线的备上了,这为人父母之心,可见古今天下都是一样的——” 看到面前陈氏渐渐沉默下来,彭城垂下眼眸,轻轻按揉着怀中小人儿的小小臂膀道:“只是可惜了皇后的一片心,否则咱们的二郎也会有个阿弟了。” “四郎和皇后如何——” 听到陈氏低沉出声,彭城默然摇了摇头,将怀中玩的正是高兴的小人儿递到绘春怀中:“将二郎带下去哄着睡一睡罢,将这些东西也都搬下去,好生安置着。” 绘春闻言眸中动了动,正将怀中李稷送入乳母怀中时,便听到一旁坐着的彭城道:“知晓二郎喜欢牛乳糕,我便从宫里带了些牛乳来,还是温着的,一会儿晌午给二郎吃正是合适。” 陈氏闻言目光落向李稷,随即出声道:“你有心了。” 说罢,陈氏转而看向绘春温声道:“绘春,二郎一向喜欢你做的牛乳糕,这些便交给你了。” 听到陈氏的话,绘春低垂下眸应了一声,眼看着屋内的人一个一个退了出去,终是默然一步一步朝外走去,唯独在掀帘而出的那一刻,看了眼坐在那儿的二人,这才垂首离开。 “如今短短数年,皇后已是痛失二子,那日我去时,瞧着皇后总是不比从前那般了,虽不至形同枯槁,却也是少了几分当初未入宫的生气了——” 说到此,彭城摇了摇头,拾起茶盏递到嘴边,却是不急着饮,反而出声道:“都说天家繁花似锦,却是养不了人,从前郑氏是,如今皇后亦是——” 听到彭城的话,陈氏眸光渐渐化为一池沉水,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温暖与笑意,语中却是多了几分苍凉和平静。 “或许,是那个孩子没福罢——” 话音落下,彭城沉默的脸上忽然笑了笑,随即淡然呢喃道:“没福?” “一个不被自己外祖喜欢,甚至是为外祖忌惮的孩子,何谈福气——” 陈氏听到耳畔响起这句轻到几乎如石子入海般的声音,静默中眸中忽地一动,随即抬首看向面前人道:“你说什么?” 察觉到陈氏语中的异样,彭城右手包裹着杯壁,拇指的指甲深深抠入,当二人目光触及的那一刻,彭城才缓缓出声道:“皇后的孩子夭折,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几乎如一个闷雷炸在脑中,陈氏惊滞地麻木坐在那儿,久久不能说出话来。 非天意,而是人为。 究竟是何人所为,她已能从面前彭城的眼中看得一清二楚,却依旧觉得荒唐头顶。 “那是他的外孙,也流着他杨家的血脉,他怎能——” 看到陈氏的眸中渐渐黯然,话语也渐渐停滞,彭城适才讽刺出声道:“可在有些人眼中,他只是我陈家的皇嗣,甚至是他的拦路石——” “姑母,当初为了除去四郎的长子,杨崇渊指鹿为马将郑氏一族赶尽杀绝,如今害怕皇后诞下嫡子,又狠下心来除去自己这同血缘的外孙,他杨氏想做什么,他杨崇渊想做什么,已是昭然若揭,难道你还不清楚么?” 看着陈氏的脸色一点一点变白,变得冰凉异常,彭城没有停下来,反而是伸手紧紧扣住陈氏的手腕,陈氏虽有心想退却是退却不得。 “姑母,杨崇渊已经等不住了,他们与我们陈氏这一战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你可曾想过,为了权势他连自己的外孙都能够除之后快,又何况只是从小寄他杨氏篱下,没有半分血缘的阿蛮?” “难道你当真要拿阿蛮的性命去赌,赌他杨氏的善心,与其如此,为何不将这生的机会攥入我们自己手中,你要知道,如今的阿蛮背后站着的不止是我们陈氏和李氏,还有足以让他杨氏忌惮的御陵王和玄甲军——” 第一百七十三章 刻意试探 转眼间不过还余数日,便是除夕夜了。 因着文慧太子夭折不久,所以今岁的年关喜庆比之往年冲淡了不少,但在杨皇后的示意下,今年的除夕宫宴仍旧是要照常举行。如今杨皇后虽将出坐褥期,但一来元成帝不愿杨皇后为宫务伤神,二来杨皇后的精神也未全然如初,这除夕夜宴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协理六宫的淑妃头上。 这一日于立政殿东配殿午睡的李绥正酣,伴随着外面簌簌地飞雪,殿内的老山檀香也袅绕着淡而静神的幽香,此刻念奴默默坐在外间窗下的软榻上飞针走绣的为李绥绣着容臭,玉奴则在一旁支颐看着,也是难得的静谧。 正在此时,里间忽然传来急促的喘息和异样的动静,静默中念奴闻声抬头,与玉奴眼神交汇间连忙放下手中绣品与其赶了进去。 软帘方一掀开,二人匆匆至内便见垂下的床幔后,身着单薄寝衣的李绥静静坐在那儿似是出了神。 “郡主——” 念奴二人见此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掀开床帐便瞧着粉色寝衣下的少女披散着如云乌发,白璧无瑕的脸上透着异样的潮红,额际浸着汗,一双眸子怔怔的看着锦被上的纹样,竟是茫茫然挂着清泪。 “郡主这是怎么了,是做噩梦了么?” 听到念奴担心的声音,李绥默然抬头正好撞到玉奴忧心的目光,抬手间轻轻探去,李绥适才发现脸颊上冰冷的泪水。 是的,她又做梦了。 还好,只是梦。 “奴婢唤人为郡主准备热水沐浴罢,怎的出了这些汗,可莫着了凉——” 念奴一边说着话,一边替李绥披上外衫,然而李绥却是摇了摇头,掀开被褥便要趿鞋而去。 “去看看阿姐。” 话音落下,李绥已是走至楠木施,念奴知道劝不动,只能顺从地上前为李绥取下楠木施上的衣裙,替其一件一件穿上,待到玉奴唤人进来伺候梳洗罢,李绥连妆也未曾画,只由着念奴描了远山眉,便匆匆披上斗篷朝着杨皇后所在的正殿而去。 待入了殿,一切如旧。 只是那汤药味和着暖香又恍然间将李绥拉入了前世的噩梦里。 感受到心下的阵阵异样跳动,好似被什么深深拉扯着下沉,李绥不由想到方才的梦—— 时隔这么久,她竟然又梦到前世,梦到阿姐自缢的那一夜—— 那一幕那么清晰,清晰地好像一切又重新在她的眼前走了一遭—— 不知为何,李绥的心内总是咚咚直跳,掩不住地泛起不安。 “因着此前圣人下旨,今岁除夕夜宴无需铺张,简单些便好,妾便想着将往日宴上所用的金器换做了玉器和瓷器,还请殿下过目,瞧着如此烧制可行?” 殿内女子温柔谦谨的声音落入耳畔,李绥眸中微动,将步子也放缓了几分,一步一步朝里而去。 殿内温暖依旧,杨皇后身着赤金牡丹花树对羊纹绫的袄裙,戴着貂鼠昭君套盘腿端坐在胡床上,因着傅了淡妆,唇红细眉间耀如春华,看起来有盈盈之态。 坐于下首的淑妃则着一身斗青穿枝葡萄纹样的立领貂鼠皮裙子,装扮依旧是温婉而不失书卷气质,眼波流转间满是恭顺与随和。 “越窑的青瓷明彻如冰,邢窑的白瓷温润如玉,只是这上面的纹样倒是别致,与从前多有不同——” 看到杨皇后接过迦莫呈上的一套青瓷,手中轻轻摩挲那小盏,上面画得是濛濛烟雨下的江南泛舟景,远远看去如隔云端,别有一番意趣。 “阿蛮来了,来,正好一同瞧瞧——” 看到杨皇后温柔笑着朝自己招手,李绥含笑上前,站在杨皇后面前方要朝淑妃行下一礼,淑妃已是盈盈起身亲自扶着李绥道:“郡主无需多礼——” 感受到手腕上的触碰,李绥唇畔浅笑,随即由杨皇后拉着与淑妃一同坐下,适才看着杨皇后递过来的青瓷道:“这瓷器上的丹青阿蛮观之,似是淑妃所做?” 察觉到杨皇后的惊诧,淑妃低而颔首,颇为谦逊的含笑道:“妾知晓殿下喜欢江南,便尝试着画了几幅图样,未曾想竟是烧制的这般好,倒教妾愈发觉得这纹样拿不出手了——” “这是淑妃亲手所绘赠予我的?” 看到淑妃点头,杨皇后眸中拂过几分舒缓的笑道:“淑妃有心了,迦莫好生收起来——” 眼看着迦莫将瓷器一一命人收了下去,淑妃转而看向一旁李绥道:“郡主即将大婚,妾不才,也绘制了些想要赠予郡主做大婚之礼——” 说罢,在淑妃的示意下,玉宵已是命人抬上前打开,里面的瓷器以喜红、纯白、茶青三种为主。 “多谢淑妃,阿蛮便却之不恭了。” 见李绥含笑行礼,杨皇后取了一件双雁南归的堆白玉兰杯递到面前道:“常人大婚所喜鸳鸯,淑妃所绘的大雁反倒别出心裁。” “鸳鸯成对,大雁也是难得的忠贞之鸟,妾想借此祝愿郡主与御陵王琴瑟和鸣,一生一世。” 看着眼前那成双成套的瓷器,杨皇后眸中泛着动容的温柔道:“好,好,瓷器烧制的好,淑妃的画更是美,他日阿蛮与御陵王大婚之日,还要请淑妃前去一观。” 听到杨皇后的话,淑妃笑着道:“妾之荣幸。” 待将除夕夜宴一切皆一一与杨皇后汇报后,淑妃又同李绥陪着杨皇后用了些枣茶和小点,说了会子话,适才起身道:“妾叨扰已久,便先行回宫,还望殿下多保重凤体——” 说话间,淑妃自身旁玉宵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道:“妾的母家送了些金丝血燕入宫,有滋阴、润肺、补虚、调节内脏经脉紊乱之效,还望殿下能够收下。” 杨皇后闻言看了眼淑妃递上来的东西,随即温和推拒道:“既是家中所赠,我又怎好收下,淑妃还是拿回去自己用罢——” 听到杨皇后的话,淑妃温柔出声道:“殿下母仪天下,诸事繁杂,妾等却是不曾为殿下分忧,反倒是平日里殿下赠予妾等姐妹恩典诸多,还望殿下莫要推辞。” 一旁的李绥见此,伸手将东西接过递到迦莫手上,随即含笑挽着杨皇后道:“淑妃一片心意,阿姐便收下罢。” 杨皇后见状无奈只得收下,眼看着淑妃行了礼便要退去,李绥眸中微动,含笑出声道:“淑妃请留步——” 话音落下,眼见淑妃顿步,李绥已是笑着赶上去回头对杨皇后道:“阿姐,今日我得了淑妃娘子这般好的礼,自当亲自送娘子出宫才是——” “去吧——” 听到李绥的话,淑妃原想礼貌推拒,但听到杨皇后的话,便不再多言,含笑与李绥并肩而去。 待出了大殿,淑妃看着外面的大雪,转而道:“郡主还是进去陪殿下罢,外面大雪寒凉,莫冷了身子——” “无妨,我送娘子到宫门口再回也不迟。” 说话间,李绥作了个请的姿势,淑妃便不再多言,笑着与其相携而下。 “倒是娘子,听闻这些日子体寒之症加重,不知可好些了?” 听到李绥的关心之语,淑妃摇了摇头笑道:“旧疾罢了,虽不致命,但总是难以痊愈,不过有太医署日日照看着,倒也好了不少。” “那便好——” 李绥点了点头道:“不如请尚药局的太医令再为您瞧瞧,指不定好的会更快些——” 一旁的淑妃闻言,唇边顿了顿,随即笑着道:“如今殿下眼看着在太医令的侍奉下好了许多,还是请太医令好生服侍殿下罢,莫要为旁的分心,我终究是嫔妃,总请尚药局到底于理不合,再者我这也只是小毛病,不妨的,多谢郡主关心。” 见淑妃如此说,李绥笑着道:“娘子当真心细,若六宫人人皆如您这般——” 正说话间,李绥忽然脚下一滑,惊得众人低呼,出于本能李绥伸手抓住了淑妃的手腕,好在一旁的玉奴快速扶住,才没教李绥跌下去。 “郡主如何?” 看到淑妃担心的上前询问,李绥扶着玉奴的手松了口气,这才松开抓住淑妃的手道:“娘子安心,倒是我失态了——” 见李绥当真没什么大碍,淑妃这才放心道:“雪天路滑,郡主还是回去罢。” 见淑妃执意不让自己再送,李绥这才目送着淑妃一行缓缓离去。 “郡主,外面天冷,咱们进殿罢。” 听到念奴的话响在耳畔,李绥没有动,唯独一双眼睛静静凝视着淑妃离去的方向,看着雪白天地间那抹朱红的宫墙,一点一点回忆着方才的那幕。 她方才刻意踩滑的那一刻刻意佯装本能地去攥淑妃的手,而就是那一瞬,她分明看到淑妃紧张之余第一时间去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虽然不过转瞬间,淑妃又放开了手,可她却清楚的知道,她绝没有看错。 那样的紧张,可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 难道,她的猜测是真的—— 前世膝下无子的淑妃,竟在这一世也怀上了元成帝的孩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绵里藏针 翌日夜里,清思殿内的烛火微微摇漾,身着素色宫裙的淑妃不加累赘修饰,只戴了支玉兰簪子,伏在胡床上的矮几前抄写着经书,一笔一划间是极为好看的簪花小楷,此刻玉宵正侍奉着在榻前火炉上煮着茶,“咕噜咕噜”间茶水渐沸,就在此时细细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下一刻便能看到玉函自外打帘而入,眼看坐在胡床上的淑妃安然自得,并未抬头来,玉函愈发轻声上前谨慎的道:“娘子,赫连容来了。” 听到玉函的话,淑妃如水般温沉的眸内微微一凝,看着笔下工整而秀雅的经书抄本,随即满意地将笔悬空顿了顿,不紧不慢地出声道:“让她进来。” 话音落下,玉函连忙颔首退了出去,很快便领着战战兢兢,神色惶然的赫连容走了进来。 淑妃微微斜眸,看到从前跟随在月昭仪身边吆五喝六的赫连容,此刻却是如鼠之辈,将身子压得极低,恨不得卑微到尘埃里一般。 似是察觉到了淑妃的打量,赫连容愈发不敢抬头,只能颤颤巍巍的强撑着跟在玉函一步一步上前来,两只手却是掩藏在袖下,麻木而冰凉。 “淑妃娘子——” 听到赫连容鹌鹑一般小心翼翼的请安声音,淑妃唇畔明明是笑的,却拂过一丝嘲讽与微凉。 “起来罢。” 淑妃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狼毫放至笔架春风祥玉冰梅笔架上,随即将左手肘微微屈在矮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赫连容道:“近日你们昭仪如何?” 听到淑妃的话,玉函已默然退下去守在帘外,赫连容闻声双手交握着,低眉顺目间紧张地答道:“回娘子,昭仪如今,如今一心想为陛下怀上龙嗣,以此得封贵妃——” “便可牢牢压在我的头上,让我不见天日?” 不待赫连容说完,淑妃已是饶有兴致地侧眸看向玉宵,眼神交汇间笑眸中满是好笑与不屑。 看着面前哑巴一般不敢说话的赫连容,淑妃笑眸渐冷,她实在不知道,以阿史那阿依那样的蠢人怎么也敢与她争锋,甚至蠢到以为只要日日将皇帝霸在自己的宫里夜夜承宠就能如愿怀上皇嗣。 贵妃? 就只怕有福没命。 “待你们昭仪坐上贵妃之位,那你们在这六宫的地位可就是水涨船高了——” “奴婢,奴婢对娘子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话还未尽,面前赫连容已是哆哆嗦嗦下跪,生怕解释慢了一般急急答话。 淑妃见此笑了笑,轻一扬颌示意玉宵扶起赫连容起身走至近前道:“忠心是要让我看到的,可不是说在嘴上的。” 察觉到赫连容身子僵了僵,淑妃含笑温柔地低颌百无聊赖般摩挲着手上的蔻丹缓缓出声道:“如今我这儿便有一件事,唯有你能替我做,是不是忠心,就看你愿不愿为,敢不敢为了——” 观察着赫连容脸色的变化,淑妃饶有兴致地倾身凑上前,明明是温言细语的模样,却是携着无形的压力逼得赫连容低下头,小心试探道:“奴婢,奴婢愿为娘子效犬马之劳。” “好一个效犬马之劳,你若能将此事做好了,过往之事便罢,他日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 听到淑妃的话,赫连容到了如今哪里还敢想什么好处,只觉得眼前淑妃能大发慈悲,留她一命已是她最为祈祷的了。 “不知奴婢要做什么,还请娘子示下。” 看着面前紧紧埋着头,不敢轻易抬起的人,淑妃唇畔浅笑,语气轻而稳,说出的话却是让赫连容觉得茫茫然未曾明白。 “我要你告诉你家昭仪,关于文慧太子夭折的真相。” 文慧太子? 不就是皇后刚刚死去的孩子? 真相,什么真相?与她们昭仪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赫连容不明就里的模样,淑妃笑了笑,接下来说的话几乎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却是犹如当头一棒,惊得赫连容脸色一白,怔楞的一时忘了回话。 “文慧太子夭折并非天意,而是人为,至于是何人而为——” 看到赫连容惶然紧张地看着自己,淑妃却是优雅自得地接过玉宵奉上的茶汤,轻轻吹了吹,微抿一口才缓缓吐出三个字来。 “是陛下。” “娘子!” 几乎是在她说出的同时,赫连容只觉脖颈一凉,已是如被雷劈一般,“噗通——”一声惶惶然跪地,抖如筛糠般将双手贴在地上,头也深埋在地毯之上,惊恐的已是哽咽出声:“奴婢,奴婢,奴婢——” “怎么,你不敢?” 看到赫连容毫无胆色的模样,淑妃的神情渐渐冰冷下来,将方才的随和一扫而去。 “方才口口声声说着忠心耿耿——” 淑妃静静凝视着赫连容,仿佛看着猎物办,眸中渐渐浮现警告与提醒道:“如今想反悔,可是没有那般容易的,生路还是死路,你可好生选一选。” 听到淑妃语中再也不加掩饰的威胁,犹如被蜜糖包裹着的砒霜一般,让赫连容惨白着脸,只觉得自己如至漩涡寒潭,早已没了选择。 看着脚下面无人色的蠢货,淑妃漠然看着眼前红茵茵的炭火,一字一句道:“只要你将此事告诉月昭仪,再让月昭仪将此事不动声色地透露给杨皇后,事成之后我会想法子让你假死,送你出宫,去江南也好,回西域也罢,只要你想,我都会帮你——” 察觉到脚下人身子微微颤抖,淑妃倾身缓缓道:“你放心,你知道这么多事,我总不会堂而皇之将你留在宫里被人盘查,白白将自己拉进这浑水中。” “此事一毕,带上我赏与你的财帛过自己的日子,再也不必战战兢兢留在宫里伺候他人,已是我能为你留的最好一条路,如何?” 淑妃的话语犹如魔咒一般,盘桓在耳畔久久不消,赫连容趴在地上,明明是寒冬腊月,背脊却早已被冷汗浸湿,她很清楚,如今自己已是上了淑妃的船,一旦被阿史那阿依知道,必定会被打死。 而如今她还知晓了这天大的秘密,她若不做,那便是得罪了淑妃,以淑妃这豺狼一般的手段,她又如何苟活? 想到这偌大的宫城,层层的楼阙,却是没有一处容身之地,赫连容只觉得自己当真是入了虎口的羊,除了以命相搏留一线生机,那便只有坐以待毙了。 想到此,赫连容绝望地伏在地上,泪水早已模糊了脸,只能努力地抑制住颤抖,不停地磕头道:“奴婢,奴婢愿为,还求娘子救奴婢一条贱命,奴婢不想死,奴婢真的不想死啊——” 看到这一幕,淑妃嫣然一笑,缓缓倾身下去,双手柔柔扶起赫连容,眸中如春日般温暖,说出的话更是安神咒一般。 “放心,只要你做得好,我必会保你性命。” 看着脚下颤抖的人影,淑妃的笑越发安然自得。 她深知帝后这数年的夫妻之情有多重,如今的杨皇后已是失去两个儿子的母亲,一旦再知晓此事竟都是枕边人多年的谋划,那般的锥心之痛,这世间怕是没有几人能承受。 到时候无论生死,杨皇后与元成帝之间隔着的就只有仇恨,再无情爱,若皇帝知晓此事皆是阿史那阿依所为,又能对她生出什么好来? 到了最后,皇后身死,元成帝与杨氏之间的仇恨便再无人调和,至于阿史那阿依作为一个搅局之人,元成帝绝不会轻易放过。 等到不久后阿耶铲除杨氏和李氏,待她生下腹中的这个孩子,母仪天下的位置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相信,元成帝绝不会让一个害死自己发妻,心思歹毒,搅混水的女人再坐上杨皇后曾经坐过的位置。 不是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要之事 这厢,立政殿外一片寂静,只有廊下身着立领夹袄的宫人们仍旧垂眉敛目的守在那儿。殿内檀香味似有若无的缱绻萦绕着,明亮的灯火下李绥静静坐在窗下绣着一方龙凤呈祥的流苏垂珠镶边喜帕,小娘子的白皙娇靥温柔而细腻,一双眼眸如明月般皎洁而明朗,轻巧的走着针,便已将一颗拇指大的小南珠缀在了喜帕一角。 “郡主的女红是越发进益了,殿下您瞧瞧,便是与咱们的尚宫局比也不遑多让。” 听到身旁的迦莫抻首一笑,坐在李绥对面的杨皇后也是夸赞地点头道:“以前只看到阿蛮对刀剑骑术是信手拈来,未曾想一别三日当真是不同了,如今连女红也是如此巧夺天工了。” 李绥闻言笑着抬头对上杨皇后的目光,伸手拾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润了润喉,适才道:“阿姐忘了,宝缨是我们姐妹之间出了名的绣工,自她来了长安,我可没少去拜师学艺,便是如今你看到的这些长进,也不及她的十之其一。” 听见李绥提到杨宝缨,杨皇后认同地含笑点头,随即将一盏栗子糕推至李绥面前道:“歇会子罢,绣了半晌莫伤了眼睛。” 李绥闻言笑着放下手中的东西,拾起一枚栗子糕先是递到杨皇后嘴边,眼看着杨皇后含笑接过吃了一口,这才给自己取了一块。 “这些日子阿娘来信也提到了宝缨,说宝缨在府中事务上帮衬了不少,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了,因而阿娘平日里总算是清闲了些——” 听到此,李绥笑着咽下嘴中的栗子糕,随即饮了口茶道:“宝缨本就聪慧,再有姑母亲自教,莫说是一个太尉府了,便是两个她也是游刃有余的。” 杨皇后看着李绥眸中肯定的目光,取出丝帕擦了擦手意有所指的含笑道:“那你自己呢?” 看到李绥转过头来未曾会意的目光,杨皇后却是难得调笑道:“虽说御陵王父母早逝,也没有兄弟姐妹,府内只他一人,可你嫁过去便是御陵王妃,要帮他掌管的是整个王府,难道还能比宝缨轻松了去?” 看到杨皇后眸中的打趣,李绥抿唇笑了笑,丝毫没有小娘子的娇怯与不好意思,反倒是努了努嘴道:“我可是大懒人一个,念奴和玉奴她们一向心疼我,到时候岂会忙着我,必是将一切都替我处置的妥妥当当对不对?” 看着李绥笑着看向念奴和玉奴,杨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却是很清楚,眼前这个妹妹看似男儿性格,耽于骑射,其实一颗心比谁都细腻,行事更是比谁都妥帖。 若是从前,她或许对她是有所担忧的,担忧她年岁尚小,担忧她从小没有母亲相伴,担忧她自小生活在旁人的艳羡与宠爱之中,而不知这其中险恶。 可当阿蛮辛苦地瞒着她,一个人承下了所有,努力地守护她,替她保护下阿毓时她便放下心了。 因为她看到了,看到了阿蛮在这一场复杂局势里,活的比她更为通透更为清醒,那一刻她是矛盾的,既为她欣慰,欣慰即便是日后她不在了,她也相信她能够很好地活下去。可她也忍不住为她感到心酸和难过,难过她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与她一样孤独,难过她不过是一个十六岁尚未出阁的女儿,便已看清了这世间的一切悲凉。 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 想到这里,杨皇后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个她最不想看到,也最不想想起的人。 那个曾唤她“小虞”,手把手教她骑射,为她做纸鸢,听到她叫一声“阿耶”总会露出宠溺而慈爱的笑的人。 因为君臣之别,因为宫中森严的规矩,因为如今她尚在坐褥期未曾离宫,所以自她失去孩子后,她都未曾与杨崇渊见过一面,这些无疑让她如释重负,因为她无法去想象,更不敢去想,她要如何去面对那个所谓的“父亲”,那个亲手杀了她的孩子,残忍的将孩子从她体内剥离,扼杀她作母亲权力的那个人。 可她却知道,那一日终究是要来临的,到那时她又该如何去做。 察觉杨皇后的沉默和神色的变化,李绥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随即佯装疲倦地打了个呵欠。 回过神来的杨皇后看了眼面前的李绥,方才的神色一扫而去,只笑着道:“时辰也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好。” 李绥闻言笑着起身,随即凑到杨皇后面前与其交握双手道:“那阿姐也早些歇息,我明日一早过来陪您用早膳,可教小厨房备上我喜欢的。” “好,好。” 感受到杨皇后轻拍了拍自己的手,李绥适才笑着带念奴与玉奴离开,而就在她方要下殿前台阶时,身后的迦莫跟了上来,一边撑着伞一边道:“郡主,外面路黑,殿下不放心,让奴婢送您回去。” 看到迦莫眸中微微闪烁的光芒,李绥点了点头,便由着迦莫撑伞,并肩走着。 “郡主,有一事,奴婢——” 听到迦莫语中的犹豫,李绥侧眸看去,正好触及到迦莫目光中的晦涩与复杂。 “这些日子夜里,殿下有时会被噩梦惊醒,虽然殿下总说无事,可奴婢总是会担心——” 李绥闻言秀眉微蹙,随即出声道:“为何从未有人与我说过?” 察觉李绥脸色不好,迦莫为难地低首,随即叹息道:“殿下不让奴婢等告诉您,但奴婢实在是害怕,这才——” “你做的很好。” 甬道上,就着灯火李绥轻轻攥手,将指甲嵌入掌心,神色再次变得严肃深沉,她知道,阿姐是心疼她,不想将自己变成她的负担,才会在她的面前装作一切皆好的样子,却是生生将痛苦压在心底。 “以后这样的事,要一五一十告诉我,不得隐瞒。” 听到迦莫应声,李绥顿步阖了阖眸,再睁开来,已是如常地朝前行,一字一句道:“让太医令这些日子开些安神药,再让青栀在药膳上下些功夫——” “待到阿姐身子好些可以出门时,我会着人准备,陪阿姐去玉清观拜见真人,陪陪阿娘,到时候,也让阿姐见一见孩子。” 看到迦莫眸中一闪,既是惊又是喜,而眸底又隐隐泛着担忧,李绥默然地前行没有说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 如今孩子的离去,父亲的背叛无疑是阿姐心头的一根刺,不努力拔去,便永远会扎在心上,疼痛不止。 对于杨崇渊,如今的她没有办法轻易去替阿姐做决定,若杨崇渊如杨红缨一般并非是阿姐的至亲,她哪怕是想尽一切办法也会替她复仇,可他不是,他是养育阿姐数十年的亲人,连着血脉的亲人。 她不能以一个外人的立场,去替阿姐做任何决定。 所以她唯有帮助阿姐先见一见那个孩子,缓和她失子的痛苦,为她燃起希望。 “另外,郡主,方才我们的人传信来,夜里看到绫绮殿的赫连容悄悄去了清思殿。” 察觉身旁李绥眸光微顿,迦莫继续低声道:“时隔这么久,绫绮殿突然召那赫连容去,奴婢担心是不是淑妃要有所动作了。” “淑妃怀孕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迦莫几乎是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李绥却是分外平静地侧眸,只用极轻的声音冷清道:“但是我曾问过太医令,这些年来淑妃和阿姐皆在皇帝的旨意下,服用了同样的东西,所以她这一辈子本不该有孩子的——” 说到此,李绥唇畔紧抿,昏黄的灯火中静静凝视着迦莫道:“若我没有猜错,淑妃想必是知道了真相,背着皇帝偷偷停了药物,调理了身子,才怀上了这个孩子。” “她究竟是与我们一般,从饮食中发现了问题,还是因为旁的缘故发现的,如今我们还不得而知,但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话音落下,李绥渐渐沉默下去,甬道内只能听到李绥、迦莫、和念奴、玉奴的脚步声。 迦莫被这惊人的消息震的精神一凛,听着身旁李绥的推测,脑海中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虽一时不知道是什么,隐隐之中却觉得甚为重要。 好似只要想起来,便能打开那扇门,看清那门后的一切。 第一百七十六章 意外变化 转眼间,除夕悄然而至,抬头间清晨的一缕阳光微弱地透过薄雾倾洒在楼阁宫阙之上,晕染开温柔而朦胧的光芒,一点一点将瓦檐上的积雪悄无声息地融化。伴随着窸窣的声音,甬道上的内侍和宫娥正在细心洒扫着,廊下的宫人来去穿梭皆忙,虽未有闲暇说话的时刻,可每一个人脸上都透露出难掩的节日喜庆。 辰时过后,李绥已是在念奴和玉奴的侍奉下起身换了新衣,上着一身泥金芍药璎珞纹半臂窄袖银鼠皮衫子,下衬一袭玫瑰金穿枝花卷草百碟蜀锦束腰绫裙,外罩一件同色披帛,秀发高高挽成少女髻,只点缀了一支海棠珠花宝石簪子,傅了粉的娇靥上再以指腹晕染开时兴的石榴娇(胭脂名),印在妆镜前犹如一株雨后娇花,令身后的一众侍女都不由发出细微溢叹。 这厢,坐在妆台前正由侍女服侍着妆扮的杨皇后背脊依旧端庄地挺直着,身形一动不动,独一双眸子静静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有些出神,好似看到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不曾看。 此刻的杨皇后看着镜中熟悉而又陌生的那张脸,眉目好像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可只有她知道,无声无息间她早已失去了什么。 少女时的自由,快乐,还有她不曾得见的孩子。 自她入主六宫的那一刻,在阿耶的叮嘱下,在阿娘的提醒下,在夫君的期待下,她一直都在努力地去改变,改变往日邀请女伴骑马射箭,毫无顾忌的闺阁生活,努力地以朝臣世人眼中贤后的标准去规范自己的一举一动。 因为她很清楚,在先帝薨逝,托付江山的那一刻,杨氏与先帝的矛盾便彻底转化为他们杨家与天子的矛盾。 她能够从皇室、老臣畏惧的眼中看到对他们杨家隐隐的仇恨,所以才会倾尽一切,想以一己之力去调和。 她不愿让那些人看轻,更不愿让他们认为杨氏出身的皇后便注定是跋扈无礼、妄图要挟皇权的细作。 如今一岁又一岁的过去,在她看到那群人看向她时由衷的尊敬时,她原以为自己做到了,可如今想来,一切都好似是个笑话。 人人敬她的大度宽仁,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将夫君亲手推至其它宫殿,劝她雨露均沾时,她的心也会止不住地疼痛。 这世间有哪一个女子不愿日日得到枕边人的陪伴,又有谁愿意与人共享自己的夫君。 她努力做到了一切,可到头来将她作为一颗棋子抛弃的却是亲手将她推向皇室的父亲。 如今每每回忆起出嫁前的那些无忧时光,她都不由心生寒意,或许从一开始阿耶对她的好,对她的独宠,都是为了将她嫁入皇室,都是为自己搭桥铺路。 以他的算计,又如何算不出杨家日盛,必会为天子算计猜忌。 或许在那时,她就已成为了父亲眼中,属于杨家的退路,甚至是前路。 从前除去了岐王,如今除去她的孩子,或许连她和四郎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父亲的手段。 帝王无子,权臣日盛。 阿耶想要什么,几乎无需去猜。 在他的权位之路上,从来都没有她这个女儿,若一切如他的意,他又想如何安置她这个前朝皇后。 废黜? 沦为新朝的公主? 还是说和阿毓一样,被他无声无息地除去? 想到这里,杨皇后唇畔轻启,那样的弧度太过复杂。 讽刺,无力,还是努力过后的苍凉无人得知。 每每念及此,她都觉得自己无法再思索下去。因为那会让她觉得,这二十年来的父女亲情,这二十年来的人生都是一场令人不齿的笑话。 世人羡慕她的出身,她的地位,她所拥有的一切,可她失去的,或者说从未真正的到的酸楚,却是无人能知。 “新岁将至,我可是来向阿姐讨压岁银的。” 听到帘外的脚步声,杨皇后默然回神,隐隐压下心底的阵阵坠落,侧首便看到李绥走了进来。 “快来,早就备好了,迦莫——” 说话间,李绥已至近前,迦莫也是抿着笑将洒金红纸包好的银钱递了过来,李绥笑着示意念奴接过,随即叉手行下一礼道:“谢谢阿姐,阿蛮也祝阿姐念念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话间,李绥也从袖中取出了包好的银钱递给了杨皇后,看到杨皇后诧异的目光,笑着解释道:“里面既有我送与阿姐的压岁银,还有阿娘送与阿姐的平安吉祥符,阿姐可要收好。” 看到李绥眸中闪烁的熠熠光芒,杨皇后心中一暖,知道这是陈氏的心意便不再推辞,亲手接了过去。 “今日可是要去陪姨母?” 听到杨皇后问话,李绥点了点头道:“一早就去,不过去之前先陪阿姐用了早膳也不迟。”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含笑点头,转而侧首道:“走吧,先去用膳。” 待用膳后,与杨皇后告别后,李绥才在迦莫的相送下走出立政殿。 “如今阿姐已出了坐褥期,一会儿我出了宫,阿姐少不了要见内外命妇,人多眼杂,你们必得从旁陪着,绝不可留阿姐一人,更不要让淑妃、月昭仪亦或是旁的可疑之人与阿姐单独见面,一切待我回来。” 听到李绥的低声叮嘱,迦莫认真颔首道:“郡主放心,奴婢等绝不会离开殿下半步。” 看到迦莫神情的严肃,李绥勉强放下一颗心,上了暖轿朝宫外去。 “郡主——” 待出了内宫,听到暖轿外念奴的声音,李绥缓缓走出去,便瞧着身着空青宝相花纹重锦襕衫的李章正负手等候在车马旁,此刻看着她,清雅的面容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宠溺与欢喜。 她记得,从前阿娘最喜欢的,便是这个颜色。 “阿耶——” 李绥笑着上前行下一礼,李章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儿也是抚恤夸赞道:“今日这身衣裙好看,你阿娘必会喜欢的。” “不过怎么瘦了些——” 察觉到父亲目光中的忧色,李绥笑着上前挽着李章的手一边朝车马走一边道:“人人都说我胖了,偏阿耶你说我瘦,我可不知该听谁的了。” “女儿家就得如此,瘦的如一阵风似的有什么好看,我可不想我们的阿蛮在开春赛马击鞠时,还没开局,便被风给吹跑了去。” 听到李章刻意逗趣的话,李绥难得放松的笑了,随即佯装无奈地道:“好好好,那咱们一会儿去阿娘那,我可要请春娘多做些好吃的与我们——” 话一出口,李绥忽然想起什么,打住了话语,抬头间看到李章眸色微僵,虽转瞬便与她打着哈哈一笑过去,可李绥却知道,自己是忘记了,忘记了从前每年除夕拜见阿娘时,阿娘只会与她同桌吃一顿团圆饭,却从不肯给阿耶这个机会。 似乎是察觉到李绥的心思,李章笑着道:“好了,你阿娘该是等着了,我们早些上去罢。” “嗯,我陪您坐一辆车,让念奴、玉奴她们一起好了。” 看着父亲孤清的身影,李绥不愿他再独自一人,便上了李章的马车,父女同行而去。 听着马车缓缓前行的声音,李绥低头替自己和李章倒了一杯热茶,抬头间,却正好对上一双细细打量眼睛。 “阿耶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说着话,李绥不由抚了抚脸,却见李章意味深长却又满怀感叹的笑道:“阿耶是在想,待到明岁这个时候,陪着我去见你阿娘的,可就不止我们阿蛮一人了。” 听出父亲话中的意有所指,李绥抿唇一笑,伸手将茶递给李章。 “你阿娘,便是嘴上不言,心里也会为你,为你们欢喜的。” 听到李章的话,李绥认真地回看过去道:“那阿耶呢,阿耶欢喜吗?” “欢喜。” 李章不加掩饰地笑着,语中极为认真地道:“阿耶当然欢喜。” 看着眼前女儿递过来的茶点,李章欣慰地接过,心中却觉得既暖又忧。 只愿他们的阿蛮,能够幸福平安,不要如他,不要如他们。 当父女去从前一般相携来到清河大长公主陈氏的院子,便见院中的一切都未曾变,却唯独多了几分喜气。 “国公,郡主——” 站在廊下等待的绘春一看到入里的父女二人,眸中当即浮起止不住地喜意,加快脚步上前行下一礼。 “阿娘呢?可起了?” 听到李绥的问话,绘春笑着道:“知道郡主要来,仙师一早就起了,今日的经书也该是要念完了。” 正说话间,正屋的软件忽然被掀开,一如既往身着道服,不加修饰的陈氏走了出来,看到院中的李绥时,皎若秋月的面容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阿蛮。” 听到陈氏的轻唤,李绥应声上前向着陈氏行下一礼,便被陈氏握住了手温柔道:“还好,手但是没凉,外面这边冷,站久了小心风寒,快进屋。” 说话间陈氏已是拉着朝屋内走,想到院中的父亲,李绥微微有些迟疑地侧首看了眼身后的父亲,忍不住想要出声与陈氏说什么,然而她却看到父亲平静而温和的对他笑着,好似看出了她的意图,反而劝慰般摇了摇头与她示意。 李绥心下清楚,父亲必定是想如从前那般独自守在偏房默默等待。 却不知,他只是在等待她一同回家,还是等待母亲可能转变的心意。 “绘春,请国公进来罢,天气寒凉,也该有待客之道。” 就在李绥思索时,耳畔忽然响起陈氏的声音,却是让李绥为之一震,她很清楚陈氏看似客气甚至是冷淡的话语背后之意。 前世自搬入玉清观,终其一生都未曾下山,更未曾与父亲同席的母亲却是突如其来的松了口? 看了眼面容平淡的陈氏,再回过头,李绥看到了同样讶异甚至是欣喜到久久不能反应的父亲和绘春。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赵翌真情 当李绥扶着陈氏入内坐下,身后的软帘也再次被掀起,只见身形玉立的李章在绘春的带领下静静走了进来,神情却是有着几分道不出的复杂。 “绘春,吩咐人摆饭罢。” “嗳——” 听到陈氏神色平淡的吩咐,绘春和李绥相视一笑,连忙应了声,待退出时难掩高兴地朝着李章行下一礼。 “这些日子未见,怎的瘦了——” 陈氏拉着李绥坐在自己身侧,细细打量后不由轻柔地抚着眼前女儿的脸,想到杨皇后生子夭折一事,嘴上虽不提,心下却也明白,眼前的女儿和杨皇后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同胞姊妹,又怎会不为其忧心难过。 李绥看到陈氏渐渐感伤的目光,转头又看了眼独自坐在窗下,一言未发的父亲,明明身在这儿,却依然孑然一身般难掩冷清。 世人皆叹陇西李家大郎相貌堂堂,文藻出众,善行书,通音律,治世以儒,魏晋风流,再因着陇西世家嫡长子的不凡出身,人皆亲切地唤一声“李郎”。 可谁能想到,向来温润如玉,待人得体的父亲,如今在母亲的面前却会是这般局促小心。 “方才出宫阿耶一看到我,也说了与阿娘一样的话——” 听到女儿的话语提到自己,李章不由看了过来,然而坐于李绥身边的陈氏只是顿下话头,却并未看过去,好似早已忽略了屋内的另一个人。 察觉到陈氏的冷漠,李章原本复杂不安的目光渐渐归于平静黯然,就在此时外面脚步声渐渐响起,只见端着清茶和点心的绘春重又走了进来,一边替李章和李绥奉上茶点,一边打量了屋内异样的沉默,才终于出了声。 “公主,二郎来给您请安了。” 听到绘春的话,陈氏的眸中微微一动,默然看了眼窗下的人,转瞬间目光变得越发冷淡。 “让他们进来罢。” 话音落下,李绥看了眼沉默的父亲,下一刻乳母便抱着小小的人儿走了进来。 几乎是一瞬间,察觉到擦身而入的人,窗下的李章神色变得有些晦暗,可也是同时,陈氏早已褪去冷漠的表情,显露出李章许久不曾见过的温柔。 “二郎来给公主请安,望公主平安顺遂,给郡主请安,望郡主芳龄永继。” 听着乳母的话,小小的孩子有模有样地朝着陈氏和李绥叉手行下一礼,陈氏当即高兴地将二郎揽入怀中,将身旁案上容易克化的点心递到二郎面前。 见小孩子捏着点心如宝贝一般不肯撒手,李绥笑着将二郎抱在腿上坐着,随即从念奴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压岁银给了乳母道:“这些你便替二郎收着罢。” 眼看乳母恭谨敛目地收下,陈氏缓缓出声道:“领二郎见过国公。” 乳母闻言顺着陈氏的目光看向窗下的李章适才反应过来来人的身份,原本轻松的笑容顿时敛却,抱着二郎走过去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紧张。 “国公。” 看着乳母谨慎地抱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李章对上那一双纯真澄澈的目光时,脑海中却是禁不住浮起那一场杀戮。 他知道,若清河有心不让他与这个孩子碰面,自是有百般办法,而她此刻分明是想以这一双干净的眸子,以眼前这个年幼无辜的性命明白地告诉他,他与她之间横亘的不止是家族的对立,还有无止境的杀戮与血腥。 待到用饭之时,乳母已然带着二郎退了下去,屋内的人皆被绘春唤了下去,只留下念奴,玉奴同她布菜。 “知道你喜欢吃汤饼,今日一大早绘春就起来忙活了,快尝尝她的手艺。” 看着满桌的美味,陈氏笑着向李绥示意,眼看绘春要上前分汤饼,李绥却是笑着看了眼坐在陈氏身边的李章,随即状似撒娇般道:“阿娘,今日除夕,还将春娘她们拘在这儿陪我们用饭,何不教她们也各自热闹去才有意思。” 听到李绥的话,陈氏顿了顿,而念奴早已收到李绥的眼神示意,和玉奴使了个眼色,便说笑间向李绥三人行了一礼,拉着绘春退了下去。 当屋内再次陷入平静,陈氏又如何不明白李绥的意图,此刻看到女儿眼中意有所指的模样,李章也终于轻咳出声,眸中满盛笑意地伸出手,竟是轻挽衣袖,亲自替陈氏和李绥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饼。 李绥默然看了眼神情变化的陈氏,笑着低头吃下一口,随即看向陈氏和李章催促道:“还是春娘做的汤饼好吃,比宫里的也毫不逊色。” 看着眼前女儿难得孩子气的模样,陈氏也忍不住笑出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终是没有沉下脸来,低头间看着那碗犹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汤饼,陈氏低头用筷箸挑了些许递入嘴边,雾气中,陈氏看到身旁埋头与她一同吃着汤饼的李章和阿蛮,心里好似突然打开一个细微的孔,一阵又一阵不易察觉却阻拦不住的暖流自其中缓缓溢出,让她忍不住将头低了更多,眸中竟是渐渐泛出热意来。 从前嫁与他,与他生下阿蛮的那一刻,她一度以为自己是这世间最为幸福最为美满的人。 宠爱她的夫君,可爱而孝顺的女儿。 若这一辈子一直这般走下去,她何尝不是大周最为圆满的公主。 可谁也未曾想到,连她自己也未曾想到,这一切的美满坍塌起来竟是那般快,快的猝不及防。 须臾数年,她已经多久未曾这般吃过一顿饭,她似乎已经忘了。 这些年来,她早已不知不觉习惯了,习惯一个人守着这一方桌子,清粥素斋,日复一日。 当一顿饭过,李章知晓陈氏自是有话与女儿说,因而早已借机离开,为屋内的母女留下短暂的独处时间。 静默中,陈氏静静打量着近前的娇女,含笑间轻轻抬手抚摸着李绥的鬓边,却是未曾说话。 “阿娘可是有话要说?” 察觉到陈氏眸中意味深长的笑,李绥就着那只温柔抚摸的手问了出来。 陈氏闻言笑了笑,随即轻轻摩挲少女如雪的香腮道:“从前阿娘总忍不住为你担心,可如今,阿娘才知道,阿娘的担心是多余的。” 听到陈氏含糊不清的话语,李绥诧异地看过去,却见陈氏难得笑意更深了。 “前几日,赵翌来过了。” 赵翌? 听到这个名字,李绥更是不得其解。 赵翌来玉清观了? 看到少女眸中少有的惊诧,陈氏笑着放下手,轻轻握住李绥的手一字一句,似是让她安心般,眸中认真地看着她道:“阿娘能够看出来,他不是以君臣之礼来拜见我,而是以你的夫君身份,来拜见我这个母亲。” “你可知道他告诉我什么?” 看着李绥默然摇了摇头,陈氏含笑满是温柔,可说话间却是一点一点变得低沉。 “三岁时他的父亲去世,是她的母亲张氏独自抚养他,张氏然而也只在他长到八岁时便积劳成疾离开了人世,为了给她的母亲寻一副棺木,他卖了所有的家当,为了活命才去了道观做道童,在一位老仙长的庇佑下才长到十二岁,却是毅然入了战场。” “如今的他手握重权,身居高位,人人畏惧艳羡,可他却从来不能同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上一顿饭。”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他问我的,也是在问你的父亲。” 听到陈氏的话,李绥手中微微发麻,陈氏说的这些话,她万万不曾想到的。 看着怔然的李绥,陈氏透着面前娇女的脸,渐渐回忆起那日,那个身形孤独,茕茕孑立的年轻身形堂而皇之地来到她的面前,问出了让她再也无法平静的话语—— “公主为了永宁郡主毅然离开长安,国公为了郡主将她送去太尉府数年,自己孑然一身,你们觉得这是你们为她计,但可曾想过那不过是你们以为的好,却从未问过她想要的是什么?” “郡主再如何性情端庄沉稳,却也只是个十六岁的闺阁娘子,这世间人人以为她生就荣宠万千,无所不有,可这世间女儿可以在父亲的面前撒娇嗔痴,在母亲的怀中窃窃私语,郡主拥有的是什么?华丽衣衫?璀璨朱翠?难道会比公主和国公的陪伴更重要——” “翌曾看到击鞠场上受到冤枉不屑争辩的郡主,也曾看到七夕夜里孤独一人行在在人群中的郡主,公主与郭公本是郡主最亲之人,可曾想过郡主如今的性子便是儿时种下的果,看似繁华潇洒于世间,实则敏感多疑,却从不相信身边的一切,不是不愿,而是不敢,这些,公主与国公可曾想过。” “今日翌冒昧前来,只是想当然地以我之心,度郡主之情,还请公主见谅——” “阿娘——” 听到陈氏的话,察觉到她语中的哽咽,李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波动,恍自出身,投入陈氏温热的怀抱,却是渐渐阖上眼,落下泪来。 这一刻,陈氏没有再说什么,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去面对这个一直深爱着他们,不曾怨怼他们的女儿。 紧紧怀抱着怀中人,陈氏只觉得一切情绪都溢散出来,却如刺一般梗在她的喉间,吞吐不得。 低头间,看着第一次躲在她的怀中默然流泪的女儿,陈氏哽咽间,脸上却是浮现起欣慰而安心的笑来。 “翌,感激公主与国公,愿意将郡主嫁与我,从前回府等待我的是孤身一人,但今后等待的还有我的家人,请公主与国公安心,此生我赵翌只有郡主一人,御陵王妃只是郡主,也只会是郡主,她是我的妻子,是我赵翌携手一生的人,不论日后这天地如何变换,我赵翌都不会放手,绝不会再让她孤身一人,行走在这世间。” 第一百七十八章 做回自己 待到夜宴时分,长安城早已是华灯初上,一片繁华景象。立政殿内的宫人们此刻也换上了簇新衣袄,喜气盈盈地守在廊下,看着如墨夜幕里窸窣而下的雪花,还有远处灯火通明,璀璨纷繁的亭台楼阙。 殿内此刻一片寂静,一个淡薄的身影默然立在一扇半掩的格窗前,看着窗外那一抹清冷月色落在殿前瓦檐上渐渐凝成了片片白霜。 杨皇后如今虽然已出了坐褥期,按着理今夜当参加今夜花萼相辉楼的夜宴,但因着杨皇后早已以休养为由与元成帝请辞,提议由淑妃上官氏主宴,元成帝虽心下担忧,却也知道杨皇后必然心中依旧为方失去不久的孩子难过,因此并未就此再作强求。 “殿下怎么站在这儿,可莫让外面的风浸了头——” 从外走进来的迦莫一走进来看着这一幕,当即紧张地加快了脚步,一边掩上了窗户,一边小心翼翼扶着杨皇后坐回了软榻上。 人人都以为杨皇后不参加除夕宴,是为了自己一出生便夭折的孩子,可迦莫却知道,杨皇后不过是想要离开那个觥筹交错,满是虚伪的地方,更不知道该如何去笑着面对杨太尉,和杨氏一族罢了。 杨皇后闻言笑了笑,并未说话,只是由着迦莫扶着坐了回去,如常地翻开手边卷着的一本书,看似是在看着上面的字,实则什么也未曾看进去。 “夜宴那边可是开始了?” “开始了。” 迦莫闻声一边颔首,一边将熬好的补汤舀了出来奉到杨皇后面前道:“殿下您就放心罢。” 杨皇后点了点头,接过那冒着热气的补汤,虽本能地蹙了蹙眉,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一点一点饮下。 她知道,为了阿毓,为了将来,她必须努力地调养好身子,努力地活下去。 迦莫看着不发一言的杨皇后,想着今夜本该是热闹的除夕,心底泛起几分酸涩,不由出声道:“殿下,郡主今夜本是想留下来陪着您守岁的,要不奴婢去请郡主回来,咱们自己也热闹热闹——” 听到迦莫的话,杨皇后摇了摇头道:“这些日子为了我,阿蛮已是辛劳不已,今日是团圆夜,阿蛮在宴上也能多陪陪舅父,共享天伦,就莫要去打搅他们了,更何况——” 杨皇后笑着卷了书,抬头看着一旁的迦莫道:“如今阿蛮定了亲,那便是未来的御陵王妃了,日后有了自己的家,阿蛮要烦劳的事务就更多,我不能就这般捆着她,让她陪我一辈子,她,也该有自己的人生,不该被旁人依赖拖累的人生——” “殿下——” 听到杨皇后的话越发显得孤独悲凉了些,迦莫忍住泛起的阵阵酸涩,打断了杨皇后的后话,杨皇后见此看着身旁低垂着目光,努力抑制情绪的迦莫道:“好了,不过是说几句话,你怎的又这般模样了,从前你可没有这么好哭的,今日可是除夕日,这若是旁的宫娥看到了可不像尚宫的作派了。” 听到杨皇后的话,迦莫将头压得更低,不敢让杨皇后看到自己抹泪的模样,只得努力将泪水憋了回去,抬头间对上杨皇后轻松打趣的笑,难得弥散了平日严肃老成的模样,笑着反驳道:“今日是高兴的日子,奴婢怎会哭呢,倒是小厨房的晚膳摆上了,等着您尝一尝呢。” “好,这就去吧——” 说话间,杨皇后已是由迦莫扶着起身,正朝着软帘处走去,方掀开踏出去,便听到了殿外响起了小宫娥们的欢笑声和惊喜声。 “那些孩子越发没规矩了,奴婢去瞧瞧。” 眼看迦莫要走出去,杨皇后笑着抬手拉住迦莫的手将其拦住,笑靥中看起来似乎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 “今夜除夕,一岁只这一次,小孩子家高兴总是有的,你我就莫要太苛求了。” 说罢,杨皇后一边朝着热闹的殿外走去,一边道:“咱们也去凑凑热闹,这会子倒也不饿。” 迦莫见杨皇后这会子难得起了兴致,便不再多言,也欣慰地上前忙扶着杨皇后朝外去。 越朝殿外走,女儿家的喧闹声与欢笑声便愈发清晰,随着宫娥一掀开软帘,杨皇后扶着迦莫的手方走出殿,便被眼前的景象所怔住。 只见通明的灯火下,那皑皑白雪便如繁星一般坠落在夜空中,悠悠地打着旋儿铺满了天地,而就在这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她竟是看到了一簇又一簇的芙蓉花,犹如少女微醺后酡红的娇靥,覆满了殿前的每一棵树上,每一条花枝上。 夜风中,杨皇后在那摇曳的芙蓉花树中看到了一个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裹着兜帽的少女,少女微施粉泽,杏面桃腮,此刻正捻着一只点燃的香半蹲在殿前的烟花引子前,跃跃欲试。 “阿蛮?” 听到熟悉而温柔的声音,李绥侧首,只见裹着斗篷,戴着昭君套的杨皇后盈盈立在灯火阑珊处,微笑的容颜里满是意外与动容,一双如水的眸子隐隐含着抑制不住的星点光芒。 “阿姐!” 殿前的李绥笑着朝杨皇后招了招手,随即快速以香点向火引,只见火星碰触的瞬间,便一点一点吞噬着引子,在杨皇后小心的呼唤下,李绥已是笑着奔向廊下,开心地握住杨皇后的手,下一刻,只听得“噼啪——”一声,璀璨的烟花“嘭”地一声,绽开到了极致,也照亮了殿前姐妹俩向往的笑靥。 与此同时,念奴早已命守在“芙蓉花”树下的小内侍点燃了数树边摆放的小烟火筒,霎时间,殿前被耀眼夺目的烟火照的宛如白昼,嫣红的花树,这一刻被铺上了流纱一般的星辉,这一刻杨皇后仿佛看到了连诗人也无法用辞藻比拟的,世间最美的火树银花。 忽明忽暗的烟火下,在宫娥们兴奋的欢笑声中,杨皇后侧首看向身旁仰望夜空,笑着给她指着每一个绽开的烟花的妹妹,才恍然发现自己好像不自主地忘记了一切,此刻的她只想将眼前的一切留住,将属于她和阿蛮的这一段时光,没有虚情假意,没有血腥争夺的时光永远停驻,该有多好。 “敢在立政殿放烟花也只得你了,一会子阿娘知道了定要说你了。” 听到杨皇后半无奈半宠溺的话语,李绥笑着将头靠在杨皇后的肩上,星光闪烁下,少女的双眸内泛着许久不曾有过的洒脱与放肆。 “做都做了,待他们赶来也是晚了——” 说话间,眼看眼前的烟火渐渐湮灭,杨皇后便被身旁的李绥拉着跃下台阶。 “阿姐,快,赶着姑母她们来之前,我们把这些烟花都点了——” 温暖的灯火下,少女的娇靥上泛起狡黠的笑意,此刻朝着自己杨了扬手中点燃的香,递了一根过来。 似乎是被这明朗而灿烂的笑所触动,杨皇后突然觉得心底泛起一个强烈的念头,那样强烈的感觉,就好像一个被压抑在心底的火苗随时要从她的心内破土而出,获得重生。 她知道,那是自己,那是从前的自己。 对上李绥久久的笑,杨皇后看到想要劝阻,却反被念奴拉着,渐渐被说服的迦莫。 当最后一个烟花绽放,渐渐消失在夜空中,短暂的静默里,杨皇后却是含笑接过。 前半生,她似乎都在为别人而努力,努力地做杨家的长女,陈玄的王妃,大周的皇后,可这一路走来,回首间她才慢慢发现,她努力地成为了别人眼中应该成为的那个人,却独独忘了该如何做自己。 身份也好,尊位也罢,此刻于她而言不过是重重枷锁,这一刻,她想放肆一回,重新做那个无忧无虑,不为任何人而活的自己。 星辉闪耀的夜色下,宫娥们都渐渐睁大了眼睛,因为她们从来没有看到过眼前这样的殿下,不再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写满了分寸,行走间都似是一本赘述着贤后女德德行的殿下。 当元成帝循声紧张地赶来时,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幕,那个从来都是温柔唤他“四郎”,行为举止堪为六宫典范,天下女子表率的女子,却是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在宫人们的簇拥中,笑靥如花,剪瞳如水,放肆地点燃了一簇又一簇烟花,欢闹中的模样或许与严苛而高高在上的宫规礼仪背道而驰,却是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上,让他此生再也无法忘怀。 或许,她本就是天上的鸿雁,沃野的飞鹤,却为他甘愿囚禁在这四方的牢笼里,被世人,被他禁锢成了贤后的模样,却是失去了曾经的自己。 “叫跟随来的人都退出去,就说是永宁郡主为了哄皇后开心,在宫中私放烟火,我会与她说教的,宴会就让淑妃看着,我便不去了。” 听到元成帝的吩咐,身旁的承德小心看了眼里面正同永宁郡主一同肆意放烟花的的杨皇后,虽惊讶,但还是低下头应是,眸底更是难掩的笑意。 看来,今夜这黑锅永宁郡主是背定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图穷匕见 转眼间便到了正月初五这日,虽说除夕已过,但年关的节日喜庆依然未在长安城散去,因着雪已停驻,今日又出了难得的暖阳,所以这会子刚入酉时三刻,宫墙两边被清理起的雪堆早已融化了大半,伴随着渐渐升起的墨色夜幕,天边晕染的血红至浅粉的晚霞中,渐渐显出了一个细小如镰的月牙来。 此刻绫绮殿内外皆张灯结彩,比之旁的宫殿更为华丽璀璨,竟是处处悬的十二美人图嵌宝流苏六角宫灯,影影绰绰间,将这绫绮殿照耀的如一颗夺目明珠,恨不得将这大明宫的光彩都比下去。 相比于中原的风格,这绫绮殿如今布置的更有异域风情,此刻身着宫裙的宫娥们皆小心翼翼侍奉在殿外,伴随着影影绰绰的灯影,依稀看到一行人正缓缓朝着正殿而来,待过了片刻,来人身着尚宫品级的赭色宫裙,挽着圆圆的髻,神情看起来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和端方。 “迦尚宫——” 因着身居正五品尚宫之位,平日里又向来为人板正严肃,端的是赏罚分明,所以这六宫的人对于中宫的杨皇后有多敬服,对其身边掌管事务的女官迦莫就有多畏惧。 看到小心翼翼上前来行礼的小宫娥,迦莫淡然地颔首,随即扫了眼音律婉转,自紧闭软帘而出的大殿道:“我奉皇后殿下之命而来,昭仪此刻可歇着?” “未曾——” 那小宫娥看到甚为严肃的迦莫,当即颔首道:“奴婢这就为您通报。” 眼见迦莫默然点头,那小宫娥连忙打帘走了进去,不过片刻便疾步走出来,叉手行下一礼道:“迦尚宫请。” 待门前立着的宫娥掀开软帘,迦莫随之抬脚而入,霎时间那西域欢快的音律便愈发清晰,几乎是一瞬间,迦莫的神色更低沉严肃了几分,虽未发一言,但身旁引导的宫娥已是极尽谨慎地低下了头,她很是清楚,迦尚宫从小跟随皇后殿下至今,对皇后殿下甚是忠心、维护,如今皇后殿下方失子不久,她们的主子便如此不管不顾地听曲作乐,迦尚宫又如何能不沉下脸来。 当迦莫在战战兢兢的小宫娥的带领下走入内殿,便瞧着月昭仪阿史那阿依此刻身着华丽缀满珍奇异鸟羽毛的百鸟裙,发间的步摇、簪子皆璀璨满是珠玉宝石,只一眼便能看出不菲来。 此刻的月昭仪傲然地坐在妆台前,正颐指气使的扬颌示意身旁的赫连容侍奉着择选簪花,一旁侍立的红姑看到入内的迦莫,当即肃然扫了眼正在奏乐的伶人,察觉音乐戛然而止,月昭仪侧眸看了眼身旁的红姑,眸中拂过一丝不虞,但还是掩了下去,勉强浮起几分客气的笑,只微微侧了些许身子,便娇娆地以手推了推鬓边的簪花妩媚笑道:“今日这是什么风,竟还吹得迦尚宫亲自来了?” 听到月昭仪的话,迦莫神情不变,只平静地叉手道:“昭仪折煞奴婢了,只是各国进贡了许多珍奇异宝,殿下吩咐奴婢来请昭仪瞧瞧,可有合眼的,也算是全了属国的一片心意。” “哦?” 月昭仪听到各属国的宝物,自是来了几分兴致,眸中拂过一丝光芒道:“都进贡了些什么?” “波斯的珊瑚、琥珀,月氏的玛瑙,扶南国的火齐珠,还有波斯送来的一对兽首玛瑙杯……” 听到迦莫平静地说出那些宝物,月昭仪唇边笑意略微真诚了些,随即似是想到什么又问道:“难为殿下如此想着我们,不知其它宫可曾挑选了喜欢的?” 闻到这话中有话的意味,迦莫如何不明白,抬头间看着问询的月昭仪,不紧不慢道:“回昭仪,方才淑妃娘子已是亲自去过立政殿了——” 话音一落,月昭仪脸上当即挂不住了,果不其然,这宫里再好的东西,都要按着位份去排,横竖到了她这里总是别人挑剩下的。 一想到此,月昭仪脸上的笑顿时冷淡了许多,但到底看在中宫的面子上,未曾像在淑妃面前那般无礼,只是方才的兴致已是缺失了许多,因而淡然点头道:“今夜要陪侍陛下参加宫宴,我这会子正在挑选衣物,今日怕是不能拜见殿下了,阿容一向知道我的喜好,便教她替我去拜见殿下,可好?” 看到月昭仪佯装在问,迦莫情绪不起一丝波澜,只是不卑不亢地行礼道:“一切但听昭仪的。” “有劳了。” 月昭仪牵起几分客气地笑,转头看向赫连容时已是漠然了许多道:“阿容,你这会子便去罢,殿下一片好意,莫让等久了。” 赫连容闻声恭敬地颔首,便将手中的梳子递到了一旁的赫莲娜手中。 见赫连容已是走了过来,迦莫也不再多等,当即叉手行下一礼,便带着赫连容走了出去。 “昭仪——” 眼看迦莫一行消失在殿内,红姑无奈地出声道:“如今殿下身子不好,尚在休养,今日又赐下恩赏,论理您当如淑妃那般前去探望才是,这便是落在陛下耳朵里也是记着您的大方得体的。” 听到红姑好声劝慰的话,月昭仪唇畔冷漠翘了翘,却是看也不曾看一眼迦莫道:“殿下既是身子不好,便是喜静,我又何必去打扰,更何况,我可不像淑妃那般,惯会巴结奉承。” 说罢,月昭仪起身便扶着赫莲娜的手朝外走去,看了眼垂首侍立的伶人当即喝道:“继续奏乐,我何曾叫你们停了?如今这绫绮殿到底是听谁的话?” 听到月昭仪明显指桑骂槐的话语,红姑渐渐低下头,不再多言一句。 她很清楚,元成帝派她来不过是行劝导、监视之意,只要月昭仪不犯下大错,损及陛下的谋划,那么一切便无所谓了。 她如今已是做到仁至义尽,至于前路如何,她却是管不得了。 察觉到红姑的沉默,月昭仪脸色总算是缓和了几分。 再好的东西,既是让她上官氏挑剩下的,她便也看不上了,又何必上赶着去巴结,倒显得她堂堂公主没见过世面一般。 既然淑妃那般急着挑那便任她挑去,她若想要的,喜欢的,自可以直接去求陛下,不过是撒撒娇的事情,又何必看旁人眼色,受旁人恩赐。 这厢,当赫连容一路谨言慎行地跟着不苟言笑的迦莫来到立政殿,便瞧着相比绫绮殿,此处虽没有那般奢华,却是有着不容忽视的端庄威仪。 眼看二人一路走至后殿,殿前的宫娥已然掀开软帘,赫连容也不敢抬头多看,便随着迦莫入了内,待转过两扇槅门,走到软帘前,迦莫掀开软帘,示意赫连容上前,赫连容见此连忙疾步走了进去,然而一抬头看到的却不是中宫杨皇后,而是端方坐在窗下软榻上的永宁郡主,此刻笑容和煦如风,却丝毫未让她感受到安心,反倒是越发不安起来。 “殿下身子不适,已然歇息,不能过来了。” 察觉到赫连容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李绥拾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随即扬颌示意迦莫道:“迦尚宫,将东西送上来罢。” 话音落下,迦莫已是会意地命候在外面的宫娥捧了匣子和托盘上来,赫连容见此连忙叉手行下一礼,待入内的宫娥鱼贯而出,赫连容适才谨小慎微的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择选。 然而就在她看到匣子里的那一刻,脸色却是禁不住地一变,险些没跌坐下去。 因为里面零散地摆放着几样珠宝饰品,却是她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到让她几乎让她头皮发麻,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八十章 渔翁得利 “怎么,不挑挑?” 看到脸色渐渐变得煞白的赫连容,李绥平淡一笑,好整以暇地将左手肘撑在案上,扬颌示意迦莫将放在赫连容面前的精致匣子递了过来。 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李绥饶有兴致地将又手探入案上匣子里,随意拨弄间,匣子内的珠玉宝物发出了清脆动人的声音,可此刻落在赫连容耳中却是没那么美好了。 “你从小侍奉在月昭仪身边,应该深知她的喜好,我瞧着这里面的和阗玉簪子,楼兰的錾花镂空嵌宝金凤衔珠步摇,倒像极了你们昭仪的喜好,你看是也不是?” 听到李绥提到的饰物,赫连容双手紧攥,死死掩藏在袖下,当看到窗下慵懒端方的少女闲暇般把玩着手中的东西,此刻那熟悉的衔珠赤金步摇在灯影的印照下分外刺眼夺目。 “是,是,郡主择选的必是极好的。” “哦?”听到赫连容口不对心的说着话,好似巴不得立即能消失在这里的模样,李绥笑着点了点头。 只听得“啪嗒——”一声,李绥手中一松,随意将手中饰物丢回匣子里,随即抬眸看向迦莫一脸平静道:“看来我倒是深知月昭仪的喜好,既如此,迦莫,将这些择选出来好生送到月昭仪面前去。” 一听到李绥的话,赫连容脸色一僵,更是焦灼了几分,抬头眼看着迦莫上前捧起李绥面前的匣子就要走,已是急的忘了规矩,连连出声央求道:“郡主,郡主——” 见赫连容紧张地将身子都崩成了一张弓一般,好似只要承不住力就会随时折断,李绥反倒是一脸和煦,不徐不疾地低眸看向榻前立着的人道:“怎么?莫不是觉得我选的不好——” “还是,这些东西你都再熟悉不过了。” 话音一转,饶是赫连容再不明白也能听出李绥语中的深意,她是实在是不知道,她那夜偷偷用来交易生子药方的宝物,怎么就落到了永宁郡主的手上? 此刻蓦然对上榻前李绥漆黑如墨微闪着光芒的眸子,赫连容禁不住畏惧地低下头,她哪里能想到,眼前明明只是一个比她们主子还要小上两岁的闺阁少女,此刻笑着的模样看似与人为善,却丝毫让人感受不到半点天真和气,反倒是满携逼人的压力,让她生出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躲避来。 “郡主折煞奴婢了,奴婢卑贱,怎会,怎会认识这些属国献上的宝贝——” 看到眼前人犹不死心地妄图与自己继续打着周旋,李绥淡漠地笑了笑,抬眸盯着赫连容的那一刻,眸中多了几分不耐的寒意。 “要说昭仪如今可是六宫之宠,自打入宫以来,各国各地敬献的珍宝无数,哪一样不是昭仪一句话,圣人便命承德亲自捧了送到你们绫绮殿去,这样的荣宠可是不小,你既是昭仪的身边人,绫绮殿的掌事女官,日日见惯了这流水般的宝贝,与我论卑贱可是在诓骗与我了。” “郡主——” 听到李绥耐人寻味的驳回自己的话,赫连容连忙仓促地开口想要认罪,然而话方脱出口,便被李绥抬手挡了回去。只见她眼波流转间扫了一眼手捧匣子,黑沉着脸满是严肃的迦莫,再落回到赫连容身上时,已是出声道:“既然不认识这些不会说话的死物,那便请咱们阿容娘子瞧瞧,这会说话的人可曾有几分眼熟。” 话音一落,赫连容尚未明白李绥话中之意,然而下一刻紧闭的软帘再次被掀开,当一个佝偻着背,走路瘸瘸拐拐,颇为狼狈的身影“嘭——”地一声毫不犹豫跪地后,却是让赫连容如同见了鬼一般。 只见在离她两步之外的地方,跪着的那个人卑微地垂着头,一张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此刻正如同诡魅一般缓缓侧过头,看到她瞳孔紧缩如同见鬼一般的模样,竟是如同追魂锁命的无常一般,目光中带着热切和激动,转头便朝着一旁看戏的李绥叩头道:“郡主,郡主就是她,那夜从奴婢手中买下那欢好药和生子药方的就是她。” 听到那内侍的话,赫连容惊得险些没背过气去,她如何能想到,自己努力想要隐藏的事情,居然就被眼前这个不知死的内侍道了个干干净净,还是在永宁郡主的面前! 永宁郡主是谁,那是帝后的表妹,便是她家昭仪和六宫的贵主都要给几分客气的人,若是她将这些事情公之于众,呈给了陛下,到时害了她家昭仪不说,她这个小小奴婢只怕是第一个赴死的。 “郡主,他、他胡说,我从未见过他,真的从未见过他——” 眼看赫连容惊得跪倒在地上,忘了礼节的不再自称奴婢,那急切的模样好似溺水之人,即便看到了手边一根枯草,也妄图强拽着不让自己陷入这急流中去。 李绥却是并未显露太多意外和讶异,反倒是低眸看向脚下两个人悠然平静的道:“我这人向来懒怠,不爱分辨真伪,既然你们各有各的道理,那便带着这些证物一同到圣人面前自辩,岂非跟简单?” “不,不,郡主,奴婢说的是真的,是真的——” 听到要面圣,那赫连容如何跪得住,此刻已是如芒在背一般,禁不住连连磕头乞求。 反倒是一旁那内侍相比起来,此刻更像是一潭死水。 然而李绥对此连眼也未抬,便拾起手边一卷书,抬手指尖慵懒地摆了摆,便见一旁始终不语的玉奴脸色一沉,已是毫不留情面地上前拽住那赫连容便轻巧地拖了起来。 原本赫连容还想要垂死挣扎,却如何能想到身旁的玉奴看似文文静静的模样,竟是比她这个积年累月纵马于大漠的人力气更大,此刻的自己在她手中竟无缚鸡之力般,只任她手中稍使力,便觉得自己的手臂险些被卸下来。 只这短暂的间隙,赫连容已然被拖行几步,眼看着离软帘越来越近,而座上的永宁郡主仍旧好整以暇地翻看着手中书卷,没有丝毫被打扰的情绪,赫连容才渐渐明白,自己的命在眼前这位世家贵女面前,不过是一粒毫不起眼的尘埃。 她,当真是能要了她的命的—— “郡主,奴婢错了,奴婢不敢诓骗,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求奴婢饶了奴婢的贱命吧,奴婢真的是被逼的——” 眼看已被玉奴无情拖拽至软帘后的赫连容瘫软如泥地跪在那儿,头发散乱,泪水模糊了脸,李绥才终于将目光自经书上挪开。 “你要知道,我的性子不比淑妃温柔,我们玉奴更是不似玉宵那般怜香惜玉。” 听到李绥语中的提醒,赫连容如何不明白其中之意,只见她身形一震,惊讶地看向面前笑不及眼底的少女,当即低头颤颤巍巍道:“是,是。” 在李绥的示意下,那内侍被带了下去,赫连容努力抑制住颤抖的身子,才勉强说出完整的话来。 “是淑妃设计我们昭仪,我们昭仪原只是要那生子的药,是淑妃,是淑妃用刚才那内侍设下圈套,以奴婢的性命相逼,让奴婢替她盯着昭仪的一举一动。” 听到脚下的人一字一句渐渐低沉下去直至消失,李绥眼底微挑,不紧不慢道:“然后呢?” 听到李绥的问话,脚下的人抖得越发厉害,却是久久不敢说出来,李绥见此秀眉轻皱,唇边的笑却是不减,反倒是意味深长的岔开话题道:“你可知我是从何处寻到这吉祥的?” 赫连容闻言胆寒地摇了摇头,自然知道李绥口中的吉祥就是与她交易的那个内侍。 见赫连容不解其意,李绥渐渐倾下身子,明明默然不语却是让赫连容周身泛寒。 “是在乱葬岗上,死人堆里——” 当李绥顿住前倾的身子,在赫连容一步之遥的位置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时,便清晰地感觉到面前人已是禁不住地哆嗦起来。 “你既然见识过淑妃的手段就该知道,这宫里可不缺良善人,不过是个用来设计月昭仪的内侍,她尚且下了死手,若非我提前做了些准备,今日他多半也是不能站在这儿与你对峙了。” 灯影下,看着赫连容嘴唇翕合间没有一丝血色,李绥循序渐进地继续道:“如今你既然成了她的眼线,她的傀儡,做着这倒戈相向,背叛旧主的事,莫不是还天真的以为她反会留你一条性命,他日为自己生出无穷后患罢?” 犹如当头棒喝般,当最后一个字消失在赫连容的耳畔,殿内的空气好似也突然凝滞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陷入了一滩烂泥里,早已被淑妃断了活路—— 是啊,她帮着淑妃做了那么多,淑妃日后又如何会留着她这个人平添困扰? 察觉赫连容渐渐陷入恐惧、惶然所织就的网里,李绥便知道,时机到了。 “究竟是此刻便被送去圣人面前对峙,早日了结的好,还是清清楚楚将淑妃交待于你的事说出来,求几分活路,你可要想仔细了。” 听出李绥语中的警醒,赫连容艰难地低下了头,直至过了许久,就连一旁等候已久的迦莫也变了脸色时,却发现跪在那儿的人好似经历着垂死挣扎般畏惧到了极致,此刻正面无人色地张着嘴,却是犹豫地看着她们。 李绥自然是明白赫连容的意思却并不为所动,就在迦莫与玉奴正欲退下去时,赫连容却是抖得不成样子道:“淑妃让奴婢,让奴婢告诉昭仪,文慧太子夭折是——” “是圣人授意的。” 淑妃竟是知道了真相——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孰不可忍 那么一切都再清晰不过了—— 如今阿姐刚刚痛失孩子,若是再从阿史那阿依的口中得知元成帝的杀子之心,必然心智大乱,自顾不暇。 而今淑妃暗自怀了孩子,只要阿姐和元成帝就此产生了间隙,甚至是承不住郁郁而死,淑妃再将阿史那阿依挑拨的真相透露给元成帝,日后若元成帝和上官氏当真赢得了天下,必然会就此与突厥翻脸,将阿史那阿依踢出这一棋局。 到了那时,阿姐没了,阿史那阿依没了,独独她淑妃却是位居六宫之首,身怀皇嗣,她求得是什么,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一刻,李绥忽而一笑,却是冷冽异常,好一个借刀杀人,坐收渔翁之利,只以阿史那阿依那般性子,只怕十个她也比不过一个上官氏的手段。 手段是好,可一想到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淑妃将这一手段用在了她最亲最近的阿姐身上,李绥便做不到置之不理,蛰伏忍耐了。 “那你如今可听她的话,将事情都告诉你家昭仪了。” 听到座上传来少女平静不起一丝波澜的话语,赫连容惶然抬起头,却是看到窗下少女正襟危坐在那儿,宝相庄严的模样却是没有一丝悲悯,独独一双眸子却是冷冽如刀。 “没有,奴婢没有,奴婢一直不曾敢,加之,加之淑妃说如今郡主您一直陪着皇后殿下,人多眼杂,只待您离了宫,再、再行事——” 听到赫连容哆哆嗦嗦渐渐消失的话语,李绥低眸静静凝视着她道:“当真?” “当真!奴婢绝不敢诓骗您。” 李绥见此与迦莫眼光交汇,心下才短暂安放下来。 “你可知道,今日你说的这些话,足以让你受千刀万剐之刑?” 话音一落,赫连容再也止不住地磕头求饶,李绥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只默然蹲身下去,右手探去钳住赫连容的下颌,轻轻抬起,眼中是丝毫不容拒绝的道:“不想被削肉剔骨,即刻死在剐刑之下,你便给我牢牢记住,自今日起,你仍旧做你的绫绮殿女官,淑妃和月昭仪日后有何动向都一五一十与我报来,你可听清楚了?” 看到面前人剜心一般寒厉的眸光,赫连容只觉得头皮发麻,身子好似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出于畏惧原本想要退缩的她,却因着李绥的钳制不得不僵在那儿,只能如傀儡般不住点头道:“是,是——” “至于淑妃交待与你的事,你要如何?” 下一刻,李绥手中冷冷一松,转瞬间便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乜了眼脚下的人。 赫连容此刻犹如醍醐灌顶般,连连点头道:“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绝不敢告诉昭仪——” 见一切已分明,李绥满意地看向玉奴,玉奴当即领悟地自袖中取出一个药瓶,从中倒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药丸递到赫连容的面前。 “你如今既然有了两个主子,要想让我信任于你,总得付出些什么,不如将这毒药服下——” 眼看赫连容听到“毒药”两个字大惊失色,李绥却是轻飘飘地丢出一句话。 “若你能忠心耿耿地替我办事,解药自会按时送到你的手中,必会保你性命无虞,吃不吃你自己决断。” 看着李绥冷沉无情的脸,听到她最后的决断,赫连容犹豫间终是颤抖地探出手去,捏着那粒小小的药丸却如千斤重一般,就在殿内一片死寂之时,终是将药丸吞了下去。 待到玉奴奉命携着瘫软如泥的赫连容将要走出时,李绥看着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语中冷冽而高傲地扬声道:“殿下赏下恩赐,是泽被六宫的事,今日便是淑妃也亲自受礼,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既是月昭仪的女官,回去也当行好这劝慰引导的职责。” 说完这句话,当守在殿外的人看到惶然无措的赫连容走出来时,自然明白赫连容久久未出,必是郡主对月昭仪不敬殿下生出不满,杀鸡儆猴罢了。 “郡主,奴婢想起来了——” 当殿内只余李绥、迦莫四人时,沉默不语的迦莫突然想起什么般,上前抑制住后怕道:“府里二郎君与宝娘子大婚那日,殿下回来后教奴婢送醒酒汤与陛下,奴婢却是正好遇到了从紫宸殿出来的淑妃,淑妃一向注重仪态,那夜却是有些神色慌乱,而奴婢再入紫宸殿时,便看到正在为陛下把脉问诊的太医令。” 静默中听到迦莫的话,李绥已是将脉络一条一条理清,将事情的原委更是探了个清楚。看来,是元成帝召孙仲私下谋划时,被淑妃偷偷听了去。 明里不声不响,暗地里淑妃却是将什么都计划好了。 “郡主,赫连容胆小无谋,奴婢只怕——” 听到迦莫渐渐掩下的话,李绥的眸中拂过几分冷漠,摇了摇头与她安心道:“屡屡背主之人,我岂会信。” “不过如今她尚且有几分用处,暂且将其稳住,便能稳住淑妃的棋,才不至于打草惊蛇,将阿姐陷于危险之中,至于她的命——” 李绥目光幽深地转而凝视一旁迦莫一字一句的道:“他日不可留。” 见李绥并未心生恻隐,迦莫未说话,心下却是更生敬服。 眼前的永宁郡主虽比皇后殿下小上几岁,心智却是异常坚硬,手段更是不输淑妃,此刻的迦莫是越发觉得,或许永宁郡主比她们殿下更适合坐在如今的位置上。 论执掌六宫,母仪天下的气度和能力,殿下当之无愧。 然而她很清楚,要稳稳坐在这位子上,要的不仅仅于此,还要无情,甚至是无心。 她们的殿下得天下人敬重是因为有心有情,被人重重背叛、设计却也是因为此。 可见这世间万事万物有利便有弊。 “郡主,淑妃城府颇深,奴婢只怕她若知晓,对殿下总是不利的。” 听到迦莫的话,李绥侧眸拾起手边的桃红堆白牡丹杯,递到嘴边却是不带丝毫感情道:“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就把这棵树砍了,永绝后患。” 说完话,李绥淡抿一口茶汤,热腾腾的香茶一路而下,暖的了肺腑,却暖不了心。 淑妃既然想让阿姐死,那便一刻也留不得了。 她不是将那腹中的孩子看若至宝? 那就让她抱着他去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梅苑初见 待到正月初九这一日,长安城迎来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冬日暖阳,微风和煦间似乎连彻骨寒意也消减了不少,隐约中还能听到翠鸟的婉转啼鸣声,好似连春意也已不知不觉地浓厚了许多。 这厢立政殿内一片祥和,身着簇新衣裙的宫娥们或恭谨地垂立廊下打量着眼前的盎然美景,或小心地采集殿前的雨露鲜花,而殿内此刻因着暖香和地龙更为温馨,念奴轻轻掀开软帘,便看到杨皇后正靠坐在窗下黄花梨透雕螭龙瑞兽纹胡床上,左手轻枕在引枕之上,眉目带笑地看着近前坐着的李绥,神情是难得的舒适松和。 “谁知那文三娘子也是个厉害人物,竟是丝毫不惧城下敌军,接过侍女递来尘封已久的红缨梨花枪,便纵马带着一众娘子军擂鼓迎敌——” 随着少女生动地讲述,杨皇后的兴致也越发浓,此刻听得不由前倾了身子,眸中不掩向往地感慨道:“这文三娘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倒是令人羡慕,此生若能如此洒脱活一次,也是好的罢。” 说话间,杨皇后看到念奴进来,笑着指向坐在近前锦杌上的李绥道:“你可来的是时候,你们郡主方才正讲到文三娘子镇守五里关了。” 念奴闻言笑着上前,这些日子为了逗杨皇后开心,她们郡主也是想了诸多法子,还从坊间淘换许多民间话本子来,总算是将先前的重重阴霾挥去了一些。 看着杨皇后轻松的神色,一旁听得入神的迦莫也笑着道:“奴婢也觉得那坊间话本子可不比咱们宫里的差,倒不如让她们梨园排成曲目表演,岂不是更有意思。” 杨皇后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李绥也趁此拾起茶盏饮了一口茶,却从念奴谈笑间欲言又止看过来的目光,领会出了什么,因而放下茶盏时,也佯装惫懒的道:“听了这会子,阿姐可是累了,不如进去歇息歇息?” 杨皇后见此看了眼已讲了半个多时辰的李绥,虽有心听下去,却也知晓她的劳累,因而颔首道:“你也去休息休息罢——” 说罢,杨皇后扶着迦莫的手起身,一边道:“吩咐小厨房再弄一个羊肉暖锅子,暖和暖和。” 听到杨皇后吩咐膳房加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李绥笑着同迦莫一起扶着杨皇后入里屋歇息。 “我的心思,阿姐当真是全都知道。” 待服侍杨皇后睡下,李绥同念奴一起悄然退了出来,当二人行至殿外,念奴才低声开口道:“郡主,陛下刚刚会见完朝臣,这会子正要去梅苑散心。”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渐渐驻足,侧眸间便看到念奴继续垂首道:“还有您让奴婢盯着掖庭宫那边,巧的是那彩屏这会子也在那儿。” 话音落下,李绥便知道,时机来了。 她虽知晓前世江丽华会因为梅苑的偶遇,而被元成帝破例擢升为妃嫔,但具体是何时她却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过了这数十年,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而她只能采取最简单的办法,守株待兔。 只要守着这二人,总是会知晓的。 如今,可不就来了。 “将陛下的行踪偷偷透露给绫绮殿,这会就去——” 听到李绥的吩咐,念奴虽诧异,但什么也不曾问,便领悟地退了下去。 而这厢,从堆积的案牍中走出来的元成帝也是难得有几分闲情逸致,此刻正缓缓朝着梅苑而来,当目光落到那一片白雪红梅时,便觉得如一幅画般,令人赏心悦目。看着那酡红如美人面一般的梅花,元成帝的神情舒缓了不少,正当他一步一步朝着梅苑中去时,一阵微风轻轻拂过,风中顿时携着梅花的淡淡香味,拂面而来,似乎脚下也轻盈了许多。 “圣人,奴婢来罢,莫伤了您的手——” 静默中,眼看身披玄色水貂大氅的元成帝探出手,正要择下一枝开的正好的红梅时,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承德连忙要上前欲帮忙。 “我自己来。” 然而元成帝却并未答应,只淡然的一句话便将他定在那儿。 暖光下,元成帝袖长的手指落在那株秾丽的梅花枝上,手中轻轻翻转,便听到花枝猝然断裂,稳稳捏在元成帝的手中。手指翻转中,元成帝的目光平和而入神,片刻间,才温和出声道:“虞娘这些日子不能探看春色,择一些梅花去摆在瓶中,她的心绪也会好一些罢。” 听到元成帝的话,承德眸中有些许沉默,当他看到元成帝眸底微微泛起的愧疚和痛楚,终是忍不住出声劝慰道:“圣人您送什么,殿下看了都会高兴的。” 话语犹在耳畔,元成帝笑了笑,不再说话,却是多了几分复杂的苦涩和低落。 眼看元成帝亲手为杨皇后挑选红梅,承德也不多话,只小心跟随着,捧着元成帝递来的花束,视若珍宝。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哇,彩屏可真厉害!” 就在元成帝主仆渐渐朝着梅苑深处走去,耳旁却渐渐传来了女子欢笑喧闹声,引得元成帝不由驻足倾听方向,脚下也好奇地跟随而去,就在朝着梅苑西北角越来越近的地方,那笑闹声也越发清晰明朗,好似瓦檐上的家雀黄莺,虽繁杂却很是动听。 隐隐中,就连元成帝原本低沉的情绪似乎也为之扫却了许多。 跟随元成帝一步一步走至梅苑西北角,承德自交错横枝的梅林中依稀看到几个小宫娥正围在一起踢毽子,因着离得远,又有梅花遮挡,那些宫娥并未瞧见他们,此刻还在欢笑抚掌着。 承德想着元成帝因着中宫失子,原本就心绪不佳,此刻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娥们还敢在此时触霉头,欢欢闹闹的,顿时皱眉道:“禁宫内吵吵闹闹,搅扰了圣人,当真不知体统,奴婢这就去教训她们——” 然而正当承德方迈出步子时,却是被元成帝伸出的手挡了回去。 “无妨。” 元成帝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含丝毫情绪,只好奇地一步一步朝着那群宫娥而去,当走到最后一株红梅前,借着梅花隐藏在后的元成帝才看清眼前。 几个身着低等素衣袄裙的女子正围着一个同样妆扮踢着毽子的女子拍掌数着,随着阵阵惊呼和笑声,那个挽着惊鹄髻的女子已连连踢了八十余个,却是丝毫不显疲惫,反倒如梁上飞燕一般身姿轻盈,一个五彩羽毛的毽子在她的足下轻若无物。 就这般,在这红梅白雪之中,元成帝怔怔看着那个笑如秋月般的女子或旋转,或倾身,或飞跃而起,姿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般,将一个毽子踢出了千般花样。 隐隐中,眼前那个容貌明媚绝世的女子一点一点印在元成帝的脑海中,却是渐渐与另一个身影一点一点重合,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久久不得回神。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最后念想 记得他与虞娘的初见,是在一个春日的狩猎场上,那时阿耶仍旧是睥睨天下的天子,是他和阿兄、阿姐最慈祥和蔼的父亲,而那时每当他们听完朝中师父的授课,练完骑术剑术回到立政殿中,也总能看到翘首以盼等待着他们的那抹温柔身影,一边笑着吩咐人摆膳,一边问及他们的功课。那时的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美好到他从未感觉到星点苦楚,只有无尽的温暖。 因为有阿耶为他们兄妹撑起天下,而他既有阿兄这个太子在前面挡着,更有阿娘和阿姐毫无道理的独宠着,所以从他出生起便从未因任何事而烦忧过,因为他从不需要费尽心机的去博取阿耶的喜欢,更不需要兄弟阋墙的与众兄弟争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座。 那时的他,在阿耶的敦促下,阿娘的期望下,虽也努力做到与阿兄那般的文治武功,不丢天家门楣,但在他的心中,始终只想做一个闲散逍遥的皇子,藩王足矣。 因为阿兄嫡长子的出生,还有天纵英才的能力,阿耶阿娘既知他的夙愿,也并未在政事上逼迫过他。所以年少的他一直在父亲兄长的羽翼下,逍遥的与阿宪、阿昱肆意于山水之间,每日或饮酒泼墨、或纵马击鞠射猎,虽平淡,却是这一生中他最为美好的时光。 而他与虞娘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那段时光。 时至今日,虽已过了数年,可他却依旧清晰的记得—— 那日暖阳和煦,冲天的树木将阳光遮挡了大半,因着阵阵微风,树叶轻轻摇晃,却是将星点光芒摇漾成破碎的影子落在了树叶层积的小径上。为了追一只矫健的花豹,他驰骋纵马,步步紧逼,将陪护他的阿宪、阿昱和一众侍卫皆丢在了脑后,足足追至丛林深处,才不偏不倚射下一箭,伤了那花豹。 然而不曾想那花豹却是极为厉害,虽中了一箭竟是厉光回头,声声低沉咆哮引得他胯下宝马也渐渐生出了几分退却来。眼看那花豹朝着自己而来,马也受了惊,他自是抽下羽箭再次搭弓欲射,但就在他射出的那一刻,胯下宝马忽地调转马头,不仅让那花豹轻易躲开一箭,更是将他足足摔下地来。 那花豹见他坠了马,当即俯身一跃,眼看着危险将近,他只得将身一滚躲开攻击,与那花豹纠缠对抗起来,但花豹是天生的奔袭者,那一路追击下来他的体力自是比不得,因而就在他以手中之剑伤得那花豹不顾一切的暴起扑来时,他已是做好了最后的殊死搏斗。 可如今的他还记得,只在那电光火石间,一个急速的声音穿林打叶而来,只一眼,他竟是看到一只赤尾羽箭足足自后穿透了那花豹的心脏钉在他身后的地上,猩红而微热的血液溅洒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已扑至他面前只余咫尺距离的花豹却是绝望的低吼了一声,转而力竭地倒塌在他身旁。 就在那光影间,他看到一身着红衣胡服的女子高坐在马上,缓缓放下手中的雕弓,因着是逆光他看的并不清楚,而下一刻,当那骑着黑马的女子渐渐上前,直到近前时,他却是再也挪不开眼来。 一个眉眼朝气勃勃还带着些许傲气的女子就那般毫不避讳地低眸看着他,身下的宝马鬃毛光亮,也如它的主人一般扬着头,闲情逸致地打着响鼻,没有丝毫的畏惧。 在那之前,他虽见过许多官宦贵女,皆如阿娘亲自培育的花圃里的花一般千姿百态,各有千秋。可他却从未见过似她那般美丽,明媚,就好似大漠深处初生的一轮红日,只第一眼便绽开了旁人所不及的耀眼光芒。 “你的马呢?” 那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可那时的他恍然忘了回答,或许是看着他怔怔未曾回话的模样,伴随着一阵环佩叮当般的娇笑声,他在那张耀如春华一般的娇靥上看到了一抹明朗的笑,随即一个响亮的哨声破空而起,当她放下抵在唇边的柔荑时,疾驰的马蹄声阵阵回荡在丛林中,侧首间他那匹被惊走的马也随之朝着这里疾驰而来。 而就在他再回首时,骑着马的她已然身至眼前,逆光中她微微倾下身子,伸出了那只白皙如玉的手,腕上的嵌宝石镯子在日光的照耀下仍旧泛着熠熠夺目的光芒。 当他将手递在她的手中,随他缓缓站起时,他的马也已至身边,那个好听的声音也再一次响至耳畔。 “从前总从话本子里听说前人以一力搏杀猛虎,我以为皆是杜撰罢了,未曾想今日却是有幸一睹——” 说话间,见他不曾回话,她只以为他是被惊住了,随即“噗嗤——”一笑,虽戏谑却满是善意。 “方才斗花豹的时候还颇有高祖斩白蛇的气度,怎的这会子却不说话了。” 说罢,她从袖中抽出自己的丝帕递到她面前,扬了扬颌笑着示意道:“你的脸上——” 那一刻,他接过馨香的丝帕摩挲下,渐渐回过神来,待擦干了脸上的血迹,本能地递出去道了一声“谢谢。” 但转念看到那丝帕被污血染得不成样子,当即又缩回手低沉道:“这帕子,待洗净了再还给你。” 听到他回了话,眼前的她随即笑道:“还好,你许久不说话,我还怕你是——” 就在她的话将出未出时,随着阵阵响亮的马蹄声惊得丛林的鹰鸟皆四散而飞时,远远地,他便看到了焦灼赶来的阿宪、阿昱和侍卫们。 直到众人诚惶诚恐地跪拜在他的面前,声声告罪时,眼前的她才终于知道他的身份,虽惊讶却还是极快的反应过来,不卑不亢地与他行下一礼。 便是到了后来,每每提及初见,她总会佯装笑他那时怔怔受惊的样子,可她如何知道,他为之而怔的不是矫捷的花豹,二是逆光而来,一箭贯穿花豹的她。 她如何知道,她的一笑在他的心中便如千军万马,足以击破他的一切盔甲,让他丢失平日极为注重的皇家仪态和端方。 待到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弘农杨家的嫡长女,而她的到来正是他的阿耶有心想从她与其它世家贵女之中为他和阿兄择选王妃。 此事一出,阿娘足足为他担心了许久,但阿耶却是朗声一笑,将那只花豹赐给了杨家,几乎是那一刻,世人都已明白,她已是他既定的皇子妃。 所以借着此,他与她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二人曾策马山林沃野,奔驰在击鞠场上,而那时的他却越来越发现,她似是一个精美而神秘的宝盒,永远也让他看不尽,看不够。 她能够箭无虚发,与他相持不下,也能一手箜篌,弹得曲惊四座,而她为他在每个生辰所绣下的每一样绣品,他都保存至今,哪怕已经被磨损的褪了色,勾了丝,却依然能看到她细致的一针一线,极尽用心。 此刻看着眼前的那个女子,那些回忆便如冲破关卡一般充斥而来,就连耳畔回荡的声音都一点一点和她的笑声重叠在一起,让他恍然回到了从前。 他应该庆幸吧,庆幸自己曾见过那般明媚的她、真实的她,见过这六宫都不曾得见过的那样的她。 然而这一切都似除夕夜立政殿上空稍纵即逝的绝美烟花,被他亲手捏碎了。 如今的他不知道,若一切能重来,他是否会后悔,是否会改变。 他只知道自己犹如行至暗礁的孤舟,只期盼她永远不知情,能够永远这般陪伴着他。 让他用这一辈子,向她恕罪。 足矣。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为之悸动 “啊,小心!” 正当元成帝沉浸在回忆中时,突然一阵喧闹声在他的耳畔响起,打乱了他的思绪。 “陛下!” 伴随着身后承德的提醒,元成帝随即便看到一个物事正朝着他迅疾地飞来,就在承德紧张地要上前去挡,却见元成帝本能地伸手,一把将东西截住。 摊开手来,掌心不过是躺了一个五颜六色的羽毽,羽毛此刻在风中轻飘飘地飞舞着,一如方才那个女子一般轻盈缥缈。 就在承德方轻轻舒了一口气,便急忙上前来一边查探一边自责道:“陛下,奴婢该死——” 正告罪间,方才还在远处围拢着踢毽子的小宫娥们皆顺着毽子飞来的方向赶过来,当看到梅林中那个手捏羽毽,长身玉立的身影时皆不由顿在那儿,虽然她们常年身处掖庭宫,甚少见到宫中的贵人,平日至多能见到贵人身边高高在上的女官,但眼前男子的容貌气质,和衣着打扮皆表明了其身份的尊贵。 此刻知晓自己冲撞了眼前这位贵人,个个皆惊慌不已,脸上顿时流露出消散不去的紧张和害怕来。 “放肆,禁宫内岂是你们随意玩乐之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承德知晓元成帝一直以来都因为杨皇后和文慧太子一事耿耿于怀,内心不宁,未曾想眼前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宫娥竟在此时冲撞了元成帝,他自是不能等闲视之。 然而不想,就在他要继续开口斥责时,面前默然不语的元成帝却是突然轻抬了抬手,挡住了他的后话。 承德见此微微一顿,当即闭上了嘴,却还是责备地看着眼前那群哆哆嗦嗦的人。 微风吹拂间,元成帝看了过去,只见方才那踢毽子的女子站在众宫娥的前面,虽然身着同样簇新的素衣袄裙,却是一点也不掩其出众的姿色和气质。 此刻风过之时,吹得女子鬓边的发丝微微摩挲着女子洁白如玉的面颊,下一刻眼前人却是镇定自若地走上前来,不卑不亢地叉手行下一礼道:“奴婢叩见陛下——” 一听到女子的行礼声,承德微微一愣,身后的众宫娥更是脸色一白,越发慌不择路,但看着面前人已躬下的身子,当即也反应过来,连忙也纷纷行礼。 看到惶恐的人群中,面前的女子神色平静,虽恭敬却并不显卑微的模样,元成帝看了看手中的毽子,随即垂下手来,先看了看自己,下一刻才凝视着面前的人,俊逸的容颜在阳光下看似温和,但只有承德能看出其眸底的审视和怀疑。 “我着的是常服,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此刻元成帝虽是笑着的,可承德却是知道,此刻他对面前的女子已是起了几分疑心。 天子再如何性情温和,也不会喜欢为人算计的感觉。 听到元成帝的问话,眼前女子没有半点慌乱,依旧受礼地没有抬头,始终垂目敛首地出声道:“回陛下,奴婢等是掖庭宫的宫女,奴婢平日负责的便是浣洗宫内贵人衣物,陛下的衣袍奴婢有幸曾浣洗过,陛下身上所着的这一件,与奴婢浣洗的虽非同一件,但针法、图案、用料皆有相似之处,乃是御供的佳品,只这一件也需得司制房十二位巧娘缝制三月余。” 听到面前女子不惊不慌,对答如流间说的头头是道,元成帝抬手看了看衣袍上细腻精致的纹路,再凝视面前女子时终于轻笑出声,随即道:“起来罢。” 听到元成帝的话,江丽华抑制住后脊的冷汗,知道自己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正要努力直起身子时,却是听到元成帝再次开口问话。 “身为掖庭宫的人,你对司制房的手艺倒是懂得许多。” 江丽华闻言低下头,继续谨慎答道:“奴婢的阿娘擅长刺绣,师从当年的永四娘,奴婢虽学艺不精,但也略知一二。” 听到面前人提到永四娘,元成帝便明白,这女子从前也该是官宦女子。 永四娘是成祖时著名的刺绣圣手,一件绣品可值天价,连当年的成祖都亲赐牌匾,因而她的作品可堪洛阳纸贵,在整个大周风光无二。那时能请她赐教的,不仅有过人的天赋,还皆是达官贵人的闺阁女子。 “嗯——” 元成帝淡淡应了一声,将手中毽子递了出去,江丽华目光一落在上面,当即更加谨慎地行礼道:“奴婢方才不知陛下驾临,行为无状,冲撞了陛下,请陛下降罪。” 说完,江丽华跪倒在地,将头抵在冰冷的地上,不再多言。 见面前女子丝毫不牵连旁人,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元成帝看了眼身后瑟瑟缩缩等待审判的宫娥们,点了点头道:“好。” 说罢,元成帝看向那群宫娥温和道:“既与你们无关,便都下去罢。” 然而下一刻,他却再次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倒在面前的人道:“你,留下。” 听到这句话,身后宫娥如临大赦,连忙颤抖地行了礼,虽有几个年纪小的宫娥看了眼仍旧跪在那儿的江丽华有些犹豫,但看着面前神色不明的天子,到底是心生害怕,被同伴急忙拉了下去。 片刻间,梅苑内再次陷入宁静,元成帝看了眼远去的人,再看向脚下身影,平静出声道:“你维护旁人,旁人却不见得维护你。” 听到此话,脚下人一动不动,始终叩在地上回话道:“奴婢并非维护,原是奴婢踢毽子,冲撞了您,的确与她们无关,奴婢不能祸及他人,但求陛下降罪。” 见眼前人如此耿介,元成帝唇边微动,下一刻缓缓出声道:“好,那便罚你,随我逛逛这梅苑。” 听到此话,跪在那儿的江丽华终于身影一顿,本能地抬起头,却是看到一只好看的手伸了出来,停在她的面前,叫她心弦微动,第一次失态到说不出话来。 “怎么?” 元成帝见此挑眉道:“你不愿?” “奴婢不敢。” 江丽华闻言连忙低头回话,下一刻看到那只修长的手仍旧等候在那儿,终于鼓起勇气将手缓缓递了出声。 当她的手指探到那温热的掌心时,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他的掌心一点一点向她的指尖划过,直直地落入她的心里,让她不自主地心动。 候在身后的承德看着元成帝拉起面前女子这才放下手,二人并肩前行,若再不明白其中之意,便是白活了。只见他眼神示意跟着的人离开,最后才独自跟了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元成帝的问话,江丽华颔首道:“奴婢彩屏。” 元成帝闻言看了眼身旁眉目如画的女子,随即道:“从前的名字。” 听到元成帝的话,江丽华微微有些失神,她自小入宫为奴,从前的名字,从前的生活早就恍如隔世,是旁人从来不曾问过,她也从来不曾提过了。 “奴婢原名江丽华。” “丽华——” 元成帝喃喃轻念,随即出声道:“这名字倒是配你。” 听到元成帝的话,江丽华不由看了过去,元成帝侧颜在阳光下分外耀眼,耀眼的几乎连她也渐渐为之悸动。 “你的毽子踢的很好。” 江丽华听到元成帝的夸赞,低头间唇边泛起些微弧度,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奴婢儿时常与兄弟姐妹们玩这些游戏——” 元成帝闻言轻微颔首,一边走着一边道:“如今你的兄弟姐妹在哪儿?” 听到元成帝的话,江丽华原本泛着几分笑的眸光顿时暗淡下来,随即缓缓道:“他们皆已去了,如今只余阿娘与奴婢留在了掖庭宫。” 元成帝听到这儿,已是明白其中之意,没有再说下去,只默然前行,行走在这梅林中,幽静而舒服。 不知走了多久,隐约已至梅林深处,元成帝渐渐缓下步子,转头间看向身旁女子。 察觉元成帝的目光,江丽华也驻步,却看到面前人好看的一双眼睛就这般静静看着她,突然出声道:“既如此,你可愿留在宫中,用你从前的名字。” 男子的嗓音温柔而好听,似是问却又没有丝毫问的语气,只是静静地等着她。 宫中宫女皆要跟随主人的喜好易名,能用本名者除了品级的女官,便是后宫的嫔妃。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温柔目光,她如何看不明白其中之意。 任凭从前再如何镇定平静,可在这一刻,面对这样一位温柔、俊逸的天子,她又如何能再抑制下去。 就在江丽华渐渐沉浸于那一双和煦如春风一般的眼眸中,内心泛起暖意时。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却是突然响起,打断了眼前这美好的一切。 “陛下!” 第一百八十五章 触怒龙颜 听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元成帝神情一如既往地温和,但眸底却是已泛起一闪而过的疏离。当他转过头时,果然瞧见一身盛装打扮过的月昭仪犹如众星捧月般,在众人的簇拥下昂着头走了过来。 “爱妃也是来赏梅的?” 看到元成帝对自己依旧是那般颇为宠溺的眼神,月昭仪唇边撒娇的弧度就翘得更高了。 “陛下一个人来这梅苑,怎的也不唤我,倒教我眼巴巴盼了许久。” 看到月昭仪一边举止生姿地走过来,一边自然而然地挽过自己的手娇嗔着,元成帝眸中笑意更显,倒是一旁的江丽华反被月昭仪这一番举动挤退了几分,小心翼翼地低头陪侍着。 “哦?” 元成帝轻松地挑了挑眉,愈发温和地低眸看着身旁的人道:“不知爱妃的一片冰心,倒是我的不对了——” 说罢,元成帝顺势握了握那双柔柔挽住的手道:“还好,倒没冻着,可见你宫里的人侍奉的周到。” 说话间,元成帝已是自然而然地松开手,拉开距离缓缓出声解释道:“今日政务繁杂,会见了朝臣便突起兴致来逛逛这梅苑,想着这外面天寒,爱妃又向来贪睡,便没有唤你——” 见元成帝作为天子,也与这世间寻常男子般与自己解释,月昭仪原本不高兴的情绪也早已扫却大半,当即腻声撒着娇道:“阿依虽贪睡,但更想多陪陪陛下,不然陛下日日里忙于政务,宫里又有许多嫔妃等着您,便不知阿依排在哪儿去了——” 元成帝闻言朗声一笑,月昭仪见他心情大好,眉眼间更是挑起骄傲的笑来,但当她的目光落在元成帝身后那个始终压着头,姿态颇为谦恭的人身上时,眸中的笑顿时淡了许多,讥讽也更添了许多。 “陛下身边这个奴婢,倒是不曾见过。” 此刻元成帝身边只余自己与大内官承德,这会子听到月昭仪的话,江丽华又如何不知道指的就是自己,月昭仪的善妒跋扈是出了名的,因而她只能更加谨慎地行下一礼回道:“回昭仪的话,奴婢是掖庭宫的宫女。” “掖庭宫?” 月昭仪闻言将身对向江丽华,唇边看似是笑,却多了几分敌意,下一刻才不紧不慢地出声道:“方才我来时,便听宫人们说掖庭宫的婢子不知礼数,在禁宫内喧嚣,冲撞了圣驾,莫不就是你了?” 听到月昭仪的话,江丽华手中一紧,连忙跪地谦恭道:“是,是奴婢——” 眼看气氛渐渐变得异样的焦灼,元成帝侧首看了眼默默跪在那儿的身影,脸色已是有些微变化,但看向月昭仪时仍旧是如沐春风的温柔。 “爱妃倒是关心我的紧,这些小事也值得你恼怒——” 说罢,元成帝看向月昭仪道:“我方来,爱妃便来了,倒不知是你我心有灵犀,还是爱妃时时刻刻都关注着我的去向。” 话听到这里,承德知晓元成帝已是凭生怀疑与试探了,但月昭仪哪里听得出这些弯弯绕绕,反而上前挽住元成帝的手娇媚道:“阿依不过是心心念念想着陛下罢了,昨儿可贺敦还说要来绫绮殿尝尝咱们突厥的烤肉,阿依这不是想请您一同去,哪知陛下身边却是有人相伴了。” 见月昭仪提及彭城长公主,元成帝终究是压下心底的不快,侧首看向一旁朗声笑道:“罢了,承德,去绫绮殿。” 听到承德连忙应了声,月昭仪此刻姿态更是冷嘲和高傲地扫了那江丽华一眼,然而正在元成帝牵她一同离去时,月昭仪却是以胜利者的姿态顿在那儿悠悠出声道:“这个奴婢既然冲撞了圣驾,也该惩罚,便送去暴室好了——” 话音一落,元成帝眉头一皱,便是承德也小心翼翼地看向元成帝不敢轻举妄动。 暴室里百般刑罚,千般杀人诛心的手段,向来令宫里的人闻风丧胆,因而施行仁政的元成帝继位以来,极少出现将人送入暴室的。 眼看跪在脚下的那个单薄身影渐渐因为惧怕而变得僵硬,面对一向骄纵的月昭仪,元成帝积压的怒意已是层层堆积下来,但想到彭城长公主和突厥,终是轻握了握她的手道:“外面天寒,这些事情交与承德便是——” “陛下——” 元成帝原以为给了台阶就该下的月昭仪,此刻却是有些不依不饶地看向元成帝,她如何看不出元成帝分明是在维护那个婢子,因而出声道:“陛下虽仁德,但宫女冲撞天子,原就是以下犯上的死罪,更何况如今文慧太子夭折,皇后殿下正为此黯然伤神,这些不知死活的贱婢却是在禁宫内嬉笑喧闹,分明是未将殿下和太子放在眼里,如何能轻易饶过?” 听到月昭仪五十步笑百步的搬出了杨皇后和文慧太子,元成帝再也抑制不住,脸色一点一点冷沉下来。 自文慧太子夭折后,绫绮殿夜夜笙歌的事情早已传入他的耳中,若非长姐一直从旁劝说斡旋,他早已施以惩戒,未曾想,如今眼前的月昭仪为了嫉妒之心,却是反倒以此来质问他? “淑妃又协理六宫之权,承德,将人送去淑妃宫里由淑妃裁决。” 见元成帝发了话,承德自然明白,淑妃性情和顺,又是个玲珑心,必然明白陛下将眼前这宫婢送去由她裁决,是示意她走个过场便罢。 更何况月昭仪与淑妃不和六宫皆知,月昭仪越要除去的人,淑妃必定会一力保下。 既能落了月昭仪的脸面,又送陛下一个人情。 因而就当承德应声示意江丽华起身时,月昭仪却是再次无礼出声道:“陛下!我也是九嫔之首,难道还不能处置一个小小的贱婢?陛下将人送去淑妃那,分明是觉得我担不起这昭仪之名,落我的脸面!” “放肆!” 听到月昭仪的话,元成帝再也忍耐不得,转而看向她时已是从未有过的愠怒和冷漠。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朕的决定,难道就不是以下犯上了?” 此话一出,看到元成帝阴沉沉分明盛着愠怒的脸,便是月昭仪此刻也被惊得怔楞在那儿,直到下一刻被红姑自后面轻拽了拽,才惶惶然地跪了下去。 “陛下——” 眼看月昭仪被惊得眼眶一红,娇弱弱的哭了起来,元成帝却是没有丝毫的恻隐,反倒是转而看向脚下跪着的江丽华,原本想伸出手,却终是收了回去,面色冷漠地扫向一旁的月昭仪严厉道:“身为九嫔之首,在朕面前屡屡犯上,待下更是没有半点仁慈之心,朕平日是太惯着你了。” 耳畔传来元成帝声声斥责,听着那一声声“朕”,月昭仪便知道自己当真是触怒了元成帝,因而方才骄纵跋扈的模样已是去了大半,但看向跪在身旁那个始终默不作声的始作俑者时,却又觉得如烈火烹油一般让她的怒气蹭蹭而起,眼神如利刃,好似恨不得立即将眼前人扒皮抽骨。 “贱婢,分明就是你生来下贱,媚惑圣心——” 说话间,一个响亮的耳光就那般毫无征兆地“啪——”一声落在江丽华的脸上,看的元成帝也是为之一震。 元成帝生于宫中二十余载,看到的女子向来恭顺有加,却从未见到过眼前如月昭仪那般在圣驾面前掌掴他人,开口闭口便是贱婢这般粗秽之语的。 想到月昭仪如今仗着背后的突厥已是如此不顾天子威仪,将他也不放在眼里了,元成帝便再也没有了从前的耐性,更莫说出声相哄,下一刻只见他当着月昭仪的面伸手亲自将跪在那儿发怔的江丽华拉了起来便冷声道:“承德,回紫宸殿。” 话音落下,元成帝已是拉着还未回过神来的江丽华朝着来时的方向去,看也不曾看跪在身后的月昭仪一行。 “陛下、陛下!” 月昭仪看着那个绝然消失的背影,怔楞了许久,直至身旁的红姑和赫连容来扶时,才厌恶地拂开红姑的手,缓缓站起身来。 看着周围低下头不敢看她的宫人们,月昭仪只觉得犹如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般,颜面全无。 “回宫——” 这一刻,月昭仪冷傲地用手拂去颊边的泪,狠狠地看着那个方向。 “今日之耻,我一定会报的!” 说完话,还不等赫连容提醒,月昭仪已是转头狠狠地看向红姑,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池深水 听着念奴将梅苑发生的一切说了个清清楚楚,坐在炉火前的李绥笑着翻了翻手背,神情没有丝毫的意外。 “自月昭仪入宫以来,陛下一向对她宽容有加,便是淑妃都在她面前屡屡落下脸面来,未曾想今日陛下竟会为了彩屏斥责月昭仪——” “彩屏?” 李绥闻言挑了挑眸,却是不以为然地收回手,饮了口茶淡淡道:“陛下今日恼怒,为的可不是彩屏。” 听到此话,念奴和玉奴眼神交汇,默然不语,李绥却是放下茶盏陷入沉思。 元成帝看似是温和宽容的仁君,实则在与杨崇渊波谲云诡的斗争中,早已养成了敏感多疑的性子。 今日他临时起意刚去了梅苑,月昭仪后脚便跟了过去,这分明是在告诉元成帝,如今宫内不仅有杨崇渊这个权臣的沿线,便是以月昭仪为首的突厥势力,也有心暗中窥伺他的举动,有着图谋不轨之意。 人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可见天子的威严是无人能轻易置喙的,可今日月昭仪为了江丽华,却是公然在宫人的面前屡屡顶撞元成帝,仗着的不过是彭城长公主和突厥罢了。 如此不知高低,便是元成帝再如何好的脾气,也终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一次两次的包容是气度,三次四次是不得不忍耐的城府,可若再被人逼迫下去仍旧不予回应,那便是无能了。 对杨崇渊早已恨之入骨的元成帝,是绝不会再眼睁睁惯出一个阿史那阿依,惯出一个狼子野心的突厥外族来质疑自己的天子威严。 终究,是那阿史那阿依这一生作为突厥公主,被宠溺的太过,当真以为依仗着突厥,便能在长安颐指气使,而最重要的,是她看错了元成帝,看错了元成帝待她百般宠爱的真相。 天子不会轻易爱一个女子,更不会轻易爱一个外族女子,一切不过是有利益、权势加码罢了。 “郡主——” 听到身旁传来念奴的声音,李绥默然看过去,却见念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才扬颌示意道:“怎么?” 见李绥问询,念奴想了想,终是低声犹豫道:“奴婢担心,彩屏是否真的会为郡主所用,若彩屏日后当真心慕陛下,会不会反——” 听到念奴担忧的话语,李绥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唯独看着炉火的目光多了几分深邃,唇边却是浮起几分似有若无的冷漠来。 年轻俊逸的天子,这世间有几个女子会不喜欢?更何况如元成帝那般手段温柔的,不是也将阿姐骗得一生无子。 可江丽华不会,也不敢。 如今后宫里本就是一池深水,杨丽华身为罪臣之后连与人争的资格也没有,无论是阿姐、淑妃还是月昭仪,仅凭身份、家世也能将她甩在脑后。 如今初次涉足,便险些被月昭仪送入暴室,将来她的路也不会比现在安全。 若说从前在掖庭的生活时是如履薄冰,那么如今她踏足后宫无疑是行在刀口之上。 想要活下去,江丽华除了寻求一个强大的倚仗,没得选。 前世里,杨崇渊登基为帝后,江丽华能以前朝旧妃之身再侍奉新帝,得到宠爱,免去出世为尼,或如玩物般被赐给王公贵族的结果,如此果决的手段,清醒的头脑,可见她与元成帝的感情也不会有多少。 “是要虚无缥缈的情爱,还是要性命,这个问题想必与她并不难。” 说话间,李绥默然收回看向炭火的目光,当看到念奴和玉奴诧异地相对时,李绥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此时,一个脚步声缓缓响起,抬眸间李绥示意念奴出去查探,片刻,念奴便满怀敬佩地走进来,低声道:“郡主,当真如您所猜测的,方才彭城长公主去了紫宸殿作说客,出来时陛下便擢升江丽华为侍诏女官。” 听到这结果,李绥笃定的一笑,早已将一切都握在手中。 今日元成帝与阿史那阿依的冲突,江丽华虽然只是个引线,但元成帝应该很清楚,若他就此将江丽华放回掖庭宫,不仅会让突厥人以为他当真掣肘于他们,还是将江丽华的命亲自送到阿史那阿依手中,任由她铲除。 无论是为了天子的威仪,还是男子的尊严,他都绝不会如此行事。 但有彭城长公主这个清醒的和事佬在那儿,她也绝对不会让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宫婢再入后宫,闹得鸡犬不宁,惹得元成帝与突厥疏远,影响了同盟关系。 那么最好的,就莫过于现今的结果了。 侍诏女官,虽非嫔妃贵主,但也不再是卑微的奴婢,而是官居七品,能得俸禄,日日伴驾之人。 就算月昭仪有心刁难,但在元成帝的眼皮子底下,也不得不得克制一二了。 …… 这厢,清思殿内一片清净。 淑妃斜倚在榻上捏着一卷书,目光虽落在书卷上,神思却俨然不在。 听到玉宵回禀梅苑一事,淑妃唇畔才浮起几分嘲讽道:“这月昭仪还当真是蠢得清奇。” 一旁玉宵闻言颔首笑道:“月昭仪行事一向跋扈不及脑子,哪里及娘子您丝毫——” 听到这奉承话,淑妃眼波轻盈流转,伸手屈指看着自己保养得宜的右手和上面好看的蔻丹道:“天子富有四海,莫说是后宫,便是天下女子也都是陛下的人,她能铲除一个,莫不是还能铲除这天下人?” 想到此,淑妃只觉得愚不可及的摇了摇头。 若是她,大可顺水推舟将人送到元成帝的龙床上去又有何不可?不过是个小小的浣洗婢子,能成为她手中的棋子尚且不够资格,又何须脏了她的手,让她不惜触怒龙鳞,去亲自处置。 这月昭仪若非有彭城长公主和突厥倚仗,只怕坟头的草都该有几丈深了罢。 “既然月昭仪在那江女官那儿得了不痛快,就让她想办法出出气好了——” 说到此,淑妃看向身旁的玉宵道:“你方才不是说那江氏的母亲还在掖庭宫,就让赫连容将此事告诉她家昭仪,若不让她们昭仪把这把火烧干净,将今日之耻灭了,便没个意思了。” 听到淑妃的话,玉宵抬头间看到淑妃唇边依旧是温柔宽和的弧度,可眸底却是隐隐流露出将世间性命视为草木般的冷漠与无情,甚至是狠戾。 想到此,玉宵连忙低下头,悄然退了下去。 见玉宵已然走远,一旁的玉函想了想,终究小心道:“娘子,听闻那江氏姿容甚为蛊惑人心,若是就此留在陛下身边会不会——” 听到玉函的担心,淑妃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语中不带一丝温度道:“这后宫最不缺的便是美人,扒了皮抽了血都不过是令人作呕的躯壳罢了。” 见玉函闻言神色一变,淑妃却是反柔柔一笑,低头抚向自己勒住的小腹,笃定低沉道:“这后宫缺的是皇嗣,是皇子,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无论是从前自以为是的郑氏,还是如今跋扈无礼的阿史那氏,皆将这天子之爱,之宠看得太重——” 她们注定风光于此,也只会死于此。 至于她,在知道元成帝真面目的那一刻也已经死了,不过死的是心罢了。 世间男子多凉薄,更何况是天子,那些虚无缥缈的男女情爱,又如何比太后尊位来的重要。 如今的她只需要看着阿史那氏如从前的郑氏一般,成为她绝好的出头人,帮她铲除眼前一切的挡路石,待她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 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置于死地 因大周历代天子笃信道教,按照祖宗礼制,在新的一岁都要由帝后亲自前往玉清观奉上香火,以祈求新岁王朝风调雨顺,百姓乐享康宁。往日里,此事自然是由中宫之主杨皇后随行,但杨皇后如今仍旧在调养之中,祈福一事便转而由协理六宫的淑妃上官氏代替。 出发的这一日,长安又一次飘起雪花来,在冰莹的天地间,元成帝就这般盛装带着淑妃、王公重臣乘着銮驾浩浩荡荡朝着玉清观而去。 圣驾不在,后宫内自然是冷清了许多,但这一切于掖庭宫而言却是并无所谓,终究她们整日里都是困在那掖庭一隅,甚少遇到圣驾,即便是遇到,也极难有什么天大的际遇。 “昨日彩屏,哦不,江女官回来看她的阿娘了,你可没瞧见,那一身衣裳可真是气派,不过短短数日再见,看起来却与往日判若两人——” 此刻静衣池旁一个身着素衣薄夹袄的浣洗宫娥一边搓洗着手中的衣物,一边沿线地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近旁另一个同样打扮的宫娥听了,不由唉声叹息地摇了摇头,看着周围皆是埋头浆洗的人,眸中暗了暗,颇有些向往羡慕道:“这大抵就是同人不同命了,江女官原本就长得好看,跟天仙似的,能得陛下青睐,那也是意料之内的事,咱们那,终究是为奴为婢的命。” “哼,长得好看又如何,这宫里的贵主哪位不是天仙般的模样,也是你们配说的——” 正说话间,暗自感慨的两个宫娥便看到仗着模样向来自视甚高的一个浣洗女走了过来,当即嗤笑道:“我们是不配,你也不见得配,人家江女官出身官宦,不像有的人,生来跟我们一样罢了,眼睛却是长在天上去了。” “你!” 那宫娥听了气滞,随即唇畔勾了勾道:“犯了国法的官宦出身不要也罢,再者说是女官,也不是什么贵主,你们这般奉承巴结着,难不成还指望着将你们二人配去给她为奴为婢。” 说着话,那宫娥挑了挑眉道:“下人的下人,又值得嘚瑟什么。” 一听到这话,眼看两方就要闹起来,却是被走出来的知善瞧见,当即呵斥出声道:“放肆,活都干完了吗?吵吵闹闹成什么体统!” 看着阴沉着脸的知善走了出来,在场的宫娥们都胆寒地低下头来不敢再说话,这时站在墙角后,捧着一盆衣服的陈氏才沉默不语地走了出来,原本她是抱着这盆衣服打算晾晒的,但听到旁人说着自己女儿的是非,一向不愿与人起争执滋事的陈氏这才选择停在原地。 此刻瞧见陈氏,原本沉着脸的知善当即变色脸色,竟是难得亲和地走了上去,一边伸手去接那盆衣裳一边热情的道:“这几日不是染了风寒,这些事便不用您去做了,随便吩咐个丫头便是——” 说罢,也不等陈氏答话,知善已是眼神示意靠得最近的宫娥将衣服接了过去。 “都说帝后仁厚宽和,掖庭宫也当真是上行下效,管事的眼巴巴跟在一个下贱奴婢面前讨好着,尊不尊,卑不卑的,倒是叫本主开了眼了。” 突然一个讽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听着这刺耳的言语,知善的脸色顿时一变,待随着众人看去,便见一个容貌艳丽,衣着华丽,高昂着头,不同于中原人的精致五官是她们从未见过的,此刻携着咄咄逼人的傲气,一双眸子紧紧盯着知善身旁的陈氏,几乎是移不开眼。 来人虽不认识,但她身后跟着的赫连容却是见过的,如此哪里还不知道这位主的身份? 只见知善连忙佝偻着背,疾步上前,几乎是低入尘埃里的叉手行礼道:“奴婢叩见昭仪,昭仪长乐未央。”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无不是一惊,也都匆忙放下手里的活齐齐行下礼去。 看着面前战战兢兢,鸦雀无声的众人,月昭仪只冷冷扫了知善一眼,便慢条斯理地朝着陈氏的方向去。待到了面前,看着始终恭敬行着礼,没有丝毫差错的陈氏,月昭仪冷笑着自小而上乜了一眼,不携好意地道:“你就是江丽华的阿娘?” 听到月昭仪的话,知善已是琢磨出什么,当即眼神暗自向靠的远的内官示意,片刻那内官便领悟地悄悄跑出了掖庭。 面对月昭仪逼人的目光,众人皆是惧怕地低下了头,便是方才争嘴的宫娥都不敢再看这热闹,生怕将自己给掺和进去。 因为她们皆知,月昭仪是位横行跋扈的主,不似中宫宽厚,不似淑妃随和,若是落在她手中,必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然而陈氏面对这般眼神瘆人的月昭仪,却是依旧低眉敛目,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如常恭谨地答话道:“回昭仪,奴婢是。” 听到这话,月昭仪忽然笑了笑,精致的脸上泛着异样的光芒,待扫了眼陈氏褪色变了样子的衣服后,当即嗤笑道:“怎么,江丽华入了紫宸殿,也没说寄予你些体面的衣裳,竟还穿的这般寒掺,一副低贱模样。” 陈氏闻得此话,对着月昭仪探索的目光,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更为卑微道:“谢昭仪体恤,君恩似海,江女官能得擢升,自当尽忠职守以报圣恩,奴婢身为掖庭奴婢,按着宫中品级着衣是应该的,不敢有丝毫僭越。” 见陈氏明明是下贱出身,却是举止得体,对答无措,月昭仪却是越发生出不快来,只见她冷笑道:“中原人有句话,叫有其母必有其女,可见江丽华能有今日,你可是功不可没了。” 听到月昭仪似笑非笑的话,陈氏手心渐渐发凉,却还是强自镇定地跪下叩拜道:“昭仪折煞奴婢等,奴婢不敢。” 看到面前渐生畏惧的陈氏,月昭仪总算是出了口气,只见她缓缓朝着廊下走,眼看着赫莲娜将一并带来的软榻摆放好,适才优哉游哉地坐下去,右手肘轻压着软枕道:“听闻你刺绣堪比司制房的婢子,当年师承永四娘,我这里正好有陛下前日送来的南珠,想要缀在我的舞裙上,待日后为陛下献舞时穿,想必这事难不得你罢。” 说话间,赫连容已是捧着一斛珠走了上来,陈氏余光看了眼身旁耀眼的珠子,思量下谦卑道:“南珠珍贵,又是御赐之物,奴婢卑贱怎敢触碰——” “哦?” 不待陈氏将话说完,月昭仪已是不耐地挑眉,脸色渐渐变得阴沉沉的道:“到底是不敢,还是不愿,不想为本主侍奉,看来你们母女当真是将眼睛都长在天上,只看得到陛下了。” “奴婢不敢,求昭仪恕罪!” 看到陈氏卑微地将头埋地请罪,月昭仪嗤然一笑,眸中厉光一闪的道:“你今日若不缝那便是坐实了,做与不做自己掂量掂量才是。” 听到月昭仪的话,陈氏知晓再如何周旋也是躲避不得,今日的月昭仪本就是冲着她,冲着丽华而来的。 再拒绝下去没有好处,此刻陈氏面对咄咄逼人的月昭仪,终究是叩拜道:“奴婢,遵令。” 在月昭仪的示意下,赫连容高高在上地站在那儿,俯视着跪在面前的陈氏道:“起来接南珠吧。” 陈氏闻言朝着月昭仪再行下一礼,适才小心翼翼起身,谦恭地伸出双手,正低眉顺目地去接时,却不想面前的赫连容眸光一变,竟是猛地使力,将捧着的一斛珠抛了出去,伴着众人压抑地低呼,颗颗圆润莹亮的南珠连着盛具都落入了浆洗的净衣池内,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噗通、噗通——”声,这一声声犹如一块又一块的沉石坠落在沉石的心口,压得她惴惴不安起来。 “放肆,你竟敢对御赐之物无礼!” 听到赫连容平地一声雷般的苛责,陈氏连忙跪地道:“奴婢不敢,奴婢尚未接过——” “阿容是我的人,你的意思,是本主在拿御赐南珠冤枉你了?” 看到月昭仪阴沉沉的提醒,陈氏手中一紧,却听到月昭仪转而看向一旁目睹一切的知善道:“你方才看得清楚,倒是说说谁是谁非?” 此刻知善被点名问话,当即背脊一僵,脸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无论是宠妃月昭仪,还是新宠江丽华,她一个也开罪不得,此刻被月昭仪的话惊得犹如架在火上烤一般,只能支支吾吾地拖延起来。 “是奴婢,是奴婢一时失手,请昭仪降罪——” 陈氏知道今日天子不在宫中,月昭仪便想借此寻事,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与其以下犯上的争执,对丽华不利,倒不如她一力承担,只盼能消了月昭仪的怒气。 “罢了,我也并非苛责的人,这珠子丢了便丢了,你也非故意的,不必如此惶恐——” 听到月昭仪甚无所谓的话语,陈氏心知事情必没有那般简单,果不其然,就在她抬头时,便看到居高临下坐着的月昭仪笑的阴狠,只冰冷冷的吐出一句话来。 “将池里的珠子捡回来便罢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皆震惊,如此下雪寒天,浆洗衣服时手都冻得麻木生疮,人又怎敢跳进那冰水池子里捡珠子,岂不是要人命? 陈氏心知月昭仪此话背后的恶毒,但南珠是御赐之物,她若不捡,一样会为之丢了性命。 不过是早晚罢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求救中宫 隐隐中,阴霾的天空越发沉压下来,随着凛冽寒风刮过,更加密密麻麻的飞雪飘落在空气中,打着飞旋儿落在地上又渐渐积累起来。陈氏穿着还算暖和的袄裙跪在那儿,脸色渐渐发白,眉目低垂间隐隐攥住双手,感受到膝盖上沁凉的冷意,终究卑微地出声道:“是。” 随着知善惊讶地看过去,众人颤颤巍巍低下的头也渐渐抬了起来,呜呜的风中,陈氏朝着月昭仪叩拜行下一礼,随即缓缓站起身子,没有在意任何人的目光,转身一步一步朝着那一池清水而去。 待来到净衣池旁,陈氏顿下脚步,看着及膝的池水,咬了咬牙,终是强忍住畏惧,抬脚走了进去。随着水波流动的声音响起,在场的众人就这样看着陈氏将身站入净衣池中。几乎是同时,池水中的她脸色变得异样苍白,身子更是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高高坐在廊庑下的月昭仪看到这一幕,正慢条斯理地就着阶下炭炉翻烤着手,神色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快意。 此刻身处净衣池的陈氏嘴唇不由微微颤抖着,发青泛紫,当她置身而入的那一刻,便觉得自己如同被扒去衣服丢入冰雪之中一般,浸着骨子的寒意几乎是一瞬间便从脚下直窜而上,一路凉过她的肺腑她的心,丽华送与她穿在身上的厚厚夹袄,此刻早已被携着碎冰的池水浸湿,不知不觉间竟如千斤重一般,死死附着在她的腿上,让她的每一步都行得艰难异常。 已经痛到发麻如针刺的手不知在冰冷的池水中摸索了多久,陈氏才总算是在池底探到第一颗圆润的珠子,紧紧攥在手里,小心翼翼颤抖着手放入那盛具中,待她继续行走下去,池水每被搅动一分,脚下的浸骨疼痛就愈霸道一分。 恍然间,陈氏只觉得自己仿佛不是行走于冰水中,而是行走在一把又一把尖锐锋利的冰刃之上。 这厢,得到掖庭宫内侍送来的消息,江丽华当即脸色大变,疯魔了般疾步朝着掖庭宫奔去,当她跑至掖庭宫外的甬道时,已是被寒风灌的喉咙沙哑隐隐泛起血腥味来,但此刻的她来不及喘息松气,连忙加快脚步朝着宫门而去,可就在她走入第二扇宫门外,远处的那一幕却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只觉得所有的血液好似都直冲入脑中,渐渐凝滞不动了。 阿娘原本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自带着她进了掖庭后,无一日不是为了她而活,为了她将一切辛劳惩罚揽到自己身上,干旁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却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累坏了身子,因着常年在大寒天里浆洗衣衫,指骨和身上总会在寒冬腊月里疼痛难忍,体子也愈发病弱。 可就是这样的阿娘,明明昨日还发着热的阿娘,此刻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行走在净衣池中。 毫无征兆地一颗滚烫的热泪自江丽华的眸中落下,模糊中看到那个穿着华丽,斜倚高榻,分明嗤笑的月昭仪,仇恨在杨丽华的心中一点一点滋生起来,几乎是同时,她将指甲叩入掌心,抬脚就要赶过去。 可也是在这电光火石间,理智却是在清晰地告诉她,月昭仪选择今日动手,是笃定元成帝不在宫中,无法为她们母女伸冤,无法为她的阿娘保命。 此刻即便她冲进去,也只是一介下臣之身,根本无法撼动有整个突厥作倚仗的月昭仪。 唯有找到那足以震慑月昭仪的人,才能够—— 刹那间,江丽华眸中一亮,当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拼了命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 当杨丽华奔至立政殿前时,小腿已经软得打颤,鬓发更是没有仪态地散落几根,然而此刻根本不容她再去多想。 下一刻立政殿外安静侍立的宫人们便能在廊外的风雪中看到一个焦急的人影疾步跑来,直至廊下时,才勉强看出是一个女官打扮模样的人。 因为,面前的人此刻尚还狼狈不堪地喘息着,还不待她们开口,便“扑通——”一声莫名跪在地上,众人惊讶地打量过去,廊下跪着的人鬓发微散,双目通红隐隐泛泪,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雪水和泥土和湿的不成个样子,却是丝毫没有要整理的意思,反而颤抖着叩拜,将头虔诚谦恭地抵在地砖上哽咽低呼道:“奴婢紫宸殿侍诏求见皇后殿下,求殿下救吾阿娘性命——” 众人蓦地被这一声惊醒,却见面前人没有丝毫退却,竟是一声又一声地求救着。 这一下,廊下宫娥连忙上前,如今殿下需要静养,无论是陛下,还是永宁郡主皆再三嘱咐,不得任何人轻易打搅。 可眼前人,听到她自报身份,再看模样,她们约莫也能明白,是先前陛下亲封的那位女官。 想到此,她们只能上前急忙劝慰道:“殿下需要静休,你在此喧闹,若是扰了殿下,这罪责你我可是都担当不起的啊——” 然而这般的劝慰犹如石沉大海一般,根本无济于事。 因而原本陪着杨皇后围坐在炉前说话本的李绥隐隐听到殿外喧嚣声后,已然看到有小宫娥入内与迦莫说了什么,随即迦莫也皱眉跟了出去。 察觉李绥停了声音,原本听得正津津有味的杨皇后睁开眼问道:“怎的不讲了?” 听得杨皇后的问询,李绥凝神静听着,随即出声道:“殿外好像有人在喊什么?” 杨皇后闻言也静顿下来,果然听到外面隐约不止的求救声音,不过片刻,再入内的迦莫看到已是静坐下来的杨皇后和李绥,当即领悟地行下礼去。 “殿下,是紫宸殿新封的侍诏在外求见,说,月昭仪在掖庭宫私设刑罚,想求殿下救她阿娘一命。” 杨皇后闻言眸中微顿,随即皱眉思索了一番,当即也猜测出什么。 “听闻那女官擢升之日,月昭仪已是不痛快,今日表兄不在,倒正是她动手的好时候。”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脸上浮起少有的严肃,当即正襟危坐道:“将人召进来。” 待迦莫退下去再入里时,身后果然跟了一个虽狼狈,却不失明丽的女子,杨皇后眸光黯了黯,但也只一瞬,便已恢复如常。 眼看着女子规矩地行下大礼,杨皇后认真出声道:“起来回话罢。” “到底发生了何事?” 听到杨皇后的问询,榻下江丽华强忍住哽咽,坚韧地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殿下,奴婢的阿娘绝不会故意损坏御赐之物,求殿下救救奴婢的阿娘罢——” 眼见面前女子将头一次又一次叩在地上,杨皇后皱起秀眉,已是起身示意道:“起来罢,我亲自去看看。” 此刻的杨皇后清楚,无论是为后,还是为妻,她都应该出面秉持公正,替元成帝打理好六宫。 听到这话,江丽华顿时感激地伏在地上声声道谢。 但迦莫却是一惊,好在不待她劝慰,下一刻一旁的李绥已是出声劝慰道:“阿姐如今正在休养,外面数九寒天正是冷的时候,若是着了风寒便不好了,阿姐就留下罢,我同迦莫替您看看如何?” 听了李绥的话,杨皇后听到窗外呜呜急促地风声,再看一眼紧张不已的迦莫,思索下终是点头道:“好,阿蛮,一切便宜行事——” 察觉到杨皇后将手覆在自己的手背上,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李绥令人安心地点头认真道:“阿姐放心,我知晓如何做。” 第一百八十九章 幡然醒悟 当李绥起身朝着杨皇后轻一颔首,便带着迦莫一众人疾步走了出去,随着厚厚的帘拢被掀开,呼号的风雪已是更凛冽逼人许多,李绥回首看到身后跟着的江丽华脸色煞白,怔怔看着那纷飞大雪忧怕不已,眼神示意地看了眼念奴,念奴当即了悟地退了下去。 待到李绥一众行至甬道处,暖轿已是备好了,就在李绥倾身而入时,从宫内赶出来的念奴已是携着一件兜帽披风走了出来递给了江丽华。 “这是我平日所着的旧物,江女官莫要嫌弃。” 看着面前被风吹得狐毛飘飞的披风,江丽华连忙退后两步低首谦恭道:“谢谢娘子好意,但——” “换上罢。” 不待她推拒,耳畔已是传来不容置疑的温柔声音,当江丽华转头看去,便见暖轿的一方帘子被掀起一角,露出少女高贵夺目的面庞,神情端庄而严肃的道:“作为紫宸殿女官,失了仪态便是大罪,这些承德该是教过你的。” 听到这一番看似严厉的话,江丽华低头看了眼身上皱巴巴毁了颜色的裙子,才知自己的失态,此刻的她自然明白眼前的永宁郡主李绥不仅是在提醒自己,更是在点拨自己。因而当即出声道:“郡主责备的是,奴婢定当谨记。” 话音落下,李绥已是松了手,在轿帘落下的那一刻,便平静出声道:“去掖庭宫,行得快一些。” 当江丽华感激地披上披风,疾步跟着暖轿到了掖庭宫时,身子已是焦灼地紧绷起来,听到暖轿落地的声音,李绥掀开软帘走了出去。 远远看到风雪中渐行渐近的一行人,守在宫门外的内官连忙谦恭地打量起来,正当李绥一行走近,便看到一位仪态端庄,气度不凡的少女带着一行宫人走了过来。 然而还不待他们作准备,李绥已是略过他们毫不停留地携着众人直直朝着月昭仪所在的地方而去,当来到最后一扇宫门前,李绥方走至石阶下,也不理会行礼的内侍,便顾自前行。 直至踏入宫门,便看到一个“雪人”在众人注视下,行动艰难地移动着。 李绥眼看着身后的江丽华身形一震,颤抖着就要喊出声来奔过去,当即示意地看向念奴。 “永宁郡主到——” 在念奴这一声通报下,江丽华生生止住了动作,而远处的众人也都毫不意外地循声看了过来。 在与月昭仪那不怀善意的目光交汇之间,李绥昂着头,唇畔始终携着几分端庄而疏离的笑,在念奴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郡主长宁——” 在众人谦恭整齐地行礼声中,李绥的目光始终落在廊下那华丽骄矜的身影上,直至穿过人群走到廊下时,才双手交按,优雅而大气地行下一礼来。 “这么大的雪,郡主怎的也来了。” 虽然看到李绥身后的江丽华时,月昭仪心下已是明白李绥的来意,但念及李绥是皇帝和彭城长公主的表妹,其背后的杨、李两家也非一般人家,便是她的阿兄和彭城长公主也常提醒她莫要轻易起了冲突。 因而月昭仪也是难得卖了一个面子,亲自起身下去相扶。 感受到月昭仪手中暖和的温度,李绥笑着起身,知晓身后的江丽华已是等不住,而身在冰池的陈氏更是耐不住,因而也不多说,便开门见山的道:“听闻掖庭宫有人损毁了御赐之物,如今陛下和协理六宫的淑妃又恰逢不在宫中,为此殿下本欲亲自来查看的,但今日雪急天寒的,殿下正在休养不宜出宫,便派了我与迦尚宫一同来。” 听到李绥提到了协理六宫的淑妃,月昭仪的脸色暗了暗,斜了一眼远处行动明显变迟缓的陈氏道:“不过是下面奴婢的事,如何劳动殿下费神,我会亲自审理,到时必会给殿下一个结果。” 说罢,月昭仪恶狠狠地乜了眼人虽站在李绥身后,心和目光却皆在陈氏的江丽华。 李绥自然是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笑容不变地看向月昭仪道:“损毁御赐之物乃是大事,殿下掌管后宫,母仪天下,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至于审理——” 说着话,李绥看向池水中被白雪覆着的陈氏道:“陛下一向体恤宫人,若是因为审理出了人命,只怕陛下回来了也会因此不虞,昭仪若为一个宫人与陛下起了间隙,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郡主这是在提醒我?” 察觉月昭仪唇边刻意的笑逐渐淡去,李绥却是神色不变,不紧不慢地道:“昭仪不知,我之所以与你这般说,一来是按着祖宗规矩,六宫事务向来是由皇后殿下掌管公正,殿下不便时,便由天子亲封的协理六宫之主掌管,今日昭仪教导手脚不伶俐的宫人本没什么,但若因此有人丧命,那便是逾矩,二来,宫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新岁期间是不宜见血的,今日陛下正在淑妃、众臣的陪同下前往玉清观为天下黎民祈福,若是后宫此刻出了血光之灾,那便是不吉之兆,于天下人眼中那便是冲撞了天赐之福,若引得天神之怒,便会领我大周这一岁都不得安宁。” 原本听得李绥屡屡提及淑妃的协理之权越发沉着脸的月昭仪,在听到此刻时,却是脸色一僵,渐渐领悟出什么,就连眸中都一点一点露出紧张和不安来。 “朝臣们对此一向颇为重视,到时候只凭着这两样,便能纷纷上书,将斥责上书堆满陛下的御案,虽然陛下一向爱护昭仪,但也不能不顾及天下人的感受,昭仪又何必惹这无妄之事。” 听到李绥的话,月昭仪不由柳眉紧锁,渐渐回过神来。 是了—— 如今陪着陛下前往玉清观祈福的是淑妃,被冷冰冰留下的是她,就已说明在祖宗规矩面前,天子的宠爱总是比不过位份和协理六宫的权力。 若今日她当真为了江丽华那个贱婢,闹出人命来,到时候在那些顽固不化的朝臣眼中,淑妃陪着陛下为天下祈福是好事,她在后宫惩治贱婢反倒成了灾祸。 如此岂不是越发突显淑妃的好,衬出她的恶来? 淑妃原本与她不对头,借着此,少不了要怂恿她的父亲在朝堂上诋毁自己,诋毁突厥,反倒是将自己陷入被动。 这样说来,当着是她什么也不曾捞着,反倒是对淑妃百利而无一害。 想到此,月昭仪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即便她得不到好,也绝不能让淑妃那个女人从她那儿讨得半分利去。 “郡主说的是——” 月昭仪原本僵滞的脸上一点一点化开笑容来,虽是看似和气地乜了眼一旁的江丽华,和远处快要支撑不住的陈氏,可眸中的警告与厉光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倒是我一时为着御赐之物被毁,失了度了。” 说罢,月昭仪看了眼一旁的赫连容道:“让人先出来罢。” 眼见赫连容恭敬地应声命人去传话,江丽华却是再也等不住,急忙朝着陈氏奔去。 眼见如此,李绥也仍旧笑靥依旧的道:“殿下总说昭仪一向明理顾大局,那人我便带回去请殿下定夺,至于珠子落了水——” 说着话,李绥看了眼身侧的知善道:“一会儿命人将净衣池排干了,南珠便原封不动地送回绫绮殿,少一颗你们掖庭宫便仔细着。” 听到李绥短短数语便将一切解决了,月昭仪虽心下不甘就此放过江丽华母女,但也只能佯装大度的笑道:“郡主当真智慧,我却是不曾想到的。” “昭仪这是以陛下为重,一时没顾上罢了。” 李绥说话间替月昭仪寻了台阶,随即也反敲打地看向一旁知善道:“今日昭仪着急忘了,你们却是不知从旁提醒,可见也是规矩松散了,今日若未出事便好,若出了事,你们何人可担当?” 听到李绥的提醒,月昭仪当即恨恨地看向那知善,心里也顿时有了替罪的人选。 “阿娘,阿娘!” 然而就在一切将了之时,身后女子惊惶的哀嚎声却是让气氛再一次凝滞下来,听得月昭仪也是心里一个咯噔,隐隐察觉出不好来。 第一百九十章 出人意料 李绥闻声随着众人转头看去,却见被茫茫大雪覆盖了全身,衣裙已然被全部浸湿,此刻甚至已是冻结成冰来的陈氏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生息,紧紧闭着眼咬着牙关,犹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躺在江丽华的怀中。 “阿娘,阿娘——” 在这凛冽的寒风大雪中,江丽华绝望地跪在地上,紧紧将陈氏搂着,看着陈氏身子冰冷地躺在地上,一边疯了般扯下身上的披风盖在陈氏的身上,一边红着眼朝着李绥不停地磕头,直磕得额头红肿,嘴里却始终不忘乞求的念叨。 “郡主,郡主求求您救救我阿娘,求求您救救我阿娘——” 看着这斗转直下的一幕,向来厉害的月昭仪此刻也是被惊得脸色一怔,生生愣在那儿。 她的确是憎恶江丽华母女,憎恶的恨不得她们二人立即去死,可她却并不想让人就这般众目睽睽死在她手里,还是在这个时候—— 她原本是想趁此将陈氏送去暴室,让她捡珠子也不过是杀鸡儆猴,一来羞辱她们母女,二来好好给那江丽华一个警告,以回馈当日她在梅苑所受的屈辱罢了。 此刻听着耳边嗡嗡的乞求声,月昭仪的脑海中再次浮现李绥方才说的话,当下也没了主意。 “将人先送回房里,立即请医官来看看。” 听到李绥的话,众人皆有些惊讶,因为这宫里除了嫔妃和女官以外,都是没有医官诊病资格的,但此刻—— “谢谢郡主,谢谢郡主。” 看着脚下不停叩头的江丽华,李绥的神色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严肃地道:“如今殿下尚在休养,我绝不让宫内的事务再令她烦恼忧神,至于破例请医官一事,乃是我所为,待陛下回来我自会亲自解释,一切结果我一力承担。” 说罢,李绥便眼神示意人将陈氏移入房中。这一刻,众人也渐渐恍然大悟,永宁郡主向来维护中宫,当初能以一己之力坐镇立政殿,极力护皇后生产。 如今为了皇后,打破宫中规矩,想要救下江丽华的母亲,让杨皇后少些烦心事也就不奇怪了。 更何况,江丽华如今还是陛下青睐之人。 举手之劳,陛下只怕不仅不会因这小事问罪自己的表妹,只怕反倒是想要嘉奖罢。 看着众人百态,李绥自然明白她们心中所想,当她再侧目看向身旁时,便见一向眼高于顶,无所畏惧的月昭仪此刻也是难得变了脸色,颇有几分魂不守舍的样子。 李绥见此心下冷笑,面色却是如常地道:“外面天寒,昭仪还是与我一同入内等候罢,至于此事如何,昭仪还是要知道的好。” 听到李绥的话,月昭仪手中不由紧了紧,看着神情坦然地李绥,却如梦中醒来般紧张地点头道:“好、好。” 当医官被带来行礼时,李绥已是同月昭仪坐在外屋正襟等候,相比于月昭仪的惴惴不安,李绥此刻只默然拾起热茶轻饮。 就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自里屋而来,渐行渐近。 当医官小心走出来时,原本沉默的月昭仪顿时坐得更加端正了些。 “如何?” 听到李绥的询问,医官摇了摇头,颇有些尽了力的感叹道:“回郡主,病者原本积劳成疾,患上了心疾,再加之此前感染了风寒就更不宜受凉,因而今日浸泡于冰水中,不仅加重了病情,还——” 说到此,医官小心翼翼觑了眼月昭仪等待的脸色,随即出声道:“促使心疾复发,这才没了气息,方才臣已施针,但病者四肢僵硬,瞳孔涣散,已是药石无灵了。” 听到屋内江丽华痛苦而绝望的哭声,李绥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迦莫,你留下来处理罢。” 说话间,李绥已是起身朝着迦莫下了吩咐,随即侧首向月昭仪行下一礼,便道:“今日昭仪受惊了,也早些回宫歇息罢,我也该回去向殿下复命。” 眼看月昭仪茫茫然点头,李绥颔首间便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将那夹杂着绝望、不甘、仇恨的声音留在了背后。 …… 待到入夜时分,立政殿内依旧平静,李绥看着默然不语,秀眉紧锁的杨皇后,不由伸出手探过去,覆盖着杨皇后的手劝慰道:“月昭仪经上回的事,是铁了心要对江丽华母女行敲打之举,即便今日不为,他日也会的。”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眉目松开,摇了摇头叹息道:“终究是是闹出了人命,又是在这新岁里,我作为中宫,不能治理的六宫祥和,反为四郎他添忧,让那些大臣抓住了由头再——” “阿姐——” 听到杨皇后渐渐自责起来,李绥心中憋闷,方要说话,却听到外间响起了脚步声,下一刻,去探听消息的迦莫已是进来行了礼。 “如何?” 听到杨皇后的问询,迦莫恭敬颔首道:“一部分朝臣上书说陛下太过宠幸月昭仪,失了法度,才会让月昭仪仗着圣宠仗着突厥一直以来在宫中横行跋扈,为所欲为,更说陛下如此宽容月昭仪,无疑是抬高突厥,凉了边关将士的心。” 看着杨皇后神色渐渐凝重,迦莫低垂下眼眸,继续低沉道:“以尚书令为首的朝臣也面见了陛下,认为此事原是陈氏损坏御赐之物,本就该罚,因而不宜在与突厥难得交好之时,为了一个奴婢与突厥争执。彭城长公主为此先是去绫绮殿斥责了一番便去紫宸殿面见了陛下,方才紫宸殿传出消息来,此事已然有了定夺,月昭仪处置失度罚俸五个月,降为了充仪,赫连容、赫莲娜杖责二十,掖庭宫知善身为管事,不行劝谏之能,已被革职,杖责后撵出了宫。” 听到迦莫没有再说话,杨皇后沉默下来,已是明白,今日之事,已然成了她父亲的一个矛头,而这矛头直直地对准了他的夫君元成帝。 察觉到杨皇后的异样,李绥垂眉平静道:“阿姐,今日之事,非你之责,而是阿兄惯出来的——” “阿蛮。”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提醒的看向身旁李绥,姐妹目光交汇的那一刻,杨皇后的话却是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她知道,阿蛮说的没有错。 即便今日闹出了人命,即便那人是江女官的生母,月昭仪也没有被撼动丝毫。 “好了阿姐,守了一日你也累了,歇息罢。” 听到李绥的温声劝慰,杨皇后点了点头,起身时想了想,终是出声道:“陈氏既没了,此事便罢了,好生将人安葬了吧。” 迦莫闻言颔首,李绥扶着杨皇后朝着里屋去一边道:“事情如何,众人皆知,为安宫内众人的心,阿姐不如赐下恩典,让那紫宸殿侍诏亲自送她母亲出宫安葬罢了。” 听了李绥的话,杨皇后顿步看过去,对上少女的目光时,心下却明白。 眼前的妹妹是想借此替她收拢人心,也能替她的夫君解难。 “也好。” 待服侍杨皇后睡下,李绥转而看向迦莫道:“派人将恩典告诉陛下,也告知那女官罢。” 当迦莫恭敬领了命,李绥这才带着念奴、玉奴朝着自己的寝宫而去,当走出大殿,看到远处的灯火,李绥默然侧首看了眼身旁的玉奴,玉奴已然颔首默然回与她安心的目光。 寒风中,李绥立在念奴撑开的伞下,一步一步朝前路走去,黑夜中,一双眸子却如星辰般深沉而闪耀。 第一百九十一章 彻底收服 翌日,大雪虽然已停驻了,但寒意却是比昨日更甚。因着如今是正月里,因而城门口来往的人群比之往日少了许多,看起来冷清了不少。 守在城门处的守军此刻正念着待轮了班就能下馆子里吃他一大盆羊肉汤,再去赌他两把,因而个个都松懈了不少。 就在此时,夹杂在来往商队和零星几个老百姓中渐渐走近一辆车马,车马上放着的却是一具黑漆漆暗压压的棺木,没有什么送灵的人群,更没有漫天的白幡和纸钱,只有一个车夫慢悠悠赶着车,一个身着灰蓝素衣,戴了只素银簪子的年轻女子坐在一旁,因为面纱挡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却是分外的空洞。 未曾想大正月里值守便遇到了这些,守军也不想多问,待车马渐近时也只例行盘查了几句,便将人放了出去。 待到这拉着棺木的车马来到了郊外北山上,一路悠悠转转到了一处植了松柏的平整处停了下来,便瞧着早已有数人等候在此,买下的地方也早已挖好了。 江丽华此刻犹如一具提线木偶一般从车上下来,就那样茫茫然地看着众人合力将棺木移下了车,然后当众人正要添土时,身侧那个赶车的车夫却是出声道:“娘子,可要与你阿娘再见一面?” 听到耳畔的话,江丽华似是勉强回过神来,侧首看过去,却见近旁的车夫神色寻常,但目光却隐隐含着些许示意。 江丽华随之再回头看去,看着那冰冷的棺木,一滴泪却是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随之第二颗、第三颗…… 自小阿娘都是那般温柔地庇护自己,陪伴自己,而自己不但没有给予阿娘一日的安宁,反累得她为自己一力承下那般的刁难,甚至是为自己而死。 为人子女,她已是一败涂地了,即便到了此刻,她作为那所谓的天子侍诏,却是反而连为阿娘披麻戴孝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如此潦草的离开。 想到此,江丽华不由想笑,笑自己的无知,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以为当今天子当真是她此生之幸,是能拯救她们母女的良人。 良人—— 江丽华低下头轻嗤一笑,即便她可以忘却阿史那阿依是因为他,因为自己而杀死了阿娘。 她也无法忘记,明知她阿娘的无辜,明知阿史那阿依的歹毒,明知这一切不过是阿史那阿依嫉妒成性的缘故,可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阿史那阿依作为凶手却是以降级,罚俸便能换了阿娘的一条命,这一切也只不过推到了知善一个小小的管事身上。 是啊,堂堂大周天子怎会为了她江丽华去处置突厥公主,替她讨公道? 这一切,无疑狠狠打醒了她,堂而皇之的告诉她,在这大明宫想要活下去,体面风光的活下去,唯有权势和算计! 如今阿娘去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唯有仇恨,此生她即便拼去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让阿史那阿依血债血偿! “让我再看一眼阿娘罢——” 她要永远记住这一刻,记住与阿娘离别的这一面。 伴随着棺木推开的声音,棺内躺着的人一点一点出现在江丽华的面前,当她缓缓垂眸看去,身子却是僵滞下来,一双眸子死死定在里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就在此刻,一张揉成团的绢帛被默然递到她手边,转首看到身旁车夫深邃的目光,江丽华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将阿娘火葬了罢,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那儿,我要将她带在身边——” …… 当车马回城时,行至一处山间茶水摊前,车夫突然出声道:“娘子,行了许久也累了,要不用些茶再上路?” “好。” 听到车夫的询问,江丽华想也未曾想的答应了,待下了车,掀开厚厚的帘子,便见里面冷冷清清并无过路饮茶的人,只有一个店家上前道:“娘子,楼上暖和,若是歇脚最是合适。” 江丽华闻言点了点头,便被店家引上了二楼,待推开门,江丽华自然而然走进去,门再次被合上的那一刻,她便看到茶案前静静坐着一人,神色恬淡,优哉游哉。 “郡主!” 江丽华对此既意外却又不意外,唤出声后顿时叉手行下一礼。 李绥看到来人,笑着若无其事地摊手示意对面的位子道:“请罢。” 听到李绥的邀约,江丽华并未多言,便从善如流地再次行礼坐了过去。 “山间的茶,虽然不比宫里讲究,却也有一番人间烟火味。” 说话间,侍立一旁的念奴已是亲自替江丽华倒了一杯。 江丽华颔首敬畏地双手接过,感受到手中的温热却是未曾立即喝,反倒是急切而迟疑地看向李绥,想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道:“郡主,不知奴婢的阿娘——” “你想见的人就在此处,一会你们自会相见。” 李绥说话间,轻轻饮了口茶,随即挑眸道:“但,也只此一见了。” 听到李绥的话,江丽华几乎激动的热泪盈眶,她很清楚,死了的人是不可能再出现在长安的,更莫说大明宫。 但这,也足够了,足够了—— “奴婢叩谢郡主,郡主大恩奴婢这一生无以为报,唯有结草衔环,倾尽一生,能为郡主效劳足矣。” 衣裙窸窣下,看着江丽华蓦然起身行下叩拜大礼,李绥没有出声制止,更没有阻拦,只是默然看着脚下的人平淡道:“一切不过是巧合,举手之劳罢了,但有的事你倒是应该知晓的。” 说罢李绥示意念奴将人扶起,随即才不紧不慢道:“此前我的人曾传来消息,月昭仪之所以会去掖庭宫刁难,皆是因为清思殿淑妃曾以眼线透露月昭仪,你阿娘还身处掖庭宫一事。” 听到李绥的话,江丽华手中倏然一紧,眼眸中顿时浮起难掩的寒意。 看着江丽华死死攥紧的手,李绥默然垂眸,将手中茶杯放下,随即缓缓道:“所以玉奴提前给了陈氏一颗药,而我能做的也只这么多,至于今日以后,陈氏也不会再返回长安了。” “郡主与奴婢只数面之缘,如今将这些说与奴婢,就不怕——” 李绥看到此并未所动,只是将手肘撑在茶案上,笑了笑道:“江女官是聪慧之人,即便我告诉你,你又会与谁去说?” “淑妃与月充仪如今与你不共戴天,你难道会越过杀母之仇,将我防备算计她们的事告诉她们?至于陛下,无论你说与不说,于我没有丝毫变化,你是知道的不是吗?” 看到面前沉默下去的人,李绥继续道:“我今日之所以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个明白,也让你知道,你我要对付的,本就是同一类人。” 看到江丽华的目光,李绥伸出手去,示意她缓缓起身道:“从前你如何想我不得而知,但如今你该明白,要想在这大明宫内站稳,仅凭你一人之力,仅凭天子的圣宠,实在是虚无缥缈了许多。” “所以你到底需要什么,也该在此刻好生思量思量了。” 说罢,李绥缓缓站起身,待走至门口处,适才缓缓停顿道:“今日陈氏就会离开长安,你们也好生团聚罢。” “郡主之言,奴婢谨记在心,今日起,奴婢愿为郡主驱驰,做郡主的眼,为您盯着大明宫,做郡主的刀,为您铲除该死之人。” 听到身后传来女子毅然决然的声音,李绥眸中微动,唇边浮起些微弧度。 “好。” 话音落下,李绥已是拉开门缓缓消失在门口。 不过片刻,一个人影再次缓缓走入,江丽华抬头看到的那一刻,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地簌簌滚下泪来。 “阿娘——” 第一百九十二章 蛇打七寸 立政殿内,李绥独自坐在窗下对弈,案头的金狻兽香炉里正袅绕着老山檀木的味道,如玉的纤手间李绥正夹着一颗黑如凝墨的棋子,思索间只以夹着棋子的食指和中指似有若无地支着下颌,时光一点一滴过去,就在李绥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打开一局时,一个脚步声却是轻而稳的靠近。 伴随着打帘而入的声音,玉奴悄然走了进来,先是和念奴颔首打了个照面,在念奴的示意下看了眼紧皱着眉的李绥,犹豫了下终是轻声退到一边去。 “怎么了?” 少女的话骤然打破了屋内的宁静,玉奴见此当即顿下脚步,转而上前走近,轻轻弯腰行下一礼。 “娘子。” 李绥闻言“嗯”了一声,仍旧捏着棋子,只微侧了侧头,示意玉奴继续答话。 “郡主,按着您的嘱咐,太医令悄悄取了淑妃的脉案和药方来看,虽然依旧被人刻意隐瞒了孕象,但也能看得出来淑妃的体寒之症依然没有痊愈,而青栀陪迦尚宫借着中宫探望之名也曾去看过,说淑妃虽有心傅粉上妆,但还是难掩体寒迹象,不仅脸色和唇色不佳,手脚更是冰凉,听闻这些日子淑妃夜里被褥里得放上三个汤婆子,比旁人盖得也更厚了些。” 听到玉奴的话,李绥约莫也能听出来了,淑妃原本自小体寒,待嫁给了元成帝后,又服用了这么多年反致体寒加重的药,即便如今淑妃提早察觉,断了药,但这二十来年的旧疾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 “青栀和太医令皆说,淑妃若此番不急于怀孕,好生调养个四五载,这疾病便能好了大半,到时候再怀龙嗣才是合适,但如今母体尚未治好,又强行怀上龙嗣,如此若是有些许不谨慎,便可能导致滑胎,更甚者,就连母体也会因此——” 玉奴说到此,缓缓抬头道:“凶多吉少。” 听到此话的李绥已是将身子转了过去,面色如一汪沉池没有丝毫改变,只凝视着案上的棋局轻轻巧巧地道:“哦?竟这般严重。” “看来淑妃和上官氏是拼了命也想靠着这龙嗣一朝升天,逆风赢了这局棋。” 说话间,李绥笑了笑,这便是他们上官氏能在后宫朝堂屹立不倒的原因罢,前有郑氏未谋定便妄动,后有阿史那氏心比天高却贪生怕死。 哪像上官氏,哪怕是淑妃一个人立在后宫,也能为了权势拼上自己的性命。 对旁人狠,对自己一样狠,哪怕是对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是不起一丝恻隐。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听到李绥念出的这两句诗,念奴和玉奴皆抬头看去,只见伴随冬日暖阳落下窗柩,撒了下来,落在李绥的身上,此刻的她神色悠然地看向远处高几上玉兰插瓶里摆放的数枝红梅。 “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这能禁苦寒的红梅,还是不盈一握的娇花——” 说到此,李绥示意玉奴上前来,待她附耳的那一刻,便轻而平静地嘱咐了一句,下一刻玉奴眸中微颤,顿时严肃地颔首站起了身。 而侧首间,李绥眸中已是幽深难明地将指尖久久不曾落下的黑子轻轻压了下去,顿时局势一片明朗,杀伐一片。 前世一辈子的波谲云诡告诉她,要么不动,要么谋定而后动。 而今生看到淑妃和上官一族绵里藏针,步步紧逼,便让她更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便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只有彻底打中他上官氏的七寸,斩草除根,才能让他们元气大伤,乱了方寸。 待到晚膳时分,李绥此刻正与杨皇后围坐在一张桌上吃着热和的暖锅子,看到李绥刚放下一片薄薄的鹿肉片,便念着要夹起来。 杨皇后当即笑着道:“鹿肉可不兴吃生的,若是没熟可要吃坏了肚子的。” 李绥闻言笑着抬头停下了筷子,难得俏皮地道:“阿姐忘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从前咱们兄弟姐妹们偷偷割了姑父从猎场上猎的鹿肉回来烤了,当时那肉还凝着血丝,那咱们不都吃得尽兴,还喝了好些姑父私藏的好酒去?”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微顿了顿,但还是无奈地笑道:“你还说,二郎和四郎后来泄肚子足足三五日,把阿娘都给吓坏了,险些没把整个太医署和尚药局都搬过去守着他们。” 李绥闻言也是逗趣的一笑,随即替杨皇后盛了一碗汤,递到杨皇后面前,待杨皇后笑着拾起碗饮了一口,热意顺流而下时,便听到身旁李绥忽然出声道:“阿姐,元宵过后,我便要出宫了。” 杨皇后闻言放下了碗,看着李绥不舍地道:“离你的婚期也只有一个月余了,待嫁的娘子总要回家多陪陪父亲母亲。” 说到此,杨皇后心下突生感伤,但担心李绥为此不放心离开,因而只是将难过压在心底,伸手覆在李绥的手背上缓缓道:“舅父他们,也是时常念着你的,至于宫里,你放心,我——” “阿姐,我们一起去玉清观看看阿娘罢——” 听到李绥莫名的话,杨皇后有些诧异,而就在此时,在李绥的示意下,迦莫、青栀和玉奴、念奴皆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待到十五过了,阿姐也搬去玉清观同阿娘住一阵,好不好?” 见杨皇后有些不明白,李绥再一次凑近身子,拉住杨皇后的手道:“一来,玉清观清净,又有皇家亲卫和我们李家的暗卫守着,并不比宫里的宿卫差,二来玉清观清幽,相比这俗事繁多的大明宫更适宜休养,三来——” 说到这里,李绥一双明眸静静与杨皇后对视道:“阿姐去了玉清观,便能见一见阿毓了。” 听到“阿毓”二字,杨皇后的眸中顿时泛起止不住的热泪,她不曾与阿蛮提,是因为她知道阿蛮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已然是历尽了千难万险,更何况是让她们母子再相见。 她如何能让阿蛮屡屡为她犯险。 可自她生产之后,却没有一日,一刻不是在思念着阿毓,甚至是近乎贪婪地想要见到他的。 这数月以来,她已经忘记自己有多少个夜晚曾梦到阿毓,梦到阿蛮热泪盈眶地抱着那个襁褓,喜不自胜地递到她床边的那一刻。 若是可以,她宁愿不要这一身令人艳羡的权位,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妻子,母亲,能够亲自将她的阿毓抚育成人便足够了。 “阿姐,好吗——” 耳畔再一次传来少女的声音,当杨皇后看过去,对上少女的期冀的眸子时,握住李绥的手渐渐愈来愈紧,愈来愈暖。 “好。” 第一百九十三章 幕后推手 眼看还有数日就要元宵节了,宫里早已经换下了红红的福寿龙凤灯笼,悬上了今岁新制的各式花灯,四角的,六角的,八角的,绸纱的,琉璃的,有的描绘着宫廷仕女图,有的又描绘着山川日月,当真是琳琅满目,看的人目不暇接。 因而各宫各院的宫人们来往看着,那节日虽还没到,却是个个眉目轻快,带着难掩的喜气。 但相比起来,绫绮殿这些时日却是不好过得多。 今日虽然停了雪,但天气依旧阴沉,此刻绫绮殿内分外寂静,相比于从前歌舞升平,通宵达旦的热闹相比,显得异常冷清。 守在殿前的宫娥和内侍们皆肃眉敛目,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而殿内此刻更是压抑沉闷了许多。 甫一走进去,虽说依旧奢侈华丽,但总是如绷着一根弦儿般,让人不得自在。 只见明朗缀着珠玉的灯火下,月充仪正沉着脸,皱着眉,神情颇不耐地斜倚在紫檀嵌黄花梨木大理石胡床上,左手随意地弯曲撑在引枕上,一旁的赫连娜则半屈着膝盖轻轻地替其上着药膏。 借着光影,月充仪的脸色已是越发不大好,只见向来精致如凝脂美玉的脸上此刻长了几颗红色小疙瘩,唇边的燎泡更是显得嘴也红肿了许多。 一向惜美的月充仪哪里经得住这些,因而这几日脾气是愈发的大,每日都跟吃了炮仗一般,稍有不如意便会斥责打骂身边的人,搞得绫绮殿上下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独独赫连容和赫莲娜作为身边人却是又不得不在陪着小心的伺候着。 “嘶——” 正在赫连娜强支撑着颤抖的双腿,替月充仪再上药时,却听到月充仪忽然出了声,赫连娜后脊一紧,当她本能地要下跪请罪时,便被“啪——”地打了一个耳光,颊边顿时火辣辣的疼痛发麻,耳边也嗡嗡的,只能听到月充仪的怒骂声。 “没轻重的东西,你的手是让烙铁烙了吗?若是用不了,折了才好!还拿出来做什么!”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看着挨了一巴掌却顾不得痛,反而紧张恐惧请罪的赫莲娜,一旁赫连容也是禁不住又怕又紧张,但想着立政殿那边安排的事,终究还是紧了紧手,小心上前道:“公主,奴婢瞧着太医署开的药虽起了些许作用,但却未对上根本,太医令向来医术高明,资历最深,不如请他来瞧瞧?” 说罢,赫连容又偷偷看了眼月充仪的脸色,适才补充道:“陛下向来想着您,想必不会不答应的。” 听到赫连容的话,月充仪原本怒气冲冲的神色勉强缓和了几分。 即便她如今降为了充仪,她都是突厥的公主,让一个小小的太医令来替她诊病,她相信皇帝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到时候,也叫那六宫看看,不论她在何时,都是让人不可忽视不可轻慢的存在。 于是,在月充仪的示意下,赫连容便毛遂自荐的去请了这天子恩典来,待太医令孙仲替月充仪枕了脉后,凝了凝神便道:“充仪这是肝火旺盛,心绪不畅,平日所食辛辣腥啖的缘故,并无大碍——”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老生常谈我都听腻了,到底如何能彻底根治,消了我这脸上的东西?” 见月充仪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自己的话,孙仲并不意外,只颔首恭敬道:“此症虽来的凶猛,但容易根治,充仪不必担心,臣这就为您开上些汤药,平日里注意些饮食便罢了。” 听到孙仲的话,月充仪勉强压住了脾气,一旁的赫连容瞧了,适时地道:“不知,可有药效更快些的汤药?” 察觉到月充仪和孙仲的目光,赫连容又紧张地道:“我们公主这些时日因着嘴上的泡,连饮食也不好,不知可又更快些的药,也能让公主好进食些?” 听到赫连容关心的话,月充仪总算是满意了几分,随即皱眉看着孙仲道:“阿容说的是,太医令便照做罢。” 否则,每日顶着这样一张脸,她又该如何面见天子?留宿天子? “这,药倒是有,就是药性要比寻常的药下火凉血清毒更霸道些——” 听到月充仪主仆的提议,孙仲小心而认真地说出了后话,当对上月充仪并不良善的目光时,是又道:“不过公主身子强健,服用此药倒也没有不好的作用,只是若稍有不适,还是要提前停药让臣为充仪再换新药。” “好了,好了,知道了。” 月充仪听不进孙仲的啰嗦,便将人挥退了下去,待到服侍月充仪歇息了,赫连容适才退下去,待回到房内看到坐在妆镜前正在涂抹泛红脸颊的赫莲娜,便走过去道:“脸上可好些了?” 赫莲娜闻言气鼓鼓地摇了摇头,眸中仍旧含着泪,赫连容见了无奈地道:“你也莫难过,只是咱们公主自打进了宫,便总被那清思殿压着,心下自然难受,此前淑妃陪陛下出行祭祀得了众臣褒奖,可咱们公主却因为死了个小小的婢子而降级,便更不痛快了,所以你也——” 听到赫连容的话,赫莲娜憋下泪,当即脱口道:“你放心,公主的不易我自是明白,只是那淑妃当真是狐狸样的人物,她的阿耶不过是尚书令罢了,咱们公主可是先大可汗的宝贝,怎堪与我们公主相比,若放在突厥,她早就被我们公主拿马鞭不知抽了多少回了。” 见心思简单的赫莲娜说出这番话来,赫连容笑了笑没有多言,只出声劝慰道:“你心里明白就好,这会子公主已经睡下了,你一会就去尚药局替公主看着点药的火候,待公主醒了亲自端去,公主看到你的一片诚心,今日的委屈便也值了。” 听到赫连容这番赤诚的安慰和提醒,赫莲娜当即眸中闪了闪,伸手握住赫连容的手道:“阿姐对我的好,我都记得了。” “那就快去吧。” 看到面前赫连容笑着提醒自己,赫莲娜当即点了点头,适才又搽了些粉勉强掩住脸颊上的红肿退了出去。 赫连容立在原地,看着人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门口处,双手细微地紧了紧,终是转过头不再去看。 第一百九十四章 计划生变 “这件,那件也带着,玉清观建在山上,可比宫里要冷些,对,就那个——” 杨皇后此刻正与李绥相对坐在窗下,看着迦莫指点着宫娥们收拾细软,不由笑了笑道:“我不过去一阵子,迦莫这阵势,倒似是要住个三年两载的。” 看到杨皇后又无奈又好笑的模样,李绥从旁出声道:“这都是迦莫作为尚宫要思索的事,阿姐就莫要搭言掺和,准她一应安排,岂不美哉。” 说罢,李绥从面前水晶缠枝葡萄纹的小盘里取出刚刚蒸好的梨放在小碗菜里递到杨皇后的面前,杨皇后打开梨盖,一阵暖暖香甜的梨味顿时萦绕鼻尖。 “这贡梨看起来色泽如冰如玉的,只看一眼也教人生出食欲来。” 说罢,杨皇后递出银匙道:“阿蛮也尝尝。”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正对上杨皇后示意的笑眸,却是没有接过,反倒是道:“梨可不能分食,我再取一盏便是。” 杨皇后闻言这才想起来这些前人传下来的老规矩,不由出声笑道:“从前你总说人定胜天,百无禁忌的,如今你倒是忌讳起来了。” 听到杨皇后的打趣声,李绥心下跳了跳,随即支颌看着近前的杨皇后温温柔柔地用银匙挑起一勺浸着川贝蜜汁的贡梨,浅浅尝了一口,顿时甜到了眉目之中。 “从前小,不懂事罢了,阿姐何苦促狭我。” 看着阿姐抿唇笑着摇了摇头,李绥牵着俏皮的明眸中却是爬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忧伤。 前世,她的确百无禁忌,只觉得分梨,分离,不过是有心人刻意与之附加的伤感罢了。 可经历了一世生离死别的她,便再也做不到那般洒脱,那般万事不惧了。 “好香的味道,老远便闻见了——” 正在李绥出神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只见软帘一掀开,身着素色襕衫的元成帝便大步走了进来。 “今岁的洞冠梨看起来倒比从前的要好,记得小时候阿兄最喜欢吃了——” 说话间,似是想起了旧事,但提到先帝的那一刻,元成帝便没有再说下去,却是凑上前自然而然地就着杨皇后的银匙分了一口梨,顿觉香甜四溢,漫入肺腑。 这一幕落入李绥的眼中,羞恼地杨皇后轻推了元成帝一把,元成帝却是笑着顺势在杨皇后身侧坐下道:“那时我还吃的掉了颗将要换下的牙齿,阿兄怕我吃多了甜食不好,便说我再吃那牙就长不出来了,后来我没忍住偷偷吃了一口,吓得每天都去三清观里祈求,倒把真人给逗笑了。” 听到元成帝讲起儿时的事,杨皇后难得一笑,元成帝见此心下顿时悄然松了一口气,却是状似无意地打量了一眼已收拾好的细软。 “这是在做什么?掸尘也晚了些。” 听到元成帝佯装随口一提,李绥没有开口,为了能安然出宫,她恨不得待到后日一早出发再说,但阿姐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举一动皆有辖制,终究不能肆意而为。 今日立政殿闹出这样的动静,她就料定元成帝会来,但此次无论是谁来,也阻挡不了她带阿姐离开的计划。 “我,想去玉清观暂住一阵。” 听到杨皇后的话,元成帝脸色顿时泛起异样的变化,即便他克制的再好,李绥也能从他的眸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慌张与害怕。 那样的慌张,就好像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开华服接受一般,那样的害怕,就好像再也见不到阿姐一般。 “好好的,怎的要去那,可是——” 看到元成帝乱了方寸,杨皇后轻覆上手安抚地笑道:“放心,我只是想去玉清观为我们的孩儿祈福,只望他能早得解脱,来世再与我们结儿女缘分。” 听到这番话,元成帝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杨皇后眸中那不加掩饰地期冀和悲伤。 这一幕看得他一颗心如被层层沉石重重地压着一般,让他无处可遁,窒息感更如密密麻麻的网再一次将他牢牢禁锢着,喘息不得。 当他听到立政殿的动静时,他第一次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害怕,害怕她知道了一切,更害怕她一怒之下,彻底离开了他,再也不会留在他的身边。 看着面前元成帝脸色变得越发深沉奇怪,眸中也渐渐微红起来,近前杨皇后看得不由出声道:“四郎?” 听到这温柔的话语缱绻萦绕在耳畔,元成帝才反应出自己的失态来,当即遮掩过去,随即紧握住杨皇后的手道:“怎的不早些与我说,也好让宫里宫外早些准备着。” “不必了——” 看到元成帝眉眼皆写着关心,李绥笑着道:“不过是去短住几日,就莫要那些繁琐的排场了,再说这些时日淑妃为着元宵节的夜宴已是忙碌不已,就不要再为此分神了,后日只需禁卫军随行护送便罢。” 看到元成帝犹豫不决,李绥从旁适时地道:“阿兄是知道的,如今阿姐本需静养,留在宫中一日,这六宫的事务阿姐就少不了要去操心,如此岂非顾着头便顾不到脚的,倒不如让阿姐好生去玉清观,日日里能聆听真人讲道,读读经书,为文慧太子祈福,总比留在宫里,处置那些鸡飞狗跳的琐碎好。” “阿蛮。” 听到李绥不加委婉的话,元成帝自然知道指的是他擢升了江丽华,引得阿史那氏搅得六宫不宁的事。 看到元成帝脸色僵滞,眉目间带着些许愧色,李绥没有再说下去。 历经两世,她很清楚元成帝这位表兄的脾性心思,若不当着他的面将这些“丑话”说出来,他就不会被逼得下这个决定。 “好。” 元成帝看了眼口直心快,向来肆意洒脱的这个郡主表妹,下一刻便转而看向杨皇后道:“若想回来了便遣人回来,我接你回来。” 听到元成帝的承诺,杨皇后心内顿时被熨帖的更暖更柔软了许多。 “好。” “待我出宫,便让魏婕妤协助淑妃罢,魏婕妤如今也不同以往,是个能拿主意的人——” 听到杨皇后犹自不放心,元成帝又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此去你就安心休息,莫要再过问这些琐事了,一切有我在。” …… 这厢,当杨皇后即将出宫的消息传入清思殿,原本看着明日元宵家宴册子的淑妃顿时抬眸一顿,没有了兴致。 “出宫?” 看到玉宵点头,淑妃紧紧捏着书册,原本不急不慌的心顿时纠结紧张起来。 因着那永宁郡主陪伴在杨皇后身边,她才不得已等了许久,可没想到好不容易要送走永宁郡主,杨皇后竟也要同时出宫? 难道,她们有所察觉了? “娘子,咱们是不是等不得了?” 听到玉函的话,玉宵顿时道:“如今永宁郡主日日贴身陪着中宫,除了入寝,中宫从未独处过,我们如何能轻举妄动?” 原本生起焦灼的淑妃听到这番话,秀眉顿时蹙得更紧了些。 是的,阿史那阿依原本就没有脑子,若是贸贸然出手被察觉,反让赫连容那个墙头草般的贱婢道出她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可她此刻却能预料到,若此次失手,她就再没有机会了。 一想到此,淑妃不由紧攥住手,忽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冲入她的脑海。 除了入寝。 除了入寝—— “去将太医丞叫来。” 不论她们察觉还是未察觉,有一个人她们却是挡不住的。 看到淑妃神色的变化,玉宵不敢多耽搁,连忙派人将太医丞请了来。 待太医丞替淑妃把了脉后,方要开口说什么,便被淑妃挡了回去。 “今日我请太医丞来,是想要求一味药。” 看到淑妃眼中不加掩饰的深意,太医丞约莫察觉出事情的不简单来。 “不知,娘子想要何药?” 看到榻下人恭谨而小心的问询,淑妃眸底噙着笑道:“能致人入幻象,连生梦魇的药来。” 听到淑妃的话,太医丞眸中诧异地一震,一时不明白淑妃的意图。 然而淑妃并不打算与他说太多,只道:“你只需将药交给玉宵,旁的就莫要管了。” 说罢,也不管立在那得人,淑妃起身便朝着后殿去了。 “玉函。” 静默中,正扶着淑妃前行的玉函便听到了身畔传来吩咐。 “一会替紫宸殿送一盏汤去,告诉承德,就说今夜我要亲自下厨,还请陛下来尝一尝。” 第一百九十五章 甬道惊魄 是夜,月明星稀。 殿外风雪虽止,但寒凉依旧。 此刻紫宸殿内依旧暖如春日,龙涎香的味道馥郁而厚重,仿佛一道精致的软帘笼罩着这座历经悠久的大殿。 当承德端汤而入时,便瞧见元成帝仍旧严肃认真地伏坐于案牍之间,依稀间,他仿佛看到了先帝的影子。一样的大殿,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眉眼。 唯独不同的是,先帝性冷无情,独独对元成帝这样的亲人万千信任,而当今天子温和多情,实则却是不愿,亦或是不敢去信任任何人。 自成祖以后,他们大周的天子要背负的实在是太多太多,而到了如今陛下身上,更是多到连他这个下人看了,也不由心疼酸楚。 外敌环伺,内斗不止,大权旁落,当今陛下却要在这样的洪流中,一人执着千疮百孔的大周旌旗,将他重新插在高高的山脊之上。 想到此,承德不由低下头潸然泪下。 “几时了?” 耳畔骤然的问询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承德一听当即借着低头的阴影不动声色地以袖子擦了泪,随即轻声走上前道:“圣人,已是戌正了。” 听到承德的话,元成帝终于从重重案牍中伸直了背脊,疲惫地将头朝后仰了仰,下一刻却是习惯性地皱着眉,将额头低下,将右手拇指与中指重重按压在太阳穴处,以此缓和阵阵跳痛。 “奴婢来罢。” 一见此,承德连忙放下手中物事,伸出手按着太医令孙仲的嘱咐,娴熟地替元成帝按摩起来。 经此疼痛总算轻了几分,元成帝不由放松地将背靠在龙座上,阖眼舒适道:“我何时传过膳——” “回圣人,这汤是淑妃命身边的玉函送来的,淑妃还说亲自做了些家常的菜,邀圣人您尝尝。” 听到此话,元成帝未曾睁眼,只沉默了半晌,适才平淡道:“知道了。” “那——” 见元成帝说得模棱两可,承德手中愈加小心了些,随即才偷偷觑了眼元成帝温沉的脸色道:“奴婢可要回绝了?” “去罢。” 听到承德的话,元成帝淡然道:“终究是淑妃一片心意。” “绫绮殿如何?” 承德闻声,想了想委婉的道:“一切如常,只是月充仪最近身子不适,脾气依旧——” 听到承德的话,元成帝冷笑一声,若非要与突厥结盟,阿史那阿依早该入了掖庭,便没有那么多风波了。 正念及此,元成帝感受到承德指尖突然的停顿,虽很短暂,但元成帝还是侧首看了眼身后的人。 “怎么了?” 听到元成帝的问询,承德连忙道:“是奴婢手艺不精,不如请尚药局的人来罢。” 见元成帝眉眼说话,只是将头又转了回去,承德便依旧按摩着,小心劝慰道:“圣人的头痛症最近愈发重了些,相比从前也频繁了些,明日还是请太医令再来看看罢。” 听到承德语中无法抑制的关心,元成帝心下微暖,化为了唇边难得的一笑:“知道了,你这老奴。” 承德含笑低头,正值此便听到元成帝状似随意地溢叹道:“方才你是看到我的白发又多了些罢。” 听到这句故作轻松的话,承德却是丝毫笑不出来,也应不出来。 立在身后的承德看到元成帝如墨黑发中隐藏着的根根白发,比之从前更是添了不知多少。 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得知中宫失子,陛下自猎场星夜兼程赶回来,眼前不过二十五岁的天子,便一夜之间生出许多华发。 就在承德心下情绪翻涌之时,一个脚步声缓缓响起,只见身着墨绿七品女官服饰的江丽华低眉顺目走了进来,行下礼后,便要替元成帝案上的香炉添香。 “不必了,我这就要去清思殿,这些香暂且省了。” 江丽华闻言轻一颔首道了声“是”,便听到元成帝再次温和出声道:“近日,绫绮殿可有再为难你。” 江丽华闻言,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一脸平静道:“回陛下,不曾,劳陛下关心。” 看着面前仿若一座石尊菩萨的女子,再也没有了当初梅苑一眼时的明媚与灿烂,元成帝到了嘴边的话便再也说不下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没有当年猎场那一眼,没有梅苑那一眼,这世间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了。 皆是他,将她们强拽进来,却无力救赎。 “走罢。” 下一刻,元成帝默然起身朝外走去,承德连忙跟着起身,随即快速对江丽华嘱咐道:“明日一早便着人请太医令来,再有从太医令那再取些他所制的宁神香,方才我瞧着香又快见底了,没有这东西,陛下的头疼症便更厉害了。” 说罢,见元成帝已走远,承德便也不等江丽华回答,连忙疾步赶了上去。 待到龙辇行在幽深寂寥的甬道上,元成帝因为那些山堆一般高的百官上表疲惫地再次倚靠在身后座位上闭目养神。 世人皆以为天子至尊,富有天下。 却不知,杨崇渊为了把持朝政,早已将当今天下要事,重要上表皆截在了他的太尉府,为了消磨他的斗志和耐心,每日却是将近百件长篇大论,侃侃而谈,洋洋洒洒千百字,尽是鸡毛蒜皮,问安日常的上表皆刻意送至他的案前。 他若批阅自然是无暇顾及旁的,若不亲阅,却反倒落个庸君懒政的名声。 想到此,躺靠在那的元成帝不由自嘲一笑。 对付他,杨崇渊可谓是不遗余力。 而就在此时,辇前渐渐响起细微的人声,一向警惕的元成帝当即霍然睁开眼,沉声问道:“怎么了?” 听到元成帝的话,辇旁的明眸眯眼仔细看了看不远处,随即小声道:“回圣人,前方路上似有东西,已命人去探了——” 还未待承德说完,元成帝已是掀开厚厚帘拢,惊得承德紧张道:“圣人——” 面对承德的劝慰,元成帝不为所动,只借着宫人所执的灯火,和甬道的石座灯隐隐看到不远处的路中间放置着什么包裹。 下一刻,那去探寻的内侍便哆哆嗦嗦地走了回来,小心翼翼双手捧上手中那个“包裹”道:“陛,陛下,是一个空襁褓。” 话音一落,元成帝目光为之一震,一旁的承德也是大惊失色,借着昏黄的灯火,元成帝不由怔怔然伸出手去,惊得承德想去阻止。 然而元成帝却是不管不顾,近乎执着地探手将那个襁褓抓住,右手冰冷探入的一颗,竟隐隐感觉到内里还有余温。 那一刻,元成帝忽然想起什么,侧眸脸色苍白到可怕的问道:“前面,是哪个宫门?” 听到元成帝的话,承德也恍然明白什么,看了眼甬道尽头的宫门努力抑制住翻覆如波涛的情绪道:“回圣人,是永德门。” 元成帝闻言的那一刻,脸色大变,看向襁褓的目光愈发讳莫如深。 他和虞娘的孩子,大周的文慧太子,便是从这一道门走出了内宫,走出了大明宫,去了皇陵。 是他回来了吗—— 是来寻他的吗—— “圣人,这许是哪个奴婢失手——” 承德看着那襁褓所用的上等面料道:“亦或是有人故弄玄虚,奴婢必会派人好生查探——” “不——” 听到承德的话,怔怔然不说话的元成帝总算是回了神一般,直直凝视着他道:“今夜之事,不得外传,不得让任何人知道。” 承德看着元成帝不容置疑的神色,终是低头道:“是。” “这个,奴婢拿去处理了罢。” 看到承德伸出的双手,元成帝一点一点松开自己的手,当龙辇再起时,承德已然亲自去寻了地方将襁褓烧成了灰烬。 而此刻,龙辇内的元成帝却是如坐针毡一般,太多的情愫一齐冲上头,让他再一次头疼欲裂开来。 因着此事,元成帝早已没了任何兴致,但入了清思殿仍旧要强自无事的在淑妃侍奉下用了膳,待到入寝时,一闻着床前似有若无的熏香,这便进入了梦乡。 待到了后半夜,躺在元成帝身侧的淑妃便被一阵慌张的呓语吵醒,黑暗中的淑妃没有起身,更没有唤醒身边的元成帝,唯独一双明眸睁开,在夜里显得冷漠异常。 第一百九十六章 再次相遇 翌日一早。 暖帐内仍旧软玉生香,待外间响起了承德试探的叫起声,迷迷糊糊的元成帝适才愈加疲惫地睁开眼。 “圣人,妾服侍你起来罢。” 看到淑妃温温柔柔地坐起,纤手随意披上外衫,一举一动之间皆是成熟女子独有的闺苑风情。 在淑妃的搀扶下,元成帝缓缓起身,因外衫下穿着束胸长裙,元成帝看到淑妃脖下一片雪白春光,无意脱口道:“爱妃似乎比从前丰腴了。” 听到元成帝的话,原本正替他穿衣的淑妃顿了顿,下一刻便笑嗔道:“圣人是嫌妾胖了?” 元成帝闻言勉力笑了笑道:“环肥燕瘦,爱妃天生丽质,如何都好看,我珍藏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 一番话说得淑妃眉眼羞赧一笑,承德从旁却是看到元成帝眼下隐隐的黑青,还有神色间掩不住的疲惫。 “爱妃昨夜睡得可好?” 听到元成帝的随口问询,淑妃认真地一边从宫娥手中接过玉带,一边替伸展着手的元成帝配上道:“圣人是知道的,有你在身侧,我睡得便是最好的了。” 在淑妃的陪侍下,元成帝随意用了些许早膳,适才带着承德一众人离去,直至走出清思殿,元成帝看着晴空朗日,愁绪却是没有丝毫减少。 “皇后出宫一应可备好了?” “备好了。” 听到承德的回应,元成帝点了点头,随即道:“今夜的事可也布置妥善了?” “陛下放心,皆已好了。” 看着承德恭敬地低下头,元成帝不再多问,只木然着脸再次走入龙辇,倚靠在那,昨夜的一切却又再一次泛起脑海,历历在目。 这厢,淑妃眼看着玉函亲自捧着床前的龙涎残香就要出去清理,淑妃却还是禁不住提醒道:“一切小心,绝不可让任何人看到!” 听到淑妃的叮嘱,玉函原本紧张的手就更加僵硬了,连忙应下声来匆忙离去。 是夜,李绥照旧没有去参加元宵夜宴,而是留在了立政殿陪着杨皇后说着闲话,烤着火晶柿子。 只见温暖的灯火下,李绥就着一盏灯烛双手交握,时而变幻为兔子,时而变幻为大雁,看得一旁的杨皇后渐渐陷入从前闺阁的回忆中。 “阿姐可要来试一试?” 听到李绥的怂恿,对上少女期冀的目光,杨皇后笑着起身走了过去,纤手变换,便在屏风上印出了一只傲然梳理羽毛的孔雀,再一转手便又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角鹿,就在宫娥们拊掌而笑时,杨皇后与李绥会心一笑,下一刻,在二人的合力下,屏风上竟是有凤凰直冲而起,引得一些宫娥都禁不住低呼出声来。 “好生热闹——” 就在此时,软帘掀起,杨皇后随着众人看去,却是看到了一身常服的元成帝笑容温润的立在那儿。 “四郎?” 杨皇后看着元成帝这身打扮站在这儿,不由出声道:“夜宴结束了?” 看到众人的意外,元成帝笑着走进来,拉住杨皇后的手,不顾四周行礼的宫娥,只凑近对杨皇后低语道:“我借着酒,偷偷溜出来的。” 听到元成帝的话,杨皇后就要出声劝告,谁料元成帝却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扶住杨皇后的双肩打量了一番道:“这身衣裳单薄了,叫迦莫她们侍奉你换一身暖和的——” 说罢,元成帝又看向一旁的李绥笑道:“阿蛮也换一身衣裳去。” 看到元成帝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作派,杨皇后出声道:“换衣服要做什么?” 听到杨皇后的问询,元成帝凑上前,佯装神秘地吐出两个字。 “出宫。” 杨皇后闻言一愣,随即出声道:“不可,宫外不似宫内森严,你是九五至尊,怎可轻易出宫?” “更何况,今夜是元宵佳宴,众卿皆在等着你,怎可——” 不待杨皇后说完,元成帝已是双手包裹着杨皇后的手,眸如星辰闪烁,没有丝毫动摇的道:“放心,我早已安排妥当,宫宴上有淑妃,太尉和尚书令,还有长姐,这会子正是热闹,至于出宫,我已寻了最为妥帖的人护我们周全——” “可——” 听到元成帝的话,杨皇后仍旧有所犹豫,但面前的元成帝却是眼带期冀和等待的凝视着她,让她无从拒绝。 见杨皇后被软磨硬泡地答应了,李绥也没有多说什么,终究在她心中,只希望阿姐平安快乐便足够了。 而如今,元成帝带给阿姐的快乐,是连她也无法替代的。 当换了衣裙的李绥陪着杨皇后、元成帝同乘一车走出丹凤门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元成帝口中那个妥帖的人是谁。 喧嚣的夜色中,一个身形高大、英气勃勃的男子正立在马前,头戴玄色幞头,身着赤色圆领宝相连珠纹襕衫,腰上系着玉带,手上捏着一柄玄色长剑。 一眼而去,李绥恍然觉得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看似融在灯火阑珊处,却是夺去了身后漫城的璀璨华灯。 未曾想,一向着素色衣裳的人,今日换上这扎眼的红色也依旧好看。隐隐中,像极了文成武就的新科状元。 可见,好看的人即便衣衫褴褛也是好看的。 “陛下——” 待来人上前,杨皇后抿唇笑着看了眼身旁默然不语的李绥,便率先出声道:“方才陛下说请了最为妥帖的人保护我们,却不想是御陵王,今日让赫赫威名的你陪我们微服私访,倒是屈就了。” “殿下谬赞,臣只是尽守本责。” 看着抱拳颔首的赵翌,元成帝笑着道:“爱卿起罢,今日微服私访,你我同行,便莫要纠结于身份,只唤我四郎,唤皇后娘子便是,至于阿蛮——” 元成帝说话间,笑着转而看向一旁的李绥道:“爱卿顾自斟酌。” 听到元成帝的促狭,杨皇后看了眼等候在赵翌身后的马车便道:“从前还曾与兄弟姊妹们一起做花灯,评灯答谜,如今想来倒是许久未曾出来过了。” 看到杨皇后渐渐舒朗的眉目,元成帝从旁笑道:“那我们出发罢。” 眼看着元成帝亲自扶着杨皇后上了车,正要入里,元成帝却是道:“车内拥挤,阿蛮便劳御陵王关照了。” 言下之意,李绥自然是与御陵王同乘一车,李绥看了眼明明还有极宽的车内空间,还未说话,便听到杨皇后也坐在其中笑道:“有劳了。” 话音落下,看到杨皇后意有所指的笑眸,李绥终究无奈地没说什么,转而与赵翌并肩朝着马车而去。 自上回殿前赐婚后,她便与赵翌再未见过。 想到这不过月余过去,如今他们却已是连着婚约,因而二人行走间格外静谧。 “倒是难得见你着这红色衣衫。” 耳畔忽然响起女子的声音,赵翌随之看去,却是恍然发现,重重璀璨灯火,都不及身侧永宁郡主的精致侧颜,仿佛每一笔都是精雕玉琢一般,多一分刻意,少一分则不足。 “听闻郡主平日最喜红色衣裙?” 听到赵翌不答反问,李绥先是抬头一顿,但看到近前男子认真的凝眸看来,却是叫她突然想起什么。 她喜欢红色衣裙又能如何—— 想到此,李绥只觉异样的心绪泛了起来,连她自己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 可看着身侧人平静无波的神色,还有那轻快的步伐,李绥心下又渐渐平复下来。 或许只是她会错了意罢。 他与她,拥有的只是一纸合约。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元宵温情 是利益驱使下的一对盟友罢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赵翌这样一位声名显赫的实权藩王,可不像是一个会耽于儿女情长的寻常人。 更何况,是与她。 想到此,李绥不由暗自笑着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个莫名蹦出的念头。 当马车行至平康坊,满街的花灯将这一座长安城妆点的犹如仙境天宫,因着大周民风开放,因而许多的小娘子都陪着自己的阿娘,亦或是金兰们手提兔儿灯,鱼儿灯结伴赏灯。青年才俊们也借此成群出游,以对诗猜谜为由,吸引女儿家们的青睐。 汇入人群中,李绥陪着杨皇后买了许多宫里不曾有的玩意儿吃食,热乎乎汤汁鲜美的馄饨,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形象各异的糖画,以及一根一根酥酥脆脆扭成麻花状的油馓子。 正当一行人走至一处花灯聚集,人声鼎沸处,便瞧着许多人正围在一阁楼前。在熙攘的人群中,李绥随着前面并肩而行的杨皇后夫妇一步一步走着,却是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拥挤推攘。 当李绥诧异地向四周看去时,才发现不少的小娘子脸上皆红云翻飞的看了过来,不自主地躲在一旁窸窣说着悄悄话。 但也仅仅在目光落到她身上的那一刻,原本雀跃甚至是些许跃跃欲试的眼神顿时失望下去。 这一刻,顺着她们的目光,李绥才隐隐注意到,前行中赵翌始终以双手似有若无地撑着,替她在紧凑的人群中辟出了一方安全的空间,将那摩肩擦踵的人群隔绝于外。 未曾想,赵翌这般不解风情的人也会有这般细腻的一面。 倒像极了看到一个手握长刀的将军,突然捻起绣花鞋做女红一般,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就在这短暂的腹诽中,李绥念着念着不由低头一笑,然而就是这一时的走神,却害得她脚下忽地一歪,还不待她本能地低呼出声,一只温热而陌生的手却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假思索地将她拉近。 直至脸颊紧挨着一个结实而温暖的胸膛,李绥感受到耳畔传来富有节奏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仿佛要跳入她的心里。 “小心些。” 听到声音,李绥本能地抬头,却是正正对上赵翌低垂下来的目光,这一刻,二人近的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衣衫上的宝相连珠纹路硌在她的脸颊上酥酥痒痒的,甚至还有属于他独有的男子气息—— 想到此,李绥顿时僵硬地站起身,直至看了眼前面,发现杨皇后夫妇未曾看到她的窘态时,适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来。 “多谢——” 眼看面前的李绥转身便快步跟上,没有丝毫答话的意思,赵翌也未曾多想,便再次跟了过去。 然而没想到,就在身旁人好似有鬼撵一般速速前行时,他却突然听到再短暂不过的两个字。 转头间,赵翌看着身侧一脸平淡,没有丝毫表情的李绥,倒似是他幻听一般。 但他也知道,那绝不是幻听。 “郡主见外了。” 听到自己提到见外二字,身旁人明显顿了顿,但也没有再说下去。 赵翌见此不由低头淡笑,身边人如何知,方才自一下车,周围那些个年轻少年郎便频频朝这边看,状似赏花灯,但以他老道的目光看,只怕看得不是花灯,而是看花灯的她。 因而他刻意将她与旁人隔开,想着如此有意无意的暗示,也总能让那些人知难而退。 未曾想,却是正好注意到了她的窘态,想到方才那一幕,赵翌只觉得愈发憋不住笑来。 正此时,已到了阁楼前,在李绥的示意下,玉奴率先进去瞧了,不久便出来笑道:“这家店主邀请丹青客为花灯作画,画作最佳的可得这店内今年独推的琉璃缀宝的十二美人灯。” 说话间,李绥一行看去,果然瞧见二楼处悬着一璀璨明亮,可亮如白昼的美人明灯。 相比于他们平日所见的宝贝,此物的确并不寻常,但若在民间,却当真算得不小的手笔。 “表兄敢不敢也为阿姐赢一赢这花灯?” 听到耳畔传来李绥的促狭声,元成帝笑着对上李绥看好戏的眸子道:“那有何难?” “倒是翌郎平日箭无虚发,战无不胜的,今日又敢不敢与我一比?” 见这兄妹的矛头突然对上了自己,此刻的赵翌笑了笑,先是看了眼身侧的李绥,随即道:“郎君相邀,那便唯有勉力一试了。” 看着没入人群中的二人,李绥也拉着杨皇后一齐挤了进去,茫茫人海中,看着身侧阿姐无忧无虑的笑颜,李绥的唇边也不由流露出久违的一笑。 感受到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杨皇后看着身侧的李绥,姐妹二人默然一笑,只期盼这一刻能够静止。 一直以来,李绥虽未看到过疆场上的赵翌,但在她的心中,赵翌都是那个执剑跨马,一剑可劈开苍穹,斩断荆棘的将军。 但此刻在众人声声惊叹中,李绥却是又一次,看到了另外一个不一样的他。 只见挥毫泼墨间,元成帝随手挥就出了一副山水田园图,淡雅秀润、傅染净丽,无论是晕染的崇山峻岭,还是流纱般的小溪春涧,亦或是浣洗归来,素手纤纤的浣纱女,皆一齐汇聚出了超脱世俗的清雅,让人不由兴起归隐山林,种菊南山的念头来。 而与之全然不同的是,身侧赵翌凝眸泼墨间,竟是以短短一柱香的时间画出了一副万里江山图,若说元成帝笔下的山水图如一汪碧波清潭,赵翌笔下的万里江山图便如惊涛骇浪,卷起山门一般高的深海巨浪。犹如力斧劈下的陡峭山峰上,一轮扎眼金日霍然初升,极尽光芒,其中的曲径,栈道,小舟,和浩浩江水中穿梭不息的旅人在这天地间寥寥几笔,犹如沧海一粟,明明是一副字画,却是有巍巍壮志浮出纸面,让画外人也俨然将自己视入画中,变得渺小极了。 这一刻莫说是众人,就连李绥也为之震撼。 若说旁人执的是画笔,唯独赵翌却是依旧执的剑。 结果出人意料,因着众人对这两幅画的争论僵持不下,究竟那美人灯花落谁家反倒成了谜团。 就在此时,李绥看了眼身侧的赵翌,随即笑着开口道:“表兄先于完成画作,这花灯当属表兄。” 听到这一番解释,赵翌自是自然而然接过李绥递来的梯子,顺势而下道:“阿蛮说的是,四郎,承让了。” 原本还有所犹豫的杨皇后见面前一对璧人配合默契,心下顿时泛起蜜一般的甜意来。 “既然如此,四郎,那我们就却之不恭好了。” 当元成帝笑着接过美人灯递到杨皇后面前,待她接过,一群人一路夸赞着就要离去,未曾想那店家也看出他们不凡的身份,却是追了出来,将他们绘就的花灯也一并奉上。 待到提着灯朝回走时,杨皇后环扫周围随即道:“此前常听阿蛮说这平康坊有一家水盆羊肉馆,做出的羊肉汤极好,不如趁此尝尝。” 听到杨皇后递来的笑眸,李绥自然知道杨皇后指的是七夕夜她与赵翌相逢所去的那家。 既是杨皇后的提议,元成帝自然不会拒绝,一行人这便又在李绥轻车熟路的带领下来到了店前,依旧是那门外支起的摊子。 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不曾变,酥脆的馕饼也不曾变,独独围坐在一起的人,还有此刻的心境却是变了不少。 看着细心替杨皇后擦了筷箸,递上馕饼的元成帝,李绥知道他今夜毅然违反祖宗规矩,只是因为愧疚自责,补偿阿姐的一种方式而已。 但在汤碗上缭绕泛起的雾气中,李绥看着杨皇后幸福无疑的笑靥,却是愿意在此刻陪着元成帝粉饰太平,哪怕只给予阿姐这一时的快乐。 就在此时,一双筷箸也无声地被递了过来,李绥随意地接过,未曾想递来筷箸的不是念奴、玉奴,却是近旁坐着的赵翌。 看着赵翌将叠好的帕子收入袖中,只一眼李绥也能明白过来,想着上一回端上碗便大快朵颐的赵翌,再看此刻如元成帝一般为她细心擦拭的赵翌。 李绥却反而觉得不适应起来。 “你今夜,似乎怪怪的。” 听到李绥凑上前悄悄在他耳边说了这句话,赵翌先是看了眼对座的元成帝夫妇,随即才正襟危坐的悄悄侧首正经道:“今夜你阿姐是想要借机看看我这个妹夫还称不称心,若是表现得不好,毁了你我的盟约,那我便违约了——” 听到这番回答,李绥又侧眸看了眼身侧板正耿介的人,倒不像是拿玩笑诓她。因而也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埋头吃起羊肉汤来。 殊不知,身旁人低下头端起碗喝汤的那一刻,掩在阴影中的眉眼却满是笑意。 第一百九十八章 势必有因 待李绥一行回了宫,赵翌自是不必随行,灯火斑斓里,只见李绥在念奴、玉奴的陪伴下行在后面,元成帝则亲自扶着杨皇后有说有笑的走在前面,眼看将至立政殿宫门口处,便瞧到似有人早已等候在那,一看到这边一行人提着的灯火渐行渐近,便疾步走了过来,随着绣履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来人已至近前恭谨行下一礼。 “陛下,殿下。” 女子平静从容的声音在甬道内响起,就着灯火,李绥便认出来,叉手行礼的正是紫宸殿侍诏江丽华。 “起罢。” 随着元成帝叫起,此刻杨皇后自然也认了出来,只略动眸思索下,便立即联想到什么,不免担忧的问道:“怎么?可是晚上的夜宴出了什么问题?” 知晓杨皇后唯恐自己因为她独自离开夜宴而生出事端,元成帝原本握住杨皇后的手又安抚地紧了紧,待对上杨皇后侧首的目光,适才温和一笑以示安心,转而对江丽华道:“怎么了?” “回陛下,殿下,今日元宵夜宴并无不妥,只是清思殿那边来报,夜宴后淑妃病倒了,这会子已请了太医丞,魏婕妤担忧淑妃贵体走不开,一直在清思殿照看着,便让奴婢过来等候陛下、殿下——” “淑妃病了?” 听到江丽华的话,元成帝才认真起来,脸上拂过几分关心道:“太医丞看了,可说是为何?” “回陛下,听太医丞说,淑妃是积劳成疾,过度疲惫所致。” 看着面前低眉顺目,一字一句恭敬作答的江丽华,元成帝的眉宇微微一皱,还未待他开口,便听到身侧杨皇后神色歉疚,语中难掩自责地担心道:“这些日子六宫事务皆压在淑妃妹妹身上,想必也是因为此,她才会思虑过多,还是我与陛下一同去看看罢。” 见杨皇后如此,元成帝温润地将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道:“人食五谷,难免病痛,六宫事务再繁琐,从前也都是你一人打理,相信淑妃并非因此生了病,你莫要多想——” 说罢,元成帝看了眼呵气成冰的夜色,又劝慰地看向杨皇后道:“今夜你也累了,就莫要过去了,我去便好,就让阿蛮她们陪着你早些歇息罢。” “可——” 看到杨皇后还想再说什么,元成帝却是已然侧首看向李绥和迦莫道:“阿蛮,好好照顾你们阿姐。” 眼看李绥等人应了声,元成帝这才携手杨皇后道:“夜深了,你这一来一回过去若是染了风寒,到时淑妃岂非也要自责。” 见与元成帝僵持不下,杨皇后便不再说什么,只立在原地,看着元成帝携着紫宸殿一众人渐行渐远。 “阿姐,进去罢——” 听到身侧李绥的轻声劝慰,杨皇后回眸看了看,再瞥了眼夜色里早已消失的一行人呢喃道:“阿蛮,要不,明日我便不出宫了罢——” 李绥闻言眸中微暗,但下一刻还是挽着杨皇后道:“一切待表兄去看了再说,咱们先进去罢。” 说罢,李绥给了玉奴一个眼神。 杨皇后闻言终是点了点头,姐妹俩互相挽着入了里。 玉奴,则独自一人悄然离开,消失在夜色里。 …… 这厢,元成帝正坐于龙辇内朝清思殿而去,寂静而冷清的甬道内此刻只有抬着龙辇的内侍和随行的承德、江丽华踩在积雪上的窸窣声。 回想着今夜难得的自由,虞娘许久不曾有过的笑容此刻依旧在元成帝的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念及此,便是阖眼假寐的他也渐渐浮现起难得轻松的笑来。 若是往后余生,他们都可以做这样的寻常夫妻该有多好。 “呜哇——呜嗷——呜呜——” 就在这几乎万籁俱寂之时,一个诡异而森冷的叫声自甬道深处传来,仿佛愈来愈近,俨然能穿透一行人的耳膜,听得人毛骨悚然,就连那抬着龙辇的内侍也是脸色一白,四处打量间连腿都变得哆嗦起来。 此刻坐在龙辇内的元成帝自然也听到了这声音,感受到龙辇行得远不如方才平稳,当即睁开眼,脸上浮起严肃和忧色道:“承德。” “老奴在。” 承德听到元成帝的低唤,本能地躬下腰,同时扫了眼那些没胆量的内侍。 “停下来。” 随着龙辇落地,元成帝在承德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却觉得那声音愈发不绝于耳,一声一声地似乎挑战着在场人所能承受的底线一般。 “陛下——” 看到元成帝表情凝重,无所畏惧地朝着那声音的来源地去,承德连忙出声阻止,然而元成帝却不为所动,依旧一步一步朝着甬道深处走着。 承德无奈,只得叫一行人抬着龙辇跟上,未曾想越往近去,那声音便越发清晰,好似是婴孩儿啼哭一般,却又带着难以道明的阴森恐怖,只叫得人抓心挠肺,听而却步。 待到走至甬道旁一处侧方的宫门处,那声音已然近至耳边,当要跨过宫槛时,元成帝稍微顿了顿,终是捏紧拳头走了进去,只见这宫门后仍旧是冗长甬道,而就在第一座石灯下盘缩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此刻似乎是受到威胁般,叫声愈发尖利急促。 待元成帝一行轻声靠近,才总算在昏黄的灯辉下看出,缩在那儿的正是一只黑猫,黑猫此刻瑟缩而狼狈,瘦弱的仿佛只能看到突起的骨头,身上的毛也早已斑驳秃了许多,此刻面对元成帝一行人更是警惕地拱起腰,龇牙咧嘴的发出了警告。 “陛下,咱们走罢——” 听到承德的从旁劝慰,元成帝深深凝视了那黑猫一眼,点了点头,退后时平静嘱咐道:“黑色狸奴通晓人性,将它好生养着罢。” 承德闻言连忙低头应了,可几乎同时,他便听到身侧一个清丽的声音紧张地突起:“陛下小心——” 听到这一喝,元成帝本能地回头,便看到那狸奴疯了般朝着自己扑上来,亮出了尖利的爪子,面目竟显得分外狰狞。 “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承德一边喊着一边去抓那狸奴,谁料那狸奴已然近身,就在那利爪将要划到元成帝的脸上时,一个身影却是极快扑了过去,耳畔顿时传来尖爪抓破衣料,划过皮肉的声音。 “丽华——” 看到扑在自己面前,以身相挡的弱小女子,元成帝脸色一白,惊得出了声,伴随着狸奴的叫声和内侍们嘈杂的喊声,元成帝却见面前的江丽华只是皱眉咬着嘴唇,任凭那一爪划得她雪白脖颈流出血,血痕甚至延伸至下巴,却丝毫没有畏惧出声。 “陛下息怒,那狸奴跑了——” 听到承德的话,元成帝侧首看了一眼,并未生怒,只是急切地看向承德道:“派人将江侍诏送回去疗伤。” “是,那陛下——” 承德闻言看向元成帝,只见元成帝略微思索了一下,看了眼疼痛不止的江丽华,终是移开目光道:“去清思殿罢。” 待元成帝离去不久,便有人送了暖轿来接江丽华,正待暖轿放走了一段路,坐在其中的江丽华便听到外面响起抬轿内侍的窸窣说话声。 “方才又是在永德门,真是邪性了——” “可不是,上回是个空襁褓,这回又是黑狸奴,你说这会不会是——” 越往下听江丽华越察觉出异样来,不由掀开轿帘低声问道:“你们方才说的襁褓?是什么?” 听到江丽华问话,那行在前面的内侍顿时脸色一变,连忙笑着打哈哈道:“没什么,侍诏您听错了,小的们是在说,说话本子——” 见那些内侍不愿开口,江丽华眸中微微一动,已然忘了脖上的划痕,不紧不慢道:“那我一会子便请教承翁好了。” “嗳,娘子,娘子您可别,我等说,我等说就是——” 此前承德明明叮嘱不得传出去,此刻若真任由面前江侍诏去问他,岂非是不打自招? 想到此,那内侍连忙将那夜甬道内的怪事道了个干干净净。 江丽华闻言秀眉微锁,随即出声道:“为何不查一查?” “陛下当时发了话,不让查,这事便过去了,就连承翁都说不允许再提起,咱们方才也是被那狸奴惊了,才胡言乱语说了出来——” 看到面前内侍意有所指的眼神,江丽华笑了笑,随即道:“好了,我自不会说出去,也不会把你们供出去,放心便是。” “好姐姐,那小的们就谢谢您了!” 看着面前松了口气的小内侍,江丽华笑着松开手,待轿帘松开的那一刻,眸色却是渐渐盘桓起阴霾来。 此事,势必有因。 可为何,陛下却不肯深查? 第一百九十九章 惹人怀疑 这厢,元成帝一入清思殿,便瞧着灯火通明的一片,来往忙碌的宫人看到他皆退于两边行下礼来,待跨过门槛,绕过数道槅门和纱帐,直到最后一扇软帘前,守在那儿的宫娥已然恭谨地掀帘垂首下去。 房内比之房外此刻更暖和了些,抬眸间,元成帝便看到淑妃上官氏正躺靠在床榻上,笑容疲惫而轻柔,床边则紧张地坐着魏婕妤,看起来满目担忧。 “陛下——” 当元成帝方朝近走了几步,靠在那儿的淑妃已然看了过来,唇边的笑也更深了许多。 “陛下。” 听到淑妃的提醒,魏婕妤侧首看来也连忙起身行下礼,元成帝温和地“嗯”了一声,走至近前随意托起魏婕妤的手,随即自然而然地坐在她方才所坐的位置上,探手抚向淑妃放于锦被外的手道:“听闻宴罢你便晕倒了,可有伤到?这会子如何了?” 看着元成帝这般温言软语的模样,淑妃笑着摇头道:“无妨的,好在玉宵她们及时扶住我,婕妤妹妹也紧赶着请了太医来,方才太医丞为妾看了,并无大碍,只需好生休息几日便罢——” 说罢,淑妃毫不贪功地侧首看向一旁垂立不语的魏婕妤道:“这些时日婕妤妹妹帮衬了我许多,功不可没,今日夜宴也多亏了她——” 听到淑妃当着元成帝的面夸赞自己,魏婕妤背脊一僵,颇有些局促地低首道:“淑妃姐姐谬赞了,这些日子妾不过是打打下手罢了,一应准备皆是姐姐的功劳,妾万万不敢居功。” 看到后妃皆如此谦让和睦,元成帝的脸色也更缓和为了许多,当即侧首看向魏婕妤褒奖道:“淑妃说的是,婕妤近日也辛苦了,如今新岁已至,也该升一升位份了。” “明日便让侍诏拟旨,晋封充媛罢。” 听到元成帝的话,魏婕妤尚还未反应过来,淑妃却已是笑着提醒道:“恭喜充媛妹妹。” 看到满目带着恭贺之意的淑妃,还有一侧笑得温文尔雅的元成帝,魏婕妤当即激动地行礼谢恩,却是险些未掉出泪来。 “皇后自身子不便以来,一直将你们的辛苦看入眼中,常与我赞不绝口,晋升一事也是她此前提及的,今日我也算是借她之意。” 听到元成帝在此刻还不忘提及杨皇后,看着魏婕妤顿时又口中礼敬杨皇后,淑妃眼中的笑也隐约淡去不少。 这厢魏婕妤见有元成帝陪着淑妃,便极为懂礼地主动退了下去,待元成帝与淑妃说了几句话,便瞧着玉宵、玉函带着几名宫娥走进来,却是摆放了些夜里可克化的吃食来。 “怎的今夜未用膳?” 听到元成帝的疑问,一旁的玉宵一边摆放筷箸一边道:“回陛下,娘子今日忙于家宴,一直未曾好生吃东西,奴婢们这才备了些。” “不吃东西如何能行?” 元成帝闻声看向淑妃道:“今夜我陪着你用。” 淑妃见此抿唇一笑,一旁的玉宵连忙摆好了二人的小碗,正当宫娥们退下后,元成帝便瞧着玉函正在朝着房里的香炉添香。 “你这里的香倒是好闻。” 淑妃闻言看了过去,随即笑着替元成帝夹了菜道:“这些日子总是疲惫,太医丞说我气血不足,便给了这么个熏香方子,所以也就日日在用了。” 元成帝闻言轻一颔首,也不作多问,便与淑妃相谈起来。 待到用完饭,元成帝方饮了口茶,便听到一旁的淑妃道:“陛下——” 看到元成帝转过头来,淑妃便一如既往地体贴道:“今夜是元宵节,按着祖宗规矩陛下该与殿下共度佳节。” 听到淑妃的话,元成帝不免诧异,然而面前的淑妃却没有丝毫虚情假意,反倒是分外真挚地温声劝慰道:“更何况明日殿下又要去玉清观为文慧太子祈福,今夜比之妾更需要陛下的陪伴,这会子时间尚早,妾请陛下摆驾立政殿罢。” “淑妃——” 静默的空气中,淑妃听到元成帝唤了自己闺阁乳名,心下微微一抽,随即笑得更加温暖地探手抚了过去。 “今夜陛下来陪妾用这一顿饭,妾便满足了。” 看到面前佳人笑靥柔和地将自己朝立政殿推,元成帝的心少有的为之触动,待到紧握了握淑妃的手,温言软语地嘱咐了许多,适才起身朝着立政殿而去。 当看到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屋内,淑妃眸中笑意霎时顿住,却是变得阴沉晦暗了许多。 “处理掉。” 听到淑妃短短吐出的三个字,一旁的玉函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还在燃着的熏香,连忙应声将香炉带了下去。 …… 这厢,立政殿内杨皇后正坐在妆台前任由迦莫卸下钗环,与一旁李绥说话间,便听到了有人掀帘而入,当看到是元成帝时,也是讶异地道:“四郎?” 在众人行礼声中,元成帝温柔地笑着上前,自然而然地压下杨皇后欲站起的身子,取过妆台上的香檀梳子为杨皇后一下一下梳起了头发。 “阿蛮还在呢——” 杨皇后见此脸上一红,连忙伸手阻止,然而元成帝却是将手一躲,侧首看向一旁坐着的李绥促狭道:“今夜元宵佳节,阿蛮就可怜可怜我这个阿兄,让你的阿姐陪陪我罢。” “陛下——” 听到杨皇后不好意思地唤出声,元成帝眼里却尽是宠溺地爱意,然而此刻的李绥看着这一幕,早已没有当年替阿姐高兴,甚至是欣慰的心,只余不起波澜的平静罢了。 但她知道,在阿姐面前,如今的她仍旧要将这样一场戏暂时演下去。 “罢了,罢了——” 看着杨皇后难得露出羞赧如小女儿的模样,李绥起身道:“念奴陪我回宫。” 眼看着屋内人皆退了下去,元成帝手中却是不停,仍旧极为温柔地将左手穿过杨皇后的秀发,摩挲着那柔软的青丝,一点一点视如珍宝般的梳着。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听到元成帝温柔缱绻的嗓音轻念着这饱含情意的诗句,杨皇后颊边的羞赧渐渐化为一抹幸福的笑来。 “虞娘——” 听到元成帝低唤,杨皇后抿笑“嗯”了一声,下一刻便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后牢牢环住,熟悉的声息呢喃地在她耳边摩挲、碰触。 “来年,我们一起下江南、去扬州罢,无需任何人,只有你我——” “去看一看属于我们的河山,好不好。” 静默的空气中,杨皇后听到这句再深情不过的承诺,眸中渐渐泛起泪光,点头含笑应道:“好。” 此刻李绥方回到自己殿内,便看到等候已久的玉奴,在挥退下一众人后,玉奴便上前将今夜发生的意外皆道了出来,正当李绥诧异抬头时,玉奴紧接着便将一封书信递了上来。 “这是江女官悄悄送来的。” 李绥闻言从其手中接过,方一打开便看了眼面前的玉奴,再读下去,眸中却是深沉了许多。 “郡主?” 眼看李绥将读完信便起身,念奴和玉奴皆惊讶地跟上去,然而李绥却是没有多言,只是默然疾步朝着杨皇后所居的寝殿而去,但当她赶至殿外时,便瞧着迦莫、承德等人皆候在外面,而殿内的灯火早已熄灭了。 “郡主怎的来了?” 看到赶来的李绥,迦莫和承德皆有些意外,见她看着殿内,迦莫适才道:“陛下、殿下已经安寝了,郡主可是有何事?” 听到这番话,李绥手中微紧,随即摇头道:“无事,我只是想起了什么,罢了明日再说。” 说完,李绥转身拢了拢厚厚的兜帽披风,眼里却尽是严肃。 “待明日阿姐一离宫,就让赫连容那边动手,不必再等了。” 听到李绥的嘱咐,念奴和玉奴皆没有多问,只低头应了一声。 而此刻李绥回忆着江丽华送来的信,联想着元成帝两次所遇到的诡异之事,皆是去清思殿途中所遇到的,且次次都在永德门,其中联系起来,这背后之人无疑就是淑妃。 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淑妃深晓阿姐失子的真相,她如此作为,正是在冒险触碰元成帝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她究竟为何要这般做? 此刻的李绥深陷其中,只觉得一切又乱了起来。 她暂且未对淑妃动手,如今皆是阿姐尚在宫中的缘故。 只有当阿姐出了宫,在她们李家的保护范围内,确保她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她才可毫无忌惮地行事。以免打草惊蛇,激怒了淑妃这样的疯子,便不知会对阿姐作什么了。 但今日看到这一封信,却是让她渐生狐疑起来,若此事的确是淑妃所为,她绝不会平白做这些毫无意义又惹人怀疑之事,那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想到此,李绥的心绪便不由凝重了几分。 “清思殿,这些时日有没有什么意外举动?” 第二百章 须臾孤独 弯月冰冷似钩,疏离而冷漠地挂在墨黑的夜空中,雾霭霭地风雪在大明宫内外呜呜呼号,穿过了每一座高楼、每一扇城墙、每一处砖楼缝隙,远远听来如泣如诉,又如怨女哀唱,引得人背脊不由升起一丝莫名的寒意。 渐行渐近,一个孤独而寂寥的身影一点一点出现在幽深狭长的甬道上,只见身着玄色大氅,趿着鞋子的元成帝陈玄正一步一步独自行在甬道上,手中提着的一盏孤灯,微弱而勉力地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隐约间,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元成帝身上的大氅翻飞,手中的提灯也悠悠转转地晃动着,灯罩内的火苗忽明忽暗地随之摇漾着,好似随时都会撑不住风力,彻底湮灭陷入无尽的黑暗。 凝视着面前几乎看不清的前路,元成帝的心底渐渐升起不安,但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在拉扯着他,让他想要努力走出这一段甬道,看一看眼前的黑暗中究竟隐藏着什么。 “呜嗷——呜嗷——呜呜——” 冰凉的月色中,大雪忽然如倾斜一般卷地而来,吹得元成帝险些丢掉了手中仅剩的那盏提灯,伴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犹如婴孩般的狸奴叫声却是再一次响彻耳边,甚至是比之此前更为尖利洪亮,携着阵阵回响震荡在整个甬道之中,听得元成帝猛地顿下脚步,神色惊惧下,捏着灯的手已然生出冷汗来。 微凉中,元成帝缓缓抬起手,手中的提灯溢散出温暖令人安心的光芒,隐隐照亮了前方,照亮了甬道中静静躺着的一个襁褓。 那一刻,元成帝提灯前倾的右手僵滞在那儿。 “呜哇——呜哇——” 渐渐地,方才那盘旋充斥在耳畔的声音一点一点的变化,却不似是狸奴,更似是真正的婴孩儿在哭闹,那般的痛彻心扉,让人闻之心下钝痛。 这一刻,元成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渐渐变凉,但看着那风雪甬道中躺着的襁褓,却还是禁不住提步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眼看着离那襁褓越来越近,元成帝的呼吸声几乎也要停止了,当离那个襁褓还有三步的距离时,元成帝将拳紧紧攥住,感受到指甲嵌入掌心的那一刻,再次一步一步走上前。 当他站在那襁褓面前,借着手中的提灯,看到那襁褓的那一刻,元成帝的眸光彻底顿在那儿,耳畔的风雪依旧呼号着,可元成帝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寒意,只是一动不动如石雕一般静静看着,看着熟悉的襁褓中,静静躺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儿,皱巴巴泛红的小脸,闭着眼睛分明还在哭闹着。 近乡情更怯一般,元成帝灌入了全身的力气和勇气,一点一点蹲下身子,将提灯放在一旁的地砖上,右手试探地探出,当摩挲到襁褓时,哭闹的声音渐渐细弱下来,惊讶于襁褓中婴孩儿的变化,元成帝再次鼓起勇气轻轻拍了怕,回荡在甬道内的哭声却是戛然而止。 “文慧——” 几乎是同时,激动而悔恨的泪水渐渐溢出元成帝的眼眶,下一刻,元成帝再也无法抑制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双手,将那个温软的襁褓抱入怀中,看着那个软糯可爱的孩子,元成帝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随之换来了婴孩儿咯咯的笑声。 “你是文慧对吗?你是阿耶的文慧对吗?” 看着怀中那个咯咯笑着的孩子,红着眼的元成帝喜极而泣,心底复杂的情绪让他难以道出。 原来,这就是他的孩子,是他和虞娘的孩子。 万千的悔意如同千丝万缕的丝线一条一条从天而降,将元成帝彻底裹挟住,却又如蛛网,坚韧地没有丝毫容忍挣开的破绽。 “阿耶错了,阿耶错了——” 感受到襁褓给予怀抱的温暖触感,元成帝禁不住将襁褓中的孩子再次更紧地揽入,好像这样,就能留下他,留下这个生命。 “阿耶——” 突然,耳畔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悠长的甬道内似乎连风雪也止住了,这一刻元成帝背脊顿生寒意,僵滞中元成帝颤抖着手一点一点松开手中的襁褓,却是看到襁褓中的婴孩儿一点一点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眸那般幽深,好似一丈探不见底的深渊,随时都能将他吸入,万劫不复。 “阿耶,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这一刻,元成帝的双眸瞳孔恐惧地紧缩,襁褓内的婴孩儿竟然冰冷地凝视着他,甚至是平静地问出这个他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嘭——” 随着一声响,元成帝惊恐地松开手,手中的襁褓顿时落在地上,随之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顿时溢散开来,只见襁褓中的婴孩儿渐渐被蔓延开来的鲜血染红、浸湿,却依旧如凝视着猎物一般紧紧盯着他道:“阿耶,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为什么要杀了我?为什么!” 仿佛是压在心底的心魔彻底被放出,横冲直撞地冲入脑海一般,元成帝痛苦而恐惧地想要逃跑,却是感觉到自己的双腿犹如被人紧拽住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狼狈地瘫软在地,感受到粘稠猩红的血液彻底黏住他的掌心,他的身体。 “阿耶错了,阿耶错了,阿耶再也不会,再也不会不要你了,再也不会了——” 好似是神经被绷到极致一般,元成帝倒在血泊里不住地念着,却感觉头疼的突然要炸裂开来一般,让他忍不住紧紧抱住头。 “晚了——” 一个冰凉而冷漠的婴孩儿声音响起,随即倒在血泊里的元成帝清楚地看到襁褓里的孩子变成了一只黑猫跳跃而出,一步一步踏着血海而来,那一刻元成帝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 “阿耶不会了,阿耶再也不会杀你了——” 就在元成帝极力想要挣脱时,甬道两旁的短墙上不知何时站立了无数眸带幽色绿光的黑猫,呜嗷地宣示中,狰狞地朝他露出了獠牙,齐齐拱着身子,犹如猎手一般朝他疯狂扑来。 “不,不,不——” 忽地,元成帝猛地抱头坐起,犹如搁浅的鱼一般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口喘息着,看着熟悉的寝殿,幽静的月光透过窗柩轻柔落在床前,元成帝怔怔低下头,手中紧紧攥住身上的锦被,却如劫后余生般,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寝衣早已被汗水浸湿,就连头发也快滴下水来。 感觉额角跳跃的疼痛,元成帝努力抑制住因为梦魇几乎要蹦出来的心,探手紧紧按住额际偏头间,当他看到身旁躺着的身影,却是彻底僵滞在那儿,一动不动。 “虞娘——” 黑暗中元成帝颤抖地试探出声,却见身旁的杨皇后依旧安静地睡着,没有丝毫的回应,当他再次轻柔一唤,过了良久仍旧没有回音时,心头的沉石终于落了地。 此刻的他懊恼地用双手紧紧按着太阳穴,自从永德门后,他已是第二次作这般的噩梦,而今夜的比之之前却是更为真实,更为让人战栗。 是文慧回来了吗? 是来找他了吗? 这一刻,元成帝喉中艰涩却是不能发出丝毫声音,只能悲凉的倒下去。 明明虞娘就这样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他却如一个人孤衾难枕般周身冰冷。 “虞娘,对不起——” 元成帝侧过身,悲痛地伸出双手将身旁熟睡的杨皇后轻轻揽入怀中,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吐出这几个字,却是再无睡意。 窗外的风雪依旧呼啸着,黑暗中,元成帝怀中揽着的杨皇后一动不动,却是静静地睁开双眼,其中的悲凉和绝望犹如瀚海将她彻底淹没其中,痛到无法呼吸。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她人生须臾二十余年,周边的一切都是假的。 亲人,枕边人,他们用一个又一个谎言、计谋将她诓骗其中,杀了她的孩子,却是亲手为她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幸福美好的梦,或者说是牢笼。 傻子—— 此刻的杨皇后的心下不由哂笑,她当真是一个傻子。 到底什么是真的。 时至今日,究竟有谁能告诉她,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父女之情、夫妻之情、父子之情,在权势面前终究不堪一击。 而如今的她,又还剩什么? 这一刻,杨皇后才恍然发现,原来她什么都没有了。 杨家、陈家都不是她的家。 那她的家,究竟在哪? 究竟在哪—— 静默的黑暗中,杨皇后想哭,可她却深切地知道,她不能哭。 此刻的她只能死命地将倾泻而出,翻涌而起的情绪一齐压下去,压入心底。 独自承受。 第二百零一章 浓情离意 翌日一早,天还不见亮,李绥便顾自起了床,在外间值守听到声响的念奴打帘见自家郡主已起身,连忙下去唤了伺候梳洗的宫娥鱼贯而入。 “郡主昨夜没睡好么?怎么眼下有乌青?” 原本犹还怔忪的李绥闻声懵然抬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只任由人穿好了衣裙,独自朝着妆台走去。 坐在镜前,李绥果然看到了眼下掩不住的疲惫。 昨夜她又做噩梦了,梦到的是她许久不曾梦到的那幕。 梦到了阿姐幽幽悬在立政殿高高的房梁上,一身孤凉。 “阿姐呢?” 听到李绥的问话,念奴一边替她挽发一边道:“方才去问了,这会子陛下也方起身。” 李绥闻言默然点了点头,看着镜中渐渐打扮得体的自己,平静出声道:“一应行礼都备好了,早膳后就出宫。” “是。” 这厢,宫娥们正捧着元成帝的朝服侍立一旁,元成帝也是一脸倦色的闭眼由承德服侍着一件一件穿着外衫。 正在此时,熟悉的气息一点一点萦绕鼻尖,让元成帝神情难得放松几分,睁眼的瞬间,当看到立在他的面前,正悉心为她整理衣襟的杨皇后,元成帝眸中顿时浮现出不同平日的温柔,下一刻自然而然用双手将她紧紧环在怀中,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细柔的青丝。 “时辰尚早,再睡会儿吧。”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浓情,然而此刻的杨皇后却是再也感受不到半分幸福,只觉得一股沉闷而说不出的力道在她的肺腑漫无目的地碰撞着。 “无妨——” 杨皇后在抬头对上元成帝的瞬间,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缱绻的笑容,看着那一双柔情似水般的眼眸缓缓道:“早膳后,我便要和阿蛮一起出宫了。” 听到杨皇后的话,元成帝不舍地将她再次揽入怀中,一如当年那个少年般腻着声音在她的耳畔摩挲道:“去吧,我会在家里等你,记住——” “无论何时你想要回来,为夫都会亲自策马驱车去载你。” 家? 她哪来的家? 听着这些再温柔不过的情话,杨皇后平静地任由元成帝抱着,眸中却是渐渐泛起泪来:“我抄写了许多经书带去,你说我们的文慧会看到吗?” 察觉到环抱自己的双手微微一顿,杨皇后的唇边浮起木然的笑,此刻元成帝的脑海中不自主地再显现出昨夜梦魇的一切,却不敢露出丝毫痕迹,只能努力强撑着攥住双手安抚地道:“会的,会看到的。” “郡主。” 正在此时,侍立在外的宫娥轻声传报,听到这声提醒,元成帝渐渐松开手,看到掀帘的李绥,早已掩去方才的不安和紧张,笑容和煦道:“今日你倒是来得早。” 李绥看到原本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阿姐,转过头看她时露出了温柔不过的笑容,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只唇边一如既往地讥诮道:“依着表兄的意思,倒是嫌我来早了。” 说话间,眼看李绥上前,杨皇后宠溺地伸出手抚了抚李绥的脸颊,随即向一旁的迦莫道:“早膳可布好了?” “回殿下,已是好了。” 听到此话,元成帝笑着偏头道:“正好,今日我便陪你们姐妹一同用膳。” 说话间,元成帝已是自然而然地握住杨皇后的手,触碰的那一刻,杨皇后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甩开,可她却是强压住心下的阵阵翻腾,笑着伸出右手牵着身侧的李绥一同走了出去。 待到早膳用毕,元成帝就这样牵着杨皇后的手,在众宫人羡慕、掩笑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走出立政殿,待到了宫门口,看着早已停驻的暖轿,元成帝顿下脚步,侧身旁若无人地伸手替杨皇后将斗篷拢得更严实了几分,随即又将承德捧着的手炉接过,递到杨皇后手中。 “手炉迦莫皆带着的——” 察觉到杨皇后的推拒,元成帝却是温柔地依旧将手炉放在杨皇后手中,握着她的左手换上去,紧紧用双手包裹着她的双手,牢牢将那个手炉握住道:“一日不见,吾心念之。我要让这个手炉日日陪着你,伴着你才安心。” 说罢,元成帝眸中带笑地探手将迦莫捧着的手炉拿了去,扬了扬道:“这个我便留下了。” 看到堂堂天子如此孩子气的模样,侍立在那儿的宫娥无不是掩唇轻笑,然而元成帝却是毫不在意地转而看向李绥叮嘱道:“阿蛮,虞娘便交托与你了,好生照顾。” “知道了知道了,表兄你越来越啰嗦了。” 说着话,李绥已是上前挽住杨皇后道:“阿姐,我们走罢。” 听到李绥的声音,感受到元成帝温热的双手从自己的手背边撤去,杨皇后好似被拂去了沉石,得以解脱般,侧首应了一声,待转过头再看面前元成帝,适才侧首嘱咐承德道:“勿忘了,平日规劝陛下勤添衣,勤加餐,莫熬得太晚。” 待承德毕恭毕敬地应了,元成帝就这般温柔地看着姐妹二人带着长长的一行人离去,渐行渐远。 廊前积雪依旧,廊下的元成帝也温润依旧,可没有人能看到,看到他目光中无法与人道的惆怅和孤独。 当出了内宫换了车马,听着宫车缓缓驶向玄武门,车外顿时响起侍卫的声音。 “皇后殿下、永宁郡主出宫前往玉清观祈福,速速放行。” 看到手持中宫玉令的迦莫,宫门口的侍卫顿时屈身行礼,浮起了整齐划一的胄甲碰撞声。 “臣等恭送殿下——” 说罢,马车再一次悠悠驱动,在马车驶离宫门的那一刻,杨皇后不由探手掀开软帘,那一刻她看到了金色的光芒照耀在玄武城楼上发出了极致的光芒,看到了翩跹的鸟儿轻点而过,冲上云霄。 那一刻,她好似冲破了冰面,得到了救赎。 那一刻,她的心中也第一次蹦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想。 若是离开了大明宫,她或许就能自由了。 当车马离开长安,朝着玉清观而去,坐在一旁的李绥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一路闻着草木的香味,听着婉转的鸟鸣,身旁的阿姐第一次露出不同以往的样子。 如同剥开了枷锁,挣开了桎梏,露出了从前闺阁时,肆意无忧的笑容。 原来,在世人眼中华丽的大明宫,真的只是一座牢笼。 曾经桎梏了阿姐,也桎梏了她。 哪怕是再娇艳的花,也会从中衰败,碾作尘土。 第二百零二章 趁乱出击 这厢,清思殿内一片宁静,淑妃穿着一袒领束胸的裙子,透过细腻的衣料上官氏摸到了下面明显已然凸起的小腹,唇边浮起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快乐,眉眼中的温柔是连一旁侍立的玉霄也不曾见过的。 “皇后可是走了?” 听到淑妃的问话,玉霄谨慎地低首道:“回娘子,今日用了早膳便离开了。” “离开了好——” 淑妃唇畔牵起意味深长的弧度,随即出声道:“今日离开时可有什么异样?” 玉霄闻言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低眉道:“回娘子,似乎并无什么异常。” 淑妃闻言秀眉微蹙,难道药不曾起到作用? 待看了眼一旁的玉函,玉函连忙紧张地道:“娘子,奴婢昨日处理时,的确无误——” 听到此,淑妃眸中低沉了许多,只淡然看了面前二人一眼才道:“罢了,药可是该好了?” “奴婢这就去。” 一听此话,玉函连忙率先接话,见淑妃并无不高兴,这才舒了口气地朝下退,待刚掀开软帘离开时,便听到里面立着的玉霄道:“这几日为了娘子和小皇子,玉函日日都亲自看着药,不肯假手于人的。” 玉函听到这些,自然知道玉霄是在替她说话,心下也放心了许多。 待她来到了尚药局,一瞧着是她,尚药局的人自然百般讨好着上来道:“娘子来了呀。” 面对那一张张奉承的脸,玉函略有些骄矜地扬了扬颌道:“淑妃娘子的药可好了?” “快了,快了,就差一会儿火候了。” 眼看她满意地点头,便被恭恭敬敬地引了进去,只见在两排小火炉上面正煮着几盅药,药罐的手柄上皆按着次序挂了各宫的小宫牌。 玉函看了眼走过去,轻轻揭开悬着清思殿牌子的药盅,一股清苦的中药味顿时袭面而来。 “娘子您来了——” 正此时,一个小心翼翼奉承的声音在外响起,玉函循声看去,却是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原来,正是她们清思殿出了名的冤家,绫绮殿的赫莲娜。 只见在簇拥中,赫莲娜高昂着头,和她那没眼力的主子一样摆足了架子。 玉函此刻自然是轻蔑地撇了撇嘴,谁知正好被赫莲娜瞧见,只见她好整以暇地抚了抚鬓边的绢花一边讽刺道:“我说今日怎么一来便觉得晦气,原来是遇到了丧门星。” “你说什么?” 此话激得玉函冷眸一闪,当即黑着脸看过去,谁知赫莲娜却丝毫不觉威胁,反倒是优哉游哉走上前来道:“怎么?我说什么了?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莫不是清思殿如此霸道,连话也说不得了?” 玉函闻言冷哼一声,看也不看赫莲娜道:“这可不是在突厥,宫里一言一行皆有宫规衡量着,如今你们昭仪——” 说到此,玉函忽然想起什么,故作恍然大悟地模样道:“错了,是你们充仪可经不起你们这些下人再惹是生非了。” 因着被降至充仪一事,阿史那阿依已是发脾气至今,让她们这些侍奉的人也受了不少苦,此刻听到玉函刻意提起,竟然在众人面前下她们绫绮殿的脸面,赫莲娜心里便更如火上浇油般。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妄自议论我们公主?” 眼看赫莲娜气急败坏地冲到玉函面前,一旁尚药局的人都紧张起来,既想劝却又不敢去劝。 一个清思殿,一个绫绮殿,她们是一个也得罪不起。 看到面前人怒不可遏的模样,玉函心下更是解气,平日里看她们绫绮殿耀武扬威,事事都压她们一头,她早已是心生愤怒,同为两殿殿前女官,面前的赫莲娜却是把姿态摆得极高,常常给她难看,今日那月昭仪落得个降级的地步,一个小小的充仪,与她们淑妃差了天远。 更何况待她们娘子诞下皇嗣,贵妃之位更是唾手可得,绫绮殿又算什么?面前这个贱婢又算什么? “公主?” 玉函捂嘴轻笑道:“我们大周的公主乃是天子之女,你说得又是哪位公主?” “再说了,我不过是好心提醒,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说话间,玉函嗤笑着正要转身,却是被人猛地一推,险些一个趔趄坐下去,幸亏有人扶着,才将将站稳。 “你骂谁是狗?” 看到赫莲娜脸涨着通红的模样,玉函冷眼回首过去,扬颌轻视地道:“我可点名了?道姓了?怎么就有人急着犬吠了?” “你!” 话方落尽,玉函便瞧见面前的赫莲娜扬手过来,当即利落地捏住,谁知那赫莲娜也非吃素的,竟是再扬起左手,给了玉函狠狠一个耳光。 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在场人无不惊住,就连玉函也是瞪大双眼,随即胸腔剧烈起伏,气的脸色一变,但还是努力保持理智道:“你家娘子不过是二品的充仪,凭你也敢打我?” “来人,将她给我拿住了,我倒要看看今日还有没有这道理了。” 听到此话,跟随玉函的宫娥面面相觑,随即朝着赫莲娜而去,可赫莲娜此刻已是被激怒,怎会被几个柔柔弱弱的小宫娥拦住,只见她一把甩开,朝着玉函走去,扬手指着辱骂道:“我家娘子是我们大可汗最宠爱的公主,平日里便是你们主也不敢在我们娘子面前摆架子,更何况你一个不知高低的下贱奴婢?你莫不是忘了从前我们娘子赏你一巴掌时,你家娘子连求情话也不曾说一句的事情了?” “你!” 话语一出,玉函果不其然气的直发抖,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再也没了理智。 “都说突厥是不知礼数的粗蛮之地,今日可算得见了,听闻你们那兄终弟及,子承父妻,如此不孝不伦,也敢在我中原叫嚣!” 眼看玉函已是气急败坏地骂起来,赫莲娜眸中顿时浮起光芒来,看来赫连容教她的这些话,当真是起了作用。 此刻她很清楚,玉函说了这些话,便是有理也变成了无理,既违背了天子的圣意,更辱骂了彭城长公主。 那她今日不论做什么,都是合理的了。 “下贱人果然看什么都是下贱的眼光,来人,将她给我拿下,胆敢辱骂我们母族,岂能放过?” “反了,反了,当真是反了!” 眼看赫莲娜带来的人气势汹汹地向自己而来,玉函连忙唤自己的人,霎时间这尚药局便成了两宫的战场,你推我搡打成了一片。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一来怕惹事,而来也怕这一场架撞坏了各宫主子的药,尚药局的人也连忙都上去拉扯劝慰。 就在这人人自危,无暇顾及之时,一个不起眼的内侍一边拉着架,手中一边掩在袖子下轻轻弹出两下。 没有人听到,更无人看到,清思殿和绫绮殿药盅上的宫牌皆被弹飞,竟是精准地落滚在彼此的药盅之下,静静躺在那儿。 第二百零三章 触目惊心 当赫连容赶紧来时,尚药局已是闹得鸡飞狗跳,裹挟成一团,打的骂的、哭的喊的,险些没把房子给抬了起来,赫连容见此知晓时机正好,连忙紧赶慢赶的进去,一边尽力带人拽住闹红眼的赫莲娜一边焦急道:“这是怎么的,好好地怎么在这儿闹起来了,娘子方才还在问药好了没,正让我来瞧瞧呢——” 一听赫连容的话,赫莲娜勉强恢复了些许理智,可玉函那一方的人却还没罢休,赫连容见此连忙示意尚药局的人一起去拉劝,就在这僵局中赫莲娜挑衅道:“阿容,你别拦,让她们闹,方才她口口声声对我们母族不敬,说的话粗鄙无礼,对咱们长公主更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闹起来正好,到了陛下和长公主面前我倒要看看她们还能嚣张到何时?” 听到这话,玉函突然回想起什么,顿时心有余悸起来,方才她当真是被气糊涂了,竟是忘了彭城长公主也是嫁了突厥两任可汗的人,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姐姐,向来受陛下尊敬,若真是闹到陛下那去,那她—— 越想下去,玉函越后悔不已,就连手也不禁后怕地攥起来。 眼见玉函那边安生了些,赫连容侧首一边去拉扯劝止赫莲娜,一边看了眼那火炉上的药严厉斥责道:“还傻戳着干什么?娘子等着服药,还不快将药带上,送晚了失了药效可仔细挨罚。” 一听赫连容的话,身后跟着的宫娥连忙上前去寻,却是正好看到第一排的第三个药盅下面掉了个宫牌,上面赫赫然写着绫绮殿三个字,也不敢多耽误,连忙将宫牌挂上去,小心翼翼包着帕子放入托盘中,小心翼翼从跌碎了满地的药盅、药汤、药渣中蹑手蹑脚走了出来。 赫连容侧首看了一眼,随即问身旁一个尚药局的管事道:“充仪的药可就是这一盅了?若是好了我们便取走了。” 那管事女官看了眼满地的狼藉,此刻正是焦头烂额,心乱如麻的时候,月充仪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若是耽误了她服药,少不了要挨罚的,因而焦急下也不敢拖延,连忙上前揭开一看,但因着方才打了好大一架,此刻满地的药汤早已混淆了味道,她哪里又闻得出不同来,加之看到那宫牌好好挂在上面,便道:“时辰已是到了。” 说话间,赫连容已是颔首,拉着不甘心的赫莲娜带着绫绮殿的一众人走了。 徒留又气又怕的玉函环看众人一眼,也是怒气冲冲地道:“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药带走?” 一听到她发令,身旁小宫娥连忙上前,却见清思殿的牌子掉在一药盅下面,再看一旁的药盅都好好地摆在那儿,宫牌也是好好的挂在上面,因而也不敢多想,连忙重新将牌子挂上去,捧着撵上已被尚药局众人簇拥讨好着朝外去的玉函。 当赫连容和赫莲娜一同回了绫绮殿,靠在榻上的月充仪早已等的不耐烦了,抬头间正要叱问,却是看到赫连容神色异样,赫莲娜更是受了伤般,紧张地不敢抬头。 “让你们去取药,怎的去了这么久?你这脸又是怎么了?” 一听到自家充仪问话,赫莲娜生怕挨罚,连忙添油加醋,将方才尚药局玉函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听得月充仪顿时支起身子,眸中拂过掩不去的怒意:“她玉函当真是这样说的?” “千真万确,奴婢万万不敢胡乱嚼舌根!” 赫莲娜一边说一边故意拱火道:“奴婢气急,打了她一巴掌,她便仗着淑妃的位份,要教训奴婢,奴婢是贴身侍奉公主您的,怎能受她们清思殿的气,所以就带着我们宫里的人和她们闹开了——” “好。” 听到赫莲娜犹不解气的样子,月充仪却是站了起来,嗤笑着道:“打得好。” “公主,玉函既是说了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正好是个契机,公主不如借此上门去处罚那玉函,即便她淑妃身居高位,也说不得什么,只能生生吃了这一教训,岂不是正好压她的脸面,也让六宫明白咱们绫绮殿便是她清思殿也惹不起的——” 原本听得解气的月充仪一听到赫连容的提议,眸中顿时划过一丝光芒,唇边的笑也愈发深意。 下一刻,还不待赫连容继续说下去,月充仪已是赫然站起身,一边阴沉笑着,一边抬手道:“走,我今日就为你们出这口气,狠狠地踩她一脚。” 话音未落,赫连容和赫莲娜相视一笑,连忙上前扶着月充仪气势汹汹地朝着清思殿而去。 而这厢,看着被打的脸颊红肿,泪光盈盈的玉函,淑妃也是极为阴沉抿着唇,一副恨其不争的模样道:“连一个蛮夷贱婢都对付不来,反让人捏了把柄,你还委屈了?” 一听到淑妃的怒意,玉函惊得一颤,连忙膝行上前叩头道:“奴婢错了,奴婢也是听到她对您不敬,心下气急才,奴婢再也不敢了——” 看到惶恐到颤抖,只能埋地却不敢哭泣的玉函,玉宵也是心下担心,小心翼翼觑了眼淑妃的眼色,谨慎地求情道:“绫绮殿仗着突厥一向霸道,说话更是无所顾忌,奴婢们从小侍奉娘子您,又怎能看到那起下贱粗鄙之人说您的坏话——” “好了。” 淑妃听得厌倦,但道理她却是明白,若是连自己贴身婢子都保不住,那她这个淑妃在六宫之中就真的是个笑柄了。 “我今日暂且去陛下面前为你求个情,可再若有下一次,还这般不知分寸,白白被人下了套,你便自生自灭罢。” 听到淑妃冰冷的话语,玉函顿生寒意,但见淑妃不耐地皱着眉,心绪极为不好,更不敢多言,连忙连连叩头道:“谢娘子,谢娘子,奴婢断断不会了!” 此间气氛正僵,一旁侍立的玉宵见了,连忙小心倒了一小碗药出来,搅了搅,稍稍扬颌示意玉函,玉函也会意地爬起来上前试了药,这才恭敬地双手奉上。 淑妃看着热腾腾冒着气的药汤,摸了摸小腹,终究是压了压烦躁,缓和了心绪,接过药汤饮了一口,只觉得唇齿间药汁似乎有些不同,但又说不上有何不同,待一饮而尽后,苦得正蹙眉时,玉函已是贴心地奉上果脯来。 看着面前低眉顺目的人,淑妃勉强满意地化开眉间深意,随意出声道:“好了,下去梳洗番,殿前侍奉这般似什么样子。” 听到淑妃如此说,玉函心下顿时松了口气,自然明白自己躲过一劫,连忙感恩戴德的擦了眼泪叩头就要下去。 就在看着玉函劫后余生正是高兴的模样,一旁的玉宵也是笑着收拾碗盏起来。 “走罢,去紫宸殿。” 眼看淑妃起身,玉宵自然明白这是要先下手为强,抢在绫绮殿前面去圣驾面前求情,因而玉宵不敢耽误,连忙上前去扶。 “将热酪浆带着,天寒陛下喜食这些。” 听到淑妃细心的嘱咐,玉宵笑着道:“是。” 就在主仆二人方走下软塌,下了石阶正要朝外走时,忽然淑妃身形一僵,玉宵顿步看去,却见淑妃脸色瞬间煞白,豆大的汗珠竟然毫无征兆地就朝下滚。 “娘子,娘子——” 玉宵紧张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淑妃却是无暇顾及,此刻她只觉得小腹阵阵坠痛下,又似有人拿着利器去攥一般刺痛无比,几乎痛的她每一寸骨头都要碎裂开来,此刻的她只能努力攥住玉宵的手,让自己站立住,唇角勉强溢出破碎艰难的声音:“痛、好痛——” 说话间,淑妃已是站立不住跌了下去,玉宵吓得分寸大乱,虽尽力去扶,但还是只能半环住淑妃的身子,看着淑妃艰难地躺在地毯上。 “来人,快来人——” 就在玉宵扯着声音尖利地呼喊着,一抹触目惊心的红却是自淑妃的裙下一点一点晕染、蔓延,好似晚霞,不过转瞬,便铺满了她的裙子、还有身下的地毯。 “血、血——” 玉宵几乎是呆愣了一般,怔怔吐出两个字来,原本处于疼痛的淑妃听得这两个字,惊惶地拽住玉宵的手臂努力撑起,当她看到满眼的红色,如同火焰般灼伤她的双目时,便再也忍不住痛。 “救命、救命,太医,快传太医!” 听到耳畔嗡嗡的声音,察觉眼前一点一点变得模糊,淑妃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死死攥住玉宵,那一刻玉宵看着近前的淑妃,看到那一双布满血丝,满目通红犹如地狱而来的双眸时,也是被惊得忘了呼喊。 然而她如何知道,这一切皆是求生的本能在驱使着陷入凶险的淑妃。 “秘密传、太医丞,绝对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此事,务必请阿娘入宫——” 当这短短一句数字从淑妃的唇齿间艰难溢出,玉宵懵然点头,而下一刻,淑妃却是再也撑不住,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彻底跌倒过去。 第二百零四章 杀或被杀 这厢,月充仪乘着暖轿方到清思殿门口,正由赫连容扶着走出时,便透着宫门看到殿内来往热闹得紧。 “充仪——” 听到赫连容的提醒声,月充仪回过神来高傲地扬着头走了进去,然而当她走至殿前便发现侍立在门口的宫娥脸色皆有些异样,此刻竟然还敢上前来阻拦她。 “充仪,淑妃娘子这会子身子不适,不宜见客,还请充仪留步——” “放肆!” 不待面前宫娥将话说完,月充仪已是狠狠甩了那宫娥一个耳光,可谓是掼足了力气,那宫娥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又惊又怕,此刻只能委屈地捂脸掉着眼泪,面对月充仪抽皮扒骨的眼神警告,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一个微末不入流的贱婢,也敢冲撞我们充仪,这就是你们清思殿的规矩?” 听到赫莲娜趾高气扬的斥骂,殿前侍奉的宫娥们皆大气也不敢出,虽然她们的主子是妃位,可面前的月充仪既蛮横又有蛮横的底气,若真的将怒火撒在她们身上,那便不是挨板子的事了。 就在一个小宫娥偷偷进去禀报殿前情况时,玉宵也是惊得没了主意,这方淑妃已然昏死过去,玉函又被派去紧赶着请尚书令夫人入宫,便是她也分身乏术了。 想到此,玉宵只觉得头皮也发麻了,看了眼身后正由宫娥换着衣裙的淑妃,再想到殿前的麻烦事儿,终究是皱眉咬牙道:“出去看看。” 然而待她刚走出内室,便看到来势汹汹、一脸不善的月充仪带着人走进来,此刻的她顿感压力倍增,甚至是窒息,一时心慌得犹如有人拿着重鼓敲响。 “充仪——” 看着规规矩矩给自己行礼的玉宵,淑妃冷哼一声看也不曾看一眼地与她擦身而过就要入里,这一番举动惊得玉宵一个激灵,她很清楚,若是被月充仪知道自家主子的秘密,那便真要塌了天了。 “充仪,我们娘子身子不适,已是睡下了,此刻实在不宜见客——” “睡了?” 月充仪闻声冷笑,眼神凌厉如刀一般划过拦她的玉宵道:“方才你们殿前的玉函打了我的人,还将我母族骂了个痛快,淑妃也睡得着?真真是好大的架子。” 说罢,月充仪逡巡地看了一眼,语中的不耐和凛冽已是溢出言语。 “玉函呢?” 眼见月充仪一副要拿人的气势,玉宵极力攥住袖下的双手,强压住慌乱和紧张道:“玉函出宫办事去了,这会子不在——” 听到此话,月充仪再懒得与面前的玉宵周旋,只狠狠拿目光戳了她一眼,一字一句狠厉道:“那就给我滚开!” “充仪!” 见玉宵还想阻拦,身后的赫连容和赫莲娜早已上前将她牢牢困住,让她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去挣扎。 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守在那儿的宫娥踌躇着想要上来阻拦,可还没待她们迈出步子,月充仪已是睥睨一般冷冷扫射而去,俨然能在她们身上戳个洞来。 “我看谁敢拦我?” 此刻看到这儿,饶是月充仪也察觉出不对劲来,这清思殿上上下下的人今日都太过反常了些。 倒似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般。 一想到此,月充仪顿时目光一沉,提步就朝内室去。 “哗——”地一声软帘被掀开,挣扎的玉宵顿时僵在原地,脸色白的可怕。 这一刻,一股浓厚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几乎是扑面而来,和着地龙的暖意,让月充仪的五脏肺腑顿时翻涌起来。 当她皱眉拿丝帕捂住鼻子,一步一步狐疑地走进去,直至床榻前,便看到了正慌张替淑妃换着衣裙擦拭血迹的宫娥,那一刻月充仪俨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淑妃就那般苍白着脸睡在那儿,身下的裙子已被血浸湿了大半,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此刻的玉宵知晓大势已去,已是失魂落魄,赫连容和赫莲娜也早已放开她,任由宫里的人将她钳制住,紧跟着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更是惊讶不已。 静默中,察觉月充仪怔楞有些后退的模样,赫连容却是目光一狠,使劲攥住手,顾自走过去,拉住一个慌里慌张的宫娥道:“淑妃这是怎么了?” “奴婢,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看到那宫娥满手鲜血,手足无措地摇头,赫连容却是不容她多作思考,此刻环看其它几个同样惊惶的宫娥逼问道:“充仪面前,你们也敢遮遮掩掩,难道要等陛下亲自来审问你们吗!” 此话一出,这几个宫娥原本就六神无主的,此刻更是被短短几句话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道:“充仪饶命,充仪饶命。” 见赫连容的举动,月充仪心下也顿生底气,此刻也厉声道:“还不快说?” “娘子这是,是——” 其中一个宫娥早已被吓得面无人色,只能哆哆嗦嗦一个字一个字吐着,到了最后终究是抖如筛糠地叩地道:“小产了。” 小产—— 虽只有两个字,却足以让月充仪惊得瞳孔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就这般,眼睁睁看着月充仪离开,玉宵顿时身子一松,犹如拉到极致断了的弓弦跌在地上。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淑妃怀孕了、淑妃竟然怀孕了——” 看到呐呐念叨,依然没回过神的月充仪,赫连容却是等不得她再缓神,连忙出声提醒道:“怀有龙嗣是好事,为何淑妃如此遮遮掩掩,好似见不得人般百般阻拦我们,如今小产了也不敢公然请陛下过去,公主不觉得奇怪吗?” 一听到此话,月充仪顿时僵住步子,转而看过去,却见近前的赫连容小心翼翼凑上前,看了空无一人的甬道,适才低声道:“听闻前一位郑淑妃,就是因为怀了旁人的孽种,被活生生缢死在花萼相辉楼的,您说淑妃会不会也——” 话虽未说下去,可月充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眸中顿时划过一丝讳莫如深的光芒,目光思索中,唇边的笑却是渐渐抑制不住地扬起,哪里还有半点茫然的模样。 当真是天助于她。 若果真如此,查明了真相,淑妃和那个贱种必死无疑,到时这六宫又有谁配与她争? 想到此,月充仪可谓是心情大好,当即微沉下颌,语气笃定而阴狠道:“去紫宸殿,将这个好消息与陛下分享一番。” 看到一切已是水到渠成,一旁的赫连容心下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很清楚,只要淑妃死了,那么控制她的人便也不复存在了。 如同永宁郡主所言,淑妃捏着她的把柄那便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若那刀都没了,她又需忌讳什么? 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一切饶是再冒险,也势必要为。 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她,没得选。 这,也是淑妃逼她的。 第二百零五章 急不可待 当月充仪急不可待地赶至紫宸殿,还未等暖轿停稳,便已匆匆掀开轿帘来。随侍的赫连容见了连忙叫停,同赫连娜一同将其扶出,不待她们多说一句话,月充仪已然带着几分胜利的喜悦朝里走去。 老远地,承德一看到月充仪神采飞扬地走了过来,连忙礼貌地上前行了一礼,笑着道:“充仪您来了。” “四郎可在里面?” 看到月充仪一边说着话,一边好奇地探首打量,承德心下便觉得有些无奈,这若是旁的妃子这般举动,早就被训斥了,阖宫上下数过来也就只有绫绮殿敢了。 “回充仪,陛下在呢——” 一听此话,月充仪眉眼中顿闪光芒,当即抬脚就要朝里去,谁知承德却是恭恭敬敬地凑上前,不着痕迹地挡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颔首弓腰笑道:“只是这会子长公主也正在里面,陛下与长公主有事相商,充仪不如在偏殿稍候,奴婢先进去禀报一声,待——” “不必了。” 若是从前,月充仪势必是要给承德几分脸面的,可此刻她却是一反常态地挡了他的话,随即抬脚一边朝里去一边道:“既是可贺敦在此,我又有何不能进去的?” 说罢,月充仪也不管承德阻拦在前的身子,绕过他就走了进去。 “充仪、充仪——” 见月充仪俨然不顾他的提醒就朝里冲,承德也是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大声呼唤着朝里赶,唯恐月充仪入内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原本在书房安静议事的元成帝一听到承德的刻意提醒,已是轻微皱了眉,当目光与彭城长公主相汇的那一刻,长公主自然也生出不快来。 当初选择阿史那阿依不过是因为觉得性子娇宠好拿捏,可如今的她却是愈发没个样子,俨然成了个祸头子。 入宫不过数月,不知道给他们惹了多少的事,反倒让她焦头烂额地去扫尾收拾。 然而兴冲冲朝里赶的月充仪哪里知道这些,一想到要除掉那个厌恶不已的淑妃,便觉得如扫却一身晦气般格外轻松,就连步履也轻盈许多。 眼看最后一层软帘已在眼前,月充仪全然不顾身后承德竭尽全力地阻拦,大咧咧地便掀开走了进去。 “陛下、可贺敦——” 看到毫无规矩的阿史那阿依,元成帝沉着脸并未开口,反倒是彭城长公主面容冷峻地坐在那儿,眼尾扫向那一身打扮华丽逼人的月充仪斥责道:“身为大周后妃,天子尚未传唤,你便擅自入冲撞入内,这是我从前教给你的礼制?还是你身边人讲给你的规矩?” 被彭城长公主这一番话给激得怔楞在那的月充仪一时忘了自己的来意,从前一向宠着她的可贺敦何曾这般斥责过她?此刻还是当着皇帝和下人的面。 一时间,月充仪脸腾地一热,心里却是渐渐憋起气来,但因着从小受可贺敦教导的她,到底是不敢再无礼,只能撑着尊严,执拗地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还不退下!” 听到彭城长公主赫然出声,月充仪本能地看向上座的元成帝,却见元成帝沉然不语,仿佛与眼前一切都不相关。 委屈顿时如海潮般涌起,面对彭城严厉而逼人的目光,月充仪竟是第一次没有使气离去,反而昂着头压住哭腔道:“我原是有要事相禀才一时忘了礼矩,事急从权罢了——” 看到面前那俨然红了眼的月充仪,彭城多少生出几分不耐来,眸中更显冷笑道:“每日里除了给陛下和我惹是生非,让我们替你收拾以外,你还能有什么要事?” 眼见面前的元成帝和彭城长公主都不为所动,月充仪再也忍不住,也不管在场的人,当即回口驳斥道:“淑妃小产这难道不是要事?” “什么?” 几乎是在话出口的那一刻,元成帝已是惊怔地站起身来,瞳孔深的可怕,而一旁坐着的彭城长公主更是不可置信地开口,俨然听到什么天方夜谭。 见面前两人总算是有了她预想的反应,月充仪顿时来了兴致,继续扬着头道:“陛下和可贺敦不信,大可这会去看看,方才我去清思殿时,清思殿的人百般阻拦,谁知走进去时,淑妃却是流了好多血,淑妃宫里的人都说她是小产——” “陛下!” 还不待月充仪兴冲冲将话说完,元成帝已是与她擦肩而过,只留下软帘落下时探入的阵阵凉意。 “踏歌,你亲自将月充仪送回绫绮殿,没有我的允许,不允许她出宫门半步!” “可贺敦——” 听到彭城长公主不带一丝商量的决定,月充仪几乎还未反应过来,就在她本能地开口要说什么时,看到那抹严厉到陌生的眼神时,却是呐呐不再出声。 “你若再生事,便别指望我和你阿兄他们替你收拾,到时候你不要这充仪的位置,突厥还有更多的女子愿意来坐。” 耳畔传来彭城长公主的警告,月充仪眸中闪过不可置信的光芒,脸色大变下,终究是不甘地让彭城的贴身女官踏歌给亲自请了出去。 而下一刻,彭城冷沉地掀帘走出,凝视守在外殿的一干内侍宫娥,眸底拂过不易察觉的冷漠与杀意。 “承德——” 听到彭城唤自己,承德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应了,面前的彭城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冷冽地一边朝外去一边用眼尾看了眼承德,随即示意地扫向那些侍立的内侍宫娥一眼,便赫然离去。 话虽未出口,承德却是很明白彭城长公主交待给他的事。 当彭城长公主的背影已然消失,承德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那些宫人,心下虽怜悯,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肃然道:“来人!” …… 待彭城长公主赶出紫宸殿时,元成帝的銮驾也正好将近,眼看元成帝倾身要入,彭城连忙唤出声。 当看到长姐眼中第一次浮现焦灼,元成帝却是沉静出声道:“阿姐放心,我已命人立即封锁宫门。” 看到元成帝眸中的安慰,彭城长公主轻颔首,虽还是忍不住攥着手,但还是道:“你快去罢。” 眼看着天子銮驾在甬道上渐行渐远,彭城双眉微微紧促,竟是抑制不住在心下祈祷。 但愿,一切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中。 因为淑妃的小产便足以说明,淑妃已然察觉出什么,甚至是试图改变什么。 如今的他们不知道上官氏到底知不知道真相,若是知道他们一直以来的猜忌和先下手为强,那便是又一个麻烦。 一个杨氏已然让他们受到挟制,若是再添一个上官氏,即便有突厥,他们又能有几分胜算,她实在不敢想。 但愿,但愿—— …… 第二百零六章 巧设阻拦 这厢,尚还未从尚药局那场祸事中回过神来的玉函再一次被淑妃的突然下红不止而彻底惊住,心下早已是惶惶不安,因为她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然而这一切实在来得太快,接踵而至的让她根本无法去从容应对,即便是此刻,她的脑海里还依旧不停浮现着自家主子躺在血泊里,染红了裙子的画面。 她不敢想象,若淑妃当真是小产甚至危及性命,无论是宫内的天子还是宫外的上官氏都绝不会饶了她们—— 一想到此,玉函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在颤抖,只能不停地加快脚步,恨不得立时生出一对翅膀来。 因着这几日天气渐晴,今日的暖阳也格外的好,虽然仍旧有寒风吹拂,但比起前些时间也算是暖和了几分。 此刻内宫通往外宫的最后一道宫门处,守门的侍卫依旧像往常一般侍立着,个个身正背直,手按剑柄,颇有气势,就在这冷冷清清没有几个来往之人的时候,一行人的渐行渐近却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只见为首的女子五官精致,容貌艳绝,但因穿着一身品级官服,打扮也是稳重规矩,所以反倒更生几分遥不可及的贵气。 此刻她低眸含笑间正抱着一只雪白狸奴,那狸奴异常温顺地趴在她怀里,时不时舔舔她的手指,看起来安逸舒适极了,而在那女子身后是几名低眉顺目的内侍,手中共抬着一个大大的纯金笼子,笼中也是许多体态玲珑的狸奴,看起来似乎很不耐安安静静地待在其中。 见这一行人只是路过宫门,侍卫们便未有多想,正当他们收回目光之时,却是听得“哐当——”一声响,便瞧着那几个内侍提着的金丝笼重重落在地上,笼上进出的小门也被这力道震开,里面的狸奴顿时如获大赦般纵身跃出四散而逃。 怀抱狸奴的江丽华见此神色大惊,连忙冲那些逃跑的狸奴指着道:“快,快寻回来!” 谁知话刚说完,其中有两只狸奴便已机敏地躲过内侍奔向宫门口。 “快拦住,快拦住——” 唯恐剩下的狸奴也要逃跑,江丽华连忙急切地低喊,然而那些侍卫却都面面相觑,不为所动,这一切不过是转眼间的事,因而不待侍卫弄清楚境况,便看到那两只雪白毛色的狸奴已经一溜烟儿从他们面前越过,直直朝宫门外的甬道跑去。 江丽华见此再也耐不住,一边催促那些内侍快些围住剩下的狸奴,一边亮出紫宸殿侍诏的宫牌催促道:“这都是波斯国送给陛下的御贡狸奴,若是丢了你们担当得起吗?还不快关上宫门,为陛下抓回来!事后所有责任我自会一力承担——” 事急从权,一听到这些狸奴的身份,那些侍卫顿时精神一凛,见那宫牌无误,连忙一边安排人出了内宫去抓逃走的两只,一边暂时关上宫门,替江丽华一行抓起剩下的狸奴来。 可这群狸奴不知为何,既灵活机敏又矫健异常,就在这宫门被闹得一片混乱之时,玉函也正好赶了过来,虽看到宫门处的异样,但却是无暇顾及,一边疾步走着一边掏出宫牌高喝道:“清思殿奉旨出宫办事,快开宫门。” “不行!” 就在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开还是关时,一个坚定的声音却是响起,只见急得薄汗淋淋的江丽华起身驳回道:“狸奴未抓到前,万不可打开,若是再放走一只,如何是好?” 听到此话,玉函急得一个激灵,当她看到众人都在忙着抓狸奴,顿时明白过来,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慌乱,出声呵斥道:“放肆,我奉淑妃的令出宫有要事要办,你们竟敢为了几只畜生拦我的路?若是娘子怪罪下来,你们便是玩忽职守,以下犯上!” 一听玉函的威胁,那侍卫长官也一时犯了难,按着宫规没有天子圣令,这宫门的确不可随意关闭,可眼前这天子近身侍诏既然揽下一切责任,又是为了抓献给陛下的御贡狸奴,也只得这般事急从权为了。但这关了宫门要是耽误了淑妃的令,这罪责一样不小。 察觉那长官有所松动,江丽华却迟迟等不来要等的人,眼中一横,也只能狠下心,不管不顾地上前亮出宫牌,目光冷硬道:“这些都是陛下的御贡狸奴,岂是你口中的普通畜生,若是放跑一只,天子一怒,你又能担下几分?” “你!” 玉函被气得一滞,眼看时间在一点一点消失,此刻也是被逼得头皮发麻,没了办法。 正当玉函欲亲自去拉扯宫门时,一个急促的马蹄声却是从背后传来,惊得众人皆看了过去。 没有天子圣令,谁敢在内宫驰马? 就在回首瞬间,一个内官却是骑着马匆匆而至,还未停驻,便已扬起天子令高喊道:“陛下旨意,暂闭内宫宫门,无天子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宫,违者以犯上论处——” 话音一落,玉函脸上彻底惨白,僵滞着想要后退,几乎是同时,那内官看到了惶惶然还想要躲藏的玉函,眸中一凛,当即道:“这不是玉函娘子?陛下正在传召你,请随我一同面圣罢。” 说完话,那内官在马上一扬颌,当即有小内侍上前朝着玉函而去。 就在众人还云里雾里茫然一片时,内官又看到了站在宫门处的江丽华,脸上顿时换上讨好的笑道:“**姐也在这儿,我有命在身,便不打扰,先回了——” 在江丽华的颔首下,内官礼貌地稍作拱手,便带着一行人离去。 直到这一刻,江丽华面色寻常地指挥人抓狸奴,心下却是暗自舒了一口气,若不孤注一掷,放走了玉函,一切计划便都付之东流了。 她又怎能甘心。 当元成帝匆忙赶至清思殿时,果然一切都如阿史那阿依所言,看着跪在脚下颤抖不止的太医丞,元成帝眸中已然渐起杀心,口中却是不紧不慢出声道:“太医丞如今,是连朕,连天下也敢诓骗了,嗯?”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看着脚下人抖如筛糠,明明是寒冷的天却是滴下颗颗冷汗来,元成帝缓缓倾身,居高临下地道:“如今淑妃如何?” “回陛下——” 第二百零六章 太医丞闻言慌忙埋首于地,颤颤巍巍道:“妃子原本体寒,此番应是误用了更致寒凉的药,才会突然小产,如今情况凶险,皇嗣已是保不住,至于妃子,臣已尽力稳住妃子情况,太医令乃千金圣手,若有太医令从旁诊治,便能保住——” 话说到此,太医丞没有再说下去,元成帝却是已然明白,静默中,眸中忽暗忽明,阴沉沉地道:“来人,太医丞医治不力,致使淑妃小产,立即关押,等待处罚——” “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 听到此话,太医丞惊慌无措地抬头,努力想要爬向元成帝,然而元成帝神色沉然不动,连看也不曾看一眼,任他被粗暴地拖了出去。 “玉宵。” 短短二字,惊得一旁抖得不成样子的玉宵顿时软了腿坐下去,只能生生被人拖拽至元成帝面前,仿佛一只待宰的羊羔。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陛下——” 看着面前天真到可笑的玉宵,元成帝轻然一笑,却是携着无尽的压力如层层天网落下,逼得玉宵无处可退。 “你应该知道,如今你身在宫中,命就在朕的手中,你若是不小心说出了什么错的话,朕也依然是这天下的天子,要杀你便如反手之间——” 玉宵颤抖的听着元成帝轻声与她说得话,看着他轻而易举地在她面前翻过手心,狠地攥住,仿佛在警告什么。便顿时面如白纸,好似被人生生扼制住喉咙一般,窒息而寒凉。 “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求陛下饶了奴婢罢——” 看到面前人俨然被逼得语无伦次,魔怔般摆着手,元成帝却是高高在上地乜了眼,循序善导道:“你从小孤苦,在这世间也算了无牵挂,若你能为朕所用,朕会保你平安顺遂,即便不能放你出宫,也能让你坐上二十四司任意一司的位置,荣华一生,如何?” 元成帝的话虽已尽,却是犹在玉宵的耳畔阵阵回响,当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时,却是看到了元成帝承诺的目光—— 她知道,如今的自己已在绝境,天子向淑妃下药,断绝上官氏诞下额皇家子嗣,甚至还有皇后的子嗣,无论是哪一个秘密,都足以要了她的性命。 如今她身在天子的掌控下,若当真冒险告诉尚书令又能如何?与她又何益?不过是催她死得更快一些罢了—— 天子终究是天子,如今上官氏再如何身居高位,也依旧要借助天子之名,难道还有翻云覆雨,将天子拉下马来的能力和气魄? 到头来,死得只会是她,是玉函—— 想到此,玉宵嘴唇翕合,颤颤巍巍间已是眸光变化,再次埋首时,已是压下背脊的寒意,极尽虔诚而卑微地俯首坚定道:“能为陛下所用,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万求陛下饶奴婢一条性命——” “那你倒是告诉朕,淑妃是如何发现真相的?” 听到皇帝问话,玉宵身形微震,虽很快反应过来努力抑制住紧张,可一幕幕却如何逃得过元成帝的目光。 “娘子一直困于无子,因此对平日里一应所用皆做了检查,一直无所察觉,直至后来想起——” 说到此,玉宵小心翼翼看了眼元成帝道:“想起陛下所赐的补品,一直未曾请太医丞看过,便——” 话未说尽,一切却都已明了,元成帝唇畔微启,眸中平静道:“只是如此?” “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只是如此!” 听到这斩钉截铁的回答,元成帝还未说话,便看到守在帘外的承德入内道:“陛下,玉函带回来了。” 话音一落,玉宵更是紧张地绷直了身子,元成帝却是分外悠然道:“知道了。” “陛下,奴婢,奴婢知道娘子小产的原因!” “哦?” 看到玉宵急于邀功,元成帝挑眉一看,在他的示意下,玉宵将今日在尚药局一事道了个干干净净。 “若奴婢未曾猜错,势必是在那时,绫绮殿与清思殿拿错了两位主子的药才会——” 听到玉宵的分析,元成帝神情平淡,让他意外的是,一向给他惹祸的阿史那阿依,今日却是难得歪打正着总算做了一件对的事。 “承德,立即将赫莲娜、玉函关入暴室,待查明真相后再行处置,记住,不许任何人私自探望。” 天子威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而玉宵早已是被这半日的惊悚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只余一具空壳。 她知道,玉函已是必死无疑。 但她没有办法,真相除了淑妃,只有她和玉函知晓,如今玉函不死,死得便是她们两人。 人都是利己的,如今若换作是玉函,也一样会这般。 她们,没有什么不同。 当玉宵被带了出去,听到元成帝的呼唤,承德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圣人放心,今日江侍诏在经过内宫外出的宫门处时,身后的内侍手脚不麻利,丢了波斯进贡的狸奴,江侍诏担心狸奴跑出内宫再难寻回,便擅自关了宫门,也恰好挡住了玉函的去路。” “她?” 听到承德的话,元成帝诧异地扬颌,但也只是一瞬,元成帝已是沉下心思道:“告诉孙仲,淑妃——” 静默中,承德静静聆听,只见元成帝一向温和的脸上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浮现无情的杀意,冷沉地仿佛黑云压城般,让人不寒而栗。 “不能留。” 短短三个字,承德却是丝毫不觉意外。 若淑妃肯安安稳稳坐在这个位置,或许还得长久,可她偏偏,要得太多。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世人皆知这个道理,却又往往不甘于此,白白枉顾性命。 “至于玉函,只由你亲自审问,记住,‘真相’要,人就不必留了。” “是。” 承德闻言谨慎地颔首,随即担忧地抬头道:“只是那玉宵?陛下当真——” 话未说尽,元成帝眸中不带一丝感情的冷笑,却已是说明了一切。 害人者,终会为人除之,又怎能妄求信任? “娘子,娘子——” 就在此时,阵阵悲恸不已的哭喊声自帘外传来,那一刻承德看到了元成帝眸中一闪而过的狠意和放心。 “陛下——” 几乎是同时,帘外内侍紧张而惶然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小心地道:“淑妃,不好了——” “什么?” 话音方落,承德便看到元成帝倏然拔高声音站起身来,还不待他劝慰,便已焦急而慌乱地掀开软帘,在门外内侍战战兢兢的目光中,朝着淑妃所在的地方而去。 第二百零八章 花自飘零 走入软帘的那一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渐渐攀升、萦绕在整座大殿内,宫人们低声啜泣的声音好似缠绵阴雨窸窣不止,虽轻却足以拨动人的心弦。在众人凄切哽咽,跪地埋首间,元成帝眸色晦暗地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每一步,他的脑海里都会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出曾经的那个女子。 那个曾经,也让他为之心动、温暖过的女子。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便错了。 “吱呀——” 随着门口宫娥低头哀戚地推开门,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伴随着淡淡的茉莉花香顿时袭面而来,屋内层层垂下的软烟罗随着这一番动静细微地飘动,犹如一缕缕漫天烟霞,为这凄清的环境平添温暖,也让他只能依稀透过它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 耳畔哭声连绵不止,犹如盛夏夜晚的薄衫,浸在身上黏腻难安。元成帝沉默地掠过一层一层飘荡的纱幔,当立在最后一层纱幔前,却是莫名顿下了脚步,随着修长的右手犹豫探出,纱幔划过指尖带来了酥麻的触感,而在纱幔后元成帝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床榻上的淑妃艰难地睁开眼,一点一点移过目光,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泛着异样苍白的唇畔轻而缥缈的溢出了破碎的话语。 “陛下——” “我在。” 听到一如从前般温柔的话语,静静躺在那儿的淑妃却是笑了,那一刻好似有一束光落在她的脸上,为她氤氲了一层柔和的暖意。 为了留下最好的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淑妃已在玉宵和宫娥的服侍下,换上了干净的衣裙,原本因着疼痛而被冷汗浸湿凌乱的发丝也被梳得端方得体,相比于命悬一线时苍白近乎透明如瓷的脸上,此刻氤氲着春日桃花般的潮红,好似她初见他时,低首间的那一抹女儿娇羞。 “总算,还能在最后一刻见到你,不至于凄凄离去,对吗——” 听到宫娥们努力抑制地哭泣,看到立在那儿的玉宵红着眼不敢看她,看到那个温润如玉的帝王停在榻前,眸中却是写满了沉默,淑妃苦笑着,一向沉静的眼眸中浸着几分自嘲。 面对淑妃深深地凝视,元成帝瞳孔里浮现出些微的伤痛,但也只是一瞬,轻的好似蝴蝶掀开蝶翼,便侧首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目光,语中低沉而喑哑道:“淑妃到底如何了,为何还不用药,朕要你们一干人又有何用?” 年轻帝王的声音仍旧是那般温和,可语气里夹杂的冰冷与丝丝怒意已是随着这短短数语施压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让人不寒而栗。 “陛下恕罪——” 看到众人在元成帝的逼视下,齐齐跪地诚惶诚恐哭地更加不能自已的样子,淑妃失落地阖上眼,唇边明明是笑的,一滴一滴的泪却是从眼角滑落下去。 从前她以为她嫁给了这世间最温柔的男子,如今她才恍然明白,在他温柔的躯壳下,却是没有心的。 一个没有心的人,她又为何会为他难过? “陛下,淑妃、淑妃这是产后血崩,血流不止,臣等虽用了止血汤剂,施以针法,却是,却是无能为力,是臣等无能——” 跪在数层帐幔外的孙仲始终不敢抬起头,只是谦卑地俯首于地,颤颤巍巍道出了这一切,更是激起了榻前一众尚药局女官的惊惶,皆俯首恳求,唯恐眼前这位帝王因为淑妃的死而迁怒于她们。 “陛下,他们尽力了,放了他们罢——” 听到淑妃气若游丝的声音,元成帝抬眸看去,淑妃却是并未看他,只是侧首平静地看着那跪了一地的众人道:“我,想和你说说话。” “好。”元成帝低垂眼睑,静静走上前温柔地坐到了床榻边。 看到这一幕,承德立即转过头,眼神示意间便领着众人疾步退了出去。 静默中,淑妃看着那些如蒙大赦匆匆逃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极为努力地想要撑着颓败的身子坐起。 元成帝见此原本想伸手劝阻,但看到淑妃眸中的那份倔强,终究是温柔扶着她坐起,细心地替她在背后垫上了软枕。 看着近前这个眉目如画的男子携着缱绻温情地替她做着这一切,淑妃没有说话,也没有躲避,甚至是没有一丝怨恨,只是如欣赏一副绝世画作般,近距离地盯着他,感受着二人之间逐渐交汇的气息。 “陛下,我刚刚配合的好吗?” 短短一句数语,却是足以消弭一切温情,凝结周遭所有的空气。 看着元成帝如玉的容颜一点一点褪去温和,变得沉默,直至抬眸的那一刻,如一个陌生人般冷静地看着她,淑妃没有丝毫退却,反而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般,促狭甚至是戏谑地回看着他。 “你是从何时发现的。” 听到这句冰凉的问询,淑妃唇畔牵起肆意的弧度,好似嘲讽般看着他道:“玉宵,不是都告诉你了?或者,你还可以问问将死的玉函——” 看到面前的元成帝微皱眉宇,淑妃缓缓将被褥中的手伸出去,在她的拇指将要落在他的眉宇时,却是看到他本能地避开了这一举动,让她几乎笑出泪来。 时至如今,她的本能仍旧告诉她,她还爱着他。 可他呢? 他却是连触碰,都已经厌恶了。 “抱一抱我,或许我就想告诉你了。” 听到这句话,元成帝几乎是如同看一个疯子般转而看向淑妃,然而在她靠近的那一刻,元成帝倏然站起身,冷凛不携丝毫感情的道:“无论你说还是不说,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说罢,元成帝头也不回地转身便离开淑妃的床榻。 “四郎——” 听到身后响起近乎凄厉的乞求声,元成帝的脚步被生生定在那儿。 “我从未这般唤你,因为我知道,于你而言特别的不是这一句称呼,而是那个只会这般唤你的人,这世间只有她这样唤你,才会换来你最真心的笑对吗。” 女子哀戚到极致的声音振振颤在元成帝的耳畔,下一刻,他不由攥紧双拳,脑海中,却是浮现了杨皇后的笑靥。 是啊,从前会唤他四郎的人都一一离开了他,如今除了阿姐,便只有虞娘才会这般唤他了。 然而,阿姐的每一声唤赋予他的都是家国天下的责任,唯有虞娘,能让他感受到只属于他的温暖。 “陛下,你爱过我吗?” 听到这一声凄凄问询,元成帝终于回过头来,却是看到向来端庄,自持清流家族尊严的淑妃竟是卑微地伸出手苦苦撑在床沿边,即便单薄的半身露在被褥外,即便寒意逼得她瑟瑟发抖,也依旧倔强甚至是执拗地看着他,落下两行清泪。 这一刻,元成帝已经感受到了眼前人行将就木的孤清和无力。 犹如疾风中的一簇柳絮,只需轻轻一吹,便会烟消云散。 沉默的愈久,淑妃瞳孔中的光亮和企盼便会愈发褪去几分辉色,就在她缥缈一笑,再不作指望的那一刻,元成帝低沉溢出地两个字却是如一记石凿猝地裂开冰面,瓦解了她的一切坚强伪装。 “从未。” 那一刻,淑妃仿佛听到了什么碎开的声音,渐渐地哂笑、深笑,到了最后近乎是疯魔地笑出声来。 “陈玄!” 看到元成帝冷漠离开的背影,淑妃再也抑制不住地直呼他的名讳,看着他些微地震动,淑妃一字一句放浪形骸地诅咒道:“一个无心的人是换不来真心的,你会后悔的,你会为你的痛失所爱而后悔的!” 极尽说出这一句话后,淑妃便无所顾忌地放声笑出来,然而她所为的一切却都如一拳拳打在棉花上,直至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房内,淑妃的笑声一点一点湮灭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痛彻心扉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爱上你——” “娘子,娘子——” 依稀模糊中,她看到了疯了般冲进来,满脸泪痕的玉宵,她真的想告诉她,她好痛。 可是她太累了,她已经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血快要流尽的痛苦让她觉得冷,还是心太冷了。 冷得她颤抖不止,冷得她恨不得伸手扑入大火之中,抱取最后的温暖。 “陈玄,若有来世,我再也不会爱上你——” 伴随着大明宫阵阵钟声引绕回荡,仍旧在楼阁廊下穿梭来往的宫人皆愕然地颔首顿下脚步,直至钟声停止。 “淑妃,殁——” (本章完) 第二百零九章 上官破局 当淑妃因小产血崩而亡的消息传向长安的那一刻,无不是引起了轩然大波。短短数年,当今天子已然失去了第四个孩子,时至如今虽还未至而立之年,但却始终膝下无子。为此,无子的诅咒顿时如阴霾一般笼罩在整座大明宫上空,笼罩在那位年轻的帝王身上,成为了大周子民茶余饭后心照不宣的言谈。 相对于此,元成帝痛失淑妃母子的悲伤也是足以让百官愕然。这一日,在听政殿上,他们万万未曾想到元成帝竟会降旨追封淑妃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为了给予这位年轻的贵妃最尊贵的体面,更是破例擢升刚晋封充媛不久的魏氏为贤妃,得以让魏氏以一品夫人之身亲自主持上官氏的盛大丧仪。 如此举动,瞬间赢得了以上官氏为首的党派官员的抱憾惋惜,但让人诧异的是,对于这一切变动,太尉府却始终未置一词,俨然持了默许的态度。 待到听政结束,右列的官员皆不约而同地顿在原地,默然等待着为首的那个身影先行,此刻在众人探询的目光中,上官稽面容疲惫,一向清正端方的身形隐隐携着几分孤独之感,察觉到众人默然的等候,上官稽手持朝笏的双手朝着身后官员回之一礼,再离开的那一刻,微微弯下的背脊顿如青山一般高耸而起,迎着初升的曙光,那个清隽的背影似乎在隐隐昭示着,即便到了如此艰难的时节,上官氏也仍旧是他们的桅杆,绝不会轻易倒下。 回首看到这一幕的杨崇渊云淡风轻的一笑,撩袍便大步跨过高高的宫槛朝外走去,耳畔顿时传来一些酸涩嗤笑的声音:“一听到追封上官氏为贵妃的天恩,咱们尚书令连半点丧女之痛都没了,也不知道贵妃在天之灵看到了,可会入梦责备她父亲的绝情。” 对于身后这些窃窃私语,杨崇渊丝毫不曾理会,只顾自朝着殿前广场拾级而下。于他而言,这些死后的恩宠无不是过眼云烟,此时烈火烹油,待到人走茶凉之时,也不过是些再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 如今的他,更感兴趣的不在此,而在于上官稽失去了贵妃母子这步棋,接下来又该如何下? 要知道,上官氏一族能崛起靠得是圣宠,是父凭女贵的裙带关系,如今这维系断了,若说上官氏能如眼前他们所看到的这般平静自若,那便真的是笑话了。 眼看着杨崇渊在众人簇拥下渐行渐远的背影,上官稽的目光渐渐变得凝重了许多。自贵妃怀孕,他上官氏一直对杨氏千防万防,却如何也没想到,最终会毁在突厥人的手中。 若非如今的他尚且需要突厥,尚且要利用突厥,阿史那阿依便是死上一万次,都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尚书令留步——”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内侍官的声音,上官稽停步转头的那一刻一如既往随和地与那内侍官互行一礼,随即出声道:“可是陛下有何事?” 那内侍官感念上官稽的礼待,将身子躬得更深,话语也更亲切道:“尚书令,陛下有请您前往紫宸殿一见。” 当上官稽带着满心复杂来到紫宸殿,在承德的指引下一路走至元成帝的书房,淡淡的龙涎香仍旧浸绕在房内,地龙此刻也烧得正暖,一身常服的元成帝此刻埋首坐于案后,眉目间带着难以消除的愁容。 “陛下——” 听到声响元成帝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撩袍下跪的上官稽,下一刻便出声道:“尚书令快请起罢。” 天子恩典刚出口,承德已是上前亲自扶起将跪未跪的上官稽,碍着礼矩,上官稽原想推拒,但看到元成帝疲惫的眸中看向他时,泛着不同于对待旁人的亲近和信任,上官稽终究是触动地低头,喉头一滞道:“臣,谢陛下——” 待上官稽安坐下来,书房内顿时一片静默,除了这一对君臣,便只有承德一人侍立在旁,默然不语。 “爱卿,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贵妃母子——” 听到堂堂天子语中携着无力回天的无奈与颓败,上官稽抬起头来,却是看到元成帝低下头,眉宇间的沉默与强忍的悲痛都无不将他再次拉入失去女儿的冰冷现实之中。 “陛下——” 上官稽喉中哽咽,顿时起身竟是跪下身躯感激道:“婉娘能嫁于陛下,为陛下诞育皇嗣,乃是婉娘之福,是我上官一族之幸,即便如今他们母子已去,但陛下对他们的这份心,这份情,便是九泉之下他们也会收到的,臣请陛下莫再有这般自责之心,陛下对我上官一族的恩典,我上官氏这一生也感激不尽。” 看到那个将身子全然屈服下去的身影,元成帝默然站起身,竟亲自走下去蹲身双手托住上官稽,当君臣目光交汇凝视的那一刻,元成帝的面容是从未有过的内敛,此刻更用只有二人的声音坚定的承诺出声。 “突厥一族,狼子野心,贵妃的仇,爱卿为我所受的痛,待到他日朕会亲自为你们报。” 听到“朕”这个响亮的字,上官稽胸腔顿时溢出喷薄而出的触动,他知晓,眼前的元成帝是以天子的名义向他承诺,向他上官氏承诺。 “陛下——” 这一刻,上官稽再也抑制不住地俯身埋于地上失声痛哭,语中颤抖道:“陛下天恩,臣永生不忘,永生不忘……” 待到君臣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二人相携缓缓站起身来,元成帝忧伤的眸中难得泛起几分光芒与温和道:“爱卿来看看。” 说罢,元成帝便自然扶着上官稽一同走至龙案前,当元成帝拿起案头整理叠放的文稿递到上官稽手中时,上官稽方一看到上面熟悉的字,熟悉的落款时,顿时讶异而喜地看向元成帝。 “贵妃才情卓绝,这些皆是在清思殿搜集出来的手稿,细数下来,这些年贵妃写下的诗句已有上百篇,若将这些诗篇送去陪伴贵妃,付之一炬,我心不忍,因而我欲着人将这些手稿汇集成册,作出诗集传于市坊,存于弘文馆中,既不至于让贵妃之作明珠蒙尘,也能让后世得晓贵妃之贤能。” “陛下——” 听到上官稽感激出声,元成帝一如既往地温和与亲切道:“尚书令是清流之首,又是贵妃的父亲,因而我想请尚书令亲自主持此事,不知可好?” “能得陛下信任,乃臣之幸,臣万死不辞!” 看到面前又要下跪的身影,元成帝亲自扶住生生止住了,看着上官稽老泪纵横的翻着这一张张手稿,元成帝眸中浸着写满回忆的温情,从旁轻声解说,这一幕无论谁人看来都足以被感动。 “看到这些,臣不由想起婉娘在闺阁时也与丽娘同写下许多诗篇,臣想着是否可以将这些诗篇也整理入诗集之中?” 听到上官稽的提议,元成帝眸中一亮,难得露出几分浅浅的笑道:“爱卿提议甚好。” 说话间,看到上官稽眸中微微一动,似乎有些犹豫的复杂,元成帝低头出声道:“爱卿有话要说?” 见元成帝问询,上官稽叹息间不由追忆道:“陛下不知,婉娘自小与丽娘关系极好,是姐妹,更是诗友,臣私心里想,若是由丽娘亲自为婉娘整理诗集,摘抄成册,婉娘若是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罢——” 听到此话,元成帝略沉吟片刻,随即道:“尚书令所言有理,只是你口中的丽娘是——” 见元成帝问询,上官稽这才恍然想起的道:“回陛下,丽娘便是婉娘自小相伴长大的堂妹,当日在含元殿亲自编排《玄甲破阵曲》的蕴儿。” 上官蕴? 若说先前还不曾明白上官稽的意思,到了此刻,便是一旁默然不语的承德也已看明了一切。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章 女之可悲 相比于从前的风光无二,此时此刻的上官家却是低调冷清了不少,只见从外望去,府内外一片缟素,来往穿梭的下人皆是脸带悲戚,一时之间人人惶惶不安,好似被折了翅膀的飞鸟,失去了前路和方向。 西院里,有一处小楼简单雅致,窗下少女身着素净衣衫,一把如云秀发利落地挽起,除了一只打磨精巧的祥云银簪子便再无他物,伴随着阳光倾洒而下,少女高挑英气的五官少了几分原本的傲然洒脱,此刻低眸间只黯然擦拭着手中的一柄长剑,长剑寒气逼人,少女指尖温柔,这一刚一柔交织在一起,却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生出许多意象来。 “娘子——” 正在此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进来,掀开帘来便瞧着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穿着猞猁皮子薄夹袄的貌美婢女仓促入内,一边喘匀气一边道:“娘子,宫里来人了,尚书令已召集各房的人前往前厅,娘子快些更衣罢。” 听到此话,擦拭剑身的上官蕴目光微凝,并未说什么,只是不徐不疾地放下擦拭剑身的巾帕,随着她握住剑柄渐渐收鞘,便能听到清脆犹如龙吟一般的空灵之声,让人不寒而栗。 “宫里来人是要做什么?” 婢女绿翘闻言诧异地瞪目,随即摇了摇头,也是一脸茫然的道:“只听说来人是紫宸殿侍奉陛下的内官,为何而来倒是未曾有人言。” 听到这些,上官蕴一脸平静地起身,绿翘原以为自家娘子这是要去更衣了,正要忙着去寻衣衫时,却见上官蕴只是一如既往地走至那放置着金丝楠木剑匣的高案前,视若至宝一般将剑匣打开,直至将那柄长剑放入其中,适才扣上匣子道:“走罢。” “娘子不换衣衫?” 听到绿翘惊讶的声音,上官蕴却是讽刺地道:“贵妃刚殁,我难道还要盛装簪花的示人?” 话语一出,绿翘顿时脸上一白,连忙跪地请罪,上官蕴看了眼脚下颤抖的人,低垂眼睑时叹息地伸手道:“起来罢,除了我只怕他们都如你所想,你又何必惶惶不安。” 眼看绿翘触及她的手,感激地抬起头,红着眼睛站起身来,上官蕴便不再多言,先行一步,任由绿翘和绿珠跟着她亦步亦趋地朝着前厅而去。 待来到厅前,果然是许久不曾有过的热闹,只见各房的下人皆整整齐齐立在外面,看到她时恭敬地低头叉手行下一礼。 当她迈入门槛,尚未绕过厅内那黑漆螺钿楼阁山水十二扇屏风,便能听到里面传来和谐的说笑声,若非那夜大明宫传来报丧的钟声,若非当今天子日夜追思,追封阿姐为贵妃,若非再有半月,阿姐的棺椁就要被送往帝陵长眠,此刻谁又能看得出他们上官家有丝毫亲人离世的悲痛。 想到此,上官蕴只觉得胸腔沉闷,轻吐出一口气,却是化为唇边讽刺的笑。 待转过屏扇,果然如她所料,各房的人此刻皆细致整理了一番,因顾忌贵妃的丧期,其它几房不论嫡出亦或是庶出的妹妹们都挑选了颜色虽不艳丽,但花纹却精致繁复,尺寸间皆是金银堆出来的好料子做的新衣。 相比之下,她的打扮更是相形见绌,因而甫一走进去,便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显得异常突兀。 “到底是接天子圣旨,丽娘如此打扮,却是有失我们上官一族的礼数了。” 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中,一打扮高贵,梳着高髻的年轻妇人适时道出了众人的心思,却是被身旁上官蕴的四叔轻扯了扯袖子。 “好了,丽娘也坐吧。” 面对四婶韦氏的刁难,上官蕴丝毫不予回应,上座上官稽见此也不责问,也不阻止,只是正襟危坐地道了一声,便将此事就此了结。 待到众人心口不一地攀谈之时,便看到门外的小子急急与门外婢女说了什么,片刻间那婢女便疾步入里道:“尚书令,宫里内官已经入府了。” 此话一出,众人连忙起身整理衣裙,在上官稽的带领下走至厅外亲自迎接宣旨的承德。 当上官稽与承德二人客气推拒间来到早已布置好的香案前,承德便不多耽误,当即从身后内侍捧着的托盘中取出御书道:“尚书令,我既公务在身,便先宣旨了。” 话音一落,上官稽连忙带着各房众人跪地候旨,下一刻承德肃穆的声音便传入众人耳中。 “贵妃上官氏,钟灵毓秀,贞静持躬,柔嘉成性,端敏芳仪,留诗赋于世,宜传教六宫,昭显四海,以光贵妃之德……” “得知右小公伯长女上官氏,聪慧至孝,与贵妃有金兰之谊,特许入清思殿整理贵妃诗作,汇集成册,望尔以拳拳之心,以慰贵妃之灵。” 当御书最后一个字落入众人耳畔,便如惊雷一般炸开,各房本早就听闻一家之主的上官稽欲再选上官女儿入宫,接替贵妃,延续上官一族的荣耀,因而听到今日突下圣旨,只以为是要从各房择选,然而此刻从上官稽平静无波的面色和这道圣谕看来,这分明就是早已内定了上官蕴,不过是怕中间横生枝节,刻意瞒着他们几房罢了。 一想到此,众人顿时偃旗息鼓,面上却又不敢公然流露出来。 至于上官蕴,听到御书那一刻更是轰然抬起头来,却看到承德礼貌地合上御书,递向上官稽道:“尚书令,请接旨。” 这一刻,上官稽的心总算是彻底落了下来,如今贵妃尚未入帝陵,上官氏若即刻送女儿入宫于情于理皆不可,只有如此折中的办法,才能徐徐图之,待贵妃安寝,一切便能水到渠成了。 “陛下圣恩,臣携上官一族感激涕零,死而后已——” 看着面前颤颤巍巍,感激不已的上官稽,承德连忙双手扶起,恭贺的话此刻说来自然是不合时宜,因而也只道了一声:“尚书令,节哀。” 眼看承德将去,上官稽的正妻房氏示意身旁婢女悄然送出早已备好的红封,承德见此有些推拒,房氏却是诚挚出声劝着。 在众人心思各异下,上官蕴冷眼看着这一切,直到将承德送出,方才还在暗自笑话上官蕴这副打扮的几房婶子,还有那些嫡妹庶妹们皆暗自憋下一口气,就连方才出口讽刺的四婶韦氏也是挂不住面子的上前与众人一起夸赞上官蕴如何德才兼备,是各房女儿的典范。 然而面对这众星捧月般的场面,上官蕴却是异常冷漠地站起身来,抗争地转头掠过眼前众人,直至最终落在上官稽身上,眼神交汇间,毫不回避地吐出三个字。 “我不去。” 话音一落,顿惊众人,就在上官稽面露寒意时,上官蕴却是转身便离开了这处“热闹地”。 眼看其母元氏面色忧伤地跟了上去,其父上官巡此刻显得异常难看,当目光触及长兄隐忍未发的面色时,当即圆话道:“丽娘从小与贵妃情谊深厚,这些日子为着贵妃也是伤心欲绝,一时失了分寸,还请阿兄放心。” 这厢,上官蕴恨不得逃离一般离开那个令人压抑作呕的前厅,才终于得到些许的喘息,想到方才那万千讽刺的一幕幕,上官蕴便觉得寒凉不已。 这便是外人夸赞的清流名门,这便是门风循谨的上官氏。 前人还未去,便已急不可耐地谋划后路,人未去,茶已凉,可见为了权势,连天下人的笑话都不在意了。 终究,阿姐这一生是为了什么? 而她和阿姐在那群所谓的族人眼中,又是什么? 是木偶,是棋子,是连自己的人生都要为人控制的可悲人! 越是想到这些,熊熊烈火便如浇了火油一般在胸口烈烈燃烧,当她终于回到自己的院子时,便再也不顾身后绿翘她们紧张的呼声,直直冲入房内,发泄一般将目光所及的一切东西皆砸了个粉碎。 看到这一幕赶来的绿翘和绿珠皆吓得白了脸,彷徨站在一旁不敢劝阻,直到一颗心几乎要跳脱出来,直到脚下快没有一丝可站立之地,直到她看到了那安安静静躺在那儿的剑匣,泪水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地坠落下来。 元氏匆忙赶紧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看着上官蕴摩挲着手中的长剑,泪水如同珠子一般簌簌掉落,连同她的为母之心也坠痛不已。 “丽娘——” 听到母亲的呼唤,上官蕴回头间话还未出,泪已先流。 “阿娘——” 元氏紧紧将孤独坐在那儿的上官蕴揽入怀中,一下又一下轻拍道:“阿娘在,阿娘在——” 感受到母亲怀中的温暖,上官蕴紧紧攥住双手,虽是哽咽,双目通红却满带坚定道:“阿娘,我绝不会入宫,我不会作阿姐的替代,我不会将这一生都锁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我不去,便是死也不会去——” 听到一向坚强洒脱的女儿露出如此悲戚的一面,元氏也只觉得一颗心被拽得生疼,只得将她牢牢锁住,点头道:“我会与你阿耶说,与你大伯说——” “胡闹!” 就在此时,一声再也抑制不住的怒喝震在耳畔,只见上官巡黑沉着脸,憋着满腔怒气扫视满屋狼藉,眼中更生不加掩饰的寒意。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一章 心如死灰 “当着一众人顶撞长辈不算,回到院子还如此摔摔打打,成何体统?简直没有半分闺阁女儿的样子,我看平日里就是你太骄纵她了,没得败坏我上官家的门楣!” 眼看上官巡一边入内一边沉着脸斥责,上官蕴没有丝毫畏惧,但当上官巡转头将一切归责于身旁的母亲时,当即眸中一冷,竟是全然不避让的出声讽刺道:“长姐尸骨未寒,我这个做妹妹的便巴巴儿赶着去给陛下这位天家姐夫做妾,将来甚至是睡在阿姐曾睡过得卧榻上,侍奉着她所深爱的人,如此姐妹情深,不分你我,就是你们口中的上官门楣?” “你!放肆——” 许是未曾想过眼前这个女儿会如此不择言语的驳斥自己,上官巡顿时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上官蕴的手不停颤抖着,好似有一团火拱在胸腔,引得他不住喘息着。 “丽娘——” 一旁的元氏也是被这一幕惊地张了张嘴,随即扯着上官蕴的袖子,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再说下去。 然而此刻上官蕴早已被那一纸圣谕激得没了理智,因而不仅没有沉默下去,反而站起身来,爆发一般扬颌讥讽道:“若是这般卖女求荣才能为我上官氏博取权势和地位,那还要那些兄弟儿郎做什么?享着我们姐妹用性命换取的锦绣前程,夜里就不会觉得不安吗?” “你!” 看着面前尖利竖着反骨的女儿,饶是上官巡这样向来自恃体面的文人也再是忍不住,扬手便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一旁的元氏惊白了脸,被打得偏过头的上官蕴却已是感受不到丝毫疼痛了,摸着颊边火辣辣的热意,她缓缓抬起眼眸,只见上官巡并未因此冷静下来,反而指着她怒骂道:“我上官氏怎会生出你这样的不孝女!” 听到这一声极为严厉的辱骂,上官蕴云淡风轻地抚了抚颊边,却是定定与眼前的上官巡对视,下一刻便轻然笑道:“是了,所以你们就莫要生出指望来,入宫做妾的事你们选谁也好,我绝不会去!” 说到最后,上官巡从这场父女对峙中,才算是切身感受到什么叫倔强与决绝。 那样的眼神,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从未看到过的。 愕然的同时,上官巡渐渐攥紧双拳,他很明白,他们上官氏能走到如今的位置,靠得便是帝宠,君心,若没了这两样,他们便什么都不是了。 为此,他们才会倾尽一切努力,按照宫廷贵女的标准去培养贵妃和眼前的这个女儿。 论才貌,论见识,在上官氏一众嫡庶女儿中,只有薨逝的贵妃和眼前的丽娘,是整个上官一族之中最为出挑的存在。而最重要的,是丽娘如今还多了御陵王义妹这样一个不容小觑的身份。 这些,都是其他那些不成气候的女儿所没有的。 所以当贵妃得以被选中作为当今天子侧妃的那一刻,眼前的丽娘便早已被定下两条命数。 若贵妃安好,便联姻于能给予他们上官氏最大利益的人,为他们在前朝后宫皆铺平道路。而经过这些年的局势变幻,御陵王赵翌无疑是他们最好甚至是最为理想的选择。 原本看到自己的女儿也心慕于赵翌,便觉得也算是无心插柳的幸事,却不曾想天不遂人愿,最后会眼睁睁让李氏打乱了他们这一步棋。 而如今贵妃薨逝,更是生生断了他们的后路,前朝有杨氏、李氏这个内忧,后宫有突厥这个外患,如果不能趁此抓牢与皇室的联系,等待他们的只有被踢出棋局,任人宰割的下场。 所以眼前这个女儿,便只能走另一条路,那便是成为贵妃的替代,保证天家的后宫里必须有上官氏的一席之地,皇家血脉里要流着他们上官家的血。 看着这个被自己从小宠爱到大的女儿,他即便不忍逼迫,却也不得不这般做,若不为,那便是以上官氏满门的利益,甚至是性命作赌注。 更何况,看到因贵妃平步青云的兄长,他又何尝不羡慕,天子国丈,能够给予他的太多太多。 无可推拒。 “天子圣旨,一诺千金——” 静默中,上官巡目光沉沉看向上官蕴,携着毫不掩饰地施压道:“入宫一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说到此,上官巡的语中隐隐携着几分警告道:“否则,便做好远嫁怀朔宇文石的准备。” 话音一出,元氏脸色瞬间苍白,而上官蕴更是目光一滞,俨然如雷劈一般,满是不可置信。怀朔乃边塞军镇,宇文石便是如今怀朔镇将,如今早已是过了不惑之年,而她的父亲,竟还要将她嫁给这个年纪堪为她父亲的人做续弦? 想到此,上官蕴不由笑出声来,这反常的模样引得上官巡脸色更阴沉了许多。 眼看他不耐争执,正欲拂袖而去时,身后却是传来了一个清凌凌的声音。 “那你们就抬着我的尸首去罢。” 几乎是一瞬间,利剑出鞘的声音引得元氏惊呼出声,上官巡深深吸了一口气,回首间便看到孤高的少女冷冷看着他,不服输地站在那儿,左手死死攥住剑鞘,右手握着的锋利长剑早已抵在了脖颈之上。 “丽娘快放下,快放下——” 元氏因害怕而颤抖的哭声响在耳畔,上官巡却是怒极反笑地看着少女脖颈渐渐划开一道浅如薄翼的口子,一点一点渗出血来,语中连连道:“好,好——” “如此烈性,当初在含元殿被赵翌那厮当众拒婚之时,怎不见你抹了脖子,也让世人高看你一眼?” “不,别说了,别说了……” 听到这些冰冷无情的话语,上官蕴脸色顿时白如箔纸,握着长剑的手不由自主的轻颤,只觉得此时此刻的羞辱比之当日更为让她不堪。 当元氏上前拉住上官巡的袖子哭泣劝止着,上官巡却是冷冽甩开,一步一步逼近面前有所松动的女儿,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便在元氏紧张的惊呼声中,一把攥住了上官蕴握住长剑的手。 因着本能的挣扎,吹毛立断的长剑正好碰到了上官巡鬓边的发丝,感受到断发拂面而落,上官巡挟制上官蕴手腕的力度大到仿佛能捏碎她的骨头。 下一刻,他的目光中已再无往日为慈父的随和与宠溺,只是无尽的无情与冷漠。 “若你自戕,你阿娘便会被休弃回母家。” 看到上官蕴渐渐圆睁的怒目,上官巡如火上浇油一般平静道:“能教养出自戕不孝的女儿,便足以成为休弃的理由。” “凭什么,你凭什么——” 听到这一声声心寒的质问,上官巡无视早已说不出话来的元氏,一字一句道:“就凭入宫一事,不仅仅是我上官一族的决定,也是元氏一族的决定。” 随着长剑落地的声音颤于耳边,上官巡再也不多言,转身便携着盛怒拂袖而去。 “丽娘,丽娘——” 听到母亲声声呼唤,木然回过头去,却是看到元氏强作镇定地揽她入怀,明明语中哽咽,反而笑着安慰道:“不要哭,不要哭,你阿耶只是气急了——” 这一刻,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止不住地自上官蕴的颊边滑落,湿了元氏的裙子。 原来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想要凭一己之力打破亲人、家族,甚至是世人对女子的偏见都是无用的。 在他们的眼中,她与母亲依旧是无根的浮萍,只会任人摆布,随波逐流。 上官氏如此,元氏亦如此。 繁盛时,她们是家族荣耀光鲜的象征。 落魄时,她们便是随时可以被利用的牺牲品。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即便她和男儿一样抛头露面的着胡服,上球场,练武艺,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未嫁从父 出嫁从夫 夫死从子 这十二字“箴言”犹如一座大山般,一直压在她的身上,从来不曾改变。 听到元氏的声声劝慰,上官蕴默然止住了泪,看着地上掉落的长剑,好似没有痛觉一般死死用左手握住,直至疼痛出血,看着嫣红滴落的那一刻,才能真真实实感受到自己尚且活着。 可她却知道,她已经死了,在作为阿姐的替代品再次入宫的那个念头从她的脑海里浮现的那一刻,上官蕴便已经死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二章 几经梦回 转眼间,长安便迎来了草长莺飞的三月。这一日清晨,和煦的暖阳携着微风拨开了晨间晓雾,漫山的桃花、樱花犹如一缕轻纱随意铺洒在人间,伴随着山中玉清观的钟罄声,春风携着山间林间的粉白花瓣回旋在空中,卷起一阵阵迷人眼的花潮,吸引了无数的闺阁娘子、文人墨客驱马来此,只为一览这春日烟霞。 此刻玉清观后清幽的独立院落内,相比起来分外寂静,若只远远一看只觉此处简单而雅致,并无什么不同,可事实上这里从日出到日暮,周围暗地里不知布置了多少的暗卫,莫说是进一个人,便是进只鸟,也得被检查个三巡来。 瓦舍前的婢女们此刻皆在做着晨起洒扫,虽说是入了三月,但仍旧留有倒春寒的意思,然而屋内此刻却是分外暖和,淡淡的时鲜花香将屋内点缀的也更为幽雅,衣料窸窣声中,层层帐幔后的人渐渐响起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 冷汗淋漓中,躺在榻上的杨皇后倏然睁开眼睛,怔楞楞看着头顶柔软细腻的霞影纱印出了重影,恍然间伸手却是探到了冰冷的泪水,在这无尽的静谧中,杨皇后默然阖上眼,梦里的一幕幕却是如走马灯一般不停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自那一夜以来,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噩梦惊醒了,没有人知道,如今的她越来越怕独自一人,因为她能够深深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重压力在一点一点裹挟她,甚至是想要吞噬她。 每当夜深人静时,那样的孤独感和无力感总是如浩瀚不见尽头的夜幕黑海,将她一点一点坠入其中,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恍然间,那冰冷的潮水好似已经没过了她的脖颈,就连喘息都变得疼痛不安。那样的感觉太过真实,太过压抑,压抑到她几乎拼尽一切地想要去逃离。 静默中,外间传来了极其细微的脚步声,杨皇后本能地抹去颊边的泪水,再次闭上眼睛佯装熟睡的模样。 入内的迦莫看到榻上杨皇后仍旧安睡着,眸中不由拂过几分安心,随即才蹑手蹑脚走进去,直到榻前才极为小心的道:“殿下、殿下——” 当看到杨皇后细微地侧身,缓缓睁开眼睛,迦莫适才颔首道:“郡主来了。” “阿蛮?” 自出了宫阿蛮便一直陪她住在这玉清观,每日里陪着大长公主陈氏诵写经书,侍弄花草,日子比之宫内竟是难以言喻的舒心。 但眼看着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阿蛮终究是要回府待嫁,虽然阿蛮总想她一同去国公府,可她却觉得那四方院墙的生活过了二十年,不知不觉间已让她不堪重负,相比之下,她更愿意留在这日日可听钟罄之声,可闻到山野花香的玉清观。 “那便梳洗罢。” 见一听到李绥,杨皇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相见的模样,迦莫顿时含笑应是,一边上前掀开帐幔,一边唤人进来梳洗。 “阿蛮这会子怎么来了?” 听到杨皇后问话,迦莫笑着回应道:“这山上的桃花樱花开了个遍,郡主是想要邀您赏花呢。” 说话间,婢女正入内替杨皇后整理被褥,当摸到枕上湿润润的,不由生出几分疑惑地看向迦莫,这一幕杨皇后自然是瞧见了,只是平静地任由青栀替她梳着头道:“不知是天暖了还是被褥厚实了些,昨夜睡着竟然觉得热,半夜还透出了汗来。” 听到杨皇后的话,迦莫果然看到杨皇后鬓边的头发被汗黏着,再上前摸了摸被褥,的确因顾忌山里冷,害怕杨皇后产后的身子怕冷,所以她命人将被褥也添得厚,想到此迦莫不免自责道:“是奴婢失职了,一会儿子便让人换个稍薄一些的。” “无妨,你们也是为了我好。” 说话间,杨皇后笑着拍了拍迦莫的手,待梳洗罢去了清河大长公主陈氏的院子,便瞧着李绥正陪坐在陈氏身旁说笑着,看起来温馨极了。 没来由地,杨皇后念及自身,一颗心却如坠地,低眸间拂去那丝落寞,便听到耳畔传来少女高兴的声音。 “阿姐——” 再抬头,杨皇后早已是温柔对上李绥的目光,笑着见李绥上前来拉她,便也任由她拉着一同进屋,待与陈氏一同用了早饭说了会子话,只见李绥黏人的抱住陈氏的手道:“山里的花开了,正是好看的时候,我想与阿姐一同去赏花,阿娘可要去?” 陈氏闻言低眸看着撒娇的女儿,笑着摇头道:“我也到了做早课的时辰了,你与虞娘先去,待到午间用了饭我再陪你们不迟。” 对于陈氏的回答,李绥丝毫不意外,因而也并未强求,只饮了一盏茶,便与杨皇后一同朝院外走去。 …… “不过是去赏花,你们这乌压压一众人跟着,扰了旁人清净不算,反倒是暴露阿姐的行踪。” 看着身后跟着的一群宫娥,李绥出声道:“迦莫、青栀,念奴、玉奴跟着,至于暗卫就远远地把守便是,原是与民同乐的事,莫要如此大张旗鼓的。” 听到李绥的吩咐,众人自然没有不听的,当李绥与杨皇后相携来到观内后山,果然粉白的桃花、嫣红的樱花微蔚然如海,踏青的女儿家们着轻衫襦裙,挽着高髻簪花,披帛环绕间带起阵阵飞舞的花瓣,当真恍入天宫。 一阵微风拂过,卷起林中乱花,看到眼前一幅幅绝美的场景化作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铺展在丹青客书香晕染的画轴上,只让人觉得当真是不虚此行。 待到姐妹二人赏玩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李绥看了眼身旁眉眼带着温柔笑意的杨皇后道:“阿姐,前面有个小院子,咱们去歇歇罢。” 杨皇后贪恋地看了眼这人来人往,引人入胜的盛景,终是点头笑着应了,待到相携来到院前,李绥扶着杨皇后入了屋内,屋里摆放简单朴素,待迦莫她们添上了茶水点心,便听到李绥道:“让人守在院子周围就好,莫要打搅外人——” 说罢,在李绥的吩咐下,暗卫们皆侍立在院子四周,青栀和念奴也一同退出侍立在屋外。 然而当门被阖上的那一刻,李绥却是轻轻扯了扯杨皇后衣袖,当杨皇后侧首看去,却见李绥无声指了指屏风后。 茫然间,杨皇后起身随着李绥来到屏风后,入了侧边一扇小门,待穿过长长密封的过道,再走出时,却见眼前已是豁然开朗。 “阿蛮,这是?” 对上杨皇后惊讶的目光,李绥笑着道:“方才那院子是供长安贵人们的歇息处,为了赏景的贵人方便,便与眼前这座最高的望鹤楼是相连的,不过这个极少有人知道,加之我告诉观里,今日咱们要登高赏景,因而这望鹤楼便从外面锁了,是进不来外人的。” 听到李绥如此说,杨皇后摇头无奈道:“方才你还说,与民同乐,怎好为了你我赏看,封了百姓的路。” 见杨皇后对此并不同意,李绥也不觉得意外,只耍赖般竖着食指笑道:“只此一次。” 相比于花海中的喧闹繁华,此处可谓是静谧极了,就在这风过鸟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的时刻,杨皇后无奈一笑间,却发现面前的李绥目光中渐渐生出认真来。 “阿姐,去看看阿毓罢。” 听到那个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名字突然被唤在耳畔,激荡的心顿时猛地一滞,随着李绥的目光望去,杨皇后看向那紧闭着房门的楼阁,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转而看向李绥,欣喜的泪水早已不知不觉模糊了她的脸。 第二百一十三章 母子连心 四周空寂寥寥,当看到向来温柔的阿姐红了眼地看向她,近乡情怯般眸中写满了犹豫和不可置信,李绥只觉得一颗心也被人揪着疼了。做母亲的看望自己的孩子,这莫过于世间最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如今竟然变成了一种奢望,而这样堪为笑谈的事情,竟是发生在万人景仰羡慕的国母身上。 阿姐这一生,给尽了天下人温柔。 可这天下,又给了她什么? 察觉到杨皇后不由颤动的手,李绥似是为她注入勇气一般,自然而坚定地伸手握住,杨皇后为这轻微的触摸眼波浮动,对视间正好看到了李绥回以的坚定和安心。 摸到杨皇后手心里的一片冰凉,李绥禁不住低眸,却是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滴泪来,因着害怕杨皇后看了伤心,李绥连忙转过头看向紧闭的阁门笑道:“阿姐,进去看看罢。” 说罢,李绥没有回头,拉着杨皇后便朝那望鹤楼而去,伴随着“吱呀——”的细微声响,阁门被李绥轻轻推开,当杨皇后被眼前的李绥拉着迈入高高的门槛,绣履踩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都让她觉得那般的不真实。 她原以为,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了。 她终究是等到了,总算是等到了—— 即便是死,也无憾了。 对于这即将到来的见面,杨皇后此刻只觉得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明明是欣然到极致,欣然到想笑,可在她笑的那一刻,泪水却是先一步夺眶而出,好似彻底失去了控制,不知不觉间已湿了她的面庞。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春日的暖阳轻轻柔柔洒入阁楼,山间的清风吹得阁楼檐下铜铃声声作响。当杨皇后与李绥一同走入,直到一处温馨而暖和的小屋内,便看到一个精致打磨的小儿摇床正摆在其中,摇床上布置着天青色的帐子,帐边一个身着粉紫轻衫的女子正低首坐在那儿,一手扶着摇床边缘,一手摇着手中的拨浪鼓,随着“叮当叮当——”的声响,婴孩儿的咿呀声也渐渐响起。 “阿姐——” 感受到杨皇后顿下步子,李绥扶着她,在一旁轻声低唤。 杨皇后回眸的那一刻,坐在帐子一旁的人也看了过来,下一刻便起身上前自然而然地叉手行礼道:“殿下,郡主——” 听到来人知晓自己的身份,杨皇后紧张地看过去,李绥却是伸手扶起女子,随即安慰道:“阿姐安心,晚妆是我们的人,也算是阿毓的接生医师了。” 在李绥的介绍声中,面前的晚妆恭谨地再一颔首,看着面前这个并不因为她的身份而惊讶的女子,杨皇后已是明白李绥的意思,静默中竟然亲自伸出手托住晚妆温柔而托付的道:“有劳了。” 听到这一声暖暖的回音,饶是晚妆这样的暗卫,也忍不住抬起头来,短短三字,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 而在抬头的那一刻,晚妆便彻底跌入了那双饱含情绪的明眸,一颗心最为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或许,这便是为母之天性罢,那样的辉色即使再如何温婉压抑,却都夺目到不容忽视。 “殿下放心,小殿下很好。” 晚妆连忙低下头来,平静地回应了一句,便朝着杨皇后和李绥行下一礼,缓缓朝外退去。 当屋内只余二人的那一刻,看到杨皇后久久不敢上前,李绥心疼地拉着杨皇后走过去。 一步,两步…… 当最后一步距离被打破,当杨皇后真真实实地站在摇床的那一刻,泪水便如决堤一般再次倾泻而出。 伴随着楼外的铜铃声,那双犹如盛着星空瀚海般,和杨皇后一模一样的杏眼明眸,和她对视了。 那一刻,杨皇后再也压抑不住胸腔的激动起伏,用捏着丝帕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却是止不住地啜泣出声。 看到这一幕,李绥也哽咽到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环住杨皇后清瘦了许多的肩膀,轻轻抚慰着,侧首间却是看到摇床里的阿毓仿佛不愿打扰她们一般,静静地看着她们,眼睛扑闪扑闪,却是那般宁静而美好。 “阿毓,阿娘和姨母来看你了——” 不由自主地,李绥笑着出声,听到这句话,杨皇后怔怔然,在李绥的鼓励下,犹豫而缓缓地伸出右手,当她的手方要触摸到阿毓软软的脸颊时,当即又抽回手局促道:“我的手会不会冰到他——” 看到温柔持重的阿姐露出这样紧张的样子,李绥只觉得酸涩而温馨,终究是握住杨皇后的手再次移过去。 当指尖触到阿毓脖上用金镶玉打着的项圈,看到玉上打磨的“毓”字,杨皇后欣慰地笑了,那一笑如释重负,好似再也没有了遗憾般,看向李绥的眼中尽是感激与快乐。 “毓儿,毓儿——” 好似是这世间至宝一般,杨皇后手中极轻地用拇指摩挲阿毓的脸颊,看着那双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强压住阵阵激荡而起的心绪,唯恐打破了这一刻的美好般,极轻极小的声声唤着。 而就在这一刻,婴孩儿“咯咯——”的笑声犹如风起,吹动了山涧的烂漫繁花一般,引得杨皇后喜极而泣地看向李绥不住地道:“阿蛮,你看到了吗,毓儿笑了,毓儿看着我笑了——” 看到阿姐如同孩子得到了世间最甜的糖果一般高兴,此刻的李绥恨不得将时间冻结住,让阿姐能够这样快乐一辈子。 一想到此,李绥便觉心如锥刺,只能掩住心酸,笑着看向阿毓道:“母子连心,我们毓儿是看到阿娘高兴对不对?” 听到李绥的话,摇床里的小人儿再次咯咯笑起来,或许是这一笑彻底消除了杨皇后可望而不可即的失落与紧张,渐渐地,杨皇后已然在李绥的帮助下,僵硬而小心地将阿毓从摇床中抱出来,李绥则在一旁摇着拨浪鼓逗弄着。 时光一点一点过去,当李绥看到杨皇后抱着阿毓的手逐渐娴熟从容,当李绥看到裹着厚厚衣服,戴着虎头帽的阿毓在杨皇后怀里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由放下这些日子以来的紧张与戒备,由衷地笑了出来。 如果没有皇权斗争,没有家族牺牲,她就能看到阿姐每日这般开怀的笑着,与阿毓共享这温馨的母子时光了罢。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当急促而小心的脚步声走进时,李绥与杨皇后都心下一沉,她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殿下,郡主——” 入内的晚妆不忍地抬头看了杨皇后一眼,随即低眸出声道:“徐家的车马,要返程了。” 听到这犹如沉石击撞而来的话,杨皇后的笑靥就此僵住,继而一点一点消失,就连眸底最后的那抹光也如疾风吹过残烛,了然黯淡。 “去罢。” 听到杨皇后强自平静出声,李绥心口的疼痛沉闷而压抑,她还未出声,杨皇后已是给予她一抹安心而无力的笑,随即伸手小心而不舍地将怀中的阿毓递给了晚妆。 当晚妆接过的那一刻,杨皇后含笑低声道:“谢谢。” 短短两个字,足以打动人心。 然而下一刻,杨皇后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地背过身去,再不敢看身后人一眼。 看着这一幕,李绥默然点头,晚妆当即低首朝外退去。或许是母子天性,这一刻怀中的小人儿突然哭闹出声,那样的感伤足以令杨皇后肝肠寸断。 晚妆知晓事不宜迟,只得暗自加快脚步,果不其然,原本背着身不敢看的杨皇后却是被这哭声触动的再也控制不住转过身来,当看到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能强自让自己不追出去,却是跌在原地哭得不能自己。 “阿姐——” 当李绥陪着杨皇后匆匆登上望鹤楼最高层,看到怀抱阿毓的晚妆渐渐走远,听到耳畔难以自制的悲痛哭声,李绥将手紧攥,直到指甲叩入掌心引起刺痛,才深吸一口气,环住杨皇后耸动的肩膀承诺道:“阿姐,阿毓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的,一定。”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天子之困 这一日暖阳高照,温柔而暖的光芒倾洒在大明宫的宫楼瓦檐上,跳跃着耀眼的金色光芒。紫宸殿内,承德躬身缓缓走进去,当看到埋首于案的元成帝时,略微顿了顿,还是小心翼翼近身添了一盏热茶。 茶汤的淡淡幽香飘过一沓沓文书入鼻,原本有些微蹙眉的元成帝静静凝神抬起头来,顺手拾起茶盏时,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靠在椅背上,略饮了口茶,便深吸了口气阖目养神起来。 “圣人可是又头疼了?” 听到承德担忧的声音,元成帝没有睁眼只沉声道:“近日里这头疼症愈发频繁了,明日让孙仲将那凝神的香再多配上一些,日后用量再添上一些——” 见元成帝头疼烦闷的样子,承德连忙上前小心翼翼替其按压额头一边道:“是,明日不如也请太医令为您问脉,再开上些药,如此拖延着不利于您的龙体啊——” 闻言的元成帝不安地皱了皱眉,随即叹息出声道:“这些老毛病即使是孙仲也治不了根,不过是缓解一二罢了。” “不如发下布告,广请四海名医为您诊治?” 听到此话,元成帝霍然睁开眼看向承德,惊得承德瞬间领悟过来,连忙低下头跪地道:“奴婢失言,请陛下降罪。” “起来罢。” 看到一直陪伴在他身侧的承德战战兢兢的模样,紧张的气氛中元成帝终是收回目光,语中低沉而模糊道:“如今杨氏、李氏皆瞪大双眼看着朕,若朕与先帝一般,遗传了头风症的毛病,传到了天下人的耳中,杨崇渊势必借机捏住朕之把柄,朕至今无子,皇室宗亲中的陈氏子嗣却是连绵不止。” 说到此,元成帝只觉得犹如一座大山压近一般,疲惫而无力地再次闭上眼道:“朕只怕,他们会以此要挟于朕,早立太子。” “到时,杨氏和上官氏若从皇室宗亲中择选太子人选,结党营私,便会掀起朝堂之争。” 如今的陈氏王朝,已经禁不起太子纷争的腥风血雨了。 更何况,无论鹿死谁手,接手大周的都只会是那些狼子野心之辈的傀儡。 想到此,元成帝狠狠攥住自己垂在两边的双拳,以至于双肩颤抖也不自知,而眉宇间更是蹙如纵深的沟壑,幽重难解。 所以他决不能如他们的意,即便是拼却性命,他也要赶在立下太子之前铲除杨氏、李氏、上官氏这些威胁皇权之人。 留给未来的陈氏子孙一个真正的,不为人掣肘的太平盛世。 想到此,元成帝再次放松身体,默然躺在那儿,耳畔却是再次浮现起阿兄与他托付江山时的期冀与重任。 兄长之性命,先祖之心血—— 他,怎能辜负? 看到疲惫至极却不得不拼死一战的元成帝,承德只觉心中的悲楚犹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 人人皆以为天子至高,富有四海。 可谁又知道天子之孤独,天子之无奈。 眼前的元成帝是在他的陪伴下长大的,可他就是这般眼睁睁看着当初那个纵情山水天下,无忧无虑的天家贵胄被天下重任压在肩头,一步一步步履蹒跚的苦撑至今。 若是可以,他愿意付出性命换陛下的安心,换天下的安宁。 可他,却不足以,却不配。 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元成帝头痛症愈发严重,愈发频繁,甚至到了夜里也会痛到清醒,痛到一夜无法入睡,可即便这样也要强撑病体日日天不见亮的听政,日日批阅文书到入夜。 甚至连自己的病情,也要瞧瞧遮掩住,不敢让世人知晓。 世人皆知,先帝当初便是因这个病,不过二十五的年纪便英年早逝。 膝下除了公主,便只有一个痴痴愣愣的皇子,这偌大的江山,除了当今陛下,根本无人能背,无人能负。 就是因此,眼前的陛下被毫无征兆地拽入这场漩涡之中,再无脱身之力。 “陛下——” 就在此时,一个恭谨的声音响起,元成帝抬头便看到着品服的江丽华已入内来,悄然行下一礼道:“上官娘子已入清思殿了。” 听到这句话,元成帝并不意外,只颔首道:“知道了,若有所需,一应由你安排。” 眼见江丽华应声正要退出去,元成帝想了想却是站起身,在承德诧异的目光中出声道:“罢了,去看看吧。” 当再行至清思殿门口,元成帝只觉得恍如隔世。 一步一步走进去,里面一应都不曾改变,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待入了殿内,各处都被清扫的一尘不染,窗柩打开着,一束又一束的阳光落进来,仿佛连空气中都携着光和花草的味道。 明朗的书房内,一个着素服的女子静静坐在那儿,手执狼毫一笔一笔抄录着,眉眼中再无当初在含元殿上的英气与傲气,唯有与世无争的淡漠与冰冷。 “陛下——” 察觉到元成帝入内的声音,原本侍立在侧的宫娥禁不住讶然出声,坐在那儿的上官蕴听到低唤,手中微顿,抬头间正对上元成帝温润如玉的身影。 “陛下。” 看到面前的上官蕴带着两个婢女上前一丝不苟的行了礼,元成帝颔首道:“起身吧。” 说话间,元成帝朝里走去,却是明显感觉到身前女子赫然让开身子,仿佛唯恐碰到了他的衣袖般躲之不及。 面对这一幕,元成帝饶有所思的走至书案后,看着上面颇有几分风骨的字道:“贵妃善小楷,你的这一手行书,倒是与贵妃截然不同。” 听到元成帝问话,上官蕴没有上前,只站在原地一板一眼地颔首,冷若冰霜的道:“回陛下,世间女子非花苑里的花,自然不必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书房内的绿翘和绿珠顿时紧张起来,承德原皱眉欲出声训斥,但对上元成帝摇头示意,终是忍了下去。 “你说得对,倒是我多言了。” 面对这夹枪带棒的话,元成帝并不生怒,反而一笑而过,甚为温和。 眼看那两个婢女如劫后余生般惶惶不安,元成帝眸中带笑,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上官蕴道:“你的脖子——” 听到元成帝的问询,上官蕴手中不由一攥,但抬头间,对上元成帝问询的目光后,当即平淡地垂眸道:“承蒙陛下关心,小女练习剑术时误伤的,已无大碍。” 对于这个回答,元成帝心下已有了揣摩,再看女子根本不愿与他对视的样子,只觉更生趣味。 “听尚书令言,你与贵妃感情深厚,从小一同习字作诗,深知她所想,因而尚书令向我力谏你替贵妃整理诗集——” 眼看上官蕴的表情逐渐深重,元成帝一如既往地温和道:“这诗集于贵妃于我,意义重大,便辛苦你了,平日里若有所需,只用向江侍诏提便是,无需拘谨。” 听到元成帝的话,上官蕴抬头扫了眼江丽华,自然知晓此前的那些弯绕事情,因而面对心中定义的那个风流元成帝就更生淡漠道:“谢陛下。” 见气氛再次冷下来,元成帝也并不计较,起身看了眼案上堆积的诗稿道:“今日初入宫,也不必操之过急,先歇息一日再着手准备也不迟。” 说话间,元成帝已朝外走,当与上官蕴擦肩时,想了想又出声道:“承德,一会儿将宫里的玉肌膏取来送给上官娘子,此物涂抹后也能好得快些。” 在上官蕴冷淡的回礼声中,元成帝笑着离开清思殿,当走至甬道上,看到承德愤愤的样子,自然知道他是为着什么。 可一想到上官蕴犹如躲瘟疫一般避着他。 他便觉得当真有意思多了。 眼看贵妃薨逝,上官氏便急不可待的将这上官蕴送入宫。 不曾想,这上官蕴对赵翌的情,可是比他们所在乎的权势要重得多。 方才他瞥眼间便看到一个剑匣,低调却精致,若不是放得赵翌当初赠予她的剑还能是什么? 如此甚好—— 与其再入一个如贵妃那般的女子,亦或是如上官一族那般为了权势满心算计的女子。 上官蕴这样的,才是最放心的。 不曾想,无形之中这赵翌却是帮了他不小的忙。 当真有趣。 第二百一十五章 新妇难为 转瞬间,三月已去了半旬。这一日窗外的暖日依旧,婉转的黄莺啼鸣与人更添喜悦。念奴端着一盏甜汤而入,便瞧着着一身鹅黄绣鸳鸯瑞花纹锦衣,下束一鸭卵青莲瓣纹襦裙,挽着少女髻,戴着银鎏金花卉纹头饰的李绥正坐在胡床上皱眉绣着手里的帕子,眉目间那严肃较真的模样,倒似手里捻的不是针线,而是一本极费脑子的绝世棋谱。 “郡主,喝点甜汤润润口罢——” 念奴一边笑着奉托盘上前,将里面一盏热气腾腾的甜汤放下,添好银匙,一边凑上前看了眼李绥手中的花绷子。 只见自家郡主仍旧绣着这最后一件喜帕,帕子用的是上好的蜀锦,上面的龙凤呈祥如意纹样甚是栩栩如生,龙凤皆是由蚕丝般极细的金线攒珠宝玉石而成,帕角的流苏也如点睛一笔,不显累赘反而添了女儿家的俏皮,可唯独那龙凤的眼睛,自家郡主却是迟迟下不了针,总是绣上一点便又拆了,如此反复至今,还是两眼空空。 “总归还有半月,郡主也不急这一时,先喝点汤歇歇眼,莫熬着身子了。” 听到侍立一旁的玉奴出声劝慰,李绥颇有些妥协地放下手中的花绷子,抬起头的瞬间更生无奈地晃了晃脖子,这才接过念奴递来的那盏甜汤饮了一口,甜而不腻正好解了一身的疲倦,才总算舒适地展开了双眉。 “宝娘子善女红,若是此刻有宝娘子在郡主您身边指点一二,这喜帕便不成问题了。” 原本又就着甜汤饮了一口的李绥听到身边念奴低声咕噜,心中默默一想,眸中顿时亮了亮。 是了,既有现成的师父,何必还自个儿在这儿愁破了脑袋。 念及此,李绥已是放下手中甜汤,一边收拾手里的针线,一边出声吩咐道:“玉奴,去着人备车,咱们去一趟太尉府。” 听到自家郡主如此说风就是雨的,念奴不由迟疑道:“郡主,如今您正在府里待嫁,要不咱们送帖子去请宝娘子——” “宝缨如今在太尉府里掌着事,可不似你我这些闲人。” 不等念奴说完,李绥已是摇头绕着手中的丝线道:“若是去请她,难免要让她放下手中的一摊摊事务来将就我,平白为她添事端,总归你我都是长在太尉府的,又不是未见过的生人,你们只管派人去备车马,低调些,咱们只管从后门去,戴上帷帽什么的便罢了,另外再去给阿耶说一声就好,不妨的。” 听了李绥的话念奴自然觉得有理,加之当朝原本对女儿家的禁忌并未那般严紧苛刻,因而念奴也不再多劝。 这厢玉奴亲自去备好了车马,念奴也早已亲自去向李章提及。 李章听到此事笑了笑,并不当做什么要紧事,晓得自个儿这个女儿向来有想法便不加阻拦,反正杨家和李家离得近,又是去寻宝缨这个手帕交,此番过去正好当散散心,总比日日关在屋子里绣东西的好。 在暗卫的保护下,李绥带着念奴、玉奴来到了太尉府后门,看门的小厮一见着这熟悉的车马,当即开了门引了进去,按着礼仪李绥自然少不得要去拜见姑母李氏,原本正要小憩的李氏看到李绥自然是又惊又喜,因着姑侄俩许久不曾见面,此时少不了又聊了许多,无非是李绥婚前的准备如何,在国公府如何,杨皇后在玉清观过得又如何罢了。 约莫说了会儿话,李绥知道李氏这个时辰向来是要午睡,因而率先起身笑道:“这会儿正好睡,姑母歇息歇息罢,我便先去宝缨那,把我这手头上的活先了了。” 看到李绥朝着念奴提着的针线活努了努嘴,李氏笑着道:“去罢去罢,平日里拿弓拿箭,都不见比拿这针难。” 听到李氏的打趣,李绥笑了笑,方要转身便听到李氏道:“既然回来了,一会儿便吃了晚饭再回去,我叫银娘弄些你爱吃的留着。” 眼见李绥回头要说什么,李氏又补充道:“待你大婚后,彭城长公主和撷利可汗就要回突厥了,为着这返程的事,太尉要忙到夜里才回来,二郎三郎他们都各自在院子里吃饭不过来,今夜就咱娘俩。” 看到李氏眸中的挽留,李绥想了想终究是未再推拒,笑着看向银娘道:“那好,银娘今夜可要备上驼峰炙,就因着近日里上着火,阿耶日日里不让我吃这些,都快给我馋得做梦了。” 看到小娇娘一脸巴巴儿望着的样子,李氏心下也是久违的高兴,眼看身旁银娘笑着道:“好,好,郡主放心,只是回去可别给国公爷说,免得到时候就是我的罪过了。” 待到李绥笑着离开,看着那俏生生的背影,李氏不由叹了口气,侧首间颇有些惋惜难过道:“虞娘走了,如今阿蛮也要走了,咱们府里只怕是热闹不起来了,我这老婆子也热闹不起来了。” 银娘如何听不出李氏语中的孤独,人都说养儿防老,可大郎、四郎他们隔着肚子隔着人心,亲热不来,二郎、三郎如今也越发大了,眼看着再不久三郎也要娶妻了,到时候自是要忙着建功立业,忙着陪娇妻儿女,哪里能如女儿般贴心日日陪着李氏说话交心。 想到此,银娘看了眼李氏,连忙出声道:“您如今正当年,哪里就是老婆子了,再者了,平日里二娘子晨昏定省,日日的陪您养养花草说说话,奴婢看,二娘子如今越来越像郡主了,也就她陪着您,您总是高兴的。” 听到银娘的话,李氏原本有些寂寥的目光中总算是拂去了些微阴翳。 的确,原本抱着成见她对宝缨这弘农出身总是在心里排斥的。 但这孩子却当真是仁孝温顺,如今虽为新妇,不仅将一家之事管理的井井有条,每日里也与从前阿蛮在府里一般,时时刻刻来陪着她,这些日子下来,就连她也被那孩子的真心给打动了。 好在,人心总是会被焐热的。 眼看着二郎也渐渐放开了少年时的前尘往事,与宝缨总算是岁月静好的生活,她这个做母亲的心,也总算是有了慰藉。 无心插柳柳成荫,许就是这般了。 “你说的是——” 念及此,李氏笑着侧首道:“宝缨这孩子赤诚,能干,与阿蛮一样,都是极好的孩子。” 说罢,李氏吩咐道:“将那一对鹤鹊枕送去给那孩子,再送些雪燕,让她好好补补身子,管家繁琐,千万莫累坏了身子。” 眼见李氏如此,银娘自然笑着应是,连忙下去准备了。 当李绥一行赶至杨延所在的兰皋院,一路走过垂花拱门,便被婢女引到了花厅,刚走至廊下时,李绥便听到花厅里传来了婆子汇报明细账目的声音,守在门口的婢女见到她来本要出声,李绥却是笑着以指抵唇,随即摆了摆手便停在那儿,不再朝里去。 只见身着碧水提花绫窄袖上襦,下着朱色鹿连珠纹织锦花间裙的宝缨挽着年轻妇人的惊鹄髻,发间以金色坠珠发饰点缀,斜插两指同色花丝镶嵌簪子,眉间一点朱砂忍冬花纹更添女儿风韵。 光亮明朗的花厅内,宝缨虽不过将近十七的年纪,正襟危坐下却是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气度,此刻手中翻看着一册账簿,垂眉静静听着,当一旁侍立的蕙容端重唤了下一个婆子上前时,那婆子说了约莫四五句,宝缨秀眉间便几不可察的动了动,待抬头时,已是温和有佳的叙话道:“听闻你三十有二便管着咱们府里的厨房采买,做了管事,如今也有十五年了罢。” 那婆子被打断了汇报,原本还有些许意外,但抬头看到座上宝缨的笑唇,当即扫了周围一众婆子婢女一眼,不动声色地扬了扬颌道:“娘子您好记性,待到今岁六月份,正好满十五年。” “我虽初掌家,却也知道,阖府里,如你这般兢兢业业十余年的老人,已是不多了,这些年不可谓不辛苦。” 听到这番赞誉的话,那婆子眉眼间多少带着些喜气,要知道在这个年纪她在府里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人了,如今临了还得了二娘子这位掌家人的夸赞,到了离府时少不得有更好的赏赐和抚慰。 “娘子您过誉了——” 眼看着那婆子要推却一番,立在门外的李绥却是不以为意地挑了眉,心下知道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还未待那婆子说完话,座上的宝缨已是开口请教道:“你是老人,在采买上知道的自然比我清楚,方才我瞧着这账目有些地方还不大明晰,正好与你一并问了,也好了解些,为我解解惑。” 说罢,宝缨阖上账目,递给蕙容,当蕙容捧着账目送至那婆子面前时,宝缨已是出声道:“我看了看,今年还未至四月,厨房采买花销却是赶得上去年、前年厨房仅上旬的开销流水,细细看了看,皆是花在这活禽鲜鱼上,倒不知是为何?” 看着面前白纸黑字的账目,听到上座看似温和的请教,那婆子抬了抬眼皮,当即叉手笑着道:“娘子您初管家不知,这采买价钱浮动是少不了的,就说这活禽,除了家养的,还有太尉喜食的野鹿、太尉夫人所喜的獐子,三郎所喜的鹿舌,便是二郎最喜欢的那道荷叶鸽子汤也要十几只野雌鸡崽子作辅料,这野物不同家养最是难得,更何况数量要得极大,去岁因着连连暴雪,那野物冻死的病死的都有,最是难寻,若不是新鲜的活蹦乱跳的怎能入得了我们太尉府的厨房,如此难求的东西,那些供给的贩子难免提了价,奴婢虽一再节省,但到底免不了比从前要花销的多些——” 说罢,那婆子抬头觑向上座的宝缨,笑了笑颇为和蔼的道:“这些,采买前奴婢是与太尉夫人都过了话的,太尉夫人也是知晓的,奴婢只以为太尉夫人是与娘子您说过的,是奴婢的罪过,忘记再与您禀报了。” 听到此话,屋内顿时一片寂静,但下面的婆子婢女却都面面相觑,各自递着眼色,其中看好戏的意味已是浮于表面。 虽说掌家权在宝缨手里,但背后的管家人终究是姑母李氏,这些婆子婢女明里再如何尊敬宝缨,但心里更加认同的还是姑母,这婆子回话间明里暗里的拿太尉、太尉夫人,二郎、三郎来说事,分明就是在压着宝缨,指望宝缨就此明白其中利害,再追究下去,这花销巨大的根源便得落在这些主子身上了。 若真是如此,宝缨自然会惹得这一众做主子的不高兴,这掌家便成了个烫手山芋,不仅得不到好,反而还离间了二房与各房的关系。 可若不就事论事追究下去,宝缨手中的权力那便成了空架子,今儿你开个口子,明儿他开个口子,日复一日下去只会被架空,再没有威慑力,到时候在杨崇渊、姑母那也只会留下个没有能力的印象。 到时候三郎若是娶了妻,这掌家权未必就还在宝缨手上了。 到那时,不仅宝缨脸上过不去,只怕府里上下,还有府外都少不了要传些什么。 对于此,身旁的念奴听了也渐渐露出愤愤然的样子,正转而看向李绥时,却见李绥并不急着进去,反而摆了摆手,仿佛要静候下去。 就在念奴诧异自家郡主竟然不似往常进去帮忙时,花厅内已是响起了那个温温柔柔却不容挑衅的声音。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杀鸡儆猴 “你说的没错,这些我的确去向阿娘请教过,阿娘为此也说过,一应来去凡是我不清楚不明白的,尽可去查阅去询问,我念着你是府里老人,平日里有自己院子里的大小事宜要管,又要为咱们府里操心,所以也就绕过你,去问了问旁人——” 座上宝缨的语气虽不变,可不知怎的,立在下面的那个婆子却是心里一个“咯噔——”,顿时心生警醒,没抓没挠的。 “娘子,娘子这是信不过我?” “放肆!” 眼看那婆子意外地抬头问询,蕙容当即出声呵斥,当着一众人倒给了那婆子好大的没脸,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 宝缨抬手下,蕙容止住了后话,人心惶惶中宝缨笑着自手边案上翻了翻几本账目,一边翻一边抬起眼眸道:“人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承蒙阿娘信任,让我学习这掌家事务,我自然要一门心思的多钻研些,你们皆是府里有头有脸面的掌事,都该知道一家里柴米油盐的事最是繁琐,也最是要上心的,更何况是我们偌大的太尉府,管着成百上千人的吃喝所用?我若不触类旁通的多问问、多了解,那便如学步的小儿,只能在你们的搀扶下走着,可你们为府里辛苦了一辈子,断没有干到老不给体贴回家颐养天年的道理,那到时候没有你们扶着我,我若什么都还不懂不会的,岂非要闹笑话不是?” 眼见宝缨说笑般与下面唠着,听得一众人连忙躬身行下礼去,见那婆子不说话了,宝缨适才道:“这些日子一边看一边学,我便知晓咱们府里所需的采买皆是有要求的,这长安城里能供得出的商铺不多,就只说活禽野物这些,一直以来都是从东市的钱家肉行,西市的郑家鱼行采买的对吗?” 见上座的宝缨将这些一一道清,那婆子双手渐渐有些不听使唤起来,做了这些年的管事,她何曾瞧过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们会去关心底下采买的繁琐事,平日里只需要把那些流水般奢侈的所需食用给他们奉上,那便是满意了。 可如今—— “巧的是,与咱们一街之隔的工部尚书吴尚书处,他们平日里也是采买的这两家,可我却听闻,钱家铺子也好,郑家铺子也罢,今年的价位虽有浮动,却并未有咱们府里花销这般大,莫不是他们有心诓我们了?” 说到此,宝缨的语气虽仍旧温和,可脸上的笑却是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掌家之主才有的严肃与审度。 “回,回娘子——” 原本还胸有成竹的婆子这会子只觉得额际渐渐冒着汗,连说话的底气也被削弱了几分,此刻只能强撑着镇静道:“因着这两家店大欺主的,有几回送来的东西不过关,退回去的多,因而奴婢便又换了一家铺子,那王家铺子虽说卖的贵了些,但东西却是上乘的,便是那两家合起来都比不得的。” 听闻此话宝缨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是不徐不疾地将手中账本递给蕙容,当蕙容将其递到那婆子面前一页一页翻起来时,那婆子头上顿时冒起了豆大的汗珠来。 “这家铺子我且让蕙容去看过,食材的确是新鲜又上乘,价格也的确比之那两家铺子要得高了些,可我看他们账目上,交易给英国公、瑞王府的东西,也没有交易给我们的贵,同样的东西,莫不是给我们的都镶了金不成?” “这、这——” 见那婆子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蕙容便当即喝道:“娘子面前,还不快如实招来!” 话音震得那婆子一个哆嗦跪下去,却反而哭天抹泪道:“娘子,这,这奴婢实在是不知啊——” 看到这一幕,众人都不由缩了缩脖子,这场博弈可不是她们愿意掺和的。 “你本是老人了,待明岁开春归家养老时,即便阿娘不说,我也并非冷心冷情的人,到时候的体面自是少不了你的,可公是公,私是私,府里赏于你的,和你自己谋夺的,却是混不了一谈的。” 说罢,宝缨将一张单据从袖中取出,当展开抖落在那婆子面前时,已是再无半点温和道:“你家郎君、小郎君名下靖安坊的宅子,平康坊几进几出的院子,还有郊外的两处田庄,粗略算下来,堪比长安城里四品官员的排面,这些年你的月俸加各处的打赏明细我也算过,不说府里十五年,便是你这数十年的加起来,也只买得下那平康坊的院子加两亩薄田罢了,如今你可还有话说?” “这,娘子这也并非奴婢一人之力所买下来的,还有——” 见面前人不死心,宝缨终于不再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再递出一本账簿道:“那王家铺子碍于你从中作梗,不得不给你些好处,明明可以以更适中的价格卖于我们,但却刻意按着原价在明面上交易,只为了你从中吃下回扣——” 眼看那婆子张嘴欲喊冤,宝缨也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明明白白指着账目道:“那王家担心府里查出来,到时候你只卖了他们,说是他们黑心诓骗太尉府,为了自保便偷偷记了这本暗账,这暗账与那明账一一对下来,可见每一笔生意府里都多花销了不少的冤枉钱,那这些钱如今是去哪了?” 越说下去,那婆子便越发不安,直到最后看到宝缨定定看着她,目光虽不温不火,但却是逼人心神。 “奴婢,奴婢错了,是奴婢让那猪油蒙了心,让鬼打了头,一时犯了混,娘子您是菩萨心肠,求您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遭,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这就,这就把宅院田产都交与您处置,奴婢什么都不要了——” 看到“噗通”跪在脚下泣不成声的人,宝缨平静地垂眸道:“你们人人都说我菩萨心肠,只有求于我,却又诓骗与我,如此不诚之心,便是观里的菩萨也未免肯帮你们。” 说罢,宝缨抬眸不再看脚下白着脸怔楞楞的人,只看向众人道:“事不再三,我方才已是给了你数次机会,你都不肯从实道来,便是菩萨也帮不得你。” “来人。” 众人战战兢兢中,便有五大三粗的婆子领命走了进来,宝缨却是不再一味悲悯,只是叹息地道:“将人送去银娘那,请银娘按规矩处置便罢。” 听到这句话,那婆子可谓是五雷轰顶,在场的人也渐渐明白了,看似今日只是寻常的询问账目,实质上却是一场杀鸡儆猴的局面。 既然二娘子将人送去由银娘处置,可见早就备好了证据告知了太尉夫人,今日这种种也都是太尉夫人任由二娘子出手的。 “我虽年轻,但一颗心却是与你们一样的,皆是希望将府里安置的井井有条,不给太尉、太尉夫人添忧而已,你们私下里说我是仁善的菩萨心肠,我自是高兴的,世人拜菩萨时皆是带着诚心的,我也希望你们与我也能以心换心,心往一处想才是,若似厨房管事一般,饶是我再好性,也没有包庇的道理,那便是对你们,对旁人的不公,你们说是也不是。” 就在众人被这敲山震虎的一手给惊得冷汗连连时,看到座上温和的女子携着点点提醒与她们,当即都拱手急忙叉手行礼道:“是,奴婢等定当与娘子您一心——” “对,绝无,绝无二心!” 看到众人口口声声地回应,宝缨笑了笑,总算是将气氛缓和下来,下一刻才道:“你们的账目我都已看过了,笔笔清晰,很是好,今日便不耽误在此,各自去做你们的事便罢了。” 说罢,看到宝缨拾起茶盏饮茶,众人连忙领悟地行礼,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待到蕙容正喜滋滋望着宝缨骄傲的笑时,门外便传来了那些掌事们一一行礼的声音。 “郡主——” “郡主——” 宝缨闻声讶异地抬头,便见一脸笑意的李绥走了进来。 “阿蛮。” 就在宝缨高兴地起身上前时,李绥已是有模有样地叉手行礼道:“二娘子好威风。” 听到久违的促狭之语,宝缨笑着拍了李绥的手,顺势挽着她道:“怎的突然来了,也不曾听人说。” “若是提前说了,未必能看到今日这场面。” 说罢,李绥笑着取出念奴提着的针线道:“这喜帕可是愁煞我了,你快帮我瞧瞧。” 说话间,二人已是相携坐在窗下矮榻上,看着精致而细腻的喜帕,宝缨笑着点头夸赞道:“不错,手艺比之从前更进益了,可见是要嫁人的行头,不比从前送与我的那些。” 听到宝缨的打趣,李绥笑着拧了她的脸道:“你可莫冤枉我,若是不想要,那便将东西还给我就是。”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笑着躲开,随即拿起花绷子细致看了看道:“这龙凤以珠宝玉石作饰已是华贵,若再用金线点睛难免落入俗套,但若用素线又寡淡了些——” 说话间,宝缨看了看针线篓,思索间眸中一亮道:“倒不如用这两条丝线捻在一起,各取所需。” 说罢,宝缨已是含笑低首捻着丝线飞针走绣起来,眼看这和谐的一幕,一旁的蕙容她们也是高兴极了。 到底是女红中的好手,不过片刻间,那让李绥绞尽脑汁的龙凤便在宝缨的手中被点睛一般,顿时栩栩如生俨然要跃出喜帕。 “你这手艺,便是我再学上几十年,也是比不得的——” 李绥一边看着花绷子说着话,一边靠在宝缨肩头耍赖道:“倒不如日后我那些儿孙们的针线都交与你了,我也算是得了福了。” “呸!”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还未出阁,便要将我这辈子都卖给你了,惯会算计的。” 看着李绥讨巧的笑着,宝缨收拾着针线道:“这些小东西,你让人送来我做好了给你便是,何故多跑一趟。” “我这还不是想着你是大忙人,既然有求于人,哪有坐在家里等的道理。” 听到李绥的回答,一旁念奴凑上前装了针线道:“娘子您不知,郡主这是在府里待嫁的久了,正好借着这由头来寻您的,她呀,是想您了。” 一听念奴的话,宝缨转而看向李绥,见李绥不否认的模样,更是笑着挽着李绥道:“既然来了,便去院子里逛逛,一会儿回来再让蕙容做些你喜欢吃的。” “可姑母说好了,晚膳我可是要过去吃的。” 听到李绥的话,二人一边朝外走,宝缨一边道:“那便让她做些可带走的小点,你回国公府与国公爷一同吃。” “我这来一趟,蹭吃便罢了,还要带着走,回去阿耶可要说我是来打秋风的,没得丢他的脸面——” 听到李绥打趣的话,宝缨一边笑着一边去拧她的脸,姐妹二人一路笑闹着,便逛到了九曲回廊上。 正说着话,少女的抚掌低笑声便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再循声走过去,便能看到九曲回廊中的九曲亭上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与四郎杨昭对坐,三郎杨彻则负手立在二人之间摆着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掩着笑,府里的庶出女儿们则围在那少女身后,皆眼中含着羡慕与惊喜。 “那是右骁卫将军府里的沈大娘子。” 右骁卫将军? 李绥听到宝缨的话略一回想,随即便问道:“就是与三郎定了亲,六月份便要成亲的那个沈娘子?” 第二百一十七章 沈家娘子 看到宝缨含笑点头,李绥这才再转过头,宝缨的话也响在耳边。 “这沈家娘子是个好性子,不似那些扭扭捏捏的性格,可谓是有趣极了,平日里无论是在太尉、太尉夫人面前,还是对平辈兄弟姐妹,下面的下人都是有说有笑的,自你走了,府里便没那么热闹了,不过这沈娘子着实得太尉夫人欢喜,平日里也就来往的多,人都说她来了,也算弥补了你离开的遗憾,也让阿娘有个说话逗乐的人了。” 回首间,看到宝缨脸上的笑,李绥拉着她的手道:“能叫你夸赞不绝的人可不多,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说罢,李绥便拉着宝缨朝那九曲亭去。 就在亭外数步时,正对着亭前绿堤浮廊的杨彻便先看到了走近的李绥,原本憋着笑的脸滞了滞,但很快又如从前般热络的打趣道:“难怪今日府里总是看着金碧辉煌的,原来是有贵人回来了。” 说话间,众人皆转头看过来, 一众人自然站起身朝着李绥行下一礼, 还未待李绥说起,杨彻已是朝着苦思冥想的杨昭努嘴道:“阿蛮可是这弹棋高手,你还不快将这外援巴结巴结,输在这一众姐妹面前可是不好看。” 听到此话, 杨昭顿时眼中亮晶晶的, 起身有些红着脸,满是想求又不好意思的道:“阿蛮姐姐——” 看了眼杨昭, 李绥将目光落下去, 只见和阗玉打磨的中圆高拱,四角方平的棋盘上, 有象牙所制的红棋、黑旗各十二枚, 杨昭的棋子已是被打得七零八落,便是贵棋也被打落了一个。 “去岁击鞠场上郡主的英姿已是让我神往许久,依着三郎的话,弹棋你也是个中高手——” 就在此时, 对坐的沈家娘子好似技痒一般摩拳擦掌地道:“遇强则强, 平日里便罢了, 今日我便让着四郎一回, 可否请郡主赏脸与我重新玩上一局?” 面前的少女挽着垂髫分肖髻, 发间只缀着一只金镶宝蝶鸟登枝花树的簪子,虽简单却绝非凡品, 一张小小鹅蛋脸白嫩嫩的, 因着弹棋正尽兴,脸上也泛着红潮潮的薄汗, 盈盈的水眸中泛着跃跃欲试的模样,身上的粉桃百蝶纹云锦裙子更衬得人面桃花般, 可人极了。 “娘子有心,四郎有意, 我又岂能不识趣?” 李绥逗趣着上前,杨昭连忙让出座位来, 当李绥整裙坐下时, 看到沈家娘子要收拾残局时, 李绥已是笑着抬手挡了道:“每局都是算了银钱的,这局若是就此作罢, 你可不是亏了?” 说罢, 李绥示意的笑道:“就以此残局,你我再来便是, 赢了算四郎的,输了算我的, 如何?” 听到李绥的话,杨彻一看杨昭兴冲冲充满斗志的模样, 顿时笑着道:“瞧瞧,还是你阿蛮姐姐财大气粗的。” 一听此话, 李绥转首看向杨彻皮笑肉不笑的道:“倒是提醒我了, 你这样的金主站在旁边,哪里算得上我——” 说罢, 李绥笑着看向对面的沈娘子道:“若是输了,就算在三郎头上, 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个不要钱的打手罢了。” 听到这无理搅三分的话,杨彻总算是无奈地笑了,那沈娘子一看越发热闹, 便摆出一副不会输的架势满口应了。 在众人几乎屏息地看向棋局时, 李绥拔下发间金簪, 低头看了看棋上局势,适才轻一拨动面前黑棋,面前的黑棋顿时应金银铿锵声而出,正正好越过面前高岗阻力,弹向了对面傲然屹立的红棋。 “叮当——”一声,杨昭看得激动抚掌道:“好,贵棋落了。” 这一刹那,众娘子惊呼出声,杨彻低首含笑,坐在李绥身旁的宝缨不由松了口气,也是与有荣焉的模样。 倒是那沈娘子顿生佩服地看向来,俨然要拜师的模样。 就这般众人簇拥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李绥与沈娘子这场弹棋之弈才算是落于尾声, 众人看着这平手之局, 都无不惊叹精彩。 要知道, 方才杨昭留下的可是场落花流水的败局,未曾想竟也能在永宁郡主的手上起死回生。 “我已是尽力了,沈娘子太过厉害,这钱我可是要不回来了。” 看到李绥摊手看过来,杨彻哈哈笑道:“他输出去的,若要一局赢回来,除非是专门替他改了规矩,加了码数。” 这话说得杨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向李绥时眸中是难掩的熠熠光芒道:“阿蛮姐姐好生厉害,早知道,我方才该再等等,等你来帮我的。” 看到杨昭如此,李绥笑了笑看向众人道:“她们都知道的,我平日里别的不行,吃喝玩乐上可不比三郎他们这些郎君来得少。” 听到李绥的自损,众姐妹皆掩嘴轻笑,对面的沈娘子却是上前来拉住李绥的手道:“琴棋书画也好,吃喝玩乐也罢,总归是消遣娱乐的东西。” 说罢,那沈娘子也不羞赧,只一心扑在李绥身上道:“郡主可能教教我击鞠、弹棋,收了我这个徒儿?” 看到这一幕,一旁的宝缨不由噗嗤一笑,一旁的杨彻也笑着顾自看起了热闹。 “阿蛮姐姐尚未教我,你倒是比我还快一步。” 听到杨昭佯装不满的低声叽咕着,沈娘子便“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罢了,这样好看的娘子求教,我怎会不答应?” 听到李绥应了声,那沈娘子脸上顿时浮起跳跃的笑来。 “不知道郡主芳龄?” 听到沈娘子突如其来的问话,李绥并未怪逾矩,只是笑着回应道:“待到六月,便是十七了。” “那我尚比你大上一点,我是今岁正月的——” 说罢,沈娘子笑着道:“那我便像三郎他们唤你阿蛮可好?” 看到面前那样笑盈盈的可爱脸庞,李绥笑着点头应了。 “正好,东市新开了个毕罗肆,我和三郎他们正说着一会儿去瞧瞧,尝尝那的西域酒,阿蛮和宝姐姐也一起去罢。” 听到沈娘子大咧咧说出要去酒肆的事情,杨彻顿时欲言又止,一旁的杨昭已是以食指抵唇嘘了声道:“闺阁娘子家去酒肆都是偷偷摸摸的,可没见着如姐姐你这般恨不得半个城都知晓的。” 见杨昭脱口制止,沈娘子却是不以为意的道:“府里品酒,酒肆品酒不都是吃的酒?难不成换了地方,便有高下之分了?咱们大周可没有这般古板又拘谨的规矩,那些小娘子暗里喝,我明里喝又怕什么?” 看到眼前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众娘子皆是羡慕地捂嘴一笑,看着杨彻一脸无奈,杨昭悻悻然的模样,李绥这才出声道:“我虽想去,但方才过来时姑母已让银娘她们备好了晚饭,一会儿我自是要去陪姑母用饭说话的——” 说罢,李绥看向沈娘子和杨彻他们道:“你们只管去你们的,我也好舍身给你们作掩护了。” 那沈娘子听了顿时失望了些,但下一刻便又想起来的道:“那便明日,明日我去拜访府邸,邀你一起单独再去。” 听到这话,杨彻已是伸手欲制止,倒是一旁杨昭出声道:“阿蛮姐姐如今是待嫁的女儿,姐姐你可莫出这些幺蛾子了。” 话音一落,听到这促狭,沈娘子抬手就要给杨昭一个暴栗,而一旁杨彻原本憋笑的眸子却顿时黯了几分,神色也不露痕迹地冷淡下去。 “那好罢。” 沈娘子此刻却是不曾看旁人眼色,只惺惺相惜地对着李绥道:“我先去替你尝尝,到时你出阁,我再挑最好的那坛送去。” 此话一出,众人被这淳朴的回答弄得啼笑皆非,而那沈娘子却是道:“对了,我叫青琅,你与阿娘他们一般唤我梅娘便是。” “梅娘?” 看到李绥眼中的疑惑,青琅笑着道:“阿娘怀我时喜食青梅,阿耶便为我取了乳名青梅。” 看到眼前笑起来弯弯如月的眼睛,李绥笑着道:“好。” 说话间,亭下碧波荡漾,亭外翠鸟啼鸣,照着暖阳,竟是难得的和谐畅快 前面杨彻求娶阿蛮时,给他的未婚妻定的孙氏,合着名字不好听改一下姓,就叫沈氏。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其乐融融 转眼间还有七日便是李绥出嫁的日子,正因为此,整座国公府比之平日就更加热闹忙碌了些。可要说起来,出嫁前一应所需府里其实早已备得完完整整,大到送亲时的人力车马,小到当日迎礼的银钱摆设,都是在李章的亲自安排下,其心腹李平安的谨慎督促下准备的。 人人都知,李章此生唯爱清河大长公主一人,即便大长公主出世入观,那情分非但没有半分消磨,反而因经年累月的累计越发情深意切。 当今永宁郡主是李章与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在李章眼中心中自然是眼珠子一般疼爱着,便是这世间无价之宝,都换不来的。 旁人都知道的道理,李绥又如何不清楚。 眼看出嫁将至,父亲也早出晚归越发为她的婚礼忙碌认真的身影,她自是暖在心里,却从未与他说过。 “这大婚的礼服一应,听闻还是国公和太尉夫人亲自召集六局二十四司的掌事共同商议,修改了数次才得来的,那许多手稿还是国公亲自琢磨所绘的,这大周上下就独一份,您瞧,这上面的花纹可多好看呀,也就是国公这样博古通今的丹青圣手才想得出。” 听着念奴百灵鸟般颇为骄傲又为她高兴的话语,坐在妆台前由玉奴梳妆挽发的李绥静静凝视着挂在楠木施上的婚服,犹如翡翠般碧绿剔透,俨然能滴出蜡来。翟衣花冠,宝石珠翠,每一件拿出来都是人间至宝,可于她而言,再如何华丽,也比不过阿耶夜里挑烛,翻了一本又一本古籍,截取了一段又一段被人遗忘的古纹典故,亲手一笔一划修改绘画来得珍贵。 阿耶,是真的将她疼在了骨子里,犹如自己的生命一般。 想到此,李绥看着那礼服不由会心地笑了,可笑着笑着泪水却是险要包不住了。 “郡主,国公来了——” 听到此话,李绥讶然抬头,笑着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随即迎了出去,果真见父亲一身朝服冠带立在门口处,笑意温和地看着她。 “阿耶,不是要到御门听政的时间了么?” 就在李绥走近之时,李章笑了笑,随即侧身神秘地道:“你瞧瞧是谁来了。” 说话间,李绥便看到着月白色芙蓉戏兰窄袖小簇花纹上衣,朱色薄纱半臂,下着魏紫穿枝葡萄团花纹束胸襦裙的杨皇后挽着紫绡披帛,梳着双刀半翻髻,虽只以简单并不繁复的金色珠宝发饰点缀着,却颇为端庄大气,淡扫蛾眉间,眉间的鹅黄,颊边的面靥无不将面前的阿姐衬得更美,美得动人心魄。 这一幕看得李绥心下激动,抑制不住地扑入杨皇后的怀中哽咽出声道:“阿耶——” 自重生而来,自阿姐身怀六甲以来,她已是许久没有看到这样自信而美丽的阿姐了。 而如今,感受到杨皇后宠溺地抱着她,仿佛无奈地笑着抚慰她的背道:“都快要出嫁的人了,还当着舅舅的面哭哭啼啼的,像是长不大的孩子,这可是要愁煞御陵王了——” 听到父亲从旁笑出声,李绥不由想到坊间有百姓传,赵翌正月里方过了二十三的生辰,如今却要娶她这个十六岁的天家郡主,让一个疆场上拿刀拿枪厮杀惯了的将军,应对小了六岁花心心一般被捧着长大的妻子,只怕婚后少不了去要学如何哄人了。 隔着杨皇后衣襟处的小簇花纹,李绥脑海里一浮现赵翌平日里板板正正的模样,再思索婚后被她磋磨又奈她不得的模样,顿时也是“噗嗤”一笑,下一刻便从杨皇后怀中出来,扬着下颌道:“这长安谁不说娶到永宁郡主是一世修来的福分,他能娶到我自该是偷着乐,如何能愁?” “哎哟哟——” 看到面前骄傲如孔雀般的妹妹,杨皇后又是好笑又是点着她道:“瞧瞧,这哪里是小娘子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看到面前欢喜笑闹的一幕,众人都不由捂嘴轻笑,独独李章却是与有荣焉地笑眯了眼,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很是认同。 自家的闺女被娇娇宠了十几年,自然如何都是好的,既然好,就该有这样的气魄和觉悟。 一想到此,李章不由笑得更甚,抚须时顿觉安心。 看来是他多虑了,以阿蛮的性格,嫁给谁都是那个自信的小公主,即便是赵翌,也不遑多让。 因着御门听政的时间将至,李章自然不久留,待目送他离开,李绥姐妹二人便相携走入屋内。 “阿姐怎的来了也不早些着人说一声?”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笑着道:“在宫里出行动辄便是被人簇拥着,便愈发觉得繁琐,若是提前说了,以舅舅的性子,必然是要谨慎仔细地命人迎我,如今国公府已是够忙了,如何能再劳顿他?就这般轻车简马的好,又自在,又有趣,这一路来也能看到不少人间烟火。” 前世里在宫中呆了一辈子,李绥又如何不明白那种被束缚的感觉。 想到杨皇后此行必然是带了暗卫保护的,李绥便也不多说,只拉着她继续走着。 “在玉清观叨扰大长公主这些日子,我也该回宫了,想着你出嫁将至,便想着来看看你,待明日再回宫。”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笑着道:“好,那今夜咱们就抵足而眠。” 看着面前小娘子洋溢的笑脸,杨皇后便觉得微风拂过浮尘一般,能够轻松扫却她这些日子积压的阴霾,从而由衷地也笑了起来。 待看到挂在楠木施上的礼服华冠,在念奴的讲述下,杨皇后轻轻柔柔视若珍宝地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每一寸针线,每一道纹路。 眉目间的温柔便越发温和,却是带着旁人所看不到的向往与失神。 舅舅李章与父亲终究是不同的,虽同出世家,父亲只以兵书史册为一步一步登顶的利剑,可舅舅却是将这些犹如春风化雨般融入了心神,父亲将这一切终是变成了他所要的权柄,舅舅却是愿意将这些变为对阿蛮的慈爱。 看着这古朴而美丽的华服,杨皇后不由在想,若是有一日到了抉择的时候,舅舅即便没有父亲那般疆场厮杀,执刀用剑的肃杀之气,可他为了阿蛮、为了清河大长公主可以拼却一切,哪怕是自己生命的那颗心却是再赤诚,再毋庸置疑的。 而父亲—— 却只会放弃他们罢。 她也好,阿毓也好,在他的眼中,早已是眼中钉,肉中刺为了,不是吗。 世事便是这般讽刺,父亲看似执剑,却是冷眼旁观地看着她陷入泥潭。 而舅舅,即便此生执笔,也能将笔作剑,去保护自己的家人。 一想到这儿,杨皇后便觉得一股令人窒息的抽痛阵阵来袭,虽失望,却也能感到些许欣慰。 至少,至少阿蛮不似她陷入泥泞—— 至少阿蛮,还拥有着那么多的温暖,那便足够了。 “殿下、郡主,早饭已是布置妥了。” 耳畔婢女的声音召回了杨皇后的思路,当李绥笑着拉她时,她也笑着回应道:“方才路过坊间,看到那儿的早食着实是香得人走不动道了,我便带了些回来,什么咸豆腐脑、阳春面、煎饼,皆是你喜欢的。” 一听到杨皇后卖关子般一道一道说着,身边的李绥便再也等不住,拉着她一同朝外走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如释重负 待到用了早饭,李绥便觉着胃里撑撑的,直拉着杨皇后一起在院子里转着说话,约莫到了巳时,姐妹二人才相携回了李绥所在的院子,当坐在矮榻上,杨皇后看到一旁搁置的喜帕,正拿在手上端详着,便看到婢女送了茶进来。 “这喜帕的手艺可比之前在宫里绣的喜被好了许多,尤其是这龙凤的眼睛——” 听到杨皇后的认真夸赞,李绥笑着支了下颌道:“什么也逃不过阿姐的眼睛,这是宝缨的绣工,自然——” 就在李绥笑着回应时,却听到院子外面突然热闹起来,李绥与杨皇后诧异地交汇了眼神,随即便顺势跪在榻上,撑直了身子朝打开的窗柩外看,顺着耀眼的金芒,翠绿的花树,看着相携而来的一群人,眸中顿时拂过久违的讶异和惊喜。 “阿蛮——” 就在杨皇后看着李绥这模样还未明白时,便听到屋外响起了一个小娘子兴奋又豪迈的声音。 李绥此刻笑着起身走了出去,方打开软帘,便看到一群人已是其乐融融地走了进来,各个如拜年一般热闹地与她热络打着招呼。 待人进来时,杨皇后这才看清,心下也是又惊又喜。 只见大郎杨晋、二郎杨延和宝缨、三郎杨彻、四郎杨昭,还有一个穿着绣金石榴裙, 眉眼灵动活泼的小娘子竟都来了。 若未记错, 那小娘子便是阿娘之前进宫与她商议的,将要嫁给三郎的沈家大娘子。 “好好好——” 李绥一边抚掌一边朝着杨皇后笑道:“阿姐一来,他们都来了,今日可谓是来齐了, 咱们可要好好热闹热闹。” 看到杨皇后抿唇一笑, 李绥还来不及招呼人坐下,沈青琅已是将手里提着的酒扬了扬道:“快瞧瞧, 这可是毕罗肆最好的酒, 我全都搜罗来了,咱们今日便来个不醉不归!” “可不是, 阿蛮姐姐不知道。” 沈青琅话音方落, 杨昭已是道:“青姐姐可当真是财大气粗,一去毕罗肆便将人家的上等酒全部买了个空,若不是掷出了金叶子,人家差点以为我们是去砸场子的。” 看到眼前小娘子年纪不大, 气魄不小, 逗得杨皇后也不由笑道:“好了, 我看咱们阿蛮可是要有个妹妹了。” 众人闻言都些微没明白, 但当看到杨皇后对着李绥示意地看向沈青琅, 众人顿时会意了,皆不由笑了。 笑声中, 李绥将沈青琅推向杨皇后面前道:“要我说, 三郎从前就是惹祸精,如今又来了这个闹腾精, 将来呀——” 说话间,李绥拉住宝缨的手拍了拍道:“若是把太尉府的房子拆了也不再稀奇的。” 一听这话, 众人皆笑着看向杨彻,杨彻却是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样子指着李绥道:“这可就是贼喊捉贼了, 要说上房揭瓦你可也没少干。” “真的,真的?” 沈青琅听到李绥与杨彻提到陈年旧事, 顿时双眼一亮, 来了兴致, 拉着李绥的手便软磨硬泡起来。 众人落座后,还是杨皇后看不过眼, 适才率先开口将他二人的光鲜事迹讲了出来, 李绥和杨彻虽百般阻拦,可杨晋、杨彻见杨皇后都说了, 便也没了节制,将杨彻儿时带着一众孩子掏鸟窝被啄得嗷嗷叫, 李绥小时候带着府里小娘子偷喝杨崇渊存下的贡酒耍酒疯唱曲子那些事儿翻了个底朝天。 看着众人围坐一团,听着从前那些事儿, 李绥看着面前的杨彻才恍然想起,最初的他们也曾那般放肆快乐过。 就在此时, 二人正好双目交汇, 杨彻无奈地朝他一笑,李绥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今儿这可是约好了的, 来得这般齐整?” 听到李绥问话,众人尚未说, 沈青琅已是率先道:“上回说要跟姐姐你分享美酒自然不能说大话,因此上次一去便买好了,今日一早便去约了宝姐姐、三郎、四郎,宝姐姐既然来, 二郎君自然也跟着要来——” 说着话, 沈青琅笑话地看向杨延和宝缨, 当众人目光随之望去时,杨彻倒也一时握拳不自然地捂嘴道:“我来,是怕你们闹得舅舅这不消停——” “是怕国公不消停,还是怕我们闹到宝姐姐了——” 沈青琅故意拖长音的调笑声打断了杨延的话,众人目光中的笑意就愈加明显了,眼看宝缨的脸已是红了,抿着唇不好意思说话。 还是李绥脱口解围道:“我看二郎说得是,小时候也就他与长兄能管住府里那群猴儿,今日也只得他们来镇了。” 一提到杨晋,杨昭便笑道:“我们临了出门, 正好遇到大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大哥被二哥、三哥拖来时,朝服险些都来不及换。” “我看, 二郎、三郎拖着大郎来,分明是打着法不责众的主意。” 听到杨皇后笑着一语道破,杨晋也立即故作反悔地转身欲走道:“那我这会走可还来得及?” 说话间,杨彻已是一把拽住杨晋的袖子道:“来都来了,可再没有回去的道理,方才梅娘也说了,今日所有人都得不醉不归——” “对,不醉不归!” 听到众人应声,杨晋适才转头道:“我这可算是上了你们的贼船了。” 就在这笑闹时,外间便响起了婢女喜气盈盈的声音道:“郡主,国公下朝回来了,让李总管送了新鲜的麂子肉、鹿肉,还有驼峰肉来,让郡主您招待贵客。” 一听此话,众人顿时抚掌叫好,李绥自然明白李章这是想着兄弟姐妹们难得如此团聚,想让她出嫁前再热闹放肆一回。 “那便让厨房再做一些菜肴,咱们晚饭就在屋子里烤肉吃,围着炉火一边吃肉一边喝酒,也过一过边塞的生活。” 听到李绥的提议,杨皇后自是笑着应了,众人也无不高兴。 待到晚饭时,已是夜幕四合,眼看第一颗星星已经缀在夜空,李绥屋子里早已围坐一圈,闹得正酣,几番“飞花令”后,沈青琅饮得娇靥通红,早已豪迈地与杨昭划起酒拳来,眼看沈青琅屡屡输拳,禁不住求了一边看热闹的杨彻,这宴席上转瞬又成了两兄弟的“战斗”。 耳边酒拳令振振耳畔,众人饮得微醺将醉,已是酣畅淋漓,此刻李绥环看去,宝缨正坐在杨皇后身侧细细讨论着针法女红,杨延则坐在杨彻与杨昭之间看着激烈的战况,不由箕踞着腿,竟是放浪的以筷箸敲打着拍子笑着叫好。 随着“哔啵——”声,炭火上的烤肉油滋滋地升起诱人香味,也热红了人脸,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场面,看着杨皇后、杨延、杨彻、宝缨他们掩不住的笑脸,看着念奴、玉奴、蕙容她们早已忘记了主仆的沟壑,此刻也融入他们其中笑闹不已,甚至还拖着迦莫和杨皇后、宝缨玩起了叶子牌来。 李绥不由笑了,这一刻的她早已起了贪念,若是能将这一刻永远滞留下去,该是多好? 当李绥饮得口渴了,看到没了水,便趁着众人尽兴,起身出去找门外的婢女烧水来。 掀开软帘走出去被夜风一吹,顿觉酒醒了大半,就在她走至门外方吩咐了一声,看到外面朗朗月色,不由抬步走了出去。 而也是这一刻,她看到门外转角回廊处正立着一个略显孤清的人影。 “长兄。” 听到李绥的声音,立在那儿的杨晋微微一怔,转身时已是笑道:“怎么出来了。” 李绥一边上前,一边道:“你知道的,我一饮多了酒便口渴的。” 说话间,李绥低头正好瞥到杨晋左手垂下,没在阴影里,手中却是捏着一柄断了的木萧。 看起来,很是普通,并非珍贵物事。 “记得你抚古筝,却是不善萧的。” 听到李绥的声音,杨晋沉默了片刻,低首间抬起了左手,凝视着那只断萧,却是缱绻深情。 “这,是成欢的。” 话音落下,李绥不由心底震动,脑海中也再次浮现那个寒夜里,曾有一个清瘦而美的少年,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替杨晋挡住了一切世俗风雨,死在了杨晋的怀中,满地血泊,凄美却悱恻。 她与杨晋,本无恩怨纠葛,只因曹氏的一己私利,不可避免地在她与他之间横亘了一条性命。 此刻李绥的心中不曾后悔,因为她的后悔换来的会是她的妥协,她的痛苦。 但对杨晋,她终归是难以面对的。 “阿蛮,对不起。” 听到耳畔男子几欲空灵的声音,李绥蓦然抬头,却是看到杨晋瞳孔漆黑,认真地看着她。 静默中,微风拂过树叶发出了沙沙声,李绥看着面前的杨晋,下一刻便扬起眉眼笑意。 “阿兄,永远都是我的阿兄。” 廊外夜凉如水,廊内却是温暖异常。 这一刻,李绥仰望着杨晋,二人不由会心一笑,即便她不说,他不问,但看到彼此眸中星辰般闪烁的光芒,看到杨晋如释重负的笑,李绥却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从前那个会宠着她,给她带好吃的,替她说情逃避姑母责备的那个长兄,也回来了。 笑着笑着,李绥看到杨晋的眸中渐渐泛起星点湿润,看到他的左手视若至宝地将那断了的萧更加牢牢捏在手中。 “那一半,在他的手中罢。” 听到李绥的问话,杨晋轻一颔首,声音低沉喑哑地凝视着那截断萧,仿佛在凝视着自己的挚爱般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我这一辈子做不到如此,是我亏欠了他,只能以他最爱的木萧,一人一半,这一辈子总不会孤单了。” 看着面前悲凉却犹有慰藉的杨晋,李绥的心也禁不住为之动容了。 这世间情爱本是相通的,没有男女之分,没有老少之分,有的只是真心与假意罢了。 旁人皆讽刺、轻视杨晋与成欢的那段有悖人伦的禁忌之爱,却不知世上多少男女之爱,有的只是利益,欲望,索取,何曾有过如他们这般越过了生死,一个甘愿献出生命,一个甘愿终生等待?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好。 不可与夏虫语冰也罢。 从前,是他们错了,是这世道错了。 因为,大家都忘了,这世间无论是何种的爱,都是发自人心,发自肺腑,从来都不该被鄙夷,践踏。 (本章完) 无标题章节 第220章 无标题章节 待到夜里,众人皆尽兴而归。李章本早已吩咐人备好了杨皇后的寝房,熏好了香,但在李绥的软磨硬泡下,两姐妹终究还是宿在了无竹苑李绥的屋子里。 深夜寒凉,月上柳梢。杨皇后与李绥在宫娥和婢女的侍奉下梳洗后,又对弈了几番这才上了床榻。躺在温暖的被褥里,听着耳畔李绥絮絮说着话,杨皇后只觉得难得的安稳放松。 “阿娘喜欢琼花,阿姐喜欢余杭,待到暖和些,阿耶、阿娘、阿姐,还有我,咱们一起去游江南,好不好——” 听到李绥的提议,杨皇后眸中顿了顿,笑着侧首,便看到一双期冀又乞求的目光,不由脱口道:“人人都去了,那赵翌呢?” “大婚过后,他便要回西域,只怕是享不了这个福气。” 说罢,李绥放在被褥里的双手又扒拉住杨皇后的手臂道:“烟花三月下杭州,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阿姐就去罢。” 见身旁小娘子难得这般孩子气的缠人, 杨皇后无奈笑道:“好了, 好了,只是今岁你方出阁便出远门可不好,待到明年——” “那好,那就说好了。” 还不待自己说完, 杨皇后便听到身旁李绥继续啰嗦地计划起明岁出游的行程, 走陆路还是走水路,要经过哪些地方看哪些景, 一字一句描绘下倒似是见过一般。 听着李绥兴致颇高的话语, 杨皇后不忍打断,只温柔笑着, 黑暗中的双眸却是隐隐泛着黯然, 还有说不清的惆怅。 不知是白日里放肆后的疲惫,还是因着身旁李绥的陪伴,杨皇后竟是难得的一夜无梦,待到醒来时已是睡到了大天亮。 透过少女床前的纱幔, 杨皇后看到了熹微的晨光,轻一侧首便看到了小娘子恬静而美好的睡颜,满室温暖中, 杨皇后不由探出手来,轻如点水般摩挲着李绥的脸颊,清晨的肌肤软软的, 嫩嫩的,犹如破壳的鸡蛋般,看得杨皇后唇边一笑,心里却是舍不得极了。 “阿姐, 要捏破了——” 静默中, 小娘子犹带慵懒的声音朦胧响起,好似一只猫儿般可人, 看着李绥睁开惺忪的睡眼,杨皇后笑话道:“要嫁人的人了, 还睡到日上三竿不肯起, 日后御陵王下朝归来, 怕是等不到你一同用午饭了。” 说话间, 李绥哼哼着翻了个身, 适才全然睁开眼道:“反正起来了也没什么要做的, 到时候府里又没有姐妹陪我,我也只能日日去宫里叨扰阿姐你了——” 听到此话, 杨皇后眸中些微失神, 就在此时一个轻轻柔柔的触感忽然贴在脸颊上, 看着身边的小娘子如小时候一般腻在她身边, 杨皇后却是忍不住叹息道:“我私心里只盼你这一辈子都能如现在这般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去想。但阿蛮,阿姐更希望你日后能与赵翌夫妻同心, 琴瑟和鸣, 成为彼此的爱人, 亲人, 共同去开辟你们的天地, 过你们的生活,成为彼此的支撑和依靠。” 听到杨皇后的话语渐渐变得认真不似是打趣, 李绥正要张口问什么, 却是听到门外响起了迦莫的声音。 “殿下, 郡主,陛下来了——” 此话一出,杨皇后和李绥皆是一惊,但很快又明白过来。 昨日杨皇后便回到了长安,即便再轻车简马,消息也总会传到元成帝那,看来,元成帝今日这是听政一结束便跟着李章一同出宫来迎接她了。 “梳洗罢。” 听到杨皇后的回音,迦莫她们很快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伺候杨皇后和李绥收拾妆扮后朝正厅走去。 姐妹二人尚走在廊下,便听到了熟悉的笑声,待软帘一打,二人方一走进去。坐于上首,一身常服的元成帝立即循声看过来,目光触及到杨皇后时便再也看不到旁人, 欣然起身上前,眸中满是久别重逢的高兴与欣喜。 “虞娘。” “殿下——” “表兄。” 看着面前的杨皇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气色,元成帝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 此刻只激动溢于言表地握住杨皇后的手急着道:“昨日听闻你回长安, 我便想来接你回家,但姑父说你们兄弟姐妹们正热闹着,我才苦苦等了一夜——” 看到元成帝如此着急忙慌,苦思久等的模样,连一旁的李章也不由笑了。 “陛下、殿下若不介意,便留在府里用些早饭罢。” 听到李章的提议,元成帝自是不推却,杨皇后也是颔首便应了。 一顿饭下来,元成帝如同小别胜新婚一般对杨皇后愈加关怀备至,身为天子亲自为杨皇后布置喜欢的菜肴,挽起袖子替她添汤,这一幕幕看得李章甚是欣慰,众人更是瞠目结舌。 可在李绥的眼中,却早非如此。 直到父女二人亲自送帝后两人到了正门处,看着杨皇后李绥只觉得分外不想丢开拉住她的那只手。 “这些日子要好好休息,好好用饭,等着做咱们大周最美丽的新娘子。” 听着杨皇后的嘱托,看着杨皇后眉眼温柔的笑,李绥点了点头,便看到一旁看着她们默不作声的元成帝上前握住杨皇后的另一只手与她笑道:“待到你大婚那日,我便与你阿姐一同出宫来参加你和御陵王的盛大婚礼。” 随着车轮碾压石板发出的细微声响,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李绥听到了身旁的父亲发出了难得的感叹。 “好在,陛下对虞娘是好的。” 好吗? 李绥心下在想,元成帝对阿姐的确是有情,因为阿姐不仅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更是第一眼便入了他心里的人,年少时的喜欢总是不同的,所以李绥相信元成帝对阿姐的好并非作秀,并非刻意,而是发自肺腑。 可那又如何呢,再如何浓烈的喜欢,在掺杂了这些年的利益和争夺后,早已没有了最初的纯粹,而今的这份好里,除了爱,有的还是补偿、歉疚。 这些,都是拿他们二人孩子的命换来的。 若是阿姐知道了这一切,那么元成帝对她的每一份体贴和关怀,无疑如一把刻刀在一次又一次划破她的心,告诉她这份爱上面覆盖了多少血腥、丑陋和心酸。 阿姐那样一个骄傲容不得一粒沙的人,如何能忍受。 马车上,元成帝如同失而复得般紧紧握住杨皇后的手不曾放开,听着元成帝一如往常般温柔缱绻地与自己说话,杨皇后却是丝毫也未听进去,只是强忍住无数次想要抽出手的冲动,如同煎熬般回到了立政殿。 看着立政殿一切都如常,温暖的熏香,鲜亮的插瓶,好似她离开只是昨日的事情。 可只有她知道,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从前,这里与她而言是她的家,是她和陈玄的家。 而如今,这里早已成了会吞噬她,让她不得自由的深渊。 “虞娘?” 元成帝的声音打断了杨皇后的思绪,回神时撞到咫尺间元成帝担忧和探询的目光,杨皇后不由紧攥手掌,疲惫地避开道:“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可是病了?” 说罢,元成帝便探手以手背贴上杨皇后的额头,就在杨皇后本能地想要避开时,承德的声音却是适时的响起。 “圣人,尚书令和弘文馆的学士们到了紫宸殿,说要求见您。” 元成帝闻言侧眸看过去道:“有何事?” “回圣人——” 承德说到此,犹豫地觑了眼元成帝身边的杨皇后,随即出声道:“尚书令是来献上贞顺贵妃的诗集。” 此话一出,元成帝眸中些微不快,这厢虞娘方回宫,上官稽便急不可待地献上诗集,言下之意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尚书令既是有事,你便去罢。” 听到杨皇后温柔的声音,元成帝回过头来,颇为愧疚的包裹住她的双手道:“既是劳累便休息休息,若不舒服便使人唤孙仲来,我去去就回。” 看到杨皇后一笑,元成帝适才放心地拍了拍他的手,起身时吩咐了一众人侍奉好杨皇后,这才离开。 而也是在他背影消失的那一刻,杨皇后的笑却是一点一点弥散,再也牵不起来。 是夜,再次回到众人簇拥的生活中,杨皇后只随意用了几口饭食便再也没了胃口。 当元成帝赶来时,便瞧着杨皇后早已卸下钗环,此刻犹如清水芙蓉般,静静靠在榻上看着书。 “看得什么?” 温热而暧昧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扑袭入耳后,原本出神的杨皇后顿时身子微僵,感受到腰被一双温柔的手从后牢牢锁住,杨皇后捏着书卷的手轻微一紧,随即出声道:“随意看看罢了。” 听到回音,元成帝孩子一般将头靠在她的肩膀处,轻轻在她耳后摩挲,语中放松而慵懒地“嗯”了一声。 “原本以为没有你的日子,我至多能撑上三五日,但没想到从你离开的那一刻起,我便撑不住了——” 说到这里,元成帝不由埋首于杨皇后的肩胛处顾自一笑,语中带着无奈与可怜道:“每日里除了御门听政,批阅文书,我便像失了魂一般,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无时无刻都想去找你,想看看你在做什么,想知道你有没有想我。” “那时起,我才知道是我高估自己了。” 说到这里,元成帝情不自禁地将唇温柔覆在杨皇后的耳垂处,犹如痴缠的奶猫一般道:“虞娘,原来我一刻都离不开你——” 听着元成帝缱绻的情话,杨皇后凄恻地阖上眼眸,却是无语凝噎。 微漾的烛火下,元成帝已是逐渐情浓,左手仍旧温柔揽住杨皇后的腰,右手已是顺势滑下将她手中的书卷随手放至一旁,唇畔犹如雁过留痕一般落在她的肩胛,一路攀升至她的脖颈耳后,眼眸沉醉,语气低沉而沙哑道:“虞娘,答应我,这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我好吗——” 感受到那只手轻而自然地撩开自己身上的外衫,渐渐探至腰间系带处,系带解开的那一刻,随着那只手若有似无地游走,杨皇后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翻涌而上,几乎要将她的心都要推出来。 只听“啪”地一声,杨皇后猛地按住元成帝的手背阻止了他的动作,就在元成帝诧异时,面前人已是转身伏在床沿边干呕不止。 “虞娘!” 这一幕惊得元成帝心下一慌,连忙倾身去扶,感受到元成帝的触碰,杨皇后本能地想要避开,却又因为五脏六腑的翻涌而没有了力气。 “殿下?” 屋内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迦莫,元成帝见杨皇后痛苦异常的样子顿时紧张的要唤太医,却是被努力抑制住的杨皇后拦了过去。 “怎么样?如何?” 眼看在迦莫的服侍下饮了水,元成帝仍旧担忧地出声询问。 待到迦莫退下,杨皇后缓缓摇头道:“无妨,只是有些累了。” 看到杨皇后分外疲惫的模样,元成帝上前一边体贴地扶着她躺下一边叮嘱道:“明日还是让孙仲与你看看罢。” 此刻的杨皇后实在懒怠于再说什么,便不再执着,只点头嗯了一声。 待到屋内的烛火被熄灭,寂静中元成帝也躺了下来,双手再一次从后揽了过来。 察觉杨皇后想要拨开他的手,元成帝既心疼又好笑地道:“放心,我不会扰你的,好生睡吧。” 说罢,元成帝细心地用手去探,直到确定她的被子掖好了,适才再次环住她。 “贵妃的诗集如何。” 黑暗中听到杨皇后的话,元成帝将身又凑近了些,适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做得很好。” “那你如何赏赐那些功臣?” 话音落下,元成帝仍旧闭目假寐道:“赏赐的恩旨已下去了,或是加官,或是赏下金银。” 听到元成帝并不在意的回答,杨皇后默然看着眼前的黑暗,再一次问道:“那上官娘子呢。” 这一刻,元成帝渐渐睁开眼睛,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杨皇后,却是一时难以回答。 “贵妃母子的离去,于尚书令一族太过沉痛,不论是贵妃,还是尚书令,他们于朝堂后宫都有着经年累月的功劳,所以——” “封上官娘子为德妃吧。” “虞娘?” 听到元成帝的紧张,杨皇后笑了笑,眼中没有丝毫情绪,语中却是平静道:“我并非气话,也非玩笑。” “上官一族无论是从前,还是将来,都是朝之重臣,是你的左膀右臂,唯有安了他们的心,才能君臣一心。” 听到杨皇后为他绸缪的这一番话,元成帝的心下大为震动,而这一刻,愧疚之心也犹如洪水一般冲开关闸让他几乎难以面对。 “我陈玄这一生能有你,夫复何求。” 良久,听到元成帝埋在她身后动容感慨,杨皇后的眸光却是分外平静。 她很清楚,无论她应还是不应,上官氏都会入宫,那她又何必多言。 更何况,如今的她,对身后的人,早已心死。 一个死了心的人,是不会有痛的。 甚至是连恨,也消失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 恍然大悟 这一日一早,杨皇后扶窗看到外面春色宜人,在些许阳光的倾洒下,原本犹如沉水一般的心绪总算生出几分贪看与向往来。春风拂面间,迦莫亲自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方一看到有风入,便油然生出几分紧张来。 “春寒料峭,若让这倒春寒的风打了头,只恐会伤及殿下。” 听到迦莫的话,跟进来的小宫娥连忙就要上去关窗,杨皇后见此垂下眼眸,收回了目光,转首看到奉上来的汤药,只觉得倦极了。 身体的伤痛用药可医,可心上的伤痛又该用何来医? “殿下。” 待杨皇后习惯地将药一饮而尽,便接过迦莫递上来的腌梅子含入口中。 “出去走走罢。” 听到杨皇后的话,迦莫些微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了喜色,心下更是说不清的高兴。 自回了宫后,她便觉得杨皇后总是恹恹的,对什么也提不起半分兴趣来,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便是坐在窗下看外面的风景,一呆就是一晌午,那样的感觉, 就似是人在这儿, 心魂不知早已飞了老远。 好在,在太医令的药方调养下,在青栀的药膳辅助下,如今的杨皇后与产后时相比, 气色已是大好, 身子也强健了许多,总不至于如先前那般, 不经意的吹了风便会染上数日的风寒难愈。 因而此刻能够听到杨皇后主动提议出去散心, 即便是冒着吹了风的风险,她也总是高兴的。 “好, 奴婢这就让她们去准备。” 应着话, 迦莫便喜气盈盈地将药碗收了送回小宫娥手中,自己已然出去吩咐人备上披风,手炉,点心, 还有软轿等一应物事。 待来到了花园内,鸟鸣婉转,暖风习习, 看着一树又一树的桃花与樱花彼此掩映,连成了一片又一片的云霞,然而看着这四方的宫墙, 高高的楼阁,杨皇后却是觉得眼前的花开得再好,再是矜贵,却终究比不得玉清观的山花那般肆意。 在迦莫等人的陪伴下, 杨皇后约莫散步半晌, 待看到不远处的两层雕梁画栋的飞檐小楼,感受到吹拂而过的风渐渐凉了些微, 迦莫抬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已掩盖了晨间的微弱暖阳,渐渐聚拢的密布沉云道:“看着似是要变天了, 殿下咱们不如去前面的楼里坐一坐, 休整休整, 让人快快回去取了伞来, 也算是有备无患。” 听到迦莫的提议, 杨皇后仰首一看便应了, 眼看着一个脚程快的小宫娥赶着朝来时路去,迦莫已是与青栀扶着杨皇后朝着那阁楼而去。 此处阁楼名唤掩翠楼, 顾名思义便是掩于飒飒竹林之后, 踩着绿苔卵石小径之上, 黄莺的啼叫犹如曲乐, 令人不由心旷神怡。待上了二楼,随行的宫娥们早已备好了炭火,摆上了茶水点心, 眼看迦莫正命人去掩窗户, 杨皇后适才出声道:“留下这扇罢, 也好看看外面的景。” 顺着杨皇后的目光, 迦莫看到正对的那扇窗外正盛开着一树贴梗海棠和一树垂丝海棠, 两树犹如争奇斗艳般不遑多让,极尽一切舒展着自己的花枝, 鲜亮的颜色比之少女的娇靥还要让人心生爱怜来。 随着茶水煮沸的声音响起, 杨皇后左手支着侧颜, 疏懒地坐在榻上,入神地看着那酒醉红颜般的海棠花,一阵风过,细如蚕丝的细雨斜斜落下,打得那海棠花枝轻轻摇晃,就着这般恬静而闲适的景,杨皇后饮了口茶,便和迦莫坐而对弈起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待取伞的宫娥回来时,棋局已下了一般,就在杨皇后执棋凝神静思下,方按下一子时,便听到一楼传来了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 不待杨皇后多言,已有宫娥下楼去查看, 不过片刻,便有人上楼回道:“殿下,是清思殿德妃来楼里躲雨了。” 话音落下,杨皇后指尖微顿, 待她抬起头来,这才恍然听到楼外已是微雨转大了几分,那穿林打叶的声音足足汇出鼓声来。 “这雨竟是这般大了。” 顾自感叹间,杨皇后回首看向那宫娥道:“既是如此,便请德妃上楼一同饮茶暖和暖和。” 听到杨皇后的话,迦莫眼眸微抬,嘴上却是什么也未说。 自回宫那夜因杨皇后身子不适,元成帝便下了令,后宫事务仍旧由魏贤妃协管,六宫不得频繁搅扰中宫。正因此,后宫的嫔妃这些日子只上门探望一次,独独清思殿德妃却只是送了些许东西,人却从未来过。 随着那宫娥再回来,脸上已隐隐有些微不自在的道:“殿下,德妃说因着沾了雨,恐将寒气带上来,便不叨扰您清净,只在楼下等雨小些便离开。” 听到此话,迦莫顿时生起几分异样,但杨皇后却是分外平静地一笑,随即道:“那便将咱们的伞分上两柄送下去罢。” 迦莫原本心下诧异,但见杨皇后俨然不在意地低头继续下棋,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然而就在一切恢复宁静时,上楼的脚步声却是再次响起。只见一身素色宫装,发饰简单的上官蕴此刻正独自上楼来,在一众人的目光下叉手道:“妾身谢殿下赐伞。” 看着面前按着宫规一丝不苟行下礼来,声音如一池潭水般平静的上官蕴,杨皇后不由有些意外,恍然间好似看到了从前的淑妃,却是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素面朝天,毫无波澜的女子与从前那个在含元殿上,英气勃勃,眉眼骄傲的上官氏混为一谈。 静默中,杨皇后心下微沉,终究无论如何不同的女子,入得宫中都会变成相同的样子,如同那桃花模具下的糕点,一丝一毫都不会错。 “只是一柄伞,不必在意。” 说罢,杨皇后细细打量恭谨立在眼前,低垂眼眸的上官蕴道:“记得上一回你我相见还是在含元殿,一别数月,你却是变了许多。” 听到杨皇后的感叹,上官蕴掩在袖下的双手一紧,面上却是分外平静道:“天下万物经历沧海桑田尚且有所变化,人又岂有不变的。” 看着面前人冷冰冰的回应,迦莫微蹙眉头,身旁的杨皇后只淡然一笑,随即道:“封妃大典就是明日了,这些日子若是有什么缺的,用的,便与迦莫说罢……” 眼见杨皇后并未因自己的无礼生怒,反而毫无私心的关心起自己在宫里住的习惯不习惯,上官蕴终于抬起始终垂着的目光,看向座上那个再温柔、再端庄不过的杨皇后道:“对于一个入宫来与自己抢夺夫君的人,殿下一向如此大方么?” “放肆!” 听到上官远这讽刺如刃的话,杨皇后微微一顿,一旁的迦莫却是再忍不得,当即出口呵斥。 看到这一幕,上官蕴笑了笑,不甚在意的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对于上官蕴的挑衅,迦莫原本已是柳眉倒竖,却是被杨皇后按住了手,而与此同时,杨皇后亦是静静凝视着上官蕴,不喜不怒的道出了一句话来。 “你与你阿姐,倒是不同。” “殿下与陛下,倒是与妾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当着一众人,上官蕴笑意冷漠地道:“我的回答亦一样。” “这人非花园里的花,为何要一模一样?” 听到这一番回答,杨皇后反倒是意外地笑了,上官蕴原本以为这是讽刺,可就在她看过去时,却分明看到笑容中携着她看不明的欣慰与高兴。 不知为何,这拳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上官蕴分外不喜,因而眉眼间的挑衅也越发不掩的道:“妾的话还未说完,殿下怕是笑早了。” “迦莫,你们都下去罢。” 听到杨皇后的吩咐,迦莫看了眼面前性格乖张的上官蕴,担忧地看了一眼,但在杨皇后的示意下,终究还是带着一众人退到一楼处守着。 “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好话等着我?” 看到杨皇后携着趣味的目光,上官蕴当即凛凛逼视道:“能如殿下这般大方,不过三种缘由,第一种便是你根本不爱那人,第二种,便是死了心,第三种便是善于伪装罢了——” 察觉到座上人一瞬间的目光颤动,上官蕴继续道:“殿下又是哪一种?” 对于上官蕴那道死死凝视的目光,杨皇后默然一笑,一如清风般吹过方才那一刻的心底抽痛。 “是我说错了。” 对于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上官蕴犹有些诧异看过去,却是对上那双春水拂柳般柔软带刚的眼眸。 “你与淑妃到底是不同的。” 说话间,杨皇后抬手示意上官蕴上前对坐,见其不为所动,也只是淡笑着摇头道:“淑妃如庭前的玫瑰,娇柔美好,却是一生藏拙,这宫中人人都与她好,却不知与她始终都隔着距离,这些不过是因为她也有她所掩着的刺,而你不同——” 说话间,杨皇后认真的目光渐渐落在上官蕴身上道:“你更似山竹,外表坚硬,不肯相让,却是有着一颗柔软之心的人,那颗心便是你的真心。” 听到杨皇后认真与她相对而言的话语,上官蕴心下微微一动,面对那双仿佛要看透她的眼眸,终是佯装不以为然地偏过头道:“殿下与我不过两面之缘,却是装的如观里的菩萨,妄图看透人心——” 看着面前上官蕴上前坐于自己身侧,杨皇后执起想小壶为她添了杯茶,热气腾腾的白雾中,上官蕴却是自茶香里听到了让她震惊的话。 “自入宫来,你刻意跋扈无礼,冷待我和陛下,不是为了激怒我们,趁此毁掉这桩封妃的恩典,等待着被放置冷宫,了却一生吗。” 看着面前女子再无方才的嚣张气焰,变成了一尊不会动的木偶,静静坐在那儿,杨皇后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茶水推过去,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静默中,上官蕴心下震撼地转过头,看着面前始终端庄如一,眉目如画的杨皇后,才恍然明白。 从前在她的印象中,高贵如中宫杨皇后,也不过是后宫中被宫规束缚的万千女子一个,一样的恪守宫规,一样的柔柔弱弱,一样枯燥乏味,顺眉敛目的人罢了。 可眼前的人,却是她看错了—— “你既是看得如此明白,为何不抗争?为何要被这皇后之位锁住?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女人被塞入后宫,还要大方地替你的夫君去照顾她们?世人都说你和陛下不是很相爱吗?又为何要做到这般?为何不自私一些?” 听到这一连串的发问,杨皇后看了眼面前激动甚至恨不得逼视她的上官蕴,却是眉目清浅,静静反问道:“抗争——” “那我便杀尽这后宫的一切女子、皇嗣,或是杀尽那些忠诚于皇室,忧心于天子血脉传承,坚持奉行千百年来择选御女入宫的那些忠直老臣?亦或是将这后宫朝堂搅扰不宁——” 听到这番话,上官蕴不由怔愣,一时应答不来。 看到这一幕,原本严肃低沉的杨皇后倏然一笑,打破了此间的冷滞,只是悠然侧首看向天际的燕子道:“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何要为旁人的抗争,被送至刀下,白白做了亡魂。” 说罢,杨皇后目光落在楼前的一汪池塘道:“这池水是何形态?” 听到这话,尚还愣神的上官蕴本能脱口道:“圆的。” 杨皇后闻声一笑,随即道:“这天地间,人不分男女,皆如水一般,水是无形的,可落在这池塘中,江河中,瀚海中便有了形状。” 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听着窗外雨声渐细,杨皇后回头道:“你我就是这水,职责便如这池塘、江河、瀚海,饶是瀚海尚且有界,人又岂能没有这些职责束缚?所以,这世上人人皆有职责,皆有束缚,你有,我有,堂上百官有,便是万人之上的天子亦有。” “而我的职责,我的束缚,便是为天下人之母,辅助天子,护佑天下人的安宁祥乐,要做到此,我若是连你们都护不好,都无法保有一颗仁爱之心,又如何能母仪天下,护得天下人。” 当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上官蕴听到了檐上雨水落入积水中的“叮咚”声,却都不如方才那一席话震耳欲聋。 那些话,便如千军万马,携带剑戟,击破了她的一切可笑、天真和无知。 这一刻,她才明白。 她的爱,是一人之爱,是男女情爱。 而眼前人,却是真正的博爱,万民之爱。 所以她才能做到那般的大公无私,那般极力予以所有人温柔和尊重,哪怕只是一个卑微的婢子。 天子也好,百姓也罢,在这世间的人何尝有过真正的自由,真正的无忧无虑。 即便她如愿以偿,她这一生也终究困在这里,又哪里有所谓的抗争?不过是砧板上的鱼无伤大雅的拍打尾巴,向她的家族示以不满罢了。 而在她的这番举动下,换来的只会是又一个姐妹入宫,伤害更多的亲人罢了。 “但你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 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上官蕴抬头看去,只见那双眼睛温柔看向她道:“若有不公、不甘时,自要抗争,古人也云人定胜天,但这一切都基于守好当下,待到他日足够强大之时,绝不是眼前的螳臂当车。” 说罢,杨皇后站起身来,看着外面的细雨道:“雨小了,早些回宫罢,莫要染了风寒。” “上官蕴谢殿下——” 就在杨皇后行至楼梯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侧首间杨皇后看着那个诚挚面对她,拱手行礼的身影,却是回之一笑,平静地道:“今日只是你我闲聊。” “殿下——” 眼看杨皇后已是下了楼梯,却又听到上官蕴的声音,眼神交汇间,杨皇后便看到眼前人拂去眼中的复杂与犹豫,似是下定决心般道:“后日便是永宁郡主大婚,我知道殿下与陛下会亲自前去观礼,恳请殿下允许我一同,看一看——” 此话一出,杨皇后微微一顿,还未说话,便看到眼前女子扬起从前一般骄傲的笑道:“殿下放心,如今我已为天子妃嫔,总不会以此身去搅扰婚典,耻笑于天下。” “好。” 上官蕴话方说完,便意外看到杨皇后含笑道:“届时你与我同乘一车前去罢。” 说话间,楼梯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独留上官蕴仍旧站在那儿却是怔怔出神。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亲迎之礼 大婚这日,似是连天公也作美。还未至辰时,一轮高阳便已渐渐起于东山,透过薄而轻透的层云绽放出了金色暖人的光芒,极目望去,漫山的樱花、桃花掩映在青翠的山林之中,犹如一团一团的烟霞,红的似火,粉的如绢。 窗外黄莺婉转啼鸣,李绥早已在念奴的唤起下,早早起身沐浴熏香,待用完早饭后,便静静坐在妆台前任由杨皇后自宫里派来的挽发娘子为自己盘绕发髻。 “奴婢挽过许多人的发,却都不似郡主这般乌黑柔韧,捏在手里就跟云缎似的。” 听到身后挽发娘子的话,李绥透过面前的紫檀木西番莲纹缠枝牡丹妆台上摆放的喜鹊登枝菱花镜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知道身后人这番言语多有讨喜之意,却还是轻一含笑,但也只此倾城一笑便足以让挽发娘子楞了神。 因着平日里多为后宫贵人挽发,因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绥便看到自己散在身后的长发在挽发娘子的手中轻盈而快的被盘成了高髻。见惯了先前一直所挽的少女髻,此刻看自己的青丝如前世一般全然被拢起,再作妇人髻,李绥只觉得恍如隔世。 前世为人妇,为人母, 她曾错得一败涂地。 这一世, 历经一切,她改变了许多,也看清了许多。 时至如今,她携手的人, 她未来相伴的人, 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 无人掣肘,无人置喙。 从前的她是世人眼中理所应当的郡公夫人, 这一世她是震惊世人的御陵王妃。 不论从前如何, 不论前路几何,一切都该活得不同了。 “郡主, 发已挽好, 该为您铺妆了。” 思量间,身后人已是利落完成,低眉顺敛目地回了话便退至身后, 再由宫里的傅妆娘子上前来上妆。因着李绥原本肤如凝脂,白皙如玉,因而铺妆更是轻快,不过淡扫一层香粉膏子便已衬得人端庄无暇,再以尚好的波斯国螺子黛扫了细长的柳叶眉,铺上了嫣红如花一般的酡红胭脂, 这京城里风行的“桃花妆”便已好了。 正在此时,外间渐渐响起了嘈杂喧嚣的笑声, 打帘间,便瞧着一身盛装, 笑意盈盈的李氏在宝缨的搀扶下,领着太尉府一众夫人和小娘子们走了进来。 眼看李绥要起身,李氏连忙上前笑着按住她的手,又示意她坐回去道:“今日你是新妇子,你最大, 不必拘泥往常那些礼。” 说话间,姑侄相视一笑,李氏细细打量着面前妆发精致,面若桃花的小娘子, 只觉得喜从中来,激动下不由抚着李绥的手, 一边轻拍一边念道:“好,好, 好,盼了这许久, 可算是盼到这一日了。” 就这般, 在众人欣喜而期待的目光下,妆扮完成的李绥被簇拥着入内换上了婚服,因着大周开放, 因而在婚礼这日凡是有品级封号的贵族女子皆允许着越上一级的翟衣华冠, 因而当李绥在念奴、玉奴和一众婢女有条不紊的侍奉下, 换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翟衣婚服时, 便花费了一盏茶的时间。 待到侧间珠帘声响, 众人不约而同望过去时,便瞧着容颜娇嫩, 耀如春华的永宁郡主身着刻青翟形彩画雉的素纱中单青色深衣华裙, 在尚衣局绣娘的精心缝制下, 每一层衣裙皆细腻而繁复,层层以金线攒珠绘制了无数翟鸟,相比于从前的少女衣裙,此裙更为端重大气,俨然有睥睨之势。 在衣裙的衬托下,李绥由念奴、玉奴搀着,每一步都傲然得体,环佩叮当中,众人看到她发中戴着双凤衔珠赤金嵌宝华胜,两边又各自簪着一对金镶宝蝶鸟登枝花树簪子、两对镶宝石蝶恋花纹金钗,以及三对錾花锤鍱海棠垂珠金步摇,待至身前,便能看到发后还簪着犹带玉露的两朵嫣红牡丹。 通身下来,皆是比照着堪为太子妃的礼制品级,这样光明正大的逾矩装扮却是帝后吩咐, 李府和李氏应下声的,足见帝后之宠溺,李家之尊位。 “阿蛮姐姐这可是神仙妃子下凡了罢?” 听到沈青琅惊叹的话语,众人赞不绝口的声音,李绥不由抿唇一笑,侧眸间正对上一旁宝缨盈盈如水的笑眸,自然而然也伸出手去与她紧紧握住,随即便听到了李氏骄傲的道:“还是梅娘说的好,这世间可再没有比我们阿蛮更好看的新妇了。” 因着亲迎礼尚有些时辰,所以李绥在这一众人的陪伴下一直说话到晌午,听着这一屋子热闹的欢笑声打趣声,俨然将此间衬得更为花团锦簇,喜气极了。 “你可听说了?” 众人谈笑中,李绥见身旁坐着的宝缨凑上来与她说悄悄话,便将身也靠了过去,只见宝缨一双眼睛掩着几分打趣,几分好笑道:“昨儿夫人亲自去御陵王府送妆,仅那拉着嫁妆的车便把王府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听外面的人说,都排到了巷子口了,如今人人都说永宁公主当真是比公主还贵气,这出嫁的送妆礼便当金山一样的送入了王府,日后究竟是妻凭夫贵还是夫凭妻贵可是不一定了。” 似是听到宝缨的话,一旁的沈青琅也凑过来大咧咧道:“岂止,我可是听闻,送妆入府时,那箱子不小心开了一条缝,那过路的人一眼瞧着,只看到金闪闪一片,差点晃到了眼呢。” 话音一落,众人皆捂嘴哄笑,看着李氏与有荣焉的目光,李绥自是明白,无论逾矩的礼制也好,还是价值连城的嫁妆也罢,这些皆是阿姐、阿耶,还有姑母对她的一番心。 在大周不成文的规定中,出嫁的前一日,皆要由女方最为德高望重的女性亲自送妆入夫家,地位越是尊贵,嫁妆便愈多,久而久之,便攀比成风。因为这些流水的嫁妆无疑是一种无形的告诫与警醒,告诫男子,新妇出阁前在府里是花心一般的金枝玉叶,更警醒男子,新妇的娘家便是她的强大依靠,不容忽视,更不容轻慢。 因着婚礼繁琐,李氏担心李绥疲惫,因而又热闹了一阵子,眼看着婢子们送上了酒酿圆子让李绥先填填肚子时,李氏便笑道:“好了好了,这热闹咱们也凑了,这会子便让阿蛮也休息休息,一会儿还有得忙了。” 说罢,正当李绥起身相送时,李氏已是按了按她的手,随即示意宝缨留下来陪着她。 “郡主!” 就在此间,虽闹腾但却向来尊礼的念奴却是一反常态地急急跑进来,脸上泛着难掩的激动与喜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郡主,大长公主来了!” 此话一出,足惊四座。 果然,外面行礼之声此起彼伏,当李绥难以置信地起身,方行了两步,便看到湘妃竹帘一打,盛装品服的清河大长公主陈氏竟是在绘春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越过众人看向李绥时,眸中是无限温情。 “阿娘——” 这一刻顾不得行礼的众人,李绥已是上前扑入陈氏的怀中,陈氏看着华冠之下的小娘子俨然欲泣,陈氏也是喉头一滞,牵起宠溺笑意。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大家都看着呢,可不兴哭。” 感受到阿娘一点一点拿丝绢为自己拭泪,好似飞鸿点水般,李绥却觉得如梦一般不真实。 前世里,阿娘在她七岁时离开后,终其一生都未曾回到长安,更莫说再次回到国公府,回到她与阿耶亲自为她设计的院子,回到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为她送嫁。 而今—— 感受到这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闻到阿娘身上淡淡的檀木香,看着阿娘再次穿上作为公主的那一身华服,李绥第一次禁不住失态,什么规矩都忘了,什么话也忘了,只想静静腻在这怀中,贪恋这一时的快乐与幸福。 “古有程门立雪,三顾茅庐,今有御陵王朝询夕请,也算是佳话了。” 听到耳畔传来春娘含笑的话语,李绥微微一楞,抬起头来,便瞧着屋内众人早已无声退了下去,只陈氏此刻动容地看着她,亲亲伸出手抚过她的侧颊叹息道:“自我离开的那一刻,便以为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踏足长安,踏足这里了,但这些日子看着赵翌日夜来请,我便明白,我们的阿蛮是选对了人了。” 话语声声,李绥如何不明白陈氏的意思,但她却未曾想到那个向来叱咤疆场,战无不胜的人竟也会有这般细腻的一面,明明两世他们的交集都不算太多,可那个人却总是像他多年的挚友,她的知己一般,知道她心下不为人知的所求,所想。 “无论天下大势如何,我在一日,便会护郡主一日,若违此誓,愿受万箭之苦。” 看着面前的女儿,陈氏紧紧攥住李绥的双手,随着阳光的倾洒,赵翌坚毅的脸庞,孤傲的目光,还有铿锵的誓言都再一次浮现脑海,让她真正感受到了一句誓言,原来可以如此沉重,如此安慰人心。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三章 青庐之夜 婚,昏时成立也。 待到黄昏吉时,李绥在婢女服侍下略补了补妆,便被阿娘、姑母和一群姐妹们簇拥着说话,一时间少女娇笑,满室生香,可谓是闹热极了。 “你们听!” 就在此时,沈青琅竖着手指指了指屋外,果不其然听到了欢喜乐声正和风而来。 “大长公主、夫人、郡主,御陵王引着接亲队伍快到门外了。” 随着竹帘轻打,一个笑意盈盈的婢女急急进来行礼回话,沈青琅一听立马跳了起来,指着道:“快,快栓门,可不能教他们这么轻易进来了。” 看到小娘子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看得陈氏和李绥都不由一笑,一旁的李氏听了也是无奈道:“闹归闹,可莫误了良辰。” “夫人放心,断不会的——” 说罢,沈青琅便催促着拉了府里一众小娘子出了门去,不过片刻间,安坐在屋内由陈氏和李氏、宝缨陪着的李绥便听到外面响起了阵阵热闹的呼声。 “新妇子——” “新妇子——” 呼唤声此起彼伏,守在外面的小婢女便进来喜笑颜开的回话道:“这会子送亲队伍正在外面催妆,沈娘子正带着几位娘子堵着门让他们吟诗,大王身边的一位郎君念了陆公的那首《催妆》, 沈娘子不应, 非要大王现作一首才是——” “瞧瞧这些孩子,也太严苛了些——” 李氏听了招招手,一旁的银娘方凑上前便听得李氏道:“去和梅娘她们说,莫闹得太凶了。” 正吩咐间, 一哄而入的欢笑声便传入屋内, 李氏闻言诧异,便瞧着沈青琅一人当先, 跟个黄莺般气喘吁吁赶紧来道:“来了, 来了,御陵王他们进来了。” 竟是这般快? “催妆诗御陵王当真亲自作了?” 听到李氏讶然发问, 沈青琅言笑晏晏地看向李绥道:“作了——” 随着一阵步履稳重的声音, 扶着李绥一同起身的李氏和陈氏便看到头戴远游冠,着绛纱单衣,外罩绯红大科团花绣九章公服, 腰佩革带的赵翌正意气风发地随着李章走来。 在一众小娘子的簇拥打量中,步履沉稳的赵翌走至竹帘外,便驻步拱手躬身道:“大长公主、太尉夫人,我来接郡主了。” 听到这一番不加掩饰的直白话语,小娘子们都不由笑出声来,看到这一幕, 陈氏也是含笑侧首看向早已手持纨扇遮脸的娇女,下一刻才与眼神交汇的李氏相视颔首, 一同伸出手扶住了小娘子, 一同缓缓走出。 待竹帘掀开, 李绥低眸便能看到那喜红绣章的袍角, 只停在自己近身之处。 看着面前眉目坚毅, 容颜俊逸的赵翌, 虽敛却了疆场上的杀伐气魄, 此刻却多了几分鲜衣怒马、侧帽风流的气宇,想到此前的一幕幕,陈氏的目光中愈加柔软了几分, 不舍也愈发多了几分。 “阿蛮是我和她阿耶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人,望你珍之重之, 莫要辜负我们的期望。” 说话间,陈氏握住李绥的手不由紧了紧,感受到这一份情,李绥持扇的手也些微颤动, 侧首间便看到目光微红,明明是在笑, 却又含着泪的母亲。 “阿蛮,保重。” 看着阿娘无声地对自己吐出这四个字, 李绥也被带动地心下触动,正当眼中微热时, 陈氏已是下定最后决心般,笑着将李绥的手递到赵翌手中。 骤然陌生的触感让李绥的手不由轻微一动,下一刻却是感觉到那只犹带薄茧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给予了她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心领神会的信任与交付。 回望两世, 她与赵翌明里交锋,暗里互助了一辈子, 却是第一次这般抛去立场, 敞开心扉。 与杨延那双常年握笔, 温柔缱绻的手不同, 赵翌的手一如疆场上杀伐, 刀口舔血惯了的将军勇士,更加坚定有力,掌心和指腹上的层层薄茧摩挲在她的手上,却是不自主地传递至她的心脉里,好似指尖轻扣琴弦,声已出,弦已动。 当李绥与赵翌执手转身时,一直未曾出声的李氏看着那个俏生生的背影,回想着曾经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送虞娘出嫁的那日。 “阿蛮——” 听到身后姑母禁不住地低唤,李绥脚步顿了顿, 回首间, 便看到姑母笑着道:“常回来看看。” 话音一落, 李氏便抑制不住地偏头拿丝帕掩了面。 “好。” 听到小娘子的话,李氏身子轻微一颤, 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耶——” 因着不舍的情意盘旋着, 听到小娘子明显喑哑的声音,李章却是始终笑着,只静静看着面前的小女,适才接过念奴递上来的喜帕,亲手替她搭上。 直在喜帕彻底落下,隔绝视线的那一刻,李绥看到了父亲慈爱的笑眸,听到了那声安慰。 “阿蛮,未来的路,你们二人好好走,大胆地走——” 话音落下,父女的视线也就此隔断,转而看向一旁的赵翌,原本有千言万语,可在这一刻,李章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国公放心。” 听到赵翌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眼神交汇,李章却是看到了许多,责任、承诺,亦或是予他的誓言。 这一刻,李章笑着点了点头,待赵翌默然拱手后,便同身后一行人目送着这一对新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踏着十里红毯,走向属于他们的未来。 听到身后的哽咽哭声,李章含泪转过头,却是看到陈氏在绘春的搀扶下苦得难以自抑,禁不住攥住胸口,自然而然间,身旁的李氏伸手握住了陈氏颤抖不已的手,感受到这久违的触动,陈氏侧眸间看到了李章盛满万千担忧的目光,也看到了近前李氏与她的抚慰一笑。 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过去。 两人的手彼此交握着,看着渐渐远去的新人,陈氏终究是颔首回之一笑。 无论矛盾如何,利益如何,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在一起的。 在赵翌的携手下,李绥倾身入了精致而华丽的喜轿,迎亲队伍按着既定的安排,在热闹的乐声中,被众人簇拥着朝万年县馆而去。这一路上,自是过五关斩六将般在以杨晋、杨彻、杨昭几兄弟的“障车”下,抛下了无数的银钱,直待捡喜钱的人将朱雀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才算是了了。 此时夜幕渐渐低垂,长安城也已陆续挑起了灯火,可饶是长安城的灯火一同聚起来,却也不如接亲的队伍所持的灯火更亮更美,所过之处皆被照得如白昼,就连那路边的高大花树都被烘烤的蔫了叶子,熏黑了树枝。 在万人的期待中,御陵王赵翌与永宁郡主李绥在帝后和一众世族朝臣的簇拥下,在装饰一新的万年县馆上拜帝后君心,再拜父母恩情,直待夫妻对拜后,在一首《却扇诗》下却了纨扇,这才带着世人的祝福,被送往最终的归宿,御陵王府。 按着祖宗规矩,新人花烛夜当于青庐相对。 因而于御陵王府的东院里,早已用华丽而青翠的青布锦缎搭起了高大而敞亮的青庐,待到月上柳梢之时,御陵王府内依旧灯火通明。 听着堂前龙凤喜烛的燃烧声,李绥早已坐在榻上枯等了一阵子,看着一屋子人皆默然矗立,李绥只觉得腹中渐渐空虚起来,听着外面并没有什么声响,李绥便不再等,招了招手对凑上前的念奴道:“将桌上那盘栗子糕取两块来我垫垫。” 听到此话念奴不由轻笑,听话地只取了两块来,李绥瞧着聊胜于无,便捻了一块吃了起来,待看到玉奴递过来的水,这才就着要咽第二块。 “大王——” 然而还没来得及吃完,庐外却是传来了婢女的行礼声,可这青庐又不似屋内,只需一步便入了里,李绥只腹诽着此人怎么走路都不带声的,便随手将半块还未吃完的递给玉奴。 然而玉奴还来不及接,软帘却已掀起,随着细微的声响,玉奴脚下不动声色地踢了踢,便跟着念奴一同上前行了礼。 随着来人“嗯”了一声,抬头间,李绥便看到脸色微红的赵翌在绯红喜服的衬托下愈发容颜如玉,若有似无的酒香随其入里,无需想,也知今夜的他必是饮了不少,可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却是始终如一的明亮坚定,没有丝毫的迷醉缥缈。 思量间,身旁已是响起了衣袂窸窣声,随着赵翌落座于她身旁,她仿佛闻到了他身上所携带的庐外霜露的味道。 静默中,在喜娘喜笑颜开的祝福下,婢女们含笑朝二人的身上、背后的榻上抛洒了无数桂圆、红枣,再由念奴和玉奴分别为二人盛饮了合卺酒,便看到婢女又送上了缠了红绸的喜剪来。 在念奴的服侍下,李绥的发丝被轻轻抽出一缕,再接过赵翌的,喜娘便指间极快地打了个结,将二人的青丝缠绕在了一起。 当众人皆退了出去,只余念奴和玉奴时,李绥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便听到身旁的赵翌起身朝外唤了一声。 其贴身长随宗明很快跟着进来,抬头一看到李绥,便极为恭谨而讨巧的拱手眯眼笑道:“王妃。” 说罢,身后便有婢女鱼贯而入,竟是在桌上摆下了五六道美食,胡饼、汤饼、烤肉、点心,还有一盘蒸蟹。 眼看着桌上布置了两双碗筷,李绥不由纳罕道:“这,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若是吃不饱,只怕今夜会闹老鼠。”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回答,李绥疑问地看向赵翌,却是顺着他正经的目光恰好看到了榻下掉落的那半块栗子糕…… 念奴和玉奴的轻笑声响在耳畔,李绥抬头间便见二人又强自憋着,小脸却是红了。 “赵美人从前打的那些胜仗,只怕都是靠得嘴罢。” 听到李绥不甘示弱地提起旧闻,赵翌立刻脸色一僵,随即扫了眼软帘外侍立的人,当即轻咳一声,同李绥坐于桌前吃了起来。 当李绥吃了半块胡饼,吃了一小碗汤饼,又吃了烤肉之时,便瞧着身旁的人几乎未动筷子,只是讲究地撬着蟹壳,一点一点拿银簪子将蟹腿里的肉一点一点挑至盘中。 “你怎么不吃?” 听到李绥的问询,未曾言语的赵翌轻挑了眸,不易察觉地噙着笑道:“你莫要关心我,在外面喝酒时便已吃了些。” “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何时关心你了——” 面对这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回答,李绥颇为无语,谁知她将怼出的话还未说完,面前人已是将一只蟹剥开剔好送到她面前。 看着面前诱人的蟹肉,闻到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李绥想了想,随即侧首看向近前的人,思索片刻,适才出声道:“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罢?” 话音一落,李绥察觉面前人微微一愣,随即笑意在眉目间一点一点扩散开来,只将身凑近,近在咫尺地与她道:“立誓那夜,郡主与臣指点江山,分析朝堂,说得臣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既然臣与郡主站在一条船上,将来杨家与李家一旦得势,那巴结奉承郡主的人就更会踩破门槛,多得从这儿排到城门口去,我此时若不近水楼台,那便是暴殄良机了。” 独处的庐内,面前的人语气耿介,眸如星辰,感受到那陌生而温热的气息萦绕得愈发近了,李绥默然咽了咽唾沫,随即傲然侧头,摆出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道:“人都说老谋深算,御陵王还未老,这算计可比海还深了。” 看着李绥又旁若无人地吃起了面前的蟹肉,赵翌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每每与她在一块,总能看到她食欲极佳,倒把他都要带动了。 想到此,原本不饿的赵翌也禁不住拿起筷子一同享用了起来。 此处为大家安利一首应景的歌曲《贺新婚》网络歌手版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夜半私语 待到亥时将至,李绥和赵翌这才用完了饭,在服侍下各自沐浴盥洗。 庐外虫吟渐起,当换了一身玉色常服的赵翌走进来时,屋内早已整理妥当,添上了老山檀香。 闻到这老沉持重的檀香味,赵翌心下也多了几分意外,旁的女子都喜欢苏合香、沉水香、鹅梨帐中香的,似她这般喜欢老山檀木香的倒是极少。 倒与她前世为后,为太后时一样,这喜好始终不曾变化。 “王妃、大王,奴婢等先退下了。” 铺被添香毕,念奴和玉奴便眼神交汇地一同行了礼,听到李绥轻嗯了一声,眼看着二人走到自己的面前再行一礼,熄灭了多余的烛火退出后,庐内顿时安静的连庐外风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因着新婚第一夜,堂前喜烛需得燃到天明图个吉利,因而此刻整个温香的室内只留下了榻前那两盏龙凤烛。 当赵翌循光而入,便看到微弱而缥缈的烛火下,李绥早已散了云锦一般的青丝,洗去了铅华,换上了一身鸭卵青的薄纱寝衣蜷坐在被褥中,正静静靠在榻上看书。 恍然间,赵翌眼眸微滞,却是不由顿下了脚步。 见惯了前世那个手段强硬,杀伐决断的她,也看过了今世肆意潇洒,笑容明丽的她,然而看到眼前他才恍然发现,以她那般的容颜和浑然天成的气质,无论是着华服,还是素装,都足以动人心魄。 就在这一刹那,李绥见没有动静便侧首看去,正好与赵翌目光交汇。 看到李绥眼中的问询,赵翌暗自沉了一口气,随即语气镇定的道:“你,早些歇息。” 眼看着赵翌朝着一旁的楠木柜走去,从中抱了一床被褥就要朝屏风外走去,李绥诧异地道:“你去哪?” 屏风外的人闻声顿步,随即脱口道:“我去屏风外的胡床上睡。” 眼看赵翌就要朝外间走去,李绥眉眼微愣,下一刻才语中平静道:“你还是睡过来罢。” 话音一落,赵翌抱着被褥的手微微一僵,不曾想李绥却已趿着鞋子上前低声提醒道:“你我这一场花烛夜,外面不知多少人看着听着,若是被人察觉你睡在外面,明日便能闹个满城风雨。” 在李绥的说服下,赵翌轻一颔首,终究是再次走入屏风后,眼看他又要将被褥放至榻前地上时,李绥却是无奈一笑上前将他的被褥接了过去。 在赵翌诧异的目光中,李绥转身将手中那床被褥铺在自己的被褥旁边,然后道:“这青庐不似平日的屋子,明日侍奉的人掀帘便能进来,你若睡在这下面,明儿个急不咧咧地又要叠,又要收的,动静大了,拖得久了反而让人多疑——” 说罢,李绥看向赵翌道:“外面的人都是老狐狸,若教阿娘、阿耶他们知道了真相,你我可有得闹了。” 话音方落,李绥眼波流转,再出声,已是言笑晏晏地道:“你这般坐怀不乱的,莫不是怕我吃了你罢——” 然而还不及说完,李绥便感觉到一个陌生的气息瞬间裹挟而来,看着赵翌从善如流地走了过来,背对着她旁若无人地解着衣带,脱去外衫。看着那俊逸的背影足足挡住了堂前的那对烛火,映衬出他坚毅有力的线条来,李绥咧到唇边的笑顿时戛然而止,随即无声朝榻内挪了挪,刚待她躺下去,榻前的赵翌便已掀开了身旁的那床被褥也躺了下来。 听着窸窣的被褥声中,榻前龙凤烛毫无征兆地爆了一个灯花。 李绥只觉得紧张折腾了一日,终于能舒舒服服地躺着,因而自然而然地伸欠了一下。 “你,不要乱动。” 听到身旁人略微低沉的声音,李绥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放下动作,沉默良久,就在赵翌以为身旁人已经睡了时,却又响起了李绥的声音。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面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赵翌微微凝眉,随即毫不犹豫道:“没有。” 就在他以为消停了时,身旁却又一次响起了令他哭笑不得的话来。 “你,应该不好男风罢。” 察觉到身旁人有些沉沉地侧首看向自己,李绥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她思索了好久,后来终于想起,前世里赵翌虽府内舞姬乐姬众多,却从未取过妻妾。 虽说也会如其他男子一般饮酒作乐,女子环绕,却从未听说他只格外专宠于一人。 因而再一想到对成欢情深意切的大郎,便不由多联想了些。 “我未曾娶妻,是因为未曾心慕过一人,未曾有执手一生的念头。” 微漾的烛火下,李绥闻声侧眸看去,只见昏暗的光下,赵翌眸色平静而悠长地道:“既如此,又何必以俗世的一纸姻缘束缚旁人。” 说罢,身旁的赵翌蓦然侧头看过来,眼神交汇间,李绥从那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了认真和坚守。 “郡主应知道,处于这一场局势的人,皆如刀口谋存,成家那日便会多一份牵绊,若非彼此抱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却将不爱之人绑在身边,令人身处危险之中,亦或是他日待我身死,让人白白耗尽一生为我守一辈子,岂非无妄之事。” 听到这一番话,李绥心下不由震撼,因为她未曾想到,从一开始,赵翌便抱着与她后来赴死时的同一个念头。 那便是抬着棺椁,也要平定这风云,改变这世道的必死之心。 原来,他们从来都是一路人。 一样的抱负,一样的野心,一样的宏图。 “如今我虽不是你喜欢之人——” 听到身旁的回应,赵翌侧首看去,正好撞见了那一双温和却笃定的眼眸。 “但我可以与你一起,抱着同进共退的心,平定这个乱世,结束这一场纷争,至死不渝。” 李绥的话语虽轻,却是稳稳地落在赵翌的耳畔,重重地碰在他的心里。 因为,历经两世,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一个女子亲口告诉他,愿与他同进共退,至死不渝。 话语虽短,却足以动摇人心。 “能与郡主同行,是我之幸。” 听到这句似玩笑的回应,李绥知晓他认真了,她亦认真了。 听着身边低沉的笑,李绥也不由笑了。 为他们今夜的不谋而合而笑,为前路不再孤独一人而笑。 最近换季,感冒鼻炎咽炎,过敏长疹子各种交替,状态不太好,可能影响文的质量,如果有问题大家随时提哈,大家也注意身体奥。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五章 荣国夫人 翌日一早,窗外树上的婉转鸟鸣声唤醒了尚在沉睡的赵翌,熹微的晨光透过阖上的窗柩落了进来,听着身旁平稳而轻的呼吸声,赵翌轻一侧首,落入眼中的便是那白皙如玉的睡颜,羊脂玉一般细腻的鹅蛋脸上青山晕染似的黛眉,纤长而密的睫毛,玲珑小巧的鼻子,还有樱桃一般的…… 随着被褥窸窣的窸窣声,尚在睡梦中的李绥向右侧自然而然地翻了个身,骤然被这番动作打乱思绪,赵翌莫名心神不宁地转开眼神,避开了眼前人,然而不想因着这一翻身,身旁人却是不经意地朝他这边逼近了些,近得他几乎能够感觉到女子犹带淡香的温热气息,赵翌身子不由一僵,本能地挪动身子朝后退了两步。 然而眼看着离睡着的李绥好不容易远了些许,尚还躺着的赵翌却是倏然发现身后一空,预感之下瞳孔微扩的那一刻已是为时过晚。 寂静之中只听“嘭——”的一声,惊得尚在香梦中的李绥警惕地睁开眼,然而让她意外的是,眼眸迷茫之中,她竟是看到身着寝衣的赵翌正裹着被子僵坐在地上,似乎是怕吵醒了她,因而此刻一副隐而不发的样子。 “噗——” 李绥的笑声惊动了赵翌,抬眸时,便看到裹在被子里的李绥早就睡意全无,正目瞪瞪地看着他,明摆着一副憋不住笑的模样。 看到这一幕,赵翌有些不自然地避开目光,只觉得为方才退让的举动更加后悔了些。 “大王、王妃,你们没事吧?要小的们进来吗?” 就在此时,宗明小心的试探声极合时宜地凑向门口处,眼看坐在那儿的赵翌脸色一僵,正要开口,李绥已是抢先道:“没事,你们备着盥洗的物事,我们这就要起来了。” 虽是强自在忍,但语中的笑意到底是掩不住的,守在门外的宗明与念奴、玉奴一等面面相觑,却是颇为迷惑。 怎么一大早,大王和王妃的兴致都这么好? “听闻武艺高深者,皆要气沉丹田,凝聚天地之灵气——” 再回过头来,李绥看着欲起身的赵翌不加掩饰地戏谑道:“这,莫非是大王清晨要练得第一功?” “郡主嘴皮子上的功夫,是越发精进了——” 听到赵翌故作镇静地回答,李绥笑了笑,但还是起身坐起,一手撑在床沿边上,将另一只手伸了出去。 看着停在面前的柔荑,赵翌抬眸看到了李绥扬首一笑,便不再犹豫地搭了上去。 顺着此力,赵翌起身时无疑拉近了彼此距离,当二人几乎咫尺相对的那一刻,李绥毫无征兆地凝视到眼前那深邃的眉目,感受到交汇而来的温热呼吸,心下莫名一动,随即便听到庐外再次响起念奴的声音。 “大王,王妃。” 本能地,李绥已是松了手,赵翌也早已站起了身。 就在李绥要开口唤人进来时,却是猛地被赵翌捂住了嘴。 惊诧间李绥抬头看去,顺着赵翌提醒的目光,她才想起什么来,忙又朝外扬声道:“等等,我们还在穿衣服——” 话音一落,等在庐外的念奴和玉奴不由相互一看,顿时垂下头抿了笑,脸上却是翻起了红云来。 独独那宗明却是杵在那,握拳掩嘴,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咧嘴笑得再明显不过了。 察觉到赵翌脸色的异样,还有看向她的那抹奇怪,李绥顿时想起了什么,只暗自尴尬地朝床里挪了挪,怪自己只想着理由,却忘了旁的。 看着坐在那儿的李绥一副懊恼不已的模样,抱着被褥的赵翌也不由低头暗笑,佯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子坐回了床上,将自己那床被褥搭在了上面,随即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匕首,眼都未曾眨一下,便划破了自己的手。 “郡主——” 听到赵翌的倾身低唤,李绥连忙缩回了脚,便见赵翌掀开被褥一角,取出里面铺着的素白绸绢沾染上去,适才又放了进去。 “你倒是轻车熟路的。” 听到耳畔的话,赵翌偏过头便对上李绥满含深意的笑眸。 “难道,郡主还期待了些旁的什么?” 话音一落,面前人的娇靥难得腾的一红,看向他的目光明明是生气的,可他却是觉得心情大好。 “进来罢——” 不待赵翌的话说尽,李绥看着赵翌嘲笑她的模样,不甘示弱地趁其不备凑近了些,几乎是贴在他的耳畔气若幽兰地道:“你说的旁的,是指得什么?” 此话问出,李绥果然明显感受到身旁人身形一僵,止住了笑。 殊不知方才那一语数字却是酥酥麻麻地钻进赵翌的耳朵,爬进了他的心里。 看到笑着将身撤回去的李绥,此刻摆出一副戏谑的模样,赵翌却是被回击得毫无防备。 饶他如何也想不到,明明是一个方出阁的女子,懂得却比他多,举止更是比他尚还要大胆几分。 当念奴和玉奴带着婢女掀帘而入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身着寝衣的赵翌脸色泛红如宿醉未醒般立在榻前,自家郡主依旧裹在被子里哈哈大笑,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 难得看到自家郡主如此高兴,念奴和玉奴也相视一笑,莫非这就是旁人口中的夫妻情趣? 当念奴上前整理被褥时,发现榻上覆盖了两床被子,还未问出口,便听李绥随口般道:“昨日夜里冷了些,便添了一床被褥。” 念奴闻言这才了悟,当即麻利地收拾起来。 这厢,立政殿内杨皇后早已起了身,因知道今日李绥夫妇今日要入宫来拜见,因而一早便吩咐青栀去唤人备上膳食,正当她等待时,便看到有宫娥入内道:“殿下,太医令来为您请平安脉了。” 听到宫娥的话,原本尚在焦切等待的杨皇后眸中微顿,随即道:“让他进来罢。” 眼看着人已入内,杨皇后侧首看向身旁侍立的迦莫道:“数着时辰,阿蛮他们也快到了,你去宫门口接接他们。” 听到杨皇后的话,迦莫自然知晓杨皇后心下的期盼,因而笑着道:“是,奴婢这就去。” 寂静之中,任由宫娥替自己挽了袖口,看到恭敬垂头的孙仲,杨皇后思索间便道:“你也下去罢。” 听到杨皇后的吩咐,身旁的小宫娥没有多言,便顺从地退了出去。 看到孙仲凝神静静诊脉的模样,杨皇后平静地道:“如何。” “不知殿下,今日可有不适?” 听到孙仲的问话,杨皇后不由蹙眉想了想才道:“这些时日以来,夜里入睡不易,深夜常常被梦惊醒,每日天未亮便会醒来,因而总觉得疲惫乏力,无心顾暇了些——” “那,敢问殿下进食可还好?” 察觉到杨皇后无声地摇了摇头,孙仲微蹙了蹙眉,随即道:“殿下这是肝气郁结,气血郁滞导致痰热犯上,使得五脏失调,阻滞经络的郁症——” 说罢,孙仲诚挚地拱手道:“臣为殿下开上柴胡疏肝散,对殿下症状会辅以缓解之效,但心病乃需心药医,药终究不能治疗根本,究其底,还是要请殿下宽心才是——” 话虽说得出,但深知杨皇后处境的孙仲还是无声垂下了头,这世间只怕任何人受到杨皇后所遭受的苦楚,都做不到比她更好的了。 未经他人之苦,又如何能轻易地劝慰他人放下。 “你说得是。” 听到杨皇后的话,孙仲随即颔首便欲退下,谁知耳畔又响起了杨皇后的声音。 “这些事,便莫要与旁人说了。” “殿下?” 看到孙仲欲言又止的模样,杨皇后平淡地笑了笑道:“如你所言,这是心病,非药石可医,旁人非但帮不得我,反而又多一个人忧心罢了。” 说到此,杨皇后默然垂下眸,语中多有平静道:“我不想看到大家再将我视做病重的人一般,战战兢兢地侍奉我——” 好似一个柔弱易碎的琉璃娃娃一般。 “殿下——” 听到杨皇后的话,孙仲由衷地生出不忍来,抬头间,却是从杨皇后强撑的笑意中,看到了最后一丝祈盼。 他虽是医者,却也深知郁症的患者原就心思敏感,能够深切地感受到周围人对自己的忧伤和怜悯。 然而郁症之人面对无法为自己控制的心绪和困境,便如与恶神作困兽之斗,在这一场斗争中,只能孤独一人,无人可为其借力,更无法体会他们万里其一的痛苦。 正因为此,旁人的过分关心和悲伤的情绪,非但无法帮助他们走出困境,反而会让他们体会到更加沉重的压力和负担,加重病情罢了。 念及此,孙仲终究叹息地垂下眼睑,语中艰涩地道:“臣遵命。” 听到孙仲的应答,杨皇后如释重负。 “只是殿下若有任何的不适,便不能再隐瞒了,还是要——” 不待孙仲说完,杨皇后已是道:“太医令,安心罢。” 眼看着孙仲缓缓退去的背影,杨皇后死死地蜷住双手,直至细微颤抖地那一刻,才默然阖上眼睛,掩去了那一抹沉痛的坚韧。 她定要,努力活下去。 为了阿蛮,为了阿毓,为了真正爱着她的那些人。 待到李绥一行来时,杨皇后早已在侍奉下又添了妆,看着镜中气色红润,衣着鲜亮的自己,杨皇后总算浮起了些微笑意,去了殿前等待。 “虞娘!” 不过片刻,伴随着欣然的笑声,一身常服的元成帝走了进来,高兴地道:“你看看谁来了。” 说话间,李绥便看到一身郡主品服的李绥笑意盈盈地走进来道:“阿姐。” 眼看李绥入内,杨皇后早已高兴地起身,姐妹执手间,才看到紧随入内的赵翌也是着紫色王爵公服行了一礼。 “快起吧。” 杨皇后看了高兴地抬了手,便拉着李绥一同入座。 看着面前挽了妇人髻,愈发有王妃气度的阿蛮,杨皇后也是欣慰地笑道:“到底是出了阁,当真是不一样了。” 看着李绥抿唇一笑,杨皇后握住她的手又看了一眼,适才道:“只是这身品服却是旧了些。”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些微意外,身上的品服除了大礼之时,平日穿得极少,因而看着颜色也未曾有半分变化,只如新的一般。 因此阿姐语中之意,绝非字面那般浅薄。 果不其然,下一刻,坐在一旁的元成帝看了看两姐妹,便领悟地笑着道:“你阿姐说得是,这身衣裳确实久远了些——” 说罢,元成帝转而看向一旁不语的赵翌颇为赞许道:“御陵王是我国之柱石,朝之肱骨,阿蛮如今既为王妃,这身份也的确当擢升了。” “我看,这国夫人便可。” 听到元成帝的话,在场的人都不由震惊,因为当年李氏凭借杨崇渊的国公和太尉身份,才于将近不惑的年纪封了一品秦国妇人,可如今的郡主才不过十六的年纪…… 但细想下来,众人却又不觉得意外了,原本李绥的身份血统就尊贵,如今又嫁了赵翌这般屡立奇功,镇守一方的大将,如今再有杨皇后的有意提及,的确也是担得起的。 “荣国夫人罢。”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杨皇后已是紧了紧握住李绥的手,满意地笑道:“寓意好,也愿我朝繁荣昌盛,海晏河清。” 就在李绥诧异杨皇后这突然的举措时,杨皇后已是安慰地与她含笑点头,随即转而看向下面坐着的赵翌道:“陛下圣恩,御陵王还不快带着我们荣国夫人一同谢陛下君恩。” 听到杨皇后提醒的话,转而再看元成帝笑着与她颔首,李绥知晓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因而也不再多问,连忙起身与赵翌一同行下礼来。 “叩谢陛下圣恩,叩谢殿下恩典。” 待到李绥再起身时,一旁的元成帝适才道:“上巳节就快到了,今岁与以往不同,我欲在曲江池畔再摆上击鞠场,这一次阿蛮可要好好一展我大周国夫人的风采。” 说话间,察觉到元成帝暗自与她示意地看向杨皇后,李绥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因而也出声道:“阿姐也一同去吧,上巳节是赏春的好日子,我们可不能错过了去。” 看到面前李绥期盼的模样,杨皇后没有犹豫,只笑着道:“好,去,咱们都去瞧瞧,也是该凑凑热闹。” 看到眼前的杨皇后依旧眉眼温柔,不再似从前那般难怪愁绪,气色也越发好了,此刻李绥的心里也是从未有过的高兴。 注:国夫人为正一品,郡主为从一品。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 幡然醒悟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上巳节由来已久,又为女儿节,是大周上至皇室宗亲下至黎民百姓最为喜欢,也是最为热闹的节日。按照大周的习俗,这一日天子赐予恩典,取消御门听政,官员们尽可休沐归家,携妻带子出门踏青,参加曲江池畔的流觞春宴。 因而这一日一早,李绥便在念奴和玉奴的侍奉下以兰汤沐浴,应了“祓禊”的习俗。 待换上了簇新的茶白唐棣刺绣春衫,配上十二幅花间齐腰长裙,外罩月白碧桃蜀锦交领半臂,搭上宝相牡丹纹的鹅黄霞帔,挽上一条朱色的晕染披帛,李绥只命念奴挽了个简单的惊鹄髻,发髻之右斜插两只赤金花丝镶嵌宝石簪子,发间则对称的点缀着鎏金缀珠华胜,额间的金箔牡丹鹅黄衬得人是愈加妩媚动人。 当赵翌、李绥夫妻二人来到曲江池时,外面早已停满了达官贵人的宝马香车,热闹至极。 下了车马,李绥便在赵翌的等候下稳步走上去,二人并肩而行,顿时成为了门前最为夺目的一对。 在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身,笑着与他们行礼退出一条道路时,李绥听到每一个人都礼貌地道了一声:“御陵王、王妃。” 看着眼前的云鬓花颜,闻着周遭的脂香四溢,待穿过了热闹的人群,绕过了三道门,转了两条回廊,才总算到了设宴之地。 极目望去,蔚蓝无云的晴空下百花盛开,树木苍翠,亭台楼阁、水榭雕台中,众人皆换上了簇新的薄衫,享受着这一日的春日暖阳。世族们席地于溪水旁流觞宴饮,文士们围坐亭中斗诗品评,郎君们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或在碧茵草地上投壶射艺,或在击鞠场中挥汗如雨。至于小娘子们自然是携着金兰姊妹在曲水池畔戏水玩耍,采集兰草。 当李绥与赵翌来到击鞠场上,便见偌大的场地上早已布置好了一切,场中间年轻俊杰们正肆意地纵马驰骋,赢得场下阵阵欢呼。 “瞧瞧,咱们的荣国夫人可算来了——” 来到太尉府的金帐前,还未入内,李绥便看到坐于帐中,被人簇拥着的姑母李氏正笑着朝她们看来。 看着面前一同行礼的璧人,李氏高兴地合不拢嘴,只将李绥拉至身边细细打量道:“愈发丰腴好看了些,可见御陵王府是个养人的地方。” 眼瞧着李氏笑着转而看向身后的赵翌,李绥也随之笑着看了过去。 “夫人快看,当着咱们的面便已经眉目传情了。” 听了沈青琅的话,李氏并未阻止,只是佯装地以手点了点小娘子的脸,脸上却满是宠溺的笑。 “如今你促狭我,待到过几日你与三郎成了亲,我可是要还回来的。” 眼看着小娘子脸上一红,难得羞赧地看向场上正在乘胜追击的杨彻,这才终于合上了嘴。 待陪着李氏、李章说了会子话,李绥便趁着热闹拉了宝缨一同出帐散心。 看着场内马蹄喧嚣,杨家四个郎君在杨崇渊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杀得对方片甲不留时,李绥便从旁看到了五郎杨昭满目向往地站在场边,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可惜了五郎不擅这些,不然若能一同上场,想必阿耶也会高兴,他也不至于这般孤独罢。” 听到宝缨的感慨,李绥笑了笑,看着形单影只的杨昭地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世间的事皆有定数。” 但也,事在人为。 听到李绥这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宝缨微微迷惑,李绥却已不露痕迹地调开话题道:“你这身衣裳的花纹倒是好看,自己描的?” 话音方落,李绥便听到一旁的蕙容眉开眼笑的道:“郡主真真儿是慧眼如炬——” 眼看着面前的宝缨忽然不好意思说话了,李绥心下便已明白了几分,蕙容随即补充道:“夫人身上的花是郡公亲手绘就的,绘得是木兰和佩兰,郡公说夫人气质如兰,温婉端惠,唯有这般高洁之花,才配之不俗。” “蕙容——” 听到宝缨脱口轻唤,蕙容佯装缄口不语,可眸中跳跃的喜悦却是掩不住的。 “难怪,我说这花绘得这般形神兼备,原是二郎的墨宝,那便不奇怪了——” 说话间,李绥细细打量着宝缨身上的花,低调却难掩芳华,的确花如其人,但也只是一瞬,李绥脑海中不由浮现这木兰花背后的渊源故事,想到一对忠诚眷属却为世俗逼得投江而亡,心下渐渐生出异样来。 就在此时,李绥察觉到宝缨的眼中些微失神,随即不易察觉地避开,脸上的笑却多了几分缥缈。 顺着宝缨方才的目光看去,李绥顿时明白了原因。 只见一袭月色襕衫的陈之砚依旧和煦如风,此刻正朝着她们的方向走来,而在他的身旁还并肩行着一妆扮清雅,不失书卷气的年轻娘子,挽着百合髻,行动间颇有几分西子捧心的美人之态,便是闻声含笑也是低首以团扇半遮,只露出轻轻浅浅的明眸来。 与贵妃上官氏相比,李绥只觉得上官蕴这个堂妹与其倒并不相像,反倒是面前这个该唤她一声姑母的上官令,更像是与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若看起来,上官令容貌上乘,身为上官稽的长房嫡孙,与陈之砚这个渤海郡王倒是般配的。 但前提,是她不知道陈之砚与宝缨的那段无分之缘。 就在越走越近之时,陈之砚也终于看到了这一方,静默中,李绥默默握住身旁宝缨的手,含笑间,便看到已然走近,不可避免要与她们打招呼的陈之砚夫妇。 彼此间行了礼,宝缨便没有再说话,倒是陈之砚目光触动地看向她,终是归于平静地垂下眼眸,也是一反常态地沉默。 “都说上官一族书香门第,清流一族,贵妃的诗集我曾拜读过,的确是柳絮之才,令人敬服。” 沉默之中,李绥深知场上不知有多少人关注着他们,因而率先打破沉默,含笑与面前上官稽的长房嫡孙女上官令寒暄起来。 听到李绥的这番赞誉,上官令自是行礼受过,随即温柔出声道:“贵妃的才德,向来是家中姐妹所敬佩向往的——” 说着话,上官令又抬头,眼波柔美道:“但中宫殿下泽被天下的气度,却是我等望之不及的。” 这一番盛赞,若是旁人说未免显得曲意逢迎,可落入眼前女子的语中,听起来却是真挚不带一丝杂念。 李绥见此一笑,随即单手托起女子交叉行礼的双手,待二人目光交汇时,适才出声道:“早就听闻上官家不仅出美人更是出才女,前者有贵妃,后者便是娘子你,可见此话谦逊了——” “王妃过誉了——” 正说话间,在场忽而响起了意外的喧哗声,好似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这厢李绥一行随之望去,便瞧着为人簇拥的帝后正朝着宝帐而去。 而远远的,李绥便看到一身常服的元成帝旁,那一袭高挑有致,着了火红胡服的亮丽身影。 “是殿下——” 听到宝缨意外地脱口,李绥也是眸中顿时一亮,浮起了难掩的欣然笑意,只当服了蜜一样甜到了心口,连忙拉了宝缨一同上前去。 “阿姐!” 一进击鞠场杨皇后便在寻李绥的身影,此刻方被人环绕着坐于宝帐中,便听得一个再惊喜不过的声音来。 “阿蛮,快来——” 眼看杨皇后欣然地招手,众人连忙退开一条路出来,只待杨皇后拉着李绥说笑间,李绥适才看着眼前英姿焕发,俨然换了一个人的杨皇后道:“方才一晃眼,我只当回到了小时候,还是咱们兄弟姐妹击鞠的时候。” 看着杨皇后温柔含笑地看着自己,李绥连忙道:“阿姐今日换了衣裳,可是要下场的?” 面对李绥熠熠的目光,杨皇后笑着握住她的手道:“自然,咱们姐妹连心。” “那可就要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了——” 说话间,眼看着李绥不遑多让地转而侧首看向场上,杨皇后只是宠溺地一笑,随即便听得沈青琅讶异道:“看来殿下也是击鞠高手了。” 一听此话,李绥便与有荣焉地翘起下颌,颇有些傲气地与杨皇后道:“阿姐,今日你可不许放水,好好展示展示咱们大周女儿的豪情。” “好——” 此刻坐在一旁的元成帝看了,也是溢于言表的高兴道:“那我便在场下为你们助威好了。” 众人正高兴间,便见帐外下马的杨崇渊一扔马鞭,便朗声笑道:“殿下今日这身便宜,倒是阿蛮,穿着这一身可打得过?” 察觉到杨皇后的手微微一僵,李绥默然紧了紧似是注入安慰,随即笑着毫不在意地道:“击鞠在于球技,可不再旁的花里胡哨的东西,以我的球技,漫说身上这件,便是广袖曳地的裙子我照样夺冠。” “好!” 听得女儿家豪情万丈的话,杨崇渊抚掌笑道:“这才是我们御陵王妃说出来的话。” 说话间,李绥看到赵翌与自己含笑相望,在场的人无不是再次凑热打趣起来。 既是有杨皇后的参与,场上众人顿时喧嚣起来,因而不待开始,李绥便拉着杨皇后、宝缨、沈青琅一同先去场上热身。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李绥果然即便穿着女儿家的裙子,也依旧肆意策马,没有丝毫影响,倒是杨皇后那惊人的球技却是足足惊叹众人,当真是与李绥不相上下。 相比于场上火热的气氛,此刻场下便冷清的多,上官令与陈之砚坐在帐内,看着场上来往的人,上官令能够感受到身旁陈之砚眼中多了几分怅然若失,适才捻袖簪了一颗葡萄递到他的面前。 “夫君——” 听到这一声唤,陈之砚蓦然回首,看到女子浅笑的娇靥,目光凝至葡萄上,唇畔适才浮起些微弧度。 “谢谢。” 听到那一声谢,上官令默然垂眸,唇边依旧含着笑,就在此时便听到有相好的郎君跑来唤陈之砚道:“阿宪,走,场上过两圈去!” 看着帐外跑来的好兄弟们,侧首看了眼身旁略显孤单的上官令,陈之砚沉默间便听得身旁人已是含笑道:“夫君快去吧,妾也想看看。” “好,你若是倦了,便去寻平日里的姐妹转转。” 听到陈之砚温柔的话语,上官令温顺地笑了,随即起身目送他扬鞭策马,融入那火热的场上。 “郡王妃,您怎能放郡王走呢——” 听到身旁贴身婢女瑞珠着急的声音,上官令不由噗嗤一笑地回首道:“郡王是堂堂儿郎,又不是马厩里的马,我难不成要用缰绳捆着?” 眼见这个时候自家娘子还不着急,瑞珠急地恨不得跺脚道:“可您没瞧见吗?那长安郡公夫人分明就是郡王画上的——” “瑞珠!” 还未待说完,上官令的脸上顿时化为严肃,眸中多有警醒。 “是奴婢说错了话,可防人之心不可无——” 眼瞧着瑞珠还不甘心,上官令已是难得沉着脸道:“你若再胡言乱语,便先行回府,莫在这里与我惹祸!” 听到自家娘子一反常态地严厉,瑞珠不再说下去,只难过地低头道:“是,奴婢不敢了。” 看着从小陪伴自己的瑞珠,上官令无奈地回首,再看向远处那两个马上疾驰的身影时,却是不由失了神,心里空落落的。 “你口中喧嚣的不仅涉及长安郡公夫妇的声誉,更有关郡王的声誉,若是惹出是非来,必定牵连甚广,不是你我能了的,你在我身边多年,怎能连这些道理都不懂得?” 察觉身边人沉默下去,上官令知道瑞珠是关心则乱,因为连她也无法骗自己。 自嫁入郡王府,一如世人所见的那般,她的夫君的确是天底下难得的如玉君子,待她温柔、体贴、细致,却独独没有情字。 便是新婚之夜,他与她说得第一句话也是“对不起”三个字。 他说过,她是他的妻子,所以他会用一切去补偿她,除了男女之爱。 那时,她以为他只是还没有爱上她,他只是不甘于被世俗摆布的利益联姻。 直至一日深夜,她担心在书房忙于公务的他着了寒,便于夜深露重之时去替他添披风,因着他喜静,所以书房平日向来只有他最亲近的长随临安带人守着,待她去时,恰逢临安不在,为了不打扰他,她未曾命人呼唤,只带了瑞珠进去。 入内时他已是埋于案牍间疲惫地睡着了,当她轻手轻脚将要披上衣物时,却是在瑞珠的轻扯提醒下看到了书案一旁压着的一卷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黄罗银泥裙,罩着五晕罗泥银衫子的女子,抬首间宛然是在踮脚去够那高高芙蓉树上挂着的一条单丝红地披帛。 明明是一幅画,却是能生动地浮现她的眼前,可见勾勒之人记得是如何的清晰,又是抱着如何的情愫。 独独那个女子的容颜眉眼是一片空白。 从那一夜她便明白了,他不是没有爱上她,而是他根本不会爱上她。 日夜星辰间,自己无数次的想要知道,想要问他,问那个占据在他心里,没有留下丝毫缝隙的人究竟是谁。 最终她控制不住爱着他的那颗心让她退却,甚至是胆怯了。 而今这一切,都在方才那一场毫无波澜地相对中大白了。 因为她看到了长安郡公夫人杨氏的右手手背上有着画中人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她看到了她看向他时无法宣泄的酸楚与回避,更看到了他望向她时才会有的怅然若失。 原来,他们都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倒一时教她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难过了。 宝缨和陈之砚真是我的意难平cp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将门虎女 这厢,万众瞩目的击鞠场上即将开局,此番对阵中,大郎杨晋、三郎杨彻、五郎杨昭、上官家的上官远,还有沈家娘子为一队,二郎杨延、四郎杨镇、御陵王赵翌、渤海郡王陈之砚、杨皇后、李绥为一队。 因着大郎队伍中尚且少了个娘子,就在要寻找时,一直坐于后妃帐中不曾言语的德妃上官蕴却是毛遂自荐。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欢呼一片。 因大周民风彪悍,既有杨皇后着胡服上场的珠玉,元成帝自是不会不准。 就这般,因着后宫中一后一妃皆参与了今日击鞠,可谓是将场面推到了高潮,成为难得一遇的场面。 伴随着鼓声大震,晴天朗日下一袭火红胡服的杨皇后高高坐于马上,眸光熠熠间抬手扬杆便开出了一个好球,顿时博得场上阵阵掌声。 球一起,群雄逐鹿。 呼呼的风声,宝马的嘶鸣声,郎君和娘子驱马的吆喝声充斥着整个击鞠场上,俨然要盖过那周边雄浑催人的鼓点。 随着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沉,击鞠场上也是追逐得你死我活。 果然不出所料,今日这一场击鞠赛当真是难得的一场盛宴,郎君里大郎杨晋、二郎杨延、三郎杨彻、渤海郡王陈之砚, 御陵王赵翌无不都是个顶个的高手。 娘子军中, 永宁郡主李绥、长安郡公夫人宝缨依旧发挥稳定,不知是不是心境的缘故,李绥今日比之去岁那一场甚至是更加出彩了些。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众人在今日这一场击鞠赛场才算是看到了当今杨皇后真正的实力, 来去穿梭间, 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人,只能凭借那一抹来去如风的红衣判断杨皇后的方位。 马上的杨皇后肆意洒脱, 手执缰绳俯身奔驰在球场上, 无论是速度还是爆发的力度都丝毫不让男儿,含笑间高扬着头颅, 俨然让人能看出弯弓射雁的气势来。 看着眼前的人, 众人都不由讶异,场上的杨皇后,与金殿凤座之上温柔端庄的杨皇后, 当真是一个人? “瑞珠,我们也去骑马吧。” 听到上官令的一声溢叹,瑞珠颇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自家娘子目光中满是向往地看着那一方,似笑似叹,瞳孔里有太多她看不清也看不懂的东西。 顺着上官令目光所及之处, 瑞珠看到了喧嚣热闹的击鞠场上那两抹肆意洒脱, 来去如风的身影。 心下也顿时明白了自家娘子的心境。 上官家的女儿向来以宫廷礼仪教养,所以连她们这些自小被挑选至各位娘子身边的婢女也是与娘子们同起同归, 同学同练,直至出阁,为得就是将来不丢上官门楣。 若不论辈分, 只论才华,放眼整个上官家, 自家的娘子无疑是贵妃之后可拔头筹的, 可正是为了培养上官女儿高贵端庄的仪态和气度, 所以上官家从来不要求女子学习骑马, 击鞠,射箭这些有失传统女儿矜持与金贵的技艺, 甚至在心里鄙夷以此为乐的一些女子如塞外蛮夷无异。 因而一直以来,也只有宫中新封的德妃执意以武为荣。 自自家娘子嫁于郡王这些日子以来,她看在眼里,叹在心里。 说不上好, 却也说不上不好。 无疑在旁人眼里郡王对她们娘子的确温柔, 可那些温柔却总是带着界限与客气。 相敬如宾, 大抵就是这般了。 “可,郡王妃您未曾学过骑马, 只怕危险了些——” 听到瑞珠的担忧,上官令回首笑了笑, 眸中泛着安慰道:“不学又怎么骑?今日试试吧。” 眼看自家娘子执意要去,瑞珠犹豫着还想说什么,却是听到一声似问非问的轻叹。 “你看,只有在这击鞠场上, 他的笑才是真实的罢——” 随着这句轻飘飘随风而去的话语,瑞珠看到了场上如疾风般呼啸而过, 扬杆而起的郡王, 看到了他进球后那般扬声朗笑, 与人击掌欢呼的模样。与平素在府中, 亦或是旁的宴上从未有过的。 听着身后阵阵拊掌喧闹声, 上官令默然带着瑞珠朝一旁冷清的马场而去。 一看到有贵人来,马场的管事连忙上前来笑着招呼,上官令静静环看那一匹匹高大威风的宝马,想了想终究是道:“我未曾学过骑马,劳为我挑一匹温顺的罢。” 一听上官令的话,那管事心下有了几分底,连忙亲自挑了一匹最为温顺的马来。 “郡王妃,就让这婢子为您牵马先转一转罢。” 看着马场婢子打扮的小丫头,上官令自然是应了,但看着面前比自己尚且还要高上几分的骏马,心下却还是难免发怵了几分。 但脑海中回想到方才的那一幕,回想到长安郡公夫人杨氏在击鞠场上来去自由,更能在万人瞩目之下与郡王配合默契,接到他递给她球的那一刻,她的心又再一次坚定下来。 无论从前如何,她希望日后她也能如杨氏那般,与他并马齐驱, 看到他真正敞开心扉的对她笑,没有疏离,没有界限。 一场击鞠下来,看得在场人无不是提着一颗心般,眼看着赶在最后一刻,杨皇后毅然将球挥向李绥,随着李绥不遗余力地击去,温热的风中,球直直过洞,迎来了全场人站起的欢呼拊掌声。 那一刻,李绥透过人群看向不远处的杨皇后,眼神交汇中,她看到了杨皇后眸中的自豪与安心。 这厢,察觉身下的马的确温顺听话,上官令一颗战战兢兢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去。 “我,可以自己牵缰绳吗?” 听到这个大胆的想法,亦步亦趋跟随的瑞珠紧张地看向那婢子,那婢子自然是恭顺道:“郡王妃学得极快,可以尝试自己遛马,不过切勿操之过急。” 在那婢子的鼓励下,上官令高兴地接过缰绳,俯身爱抚般抚摸着马的鬃毛,这才在瑞珠胆颤心惊的看护下,小心翼翼缓缓驱马。 身下宝马犹如一个听话的孩子般,在上官令的指引下一步一步超前走着,随着马蹄轻微快了些,上官令感受到了花草的香气伴随着春风拂面而来,让她禁不住仰头阖上眼睛,享受这一刻无拘无束的自由。 宁静时分,击鞠场的第一场赛事已毕,场上的马也都在指引下纷纷回到马场,然而不知其中一匹马因何故只极力嘶鸣了一声,却是惊得上官令的马乱了方寸,毫无征兆地加速奔驰起来。 “郡王妃!” 在瑞珠嘶声裂肺的呼喊中,上官令感受到身下的马已然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 “郡王妃,快,快抓住缰绳!” 呼呼地风声夹杂着人群的呼喊,上官令只感觉头脑发懵,每一步自己似乎都会被丢下马去。 本能地,她死死地俯身去攥,一时已分不清自己攥的究竟是缰绳还是马的鬃毛。 感受到身下的宝马越来越快,上官令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早已跌撞得团在了一起,想吐却吐不出。 即便看不到,她也能想象得出来,自己此刻一定是狼狈极了。 “郡王妃,郡王妃,救命!救命啊——” 耳畔传来了瑞珠破碎的哭喊,上官令笑了笑,自己大抵是要死在这儿了吧。 就在她拼尽最后一丝将要失去的力气,让自己紧紧趴在马背上时,一个声音却如天籁一般落在她耳畔,宛若神袛。 “郡王妃,坚持住!” 回首间,她看到了一双明眸,仿佛注入安心一般,与她粲然一笑。 说话间,宝缨已是一把攥住那失了魂的马,因为此马温顺,体力并不及宝缨身下的汗血宝马,此刻受了惊又疯跑了一阵子,因而体力早已不支。 所以不过反手间宝缨便利落地将套马绳套了上去,下一刻便回首道:“阿蛮!”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在李绥的吩咐下,那些侍卫登时用了全身力拽住套马绳的另一端。 只听得马疲惫不堪的嘶鸣声忽地响起,眼看那马将前蹄抬起,俨然要将马背上的上官令摔下去,宝缨眸中一紧,想也未曾想便伸手去拽。 “手给我!” 在宝缨的话下,上官令不由自主地选择相信她,将手递了过去,就在马轰然倒下的那一刻,上官令已是坐在了宝缨的马上,同乘一匹。 直到回到了入口处,宝缨方下马,便被李绥拉着道:“怎么样,伤到没有?” 眼看着宝缨笑着的眉目突然一紧,李绥挽起衣袖才看到左手臂已是肿胀了不少。 “宝缨,阿蛮——” 因着方才那场击鞠赛后便是他们男儿的赛场,李绥与宝缨便打算过来骑马散心,却不曾想遇到这般场面。 而让李绥更未想到的是,身边一向犹豫的宝缨竟是不给她反应时间便追了上去,拼了命的去驯马救那上官令。 因而此刻杨家郎君,赵翌,还有陈之砚也是闻讯才中止比赛,匆忙赶来的。 陈之砚几乎是一马当先,马还未停便已紧张地翻身下来,当赶到近前时,陈之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了脸色不佳的宝缨,随即便听到身后传来杨延焦急的声音。 “宝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眸色震动下,陈之砚的目光渐渐变得晦暗,直至最后归于平静。 “怎么样,可伤到哪了?” 听到陈之砚的暖心话语,上官令又如何没看到方才的一幕幕,只故作不知地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几分安慰的笑道:“只是受了惊,无事的。” 李绥看着眼神复杂的陈之砚,看着不敢与他相对的宝缨,看着近前焦急查看宝缨伤口的杨延,终是打破尴尬的气氛道:“宝缨左手肿了,你可轻点摇,一会摇成熊掌了。” 一听此话,陈之砚和杨延皆看向宝缨,宝缨才终于笑着道:“无妨,从小骑马不知道摔过多少次,并无大碍的,休息几日就好了。” 看到宝缨气色尚好,并不似强撑,杨延适才放下心来。 “今日幸得郡公夫人施以援手,救我一命,请夫人受我一拜。” 就在此时,上官令在陈之砚和瑞珠的搀扶下走近,眼看要行下礼时,宝缨连忙托手道:“郡王妃不可,方才我也只是应急之举,担不得。” 眼看这礼被宝缨拦着行不下去,默然不语的陈之砚终于出声道:“今日夫人之恩,无以言谢,改日自当登门拜访。” 听到这一句话,宝缨眸中微顿,终究垂下眼睑道:“郡王客气了。” “要我看,宝缨果然是将门虎女,胆敢一人驱驰驯马,这样的胆量,怕是连咱们阿蛮都要让上三分。” 感受到气氛越发深沉,好在一无所知的杨晋开了口,正好中了李绥的下怀,也算插科打诨了过去。 待到众人回到帐中,李绥适才不认可的认真道:“你方才的举动,太冒险了些,若是伤得再重点该怎么办?”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笑了笑,随即道:“救人之时,哪里还想得到旁的。” “当真没有想?” 听到李绥富有深意的话,宝缨想了想,终究是道:“郡王妃看起来是个好人,和他,很般配。” “你知道的,我朝民风再如何开放,尊卑等级,男女大防终究是有的,这也是马场上的侍卫踌躇不前的缘故。” 听到宝缨的话,李绥自然是清楚,若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救了上官令,与她同乘一匹的不是宝缨,而是旁的陌生侍卫,于上官家这般向来自诩清流,高高在上的清流家族而言无疑是不妥的。 到时候若起了风言风语,莫说救人的人拿不到半点奖赏,指不定还要因此丧命。 同时,也无疑会让上官家觉得蒙羞,连临淄王府都会受到牵连。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八章 面具之下 眼看虚惊一场,众人安慰之下便各自散去回了看台,陈之砚看着脸色异常发白地坐在那儿,似乎还有些恍惚的上官令,倾身温和出声道:“可走得动?” 听到声响,上官令茫茫然看向问询的陈之砚,终是默然点了点头。 “瑞珠,扶我回去罢——” 说话间,瑞珠已是连忙上前来扶,正当上官令强自镇定,在瑞珠的搀扶下强撑着打颤发软的双腿,便感受到一个温柔而君子的力道一手浅浅扶起了她的腰际给予她支撑,另一手则紧紧地扶住她的左手。 感受到身旁人第一次这般主动拉近与自己的距离,上官令心中一颤,不由自主地看过去,看着春日暖阳下男子温润如玉的容颜,却是愈发无法平静。 “对不起——” 听到上官令轻而愧疚的话语,陈之砚未曾反应过来,但扶着前行之际,看着身旁上官令坠落的发丝轻轻散落几分,遮挡了她眸中的低落与自责,心下已是渐渐明白几分。 “你想学骑马?” 听到陈之砚的问话,上官令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越发低沉失落地道:“我很笨罢,不会击鞠, 不会射艺, 连骑马也学不会,今日还反而累及郡公夫人受了伤,让大家都为我担心,扰了你们的兴致——” 看到身旁人仿佛从云端坠落谷底一般, 没有血色, 更没有半分信心的侧脸上,陈之砚沉默地垂下眼睑, 再抬起却是温和鼓励道:“骑马非一日之功, 你之前从未学过,今日能独自驭马已是进步很快, 若是——” 话还未说尽, 陈之砚便看到身旁始终垂着头的上官令忽然抬起头看向他,眸中多了几分微弱的试探和期待:“你,是在夸我?” 自嫁入郡王府以来, 见惯了眼前的妻子端庄得体与人交际,温柔贤惠礼待下人,游刃有余掌管家务的一面,此刻看着面前犹如等着要糖吃的孩子般的样子,陈之砚却是有些恍然。 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光,好似是一缕明烛上的微弱余火, 叫人不忍拒绝。 终究, 她也只是一个十六岁,自小捧在手里长大的娇娘。 看着陈之砚温和与她颔首, 上官令眸中顿时泛起星辉,那一刻似乎连苍白的娇靥也看起来有气色了许多。 “要学骑马,需得与马接触, 挑选属于自己的马——” “属于自己的马?” 看到上官令眼中的疑惑,陈之砚轻一颔首, 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道:“马与人一般, 皆有自己的脾性, 因而它们与主人便如卯榫一般, 唯有契合,才能配合默契——” “难怪古有乌骓这等名驹可于战场上解救自己的主人, 想必他们不仅是主人与马,更是如亲人、挚友一般了罢。” 听到上官令的感叹,陈之砚转过头来,随即平静道:“你若愿意, 日后我可以教你骑马。” 此话说的很是温和, 可落在上官令身上却是阵阵不绝于耳的回音。 “你, 愿意教我骑马?” 看着上官令几乎不可置信的目光,陈之砚颔首间回之一笑, 下一刻上官令便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欣然,不自主间侧首, 她看到了为她高兴的不得了的瑞珠,下一刻便感受到自己眼中微热,竟是忍不住喜极而泣了。 一旁的陈之砚还未察觉这番变化,然而一时兴奋不已的上官令却是很快安静了下来, 她的耳边再一次如警钟般,时时刻刻响起出嫁前祖父他们千叮万嘱的话。 是了, 她是郡王妃, 无论在何时都要保持无可挑剔的仪态, 不得再以闺阁小女儿情态待人待事, 需得识大体, 顾大局,以夫君为重,以天下为重,唯有以此才会令夫君敬重,令天下人信服,才配与他站在一起,成为他唯一的妻子。 想到此,上官令垂下头,强自将泪抑制下去,恢复了往日的端庄贤惠,温婉一笑道:“夫君每日公务已是繁琐,若再教我骑马,总是有些负累, 我不过是兴趣, 自己寻了人小心学便可——” “陛下日理万机尚且有和我、和你昱公叔骑马围猎的时候,难不成我能比陛下还要繁忙些——” 虽未曾问, 但陈之砚早已从身旁人前后的目光变化看出来了缘故。 正如曾经永宁郡主所言, 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贵族公卿里的人自出生便被定义了一生,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该言什么,不该言什么,在这些利益追逐面前早就失了本心,没有了为人的纯粹,看似皮囊不同,实则皆如被百姓们供在神坛上的画一般,除了看似华丽恢弘的外表,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恶早都被剥夺毁灭了个干净。 与那提线木偶,何异? 看着面前的上官令,陈之砚收回复杂低沉的心绪,一如既往地温和道:“今日你回去好好将养,他日带你出府骑马,闻一闻府外的花香。” 见陈之砚已然说定,上官令再也没有劝阻的欲望,因为看着眼前这双盛着笑的眼眸,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若他日后都能这样对着她笑,往后余生的须臾数十年她惟愿过得再慢一些,再久一些。 待李绥与宝缨牵手回到帝后宝帐,便看到元成帝龙颜大悦地夸赞阿姐的马术、球技,众人围坐在那,也都是不加掩饰地点头应着。 “从前从未见殿下骑马,今日一看,才知殿下才是真正的隐藏高人,你们那一队既有殿下、又有阿蛮姐姐、还有宝姐姐,光这女将阵势便足了,我们哪里还剩半分胜算。” 听到沈青琅的话,一旁的三郎杨彻佯装不高兴地道:“怪道我们输了一个球,你还未上场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哪里赢得了。” 一听此话,沈青琅顿时又与杨彻吵闹起来,看得众人皆是无奈地摇头一笑,独元成帝高兴地道:“沈三娘子说得不错,今日虞娘巾帼不让须眉,堪为场上威风凛凛的女将——” 说罢,元成帝抑制不住地高兴,随即伸出手握住杨皇后的手,本能想要抽出手来的杨皇后面对众人祝福羡慕的目光,终是含笑看着元成帝含情脉脉的目光,听着耳畔的促狭打趣之声,却是觉得自己如今只像是戴着一张面具,那张面具早已黏在她的皮肉上,再也拽不开,除非能忍受血肉模糊之痛。 “这些日子你都以身子不适将我拒之门外,今夜可是不能了——” 听着元成帝亲昵地覆在自己耳畔咬字低语,杨皇后的一颗心没来由地坠落下去,下一刻便感受到那只再熟悉不过的手近乎贪婪爱恋与她十指交握,看着那抹温柔缱绻的目光,几乎毫不意外地,那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一次涌上心头,让她几乎无法控制。 但她知道今日不同与那夜,眼前有太多双眼睛,每一双眼睛都可能会看出任何的意外来。 恍然间,她感受到耳边像是蒙着一层层的翳,只能听到周围人朦胧不清的笑声和说话声,而她却是脑中逐渐恍惚,仿佛看到了所有人都假装在笑,可一双眼睛却如夜枭一般死死地盯着她,等待着她的每一个错误。 这样的日子,她,能忍受多久? 又能控制多久? 渐渐地,杨皇后右手紧紧攥入手心,直到切实感受到指甲死死刺入掌心的尖锐疼痛,才让她能够短暂地清醒下来。 今日的这一切,或许本就是上天在告诉她,她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九章 激出真心 赐欢仍许醉,此会兴如何。 翰苑主恩重,曲江春意多。 入夜时分,按照往日的惯例,天子会在曲江池畔设下上巳春宴。因而今夜的曲江池畔一片灯火通明,热闹至极。因时至暮春,宴会便安排在水中装点精致的龙船画舫之上,游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溯沿。直至月上柳梢时,才悠悠靠岸。仍旧能看到簪着鲜花,撸起轻衫露出雪臂拨弄船边池水的高髻宫娥,听得舫上歌舞燕乐,伴着人们的欢呼雀跃之声,将这春日的氛围烘托到极致。 而在岸边不远处的那座数层阁楼上,此刻虽也灯火辉煌,相比起来却是宁静了许多。静得几乎能听到风过卷起庭前落花的哗哗声,和抚弄梁上灯笼的窸窣声。 廊下,一穿着不俗的高髻宫娥提着一盏提灯,小心翼翼引着一着绯红圆领宝相葡萄花纹的男子静静前行,直至五楼最高处,兜兜转转饶了几间,才停至一十二扇琉璃百花闹春屏扇前恭恭敬敬立着,随即躬身道:“殿下,御陵王来了。” 话音一落,屏扇后响起了杨皇后温柔而平静的声音:“自家人不必这些礼,请御陵王入内。” 原本大周百姓胡汉杂糅, 并没有传统的那般苛刻。杨皇后既已然开口, 宫娥自然是小心翼翼应声,朝着赵翌礼貌地躬身伸手。 眼看赵翌已然入内,侍立在杨皇后身后的迦莫朝着青栀轻一颔首,青栀便领悟地走出, 将屋内的其余人等皆带了出去。 静默中, 一身锦绣华服的杨皇后细细凝视着赵翌,良久才出声道:“御陵王请入座。” “谢殿下。” 看着面前气度不凡的人即便拱手都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气势, 杨皇后唇边含笑地道:“你娶了阿蛮, 我们便是一家人,无需如此客气。” 说话间, 赵翌已是撩袍坐下, 然而就在他方坐稳,心下揣测上座杨皇后避开众人,在此接见她的意图时, 便听到耳畔一句轻柔的问话让他瞳孔微震。 “你和阿蛮,并非心意相通,情投意合才在一起的,对吗?” 面对杨皇后凛凛目光,赵翌平静异常地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道:“殿下何出此言?” 看着面前不急于回答, 反将话题再次抛回来的赵翌, 杨皇后难得浮现几分笑意,随即目光悠远地转向他处, 怅然若失地道:“她是我的妹妹,是我自小相伴相依的亲人,她的心思我又如何不明白?” 听到这里, 赵翌约莫已领悟杨皇后邀他前来之意,语中依旧平静, 却透着越来越多的认真道:“所以殿下才未曾拆穿我们, 更未阻止我们。” 听到这似问又不是问的话语, 杨皇后回首间笑着道:“难怪阿蛮会在我这儿、在大长公主和舅舅那毅然决然选择了你。” 说罢, 杨皇后渐渐收回唇边的笑,似是落寞又似是庆幸地看着那扇屏风道:“阿蛮在我心里早已超越了血脉, 一直是我的亲妹妹,我本希望阿蛮这辈子能嫁得一个彼此真心爱慕,非他不嫁的人。” “但公侯世家里,你知道的, 这些想法终究是天真美好了些。为了家国, 连天子的女儿尚且要远嫁他乡, 更何况是我们。” 说到这里,杨皇后看向沉默未言, 神色不明的赵翌道:“我如此说,于大王而言想来是不好听的。” 听到杨皇后的话, 赵翌终于缓缓抬眸,俊逸挺拔的脸上多了几分认真,却独独没有怒气。 “郡主是殿下的亲人,殿下如此, 乃人之常情。” 说罢,赵翌好似想到了什么, 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与温柔道:“臣也曾想过, 若妹妹在臣的身边, 亦会为她选择她所爱, 且爱她至极之人, 否则,便是臣去了,心也难安。” 听到赵翌的话,杨皇后手中不由一紧,看向赵翌也多了几分安心。 “御陵王也有妹妹?” 提及往事,眼前的赵翌好似被淡化了那层战神的影子,渐渐融化出从未有过的温柔来。 “臣曾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 听到此话,杨皇后也是有些惊意外,不由出声道:“为何从未听你说起过?” 对于杨皇后的惊讶,赵翌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再平静不过的敛神拱手道:“回殿下, 因臣幼时家中贫穷,抚育不及, 臣的妹妹, 便被送走了。” 听到这里,杨皇后的脸上浮现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酸楚, 感同身受地用手攥住衣襟,隐忍住胸腔内的起伏波动,语中温和且带着劝慰道:“你的爱护之心,你的妹妹定会感受到,想必不日,你们兄妹便能一家团聚。” 许久未曾提及心底的往事,此刻听到杨皇后轻柔的话语,心智坚毅甚至于冷漠的赵翌此刻却也难得柔软了几分,不由垂下头,躬身下去,诚挚地出声道:“谢殿下开解,臣亦愿如殿下之言。” 说罢,赵翌顿了顿,随即又坚定出声道:“翌虽非殿下心中理想的妹婿人选,但翌此生定会敬她、护她,吾心或许无法超越殿下对郡主之心,但定会如您之心一般,与她共此一生。” 话音落下,座上的杨皇后并未出声,良久赵翌才听到上座传来了再温柔不过的话语。 “你的心我信,但我更希望有一日你不仅是敬她、护她,更有爱她。” 人世间最为简单的一个字,却是如同一块烙铁融化了赵翌被冰封住的心,随着“滋滋”的冰水融消声,赵翌甚至能听到那颗温热的心在加快地跳动。 抬头间,他亦是看到了杨皇后不同于人前那般温柔端庄的笑,而是将信任、鼓励与支持都倾注于他身上,将他真正视作身边人,视作永宁郡主一般。 伴随着杨皇后余音绕耳的那句话,赵翌已然缓缓退出,走至高台上,看着楼外一片朗朗月色,感受到这高处不胜寒的凉风,脑中越发清明,他的心却是跳动的异常快。 “我更希望有一日你不仅是敬她、护她,更有爱她。” 无人知晓,这一句话仿佛是一根丝线,在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赵翌的心,虽轻且柔,但在无数层的缠绕下早已将其裹挟,让他越发看不清,分不明,只能感觉那丝线浅浅划过生出的酥麻之感,让人没抓没挠。 “殿下这已是将御陵王视作自己的妹婿了。” 听到迦莫在一旁的笑语,杨皇后亦是启唇微笑,随即出声道:“但愿,我没有看错。” 今夜她本不是要试探出赵翌的真心,而是要激出他对阿蛮那份与人不同的心。 自阿蛮与她提及赵翌以来,她已观察了这些时日,只这些时日足以让她看到,赵翌虽是阿蛮的盟友,却是做了许多盟友大可不必做的事。 试图缓和清河大长公主与舅舅的隔阂也好,数次亲登玉清观规劝清河大长公主亲去阿蛮的婚礼也罢,还有七夕那夜赵翌对阿蛮的种种细心举动,她都能看出赵翌对阿蛮是有心的。 若无心的人,便如叫不醒一般。 不会为了配合你的步伐,而暗自放缓自己的步伐。 不会为了你因为拥挤而感到的不适,伸出手来隐隐遮挡人群的冲扰。 更不会在大婚夜里,细心准备你所喜欢的一切吃食,只顾及自己的体会与欲望。 这世间男子饶是再木讷再不擅交际之人,在喜欢的女子面前,皆是无师自通的。 只不过赵翌这二十余年皆在征战杀伐,身处军营那个男人堆里习惯了,便不似长安贵族男儿那般,只知风花雪月,不知人间疾苦。 既然一颗心从未旁人动过,又如何知道心动究竟是什么感觉? 今夜,她便是要为赵翌的心里种下这颗疑问的种子,让他一日日的生根发芽,让他终有一日能看清,能明白。 便不枉今夜的一席话了。 “殿下,太尉那——” 耳畔迦莫试探且犹豫的话让杨皇后瞬时收回了心声,不过片刻间,脸上已满是肃穆,甚至是逼人的淡漠。 “传吧。” 听到此话,迦莫按下心中的复杂,正要出去吩咐时,却听到杨皇后已然唤入那传话宫娥,亲自吩咐下去。 这厢,当赵翌回到船舫上,便瞧着热闹的歌舞人群之中,李绥已是单手撑着昏昏欲睡的头,俨然支持不住就要倒在酒案上的样子,正当身后玉奴发觉正要去扶时,赵翌已是率先疾步上前,一手将人轻轻揽入怀中。 感受到右手中柔软的腰肢,蒲桃酒的香味裹挟着一股凝神静气的淡淡檀香味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让他因为方才一袭谈话而错乱不明的心也瞬间安稳了下来。 察觉到这番变化,赵翌默然凝视着微醺看着他的李绥,却是升出了一丝异样。 “赵翌——” 李绥柔软而带着些许朦胧的话语,如梦呓一般轻轻拂过赵翌的耳畔。 “你回来了啊。” 听到怀中人第一次没有唤他“御陵王”、“大王”,而是唤他的名字时,赵翌的瞳孔微颤,却是感觉到耳畔微热,心下却是悸动得更快了些。 “郡主酒量一向很好,今日也未饮多少,不知道怎么就这般醉了——” 念奴着急的话收回了赵翌的思绪,看到玉奴一样担忧的目光,赵翌揽着怀中人,看了一眼案上倾倒的酒盏,再看了眼已然睡得香甜的李绥,便也不顾及旁人的热闹,已是出声道:“陛下——” 在众人的目光中,赵翌护着怀中的李绥,随即出声道:“郡主身子有些不适,请陛下允准臣携郡主一同回府歇息。”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或是打趣,或是促狭,或是一副不可言明的模样看过来,赵翌却是身形挺拔,神色坦荡,丝毫未被旁人影响。 元成帝看着眼前这幕,也是颇为看好的笑了笑,随即出声道:“既是如此,爱卿快带永宁回去,请太医看一看罢。” 在众人的瞩目下,待念奴为李绥系上披风,赵翌轻一拱手,便与玉奴小心扶着李绥退了出去,直到踏出画舫,隔绝了众人的视线,便看到紧随其后的宗明也上前来欲为他披上披风。 然而就在披风方凑上时,在玉奴讶异的目光和念奴的低呼中,赵翌却是沉默地将李绥小心抱起,随即出声道:“外面天凉,将我的披风也为郡主搭上罢。” 宗明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呆呆地将披风递给念奴,念奴也是还未反映过来,只将披风接过来,随即仔细为自家郡主掖好,眼看着一切皆好了,赵翌适才怀抱李绥渐渐远去,看着那抹背影引得画舫上、岸边的宫娥内侍都不由含笑低头时。 念奴与玉奴、宗明适才互相探头,下一刻也忍不住红了脸,憋着笑的跟了上去。 好似吃了蜜一般。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章 剑拔弩张 待到夜风渐起,春风渐凉时。一身赭色圆领团窠纹襕衫的杨崇渊便在弓腰小心翼翼引路的宫娥引领下拾阶而上,阔步走入杨皇后所在的地方。 听到屏扇外稳沉的步伐声,还未待宫娥禀报,杨皇后便听到杨崇渊的声音已是赫然响起。 “殿下长乐无极。” 长乐无极? 杨皇后唇边讽刺一笑,并不意外屏外人一贯的霸道作派,只是平静无波地道:“请太尉入内罢。” 听到杨皇后的话,身旁的迦莫垂首间微微侧目察觉到了几分紧张,心下也自然明白杨皇后变化的缘故。 倒是屏扇外的杨崇渊听到这声“太尉”已是些微蹙眉,再联想近些日子一直未曾在宫宴上见过杨皇后,直到今夜却又忽然这般单独召见他。 暗自压下心底的讶异与猜测,杨崇渊已是极为轻松地整理了神色,当即松开拱下的双手,背脊挺直地掠过身旁略显战战兢兢的宫娥,大步走了进去。 看到一身盛装坐在宝座之上,一如从前般温和模样的杨皇后,杨崇渊不由想方才是否是自己多虑了,向来威仪令人生畏的脸上此刻早已泛着少有的慈和与关心道:“许久未曾得见殿下凤颜,今日看到殿下凤体依旧,臣这些时日的担心与忧虑也总算放下些许了。” “久立不易,先请阿耶入座罢。” 说罢杨皇后看了一眼身侧的迦莫,迦莫已是领悟地亲自下去请,杨崇渊见此自然也是眉目一松,撩袍坐在了位首。 “你们都下去罢,我与阿耶说说家常。” 听到让自己退下, 本要再回杨皇后身后侍奉的迦莫神色顿时一紧, 但当她看向杨皇后时,触及到杨皇后不容置疑的目光后,终是强自垂下眼睑,默然带着屋内众人离去。 退至青栀等人守候的廊前, 二人目光默然交汇下, 迦莫终究是不放心地与她轻声吩咐道:“快将此事通知永宁郡主。” 听到此话,青栀明白其中的严肃性, 连忙颔首朝着船舫处去。 屋内一片寂静, 父女相对下,杨皇后尚未说话, 杨崇渊已是感叹道:“殿下看起来清瘦了。” 杨皇后闻言抬手轻抚脸颊, 随即不在意地收手淡笑道:“岁月催人罢了。” 察觉杨皇后话中夹杂着女子的忧苦,杨崇渊眉目间也有些复杂地变化,垂下眼眸间, 已是低沉道:“殿下心底之苦,臣明白,杨氏一族也明白,殿下这些年来的艰辛与不易,杨氏一族旁的做不了,唯有兢兢业业, 在这长安城稳稳站住脚, 做殿下背后的支撑。” 看到沉默不语,低头间神色掩在阴影中看不清晰的杨皇后, 杨崇渊渐渐退去了君臣的礼仪,以慈父的拳拳之情道:“小虞,自冬狩以后, 你阿娘,你的兄弟姐妹们皆为你悲痛不已, 阿耶虽数次想来, 但宫规礼仪在那, 我以外臣之身终究诸多不便, 唯有宫宴,却也不见你, 阿耶便晓得你心下之痛——” 说到此处,杨崇渊喉间溢出的字句已是些微喑哑,看向杨皇后的目光也愈发慈祥,几乎感同身受般道:“但逝者已矣, 如你阿娘所言, 你还年轻, 陛下也正值盛年,日后你们总会有孩子的, 切莫过于沉浸于悲伤,累了身子——” 话音一落, 座上传来细微几乎不易察觉的嗤然,就在杨崇渊戛然而止,以为自己听错了时,便看到杨皇后已是抬起垂着的头, 熟悉的脸上竟是泛起了陌生的笑。 七分冷淡,三分讽刺。 “下一个孩子, 太尉与天子又能容得了几时?” 此话一出, 杨崇渊瞳孔大震, 眸中第一次浮现出不曾有过的复杂, 还有难以察觉的惊讶。 “小虞, 你这是何意?” 看到沉沉坐在那儿,眉宇渐锁,俨然不解的杨崇渊,杨皇后虚无缥缈地淡笑道:“阿耶终究是驰骋疆场,一手遮天的当朝太尉,只这一份心性与沉着,座上陈玄恐也不及你万分之一。” 听到杨皇后第一次唤出天子名讳,杨崇渊表情已是渐渐严肃下来,神情更是冷静的异常,嘴唇翕合间正欲说什么,便听得耳畔再次响起。 “我离宫前往玉清观的前一夜,陈玄于梦中呓语,将真相道了个干净——” 说罢,杨皇后漠然看向座下人道:“我独自召见孙仲,逼问之下他却字句间陈罪是受陈玄指使, 旁人不知,难道我还能不知?” “陈玄以为孙仲明里为你的人,暗里是他布置的暗棋,实则孙仲才是我杨家反间计的第一人不是吗?若没有你的默许,整个太医署如何能人人无能,查不出其中究竟?到了如今,你又要骗我至几时?” 当杨皇后的质问一句一句铿锵有力的被重重掷下时,杨崇渊已然明白其中缘由,神色再无方才的深邃难探,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平静与低沉。 “从前我骗你,是知晓你们帝后之间的情谊,阿耶不愿你看到为人背叛,为这枕边人设计的事实。” 说到此,杨崇渊眸光渐深,看向杨皇后时,俨然是局外人一般冷静不带半分私情。 “至于那无辜的孩子,我虽为他外祖,皇帝却是他的生父,你深知,皇帝放弃他是因为他流着我杨家的血,担心这个孩子威胁他的皇权与性命,可你难道不清楚,我若出手,难道不是公然与他这个天子撕破了脸皮,这个孩子日后在宫中又能如何安然无恙?如何稳步立足?即便将来知道了真相,又该是何等难解之痛?” “如此说,我的孩子还应该感谢他权倾天下却不救他的外祖父,感谢他那个算计他性命的亲生父亲?” 听到这锥心之语,杨皇后渐渐笑起来,由浅至深。 看到面前这位为她嫁入皇家曾忧心不已,语重心长,万千叮嘱的父亲,杨皇后再也生不出半点希望来,或许杨崇渊曾经对她的慈父之情是真实的,可在天子垂危,杨家受命,日渐权盛时,便已经变了。 变得唯利是图,无情无义—— “时至如今,太尉又何必再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杨皇后唇边淡启,眼眸平静如一滩死水道:“你不愿出手,是因为你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 看到杨崇渊眉宇愈重,杨皇后仍旧不徐不疾道:“是因为你想尧舜禅让,是因为你想取而代之,是因为他成了你的绊脚石,让你巴不得收渔翁之利。” 杨崇渊第一次堂而皇之听到这所谓的大逆之语,眉眼淡然一扬,眼神肃穆地与座上杨皇后相对,眸中的深邃与精芒已非一个平淡的父亲,父女之间俨然呈现对峙之势。 看到杨崇渊不盛怒亦不反驳,杨皇后含笑间好似闲谈般问道:“到时,不知阿耶欲如何处置我这前朝废后?” “是杀了我?还是贬为庶人?亦或是欲盖弥彰的降为新朝公主?” 察觉到杨皇后言语中的冷漠,杨崇渊沉默良久,直至最后终究是道:“你我父女二十三年,难道要这般兵戈相向,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大殿内寂静极了,只余杨崇渊沉痛却又保持清醒的劝慰之语,期间的无奈仿佛真的是无能为力的父亲罢了。 “虞娘,百姓都言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该是明白的,无论何时,无论如何沧桑变化,你我流着杨家的血是不曾变化的,你始终是我的女儿,是我和你阿娘的第一个孩子,我又如何能不为你谋算?不为你考虑?” “我知道你如今因为孩子过于沉痛,因为真相而难以接受,可你要知道,时至今日,我杨家皆是被逼反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杨崇渊绝不会过那般战战兢兢,忝局檐下,头上悬刀的日子,所以我杨家与当今的天子,与你的夫君终有一战,不死不休!既如此,他日我败,那孩子活不得,我胜——” 话音短暂落下,杨皇后死死攥着手心,早已在掌中嵌出深入极里的月牙印来,这一刻她终于在杨崇渊眼中看到了久居上位者的冷漠无情,看到了他眼中可谓是虎毒亦食子的杀意来。 好似人命,真的如草芥木灰,风一吹便干净了。 “他日后难保不会因为我杨家杀了他陈氏的人,夺了他陈氏的江山而复仇,你是我的长女,就应当清楚我的处世之道,宁可错杀千人,也绝不放过其一,我绝不会为我杨家的传承留下星点意外,哪怕那是我杨家的骨血!” 冰冷凛冽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落在杨皇后的心上,这一刻她俨然感觉到一股已然无法承受的力道在极力的拉扯她,甚至是要撕裂她,撕碎她—— “哪怕是我?” 听到杨皇后不怒反笑,杨崇渊终究是不豫地提醒道:“虞娘——” 看到这一幕,杨皇后笑得愈发放肆,良久才淡淡道:“是了,你不会杀了我,甚至是会以你的崭新王朝,万里江山精心养着我,就像那赤金笼子里的金丝雀,成为你新朝的长公主,为你的被逼无奈,为你的仁慈厚爱来装点门面,好让万千后世忘记你是如何从自己的亲外孙手中夺取了皇位,忘记你的得位不正!忘记你的德不配位!” “虞娘!” 看到心性向来极好的杨崇渊已是再也耐不住地低怒,听到他三次唤自己乳名,却再不如儿时一般独独唤她小虞时,她便知道,眼前人已是伪装不得了。 可这,正是他要的。 “阿耶,我在宫里做贤后这些年,你似乎已经忘了,我可是你的孩子,虎父无犬子不是吗?” 话语听到这儿,杨崇渊眸中微变,已然察觉出异样来,下一刻他便从杨皇后的脸上看到了从容,让人不安的从容。 “所以,我绝不会这般容易让你顺心遂意的。” 当杨皇后一如从前般在他近前笑着低声说出这句话时,杨崇渊才恍然发现座上的她早已一步一步走下来,眸中一如陌生人般,却是冷静极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一章 逼人至深 “那你想如何,是要将此事公之于众,轰动长安,还是要我为那个孩子一命抵一命?” 空寂的殿内,杨崇渊已然缓缓站起,心底的忍耐仿佛是到了极致,此刻与杨皇后的对视下,眸底竟是冷漠一闪,其间的疏离,无需多言,近前的杨皇后已能切实的体会到。 可那又如何,时至今日,她早已无半点所谓—— “太尉如此毫不忌惮,不正是因为我姓杨,知晓我不会以杨家、李家两族的安危性命去做赌注,更知道此事是陈玄亲自下的旨,到时你大可推言不知,反倒让我助你声讨天子皇室的无情无义?” 看到近前沉默不语,却是满脸肃穆的杨崇渊,杨皇后再也不遮掩,自说自话般道:“可若是先帝之死呢——” 话音还未落尽,杨崇渊已是愕然抬眸,眉宇顿时紧蹙,看向杨皇后的目光如同看一个疯子。 “虞娘,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察觉到杨崇渊语气的变化,杨皇后淡笑着摇了摇头,如同讲一个故事般缓缓道来。 “当年先帝忌惮杨家已久,与杨、李两家早已是如同水火,可连而立之年尚未到,他便因头风症,暴毙于宫内,先帝一死,悬在杨家、李家头上的那把刀就没了,看着杨家此后权势顿盛,再无掣肘,世人皆揣测是太尉你的授意,不过是空穴来风,没有证据罢了——” 听到这里,杨崇渊庄严肃穆,没有丝毫为之一动,直到看见杨皇后笑意渐渐敛却,看向他的目光满是质问。 “当年的太医令胡渊,看似是为医治不力而被贬被罚,实则是太尉你指使他对先帝下了不该下的药,致使他头风症日益加重,直到你自宫中眼线处得知先帝已然暗中授意上官氏,意图对杨家发力,要至杨家于死地时,才中途改变策略,猛下重药,让他死于暴毙的不是吗?” 话音落下,殿内渐渐响起杨崇渊的笑声,显得异常诡异、冰冷。 “所以如今你是打算以这莫须有的罪名,向我施压,取我性命吗——” 话还未说完,随着一阵窸窣声,杨皇后漠然自袖中抽出数张纸页,当那些纸页缓缓地被抖落开来,展现在杨崇渊的面前,杨皇后顿时听到近前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一刻,毫无意外地,她从向来傲然于世、泰山压于顶也能岿然不动的杨崇渊脸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震动和忧重,随即不徐不疾道:“这些证词,还算是空穴来风嘛?” “胡渊在你的授意下自服药物,早就成了疯子,丢了性命,当年在先帝的茶水里日日下药的施内官也早就归西,可你如何也想不到,那施内官侍奉先帝那么多年,为你暗地里作了细作那么些年,如何不了解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察觉到杨崇渊的目光中日渐冷冽,杨皇后将最后的话终于道了个干干净净:“他虽甘愿赴死,却不愿累及一家人的性命,所以为了防自己死后,他日东窗事发时,你将一切陈年往事皆归罪与他和胡渊身上,杀尽他的家人,便悄然将当年的一切事情皆写作了陈词。” 当杨崇渊伸出手接过那些陈词一字一句看下去,眸中渐渐迸发出星火般的愠怒,捏着纸页的手也一点一点紧紧攥住,身形微微颤抖中,能够让人清晰地感受到暴风雨前夕的最后宁静。 “这些陈词你大可撕碎付之一炬,但这些不过是抄录,划有名讳,按下印记的,依旧在我手中,还有他死前留下的证据,一样都不少——” 听到杨皇后的平静告知,杨崇渊终于还之一笑,凝神看着她道:“你该知道,即便世人知晓这些又能如何?难道以此就能定下我的罪?这样的想法未免过于天真——” 说罢,杨崇渊进一步沉声道:“即便定下罪,是他陈玄胆敢取我性命?还是他上官稽有本事取我性命?” 是啊,如今连坐在大明宫的天子,尚且如居于杨家屋檐下一般自身难保,更莫说连一兵一卒也没有的上官氏,想要轻易撼动杨崇渊的地位,简直如痴人说梦。 “可这些,却足以成为你夺取天下的最大绊脚石。” 如同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杨崇渊原本盛气凌人的气势顿时敛却了几分,看向杨皇后的目光也更添了许多的审度与愠怒。 “皇后,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听到这一声冰冷的呼唤,杨皇后看着面前再也隐忍不下的父亲,终于眉眼含笑,良久才一字一句,虽轻却是全然落在了杨崇渊的耳畔。 “我要太尉以这江山,这皇位,以杨家一族的性命立誓。” 对上杨崇渊冷冽射来的目光,看着那沟壑般皱起的眉宇,杨皇后毫无避让的道:“立誓,他日只要你当权一天,便要保阿蛮,保赵翌,保清河大长公主,还有舅舅及其李家一族兴盛平安,绝不伤及他们一人。” 听到此话,杨崇渊眉尾微挑,随即出声道:“阿蛮是我与你阿娘的侄女,李家是我杨家的姻亲,大长公主是阿蛮的生母,早已出世,我如何会对他们做什么?” 看到面前人冠冕堂皇的样子,杨皇后掀开眼睑,眸中一片清明。 “虎毒尚且食子,更何况是毫无血缘的姻亲?李家为百年世族,如今又有了御陵王这个手握兵马的女婿,现在的杨家需要拉拢他们去夺江山,可一旦你坐上皇位时,太尉你当真不会对李家生出忌惮,露出屠刀,杀尽这个曾经的姻亲,往日的盟友?” 眼见杨皇后条理清晰地一一为他摆出来,杨崇渊终于眼眸微眯,冷静异常地道:“你既然知道李家如今日益强盛,手握兵马,足以令我杨氏日夜不安,却还要以我杨氏一族的性命去起誓?” “皇后!” 杨崇渊严厉之声如冷冽玉石砰然震动,一字一句道:“你可还记得,你姓杨,是我杨氏的长女!” 面对无法平静下去的杨崇渊,杨皇后眼尾微动,好似极为轻巧地看向杨崇渊道:“我是杨家人,杨家却为了权势杀了我的孩子,险些要了我的性命,还将我视做傻子一般算计于鼓掌之中。” 看到因为这句话,目光一黯,脸色变得异样的杨崇渊,杨皇后继续讥讽道:“李家虽是我的舅家,却是从来未有对不起我,阿蛮更是将我视作她一母同胞的亲生阿姐,敬我,爱我,护我——” “当日我难产,差点血崩而亡时,若非阿蛮在我身边,如今我早已命丧黄泉,又何至于苟延残喘至今日,得以知道这些真相?” 看到面前人紧皱的眉头,杨皇后不输气势地道:“更何况阿蛮也好,舅舅也好,从来不以我杨家为敌,赵翌当年受你之恩提拔至今,向来也是行得正之人,只要我杨家不起杀心,李家就不会变,但若杨家逼人至甚,人都说兔子急了尚且咬人,如今的李家已然壮大,日后也绝不会做杨家砧板的鱼肉,任你宰杀。我如此,便是在为杨氏一族的未来所计。” 说罢,杨皇后最后一抬眸,毫不留情的道:“我意已决,太尉不必再以亲人、族人与我说什么,话已至此,太尉若立誓,这些证词证据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可若太尉不立誓,日后一旦对李家不利,这些东西我便不能保证它们不会传之四海,成为天下人讨伐你,群起而攻讦你的理由,亦或是到时若污了你的名声,成为日后史官笔下津津乐道的秘闻。” 说到此,杨皇后又格外明眸强调道:“太尉也不必费尽心机寻找证据,证据我已散至各处保存,一旦有一处被发现毁灭,剩下的皆会被公之于众。到时便悔之晚矣。” 话音落下,看着面前傲然立在那的杨皇后,俨然一副逼他至深的姿态,杨崇渊才恍然明白。 是了,这就是他的女儿,他杨家的女儿,他杨崇渊的女儿。 不出手则罢,出手便是六亲不认,从不心软。 此时竟让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怒了。 殿内一片空寂,静得杨皇后几乎能听到眼前人因为强忍而起伏的气息。 她知道,她赢了,在这最后一刻,她终究是赢了。 也不枉从前杨崇渊这位威严父亲的悉心教导,不枉这一身杨家的反骨与血性,不枉身边人一次又一次的背叛给予她的一身伤痛与绝望。 终究,她做不到对面人这般无情无心,做不到与自己的父亲兵戈相向,动下杀机。 她可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一切都该了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 是劫是缘 “好、好——” 偌大的殿内,父女僵持良久,终于以杨崇渊不辨喜怒的话语打破了这最后的宁静,只见此刻掩在他袖口下的双手攥拳,随着他眉梢、唇畔一点一点溢散开来的微笑,才终于缓缓松开来。 异样的空气中,杨皇后默然看到面前的杨崇渊再也不与她分辩,而是缓缓伸出右手,竖起那握刀半生,布满了累累功勋一般着着厚茧的手指,眼眸迸发着冷冽如刃的摄人之势,随着笑意敛却,唇边微启,那一字一句的誓言便如沉石如海一般振振落地,冰冷而生硬地响在杨皇后的耳畔。 “我杨崇渊以我杨氏一族的性命起誓,自今日起,我杨崇渊当权执政一日,中书令李章为首的陇西李氏一族必定兴盛平安,御陵王赵翌、清河大长公主必定顺遂平安,若我违此誓,于其不利,我杨崇渊必身死族灭!” 誓言最后一个字重重砸下,杨崇渊伸出的右手紧紧握拳落回,望向面前杨皇后的目光如无尽深渊一般,幽暗而漆黑。 伴随着周身浸着的阵阵凉意,李氏向来稳沉持重的眼眸中氤氲着震动与不可置信,听着殿内父女陌生的对话,她强自忍着颤抖的手,一步一步朝身后退去,直至退到外殿,也依旧不能平静。 当她拿到虞娘悄然与她的那些证据时,她并不觉得意外,杨崇渊是她共枕数十年的人,她又如何能不知道他的野心,他的图谋,他的大计。 于她的心中,这一切无疑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若有朝一日杨崇渊当真坐上那个位子,这天下,这江山便是她儿子的,她更能如愿以太后之尊享这太平天下。 可她从未想到,这一切却是建立在虞娘的痛苦之上。 她未曾想到杨崇渊竟然背着她,生生看着她的外孙死于皇帝之手,险些让她失去了她的女儿。 无情如他,连自己的血脉都能毫不留情的舍弃。 那么他日待他杨家掌权,她的性命,二郎、三郎的性命,还有她李家的性命岂非尽在他的股掌之中? 一想到此,李氏便不由一阵战栗,双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紧紧攥起,她要强了一辈子,绝不能让自己和亲子的命运落入别人之手,任由摆布。 再联系到此前种种,联系到杨崇渊的刻意打压制衡,联系到贪婪成性的曹氏和他那个不干人下的儿子,她便觉得如芒在背,足以威胁到她与孩子的命。 前朝代代宫廷嫡庶之争有多惨烈,她很清楚,所以她绝不会,也不能让二郎他们再沦入那样的境地。 既如此,曹氏和她的儿子便更加留不得。 一个都留不得! 否则她将夜夜噩梦,永无宁日。 外面夜风更甚,伴随着焦急的心绪,着急守在外面的迦莫看到殿内渐渐走出一人,当看到李氏面色晦暗不明地走出,与她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她心下俨然一惊,只觉得今夜愈发不安起来。 “今夜我来之事,无需与太尉禀。” 李氏冰冷的话语淡然响于耳畔,待迦莫与青栀默然颔首,李氏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灯后的夜色之中,渐行渐远。 从今夜杨皇后秘密请来御陵王,单独召见杨太尉,刻意引来太尉夫人时,迦莫便已经觉得今夜甚为异常,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向来与杨皇后形影不离的永宁郡主今夜竟是忽然醉了酒,提前离席回了王府。 一切难道当真这般巧合,可她却总觉得心下惴惴不安,探不到底,只觉得今夜并不平静—— 随着耳畔再次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循声看去,当对上杨崇渊冰冷的眸色时,迦莫不由垂下眼睑,就在杨崇渊威严依旧地与她们错身时,那个不容置疑的声音却是冷然出声。 “照顾好皇后。” 命令般的话语一点点消弭在空中,迦莫与青栀连忙颔首称是,下一刻便察觉到杨崇渊已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几乎是同时,迦莫已与青栀匆匆赶入,还未走几步,便看到一身华服缓缓走出的杨皇后,虽然依旧端庄温和地挺直着背,可在那华丽的灯下,看起来却甚是孤独、单薄,投下了缥缈的影子。 “殿下!” 察觉到迦莫一脸紧张地上前扶住自己,上下打量着,俨然要红了眼,杨皇后又看到身旁的青栀也是满目担忧,不由启唇笑道:“这是怎么了,倒似是见不到我了一般——” “殿下莫要说这般的话!” 还未待杨皇后将话说完,迦莫已是急着打断。 看着向来老成稳重的迦莫莫名带着哭腔,双眼赤红地看着她,扶着她的双手也禁不住因为担心而颤抖。 杨皇后只觉得心下最为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在这最为绝望、最为孤独、最为迷茫的时候感受到了久违的感动与关怀。 “好了,你可是我们立政殿的尚宫,是大明宫最尊贵的女官,怎能这般当着人抹眼掉泪的,像个孩子般,看了只教旁的宫娥笑话。” 杨皇后一边逗笑的说着话,一边伸出右手温柔地覆在迦莫的颊边,轻轻地以拇指替她拂去泪水。 察觉到这一举动,不知为何,迦莫顺着杨皇后的力道,再也忍不住投入她的怀中轻声啜泣起来,这一刻杨皇后僵住了手,什么也未说,只轻抚她的背,默然阖上眼,却是落下几颗泪来。 “没事了,没事了——” 看到杨皇后低声安慰着埋首的迦莫,站在一旁的青栀也不由侧过身子,默然低下头来,渐渐觉得心下哽咽起来。 待到入夜,一年一度的上巳春宴已是悄然落下帷幕,恢复了宁静,此刻宫车正缓缓朝着大明宫的方向而去,墨色的夜幕下,帝后的銮轿外跟随着众多内侍宫娥,车内的元成帝似乎又多饮了几杯,疲惫地靠着后面的枕上,身形亲昵地侧向杨皇后,右手依旧紧紧与她十指交扣,轻声低笑着与她说着今夜酒宴上的趣事。 察觉到杨皇后异常的沉默,元成帝微微紧了紧扣着她的右手,微微侧眸道:“怎么不说话?” 在元成帝问询的目光下,杨皇后缓缓对视过去,良久才道:“许是好久未曾出宫,有些累了。” 看到杨皇后比他还要疲惫负重的样子,元成帝丝毫不曾生疑,只是叹息间,更加关怀地松开右手,环上她柔弱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靠在自己的肩上缓缓出声道:“今日闹了一整天,的确是累了,靠着歇息会儿罢,到了我再叫你。” 听到元成帝再温柔不过的话语,一如从前般恩爱不疑,杨皇后静静靠在他的肩膀上,却是默然阖上眼,只觉得层层崇山始终压在她的身上,让她窒息到丝毫喘不过气来。 “这些日子,我总会梦到我们的孩子。” 听到靠在他肩上的杨皇后缓缓道出这句话,元成帝轻抚她肩膀的手不易察觉地微紧,眸色也在那一刻暗了下去。 “虞娘。” 良久,沉默的空气中再一次响起了元成帝低沉的话语:“我们会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四郎,你会一辈子这般对我吗。” 听到这似问却又分外平静的话语,原本压抑着情绪的元成帝却是终于松了口气,只觉得身旁人是撒娇一般,轻然一笑道:“我陈玄这一辈子爱着的是你,也只会是,我会一辈子这般对你,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耳畔缱绻情话携着温热的气息铺洒过来,杨皇后唇边辨不出情绪的微扬,下一刻便出声道:“若将来我先你而去,你会如何——” 话还未道尽,元成帝便背脊一僵,当即神经绷起,直起身子转而严肃而认真地看向杨皇后道:“虞娘,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对上元成帝紧张万分的目光,面前的杨皇后忽然一笑,玩笑般道:“人有生老病死,难道我们当真如朝臣奉承的那般,你能活万岁,我能活千岁?” 看到杨皇后眸中的促狭,确定了方才的确是逗趣之语,元成帝才终于放下戒心,松开身子佯装愠怒道:“以后不许说这些话。” 说罢,元成帝再一次紧紧握住杨皇后的手,仿佛一松开她便会消失不见一般,第一次如此认真地与她说起这个问题道:“我从未想过这些,也不敢想,但我知道,我这一辈子若没有了你,便什么都没有了。” 连他的心,都没有了。 听着这分外严肃的回答,杨皇后没有再说话,眸底却是难以言喻地怆然。 到了如今,连她也已经看不清。 她与陈玄的相遇,到底是劫还是缘。 到底是她欠他更多,还是他欠她更多。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四章 香消玉殒 悠悠转转间,帝后的銮驾承着夜幕回到了立政殿,在宫娥的侍奉下,元成帝很快便梳洗毕,待到宫娥携着一应盥洗物事鱼贯而出,迦莫看了眼已经躺靠在榻上的杨皇后,一抹忧色悄无声息地爬过后,终究是低头间小心翼翼与青栀熄灭了殿内的烛火,只留下了榻前一盏极为微弱的灯火,适才退了下去。 静谧之中,早已换下外袍只余一身轻薄寝衣的元成帝缓缓走至榻前,看着杨皇后恬淡地坐在那儿仍旧看着一卷书,不由极轻地走过去,浅坐身旁,自后将她缓缓揽入,低眸间看着书卷上的字,耳鬓厮磨地旖旎道:“近日怎么喜欢看经书了。” 听着身后人缱绻话语,杨皇后唇畔轻浮浅笑,顺势将头靠后轻轻放入他的肩胛处,语气平稳而温柔地道:“在玉清观的日子虽简单,却是难得的祥和,初上山看到大长公主时我还讶异,为何过了这么些年,连阿娘都有了白发,生了细纹,可大长公主却似是停滞在她离开长安的那一年,依旧那般美丽,依旧那般年轻,看不出丝毫岁月的影子——” 感受到身后元成帝静静听着她的话,不由与她十指相扣,把玩着她的手指,杨皇后也静静与他交握,眸光熨帖在经书上的每一个字缓缓道:“当我日日晨起与她看经书,写经册,时而侍弄花草,聆听真人论道时,我便明白了,原来经书真的可以凝神静气,让人短暂地忘记一切痛苦与烦扰。” 听到杨皇后语中似有若无的忧苦,元成帝温柔的目光中覆上了一层淡淡的愧疚与复杂,只能愈加收紧环抱她的双手,将唇贴近她的耳畔细腻而满怀深情地道:“你若喜欢,以后我可陪你一同去,去听真人论道,去看玉清观的山花,去走遍我大周的每一寸山河,游历塞外、江南的风光——” 耳畔的期盼与向往随着元成帝的承诺,一点一点汇聚成一幅幅美丽的画卷,阖上眼的那一刻,杨皇后恍惚已然看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大漠孤烟的塞外风光,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出阿蛮的呢喃低语。 “阿娘喜欢琼花,阿姐喜欢余杭,待到暖和些,阿耶、阿娘、阿姐,还有我,咱们一起去游江南,好不好——” 带着肯定的“好”字堵在喉中,那一夜她难以毫不犹豫地答应阿蛮,正如今夜一般。 若可以,该有多好啊。 可她知道,去不了了,她再也去不了了。 “虞娘——” 不知不觉间,殿外已然下起了薄薄春雨,窸窣摇曳着殿外的海棠发出了沙沙声响,雨水自瓦檐落下,浸着细腻而慵懒的湿意。 元成帝语中沙哑而携着缱绻情愫地将吻一点一点印在杨皇后的耳垂,脸颊,肩胛处,亮如星辰的目光似一簇又一蹙的火苗点燃了炽热的爱与承诺。 “陪着我,这一生,这一世都陪着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温柔的吻犹如孤鸿轻落沉水,这一刻杨皇后不由想到郑淑妃被缢死的那一夜,她也曾环着他,听到他犹如孩子一般的乞求。 若是那一夜,她会毫无顾虑地承诺。 可今夜,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终究,冰与火是无法想抱的。 她与陈玄犹如一对饮鸩止渴的痴人,如今她这一团火,终究要被湮灭,而他,又何尝不是融化殆尽,只是不自知罢了。 破碎而朦胧的话语渐渐被欲望所代替,随着元成帝的右手游走,肩上轻纱犹如一缕云烟被风吹散落了一地,伴随着炽热的呼吸声,杨皇后将头轻轻侧去,右手攀上元成帝脖颈的那一刻,温柔的唇畔也主动地覆上,与他唇齿相依,犹如深夜瀚海之中孤独的两个溺海者,一点一点沉沦,一点一点坠落,一点一点迷失在这最后的一点温情之中。 不知不觉间,窗外疾风骤雨,降下了又一场春寒,也掩盖了殿内犹如浪潮一般的急促生息。 寂寥的风雨中,杨皇后于黑暗中静静侧首,就着殿外微弱透入的晦暗光芒看着身边熟睡的人。 当她的手一点一点覆上他温润的眉宇、凉薄的唇瓣,直至最后落在他的脖颈处。却是再一次伸出了左手,双手交握间,一点一点不受控制地收紧,风雨声中,她能够清晰地看到熟睡中的陈玄因为短暂的窒息而禁不住痛苦地皱眉,一如激流之中漂泊着的人想要努力挣扎,却不过是让自己更加痛苦罢了。 她知道,此时此刻的陈玄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因为她早已在与他温存之前,便在服下解药时于唇上覆上了迷药,这迷药足以让他睡至明日天亮。 一点一点因为手中在极力收紧力道,不知不觉间已然跪坐在榻上的杨皇后,看到陈玄的脸色渐渐变得异样、变得通红、变得不可承受…… “虞娘,虞娘——” 就在此时,一个毫无防备的声音响在耳畔,几乎是同时,一滴灼热的泪落在杨皇后的手背上,几乎烫入了她的心底。 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看着自己的双手紧紧掐着陈玄的脖颈,看着那已然变了的脸色,往事一幕一幕犹如走马灯一般掠过她的脑海。 这一生到底是从何时错了。 到底是她错了,还是陈玄错了,还是这个世道错了。 寂静之中,杨皇后终究松开了双手,犹如搁浅了一般,痛苦地跌坐在那儿,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是早已模糊了她的双眼。 颤抖之下,她知道,自己终究下不去手。 她终究不是他们。 她无法杀了杨崇渊,因为那是生她养她,曾经手把手教她骑射,给予她万千父爱的父亲。 她也无法杀了陈玄,因为他是她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是她第一眼便忍不住坠入那双温润眼眸的人,而她杨家,更是杀了他的兄长,夺去了他天子的尊严与权力,将他硬生生拽入这一场政治漩涡之中,连生死都不得保证的人。 在这天平之上,他是罪孽的,杨家亦是罪孽的,又有谁干净,谁无辜? 独独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可要杀他的,却是她这一辈子也无法复仇的人。 明明是杨家的仇,为何要报在她的孩子身上—— 想到此,杨皇后不由凄然一笑,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剥离了最后一分气力,如一缕孤魂踉跄起身……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 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 风雨之中的夜色下,梁上白绫戚戚然摇曳着,踩在锦杌上,杨皇后释然笑着,唇边却是极轻地念着那首童谣,那首阿娘曾经唱给她的童谣,那首她曾哄过儿时小阿蛮的童谣。 纤指翻转间,飘忽的白绫已被打上了轻盈的结,听着窗外窸窣的风雨,杨皇后双手轻轻握住白绫,一点一点靠近,一点一点将白绫移向了自己的脖颈。 这一刻,杨皇后默然阖上了双眼,却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轻盈地拂去阴霾如拂去灰尘一般简单,轻盈地就连积压在她身上,一直让她负重到无法喘息的沉石崇山也不知不觉消失了。 黑暗中,她的脑海中浮现了所有人,浮现了她的一生,浮现了她所难以忘怀的美好一切。 独独忘了那些痛苦与难堪—— 她知道,自己病了,早已是病得积重难返了。 人人都以为求死易,却不知于她而言求生才是艰难。 因为死,竟成了解脱救赎她的唯一方式。 再睁开眼,透过白绫凝视着眼前,良久杨皇后终于粲然一笑,一如曾经挽弓射雁,与阿蛮疾驰传林的那个她,唇边缓缓溢出几个字来。 “阿蛮,对不起——” 话语落下,锦杌也随之轻轻晃动,孤零零倒在地上…… 窗外的风愈加急促,雨水如柱般拍打在窗柩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来,却也足以将这榻前细微的声响掩盖。 陈玄,若有来生,我不愿再遇见你。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四章 帝恸欲绝 一夜的风雨婆娑,一夜的春寒料峭,随着熹微的晨光透过覆了窗纱的窗柩轻轻落入,转眼间已是过了卯时三刻,立政殿内的一众宫人此刻早已开始默然洒扫,唯有承德与引着众宫娥,准备侍奉帝后梳洗的迦莫于殿外相视一眼,适才试探出声道:“陛下——” 话音落下,承德小心翼翼凑近听了听,内里却是一片沉默,平日里元成帝向来勤政,有时无需请便已自行起身,像今日这般拖延倒是第一次。 讶异之下,承德不得不再次出声再唤,随着声响落至榻边,熟睡中的元成帝不由艰难地蹙了蹙眉,阖上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般,寂静中他不安地动了动头,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才挣脱一般,霍然睁开双眼,却是难耐地急促喘息着。 “陛下,御门听政的时候快到了——” 当承德催促的声音再一次传入耳边,元成帝似乎困倦极了,只觉得疲惫犹如浪潮一般席卷拍打着,将他拉扯其中难以自拔,正当他忍不住伸出右手轻按了按跳痛的太阳穴,左手已是习惯地探向身侧,然而等待他的没有那双熟悉的手,没有熟悉的人,更没有半点熟悉的气息,还有那温声的回应。 异样之下,元成帝不由侧首看去,却是看到身边的衾被早已冰凉,空无一人,唯独一封写着由他亲启的雪白信封静静躺在枕上,仿佛在与他诉说着什么。 几乎是同时,元成帝的瞳孔震动,蓦然想起什么般,背脊僵硬,猛地将身坐起,当他将手探去,踌躇地触摸到那信封,只觉得冰凉的让他险些抽离回去。 直至将信封牢牢捏住的那一刻,元成帝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清醒过来,当即一把掀开锦被,方趿上鞋履站起身来,却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怔怔立在原地,喉头一滞,脚下犹如灌铅一般,再也挪不动分毫。 温柔的晨光中,一身素白寝衣轻衫的杨皇后一如昨夜般恬淡,秀丽的青丝静静落在身后,五官依旧温柔美好,唯独那双眼却是无力地闭着,悬在榻前那高高的梁上,动也不曾动,仿佛是一缕轻烟,就这般从他的怀中、从他的面前、从他的生命中彻底地消逝了。 “虞娘、虞娘——” 几乎是从肺腑、喉腔中艰难溢出一声又一声颤抖而喑哑的声息,然而不论元成帝如何呼唤,悬在梁上的那个人却是再也不会回答他,再也不会温柔含笑的唤他一声“四郎”了。 这一刻,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在他的耳畔,他只能感受到耳畔嗡嗡作响,就连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身子都已经发麻、颤抖不止。 察觉到殿内的异样,承德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不等他再探,便觉得身边仿佛拂过一阵疾风,随着软帘猛地被打开,便能听到“哐当”一声,水花四溅中,宫娥门发出低呼,盥洗的面盆也重重跌落在地上,打湿了绒线毯的地面,打湿了迦莫呆滞的面庞,还有她素色的衣裙。 “殿下,殿下——” 相对静默立在那儿不动的元成帝,迦莫已是声声呼唤,然而下一刻,无尽的沉默让她再也抑制不住,只疯魔了般回首凄厉地呼喊。 “来人,快来人!” 看到这一幕,承德也是彻底被惊住了,这一切来的太快,也太过于意外,他如何也想不到昨日还能疾驰于球场上,飒爽英姿的杨皇后,怎么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人,还悬在元成帝的榻前。 伴随着那暴起的呼唤声,原候在殿外的宫娥们顿时一拥而入,看到这一幕来不及反应,便在迦莫疾声催促下奋力将悬在梁上的杨皇后解脱下来。 眼看一宫娥吃不住力将要踩空,引得杨皇后的身子也摇摇欲坠即将跌在地上,一旁的迦莫却早已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身子挡过去,任由杨皇后沉重的身体落在她的身上,连带着将她也重重跌下。 “嘭——”地一声,感受着背脊传来猛烈的疼痛,迦莫来不及思考,只看到杨皇后倒在她的怀里,犹如睡着了一般安静,欣慰中却是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泪水,哽咽的喉咙犹如吞下万根针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耳畔宫娥们的呜咽声如泣如诉,仿佛一缕咒语将元成帝唤醒,当他痴痴地环看悲痛不能自己的众人,看着梁上仍旧飘渺摇漾的白绫,看着迦莫怀中那个熟睡的身影。只觉得胸腔有无数的情绪堆积,滞塞,在这一刻再也无法压制,霸道而肆虐地蹿入他的肺腑,仿佛在怒吼,仿佛在咆哮,直至最后从他窒息的喉中喷射而出。 “噗——” 伴随着承德不安的惊呼,元成帝竟是毫无征兆地吐出了一口鲜血,那一刻众人皆害怕地忘记了哭泣,只看到不过转瞬间,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帝王已是脸色苍白如纸,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缕魂魄般,任由殷红的鲜血溅洒在他的脸上、唇边、身上,双膝一软便重重跌跪在地上,化为了一座孤山,看起来凄凉而摇摇欲崩。 此刻,元成帝唯有颤抖地伸出左手,看着洁白如雪的信封上溅洒的红梅鲜血,视若珍宝一般将里面的信笺缓缓取出,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上面端方而雅的字上时,却是瞳孔痛苦地紧缩,随即又忽而一笑,好似彻底疯了般,转而看向杨皇后时,目光已如一盏熄灭的烛火,再也没有了半点星辉,也没有了半点气息。 “陛下!” 当承德惊呼出声时,元成帝已然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觉得疲惫、痛苦皆如黑夜将他一点一点吞噬,这一刻他仿佛能够听到黑暗里冰冷的海水拍打声,将他拉扯入那无边寂寥的深海,连呼吸都成为了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 他知道,虞娘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束光也湮灭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原来她一直在他的愧疚补偿、自欺欺人中,独自痛苦地煎熬着。 原来这就是报应,这就是虞娘向他报复的最后方式。 从前他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今日她便亲自斩断了他们的归路,掐灭了他最后活下来的意义。 此刻不知为何,明明冰冷的泪滑过了他的面颊,可元成帝却是止不住地笑了。 他累了,真的累了—— 从阿耶驾崩,兄长暴毙,风雨飘摇的陈氏江山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便累极了。 人生须臾二十七年,他身边的亲人、爱人便如风一般轻易从他的身边离去,独自留下他一人在这世间孤独徘徊,苟延残喘又有何意义? 这一刻,元成帝恍惚笑着看向左手紧紧捏住的纸页,好似看着杨皇后温柔恬静的娇靥般不肯撒手,却是再也承受不住这剧烈的疼痛,一点一点阖上双眼,重重地跌在地上,彻底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陛下,陛下,传太医,快传太医!” 迦莫犹如木偶一般痴痴怀抱杨皇后的身子坐在地上,任由元成帝冰冷地倒在眼前,任由众人慌作一团如惊弓之鸟,任由承德头一次不顾宫规礼仪地呼喊。 她只知道,天已然塌了,彻底塌了。 而她,还能做什么—— 又能做什么——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五章 恩断义绝 晨起的暮色依旧,天边却已然能看出春日初生的暖阳绽放出久违的金芒,伴随着大明宫沉重而悠远的鸣钟声响,原本方在崔氏侍奉下坐起盥洗拿热帕擦脸的杨崇渊却是手中一顿,心下不知为何竟毫无征兆地猛然坠下,隐隐泛着难以言语的疼痛,几乎是同时,杨崇渊手中收紧,将热帕攥入手中,脑海中不由浮现昨夜的一幕,耳畔却已是传来了急促而紧张的脚步声,让他愈发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太尉——” 侍奉他多年的陈忠向来稳重不惊,此刻却是人未至,哽咽的声音已是落于帘外。 这一刻杨崇渊强自镇定的坐在那儿,寂静中终于出声道:“何事?” 话音方落,帘外便传来“嘭——”的一声,只见陈忠佝偻着背沉沉跪在地上,哽咽颤抖地将头埋下,俯身于地,带着哭腔道:“太尉,皇后殿下,薨了——” 此话一出,杨崇渊几乎是猛地站起来,却因为动作太快,竟眼前一晃,颤颤巍巍间就要跌回榻上。 “太尉!” 原本听到这骤然的消息已是怔愣不已尚未回过神来的崔氏在看到这一幕,也是惊得连忙上前,跪着起身扶住杨崇渊摇摇欲坠的身子,因着动作过大,即便轻衫落下肩头也是来不及去整理。 一时间,杨崇渊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难以抑制地跳跃疼痛,却还是强撑着紧紧攥住崔氏伸来的手,努力坐了下去。 “进来。” 听到杨崇渊不辨语气的低唤,陈忠连忙俯身走了进去,极快地跪下低头,掩住了自己的泪水。 “是何故。” 听到杨崇渊看似沉静的问话,陈忠却是丝毫不敢拖延,只语气悲痛道:“宫里已向外封锁了消息,奴婢问了来传信的人,说殿下,是自缢——” “自缢”二字脱口的那一刻,杨崇渊便再也禁不住瞳孔一震,嘴唇翕合间,却是良久说不出话来。 昨日他这个好女儿咄咄逼迫他的那幕犹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可他却未曾想到,这个由他亲手教养的孩子竟是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断绝了他们的父女情意。 死寂中,凉薄的笑声渐渐打破了这一刻的悲伤。 杨崇渊双拳一点一点紧握,眸中却是一滴泪也未曾流出,唯独眸底浸着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怆然。 “好啊,好——” 这一刻崔氏与陈忠皆被杨崇渊异样的反应慑得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只能听到他低而喃喃道:“真是我杨家的好女儿。” 这厢,命令下人轻声侍奉自己盥洗,唯恐打扰里屋安睡之人的赵翌正悄然伸手任由宗明替他系着腰上金带,正当锁扣扣上之时,那毫无征兆的鸣钟声却是让他身形一顿。下一刻,原本还朦胧卧于榻上的李绥便霍然睁开眼,然而还未待她唤出口,院外纷杂的声音便打破了这最后的宁静。 “大王、王妃,宫里传话,皇后殿下薨了——” 来人方将话脱口,外屋的赵翌脸色蓦然微变,就在他掀帘而入的那一刻,便看到榻上的李绥已是怔愣愣坐在那儿,仿佛懵懂的孩童般痴痴然抬头与他对视,良久才喑哑出声道:“赵翌,他方才说什么?” 听出李绥喉中的哽咽,看到她眸底难以承受的痛楚,赵翌却是什么也未曾说。 他知道她是听到了的,他更知道此刻于她而言,一切安慰的话语皆是虚妄,毫无意义。 “郡主。” 赵翌沉重的声音唤醒了头疼欲裂的李绥,看着他眸中的不忍,她却是恍然落下一滴泪来。 抬手拭到眼角那滴泪,李绥的瞳孔骤变,不待赵翌再出声,已是倏然起身,仿佛什么都忘了,只光着脚便要朝外而去。 “郡主——” 就在李绥将身擦过之时,赵翌已是伸手抱住那个颤抖的身体,在她耳畔平静出声道:“宗明已经安排车马了,最后一面,皇后殿下若看到郡主如此,必会难过不安。” 话音落下,李绥怔怔然顿住,看着赵翌幽深而平静的目光,任由泪水如珠子般一滴一滴落下。 趁此间隙,赵翌已是眼神示意闻声赶进来,极力压制哭声的念奴和玉奴迅速为她穿戴。 看着李绥踩在绒线毯上的小脚,赵翌默然拦住了念奴的动作,从其手中接过那双绣鞋,却是蹲身下去轻轻拾起她的脚为她穿上罗袜,还有那缀珠的绣鞋。 当李绥在赵翌的陪伴下赶至立政殿外时,汗水早已浸湿了她的衣衫,被风吹得阵阵泛凉。 朝臣无召不得入后宫,今日因着事急从权,适才开了先例,此刻看着那单薄的身影茫茫然朝着立政殿而入,赵翌终究是顿下了步子,没有再入内。 耳畔宫人们的哭声如网一般缠绕在耳边,前行的每一步李绥都觉得艰难、沉重极了,看着换下素色衣衫跪于两边低首的众人,明明暖阳已升起,可她却是感觉不到半点温暖,唯剩无尽的孤凉。 在念奴和玉奴的搀扶下,素衣白裳的李绥木然跨入高高的门槛,一步一步朝着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走去。 当转过那扇屏扇,李绥便看到被众人簇拥的阿姐已是安静地躺在那儿,略过跪于前面的后宫嫔妃,略过站在榻前低头抹泪的李氏,略过榻边木然坐着的元成帝。 李绥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当走至杨皇后榻前时,却是再也禁不住跪了下去,右手轻而小心地覆上杨皇后被交握的双手,看着杨皇后安静的睡颜,唇边自然而然牵起从前姐妹逗趣的弧度,极浅的出声道:“阿姐,别睡了,天亮了——” 听到李绥平静的话语,元成帝犹如石像般枯坐着,静静落下一滴泪,近前的李氏却更觉肝肠寸断般痛苦难抑,已然摇摇欲坠地强自倒在银娘怀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哭出声来。 看着杨皇后如睡着了一般,以无尽的沉默回应自己,李绥依旧紧紧握住杨皇后的手,双手因为用力而禁不住微微颤抖,良久才哽咽地埋首于榻沿,只以杨皇后早已冰凉的手覆在自己的脸颊边低声埋怨道:“阿姐,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你不是答应我要一起去江南,去看琼花吗,为什么,为什么——” 然而无论质问多少次,李绥都知道,眼前的人都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再也不会有人带着那熟悉的芙蓉香,无奈含笑的看着她,唤她一声“阿蛮——”了。 历经两世,原以为她可以改变一切,改变阿姐孤苦的命运,可最终她什么也未能做到。 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够救下郑氏的孩子,救下阿姐的孩子,却独独救不回阿姐,重来这一遭到底有何意义? 这一刻,李绥明明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笑却始终附在嘴边,从未停止。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 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 年少时,因为阿娘的离开,她总会默默垂泪倔强的不肯让任何人看到,那时的阿姐总会学着阿娘一般,在她耳边哼唱着这首歌谣,轻轻安慰她,给予她这世间最温暖的笑靥。 而今,她也会唱这首歌了,也曾用这首歌唤回了难产血崩,险些离开她的阿姐。 可这一次,即便她唱得喉咙如堵塞一般充斥着血腥与痛苦,即便破碎的话语溢出时早已变得泣不成声,那双如春风明月般的明眸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陛下——” 看着榻前那瘦弱孤独的肩膀无助地耸动着,难过垂眸打算上前安慰的宝缨却是被一个意外的声音打断,又默然退了回去。 此时在众人注视下,一个内侍疾步走进来,小心翼翼出声道:“陛下,太尉在外,恳请陛下允准入殿见殿下一面。” 话语一出,李绥埋于榻前阴影里的双眸霍然一冷,下一刻便听到一旁的元成帝无力地出声道:“请太尉。” 几乎是不自主地,李绥一点一点紧紧攥住伏在榻沿边的双手,心底却如烈油滚火一般在熊熊激荡、灼烧着。 寂静中,杨崇渊阔步而入,看到眼前一幕只停顿了一刻,便一步一步稳步走了进来。 “陛下。” 未待杨崇渊躬身,元成帝已是恍惚抬头道:“太尉请起罢。” 这一次,杨崇渊没有谢恩,抬起头时几乎看也未曾看元成帝一眼,便沉沉落向榻上人影,驻足之下,眼神再次触痛,微微晃神良久,眸色却一点一点变得晦暗,下一刻语中已然冰冷地道:“昨日皇后尚且凤体康泰,今日为何会突然这样——” 说罢,杨崇渊已是携着逼人的愠怒斜眸定定射向脚下如蝼蚁一般的人道:“孙仲。” 在众人噤若寒蝉的颤抖之下,跪在角落的孙仲早已是面如死灰,再明白不过了。 他的死期终究是要到了。 “回太尉,殿下自难产后心情郁结,忧思深重,患上了郁症,臣虽辅以药物,但殿下心病难医——” 说到此,孙仲已然视死如归般平静地俯首道:“殿下不愿身边人担心,也不愿众人因此战战兢兢,所以命臣保守这个秘密,是臣有所隐瞒,臣罪该万死。” 听着耳畔的认罪之声,李绥什么也未曾说。 几乎无需想,她也能猜到身后人一唱一和,不过是作戏罢了。 时至此时,杨崇渊面对阿姐冰冷的尸体,依旧能够冷情冷心,丝毫不为所动,只按着计划一心除掉孙仲这个知道他太多秘密的人。 想到此,李绥仍旧埋于榻边,眸底却是渐渐冷笑开来。 狡兔死,走狗烹。 杨太尉终究是杨太尉,除了这锦绣江山,只怕再也没有什么能在他眼中,心中拥有等同的价值。 哪怕是至亲的性命。 这一刻,众人皆彷徨于孙仲被颤抖拖出去的一幕,独独李绥却是始终背对着杨崇渊跪在那儿,头也未曾回地伏在杨皇后身边。 无人看到,她的双眸一点一点升起的寒意,更没有人看到她脸上毫不掩饰地杀伐与决绝。 她很清楚,自阿姐死的那一刻,皇室与杨家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便彻底碎裂了。 而她心底唯一的忌惮与担心,也彻底消失了。 前世阿姐或许是为阿毓而死,这一世却毫无疑问,是因元成帝而死,因杨崇渊而死,因他们争执不休的江山权位而死。 既如此,她又怎能如他们的意。 无论陈氏与杨氏这一场仗谁胜谁负,她都绝不会让他们顺心随意,这一生她便是拼却性命,也誓要从他们的手中夺去这一切,让他们传承万世后代的梦想彻底破灭。 陈氏江山也好,杨氏江山也罢,她定要亲手覆灭,取而代之!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六章 病势沉重 因着皇后薨逝,这一日的御门听政毫无意外地取消了,但自戕于后宫女子而言是大罪,所以最终世人只知杨皇后是因痛失爱子,产后不调,才会郁结成疾,不治而亡。一时之间天家诅咒的秘闻再一次甚嚣尘上。 不过短短一年的光景,淑妃郑氏、贵妃上官氏、皇后杨氏都相继离世,如今放眼看去,天子身边只余新晋的贤妃魏氏,和新封的德妃上官氏勉强算得上高位嫔妃,如何不让人唏嘘叹息一声,这天子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因杨皇后走得仓促,宫中又没有德高望重的嫔妃主持安排丧仪,最终元成帝亲下旨意,皇后丧仪由中书令李章主持,魏贤妃、御陵王妃李绥为辅佐,同时传谕除内命妇于立政殿守灵外,凡藩王以下、京畿四品官员以上、并公主、王妃以下外命妇等,俱于丹凤门内外齐集哭临辍朝七日以慰皇后之灵。 对于元成帝这个决定,天下人虽震惊讶异,但谁也不曾说过什么。 李章以中书令之高位亲自负责杨皇后的丧仪,规格之高,地位之深,足见当今天子对这位结发夫妻矢志不渝的爱情与亲情。而李绥年岁虽尚轻,却是杨皇后相伴多年的妹妹,姐妹之情自然不容质疑。 如此安排,虽意外,深想之,似乎又不那么意外了。 自李绥接到这一圣意后,便暂且将悲伤抛却脑后,虽说魏贤妃以后妃之名辅佐丧仪置办,但明眼人皆知魏贤妃向来温顺没有主见,此次自然也只是挂名罢了,因而从杨皇后仪容的整理、梓宫的布置、灵堂的摆放、宫人的安排、带领内外命妇守灵一应事宜,李绥皆事无巨细,一手包揽,亲历亲为,丝毫不肯假手于他人。 辗转七日过去,众人皆能从李绥这位御陵王妃身上看到难以言喻的孤独与刚毅,她们谁也不曾想到,就是眼前这样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几乎是日夜不眠,衣不解带,累不阖目地在灵前守了七天七夜,将杨皇后的身后事皆安排的适宜得当,井井有条,无一人能挑出分毫错误来。 这一日入夜时分,殿外清风朗月,寂静的没有一丝风声,庄严肃穆的灵前仍旧以李绥、魏贤妃、上官德妃为首,整整齐齐跪了一殿,跪在梓宫前烧纸的迦莫与青栀似乎已然将泪苦干,只是形同枯槁一般不发一声,随着一张一张的薄纸被火焰缭绕烧为灰烬发出细微的声音,跪在那儿的嫔妃们早已有些支撑不住,却还是毫无怨言、更无人偷懒地努力挺直着身子。 这一刻,望着面前沉沉的棺椁,她们皆心中酸楚,于她们而言,一生仁德宽厚的杨皇后如同大明宫内的一束暖光,照亮了她们,也温暖了她们,是她们在这孤苦无依的深宫中最大的爱护。 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连这样一束光,也熄灭不再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能听见外面风起,渐渐吹得殿外素白绸灯窸窣作响,跪于首位的魏贤妃强撑着如万针钻痛的膝盖,侧首看向身旁形容憔悴,神情沉静如一滩池水的李绥,不忍间终是低声劝慰道:“王妃忙碌了七日未曾阖眼,今夜还是回去歇息歇息罢。” 听到耳畔轻柔试探的声音,思绪飘忽的李绥终于动了动,不施粉黛,满是疲惫的脸上浮起几分恍然,目光静静凝视着那棺椁,却是摇了摇头,良久才从喉间溢出喑哑的话语。 “无妨。” 说罢,李绥想起什么般,缓缓回首看到身后疲惫的众人,强撑麻木的身子道:“诸位今日也守了许久了,都请回去歇息罢。” 听到此话,嫔妃们抬起头,却都静静摇了摇头又垂下去,纹丝未动。 看了一眼众人,李绥的目光最终落在身旁平静几乎没有半点存在感的德妃上官氏身上,不同于旁人,从始至终她都背脊挺直,纹丝不动,好似入定般跪在杨皇后灵前,神情没有半点不敬,相反却是多了几分空寂与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同样身为嫔妃,月充仪阿史那阿依却早已顾自回了绫绮殿,端得是突厥公主的架子。 一直跪在那儿烧纸的迦莫与青栀看到这一幕,思虑良久终究起身过来,跪在一旁以沙哑的嗓子低声劝慰道:“明日是送殿下入皇陵的日子,王妃这些时日与贤妃、还有诸位娘子皆辛苦了,今夜便好生歇息一晚,明日才好陪伴殿下走这最后一程。” 听到迦莫说着说着愈加哽咽的声音,死水般寂静的李绥终于为之所动,二人眼神交汇间,过了许久才疲惫地点了点头,嘱咐了迦莫一番,适才在青栀与玉奴一同的搀扶下,勉强站起麻木已无知觉的双腿,朝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去。 跨过高高的门槛,殿外的暮色中随风拂来一阵花香,却远没有殿中重重的纸灰味道更能让李绥安心。 清冷寂寥的月色下,青栀与玉奴一同搀扶李绥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看起来更生无限凄清。 直到将至熟悉的甬道上,李绥静静听到耳畔传来青栀压得极低的声音来。 “王妃,皇帝似乎中毒了。” 话音一落,素衣白裳的李绥眸中忽地一动,抬头间,皎洁的月色更衬得此刻的她苍白而疲惫,但即便是眼下氤氲的乌青却也未能遮掩她的美,反而生出几分令人心疼来。 寂静的风中,李绥与青栀目光交汇,足以让她清晰地从夜色中看到青栀眸底的严肃与认真,还有那毫不犹豫的肯定来。 元成帝中了毒? 李绥紧紧攥住青栀扶着她的手臂,良久才继续徐徐前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殿下薨逝那日清晨,皇帝骤然吐血晕厥,众人都忙作一团,那时我借搀扶之机为其把脉,发现皇帝如今病势沉重,绝非一日两日之故,细想之下,皇帝自去岁殿下怀孕之时,头疼之症便日益频发,只怕绝非天意,而是有人刻意下了药,加重这头风症。” 此话一出,李绥心惊之时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能在杨皇后怀有身孕,便想着对元成帝动手,敢对元成帝动手的人,除了那个人,只怕再无旁人了。 “我知晓了,此事你按下只作不知,不要再向旁人说起。” 夜色中,青栀默然颔首,朝着李绥叉手行下一礼,便转身悄然退去,独留李绥在念奴和玉奴的搀扶下继续前行。 天子一族的头风症于大周而言早已不是秘密了,无论是开国太祖,后来的高祖、太宗、成宗、成祖,亦或是前世的先帝和元成帝,皆是为这遗传旧疾折磨缠身,最终发作而亡。 但除了先帝与元成帝,陈氏先祖皆是活至四五十余岁的年纪,独独只有他兄弟二人,竟不足而立之年便死于此症。 这一刻,李绥蓦然顿下脚步,脸上也渐渐浮起沉重和复杂来。 若当今元成帝是死于杨崇渊之手,那么前世死因与元成帝相同的先帝…… “王妃——” 耳畔念奴的提醒之声轻轻传来,李绥收回思绪的那一刻,抬头间便正看到那位孤独的帝王正高坐銮轿之上,朝着她们缓缓而来。 待銮轿置于近前,李绥默然退开行了礼,下一刻元成帝便在承德的搀扶下缓缓走过来,眉眼如沉寂的死水毫无声息,温润如玉的容颜早已不复存在,好似被抽去了魂魄般,语中是难以掩盖的疲惫与低沉。 “阿蛮起来罢。” 看着面前沉默了需多的李绥,元成帝自然明白是杨皇后逝去的缘故,心下更生窒息般的艰难痛苦,良久才出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说罢,元成帝静静抬起头,透过短墙青瓦,看着那漫眼缟素,通明灯火的立政殿,却是陷入了溺水般的回忆与悲伤里。 斯人已逝,可他独自一人又该如何走下去。 说话间,察觉到元成帝缓缓擦身而过,李绥随即转身看去,却是看到孤冷的月色下,眼前那修长的背影瘦削了许多,佝偻了许多,明明是正值盛年的无上天子,却是让人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衰颓与破败。 宫门口的灯笼悠哉悠哉地飘摇着,当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李绥淡漠地回过身朝着甬道尽头而去。 “告诉江丽华,让她查一查。” 看来,孙仲并非对她全盘托出,他所为之事比之眼前更多,更致命。 难怪,让杨崇渊一刻也等不得。 当李绥入了轿,便静静闭上了眼,心底却是冷硬异常。 爱人者,人恒爱之。 与她而言,害人者,人恒还之。 元成帝令人心寒,但已然受到了惩罚,可杨崇渊看似未做,却是远远做得比元成帝更多,更冷酷无情。 原来连阿姐,阿姐的孩子,都成为了他算计元成帝的棋子。 药物的暗害,阿姐母子的离世,一件一件足以将元成帝逼成癔症,不治而亡。 而杨崇渊,却是看似手上不沾一滴血,便如愿以偿坐上了高位。 旁人走一步,杨崇渊足以看透了全局。 想到此,李绥便觉得齿冷。 他的路,太过于顺畅。 却都是用亲人血脉的性命奠基搭桥的。 如何不令人心寒作呕。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 翻天覆地 暮色渐深,夜凉如水,远处的寂寥灯辉落在宫墙瓦檐上,浮起了浸着潮起的斑驳寒霜,那样的寒凉虽非寒冬腊月,却是带着触角一般,一寸一寸透过衣料缝隙,阵阵冷逼人心。 当软轿再过一甬道便能抵达朱雀门前的宫门口时,坐在其中的李绥却是再也坚持不住了,自杨皇后离开那一日起,她便执着地将自己的身心、思绪全然放在丧仪上,刻意从白天忙到黑夜,从人声喧泣忙到人影稀落,这七天七夜,她不想闭眼,更不敢闭眼,因为每当她因为极致地疲倦短暂阖目那一刻,阿姐自缢的噩梦便会一次又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那茫茫黑暗里她几乎能够清晰地看到阿姐的绝望、孤独,还有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艰难与痛楚。 那样的梦太过于真实,真实到跪在灵前的她都会为之惊醒,为之冷汗涟涟,为之痛彻心扉。 此刻骤然从忙碌中脱身,那些情绪却再一次一拥而上,让她愈发不能承受起来。 “落轿罢。” 透过软帘,轿外的念奴和玉奴皆听到了这细微的声响,眼看李绥掀帘而出,念奴连忙与玉奴上前扶住,小声劝说道:“王妃,咱们就快到朱雀门了,外面天寒——” 说罢,念奴抬头望天,缓缓道:“俨然下起雨了,莫入了寒气,伤了身子。”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已是感受到细丝一般的春雨轻轻落在她的脸上,手上,泛着丝丝凉意,却仿佛一双手将她从封闭窒息的深海中拉扯出来一般,让她终于可以大口呼吸,终于可以清醒下来。 “无事,走一走罢。” 说完这句话,李绥便已提步而前,念奴见此与玉奴相视一眼,眸中浮现担忧,眸底更多的是悲伤与难过,下一刻便紧步跟了上去。 缓缓踱步下,李绥主仆三人缓缓走在幽长的甬道之上,因着将至落锁时分,甬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两边的石座宫灯隐隐散发着些许微弱光芒,驱散眼前团团黑暗。 每行一步,落在身上的雨便越大、越多,寒意再甚却终究敌不过李绥那颗冰冷的心。 就好似繁华落尽后的烟火,空落落的,没有了归路。 当阿姐自缢在元成帝榻前的那一刻,她便清晰地领悟了,原来阿姐什么都知道了,即便她再努力地隐瞒,残酷的事实终究是摆在了阿姐的面前,让她再也无法活下去。 枕边人的背叛,父亲的冷眼旁观。 自缢前的阿姐,便是这样的心境罢,生活了十六年的太尉府不是自己的家,生活了七年的大明宫也不是自己的家,举目望去,偌大的长安,竟没有了容身之处,若要活下去,便要日复一日地活在身边人织给她的虚伪梦中,强言欢笑。 毫无防备地,李绥感觉到自己的那颗心忽然强震,伴随而来的是如刀绞一般地疼痛。 “王妃——” 感受到玉奴上前扶住她予以她依靠,听到念奴紧张的问询声,李绥在玉奴的支撑下强自走下去,含笑间摇了摇头,右手却是紧紧攥住自己的胸口,倔强地抬眸凝视着将至的朱雀门,不让自己倒下去。 一步、两步——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步,当她终于穿过朱红的朱雀门,却恍惚于朦朦烟雨中看到一个修长孤独的身影,手执绸伞,立在一辆忽隐忽现的马车前。 “王妃,是大王!” 耳畔传来念奴哽咽而欣慰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她也看到那身着月白衣衫的人撑着绸伞,穿过冷风寒雨朝她走来。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赵翌看着近前的李绥,容颜憔悴,鬓边凝着雨珠,嘴唇翕合间,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再无从前的洒脱灵动,却是如泣如诉,让他不由回想到方才。 方才那个茕茕独行在迷雾冷雨中,孤独而执拗的身影,明明只有烟雨之隔,他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她变了。 心下如搅在一团的丝线般沉闷,隐隐不适,面对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湿了面的李绥,赵翌什么也未曾说,只回身接过宗明手中的鹤氅,轻一抖开,便转而亲手披在李绥的身上。正当他手指微动,替她系上鹤氅衣带时,耳畔便传来了李绥喑哑而飘渺的声音。 “赵翌,阿姐走了——” 话语落下的那一刻,赵翌晦暗的眼眸倏然一抬,手中动作不由顿了几分。 相视下,李绥恍然一笑,却是无限凄凉道:“她再也不会陪着我了。” 看到眼前默然低下头,眉眼埋于阴影中,双肩耸动下尽显消瘦的李绥,赵翌垂下的双手微微握拳,蹙眉了良久,竟是低沉出声道:“我会陪着郡主。” 话音一落,李绥瞳孔震动,抬头间却是撞入了那双稳重而坚定的眼眸,好似暗夜里的一个光点,倏然便成了一道耀眼的光芒,将她裹挟住,意图给予她包容与温暖。 “这一生、这一世。” 耳畔承诺犹在,此刻的李绥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惊讶,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点一点如烟盘旋而起,氤氲在她的心头。 好似冰冷的海水猝不及防地汇入了暖流,在她内心激荡、飘泊。 “走罢。” 看着伫立不动的李绥,赵翌率先出声,看到赵翌传来的眼神,李绥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二人并肩而行的身影在这一刻,仿佛彼此不再孤独,有了归宿。 马车缓缓前行着,李绥能够清晰听到身旁赵翌沉稳的呼吸声,寂静良久,赵翌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皇后殿下离开的前一夜,曾密召于我。” 听到话语,李绥默然点了点头,已然恢复了平静:“入宫那日,迦莫已告诉我了。” 说罢,李绥又侧首看向赵翌补充道:“召见你后,阿姐还见了杨崇渊。” 听到李绥直呼其名,赵翌隐隐已然察觉了什么,随即继续道:“皇后殿下猜到了你我的关系。” 这一刻,李绥才总算是意外地看过来,却见赵翌认真地道:“但也相信你我。” 听到此话,李绥怔愣之下却是回之一笑,缓缓出声道:“阿姐总是了解我的,到底瞒不过她。” 说到此,李绥静静捏了捏手中的帕子,垂眸看着脚下的炭炉道:“阿姐走得那夜,对皇帝下了迷药——” 听到李绥的解释,赵翌便明白了,为何杨皇后离开的第二夜,元成帝才恍然知晓。 “那夜宴上,阿姐与我对饮数杯后,我便觉得精神不济,可见,阿姐也在我的酒里下了药。” 只为,不让她担忧,只为临走前独自安排一切。 沉默中,李绥凝视赵翌后,轻然出声道:“你知道阿姐是为何而死吗。” 看到近前人晦暗的眼神,赵翌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但当她说出来时,还是为之震撼。 “是为了那个孩子,却又不止是,还有自己父亲和夫君的对峙与欺骗。” 话虽未挑明,但经历了两世的赵翌,又如何能听不明白。 事实有多残酷,就有多现实,所以才会将杨皇后那般外柔内刚的人逼至绝境,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无论有多辛苦,但有你陪伴时,皇后的笑是真心的。” 听到赵翌安慰的话语,李绥晃了晃神,嘴唇翕合间却是道:“可她却连离开都不曾见我最后一面,连只字片语都不曾留给我。” “近乡情怯,面对你,她或许怕自己会动摇,怕自己话未脱口,便会对你流露一切。” 话音落下,李绥侧首看着赵翌,看着他平静而认真的眼神,垂眸思索的那一刻,脑海中却突然闪现出了一幕。 “是了。” 这一刻,李绥忽然眸中一亮,仿佛星河一般,什么也不曾想,便已掀帘道:“立即赶回府。” 察觉马车刹那加快了速度,李绥感激而企盼地看向赵翌道:“阿姐一定是留给我了什么,一定是。” 待马车回到御陵王府,车才方停驻,李绥已是迅速倾身而出,下了车,朝内而去。 面对担忧不已的念奴和玉奴,赵翌抬手示意,便也稳步跟了上去。 直到穿过层层庭院回廊,来到了他们所居的院子,李绥已是疾步跑出了薄汗。 来到妆台前,李绥极快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大红赤金礼单,仔细端详摩挲良久,眸中微动下,当即以拇指的指甲轻轻抠入那礼单纸页上,直到纸页从中裂开,露出白色的中页,李绥竟是险些喜极而泣。 当李绥将礼单彻底划开,从中抽出夹层,当真看到上面熟悉的字时,却是再也忍不住落下滚烫的泪来。 “阿蛮,对不起,我食言了,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不要为我难过,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离开于我而言便不是痛苦,而是解脱,是自由了。 人生须臾二十三年,回想来不算虚妄。为杨氏长女的十六年,我成为了他们眼中合格的杨家女,为大周皇后的七年,我也成为了天下人眼中的贤德之后。可这一切,却都是以失去曾经的自己为代价。这些日子我无数次想到自己如局里的棋子一般任人摆布,愚蠢至极。然而如今想来,他们又何尝不可悲可怜。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战胜心里那个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抛却一切与你走下去,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与你作可能的告别。但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不会再如从前那般浑浑噩噩的过下去,无论留下还是离开,我都要做回自己,不是那个生来尊贵的杨氏女,不是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只是我自己。 这一生我已将自己埋葬在了大明宫,埋葬在了天家这座坟墓里,所以,阿蛮,不要再让阿毓走我曾走过的路,就让他平安快乐的过这一生,做一个有血有肉,能哭能笑的人,不要再与皇家沾染半分。 阿蛮,吾妹。此番一别,阿姐便不能陪伴你了,但我希望你能与赵翌携手走下去,走向属于你们的天地,不为任何人,只为你们自己。” 看着眼前的每一字每一句,李绥的眼前便愈发模糊了几分,这一刻她紧紧捏住这两层薄薄纸页,看着这封离别信,看着这封信下按了血印的证词,却是终于明白了。 原来,阿姐早已在她出嫁前,便患上了郁症,但她却在为她,为阿毓努力地活下去,因为不知道前路几何,因为担心自己的“软弱”离去,会让杨崇渊以国丧为名,拖延她与赵翌的婚期,所以她独自强撑了这么久,却又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悄悄写下了这封信,夹在了当日为她出嫁添妆的礼单之中。 直到上巳夜宴那日,才偶然提及,问她可曾对过礼单。 原来就连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阿姐也在倾尽一切地去保护她,保护李家,哪怕是与杨崇渊这个亲生父亲相持对峙。 当一滴泪水落在信笺上,将字迹晕然出墨色的花来,李绥笑着抬起头,掀起垂下的眼睑,垂下捏着纸页的手,看向面前的赵翌,良久后双拳紧握,却是轻而坚定地溢出了一句话。 “赵翌。” “若我要为阿姐讨回这一切,你会陪着我吗。” 寂静中,默然相对的赵翌毫不避开地与李绥深深凝视着,话语低沉却给予了她前世从未有过的倚靠感。 “你如何,我便如何。” 听到这句话,李绥眸中凝着星辰一般的微弱光芒,下一刻唇边含笑,语气却是幽深到让人难以探清。 “即便是翻天覆地?” 看到李绥微弱的笑,赵翌眸底刹那升起利刃出鞘般的逼人与冷冽,几乎是同时,从唇边溢出了最后的回答。 “即便是血雨腥风。”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八章 饮鸩止渴 四月十五这日,长安内外一片缟素,百姓们早已身披白衣素服自发立在朱雀街两旁,明明万人空巷,直从宫城排至出京的城门处,却是宁静的听不出丝毫声音。 伴随着低沉如诉的号角声,漫天的白幡、纸钱随风肆意飞舞,几乎遮住了阴沉密布的天空,在着丧服的宫人簇拥下,华丽而巨大的棺椁从大明宫缓缓而出,朝着天家皇陵而去。 后,周史记载,这位杨氏出身的皇后以一生的仁德宽厚,赢得了天下人的敬重与爱戴,出丧那日长安百姓无不哭泣拭泪,悼念这位曾于京畿地动,以至尊之身亲至粥棚施粥,于对战突厥时,亲自带领后宫妃嫔宫人缝制寒衣送于边陲将士御寒,更于江南逢涝灾时,向天子上书减免江南税收,率身垂范,节衣缩食,免去钗环,于后宫收集赈灾银帮助江南子民度过了难关的皇后。 当棺椁被护送至京郊外元成帝亲自选定的信陵内,这位出身显贵,人生短暂的杨皇后便这般走完了匆忙却不凡的一生。当今天子为此哀恸不已,下令天下守国丧三年,朝臣百官更为其奉上“明德圣皇后”的谥号,就连大周上下的文人墨客,也同元成帝一般,用手中的笔,用一篇又一篇的诗篇词赋,为这位皇后的二十七年人生做出了最好的评价。 然而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因为皇后之灵的离去而结束,因为谁也不曾想到,就在杨皇后入皇陵的当夜,当今的御陵王妃却是骤然生了一场大病,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又缠绵病榻半月,直到整个太医署的人都被太尉夫人逼得战战兢兢度日,险些朝不保夕时,才勉强有了几分起色。 这一夜,殿外花香依旧,因着气候渐暖,窗外庭前也隐隐能听到细微的虫吟声。随着门被缓缓推开,一束幽白的月光自打开的门叶落入,打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下一刻,一个被拉得幽长的影子也缓缓入内,破碎了一地的月光。 环看眼前熟悉的帐幔,摆设,还有那熟悉的芙蓉花香,身着白青素服的元成帝此时疲惫少了几分,可周身,眉目之间的孤独与悲凉,却是如浸着湿冷熏香的薄纱,始终覆盖在他的脑海,他的心上。 此刻头发虽利落挽起,没有戴上从前的那些奢华桂冠,不过是拿一只银簪定住,看着眼前闭着眼睛也能浮现画面的一切,元成帝却是再也见不到从前的那个人。 景依旧是那些景,独独故人却是不知所踪。 压抑着心头的钝痛,元成帝一步一步朝里轻车熟路地走去,身后也只跟了承德一人罢了。 就在走至最后一扇再熟悉不过的珠帘前,流光飞舞间,元成帝却是隐隐透过珠帘看到一个丽影正立在那凤榻前,低首间手中捏着熟悉的花绷子。 几乎是同时,元成帝心尖激动地拉扯着,脚下早已是抑制不住地朝那走去,伴随着急促的打帘声,哽咽而颤抖的话语自元成帝喉中溢出,响在耳畔。 “虞娘!” 听到这突兀的声音,立在那儿的江丽华默然回身,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希望如水中月般在元成帝瞳孔中轻易被摇荡,破碎,化为了一潭死水。 “你怎么在这儿。” 自古夫为妻纲,男子虽也会为妻子服丧,但天子为皇后服丧的却是少之又少。 看着眼前的元成帝,江丽华无疑是意外的。 “奴婢是看一看殿下的。” 说罢,江丽华看向元成帝道:“在奴婢阿娘为月充仪惩罚,危在旦夕时,只有殿下心存悲悯的施以援手,此恩此情,奴婢终身不忘。” 听了江丽华的话,元成帝眸中微动,随即却是默然垂下眼睑。 是了,自虞娘去后,按着她的诀别信,他早已将迦莫一众人或放去御陵王府,或遣散安置于各宫了。 这座立政殿仍然如她生前般安排宫人守候着,他本不想再有人扰了她清净,但后宫嫔妃们对她的怀念之深终究是打动了他,让他不忍下禁令,禁止六宫人入内。 看到元成帝出神的模样,江丽华便明白了。 爱之深,思之切。 元成帝对杨皇后的执念太深,所以在熟悉的立政殿看到她这个人影时,便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独独记住了杨皇后罢了。 或许在他的心里,更愿意看到杨皇后的一缕魂魄,也不愿看到眼前她这个活生生的人罢。 原来,连天子也会爱而不得。 察觉到手中一空,看到花绷子被元成帝取去,看着那怔怔端详的眼眸,江丽华缓缓道:“这些,都是殿下为文慧太子亲手所做的衣物罢。” 听到江丽华的话,元成帝并未因她私动杨皇后之物而生怒,只是沉默地点头颔首。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殿下对太子的心,与天下子民是一样的。” 江丽华没有因元成帝的脸色变动而止住话语,反而看着那堆成小山一般高的衣物,幽幽出声道:“若是文慧太子始终陪在殿下的身边,殿下便不会离开了罢。” 听到这一声惋惜,元成帝顿觉心内如石锤击打一般,阵阵疼痛。 “奴婢不打搅陛下了。” 面对承德欲言又止的担忧,江丽华恍若未闻地行礼打算离开。 然后就在她方掀开珠帘走出的那一刻,元成帝却是心痛难忍,窒息难耐,再也承受不住地“噗通”一声跪下去。 “陛下!” 听到身后承德惊恐的声音,背对着的江丽华眸光幽幽,随即转身朝着元成帝而去。 此刻的元成帝看着那重重衣物,却是觉得如猩红血液般讽刺地充斥着了他的眼睛,感受到承德与江丽华上前扶他,他心痛难忍地根本无法站起身,就在他努力而艰难地想要站起时,却觉得眼前渐渐重影,很快便陷入一片黑暗,好似烛光被瞬息熄灭一般,让他心头猛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深夜,御陵王府内,身着素服的李绥默然立在窗前,看着那轮寂寥的冰月。即便外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也未让她的目光动摇丝毫。 “王妃。” 当念奴入内看到这一幕,轻一出声,便上前平静道:“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忧伤过重,经脉逆行,方才连东西都看不见了。” 听到此话,李绥连眸色都未变,仿佛只是听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闲话般。 “太医令虽不在了,但好在他所制作的香于生前都呈给了陛下,用了后倒是好了些。” 察觉李绥看了过来,念奴这才压低声音道:“经江丽华打听,此香是孙仲所制,为陛下缓解头风症的,从前每每头疼,陛下都会用到,但近些时日,陛下头风症频繁加重,此香也就用得越发多了。” 说到此,念奴凝眸道:“此香青栀看了,的确就是源头,看似可缓解头风,但于陛下而言无疑是饮鸩止渴,如今已将他身子掏空了大半。” “知道了。” 听了念奴的话,李绥没有半点忧心与悲悯。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收回目光,看向念奴道:“今夜便收拾细软。” “王妃?” 看到念奴瞳孔里的诧异,李绥唇畔牵起自然而然的弧度道:“明日咱们便告诉天下,御陵王妃虽大病初愈,但心病难治,接受不了皇后离开事实,决定暂时搬去玉清观清修一些时日。” 听到这个安排,念奴讶然,随即道:“王妃,咱们当真要住去玉清观?” “那是自然。” 李绥闻言浅笑,眸中孤深难探地看向念奴和玉奴道:“否则,又如何能钓到大鱼。”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九章 鱼儿入钩 果然翌日一早,御陵王妃李绥便在御陵王赵翌的亲自护送下,乘着马车,只带了贴身侍奉的人去了玉清观清修。 留下了无尽的流言与揣测,成为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这一切落在身处玉清观的李绥耳边,便如风过了无痕。每日里只随着清河大长公主陈氏晨钟暮鼓地抄经,对弈,种菜,培花。 日子虽平淡,过起来却也是快极了。 这一日,如平常一般,李绥身着素衣,素面朝天地正坐在一南窗下独自对弈,这玉清观后的屋舍自然没有太尉府那般华贵,国公府般雅致,王府那般大气。 但也算得上是曲径通幽,花草鸟鸣,屋内摆设虽简单,却有一种说不上的自在简单,好似抛却了身外之物,超脱世俗的轻快。 此刻一缕清风吹着阳光从窗格探入,落在黑白棋子之上,李绥脊背端正地坐在那儿,两指捻子落了下去,就在她方探手再取一枚时,便听到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王妃。” 听出来是陈氏屋里伺候的人,在李绥的扬颌示意下,念奴已是上前掀了帘,随即便见一清秀婢女进来施礼道:“彭城长公主来了,这会子正在仙师房里,春娘命奴婢来请王妃一同去坐坐。” 此话一出,李绥眸中微凝,不过淡一抬头挑眸道:“知道了,这就去。” 当婢女走远,李绥适才在玉奴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念奴见此道:“王妃可要更衣盥洗?” “不必了。” 念奴话方脱口,李绥便已挡了回去,只见她低眸看了眼自己身上再肃静不过的衣裳,对着镜子看了眼镜中憔悴虽减,清瘦难掩的模样,唇边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低沉出声道:“这样最好。” “走罢。” 说罢,李绥便带着念奴,玉奴朝着陈氏所在的院子去。 看一到院外,彭城长公主的婢女皆向李绥行了礼,李绥轻一点颌便入了内,待走到最后一道软帘前,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清河大长公主与彭城长公主的交谈声。 “这孩子,嘴上说无事,可心里的难过我皆是看在眼里的,我们母女虽未曾日日相伴,但她是我十月怀胎,连着血脉的,我又如何不懂她的苦。” 此刻身着素蓝道服的陈氏眉目担忧,瞳孔中凝着为人母的不易,只看着对座的彭城道:“皇后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姐姐,即便不同姓,阿蛮也早已将皇后视为了亲姐姐——” 说到此,陈氏也禁不住苍凉又怆然地道:“太子方夭折,皇后这一去,是伤了阿蛮的心了,这些日子她看似无事地陪我做这做那,心思却从不在这儿,夜里也是成宿的睡不好,眼看着她愈发清瘦了许多,我这做母亲的却什么也做不了。” 看到陈氏心痛又无能为力的模样,彭城伸手探过去,覆在陈氏手背上,温暖地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更要好好过下去,阿蛮聪慧,必然会明白这个道理,姑母莫要太忧心,反愁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说话间,陈氏抬眸对上彭城安慰的笑眸,这才黯然点了点头。 “仙师,长公主,王妃来了。” 待到屋内二人说起了旁的,候在外面的婢女才出了声,听到陈氏的呼唤,李绥略整理了衣裙便走了进去。 看到入内的李绥,彭城也是些微讶异,原以为坊间传闻真真假假的,未曾想不过半月未见,面前的李绥却是真的瘦到几乎风一吹就要倒了的模样,不施粉黛的脸上看起来也缺了从前的气色与生气,眉目间的憔悴俨然能让她看出几分说不清的绝望来。 哪里还有半点从前洒脱肆意,明丽逼人的模样? “阿娘,长公主。” 听到李绥如此称呼自己,彭城并不意外,只是起身眼眉一蹙,心疼难忍地上前拉住李绥冰凉的手关心道:“怎么清瘦了这么多,饶是姑母说了,我也未曾想到,妹妹已是——” 说到此,彭城叹息地消弭了话语,看了眼愈加难过的陈氏,适才宽慰地拉起李绥的手一同坐于榻上。 “原本妹妹大婚后,过了上巳节,我便要回突厥了,可没想到明德圣皇后,却是这般走得突然。” 说话间,彭城看到李绥眸中一闪而过的刺痛,那样的刺痛心如刀绞一般几乎能让她感同身受。 可见,眼前李绥与杨皇后之间不可割舍的姐妹情是再真实不过了。 “为了皇后身后的安宁,这些时日妹妹的辛苦是世人所见的,想必便是九泉之下的皇后也是看到了的。” 看到李绥沉默地低眸,眸中隐隐如冰下泉流般浸着低沉与压抑。彭城继续道:“皇后生前最爱妹妹,便是为了她,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让姑母更能宽心些。” 听到彭城的话,李绥手中微微一紧,良久才抑制住泪抬起头看向眸中湿润的陈氏,含笑努力伸出手道:“长公主说的是,阿娘放心,阿蛮没事。” 说罢,李绥感受到陈氏紧紧回握住自己的手,也是顺势上前坐到陈氏身边,双手环住陈氏,一如小时候一般靠在陈氏肩头,像极了汲取温暖与慰藉的孩子。 收到陈氏感激的目光,彭城笑着轻一颔首,便没有再多说下去。 当屋内母女二人情绪平静下来,彭城便陪着一块说了一上午的话,又一同用了午饭,晌午又唤了岐王来,度过了难得的温情时光,这才准备离开。 “过几日我朝要回突厥了,今日也是趁此来拜别姑母,看一看阿蛮和二郎。” 站在屋外廊下,彭城不舍地握住陈氏的手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与姑母,妹妹相见,还望你们保重身子。” 听到这离别的话语,陈氏哽咽地点了点头道:“你也是,远在他乡,定要以自己为重,莫要委屈了自己。” 眼看眼前这依依惜别的景光,李绥并未出声打扰,直至彭城将走时才道:“阿娘,我去送送长公主。” 听了李绥的话,陈氏点了点头,李绥这便与彭城并肩朝院外走去。 “看到妹妹我不由在想,若我也能如皇后般,有阿蛮你这样自小相伴的妹妹,这塞外的时光或许也就没那么孤独难熬了。” 听到彭城这突如其来的感慨,李绥抬眸,看向她怅然若失的侧颜,才缓缓道:“长公主有表兄,从来都不是孤独一人。” 话音落下,彭城顿步,侧首看向与她安慰的李绥,这才笑着道:“是了,妹妹说得对。” 说罢,已到了垂花拱门前,彭城拉着李绥的手,亲近而温暖地道:“无论何时,我与四郎都有姑母,有你,有姑父,还有二郎,我们始终都是一家人。” 眼看着彭城渐渐远去的背影,念奴出声道:“王妃。” 李绥闻言微微一动,轻捏右手随即道:“进去罢。” 待回了自己的屋内,李绥默然伸出右手,摊开掌心,里面正是一张团起的字条。 当她指尖翻转,轻松打开,看到里面清晰字迹时,眉梢已是挑起意料之内的弧度来。 “明德之死有异,若愿听之,后日戌时,平康坊胡姬酒肆一见。”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章 蓬莱方士 翌日夜,太尉府内仍旧满眼缟素。方从曹氏处请安归来的大郎杨晋身穿玄色襕衫,正经过一福寿石子路上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寂静花影中唯有身前一个小厮提着一盏灯,小心地侍奉着。 极目望去,府内挂满了素白的灯笼和绸缎,时至此刻杨晋也很难想象,从前那般自由明朗的长姐竟会以那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眼神沉默中,不知从哪里远远传来了一阵低而缥缈的箫声,却是将他强自拉入了一场回忆中。 杨晋看着面前低头弓腰的小厮在他面前极尽卑微,收回目光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随着那段箫声,不由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心下看似抚平已久的创伤却似是再一次被揭开,泛起了阵阵难以抑制的疼痛。 自成欢离开以后,他再也没有独自去那个他们曾朝夕相处的书房,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为每每独自踏足那里,他便能看到成欢的无数影子。 对着他笑,对着他说话,却独独不会再与他执手诉衷肠。 忍着心下的压抑与沉重,杨晋脚下步伐不由加快了许多,就在他将要行出这重重花影中,便听到有细微的说话声传来。 “你可听说长安城里来了一位神仙?” 听到年轻婢女故作玄虚的声音,杨晋并没有在意,仍旧朝着自己的院子亳不受影响地走去。 然而未曾想到接下来的话,却是生生顿住了他的脚步。 “神仙?” 听到自己的同伴回应,那婢女激动极了,连忙出声回应道:“对,今日还是阿兄去平康坊办差,回来告诉我的。” “那样厉害的人物,如今怎会在长安。” 听到同伴的将信将疑,那婢女继续道:“阿兄听坊间说,那是一位下凡来人间历练的散仙,从前一直在蓬莱仙岛修行,前些日子才受天地感应来到人间,如今辗转停于平康坊修行,一为历练,二为祈福。” “真的?可平康坊鱼龙混杂的,既是神仙怎会到那去?” 见同伴还是不信,杨晋听到那婢女似是急了,又出声道:“千真万确,那神仙说大隐隐于市,修行不在于何处,而在于心,你若不信大可去瞧瞧,他每日会不收一文钱的为前十位前去拜访的人看前世,看今生,看来世——” 听到这传奇之语,杨晋摇了摇头,并未出声喝止,只是不以为意地就要提步离开。 “而最为厉害的,是他曾为一位江南落魄文人施法,为他离世多年的结发妻子还魂,使得他们夫妻二人重见一面,分文不取地圆了他一场心愿。” 原本已然快走出石子路的杨晋听到这些话,却是再也迈不动步子,犹如被人施法一般,生生定在那儿。 “分文不取?竟还有这般好事。” 听到同伴怀疑,那婢女道:“听闻那位散仙此举是为历练,因而只为人间有缘人还魂亲友,且此法极耗灵力修为,所以神仙也并不轻易应允。” 寂静月色下,察觉到身后人不动,行在前面的小厮默然顿下,等待良久,小心觑了眼神色幽深不明的杨晋,良久才出声试探道:“大郎君?” 被小厮小心翼翼的声音唤回,杨晋倏然眸中一亮,只紧紧攥了攥拳,便朝着声音来源而去。 当他行了数步,果然瞧到有两个小婢女正坐在园中四角亭下横栏上说着悄悄话,连他来了都未曾察觉。 “你们方才说的当真?” 原本背着身的两个婢女一听到杨晋的声音突兀响起,当即惊得起身紧张地低头道:“是,是的,回大郎君,这些皆是平康坊方传出来不久的,奴婢不敢乱言。” 此刻杨晋不顾婢女紧张的模样,只执着追问道:“那位仙人所在的具体位置你可知道?” “这——” 被杨晋毫不掩饰地逼视下,那婢女也不知道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当真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唯唯诺诺摇头道:“奴婢,奴婢未曾问那么多,实在是不知道,求大郎君恕罪。” 看到眼前人急急跪地请罪的模样,杨晋原本急促的瞳孔不由放缓了下来,随即才感应到了自己不由紧绷的神经。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还不待那婢女继续出声请罪,杨晋便已失落地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而去,徒留那个寂寥孤清的影子,让跪在那儿的二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起身还是如何。 察觉到杨晋情绪的落差变化,那小厮此刻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唯有更加小心地躬身提着灯,为他照亮眼前昏暗的前路。 不知走了多久,小厮便听到身后传来了杨晋的问话声:“鹧鸪,你相信吗?” “这——” 听到这句话,名为鹧鸪的小厮也是犯了难,犹豫了片刻,才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大郎君,小的这些日子未出过门,倒未曾听说过,不过坊间传得这般神乎其神,小的可明日一早去打探一二,再来回禀您。” 见鹧鸪小心翼翼,答得保守又得体,杨晋忽而轻笑,原本忧伤的眉目也平抚了许多,唯有抬头仰望那轮明月呐呐出声。 “好。” 说完话,杨晋便不再多言,行走中他却是觉得一颗心都凌乱了。 从前看《汉书》记载了汉武帝的爱姬李夫人逝世后,汉武帝悲痛之下,念念不忘,请了方士设坛做法,请李夫人魂魄与其相聚,以慰相思之苦。 那时的他不懂,只感慨堂堂武帝也逃不过情爱,耽于这般虚无缥缈之事。 可到了如今他却又恍然明白,也恍然能够体会到了。 若当真与一生所爱之人阴阳相隔,哪怕是再虚无缥缈的机会,于人而言都是此生能够相见的一种可能。 他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 想到此,杨晋不由自腰间取出那只折断的木萧,却又是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另一个人。 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愿他能够再见一见成欢。 哪怕只是短短一面,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远远地见上一面。 便,足够了。 翌日一早,小厮鹧鸪果然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平康坊,未曾想于胡姬酒肆对面不远处的幽深巷子里果然找到了那婢女所言的散仙,已然是高高兴兴回去向杨晋禀报。 “大郎君,小的去打听了,若要算前世今生来世,得天不见亮就去门口守着,前十位分文不取,后来人便得随缘布施了。至于还魂一事,小的未曾见到仙人本尊,但听仙人身边的道童说,需得请求的本人前去,由仙人看八字骨相,若是有缘人,便可亲自作法,不收报酬。” 见杨晋凝神听得认真,鹧鸪小心翼翼地道:“听那位仙童说,明日辰时,仙人才有时间会客。” 听到此话,杨晋内心复杂,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良久才道:“明日辰时,你一人随我前去探询。”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一章 彭城拉拢 翌日辰时,长安城已然被笼罩在茫茫夜色中,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皆已挑起了一串又一串的绸灯,虽耀眼通明,却是没有了往日的喧嚣繁华,相比之下到底是冷清了许多。 平康坊相比于贵人出入的安兴坊,胜业坊而言,因为胡汉混杂,又居住来往了不少各国商旅,因而虽没有了往日载歌载舞的场景,氛围也到底轻松不少。 就在路人来回穿梭中,一马车愈来愈近的声音响起,随着人群让开一条路来,便能看到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正朝此处行来,直到了巷子口才缓缓停了下来。 “郎君,咱们到了。” 听到鹧鸪的话从帘外传来,身着寻常常服的杨晋挑开车帘,随着鹧鸪的目光透过巷子口朝里看去。 倒是清幽寂静,别有洞天。 随着衣料窸窣声响起,杨晋已是下了马车,凝眸看了眼幽长巷道叮嘱道:“将车马停在远处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去。” 听到此话,那赶车的男子当即应声,轻一扬缰绳便驱车缓缓离开。 就在杨晋整理衣衫,谨慎地看了眼周围就要朝着巷子身处而去时,却是被街巷对面的一张熟悉面孔所吸引。 “郎君,到了。” 小厮打扮的念奴看了眼头顶悬着的“胡姬酒肆”四个绿漆大字,转而恭谨地看向下了马车,一身素衣襕衫,盘发挽簪的清瘦郎君,随即轻然颔首等待示下。 李绥立在马车前,已然单手负后打量了片刻,适才道:“将马车停到隔壁巷子去。” 随着马车幽幽离开,李绥默然凝眸看向四周,待到未发现异常时,才带着小厮打扮的念奴和玉奴朝着酒肆走去。 方才顺势躲入巷内的杨晋看了眼对面的牌匾,又将一双探索的眼眸落在那入内的主仆三人身上,却是陷入了沉思。 阿蛮来到这酒肆做什么? 若说是平日倒不奇怪,可如今是长姐丧期,以阿蛮与长姐之间不可割舍的亲情,阿蛮是断不会在此时沾染这些,尤其听闻阿蛮为阿姐离世耿耿于怀,尚还在玉清观清修,今夜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般地方。 尤其,还是化作了男装。 这一刻,杨晋静静打量着面前看似寻常的酒肆,心下却是渐渐氤氲起一团迷雾,让他生出几分不对劲来。 “大郎君,方才那不是王妃吗?” 听到身后鹧鸪低声轻问,杨晋默然凝眉,随即道:“你无需跟着我。” 鹧鸪闻声尚未明白,便见杨晋回首看过来,严肃地对他道:“你派个生面孔进对面探一探,看看王妃是去寻人还是做什么。若是寻人你们也莫声张,只出了酒肆寻个偏僻地方候着,看看与王妃见面的,究竟是谁。” “行事小心些。” 听到杨晋这一番格外的叮嘱,鹧鸪顿时明白自家郎君这是起了疑心,因而认真颔首道:“是。” 看着面前稳重的鹧鸪,杨晋复又望了眼那酒肆,适才转身缓缓朝着巷内走去。 这厢,李绥方一入内,便有一清秀婢女已然等候在那,目光交汇间,那婢女轻然走过来,朝着她行下一礼便道:“郎君请入二楼。” 胡姬酒肆原以胡姬歌舞出名,但如今国丧期间禁了燕乐舞蹈,因而此刻酒肆内也只零星坐了几人,并没有往日的喧嚣。 待来到二楼深处,李绥便能察觉到莫说二楼,便是这酒肆一楼也有许多都该是彭城的眼线。 彭城的谨慎,可见一斑了。 随着门被缓缓推开,李绥看了眼西域胡风摆设的雅舍,只轻与念奴二人眼神示意,便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随着淡淡的瓜果酒香味,李绥透过银红垂纱看到了纱幔后女子妩媚的身姿。 “长公主好雅兴。” 慵懒倚在床边坐席上,右手屈在扶手上,捏着一只夜光杯,目光落在窗外人群中,神色难探的彭城长公主听到此声,悠然一笑,回首间以搭在左膝上的手抬了抬道:“妹妹请入座罢。” “眼看就要离开长安了,此生也不知还能不能踏足这魂牵梦绕的故土,所以——” 彭城看向一案之隔的李绥深深一笑,一边替她斟了一杯醇郁的蒲桃美酒道:“倒不如及时行乐,不留遗憾。” 听到杯盏声,李绥默然垂眸看了眼夜光杯内殷红如血的琼浆玉液,不为所动地道:“国丧期间,酒便不必了。” 说罢,李绥抬眸看向彭城,颇有几分疏离道:“更何况,今日长公主悉心邀我来此,也不是品酒这般简单。” 对于李绥的冷硬与不快,彭城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此刻她摇了摇手中的酒,含笑间轻轻落于案上,一双眼眸沉醉落于李绥身上,颇有几分感慨道:“不是亲姐妹,却是胜似亲姐妹。” “若与妹妹相比,那些自诩皇后的族人,亲人又有何脸面去面对她的在天之灵了?” 听到这含沙射影的话语,李绥神色不变,只淡然看向彭城,伸手取出那张写了字的纸条道:“长公主该知道,我今日是为何而来。” 看到那熟悉的字体,彭城轻然一笑,寂静中与李绥对视间,眼尾的笑意渐淡,深意愈多。 “妹妹向来聪慧,想必在看到它时,便已有了自己的答案罢。” 察觉到李绥眉眼间不易察觉的深重,彭城恍若未见地挑开眼眸,幽深地看向窗外,犹如俯瞰众生的神佛一般。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岐王没了继位的可能,贵妃母子薨逝,而今皇后与太子也相继离去,四郎已然二十七了,却是连一个继承大位的皇嗣都没有,妹妹难道看不出,这釜底抽薪的背后,究竟是谁在坐收这渔翁之利?” 听到彭城的质问,李绥状似平静地一笑,凝眸看向彭城道:“我到这里来,长公主不会就以这般潦草揣测之语来搪塞我罢?” “搪塞?” 彭城闻言一笑,伸手从身旁席下取出一个信封大小的木盒放置在案上,轻然一推,木盒内便露出了一沓纸来。 随着木盒碰触矮案,彭城已将木盒推至李绥面前。 在彭城的示意下,李绥蹙眉拾起纸页看下去。 看到李绥每看一页,神情便愈沉重一些,彭城这才缓缓出声道:“文慧太子之死,并非先天不足那般简单,归根结底,是皇后被下了这吉姆奈玛的药物所致。” 说罢,彭城坦然道:“的确,如今我们并未有证据指向杨崇渊,可这里面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皇后难产前后,杨崇渊便已与梁王身边的辅臣秘密联系——” 这一刻,彭城对上李绥幽深的目光平静道:“杨崇渊是杨氏的掌舵人,却是与梁王,四郎这个不过六岁,性格懦弱,不堪大用的侄儿过从甚密,你说,他是在密谋什么?” 说到这里,彭城笑了笑,不由摇了摇头,下一刻却是倏然眸光一冷,语中满是讽刺道:“一个是没用的陈氏旁系子嗣,一个是自己亲生女儿所生的太子,究竟谁更易掌控,从谁的手里夺位才不会背上千古骂名,理所应当,谁更不容易成为拦路石,妹妹,还不清楚吗?” 话音落下,面前的李绥目光一沉,静默良久却是将手轻易一松,任凭那些证据纷纷落在案上,随即平静起身抚裙道:“不得不言,长公主这一番离间之计,连我都险些要动摇了——” 说到此,李绥淡漠地一笑,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地道:“可我,还没有那般不分是非曲直,疏不间亲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说罢,李绥也不行礼,只一颔首便毫不留情地要转身离去。 “妹妹究竟是觉得证据不足,还是不敢承认,不愿承认?” 听到身后传来的阵阵声音,李绥默然顿下脚步。 “皇后离世第二日,杨崇渊便一步也等不得的将太医令孙仲关押至自己的掌控之地,轻易安了罪名悄然处死。” 彭城静静看着面前人的背影道:“孙仲是他杨家心腹,当真就因为医治不力便能丢了命?还是说杨崇渊根本就是急于掩藏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罢了。” 眼看李绥闻言不为所动,俨然提步继续前行,彭城却是深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此番即便不能以杨皇后之死将李绥彻底拉拢过来,至少也要在杨李两家之间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否则,他们面对的处境终究不稳固。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于太尉府生活多年,杨崇渊是如何一个人,你只怕再清楚不过了。眼前强敌环饲,你们李家尚需拉拢。可若他日他杨氏当真权倾天下之时,就真的会将你李家捧到至高为止?予你们无限尊崇?这些你们当真就从未担忧过?” 听到这一番话,已是走至垂纱后的李绥终于再次驻步,回首间,侧颜满是深沉与冰冷。 “依长公主所言,杨氏对我不利,难道他日陈氏就会对我李氏亲如一家?” 话语冷漠且充满怀疑,但彭城还是从中听出了松动来,当即起身肃然道:“阿蛮,从前姑母是看着我与四郎长大的,我说过,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一家人。相比于杨家,你与我们才是拥有着同样的血脉不是吗?” 说到此,彭城缓缓从案后走出,就在离李绥将近两步时,李绥却是听到了细微的衣裙窸窣。 而下一刻,令她意外的,是眼前这位向来高傲的天家公主,竟然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 察觉到李绥的讶异与僵滞,彭城没有丝毫屈辱,背脊依旧挺直,即便是跪在那儿,也能让人看到她不服输的清傲与严肃。 “阿蛮,杨崇渊敏感多疑,不择手段,绝非李氏可长久同盟之人。如今皇室衰微,皆为杨氏所逼,若非他杨氏,姑母便不会出世,国公府便不会散,你更不会自小被迫养于太尉府,成为他杨崇渊手中拿捏的棋子,险些被陷害委身于杨晋。” “杨氏跋扈多年,将李氏,将我陈氏压制多年,我们又为何不能携手反击,打碎悬在头上的这把刀?” 说到此,彭城静静凝视着李绥,语中是从未有过的诚挚,眸中的殷切几乎透出瞳孔。 “如你所言,若你我两族能携手合作,待铲除了杨崇渊,你与赵翌便是我大周的护国功臣,赵翌将会是我朝的新任太尉,而你也将是我朝的镇国夫人,那时我们会亲自接姑母回长安,与你和姑父一家团聚,再也不分离,难道不好吗。” 说罢,彭城缓缓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卷谕旨展开在李绥面前。 看着上面元成帝亲手所书的册封旨意,看着左下角玉玺的印记。 李绥默然看向近前的彭城。 “吾之诚意,尽在于此,希望你能够明白。” 沉默良久,当李绥神情忧重难探地看向彭城时,能够从她眸中看出期冀,甚至是乞求。 这一刻,李绥背过身去缓缓道:“阿娘对你与表兄的心,和对我是一样的,但愿你们如方才所言,莫要伤害她。” 目送李绥消失在眼前,捏着谕旨的彭城眸中终于隐隐泛起深邃幽暗的光芒,她知道,眼前的李绥虽未答应,但已然为她动摇。 终究,是个十七岁养尊处优的女儿家。 再如何聪慧,面对错综复杂的逼人时局,面对亲人的安危性命,面对至爱之人的仇恨。都是无法平静地去思索和权衡的。 这一刻,彭城缓缓扬起下颌,眸色早已如暗流一般发生了变化。 只要有了赵翌的支持,再有突厥势力的内外夹击。 杨崇渊便注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到时,四郎便能真正成为天下之主,她也将轻而易举把持突厥内政。 上官氏也好,李氏也罢,都只是他们轻易可翻覆的棋子。 而赵翌, 彭城低眸看向谕旨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已有杨崇渊这一个前车之鉴,他们当然不会再容得第二个。 但若想取之,便先与之的道理,她却是深谙的。 当李绥离开酒肆,入了马车,便悠然地将头靠在背后,阖上了眼睛。 的确,如彭城的设想。 若她不知道对阿姐下药的是元成帝,若她不知道元成帝在杨崇渊的设计下已然病入膏肓,若她不知道彭城借刀杀人的图谋与手段。 她可能真的会被这一番感人至深,推心置腹的话所打动。 或许真的会为阿耶,阿娘,还有赵翌的安危性命而生出与彭城联手的心思。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杨崇渊不择手段,无情无义,彭城也并非是个良善之人。 她对权势的渴望,对阴谋诡计的利用,远远超出了这世间的男子。 莫说元成帝命不久矣,在这一场斗争中并没有太多结果。 即便他活了下来,以彭城的心机,也绝不会将他李氏,将赵翌留下来,以礼待之。 靠人,不如靠己。 如今的李氏还有赵翌,便如陈氏与杨氏对峙天平之间的砝码,趋向于谁,谁的胜算便会愈多几分。 既然如此,她又为何不好好利用。 变被动为主动。 逼他们献出诚意,做出选择,从中获利。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二章 黄雀在后 这厢,暗自守在平康坊一处茶水摊前的鹧鸪正隐隐焦灼地等待着,当他拾起茶壶为自己添了一口茶,方递到嘴边,便看到了神色恍然,瞳孔中浸着沉溺其中的悲伤与痛楚,仿佛整个人都被置于绵绵阴雨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杨晋正从巷内毫无目的地缓缓走出来。 “大郎君——” 三步并作两步,鹧鸪便已匆忙赶上去,小心翼翼地扶住步履蹒跚的杨晋。 “回府。” 紧张的鹧鸪听到杨晋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连忙应声唤来了马车,服侍他坐了进去。 当车帘落下的那一刻,杨晋止不住地颤抖,右手紧紧攥着那只断萧,却是觉得蚀骨而窒息的疼痛阵阵袭来,让他忍不住紧紧阖上眼睛,成欢的音容笑貌,还有方才那一场如梦般的“重逢”,都久久留在他的脑海,成为他此生余下的念想。 “大郎君?” 听到车帘外鹧鸪担忧的声音,杨晋狠狠攥住双拳,极力抑制住了喑哑的声音,低沉出声道:“吩咐的事如何?” 听杨晋的声色已恢复平静,鹧鸪的担忧才总算卸下了几分,连忙出声道:“回大郎君,咱们派去的人进去一瞧,发现王妃被引上了二楼,但酒肆一楼二楼都有眼线盯着,咱们的人害怕打草惊蛇,因此只在一楼坐着不曾上去,后来王妃从二楼下来不久,便又有一位贵气的夫人也从中出来,因着戴了帷帽看不清楚长相,小的便斗胆让暗卫小心跟着那夫人的马车,这会子应该还在路上。” 杨晋闻言眉宇微微一皱,直觉告诉他,今日他的确是撞上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做得很好。” 语中夸赞下,杨晋将断萧再次珍宝般收入怀中,蓦然正色吩咐道:“回太尉府,跟去的人若有来信,立即来报。” 鹧鸪闻言当即应声,便已命人驱车朝着太尉府而去。 夜幕渐深之时,廊外和风阵阵,就着案上的烛光,书房内的杨晋默然立在其后,静静拾起一本厚厚的经书,抬手间,犹如抚摸挚爱之人的脸颊一般,拇指轻而深情地摩挲过经书封面那浸着墨香的清雅字迹。 隐隐中,他仿佛看到了成欢的身影,一如从前般,立在书架前,灯罩后,屏风旁,在耳畔轻轻唤他一声“大郎”。 一切都那般真实,真实得让他觉得成欢,似乎真的回来了。 回来陪他了。 “大郎君!” 就在出神之时,杨晋听到了鹧鸪急促的声音,伴随着焦急的步伐,很快便立在帘外低声而着急地道:“小的有急事回禀。” 知晓定是他吩咐的事有了个结果,杨晋顿时收敛从不示人的伤情模样,默然合上经书,抬眸肃然道:“进。” 话音落下,鹧鸪连忙快步走进来,直到了案前才叉手行下一礼,在杨晋的示意下,又转而走至他近前,压低声音道:“大郎君,跟去的人回来了。” “如何?” 听到杨晋的询问,鹧鸪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软帘处,随即愈发谨慎地道:“那位贵人的马车没有停留,已从朱雀门而入,进了大明宫。” 此话一出,杨晋脸色微变,眉宇间的纵深也更加明显了几分。 能够随时进出大明宫的女子,必然是宫里的贵主。 可阿蛮自小长在太尉府,从前入宫都是去陪伴长姐,与宫里的其他妃嫔从来都不熟悉,如今长姐已逝,他如何也想不出,除了长姐,还有谁能与阿蛮有这般的私交,以至于阿蛮还要伪装男子,避人耳目的相见? 察觉到事情越发异样,杨晋不敢马虎,当即道:“可曾查出是谁的马车?” 听到杨晋的问询,鹧鸪自然知道事情愈发不简单,因而不敢拖延,连忙回应道:“回大郎君,小的为此特意去宫门口打点了一番,悄然打听了一下,今日——” 说到此,鹧鸪顿了顿,适才谨慎地道:“今日辰时前后,只有彭城长公主尊驾进出了大明宫,再无他人。” 彭城长公主? 原本眉宇紧蹙的杨晋这一刻突然瞳孔震动,神色也是毫不掩饰地严肃与沉默。 彭城长公主竟然与阿蛮私下相见—— 还是,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 “大郎君?” 看到默然立在那的杨晋忽然朝外走去,鹧鸪连忙跟上去,就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便听到了杨晋的询问声。 “阿耶可回府了?” 鹧鸪闻言点头道:“回来了,太尉一回来便去了书房。” 话音还未落尽,鹧鸪便看到面前的杨晋更加加快了脚步,朝着杨崇渊所在的院落而去。 因着杨晋是杨崇渊最为亲近的长子,因而他的院落距离杨崇渊的院子极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杨晋便已匆忙到了院门口,疾步朝里而去。 守在廊下的小厮一见到远远而来的人影,连忙进去悄然禀报了正侍立在杨崇渊身边的陈忠。 陈忠闻言微微意外,随即小心看了眼正皱眉批阅政务的杨崇渊道:“太尉,大郎来了。” 原本沉浸其中的杨崇渊闻言笔尖一顿,虽未抬头,但已是出声道:“让他进来罢。” 小厮听到吩咐,自然是眼疾手快地退了出去,下一刻那个稳重的脚步声便已响在了帘外。 “阿耶。” 待杨晋掀帘入里,杨崇渊难得放下手中政务,抬头看着一脸肃然的杨晋,却是难得慈祥的道:“坐罢。” 待陈忠命人奉了座位,便见杨崇渊看向杨晋温声道:“夜深了过来,是有什么要事?” “儿子确有要事。” 听到此话,陈忠未曾多反应,便已悄然带着屋里侍奉的两个小厮退了出去,自己则守在了书房门口。 “何事?” 寂静中,听到杨崇渊的问询,杨晋适才抬头沉静道:“今日辰时左右,儿子于平康坊看到了阿蛮。” 听到此话,杨崇渊隐隐挑眉,随即便看到杨晋严肃道:“阿蛮作男儿装扮,与彭城长公主于酒肆雅舍私下相见。” 话音一出,杨崇渊眸中微芒拂过,隐约已明白杨晋话下之意。 听到杨晋将追踪的情况一一告诉他,杨崇渊总算是站起身来,杨晋见此也连忙上前相扶。 杨崇渊见此并未制止,反而唇边浮笑道:“看来,宫里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阿耶,那我们可要继续盯着?” 听到杨晋的提议,杨崇渊笑着摆了摆手,丝毫不觉得棘手地道:“无妨。” 察觉到杨晋的不解,杨崇渊挑眸看向他教导道:“阿蛮是个聪慧孩子,如何选择,她只怕比清河大长公主还要清醒些。” 说到此,杨崇渊转而缓缓走至窗后,抬头看着窗外那轮明月,眸色幽深如漆黑洞穴一般,看不清,更摸不透。 “此事你只做不知,不用再与他人提起了。” 说罢,杨崇渊侧首看向身旁与自己已是一般高的长子,看着与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的深邃眉目,看着杨晋眉目间的隐忧与憔悴,不由关怀道:“这些日子怎么清瘦了些。” 杨晋闻言身形微顿,随即道:“儿子无事,让阿耶担心了。” 对于这个回答,杨崇渊并不意外,此刻他凝视良久,终究是伸手抚住杨晋的肩,当杨晋随之抬头,父子便于这寂静中眼神交汇。 “大郎,你要记住,你是为父的长子,是我杨家的希望和未来,这二十一年,为父亲眼看着你从蹒跚学步,到如今叱咤一方,也是亲手将你一步一步带至如今的位置,受万人景仰。” 听到父亲的这一番话,杨晋心下为之触动,回忆便如潮水一般朝着他推近,推深,这一刻他从父亲眼中看到了从前,看到了父亲不同于对待其他兄弟,而只是对他的那一番殷切与期冀。 “无论何时,何人,何事,都无法磨灭这一点,所以你要明白,阿耶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未来道路上必经的挫折,我杨家堂堂儿郎,绝不能为任何人动摇,为任何人停留,驻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些是你儿时背于阿耶耳边的,而今你不仅要背下来,更要时时刻刻的做到,行到。” 父亲的谆谆教诲震在耳畔,近在眼前,杨晋能够清晰地看到父亲的鬓边多了许多的白发,即便于人前再如何冷漠无情,即便在旁人眼中眼前的父亲是如何阴谋跋扈,满腹心机的存在。 可在他眼中,阿耶从来都是那个手把手教他挽弓,把他搂入怀中教他骑射,握住他的手执笔写下第一个字的慈父,严父。 这些不仅仅是儿时的回忆,更是血浓于水的印记,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从来不曾磨灭,也不会磨灭。 即使成欢死在他的怀中,即便他看到阿耶那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他也无法生出半点愤怒。 也无法斩断这一段父子之情。 从始至终,他怪得只有自己。 怪自己的犹豫,怪自己的懦弱,怪自己的无能。 独独怪不了父亲。 “阿耶对儿子的教诲,儿子至死不忘。” 听到这一番坚定的承诺,看着面前颔首落在阴影里,却背脊挺直不掩坚毅的杨晋。 杨崇渊的眉目中滑过了慰藉与安心,下一刻他的双手皆扶住杨晋的双肩,双手紧了紧,眸中却是浮起了父子之间能够意会的欣然与肯定。 待到杨晋的背影远远离去,相送的陈忠才默然转身回到书房内。 “太尉。” 杨崇渊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平静吩咐道:“一切按计划而行,至于彭城和撷利那的人马皆撤回来,不必再探了。” 陈忠闻言微微抬眸,随即恭谨地点头道:“是。” “有一事。” 寂静中,陈忠闻声抬头,便见杨崇渊神色不辨你道:“你去查一查,今日大郎到平康坊去干了什么。” 待到陈忠应声而去,杨崇渊默然起身朝着书架缓缓而去。 大郎是他的儿子,他自然能够看到今日这个儿子的异样。 正如他所言,大郎是他未来的继承人,唯有心如顽石,不为任何人所动,才能够打得下江山,坐得住江山。 他杨家的儿郎,生来便属于天下,绝不能为任何人停留。 沉默中,杨崇渊从书架中抽出一个盒子,一打开,里面是层层纸页。 而没有人知道,这些纸页与彭城手中所掌握得那些所谓证据竟一模一样,皆是拓印而来。 冷寂中,杨崇渊轻而一笑,却是犹如一柄弯刀亮于星辰明月之下。 陈家子孙,似乎总执着于困兽之斗。 先帝是,当今的元成帝和彭城亦是。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三章 虎狼环伺 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安总算是摆脱了连绵的阴雨,这一日竟是难得的升起暖阳,金色的光芒落在犹带露珠的花草之上,隐隐中鼻尖似乎能轻嗅到一股浸染着泥土的清香。 玉清观后院里的李绥陪着陈氏用了早饭,母女二人便一如平常地抄念经文起来。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李绥疲惫地抚了抚后颈,抬头间方接过念奴递来的一盏热茶,便看到玉奴站在那儿,隐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绥没有出声,只默然看了眼仍旧沉溺于经文的陈氏,适才站起身来,上前扶过陈氏道:“阿娘,今日时辰也差不多了,不如回屋歇息片刻,今日天气好,一会儿咱们去后山散散心罢。” 听到女儿的提醒声,陈氏侧首看了眼窗外大好的春光,脸上也是难得泛起几分涟漪,温柔地朝着李绥点了点头道:“好。” 扶着陈氏起身后,李绥便同绘春服侍着陈氏入了寝房歇息,待到悄然退了出来,李绥在绘春的陪伴下走至当前台矶上,便听绘春道:“疲累了一天,王妃也回去歇息歇息罢。” “这会子倒不困。” 李绥笑着侧首道:“我出去走一走,一会子便回来,阿娘劳你陪着了。” 眼看着绘春笑着颔首,李绥才带着念奴与玉奴轻车熟路地朝外走,只留了迦莫与青栀仍旧在院里守着。 素色的衣裙穿过春日的繁花柳枝,不动声色地沾染了些许尚未褪去的水汽,听着耳畔鸟儿的婉转啼鸣,李绥主仆三人来到了玉清观内一处极为幽僻的院落前。 行走在卵石小径上,远远看去院落似乎并没有什么人,但玉奴却是警惕地提醒道:“王妃,这院落四周都被暗卫包围了。” 李绥闻言淡然点了点头,直到她穿过小径的尽头,入了一道垂拱门,便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 “王妃。” 看着面前的陈忠,李绥抬头看向面前禁闭的院子,眸中再平静不过了。 “王妃请进,太尉已等候多时了。” 说话间,陈忠已是小心翼翼侧身引着李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二位娘子还请在此等候——” 听到陈忠为难的声音,念奴和玉奴并未动,李绥侧眸扫了眼极为恭敬,陪着小心的陈忠,眼神轻一示意,念奴和玉奴这才顺从地候在原地,没有再跟进去的意思。 陈忠见此感激地朝李绥躬了腰,二人这才继续朝里走去。 随着二人穿过房屋回廊,只到了廊下最后一间紧闭的屋前,陈忠便更加谦卑地退开,朝着李绥道:“王妃,您请。” 李绥闻言看了眼面前,轻一推房门便走了进去,熟悉的老山檀香萦绕鼻尖,好似能凝神静气。 李绥独自一人走进去,直到穿过一道小门,才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此处竟然通向了一处宝殿,寂静中,一个威仪的身影被廊柱隐约遮住,此刻正负手立在奉了高香供果的香案后,即便未说话,那久居上位的气势却是不容人忽视的。 李绥越过香案看向那一面高大庄严的真人金像。旁人来此皆是为了拜神,眼前的杨崇渊立在那儿,眸色如深渊一般仰望金像,看不出丝毫祈求和虔诚。 是了,倨傲如杨崇渊,一生都只信自己,又怎会屈膝将一生寄托于旁处。 “姑父日理万机,今日也有拜神敬香的时间。” 李绥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近走去,这一刻立在那的杨崇渊也随之侧首,眉目依旧是长辈的慈爱,唇边携着几分温和。 “阿蛮来了。” 看到李绥作为晚辈行下一礼,杨崇渊缓缓道:“多日不见,愈发清瘦了。” 说罢,杨崇渊不掩长者的关心道:“你阿姐若是看到了,只怕会伤心了——” 此话一出,低眸的李绥右手紧攥,这一幕虽轻,但还是收入了杨崇渊的眼中,只见他了然地收回目光,缓缓悲悯地看向面前金像,颇有几分迟暮般喃喃道:“时光一转,你阿姐已去了半月余了,这些日子我在想,从前有文帝为文德皇后修建层观,前有皇帝为上官氏汇撰诗集,你阿姐为家为国了一辈子,不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说罢,杨崇渊转而看向李绥,娓娓说道:“所以,我欲上书于宫内为皇后修建忘贤楼,与你阿姐的陵寝相对,于楼内安放你阿姐的画像,诗集,还有生前所爱,也为后人追思留下些什么。” 听到面前这位慈父的爱女心切,李绥面上未变,心下却是淡漠不已。 “阿蛮,你与虞娘姐妹情深,这件事你来做无疑是最适合的,因此我欲让工部和六局二十四司协助你,营建此楼,以光皇后之贤德,如此你阿姐泉下有知,也会明白的。” “这些冠冕堂皇的身外之物,当真是阿姐想要的?” 寂静的大殿中,李绥蓦然出声,语气冷静的可怕,只一字一句地溢出来。 “亦或是,你们需要的?” 听到此话,杨崇渊神色不变,只静静凝视着面前的李绥,良久才道:“那阿蛮以为,你阿姐想要的,是什么?” 看到杨崇渊光明正大地问出这句话来,李绥不由笑出声,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片刻才平淡道:“身为一国之后,生前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死后得到这些繁花锦簇的名声,又有何意义?” 说罢,李绥毫不躲避地与杨崇渊对视,平静反问道:“姑父当真,不知道阿姐此生究竟想要什么?” 察觉到杨崇渊脸色微沉,李绥轻然一笑道:“您瞧瞧,您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却给不了罢了。” 说罢,李绥叉手拱礼道:“恕我无能,此事还请太尉另请他人罢。” “所以你就为你阿姐,为我杨李两族仇人的三言两语而动摇,对付她的至亲?” 听到此话,原本转身将要离去的李绥轰然一怔,良久才转过身来,终于愤怒不加掩饰地道:“所以,太尉是在跟踪我?” 察觉到面前这个年轻侄女油然而生的怒气,杨崇渊并未不满愠怒,反而心下生出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 “即便是你阿姐离开的前一夜,也仍旧关切于你的安危,你是她的牵挂,我是他的父亲,又如何能让她连离开也不得踏实。” 说话间,杨崇渊缓缓上前道:“派出去的人自然也是保护你的。” 见杨崇渊丝毫不提杨晋,李绥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因而也佯装不知,只是漠然一笑罢了。 “阿蛮,你七岁便入了太尉府,这十年的朝夕相处,你当真相信一个外人的话,当真要与你阿姐的这些至亲之人走上对立的道路,这些,当真是你阿姐愿意看到的,忍心看到的?” 察觉到面前人一瞬间的动摇,杨崇渊知道时机成熟,不徐不疾地自袖中抽出一封信,语中渐渐冷冽:“更何况,动摇你的那些人,才是害死小虞的真正凶手。” 话音落下,杨崇渊毫不意外地看到面前人抬起头,瞳孔紧缩,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道:“什么意思?” 说话间,李绥看到杨崇渊眸中复杂,极力隐忍的愠怒,看到了他递来的那封信。 当那封信自纤细娇嫩的手指间打开,伴随着纸页展开的声音,杨崇渊看到面前人原本憔悴的容颜愈发近于透明,就连嘴唇都不由地细微颤动。 “小虞孩子的夭折,的确非天意,而是当今天子,她信任的枕边人而为。” 听到杨崇渊的话,李绥默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服自己般,蓦然看向他道:“孙仲是太尉的人,如今你拿着他画押的证词,就想让我相信这一切,我如何知道他不过是你的一步死棋,亦或是被人屈打成招。” 见李绥不为所动,杨崇渊并不生怒,只是静静地道:“一直以来,我与你,与你阿姐一般,皆以为他是我杨家的棋子,可谁能想到,咱们明堂上的天子虽年轻,却是深谙反间计的道理。” 说话间,耳畔响起了脚步声,当李绥循声看去,便见一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颤颤巍巍地道:“太尉,王妃——” 待杨崇渊“嗯”了一声,那男子便将一本册子从怀中掏出,谦卑地奉在头顶。 “小的是太医令贴身侍奉的人,这,这是太医令生前日日所记的册子。” 此话一出,李绥看向杨崇渊,却见杨崇渊伸手取了过来,递到她的面前。 随着李绥紧紧皱眉接过,那长随已然小心退了出去,当李绥一页一页打开,却是再一次大为震动。 因为上面一笔一笔清晰地记载了孙仲平日的秘密,何年何月何时得元成帝秘密召见,如何向阿姐下的药,如何得来的药…… 一切再详细不过了。 “文慧太子夭折后,我才查出了些许蛛丝马迹,察觉了孙仲的不轨之心,但那时已然迟了,所以你阿姐离开的第二日,我才会在她的灵前,将孙仲那个首鼠两端之人打入牢中,若非如此,只怕孙仲已然落入皇帝手中,带着秘密去了地下,你我便看不到这一切的真相,更遑论为她复仇了。” 看到李绥默然不语,沉浸于悲伤和绝望之中,不愿相信的样子,杨崇渊一点一点逼迫地提醒道:“这些皆是孙仲亲笔所记,他的字无人作假,更何况——” 听到杨崇渊的停顿,李绥静静看去,分明从杨崇渊瞳孔内看到不加掩饰地寒意。 “孙仲入狱的当夜,便险些被人毒杀而死。” “孙仲非你所杀?” 看到李绥的惊怔,杨崇渊倏然一笑,眸中却是深邃了几分:“如今,阿蛮可明白了我们这位天子弃车保帅的手段?” “若非我留有一手,让孙仲诈死,又怎能避过皇帝和彭城的耳目,探出这些真相来?” 说罢,杨崇渊轻一拊掌。 当李绥闻声看去,目光落在衣衫褴褛,早该死了的孙仲身上,落在那个被皇帝派出的“杀手”内侍身上时,杨崇渊便知道,他的这一局棋已是成了七八分了。 一切毫无意外,眼看着劫后余生的孙仲悲泣着道出了他在皇帝逼迫下的所作所为,看着那内侍将彭城派他谋杀孙仲的细枝末节道了个干干净净。 李绥便什么也不曾说了。 当那二人退去,只余杨崇渊和李绥时,杨崇渊默然看着她,良久才似悲似叹地道:“阿蛮,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是小虞最爱的妹妹,小虞的离世对于你的打击,姑父深有体会,但越是此时,你我杨李两家才更要戮力同心,万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不知过了多久,杨崇渊看到眼前人终于有所松动,良久看向他道:“姑父想要我如何?” 杨崇渊见此目光顿时一片祥和欣慰:“至真不疑,携手同心,将你阿姐,将我杨家,李家这些年来所隐忍的一切,全部还回去。” 听到这些,李绥并未立即决断,更未直接回答,而是坦然看向杨崇渊道:“正如姑父所言,我于太尉府成长近十年,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明白当今之局势自阿姐离世便已崩塌,我李氏从前与杨家同气连枝,将来亦是,这自始至终地坦诚相待,是否也当换得一个承诺?” “这是不信于我?” 听到杨崇渊的反问,李绥与他定定相对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皇帝与阿姐夫妻多年尚且如此,就连彭城这局外人也以此威胁于我,更以权位拉拢于我,我此生为李家人,便不能不为李家计,阿蛮之心,姑父必是能体谅的。” “我不信的非姑父,非姑母,而是这沧海桑田的时局,当日曹氏算计我李氏一事,尚且如鲠在喉,若不能就此消弭此误会,他日只恐反误了两家的关系。” 说罢,李绥坦诚地道:“姑父心怀天下,必不能为此等小事绊住手脚。” 听到李绥再提陈年旧事,杨崇渊眼眸微动,下一刻却是朗声笑道:“好,阿蛮果然是阿蛮——” 说罢,杨崇渊似是感慨地道:“若你阿姐从前能如你这般清醒,便也不会为陈玄他们算计了。” 看到李绥瞳孔微沉,杨崇渊才道:“那你想要如何的承诺?” 听到杨崇渊的妥协,李绥抬头道:“阿姐与姑母一般,此生只愿我们这些兄弟姐妹能平安祥和,所以请姑父宣告于天下,立二郎为太尉府的世子,自此平息他们兄弟之间的纷争。” 此话一出,李绥从杨崇渊看似平静的目光中看出了瞬息变化的复杂与沉默。 但她想要的,却不止于此。 “与此同时,还请姑父当着你我二人以白纸黑字写下承诺,盖上私印,承诺他日杨氏若登至极之位,便立二郎为新朝太子。” 这一刻,李绥第一次从杨崇渊眼中看到了犹豫和震动。 因为他明白,此承诺一旦立下,他日杨氏即便夺得江山,这继承人于天下而言便注定是杨延,也只能是杨延。 而杨延背后的李氏母族,无疑也会更加稳固。 伴随着又一阵意外的朗笑,杨崇渊没有惊讶于这般谋逆篡位的直言不讳,反而半开玩笑半是感慨道:“阿蛮如今也会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语了。” “不成功,便成仁。” 听到杨崇渊的话,李绥丝毫没有小女儿家的惧怕,这一刻的镇定与严肃俨然让杨崇渊忽视了她的年纪。 “我李氏如今与杨家走上这条路,便是以我全族人的性命,赵翌和身后边陲将士的性命为注,如此下去只有两条路,要么败尸骨无存,要么胜从龙之功——” 说到此,李绥正义凛然地看着杨崇渊道:“若姑父当真只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便无需再去冒险一拼了,如今既然注定要冒险,不正是因为当今之局势早已不能维持平衡下去了?” “既如此,这一承诺便非一纸空谈,而是我两家必胜之决心,是姑父一展大业的雄心,不是么?” 话语落下,两厢寂静,这一刻,杨崇渊深深凝视着面前的李绥,目光却不再是一个长辈。 倒更像是同盟之人。 看来,他当真未曾看错。 可惜了,可惜了是个女儿家。 但这于他杨氏而言,无疑也是幸事。 若阿蛮当真为男儿,便是大郎与二郎的心性加起来,也未必能比她更犀利,更毒辣,更一针见血。 “好,我应你——” …… 目送着杨崇渊离开,李绥也转而朝着来时的路而去。 当守在外面的念奴和玉奴看到她时,皆紧张地赶了上来。 这一刻,主仆三人什么也没说,李绥只笑了笑,手中捏着那盖了杨崇渊私印的承诺,眸中的那抹胜意如出鞘的利刃,隐隐泛亮。 与彭城也好,与杨崇渊也罢,皆是逢场作戏,与虎谋皮罢了。 如今的她,在彭城眼中,是一个为阿姐的死而头脑发热,被她鼓动的棋子。 在杨崇渊眼中,她也不过是被他一手搭起的连环计所说服的小女儿家,虽有几分保护族人的小心思,却也不足以成为威胁罢了。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从始至终知晓一切,不知道她口中的仇人,可不仅仅只有对方。 敌在暗,我在明。 看似危险,却是最为安全。 相比之下,彭城再如何深的城府,也终究是比不过杨崇渊。 所以才会被他算计。 阿姐离世当日,看似是杨崇渊率先坐不住,实则不过是以孙仲为饵,先有孙仲的秘密笔记,再有逼迫彭城出手杀人,一桩桩一件件,足以祸水东引。 即便他日东窗事发,也可以此将罪业推到元成帝和彭城的身上,片叶不沾身。 自始至终,孙仲都是杨崇渊的人,元成帝自以为一手反间计将孙仲收为己用,实则不过是掉进了杨崇渊早已设好的陷阱之中。 这一刻,李绥默然抬手看着手中的那一纸承诺。 看着这个决定了杨氏甚至是李氏一族将来去向的承诺,心下已是越来越坚定不移。 前世她不曾手软,这一世,便更不会了。 因为她深知,自这一刻起,她的身边,将是虎狼环伺。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四章 玉清离别 这厢,当李绥主仆三人回到院子时,便瞧着院外多了些侍立的人。直到走近看到廊下朝着她行礼的李平安和宗明,心下也就了然了几分。 “都起来罢。” 说罢,李绥便走了进去。 待走至最后一扇软帘前,随着婢女轻一掀开,她便看到一身常服的陈氏与赵翌正对座在窗下对弈,李章则坐在一旁观棋不语,阳光此刻正好从窗柩处落下来,打在星罗密布的棋盘上,看起来温馨而祥和。 “阿耶——” 李章率先转过头来,方一站起身,原本还在帘外的李绥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近到前来,脸上写满了欣喜。 “阿耶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听到李绥的问询,李章笑着道:“早就想来看看我们阿蛮了,奈何前些日子政务繁杂,才等到今日。” 说罢,李章忽而一皱眉,拂过几分担忧地看向近前的李绥道:“怎么又瘦了些——” “在阿耶眼中,我非的变成个胖阿蛮才合适。” 因不想让李章担心,李绥便刻意插科打诨地绕了过去,李章见此也不再追问,只慈爱地道:“好在今日我与贤婿不谋而合,为你们带了好些东西来,足以将你养成胖阿蛮了。” 听了李章的话,李绥这才看到春娘她们正在收拾阿耶与赵翌送来的东西,一眼看去,衣食住行所需可算是样样齐全。 转头间李绥便看到阿娘眸中久违带笑的看着她,当目光再与赵翌交汇时,耳畔不由响起阿耶那声“贤婿”。 “今日难得齐整,就让绘春做上一桌饭,晚饭便在这儿用好了。” 陈氏率先开口,绘春自然笑盈盈地答应了,青栀闻声也赶着毛遂自荐地要去替她打下手。 陈氏见此笑了笑,侧首对李绥和赵翌道:“如今春暖花开,这山里正是赏景的时候,阿蛮你便带赵翌去后山转转,正好也挖点咱们种的新鲜菜蔬回来尝尝。” 听陈氏如此说,李绥自然孝顺地答应了,眼看这一对璧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陈氏适才低头看着一局未完的棋道:“罢了,待他们回来再下罢。” “我来。” 话音一落,陈氏便看到默然不语的李章竟是径直坐于她对面,捻子落下一颗。 一旁的绘春见了,不由低头一笑,随即道:“那奴婢便带着她们下去先准备晚饭了。” 直到走出,放下软帘的那一刻看到屋内二人已平静对弈起来。绘春这才彻底放下心,退身走了出去。 这厢,李绥已然轻车熟路地带着赵翌来到了那道紫藤垂花门处,顾自朝外走了出去。 相比于玉清观,后山少了几分道教重地的庄严肃穆多了几分游览山水的洒脱,漫山遍野的山花几乎迷人眼一般,比之长安更多了许多久违的舒畅和自由。 “今日来,也是想与郡主道别的。” 听到身旁赵翌的话,李绥侧首看了过去,只见赵翌的脚步缓了许多,此刻阳光落在他俊逸的脸上,肩上,瞬息间,好似回到了那日的城下偶遇。 那时阿姐还在,宝缨也未嫁人,一切都似在向着她所期待的样子而去。 “是要回西州?” 李绥平静如山涧溪水的话语,裹挟着四周的青草花香,随着山风,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寂静。 赵翌点了点头,随即收回目光,二人继续缓步前行。 “后日彭城长公主与撷利可汗将启程返回突厥,我们也将随同而返。”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点了点头,就在赵翌以为她不会说什么时,耳畔却再次传来了声音。 “郭召此人心高气傲,你也当小心些。” 话音落下,赵翌蓦然侧首,看着李绥良久才道:“郡主对千里之外的西州,也很是了解。”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扫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莫不是你也以为我身在杨李两家,这十几年来关心的都是脂粉绸缎,锦衣华服?” 对于李绥的这番话,赵翌倒是毫不怀疑,甚至是深有感触,唇边不由也浮现几分笑来。 若近前的她当真如这长安城万千的闺秀贵女那般,也就得不到杨崇渊夫妇的另眼相看,前世更坐不到那样的位置,成就许多男儿也成就不了的伟业了。 “这个给你。” 说话间,赵翌看到一个平安符被送入他眼前。 “我以为,郡主向来只相信人定胜天。” 李绥闻言正好对上赵翌意有所指的目光,说着话,还特意垂眸看了看她手中那枚平安符。 “这是我去岁生辰时,阿娘求给我的。” 说罢,李绥就反口收回道:“罢了,堂堂御陵王何须这——” 就在她捏着平安符的手方收回几分,便察觉到掌心突然一空,那枚平安符俨然已经落在赵翌的指间。 “堂堂御陵王妃,送出去的东西,焉有收回去的道理。”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也反唇相讥地道:“堂堂御陵王,也会强抢他人的东西。” 见面前李绥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日不依不饶的模样,赵翌的眸底不由也温和了几分。 “阿娘?” 就在此时,李绥忽而看向赵翌身后唤了一声,赵翌本能地收手看过去,却顿觉一阵风袭来,一只手俨然朝着他手中的平安符而去。 仰仗着身高的优势,赵翌只轻松地伸直手,便让欲夺取的李绥扑了个空。 “郡主此举,可非君子所为——”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不以为意地挑眸道:“兵不厌诈,御陵王征战多年,殊不知声东击西的道理。” 说罢,李绥也不再争执,挑头继续提着菜篮子朝前去,赵翌见此低头一笑,便将平安符安安全全收入袖中跟了上去。 待来到了一片绿油油的菜畦,看着青翠欲滴的叶子上飞舞着几只彩蝶,赵翌出声道:“这些皆是你亲自种的?” 李绥闻声蹲下去,看着面前这片她亲手培植的绿地,久违的舒心一笑,点了点头,指点着脚下的菜畦道:“这是蕨菜、这是薇菜、这是荠菜,还有这个——” “回纥草。” 听到赵翌的回答,李绥依旧蹲在那小小一只,将两手屈着搭在腿上,仰头看他道:“你都认识?” 对此,赵翌转头看了脚下各类的菜蔬,目光隐隐有了些许变化,语中却是分外平静地道:“军营闲暇时,我们也会农耕自足,再艰苦些,挖野菜,吃草籽也是常有的。”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瞳孔微黯,心下却是明白赵翌所想所思。 前世,她也曾经历过饥荒战乱,但那时的她仍旧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一如那些空口悲悯,每日锦衣玉食的贵族官宦一般,从来不知灾情之下的百姓能够疾苦到何种程度。 直到微服私访,她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惨烈的一幕幕,让她终身也无法忘怀。 “天下农耕者有饭食,蚕桑者有衣穿,征战者有功勋,读书者有功名,这才是真正的海晏河清,天下一统罢。” 说罢,李绥抬头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看着扑扇翅膀,自由翱翔的鸟儿,不由感慨道:“一人行,力量微薄,二人行,力如星火,三人行,力可燎原,若是百人行,千人行,万人行,这些便指日可待了。” 春日下,在这莺鸟啼鸣,满眼翠绿的菜畦中,赵翌从那个清瘦的身影上看不到半分单薄,脆弱。 相反,他看到的是如磐石一般的坚定,如青山一般的沉稳,如瀚海一般,广阔。 “如今你我,便已是手执星火。” 寂静中,李绥听到耳畔响起了赵翌的声音,当她回头看去,从他的眼中,她看到了同行者的志向,与信任。 这一刻,二人相逢不语,却是顾自含笑。 他们相信,终有一日,他们可以撑起那样一方天空。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当提来的菜篮里已然装满了新鲜的菜蔬,李绥这才带着几分满载而归的兴致,拍了拍收手的泥土,就要起身。 这厢,赵翌方要去寻清水时,耳畔骤然听到身后传来恐惧的呼声。 几乎是同时,赵翌神色一紧,已然掀袍而去,就在他走近时,便看到一向泰然的李绥紧绷着身子,战战兢兢地停在原地,好似被缚住了手脚般不敢动。脸色更是白的没了血色,一副俨然欲泣的模样。 而当他说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这才发现菜畦里不知何时盘着一条菜花蛇,竟然还一步一步朝着她蜿蜒逼近。 “赵翌,赵翌——” 看到一向稳重的她嘴唇翕合,被这无毒的蛇吓得这般模样,赵翌也是多了些许意外。 但此刻听到李绥难掩恐惧,已然带着哭腔唤他,泫然欲泣的眸中满是等待救赎般。 赵翌顿时敛却神色,转身从树上掰下一长长的树枝,不过电光火石间,手中的树枝便如刀剑一般,随着厉厉风声,划过虹霞光影,轻松将那蛇挑起飞出老远。 一派动作行云如流水般快如闪电,此刻翩然男子手中利落收“剑”,转身安慰道:“好了——” 然而话还未落,赵翌便觉得面前那个轻轻柔柔的身影却是毫无征兆地扑入他怀中,颤抖着竟当真是哭了出来。 这一刻,赵翌彻底僵在那,低头看着怀中人与以往不同,第一次因为恐惧而哭泣,然而恐惧的对象却是—— 那样的反差,让回过神的他不由眸带笑意,原本顿住的右手也是悄然将树枝丢下,沉默良久才轻抚李绥的背,轻声安慰道:“无事了——” 然而赵翌不知,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李绥,最为恐惧的便是蜿蜒盘踞的蛇,小时候即便是踏青踩到死蛇,也会恐惧到汗毛倒竖,纹丝不动,扑到阿姐怀中哭了许久,事后还为此被杨彻和荣安嘲笑了许久。 更遑论,今日是看到了活生生会动,会朝着她逼近吐着信子的。 因而到了此刻,李绥脑中空白一片,只是出于本能地颤抖着,手上也如溺水之人寻求浮木一般,抓住赵翌的衣裳一刻也不敢撒手。 被这倏然拉近的距离,还有李绥手中的力道所触动,原本还有些许安慰的赵翌低头看着怀中的“泪人儿”,不由垂眸掩住眸底愈深的笑。 “无事了,再哭就要将这菜地给淹了。” 嘴上虽刻意低沉逗趣着,赵翌也能清晰感受到怀中人激动的情绪。 因而沉默良久,还是伸出左手扶住怀中李绥的背,右手轻地似有若无地环住她的腰际,让她能更加安心地趴在他的怀中,哭个痛快。 隐隐中,微风轻拂,吹得二人衣袂纠缠在一起。和煦的光芒落在二人身上,在地上也投射出一高一低和谐而温暖的影子。 不知不觉,将二人之间的距离也拉得越来越近。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五章 暗香盈袖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彭城长公主一行离开长安时,已是过了清明。 自明德圣皇后薨逝后,元成帝便严令大明宫不再大设宴席,更不得铺张奢华。 但当彭城这位胞姐将回到千里之外的突厥时,往日的姐弟亲情和思念到底让元成帝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曾下令的一切。 为了送别彭城,元成帝不仅再一次于花萼相辉楼通宵达旦地设宴,更将蕃国进贡的珍奇异宝如流水般赠予了彭城长公主,到了彭城离开长安这一日,还以天子之尊带领百官亲自于朱雀门前送行。 极目望去,天子仪仗雍容威仪,浩浩荡荡自朱雀门蜿蜒至内宫,猎猎作响的旌旗下,元成帝看着锦衣华服的彭城长公主,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回到了当初送阿姐远嫁突厥的那一年。 然而不同的,是他们的身边再没有目光隐忍的阿耶,没有泣不成声的阿娘,没有不甘阿姐远嫁的阿兄。 “四郎——” 彭城温暖的轻呼唤回了元成帝凌乱而沉抑的思绪,回神间,他看到了向来不形于色的阿姐眸中带着隐隐泪光,唇边却依然带着天家公主骄傲的微笑,始终挺直着背脊,不肯旁人看出半分柔弱。 “阿姐此去,不知何时能归来,能否归来了。” “阿姐——” 彭城略带哽咽的笑语摧拉枯朽一般撕扯着元成帝早已千疮百孔,逐渐孤独的心。 “但无论你我相隔有多远,你我都要相信,只有我们彼此才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连着血脉,割舍不断,可以信任的亲人。” 说罢,彭城抬起下颌,站在高台上俯瞰城楼下俯首簇拥着他们的朝臣百官,唇边携着上位者的雍容与威严,目光最终落在元成帝身上,与之坚定对视。 “脚下这一群人,这天地万物,如今便是你我姐弟手下的一盘棋子,四郎,记住我与你说的,为君者便注定要舍爱断情,郑妃也好,贵妃也好,皇后也罢,她们皆是死在长安城里这一场早已翻覆的局势里,从皇后死的那一刻,长安城将不再是翻覆,而是要翻天了,如今一切你我都已部署,这一步棋不仅要下,更要赢,否则下一个殒命的,便是你我。” 看到被陈氏江山压得早已没有了当初肆意洒脱少年郎模样的元成帝,彭城即便心下再如何不忍,再如何酸楚,但她的心却始终坚如磐石。 因为她知道,在这样一方至死拼杀的局势里,他们除了变成一把无情无义杀人的利刃,别无选择。 “四郎,记住,即便相隔千里万里,阿姐都会站在你的身后,你从来都不是一人。杨氏,李氏,上官氏之仇,你我绝不可忘,不能忘,唯有不死不休,才对得起我陈家列祖列宗。” 远远地,元成帝仍旧站在送别的高台上看着陪他长大,陪他玩乐,陪他经历了儿时,少年时光的阿姐背影,那些铿锵有力的话语仍旧阵阵响在他的耳边,丝毫不曾消散。 “陛下——” 当彭城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耳边便传来承德呼唤的声音,然而不待他说完,元成帝便已默然回身,不带丝毫不舍地道:“走罢。” 那一刻,近身侍奉的承德似乎从这位年轻帝王眼中看到了往日从未有过的东西,那些他说不出来,却让他为之一震的东西。 没有人知道,自杨皇后离世那一刻起,她曾唯一拥有过的深情帝王早已随她埋入了遥远的帝陵中,尘封到了地下。 如今留下的,是将温柔,不舍,脆弱彻底割舍,犹如刀剜腐肉一般,剜了个干干净净的天家帝王。 这一日,与天子议事的上官稽方退出紫宸殿,承德看了一眼略显疲惫的元成帝,不由出声道:“陛下,可要出去走一走?” 听到承德的话,元成帝轻揉了揉后颈,伸手在承德的搀扶下站起道:“走罢。” 待走下两步,元成帝又想起什么般看向正在整理御案的江丽华道:“这些命旁人来做,你也一同走走。” 听到元成帝的吩咐,江丽华自然顺从地应了,待行出紫宸殿,承德试探地道:“陛下,咱们这会子去——” “去清思殿罢。” 想到方才刚离开的尚书令,对于元成帝的这个回应承德并不意外,因而只恭顺颔首道:“是。” 然而当天子銮驾来到清思殿时,走入宫门,掀开软帘,众人却没有看到冷脸冷语,一副生人勿近的德妃上官蕴,唯见窗下一个身姿丰腴,肤如凝脂的女子穿着一身碧色罗裙,低头捻针刺绣间,窗后的阳光落下,印得女子眼下泪痣更添风情,似乎是姿势久了有些疲惫,女子随手将针刺入绣花绷中,拾起手边茶盏方饮了一口,却是微张檀口,泪光隐隐地打了个呵欠。 宫中女子众多,美人更是如云,但眼前人即便放入这众多美人中,也是排得上名号的貌美含媚。 明明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却是天生的尤物一般,媚而不俗,一举一动并不轻佻,但都能轻易击中人心。 此刻就连不是男子的承德,也是眼中一痴,连忙吞了口唾沫垂下眼去,生怕再多看一分。 “陛下?” 就在这寂静中时,女子本是百无聊赖地又要拾起绣工继续,但余光却是正好瞥到帘外之人,当即惊得站起身,针线篓里的人随之从怀中滚下,落了一地。 “不知陛下驾临,奴婢有罪。” 看了眼滚在女子不远处的针线,元成帝眸中温和地扫视了一眼女子白皙的容颜,樱桃般的唇色,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过去。 “德妃巾帼不让须眉,怎么你们侍奉在她身边,见我却似虎豹,难道朕,很可怕?” 年轻帝王此刻温温柔柔立在女子近前,明明未有撩人,说的话却还是一分一分拨动了女子的心弦。 “奴婢不敢!” 看到女子局促紧张的模样,元成帝轻笑出声,引得那女子忘了宫规,忍不住抬头一看,却是正对上元成帝和煦如风,亮如星海的眼眸中。 “是我未有宣报,不知者不罪,起来罢。” 说罢,元成帝垂手拾起那绣花绷,打量着上面绣工精致逼真的图案道:“这是金灯藤?” 见元成帝问自己,女子连忙点头道:“回陛下,正是。” 摩挲着拇指下的花朵,元成帝浅抬笑眸道:“你喜欢金灯藤。” 得到女子肯定的回答,元成帝点了点头道:“我记得你是随德妃入宫的,名叫——” 当元成帝犹豫道不出时,女子原本期冀的目光中隐隐泛起几分失落,随即低眸恭敬道:“回陛下,奴婢名唤绿翘。” “绿翘?” 元成帝唇边轻溢道:“倒是人如其名。” 收到女子唇边羞赧的弧度,元成帝适才道:“德妃呢?” “回陛下,娘子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去花苑里走走,奴婢这就命人去请——” 听到绿翘的回答,元成帝抬手道:“罢了,我在这里坐坐就是。” “斟一盏茶来。” 话音落下,绿翘便已领命退了出去。 远程环顾四周,当目光落在不远处奉着的剑匣时,不由站起身走过去,轻一打开,便觉得一股锐利之气袭来,里面果然躺着当日赵翌殿前赠予的那柄近身佩剑。 若非有所思,又怎会深情至此。 当他的手轻轻抚上去时,当日殿上的一幕幕便再一次浮现眼前。 这世间之事似乎从不称人心,如人意。 听到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元成帝默然放下剑匣,回到榻上坐下,下一刻绿翘便亲自奉着茶水走了进来。 当女子递出茶水的手伸出来时,近身的元成帝便能敏锐地感觉到几分不同。 原来,是有暗香盈袖。 作为男子,元成帝如何不明白其中原因,此刻只端起茶水来轻呷一口,便夸赞道:“烹得很好。” 待坐了一会子,见上官蕴仍旧未曾回来,元成帝也不再等待,起身便带着一众人离去。 但只走到宫门甬道上,元成帝却是抚了抚腰间道:“江侍诏,朕的佩玉似乎落在那了,去替我取来罢。” 听到此话,江丽华自然颔首而去,直待她离开,元成帝适才淡下目光,默然凝视着眼前这座宫殿道:“承德,去寻一盆金灯藤来。” 闻声讶异的承德对上元成帝的脸色,再看了眼江丽华的背影,顿时明白,当即道:“是,奴婢今夜便给绿翘娘子悄然送去。” 听到承德机灵的回答,元成帝淡笑了笑,眼中却是再无任何温度的转身上了辇,阖眼不再说话。 金灯藤,看似无叶无根,柔弱只得依附旁的花草。实则可怜的外表下,却是能以自己的藤蔓吸取旁的花草耐以生存的一切,直至被依附的花草枯萎至死,才会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倒要看看,上官家的这一枝金灯藤,能否入他的眼,做出些让他另眼相看的功劳来。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不甘摆布 这厢,花苑里百花争艳,彩蝶翩跹,偶有几只燕子轻一点屋檐琉璃瓦,便朝着蓝天自由而去,化作了天际一粒小小的黑点。 抬头间,上官蕴以手中团扇浅遮额前,看着那万里晴空中的浅薄浮云,看着那些自由自在的鸟儿,早已沉寂如一潭死水的眸中也会忍不住荡起涟漪一般的渴望与羡慕。 骄傲了一辈子,好强了一辈子,却终究争不过被养在笼中的结果。 想到这儿,上官蕴笑了笑,眸中的光芒却是暗淡,暗淡的没有一丝人的生气。 “娘子?” 听到绿珠的忧虑,上官蕴收回目光,转首对上绿珠轻一颔首,绿珠便侧身命宫娥将装了各色鸟雀的精致鸟笼奉上来。 “放罢,放它们走罢。” 话音落尽,宫娥门皆一同打开鸟笼,笼中那一只只彩羽玲珑的鸟雀当即一齐扑扇着翅膀飞向了碧蓝无边的天空,徒留几根彩色羽尾打着旋儿轻盈落下。 上官蕴默然伸手,任由一只羽毛轻飘飘落在手心,摩挲出酥麻感,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德妃。” 回身间,上官蕴的眸底彻底冰封,对上上官稽的那一刻,犹如陌生人一般,没有了丝毫的感情。 对于眼前这个侄女儿的反应,上官稽并不奇怪,也并不在乎,此刻他只悠远地看了眼肆意飞去的鸟雀,一如寻常般带着令人难生防备的随和走上前,和煦地道:“许久不曾见,不知德妃一向可好。” 看着面前这个即便行着礼,也依旧带着文人清贵的身影,上官蕴眸中渐寒,不咸不淡地道:“难为尚书令关心,能住在这精致的宫苑里,出行有众人簇拥侍奉,如何能不好呢?” 听到上官蕴这意有所指,含沙射影的话语,一旁的绿珠不由升起几分紧张来,但面对这位看似温和宽容的尚书令,她却到底还是畏惧地什么也不敢说,不能说。 上官稽闻言缓缓站直身体,扫了眼上官蕴身后的宫娥,毫不动怒,反而慈和道:“德妃入宫以来,府里皆颇为关心,今日得见的确是难得。” 说罢上官稽道:“臣也正好有些家事与德妃相谈。” 上官蕴闻声看到上官稽从袖中抽出一封家书来,却正是她阿娘所写。 一向冷傲的眼眸在这一刻渐渐动摇,面对上官稽温雅的沉默,上官蕴终究是道:“你们先退下罢。” 待到众人应声退了下去,上官蕴接过家书便忍不住要打开。 “自你入宫以来,府里家人们的确日日关心着你,今日见你似乎清瘦了些,倒没有往日的灵动与活泼了。” 听到上官稽的话,上官蕴心下满是讽刺,然而就在她不为所动地将拆开家书时,便听到耳畔再次响起上官稽的声音。 “如今皇后薨逝,贤妃向来不得宠,从前盛宠的月昭仪也已是没落之势,此时便是留给你的时机,上官氏倾尽多年心血培养你与贵妃,如今你也当识清时局,好生调养身子,趁此怀上龙嗣才是,莫要日日里沉迷于这伤春悲秋之事,徒作小女儿之态。” 说话间,上官蕴只觉得耳畔的提醒之语愈发刺耳,俨然变成了警醒甚至是威逼。 见面前人不为所动,上官稽向来含笑的唇瓣渐渐微抿,眸中微隐隐冷冽了几分。 “听闻自你入宫以来,陛下从未在清思殿留宿一夜,你莫不是忘了你的使命,忘了没有子嗣的女子在这宫中只会是落发为尼的结果?” 当上官稽严肃甚至是冷沉的话语落下,面前一直默然不语的上官蕴终于抬起头来,对峙般毫不畏惧地冷笑道:“尚书令可真是忠君爱国,忧心天下,连天子的床帷事都要管上一管。” “丽娘!” 看着向来温和含笑的上官稽暴露出逼人之态,上官蕴非但不畏惧,反而愈发觉得有趣般,不紧不慢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四海都是天子的,他要去哪儿,难道会听从我的摆布?还是说我要将皇帝拴在这清思殿,强绑了不成?” 看到面前人满身长着抚他逆鳞的反骨,就连自诩清流的上官稽也是目露寒光,生生按下一口气来。 “大周律,嫔妃不得与外臣结交,尚书令向来得陛下信任,我便不为你徒增猜忌了,先行告辞。” 上官蕴看到上官稽一副奈她不何的模样,当即唇边讽刺,什么也不说便要转身离开。 “德妃不会以为上官氏捧你至这个位子,便什么也做不得了罢。” 面对这番威胁,上官蕴毫不在意地顿下脚步,然而身后的上官稽却是冷冷负手立在那,一字一句道:“如你所说,我上官氏女儿众多,没有你还能有第二个,第三个,但到了那时候,被抛弃的人便会什么都不是了。” 看到上官蕴纹丝不动挺直的背影,上官稽缓缓走上前道:“我知道你不在乎,但你的母亲也不在乎吗?” 几乎是同时,始终背对着他的上官蕴当即双手紧攥,转身眸中是烈火烹油一般的愠怒。 “你在用阿娘来威胁我?” 看到面前已经毫无尊卑长幼的上官蕴,上官稽不怒反笑,平静如初地道:“女子出嫁从夫,你阿娘自嫁入上官族便是我族内一员,你以为你如此抵触甚至是仇视自己的家族,与你阿娘又有何益?” 说罢,上官稽将一个药瓶递给她,随即与之擦身而过,轻到用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的阿耶是怎样的人,对你抱有怎样的期许,你比我这个大伯更为清楚,若你当真毫无意义地反驳,将来你可以青灯古佛不问世事的一辈子,便该想想你阿娘又会是怎样的一辈子。” “这,才是为人子女之道。” 当最后一句话落在耳畔,上官稽已然缓缓走远,上官蕴却是死死攥住双手几乎颤抖,此刻只紧咬着嘴唇不让一滴泪从眼中滚落。 “娘子!” 当绿珠赶来时,便看到上官蕴打开信封,一字一句看下去,却是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引得她也难过了许多。 “娘子——” 看着信上阿娘不住关心她的话语,只言片语间都在让她安心,丝毫未提自己的境况,便觉得一颗心似乎被撕扯般地疼痛。 她要认输吗?她当真要甘愿被他们摆布这一辈子吗! 不,她绝不! 远远地,碧波千里。唯有一红漆游廊浮在水上,可听得水拍岸上的清爽声音,正是宫中一景,浮碧亭。 坐在廊下,手中抛撒鱼食的上官蕴此刻早已恢复冷若冰霜的模样,抬眼看去,像极了一位冷美人。 原本烦闷不堪,才出来走一走的月昭仪一看到这个自己向来不喜的人出现在不远处,便觉得更加心生怒火。 没想到,走了一个上官氏,又来了一个上官氏,她好不容易恢复了昭仪之位,可转眼这个上官氏却是一入宫就成了德妃,就连那淑妃也被追封贵妃。 每每想到此,她便觉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啖其肉,碎其骨。 “昭仪——” 看到月昭仪气势汹汹地朝着德妃而去,赫连容不由紧张地跟了上去。 “真是晦气,出来散散心,也能遇到些碍眼的东西。” “都说姐妹情深,未曾想中原这些所谓清流贵族出身的姐妹情深到也能共侍一夫,还以为有多讲礼法,原来不过是打着幌子罢了。” 走至亭外,月昭仪不进去,也不行礼,只分外嫌弃地随口说了声,转身便要朝旁处去。 “站住。” 身后的话语让她不由顿步,回首间便看到廊下坐着的上官蕴拍了拍手上的鱼食,缓缓站起身来,坐到亭中,看着月昭仪道:“我为妃,你为昭仪,这宫中还有不行礼便走的道理?” 听到此话,月昭仪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当即讽刺道:“从前你那过世的贵妃姐姐尚且经不住我的礼,凭你?” 说罢,月昭仪昂首就要走。 “早闻昭仪出身突厥,不甚知晓宫规礼仪,向来不守规矩,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你!” 看到月昭仪怒目而视的模样,上官蕴不为所动地与绿珠道:“无视宫规,以下犯上,该如何惩治?” “当杖二十,以儆效尤。” 眼看绿珠恭敬地低身,上官蕴身后的宫娥也是缓缓逼近,月昭仪当即怒斥道:“你敢!” 眼看那群人不为所动地靠近,月昭仪身后另外一个女子也仗着胆子指着上官蕴的人道:“我家昭仪乃是突厥公主,连天子和可汗都不曾惩罚,你们胆敢犯上!还不滚开。” 自赫连娜死在暴室后,红姑便被月昭仪彻底抛在一边,赫连容也是心生畏惧,夜夜噩梦,变成了月昭仪眼中的胆小废物。眼前这个突厥来的婢女,便一心巴结奉承,指望着代替赫连容成为月昭仪的心腹。 此刻自然也是为此,毛着胆子替月昭仪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果真是有其主便有其仆。” 上官蕴看着面前那突厥女子,当即含笑道:“你们说得是,月昭仪是突厥公主,即便做得不对,你们这些做侍者的便是引导有失。” “那就由你来代为受罚罢。” 说话间,上官蕴轻松以手点了点那女子,当即便有人将其挟制住就要带下去。 “我的人,谁敢动!” 眼看月昭仪怒气冲天,可上官蕴身边的人和她一般冷面冷眼,丝毫不为所动地就要将人送下去。 就在此时,月昭仪听得那女子求救声,也是气得上前来就要给上官蕴一记耳光。 然而绿珠还没来得及挡,那只带着力道的手便被上官蕴死死钳制住,唇边更是不屑一顾地笑道:“我习武多年,莫说你一人,便是你这一群人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说罢上官蕴将其一拽,居高临下地冷声道:“杖!” 话音落下的同时,亭前便响起了女子的哭声和皮开肉绽的声音。 而向来跋扈的月昭仪此刻却是如一只鸟雀,被上官蕴死死攥住,根本动不得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好似打在她的脸上一般。 “德妃,你疯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我突厥的人!我定要让陛下治你的罪!我要杀了你!” 听到这嘶声裂肺却毫无威慑力的话语,上官蕴毫不在意地含笑看着这一切,直至杖刑完毕,适才轻松丢开了手。 眼看又一记耳光将至,上官蕴再一次嘲讽地钳制住道:“今日我是按着宫规施以小惩,即便是陛下,也未必会袒护你,好自为之。” 说罢上官蕴百无聊赖地起身,丝毫不在乎眼前的狼狈,淡淡道:“回宫。” 毫不意外,当月昭仪死死瞪着这一切时,心中的火气便再也压不住,朝着紫宸殿而去。 然而不同以往,这一回的元成帝却是再也没有毫无礼法地袒护,反而是分外冷漠地道:“让她回去。” 面对这一从未有过的冷遇,月昭仪几乎不可置信地抬头,气愤地连身子都颤抖了,当即甩开一切人的阻拦,冲进了殿门。 “四郎,上官氏仗着身份责打我的人,你竟也不替我做主!” 听到那句“四郎”,原本批阅文书的元成帝不由皱眉,耐心也少了许多。 “德妃位居妃位,你却不遵宫规,屡屡冒犯,还纵容下人目无尊卑,这些便是搬来宫规礼法,也挑不出德妃的错来,你也该回去自行己过,好生约束你的人。” “四郎!” 听到这些,原本还残存些许理智的月昭仪看到元成帝脸上的愠怒,目中的不耐时,便也忍不住地道:“从前你尚说我自突厥而来,无需被宫规过于拘束,如今却是要以宫规逼我向那个贱人俯首帖耳?这绝无可能!” “放肆!” 随着案上文书被摔下,元成帝霍然起身沉着脸道:“作为九嫔之首,当着朕的面也能辱骂妃位,日后你岂非也要指着鼻子辱骂朕?” 说罢,元成帝怒斥道:“从前你初入宫内,朕念你孤身一人远离亲祖,予你百般宽容,你却是屡屡闹事,害死了贵妃母子,于皇后灵前不敬,如今还无半点改进,我看你这昭仪之位是不想要了!” “还不退下!” 听到这些,月昭仪只觉得胸中如翻江倒海,她如何也想不到,从前那般温柔,百般宽容她,宠爱她的人竟会变成眼前这般冰冷无情的模样。 是德妃,一定是那个贱人! “好,陛下不管,我便自己管。” 说罢月昭仪狠狠道:“我定要写信于阿兄,让他替我杀了德妃那个贱人,以免蛊惑圣听!” “你放肆!” 然而话未尽,月昭仪便已怒气冲冲地离去,气得元成帝胸腔肆虐,顿觉头晕目眩。 “陛下!” 被承德搀扶着坐下,元成帝只觉得额角跳跃般疼痛。 “我让你做的事可做了?” 听到元成帝问话,承德当即道:“陛下放心,凡是绫绮殿的人与书信皆传不出宫去。” 即便是传了出去,彭城长公主也足以将一切压下,报喜不报忧。 让这个跋扈上了天的公主,再也翻不起风浪。 见此,元成帝才点了点头道:“将孙仲留的香点上。” 目送承德退下,元成帝疲惫地靠在榻上,目光却是阴寒极了。 阿史那氏仗着突厥,他已是容忍了多时,放纵了多时了。 待到一切功成,他定要第一个将她送入黄泉。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七章 苦肉之计 眼看风波了了,紫宸殿众人才不由松了口气。此刻一身女官红衣的江丽华高高站在殿前台矶上,远远看着那个气势汹汹的背影,眸底却满是无法察觉的嘲讽。 被拔了牙的老虎,便只能这般毫无意义地咆哮了。 “你说,这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罢。” 就在此时,身旁传来殿前小内侍的悄悄耳语声。 “从前这月昭仪仗着背后的突厥,那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从前协理六宫的贵妃都敢顶撞刁难,如今却反被德妃打了人,也不能拿人家如何。” “所以说,这便是一报还一报。” 听到小内侍的话,江丽华唇边淡然,转身便要入里,谁知却正好碰到一个身影撞上来。 “哎哟哟——” 随着一个紧张的声音,江丽华适才看到面前的小内侍当伺候祖宗一般小心护着怀中的一盆花连连后退。 “是谁不长——” 原本要破口大骂的小内侍一对上江丽华,就像鸡被扼住了脖子,当即戛然而止,脸上僵硬又谄媚的表情倒是把江丽华给逗笑了。 “哎哟原来是**姐,瞧瞧都是我不是,让您的衣服沾了灰了,是小的蠢笨,姐姐莫怪,小的定给您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得齐齐——” “得了,别耍贫嘴了。” 看着面前的小内侍,江丽华含笑打住,随即眼眸落在那盆花上,瞳孔中泛着不易察觉的光芒道:“这是什么花,咱们紫宸殿的花不是都够了?” “这,这是金灯藤,是不要的,要退去花房的。” 闻声,江丽华点了点头便道:“好了,那你快去罢,莫耽误了正事。” “那姐姐这衣服——” 江丽华闻声看了看衣服上的泥,轻拍了拍道:“好了,去罢,左右不会扣你的月例。” “还是姐姐好,姐姐人美心善,能遇到姐姐是咱们的福气。” 眼看着小内侍机灵地行了个礼,一溜烟儿走远了。 江丽华却是静静立在那儿,回想起了什么。 待到入夜,夜风微凉。一向冷清的清思殿此刻却是响起了刀剑划风声,还有拊掌喧闹声。 当乘辇而来的元成帝走到门口,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微风携着花香而来,一红衣女子挽着利落的灵蛇髻,于月下手持宝剑轻松挽出剑花,忽而腾龙跃起,忽而俯身翻手,于众人惊呼声中一剑指天,呈贵妃醉酒之姿。 随着剑刃划破长空的凌厉声响,元成帝不发一言,眼眸似痴似沉地立在那儿,看着眼前这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的女子。 恍然中,他耳畔似乎响起了马蹄声,隐约中看到一个红衣如火的身影纵马而来,于逆光中飞来一箭,转眼间却又含笑高坐马上,朝着他伸出了纤手。 “好!” “好——” 随着惊呼声,元成帝怔怔回过神来,只见院中的上官蕴忽然一剑平至案上,竟是轻松挑起案上金盏,在众人屏息的等待下,上官蕴轻抬剑刃,剑尖稳稳立着的酒盏随之滑至剑柄处,上官蕴却是含笑以持剑的手指按住金盏,以剑稳盏,将盏内佳酿饮了个干净。 “娘子好厉害!”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元成帝适才提步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将剩三步时,便感觉刀剑铿锵之声再起,几乎是瞬息间,那寒光乍现,下一刻便霍然眼前,剑指他喉。 “陛下!” 听到耳畔众人的惊怕声,还有承德颤抖到破音的声音,元成帝看着指向自己的那柄剑上正托着一盏酒,抬头间,他也看到了那个云淡风轻,看不出丝毫杀意和紧张的眼眸。 “德妃,你,你——” 后怕到背脊生汗的承德还未说出口,便被面前的元成帝抬手打断。 下一刻,元成帝含笑托起剑尖酒盏,将其一饮而下道:“如此饮酒,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让陛下受惊了。” 看着面前收起宝剑,带领众人行礼的上官蕴,元成帝伸手虚抬道:“起来罢。” 说罢,元成帝便朝着殿内而去。 待一切恢复了平静,元成帝坐在榻上看着上官蕴道:“妃子这剑舞比之当日含元殿一舞还要大放异彩,莫不是师从名师?” “陛下过誉了。” 上官蕴闻言平静出声道:“皆是妾闲暇而来,哪敢谈得上师从名师。” 正当此,绿翘奉茶而来,上官蕴随即便不加掩饰地道:“妾此刻蓬头垢面不宜见圣驾,还请陛下允准妾退下梳洗一番。” 听到这些冷淡的话语,一旁的承德不由紧张地看向元成帝。 这后宫有几个女子不是盼睹龙颜,看到陛下前去哪个不是受宠若惊,喜极而泣的。 像眼前这位主这般云淡风轻,冠冕堂皇将天子撂在一边儿的,他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见。 对此众人皆捏了把汗,独独元成帝却是淡然一笑,看了眼上官蕴鬓边的薄汗道:“去罢,若让热汗变凉容易伤身,染上风寒。” 面对元成帝这番体贴,上官蕴视若无睹地行了礼便退了下去,像极了那软硬不吃的顽石。 待她换了衣衫再回来时,便瞧着元成帝正坐在榻上翻看她搁在案上的一本书。 “你爱看兵书?” 听到这一声响,上官蕴对上元成帝温和的目光,淡然点头道:“是。” “这长安闺秀,倒是甚少有你这般喜欢刀剑兵书的。” 听到元成帝的话,上官蕴眸中一沉,也不问便顾自坐下道:“人非衣裳,非的要分一个男女出来。” “古有嫘祖,钟无艳,亦有妇好,花木兰。有谁言这天下女儿该是如何样子,又该活成什么样子?” 听到这一番话,元成帝看向面前人的目光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东西,良久才道:“那你又想活出如何样子?” “心有所喜,亦能做自己所喜之事,不负本心,不负初心,才算是活出自己。” 这一刻,上官蕴回过头来,目光交汇中,明明依旧冷若冰霜,却又让人隐隐感觉到不同。 “那你喜欢什么。” 听到这句问询,上官蕴忽而幽幽一笑,喃喃道:“到了如今,有酒有剑足以。” 话音落下,在元成帝的眼神示意下,各色佳酿就这般送至二人面前。 “剑已赏,那便唯剩品酒了。” 这一刻,殿内众人不知不觉间已被承德带了出去,只余那二人举杯消愁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酒至酣时,在美酒馥郁而浓烈的芬芳里,元成帝感受到了胸腔内从未有过的畅快,与轻松。 但与此同时,一股燥热难耐的感觉,也如薄纱将他包裹一般,让他忍不住皱眉抬头。 然而就此一眼,他却是再也移不开了。 “虞娘——”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与此同时元成帝心中激荡,堂堂天子却是喜极而泣地站起身走上前,双手紧紧扶住那瘦弱而坚毅的肩膀,就连嘴唇也翕合颤抖起来。 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红衣,一直以来被压在心底的相思便如被揭开了封印一般,齐齐飞了出来,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看我了。” 寂静中,男子压抑而喑哑的哭声响起,好似松开便会消失一般,元成帝已是双手紧紧将面前人揽入怀中,那样的热切与浓情,好似要将彼此相融一般。 “陛下——” “别唤我陛下,唤四郎,唤我四郎——” 随着热意的攀升,元成帝已是乞求地出声,下一刻便毫无征兆地将自己的唇覆上,彻底堵住后面的话语。 几乎是同时,上官蕴瞳孔一震,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冰冷的唇在她的唇边,颊边,脖颈一路而去落下一个又一个印记,那样深情的索取紧紧包裹着她,却是让她内里翻涌,俨然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 即便这一切皆是她设计的,皆是她按照上官稽的要求设计的,可到了这一刻她却是仍旧无法说服自己。 因为每一刻她都想狠狠将面前人推出去,将一盆冰水兜头而下,让他彻底清醒。 就在自己的衣衫落下一件,感受到愈发强烈的攻势时,上官蕴死死攥住双手,不由阖眼落下一颗泪来。 “昭仪,不能进呐,陛下已是歇息,您真的不能进呐——” 但就在此刻,外间嘈杂的喧闹声却是恍然一个惊雷炸开,随即上官蕴便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怒斥声,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只恨那月昭仪险些来晚了。 “陛下,陛下——” 此刻气势汹汹赶来的月昭仪仿佛受到了万千不公一般,看到企图阻拦她的一众人也是毫不留情地抬脚踹去,直踹得一众吃痛地哎唷直叫。 “滚开,都给我滚开!” 承德见此也不敢耽误,连忙跑进去守在外面为难道:“陛下,陛下,昭仪来了——” 与此同时,元成帝彻底清醒,当他看到面前衣衫凌乱,眼下泪痕的上官蕴也是猛地一震,当即退后几步,久久不能回神,眸底更是氤氲着复杂的怒气与悔恨。 “陛下,陛下,您真的不见我了吗陛下——”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八章 各取所需 就在外面的承德死死拦住月昭仪,听着这嘶声裂肺的质问声和怨怼声,就差要跪下时,却蓦然发现耳畔话语戛然而止。 当他抬起头,随着月昭仪怔怔的目光转而看去,便正好看到掀帘而出的元成帝沉着脸站在那儿,天子愠怒已是不言而喻。 “四郎——” 看着面前的人,听着这令人不快的声音,元成帝已是按耐不住的紧皱眉头,语中冷冽的道:“朕让你回宫反思己过,你是如何出来的?又是谁让你出来的?” 听到这些冰冷无情的话,月昭仪如何也不能将眼前的人与从前那个予她无限温存的人归在一起。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四郎,你为什么变了,从前你从未这般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向来跋扈的月昭仪此刻犹如失去倚仗的娇花,梨花带雨地上前来,伸手拉住元成帝的衣袖道:“你不爱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你怎么能为了德妃那个贱人就将我关起来,又怎么能为了那个贱人将我抛在一边——” “够了!” 还未待她说完,元成帝积压的凌乱心绪顿时冲起,引得他霍然呵斥道:“当真是朕从前太过纵容你,才会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宫规,违反朕的命令,屡屡闹事,搅得六宫不宁。” 说罢,元成帝便冷沉出声道:“承德,你亲自将昭仪送回去,若再有一人能从绫绮殿出来,违反朕的命令,你就去暴室领罚!” 与此同时,元成帝看向月昭仪道:“若你与绫绮殿的人再踏出绫绮殿一步,这昭仪之位就当真莫要了。” 此话一出,月昭仪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承德也是惊得冷汗涟涟,也不敢再耽误,连忙唤人齐力拉着月昭仪退出去。 就在此时,月昭仪看到软帘轻动,衣衫还未全然穿整齐,脸上桃红的上官蕴从里面走出来,明明依旧冷淡地看着她,却是能从中感受到胜利者的挑衅与嘲讽。 “贱人,贱人,都是你这个贱人!” 几乎是同时,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月昭仪便拔下头上的簪子扑上去。 然而一切并未如她愿,她还未曾近得身,便被元成帝默然钳制住,将手一拧,将那簪子夺了去。 “还不快退下!” 魂飞魄散的众人被这怒喝惊醒,再也不手下留情才将魔怔了的月昭仪带了出去。 待到恢复平静,承德小心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不发一言的德妃,适才谨慎地试探道:“陛下——” “回紫宸殿。” 元成帝的愠怒声响起,眼看着元成帝将走了几步,承德连忙赶了上去。 然而还未走出大殿,元成帝却又蓦然定在那,眉宇氤氲着迷雾般看不清,良久终是道:“罢了。” 从小长在宫中,他能够知晓,若今日深夜离开,猜忌和流言明日就会甚嚣尘上。 一切毫无意外,元成帝再次转身朝着内室走去,待到梳洗罢,锦被已然铺好,众人已然退下,烛火也仅仅只剩了一盏。 “睡罢。” 似乎是累极了,元成帝已然疲惫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上官蕴见此什么也没说,只如从前一个人般,平静躺了下去。 “你们,真的像极了。” 一样的出声,一样的骄傲,一样的渴望自由却不得自由。 听到这似有若无的话语,上官蕴侧首看着微弱烛光下那个俊逸的侧颜道:“陛下说什么?” 阴影中,元成帝眸中淡然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只沉静道:“睡罢,你想要的,我会给你。” 话语落下,元成帝再一次阖上眼睛,明明躺在一张床上,二人之间却似是隔着银河一般,寂静沉默。 这一刻,上官蕴也静静闭上眼,她听到了元成帝的话,更知道,元成帝说的是谁。 从她入宫起便看清楚了,这偌大的深宫内,皇帝谁也不爱,谁也不曾付出真心。 除了,明德圣皇后。 所以她了解了明德圣皇后的一切,明白了皇帝心中所执着的,思念的。 今日她刻意激怒阿史那氏,从皇帝的回应来看,她更清楚自彭城长公主离开长安的那一刻,阿史那氏就彻底成了一步毫无用处的废期。若能安于本分倒罢,若不能,就只会被抛弃。 今夜她刻意穿上了帝后初见时皇后喜欢的红衣,为皇帝再现那个梦中都想要见到的肆意而英气的身影。 毫无意义她勾起了皇帝积压已久的思念,让皇帝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所爱之人的影子。 所以,他才会毫无防备地喝下那些浓情酒,不受控制。 而阿史那氏的搅局,也一样是在她的计划中,没有丝毫的偏差。 方才皇帝的最后一语,她便明白,她已经达到了想要的结果。 今日这一切,她羞辱了阿史那氏,让皇帝彻底放弃她,以报阿姐母子之仇。 她也在皇帝心中种下了一颗不能忽视的种子,这颗种子将会让皇帝对他心生不同,既有凭借她追思所爱之人的庆幸,也有她与杨皇后并非一人的清醒认知,更有今日他为一时晃眼而险些犯下错误的愧疚。 元成帝深爱着杨皇后,所以即便再失神于她身上相似的影子,也不会容忍自己因为这些影子而与她欢好,尤其是在杨皇后离去方半个月的时候。 这无疑,是对那一段年少时光的亵渎。 所以若没有猜错,她将会成为皇帝的六宫新“宠”,皇帝会给予她一切宠爱与补偿,但独独不会给予她真正的男女之情。 因为她赌的是皇帝对杨皇后的深情,赌的是皇帝对杨皇后的愧疚。 赌的是杨皇后将始终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永不散去。 除非,皇帝彻底解除这些心结。 一夜过去,到了第二日晨起,上官蕴起身时身边的元成帝早已离开。 在绿翘的服侍下,上官蕴梳洗后正坐在妆台前要由绿翘挽发时,却听到身后传来欣喜交流的声音。 回首间,看到床榻上的那一抹红,上官蕴微微一怔,她虽从未侍寝却也知道男女之事。 她与皇帝昨夜并未—— 下一刻,上官蕴心下了然,什么话也未说的回了头。 看来,皇帝这是在替她解围,也是予她的一个无声承诺了。 就这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上官蕴所猜测的,她的确一跃成为了大明宫的宠妃,十余日里至少有五日皇帝都会宿在清思殿,即便未有留宿,也会送去各种珍奇异宝,以博妃子一笑。 然而在这些世人艳羡的光环下,没有人知道即使过了那么些时日,冠宠后宫的上官蕴却始终未曾经历过男女之事。 一切,不过是虚妄的各取所需罢了。 而与此同时,杨崇渊亲自上书为明德圣皇后修建望贤楼的事情也被元成帝大笔一挥,毫不犹豫地定下了。 按照杨崇渊的计划,元成帝的应允,李绥无疑成为了此次修建的主持者。 秉承着明德圣皇后生前节俭的品格,此次工程李绥自然也是极力推崇删繁就简,然而即便这般,要于大明宫内平地起高楼,也非一朝一夕,口头上说说的易事。 念及李绥为这一事每日宫内宫外劳碌奔波,还是元成帝下旨允准李绥可于主持工程之期居于宫内。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在元成帝的首肯下,御陵王妃李绥仍旧可以短居于曾经久居的立政殿东配殿。 此令虽致众人哗然,但在元成帝的决定下,杨崇渊的默许下,终究未曾激起星点浪花来。 一切,似乎就此平静下来。 然后事实上,却远非如此。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 非敌即友 这一夜华灯初上,穿着素净宫裙的上官蕴正坐在榻上细细擦拭着手中宝剑,看着上面丝毫未曾褪色的流苏,珍惜地用手摩挲着,耳畔却忽而传来了喜气盈盈的说话声。 随着琉璃珠帘被掀开,面若桃花的绿翘走了进来,高兴地上前行礼道:“娘子,陛下又命人送了许多东西来,娘子可要瞧瞧?” 听到这些,上官蕴头也未曾抬一下,仍旧认真地擦拭着,只语中平淡道:“收起来罢。” “是——” 绿翘闻言嘴上欲说什么,但看着自家娘子丝毫不为所动,到底是不敢多言,只转身退出去,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眸中隐隐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都收起来罢。” 待挥退了宫娥,绿翘这才又走了进去,低声试探道:“娘子,陛下既送来了赏赐,可需要像平日一样献上些点心羹汤,以谢圣恩。” “这些事你们做了送去便好,无需问我。” 说罢,上官蕴这才将擦的雪亮的宝剑放入匣中道:“方才送来的东西你们瞧瞧,若有喜欢的,只要合乎礼制,你们便拿去罢。” 待绿珠与绿翘感激地行了礼,便各自下去挑选去了。 待过了一柱香的时辰,紫宸殿前一片寂静,伴随着微暖的夜风,一个身影也恰好裹挟着灯火的光芒而来。 “原来是绿翘娘子来了。” 听到殿前小内侍的声音,绿翘含笑点头,随即道:“德妃命奴婢送些夜宵来,还请替我通报一声。” “娘子稍候。” 因着如今绫绮殿的主正冠宠六宫,面前的绿翘这些时日便常常替德妃送羹汤点心呈于陛下,陛下为此常常圣心大悦,所以如今他们这些紫宸殿的内侍早已习惯,对这绿翘绿珠也从不轻易怠慢的。 这厢听到小内侍禀报的话,正坐在书案后看书的元成帝微一抬眸,合上书页道:“呈上来罢。” 话音落下,殿外的绿翘很快走了进来,小心翼翼行下一礼,适才在承德的眼神示意下起身,轻车熟路地走向御案。 随着碟盏杯盘发出的细微声响,元成帝将目光从手上的书卷上离开,只抬眸看了眼面前的俏人。 水眸盈盈,香腮如雪,含羞带怯间,鬓边的红玉簪子衬得人愈加人比花娇。 “这簪子,与你相得益彰。” 听到元成帝意有所指的夸赞,绿翘顿时含羞低头,眸中泛起几分光芒来。 每每紫宸殿赐下赏赐,不喜那些的德妃总会让她与绿珠先挑选,自皇帝发现后,非但未怪罪,反而总会赐下许多适合她的,她所喜欢的东西来。 为此,旁人不知,但其中的不同她总是明白的。 然而每当此时她也会想,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光明正大的接受只属于她的天子恩赐,无需这般偷偷摸摸,小心翼翼,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这是奴婢亲手所做,陛下尝尝?” 看到一盏乳酪糕被推上前,元成帝和煦一笑,眸中的温柔几乎能将人腻在其中。 “你做得吃的,已经要将我的嘴都喂刁了。” 说话间,元成帝已捻起一个放入嘴中,看起来似乎美味极了。 “如何?” 看到女儿娇俏而期待地等候着,元成帝唇边微笑,轻轻一拽,便将站在一旁的绿翘拉入怀中,坐于他的腿上。 “陛下——” 绿翘似惊似羞地想要起身,却是被身后那双温柔的手紧紧环住,耳畔也随之传来令人迷醉的声音。 “不若,我将你从绫绮殿要过来罢,这样便能日日吃你做的东西了。” 听到这句话,绿翘已是心下颤抖,因为激动,因为期待已久。 自她第一次见到高山仰止的天子时,她便心下羡慕,羡慕德妃,身在福中却从不惜福。 如今的她,万没有想到那样一位犹如一束光芒的天子,会成为照亮她的那轮月光。 “怎么出神了?” 鼻尖被温柔的力道轻轻一点,绿翘含笑地回首,双手揽住元成帝的脖颈,悄然期待道:“陛下说得是真的?” 似乎被这话逗笑了,元成帝轻捏了捏她的脸,随即双手揽紧她的腰道:“你可知天子一诺千金。” 说罢,元成帝缓缓靠近,停在她的耳畔道:“前提,是你要献出一样东西。” 此话一出,绿翘不由羞赧地低首,已然红到了耳后,灿如晚霞。 “陛下,要奴婢献出什么——” 看到面前人含羞带怯的模样,元成帝眸中一笑,却是缓缓将身靠后,拉开二人的距离,唇边笑容依旧,眸中却是看不清的严肃与认真。 “一幅地图。” 几乎是同时,元成帝看到了面前人一闪而过的诧异和茫然。 “上官氏一族自先帝朝以来靠着沐浴皇恩,罗织罪名,打压世族,强圈土地,卖官鬻爵积累了不少的财富,莫说那时抄那些世族的家时,得了不少东西,便是那些幸存的世族也为此献上不少珍奇异宝,才得以苟延残喘,就连如今赫赫声明的弘农杨氏,陇西李氏,当年不也送过不少。” 察觉到怀中人身形渐渐颤抖,渐渐僵滞,元成帝却是如闲聊一般笑着握住她的手,唇边的笑容化作了缱绻的话语。 好似,真的只是一对有情人。 “这些东西皆被尚书令藏于一地,作为上官氏他日生生不息的延续,存了也有十余年了罢。” 说到此,像是提醒般,元成帝紧紧捏住那柔荑道:“朕,要得就是这藏宝图,你若能替我寻来,莫说九嫔的位置,便是封妃也不在话下。” 听到耳畔温柔的话语,绿翘彻底怔在那,后脊冰凉,只能茫然失措地道:“陛,陛下,奴婢不明白您说的,奴婢从未听说过——” “尚书府里唯有尚书令的书房,朕的人进不去,所以不知道不要紧,但只要你能去他的书房找到拿来交给我,便够了。” 听到元成帝云淡风轻的话语,绿翘当即慌得起身,跪在地上俯首道:“陛下,奴婢,奴婢区区一介婢子,如何进得了尚书令的书房,求陛下恕罪,奴婢当真无法——” “区区?” 元成帝闻言轻笑,忽而凑上前,勾起绿翘的下颌,伏在她的耳边道:“你自小不就是尚书令安插在德妃身边的细作吗?” 话音一落,绿翘顿时屏息,脸上一片惨白,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坐上的皇帝,好似陌生到初见一般。 “从一开始,上官氏便从几房女儿中挑出最出彩的贵妃和德妃作为重点培养的对象,因为上官氏从一开始就是要以这两个女儿联姻皇室,拉拢重臣,为了绝对地掌控,上官稽还特意选定了两个细作放在贵妃与德妃之间,一个是你,另一个是从前贵妃身边的玉宵对吗?” 看到脚下人渐渐畏惧地埋首,元成帝却是极为享受这般掌控他人的感觉般,温柔地抬起绿翘惶恐的小脸,含笑温柔道:“贵妃心思缜密,早就发现这个秘密,暗自将玉宵收为己用,只有如今的德妃还被你们蒙在鼓里罢了。” 说罢,元成帝拇指怜惜地摩挲着女子的娇靥道:“若是教德妃知道了你的身份,你的存在,还会有意义吗?尚书令还会留着你吗?” “陛下,陛下,奴婢是冤枉的,奴婢绝不是尚书令的细作——” 元成帝看着脚下求饶的人,挑眉“哦?”了一声,随即道:“这些皆是玉宵所言,还有你与尚书府秘密来往的证据可要朕请德妃前来一观?” 谷媴 犹如晴空霹雳般,绿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她只知道贵妃去后不久玉宵也随之自尽殉葬了,却不知她居然将这些告诉了皇帝。 此刻,她当真是懵了。 “陛下,求陛下救救奴婢,奴婢皆是被逼的,从未害过德妃,奴婢真的——” 看到绿翘犹如面对圣人般卑微乞求着,元成帝默然以拇指抚去她的泪水,缓缓出声道:“你要知道,如今的德妃与尚书令的关系可并不好,即便你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做,仅你将她日夜举动告之尚书令那一刻起,德妃就不会留下你的。” “德妃不要你,你就是没用的废子,上官稽又有何故还要留着你?” 说罢,元成帝循序渐进地道:“所以你唯有听朕的,做朕的眼睛,做朕的臂膀,他日你想出宫朕可以送你财富田产,你想留下来,朕可以封你为妃嫔,为女官。” “也好过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细作,为人摆布的好,不是吗?” 看着这个僵滞的娇弱身影,元成帝看似温柔地倾身上去,眸中却是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听闻你的同胞兄长是上官稽的贴身隐卫,与他而言,替你寻找这地图可并不难。” “待到事成,你封妃,你的阿兄朕可招为禁卫,如此岂不两全。” 这厢,清思殿内。 “娘子,御陵王妃身边的念奴来了。” 听到绿珠的传报,上官蕴不由微疑惑地放下手中书卷道:“请进来。” 不过片刻,念奴便在绿珠的带领下入内,向着上官蕴行下一礼。 “星夜而来,可是有何事?” 听到上官蕴的问话,念奴认真叉手道:“回德妃,王妃就修建望贤楼一事,忽而有了些新想法,便想请您与贤妃一同议论。” 虽说修建一事由李绥主持,但为了合规矩,李绥还是奏请由魏贤妃,上官德妃两位高位嫔妃一同参与。 因而这些时日,李绥每每亲临修建之地,也会向她们二人发出邀请。 “深夜打搅了,但娘子您知道王妃与明德圣皇后情深,对这望贤楼也是分外上心,一向不舍昼夜,因而奴婢也就斗胆替王妃前来叩请。” 看到念奴再次恭谨行礼,回想起与杨皇后的初遇之缘,上官蕴到底是没有拒绝。 然而当她随着念奴而去,却是发现自己并未朝着立政殿的方向去,反而上了一座飞桥时,却是渐渐觉得奇怪来。 明朗的月色清辉下,上官蕴看到飞桥之上那个孑然背影,缓缓走上前,便看到李绥闻声回首,含笑与她道:“深夜叨扰了。” “王妃是打算在这里议论望贤楼一事?” 说罢,上官蕴一眼看去,李绥身边除了念奴和玉奴便再无他人。 “魏贤妃未来,德妃不必再寻了。” 此话一出,上官蕴紧蹙着眉,怀疑地看着李绥道:“王妃今夜邀我来,不该是月下谈天的罢。” “是也不是。” 李绥轻然一笑,略过上官蕴看向其身后的绿珠道:“怎么不见绿翘。” 听到此话,上官蕴面若冰霜地道:“莫不是我清思殿每个人的动向还要与王妃禀报?” 李绥闻言脸色未变,仍旧笑着回转过身,朝着桥下甬道正在行走的一人道:“是去紫宸殿了罢。” “你在监视我的人?” 听到身后渐渐冷凝的质问,李绥朝着那甬道内正在疾行的一人扬了扬颌道:“那不就是绿翘,这甬道不就是出紫宸殿,回清思殿的必经之路?” 面对李绥的置若罔闻,上官蕴已是冷声道:“绿翘不过是去替我送羹汤,莫不是也要成了王妃可利用的把柄?” “我若想要把柄,就无需请君前来了,这个道理,你也明白不是吗?” 说罢李绥彻底回过身来静静道:“德妃以为绿翘是奉命行事,可知道绿翘每每去了紫宸殿总会停留许久,紫宸殿宫人众多,何须一个小小绿翘侍奉——” 月光下,李绥与上官蕴交汇凝视着道:“更何况,表兄曾赠予绿翘一盆她喜欢的金灯藤,便是送于你的赏赐被你丢给绿翘她们一事,表兄知道也并未生怒,这些你都不曾知道?” 看到上官蕴渐渐凝眉,眉间氤氲着一团迷雾,李绥继续道:“表兄天人之姿,气宇轩昂,那绿翘含羞带怯,妩媚动人,就未曾让你联想到什么?” “王妃想以这些莫须有的一面之词,离间我清思殿?” 看到面前人冷言冷语的模样,李绥也不生怒,只是轻巧地道:“是与不是,你自能查清楚,何须我做这吃力不讨好一事。” 面对李绥毫不在意的神色,上官蕴更是看不出她心中所思所想,因而故作冷淡道:“那你又何必做。” “因为,你我或可成为盟友,提醒你,便是在帮助我自己。” “盟友?” 上官蕴犹疑出口,随即禁不住笑着道:“王妃出身于与弘农杨氏狼狈为奸的陇西李氏,如今竟说要与我上官氏结盟,究竟是你在说笑,还是在嘲讽我愚钝?” “不——” 李绥含笑看着上官蕴道:“正如你所言,我李氏与杨氏狼狈为奸,自然不会与道貌岸然的上官氏为盟,我要的,是与你德妃为盟,与你上官蕴为盟。” 听到李绥直呼名讳,绿珠本能要出声,却是被上官蕴挡了回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到上官蕴已然察觉出什么,渐渐冷静思索起来,李绥便也不打太极,开门见山地道:“人人皆羡慕德妃宠冠六宫,比当初的贵妃还要幸运,可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德妃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你这是在与我炫耀?还是在讽刺与我?” 看到上官蕴双手紧攥,李绥知道她想到的是当初含元殿求娶一事。 “旁人不知,但我却听闻,前阵子不知因何故,令堂突然主动隐居于府内僻静庭院,日日不与人相见,只独自与院内独居,与世隔绝。” 察觉到上官蕴瞳孔微紧,李绥自然知道这是抓住了她的命脉。 “你说什么?” 面对上官蕴的紧张,李绥适才近身道:“此事德妃若不信,可着人去秘密打听,不过绿翘,可未必能信了。” 说罢,李绥又最后道:“至于是否愿意与我结盟,但看德妃愿意与否。” “若德妃愿意,我李绥可以为你,为令堂做这牵线搭桥之人,甚至是可为你解决后顾之忧,让你无需受受他人的掣肘。” 听到耳畔温柔而坚定的话语,上官蕴眼神复杂地看着李绥,却是不曾说出话来。 “你为何选择我。” 然而就在李绥转身方行三步之时,上官蕴的声音却是赫然响起。 与此同时,李绥依旧背着身,却是微一侧首道:“第一个原因,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至于第二个原因。” “因为阿姐曾与我说,你不同于你的阿姐,也不同于阿史那氏,你本该是自由身,但你却与她一样,渴望自由而不得自由。” 第二百五十章 深有体会 这一日春光明媚,燕子正衔着树枝来往于屋檐下,扑扇着翅膀,叽叽喳喳着,好不热闹。 尚书府内一处幽僻院落外此刻正被隐卫把守着,老远便看到一个怯怯的身影朝着此处来。 待到近前,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提着食盒,穿着素蓝发旧粗布衣裳,发间戴着一只暗淡的碎银簪子,小心翼翼行了礼。 “抬起头来。” 听到此话,那妇人连忙抬起头来,不过是中人之姿,皮肤油腻粗糙,一看就是平日里送饭那人。 “进去罢。” 说话间,身后紧锁的远门才被推开,那妇人这才颤颤巍巍又行了礼,小心走了进去。 入内后,穿过庭前院子,便来到了房屋前。 可见这座院子并不大,算得上一眼便能看全,如此莫说是藏个人,就是藏只鸟也能看个清清楚楚。 待妇人来到屋前,一句话未说,便轻车熟路地又驻步朝着廊下婆子行了礼。 那婆子一示意,身旁的婢女便颔首上前将食盒一层一层揭开,亲自一口一口挑起尝了,这才又合上与那婆子示意。 “进罢。” 说罢,在那婆子的示意下,廊下人这才让开,放那熟悉的送饭妇人走进去。 一入内,檀香四溢,待到迈入右手的内室,便能看到一个身穿素色衣裳的妇人跪在蒲团上,面对悲天悯人的观音像,嘴中念念有词。 “二娘子,该用饭了。” 看着妇人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那妇人一一放下碗碟,非但没有退下,反倒是凑上前极为低声地唤了一声。 与此同时,跪在那的妇人背脊顿凛,眼眸一睁,回过头看过去,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却是万分震惊。 明明脸依旧是平日里为她送饭妇人的那张脸,可眼前人却是与她说了话。 “送饭之人是个哑奴,你到底是谁!” 看到元氏警惕的目光,乔庄后的晚妆也不多言,便将头上那只素银簪子取下来,轻轻旋转下,便从中空处取出小小一卷纸迅速道:“看到这个,您就明白了。” 听到此话,元氏将信将疑地接过一看,瞳孔顿时一僵,渐渐泛出泪来。 因为上面,分明是她女儿丽娘的字迹,上面还盖着丽娘七岁生辰时,她送给她的那枚印章。 “德妃得知二娘子之事,命奴婢前来一探虚实。” 说罢,晚妆回首看了眼外面,加快语速道:“奴婢不能久呆,请二娘子将想要说得写于这上面,奴婢自会代入宫里去。” 说话间,看到晚妆递过来的一张薄薄小纸,元氏适才哽咽地接过,不由问询道:“德妃可还好。” “您放心,德妃如今深得圣宠,一切都好,唯有担心二娘子您罢了。” 听到晚妆的话,元氏点了点头,晚妆这才朝外退道:“奴婢先出去了,一会会按例入内收走碗碟,还请二娘子早些准备。” 待到晚妆退出,只余元氏一人时,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却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圣宠,圣宠,吾儿要那圣宠有何用——” 元氏喃喃轻语,落下的泪打湿了那张薄纸,也晕开了上面的墨色。 待到入夜之时,清思殿内一片寂静,身着薄衫的上官蕴正立在书案后练字,看似笔走龙蛇,可心境却早已如掉落一地的琉璃珠子,凌乱嘈杂。 约莫片刻,随着掀帘声响,上官蕴抬头便看到绿珠入内为她添了一盏茶。 “罢了,收拾沐浴。” 说话间,上官蕴丢下笔,看向绿翘道:“你去打听打听,今夜陛下是否驾临。” 看到低头侍立的绿翘目光一紧,向来喜欢去紫宸殿的她,这会子反倒是露出看不清喜忧的样子来,心下已然生了异样。 待将绿翘打发了,上官蕴便在绿珠一人服侍下进浴。水色缭绕间,花瓣和花露的香味顿时拂面而来。 谷鴯 “这几日绿翘可有异动?” 听到上官蕴的问询,身后服侍的绿珠连忙道:“借着外出采买之机,绿翘曾与她的兄长碰过面,具体说了什么,还未曾知晓。” “继续盯着,不可松懈。” “是。” 回应后,绿珠知晓上官蕴紧张的什么,因而不等多问,便将袖中那只银簪子打开,将里面的薄纸递过去。 “娘子。” 听到绿珠轻唤,上官蕴偏头看着那纸页,脸色艰难,手中踌躇片刻才接过去,轻轻展开。 然而当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时,上官蕴的脸色便愈发苍白几分,眸中好似受到暴风雨的洗礼一般,当真是为之一震。 原本她以为,阿娘被上官稽关起来,是上官一族在提醒她,敲打她。 而今她看到阿娘的回复时才明白,原来远不止于此。 从一开始,他们便想好了路,在这路上,她也好,阿娘也好,都只是一颗任人摆布,随时可丢弃的棋子。 “娘子?” 眼看着上官蕴呼吸渐滞,胸腔起伏的越来越厉害,脸上甚至是浮现出不可置信的愤怒时,一旁的绿珠连忙紧张地去扶。 只听得细微的声响下,上官蕴一把将手中纸页紧紧攥住,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我不会受他们摆布,我绝不会受他们摆布!” 听到上官蕴冷凝而慑人的声音怔怔响起时,绿珠还未来得及问,便感觉到自己被死死拽住。 “立即将这些送去给御陵王妃,告诉她,我愿意与她结盟。” 说罢,上官蕴抬首,定定看着绿珠道:“前提,是她必须如她承诺的,保护阿娘!” 原本还云里雾里的绿珠闻言看到上官蕴深渊一般冰冷的眼眸,听着这话语,心下已然明白几分,登时精神一凛道:“是,奴婢这就去。” 当绿珠趁着夜色将纸页递到李绥手中,李绥看到元氏予以上官蕴的回复时,她便知道一切都成了。 果不其然如今的上官氏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联合突厥,杀赵翌,诛杨李,于政变那一日毒杀皇帝,推举宗室中的赵王继位一事了。 如今德妃尚且无子,赵王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儿,若她未猜错,只要皇帝临死前上官蕴有了皇嗣,赵王就只会是个挡箭的棋子,活不长久。 即使上官蕴没有孩子,他日上官稽也会逼迫渤海郡王陈之砚与她的孙女上官氏生下一子,成为他的傀儡皇帝。 让他,也成为大周第二个杨崇渊。 与外敌勾连,弑君,矫诏,另立新帝。无论是哪一条,都足以将上官一族送上刑场。 所以恰好听到这些的元氏才会被秘密封锁起来。 “娘子,您当真要与德妃结盟?” 听到念奴担忧的声音,李绥默然将那纸页递给她,当看到念奴瞬息变化的脸色时,适才道:“放心吧,德妃如今孤立无援,没有选择。” 念奴闻声点了点头,明白了上官蕴的处境,却不知怎的想起了从前的杨皇后。 原来在这大明宫中,每一个衣着华丽的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德妃如今颇得圣宠,为何不借天子的名义前去上官府探看,亦或是将其母宣召入宫小住?” 听到此话,李绥回首坐于窗下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更何况如此只会打草惊蛇,令人生疑。如今上官稽之所以关了元氏,不告诉德妃,不过是德妃还有利用余地,不必撕破脸,但若果真威胁到全族的性命时,以他的手段,完全可以在德妃探看元氏之前,便将她杀了,一了百了,根本无人怀疑。” 更何况,如今的皇帝还需要上官氏这样的鹰犬。 这样投鼠忌器的处境,她深有体会,更深知其中的无奈。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一触即发 “嗒,嗒嗒——” 夤夜月色下,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点点昏黄星火,闪烁着层层瓦上清霜,伴随着急促而匆忙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本守卫在朱雀城楼上的士兵立即警觉地瞭望而去,良久,才看到黑夜中有数人纵马疾驰,仿佛从团团迷雾中冲出来的利箭,道道划破长空。 “城下何人?” 随着城楼上下众人凛然等待,纵马而来的人霍然高举右手,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道:“我乃御陵王帐下,奉大王之命,向天子进呈军情急报,快快放行!”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正好看到来人马后插着的果然是御陵王的虎纹赤黑旗。 可话虽这样说,按着大周律,此刻正值宵禁时刻,他们也不得私自放人入宫—— “还不速速放行!” 听到城楼之下的人急急催促,城楼上的人一时为难,不得不道:“此事违律,待我立即报请统领——” “麾州刺史勾连突厥大军南下,军情如火,岂容你拖延分毫,还不从速执行!” 听到此话,城楼上回话的人顿时身形一震,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冷。 “快放行!”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人催促的声音,回首一看,却正是满脸肃穆,被这动静唤醒的当值统领。 话音一落,执守城下的士兵立即打开宫门,伴随着厚重而肃穆的“吱呀——”声响起,马的嘶鸣声顿时响彻云霄,下一刻,城楼上的人便看到那数骑疾如流星,簌簌穿过城门,不过片刻便彻底消失在黑夜里。 “看来,又要迎来一场大战了。” 一如这声叹息,当这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急报送入紫宸殿后,顿时惊得天子震怒,一夜间灯火通明。 这日凌晨,还未到御门听政的时候,长安城内的高官宗室们便已陆陆续续听到了些许风声,皆是人心惶惶地早起换了朝服,紧赶慢赶朝着宣政殿而去。 “河朔乃我长安北拒突厥的一大屏障,而今麾州刺史竟然在我大周眼皮子底下,与突厥暗通款曲,放突厥大军南下,以至于河朔节度使力战而亡,现下突厥大可汗阿哆候联络突厥其余四大可汗组成四十万大军,自河朔麾州、宁州、平洲,陇西并州、代州、朔州大举进犯,一旦有任一防线被突破,我长安便岌岌可危,还请陛下早做打算啊——” 宣政殿上,听到尚书令上官稽的字句分析,朝堂之上的众臣皆噤若寒蝉,此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突厥大军惊得没了个主意。 自高祖与突厥大战后,两方一直以来皆是以和亲为主,赠礼为辅,保持着难得的和平关系。虽然平常也会有些兵戈摩擦,但也不过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小局面。 可如今突厥五大可汗竟然拧成了一根绳,率军四十万南下,分明就是看不起从前那点恩惠赏赐,意图攻入长城以南,直逼长安啊。 一想到此,众人便觉得心慌不已,一时间连出谋划策的声音都快要听不到了。 看着堂上,殿下一个个如锯了嘴的葫芦的朝臣,元成帝神色严肃,眸中氤氲着划不开的迷雾与风雨。 谷姂 “从前诸公在殿上向来各执一词,唇枪舌剑,恨不得将这宣政殿抬起来,如今可有人能送上良策?”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暗下声来,就在元成帝以为无人会出声时,一个人影自队列中缓缓走出,朝着他行下一礼道:“陛下,臣记得,麾州刺史曾为太尉亲手提拔,如今麾州刺史勾结外敌,进攻大周,太尉只怕有——” “放肆!” 此话还未说完,杨崇渊为首的队列后便有人道:“如今外敌当前,当一致对外,何纳言却是在这里大放厥词,有意挑起事端,若要依着你的妄加揣测,那麾州刺史当初乃是进士出身,当年主考官便是尚书令,莫非这还要追溯到尚书令头上去?” 闻此话的杨崇渊自始至终并未说话,丝毫也未将这朝堂上的三言两语放在心上。 就在殿前渐渐争执不休时,元成帝微微蹙眉,并未生怒,只是转而看向杨崇渊道:“自成祖后,我大周向来与突厥交好,一直相安无事,然此次突厥阿哆候却是不顾我世代和平的承诺,此番挥军南下,还将立有大功的彭城长公主软禁关押,其心已是昭然若揭,若我朝再听之任之,以礼待人,未免灭我大国之威,朕决议派军出战,以主动化解被动之势,誓要将突厥人赶回他们的草原去!” 天子一言既出,朝臣们都不由看了看队列之首,这一刻泰然处之的杨崇渊适才执朝笏道:“陛下圣明。” 看到俯首的重臣百官,元成帝当即尊重地看向为首身影道:“此次出征人选,太尉可有决断。” 见天子询问自己的意见,杨崇渊丝毫也不意外,一直以来他执掌军权,麾下猛将无数,这些放眼大周,都是无人能不服的。 “回陛下,臣以为此番应两路而出,一路由韩寿指挥总领,擢河朔行军总管,陆湘则为都督,驻守幽州,另一路则由赵翌指挥总领,擢陇西行军总管,杨远靖为都督,驻守兰州……” 听了杨崇渊细致的部署,元成帝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应了,因着大敌当前,势如破竹,因而元成帝要求各路军队立即集结长安,西州两路,火速整军开拔,由赵翌,韩寿为总管,各领四路,共计四十万大军朝着前线而去。 待到退下朝来,上官稽还未走远,便被身后疾步赶上来的内侍请去了紫宸殿。 “陛下,杨崇渊此人多疑狡诈,城府颇深,若此次未有那麾州刺史勾结突厥,未有河朔节度使的牺牲,只恐并不能令其完全信服,逼得他将麾下几大心腹派往前线,河朔节度使此次力战而亡,乃是舍弃小义,成就大义之举,待到此番功成,臣恳请为其请下公爵,臣也甘愿撤去官职,以作自省。” “尚书令言过了——” 听到这些解释,看到御案前谦逊而谨慎的身影,元成帝连忙亲自上前托起上官稽的手,认真而愧疚的道:“尚书令一生为国,为我,我又岂能不知,此番请你来,并非质问怪罪,而是望你莫要多想,君之忠义,朕此生不疑。” “如你所言,待到功成,河朔节度使当追封,此事到时候便由尚书令一手主持。” 待到君臣言罢,元成帝看着那个渐渐远去大背影,身形未动,眸底却是渐渐浮起几分冷冽的怒色来。 如今还未开始,上官稽便已开始利用这场战争铲除异己,甚至不惜牺牲堂堂一方节度使。 如此要事,上官稽竟然也敢公然隐瞒他,让他这个做天子的竟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好,真好——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夜幕交易 短短九日,赵翌统领的大军便已赶至兰州驻扎,不过一天一夜便已将一切安置妥当,随着军事防御的巩固加强,城楼上的守军按着轮转的方式以逸代劳,全军上下已是迅速做好了对峙突厥的准备。 “此番我等日夜奔袭,人马困乏,不宜立即全军作战,当由先头军探一探敌人虚实,以逸代之——” 说到此,立在舆图下的赵翌转而看向武威将军杨远靖道:“杨公曾与突厥数次交手,知己知彼,且杨公镇守的武川镇离两军交战地相近,武川镇兵马勇猛善战,此番也是先于西州军到达此处,此次与突厥首战,便交由杨公,如何?” 不说赵翌本就是太尉亲自安排的总管,便是听到赵翌这一拉一推的作战部署,杨远靖又岂有不受益的,因而未曾犹豫,便已抱拳回应。 赵翌见此,当即相视颔首,随即道:“另外此战,再由——” “大王。” 就在赵翌正要继续说下去时,一个声音却是突然从人群中响起,只见此前因对战不利而被降职的郭召竟是抱拳坚定道:“吾亦愿往,代罪立功,还请大王成全。” 听到这句话,众人皆没有说话的看下去,若是从前,即便这都督之位被杨远靖这个太尉姻亲占着,副总管一职也当由郭召来坐,然而因为去岁的屡屡战败,又闹得各统领群情激愤的,便是御陵王再想宽容,天子、太尉那一关却是过不去的。 看着案下那个沉稳隐忍许多的身影,赵翌静默片刻出声道:“郭公忠军之心,我亦明白。” 说罢,赵翌抬首环看众人道:“另外,由左征北将军郭召、右先锋将军李慎各领兵八千随杨都督应战。” 此话一出,众人皆讶,然而无论郭召如何都越不过自己去,因而对于赵翌的这一番任命,杨远靖也并未提出异议。 反倒是郭召此刻震惊地抬头,正好对上了赵翌那一如既往信任的眼神,戎马半生,竟也不由动容地赤了眼,立即颔首抱拳道:“属下必竭尽全力,不负大王恩典。” 随着月色渐深,一切才安排了个清楚,待到众人踏过门槛,三三两两交谈而出时,行在前面的郭召便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个朗笑的声音。 “郭公赫赫盛名,此番能与郭公一同作战,有郭公辅助,乃是我之福啊。” 回首间,看到杨远靖缓缓上前,赞誉地拱手一笑,郭召眉目间比之从前谦逊了许多,当即回之以礼道:“都督折煞于我了,都督带军严整,谋略过人,乃是我大周军中翘楚,今日能与都督同行,才是我——” “嗳——” 未待郭召说完,杨远靖已是亲自托起郭召拱下的双手打断道:“你我同仁这些年,便莫要再这般客套了——” 说罢,杨远靖又继续道:“此番郭公对战事若有什么见解,你我可随时相商,无需介怀那些身外的名目……” 眼看着面前热络交谈的二人,旁人皆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从前杨远靖再如何盛名,却也是越不过郭召的,然而如今风水轮流转,杨远靖的女儿嫁给了长安郡公杨延,靠着这姻亲关系转瞬间便压在了郭召头上,郭召反倒是成了个大头兵。 不过即便如此,也怨不得人,谁叫郭召从前猖狂惯了,才惹得一身罪,被降下数级来。 待到分道扬镳之时,默然立于原地,含笑看着杨远靖远去的背影,郭召心底却早已是如烈火烹油,恨不得将那高高在上,得意忘形的人影给撕个粉碎。 征战半生的他,如何看不出杨远靖看似与他尊重,赞叹,实则摆足了上位者的谱。 那杨远靖与他相比,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他作副手。 谷諟 “伯舒——” 正当此,郭召回身看到好友王述上前与他安慰道:“此番部署,可见大王对你的信任依旧,这也算是一个好势头——” 听到此话,郭召唇角下沉,眸中平淡道:“上有一个得意忘形的杨远靖,平起平坐的还有那乳臭未干的李慎,你倒是一口一个好。” 看到郭召不再似方才伪装,全然暴露出心有不甘的模样,王述作为好友,亦是诚心劝慰道:“旁人再如何,你我与大王终究是半个西州人,都是当年侯公麾下的人,这样的同仁之情,又——” “听闻这些日子你可是大王身边的红人——” 不耐王述的苦口婆心,郭召侧首意有所指地道:“你说得话,我又如何不听之,如你所言,大王之恩,我心下铭记,可是一刻都不敢忘。” 说罢,郭召道:“夜深了,我还有事,便不叨扰了。” 眼看着郭召行了一礼,转身便走,王述终究是什么也不再说,静静看着他渐行渐远。 道不同者,终究是要分道扬镳了。 回想着从前同与侯公麾下,郭召虽也刚愎自用,但尚且有节制,然而如今的他却是越发忘了,对于御陵王这位上司看似尊重,实则心下满是既生瑜何生亮的忿忿之感,正因为这一叶障目,才让他看不出御陵王的深沉谋略其实远远超过了他,不过是不自知,亦或是不愿承认罢了。 待到夜深人静时,清幽的月色下,郭召独自漫步在一扇短墙之下,负手而立,看着墙上爬着的层层地锦,嘴唇轻抿,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良久,直到夜风吹得衣袂而起,身后才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回首间,看着眼前小厮打扮的身影,郭召眼眸微眯,下一刻来人便行了一礼,自袖中小心取出一个瓶子递来。 “郭公当心——” 正当郭召接过,方要打开时,便听到对面紧张的提醒声。 面对郭召狐疑的眼神,来人当即压低声音道:“此物波及甚广,还请郭公切勿溅洒分毫——” “能有这般厉害?” 轻嗤之下,话虽说得怀疑,但郭召手中还是按住了揭开的冲动,只默然打量了两眼。 “郭公放心,主上安排的事,我等不敢敷衍,还请郭公用时,万望小心,以免伤及自身——” 听到此话,郭召紧紧捏住瓶身道:“好了,退下罢。” 话音一落,那人立即谦恭地颔首,小心翼翼后退而去。 听着耳畔清晰的风声,郭召抬起手看着手中的东西,眸光幽幽,再也没有丝毫的隐忍。 他蛰伏的,等待的,隐忍的,太久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军中瘟疫 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四月下旬,正是杨远靖带领大军出发的前一夜,兰州城内此刻犹如沉寂的猛兽,静静盘踞在天地间,坐看这风云变幻。 随着一阵马蹄声,营房外渐渐有人马靠近。 “吁——” 灯火下马声嘶鸣,坐于马上的年轻男子皆利落下马,行走间虎虎生风,一看便知是战过沙场的人。 “哟,这是带着什么好东西来了?” 听到兄弟们的好奇声,为首下马的男子自马腹边取下两只大大的布袋子,豪爽地自里取出两只被绑在一起的死鹿,得意洋洋地道:“今儿个去城外巡防,正正好叫我撞着这俩好东西,那我哪能放过,抬手就是一箭——” 说话间,男子得意洋洋地拍了拍俩死鹿道:“今夜咱们不当值,正好也烤了吃,尝个鲜。” 听到此话,迎接的人看了看那新鲜的鹿,虽说馋虫勾了起来,但还是犹豫道:“大王有令,军中不得私自搭伙食野味,咱们这好不好——” “嘘——” 听得此话,提鹿的人立即竖指,压低声应道:“咱们今儿就几个弟兄聚聚,喝喝酒,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谁能知道,再说了,就吃个肉,又不影响。” 说话间,那人笑着挤眉弄眼道:“这可是新鲜鹿血,不想尝尝?” “嗨,连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都不能找,喝了反还搓磨人——” 就在那人还在踌躇时,另一人已是发话逗得众人皆笑。 “好了,走罢,还是吃肉喝酒来得痛快。” 说话间,营房外几人便成群结伙地朝里走去,徒留下阵阵欢笑声。 …… 这厢,长安城内家家户户皆已入了梦乡,万籁俱寂,唯有灯火与夜幕中的星辉相衬,熠熠发亮。 绿珠独自坐在床边,看着手中的信封,默然揭开,取出里面薄薄的纸页,当她一点一点展开,看清楚上面的一处处一寸寸时,手中不由轻微地颤抖。 若是叫尚书令知道此事,只怕—— “吱呀——” 听到门被人轻轻退开,绿珠本能地背脊崩直,迅速将手中的东西藏入身后的被褥中,抬头间便对上了绿翘的笑眸。 “你一个人坐在那儿作什么。” “没什么。” 绿珠强撑着慌张的身体,含笑道:“正铺着被子,你就来了。” 说罢,又岔开话题道:“你不是值夜么,怎的回来了。” “今夜倒还有点凉,想着添件衣裳。” 说话间,绿翘一边加了外衫,一边走向那熏香炉道:“这几日连连阴雨,屋里潮气重,得点上香才行,今儿早上梳妆时我还瞧见妆台上爬了一只壳子虫,可把人吓得丢了魂儿——” 绿翘一边说着话,一边添了香,这才捏着添香的银匙点了点绿珠道:“你今夜可好好翻翻被子,看看还有没有,莫陪你入了眠——” 听到绿翘的打趣,绿珠勉强陪着一笑,看到她靠近的身影,手上却是不由自主地探入被中将信藏了又藏。 “好了,我走了,你且歇息罢。” 眼看着门被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绿珠这才松了口气,仿佛窒息许久的人骤然得到了喘息。 然而,当夜深人静,绿珠已然沉睡时。 原该值夜的绿翘却是再一次推门而入,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迷药味道,忙用打湿了的帕子掩住口鼻,关上门,打开窗,小心翼翼靠近绿珠的床榻,细细翻找起来。 就在寻觅许久无果时,绿翘思索了片刻,随即拉开绿珠身上的锦被,手探入她的枕下,果然摸到了什么东西,待她轻轻抽出,见是一个信封,连忙从中抽出纸页,却是看到了一副地图。虽说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但还是很快敛色收好了东西,悄然离开。 一切,看似什么都未变。 殊不知却如镜中花,水中月—— 就在长安这看似的风平浪静之时,不久后的兰州城却已是酝酿起了另一场惊天的阴谋。 这一日,赵翌正在舆图前负手谋划着,却是听到了一个仓促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下一刻便有人在门外道:“大王,属下有要事禀报。” 赵翌闻言回首,随即平静出声道:“进来。” 说话间,来人已入内,赵翌也回身坐了回去。 看到副使身着盔甲,步履紧促的模样,赵翌正要问时,面前的副使已是抱拳拱手,急不可待地道:“大王,不好了,咱们军中似乎,似乎蔓延瘟疫了——” 此话一出,赵翌眉宇间顿时纵深,脸上是难言的严肃。 瘟疫猛如虎,如今大敌当前,若当真是瘟疫,一旦蔓延下去,必会自乱阵脚,人心惶惶,这一系列的后果,不是任何人可轻易承受的。 谷掲 此刻看到座上赵翌难得蹙眉深沉的模样,副使心下自然明白这一点。 这世上无论什么,他都相信御陵王可逆转。 可唯独天命,他却是不知道了—— 这,可如何是好。 “随行医官已诊治了?” 听到赵翌问话,副使连忙点头道:“常将军手下的兵发病者最多,此刻他已带着医官去了——” “那便是还未肯定?” 正说话间,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嚣声便再一次响了起来,不过片刻间,那虎贲将军常欢便如救火一般拉拽着一名医官大步走了进来。 “大王,末将有罪,求大王责罚!” 看到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医官,赵翌对常欢道:“诊治如何?” 听到问询,那常欢一脸愧疚难安,当即用胳膊肘杵了一下身旁呆若木鸡的医官,力气大的险些未将人顶飞出去。 “回,回大王——” 那医官被这一惊的一哆嗦,连忙压下心慌,冒着汗道:“下官方才已查探,此次的确是瘟疫。” 此话一出,顿惊众人。就连赵翌,也是瞳孔微缩。 “如何引起的?” 医官闻言,也是一脸为难地道:“经查,应是患者误食了不干净的野味,这才——” “他奶奶的!” 话还未说完,常欢便已气得骂骂咧咧道:“都是末将治军不力,才让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兔崽子私自打猎吃野味——” “吃吃吃,吃死那几个王八羔子,此番他们都是活该,吃药都是浪费,若损及此次出战,害了大王,便是打死都不为过!” “好了。” 看到急性子的常欢此刻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立即将那些人杖毙一般,赵翌抬手道:“如今情势如何?” “回大王,此次瘟疫源头有六人,然此症因着潜伏期久,初期并不会有何症状,所以时至如今,不过三日已是传染了达百人余——” 短短三日便传染了百余人,如此猛烈—— “立即将感染士兵隔离开来。” 说罢,赵翌肃然吩咐道:“限两日内搭建出去疾馆作为隔离士兵的居住处,同时拨出医官和守卫人员,没有我的手令不允许任何人私自进出,去疾馆外务必日日处处熏洒艾草,作以防范!” “你等也要立即拿出治疗和防疫的药方来。” 听到赵翌的安排,医官连忙颔首应声。 “两日内,药方一出,便要士兵日日按时饮下,违抗不从者,皆以军法论处。” “是!” “此令,立即晓谕全军。” 眼看眼前人皆从之,赵翌适才道:“此事关乎大局,诸位务必牢之为之——” 然说到一般,赵翌却是突然急火攻心般剧烈咳嗽起来,惊得常欢等人连忙上前道:“大王。” 赵翌见此正要摆手,却是突然想到什么,眸中严肃异常地看向医官。 医官恍然明白后,更是一惊,连忙上前搭上赵翌的脉搏,却是手中一抖。 “大、大王也——” “不可能!” 话还未脱口,常欢便急着去拽那医官,谁知还未近前来,却被赵翌振臂挡下。 “即日起,便将我隔离于此,你等皆退下!” “大王!” 不理会常欢急得赤红的眼眸,赵翌转而看向医官道:“今日起,你便留于此,替我诊疗。” 说罢,赵翌看向下面的常欢与副使道:“你等立即回去,让医官诊疗,不得有误!” “大王——” 常欢见此眼眶一热,对上赵翌少有冷冽的目光,终是捏拳道:“我定要打死那几个兔崽子。” 第二百五十四章 轩然大波 就在杨远靖的大军取得首战胜利,振奋人心之时,瘟疫的恐慌却是一步一步蔓延开来,让人们再一次陷入无边的迷云之中。 “让开,我要见大王!” 随着大军回到兰州的李慎还没来得及与人分享胜利的喜悦,一腔喷薄而发的热血就被满城弥漫的紧张冻结了心,他如何也想不到, 于他心中如神祇一般的赵翌,竟然会如同平凡人一般,争不过这天灾。 医官们虽然按照赵翌的嘱托研制出了防疫和治疗的药方,但没有人想到这一场瘟疫来的既快,更猛,不过数日间便已感染了更多的人,形势顿时陡转直下,失去了控制。 班师回来的杨远靖得知此事也是惊得不少, 当即将其他士兵远远隔离开来,只想着该如何处置才好。 因为此次感染的不仅有士兵,就连他们的主将也未能逃脱—— 人都说群龙无首,必生大乱,尤其还是在大敌当前的时刻。 原本有赵翌这位御陵王的威名震慑着,突厥到底还有所收敛,采取的尚且是步步为营的方式,可一旦让突厥知晓此事,那必定会不顾一切与他们打上一场硬仗。 可如今他们的军队人心惶惶,士气消减,他又哪里敢赌。 杨远靖万万没想到,他本是来此建功立业的,此次若真的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拖垮,吃了败仗,那便真的是一世英明毁于一旦了。 因而为了尽早的解决问题,杨远靖根本来不及多想,在紧急召集各军将领共商后, 提出掩人耳目,快马加鞭送信去长安,申请临阵换将,派遣太医前来压制疫情。 面对这般的困局,此刻的年轻李慎没有了战场上一枪挑掉人头的威武,因着赶来的仓促,赵翌特赐与他的那身银色发亮的铠甲,此刻也早已被敌人的鲜血染红,一点一点嵌入每一片甲片里,因为风沙和时间的催噬,褪去了昔日熠熠的颜色,发暗、发乌。 奉命把守赵翌院前的士兵们看到一向端重仪容的李慎,此刻满脸风沙疲惫,因为连夜的奔波连拢起的长发也散落了几分,此刻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要朝里面冲,一双眼赤红不知是忿懑还是悲伤。 “李将军,李将军,大王已经传出手令,一切皆按照杨都督的提议,属下等必须服从——” “大王了?大王如今如何了?” 面对如此的李慎,这些守将也一时没了办法, 努力想拦, 却又架不住他的牛劲儿。 只能拼尽全力地拉扯着,心下也是压抑地道:“听医官说,大王身子虽一向强健,但这些日子为了应对突厥,星夜兼程地赶来不说,又是不分昼夜地商议对策,疲惫过度,才会被轻易感染,但不曾想此次瘟疫又过于猛烈,所以大王的身体也愈发不如从前,如今已是连连烧了三五日了——” “不、不可能——” “义臣——”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回头间便看到脸色严肃而沉默的李炜,还有一众拥护赵翌的将士走了过来。 谷闸 如今人人都知道在此次与突厥的大战上,涌现了一颗战场上的新星,那便是此次随军出征的微末小卒李炜,当时不过单枪匹马便能于乱军之中一眼找到突厥的一大猛将突元烈,几番回合下,愣是将人挑下马来,当场结果了性命。为此李炜顿时声名鹊起,事迹不仅被人口耳相传,更被杨远靖连升了几级,如今也成为了中军参将。 可旁人不知道的是,这李炜原本是李绥的暗卫首领,此番得以随军出征,建功立业,皆是因为李绥不愿身边这颗明珠蒙尘,与此同时,也想着多一个忠臣良将随于赵翌身边总是安心些。而最重要的,是她也能于军中多安插一枚属于他们李家的暗棋,无疑是百利而无一害。 “大王征战多年,向来处事沉稳,如今既下令不得靠近,依从都督,你我唯有听之为之,才不辜负大王的嘱托。” 因着英雄惜英雄,因而这些日子李慎早已与李炜相交甚好,此刻听到李炜沉声的劝慰,李慎双手紧紧攥拳,隔着面前紧锁的院门,身子也不由颤抖起来。 “义臣,越是艰难,我们越是要相信能够打赢此仗,更应该相信大王也能打赢这一场瘟疫。” 听到耳畔的话,低头沉默良久的李慎终究是抬起头,死死咬着牙,仿佛是与旁人承诺,又像是与自己承诺。 “没错,打赢突厥,我誓要将他们赶出去!” 听到此话,身后沉默难过的将士们也受到鼓舞般扬手握拳道:“没错,我们绝不能给大王丢脸!” “打赢突厥,赶走瘟疫!” “打赢突厥,赶走瘟疫!” …… 一如郭召所料,杨远靖的密信一入长安,便轰动了整个朝堂,原本对此次战争深有信心的大臣们也渐渐动摇起来,临阵换将,这原就是兵家大忌,更何况这一次的行军总管还是在突厥人眼中颇有重量的赵翌。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因而一番争执之下,不少的官员甚至是临了换阵,变成了和谈派,可谓是苦口婆心,战战兢兢地恳求元成帝收回战书,改派使臣前去谈判,表明大周愿意送去和亲公主,送上丰厚的嫁妆…… 然而热血的天子闻声非但未答应,反而是震怒不已,不仅痛心申叱,更是将那为首的官员拉去殿前赏了杖刑,以儆效尤,才算暂时了下风波。 而后,在与太尉杨崇渊的主张下,天子终究决议将此次领军总管换为了前线的武威将军杨远靖,提拔长年驻守西域,与赵翌有同僚经历,身经百战的郭召为都督,同时由杨崇渊亲自安排,立即从洛阳、金陵等地征集将士,火速赶往前线,务必在突厥知晓内情之前,彻底平稳局面,扭转战势。 然而,就在这一切计划妥当,长安已然紧锣密鼓地准备时,又一个惊天的消息,亦或是噩耗,再一次传来,如同一道惊雷,划破天空,劈入大海,引起了无法平静的轩然大波。 没有人知道前线的这一场瘟疫乱局是如何传入突厥人的耳中,还是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而后毫无疑问,在大周又一批军队尚还在朝着长安而赶之时,突厥五大可汗便如恶狼一般,联合打算于多地发起疯狂不休地进攻,一时之间,战火即将如星辰般,渐渐点亮大周一处又一处的山河。 让长安这座平静了许久的城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急当中。 第二百五十五章 渔翁之利 “你当真看到了?确定了?” 听到郭召的问话,已然被剥除军籍,沦为军中普通走卒的石梁连忙点头道:“郭公您的话,属下不敢敷衍,属下乔装成送饭的,悄悄跟进了去疾馆,里面的人的确个个病态, 绝不是伪装的,属下打听过了,因着此疫初期没有任何征兆,根本无从发现,非得要个三五日的时候才会有发热、咳嗽、无力之感,这军中的士兵一向强健,所以只将此视为小小的风寒, 待到真正爆发时,再请医官诊治便已经拦不住了。” 说罢, 石梁抬起谦卑的头来,颇为高兴道:“此番只有赵翌麾下的人染上了瘟疫,莫说此番躲不躲得过这天灾,即便是躲过了,到时候也少不了要被治上一个御下不严之罪,这当真是天助郭公,郭公取代赵翌,定是——” “取代?” 奉承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郭召已是回头,眸光一凛道:“当年我掌军时,他赵翌还未入行伍,我何须取代他?” 听得此话,石梁顿时一个激灵,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是属下说错了,赵翌如何比得过您, 此番郭公您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 他赵翌哪里是您的对手。” 郭召闻言冷哼一声, 随即负手于后,右手一点一点攥紧。 看来,那上官稽当真是没敢骗他。此物还当真是有些东西,不过区区时间,便已将他赵翌拖入了绝境。 想到此,郭召唇边冷笑,他赵翌此番最好也跟着病死得好。 以免他日天子雷霆震怒,问罪起来,还不如现在了。 “都督——” 就在此时,帐外响起了士兵的声应,郭召闻声当即眸光一敛,恢复淡然道:“何事?” “回都督,杨总管来请都督前往大帐商议进攻路线。” 听得此话,郭召“嗯”了一声,随即侧首看向一旁的石梁道:“赵翌那,可有消息。” “这——” 面对郭召逼人的目光,石梁小心翼翼地道:“郭公, 赵翌院外皆是李慎那厮留下的精卫, 属下派去的人实在是混不进去, 加之赵翌一向谨慎如妖, 属下担心打草惊蛇,坏了您的大事。” “哼。” 郭召闻言凝视着石梁道:“无能便是无能,不敢就是不敢,莫拿这些借口搪塞于我——” “郭公,我——” 石梁闻声脸色一紧,当即开口害怕地想要为自己辩白,谁知却被郭召大手一挥道:“好了,你暂且回兰州城给我继续盯着,一刻也不许松懈。” 石梁闻声惊愕地抬头,紧张踌躇间,还是忍不住开口恳求道:“属下,属下愿随军保护郭公您,做您的马前卒,代罪立功。” 话音一落,郭召默然抬颌,低眸看着跪下去的人,不为所动地道:“剥去你的军籍,是赵翌当着六军的面下令的,我知你立功心切,但也不能急于一时,此次只要你给我盯紧了赵翌,随时告诉我动向,便是大功一件,到时打完了仗,我自会寻机会将你官复原职。” 此话一出,原本已然没了希望的石梁顿时欣然地眸中闪过光芒,连忙磕头激动道:“谢都督,属下日后定会唯您马首是瞻,死而后已。” “都,都督——” 当郭召方抬脚迈出几步,谁料身后的石梁再次出声,引得郭召不耐地侧眸,已是生出了不悦。 谷鰺 “还有何事。” 察觉到郭召目光中的变化,那石梁如惊弓之鸟一般,连忙卑微地垂下眼眸,小心翼翼提醒道:“经属下暗中发现,那新起用的李炜如今与李慎可谓是私交甚好,此番赵翌虽被绊住了脚,但战场上有这二人搅局,属下只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听到这一番话,郭召难得高看了身后石梁一眼,但也不过片刻便心情甚好地扬了扬颌,满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没了头的躯干,不过是一副躯壳,除了任我摆布,还能如何?” 自重新换将后,李慎早已不是从前与他平起平坐的人,如今已是重新变成了他麾下之人,对此他很是明了。 在杨远靖眼中,他也好,赵翌也好,李慎都好,皆是西域的玄甲军,与他们武川镇的军队便如井水与河水,出征之事非同小可,即便如今坐上了这大总管的位置,刚愎自用,多有排外的杨远靖是绝对不愿意放他们玄甲军的人于自己的兵马中。 说罢,也不管身后的石梁是否会意,郭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待威风凛凛来到主将大帐前,随着面前软帘被掀开,郭召在众将服从的目光下昂首走了进去。 这样的感觉,他失去太久了,也等了太久了。 看着从前座位上的赵翌变成了如今的杨远靖,郭召的心下暗暗立誓。 誓要将此位彻底夺回来,除了他,谁也别想拥有。 待一番部署后,立在舆图前的杨远靖转而看向下首道:“此番我欲以三路进攻,我带领一军前往临洮,豳州总管前往安定,都督此番便带军前往弘化。” 听到此话,郭召当即抱拳应下,杨远靖见众人皆无异议,便点了点头道:“大军休整三日后出发,剩下的人马务必坚守后方,做好策应。” “是!” 听到铿锵有力的回答,杨远靖才总算有了几分底,适才出声道:“若无旁的事,诸位便回去休息罢——” 眼看着众人皆整齐地退散出去,杨远靖身旁的心腹马维道:“总管,听闻那郭召一向对赵翌面服心不服,如今赵翌不在,那李慎又是赵翌的人,只怕二人一路少不了产生分歧。” 听到马维的话,杨远靖早已收起先前和气的模样,淡漠出声道:“这做人,难得糊涂,做上位者,就更得要糊涂。” “我早已命人探过,弘化一路原本就不重要,不过是让他们协同作战罢了,这临洮才是与突厥直面的真正战场,你我当作好万全准备应战,务必要大获全胜,才能打出我武川的气魄。” 说罢,杨远靖颇不在乎道:“至于那些可有可无的人,就让他们内斗不止,等到彻底消耗殆尽了,咱们只管坐收渔翁之利便是了。” 听到这一番分析,马维顿时明白了,原来这是一场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的戏码,念及此,马维心下更加钦佩,从旁道含笑道:“总管这一招当真是智谋无双,以那郭召的脾性,这一路上势必会想着如何除去那李慎和李炜,到时候若是真的除去了这两大干将,莫说会引起旁人非议,指不定还会影响那一路的战局,即便是没有除去,他们日日里将帅离心离德,于这军中亦是大忌——” 说到此,马维想了想道:“所以无论是谁赢,他们此路必败—— 到时一旦弘化兵败,临洮大获全胜,那无疑是向天下彰显,西域的玄甲军在他们武川军面前,不过是无能之辈,再也没有脸站在那高高的神祇高台上,受天下人尊敬拥护了。 看到马维眼中难以言喻地向往与折服,杨远靖轻笑一声,转而走出大帐,看着外面弯刀一般的明月,心里可谓是轻快极了。 若是赵翌在,这一计谋他倒未尝能用,可赵翌不在,那便是天也在助他。 郭召不过一个自恃甚高的老油子,李慎也只是个狂妄的后生,无论年岁多少,在这权谋之上,只怕是不及他的。 他如今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一把弯刀即将挥去谁的性命。 第二百五十六章 逼入绝境 辽远的戈壁中,一眼望去空旷无比,雄鹰盘旋之下,便能看到郭召所带领的军队驻扎在那儿。 “这一路虽未曾遇到突厥主力,但也不可轻易放松警惕,我军当化被动为主动,才可将这主战权夺过来——” 说到此, 面对帐内的众将,郭召逡巡而去道:“明日再派一只前锋军队,探一探前方的路,寻找突厥部族的具体踪迹。” “义臣。” 听到立在前面的郭召唤自己,李慎当即出列颔首道:“末将在。” “明日便由你带领两千人先行探路。” 听到此话,李慎不由蹙眉,思索片刻终究道:“末将领命。” “但是, 都督,若此行遇到突厥主力,末将恐两千人不——” 还未待李慎说完话,郭召已是抬手挡了道:“我相信义臣。” “义臣智勇多谋,熟读军书,当知,兵贵精,不贵多,若此番派出人马过多,难免容易打草惊蛇,行动起来也多有受制,我只怕反倒是留下痕迹来,落入敌军的陷阱。” 说罢,郭召看向还欲争取的李慎道:“这两千人,便由你从玄甲军御陵王亲卫中挑选精锐,玄甲军跟随大王征战多年,与你的默契非旁人可替代,再加上玄甲军向来以一敌十——” 郭召话音方落,当即便有向来眼红李慎的人故意从旁添油加醋道:“可不是, 当初李将军月夜里带领玄甲军翻山越岭,生擒达罗因一事至今传唱大周,可是大王的左膀右臂,这样的奇迹都能做到,那些突厥蛮人又怕个甚!” 就在众人闻言觉得有理时,却是发现郭召的脸忽而变得有些异样,那人这才想起来,他的话虽说把李慎架起来烤了,却也给了郭召一顿没脸。 “但义臣的担忧亦有道理。” 说到此,郭召又道:“那便再调一千人的队伍,三千玄甲军,另——” 话音一转,郭召侧眸看向一旁沉色似乎要开口的李炜道:“玄烈参将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此番便由你与义臣二人领军,此去路上一旦发现敌情莫要与之直面作战,待将其牢牢盯住,再派人与大营递消息,届时待后援接应,再一举歼灭敌军。” 听到郭召的话, 有些将士本对这个决定有所保留,脸上亦浮起几分复杂来,若真是遇到了敌军主力,三千人对阵无疑是有些敌众我寡了。 不过听到后面郭召的补充,便却终究不知道说什么。正如郭召所言,他们从兰州城这一路上走至弘化城,遇到的皆不过是散兵游勇,连那突厥主力的影子都看不到,更何况玄甲军是西域驻扎军中的精锐,可谓是以一当十,再加之按着郭都督的意思,这三千玄甲军只是为了探听敌情,寻找突厥可汗军队的,虽说有些杀鸡用牛刀,但三千玄甲军总比旁的军队来得更合适些。 “都督圣明,愿李将军与玄烈参将此番能旗开得胜,扬我国威!” 随着一人扬声,众人皆随之抱拳低首回应。 眼看与自己一般是赵翌麾下的几位将军皱眉还欲开口说什么,李慎却是扬手制止了。 看着上面胸有成竹的郭召,他知道,如今大王远在兰州城,杨远靖分明是稳坐高台,就等着看郭召将水搅得越浑越好。 如今即便这些同属大王麾下的同僚开口求情,都已改变不了郭召为首将,有发兵调兵之权的事实。 现下明显,郭召分明是在冠冕堂皇地想要捧杀他们,不论他们接不接招都是无用的。 除非,他们违抗主将命令,那便是生生将自己置于旁人口舌之中。 到时候,郭召势必会以他们只听命于大王,不听命于旁人,而陷害他们玄甲军有谋逆,拥护大王之嫌。 那么,坐收渔翁之利的杨远靖无疑是最为乐见其成,磨刀霍霍的。 一想到此,李慎默然攥紧双拳,转而看向沉默不语,与他对视的李炜。 二人,已然是心领神会。 “末将听令!” 去,是陷阱,不去,亦是陷阱,甚至会连累大王。 该如何选,再明了不过了。 看到众人皆无异议,李慎与李炜也皆抱拳应了,郭召满意地点了点头,递出调兵令不望装模作样地嘱咐道:“记住,若遇敌军主力,切勿恋战。” 待到李慎二人应下,众人这才一一退了出去。 谷鎀 “玄烈,这一次要连累你与我同行了。” 并肩而行的李炜听到身旁李慎的话,当即驻步,侧首看去,正对上李炜苦中作乐的笑眸。 “便是他不言,我亦会叩请随军同行。” 说罢,向来沉默不爱多言的李炜静静凝视着李慎,其中的承诺与坚毅不掺杂半分虚假。 “好!” 李慎闻言,爽朗一笑地拍向李炜的肩道:“好兄弟,此番便是龙潭虎穴,你我也给他捅出个天来。” 看到月下容颜俊朗,笑得眼睛也闪烁着星芒的李慎,一向不善言辞的李炜也是心下一动,不由会心露出一笑来。 “你竟然笑了,原来你也会笑!” 看到面前好似发现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般,指着他闹腾的人,李炜忽而不自然地躲开目光,轻咳一声,连忙收回浅淡的笑容。 “走走走,去我帐里,咱俩聊聊此行如何。” 看着众人渐渐远去的背影,郭召默然负手缓缓朝外走,直到走至帐帘处,看着那两个英武年轻,并肩而去的背影,眸中的期冀却是不知不觉变幻了许多,犹如古井一般看不清。 翌日一早,右先锋将军李慎与中军参将李炜便带着三千玄甲精锐沿着郭召所部署的路线先一步而行,相比于水草丰富,后山尚有湖泊的主将大营驻扎地,李慎、李炜这一路越朝里走,两岸的风景便越发荒芜起来,直到行到第三日晌午时分,太阳已然挂在了正空中。 晴空万里无云之下,莫说行走许久的人,便是马也已渴得直张嘴。 “前面,好像有片水泽。” 听到军中有士兵低声呼着,坐于马上的李慎与李炜皆随之看了过去,在众人欣然的目光中,果然有大片的水泽,蔚蓝的天空倒影在上面,俨然化为了一片令人神往的美景。 “将军,咱们可要在这里休整片刻?” 李慎闻言与李炜相视一眼,李炜当即领悟他其中之意,侧首间看了眼周围,随即驱马俯身拾起一枯断的树枝,于众人目光下朝着那水泽而去。 就在将近之时,李炜忽地侧马将那树枝插入水泽边,下一刻右手一沉,当即眸光一凛,转而极速地翻身回于马上,疾驰朝回而来。 “小心,是沼泽!”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一惊,随之看去果然那一树枯枝已不知不觉陷入下去,越来越深。 “后退。” 随着李慎高呼出声,将士们也是令行禁止,当即井而有序地朝后退去。 然而就在军队退至过半时,马蹄动地之声却是犹如雷鸣一般响起,循声而去,便能看到黑压压一片的突厥军队顿如鹰隼扑食一般,吆喝着朝他们汹涌而来。 眼看众人本能地没回过神,李慎当即拔剑喝道:“列阵!” 玄甲军终究是玄甲军。 随着利剑出鞘的声音,划破长空,原本马蹄凌乱的士兵顿时有了主心骨一般,恢复了往日冷凛的杀伐之气。 不过片刻时间,便已列成方阵,最外层架起了利盾,而里面的士兵早已从利盾缝隙中刺出了尖锐的长矛。 犹如团团聚起,亮出钢针的巨兽。 可杀人,亦可杀马。 “嗬!” 随着这地动山摇裹挟着戾气的警示声音,原本如捕猎者一般前仆后继而来的突厥骑兵忽然也被震慑住,胯下宝马更是被惊得不由有些退缩,不敢上前。 也是这一刻,玄甲军们清晰地看到,眼前的突厥骑兵竟然是他们数十倍的兵力。 足足有十万余人—— 第二百五十七章 森森白骨 “不愧是御陵王的玄甲军——” 随着一阵拊掌称赞声,突厥军中立时让出一条路来,随即便见一四五十岁,衣着不俗,颇带首领气质的突厥男子骑马而出,虽是笑着,可日积月累的疆场杀伐下, 眸中根本不带一丝人情。 “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边将到底不同。” 看着对面男子睥睨天下之势,而其身后的突厥军更如大漠秃鹰一般,双眸仇恨地死死盯着他们,俨然将他们视做了嘴边徒劳挣扎的猎物。 可即便如此,李慎和李炜身后的三千玄甲军却丝毫没有落下风,一个一个眸中携着出鞘的杀意, 仿佛钢筋铁骨一般, 就连胯下宝马也按捺不住地打起响鼻,做好了迎接一场硬仗的准备。 “早闻突厥大可汗是草原上的狼,达摩可汗是草原上的鹰,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听到李慎出声回应,达摩可汗朗声大笑,傲然抬起头,扬颌看着对面的玄甲军道:“我突厥向来重英雄,我大可汗更是惜取英才,李将军与身边的李参将乃是不世之才,大名已赫然传至我突厥——” 说罢,达摩可汗又看向他们身后摆好方阵,丝毫无不战而屈之意的玄甲军道:“诸位玄甲军也是难得的铁骨铮铮,血性男儿,又何必为大周那个傀儡皇帝流血卖命,我今日在此受大可汗之意,愿邀诸位入我突厥, 许诸位高官厚禄,一生荣华富贵, 岂不快哉!”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寂静的风声中,达摩可汗没有听到丝毫回应,便是对面那一群黑压压的将士,也依旧抱着誓死的模样,冷冽地看着他们,根本没有一丝所动。 看到达摩可汗笑意敛却,眸中渐渐携着杀意,李慎却是忽而开口大笑道:“突厥大可汗之意我等虽听见了,却只怕要诸位失望了。” “哦?” 听到此话,达摩可汗威胁地逡巡眼前玄甲军,逼视地看向李慎道:“李将军血气方刚,也得想一想,你们今日不过三千人,便是再钢筋铁骨,难道还得抵得过我十万大军?明知会死,又何必白白葬送这么多兄弟的性命。”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苍茫茫大地上,风沙之中李慎已然不知不觉收起了平日里书生意气的样子, 取而代之的, 是不惧一切的豪情与壮志。 “在我们中原有一句话,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说到此,李慎定定与对面的达摩可汗对峙,语中是视死如归的坚定与决绝。 “御陵王当年建立第一只玄甲军时便说过,我们自入玄甲军的那一刻,便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大周最后一道长城,是大周百姓万身前民的最后一道狼烟屏障,哪怕是战到最后一人,我玄甲军也绝不投降,誓要拉敌军陪葬!” 说罢,李慎眸光顿生凛冽,身上的银色铠甲俨然随之泛起了熠熠光芒。 “玄甲军,听令!” 随着铿锵一喝,列阵的玄甲军们立刻赫然应声,随着刀枪利盾发出的整齐碰撞声,李慎眸光如刃地射向对面每一寸每一人道:“在我们的身后,是我们同血脉,同宗族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我们决不能放任任何一人践踏我们的土地,凌辱我们的族人,今日只要有一人,我们的虎纹赤黑旗便绝不能倒下!” 说罢,李慎眸光还寒,右手长枪破空而出,带着必死的命令豪情出声道:“兄弟们,打赢了,我请你们一顿好酒好肉!” 说话间,李慎与身侧李炜已是沉然一笑,下一刻便驱马风驰电掣地朝着敌军杀去。 而也是同时,喊杀声震天响彻大漠天地,俨然连那遥远的孤鹰也不敢盘旋而来。 眼看着这一群红了眼似野狼般蜂蛹而上,化被动为主动的玄甲军,便是那些突厥兵也被惊得连连后退。 与破釜沉舟的玄甲军不同,突厥兵虽是草原上的霸主,可却并没有赵翌麾下的玄甲军那般军容整肃,玄甲军的拼却性命是为了保家护国,守卫寸土。 而突厥军却向来军纪散漫,每每出击打了胜战,都不过是为了哄抢财物人丁,抢夺军功罢了。 原本他们今日看到这落单的玄甲军,是抱着以多战少,立功而来的,可眼前看着那手起刀落,俨然杀红了眼,大战四方的玄甲军,他们不禁发怵了。 人都没了,还要军功做什么—— 又何必要将自己交待在这儿? 俨然看着突厥兵有所松动懈怠,李炜也是当即抓住这一时机,纵马倾身上去飞了过去,几乎如鬼魅般将手中长刀划向那为首的达摩可汗。 感觉到不寒而栗的刀光剑影骤然朝自己而来,那达摩可汗几乎想也未曾想的随手抓住身边的突厥副将挡在自己面前,随着刀枪“噗”地一声插入血肉之躯中。 就在达摩可汗脸色一白之时,随着李炜的又一刀,那突厥副将的脑袋已然“提溜”滚落下马,惊得那些突厥兵顿时如惊弓之鸟,六神无主。 眼看李炜又一次向转而向自己逼近,达摩可汗当即奋力与之拼杀起来。 “不准退!不准退!” 就在寡不敌众,李炜见无缝隙可钻,这才放缓了攻势,寻找时机之时。 达摩可汗却是察觉身后的军队已然被李慎带领的玄甲军那势如破竹的阵仗,还有李炜鬼魅的身形章法打乱了心神,一副要蓄势后退的样子。 达摩可汗当即眸中一狠,持弓便朝着后逃的第一人射去。 谷仇 随着箭去人亡,突厥兵顿时被这一幕吓得看了过来,烈烈红日下,达摩可汗几乎是慑人地道:“胆敢后退者,杀无赦!” 此话一出,突厥兵彻底陷入破釜沉舟的境地。 打,是死,不打,必定是死。 既如此,那便拼了命杀出军功来,回去自有得大可汗封赏的机会。 因而转瞬间,突厥兵断送了后退的念想,转身再看向玄甲军时,已然恢复了杀气腾腾的模样,好似大漠夜里群狼的绿色眼睛,一股脑朝着他们冲击而去。 这一刻,李慎、李炜,还有身后的三千玄甲军皆明白,一场恶战才真正开始。 不死不休—— 看到敌军靠着人多势众,轻视地并未列阵。 李慎当即命步兵从中列阵,以冲天箭雨令突厥人一时不得进犯上前,骑兵则在两旁掩护。 眼看着无数同伴死于箭雨之下,已无退路的突厥兵却再也无退却之意,依旧如过江之鲫,不要命地前仆后继扑上去。 看着面前步步紧逼的突厥兵,李慎很清楚当下形势,本欲掩护李炜悄然自身后峡谷退出,回去给主将大营报信。 但深知此刻艰难的李炜如何能听,当即出声道:“你我若去一人,对面势必会发现——” 说罢,李炜毫不听李慎的,当即吩咐两名玄甲军抄小路分头回大营,转而看向李慎严肃而低沉道:“你我说过,便是龙潭虎穴,也誓要给他捅破了天,今日,你我谁也不能食言!” 看到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俨然要与他,与他们同生进退的李炜,李慎倏然一笑。 那一刻,两人彼此眼神交汇,一切不必多说,却都不言而喻了。 没有人知道,这里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郭召与突厥人的陷阱,亦或者说,是上官稽与突厥大可汗阿哆候的陷阱。 所以李慎,李炜带着身后的玄甲军足足鏖战了三天,也没有等到身后大营救援的消息。 这三天,他们没有进水进食,没有阖过一次眼,等到箭没了就用刀,刀钝了,盾裂了,便扔下一切,赤手空拳地徒手应对。 他们一次一次列阵,一次一次被突厥兵冲散,在李慎的指挥下,他们却依旧没有一人放弃,只能暂时放下失去同胞的悲痛,且战且退。 直到第三夜,便是连对面的突厥兵也讶然了。 他们没有想到,三千玄甲军这三天三夜非没有投降,没有被歼灭,反而还一次次斩杀他们同伴已有三万余人—— 这一刻,就连轻视那三千玄甲军的达摩可汗也彻底陷入了慌乱与茫然。 看着面前仅剩的一千余人,他第一次生出了不可言之的害怕。 烈烈夜风中,眼前的玄甲军已经不再是人,皆如嗜血的野兽,比之他们草原之上的野狼,鬣狗还要残忍,还要可怖。 明明一个一个打得盔甲破裂,明明身上的每一寸甲片都被不知是突厥兵的血还是同胞的血水染红,甚至是滴落下来。明明拳头打得血肉模糊,已然在月光下露出森森白骨,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疲惫地倒下,没有一个人生出退却之心来。 看着李慎身上被折断,还插在胸口之下的羽箭,看着李炜满脸鲜血,已然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那一双黝黑发亮,闪着厉光的双眼。 达摩可汗不由在想,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这群人能够罔顾性命,将自己变成一个不知疼痛,不知生死的杀人利器—— 看着身后死伤大片的突厥兵,达摩可汗看着自己身上无数的贯穿伤,已然痛的他骨头碎裂一般,就连他拿刀的右手也已然颤抖不止。 他知道,拖得太久了,这一战打得太久了。 莫说他,便是身后的突厥兵早已没有了起初破釜沉舟的气势,唯有无尽的疲惫与恐惧罢了。 再打下去,他们也不会赢,只会是徒徒加重他们的损伤罢了—— “撤退!” 随着达摩可汗不甘却又不得为之的一声命令,那些突厥兵顿时眸中泛起了久违的生的希望。 黑夜之中,眼看着身受重伤的达摩可汗带领着突厥兵颓败地回撤,仅剩的一千零五十余名玄甲军看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终于笑了,可笑着笑着,泪水却是毫无征兆地从这群儿郎脸上滑下,随着脸上的血水一齐落下,砸在这片血腥的大地上。 他们胜了,他们真的胜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风起云涌 “什么?他们打胜了?” 主将大营中,原坐在榻上的郭召几乎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看着面前赶回来报信的士兵,郭召顿时眼神阴翳地攥紧双拳,眼角眉梢都携着难以抑制的冷漠与无情,内里焦灼而期冀的等待瞬间化作了愤怒与不甘。 他们居然胜了—— 三千玄甲军对战十万突厥铁骑,他们居然也胜了! “都督,李慎和李炜正带着玄甲军在回来的路上,若教他们知晓我等故意不去援救,此事一旦让太尉和天下人知道,只怕——” 站在下面的心腹将领此时终于有些害怕地抬头,忍不住出声阴狠地提醒道:“倒不如让他们回不来,将这个秘密带入地下——” 听到声音越压越低,郭召当即冷眸射过去,说得倒是简单。 “一击不中,再动手岂非不打自招?” 郭召看着面前的蠢货,已是眉目纵横,不耐地警告道:“如今经历这一场恶战,你以为李慎他们会如你一般蠢钝,不知防备,等着你去杀?” “此刻他们端的是坐等着你去自投罗网——” 说罢,郭召狠狠看着那人呵斥道:“给我管住你的人,若是敢轻举妄动,扰了我的大局,你就给我滚去顶罪!” 说罢,郭召便气不打一处来,愠怒地低喝道:“滚!” 待到面前人战战兢兢滚了出去,郭召一人孤独地坐在那儿,放在案上的双手紧紧攥拳,恨不得立即将眼前一切都拂个粉碎! 那两个被李慎派回来报信的玄甲军,早就被他佯装成突厥兵的亲卫送上了西天,他既然从始至终都没收到半点求援消息,他李慎与李炜便是战死,也是听天由命,与他何干? 怪只怪他们盲目应战,暴露了行踪,没有人能怀疑到他身上,找到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 就算他玄甲军打赢了又如何? 双手阴恻恻颤抖之下,郭召眸中已然是不加掩饰的杀意与冰冷。 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罢了。 如今石梁在兰州城紧紧盯着赵翌,赵翌的那些亲卫玄甲军现在不是被隔离在兰州城去疾馆,就是被划入他的麾下,为他一手掌控,比如李慎,比如李炜,比如那死去的千多玄甲军。 他要他们三更死,他们便莫想要活过五更。 此刻的赵翌早已被卸下了战神的光环,变成了一个染了瘟疫,自身难保的废人,即便活着,也只是被等着问罪罢了。 更何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平静了这么些年,各方势力平衡拉扯了这么些年的长安城,即将要扯开最上面那层粉饰太平的幕布,开启一个新的纪元。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到了那时,赵翌将不再是他的对手,而会便成他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宰杀! 谷詛 没有人能算得过他,即便是他赵翌。 …… 这厢不过数日,李慎与李炜的这一场以少胜多的旷世之战便传遍大周。 可就在大周上下,群臣百姓还没从这一场胜利中走出来时,又一个意想不到的战报却是再次为长安点上了危急的烽火。 河东麾州因为麾州刺史突然的投降而城门洞开,突厥兵因此势如破竹,长驱直下,现如今的长安与突厥之前还隔着一个宁州和平州,一旦这两城沦陷,突厥兵将会踏平疆土,兵临长安。 此报一出,朝野顿时动荡不安。 为了振奋军心,扭转局势,杨崇渊当即下令集结建康而来的军队火速敢往宁州、平州支援。 因此战已然关系到长安京畿安危,在尚书令上官稽的上书下,本要由天子亲临京郊阅兵场为将士鼓气,然而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乱给惊吓的,还是劳累的,原本还沉浸在妻离子散之痛的元成帝却是毫无征兆地病倒了,缠绵病榻数日也未见好转,急得整个太医署和尚药局也是团团转。因此,阅兵一事毫不意外地落在了掌握军权的太尉杨崇渊身上,在天子的授意下,不久后将由杨崇渊代替他亲授军令,鼓舞三军。 这一日外面的日光正好,一身紫色圆领大科公服的杨崇渊手持整理的奏疏,正向病榻上的元成帝细说着三日后的京郊阅兵事宜。 “军情紧急,如此安排,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说罢,理所应当坐在榻前放了软枕的玫瑰椅上,一脸平淡的杨崇渊合上了奏疏,单手递给了承德,承德见此早已习以为常,脸上不仅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是颇为恭敬地上前接过,方要递给榻上的元成帝,却被元成帝摆了摆手又挡了回去。 “太尉执掌兵马,此事全权交于你,我很是放心。” 听到此话,杨崇渊淡眸看了眼面前脸色苍白,神情恹恹,即便再如何强撑,也终究呈不可逆转之势的年轻天子,缓缓出声道:“臣忝居太尉之职,却让陛下为突厥之乱所累,伤及圣体,皆是臣之过错。” “太尉言重了,这如何能怪你——” 还未待杨崇渊所谓的“请罪”之话道尽,元成帝已是疲累地摇头,气力空虚地道:“太尉是我国之肱骨,朝之柱石,何罪之有,倒是这些日子我这身体颓败,反将一切事务都推给太尉一人操劳,不可谓不辛苦——” 说罢,元成帝艰难地看着杨崇渊,带着几分托付道:“太尉也当好生保重身子。” 看着这个日暮西山一般的天子,杨崇渊难得松开眉宇,颇为关心地低沉出声道:“陛下是万乘之尊,也当为天下万民保重龙体才是。” 说罢,杨崇渊起身道:“臣便不打扰陛下休息,先行告退了。” 眼看着元成帝连点个头都困难了,杨崇渊默然收回目光,转身间眸中早已不带丝毫感情。 哪里还有方才那一番君臣所谓的“推心置腹”。 而就在他方踏出寝殿,便听到身后元成帝头疼欲裂的隐忍出声,引得身旁侍奉的承德连连唤人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看着殿前宫人顿时炸开了锅,来往忙碌,个个焦灼的模样,杨崇渊却是分外悠然,在其中显得异常突兀,和无情。 第二百五十九章 破晓之夜 转眼间到了京郊阅兵的前一夜,这一夜月光如水,显得格外恬淡与静谧,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卷起廊下绸灯摇晃,飘渺了一地的烛火影子。 “夫人,这——” 看着面前玄衣男子惊愕和略显复杂的眼神,李氏一如寻常般宝相庄严地坐在那儿,明明未曾生怒,可抬眸看过去的那一刻,却是携着男子所不敢与之对视的气魄来。 他知道,那是警告。 “怎么,你不愿还是不敢?” 面对如此压力,男子可谓是恭敬,甚至是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出声道:“夫人,属下只是担心,担心刀剑无眼,误伤了太尉——” 听到男子的话,李氏眼中没有丝毫的感情,不过是再淡漠不过地抬眸道:“你应该清楚,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说罢,李氏俨然上位者的姿态低眸凝视着面前的人道:“你既然是杨崇渊身边的贴身隐卫,就当知道背叛他是什么下场,你更应该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李家暗中送你入杨家,去杨崇渊身边这么些年,可不该是养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人。” 听到这一句句话,男子嘴唇翕合,什么也不敢反驳。 的确,太尉心思多疑,所以李家精心培养他,送他入太尉府这些年,从未与他联系,也从未让他行动过。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明日,明日见分晓的一战。 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太尉再如何震怒,也不会、不能拿李家如何,但他这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就只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李氏还抚养着他唯一的亲人—— 沉默之下,男子下定决心地紧握住双拳,虔诚而顺从地道:“属下领命。” “很好。” 看着脚下的人,李氏提醒道:“我要你务必竭尽全力,事成之后,那些人便不必再留着了。” 说到此,李氏漠然道:“赏给他们的钱帛皆已放在了你知道的地方,足够他们的家人富贵一生,用他们一人性命,换一家人的荣华,应该是足够了。” 话音落下,李氏斜睨着男子声音低沉的隐隐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 “所以,你好好盯着,一个活口也不得留,否则我唯你是问。” 说完话,看着面前谦恭应下的身影,李氏也不再多呆,已然起身,由着银娘替她披上玄色如墨的斗篷,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待到了廊下,看着眼前民家院子上的清风朗月,李氏眸中不知何时已然起了变化。 隐忍了这么久,这疥癣心疾也该除了。 “夫人。” 听到身旁银娘小心的提醒,李氏默然收回目光道:“回府。” 因着明日要随杨崇渊前往京郊阅兵,因而直到入夜,与杨崇渊商议一切事宜的杨晋适才走出书房。当他沿着路朝自己的院子走时,却是忽觉一阵淡到几乎错觉的香味,让他不由愣在那儿,停驻下脚步。 “大郎?” 听到身旁小厮的声音,杨晋看着不远处盛开的槐花,想了良久,终究是道:“去看看阿娘罢。” 一刹那,小厮颇有几分惊讶,下一刻便连连赶了上去,紧紧追随杨晋的脚步去了曹氏的院子。 听到屋外婢女的传报声,曹氏尚且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当她亲眼看到那个高大耿介的身影时,却是激动地泛起了泪。 自成欢死后的那一夜,从前那个孝顺、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好像也一同离开了一般。 他不再如从其晨昏定醒地来请安,与她说话,哄她高兴,母子二人每每相处时总是无尽的沉默,沉默的让她发怵。 谷胃 她知道,他是在怨她,怨她骗了他,怨她害死了成欢—— “方才行在路上,闻到了槐花的味道,便想起了阿娘这里的槐花饼——” 听到这个儿子终于不再例行公事一般冷冰冰地与她说话,曹氏高兴甚至是激动地道:“好,我这就让人去做,不不,我去,我去给你做。” 就在曹氏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便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握住,回首间便看到杨晋眉目中终于露出几分从前的样子。 “让她们做罢,儿子陪阿娘说说话。” 听到儿子还愿意与自己说话,曹氏连忙应了,待婢女下去,看着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生怕他会走一般。 杨晋心下触动,缓缓出声道:“从前——” “是阿娘的错,是阿娘不好——” 还未待杨晋说完话,曹氏已是落下泪,紧紧抓住杨晋的手道:“是阿娘不该骗你,不该擅作主张,是阿娘害了你,都是阿娘害了你,阿娘已经惩处了那个文娘,将她赶出去了,阿娘再也不做那些,再也不让她挑拨你我了——” 听到这悲戚悔恨的哭腔,看着一向不掩风华,注重仪态的母亲无助害怕地低下头哭泣,眉眼没在阴影里,无尽苍凉。 杨晋轻声叹息间,双手将这个单薄柔弱的身影揽入怀抱,就如从前儿时,母亲总是怀抱着他,保护着他一般。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阿娘。” 感受到怀中人靠在自己胸膛失声痛哭,杨晋一下一下轻轻抚慰着她的背。 此刻的阿娘不知道,明日的阿耶,明日的杨家将迈入一个不知结局的战场。 而他,必须要陪在阿耶身边,守护着他。 看着怀中的曹氏,他知晓曹氏虽贪恋权势,贪恋地位,却又是胆小,喜欢使小心计的性子。 所以明日一事,知道的人不多,阿耶也不会让她知道。 不知道的好,如此阿娘也不必为他担心了。 但愿,明日的杨家不会倒,但愿,明日之后,杨氏能烈火重生。 “明日待你陪着太尉去京郊回来,阿娘亲自为你做菜,为你做槐花饼。” 听到曹氏的话,杨晋终于卸下这些时日的疲惫与操劳,含笑道:“好。” “对了,你也老大不小了,那信州刺史晁素你知道的,是你太尉最为新任的人,跟着太尉戎马半生,打了不少的胜仗,他膝下有个女儿,命唤美娘的,今年十八,与你正——” “阿娘——”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抬头间曹氏便看到杨晋眉眼间拂过一丝感伤,并未生怒,只是平静又无奈地道:“如今是国丧,阿姐刚刚离世,若谈这些会让太尉夫人不高兴的。” 一听到李氏,曹氏不由脸色一僵,眼睛不安地打着转。 看着曹氏如此模样,杨晋知道,自阿耶请封二郎为世子,继承家业的那一刻,她对李氏的危惧便越来越多,心下的盘算主意也越来越多。 “阿娘,放心,儿子这一生会竭尽一切保护你,如同守护阿耶一般——” 说话间,杨晋抚慰着曹氏后背,如同儿时一般,在曹氏耳畔道:“待到日后儿子会凭着军功挣一个威风赫赫的王爵回来,带您去好看的地方,好玩的地方,陪着您一辈子。” 听到杨晋的话,怀中曹氏总算是笑了,松开怀抱后,看着面前愈发成熟威武俊朗的儿子道:“阿娘说过,御陵王是战神,吾儿会超越他,成为大周独一无二的战神。” 看着面前含笑又含泪看着他的那双眼,杨晋觉得从前的一切过往好似都如烟而去了。 第二百六十章 便是心安处 如墨的夜色里,一个身穿鸭卵青柳叶纹窄袖上襦,下着齐胸团花白碧桃八幅襦裙,身披月色轻纱披帛的女子倩影正朝着这厢燃着灯火的院子走来,随着身前提灯婢女的光芒映照,女子月下昙花一般的容颜惊艳了这徐徐的夜风,胸前系着的粉色缎带微微摇漾, 俨然如月宫仙女。 “郡王妃。” 看到上官令的到来,廊下的小厮连忙行下一礼,上官令温柔地点了点头,随即抬头看向屋内的灯火问道:“郡王还在忙吗?” “是了,郡王妃。” 还未待廊下小厮回话,渤海郡王陈之砚的贴身长随临安已然闻声掀帘而出,恭敬地朝着上官令行下一礼道:“郡王妃。” 上官令看着面前的临安, 一如既往地随和颔首, 才转而从心腹婢女瑞珠手中接过食盒嘱咐道:“你们在这儿等着罢, 郡王忙着,莫要扰了他。” 说罢,上官令回首看向临安,临安对这位待人随和的郡王妃也是极为尊敬,从不怠慢,此刻闻声连忙让出一条路道:“郡王妃请。” 待人入了里,湘妃竹帘再次落下,上官令便独自一人朝着书房内走去。 闻着干净而淡然的安息香,上官令绕过苍劲的竹石屏风,看到了那个身穿月白襕衫,坐在书案后的身影,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眉目间浅淡的蹙起,却如雨后的青山,总会拨动她的心弦。 “夫君。” 听到这一声唤, 原本埋首于书案后的陈之砚蓦然抬头,对视间温柔一笑,起身时,自然地将一份作战舆图压在书籍之下,轻然出声道:“你来了。” “夜深了,为你送一些吃食。” 这一笑如光一般照耀着上官令忧虑的心间,说罢,上官令含笑上前,将食盒打开,将其中的清淡桃花粥,还有一小碟山峦起伏般的冻酥花糕取出来。 闻到清香而酥爽的味道,看着面前早已熟稔他的喜好,将他的一切都记在心间,深入骨子里的女子,这一刻的陈之砚心下微微触动,那些隐忍的愧疚与亏欠好似也漏了风,从中溢散出来。 “这些都是你做的罢。” 听到陈之砚似问又不是问的话,上官令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当即笑着岔开道:“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若不好,我便撤下去。” 看着身旁人一一为自己布好,陈之砚什么也未曾说,拾起筷箸尝了一口糕点,又吃下一口粥,对上女子期冀而小心的目光,含笑出声道:“你做的吃食向来好,只是辛苦你了——” “夫君日日为公务繁忙,我只能做这些份内之事,为你分忧罢了——” 即便是每日为夫君,为公婆做吃食,但此刻听到这声夸赞,上官令心下还是如吃了蜜糖一般高兴,唯独眉眼间拂过几分欣然。 “教你学骑术也有些日子了,明日便考教一下你。” 静默中,陈之砚放下手中的碗和银匙,对着疑惑的上官令道:“明日待我出城前往京郊教场时,你便拿着这令牌朝上林苑走。” 看到陈之砚递出来的令牌,那一刹那对视,上官令看到面前人含笑如常地道:“那有人陪着你先练练,待我明日再回来时,便好好看看你学的如何了。” 说话间,见上官令未曾接,陈之砚示意地挑眸,那支柔荑才伸出来,应声道:“好。” “我等你回来。” 听到那句“等你回来”,陈之砚心下一揪,自然而然地避开了那个承诺的眼神,拾起了一枚糕点含下去。 “夜深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听到陈之砚的话,面前的上官令点了点头,但在离开的那一刻,好似不舍,又好似随口的问道:“那你呢?” 看着那张满怀等待的脸,陈之砚垂下眸思索未曾说话,就待上官令将要失落离开时,身后却是响起了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声音。 “我送你回去罢。” 几乎是同时,热泪俨然要夺眶而出,但上官令还是强自压下去,回头间不再如从前那般端庄守规地推辞,反而是含着欣然的笑点头道:“嗯。” 看着眼前那双如清风明月般干净清澈的眼眸,有那么一刻,陈之砚些微失神,恍然看到了那夜曲江池畔,同样纯净清透的目光。 明日的一切太过冒险,便是他抱着拼死之力,也不知是否能护住他想护住的人,护住这大周江山。 阿翁不愿意离开,阿耶也不愿意离开,他们都如他一般誓死要陪着天子,守护他们的祖宗基业。 那样的忠心,那样的恒心,那样的誓死之心,他没办法去强求逆转,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身旁这个如月光一般美好的女子,他这一生亏欠万千的女子送出去。 至少,她不姓陈。 她不该因为他,而背负这层层重任,血海深仇。 谷喿 就在二人绕过屏风,将要朝外去时,身旁的人忽然顿了下来,陈之砚默然回头,随即开口问道:“怎么了——” 话还未说完,一个柔软而带着女子淡淡馨香的怀抱突然袭来,感受到怀中人生离死别般紧紧环住他的腰,陈之砚的双手僵滞在空中,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你会回来的,对吗?” 听到这声问询,陈之砚置于空中的右手不由轻攥,低眸间良久,他嘴唇翕合,却不知道该不该骗她。 “对吗?” 不同于从前的温顺,此刻的女子固执甚至是逼迫地想要知道这个答案,良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那一刻,那短短的一字,终于落于空中。 “会。” 听到这轻而飘渺的回应,上官令的心中终于激荡而起,随即强自抽离那个怀抱,离开他们二人成婚以来的第一个拥抱。 看着头也不回走在前面的身影,陈之砚低头看着胸前衣襟上的点点湿润,如雨花般晕染开来,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直到而人并肩走至上官令所居的院子,陈之砚看了眼她背后灯火摇曳的院子,转而才看向她。 “夫君也早些歇息。” 话语落下,陈之砚静静立在那儿,看着那个娉婷身影缓缓离开,适才出声道:“临安。” “小的在。” 看着灯火下已然远去的背影,陈之砚缓缓出声道:“明日我出城的同时,便护送郡王妃前往上林苑,从上林苑离开——” “若局势有变,就隐姓埋名,送她去东瀛罢。” 听到陈之砚的嘱托,临安眼中含泪,本欲说什么,但看着那双坚定的眼眸,却是什么也道不出了。 “是。” 听到这声哽咽的回应,陈之砚仍旧立在那儿,未转身,未曾离开。 “长安郡公夫人那,也派我的隐卫护好她。” 说罢,不待临安回话,陈之砚已然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而去。 前路黑暗,为了先祖,为了亲人,为了天下,吾亦愿执火往之。 唯愿,得偿所愿。 唯愿,海晏河清。 坐在窗下,看着手中的令牌,上官令却是紧紧攥住,悲从中来。 “瑞珠,你在作什么?” 看到进屋来,便忙着收拾的瑞珠,上官令一问询,便看到瑞珠含笑回头道:“明日您不是要去上林苑习马术,奴婢为您找几身骑装您选选——” “不必了。” 还未待瑞珠说完,便被窗下的上官令打断,循声看去,瑞珠便看到自家娘子悠然抬头看着窗外明月,唇边含着释然的笑喃喃道:“我就在家,等着他,等着他归来再去。” 上林苑地处大明宫宫城以北,离开上林苑,便是出城的另一条路,也是明日最为安全的一条路。 他所想,她如何能不知道。 他以送她离开,离开这个刀光剑影的是非之地为安心。 可他如何知,他的身边,才是她的安心处。 生也好,死也罢。 她都会陪着她,否则活着,也只会是一人承受万年孤苦。 她顺从了一辈子。 这一次,她不愿—— 第二百六十一章 致命奇袭 这一夜注定了是不平凡的一夜,长安是,千里之外的陇西边塞亦是。 今夜草原上的月与长安的月不同,长安的月犹如美人娇靥,芳华而高贵,草原上的月犹如勇士弯刀,冷冽而动人心魄。 伴随着清风拂过草原花香, 羯鼓热情而洋溢的旋律趁风而来,伴随着男男女女欢快的喧嚣声,似乎将这一片草原的夜都点亮了。 围着帐中的篝火,身着突厥服饰的年轻男女皆扬着笑欢快起舞,而围着这一群少年少女的,是拍着羯鼓、弹着敦布尔,身穿翻领胡服, 梳了发辫, 腰上系着蹀躞带的威武男人们。 看着篝火旁年轻充满生机的一张张脸,达摩可汗笑着饮下一碗酒,随即便听到一个脆生生,如驼铃般响亮的小女儿声。 “阿翁——” 回头去,达摩可汗便看到身着火红胡服,梳了发辫,以翠玉珠宝点缀着的小丫头走过来,篝火映衬着小丫头五六岁小包子一般柔软的脸颊,一双眼睛此刻如宝珠般气呼呼看着他道:“您身上都受了七处箭伤和刀伤,怎么还能饮酒!” 说话间,小丫头上前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碗,不可饶恕般扯着他的胡子道:“到时候疼得又要流血了,阿翁都不怕的么?” 听到此话,达摩笑哈哈地将小丫头抱入怀中,任由这孙女儿轻扯她的胡须道:“疼,疼,阿翁不喝了, 不喝了——” 看到如此, 小丫头适才罢休, 使了眼色让人将酒端走,看着面前慈祥的阿翁,不由想起退军回来那日,染红了战甲,犹在滴血水的阿翁,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深入血肉筋骨,记得那日阿翁说,若非要回来看我们的优丽图孜,阿翁怕是就回不来了。 想到此,阿史那优丽图孜双手紧紧抱着达摩可汗的手臂道:“阿翁,答应我,永远都要陪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 看着小丫头亮闪闪执着的瞳孔,达摩可汗突然生出了衰颓年迈之感,征战了大半生,勇猛了一辈子, 可这一战他却是突然意识到,他老了。 如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眼前的孙女儿多久, 只知道他唯一希望的,是这个小丫头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不似她早早离世的阿耶和阿娘。 “好,阿翁答应你。” 说着话,看着小丫头闪烁的笑眸,达摩可汗随即又道:“不过未来阿翁要选一个英雄娶咱们的优丽图孜,好不好?” 听到这话,小丫头也不羞赧,当即趾高气扬地扬着下颌道:“那我要找阿翁这样顶天立地,能挽弓射雁,打胜仗的大英雄。” “好好好——” 说话间,小丫头看着喝闷酒的阿翁总算露出几分从前的笑脸,当即摇晃着她的手臂道:“阿翁,您的艾西塔尔奏的最好,我要听您奏的。” 看着面前可爱的小丫头,达摩可汗也不再多言,笑呵呵接过一人递来的艾西塔尔拉了起来。 悠扬的琴声,伴随着欢快的舞声,将这一刻的快乐仿佛烘托到了极致。 看着热闹的人群,看着人群中欢快的火红胡服小丫头,达摩可汗手中拉着琴,心下却是愈发坚定。 为了小丫头,为了大可汗,为了他们突厥族人能够离开这靠天吃饭的困境,毁掉那万里长城,一统南边汉人的江山,他便是拼却这身老骨头,也定要战到生命最后一刻。 待到夜深人静,达摩可汗治下的突厥士兵皆陷入睡梦中时,伴随着夜枭的叫声,值守的人已然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就在一哨兵小解后回来,方与人换岗之时,隐隐中看到远处似乎有一座黑山。 黑山? 他怎么不记得这方向有一座山? 就在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时,再努力看去,却是瞳孔一震,眼白扩散,仿佛看到了夺命的凶神恶煞一般。 因为就在这同时,几乎密布如雨的箭火朝着他们的帐营飞来,而在这草原上夜风烈烈,旌旗作响之时,他从熊熊火光中看到了无数的玄甲铁骑如天降神兵一般,划破了夜色,如一道嗜杀的雷电朝着他们劈来。 而让他更为魂飞魄散的,是他看到了,看到了周朝御陵王才有的赤黑虎纹旗。 而为首之人,穿的竟是独一无二的银色铠甲! “玄甲军来了,御陵王来了!” 然而嘶声裂肺的话还未说完,一道箭矢便如流星贯穿了他的脖颈。 下一刻,冲天震响的铁骑之声便如雷鸣一般,彻底惊醒了这一片土地上的突厥人。 看着面前火光冲天的土地,隐隐中听到了惊吓哭喊的声音,身下着银色马铠的战马蓄势待发一般踏着脚下土地,发出了浑厚的响声,马上胄甲如月光般雪亮的赵翌默然凝视着眼前,凝视着这处他日行千里,掩人耳目,奔波数个日夜,横穿大漠,才终于到达的地方。 手中的剑柄好似按捺不住,即将冲破天际,这一刻,想到边塞为突厥践踏,日夜难安的大周百姓,想到他险些被达摩可汗围剿的三千玄甲军,想到被伤至险些丧命的李慎,想到那些残暴嗜杀,一心一意想要踏破他大周万里河山的突厥人。 暮色下的赵翌浑身竖起了冷冽逼人的气势,这一刻,身着银色铠甲的他在月下便是天生的战神,瞳孔漆黑而暗,不带丝毫的人情,唯有吞噬天下的野心与无情,立在千军万马之前,他静静将右手按上剑柄,随着龙鸣之声破空而出,赵翌一双冰冷眼眸紧紧慑于眼前这一片土地,挥剑道:“攻!”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数以万计的玄甲铁骑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伴着不绝于耳的冲杀之声,朝着被包围的突厥兵而去。 刹那间,天地似乎都为之震慑,连草原上的鹰鸟都惊得连连扑闪着翅膀,掉落了无数尾羽。 炽热,极度的炽热,听着耳边被火烧得噼啪作响,轰然倒塌的营帐,看着被火烧得四处翻滚的士兵,俨然能听到皮开肉绽的滋啦声,达摩可汗第一次生出惶然。 “可汗,可汗,快走,御陵王的玄甲军杀来了!” 话音一落,仓促套上战甲的达摩可汗看着面前脸熏得黢黑,满脸写着害怕的突厥将领,语中颤抖地道:“你说什么?” 赵翌—— 赵翌不是染了瘟疫,和玄甲军困在兰州城吗! 看到达摩可汗赤红的眼眸,不可置信的神情,那将领也是被逼到极致,慌乱地道:“御陵王带着数万玄甲军趁着夜色而来,因着马蹄包裹了布帛与软棉,直到了咱们营地,才发现他们——” 此话一出,达摩可汗顿时胸腔一滞,就在此时,小丫头惊怕而执着的哭声朝着他而来,疯狂逃窜的人群中,达摩可汗看到了火光中孙女阿史那优丽图孜哭喊着奔向他。 几乎是同时,他的瞳孔一震,当即一把攥住身旁将领道:“快,带着优丽图孜离开,去找大可汗,快!” 说话间,身旁犹豫的将领在这逼视与命令之下,终究是意会地翻身上马。 就在那个软软小人儿扑入怀抱的那一刻,达摩可汗紧紧抱住她,笑着道:“阿翁的优丽图孜,去,去远方等阿翁。” “不,我不——” 然而不待小人儿哭出声,达摩可汗已是一手将怀中小人儿抱起,送到了马上,下一刻,马上将领便横下心来,牢牢锁住怀中小丫头,扬鞭而去。 “阿翁,阿翁!” 听着小丫头嘶声裂肺的哭声,达摩可汗狠下眼眸,背过身去,下定决心般冷冷看着杀来的玄甲军,双拳紧攥下,当即翻身上马,手持他征战数十年的弯刀朝着那黑压压的一片冲去。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这本就是男人的战场! 血光之中,冲在阵前的赵翌刀剑如虹般杀尽了一切阻挡他的人,炙热的哭喊声中,他的剑滴着血,铠甲早已被敌人的血浸染,湿透。 而就在冲天的血腥杀戮中,他的目光终究锁到了尽头那个弑神杀佛的身影。 这一刻,他的目光微沉,带着势均力敌的期冀和期待,朝着那人纵马而去。 随着刀剑碰撞发出的刺耳滑鸣声,赵翌一剑而下,压制住了达摩可汗猛烈的攻势。 看着面前被银甲遮住了半边脸的冷冽男子,达摩可汗眸中大快,惜取英雄般,当即鼓足力劲手中一翻,俯身之下,又将刀朝赵翌腹部攻去。 然而偷袭终究不成,二人就这般在千军万马之中酣畅淋漓大战起来,直至身上的刀剑之伤已然痛入每一寸骨髓里,好似连骨头都碎裂了一般,达摩可汗很清楚,他的伤发作了,血正在汩汩朝外流—— 眼看面前赵翌再一次携着凛冽攻势而来,达摩可汗压制住渐渐麻木的身体,奋力以刀挡住这最后一攻。 就在他刀劈向赵翌之时,赵翌随身躲开,却是被那一刀利落劈落了头上盔甲,斩断几根青丝,直至弯刀在他的胄甲之上摩擦出了火花—— 而就在二人彼此携着熊熊杀意之时,赵翌却是生生侧身躲过了险些刺入他胸膛的一刀,只听得“叮当——”一声响,弯刀被长剑断裂,而下一刻,达摩可汗便清晰感受到了剑刃横在他的脖颈之上。 已成败局—— “好,好!” 看着面前那张如美玉般俊朗的脸,即便溅洒了血点,也能瑕不掩瑜,在月光下氤氲了冷光。 这一刻的达摩可汗酣畅淋漓的朗笑出声,没有丝毫轻蔑,唯有心服口服的敬佩与无奈。 “我以为汉人皆是拿不起刀,握不住剑,只会涂脂抹粉,风花雪月的小郎君,可你御陵王,就是你周朝的刀,你周朝的剑,是能与我们突厥一战的第一人。” 看着面前这位豪情壮魄的突厥可汗,赵翌看着因为主将落马,没了抵抗心思的突厥兵。 赵翌默然收了剑,静静看着眼前人道:“可汗勇武,若愿归顺我朝,随我前去长安受天子封赏,可汗仍旧是这草原上的王,一切并无不同。” 听着这平静的劝解,达摩可汗哈哈大笑,却是渐渐听出悲凉之声。 “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落叶归根。” 说到此,达摩可汗看向赵翌,笑着道:“从前我劝不动你的玄甲军,今日你只怕也劝不动我。” 说罢,便听到身后人惊呼道:“大王,小心!” 而就在同时,达摩可汗早已从身后投降的突厥士兵手中夺过弯刀,划过了自己的脖子。 这一刻,风停滞了,哭声似乎也停止了。 隐隐中,达摩可汗似乎从弯弯的月牙上看到了小丫头气呼呼的小脸。 “阿翁,你又喝酒了!” “不喝了,不喝了——” 达摩可汗慈祥喃喃中,悠悠的艾西塔尔响了,他好像听到了小丫头欢快的歌声,看到了她舞蹈时飞起的裙摆,和发辫。 随着眼前人轰然倒地,赵翌神情冷静,唯有听到突厥人悲壮的哭声——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这,本就是属于他们的宿命和荣耀—— 第二百六十二章 设伏诛杀 翌日一早,长安城迎来第一缕光芒时,代替天子检阅三军的太尉杨崇渊便在金吾卫与禁卫的簇拥中,略过朱雀门外两边的朝臣和百姓,身着戎装握缰而出,朝着京郊而去。一路之上,旌旗烈烈, 浩浩荡荡绵延至尽头。 待到了检教营,整装待发的将士们早已列阵候于教场之上,相比于长安城内的繁华似锦,这里更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凛冽之气。 一马当前的杨崇渊目光扫过营内外众人,鹰一样的目光携着层层难以言喻的肃杀与威严,其中的野心几乎迸发出来,昭然若皆,让人恍然忘了他是当朝太尉, 而非当今天子。 “呜——呜——” 随着号角低沉的响起, 战鼓之声也紧随而来,震颤的大地也在为之而动,树林里的鸟儿也扑闪着翅膀啼叫着。 “恭迎太尉!” “恭迎太尉!” 在众将士的铿锵致敬声中,杨崇渊以王者之尊,驱马带领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点将台而去,每一步,胯下的汗血宝马都似他的主人一般,舍我其谁地高昂着头,显示出独一无二的气度。 直到了台下,早已有将士亲自替他握缰,在将士们众望所归地目光之下,杨崇渊翻身下马,独自一人拾阶而上,直到立在最高处,俯瞰众人的那一刻, 便见他霍然振臂,台下顿时敛声不语,一片庄严肃穆。 “我大周的将士们!” 环看台下满怀敬仰的一张张脸,胄甲加身的杨崇渊带着朝堂上少有的杀气与霸道,眸光严肃,语种凛凛地道:“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今日起,踏出长安,你们就是大周的英雄,是天子的威仪,是万千黎民百姓的期盼,是你父母妻儿的荣耀,你们将携我大周天子的军令,以王者之师征伐无道夷敌,在你们的身前站着的是杀我国人,犯我国土的突厥人,站在你们身后的是等待你们归来的亲人族人,从踏入疆场的那一刻,君当以灭敌寇,保家国为荣,以不破楼兰终不还之决心,将突厥赶出我大周疆土, 赶回他们的沙漠戈壁,将士们,用你们手中的刀,手中的剑,告诉四方胡虏,凡有敢犯我强周者,誓必亡其国、灭其种、绝其裔!不成功便不还——” “不成功便不还!” “不成功便不还!” “不成功便不还!” 这一刻,三军男儿的血性与猎杀的本性似乎就此解除了封印,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杨崇渊看到了毫不留情的杀意和愤怒,那烈火灼灼的目光中,仿佛能啃敌骨,饮其血,啖其肉一般。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维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广,其大有颙。薄伐玁狁,以奏肤公。有严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玁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随着刀剑碰撞盾牌发出的厚重声响中,这些即将出征的将士们踩着这片土地,跟随台上令他们仰望的太尉唱起了出征的战歌—— 而在这雄浑壮阔的战歌回荡在绿林中,余音阵阵之时,没有人发现绿林中隐隐传来刀枪剑戟擦过树叶丛林的窸窣声,还有无数缓缓逼近的脚步声。 待到一曲终了,此次带领三军出征的骁勇侯杨晋身着天子所赐金色胄甲,朝着台上而去,即将亲手接过天子军令。 “授军令——” 在众人严正以待的注视下,杨晋停驻在杨崇渊身侧,在夺目的阳光照耀中,侧颜坚毅如刀,身姿威仪如山,当他尊敬地按剑颔首,随即双手掌心向上托起,便能看到杨崇渊严肃却与有荣焉地将放于锦盒中的军令递到他的手上。 “轰隆——” “轰隆——” 几乎是在交接的同时,骤起的火药仿佛是震耳欲聋的天雷滚滚炸开来,轰鸣声也瞬间如海潮一般贴地袭来,煞时间风云变幻,天地变色,伴着一处又一处动地的摇晃和剧烈的震动,冲天的烟尘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隐约间只能看到被炸飞的残肢断躯,响彻天际的痛苦惨嚎声也几乎充斥了耳膜。不过转瞬间,眼前已变成了惨烈的修罗场,令人毛骨悚然,五脏六腑都为那皮肉烧焦,无所不在的血腥气味而翻涌。 待到烟尘渐消,铺天盖地的箭雨又一次从四面八方朝着点将台而来,掩护杨崇渊的杨晋见此,当即怒目圆睁,暴喝一声道:“全军列阵,保护太尉!” 说话间,携着无尽冷冽的喊杀声顿时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而台下的将士此时也已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刀剑,与这只来者不善的军队对峙起来。 “尚书令?” 犹如一根弦紧张拉扯着的教场上,杨崇渊气定神闲地一句话让茫茫人海中的上官稽背脊一僵,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看着点将台上安然无恙的那个人,上官稽几乎愤怒地咬紧牙关,再环看林中惨烈的场面,他如何也未曾想到,埋藏已久的炸药没有炸死杨崇渊那个奸贼,炸的却是天子仅剩的上林苑羽林卫。 看到上官稽一副恨不得杀他而后快的模样,杨崇渊却是看了眼他身后的羽林军中气十足地道:“上官稽,勾结天子羽林卫,你这是想要步郑肖的后尘,走大逆不道的老路了?” “杨崇渊!你这个贼子——” 面对杨崇渊“正义”的指摘,上官稽再也不复从前的随和隐忍,取而代之的是步步紧逼地怒斥。 “身为我大周的臣子,你不思天子的恩德,反把持朝政,独揽朝纲,谋杀先帝,不敬天子,残害忠良,弑杀皇嗣,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如你这般罔为人臣之人,我上官稽便是拼却这一命,也要将你除去,还以天下太平!” 原本对于这些老生常谈的话,杨崇渊并不上心,唯独在听到“谋杀先帝”四个字上,他却是不宜察觉地拂过一丝阴鸷。 异常的寂静之中,杨崇渊冷然一笑,睥睨地看向羽林卫后那一人,如同看着挡车的螳臂般道:“乱臣贼子,也胆敢罗织罪名,为你的谋逆之举粉饰门面。” “是与不是,天知,地知,你扪心自知,今日我便送你下黄泉,向先帝和天家列祖列宗请罪!” 听到上官稽这豪言壮语,杨崇渊几乎是放声大笑,随即眼尾微挑,带着不加掩饰地不屑道:“不自量力。” “三军听命!” “嗬——” 随着胄甲碰撞声,杨崇渊环看被羽林卫包围的将士道:“今日谋逆犯上者,杀无赦!” 此话一出,双方顿时剑拔弩张,而上官稽也顿时杀机尽现,拔出手中利剑道:“诛杀逆贼!杀!” 话音一落,原本隐藏于三军之中的突厥兵顿时倒戈相向,朝着杨崇渊手下的兵马亮出明晃晃的刀剑来。 这一刻,众人顿时明白了,因突厥人勇猛善战,所以大周的军队里由来便有一只突厥兵组成的军队,其中收编的不是沙场投降的突厥兵,便是甘愿来大周谋生的突厥人。 可此刻这些人,竟然也被他上官稽给收买了! 看着这突然的变故,众人皆变了脸色,唯独杨崇渊唇边泛起满含深意地弧度。 好似,看着牢笼里的困兽游戏一般。 “你以为这样,便能困住我?” 说话间,充斥整个山林的胄甲碰撞声和喊杀声再起,不过片刻便将整个山林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在这其中,他们还看到了那独有的虎纹赤黑旗。 “杜陵常万山在此!誓死尊天子,护太尉!”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因为人人都知道,常万山便是御陵王赵翌麾下的猛将,虎贲将军常欢。 可,可他的军队不是染了瘟疫,被困兰州吗? “赵翌!赵翌——” 不甘、愤怒、杀意几乎从齿缝中溢出,看着那虎眉豹目的常欢,旁人再如何不明白,此刻的上官稽也早已是清清楚楚了,他竭尽一切,将赵翌困在了兰州。 没想到,还是走了郑肖的老路。 反倒为赵翌回京救援找了一个绝佳的障眼法! “尚书令,若是就此罢手,还能回头是岸。” 听到杨崇渊语中不宜察觉的轻蔑与戏谑,上官稽当即双拳紧攥,死死射向台上那个毫不慌张的身影。 不,他不认输,便是死,也不会认输! “我上官稽此生绝不会与你这等佞臣奸贼为伍!” 看到这一幕,杨崇渊笑着摇了摇头,下一刻,便眸中霍然一凛,缓缓抬起右手,轻轻一摆四指,仿佛弹指间便要将眼前一切灰飞烟灭一般。 “诛!” 话音一落,整个山林顿时充斥着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在刀剑碰撞胄甲,划开血肉,头颅应声滚落在地的那一刻起,双方便如嗜血的恶兽,人人皆杀红了眼,狰狞的面容上是你死我活,无休无止的杀戮。 “此处危险,护送太尉离开。” 随着杨晋令响,杨崇渊与身前紧紧保护着他的杨晋默然一点颌,护卫在他们父子身边的将士当即以阵聚拢,带着他们撤离。 就在要撤离这纷乱的战场之上时,杨晋忽然听到急速如流星的声音穿林破空而来,随之方侧首,便有一丝冰凉的疼痛拂过他的脸颊。 “保护太尉!” 看到树上钉着的那只羽箭,杨晋顿时心下一惊,当即厉然出声。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转身将自己挡在杨崇渊身前。 而拔剑抵挡的那一刻,他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羽箭从对面的高岗上朝着他们肆虐飞来。 几乎,充斥了他的眼眸。 第二百六十三章 英雄悲歌 无数羽箭星矢般飞来发出“咻咻——”地急促声响,始终挡在杨崇渊身前的杨晋也丝毫未因这突然的变故而慌了阵脚,反而死死攥住手中的长剑迅疾如风般将其一一斩断,为身后的杨崇渊辟出了绝对安全的空间来。 眼见朝着自己而来的羽箭愈来愈密集,愈来愈狠厉,杨崇渊此刻也是脸色大变,当即出声喝道:“保护骁勇侯!” 此话一出,原本保护杨崇渊撤离的将士当即冲入阵里,与杨晋一同阻挡这汹涌的攻势。 然而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上官稽眼中,当即知晓时机正好,毫不犹豫地便命身边的上官远提弓对准杨崇渊射去了致命的一箭。 “诛杀杨崇渊!” 随着“叮——”地一声,杨晋眼看身后父亲方厉色挥掉上官远那一箭,上官稽群起而攻之的命令声便已响彻绿林。 此话一出,上官稽勾结的许多叛军瞬间蜂拥朝着杨崇渊而来,饶是力能扛鼎,以一敌十的杨晋此刻也清晰察觉出了处境的艰难。 看着对面高岗上几乎不间断的箭雨,再回首看着已然要扑上来的叛军,杨晋当即大喝一声,一剑挥断密布箭雨,侧首厉声道:“列阵,抵挡羽箭!” 话音落下,身边的将士顿时列成一道屏障,短暂抵挡住对面的攻击,而与此同时,杨晋已然以一剑挑破长空之势挡住叛军,如一座永远也不会倒的孤山,死死立在杨崇渊身前。 随着凛厉的刀剑碰撞胄甲之声,不过片刻间,这一群叛军便看到保护杨崇渊的杨晋已然杀红了眼,瞳孔几乎赤如野兽一般,手中的剑泛着冷冽的寒光,迅疾如闪电,他们还来不及看清杨晋的攻势,只能听到血光四射,震天的血腥味中夹杂着同伴的哭喊惨嚎声,不过片刻间点将台的每一步石阶上便垫满了叛军的尸体。 几乎,垒得与点将台一样高…… 看着面前血水模糊了脸,金色胄甲早已看不清本来的眼色,头盔不知何时已落下,一丝不苟的头发微微散落几分,可那一双漆黑眼眸在那蓬松的青丝,沾满鲜血的容颜衬托下却是如鹰隼,如恶狼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这一刻,那些群起而上的叛军都被这一幕震慑住,抑制不住地想要朝后退却。 看着左顾右盼,等待同伴先行扑上的那些叛军,杨晋右手紧紧攥住染红滴血的长剑,一步一步踩着那些尸体垒砌的高台,朝着他们凛冽走去。 “谁敢拦阻,杀无赦!” 几乎从胸腔溢出的愤怒低吼携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随着声浪震颤而来。 看到被唬得一时失了方向的叛军,杨晋再也不等待,立即回首对还在抵挡箭雨的将士道:“送太尉离开!” 说话间杨晋已然一跃暴起,以一己之力挡住羽箭,眼看将士们立即得令趁此间歇就要护送杨崇渊离开。看着独自一人守护在面前,始终亦步亦趋替他抵挡对面箭雨攻击的长子,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杨崇渊也隐隐生出了掩饰不住的担忧。 “大郎——” “阿耶快走!” 然而话音方落,杨晋却已分外急促地侧首与他道:“我随后便来——” 若无对面高岗上的攻势,此刻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此刻多了这密布箭雨,杨崇渊自然知晓变故突生,甚是危险,因而面对这样的境况,看着独自支撑护着自己的杨晋,杨崇渊终究是清醒地随着那些护卫朝安全处退去。 在冲天喊杀,血腥四起的绿林中,眼看着来时所骑的宝马已在不远处,杨崇渊一行当即在杨晋等人的掩护下朝那疾步赶去,眼看着杨崇渊方上马,便立即道:“大郎上马!” 杨晋闻声立即颔首,然而就在他翻身将上的那一刻,却是被剧烈地疼痛给拉拽下马来。 “大郎!” 在杨崇渊的惊呼声中,众人这才发现杨晋胄甲背后不知何时早已贯穿六七只羽箭。 “大郎——” 几乎是瞬间,杨崇渊呼吸一滞,第一次乱了阵脚,竟要俯身下马去看他的伤势。 然只听得“嘭——”的一声,杨晋却是不顾背后贯穿入心内,足以撕裂的疼痛,竟然鼓足全身力气以剑猛地拍打杨崇渊胯下的宝马。 随着宝马提蹄发出一声悲壮地嘶鸣,下一刻便如离弦的箭般朝着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快,护送、护送太尉——” 眼看杨晋强撑着吩咐出声,那些护卫皆犹豫地看了眼已然赶上来的叛军,不由哽咽道:“可,您——” “走!” 然而杨晋的暴喝已然堵住了他们的后话,对上杨晋赤红严肃的逼视,他们终究什么也没说,只能生生压下心底泛起的阵阵悲痛与哽咽,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眼看着父亲已然走远,护卫也跟随而去,背负着满身羽箭的杨晋便如地狱修罗一般缓缓转身,面对即将迎来的叛军队伍,他毫不犹豫地将撑在地上的剑扬起,看着不远处朝他赶来救援的常欢。 他知道,已经是时候了。 若从前,眼前这包裹而上的数百叛军,是不够他杀的。 但在护送阿耶的一路上,他身后所中的无数羽箭皆狠厉无比,此刻早已贯穿他的心,他的心脉—— 他几乎能清晰感受到,心口汩汩而出的鲜血已然染湿了他的衣裳,他的胄甲。 隐隐中,他低笑出声。 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生来为阿耶的儿子,为太尉府的长子。 回望这一生,在阿耶亲自的教导下,三岁认字,四岁读书,六岁习武,十三岁便已跟着阿耶南征北战,砍下了第一颗敌人的头颅,十五岁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军队,人生的二十一岁便以一己之力,得天子敕封骁勇侯,为阿娘封得了诰命。 “阿耶,儿子没有让你失望——” 笑着笑着,杨晋的眸中渐渐泛起热泪来。 阿娘,对不起,儿子食言了—— 下一刻,面对叛军迎面的攻击,他几乎贯足了全身的力气,一剑又一剑不知疲惫地破开他们的胸膛,砍下他们的头颅。 在他的心里,阿耶是天生的王者,他是阿耶的儿子,即便是死,也不能死在敌人的刀下。 斩杀中,直到血水模糊了视线,直到耳边传来了常欢暴怒的砍杀声,直到有人迎上来焦急的问询。 这一刻,如释重负一般。 杨晋再也没有了丝毫力气。 随着“嘭”地一声,常欢和麾下的将士便看到已杀成“血人”的杨晋如孤山崩塌一般,轰然倒在地上。 隐隐中,唇边还带着几分释然的弧度。 “骁勇侯!” 常欢一边砍杀着叛军,一边要朝着杨晋奔去。 然而此时的杨晋什么也听不进了。 躺在混了血水、枯叶的土地上,杨晋透过冲天树荫看到了万里无云的晴空。 “大郎——” 耳边隐隐传来了那个他思念已久的呼唤声,这一刻杨晋的心头终于悸动了。 他竟然,他竟然看到了成欢。 “成欢、成欢——” 阿耶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刻看着那个温润清雅的背影转过身,看着他亲近的笑眸,看着他向自己缓缓走来,伸出那只自己许久未曾握住的右手,看着他右手中那只断萧,杨晋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成欢,我来了,我来陪你了——” 嘴唇翕和间,杨晋艰难而努力地探入胄甲,探入衣襟,从胸膛处取出那只染血的断萧,紧紧攥入手中。 在叛军眼中如同弑神一样的恶兽,这一刻却是带着温柔、幸福的笑,就连那一双笑眸都不舍得阖上…… 成欢,我终于可以来陪你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围逼天子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如密不透风的网紧紧笼罩着紫宸殿,几乎让人不能轻易呼吸。此刻侍立在紫宸殿廊下的宫人们皆如常地守护着,丝毫不知京畿之外早已血泪一片。 坐在龙案后的元成帝一脸肃穆地捏笔批着公文,只有一旁侍奉的承德能从他笔尖几不可察地颤动,看出这位年轻天子破釜沉舟,放手一搏后地孤注一掷和紧张。 就在此时, 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令天子倏地抬头,对过去看到那抹纤细柔弱的身影时,元成帝便又默然收回目光,眸底却携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和紧绷。 “圣人,该服药了。” 听了承德的话,身穿女官服饰的江丽华已然将汤药奉上, 看着犹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元成帝沉默地接过来, 便要递向嘴边。 突然抱病卧床,不得已由杨崇渊代替检阅三军虽然是假的,可他的陈年旧疾却是真的,而他更能感觉到自己体内这痼疾已然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了—— “陛下,不能喝!” 就在药汤方至碗沿,就要没入他唇边时,一个突兀而紧急的声音乍地在书房内响起。 几乎是本能地,元成帝眸中一凛,当即将药碗停住,循声看去,便见一身宫装的德妃上官蕴自外赶来。 眼看着他并未饮下,德妃不由松了口气,因为急促奔跑使得脸颊异常通红,此刻还浸着薄薄的汗。 “德妃?” 对上上座皇帝严肃而警惕的目光,上官蕴看了眼他手中的药碗, 便一步一步走进去道:“这药有毒。” 话音一落, 元成帝脸色大变,便是侍奉天子已久, 经历了大风大浪的承德此刻也惶恐地丢掉了七魂八魄,倏地跪在地上,为这劫后余生的庆幸,抖动地背脊直冒阵阵冷汗。 “陛下,奴婢没有,奴婢绝未在药中下毒——” 当对上元成帝射来的目光,饶是平日里心如死灰,不问世事的江丽华也是蓦地跪地,开口向他解释。 “陛下,不是江侍召。” 说话间,江丽华已然斜首示意身侧绿珠出去,带了一个抖如筛糠的小内侍进来。 “陛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陛下饶奴婢一命——” 面对胡言乱语的内侍,元成帝心下已然有了几分底,下一刻江丽华便从袖中抽出当日阿娘偷偷送给她的只言片语,递到元成帝面前。 “此人身份, 皆在这上面。” 话音一落,承德不敢马虎, 当即上前接过递给了元成帝,待元成帝一字一句看下去,盛怒便如火焰般一点一点噌噌上冒,直冲肺腑。 上官稽! 竟然是他! “如陛下所见,此人是上官稽的眼线,早在今日变故之前,上官稽便已借陛下之名,笼络朝臣羽林卫,意图在诛杀杨氏、李氏后,再毒杀陛下,由此便可顺理成章以匡扶社稷之名,另立年幼的赵王即位,成为下一个杨崇渊。” 听到这些话出自上官蕴之口,便是一旁的承德和江丽华都愕然看过去,而此刻的元成帝早已将那小小一张纸一把攥入手中,眸中盛着难消的暴风雨。 “那么德妃,是要大义灭亲。” 听到元成帝似问非问的愠怒之语,江丽华定定抬头与之对视,没有丝毫畏惧和躲闪道:“是,也不是。” 说罢,江丽华侧首看向脚下跪着的内侍道:“说。” “陛,陛下,奴婢原本是受尚书令所迫,但,但后来太尉得知了此事,不仅未拆穿奴婢身份,反而以此威胁奴婢,让奴婢,让奴婢——” “让你做什么!” 听到这变故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受自己的掌控,元成帝已是怒发冲冠,倏然起身,两手死死撑在龙案上,带着九五之尊的威仪慑住了那命如草芥的内侍。 “太尉说,待平了尚书令叛乱,他便会与奴婢送信,让奴婢以尚书令眼线的身份,毒杀,毒杀陛下您——” 说罢,那内侍已是颤抖地不能自己,几乎瘫软如泥地倒在那儿。 这一刻莫说承德与江丽华,便是元成帝这位天子,也被这一环扣一环,螳螂补蝉,黄鹊在后的棋局给怔愣在那儿。 多可笑啊, 他以为他拼却一生,拼却性命,或许能以最后这一逆风之盘,解救他后代陈氏子孙于水火之中。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输了—— 倏然,元成帝轻笑出声。 七分讽刺,三分自嘲—— 渐渐地,笑声愈来愈响亮,也愈来愈肆意。 他万没想到,在他与阿姐打算于今日诛杀杨贼后,再杀上官稽的同时,上官稽竟也胆敢将刀伸向他这个天子身上。 然而到最后,他们这对君臣都被杨崇渊利用了—— “羽林卫,败了?” 听到这虚无缥缈的问询从元成帝喉腔艰难溢出,立在下面的上官蕴辨不出神色地点了点头。 冷笑之下,元成帝摇了摇头,一时竟不知该用怎样的心绪去面对这一场乱局。 “为什么,为什么连上天都帮他——” 所以,今日他若死了,杨崇渊便可将弑君之罪推至上官稽这个奸贼身上,化身成诛逆臣,惩奸凶的忠臣,再轻而易举地另立新君,始终屹立不倒。 好啊,好啊,终究是历经四朝的杨太尉,便是他、阿姐,还有上官稽三人,竟也设计不了他分毫—— “陛下,陛下——” 察觉元成帝身体些微摇晃,一旁哽咽红了眼的承德连忙赶上去要扶,然而就在元成帝本能地拂开之时,却是觉得喉头猩甜,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陛下、陛下,太医,快叫太医!” 听到耳畔承德焦灼的声音,元成帝艰难地跌回座上,却是一把攥住承德的手,声音低沉而不可质疑地道:“退下!” “陛下——” 原本还在悲痛犹豫的承德,在对上元成帝命令的逼视时,终究咽下喉头的哽咽,带着江丽华和那个内侍退了出去。 两厢静滞之下,元成帝眼色分毫未动地略过龙案上一片腥红,看向下面立着的德妃道:“你若想为此,以功抵过,怕是来错了地方,找错了人——” 说罢,元成帝轻然一笑,展袖与她自嘲道:“你该知道,如今的天子,连自己都渡不了,又何来渡他人。” 看着面前本该雄心壮志的天子,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便是冷硬如上官蕴,也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无奈与绝望。 “我这一生好自由,若没有自由,苟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说到此,上官蕴朝着元成帝行下叩拜大礼,将身跪下去道:“我今日所为,是不想让杨崇渊这等奸臣奸计得逞,本该我上官氏所担的泼天罪责,上官氏便是身败名裂,人头落地也自该承担,但我绝不允许上官氏为仇人作嫁衣——” 短暂地沉默下,当上官蕴叩拜后再一次抬头时,元成帝看到她的脸上第一次化开脸上的冰霜,露出了诚挚的恳求。 “但有一事,我的阿娘与上官稽不同,与上官一族不同,她一生行善,从未生过半分害人之心,为此她还被上官稽囚禁府内,妾今日斗胆恳请陛下,恳请陛下赐她东渡牒文——” 说完话,上官蕴将自己低入了尘埃里,缓缓将身倾下,道出了这最后的请求。 然而就在元成帝默然看着这一幕时,殿外却已是时不我待地渐起喧嚣声和惊慌声,随之凛冽的胄甲碰撞声,刀剑相击声,血肉破裂声,轰隆隆充斥了他的耳膜。 “雁门郡公杨彻,救驾来迟,请天子降罪!” 片刻之间,坐在殿内的元成帝便听到了这个傲气,不可一世的年轻声音,堂而皇之地逼至殿前。 仿佛,携着千军万马。 “陛下、陛下——” 与之而来的,是承德惊惶不定地跌撞赶进来,“嘭——”地一声跪在地上道:“陛下,雁门郡公带兵屠了紫宸殿守军,冲进来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红颜祸水 听着耳边宫娥们因为惊慌害怕而止不住地哭泣哽咽声,元成帝却是神色淡然地起身,眼看着元成帝步伐虚弱,承德连忙低头擦了泪,疾步上前小心扶住他,二人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雁门郡公杨彻,恳请面见天子——” 就在元成帝与承德缓缓外出时,便听得那不容拖延的声音再一次震颤于大殿之外,霸道极了。 “郡公放肆!” 直到一个女子铿锵有力的声音自殿内慑来,原本还守着几分君臣之礼,立在紫宸殿外,拱手含颌的杨彻冷冽地皱了皱眉,下一刻便肃然抬起眼眸,想要看一看胆敢阻挠他的是何人。 而这一眼,饶是过尽千帆,心境不变的杨彻也不由为之一顿。 目光所及之处,一容貌倾城之女身着七品绯红近侍官服而出,明明是如冰雪、如琉璃般干净不染尘埃的容颜娇靥,明明是弱柳扶风、不盈一握的婀娜身段,可那一双不畏权势,不畏强权的眼眸却是携着不容忽视和小看的气势凛凛而来。 像极了,皑皑冰雪之巅,一枝迎寒风而立,不肯被压弯枝头的红梅。 听闻先前有一掖庭浣衣女,于梅苑给了天子惊鸿一瞥,险些被封了妃,扰得六宫嫉妒,险些不宁。 后来又被皇帝封了近身侍召。 便是她了罢。 一想到此,杨彻眸中拂过几分不宜察觉地冷漠与玩味,傲然抬起头来,再无丝毫为人臣子的谦恭与尊敬。 “天子驾前,岂容喧嚣吵闹,这难道就是人臣的本分?” 眼看一小小女子训得身后将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杨彻眸中一冷,正要说什么,便听到天子之声已然盖过一切。 “江侍召。” 说话间,元成帝在承德的搀扶下已是缓缓走来。 看到一副病容难掩,脚步虚浮的天子。 身披胄甲,携着一身杀伐气和血腥气的杨彻勉强垂下几分头,眸底却尽是轻视。 “陛下——” 看到在杨彻的带领下,身后众多将士已然随之拱手行下一礼,站在殿门高高门槛之后的元成帝适才气息飘渺地道:“诸位护驾有功,都起罢。” 听了元成帝的话,杨彻这才率先抬起头来道:“谢陛下。” “见陛下安好,臣等便放心了,若陛下龙体今日有半分闪失,臣等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听到杨彻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元成帝被承德搀扶着的右手不由紧攥,隐隐中他觉得此番此景越来越熟悉,而眼前人的眉眼、神态、话语也越来越熟悉。 “雁门郡公年少有为,深肖太尉,他日必是我大周的肱骨之臣,今日你等护驾有功,待太尉归来,当论功行赏才是。” 听到元成帝这番话,众将皆行礼谢恩,元成帝适才道:“此番劳累,诸位先行退下罢。” “陛下!” 就在元成帝说完话,就要由承德扶着回殿内时,大殿之外却是再次响起了杨彻不撤不退的震颤之声。 元成帝就此顿步,当他侧首看去,眸底的温和已然渐渐被天子的威严和冷漠所替代。 “诸位还有何事要议?” 然而面对皇帝此番回应,杨彻却是没有丝毫变化,明明依旧以人臣之身拱手行礼,却敢霍然抬头,竟是与天子直视道:“陛下,上官稽勾结羽林卫,与突厥暗度陈仓,行谋逆之事,既是逆贼,亦是国贼,当诛九族,德妃出身上官氏,不应再侍奉陛下,愿陛下能够割爱,处死德妃。” 此话一言,无论是殿内还是殿外的宫人,皆惊恐地看向这一幕,随即颤抖地低下头,连害怕和哭泣都忘记了。 这一刻,元成帝眸中霍然赤红,死死攥住双手,几乎咬紧了牙关,才能勉力将五脏六腑冲涌而上的天子愠怒和咆哮压抑下去。 “请陛下割爱,处死德妃!” 当杨彻再一次提醒般扬声喝出这句话,身后的众将士也猛地跪下,随着胄甲碰撞地面发出的铿锵之声,一句又一句逼人之语几乎要将元成帝淹没。 “请陛下割爱,处死德妃!” “请陛下割爱,处死德妃!” “请陛下割爱,处死德妃!” 这一刻,看着面前站在那儿,眉目无情,神色冷漠,唇边带着几分气定神闲的杨彻。 元成帝终于想起来了。 眼前的杨彻,已然像极了杨崇渊,与他那个不可一世、功高盖主的父亲一样,一样的狂悖、放肆,即便行着忤逆不道之事,也敢这般云淡风轻。 他们怎么敢—— 隐隐中,元成帝感觉到急促的呼吸让他的脚步更加虚浮起来,但他却死死攥住自己的双手。 他深知,他是大周天子,是陈氏江山的继承者和守护者,哪怕是死,他也不能丢掉九五之尊,让这些人轻视。 “大周律有言,罪不及出嫁女——”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却又分外合适地横插进来。 当元成帝和杨彻看去,便见侍召江丽华耿直地立在那儿,对着面前看似恳请,实则逼迫的众将道:“谋逆之罪,罪在上官稽,郡公不去捉拿首罪之人,却在这里逼杀妃嫔?” 听到这句话,杨彻挑眸静静打量着江丽华,其中的审度与逼视已然昭然若揭。 “家便是国,国便是家,天子无家事,更何况德妃得蒙陛下圣恩,六宫专宠,却不以身作则,规劝亲族,反倒成为上官一族为非作歹的倚仗,助长上官一族的野心,才酿成今日忤逆大罪!” 说到这儿,杨彻眸光冷然一凛,对着杨丽华威胁道:“这位侍召如此向着上官罪妃,莫非——” “诸位所请,朕自会有决断。” 就在此时,元成帝截断杨彻的后话,侧首看向承德道:“宣召御陵王妃前来。” 听到此话,杨彻本能地皱眉,然而元成帝却是什么也不再说,便转身带着杨丽华朝着殿内去了。 正当承德要亲自朝外去宣召时,却是被杨彻霍然伸出的左手拦住了去路。 承德对上杨彻阴沉不定的眸色,看了眼他按在剑柄上的右手,脸色不由一白,强自镇定道:“雁门郡公,奴婢要代陛下宣旨,您这是何意?” 然而,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近前这个所谓的近身内官于杨彻而言,便更如指腹上的一只蝼蚁,没有丝毫存在感。 “德妃不死,今日谁也别想离开这儿。” 杨彻话语说得极低,低得只有近前的承德能听到,然而其中的冷冽之气便如吹毛立断的利刃,携着足以让他为之颤抖的杀气与霸道。 就在这剑拔驽张,人人皆紧绷着一跟弦时,一个熟悉而清凌的声音便如山涧清泉,能够涤荡人心,暂缓眼前逼人困境。 “御陵王妃李绥,叩请面见陛下。” 此话一出,众人皆循声看去,便瞧着烈日艳阳下,身着素白袒领广袖水墨山水画裙,发间只戴着一只银簪子的李绥,仍旧素面朝天为杨皇后守着国丧,耳边一对拇指大的南珠衬得那不染纤臣的玉色娇靥更加端重大气。 第二百六十六章 逼杀罪妃 “御陵王妃——” 看到廊下缓缓走来的李绥,承德才总算是舒下一口气,极为谦恭地行下一礼。 而于杨彻身后众将士而言,李绥出身李家,是太尉夫人李氏和陇西李家的心头宝,是杨延杨彻二人的表妹,更是御陵王亲自求娶的王妃。 旁人的面子他们或许可以不用给, 但御陵王妃的,他们却是万万不敢轻拂的。 因而不过转瞬间,这些八面威风的将领才暂且收敛了几分,朝着李绥恭敬行下礼来。 “阿蛮,你来做什么——” 面对李绥的出现,按住剑柄的杨彻不由轻蹙眉, 似乎并不愿轻易放她进去。 见此,李绥也不怒不恼,只是朝着承德一摆手, 由着承德先行回殿,适才逡巡看了一眼跪地“恳请”天子的将士,直至最后,才将目光落在了杨彻身上。 “雁门郡公与诸位将军所求所愿,我都知晓——” 说罢,李绥与咫尺距离的杨彻对视道:“你们今日为何而来,我便是为何而来的。” 眼看着说完话,李绥便要提步朝里去,谁知杨彻却是仍旧将手拦在那儿,似乎没有放下的意思。 沉默间,李绥唇边浮笑,抬眼间,眸中云淡风轻地道:“二郎如此,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说罢, 李绥静滞地与杨彻道:“德妃虽入宫伴驾不久, 但到底是陛下盛宠之人, 这世间便是养个狸奴狗儿尚且会有难舍难分的感情,更何况是枕边人。” 听到李绥的话,杨彻与她静静凝视,却见她神色不变地道:“我是天子之妹,你们劝说不了的事,我未必就劝说不了。” 话音落下,李绥再也不多言,绕过杨彻便昂首朝着大殿而去。 这一次,杨彻也没有了理由再去阻拦。 待到入了里,李绥便听到了剑风阵阵的声音袭入耳边,当他在承德的带领下进入书房,看到就是这样一幕。 玄色衣衫的帝王难探悲喜,正襟危坐于龙案后,而御前的德妃上官蕴则眼神英气,手持赵翌所赠的那柄长剑挽出凛凛剑花,一如当日含元殿上,那一段威仪刚劲,不输男儿的《玄甲破阵曲》, 让人过目难忘。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不知为何, 看着这一幕, 李绥的脑海中却是浮现出这一首千古悲歌。 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元成帝竟还会一笑,一如从前般温润如玉,好似殿外没有那层层将士,京郊没有那冲天血腥。 “阿蛮来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李绥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颔首行下一礼。 这一刻,看着面前的李绥,元成帝突然生出了隔世之感。 心中的层层阴霾却始终笼罩在他的心上,让他拂不去,掸不开。 “杨太尉封锁了京郊的消息,想必你能为我解答罢。” 听到元成帝淡然地问询,李绥静静抬头,随即一字一句道:“尚书令于杨太尉授军令之时,带领羽林卫,策反三军之中的突厥军发起兵变,然杨太尉早已察觉,又得兰州秘密赶回的虎贲将军常欢的支援,如今已然平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元成帝淡然一笑,嘴唇翕合间,看着面前这个镇定自若的身影,却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所以你什么都知道,赵翌什么都知道,你们,是假意与我们联盟——” 对上元成帝的目光,李绥默然抬头,随即平静如叙话一般道:“表兄比谁都清楚,若我不知,不为,今日败的是谁,死得是谁,便不一定了。” “可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听到这句话,一旁的德妃已然静默退了出去,只余这兄妹二人相持对峙。 “从未?” 李绥鼻息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随即抬头看向元成帝,好似一个笑话般:“那你可曾想过要杀阿姐,杀阿姐的孩子?” 此话一出,元成帝的脸色顿时苍白一震,不可置信地看下去,却是对上了目光阴沉,咄咄逼人,再无往日半点肆意洒脱的李绥,瞬间他明白了一切。 这一刻,他的胸腔好似再一次被人重重一击,引得他痛彻入骨地紧紧攥住案上的右拳,压抑那泛起的阵阵痛苦。 “是啊,阿兄或许不会杀我——” 说到此,李绥一步一步上前道:“可彭城长公主呢?上官稽呢?还有忠于表兄的那些人呢?他们可会对我施以仁义?” “乱世之中,哪怕是一时的仁义也会致自己与死地。” 话音落下,李绥静静与元成帝对视,毫不避让地道:“所以即便你再爱她,还是会无情地杀了她,杀了她的孩子,哪怕她与你相伴近十年,哪怕她为你生儿育女,哪怕她为你受尽折磨,却还是下不了手杀你,不是吗?” “这个世道,连爱了一辈子的枕边人都信不得,我李绥又如何能天真至此,当真敢与彭城长公主与虎谋皮,指望他日你们会放我一条生路,放我李家一条生路,放赵翌一条生路?” 说到此,元成帝耳畔清晰地落下李绥最后一句发问。 “这些,连你自己都不信,不是吗?” 看着神色平静,仿佛与他寒暄的李绥,眸中却带着无形的审判,向他逼来阵阵压力。 元成帝再也没有了起初的愠怒与质问。 因为他深知,自阿兄崩逝的那一刻,他与眼前这个李家表妹便注定站在了不同的立场。 若这一次她的确选择站在他这边,他真的会放过李氏,依照承诺,将李氏一族,将赵翌视为救国功臣吗?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那些,不过是动摇人心的缓兵之计罢了。 正如他这一辈子唯独爱着虞娘,却也不能磨灭她是杨家人的事实,不能磨灭他必须杀了那个孩子,甚至要屠杀她全族,让她一辈子不能拥有孩子的事实。 所以,这本就是一场死局。 以阿兄之死开始,便要以他们之死而结束。 所以,虞娘才会自缢在他的榻前—— “将这个,替我送给德妃罢——” 良久的静默后,元成帝终是疲惫而艰难地撑着御案起身,直至蹒跚近前才将手中那本通关文牒递给了李绥。 “替我,送送她罢。” 悲凉话语之下,元成帝已然转过身,与她相背。 背影再也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而是大厦将倾般满是不可逆转的颓废。 收起通关文牒,李绥转过身便朝外走去,直至将要踏出,才道出了最后一句话。 “表兄,横亘了阿姐母子的性命,你又赢了吗?” 话音落下,元成帝只觉万箭穿心般痛苦地紧紧以右手攥着自己的心口,一滴泪水早已毫无征兆地落下,砸在他的手背上,灼热极了。 待李绥走至外间,便看到上官蕴等候已久的背影,闻声转过身来,上官蕴与她一笑。 这一刻,看着李绥手中的通关文牒,什么都无需说,却又什么都明了了。 “听闻今晨的一场大火,阿娘扔烛自尽了。” 说着话,上官蕴缓缓上前,与她只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谢谢,一切便拜托你了。” “夫人今早已然出了城,她,还在等你相聚。” 听到这句话,上官蕴默然阖眼,却是落下一颗泪来,但她并没有伸出手拂去,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页,塞入李绥手中。 “这个,将来你与御陵王或许能用得上。” 面对此情,李绥意外看去,但见上官蕴没有多说,便也没有相问,只是将那张纸与通关文牒皆收入袖中。 待李绥走了出去,一旁的绿珠不舍地拉着上官蕴哭泣道:“娘子,您为何、您为何不一起离开——” 看到绿珠满脸泪水,上官蕴毫不悲伤,反而释然一笑地替她拂去泪光道:“傻绿珠,若我不死,便会拖累阿娘,这一生逃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安然避开追杀。” 说罢,上官蕴含笑鼓励地道:“不要哭了,替我整理上妆罢,便是走,也要走得体面。” “娘子——” 待妆扮好的上官蕴在绿珠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杨彻和众将士皆不由看了一眼身旁默然伫立的李绥。 目光逡巡过在场逼她自尽的每一个人,上官蕴没有丝毫面临死亡的恐惧和不甘,反而携着无尽的勇气和傲气,一如当年含元殿那个肆意的上官女儿。 直到最后上官蕴才对向眼中冷漠的杨彻,眼眸顿生讥讽。 随着利剑出鞘的龙吟之声破空而出,在场的将士顿时警惕地道:“郡公小心——” 然而杨彻并未退避分毫,如一座山一般,始终屹立在那儿。 而上官蕴唇边也扬起几分弧度,铿锵有力地道:“你们不是要我的命吗?给你们又何妨?” 说罢,上官蕴冷笑地慑向在场每一个将士,那凛凛坦然的目光直逼得他们不由低下头,避开了去。 “国将不国,臣已非臣,你们手中的刀剑也只会对向同根源,同血脉的人——” 说到此,上官蕴紧紧捏住手中的长剑,好似捏住自己的寸寸决心,寸寸壮志一般,抬头仰望着廊外蔚蓝晴空。 “我这一生,只恨投了女儿身,落入这雀笼中,不得投身沙场,不得肆意杀敌,不得戍边卫国,待到来生,唯愿生为儿郎,一酬今生之志——” 说话间,一旁的绿珠已然哽咽出声,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抢夺她手中的利剑,却是反被人困住了手,不得挪动半分,只能绝望而焦急地哭喊道:“娘子,不要,不要——” 回首间,上官蕴给予绿珠温柔一笑,道:“好绿珠,我走了,不要哭——” 话音一落,便见寒光一闪,上官蕴已是含笑抬起手中利剑,横刀于脖颈,肆意划下薄如蝉翼的血口…… “娘子!” 随着绿珠撕心裂肺的哭喊,上官蕴的身体已然轻轻摇晃,下一刻便如断了线的纸鸢,重重朝着地上跌落而去。 这一刻,在场的将士皆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得不自觉低下头,避开这灼目的一面。而宫人们也在这倏然的变故下,在绿珠的哭泣嘶喊中不忍地低头拭泪。 “御、御陵王妃——” 看到跌在绿珠怀中,脖颈鲜血如泉水般汩汩外冒的上官蕴,却是艰难拾起右手长剑朝着李绥示意,冷漠的杨彻同在场人皆随之看了过去。 李绥在这瞩目下,压下心头的沉闷,上前半屈在上官蕴身边,只看到触目惊心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裙子,感受到她因为血液的流出,而止不住颤抖,痉挛的身体,李绥咽下喉间滞涩,便听得一个轻到似有若无的声音拂过耳畔。 “请把它替我、替我还给他罢——” 看到上官蕴颤抖地抬起手中染血的长剑,李绥却是并未接过,而是反捏住她握剑的手道:“他是重诺之人,既然将此剑赠予你,便不会收回——” 听到这句话,上官蕴唇边终于浮起了温柔幸福的笑。 “好、好,有他的佩剑,陪我、陪我至最后,足矣。” 说罢,上官蕴默然阖眼,一刻泪滚下,晕开了衣裙上的腥红一片。 “李绥,有时候我真羡慕你,羡慕你有他,羡慕你能轻而易举得到我毕生也求不得的——” 怀抱着上官蕴,看着她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李绥默然攥住了双手。 “替我告诉他,爱上他,我、我不后悔——” 说到此,上官蕴看了李绥一眼,眼眸竟带着几分狡黠的笑,一字一句从齿缝中颤抖地溢出。 “来世,我——必会——与你、与你一争——” 话音落下,倒在血泊之中的上官蕴渐渐闭上了眼睛,只有刀剑碰撞地面的铿锵之声敲醒了在场每一个人。 “娘子!” 耳边的哭喊笼罩耳畔,上官蕴已然倒在绿珠的怀中,看着天际飞过的一行大雁,眸中升起了无尽的羡慕与期冀。 “德妃,殁——” 一语之下,哀声四起。 可李绥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做给活人,做给天下人看的。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子之辱 夕阳西下,一片殷红晚霞如水墨般铺开天际,映照在大明宫的红墙琉璃瓦上,异常地空旷寂寥,就连瓦檐上的螭兽看起来也形单影只了许多。 殿外隐隐的啜泣之声如剪不断,理还乱的蛛网丝麻牢牢裹住大殿,似悲戚、似恐惧、似紧张,饶是龙座上的天子,也被生生拽入这看不清未来的深渊之中,无法自拔。 殿内烛火已一盏一盏被点亮,如无处安放的幽魂一般,随风飘摇着,落在墙上,打下无数阴影,将元成帝的面容掩在其中,看不清眉目、看不清神色。 寂静之中,元成帝依旧穿着那玄色龙纹襕衫,如一座孤山伶仃坐在那儿,一丝不动,没有生息、没有喜怒。 就连那颗曾拥有君子壮志,亦可为之舍弃一切的心,也不过是一瞬间便被人石化,轻而易举捏成了剤粉,可笑到最后连点灰都不剩下了。 看着御案上那洁白纸页上已然干到微皱的腥红血迹,看着上面杨皇后一笔一划与他的诀别。 元成帝的泪早已干至麻木。 他此生做了许多事,却从未后悔,独独面对虞娘,他知道,他早已后悔了。 或许是在他下药后,看到她低头笑着为那个孩子亲手缝制出七八岁的衣衫时。 或许是她拼死也没能守住那个孩子,在他星夜兼程赶回长安,看到她扑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将一切都归责于在自己身上时。 亦或是,一夜醒来,眼睁睁看着她悬在他的榻前,让他这一辈子都心痛难忍时。 但无论如何后悔,他也很清楚,即便重来一世,即便再走一遭,他也一样不得不去做。 于国,这是他作为天子的必绝之心, 于家,这是他作为陈氏子孙的必行之路。 他,没得选。 倏然间,低头的元成帝落寞一笑,不在乎殿内宫人们或紧张或担忧的目光,不在乎落在衣衫上的那一滴泪,只是如同轻柔抚摸杨皇后的笑靥一般,摩挲过那信上的每一个字。直到听见一个脚步声渐近时,才将那封信小心翼翼收回去,放入自己胸前的衣襟之内。 随着元成帝看去,着白衣守孝官服的江丽华奉着碗盏走了进来,相比于旁人的茫然凄恻,她与承德已算是难得的冷静沉稳。 “陛下,该服药了。” 元成帝闻言看过去,什么也未说,便从其手中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正当江丽华接过药碗,小心奉着托盘将出未出时,一个石破天惊的通报声,彻底打破了这最后的宁静,将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死死揪住,吊得极高。 “太尉到——” 话音落下,外面的胄甲声凛冽如刀,一寸一寸拉锯着人心,而那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便如地狱而来一般,无疑让每一个人都后脊发凉,许多宫人更是禁不住瑟瑟发抖,俨然下一刻便会跌下去。 这一刻,元成帝却是出奇的平静。 不过是淡漠地抬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那个人。 时至如今,他已然是舟行暗礁,从阿蛮口中听到败局的那一刻起,他便作好了一切的准备。 从前他是杨崇渊手中的提线傀儡,自今日起,他或许连傀儡都做不得,变成了一个连生死也不能掌控的废人。 人生绝处,莫过于此,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停滞在半路上的江丽华就这般与那个满身凝聚着杀伐之气,盛怒之气的身影相遇,那一刻,血腥之气冲天一般充斥了整座大殿,在众人哆哆嗦嗦地俯首行礼之中,她一时忘记了,只僵硬地端着托盘,直面那个身披寒霜胄甲,满身血污模糊了胄甲本身的颜色,发乌、发暗的当朝太尉杨崇渊。 那个光威名,都足以令人闻风丧胆、战战兢兢的当世权臣杨崇渊。 这一刻,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夜色,她终于明白。 什么叫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催—— 宫人们惊弓之鸟的瞳孔中,杨崇渊没有卸下头盔,没有卸下胄甲,没有卸下佩剑,第一次携着凛冽的杀气,堂而皇之地右手握剑,一步一步如锁命修罗一般,一步、一步、一步朝着众人之上的御座逼近。 看着淋漓血水自剑刃之身蜿蜒而下,于光洁如镜的地砖之上落下一条斑驳瘆人的血迹痕路来,立在两边的宫人皆惊得脸如白纸,颤抖地跪地下去,却无一人敢上去阻止。 “太、太尉,圣驾之前——” 就在承德恐惧到极致,却还是毅然决然挺身而出将身护在元成帝之前时,胄甲和刀剑碰撞的杀戮之声顿如海潮般席卷而入,在宫人们再也禁不住的跪地惊呼和求饶声中,面色寒凉的杨彻携着重兵而入,不过片刻,便将已然瘫软如泥、连逃跑都忘了的宫人全部无情朝外拖拽。 “紫宸殿上下护卫不力,致天子于险境——” 嘈杂和喧嚣的哭闹声中,杨崇渊屹立在众人之中,犹如掌管生死、俯瞰众生的神佛,却没有丝毫悲天悯人的佛心,此刻立在御案前,与御座上的元成帝相互对峙。 轻而易举,犹如掸下一粒尘埃般简单,杨崇渊唇边牵起冰冷逼人的弧度,就连眼尾那因为岁月历练累积而来的纹路,也如杀人的兵刃,浸着血溅四方,伏尸百万的气势。 “诛!” 话音落下那一刻,顿时哀声四起,而那一刻,元成帝终于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毫不加掩饰的弑君野心。 就在此时,随着托盘落地,碗盏炸裂之声震颤耳畔,杨崇渊循声眼眸微动,便于这刀光剑影之中看到了凄绝动人的一张脸。 若要俏,一身孝。 眼前的女子似乎完美诠释了这句话,明明身着白衣,发间只一白色素帛绢花,却是印衬得那容靥更如雪白玉瓷,看起来如同不盈一握的洁白水芙蓉,细细的手腕在兵卒的拖拽下,不仅没有丝毫狼狈,反而清绝出尘,坚韧地不肯落下一滴畏惧、屈服的泪来。 剑刃抬起的风声如惊雷挑破,贴过江丽华的脸颊,缓缓拂至她的下颌,随着杨崇渊剑尖轻挑,江丽华也被冰冷的刀刃逼着抬起头。 只一眼,她便险些陷入那危险而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 “你就是从掖庭宫破格提拔为女官的那个?” 成年男子独有的声线冷冽拂过耳畔,激得江丽华生出层层战栗,然而杨崇渊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回答,只见他忽而冷笑抬头对上双拳忍不住紧攥,依旧正襟危坐在那,不肯丝毫落下风的天子脸上。 “那便留着,留着陪陪陛下。” 说话间,其余宫人早已如褴缕的衣衫,被无情拖拽出去,毫无疑问,他们的生命在这一刻,已然走到了尽头。 而留下一条命的江丽华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此刻还依旧沉浸在那双杀机四伏的眼眸之中,后怕到背脊的冷汗早已湿了衣衫。 待到殿内彻底宁静下来,宁静得只有元成帝与杨崇渊君臣二人。 朗朗之声便毫无顾忌地震颤响起,激得元成帝胸腔凝滞,压抑不止。 “不知道陛下今日等得是臣,还是上官稽?” 对上杨崇渊居高临下的冷眸,元成帝也平静至极地抬起头。 “太尉此话何意?” 面对这位镇定的天子,杨崇渊眸中冷笑,一步一步逼上前,早已将君臣之礼踩在脚下,视若无物。 只待走至御案之前,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天子,才终于眸色幽深地道:“还是,等得他——” 说话间,只听得“嘭——”的一声,沉闷碰撞下,杨崇渊掩在披风下的左手忽地扔出一个包裹,滚在御案之上,就在元成帝循声看过去时,瞬息背脊紧绷,寒毛倒竖,四肢似乎都因为极致的痛苦、惊怔、恐惧而麻木了。 因为包裹应声摊开的那一刻,他竟然清清楚楚看到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躺在血迹斑驳的布帛中,看着那熟悉的眉目,看着那俊朗的五官,看着那再也不会与他说笑玩闹的苍白嘴唇。 那是阿昱—— 那是与他、与阿宪从小长到大,如手足,如臂膀的阿昱。 这一刻,饶是再如何压制,元成帝也再坚持不下去了。 恍然间,他仿佛还能听到密林猎场中,上官远迎着树下阳光与他笑着,骄傲地扬颌,摆了摆手中的弓与他英气俊朗的道:“陛下瞧瞧,今日我可是比阿宪射的多。” 然而眼前,苍白如纸,痛苦阖着双眼的那张脸,却是将他生生拉入了痛苦而现实的深渊。 “陛下,愤怒了?” 看着年轻天子隐忍盛着暴风雨的一张脸,双拳紧握,双目赤红,隐隐中连身子都因为胸腔内烈火烹油的怒火而颤抖。 杨崇渊却是分外满意地俯身,携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道:“在你们害死吾儿的那一刻,就当作好所有人陪葬的准备。” 听到这句话,元成帝霍然抬头,双目通红,布满瘆人血丝,愤怒几乎要从其中冲破而出。 “可这样的痛苦,还远远不够。” 说话间,随着沉重的声响,杨崇渊双目顿生寒光,这一刻他双手冷冷撑在御案之上,一点一点倾身,咫尺之间,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恨不得杀了他的元成帝道:“所以,我不妨告诉你一个更大的秘密。” “先帝,你的兄长,也是我杀的。” 那一刻,冰冷的话语如噬骨之虫一般钻入元成帝的肺腑,啃噬他的骨髓,瞳孔之前,是那张冰冷无情的脸,是那双睥睨看着他,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讽的眼眸。 这一刻,体内埋藏已久的愤怒与杀意顿时如火焰一般,霸道而肆虐地冲破而上,撞过他的心脉,朝着喉腔一齐涌出。 “杨崇渊!朕要杀了你——” 几乎是啖其肉,碎其骨的话语自元成帝齿缝中溢出,那一刻抑制住喉腔嘭涌而出的血腥味,元成帝拔出御案下准备已久的天子剑,随着铿锵龙吟之声,便朝着杨崇渊的脖颈砍去。 然而随着“叮——”的一声响,沙场征伐多年的杨崇渊却是早已有所察觉,不过轻易间便以右手滴血长剑将天子剑击落在地,发出了绝望的嘶鸣之声。 下一刻,因为霸道而肆虐的怒火攻心,止不住吐出鲜血的元成帝,就那般被杨崇渊轻而易举地叩住了脖颈。 杨崇渊的力道并不重,但那样的窒息、屈辱和愤怒还是在一层一层瓦解吞噬元成帝的心。 “事到如今,陛下还是想想要如何安享余生罢——” 话音落下,杨崇渊气定神闲地松开左手,漠然扫了眼龙纹香炉鼎内已然加大剂量的安神香,唇边冷一勾起,转过身朝外大步走去。 唯余元成帝犹如行将就木的病人瘫软在地上,鲜血早已铺满了他的衣襟,染红了他的嘴角。 几乎在杨崇渊走出殿门的那一刻,便听到了身后响起了江丽华震惊的呼喊声:“陛下,陛下,太医,快传太医——” 而与此同时,早已被更换一新的紫宸殿宫人皆立在廊下,战战兢兢看着杨崇渊,犹豫着不敢朝殿内挪动半分。 这一刻,杨崇渊霍然抬步迈出高高的漆红门槛,冷笑低沉道:“陛下病重,尔等好生侍奉。” 说罢,那个威风凛凛、杀伐四方的背影才带着重重将士而去。 但在场的人皆知,紫宸殿自这一刻起,已然不是从前天子的紫宸殿。 看着紫宸殿外全然陌生的禁军,他们更清楚,现如今的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夫妻陌路 是夜,月明星稀。 太尉府前的大道尽头隐隐响起了“嗒、嗒、嗒——”的铁蹄之声,守在门口的小厮随之望去,便瞧着平息今日一切纷乱后的杨崇渊,在杨彻和一众亲卫的护卫下,正缓缓策马而来,身后仿佛携着翻涌的万里沉云。 这一刻, 小厮们早已知晓今日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即背脊一凛,连忙谦卑到极致地躬身下去,等待着杨崇渊的到来。 寒凉的马蹄声踏在石砖之上,每一声都空灵而瘆人地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直到马停在门前,未待亲卫来牵缰绳,杨崇渊已然翻身落地,一身玄色披风将他伟岸身姿掩于黑暗之中, 由着廊前素白灯笼下的光影投射出欣长而孤独的影子。 略过门前的一众奴仆, 越过层层瓦檐短墙,他看到了府内外漫天灼目的缟素,几乎是瞬息间,无声的疼痛再一次朝他席卷而来,令他心中钝痛,好似一把利锤在无情敲击。 下一刻,杨崇渊双拳紧攥,布满血丝,疲惫至极的双眸却是依旧积威已久地慑向门内,一步一步朝里走去。前往灵堂的途中,遇到的每一个奴仆皆身着麻衣,战战兢兢停在原地躬身,连大气也不敢出。 因为他们深知, 大郎杨晋的死,意味着什么。 夜风吹得玄色披风飞起,即便是已然换下胄甲, 却依旧能从风中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待到灵堂之外的院门处, 此起彼伏的悲戚声便已盘绕耳边,待到杨崇渊将佩剑交于一旁的亲卫,在杨彻的陪同下朝灵堂走去,那哭声便愈发笼罩而来,一下一下如刀割心。 “晋儿、晋儿,我的晋儿——” 甫一上拾阶而上,杨崇渊便看到华丽而沉重的金丝楠木棺椁正安安静静停放在灵堂之间,守灵的人群之中,大郎杨晋的侧室妾室皆跪了一地,低头间不住地拭泪,站在之前的曹氏却是哭得痛彻心扉,在婢女的搀扶下悲泣到站也站不稳,原本的容颜好似瞬息衰败了许多,一双眼已然肿得没了原来的样子。 听着那声声呼唤,杨崇渊看着面前的棺椁,想着自小由他亲自教导,这一生都勇猛如他,心怀壮志的长子,他一直以来都倾注了所有期望和父爱的二郎,就这般孤零零躺在那儿, 再也不能唤他一声阿耶,再也不能与他并肩作战,再也不能看到这绵延的江山。 那样的钻心之痛,几乎令他窒息难忍。 “阿耶——” 当他迈步跨过门槛之时,不知是因为数日以来的劳累,还是因为这骤闻噩耗后的哀痛,竟让他一时未曾留神,脚下轻绊,也几乎是同时,一双手关切地扶住他,随之看去,三郎杨彻担忧的神色便印在了他的瞳孔里。 然而下一刻,近在咫尺的杨彻能够清晰地察觉到父亲漠然拂开他的手,一步一步朝里走去,似乎将他,忘却了。 而也是同时,立在灵堂前,由宝缨搀扶着的李氏循声回过头来,竟是头一回看到他这位呼风唤雨的枕边人流露出眼前这般悲恸狼狈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隐隐看到那张携着杀气和威严的脸上隐藏着难以言喻的衰败。 而在她身边二郎的衬托下,在他身后三郎的衬托下,那样的衰败几乎是不可逆转。 因为那就是天命。 非人力可为。 悲泣中,众人皆已转而向到来的杨崇渊行下恭敬一礼,唯独李氏以正妻之身,可以堂堂正正地立在众人之间,与杨崇渊并肩而立。 目光触及的那一刹那,杨崇渊看着俯首之间那个看似随和实则浸着凛凛傲气的身影,一如从前一般,即便在他面前,也从未退却半分。 夫为妻纲,她似乎从未看在眼里过—— 眸色不变,神色未动,杨崇渊的一颗心却是坚硬而冷漠了许多。 寂静的风中,杨崇渊平静地走进去,直到步伐沉重地与李氏擦肩而过,走至棺椁前,静静扶棺看着里面早已仪容整洁,面色安详的杨晋,却是眸中一热,竟也忍不住低下了眼眸。 因为他深知这安详背后,曾经历了怎样切骨的伤痛。 因为当常欢将大郎送至他面前时,他亲眼看到了无数的刀剑之伤,还有八处箭伤,已然染红了大郎的胄甲,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衣。 大郎,是众多儿女中最像他的孩子,也是最让他骄傲的孩子。 可老天收去的,偏偏就是这个儿子—— 短暂地回忆间,看着哭晕过去的曹氏,杨崇渊的目光从杨晋身上移过去,难得含着一丝爱屋及乌的柔情道:“送夫人回去罢。” 说罢,看着曹氏被婢女小心翼翼搀扶而去,杨崇渊也转身走至李氏身边,没有看向李氏,只是对着一旁搀扶着她的儿媳宝缨道:“大郎的丧仪便交给你了,这些日子辛苦了。” 闻到此语,负责丧仪的宝缨想也未曾想,便贤德孝顺地道:“长兄于外是平定叛军的英雄,于家是众多兄弟姐妹的好兄长,儿媳定当尽心竭力,不令长兄孤独走完这最后一程。” 说罢,宝缨也抬起头,温声劝慰道:“还请阿耶、阿娘节哀。 听到这番话,杨崇渊默然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李氏道:“此事既有孩子们操持,你也莫要太过劳累,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李氏闻言微一颔首,随即安慰出声道:“这些日子,朝堂上你少不了要忙碌,家里的事自有我看着,你尽可放心,也莫过于操劳,累坏了身体。” 说罢,李氏又对一旁的心腹陈忠嘱咐多番,这才提醒地看向神情悲戚的杨延和杨彻道:“你们平日也要多替阿耶分担一些才是。” 听到两个儿子的回应,杨崇渊神色未动,只是安慰般轻拍了拍李氏的手,便带着陈忠朝外走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李氏转过身,目光落在那棺椁之上,淡然地收回了被杨崇渊轻抚的右手,神情虽如沉水般没有丝毫变化,眸中却是隐隐翻涌着再也不加掩饰的欲望。 当离开了灵堂,走出了院子,杨崇渊便看到尽头有一黑影正在默然伫立等待着。 待他缓缓走过去,阴影下的那个人方走了出来,却是暗卫打扮。 “太尉,属下等前往教场周边探查后,发现那射出羽箭的方向,只有二十七人的尸体,皆是死于刀伤,身着羽林卫的胄甲,身上还有羽林卫的身份令牌。” 说罢,那暗卫小心翼翼抬眸道:“属下已比对过,死的人,的确都是羽林卫。” 话音落下的瞬息,杨崇渊眸中霍然阴沉可怖,双拳早已紧紧攥住。 竟连他的暗卫也查不出蛛丝马迹。 “退下,不必再查了。” 冷漠话语下,杨崇渊已然在陈忠的随行下,缓缓朝着书房走去。 今日一切虽危急忙乱,但这么多年的沙场磨练下,他的洞察之力却是从未错过。 那些高岗上的人若真是上官稽布置的羽林卫,就当从一开始便乱箭齐发,恨不得立时要了他的命。而不是率先一箭,看似是对向他,却是碰巧擦过大郎的脸颊,让他心生警觉。 羽林卫非一般的兵卒,而是特意放置于天子所居的宫城之北,作为天子护卫的勇猛之将。 他们的箭术不会如此敷衍,哪怕再是危急场面。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那些人,是故意令大郎警觉,因为他们知道,大郎在得知危险后,必会以性命护着他。 所以那些人,那些箭,根本不是对向他,而是对向了大郎。 放眼整个大周,有能力,有目的,且能得知他与上官稽交战之机的,就只有那一个人—— 一想到此,积压的怒火都齐齐拥滞在杨崇渊的喉头,胸腔,他却只能生生攥住双拳,将它短暂压制下去。 然而如今的他没有证据,也不能轻易去动她。 因为她的背后,除了李家,还有赵翌和整个玄甲军。 这一刻,杨崇渊抬头看着夜幕中闪烁的星辰,眸底的阴沉如密布阴雨,挥之不去。 待到入夜时分,撤去钗环的李氏默然对镜梳妆,正当寂静时,银娘走了进来,悄然而担心地与她耳畔道:“太尉今日派了暗卫去探查了,什么都没有发现。” 闻声,李氏唇边冷漠,眸中却是隐藏着愠怒。 “无用。” 若非他们担心伤到杨崇渊,束手束脚,自作主张地改变计划,就不会让他生出怀疑。 与杨崇渊同枕半辈子,她深知他的多疑和猜忌,还有那敏锐的洞察力,才会想出那样完美的计划。 没想到却毁在那些无用之人手里。 “都死了?” 听到李氏冰冷的问询,银娘连忙点了头,这一刻,李氏眸中愠怒才勉强缓和了几分。 死无对证,即便再是怀疑,他也探察不出半分。 这些自信,她还是有的。 看着镜中素面朝天的自己,李氏唇边换换牵起几分弧度,看似一如往日的端重,其中却是不知不觉浸淫着探不见底的深谋和算计。 便是连一旁的银娘也能看出,面前的夫人已然不再是从前的太尉夫人了,因为如今她的丘壑已不再只是眼前一个小小的太尉府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顺势而为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王城便设立在水草丰富,气候宜人的于都斤山上。早年突厥于北魏时便兴起于阿尔泰山南麓,直至后来待木杆可汗灭柔然后,突厥便取代柔然,成为漠南漠北的新一代霸主,版图极为辽阔。但随着权力的交替, 突厥贵族内部渐渐发生冲突与叛乱,自先大可汗起,便另外又分立了四大可汗,与大可汗共享权力。 直到如今,作为阿哆侯的叔父,始终效忠于大可汗的达摩可汗便是突厥的第二可汗, 另有阿哆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哆侯的堂弟真毕可汗,还有同为阿哆侯叔父,却向来坐守自己的势力,始终隔岸观火的突利可汗共称四可汗,名义上同属于大可汗管辖,各自镇守一方,以拱卫王城。 随着突厥欢快而热情的乐律声中,突厥的王城内正举办着一场盛会,只见穿着鲜艳,年轻貌美的突厥婢女来去奉酒的大殿之中,突厥贵族们皆盛装华服地肆意豪饮蒲桃美酒,而在他们齐齐轮番相敬的王座之上,一个将至不惑之年的盛年男子穿着最为昂贵的丝绸,面容虽看起来俊朗刚劲,可一双眼眸却如野狼、如鹰隼一般携着嗜杀之意。 蒲桃美酒晕在男子泛着异样病态的唇上显得殷红而诡异,而男子眼下隐约的乌青,迷醉却布满血丝的眼眸,无不诉说着这位主······ 【书友福利】阅读福利来啦!快来起△点客户端,搜索“新书友大礼包”, 兑换限量福利礼包,先到先得!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王城便设立在水草丰富,气候宜人的于都斤山上。早年突厥于北魏时便兴起于阿尔泰山南麓,直至后来待木杆可汗灭柔然后,突厥便取代柔然,成为漠南漠北的新一代霸主,版图极为辽阔。但随着权力的交替,突厥贵族内部渐渐发生冲突与叛乱,自先大可汗起,便另外又分立了四大可汗,与大可汗共享权力。 直到如今,作为阿哆侯的叔父,始终效忠于大可汗的达摩可汗便是突厥的第二可汗,另有阿哆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哆侯的堂弟真毕可汗,还有同为阿哆侯叔父,却向来坐守自己的势力,始终隔岸观火的突利可汗共称四可汗,名义上同属于大可汗管辖,各自镇守一方,以拱卫王城。 随着突厥欢快而热情的乐律声中,突厥的王城内正举办着一场盛会, 只见穿着鲜艳,年轻貌美的突厥婢女来去奉酒的大殿之中,突厥贵族们皆盛装华服地肆意豪饮蒲桃美酒,而在他们齐齐轮番相敬的王座之上,一个将至不惑之年的盛年男子穿着最为昂贵的丝绸,面容虽看起来俊朗刚劲,可一双眼眸却如野狼、如鹰隼一般携着嗜杀之意。 蒲桃美酒晕在男子泛着异样病态的唇上显得殷红而诡异,而男子眼下隐约的乌青,迷醉却布满血丝的眼眸,无不诉说着这位主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王城便设立在水草丰富,气候宜人的于都斤山上。早年突厥于北魏时便兴起于阿尔泰山南麓,直至后来待木杆可汗灭柔然后,突厥便取代柔然,成为漠南漠北的新一代霸主,版图极为辽阔。但随着权力的交替,突厥贵族内部渐渐发生冲突与叛乱,自先大可汗起,便另外又分立了四大可汗,与大可汗共享权力。 直到如今,作为阿哆侯的叔父,始终效忠于大可汗的达摩可汗便是突厥的第二可汗,另有阿哆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哆侯的堂弟真毕可汗,还有同为阿哆侯叔父,却向来坐守自己的势力,始终隔岸观火的突利可汗共称四可汗,名义上同属于大可汗管辖,各自镇守一方,以拱卫王城。 随着突厥欢快而热情的乐律声中,突厥的王城内正举办着一场盛会,只见穿着鲜艳,年轻貌美的突厥婢女来去奉酒的大殿之中,突厥贵族们皆盛装华服地肆意豪饮蒲桃美酒,而在他们齐齐轮番相敬的王座之上,一个将至不惑之年的盛年男子穿着最为昂贵的丝绸,面容虽看起来俊朗刚劲,可一双眼眸却如野狼、如鹰隼一般携着嗜杀之意。 蒲桃美酒晕在男子泛着异样病态的唇上显得殷红而诡异,而男子眼下隐约的乌青,迷醉却布满血丝的眼眸,无不诉说着这位主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王城便设立在水草丰富,气候宜人的于都斤山上。早年突厥于北魏时便兴起于阿尔泰山南麓,直至后来待木杆可汗灭柔然后,突厥便取代柔然,成为漠南漠北的新一代霸主,版图极为辽阔。但随着权力的交替,突厥贵族内部渐渐发生冲突与叛乱,自先大可汗起,便另外又分立了四大可汗,与大可汗共享权力。 直到如今,作为阿哆侯的叔父,始终效忠于大可汗的达摩可汗便是突厥的第二可汗,另有阿哆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哆侯的堂弟真毕可汗,还有同为阿哆侯叔父,却向来坐守自己的势力,始终隔岸观火的突利可汗共称四可汗,名义上同属于大可汗管辖,各自镇守一方,以拱卫王城。 随着突厥欢快而热情的乐律声中,突厥的王城内正举办着一场盛会,只见穿着鲜艳,年轻貌美的突厥婢女来去奉酒的大殿之中,突厥贵族们皆盛装华服地肆意豪饮蒲桃美酒,而在他们齐齐轮番相敬的王座之上,一个将至不惑之年的盛年男子穿着最为昂贵的丝绸,面容虽看起来俊朗刚劲,可一双眼眸却如野狼、如鹰隼一般携着嗜杀之意。 蒲桃美酒晕在男子泛着异样病态的唇上显得殷红而诡异,而男子眼下隐约的乌青,迷醉却布满血丝的眼眸,无不诉说着这位主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王城便设立在水草丰富,气候宜人的于都斤山上。早年突厥于北魏时便兴起于阿尔泰山南麓,直至后来待木杆可汗灭柔然后,突厥便取代柔然,成为漠南漠北的新一代霸主,版图极为辽阔。但随着权力的交替,突厥贵族内部渐渐发生冲突与叛乱,自先大可汗起,便另外又分立了四大可汗,与大可汗共享权力。 直到如今,作为阿哆侯的叔父,始终效忠于大可汗的达摩可汗便是突厥的第二可汗,另有阿哆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哆侯的堂弟真毕可汗,还有同为阿哆侯叔父,却向来坐守自己的势力,始终隔岸观火的突利可汗共称四可汗,名义上同属于大可汗管辖,各自镇守一方,以拱卫王城。 随着突厥欢快而热情的乐律声中,突厥的王城内正举办着一场盛会,只见穿着鲜艳,年轻貌美的突厥婢女来去奉酒的大殿之中,突厥贵族们皆盛装华服地肆意豪饮蒲桃美酒,而在他们齐齐轮番相敬的王座之上,一个将至不惑之年的盛年男子穿着最为昂贵的丝绸,面容虽看起来俊朗刚劲,可一双眼眸却如野狼、如鹰隼一般携着嗜杀之意。 蒲桃美酒晕在男子泛着异样病态的唇上显得殷红而诡异,而男子眼下隐约的乌青,迷醉却布满血丝的眼眸,无不诉说着这位主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王城便设立在水草丰富,气候宜人的于都斤山上。早年突厥于北魏时便兴起于阿尔泰山南麓,直至后来待木杆可汗灭柔然后,突厥便取代柔然,成为漠南漠北的新一代霸主,版图极为辽阔。但随着权力的交替,突厥贵族内部渐渐发生冲突与叛乱,自先大可汗起,便另外又分立了四大可汗,与大可汗共享权力。 直到如今,作为阿哆侯的叔父,始终效忠于大可汗的达摩可汗便是突厥的第二可汗,另有阿哆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哆侯的堂弟真毕可汗,还有同为阿哆侯叔父,却向来坐守自己的势力,始终隔岸观火的突利可汗共称四可汗,名义上同属于大可汗管辖,各自镇守一方,以拱卫王城。 随着突厥欢快而热情的乐律声中,突厥的王城内正举办着一场盛会,只见穿着鲜艳,年轻貌美的突厥婢女来去奉酒的大殿之中,突厥贵族们皆盛装华服地肆意豪饮蒲桃美酒,而在他们齐齐轮番相敬的王座之上,一个将至不惑之年的盛年男子穿着最为昂贵的丝绸,面容虽看起来俊朗刚劲,可一双眼眸却如野狼、如鹰隼一般携着嗜杀之意。 蒲桃美酒晕在男子泛着异样病态的唇上显得殷红而诡异,而男子眼下隐约的乌青,迷醉却布满血丝的眼眸,无不诉说着这位主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王城便设立在水草丰富,气候宜人的于都斤山上。早年突厥于北魏时便兴起于阿尔泰山南麓,直至后来待木杆可汗灭柔然后,突厥便取代柔然,成为漠南漠北的新一代霸主,版图极为辽阔。但随着权力的交替,突厥贵族内部渐渐发生冲突与叛乱,自先大可汗起,便另外又分立了四大可汗,与大可汗共享权力。 直到如今,作为阿哆侯的叔父,始终效忠于大可汗的达摩可汗便是突厥的第二可汗,另有阿哆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哆侯的堂弟真毕可汗,还有同为阿哆侯叔父,却向来坐守自己的势力,始终隔岸观火的突利可汗共称四可汗,名义上同属于大可汗管辖,各自镇守一方,以拱卫王城。 随着突厥欢快而热情的乐律声中,突厥的王城内正举办着一场盛会,只见穿着鲜艳,年轻貌美的突厥婢女来去奉酒的大殿之中,突厥贵族们皆盛装华服地肆意豪饮蒲桃美酒,而在他们齐齐轮番相敬的王座之上,一个将至不惑之年的盛年男子穿着最为昂贵的丝绸,面容虽看起来俊朗刚劲,可一双眼眸却如野狼、如鹰隼一般携着嗜杀之意。 蒲桃美酒晕在男子泛着异样病态的唇上显得殷红而诡异,而男子眼下隐约的乌青,迷醉却布满血丝的眼眸,无不诉说着这位主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王城便设立在水草丰富,气候宜人的于都斤山上。早年突厥于北魏时便兴起于阿尔泰山南麓,直至后来待木杆可汗灭柔然后,突厥便取代柔然,成为漠南漠北的新一代霸主,版图极为辽阔。但随着权力的交替,突厥贵族内部渐渐发生冲突与叛乱,自先大可汗起,便另外又分立了四大可汗,与大可汗共享权力。 直到如今,作为阿哆侯的叔父,始终效忠于大可汗的达摩可汗便是突厥的第二可汗,另有阿哆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哆侯的堂弟真毕可汗,还有同为阿哆侯叔父,却向来坐守自己的势力,始终隔岸观火的突利可汗共称四可汗,名义上同属于大可汗管辖,各自镇守一方,以拱卫王城。 随着突厥欢快而热情的乐律声中,突厥的王城内正举办着一场盛会,只见穿着鲜艳,年轻貌美的突厥婢女来去奉酒的大殿之中,突厥贵族们皆盛装华服地肆意豪饮蒲桃美酒,而在他们齐齐轮番相敬的王座之上,一个将至不惑之年的盛年男子穿着最为昂贵的丝绸,面容虽看起来俊朗刚劲,可一双眼眸却如野狼、如鹰隼一般携着嗜杀之意。 蒲桃美酒晕在男子泛着异样病态的唇上显得殷红而诡异,而男子眼下隐约的乌青,迷醉却布满血丝的眼眸,无不诉说着这位主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王城便设立在水草丰富,气候宜人的于都斤山上。早年突厥于北魏时便兴起于阿尔泰山南麓,直至后来待木杆可汗灭柔然后,突厥便取代柔然,成为漠南漠北的新一代霸主,版图极为辽阔。但随着权力的交替,突厥贵族内部渐渐发生冲突与叛乱,自先大可汗起,便另外又分立了四大可汗,与大可汗共享权力。 直到如今,作为阿哆侯的叔父,始终效忠于大可汗的达摩可汗便是突厥的第二可汗,另有阿哆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哆侯的堂弟真毕可汗,还有同为阿哆侯叔父,却向来坐守自己的势力,始终隔岸观火的突利可汗共称四可汗,名义上同属于大可汗管辖,各自镇守一方,以拱卫王城。 随着突厥欢快而热情的乐律声中,突厥的王城内正举办着一场盛会,只见穿着鲜艳,年轻貌美的突厥婢女来去奉酒的大殿之中,突厥贵族们皆盛装华服地肆意豪饮蒲桃美酒,而在他们齐齐轮番相敬的王座之上,一个将至不惑之年的盛年男子穿着最为昂贵的丝绸,面容虽看起来俊朗刚劲,可一双眼眸却如野狼、如鹰隼一般携着嗜杀之意。 蒲桃美酒晕在男子泛着异样病态的唇上显得殷红而诡异,而男子眼下隐约的乌青,迷醉却布满血丝的眼眸,无不诉说着这位主 第二百七十章 计除彭城 话音落下,阿史那贺成的眸中顿时浮现熊熊欲火,不仅是为眼前漫不经心的妩媚,更是为即将唾手可得的王位。 随着室内温度的攀升,阿史那贺成已然为彭城眸中的胸有成竹所感染,将方才的一切紧张与担忧都抛之脑后,下一刻便紧不住被勾住了魂一般, 右手游走间,左手环住彭城纤细有度的腰肢,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当阿哆侯脸色阴沉地携刀而来时,宫门口的婢女们看到了都不敢上前去阻拦,只颤颤巍巍行下礼,扬声道:“大可汗——” 阿哆侯闻声看也不曾看那些畏惧的婢女一眼,已然愤怒地跨步朝彭城的寝居而去。 虽在突厥,但彭城宫内的一应摆设还是照着中原长安而来。当阿哆侯饶过一扇团花锦簇的牡丹美人屏风,便看到身着鹅黄薄纱袒领束腰襦裙, 盘了仕女髻,鬓边发丝微散,眸色盈盈如隔着雾般的彭城从里走出来,一边走彭城一边轻轻扯起落下肩头的衣衫,漫不经心地道:“大可汗今夜不是要通宵达旦的设宴么?” 说话间,彭城淡然地低眸看了眼阿哆候手中握着的刀,全然没有旁人的恐惧和害怕,反而分外气定神闲地上前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设宴?” 闻着馥郁的香味,阿哆候看着越来越近的彭城,阴恻恻地道:“方才宴上有人来报,赵翌带着着玄甲军逼杀了达摩可汗,占领了我突厥的领土,你以为此时此刻,我还有设宴庆祝的心思?” “哦?” 彭城闻言惊讶抬眸,随即喜从天降一般笑着与阿哆候道:“那我岂非要祝贺大可汗了。” 此话一出,阿哆候眸中阴沉更甚,几乎是同时伸出手紧地钳制住彭城的腰际。 感受到腰间警示地疼痛, 彭城面色不变, 媚眼如丝地双手勾住阿哆候的脖颈,将身贴近他愤怒起伏的胸腔,目光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听到耳畔的话,彭城笑着如夫妻喃喃低语般暧昧地道:“大可汗志在四方,该不会从来没想过功高盖主这句话罢。” 察觉到面前这个嗜杀成性,阴沉不定的丈夫渐渐皱眉,眸中泛着危险的疑云。彭城不仅没有生出半分退却,反而视若无物地继续道:“达摩可汗看似忠诚可信,但他可是你的亲叔叔,你阿翁的亲弟弟,是和你一样有着尊贵的贵族血统,有兵权人马,能够坐镇一方,在突厥颇有威信的王,他和先可汗并肩作战,立下的功劳比之你更甚——” 几乎是瞬间,阿哆候眸中迸发出杀意, 如火花般四溅开来。 也是同时,腰际的刺痛更甚,彭城能够清晰感受到阿哆候的左手重到几乎攥入了她的骨头里。 “在大可汗这个宝座前,谁也难以抵御这无上的权力和欲望,你不能,突利可汗不能,达摩可汗难道就能?” 说罢,彭城饶有深意地一笑,一点一点贴近阿哆候,眸中漫不经心地道:“四大可汗中,达摩可汗的论威望论功绩论人心,可比突利可汗更具有优势,如今借赵翌之手除去了他,这难道不是一件喜事?” 此话一出,阿哆候顿时低眸看着怀中这个明明危险,却总有魅力吸引他的女人。 渐渐地,阿哆候的左手自她的腰际一寸一寸上滑至她的脖颈,她的下颌,温柔有力地抬起,随即凑上前,感受到彼此交缠的呼吸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我突厥被占去的领土又该当如何。” 听到此话,彭城便知道自己再一次说服了眼前野心膨胀,毫无人情的阿哆候,因而不紧不慢地挑眸无限柔情地道:“中原有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土地今日是他们的,焉知明日就不能夺回来?” “可民心就不一定了。” 说罢,彭城右手下滑,抚在他的胸膛处,点着他的心口道:“达摩一死,你大可海纳百川,收留他的部下和族人,凭着这份杀主之仇,夺地之恨,用得好了,他们便是你日后一统突厥,做这草原唯一霸主的刀。” 听到彭城的每一句分析,阿哆候眸中的愤怒便越发消弭几分,直到此刻,他才抬着她的下颌,笑着一寸一寸以拇指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肤道:“那突利可汗若是与中原,与赵翌勾结,对我不力又该怎么办——” 话音还未说尽,彭城已是胸有成竹地一笑,随即自信而笃定地与阿哆候目光相撞道:“大可汗怕是忘了,我是大周的长公主,天子是我的弟弟,只要我在一日,大周就不会对我们发兵。” 说到此,彭城唇边轻挑弧度道:“至于赵翌,再是战无不胜,也不过是个卑贱的臣子。” 说到这里彭城意有所指地看着阿哆候,慢条斯理地道:“只要突厥肯信守承诺,助我天子夺回大权,诛杀犯上作乱的杨氏、李氏,还有上官氏,他赵翌便气数已尽了。” “到时候,两方结好,又岂止是方寸土地之利。” 寂静之下,阿哆候方入内的杀气与愠怒已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看着面前这张魅惑入心的脸,看透她那颗运筹帷幄,能为他带来利益的攻伐之心。氛围凝滞紧张的宫内终于响起了他的朗声大笑,继而阿哆候眸中满意极了,渐渐携着情欲自下而上勾勒着眼前人婀娜的曲线道:“可贺敦果然从未让我失望过。” 说罢,阿哆候体内的欲望之火被酒后冲起的情绪所勾起。 随着肩头,脖颈,耳后强势而霸道的吻落下来,彭城不由脱口出声,却引得阿哆候愈发燃起熊熊之火。 在彭城的惊呼声中,阿哆候已猛地将她抱起朝着屏风后的胡床走去,待到背脊触碰在略微凌乱的胡床之上,察觉到阿哆候在撕扯她的衣衫,彭城顺势翻身将阿哆候压在身下,却是笑着能勾人魂魄地道:“值此喜事,如何能不庆祝一番——” 说话间,阿哆候已然邪魅一笑地轻啜她的喉间,彭城语中轻颤,随即强忍着侧首唤道:“踏歌,送酒来。” 应声之下,踏歌很快准备了殷红的蒲桃酒来,隔着屏风隐隐看着胡床上交缠的身影,还有急促的喘息,踏歌面红耳赤地低头入里,手中却是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 待托盘落在案上发出细微声响,踏歌很快斟好了酒退了出去。 下一刻,一只保养得宜的玉臂探了出来,臂上的赤金嵌宝玉钏微微晃动着,拾起溅洒了许多酒液的夜光盏递向阿哆候。 躺在胡床上,看着彭城手中递来的酒盏,原本浸满欲望的阿哆候渐渐微眯了眼,却是笑着伸手取了案上另一盏来,与之一碰。 听到酒盏相撞的清灵声,彭城并未愠怒,眉眼间依旧笑着,抬手饮下之时,余光瞥到同样欣然畅饮的阿哆候,眸底却是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杀意。 当酒盏落案,阿哆候翻身将彭城控于身下,霸道而危险地凑近:“该我了。” 就在一室旖旎,情到浓处时,彭城清晰地感受到近在咫尺的阿哆候忽然身形一僵,下一刻,她便看到面前这张看似俊朗,实则如恶魔般可怖的突厥之主双目憎恶甚至是迸发着星火般地杀意,压身上来,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随着喉间窒息渐甚,彭城的脸上已渐渐由红转白,就连眼前都渐渐模糊时。 只听得闷哼一声,恨不得将她掐死的阿哆候却是转瞬被打倒在胡床上,痛苦地蜷缩颤抖着,眼白上翻,已然是神佛难救了。 “怎么样?” 看到胡床边立着的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紧张地扶起不住攥着衣襟咳嗽的彭城,濒临死亡的阿哆候顿时明白了一切,几乎是疯了般死死抠在胡床上的坐褥上,从齿缝中溢出字句来。 “贱妇、贱妇,我要杀了你!” 看着面前即将沦为死人的阿哆候,衣衫不整,鬓发微散,却是盈盈一目撩拨人心的彭城阴沉地站在阿史那贺成的身边,轻推开他小心扶住她的手,以绝对的胜利者姿态,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阿哆候,眸中顿如出鞘的淬毒利刃,唇边勾起冷意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给你喂了什么吗?” 说到此,彭城微微凑上前,极为轻巧而满意地道:“是鸩毒,一点就能封喉的鸩毒。” “小心!” 说话间,眼看着毅力顽强到可怖的阿哆候差点扑身上来,阿史那贺成当即关切地将彭城朝后拉退几步,同时也一脚将阿哆候踹起,狼狈地撞在墙壁之上,口吐一口鲜血来。 这一刻,看着从前那个在先可汗逝去那日,便迫不及待地闯入她的寝殿,以新可汗的身份逼上她的床榻,撕碎她的衣衫,暴虐成性地凌辱她,猜忌她,甚至想要杀了她,让她不得不忍辱负重数年,虚以委蛇承欢数年的丈夫,终于像一滩烂肉死在自己的面前,彻底断了气时。 彭城没有丝毫杀人的畏惧,反而胸中似破开一个洞,入突厥后这十余年积压的愤怒,屈辱都一齐疯狂地横冲直撞而出,此刻她终于快意,甚至是肆意地笑出声来。 听着这寒彻人心,甚至是渐渐瘆人的笑。 一旁的阿史那贺成看到彭城侧首朝他看来,露出鹰一般熠熠的凶光。 “看到了吗?他死了,他死在我手上了,你就要成为这突厥的大可汗,掌控草原的霸主了,高兴吗?” 看着面前因为杀戮异常兴奋的彭城,阿史那贺成喉间一滞,“高兴”两个字还未脱出口,便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道足以让他背脊一凉的话语。 “可贺敦竟敢勾结撷利可汗谋杀大可汗。来人,给我拿下,为大可汗报仇!” 话音落尽的那一刻,彭城亦是不可置信地与阿史那贺成看过去,只见手握滴血弯刀,像是提着卑微小兽一般,狼狈颤抖,被封住嘴的踏歌,一步一步堂而皇之走进来的真毕可汗。 在他的身后,是虎视眈眈,愤怒异常的阿哆候的部下—— 不会的,不会的—— 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们怎么能知道她这些年来的谋划! 这一刻,就连自视甚高的彭城也第一次生出慌乱和不愿相信来,一步一步朝后退去。 然而在真毕可汗的示意下,身后忠于阿哆候的突厥人早已拥了上来。 听着耳边传来刀剑碰撞之声,彭城麻木地看到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以一己之力挡在他的面前,与那些突厥兵缠斗起来。 看着阿史那贺成渐渐抵挡不住汹涌的人群,看着真毕可汗一点一点露出满意,甚至是胜利的笑来。 彭城彻底明白了。 原来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定是李绥!一定是赵翌! 几乎是同时,彭城眼中迸发出饮其血,碎其骨的熊熊恨意。 然而也是同时,彭城听到了刀剑捅入血肉的沉闷声响。 循声看去的那一刻,她看到了手握敌人的刀,眼神迸发出凶狠,竟然一寸一寸将没入身体的刀狠狠抽离出去,随即顺势杀了无数上前的突厥兵,终究轰然倒下,半跪屈膝于地,胸口汩汩流血,在突厥兵犹豫地退却中,口吐一口鲜血的阿史那贺成。 这一刻,周围似乎都安静了。 阿史那贺成艰难侧首看着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明明满身狼狈却依旧如宴上初见般高贵,骄傲,与他伸出帮助之手的彭城。 身体颤抖着,彭城看到阿史那贺成轻笑着向她伸出手来,然而没有等到她的相握。 阿史那贺成的胸腔一滞,随着手臂落下,他的身体也如崇山崩塌般轰然倒地,再也没有了一丝声息。 不易察觉地,彭城看着面前倒在血泊之中,鲜血染透了他的衣衫,他白皙容颜的阿史那贺成,巨大的失落感和绝望感都如一口黑洞汹涌得要将她吸入其中。 这一刻,彭城紧紧攥住双手,死死咬住嘴唇。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 为什么她会痛苦,会难受,为什么! 他只是她复仇道路,一统突厥的兵刃,他什么都不是! 又凭什么让她为他而难过!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上穷碧落 “我是大周长公主,天子之姐,你们敢杀我吗?” 剑拔弩张,充斥着杀戮和糜烂的大殿内,彭城回过头来,没有再去看那个孤零零悲壮逝去的身影,而是以绝对的孤傲和睥睨之势, 看着面前举着刀,却迟迟不敢过来的突厥兵,还有他们的首领真毕可汗。 这一刻,彭城眸中携着漫不经心的清傲,旁若无人地整理自己松散的衣衫,一步一步冷笑着, 朝着那群废物逼近。 “我的身后,站着的是我陈氏皇族,是整个大周,连他阿哆候都不曾敢动我分毫,你们又敢吗?” 看着面前明明陷入困境,却依然眼神凌厉,气势不减的彭城。 真毕可汗笑了笑,于寂静中一字一句道:“看来可贺敦还不知道,周朝就要变天了——” 看着彭城陡然一变的神色,真毕可汗分外满意地继续道:“周朝上官稽勾结羽林卫于长安京郊检校营发动政变,本欲诛杀弘农杨氏,陇西李氏,却不曾想反被太尉杨崇渊算计,不仅他的嫡长子被生生砍下了头颅,就连他自己也已被活捉下了狱。” 眼睁睁看着向来清傲的彭城一点一点陷入不可置信的漩涡中,曾经的自信, 笃定, 和掌控一切的谋略,在这一刻早已是不经意地碎裂开来, 好似冰封万里的冰湖, 隐隐被人凿开一个缝,几乎能让人听到“咔嚓咔嚓”的冰碴声。 说到这里,看着近前脸色苍白,俨然不肯相信的彭城,真毕可汗叹息一声,补充了最后一句话。 “可贺敦说的对,你是大周的公主,如今我不杀你,你我便就在这儿等等,看等来的,是周朝天子的庇护,还是那杨氏的催命符。” 说罢,真毕可汗眸中明明是笑的,却是浸着看好戏的寒意,转身间便将吓得没有人色的踏歌推给了彭城,转身带兵出去。 可所有人都知道,自此刻开始,这一座大殿已成为彭城的牢笼,她将在这里,在突厥人的囚禁下, 等待着她最后的人生。 “公主,公主——” 听着踏歌的哭泣声在耳畔嗡嗡作响,彭城身着薄纱寝衣,却是赤着脚茫茫然踏过地上冰冷黏稠的血液,一步一步走至窗前,看着窗外那轮皎洁如初的月光。 “败了?” 寂静中,传来了彭城瘆人的笑声,这一刻踏歌连哭都忘记了,抬头间,她看着彭城苍白的脸在月色下愈发白的灼目,仿佛没有了丝毫人的声息。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可她,再也见不到长安的月了—— 苍凉而弧度的笑声落在空寂的大殿内,彭城笑着笑着却是落下入突厥后的第一颗泪来。 仿佛弓弦被拉到极致,彻底断裂,彭城笑着瘫坐在地上,继而缓缓躺在冰凉的地砖上,痴痴看着窗前那一轮明月。 原来与阿弟离别的那句话竟是一语成谶,她这辈子再也回不了长安了。 回不了了—— 如同每一场轰轰烈烈,写满了阴谋算计的政变一样,上官稽发动的这一场攻击在功败垂成的那一刻便注定会被冠上谋逆无道,犯上贼子的罪名。 政变后,长安的百姓们依旧如常地打开门过自己的日子,然而上官氏却是转瞬间便从高高在上的四世三公的显赫望族,沦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不过短短半月,上官氏一族除未及冠的男子被流放三千里以外,其余男子皆被斩杀殆尽,女子中年轻貌美者被送入了乐坊,其余便被送去了千里以外的边陲做最低等的苦役。 而这一切于杨崇渊而言还远远不够,因而自政变平息的那一刻起,长安便成了许多官宦朝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噩梦。 这半月以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无数曾经依附于上官氏,奉承于上官氏的官员被堂而皇之拖去了大理寺和刑部,判下协同谋反的罪责,或流放,或抄家,或丢了性命。 事到如今,曾经权势滔天的太尉杨崇渊俨然成为了执掌生杀的皇帝,彻底不受任何人的掣肘。 因为自政变后,他们大周的天子元成帝,也终于病倒了。 从前或许只是头痛难忍,缠绵病榻,可如今的天子却是得了癔症般,成日里时而痴痴傻傻,时而疯魔发狂,便是紫宸殿的一众宫人也是为此苦不堪言。 五月二十一这日,甬道内阳光正好,下了辇的李绥依旧一袭月白银线宫裙,盘起的发髻簪了一只白玉芙蓉花簪,抬头看着许久不曾来过的紫宸殿,恍如隔世。 “王妃。” 看着仪容端重,眸中携着疲惫的江丽华独自站在紫宸殿的宫门口,平静地上前来迎,李绥点了点头,适才跟着她一同走进去。 自宫门口直到进入大殿,李绥清楚地看到这一路上的每一个人皆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犹如一颗颗星罗密布,没有人心的棋子,死死守住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窥探着一个人的举动。 这样的生活,能有多好,恐怕只有一个人最为清楚了。 “王妃。” 低声的提醒响在耳畔,李绥循声随江丽华看过去,即便心中已有准备,却还是不由地怔愣,生出莫名的苍凉。 只见紫宸殿内的天子寝殿如同一个孤独,苍茫,透露着几分诡魅的另一方天地般,明明每一扇窗都是打开着,明明窗外的阳光皆落入殿内,驱散了每一处阴暗,可眼前的一幕幕还是如阴间,如地府,如黄泉。 随着微风轻拂,李绥看着殿内房梁上悬着的一处、一处、又一处的白绫便如孤魂冤鬼般,勾魂索命的缥缈着,仿佛随时都能摄人心魄。 “怎么不将这里收拾了。” 看到这一幕,李绥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憎恶与恐惧,因为眼前的一切让她脑海里被尘封已久不敢去探触分毫的那一幕,都如一束光齐齐朝外钻来,将她要再一次拉入无边的噩梦中。 “陛下自圣体违和后,便命人将这里悬满——” 说到这儿,江丽华没有再继续,而是低垂眼睑道:“没有人敢去擅自取下。” 听到这里,李绥的心下顿生讽刺,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只觉得连质问也没有了,唯余冷笑。 当她再朝里走去时,才终于看到白绫飘荡的大殿之下,一袭广袖水墨白衣,头发未曾拢起簪冠,而是随意以桃木簪簪着,披散了寸寸愁丝的元成帝赤脚箕踞坐在榻下台阶上,手中却是极尽小心地捧着一叠叠宣纸,捏着一只玉毫,细细对着对面的那个人,一笔一划地勾勒着,眉目间满是岁月静好的安宁。 “陛下看起来,似乎好些了。” 听到李绥语中称呼的变化,江丽华抬眸看去,语中虽听不出难过,却总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悲凉。 “陛下时而发症,便会性情大乱,对紫宸殿宫人动辄笞打,甚至是拔剑相杀,所以许多宫人都不敢进来侍奉,如今承德翁去了,便只余奴婢在侧了——” 说到此,江丽华又看着不远处那个温和的身影道:“但好在有时候,陛下又会短暂地清醒过来,又如从前一般,至于此刻——” 听到江丽华语中的停顿,李绥不由看了过去,却见江丽华有些苍凉地看着元成帝缓缓道:“此刻的陛下,看似清醒,却又似在梦中。” 似乎未明白江丽华语中深意,李绥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当她看到四周墙上皆挂满了一副一副画轴,画轴上一颦一笑的美人,皆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时,李绥便渐渐明白了。 “陛下安静下来都会为明德圣皇后作画,作画时还常常与殿下相坐低语般,好似、好似殿下还依旧在这儿——” 闻言,李绥轻蹙秀眉,随即独自一人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墙上悬着的画卷上,一颦一笑,不同衣衫,不同场景,不同举止下的杨皇后正在看着她。 一如从前那般,温柔、美好。 不经意中,李绥的眸中渐起热意,可那一滴泪始终不曾落下来。 “快了、快了,我知道你站累了,这就要画好了——” 寂静中,元成帝宠溺又无奈地面对着对面墙壁上悬着的画卷,对着卷上的杨皇后温柔笑道:“你看看,今日我为你画得这远山黛多好看,倒教我想起了你我初见那日,你也是画着这样英气的眉——” 说罢,元成帝勾勒完了最后一笔,当李绥走上前时,便看到元成帝笔下的杨皇后,却是不同于墙上的任何一副,俨然又是另外一身红色宫裙,笑容明亮,眉宇英气,此刻仿佛正站在对面的窗下,摆出了几分不耐却又嗔笑的模样。 “阿蛮来了——” 看着这画,看着对面墙上的另外一副画卷,恍然中,李绥仿佛真的看到了阿姐,看到她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色宫裙,正欣然与她笑着说着话。 几乎是同时,泪水夺眶而出,耳畔却再次传来了元成帝的声音。 “你瞧瞧,我将你画得可好。” 说话间,元成帝无声地朝一旁挪了挪身子,好似杨皇后真的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引得他笑着将画递过去,呢喃细语起来。 “陛下。” 李绥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元成帝的低语,也打破了这一刻诡异的气氛。 当元成帝抬头看过来,与李绥的目光相碰时,没有挫败后的愤怒,也没有一丝半毫的诧异,反而如从前一般,笑着顺手扶起一旁的“杨皇后”起身道:“瞧瞧,你说想阿蛮了,我便请她进宫来陪你了。” “阿蛮你瞧瞧,方才替你阿姐作画,她却说我没画好她的眼睛,你来看看——” 看着元成帝递过来的画,李绥默然低头看去,无论是眉目还是仪态,元成帝都勾勒得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李绥已然清晰地明白了,看似安静的元成帝,已然陷入自己的天地,分不清现实与幻象了。 所以,才能有这短暂的安宁与幸福。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从前元成帝以此劝慰陈之砚,自己却从未做到过,何其可笑。 “陛下,阿姐已经走了。” 此话一出,面前神色安好的元成帝顿时瞳孔一震,渐渐愠怒地看着李绥道:“阿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姐,已经薨逝了。” 说话间,对上李绥平静而冷静的眼眸,元成帝摇着头一步一步后退,渐渐颤抖着抱着头不肯相信。 李绥却是无情地上前,寸寸逼近道:“她将白绫悬在你的榻前自尽你忘了?她为你生儿育女却被你欺骗了一辈子你忘了?她这一生都求一个自由,求一个儿女承欢都不得你都忘了?” 看到步步后退,倏然被绊得摔在榻下,狼狈地抱着头渐渐道“不”的元成帝,李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蹲身下去的那一刻,环看这满室的画作,讽刺至极地道:“她被你们折磨了一辈子,曾经她想要活下去却被逼自尽的痛苦,你们尚未体会过万分其一,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聊作画卷,以寄情丝,你又凭什么忘记她的死,装出这副情深的模样给天下,给世人看?” “你如此,不就是为了吓唬殿外的那群细作,让他们不敢近你的身,不敢监视你吗?” 说罢,李绥霍然起身,笑着道:“陛下不愧为天子,即便阿姐死了,都能被你利用——” 说话间,李绥看了眼满室的画卷,忍住将它们将飘荡的白绫一一撕碎的冲动,看也未曾看身后的人一眼,便要朝外走去,而下一刻身后便传来了元成帝悲痛彻骨的呜咽声音。 “阿蛮,对不起。”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李绥默然攥住双手,回首间,便看到元成帝狼狈而孤独地跪在地上,双手撑在地上,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副画,含笑却泪地道:“是我害了她,我知道是我害了她。” “她那夜一定是听到了,听到我被噩梦惊醒,脱口而出的那些话——” 李绥默然蹙眉,回首间便看到元成帝落下一颗又一颗的泪道:“在虞娘去玉清观的那几日,我几乎夜夜噩梦,我总会梦到那个孩子,梦到他变成一只黑色狸奴,向我讨命,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是他向我报仇了——” 说到此,元成帝痛苦地埋头下去,双肩颤抖着哭泣道:“我宁愿那个孩子要了我的命,也莫要报在虞娘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得不是我的命!” 听到这儿,李绥心下凌乱的思绪顿时清晰起来,一点一点被拼齐,排列,组合。 几乎是灵光的一瞬间,一个惊人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说什么?” 忽地,李绥跪地下去,紧紧拽起痛彻心扉的元成帝道:“是你?是你在阿姐离开玉清观的前夜,呓语了真相!” 看到元成帝默认地垂下眼眸,狼狈颓然地早已不复从前的模样,眼眸红肿,眼下乌青,好似一个傀儡般。 李绥几乎是恨地将指甲紧紧嵌入掌心,即便是传来阵阵刺痛也远不及心上悔恨的疼痛。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是她失误了,才会让阿姐陷入那一方漩涡被各方极尽地拉扯着,陷入无边的黑暗。 伴随着嘲讽而瘆人的冷笑声起,元成帝看到面前的李绥好似一瞬变了一人般。 双目赤红,眼眸冷漠,满身竖着说不尽的杀意,睥睨地看着他道:“表兄。” 明明是唤着从前的称呼,可此刻听来却是逼人的陌生。 “你这一生,都在利用女人,利用阿姐,利用贵妃,利用阿史那氏,利用上官蕴,可最后?” “阿史那氏搅动风雨,上官蕴大义灭亲打乱了你的计谋,贵妃反利用你,借你之手害死了阿姐,害死了你唯一爱着的人——” 看到元成帝瞳孔圆睁,好似一寸一寸碎裂开来般,死死看了过来,李绥却是冷漠一笑道:“而阿姐,宁愿选择死在你的面前,让你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 “够了,这对你而言,惩罚都够了。” 说罢,李绥便转身朝外走去。 “阿蛮、阿蛮——” 听到身后狼狈而慌乱地碰撞声,还有元成帝不可置信的嘶吼声。 李绥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顿下步,缓缓出声道:“表兄,你该说对不起的,从来都不是我。” “不过阿姐,也不会想听了。” 话音落下,李绥已然毫不留情地离开,彻底消失在这满室压抑地大殿内,空留元成帝一人悲凉地跌倒在地上,不愿相信地死死捧着杨皇后的画像喃喃悲凄道:“虞娘,虞娘,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来陪你,我来陪你好不好……” 是夜,随着大明宫的钟声再一次冰冷而沉重的敲响,一生妻离子散,连一个后嗣都不曾留下的元成帝,就这般孤清而落寞地走完了他二十六年短暂凄凉的一生,独自崩逝在空寂的紫宸殿。 后来宫人传,进去收殓时,这位年轻的天子依旧牢牢抱着明德圣皇后的画像不肯放手,足足数人合力,才终于将这一对帝后“分开”。 上穷碧落下黄泉—— 众人皆道,这看似悲凉的结局,或许于这位天子而言,也是最好的解脱。 因为,他终于得以与思念已久的发妻共寝一陵,踏上漫漫黄泉路。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二章 母子相离 一如前世那般,元成帝离世后,上官氏的残余势力早已被清除得干干净净,因元成帝无子,所以不久后太尉杨崇渊便下令征召当今的梁王,元成帝的亲侄儿,尚才六岁的陈赟入长安主持天子丧仪。 然众人皆知梁王不过还是个垂髫的孩子, 又如何能有能力去主持天子丧仪?不过是借用他皇家后嗣的名声,由中书令李章具体带领各部负责罢了。 自古以来,新帝受命为已逝的大行皇帝主持丧仪,如今梁王做了这一人,这大周的下一位天子究竟是谁,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可究竟是福是祸, 一时间谁也说不定。 待到元成帝的棺椁入皇陵那日,长安已是入了五月底的雨季, 清晨时分, 长安便已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漫天的白幡黄纸铺满了繁华似锦的朱雀大街,合着雨水和泥土黏在地上,落在这寂寥的空巷,看起来甚为凄清了些。 眼看着雨水渐停,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正午,雨后的玉清观此刻在天地间显得山色空蒙,犹如一副美丽的山水画卷,苍翠的青山隐约在茫茫如纱的薄雾之后,偶然间还能听到瀑布的飞流直下之声,看到一对野鹤自山涧乍起,波动了一池春水,颇有蓬莱仙境之感。 潮湿浸着水痕的石板青砖上,一行人正拾级而上,待穿过前庭,来到了清幽的后院,为首的白衣女子默然顿下了脚步, 瘦削而立,抬首间,清瘦脸上杏眼如春,未施粉黛反而与这雨后空山融为一体,清冷而幽静。 “王妃。” 听到一声轻唤,原本伫立在院外的李绥浅动眼眸,看了眼身侧提醒的念奴,终究是垂下眼睑,走了进去。 待来到廊下,看到李绥前来,廊前的婢女皆神情异样地互相对看一眼,比之从前欣然的模样,俨然多了一丝忧虑。 几乎是在李绥走至阶下,屋内的绘春便打帘走了出来,看到李绥的那一刻神情说不出的沉默。 “王妃。” 未待绘春行下去,李绥已然如常地扶起,看着她身后的房门道:“我,是来看看阿娘的。” 听到李绥的话, 绘春眼底似是压抑着什么,不忍地避开间, 终究是出声道:“仙师已然睡下了,王妃改日再来罢。” 此话一出,身后的念奴和玉奴俱是一惊,当即关切地看向面前的李绥。 然而听到此话的李绥反而异常的镇定,仿佛眼前的绘春只是寻常地同她叙话一般。 穷尽两世,阿娘也从未将她拒之门外过。 绘春不愿伤及她心的场面话,她又如何能听不出。 终究,阿娘是气她的。 也该气她的。 因为在她与杨崇渊合作,设计元成帝和彭城的那一刻,她便已然带着整个李家站在了陈氏的对立面。 而现在,陈氏败了,元成帝死了,彭城,再也回不来长安了。 于阿娘而言,与她有着最深切,最为千丝万缕关系的亲人,都因为她,因为李家,毁于一旦了。 “那便让阿娘安静的睡罢。” 听到李绥平静的话语,落在风中了无痕,绘春不由愕然,原本压在心底一车的说辞,已然到了嘴边的劝慰都瞬时给咽了回去。 然而就在绘春和念奴、玉奴皆以为眼前的李绥就这般平静接受这个事实时,随着衣裙窸窣声,向来肆意立于天地间,连天子都不曾跪拜过的李绥却是默然扶裙,霍然跪在廊前湿润的石板上。 “王妃!” 几乎是同时,绘春与念奴、玉奴皆要去扶,然而就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自小跟在李绥身边的念奴和玉奴突然想起了自家主子的性子和决心,不由缓缓抽手,也跟着跪了下去。 “王妃,您是尊贵玉体,怎能跪在这里——” 绘春见此一边紧张地劝说,一边去扶着焦急地道:“这山里寒凉,地砖最是冷浸入骨,若是伤到了膝盖该如何是好,您快些起来罢——” 然而无论绘春如何劝说,李绥却终究没有动,只是平静地双手托住她的双手,目光相对间,眸中明明是含着亲近柔软的笑,却总是教绘春看出了许多世事无奈的悲凉。 “春娘,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也是知道我的。” 说话间,李绥顺着她看向近前掩着的湘妃竹帘道:“今日我来,是替阿耶,替自己来看看阿娘,也是替自己,来负荆请罪。” “王妃——” 听到绘春喉间的滞涩,李绥默然垂下眼睑,随即双手交叠,俯首跪了下去,将额头虔诚地触于冰冷的石板上,平静道:“阿蛮不孝,不敢奢求阿娘原谅,惟愿阿娘身体康泰,万世安宁。” “阿蛮,甘愿折寿十——” “王妃!” 听到李绥的话,绘春当即着急地出声打断,眼看着面前清瘦的她依旧是倔强于骨子里,绘春当即站起身来,匆忙低头抹去脸上的泪,急急赶了进去。 直到最后一扇帘前,绘春才整理了神色衣裳,走了进去。 “公主。” 看着孤独坐在窗下的陈氏,穿着薄薄的道衣,再一次回到当年入玉清观时,毫无声息的冷清模样,绘春不由上前哽咽道:“王妃跪在了庭前,负荆请罪。” 听到绘春的话,陈氏捻着白子的手不易察觉的一紧,眸色却是依旧平静极了。 “她要跪,便让她跪罢。” “公主——” 绘春闻言不由担忧地抬头,谁料窗下的陈氏却是倏然一笑,好似破碎的琉璃美人,美则美矣,却是再没有了人情。 “天子都没了,陈氏的江山都要易主了,还有什么公主。” 听到陈氏寂寥而悲凉的话,绘春的话终究梗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 五六月份天气向来多变,这云雾缭绕的山里更是这般。 隐约间,听到窗外窸窣的雨丝声,焦灼的绘春看了眼看似沉浸棋局,棋路却是一团乱麻的陈氏,终究是等不住悄然退了出去。 当她掀帘的那一刻,便看到巍巍青山烟雨中,白衣的李绥依旧背脊如竹,纹丝不动地跪在庭前,斜风细雨中,早已吹乱了她的额发,浸湿了她的轻衫。 “王妃,您,您——” 绘春心疼地落着泪,撑开伞跪下为李绥挡住风雨,劝慰的话却是如何也说不出来。 “春娘。” 听到李绥柔柔的呼唤,绘春连忙应声,谁料李绥只是偏头看着她,分外温柔的笑着,右手伸出握住她撑伞的手道:“你进去陪阿娘罢。” “王妃——” 绘春哽咽的话还未脱口,便被李绥摇头打断,只见她抬头看着面前低沉道:“此时的她,难过甚于我千倍万倍。” 说罢,绘春便感觉手中的伞被轻轻推开,耳畔传来了李绥极为低声的喃语。 “去罢。” 看着绘春哽咽着,拖着沉重的脚步入里,李绥始终跪在那儿,即使感觉到自阿姐离世后,彻夜难眠的疲惫在这一刻突然如风口的疾风齐齐向她袭来,即使感觉到山间的冷风越发浸入骨子,即使感觉到落在身上的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她也没有动摇分毫。 因为她深知,作为李家的儿女,作为一个清醒的局中人,她的一切所为无疑是对的,她不会后悔,也容不得后悔。 但作为阿娘的女儿,作为陈氏的后人,她无疑是背叛者,是错无可错的。 自问,她若是阿娘,若站在阿娘的位置上,面对背叛自己的夫婿,儿女,还有轰然衰败的家族,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岁月静好的过下去。 渐渐迅疾的雨声中,李绥默然阖上眼,悲凄和无奈一齐涌上心头,眸中温热间,泪水滚落下,与冰冷的雨水合在一起,什么也看不到了。 前世也罢,重来一世也好,长安的这一场局势里,从来对峙的只有陈氏、杨氏和李氏。 这是一场千百年来,亘古不变,无法两全的死局。 即便她通晓一切,即便她再重走无数遍,都无法改变。 “公主,求您了——” 听着窗外急雨拍打着格窗,绘春再也等不住,悲伤地哭着跪下去,跪在陈氏的膝前道:“山里寒凉,雨势这般大,是要淋坏身子的啊,求您见一见王妃罢——” 说话间,绘春不住落泪,一下又一下朝陈氏磕着头。 良久,久到绘春忍不住要悖逆陈氏的意思,去扶李绥进来时,终于听到一个再冷静不过的声音。 “让她进来罢。” 此话一出,绘春当即喜极而泣地爬起身,当她赶出看到风雨中屹立不倒的模糊身影时,几乎是扑上去焦急地扶起越发消瘦的李绥,与人合力将她扶入屋内,亲自侍奉她换了衣衫,烘烤了湿发,喝下了姜汤。 待到李绥终于入内,听到声音的陈氏并未抬头,只是低头对弈道:“看到我了,就回去罢。” “阿娘。” 听到这一声喑哑的低唤,陈氏手中微顿,抬头间看到那个孤零零脸色苍白的女儿时,心间再如何抑制还是忍不住被揪扯着坠痛。 “我很好。” 寂静中,陈氏冷清看向面前消瘦的女儿,一字一句道:“今日以后,你们便不必来看我了。” 此话一出,李绥方暖和下来的身体顿时寒凉,几乎是同时,饶是经历两世的李绥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慌乱喃喃道:“阿娘,是不要我了?” 犹如被抛弃的孩子般,陈氏听着这句话,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当年她离开国公府之日,追着她跑了无数处游廊,无数院落,跌倒无数次也依旧爬起来,生怕一转眼她便会消失般,撕心裂肺哭喊着要阿娘的那个小阿蛮。 这一生,她都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不是一个称职的女儿,更不是一个称职的公主。 她这一生,可谓是失败极了。 “你走罢。” 说话间,陈氏默然收回目光,侧首看着窗外的骤雨,平静地似在说故事般道:“成祖,我的兄长,你的舅舅,自我出生之后,他曾亲手抱过我,扶着我学走路,为我叠过小衣裳,带我放过纸鸢,我的骑术是他教的,我的每一课学业也是他考教的,就连我的夫婿,你的阿耶,也是他知晓我的心事后,悄悄替我向你的外祖他们求来的。” 这一刻,听着耳畔的话,李绥看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宁在阿娘的脸上推开,仿佛一切都还未曾发生。 一切,都还足以改变。 “阿兄临终时,向来坚强不肯屈服的他,却是第一次悄然于榻前落下泪,他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天有时尽,人有时终,他不畏惧生死,唯独担心阿嫂留下的两个孩子,所以他贵为天子,却是请求我,请求我替他照顾他们,看着他们成长,看着他们独当一面。” 说到此,陈氏缓缓侧过头,看向平静倾听的李绥道:“先帝和大行皇帝,是我看着长大的,更是我亲眼看着阿兄是报以怎样的期望,怎样的心血,将他们一日一日培养成人的,可即便如此,我还是食言了,我愧对陈氏,愧对阿兄,愧对阿嫂,因为我的驸马,我的孩子,我的女婿,与杨氏联手,将他们设计兵败,囚禁而死。” “就连陈氏的江山,也是大厦将倾了——” 说到此,陈氏默然阖眼,落下清泪。 “我这一生,悔在与你阿耶相遇,悔在动心,悔在下不了狠心。” 说罢,陈氏戚戚然笑着:“若能重来,我绝不愿遇见他,绝不愿爱上他,哪怕是孤独一生,也好过以陈氏一族,换取那数年虚伪的光阴。” 看到陈氏怆然不语,李绥一颗心好似炙热的铁流被放入冰水之中,一点一点凝注,一点一点变凉。 她知道,她解不开阿娘的心结,一如没有人能解开她的心结一般。 怔怔间,李绥默然跪于地,再一次如节庆大日般,沉重地双手交拜,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朝着陈氏磕下三个头。 “阿蛮不孝,望阿娘保重身体,平静安宁。” 说话间,李绥将头最后俯于地,良久才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阿娘的苦,阿娘的痛。如您一般,阿姐于我而言,亦是除了您,除了阿耶外,最亲近,最不忍分离的亲人。” 说到此,李绥喉头好似吞着千万根针一般,哽咽、喑哑、疼痛地道:“阿兄和彭城长公主联合上官也好,提防李氏也罢,他们万不该做的是两件事,于国,他们不该不顾百姓生灵,密谋突厥,与虎谋皮。” “于私,便是不该杀了阿姐的孩子,让阿姐绝望自戕。” 话音一落,饶是座上看似平静的陈氏亦是轰然一颤,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 当她看到李绥眸中压不住的冰冷与冷漠,便倏然明白了。 明白了眼前这个知大义,明是非的孩子,为何会孤注一掷地走向杨氏一方——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这一刻,陈氏忽而释然了,可历经千帆后的悲凉与苍茫,还是随风袭来,让她禁不住闭上了眼,流下了泪。 或许,这就是天意。 或许,这就是大势。 当李绥默然站起身,朝着怔怔然苦笑的陈氏躬身行下最后一礼后,便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看着竹帘落下,那个清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陈氏忽然攥住衣襟,窒息的疼痛几乎无情地阵阵袭来,让她禁不住伏案,再也没有节制地悲痛出声。 在走出房屋,走出院子的那一刻,李绥茫茫然行在大雨中,推开了念奴她们送上来的伞,好似天地间茕茕孑立的那个孤独人,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走了,都走了—— 阿姐走了,阿娘也要离开了,兜兜转转到了这一世,她终究还是那个。 孤家寡人。 大雨淋漓中,李绥失了魂魄般前行,直到走到院外竹林里,茫茫然于婆娑烟雨中看到一人执伞,疾步朝她奔来。 “郡主?” 当赵翌的脸在滂沱大雨中渐渐清晰眼前,便看到李绥身形单薄地摇摇欲坠,唇边牵起一丝孤独的笑。 “赵翌,阿娘不要我了。” 看着向来杀伐决断,立于天地,即便求死,也不愿屈服的李绥,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般,朝他苦笑着。 赵翌心下顿时如被人紧紧揪扯般沉痛。 他深知,在这坚强之下是怎样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当看到李绥苍白的唇,看到她渐渐异样的脸色时,下一刻赵翌已是一手执伞为两人挡去风雨,一手探于她的额头。 在灼热的温度烫到他冰冷湿润的手背时,饶是沙场上迎着败局,也能镇定自若,逆风翻盘的赵翌,此刻却是蓦地一紧,一把将伞递给身旁的宗明,任由宗明慌忙替他们撑伞。 下一刻,便一手将怔怔然的李绥托起抱入怀中,那一刻,他才惊然从手中硌手的触感察觉到,怀中的她竟然已孱弱成这般。 好似一阵风,便会被吹碎了—— 就在他心中没来由地痛楚到难以分说时,却是感觉到怀中人忽然松下了手,颤幽幽落在空中,没有了半分力的支撑。 “阿蛮、阿蛮!” 又惊又慌得呼声震颤耳边,渐渐陷于昏睡的李绥却似是溺在风雨交加的深海里,被窒息如海浪般的疲惫、疼痛拍打而来,饶是她再如何努力,也终究睁不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 彻底阖上,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她仿佛看到了赵翌,看到了他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 一如,她跳下城楼那一夜,杨彻痛苦不安的模样。 是她, 看错了么……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三章 新朝暗涌 茫茫白雾中,身形单薄的李绥着单衣,拖着沉重而疲惫地步伐于熙攘的人群中寻找着,就在她漫无目的时,蓦然自前面的白光处看到了一个一个熟悉的背影,回首间,朝着她温柔一笑,那一刻,暖人极了。 “阿姐、阿娘——” 御陵王府内,屋外依旧是淋漓大雨,吹得竹林哗啦作响,衬得檀香四溢的屋内更加温暖安宁,原本靠在榻前纹丝不动的赵翌听到这声低吟呼唤,警醒地瞬息睁开眼眸,恍然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是睡着了。 “阿娘、阿姐——” 听到李绥哽咽之声,看着她越发难受而痛苦地紧闭着眼,赵翌不由低垂眼眸,伸出手探到她的额上。 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也只有至亲之人才会让坚信事在人为,敢与天争的她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了。 察觉到手背上的温度降了许多,外面随即便传来了急促而紧张的脚步声。 闻声赶来的念奴与玉奴看到的便是这般,躺在那儿的李绥脸色依旧苍白无力,好似正在经历着难以承受的痛楚般,不安地摇着头,声音中的乞求与哽咽是从未有过的。 “高热已退了许多,再去打点水来。” 寂静中听到赵翌的安排,念奴立即出去亲自兑了水送进来,眼看着念奴正要绞帕子,一只手却是探了进来,对上赵翌沉默的目光,念奴也随之抽回手,看着赵翌静静地绞了帕子,在手背上试了热度,适才将其细心叠好,小心放于李绥的额上。 “这会几时了?” 听到赵翌问话,一旁的玉奴脱口答道:“刚过了丑时。” “按着时辰,王妃该服药了。” 听了念奴从旁补充,赵翌轻一颔首便道:“将药端进来。” 说话间,念奴便领命亲自去端了汤药进来,赵翌见此也已同玉奴一起搀扶着迷迷糊糊还在呓语着的李绥起来,眼看着赵翌坐于床榻边,沉稳而细心地将李绥圈于怀中靠着,念奴这才小心翼翼试了试药温,适才舀了一勺朝李绥唇边递去。 然而无论念奴如何想办法送入李绥口中,却都是递入三分,流出两分,念奴唯恐弄脏了李绥的衣衫,不由着急又为难地看向一旁默然未语的赵翌。 “大王——” 收到念奴和玉奴投来的目光,赵翌略微思索,随即便在她们二人的注视下,腾出左手来,神色严肃地捏住了李绥的鼻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念奴和玉奴皆有些愕然,然而不等她们出声,尚且昏睡着的李绥便再耐不住微张了嘴。 “喂药罢。” 听到赵翌清晰而短暂地提醒,一旁的念奴忙应声上前,随着赵翌一次一次熟能生巧地捏住自家主子的鼻子,迅速地将一碗药喂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碗底见空,一旁的玉奴便发现自家主子的脸已憋了个通红,再看一旁神色认真的御陵王赵翌,似乎并未发现如此简单直白的喂药是有多不怜香惜玉—— 明明方法有很多,御陵王可谓是偏偏另辟蹊径选了最为令人惊叹的一种。 若非亲眼看到赵翌是如何焦灼地一边命人快马加鞭赶回府请太医,一边一路冒雨抱着李绥入了府,又是如何一步不挪地在榻前从正午守到这会儿,此刻的玉奴和念奴都要以为御陵王是在故意为难王妃的了。 然而一切显而易见,御陵王这分明是在军营里呆得久了,身边又不曾有女眷侍奉,因而不知道如何表达关心,略显稚涩罢了。 “你们下去——” “放肆,你敢捉弄我。” 就在赵翌方替昏睡着的李绥蘸了蘸唇边的药汁,正要将她放平躺下去时,一个略微薄怒又气呼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语。 正要告退的念奴和玉奴闻声看过去,便见自家主子虽然依旧睡着,却是明显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明明是生了气,但此刻病中的她说话少了几分气势,反倒多了几分有趣。 看着赵翌挑眸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憋笑模样,这原本低沉紧张的气氛顿时生动了起来,便是一旁的念奴和玉奴也是又担忧,又好笑地低下头,忍住没出声。 “你们下去休息罢,有我守着。” 赵翌轻咳间,道了这句话,便看到榻前两个小丫头彼此抿笑退了出去。 再次恢复寂静,赵翌低首看了眼怀中靠着的人,忍了忍,还是将她小心地安置回榻上,又细心替她掖了掖被褥。 看着面前被子下红扑扑的小脸,想到方才那句“恶狠狠”毫无震慑力的话,赵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伸出左手,手指微屈,故意轻捏了捏李绥的鼻头。 “唔,放肆!” 听到耳畔的责备声,赵翌才笑着松了手,颇有些无赖地道:“便是再放肆些,明日你也记不得了。” 想到此,赵翌便又绞了帕子搭在李绥的额上,看着面前难得温顺的容颜,不由回想起杨皇后临走那夜与他说的话。 “我更希望有一日你不仅是敬她、护她,更有爱她。” 爱—— 脑海中走马灯一般浮现出他们相遇相识以来的一幕幕,这一个字便越发在波动着他的心。 为何不知不觉间,看到她痛苦、难过,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胸腔窒息般难受,好似唯有看到她的笑脸时,他才会觉得心安。 难道这就是…… “阿姐、阿娘,不要离开我,不要——” 就在赵翌思绪凌乱时,便被榻上人乞求声唤醒。 当他看到李绥又一次陷入重重摆脱不掉的噩梦,担忧之余赵翌想起了杨皇后与他的交代。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 伴随着赵翌低沉而深厚的嗓音,一首再熟悉不过的童谣便哼唱于李绥的耳边,也落入了外间守着的念奴和玉奴的耳畔。 庭院夜深深几许,重重夜色中不知哼唱了多少遍,隐约中窗外的风雨之声已渐停驻,赵翌那略显生涩的声音也不知不觉熟稔后…… 待到翌日一早,天方亮,阳光便已穿透层云照射在大地上,一派雨后天晴的模样。 “念奴——” 含糊出声间,躺在榻上的李绥终于疲惫而努力地睁开了雾蒙蒙仿佛蒙着一层翳的双眼,也惊醒了榻前守了一夜的人。 “可好些了?” 听到耳畔的话,李绥循声看去,便对上了赵翌沉静的目光。 看到李绥点了点头,念奴和玉奴也随之进来,察觉李绥想要撑着起身,赵翌才伸手扶了她坐起。 “王妃,您可醒了。” 念奴一边高兴地红了眼,一边道:“昨儿您烧了一夜,可吓死我们了。” 李绥闻言,勉强含笑,动了动仍旧有些泛白的嘴唇道:“我想喝水。” 话音方落,玉奴便去端了水递到李绥面前,李绥接过润了润嘴,才总算解了口中的干涸。 “放心,我无事了。” 说罢,李绥又啜饮了几口热水,适才万分疲惫地道:“昨夜只是累了些,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罢了,倒是——” 说话间,李绥递出杯盏,赵翌方接过,便听到耳畔再次响起。 “倒是昨夜隐约听到有人在唱阿姐阿娘她们常常哼唱的那首童谣,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在梦中。” 此话一出,念奴和玉奴皆彼此相视一眼,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唱得倒是有些——” 察觉李绥一副不好说的样子,赵翌手中微顿,略有些僵硬地将手中茶盏递给了玉奴。 “你们可是听到了?” 就在此时,听到李绥向他们发问,赵翌循声回头,对上李绥询问的目光,不由认真地岔开话道:“昨日赶回来本是要入宫向天子禀明西域各方的军情,我这会也该入宫面圣了,你再休息休息。” 说罢,赵翌对念奴和玉奴又嘱咐了几句,便颇有几分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正在念奴和玉奴低头想笑时,便听到更加毫不顾忌地笑声传过来,待看过去,不是自家王妃又能是谁? 瞧着与昨日恹恹的神色相比,此刻明显又恢复往日神采的李绥,念奴不由松了口气,随即领悟过来道:“王妃知道昨日是大王唱的歌谣?” 李绥闻言含笑点头,不仅如此,她还记得昨日赵翌是如何捏她鼻子,捉弄她的。 她可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主。 想到平日里沙场执剑,不惧生死的赵翌却是在昨夜语言生涩地给她唱歌,虽说声音是好听的,带着男子独有的深厚嗓音,却总是显得笨拙了几分。 再回想方才逃离般岔开话题,离开屋内的他,李绥便不由笑得更深了几分。 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移,崩逝的元成帝已然变为了神牌,入了皇陵,成为了史书上上谥的“昭帝”,化为了陈氏江山的又一段历史。 而不久后,就在第三日,梁王陈赟,一个六岁小儿便在以杨崇渊为首的官僚朝臣推举下,坐上了天子御座,成为了周朝的新一代帝王。 与此同时,杨崇渊依旧以太尉之职,辅佐年轻帝王执掌江山,然而说是辅佐,事实上相比于元成帝,这个半大的天子连半点权力都没有了,不过是一只金丝雀被日日簇拥奉养着,自此,众臣皆日日来往于太尉府汇报公务,一切批文也只需太尉首肯,皇帝早已沦为盖玺印的傀儡娃娃。 可即便如此,好景也不长。 相比于前世,这一世的杨崇渊似乎已并不耐等太久,不过半月长安城便开始传唱天子当易的歌谣,紧接而来的便是天象忽变,似有新星闪耀夜空,直逼北宸,不久后在杨崇渊代天子祭祀时,洛阳城更是出现了凤凰落凡等圣君出世的异象。 因而到了六月二十五那日,天子忽下诏,向天下宣布自己才德不济,决定退位让贤,由辅政大臣,太尉杨崇渊为新帝。 然杨崇渊两次推脱不受,最终只得在以弘农杨氏为首的世家带领下,群臣再次诚恳切切请求,写下了群臣请愿书,这一场天子交接的戏码才终于落幕。 七月一这日,杨崇渊终于黄袍加身,在百官的朝贺下,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登上了至高的天子宝座,改国号为兴,设年号为景元,史称景元帝。为彰显新朝开放,包容,万象更新,杨崇渊登基当日便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开放政策鼓励兴朝与边疆各国通商,同时于含元殿设宴君臣同乐,更于朱雀门前设宴七日与百姓同乐,全然一扫从前国丧的沉闷,让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兴都恢复了一副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就在众人以为一切已尘埃落定,新的王朝将会一步一步平静走入新的纪元时,杨崇渊的一纸诏令又一次轰动了全国。 立,嫡长子杨延为新朝太子,择吉日行册封礼。 早立太子,从某种程度上说,的确是稳定朝纲,避免储君之争的一劳永逸之策略。 对此众人既意外却又并不意外,因为大郎杨晋离去后,杨崇渊正妻李氏所生的儿子无疑是最有资格成为太子的,但同时朝臣们也深知,杨崇渊对于杨延这个嫡长子是并不满意的,更何况,下面还有一个同样嫡出,却文武兼备,既有平叛之功,更有开国之功的而郎杨彻。 所以在这一刻,于长安城这一方江河之下,早已不知不觉间暗流涌动,即将掀起又一场历朝历代避免不得的争斗。 那便是,太子夺嫡之争。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四章 轻薄浪子 一切皆如李绥所预料的那般,兴朝确立后,待到国内一切内乱彻底平定,景元帝杨崇渊当即修书一封,钦命大使前往突厥,随行的除了上好的丝绸瓷器珠宝等,还有一行十二位从宫中采选的美人。 原本周朝元成帝一死,新帝才登基不过一月余便又退了位,改了新朝。在这一番又一番的变幻下,刚刚坐上突厥大可汗之位的真毕可汗便聪明的居于观望位,依旧承蒙旧俗,将周朝的彭城公主娶为可贺敦,然礼虽是足了,这位真毕可汗却并未将这位可贺敦当一回事,仍旧派自己的眼线日夜将她的一举一动盯着,成日里也是流连于其他女人身边,更莫说给予彭城这位可贺敦本该享有的尊贵权力。 旁人虽不明白,真毕可汗为何明知中原立了新朝,却是依旧娶这个旧朝公主,但又将她刻意撂在一边儿。 李绥却是再明白不过了,真毕可汗这分明是在赌局加码,是想向杨崇渊表达,自己既可以继续作周朝的姻亲女婿,亦可以作兴朝的女婿。 只不过同是中原女婿,其结果于杨崇渊却是全然不同的。 若杨崇渊肯以中原天子之尊,派遣公主前去和亲真毕可汗,那便是兴朝与突厥皆已肯定了彼此最高统治者的身份,承认了彼此的存在,崭新建立两国之好。 可若杨崇渊不肯,那真毕可汗便大可以彭城公主为饵,以突厥之力,纠集中原仍旧蠢蠢欲动,可能随时倒戈复兴原周朝的那些势力,即便不能恢复旧朝,那也随时可能将旧朝势力这块疥癣之疾剜烂。 因而如今兴朝初立,杨崇渊为了不引起内乱,处于内伐外攻的危险境地,在干脆利落地铲除了上官氏党羽后,对于旧的皇族陈氏还算是用了怀柔政策,虽说除去了他们的官职,剥去了他们的爵位,派兵以保护的名义监视着,但至少还未危及性命。 所以面对真毕可汗这不怀好意的策略,杨崇渊的这次修书可谓是最为直面的回答。 到了兴朝使者送去国书之日,突厥真毕可汗当即得意极了,因为杨崇渊于书中不仅以天子之尊放低了自己的姿态,极为客气地与他兄弟相称,更是谦逊地将他的文采武略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表明自己愿意与突厥永世修好。 不仅如此,在看着那一车一车绵延数里的珠宝财物,还有一个赛一个的年轻貌美,风姿绰约的美人后,真毕可汗便彻底膨胀了。 在他看来,如今四十多岁才上位做中原皇帝的杨崇渊已是老了,不过是个能力不如他,胆色不如他,没有什么年轻人的雄心壮志,不过是为了能安安稳稳守着天子宝座,腆着脸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伏低作小求生存的老家伙罢了。 因而在使臣诚恳表达和平之后,真毕可汗又听取了身边心腹的提议,终于作出了最后的选择,那便是于兴朝使臣返回那日,亲自提刀而去,彻底了结了彭城长公主这位高傲一世,谋略一生的天家贵胄的性命。 然而真毕可汗不知道的是,当初在他面前极力劝说杀了彭城的那些心腹,并非出于什么深远的谋算,不过是在杨崇渊使臣的金钱打动下,动动嘴皮罢了。 因而就在他沾沾自喜,每日里与中原来的那些美人儿们日夜笙歌后的不久,他便收到了一个愤怒至极的消息。 一直隔岸观火的突利可汗竟突然派了自己的儿子亲自前往中原求亲,请求中原皇帝下嫁一位公主于他的儿子。 此事一出,他如何能看不出突利那个老家伙分明是企图争取中原皇帝的支持,好增加自己的实力与自己对峙? 可饶是他再如何愤懑也终究后知后觉了,待他反应过来去拦截时,突利可汗的儿子早已悄而迅疾地进入了中原的领地。 而他自己呢?在杨崇渊的迷魂阵下,不知不觉做了杨崇渊的手中刀,帮他解决了彭城这个心腹大患,也彻底失去了本可以发挥作用的一颗棋子。 所以在突利可汗的儿子前往长安,诚恳请求皇帝的支持后,杨崇渊当即龙颜大悦,不仅应允了突利可汗的请求,更下令命礼部准备各类中原珠宝财物,其数之多,其物之美,丝毫不亚于当初赠与真毕可汗的。 至此,突利可汗的儿子在感激的接受后,更是直言中原万物之繁华、文化之璀璨,一直为其父景仰,因而特意派遣他来到长安,一为出使,二为学习中原文化礼仪。 而就在此时,一直远在弘农,杨崇渊这位开国皇帝的亲兄长,也携着自己的妻妾子女搬至长安,享受这杨氏江山的胜利果实,被封兴朝的宣王,上柱国,任雍州牧,领左右将军。 为了向突利可汗使者一行展示兴朝之强盛,同时又为了替自己的亲兄长宣王,还有突利可汗之子的到来接风。杨崇渊当即嘱咐已是皇后之尊的李氏亲自安排,由礼部负责,于曲江池畔的芙蓉园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 待到宴会这日,长安又是一个天朗气清,一览无云的好天气,待到清晨起身,李绥便在念奴、玉奴的侍奉下梳洗罢,挽了个惊鹄髻,发间点缀了一只犹带雨露的粉白木芙蓉,换上了一身梅子青鹿花卉丸纹夹缬罗窄袖上衫,下着粉青小簇花纹样的束腰襦裙,外披一条天青广袖纱衣,于腕上又搭了条粉白的披帛。 看着镜中因为皇家宴会才略施粉黛的李绥,念奴和玉奴眸中都不由浮过几分沉默的哀伤。 如今杨氏个个都沉浸在新朝花团锦簇的热闹中,在杨崇渊的旨意下,将前朝的过往掸为尘粒,唯有自家王妃仍旧身着素衣,为周朝的杨皇后守着丧仪。 “大王呢?” 听到李绥微微侧首询问,念奴当即回答道:“今日一早宗明过来说大王去了京郊办差,得一个多时辰才得返回,所以特命他来禀明,请王妃您先行赴宴,大王随后便来。” 听了此话,李绥点了点头,伸手簪了耳坠,露出手上唯独戴着的那枚太子妃婚后所赠的赤金嵌宝手镯。 “走罢。” 当御陵王府的车马来到芙蓉园时,园门外早已整齐停放了各府达官贵人的马车,随着清风微拂,念奴掀开车帘,李绥便在众人不约而同地驻步注视等候中走下去。 “王妃——” 随着齐整的行礼声,李绥随和地含笑应下,檀口微张道:“诸位请起。” 如同那日于玉清观所承诺的,自登基后,杨崇渊对于李家一如从前般,不仅承认他们原有的爵位和职务,更是又破例为李章、李绥新增了封邑土地。 因而如今的李绥,仍旧是威名赫赫的御陵王王妃,依旧是大兴的一品荣国夫人。 当李绥一行朝着举行宴会的御宴宫而去,一路上果然看到处处皆是高鬟云髻,衣香鬓影,为初立的新朝披上了一层胜利的华衣。 至于李绥今日这一番低调且素净的打扮,反倒成为了一股清流。 待到行至御宴宫不远处的游廊之下时,李绥已是生出了几分薄汗,当她抬脚正要朝着九曲回廊而去,便听到耳畔芙蓉花树下传来了宫娥的声音。 “郡王——” 侧眸间,已是站在回廊上的李绥便看到重重花影之后有一着重紫宝相花纹的华服男子正立在那,面若春花,笑若秋华,唇红齿白的俊秀间,桃花眼所噙着的笑意,俨然惊艳了刹那芳华。 “起罢。” 说话间,男子爱怜地单手扶起面前容翻红晕的貌美宫娥,手却若有似无地轻轻隔着薄薄窄袖,撩拨,挑唆着掌心的女儿雪白手腕。 “你可是我入长安见得的第一个妙人儿——” 暧昧的语言下,男子轻而刻意地凑近,将话递到宫娥的耳畔,从李绥的角度看去,俨然一副耳鬓厮磨的画面。 饶是再如何沉浸于面前男子的美色,迫于宫规的宫娥还是紧张而害怕地退后几步,语中颤抖道:“郡、郡王,奴婢不打扰您,先告退了——” 面对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念奴和玉奴都不由皱眉有些嫌恶,倒是李绥颇为平静地转身道:“走罢。” 这一世虽是第一次见,但前世她可是对这位杨家大房的小郡公,如今的扶风郡王杨行简颇为了解。 投了个好出身,又得了杨崇渊这样一个好二叔,所以从小风流成性,肆意乖张,如今十八的年纪,便已经妾室成群,还日日流连于歌舞乐坊,出行宝马香车,排场极大,身边时时更是美人姬妾环绕。 所以在这个人身上,她与前世的杨延总算是看法一致,策略一致,那便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后来杨行简正是因为强辱民女,殴打朝臣,圈地欺民,贪污国帑,卖官鬻爵的罪名,被她亲笔御批判了枭首。 时隔多年,此刻再看到这个生了好皮囊,却不干人事,连死都不知道怎么写的二世祖,李绥莫说是厌恶,便是连半点情绪都没有了。 因为一个愚蠢的废物,还不值得她去费心。 然而不愿沾染污泥,污泥却是不长眼。 当李绥穿于曲廊之下,目送宫娥逃离般退下远去的杨行简转眸间,却是惊鸿一瞥,饶是他遥遥于花影中,也能看到廊下人倾城绝色,明明穿着最为素雅的衣服,却是比眼前这一树树木芙蓉更美。 因而不待多想,杨行简便提步朝那方赶去。 “都说人比花娇,从前没觉着,今日看到娘子才算是领悟了。” 轻浮的话语响在耳畔,李绥步伐一顿,眸中已是拂过一丝冷意。 在她的侧眸示意下,一旁的念奴领悟地先行离开,转头间,李绥便看到一人影撩袍一跃,拦在了她前行的廊下。 “放肆!” 玉奴见此脸色一沉,当即伸手护住李绥,对着面前的浪荡子出声斥责。 “你知道我家郎君是谁吗?竟敢如此无礼?” 杨行简笑着不说话,身后的小厮却是先倒打一耙。 玉奴见此,险些没上去将两人收拾一顿。 倒是李绥先抬手挡了,适才不紧不慢地道:“恕我这身边的人眼拙,倒不知你家郎君何等身份。” 听到李绥发问,那小厮当即得意洋洋地道:“我家郎君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扶风郡王。” 李绥见此,轻然一笑,眸中满是毫不在意的冷淡。 这落在杨行简眼里,就更教他失神了。 他虽流连万花丛中,但面前这般的姿色当真是他未曾见过的翘楚了。 可谓是一笑之间,连周围的百花都黯然失色了。 “早闻扶风郡王风流不羁,不拘礼法,今日果然闻名不如一见。” 听到李绥语中的暗讽,杨行简并未愠怒,反而孟浪一笑。 “我们走。” 李绥懒怠于与此人浪费时间,便侧身欲走,谁知一只手却是斜插进来,俨然要拉住她。 几乎是同时玉奴已然一把打落了杨行简的手,李绥见此眸中顿时还寒。 “御陵王妃。” 耳畔传来银娘略微紧张的呼唤声,李绥按住了抬起的右手,侧首便看到银娘虽稳却疾地走来。 “郡王也在这儿——” 近前来,银娘已是与李绥行了一礼,随即又朝杨行简行了一礼。 对于方才那声称呼,杨行简身旁的小厮已是脸色一白,不由有些惶恐。 倒是杨行简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不过是挑眸看向李绥,眼中更多了几分深意。 “皇后殿下正等着您呢,见您还未到,便要奴婢来瞧瞧。” 听到银娘的话,李绥到底卖了几分薄面,深知此时不必与身旁的登徒子多纠缠,没得只会败坏她李家名誉,搅了姑母的宴会。 至于身旁的杨行简,前世她能要他死,今世她一样有的是时间收拾他。 “难为姑母还请你来接我,那就走罢,不然姑母可是要数落我了。” 说话间,李绥已然如常地笑着拉了银娘朝宴上去。 独留杨行简目送那绰约风姿,心下却是按捺不住地生出悸动。 “好一个美人,若是能一得芳泽,便是花下死也足了。” 听到杨行简的喃喃轻语,身边的小厮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旁人便罢了,这可是御陵王妃,出身陇西李氏的世家贵女,前朝皇帝皇后的妹妹,如今天子皇后的侄女,夫君还是手握玄甲军的御陵王。 哪里是从前与他家主子暗度陈仓的夫人娘子的? “郡、郡王,可御陵王妃已是人妇了——” 听到小厮咽着唾沫小心提醒,杨行简桃花眼轻挑,手中的羽扇轻轻一摇,于徐徐风中道:“闺中夫人,你郎君我何尝拿捏不过?” 说话间,杨行简意味深长地回味道:“比之未出阁的小娘子可是更有别样风韵。” 御陵王妃? 陇西嫡女? 他倒更想知道,是何种滋味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平心起 当李绥随着银娘走了进去,便瞧着宴上已坐满了人,高坐于上的姑母李皇后此刻一看到她,便眉开眼笑地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瞧瞧,正说着你呢,这不就来了。” 听到李皇后的话,众人皆艳羡地看向眼前历经两国,依旧荣宠不衰的御陵王妃李绥,正待李绥笑着开口时,便听到一个随和的声音响起。 “这就是御陵王妃了罢。” 循声看去,李绥便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人,正坐于李皇后的下手位置,杨行简的生父,杨崇渊的长兄,如今的宣王杨致远。 不同于杨崇渊的不怒自威,杨致远身着赭色团花纹襕衫,眉眼间皆噙着笑意,青丝挽起为冠,隐隐能从其中看到生出的些许华发。 “宣王。” 见李绥与自己行了礼,杨致远当即倾身,抬起双手,俨然看着自家晚辈般与有荣焉笑道:“早闻御陵王妃巾帼不让须眉,连圣人都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说罢,杨致远又艳羡地看向坐于李皇后右手的李章道:“李公,得女如此,莫不让人眼红啊。” 听到这句句夸赞,李章礼貌地一笑,拱手道:“宣王缪赞了——” 说话间,一个风流身影便应时地走进来,顿时赢得宴上不少小娘子羞赧的目光,转而低声与自家阿娘说着什么。 “扶风郡王侧冒风流,少年英才,也是我等羡慕不来的。”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皆落在了方迟迟而来的杨行简身上,听到父亲这番“夸赞”,李绥默然走向自己的位置,坐在了李章的身边。 也是与此同时,李绥看到银娘正凑到李皇后耳畔说了些什么,不过瞬息,本是含着笑的姑母却是眸中一冷,颇有几分深意地看向了入座的杨行简。 无需想,李绥也知道银娘说了什么,姑母又听到了什么。 就在此时,李绥察觉到对面似乎有人与她兴奋地招着手,待看过去,便见如今的秦王妃沈青琅正与她挤眉弄眼地笑着,旁边则是一脸无奈,俨然尴尬却又管不住的秦王杨彻。 李绥笑了笑,拾起案上酒盏与他夫妻二人一抬,沈青琅才同杨彻端酒积极回应。 “陛下到——” “太子到——” 正当香醇的美酒入喉,殿外再一次传来通报声,几乎是同时,众人都在李皇后的带领下起身,环佩叮当地恭候间,杨崇渊这一对天家父子才先后而入。 因着是赴宴,杨崇渊今日只着了天子常服,可即便如此,那周身凛凛的气势也让人隐隐敬畏,倒是身后的杨延身着太子才可穿的白底云海金龙襕衫,原本就清雅的气质就更多了几分贵气,堪堪称得上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诸位请起。” 杨崇渊朗笑着走上前,入了李皇后身旁的御座,眉眼间是难得的随和高兴。 “今日虽非家宴,但也是你我君臣同乐的华宴,咱们今日便不拘礼节,畅意而归。” 说话间,杨崇渊率先端起面前酒盏,座下皇亲国戚与朝臣家眷们见此,这才放松地笑着敬酒回应。 待一盏酒下,歌舞已起,随着旋律杨崇渊目光落在李绥身旁的空座道:“怎得御陵王未来?” “回陛下,御陵王前往京郊办差,尚需些时辰返回。” 听到李绥的话,杨崇渊当即恍然想起地道:“是了,倒是我糊涂了。” “你们小夫妻俩好不容易长安团聚,这朝堂上的公事却又时时绊住御陵王的脚,倒是我这个做姑父的不对了。” 李绥见杨崇渊在众人面前提及“姑父”这个称呼,有意拉近杨家与李家的关系,自然是刻意笑着答道:“陛下这话说的,阿蛮又何尝是那般小家子气的人,他能为姑父分忧,为天下百姓解忧,阿蛮莫不是还要与您,与这天下人拈酸吃醋的?” 此话一出,杨崇渊自然是朗声大笑,点着含笑讨巧的李绥与李皇后、李章道:“阿蛮这孩子,出了阁这性子也不曾变,可见平日里的沉稳都是装得。” 李皇后见此也是宠溺地一笑,倒是李章佯装批评道:“阿蛮从小被惯得失了礼矩,让陛下见笑了。” “嗳——” 杨崇渊闻言抬手打断道:“巾帼不让须眉,咱们李家的女儿本就该这般,我高兴还来不及,笑话什么?” 说罢,杨崇渊侧首对侍奉他的贴身内官刘守成道:“去,将此前突厥突利可汗送来的那柄宝刀取来,赐予御陵王妃。” 一听此话,众人皆惊,听闻那宝刀乃是吹毛利断,削铁如泥的宝贝,不仅如此还华美异常,缀满珠玉宝石,因而杨崇渊一直爱不释手。 “阿蛮,阿耶对你可当真是偏心了,连我讨要多次都不得,如今你几句话便赚去了。” 听到杨彻佯装眼红的话,李绥笑着与他道:“陛下向来疼爱我,你再是吃味我也不给。” 说话间,李绥笑着与杨崇渊又行礼道:“但姑父方才既夸我巾帼不让须眉,那我便不能辜负您的这番话,恳请姑父同意我以这匕首为赌,今日开一场骑射比赛,谁若赢了便可得这宝刀可好?” “阿蛮,不得无礼,陛下所赐怎——” 不待李章说完,杨崇渊已是抬手挡了道:“无妨,此意甚好。” “正好今日诸位也可作个见证,皇后以为如何?” 听到杨崇渊侧首向自己征询意见,李皇后看了眼下面眸底颇有几分怂恿的李绥,心下虽猜不透她要闹什么花样出来,但也知晓必是有什么深意。 这些年如同母女般的朝夕相处,她如何看不出? 因而李皇后笑了笑便道:“今日难得聚得齐整,如此也好热闹热闹。” 既然帝后都答应了,这事情自然也就定了下来,待李绥退回到座位上,不经意看了眼对面,便见一高鼻深目,生的高大英俊的突厥男子正与她抬酒示意,无需想,她也能猜出那人身份来,想必就是突利可汗派来长安学习中原文化,求娶公主的突厥王子阿史那勒尔。 当李绥礼貌地回敬,饮下一盏后,便感觉到一道令人不喜的贪婪目光跟着她。 待她看去,便见杨行简看似与她寻常般敬酒,眸中的自信与热切,却俨然将她视做了猎物,燃起了隐约的兴致。 李绥对此并未生怒,唇边只携着闲适的笑。 她前一世都不是个肯吃暗亏的性子,这一世就更不会是。 方才杨行简如何无礼对待她,一会儿她便让他一一还回来。 觥筹交错中,众人再次热闹寒暄起来。看着宴上众人皆个个朝着座上帝后敬酒,朝着太子座上的杨延献酒,一时之间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相比之下,旁人倒更似是陪同的点缀。 杨彻神色不改,依旧含笑饮着酒,赏着歌舞,可心下面对这又一次的冷板凳,却是觉得屈辱不已。 从前有杨晋压在他的前面,被世人恭敬、环绕,被父亲重视如己,他足足用了十七年的努力,才终于赚得军功,立于天下人面前,成为如今的秦王。可他的面前,却又一次如大山般压着杨延。 相比于杨延,他到底有哪一点比不得? 为何他永远都是等待的那个? 即便杨晋死了,也没有他的半点机会? “兄长。” 听到身旁传来宁王杨昭的声音,杨彻瞬息抹去眼底的寒意,转头看去时,便见杨昭与他敬酒道:“兄长方才怎的出神了?” “想必是酒饮得急了。” 见杨彻如此说,杨昭踌躇着收回敬酒的手,却见杨彻一笑道:“无妨,我可不多你这一杯。” 待兄弟二人饮下一盏酒,杨昭这才放松地笑道:“从前兄长的酒量可比太子殿下更厉害,如何今日殿下尚未醉,你却醉了?” 听到同是兄弟的杨昭唤着“太子殿下”,杨彻觉得分外刺耳,让他如鲠在喉般难受。 下一刻,杨彻默然看向被众人簇拥,频频接酒的杨延,同为嫡出,如今看着他们兄弟二人的云泥之别,好似隔着一条银河,跨越不过,心下渐渐升起冷意和嘲讽。 是啊,到底为何? 是他的心境变了,没有从前的快意潇洒了。 还是身为一国太子的杨延已经习惯了被众人环绕敬酒的场合,如今连酒量都比他更好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六章 无耻之尤 待到宴罢,芙蓉园内的射猎场早已备好了,因而众人皆三两结伴随着帝后的步辇而去。 因着宴上与太子妃宝缨离得远,未能说得上话,李绥便打算这会子前去寻她,一同过去。 谁料她出了殿却是寻不到宝缨的身影,就在李绥纳罕宝缨怎地走得这般快时,耳畔便传来一个随和的声音。 “御陵王妃。” 李绥闻言眸中微沉,转过身去时,已是如常地含笑道:“宣王。” 见李绥与自己行了礼,宣王杨知远当即抬手亲切又慈和的笑道:“杨李两家原是姻亲,那就是一家人,阿蛮大可随太子,秦王他们唤我一声伯父便是,何须这些客气。” 听到此话,李绥未推拒也未满口答应,只是回之一笑便罢了。 杨知远见此也并不意外,却并不生怒,反而平静似长辈随口问话道:“吾家六郎若有阿蛮这般聪慧稳重,得帝后交口称赞,我看我便是睡着了也得笑醒了。” “您谬赞了。” 李绥闻言大方地回道:“郡王年轻俊杰,将来必是陛下身边的栋梁之材。” 听到李绥这冠冕堂皇的话,杨知远饱含深意地一笑,随即如闲话般随口提道:“听闻方才宴前六郎,无意间冒犯了你几句——” 说到此,杨知远叹息道:“说起来六郎这孩子从小在弘农长大,不似长安的儿郎,性子总没那么沉稳,所以难免一时放肆了些,就连陛下也笑言这孩子跟天边儿的鹰一般,向来洒脱不受拘束,也懒怠于束缚他。你我两家既亲如一家,那六郎便如太子殿下他们一般,皆是你的表兄,帝后向来夸赞你有男儿丘壑,必是能理解这无心之举的罢。” 无意? 理解? 李绥对上面前看似慈眉善目,实则多有几分疏不间亲的警告她的杨知远。 心下如何不明白,这分明就是高人一等地将他杨行简与杨延他们相提并论,他们都是杨家兄弟,唯有她才是李家外人。 所以他的天子叔父都不曾管教他,她这个外人又能如何? 早就听闻杨行简是杨知远而立之年才得的一个嫡子,所以宠溺如眼珠子一般,在弘农欺男霸女惯了。 如今到了长安城,竟也想如从前般横行霸道。 “阿蛮聪慧,想必你也不会因为这些皮毛小事,伤了两家的和气,既让陛下为难,更让皇后和李公为难不是?” 听到这最后一句暗含的威胁,李绥心下顿生冷笑,与杨知远对视间,却是笑容依旧地道:“宣王说得是,如您所言,既是一家人,又哪来的冒犯不冒犯?如此倒是客气了。” 见面前的年轻小辈如此识趣懂礼,杨知远含笑赞赏地点头道:“如此便好。” 待到擦肩而过之时,杨知远向来笑意融融的脸上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与冷漠。 这世上原本就是风水轮流转,从前陇西李氏位列世家之首,一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景象。 如今呢? 还不是被他们杨家踩在脚下,指望靠着这姻亲,延年续命? 更何况如今他们杨家已然坐上了天子宝座,成为了正经的皇室。 至于李家,不过是个无兵无卒的臣子。 注定要居在他们杨家的屋檐下,享着他们杨家撑起的这片天。 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娃,再是厉害又能如何,文不得封侯拜相,武不能上阵封王。 李家若没有赵翌这个女婿,如今能不能入得了杨崇渊的眼都是个问题。 更遑论与他们平起平坐。 所以从李家决定将昔日这个永宁小郡主嫁给赵翌时,他便看出了他们已是强弩之末,更看清了他们的打算。 如今瞧瞧,不正是如此? 当初断不了他们的谋算,如今便在他们杨家眼中插了一根钉子。 拥有赵翌,拥有玄甲军的李家,焉知他们不会生出反叛之心来,妄图成为下一个杨家? 无论如何,李家的人就不该活着。 不该睡在他们杨家的卧榻上,让他们日夜不安。 待到李绥目送杨知远渐行渐远,眼中的笑顿时冰封,寒意逼人。 “玉奴,去办两件事。” 说话间,李绥侧首与她道:“寻几只鸟雀来,再……” 当李绥一行来到射猎场,便瞧见众人早已环坐帐内,簇拥着帝后,而场中也早已安置好了箭靶等一应所需。 待李绥朝着那帝后金帐而去时,便听到念奴一声低唤,当她随之看去时,终于看到了今日还未来得及说话的宝缨。 就在她含笑要跟过去时,却发现宝缨站在帐后角落里,除了侍奉她的蕙容陪着,面前似乎还有个淌眼抹泪的年轻女子,挽着妇人髻,正被宝缨握着手,看起来应该是熟识之人。 就在李绥思量着是否要过去时,便看见那女子又匆匆忙忙地离开,竟是朝着杨行简所在的帐内去。 “念奴,一会悄悄向蕙容打听打听,看看那女子是谁?。” 待念奴应声,李绥便朝着宝缨的方位去,听到身后贴身婢女蕙容的提醒,正擦着眼泪的宝缨连忙整理了情绪,刚转头,便见李绥已然从远处走来与她拉手笑道:“好啊,方才去寻你,不见你人,这会子躲在这儿享清闲,出来了也不等我的,可是叫人心寒。”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笑着挽着她的手解释道:“方才宴上想寻你说话,奈何隔得远,都是我的错——” “瞧瞧。” 李绥一听这话,便指着宝缨与蕙容她们促狭道:“如今是太子妃了,那与我岂不是隔的远了——”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无奈一笑,当即抬手去拧她道:“你呀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偏要作弄我。” 眼看着二人因着这插科打诨再次恢复往日的笑闹,李绥也是真心笑着一边躲避,一边嘴下求饶。 当比赛即将开始时,李绥这才与宝缨一同朝自己的座位去,眼看着李绥方一坐下,早已等在帐中的玉奴便无声与她点头,李绥心下便知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而就在她方坐下时,念奴一边借着与她添茶送果的时候,悄悄又与她道:“王妃,方才奴婢问了蕙容,那女子名蕙云,原都是从小侍奉太子妃的贴身婢女,后来随着太子妃寄居在从前的弘农杨家,便是如今宣王这位伯父家学习礼仪诗书,不曾想却是——” 察觉到念奴的停顿,李绥微微侧眸,便见念奴眸中微微有些愠怒地道:“却是遇到扶风郡王那般风流之徒。” “你的意思是,扶风郡王将她纳了妾?” 念奴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悄然补充道:“不仅如此,当初那扶风郡王不仅对蕙容和蕙云行为不检,更是对太子妃也生出了不轨之心。” “你说什么?” 此话一出,李绥顿时眸中一凛,便听念奴小心道:“此前太子妃曾随杨家去观里添香,那扶风郡王便借着吃醉了酒欲用药迷太子妃——” “但阴差阳错,那夜太子妃正好宿在了红缨娘子那,那扶风郡王便迷错了回房的蕙云,最后竟将错就错,反将蕙云就此强要了去,常常折磨殴打。”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只觉得既恶心,更可憎。 有杨行简这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畜牲在,可想从前的宝缨在弘农是过了一段如何寄人篱下的生活。 所以她初入长安才会处处小心,事事留意。 念及此,李绥默然看向不远处逍遥自在的杨行简,唇边的笑意愈深,心下的冷意便愈甚。 杨行简冒犯她在先,杨知远威胁她在后,如今又多了宝缨这一桩旧怨。 如此,新仇旧恨,今日设这一局,于他杨行简可是一点都不冤枉。 “王妃,该抽令了。” 远远瞧着一内侍躬身前来行了一礼,李绥点了点头,方被玉奴扶着起身,便听玉奴在她耳边道:“王妃放心,扶风郡王抽令时,奴婢皆会换成绿签。” “好。” 那便让他们在射猎场上较量好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七章 惊魂不定 “陛下,不知这令可要将郎君,娘子们分开,各自为赛?” 听到令官上前至帝后帐前请示,不待杨崇渊发话,一个自信的声音便赫然响起。 “我大兴女儿可没有那般娇滴滴,又何须分出男女来?” 说话间, 李绥已然含笑上前来,颇为傲气地叉手道:“巾帼不让须眉,阿蛮斗胆请陛下今日瞧瞧,我等兴朝儿女可当得了这句话?” “好!” 听到李绥口口声声赞誉当朝新的气象,杨崇渊点头脱口应下,看着面前虽着女儿家的月白轻衫, 但眉眼间飞扬的自信却是丝毫不输男儿的年轻侄女。杨崇渊也是难得兴致更高了些,随即朗声笑道:“今日朕便同诸位瞧瞧,瞧瞧咱们兴朝女儿的风范!” 此话一出,李绥兴然叉手道:“陛下万岁,兴朝万岁。” 在李绥的带动下,在场的人无不起身行礼下去,阵阵山呼万岁。 看着面前这一番令人热血沸腾的景象,便是向来沉稳的杨崇渊眉眼处也噙着难掩的快意,对于面前将奉承话说得如此恰到好处的李绥,也是愈发青眼相加了。 “陛下,不知我可否能参加?” 看到突厥王子阿史那勒尔也主动请求加入,向来想要看到四海为一家,万国来朝之景的杨崇渊自然毫不吝啬的答应了。 随着场上鼓声大作,声声震颤间俨然将长安男儿女郎们体内不羁的血液沸腾起来, 即便帝后在此,场上依旧能够响起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声,对即将到来的角逐颇为兴奋。 “抽令!” 当殿前内侍高喝一声,鼓声“咚——”地一声响, 李绥便起身策马同宝缨几个兄弟姐们朝着场上而去, 从那令官手中抽取自己的签号。 按着规矩,这令有不同颜色的各两只, 若是两人抽到同色,便要同台竞技。 “今日既然是我攒的局,那我便托大,先抽这第一只了。” 说话间,坐于马上的李绥当仁不让地上前,摩挲间抽取了一只末端微微凸起,明显有玉奴作了记号的那只。紧接着,随着其他人一一抽取出来,这杨李两家便是由太子杨延对阵秦王杨彻,太子妃宝缨对阵秦王妃沈青琅,四郎杨镇对阵五郎杨昭,而最让人讶异的,唯有御陵王妃李绥竟然是与那扶风郡王杨行简对阵。 绿色签头亮出的那一刻,在众人讶异和欢呼声中,手持绿签的杨行简驱马而来,凝视着李绥手中的绿头签,最后将目光落在李绥的脸上,颇有几分怜香惜玉地道:“未曾想我与阿蛮妹妹缘分至深,倒让我不忍全力以赴,伤了妹妹的身, 痛了妹妹的心了。” 看着面前策马风流的锦衣玉郎,衣袂不过于风中微微纷飞,便引得场上许多大胆的女儿家低呼起来。 看起来人畜无害,风流倜傥,可这话里话外的挑逗撩拨,无不是在一次又一次在李绥的底线处蹦哒。 “我李绥这一生可从不言败,更不畏败。” 李绥一手执缰,一边缓缓驱马而上,待到与杨行简马头相对,两马并立之时,才粲然一笑。 那一笑,俨然激荡在杨行简的心头。 看着面前人失神的模样,李绥不紧不慢地道:“人都道弘农杨家儿郎个个风姿神采,今日阿兄也叫我瞧瞧你的实力究竟几何。” 听到此处,看着面前含而带媚的一张脸,杨行简当即眉眼闪烁,唇边勾起几分心之所向地道:“若我赢了阿蛮妹妹,妹妹又能将什么赌给我?” 察觉到杨行简轻佻的目光略过她的腰,一步一步上移至她的脸上,李绥不怒反笑,眉梢微挑,明明是笑着的,说出的话却是分外刺耳:“阿兄的话说得太满,若是不慎落下阵来,今日在长安城可是要将脸都得丢下了。” “哦?” 杨行简闻言眉眼一扬,轻松自马腹旁的箭筒中抽出羽箭,转瞬搭起便轻松一丢,不过片刻间,在众人的拊掌惊呼声中,那羽箭便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伴随着轻轻拊掌,杨行简扬首便见李绥叹服地道:“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话音一落,李绥转身调转马头,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样缓缓朝等待区而去。 她今日可不能第一个上,她若第一个,这场比赛可就进行不下去了。 随着抽签,太子杨延与秦王杨彻无疑成了开局之人,在浪潮般的欢呼中,一清风朗月的贵公子,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各自策马而上,在这赛场上,宛如日月当空,一时不知谁更明亮。 只听得令声一响,二人当即策马扬鞭,皆闪电般迅疾,各自搭弓上箭。 就在这万人期待的目光中,杨延一只羽箭“嗖”地飞出,几乎毫不费力地钉在了靶心,赢得众人欢呼。 察觉杨彻未出箭,杨延诧异地看去,这一刻才看到烈日之下,玄衣少年郎脸色笃定,目光如同看着猎场猎物般,竟然足足搭上了三箭。 秦王杨彻竟然要出奇制胜,三箭齐发定乾坤! 这一刻,饶是杨延也讶异了,但也是同时,儿时兄弟们骑马射箭的时光似乎再一次冲上心头,那样的肆意和快乐便是将他也感染的心血澎湃。 因赛场有规矩,每人只有三箭机会,因而杨延也不甘落后地同搭双箭。 似乎料到杨延会这般,杨彻唇边冷冽,当即一夹马腹绝尘而上,就在颠簸之中,杨彻与杨延的箭同时射出。 直到了指定的地点,二人才一同停下马来,看向羽箭飞驰的方向。 “噔噔噔——” 随着低沉的声响,对面的令官高声一喝,顿时惊艳四座。 无疑,作为杨李两家的血脉,杨崇渊的嫡子,身为太子的杨延也是极为优秀的。 看着双箭同落靶心的那一刻,杨延心底也总算松了口气,然而看着不远处杨彻的箭靶上,却是稳稳于靶心钉下三只箭的那刻,便是他也惊诧地看向为众人欢呼雀跃所包围的弟弟杨彻。 原来从前跟在他身边,与他一起读书,习字,练武功骑射的三郎,已然长大了。 “殿下,承让了。” 熟悉的声音,疏离的称呼响在耳畔,杨延定眼看到阳光下的杨彻与他粲然一笑,朝着他拱下手时。心下并没有输了的不甘,反而更多的是释然,无论输赢终究都是杨家的儿郎,至少自己输得并不难看,而面前的三郎,也全然在突厥人面前展现了他们中原儿郎的勇猛好胜。 因此杨延高兴地驱马上面,荣耀地好像自己得了胜般,扬手拍了拍杨彻的肩膀道:“好好,这一赛我心服口服。” 听到杨延与自己言“我”却只字不提“孤”,杨彻愣了片刻,恍然间,好像面前的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依旧是他的二哥,他的阿兄。 待到这一场结束,场上便越来越热闹起来,几场下来,自然有输有赢,秦王妃沈青琅箭法虽也算其中翘楚,但太子妃宝缨却是不仅策马射箭,更是能翻身躺于马背,侧于马腹出箭,这翻新的花样自然令人叹为观止,博得了满堂彩,赢得了胜利。 而到了杨镇与杨昭时,看头便没那么多了,人人皆知越王杨镇长的是唇红齿白,俊秀过人,实则却是一事无成的绣花枕头。因而看到他那不上台面的箭术,人人都不觉得诧异,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笑话。 但未曾让人想到,即便这般,他也垫不了底,蜀王杨昭更是手无缚鸡之力般,上场时便畏畏缩缩,拿了箭也是肩沉手抖,第一箭没射出去就落了地,第二箭射在了半空,第三箭就更不济了。 看着杨崇渊渐渐低沉的眸色,愠怒的脸色,李皇后依旧端庄的笑着,心下却是讽刺。 都说虎父无犬子,看着面前显然相悖的一面,她却放心了许多。 相比于羊群里的狼,自然是狼群里的羊更能让她放心。 待到这最不让人振奋的一对下了场,在众人几乎爆发的欢呼中,李绥策一通身黑色的宝马上场,明明衣衫素静,可她出场一刻的昂然傲气,还有阳光隐隐为她披上一层霞光般耀眼的辉色,好似上天赐下的战甲。 对峙间,李绥含笑与杨行简叉手道:“郡王,请教了。” 话音一落,随着鼓声大阵,在急促的鼓点下,一黑一白两马顿时一齐飞驰冲出,在耳畔咆哮的风中,李绥率先一箭而出,几乎“噔”地定在远处赤色靶心之上,杨行简见此,自然也不甘示弱,虽比不得杨彻的三箭齐发,但竟然也想学杨延搭上了双箭。 眼看羽箭已出,李绥似乎并不着急,眼睁睁看着两箭飞出去,只见簌簌风中,杨行简的箭虽未如杨延那般皆中靶心,但也算是一箭入心,一箭也是钉在了不远处的一环。 面对杨行简得意扬起头,朝她挑衅看来时。 “扑腾”一声,鸟雀拍打翅膀的声音从耳畔响起,当看到杨行简身后的两抹斑驳黑影,唯有近前的杨行简能够清晰看到李绥忽然唇边骤起冷冽,眸中隐隐浸着入骨的杀意,慢条斯理地看向他,缓缓自箭筒里抽出双箭。 而在他,还有众人等待的目光中,李绥竟然没有搭箭指向箭靶,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着他而来。 看到忽然对向自己,俨然于烈日下泛着银银亮光的箭头,杨行简几乎是瞬间背脊一僵,而在他看到李绥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如同看到了一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李、李绥,你疯了!你敢——” 然而不待他说完,凌厉的羽箭划破长空的声音如同撕裂了他的心,朝着他汹涌袭来。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意外,饶是他平日再如何行事霸道,也不曾想到今日帝后众人面前,李绥竟敢疯了般,要当众杀了他? 饶是男儿,面对这突如其来凶险的两箭也会吓得颤抖失神,几乎是同时,杨行简本能地丢下手中弓箭抱头侧身躲闪。 可即便如此,其中一箭还是硬生生擦过他的脖颈,几乎能够让他清醒感受到冰冷刺骨的疼痛。 那一刻,杨行简因为侧身失了平衡,又险险与羽箭擦身而过,就在身后听到“嘭”地一声有什么俨然掉落时,杨行简也如猎物般摇摇欲坠。 “六郎!” 耳畔传来杨知远紧张的呼声,李绥依旧端坐在马上,俨然胜利般看着杨行简身后落在地上的两只黑鹰,身中羽箭,不肯服输地拍打着翅膀。 原本安静的场上因为这两只被双箭射落的黑鹰再次哄闹欢呼起来,烈日下,热风中,月白衣衫的李绥不紧不慢地低下骄傲的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手下败将,唯用两个人的声音慢条斯理地道:“郡王,可没摔着罢?” 说话间,惊魂未定的杨行简清楚地看到马上李绥明明说着关心的话语,可那一双盈盈漆黑的瞳孔里,分明是看着猎物般,携着计谋得逞的冷漠与杀意。 是的,杀意—— 他如何也无法忘记,这一刻足以让他背脊湿透,冷汗淋漓的一瞥。 “我射的是鹰,郡王怎地也跌下去了。” 看着场上人欢呼着,毫不在意他落下马的狼狈,不在意他险些被射中的险境,杨行简随着李绥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当他看到那两只鹰时,瞬间明白了一切。 看似是冲着鹰的她,实则根本就是朝着他而来的罢! 他不会看错,那一刻她当真是敢杀了他! 李绥!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八章 反客为主 待到杨行简彻底从方才劫后余生的险境中抽出神来,抬手间不自觉地拂过箭头擦过的脖颈,当看到有星点血色落在指间上时,仍旧心有余悸地僵了僵,原本俊逸如玉的脸多了几分仓惶不定,因为他很清楚,若是再偏上一寸, 那只箭穿过的便是他的喉咙了。 李绥—— 气得咬牙切齿的杨行简看着翻身下马,俨然一副关心模样的李绥,如何能看不出其中的虚情假意来。 早闻这李家郡主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跟着杨家儿郎们疯惯了的,因而娇纵且厉害。可他如何也没想到,她竟然敢当众这般对待他? 她怎么敢! 待到太医匆匆赶过来时,便看到杨行简痛的冷汗直冒,反倒是御陵王妃颇为关心地问道:“太医快看看, 郡王这是如何了。” 看到杨行简躺在烈日灼烧的地上, 在这千人瞩目下狼狈不堪,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冷汗淋漓湿了鬓发的模样,李绥唯有强忍住,才没露出丝毫嘲笑来。 “嘶——” 在太医小心翼翼查看时,似乎是碰到了伤处,杨行简倒吸一口凉气,察觉他的目光阴鸷地看向自己,那太医也是可怜的垂下头,连连道:“郡王恕罪,郡王恕罪。” “看了这么久,到底如何了!” 听到杨行简的话,那太医连忙道:“回郡王,您这是跌落马下时,崴到了手,只怕是伤了筋骨,此处炎热,还是请郡王于帐中, 臣在好生看看,以对症下药。” 眼睁睁看着惨白着脸,俨然一副败军之将的杨行简被小厮用竹辇给抬了下去,李绥适才不徐不急地朝着帝后的金帐而去。 “阿蛮求胜心切,无意惊得扶风郡王坠马,还请陛下、皇后殿下降罪。” 待李绥在众目睽睽之下入了帝后大帐,便大大方方地叉手行下一礼,请起罪来。 此刻看着面前恭敬的李绥,看了眼隐忍不发的杨知远,再想到方才皇后李氏悄然与他禀明了宴会前,杨行简对李绥行事不检一事,他又如何不明白方才那一幕? 座下这个年轻侄女虽是女儿家,性格却是刚毅必报,容不得沙子的,所以她看似是射鹰,但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图又有几人看不清? 原就是杨行简先行冒犯,此刻当着李皇后和李章的面,杨崇渊自然不会开口治罪。 “你这孩子, 方才倒把人吓得不轻。” 见杨崇渊未开口, 坐在一旁的李皇后看了眼一旁不辨喜怒的杨知远, 适才半埋怨半担忧地做样子道:“方才到底是怎么了,这隔得远看不清,没得叫人担心。” 听到李皇后如此说,自然知道她一句“隔得远看不清”,便教这帐内的杨知远等人没有了话语权,转瞬便将答案交给她来圆。 面对姑母的这番递话之举,李绥如何不懂,自然是顺着杆子解释道:“回陛下、殿下,方才对阵时,阿蛮一瞧着扶风郡王率先两箭齐发,俨然要分出胜负来,心下便着急了,此时又恰好看到郡王身后有两只黑鹰要冲天而起,便想着借此一箭双雕,也好扳回这一局——” 这世间能有这般巧合之事? 杨知远听到这番话,案下的双手渐渐紧攥,只觉得李绥一个小丫头也敢仗着李家和赵翌,如此胆大妄为,挑衅他们。 “你分明就是对着我而来!” 就在李绥话说到一半时,身后赫然响起的反驳声便打断了她,待她与众人看去,便见右手被裹得跟个粽子般的杨行简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俨然要讨一个公道般。 “陛下。” 在杨崇渊的面前,杨行简倒没有造次,此刻恭敬拱手下去,侧首间冷冷地看着李绥道:“侄儿亲眼看到,御陵王妃搭箭便朝着我而来,绝非她所言,只是好胜心切的缘故。” 说罢,杨行简抬起下颌,露出脖颈上的血痕道:“若非我躲避及时,岂非让她贯穿我的脖子?” “郡王说笑了。” 就在杨行简面带不善地大加指责时,毫不在意的李绥方要开口,便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渐传渐近。 “阿蛮弓马娴熟,长安城人尽皆知,她的箭术之精湛,堪比男子,断没有失手的。” 听到这句光明正大讽刺自己的话,杨行简几乎觉得所有情绪都横冲直撞地直冲而上。 然而李绥却是险些被这句话逗得笑出来,转头间,她便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到同着月白竹影襕衫的赵翌渐行渐近,安慰般看了一眼他,随即对上杨行简,颇有几分语不气人死不休地正经补充了一句。 “阿蛮年纪小,郡王方才那些玩笑话,莫吓到她了。” 玩笑话? 杨行简闻言脸色涨红,明明是他险些被射了一箭,此刻倒成了他以大欺小,刻意诬陷了? 年纪小? 杨行简看了眼面前神色自若的李绥,想到刚刚马上拿箭指着他时,那个不寒而栗的眼神,哪里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子该有的。 可见她年纪不大,心却狠戾的可怕。 看着赵翌的打扮,年纪,又口口声声唤李绥为阿蛮,杨行简自然是猜出了他的身份,因而反讽道:“以你之意,莫不是要等到我被她当众射杀,才算的上是证据?” 见杨行简还想驳斥,不待赵翌开口,李绥已是率先疑问地道:“郡王一心认为我方才出箭非为了那对鹰,而是另有所图,可有缘由?” “今日是我与郡王初见,我何故要于众人面前行如此过激事?” 听到李绥明知顾问,一时被激得愤怒到极点的杨行简当即道:“不就是因为方才宴会之前——” “六郎。” 眼看自己的儿子被面前的李绥夫妇你一言,我一语逼得失去了理智,俨然要将方才于宴前与李绥起冲突一事当着帝后,当众道出。 杨知远自然适时地出声,和蔼可亲地看向李绥,颇为慈善地道:“好了,不过是些小打小闹之事,阿蛮是你的妹妹,你这做兄长的也当如太子秦王他们一般,让着些,宠着些。” 听到父亲的话,杨行简虽仍旧咽不下这口气,但想到自己险些掉入陷阱,说错话,到底是没再争执下去。 “是。” 此刻见杨行简不甘地应声,帐内早已听闻杨行简冒犯李绥一事的众人自然明白何故。 不过是顾忌着杨李两家的面子,所以杨崇渊不曾发话,李皇后和李章也不再继续追究。 只当这一箭,给了杨行简一个教训。 待到场上再一次活络起来时,慕名已久的突厥王子阿史那勒儿主动邀请赵翌与他同场竞射,因着二人皆是于大漠草原上打过仗,杀过狼,遇强则强的人,因而这一场骑射对战更是空前的精彩,吸引得全场人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不小心便错失了什么般。 过程精妙绝伦,结果也并不意外,赵翌终究是胜过了阿史那勒儿。 为了比出可得御赐宝刀之人,初战胜利的人自然要再一次返回赛场,因着李绥与杨行简对阵时闹出了意外,赵翌便放弃了最终的角逐,所以这胜利毫无疑问地落在了秦王杨彻的头上。 待到比赛结束,李绥便与赵翌并肩出了大帐,想到方才那杨行简吃了个哑巴暗亏的模样,再看着身旁悠哉犹哉的李绥,赵翌才脱口问道:“那扶风郡王如何招惹你了。” 听到问询,李绥笑着侧首道:“你都不知缘故,还信誓旦旦地于我作保,就不怕是我无理取闹在先?” 见李绥如此问,赵翌挑眸颇为耿介地道:“夫妻不就是该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听到这清奇的回答,李绥噗嗤一笑,也并未说缘故,只看了眼已然走远的銮驾道:“帝王驭下,一曰笼络赏赐之术,二曰防范惩罚之术,三曰树威立尊之术,四曰平衡牵制之术,皇帝对李家不放心,对你不放心,召杨家大房这个亲兄长入京,本就是想抬举宣王势力制衡我们——” 说到此,李绥眼眸侧向赵翌道:“今日我反客为主,闹出这动静,于皇帝而言,他更会觉得我是年轻气盛,收不住性子,生性不愿隐忍,搞那些阴谋阳谋的手段;二来,杨知远此次来,本就是与我们势不两立,我越是如此行事,让两家渐行渐远,便越是称了皇帝的心,让他能够放心权衡我们两家。” “天平两方,本就是隔着千百距离,皇帝既然想要我们李家与宣王闹腾,那就闹腾呗,总归他们也奈何不得我们,他杨知远也不过是为人手中旗,不自知罢了。” 相反,如今的李绥深知李家也好、赵翌也罢,皆是杨崇渊手中的棋,说实话,她并不在意为人棋子。 因为,这世上之事变幻万千,谁又能保证执棋者就能永久执棋。 盘上棋子,就没有逆风翻盘,变为执棋者的可能。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九章 幕后操纵 是夜,一弯月亮掩在薄薄云层后,夏日的暖风轻盈盈吹过,好似吹动了夜空中的繁星,在宝石蓝般的锦缎上熠熠闪烁。飒飒的竹林摇漾声中,一身深蓝常服襕衫的杨彻正立在窗下,细细端详着窗外竹林,月色下竹林的影子落在格窗上,在杨彻的身上映出点点斑驳,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杨彻转身看过去,只见蜀王杨昭的小厮常乐正端着一盏热茶进来,极为恭敬地道:“秦王,请用茶。” 杨彻闻言颔首,转身朝着客座而去,就在他将要开口问询时,屋外已是能听到有人将近。 “阿兄!” 待杨彻循声看去,便见同样一身灰蓝常服的蜀王杨昭正高兴又急切地走进来。 虽同为王子,同着家常的便服,但杨彻却看到杨昭身上的料子显然比自己的旧了许多,就更莫说比之太子了。 “怎么尚服局未给你送来新的料子?” 听到杨彻蹙眉问话,杨昭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再看看杨彻,连忙摆手解释道:“皇后殿下体贴,早就命尚服局送来了,只是——” 收到杨彻疑惑的目光,杨昭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嗫嚅道:“只是从前的衣裳穿惯了,反倒是那些料子我瞧了瞧太过华贵,穿着总是——” 似乎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杨昭便干脆抬头小心翼翼地笑道:“加之阿娘总说我正在蹿个子,用那么好的料子做了新衣衫,到时候一长高便穿不得了,岂不是浪费,我便想着再等等……” 说罢,似乎是怕杨彻不高兴,杨昭又舔了舔唇笑道:“阿兄和皇后殿下待我好,我都知道,阿娘常常说我定要一辈子记着殿下的恩,阿兄的情,即便什么也帮不到,也要牢牢记着不忘才是。” 听到杨昭如此说,杨彻不由沉默了下来,虽然方才那番解释有道理,但当他看着灯下这个笑容天真的弟弟,看着不论从前,还是如今,都始终不改淳朴,不改对他追随的杨昭,心下既闷闷的,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容。 短短十七年,身边的人或为了他的身份、地位而奉承他,巴结他,却从未有人如眼前的五郎一般,只是将他视作阿兄,视作亲人,视作可以信任之人,赤城相待。 让他感受到,在这偌大的世家、皇家,原来也会拥有这般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感情。 而讽刺的是,整个杨家,也只有五郎这个皇子,总是因此小心翼翼过日子,好似无论是从前,身份再如何改变,他都不敢做一个堂堂正正的阿耶的儿子。 想到这些,想到五郎对他的真挚和一心一意,就是这般简单的东西,连阿耶阿娘也从未有一日真正给与他过。 因为他很清楚,在阿耶的心中只有杨晋,在阿娘的心中只有杨延,就连曹夫人、崔夫人、刘夫人,又有谁不是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 终究在这杨家,唯有他如多余的一般,看似拥有嫡出的高贵血脉,却从未有人将他真正放在心内第一的地方。 “你啊,我说一句你回十句。” 沉默中,杨彻终于化开无奈的笑,伸出手亲昵地拍了拍杨昭的头道:“等你长高了再裁,这些新料子也得放陈,难道就不是浪费了?你是阿耶的儿子,是天潢贵胄,平日里不说如何奢靡浪费,但也要不损皇家颜面。” “天潢贵胄——” 看到面前的杨昭低着头,嘴唇嗫嚅,杨彻似乎是鼓励般出声道:“是,所以无论何时,都要挺直胸膛,让旁人看到你的威严,绝不容旁人轻看。” 瞧见面前的杨昭犹犹豫豫地样子,杨彻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再者,阿娘既然命尚服局送来这些,自然是高兴看到你穿着的,你便该裁裁,该穿穿,才不辜负她的心意,让她看了也放心。” “嗯嗯,好,我都听长兄的。” 说罢,杨昭正经地看了眼一旁的常乐道:“你去外面守着,我有话与阿兄说。” 此话一出,常乐自然是应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将门也给掩上了。 见杨昭一副神神秘秘、不知道从何讲起的踌躇模样,杨彻笑着挑眸道:“怎么,你今夜巴巴儿请我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不得了的要事?” 听到杨彻毫不在意地问询,杨昭不安地摩挲着手,脸上颇有几分紧张地踌躇出声道:“阿兄可还记得,陛下平叛上官氏一族谋逆那日——” 听到从来不问政事的杨昭提到那日,杨彻隐隐中察觉到了几分不同,神色也不免多了些认真起来。 “如何?” 静默中,杨彻近距离看到面前的杨昭双手紧攥了攥,挣扎了许久也不曾说出口来。 隐隐感觉到了什么的杨彻也不急着去催问,只是再平静不过地站在那儿,温和地看着杨昭,鼓励般等着杨昭亲口告诉他些什么。 察觉到杨昭的怯懦和踌躇,杨彻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只是应声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遇到了什么,若你觉得阿兄能帮助你,愿意告诉我,那阿兄也会为你守住秘密,你若害怕,不说也无妨。” “阿兄——” 似乎被这话一激,面前的十五岁少年抬起沉重的头,眸中隐隐动容道:“我、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说罢,杨昭便转身去了身后的书架旁,从最不起眼的地方抽出无数本书,露出后面被遮挡的一个长形盒子,然后再小心翼翼放在书案上,打开上面的叩子,从中取出了一卷轴来。 待杨昭缓缓展开看向杨彻,杨彻这才上前去,待看到画卷上面一个窈窕淑女的身影,融入芙蓉花下,虽不见眉眼,却也能隐隐看出画中人的美丽,作画人的深情。 “噗哧”一声,在杨昭紧张之时,一旁的杨彻却是笑出声,随即一拍杨昭的肩道:“好呀,我说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神秘兮兮的样子,原来是有了意中人了,说说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去替你请阿耶赐婚。” 说罢,杨彻也正经地道:“说来你十六,也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不、不是的阿兄——” 就在杨彻一副要替杨昭打算的样子时,杨昭却是急得脸色通红,极为不好意思地摆手道:“这,这不是我画的。” “不是你?” 杨彻闻言诧异看了眼又羞又急的杨昭,再垂眸看了眼案上的画卷。 说起来,这画卷上的芙蓉花和假山,似乎有些熟悉,好像,是大明宫内的芙蓉苑—— “上官氏谋逆那日,阿兄受陛下命入宫保护天子,阿耶让我带兵趁渤海郡王随天子出府之时,围住临淄王府——” 说到此,杨昭看向微微蹙眉转头来,隐隐回忆那日情景的杨彻道:“这些便是当日我奉命在临淄王府寻找踪迹,看临淄王是否与上官氏有暗通款曲时偷偷搜出来的。” 见杨彻眉目越发严肃,杨昭声音也不由胆怯地越来越低道:“为了不让临淄王府的人发现,我便在士兵搜寻时,悄悄现临摹了一副,这就是我临摹的那份,原来那份尚在临淄王府,陈之砚的书房内。” 听到杨昭如此说,杨彻拾起画卷,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即侧头道:“这幅画有什么问题?” 听到杨彻的疑惑,杨昭想了想,沉默良久终究是将心底的话道了出来。 “这画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觉得这画中的人似曾相识,才——” 杨彻敏锐地抓住了杨昭话中的重点,不由挑了眉道:“像谁?” “像、像太子妃——” 在低到微乎其微的回应中,杨彻愕然抬头,几乎是全然未想到般,又一次将画卷拿得更近了些,看得也更细了些。 “这身衣裳,我恰巧看到太子妃曾穿过,但又怕是我记错了,亦或是看混了,但是今日比赛场上,我却是看到了太子妃与这画中人一般,右手手背上有一枚朱砂痣——” 察觉到杨昭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颤抖,杨彻却是越来越沉静下来。 原来如此—— 所以,陈之砚在天子的授意下带兵把守长安前往京郊检教场的城门处时,却是私下用府兵亲卫暗自守着他们太尉府。 那时的他以为,陈之砚这是奉命监视,想要趁成功后即刻清除他们杨家人。 如今想来,竟是他想得太多,太深了—— 从前的渤海郡王陈之砚,如今的太子妃杨宝缨,他们之间竟然会—— “阿兄、阿兄——” 在杨昭的紧涩呼唤下,杨彻回过神来,看到他惴惴不安的样子,这才沉声认真道:“此事你可告诉了旁人?” “不、我没有,此事原是我猜测,再加之又与太子、太子妃有关,我不敢——” 听到杨昭的话,杨彻点了点头,称赞地道:“你想得很对,此事尚无定论,却是牵连甚广,以后便莫要再说了。” 说罢,灯下的杨彻一反从前,分外严肃地叮嘱道:“你只当今日未曾与我说此事,你也从来没见过这幅画,只有这样,才不会再牵连到你,还有婕妤,知道了吗?” 一听到涉及自己的母亲,杨昭更是脸色苍白,害怕地不住点头道:“知道,知道了,我绝不再告诉旁人。” “这画,这画阿兄也拿走罢,烧了也好,扔了也罢,我、我——” 见杨昭视这幅画如烫手山药般连连与他摆手,便是严肃起来的杨彻也不由按捺住笑,收起画道:“好,那这幅画便交给我了。” 待又聊了半晌,杨昭才依依不舍地亲自送杨彻至院门口,直到看到那抹身影渐渐隐入如墨的夜色中,杨昭才沉沉转身,脸上的笑也瞬息凝滞,消失。 他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这样明显的暗示,想来他的好阿兄是不会辜负的。 抬头看着夜空正努力自云层中穿破而出的明月,杨昭一点一点露出单纯而无害的笑。 斗罢,狠狠地斗起来,如今已经死了一个杨晋,下一个又该是谁呢? 寂静中,杨昭仰望的眸底拂过从未有过的冷漠与森寒。 不得不说,李氏可当真是心狠手辣,竟然真的敢当着杨崇渊的面将杨晋射成了刺猬,死在了离太子之位一步之遥的地方。 这般可惜,倒让他都忍不住要唏嘘了。 天纵英才的杨晋死了,杨延不过是个迂腐心软的废物,杨镇更是连废物都不如,唯有一个杨彻虽还算有些城府,却又是刚愎自用,急功近利的性子。 等到杨彻替他除去了该除去的人,替他挡住了该挡的夺嫡风险,他便可以背后一击,让他这不可一世的嫡子感受感受功败垂成在最后一步的不甘与痛苦吧。 感慨:杨昭也算是扮猪吃虎的高级玩家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章 夺嫡之争 凝墨夜色下,秦王府的车马正幽幽行在安兴坊,因着安兴坊和胜业坊是长安城达官贵胄的聚集处,所以相比于旁处的喧嚣热闹,此处要静谧清幽许多。 然而即便如此,相比车外,此处的车内也是更加的寂静,一身常服的杨彻独自坐在车内,携着比之同年人多了许多的沉静,静静端详着手中的这一副画卷。 五郎的话犹在耳畔,此刻的杨彻目光落在画卷上的女子身上,却是越来越觉得熟悉,也越来越能确定她的身份。 沉默中,杨彻缓缓阖上眼眸,双手却是带着几分犹豫与挣扎,将手中的卷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一反常态地暴露了他心下的不安与纠结。 回望这十七年,回望这十七年来的点点滴滴,无疑,杨延是一个好兄长,是他的好阿兄。 所以府里的兄弟姐妹无论嫡庶,都愿意将他视做长兄去尊敬,就连跋扈成性的荣安也会在他的面前乖顺如绵羊,甘愿聆听他的教诲。 而作为一母同胞的兄长,杨延也的确将一切好的东西都愿意分享给他。 记得儿时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作为兄长的杨延都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小到盘中最后一枚小小的点心,大到阿耶得的宝马胄甲。即便他分明能从杨延眼中看到送于他时的依依不舍,却从没有被拒绝过。 所以那时的他也曾如一个尾巴般只喜欢跟着杨延,也只喜欢与杨延亲近,于他而言大郎杨晋虽也是长兄,却终究不同母,与他们年岁相差的也更多了些,那时的杨晋早已随着阿耶征战沙场,成了阿耶眼中口中最为得意的儿子,而他却还在阿兄的陪伴下守在一方院子里练习射弈,亦或是在阿兄的遮掩求情下,同其他的孩子打架闹事,甚至是在府中书院里捉弄阿耶三顾茅庐才请来的大儒师父。 即便是为此震怒的阿耶要惩罚他,杨延也都会第一个抢在前面拦住阿耶手持马鞭的手,甘愿陪他抄书,陪他罚跪。 在那时的记忆里,杨延似乎生来都是那般温和含笑的样子,仿佛清晨的一束光,也曾温暖过他,温暖过他的心。 可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或许是在杨延让给他最后一枚糕点后,被阿娘夸赞为友爱兄弟的长兄风范时;或许是在书院里的大儒师父们都争相赞誉杨延聪慧好学,文武兼备,有仁者之风时;亦或是,在阿娘的眼里,渐渐看到她对杨延,有着与自己不同的期待时。 那时的他才渐渐恍然大悟,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得到阿耶和阿娘真正的关注。 原来他自出生便注定,只因为晚了时辰,便只能永远活在杨晋,杨延的光环下。 杨晋的英武善战,杨延的仁慈宽厚,都不知不觉在他们的身边聚集了一个又一个愿意去支持他们的人。 而他,却只有嫡出次子的所谓高贵身份,仿佛一个发光的影子,再如何夺目,也只会沦为陪衬,没有任何人会将目光真正落在他的身上。 从那时起,他便下定决心努力学习,努力习武,只以为待自己文能胜二郎,武能胜大郎之时,就能成为世人夸赞的那一个,真正成为太尉府里最令阿耶阿娘骄傲的儿子。 作为一个真正的杨家人,而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可真正到了那日,真正到了众人交口称赞,在书院内对答如流,为大儒师父们啧啧称奇时,一切似乎改变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阿耶虽也夸赞他,却从未如对待大郎那般,愿意带他一同出征,愿意亲自培养他,亲手历练他。 阿娘虽也夸赞他,也从未如对待二郎那般,无时无刻为他打算,无时无刻为他绸缪,更未曾在阿蛮入太尉府与他们朝夕相处之时,为他择选阿蛮为妻。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阿娘深知阿蛮背后所拥有的莫大支持,和树大根深的世家文人根基。 于阿娘而言,杨延是嫡长子,是真正有资格居于高位,光耀李家,延续李家繁荣富贵的儿子。 所以唯有阿蛮才配得,才能真正给予杨延强大的辅助,让她百年之后也得安心。 可在那些计划之中,他却从来没有成为阿娘的选择,即便他再如何努力,即便他再如何得人夸赞,即便论与阿蛮青梅竹马的情意他丝毫不比杨延少。 都不配拥有—— 想到此,杨彻忽然轻笑出声,睁开眼来,脑海中却是一点一点浮现自己乞求阿娘将阿蛮嫁给他的那一夜。 所以这十七年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他能倚仗的又有什么? 他不曾得到阿耶阿娘真正的爱,也不曾得到他们的半分倚仗。 在他们的眼里,自始自终无论他如何,都只配一个闲散的长平乡侯,雁门郡公,还有如今的悠闲秦王。 不需要远大理想,不需要鸿鹄之志,只需要做一个安享荣华富贵,将来为杨晋,亦或是杨延辅佐社稷,镇守边疆的所谓手足罢了。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牺牲的是他! 放弃的是他! 沉默中,难以咽下的不甘与愤懑如火焰般堵在杨彻的心口,喉腔,渐渐融化成滚烫的油蜡,一点一点包裹他的心,凝滞他的喉,憋闷得他渐渐胸腔起伏,无法抑制。 想到今日在众人俯首间杨延身着太子龙服与阿耶高高在上地走来,连他们这些兄弟都要低头参拜,想到在众臣轮番敬酒簇拥下,尊贵无上的杨延。 杨彻都无法抑制心内沉淀堆积的一层又一曾的嫉妒与不甘,那些东西都如同带刺的藤蔓扎的他鲜血四溢。 为什么同样是儿子,同样是他们的孩子,同样身为嫡出,同样血统尊贵,他却要和杨镇那样的废物一样,不能有男儿壮志,不能指点天下,不能对那个位子有丝毫渴望之心! 治世需仁君,乱世出英雄。 如今的天下本就是乱世,阿娘又凭何认为杨延便有能力继承江山,执掌天下?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儿甘愿作旁人的陪衬,更何况是生来便流着谋逆之血的杨家人。 既然没有人看好他,没有人给予他半分倚仗,那他便作自己的倚仗。 成王败寇,因果如何他都愿意一力承担,也绝不愿一辈子不去努力尝试,便选择屈居人下,庸庸碌碌过完这所谓的富贵一生。 念及此,杨彻彻底紧攥手中卷轴,看着画中女子,眸底渐渐变得如沉潭一般冷漠无情。 他会用行动向阿耶,阿娘证明,向天下人证明,这当今乱世究竟能否只以温和的仁政便可治。 仁爱宽厚的杨延,又是否能安稳坐在那个位子上,成为未来的天下之君,绵延这国祚社稷,这李家富贵。 “阿兄,我不欲伤害你,也不愿行陷害之事,唯见你能否通过这一次的试探了——” 寂静中,杨延喃喃溢叹,就在他一点一点将画轴重新卷好时,耳畔便响起了心腹司南的声音。 “郎君,到了。” 听到此话,杨彻霍然掀帘走了出去,直到入了王府书房,适才道:“去暗里查一查,太子妃当初随阿蛮入宫陪侍阿姐时,可曾遇到过——” 话听到一般忽然戛然而止,司南诧异地抬头,却是见杨彻微拧了拧眉,却又摆手道:“罢了,退下罢,方才的话给我烂在肚子里。” 对于说一不二的杨彻,司南没敢多问,便恭顺地退了出去,唯余杨彻独自立在书房内,久久伫立。 虽只是猜测,但却不易得。 多一个人知晓,多一点举动,只怕都会打草惊蛇。 想到稍纵即逝的机会,杨彻终究决定赌上一把。 无论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这厢,听到念奴汇报行踪的李绥微微凝眉道:“一幅画?” 杨昭深夜请杨彻过府,却只是送了一幅画? 不知为何,李绥总觉得事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 当真是他们兄弟二人难得的附庸风雅,还是另有隐情—— “可还有异动?” 听到李绥询问,玉奴为难地摇了摇头道:“秦王和蜀王除了相谈送画,并未有旁的举动,便是府里旁人也没有——” 沉默中,李绥静静沉思良久,终究是道:“那便紧紧盯着,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包括他们所见所为。”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一章 攻心为上 虽是入了夏,但这一日清晨倒是日光和煦,徐徐的微风吹拂的岸边杨柳依依,柳叶落在碧绿的池塘上,荡起层层的涟漪,直推向露出池面的一枝又一枝水莲。 看着细细枝梗上,犹如美人面的花瓣正随水波摇晃着,身着玉色上襦,下曳水蓝襦裙的李绥难得心绪放松,不由顿步看着廊下的这一片美景。 “仙长这边请——” 耳畔传来一个内官的声音,李绥回过头去,便见远远地拐角游廊上,正有一着道袍的男子,在杨崇渊的近身内官刘守成的亲自陪侍下,拾阶而上,朝这方走来。 渐行渐近时,刘守成也看到了这一方的李绥主仆,脸上当即带着恭敬地笑疾步上前行下礼来。 “王妃。” 看着面前分外谦恭的刘守成,李绥随和地点头道:“起罢。” 当李绥顺着看向刘守成身旁那个身着浅灰道袍,只以檀木簪发的青年男子,约莫未至而立的样子,虽说五官只是清秀,但眉目间透露出的散淡,还有周身那仙风道骨的气蕴,都能将他轻易与旁人分开来。 “王妃,这位乃是道清仙长,受圣人之邀,去往紫宸殿为圣人讲道的。” 微风徐徐中,李绥看到面前男子与她轻一颔首,没有拒人与千里之外的疏离,更没有卑躬屈膝巴结奉承的市侩。 好似他与她之间,只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这天地之间的相遇般简单。 眼前这道清,如今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还在周朝时,便成为了长安城那些达官贵人追捧的神仙,传闻中,道清是从蓬莱而来,下凡历练的散仙,不仅晓天时,知地利,算人过去和将来,最玄的是能为逝者还魂,让在世的亲人得见一眼。 “仙长盛名,已是久仰。” 听到李绥的赞誉,道清默然颔首,适才道:“名也,利也,皆在身外。” “仙长指点的是。” 说话间,看到李绥行了道教之礼,道清也回之一礼。 “王妃,那我等——” 听到刘守成的请示,李绥已然伸出右手道:“仙长请。” 待目送道清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李绥收回目光道:“走罢。” 当行至立政殿,看着眼前不变的地砖,不变的宫墙,不变的芙蓉树,不变的大殿…… 李绥不由自自主伫立在那儿,伫立在那繁花紧簇的芙蓉花下,眼前却是一点一点浮现和杨皇后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那些记忆都如一束又一束的光飞进她的脑海,驱散她心底隐藏的黑暗和冷漠。 去岁的冬日,她曾在茫茫大雪中,和阿姐坐在廊下炉火煮茶,看着廊外的宫娥们打着雪仗;也曾在除夕那夜,站在那丛丛花树下,同阿姐点起一只又一只绚丽的烟火。 隐约中她仿佛看到了那夜阿姐被烟火照亮的笑靥,还记得她曾与阿姐按指许诺,许诺一起过每一年的初雪。 可是景在,雪在,人却不在了—— “王妃来了——” 听到身后传来银娘的声音,原本充斥而上的模糊和热泪,被李绥默然掩下,当她回过头来,便看到银娘亲热地上来扶住她道:“殿下还在等着您呢——” 方才的银娘自然是看到了李绥一闪而过的神伤,也更明白这神伤源自何处,因而此刻的她不着痕迹地掠过,不过是怕再掀起李绥心底难以碰触的悲伤,落在了李皇后眼中,平添难过。 “姑母今日召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听到李绥问询,银娘滞了滞,随即悄然道:“是为了荣安公主的婚事。” 荣安? 李绥轻一挑眉,便听到里面传来了禀报声。 “回殿下,虽有汤药调养,但贤妃之病源于心,汤药也只能让贤妃的精神看起来更好些,若要彻底根治痊愈,却是——” 听到殿内太医的话,李绥默然未语,缓缓随着银娘朝里走去。 自杨崇渊篡位称帝后,便顺着朝堂大势册封姑母为皇后,正位中宫。不久后,原太尉府侍奉已久的曹夫人、崔夫人、刘夫人也在姑母的奏请下,被分别册封为一品贤妃、德妃,和正三品的婕妤。 但曹贤妃在大郎杨晋身护杨崇渊,被乱箭穿心,躺在灵堂棺椁的那一日,便彻底地失去了理智,连连哭了半月,晕厥数次,直到棺椁送入陵寝处,曹贤妃便彻底被抽去了魂魄般,患上了癔症,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听闻时而在宫中放浪大笑,时而穿梭殿内夜夜啼哭,连身边人都害怕得不敢近身去侍奉了。 “姑母。” 听到李绥进来,李皇后满面愁容才总算有了几分平复道:“快来。” 当李绥含笑走进去,一旁的太医连忙行下一礼,李皇后瞧了便道:“贤妃那里,你们依旧多操心些,用最好的药为她诊治着——” 说罢,李皇后不由叹息道:“成王是个好孩子,是杨家的好儿郎,他是为了护陛下牺牲的,更是为我大兴朝而牺牲的,作为大兴的开国英雄,他的功劳我们都不能忘记。” “贤妃是她的生母,这份诞育之功,也是不可磨灭的。” 听到李皇后的嘱咐,太医当即点头道:“是,臣等必定竭尽全力,医治贤妃。” 李皇后见此点了点头,随即道:“好了,你退下罢。” 待太医躬身离开后,李皇后看向坐在下手的李绥笑着道:“你这孩子,坐那么远坐什么,快些过来。” 看到李皇后轻拍了拍身旁的凤座,李绥没有推辞,含笑走上去道:“方才外臣尚在那儿,我若坐过去,只怕朝臣参我不守礼矩。” 听到李绥的话,李皇后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从前入宫,你哪回不是坐在你阿姐身边的,这会倒跟我——” 话说到一半,李皇后忽然僵住,察觉到姑母眸中的哀伤,李绥也压下心底的触动,岔开话题道:“今日闻姑母传我,我还想着是不是又有什么好东西要赏给我了,在哪儿呢?” 眼看李绥抻着头搜寻着,李皇后适才啐她道:“都是御陵王妃了,还日日讨债般的要宝贝,也不怕人笑话。” 见李皇后终于笑了,李绥才再次问道:“既不是为了宝贝,那姑母寻我是——” 听到李绥的问询,李皇后的眉上再一次爬上了烦恼。 “是为了荣安。” 待遣退了宫娥,李皇后才缓缓出声道:“彭城一死,突厥真毕可汗的可贺敦便空缺下来,如今他知道突利可汗派了王子前来求娶我大兴的公主,今日也堂而皇之前来求娶公主,求得还是嫡公主。” 听到这儿,李绥心中已是清晰了几分,果不其然,李皇后随即忧难地道:“他自然知晓我与陛下膝下没有嫡出的公主,便退而求其次,要娶荣安。” “只怕,他是听闻荣安是众多女儿中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才会有此要求。” 如此即便同娶公主,真毕可汗却是比之突利可汗更能得意些,因为他能娶到杨崇渊这位天子的宝贝明珠,无疑是在向突利可汗挑衅,向杨崇渊挑衅,让世人知道他背后的强大突厥兵,可以让杨崇渊对他言听计从,无不兑现。 听了李绥的话,李皇后点了点头严肃道:“如今兴朝初立,本就人心浮动,若此时突厥人再趁此搅起兵事,于我们并非益事,所以这亲是必定要合的。” 听了李皇后的话,李绥丝毫不意外。 若是可以,这世间没有哪个天子愿意靠送女子去维护四海升平,更何况是一向雄心壮志,不可一世的杨崇渊。 可雄心壮志,天子的威严都当不了长城,做不了王朝的守护墙。 若逞一时之强,拒绝了突厥人的要求,落了真毕可汗的口实,成了他发兵中原的理由。到时急于应对战事的杨崇渊和他的杨氏王朝就会陷入被动,天下百姓也会再一次陷入恐慌之中。 毕竟战争并非两人斗架,而是拼粮草,拼财力,拼兵力,战争越多,消耗越大,人心也就越散。 而一旦陷入这样的外患,内忧也会随之接踵而至,如周朝的旧臣势力,如不堪战争之苦的贫穷百姓,都足以成为一朵浪花,将这个刚刚建立的王朝彻底倾覆。 “姑母担心,荣安嫁去会成为第二个彭城?” 听到李绥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李皇后不由皱眉道:“我看陛下他答应的如此快,只怕也是想以此掣肘我们李家。” 说罢,李皇后终于卸下端庄随和厌恶地道:“荣安心思不正,对二郎又——” 似乎是恶心般,李皇后终究没有说下去,只转了话道:“若她嫁去,我只怕她心里抱着对咱们李家的恨,怂恿突厥做出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来。” 听了李皇后的话,李绥没有反驳,因为的确,正是因为他们李家,从前掌上明珠的荣安被高高摔下,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成了在府中一隅修身养性的病人。 但荣安终究是杨崇渊的血脉,公主的身份是抹不掉的,未来的她也终究是要出阁的。 如今突厥既已钦点她,杨崇渊一来考虑外患,从大局而言也不得不答应,二来如姑母所言,荣安没有投生在她的腹中,李家虽与她有仇有怨,可杨家,杨崇渊却未曾。 所以杨崇渊,未必没有以荣安这个可贺敦牵制李氏的打算。 毕竟在突厥,可贺敦是可参政,议政的。 “这世间,和亲公主多,但如彭城那般心思缜密,手段非凡的却不多。” 李绥打破沉默,平静地与李皇后分析道:“荣安从前虽闹了些是非,却是没有彭城那般的忍耐力,耳根子软,小心思有,城府远不及彭城——” “更何况荣安要嫁的真毕可汗,可不是当年彭城嫁去的老可汗那般,真毕可汗敏感多疑,对杨崇渊扶持突利可汗对付他的事耿耿于怀,对我们中原可没有半分好感,只怕这五年之内,便免不了要兵戎相见,所以他对荣安,绝不会那般放松警惕。” 察觉李皇后渐渐了然地松开眉间,李绥才道出了最后一句话。 “既然陛下能将计就计,我们又何妨借力打力——” 对上李皇后示意的目光,李绥轻声呢喃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姑母或许可以相信,二郎能消弭荣安的怨恨,即便不能,她也不会对二郎不利。” 毕竟是所爱之人,爱这个东西虽是虚幻,却最是掣肘人心。 “若是能将人再为我所用,便是上上之策。” 听到李绥说完最后一个字,李皇后不由抬眼呐呐道:“你的意思是——” “让二郎以太子之尊,亲自送荣安入突厥。” 察觉李皇后脸色变化,李绥缓缓道:“二郎始终是他的兄长,这十余年的兄妹情是始终存在的,有时候攻伐之间,当以攻心为上。” “二郎虽仁善心软了些,但也正是这般最能感动人心,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周朝老臣能对他不吝夸赞,愿意如今站在他的身后,去支持他,维护他。” “既能将那些固执己见,对周朝心如磐石般坚定的忠臣打动,二郎未必就不能打动荣安,以亲情唤醒她。” 说到这里,李皇后眸色暗暗涌动,这一刻对上李绥平静而认真的目光,她才恍然发现,在她最为烦扰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眼前这个侄女儿。 好似,她一定会给她一个最好,最称她心的对策。 让她能安下心来。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天子下毒 夜幕沉沉,庭院深深。 一弯明朗冷月下,临淄王府内的清幽游廊处渐渐行来两个身影,在那树影婆娑的斑驳中,提灯女子恭谨瘦削,而灯后月白衣衫的女子腰若束素,于月色清辉下更显得孤独伶仃。 直到走至近前,陈之砚的心腹临安一看到上官令,便眉目凄凄垂下,将身上前拱手行下一礼道:“娘子。” 因着如今杨氏登极,陈之砚祖父临淄王便被降为了颖国公,而陈之砚这位曾经的渤海郡王也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对于这不同从前的称呼,上官令并不在乎,只是抬头看向灯火阑珊的屋内关怀道:“郎君还好吗——” 听到上官令温柔一如从前的话语,临安隐忍着酸楚,不着痕迹地低下头道:“郎君正在练书法,娘子请进。” 眼看临安侧身推开,示意人轻声推开门,掀开湘妃竹帘,上官令便温和颔首,独自一人携了食盒进去。 屋内寂静如一池深潭,当上官令循着墨香,一步一步轻声走进去时,便见陈之砚寂静立在书案后正写着什么,抬头间二人目光相对,上官令看到面前人已是温和与她道:“来了。” 上官令含笑上前走过,只见案上铺展开的纸上正是一篇还未写完的《上林赋》,洋洋洒洒一篇上林赋歌颂的是当年大汉的强盛与宏伟,而陈之砚此刻写下这样一篇赋,心下凭吊的是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看着向来沉稳内敛的字迹,化作眼前纸上激烈磅礴的笔画,仿佛这案上的笔不是笔,早已成为了他的手中刀剑。 从小相伴的兄弟被砍去头颅,家族屠尽,从小相伴的天子被幽禁至死,不得自由,而自己,虽然活着,却只是为了家族苟且而活,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刀剑,任人宰割。 上官令想到此,不由低垂眼眸,咽下喉中哽咽,虽然面前的夫君从未与人说过,但他的痛苦,他的悲愤,他的抑郁不得反抗她又如何不明白? 可这便是天下,这便是成王败寇。 于他而言,若非有偌大的临淄王府,还有活着的陈氏皇族,他或许早就毫不犹豫地选择拼死一搏,即便付出性命,也好过如今罢—— “翁翁他们已经睡下了,夫君也早些休息罢。” 看到上官令递来的羹汤,陈之砚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谢谢。” “你我是夫妻,不必这般言谢——” 听到上官令话中的酸涩,陈之砚抬眸看去,上官令却是不着痕迹地侧过头道:“那我先回去,便不扰你了。” 说话间,上官令转身欲走,谁知寂静中却是被一只手拉住了,骤然的温度包裹着她的手,让她胸中一滞,不由低垂眼眸,落下泪来。 “对不起。” 听到陈之砚低沉的话语,上官令摇了摇头,却是强自将泪意收回去,笑着抬头道:“夫君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曾怨你——” “你我是夫妻,所以难过,也不必遮掩。” 说话间,陈之砚头一次伸出手替她拂过眼下未干的泪痕,引得上官令不由哽咽地摇头道:“对不起,我不想怨你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 看到面前纤弱的人渐渐泣不成声,陈之砚无声地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若没有你,这偌大的府里,便会乱了。” 看到怀中人好似被打开关匣般,再也不强自压抑地痛哭出声,陈之砚心中愧疚地疼痛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自那日之后,上官氏的族人都已死在了杨崇渊的刀下,就连身为天子妃嫔的德妃也不能幸免,如今还活着的只有他怀中的妻子了。 王朝覆灭,家族尽亡,她与他的境地何其相似。 可她却远远比他更为孤独,更为痛苦。 因为如今的她,只剩他了。 “你可会怪我,没有听你的话,没有离开。” 听到怀中人的话,陈之砚默然低眸,正要出声,便听到外面突然响起临安的声音。 “郎君,方才宫里人来传话——” 上官令闻言背脊一滞,当即离开陈之砚的怀抱,紧张地看向帘外。 “何事。” 听到陈之砚平静的问话,临安忙答道:“突厥王子慕名要与、与中原打一场击鞠赛,太子向皇帝奏请,请郎君后日一同出席,前去助阵。” “知道了。” 待临安退下,陈之砚察觉到上官令的担心与害怕,便出声温和道:“放心,无事的。” “后日我陪你一同去,好吗。” 看到上官令目光中的期冀与请求,陈之砚知道若不让她一同去,她会担心他到彻夜难眠,因而没有拒绝,便点头应了。 “好了,我送你回去。” 说罢,陈之砚便与上官令并肩朝外去。月色下,二人的身影被点点拉长,寂静中,陈之砚打破沉默道:“我从未怪过你。” 上官令闻言一顿,侧首间,便看到陈之砚认真地与她道:“你就是你,你的每一个决定都无需旁人肯定——” “夫君——” 看到上官令眸中的小心,陈之砚放缓语气,温柔却肯定地道:“你我成婚的前夜,尚书令曾与我言,七娘性子柔弱,遇事不决,只恐一时担不起一府事务。” 上官令闻言脑海中渐渐浮现祖父上官稽谆谆教诲她,看着她出嫁满是担忧与不舍的模样,想到他花白的胡须,斑白的双鬓,如今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隐隐中,她仿佛还能听到祖父一如从前地唤她“七娘、七娘——” 泪水落下,上官令渐渐低下眼眸,愧疚与悔恨皆汹涌而上,让她不得开口。 阿翁说得没错,上官一族,终究只有她是最软弱无能的那一个。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 “可尚书令说错了。” 看着梨花带雨的一张脸愣愣地看向自己,陈之砚却是分外认真且温柔地道:“你并不柔弱,相反,你很坚强,很勇敢。” “没有我,你也能独自一人打理好从前的临淄王府,就连我曾为了所谓地保护,想将你送离长安,可你却有自己的主见,敢与留下来面对一切,这样的你,便是尚书令看到了,也会为你,为上官氏而高兴的。” “夫君——” 听到上官令语中的颤抖,陈之砚缓缓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世上没有人愿意抛弃家人,族人,追逐所谓的安宁。” 不待他将话说完,上官令已然扑身上来,紧紧环住他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不是你的错——” “那一日我什么都不曾想,我只知道,没有上官家,没有你,我便活不下去了——” 看到陈之砚眸中的震动,上官令含笑却泪地道:“所以我不后悔,无论如何,哪怕是死,我也要留在这儿,即便不知道自己能否在你回来之前依旧活着,即便不知道我们是否能相守一辈子,即便明知你不爱我,但只要仍旧留在你们踏足的这片土地上,便足够了。” 听到这一份真情所致,陈之砚怔怔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上官令却是笑着擦去泪水,笑着仰头与他道:“你说的对,今日的我,便是阿翁,阿耶看了也会为我高兴的。” 说罢,上官令转身便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察觉身后没有跟上来的声音,不由转头道:“夫君可要说话算话,送我回去。” 看到面前人露出从未有过的少女心性,陈之砚终于松开笑容,上前却是抬手轻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好。” 待到了院门口,看到上官令渐行渐远的背影,陈之砚隐隐感觉到她似乎变了,就连那影子似乎都变得坚强不催了。 当上官令疲惫地走至廊下,方要拾级而上时,便看到一旁有眼生的婢女在搬花草。 “这是在做什么?” 听到她的问询,一旁的瑞珠忙道:“听闻宫里培育了些新品种的花草,皇后便命人送了些各色珍惜花植给长安城各旧族皇亲们鉴赏。” 听到瑞珠的话,上官令随之看去,果然看到了许多稀有的花草。 夺人江山,如今却是送这些花草以示恩宠—— 上官令无可奈何一笑时,忽然看到一个手捧昙花的身影熟悉极了。 “等等——” 听到上官令的呼唤,循声看去,众人便看到一个瘦得干巴巴,面黄肌瘦,貌不惊人的小丫头抱着一盆花,紧张到颤抖地道:“娘子,娘子是在唤奴婢?” 看到上官令点头,那丫头一步一犹豫地上前来。 当上官令看到这个看似畏惧,实则与她隐隐对视,分明是激动哽咽地要与她说什么的小丫头。 便再也抑制不住了。 “你这是什么花?” 听到问询,那丫头小声回道:“是,是昙花——” “送到房里来罢。” 听到上官令的话,瑞珠便要上前去接,谁料却是听到她紧接着道:“让她搬进来罢,昙花矜贵难养,让她与我讲讲如何培植才是。” 见上官令发话,瑞珠自然是顺从地抽回手,陪着她入了房。 “瑞珠,去替我煮一碗安神茶来。” 听到此话,瑞珠并不意外,自家族落败后,自家娘子彻夜难眠也是常有的。 待她离开后,直到确定再无声息,冷静的上官令终于起身激动地握住面前这个小丫头的手哽咽道:“芸儿,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上官令的呼唤,芸儿也是激动到什么也顾不上,只后怕地抱住她低声哭泣道:“我可找到你了,娘子保佑,阿娘保佑,我终于找到你了七娘。” 感受到怀中人的哽咽呜咽,上官令也是感动欣喜地落泪。 因为芸儿不是旁人,正是她乳母的女儿,是从小陪着她长大,情同姐妹的人。 而芸儿口中的娘子,不是旁人,正是上官令已逝的母亲。 那时她们日夜相伴,阿娘还在,乳母还在,上官府还在—— 直到后来乳母早逝,十岁的芸儿离开了上官府,同自己的阿耶离开了长安,她的身边才有了瑞珠。 而今,如今物是人非,再见故人,叫她如何不—— “芸儿,你怎么会来这里,你——” 看到激动到泣不成声的上官令,芸儿也是努力止住呜咽,摇头道:“当年阿娘离世后,我便随阿耶南下去了扬州,因为当年娘子所赐下的金银,阿耶才得以在扬州做起了花草的生意,后来听闻,听闻——” 说着说着芸儿又一次忍不住哭出声道:“听闻上官府遭遇不测,阿耶便急着带我回长安打探你的消息,好不容易才,才进了这里。” 说话间,芸儿不停地抽噎着,看着熟悉的儿时玩伴,上官令再也忍不住将其紧紧环入怀中,哭作一团。 “真好,能看到你真好——” 听到上官令无助而欣喜的哽咽声,芸儿也是红肿着眼不住地点头。 “对了,对了——” 就在伤感时,芸儿突然想起什么,紧张而慌张地一把推开上官令,几乎是害怕地道:“我,我前几日偷听到了一件事,只急着要告诉你——” 上官令愕然间,便看到芸儿从未有过地恐惧,恐惧到毛骨悚然般与她颤抖道:“我,我曾在这府里偷,偷听到一个守将与一个宫里的内官说话。” “他们,说什么?” 直觉告诉上官令,芸儿要告诉她的,必然是与她息息相关,且极为重要之事。 “他们,他们说,当今陛下担心陈氏皇族心怀芥蒂,留下是个大患,所以为了稳住人心,保住帝位,便——” 在上官令僵硬而担忧的目光中,芸儿一字一句小心道:“便命他们在所有陈氏皇族的饭食中,日日下了名为仙人醉的慢性毒。” 此话一出,上官令目光震动,瞳孔放大,几乎是不可置信般听到耳畔嗡嗡作响。 “那毒药无色无味,难以察觉,但却是会让人毫无察觉地死去,就连太医也查不出任何来!” 说话间,芸儿已是紧张地握住上官令冰冷的手叮嘱道:“所以七娘,你们要小心,一定一定莫要——” 然而话到了嘴边,芸儿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堂堂天子要他们死,又有谁,能救—— 这一刻,看着面前纤弱脸庞透露出前所未有的镇静,甚至是看淡生死的淡然。 芸儿却是觉得难过的透彻心扉。 曾经连被月季花刺刺破了手,都会哭泣不止的娘子,如今却是变成了如今这般。 可见,她曾经历了什么,又痛苦成什么样子——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三章 潜龙在渊 翌日惠风和畅,长安城内一片繁荣盛景。因着是清晨,这暑夏的热意倒还未上来,坐落于皇城西角的兴业坊此刻早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擦踵。 从各国而来的波斯人或胡人皆身穿锦缎,来来往往穿梭于这个商铺林立的兴盛街,正在声声吆喝声中,一辆青绸马车正缓缓行来,停在了一挂匾为平昌绸缎坊的商铺前。 车帘掀开,一英朗俊逸,气度不凡的灰蓝连珠纹襕衫的男子走了下来。转身间,来往的路人便能看到又一气度华然,虽头戴帷帽也依旧能看出非富即贵的美娘子正伸手在男子的搀扶下,一步一步下了车。 待这一对养眼的年轻人进了平昌绸缎坊,当即有灵性的伙计走出来,满脸堆笑地拱手躬身道:“娘子,郎君安,不知道二位想要看看什么,您可来得真是时候,咱们才刚从波斯入了最新的锦缎,还没来得及摆出来呢。” 听到伙计的话,李绥含笑隔着帷帽道:“那便将你们最好的,最新的绸缎取出来,叫我们看看。” 此话一出,坊内人皆心下羡慕,这一看便是有钱的大主顾。 果不其然,坊内的店主一见此,当即亲自上前来行礼含笑道:“娘子,郎君,咱们坊内新货繁多,若细挑起来也废些功夫,咱们后院有单独的雅间,茶水点心齐整,二位不如移步于那,咱们伙计即刻便将新到的货都送去请您二位一观。” 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旁的男客女眷看了无不明白,这才是贵主才有的待遇。 “也好。” 说话间,李绥已与赵翌并肩朝着后院而去,待穿过层层回廊,果然远离了喧嚣是非,顿时清幽安静了下来。 待走至那雅间前,守候在外的李远等人早已拱手道:“御陵王,王妃。” 因着从前李绥的暗卫首领李炜已然效力军中,入了赵翌的麾下,李远便自然而然接了他的令,成为了如今的首领。 格门推开间,李绥与赵翌一同走了进去,随即门再一次被阖上。 “御陵王,王妃。” 屋内等候已久的突厥王子阿史那勒尔此刻换了中原男子的黑色幞头,蓝色襕衫,一举一动倒是更多了几分风流倜傥。 自李绥入内,阿史那勒尔却也不避嫌,反而更多看了她几眼,语中赞叹道:“当日赛场上,王妃一箭双雕的马上风姿,便是我们突厥女儿也未必做得到,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听到阿史那勒尔发自真心的慨叹,李绥含笑颔首道:“王子那日与我家郎君对阵时的气度,也尽显突厥男儿的勇猛本色。” 原本面对阿史那勒尔过于明显的眼神,始终面色沉稳,甚至带着几分低气压的赵翌听到身旁那句“我家郎君”时,眸底不由多了几分松缓。 阿史那勒尔听了以后,看了眼李绥,又看了眼一旁内敛不语的赵翌,当即朗笑拱手道:“王与王妃果真乃旗鼓相当,天作之合。” 说话间,三人已然坐了下来,阿史那勒尔亲自煮了茶,又为李绥,赵翌二人各自倒了一杯。 李绥端起品了一口,随即真诚地道:“王子看来是颇懂我中原茶道。” “皮毛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说罢,阿史那勒尔笑着道:“我向来仰慕中原文化,因而留心学了些许,能得王妃夸赞,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在下今日便借此茶,感谢大王、王妃为我阿耶,为我部族指了一条明路,让我等不至于孤立无援,被大可汗赶尽杀绝。” 听到阿史那勒尔的话,李绥含笑看了眼身旁的赵翌,适才对他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先可汗残暴成性,势必不能长远,而今这位真毕可汗虽年轻有为,但也是多疑不容人的性子,对你们部族必然心生猜忌。” “都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如今你我的敌人皆是真毕可汗一人罢了,所以作为朋友,我们也不必过是做了该做的,能做的。” 如阿史那勒尔所言,从李绥将彭城公主与撷利可汗暗通款曲一事告诉赵翌后,赵翌回到西州便刻意在阿哆候倚仗的达摩可汗兵败后,将这一事不动声色地透露给了如今的真毕可汗。 那真毕可汗顺藤摸瓜弄清了彭城公主和撷利可汗的计策,嗅出了阴谋后,也果真如赵翌所料,采取了坐收渔翁之利的计策,生生等到阿哆候死于彭城之手后,杀了撷利,雷厉风行地坐上了突厥大可汗之位。 人都说穷寇莫追,说得便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所以与其面对铁板一块的突厥,不如分而治之,那么最好的,莫过于一边任由强者坐大,一边暗里扶持势力看似弱势的一方。 赵翌采取的便是如此计策,一边透露消息“帮助”真毕可汗坐上了心心念念的位子,一边以此派人游说与真毕可汗并不对付的突利可汗,让他生出倚仗中原的心思。 如此,便是在真毕可汗的咽喉插了一把刀。 所以面前的阿史那勒尔才能在真毕可汗反应过来之前,便那般迅疾地入了中原,成为了当朝的“座上宾”。 所以突厥这一场内乱,不如说是赵翌一手搅动的。 而这样的再造之恩,便是那突利可汗亲自来谢,他们也是当得起的。 说罢,李绥拾起手中茶盏饮下道:“难得出来一次,我且出去逛逛,你们聊。” 知道阿史那勒尔邀请赵翌必是有要事要谈,李绥也知趣地与赵翌颔首,便起身朝外走去。 其实今日阿史那勒尔邀请的本就是赵翌,赵翌却是全然告诉了她,还将地方设在了她掌握的地盘,无不是在与她坦诚相待,不愿他们之间有所猜忌。 对于此,李绥嘴上未说,心底却是有所动的。 未曾想前世相互猜忌了一辈子,这一世他们竟也能有如此和谐,坦诚,甚至是交心的一面。 这一切细节,无不是隐隐中让她感觉到,自己好似并不是孤家寡人。 “晚妆那里如何了?” 走出来,候在廊下的李远听到了李绥问话,当即拱手道:“按照您的要求,晚妆已暗自将长安最热闹的乐坊盘了下来,以招纳能人,扩大规模之机,将咱们的人皆安插了进去,为了行个方便,她已拿着您赐的金银打点好了长安的达官贵人,兵事司马,靠山稳固。” 听到李远的话,李绥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点果然没错。 如今她深知,在阿姐离世,杨氏坐稳江山的那一刻,李家便再没有了所谓的盟友,姻亲。 能依靠的没有旁人,唯有自己。 所以他们必须保证李家在长安根深蒂固,赵翌和玄甲军在西域固若金汤,才能彼此扶持,彼此倚仗,无坚不摧。 如今西州边陲与突厥三方鼎力,有了突利可汗和阿史那勒尔这个暗地的盟友,赵翌便是稳固的。 可李家在长安却是信不得人,那么只有掌握最新的消息,最深的机密,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长安达官贵胄,世家大族们都是风雅潇洒之人,对红楼楚馆这些美色情欲并不在乎。 相比而言,唯有口腹之欲,和艺术上的熏陶,才是自上而下,人人都好的。 所以这乐坊,无疑是最好,也是最保险的地方。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四章 小意缱绻 待商谈完毕,阿史那勒儿便率先从绸缎坊的后门而出。当赵翌起身走出去时,便见李远等人依旧严谨地守在门外,却并不见李绥的影子。 “王妃呢?” 听到赵翌问询,李远拱手低头道:“回大王,王妃正在转角处的雅间等候。” 赵翌闻声转而向左朝回廊转角处走去,果然看到有几个店里的伙计、丫头正在那儿伺候着,一匹一匹地送缎子到屋子里进去。 待赵翌走至门口处时,便瞧着屋里整整齐齐摆满了各色的锦缎,他虽不懂,但也只一眼看过去,也能从那料子的眼色、花色、品质上看出不菲的价值来。 “王妃,这是金陵的云锦、蜀地的蜀锦、还有苏杭的宋锦和杭锦,您请瞧瞧,皆是前几日才进来的货,本是留给您的,正要送王府去——” 听到负责前厅管事人的介绍,早已取下帷帽的李绥点了点头,站起身一一伸手细细抚摸,满意地掠过手下一件又一件难得的精品,正当她目光落在最后一匹云锦上时,却是再也挪不动步,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面熟悉而温柔的木芙蓉,好似陷入了回忆。 拇指轻轻摩挲着,一束光不经意自窗格打进来,落在她的侧颜上,远远看起来,是那般的细腻如脂,温暖美好。 “都要了,这一匹——” 说话间,李绥的语中是极少的温柔:“便留下来与我裁衣裳罢。” 看到这一幕,一旁的念奴和玉奴自然明白李绥所想,彼此相看一眼,便顺从地接了过来。 正在这间隙,李绥抬起头来,目光恰好与门外逆光而立的赵翌相触,看着赵翌挺拔的身影将阳光挡在身后,金色的光芒落在他的肩头,隐隐为他镀了一层浅浅辉色。 “正等着你了。” 听到李绥自然而然地话语,赵翌神情也是少有的温和道:“让你等久了,走吧。” “等等,正等着你进来一起瞧瞧——” 听到李绥的话,赵翌愕然看着这一屋的锦缎,他向来供职军中,衣食住行也从不在意,皆是由着宗明给他打点便是,他哪里看得懂这些—— 察觉到赵翌没有动,李绥狐疑道:“快进来,我可没见过添新衣还这般不情不愿的——” 赵翌闻声入内,不待他开口解释,便被李绥的举止给打乱了,只见李绥左手拿着一大红宝相连珠纹的胡锦,右手又拿着一月白卷草忍冬纹的缎子走上前来,旁若无人地凑到赵翌身前,一边伸手比对红的,一边又伸手比对那月白的。 “瞧瞧,哪个更好看些?” 听到李绥问话,赵翌低下头正好看到近在咫尺的李绥也同时抬头,目光交错间,几乎能看到彼此瞳孔中的自己。 “都好——” 赵翌不自然地自喉间溢出两个字,李绥闻声眉眼无奈地看向一旁看戏的宗明道:“你说说,哪个更好些?” “这——” 看戏看到了自己身上,宗明想了想才道:“小的不识货,但王妃挑的必是最合大王的。” 听到这奉承话,李绥不由笑着对赵翌道:“可见宗明的嘴皮子都是跟你学得。” 宗明闻言本嘿嘿笑着,一看到赵翌看向他,这才识趣地闭上了嘴,转了目光。 当李绥转而看向念奴和玉奴,二人当即了悟地一个替李绥拿了褐色缎子比在赵翌身上,一个已是取了极大的铜镜过来,透过镜子仔细看了看,李绥思索间正在犹豫时,却是听到身后人出声道:“红色罢。” 侧眸间,看着再次出声回答的赵翌,李绥又仔细地以双手将红色缎子比在他的衣襟前,看着在红色锦缎衬托下越发漆眉星目,鼻若悬梁的这张脸,脑海中不由浮现那夜与阿姐,与他夜逛长安城。 阑珊的万家灯火中,他也一如长安得意状元郎般,戴着黑色幞头,身着大红锦衣襕衫,与她并肩而立,轻声与她道:“听闻郡主平日最喜红色衣裙?” “红色的确也衬你——” 李绥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着一边道:“将方才我挑的所有缎子都拿下,还有这红色的,还有这月白的都买下。” 听到李绥这财大气粗的选择,赵翌不问也知道李绥手上这两匹缎子有多昂贵。 寸锦寸金,如此阔绰的手笔,可见当初她的嫁妆堵满了王府门前的巷子已是再正常不过了。 “你平日喜着这些浅色,也是别样风采。” 听了李绥的补充,赵翌眸中微动,心弦好像被轻轻挑起,就连唇边也不由间牵起些微弧度。 他未告诉她,平日里以浅色衣衫示人,皆是宗明为他挑的,不过是因为当年在他声名鹊起的那一战上,他是以一白袍冲杀入阵,直到斩杀数十人,夺得对方大将首级,一身染血而归,从此在军中立下了声威。 那时的白袍,是为了年少时的一腔热血和孤勇,为了于众多人中脱颖而出,得到当年侯公的赏识。 更是一场性命的赌注。 众人清一色的胄甲中,他若功成自是从此让世人记住了这一抹白色,若是失败,那便是将敌人所有的目光吸引至他的身上,承受十倍百倍千倍的攻势。 无疑,他赢了。 如今阵前他一身银亮胄甲立在万千玄甲军前,便足以震慑四方。 所以日复一日,宗明为他添置那些浅色衣衫,也不过是为了图个好兆头,延续当年的风光罢了。 听到李绥的肯定,赵翌没有作多解释,只当是默认了。 “如今这店里我花重金请了制衣娘子来,比之宫里手艺也不差,倒不如一齐在这里做了。” 说罢,李绥从念奴手中取过量尺寸的线尺,轻车熟路地转身看向赵翌。 “抬手。” 简练两个字脱口而出,赵翌看了眼李绥手中的尺子,心下却是不由有些怔怔然。 她,是要亲自替他—— 察觉赵翌未动,李绥看了眼他奇怪的脸色,再回头看了眼憋笑的宗明,随即明白过来,这才出声道:“那便叫宗明替你量——” 话还未说完,面前人却是突然听话地抬了手,颇有几分正经地看了眼一旁的宗明沉声道:“他量出来的衣服,向来小了些。” “大王——” 原本想要反驳的宗明看到赵翌眸中的警告,不由悻悻憋了回去,天知道他们大王的尺寸,他几乎是倒背如流,何曾出过错。 面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宗明,李绥噗哧一笑,却是什么也没说,只自然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下两手扯开线尺,从前双手越过赵翌的胸膛,再下移环过他的腰际,虽然隔着层层衣襟,但在二人身体贴近的那一刻,隐约中也能感受到男子紧实的胸膛。 这一刻,似乎周围都寂静了,感受到那双温柔的手越过他,环在自己的身上,即便是轻微的触碰,也能叫他禁不住心跳加快。 不自然间,赵翌看了眼周围低头偷偷笑着,已然在宗明的带领下,悄悄退出去的众人,心下莫名的不自然才终于缓和了几分。 “你的心,好像跳得有些快。” 就在此时,身前李绥突然附耳贴在他紧绷的胸前,抬头间,颇有几分狐疑且促狭地道:“堂堂御陵王,该不会是害羞了罢——” 似乎一语戳进他的心里,低头间赵翌便看到已然量完尺寸,正松开手朝后退,瞥眼笑看着他的李绥。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李绥倏然感觉到赵翌一只手轻却霸道地揽住她的腰际,将她全然拉入他的怀中,环在他的胸前。 而下一刻,她便看到比她高出许多的赵翌竟是缓缓低下头,一点一点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双星辰般的瞳孔始终熠熠锁住她,那样的缱绻好似他们当真是一对情人,温柔的几乎溺入她的心里,直到在咫尺之间,才停顿下来,唇边含着笑,眸中拂过同样的促狭,好整以暇地道:“郡主此刻的心跳,可快了?” 李绥眸中一震,当即垂下眼睑避开那切切的眼神。 “没有。” 几乎是同时,李绥急不可待地反驳着,一把将赵翌推开,即便是心跳早已如擂鼓,她亦是视而不见。 面对眼前急不咧咧与她反驳,脸上却是难得泛起红晕,却又强自镇定的李绥,赵翌禁不住低眸笑了起来。 “不许笑!” 听到霸道又孩子气的话响在耳畔,赵翌转头便看到面前人正指着他一如小孩子家,只得自己放火,不准旁人点灯般使着小性子。 “好,我不笑。” 虽是努力正经说着话,赵翌眉眼间却还是止不住地噙着有趣。 李绥见此心下突如其来地羞恼,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心底不由走马灯般浮现方才那一幕幕,脸上的热意也是愈发明显—— 可见,这世间男子的话不可信,长得俊朗的便更不可信。 就连方才那缱绻深情也能装得那般像。 恍然间,好似连这张脸也能与元成帝那张脸融合在一起了般。 一想到此,李绥便沉了脸色,与自己置气般转身朝外去。 听到屋内动静,正要进门的念奴与李绥撞了个满怀,正紧张地要出声问时,却是听到自家主子道:“走了,回府。” 察觉到李绥似乎真的生怒了,屋内的赵翌看到探头探脑的宗明,也是心下茫然。 难道是方才他的举动,冒犯到她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两厢对峙 待李绥与赵翌上了车马,马车便缓缓前行,看到李绥已然阖眼靠在车壁上似是休息,赵翌也自然地没有说话,默然与她相坐。 约莫过了片刻,马车慢悠悠停了下来,正在李绥诧异之时,便听到外面响起了宗明的声音。 “大王,王妃,咱们到了。” 到了? 御陵王府在大明宫脚下,离皇城西角平昌绸缎坊尚有不短的距离,今日怎会到得这么早? 听到车外仍旧喧嚣的人声,李绥不由伸手掀开车帘,却见窗外仍旧是摩肩擦踵,人声鼎沸的兴业坊。 察觉到李绥投来的目光,赵翌这才出声道:“这会已至午间,听闻这珍馐坊内花重金请了江南和西域的疱厨,天南地北的菜皆做得色香味全,引得万人空巷的地步,咱们今日也尝尝。” “今日有些倦了,让念奴她们去买些带回府便是——” 说罢,李绥掀帘便要唤车外的念奴她们,然而不等她开口,赵翌却是率先利落下了车,在她诧异之时伸出手来,温声与她道:“来时宗明已将雅间都订下来了,若不去岂不是白白花了银子。” “是啊王妃,这儿的位子可不好订,拿着银子还得清晨排长队。” 听着宗明喳喳喳地说着话,看着车前风光霁月的赵翌,还有他伸向她的那只手,李绥终究没有推脱,戴上帷帽,伸手搭上走了出去。 并肩入坊时,看了眼身旁毫无察觉的李绥,赵翌眉眼噙着一抹无声笑意,侧眸看了眼一旁宗明,宗明当即了悟地点头,莫不做声退了下去。 待入了坊,上了二楼雅间,凭栏眺跃的窗前位置时,便是连身后的念奴也感慨了。 不得不说,赵翌所选的这个位置的确是绝佳,远能看到层层坊市簇拥的威仪大明宫,甚至是瓦檐上跳跃的金光,亦能看到近前眼下的兴盛大街,还有来往穿梭的胡汉百姓。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论规模宏伟,整齐阔达,这座长安城无愧于历经历朝历代屹立不倒的天子龙气之地。 正当李绥思索间,店里的博士已然恭敬地奉上了饭前的点心茶水来。 待点好了菜,啜饮一口茶,俯瞰脚下这片土地,李绥眉间似乎也舒缓了许多。 环看了眼雅间内雅致且不菲的摆设,李绥放下茶杯,看向对面的赵翌道:“昔日你我第一次同桌共食还是在坊间的路边小摊,今日你我却在此处花重金吃一顿饭,自开国以来,宫里陛下和皇后殿下皆率先垂范,奉行节俭,一顿饭也不过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罢了,这若是叫御史台那些人看见了,可少不了给你我奏上一个奢靡享乐的罪名。” 听到李绥的话,赵翌笑了笑,并未看过来,只摩挲着手中茶杯,俯瞰眼下这片喧闹之地道:“既然要背下这么大罪名,那就得看看今日值不值了。” 听出赵翌话里有话,李绥狐疑地看过去,却见他与她一笑,并未打算说的模样。 而就在此时,李绥正看到街尽头处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道,只见约莫十数名身穿凛凛胄甲的男子正御马缓缓自人群中走过,马蹄的滴答声整齐严明,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金吾卫?” 金吾卫,天子出行时,先驱后殿,日夜巡察,止宿时司警戒之责,亦有掌宫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之权。 李绥将目光从那耀眼的一行中挪向赵翌,看着赵翌眸中噙着耿介笑意,只再悠哉不过地与她布菜道:“你不是喜欢蜀菜,还有这西域的驼峰炙,你且尝尝这家可还合胃口。” 赵翌虽视而不见,但直觉告诉李绥,一会儿此处必是有何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就在金吾卫一行将至这珍馐坊下时,李绥身后的大街上突然响起一阵喧嚣,唬得人群掀起阵阵惊呼,当李绥顺而回首看去,便见几个跨轻骑的年轻家奴正肆无忌惮地疾驰而过,跋扈驱赶路边人群,即便是路人反应躲避不及,被高头烈马吓得跌落在地,打翻了小贩的摊子,惊哭了妇人怀中的孩童,闹得人心惶惶,逃窜不已,也丝毫不影响他们蹿天的速度。 李绥见此微微蹙眉,细看之间,便瞧到紧随那些小厮马后的,是一辆装饰华丽,阔气逼人的马车。 毋庸置疑,那马车中人才是始作俑者。 而那些家奴,不过是狐假虎威的鼠犬之辈了。 这一刻,看着神色平静渐渐沉默下来的赵翌,再一看已然渐行渐近的金吾卫,李绥依稀明白了赵翌口中的值与不值了。 只听得耳畔突起一阵高过一阵震耳欲聋的骏马嘶鸣声,安坐在二楼的李绥偏头便看到那横冲直撞的小厮们奔到这楼下大街上时,正正好与金吾卫相遇,然那金吾卫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敢与权贵起冲突的百姓,面对这般场景,早已纹丝不动地列阵在楼下,在为首男子抬手示意间,只听得铿锵一声响,十数名金吾卫皆于马上齐齐亮出明晃晃的刀,佛挡杀佛地对向那群不知好歹的家奴,还有他们背后狂妄无比的主人。 “吁——” 几乎是同时,那群耀武扬威的家奴在这一番无情拂面的对峙前败下阵来,紧急地拉住了缰绳,眼睁睁看着那刀已离他们咫尺距离,寒彻他们的瞳孔。 “你!你们!你们可知道这是谁的车驾吗!竟敢如此无礼——” 即便如此,那些家奴嚣张的气焰也丝毫未敛却,反而伸手指着面前的金吾卫打算狂妄怒斥。 但不待他们话说完,车内已是响起了冷哼一声,那群家奴当即噤声,随即车帘掀起,一身锦衣华服,高高在上的扶风郡王杨行简从里倾身而出,站在车前,睥睨地看向面前严阵以待的金吾卫,面上没有丝毫尊重,反而移眸不耐地看向手下那群家奴道:“何故停下?还不继续给我走——” “京畿重地,除紧急军情,王侯百姓不得疾驰于闹市!” 杨行简话还未说完,便被震空的警示之声打断,只见金吾卫为首的男子肃穆没有丝毫通融,只直直对向他道:“这是我大兴律令,违逆者,以国法论处。” 长安不似旁的州县,名为天子脚下,龙气之地,却也是当朝官僚贵族,胡人外邦聚集之地,在长安城这个落下一块石头都能砸到无数贵族的地方,那些个游手好闲,自恃家族的二世祖从来不将律法放在眼里。斗鸡走狗,聚敛钱财,争蓄妓妾,寻衅闹事皆是常有之,不惧之。 所以掌治京师的雍州牧才向来由天子的亲子兄弟挂名担任,金吾卫则行巡卫逮捕一事。 然而听闻如今金吾卫有一位文武双全,铁面无私的翊府中郎将,以一人之威震慑四方,将长安这不良之风收敛了不少,想来十之八九就是眼前这位了。 看着楼下这两厢对峙,李绥约莫已明白,今日赵翌花重金包下这雅间,看得是一场什么戏了。 因为,这位年轻的中郎将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韩寿的义子。 而这韩寿更是大兴开国功臣,随着杨崇渊打了几十年的江山,当年还从乱箭中以命对敌,将自己的马让给了杨崇渊,为此险些身死的忠臣,重臣,因而如今颇受杨崇渊的信任,被予以了尚书左仆射,齐国公的高官厚禄。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六章 山人妙计 听到这位翊府中郎将的当众警告,杨行简眼眸微眯,细细打量面前神色肃穆,毫不通融的人一眼,侧眸不经意地看了眼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脸色虽已变,却是不怒反笑道:“你是?” 听到杨行简语中的威胁,面前人并不因此畏惧,反而背脊挺拔,未有半分卑躬屈膝地道:“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韩渊。” “哦——” 杨行简闻言唇角一勾,颇有几分轻看地道:“你就是那个凭着尔父韩寿,才谋得个金吾卫差事,为陛下封赏做了个小小中郎将的那个。” 一说到此,杨行简轻蔑地自下而上再一次打量韩渊一眼,直到最后落在韩渊依旧镇静不留情面的脸上,早已是没了耐心。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凭着祖荫、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更何况还只是韩寿的义子,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给他这个天家皇族当众难堪? 什么东西。 若非此前在赛场上被李绥那小丫头两只冷箭惊落了马,摔伤了手,此刻他早就执缰催马而过了,还管他什么狗屁中郎将,金吾卫的。 “韩渊,平日里我向来这般出行,从未有什么人敢给我扣上违背国法的名头,今日我还有要事,等不得,可没有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人不必要的事情上——” 说到此,杨行简淡淡看了眼韩渊道:“今日你走你的路,我行我的道,我不为难你,你也该明白见好就收四个字。” 话一说完,香车内的美人已是探首而出,娇滴滴唤了一声:“郡王——” 杨行简回头看了眼软帘掀开露出的四五个美人,早已心酥了大半,当着韩渊的面,便单手一揽,随着一阵娇俏笑声滚作了一团,回到了车内。 软帘落下遮挡视线的那一刻,杨行简已默然递了个示意的眼色,车前其中有一亲信家奴领悟过来,当即背一挺,趾高气扬地道:“今日是我们宣王府扶风郡王出行,此刻郡王兴致好,不欲与尔等争执,丢了体面,还望中郎将能体会我们郡王的宽容与大度,莫要再行无谓之事,扫了郡王的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绥看着杨行简眠花宿柳的作派,厌恶地收回眼眸,下一刻却是听到杨行简在车内一边与女子调笑,一边狂妄至极地道:“走!” 话音一出,那些家奴顿生嚣张,一扬头颇为哂笑地执缰拱手道:“中郎将,再会了。” 随着家奴们高喝一声,杨行简车前的马已然不耐欲动,方才不知道便罢,此刻听到那家奴报上名来,这些金吾卫们对这位天子亲侄,宣王宠成眼珠子的这位小郡王还是有所耳闻的,在弘农便是一手遮天的风流霸王,到了长安更是变本加厉,将那些个二世祖的不良作派学了个七成七,却是无人敢管。 看着这群作威作服、狗仗人势的家奴,此刻他们皆捏紧了拳,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中郎将韩渊,这位早已成为他们主心骨的首领,默然等着他最终的决定。 寂静之中,百姓们皆注视着这一幕,就在他们以为会有所不同时,韩渊却是沉着目,默然捏紧了拳,却又一点一点抬起,只见掌心张开的那一刻,百姓们皆失望地摇了摇头,就连那群金吾卫也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们这位从来不畏权贵,不惧强权的中郎将。 可他今日,竟然屈服了—— 转而一看到那群家奴摇头晃脑,互相哂笑他们的模样,那些金吾卫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屈辱,却还是不得不收起手中警示的刀,愤懑不已地驱马让出道路来。 一看眼前驰道宽阔,那些家奴气焰已然冲至鼎盛,果不其然先前发话的家奴皮笑肉不笑地朝着韩渊拱一拱手,下一刻便赫然发话道:“走!” “闹市不得疾驰,此乃铁律,望请郡王听之。” 眼看面前这群走狗将要离去,韩渊再次耐着性子拱手进谏一句,看得旁边的金吾卫都愈发皱眉低下头,谁料车内的杨行简闻声非但不听,反而毫无顾忌地挑开车帘,顶着靡靡之音道:“今日若让人抢了我的心头好,我扒了你们的皮。” 此话一出,那些家奴顿时背脊一凛,看也不曾看一旁的金吾卫一眼,扬鞭便怒喝宝马狂奔赶路起来。 眼看这场戏金吾卫彻底落下阵来,百姓们皆低看了一眼,摇着头就要离开。然而楼上的李绥却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停在原地的韩渊,看着他那张渐渐还寒的脸,还有唇边算计的笑。 古人话说得好,先礼后兵。 杨行简这般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不将任何人放入眼里的人,哪里会知晓。 方才那句看似好心提醒的话,不过轻易间便激起了他的肆意罔为,也将他彻底陷入无理的境地。 果然就在杨行简一行将韩渊的话置若罔闻,肆意疾驰,不顾百姓,渐行渐远之时,身后安坐马上的韩渊忽然从马腹边抽出羽箭搭于弓上,在金吾卫哑然的目光下,神色冷漠地对上了远处,只听得羽箭“咻”地飞出,光速般射向为首家奴所骑的那匹马。 随着“嘭——”地沉重一声响,那匹马应声倒地,而那家奴也是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摔得是眼冒金星,痛得哎哟连天直叫唤,再没有方才说话时的盛气凌人。 头马被射中倒下,余下的家奴见此回头看到韩渊眼中的无情与寒冽,也被震慑得不敢再造次,皆不约而同地驱马停了下来,噤若寒蝉。 经此变化,车内的杨行简掀帘一看,顿时愠怒冲冠,而也是同时韩渊再次带兵围上,法不容情地拱手道:“闹市不可疾驰,金吾卫有令,一犯可规劝之,二犯可缉拿之——” 说罢,韩渊身子是谦逊的,抬眸间却是淡笑地道:“郡王,得罪了。” 话音落下,金吾卫顿时将其团团围住,俨然要将这不可一世的杨行简缉拿回去。 “韩渊,你敢!” 杨行简被韩渊气得站在马车前,振臂怒指韩渊鼻子骂,谁料韩渊却是丝毫不在意地伸直背脊,轻松脱口道:“带回去。” “你、你!” 几乎是同时,杨行简已然被当众臊到了气头上,也顾不得之前摔伤的手,当即一把夺过家奴手中的缰绳,就在他暴怒驱驰时,韩渊抬手便亮刀斩断缰绳,就在杨行简瞳孔紧缩,怒骂已要脱口而出时,韩渊已是如光如箭般,飞身跨上拉着杨行简香车的一匹马上,强制拽紧牵引绳,硬生生将方要疾驰而出的四匹马逼停。 只听得那四匹马同时嘶鸣一声,抬起前腿,韩渊依旧紧握缰绳稳坐马上,反倒是引得身后马车颠簸,瞬息将还站在车前的杨行简给实打实摔下车来。 “郡王——” “郡王——” 在那群家奴们争抢着上去扶时,杨行简已是旧伤添新伤,疼得冷汗直冒,看着面前依旧高坐马上的韩渊,眼神中恨不得将他生扑撕碎吃了。 “韩渊,韩渊!给我将他绑了——” 然而不待他说完,金吾卫已然携着明晃晃的刀将他们包围起来,唯有韩渊不紧不慢地道:“郡王,与吾等走一趟罢。” “韩渊你给我记着,我不会放过你!” 听到杨行简强忍疼痛的威胁,韩渊却是眼眸淡挑,唇边溢出一句话道:“在下静候郡王。” 说罢,韩渊眸中顿起彻骨寒意,毫不留情地道:“带走!” 眼看着金吾卫将杨行简那群人带走了,百姓中不知何人拍起了手,顿时引得阵阵抚掌欢呼声起,大有恶霸得惩,大快人心的激动。 待这一场好戏终于落幕,李绥回头看了眼面前碗里已堆起小山高的美食,抬眸间却是看到赵翌两耳不闻窗外事地与她道:“这会儿尝尝,可有胃口了。” 此话一出,李绥不由一笑,微眯着眼道:“这场为民除害的好戏是你干的罢。” 听到这句话,赵翌终于停下了筷箸,眸中噙着不咸不淡的笑与李绥对视,气定神闲地道:“毕罗酒肆有一坛陈酿蒲桃酒,被京城贵族们捧成了天价,今日午时正是这酒问世出售之时。” 一听此话,李绥便明白了,无需说,那酒必然是赵翌送去的,天价也是赵翌暗中操纵捧起来的。 而杨行简与这长安众多皇亲贵戚一般,好奢靡,喜斗富,即便不是为了酒,而是为了颜面,为了一展自己的能耐,也会赶在午时以重金拿下这酒。 “他能恰好与金吾卫、与韩渊相逢——” 见李绥看向自己,赵翌尚未说话,一旁的宗明已是跪坐下来,低声跟说书般叭叭儿地道:“方才小的派人按照大王的命,将他们赶至毕罗酒肆的另外一条小路堵了,而此路今日是韩大郎君替人代班,他誓必是能遇上的。” 听到此话,李绥了悟地点了点头,自开国后,杨氏这些皇亲国戚,还有随杨崇渊打天下的那些开国功臣们便开始仗着身份功勋肆无忌惮起来,杨崇渊虽不言,但从姑母平日与她闲聊也能看出来,杨崇渊早已生出整治之心。 今日经此设计,杨行简无疑成为了这出头鸟,更何况面对曾经救了自己一命的韩寿,杨崇渊断不会为了这个为非作歹的侄子,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所以无需言,若宣王杨知远胆敢为这个作孽的儿子求情,那些言官也好,跟随韩寿已久的武将也罢,光唾沫星子都能将他们父子给埋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杨崇渊必定会冠冕堂皇地惩治杨行简,既能安抚一众朝臣之心,还能杀鸡儆猴让那些同样观望的皇族贵戚们有所收敛,更能以不偏不倚之举赢得天下民心。 何乐不为? 杨行简这只废鸡,是做定了。 瞥了眼事不关己的赵翌,李绥含笑看向宗明道:“那你是如何堵他们的。” 见李绥问询,宗明嘿嘿一笑,看了眼同样目光问询过来的赵翌,又看了眼李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来。 “粪车。” 听到念奴从旁“噗哧”笑出声,就连不苟言笑的玉奴也是低下了头,抿住了嘴。 赵翌似乎有些愕然抬头,对上李绥的笑眸时,也是不经意脱口道:“这非我的主意。” 李绥见此笑着拍手道:“好了,好了,你这话可提的真是时候。” 听到此话,赵翌随着李绥的目光落在满桌的珍馐上,再一联想宗明方才的话,不由瞪了眼宗明,倒看得宗明越发不好意思了。 “你若不想吃,咱们便回府罢。” 说罢,赵翌抬头看向宗明,颇有一副让他将功折罪的模样道:“你再陪着念奴选些好的点心,一同带回去。” “不必——” 听到赵翌体贴的话语,李绥心下一暖,笑着道:“今日这难得的景,难得的美事,难得的好心情,我食欲正好,何必淘神。” 说罢,李绥看了眼满桌的菜道:“这可是花了天价的银子,我们可一样不许剩。” “来,你们也坐下来一起吃。” 听到李绥的话,宗明和念奴、玉奴皆有些犹豫,赵翌见此也是一笑,出声道:“都坐罢。” “嗳——” 此话一出,宗明颇有些当仁不让地一屁股坐下来,喜滋滋唤博士添了碗筷,犹豫试探道:“那,小的可就不客气了——” 见李绥笑着点头,宗明刚拿了筷箸夹了一块驼峰肉入碗,正大快朵颐时,便听到一旁赵翌道:“你可洗手了。” 话音一出,肉从筷箸中掉回碗里,见念奴、玉奴都注视着自己,宗明适才滑稽地嗫嚅道:“小的赶得急,好像忘了——” 听了这话,念奴和玉奴顿时脸色一变,好似已经闻到了粪坑味儿一般,看得李绥是不由扑哧笑出声,在对面赵翌既僵硬又绷不住的脸色下,宗明果真急不咧地赶出去洗手去了。 “从前只知道你在疆场上运筹帷幄,未曾想对付这斗鸡走狗之辈,你也有你的山人妙计。” 赵翌闻言,抬眸看去,语中不经意多了几分认真且低沉道:“听玉奴说,当日宴上他左手妄图拉扯你,只伤了一只右手却不知悔改,太过便宜了些,今日也该以这左手让他痛定思痛,反思反思。” 听了此话,李绥意外看了眼一旁默然低头的玉奴,自然明白今日赵翌所为为何。 他,这是在替自己报仇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七章 流言蜚语 对于中原与突厥对阵击鞠这一场旷世瞩目的赛事,贵为天子的杨崇渊自是极为重视,因此毫无疑问赛事被安排在了梨园那处最大的击鞠场上,为了向突厥和来访长安新帝的几国使臣展示当今焕然一新,国立强盛的兴朝,皇帝亲自下令由太常寺、鸿胪寺和工部负责于赛事之前将击鞠场再次泼油夯土重新整修一番,因而赛事为此推后,待到来临之时,已是六月二十五日。 这一日如太史监卜算的一般,是万里晴空无云的好天气,清风和煦,日光摇漾。婆娑树影间,兴朝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官宦百姓皆得天子令,可前往梨园外的击鞠场一观,臣民同乐。 因而还不待开赛,赛场上早已是闹热的人声鼎沸,人山人海。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声中,两方的队员皆在场上来往穿梭,热起身来,博得场下阵阵欢呼与呐喊。 当李绥与赵翌到此地时,便见各府的贵族郎君、娘子们早已着时新的胡服或安坐帐内等着即将到来的比赛,或是三五成群地站在帐外场边看着场中的热血男儿们。 “陛下,皇后殿下。” 看到李绥夫妇于帐前行礼,一身盛装的李皇后含笑看了眼同样心情极好的杨崇渊道:“快,快起来罢。” 待李绥起身后上前与李皇后说了会体几话,便看到太子妃宝缨正独自坐于天子左首的太子金帐中,此刻正笑着与她打招呼。 李绥见此含笑于李皇后耳畔悄悄道了一声,便在李皇后颔首默许下去了太子金帐寒暄。 还不待李绥佯装行下礼去,宝缨早已上前一把托住李绥的双手,含笑带嗔地道:“你可莫促狭我。” 听到宝缨的话,李绥笑着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她身后空无一人的座位道:“二郎呢?今日这般热闹日子,怎地不见他陪你?” “如今阿兄都贵为太子殿下了,阿蛮还一口一个二郎,小心人家言官听了参你一本。” 听到身后传来杨彻的打趣声,李绥转头同宝缨看去,还不待她看清杨彻的脸,李绥便被扑了个满怀,随即便听到耳畔响起秦王妃沈青琅絮絮叨叨的思念声。 “知道姐姐今日要来,我一早便赶过来了,苦等了许久,你才姗姗来迟,若是放在酒桌上,可少不了让你浮一大白的。” 听到沈青琅的话,李绥笑着如哄孩子般道:“是是是,是我来晚了,你可松松,险些没将我的腰扑断了。” 此话一出,沈青琅红着脸松开手,看到一旁同样受惊的宝缨,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方才看到姐姐,便将什么都忘了。” “你啊,什么时候能有太子妃这般端方,我也是阿弥陀佛了。” 听到杨彻刻意双手合十促狭自己,沈青琅也不气,只哼哼地道:“你若有太子殿下待宝姐姐那般体贴入微地待我,不这般挖苦我,我自会如宝姐姐那般。” 眼看小两口俨然又斗起嘴来,李绥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与宝缨道:“什么时候看到你俩和和气气的,我等才是阿弥陀佛了。” “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呢。” 听到沈青琅故作矜持的话,杨彻亦是无奈地败下阵,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可不与你争了,那么多人看着的,一会少不了叫人看笑话。” 说罢,杨彻这才对宝缨行了一礼道:“怎地,阿兄还没来。” 宝缨闻言也回之一礼笑道:“殿下还在宫外办差,回来只怕还得等上一会儿。” 杨彻见此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李绥道:“方才勒尔王子提议,想于赛前请咱们皇族与他们打场友谊赛,活络活络气氛,也加深加深交流,你可是咱们的翘楚,少不了要请你和御陵王纡尊下场。” “还有我,还有我!” 听了此话,看了眼一旁兴致盎然的沈青琅,李绥方看了眼场中,便听一旁帐内的天子杨崇渊笑着看过来道:“去罢,我和你姑母也许久未曾看到你们打球了,正好你小年轻们也疏疏筋骨。” 既然杨崇渊发了话,李绥自然是不能推拒,看了眼身旁的宝缨,李绥笑着道:“可要随我们一同打它一场?” “我……” 还未待宝缨说完,一旁杨彻横插进来,小声促狭道:“你可别出歪主意了,今儿各国使臣都看着的,太子妃盛装出席自是要与阿耶阿娘坐于帐中观战的,下了场挥汗如雨的,岂非有损皇家仪态——” 此话一出,李绥眼尾一挑,看了眼杨彻道:“怎么,宝缨去了有损仪态,我去便不损仪态了?” 听到李绥的话,杨彻皮笑肉不笑地道:“人家太子妃向来端方,至于你,日日跟个假小子似的,爬树打弹弓你什么事儿没干过?何曾有过半点仪态——” 听到此话,一旁的沈青琅噗嗤笑着道:“看来,我与阿蛮姐姐比,是还差了些。” 眼看李绥佯装生怒,杨彻早已摆着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样子,一溜烟儿逃了,李绥见此看了眼宝缨,想了杨彻的话的确有些道理,便与宝缨说了几句,才同沈青琅一同离开朝场中去。 就在她被沈青琅拉拽着朝场上跑时,恰好撞到了一人,抬头间便看到对面人同样受惊的模样看过来。 李绥记得,面前人正是从前渤海郡王陈之砚的妻,上官令。 “对不起,对不起!” 在沈青琅的道歉声中,李绥也是一脸歉意地上前同瑞珠扶住柔弱的上官令道:“上官娘子可还好——” 不知为何,上官令此刻有些脸色发白地摇了摇手,语中中气不足地道:“没、没事,不妨的。” “都是我不好,拉扯着阿蛮姐姐没看清人——” 听到沈青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解释,上官令看过去,勉强扯起几分温柔的弧度道:“秦王妃不必自责,妾并无事。” “也是妾未看到你们,才惊扰了你们。” 看到上官令欲行礼赔罪,不待沈青琅去拉,李绥已是双手扶起她道:“都是无心之失,娘子不怪我们,我们又怎能受你的礼。” 察觉到上官令簌地收回手,速度之快,让李绥不由低眸多打量了一眼,便瞧着不同于以往的进退有度,今日的上官令似乎更加小心翼翼,紧张踌躇了一些。 “那,妾身便告退了。” 眼看着上官令在瑞珠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渐行渐远,不知为何,李绥看着那抹背影总是多了一丝异样。 “从前上官族风光时,上官娘子也是温柔大方,不输大家风范,时至今日风水轮流一转,却到底是不同了,好似平白对我们生出几分畏惧和躲避来。” “看来,这地位不同,的确会改变人的心境。” 听到沈青琅的叹息与感慨,李绥眸中动了动,难道真的只是如今杨氏当政的缘故? 而这厢,太子杨延方办了急差,正出了东宫欲朝宫门口停放的辇轿去,便看到溪谷已灵性地与他掀开软帘。 “行得快些,早些赶过去。” 听到杨延的话,溪谷自然知道自家太子是担心太子妃一人难以应付今日的大场面,当即应声笑了。 说话间,杨延已然入了轿,却是一眼看到轿内座位上正躺着一副卷轴。 “起轿——” 听到溪谷声起,杨延意外地安坐下去,将那副卷轴的系绳松开,一点一点将其展开。 就在卷上人一点一点浮于眼前时,杨延微微蹙眉间,便看到画卷美人旁题了一首《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就在杨延看着这饱含深情的诗句隐隐思索间,一张薄薄纸条正好自画间飞落了出来,幽幽躺在了脚下。 当杨延探手将纸条展开手中,顿时目光大震,几乎不可置信般连手都有些紧张地颤抖。 “欲知太子妃与渤海郡王旧事,午时于梨园藏书阁一探。” 这一刻,杨延蓦然想起来,眼前画卷上熟悉的字迹,分明是曾经的渤海郡王陈之砚的。 这般潇洒不失风骨的字,只一眼他便记于心,绝不会认错。 一想到此,再看画上人,眉目虽不曾画,却又是何曾熟悉。 难道—— 杨延心底颤动间,不由恍惚起来。 是的,他深知此事不论真假,若就此被公之于众,都会对宝缨造成莫大的伤害。 即使当朝再如何开放,此事也势必会引起诸多非议,流言蜚语如风刀霜剑一般,是足以诛杀人心的。 念及此,杨延当即脱口道:“溪谷,几时了?” “回殿下,不到半个时辰就得午时了。” 此话一出,杨延瞳孔紧缩,当即出声催促道:“快,再快些,马上赶去梨园,要快!”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变故横生 在场上推至高潮的氛中,李绥一身胡服幞头,与同样作男子打扮的秦王妃出场,高坐马上,环看四周,这赛场依旧是从前那般样子,可今时今日对阵球场的大郎却是不再了,高坐天子金帐中的帝后也不再了。 这般物事人非的感觉,不知不觉将李绥拉入前世的回忆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觉得,自己似是做了一场梦,一场永远也走不出的孤独的梦。 “郡主?” 听到身旁传来低唤,李绥偏头看去,便见玄色胡服的赵翌正看着她。 李绥眉眼笑了笑,紧了紧手中缰绳道:“没事。” 赵翌温和颔首,这才与她一同纵马聚集球场中央,当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也从一方催马而来时,李绥率先望去,与他笑以颔首。 面对一如既往打招呼的李绥,见她不似那些或避之不及,或冷眼相观,或落井下石的人,好似无论如何变化,于她而言,他们依旧与从前那般。 陈之砚捏住缰绳的右手细微收紧,看向李绥与赵翌时,亦是那般温润而美好地寒暄回应着。 “御陵王,王妃。” 在赵翌抱拳拱手之时,李绥含笑抬杆道:“难得你我同一阵营,今日当放手一决。” 看到面前明媚依旧,洒脱依旧的李绥,便是心如压着累累磐石的陈之砚也不由受到感染,难得放松地笑出声来,抬杆击打在李绥的球杆之上,听到砰砰一声响,李绥看了眼一旁的赵翌,赵翌也会意地扬杆而起。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也破空而来。 “还有我们!” “还有我们——” 此起彼伏的朗笑声中,秦王杨彻、秦王妃沈青琅、越王杨镇、蜀王杨昭皆热络地赶了过来,烈日当空之下,七人的球杆举起碰撞在一起,一如从前般凝心聚力,落下一片喧闹而和谐的影子来。 随着开赛的鼓声起,李绥与众人一起鼓足气奋力疾驰,那小小一枚球顿时成为了场上英勇男女们争相追逐的对象,在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李绥携着许久不曾喷薄的热血,与赵翌、杨彻、陈之砚默契至极,这一场友谊赛仿佛真的无形成为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升华,彼此坦诚、信任,愿意将一切赢的机会交托给对方,不在乎这定胜负的风光一球究竟出自谁手。 在这般团结一致的信心决心之下,场上每一个人都在这广阔的球场上肆意追逐着,不再有所保留,将自己隐藏于最深处的潜能皆发挥了个淋漓尽致。因而即便突厥擅马疾奔,球技绝佳,面对大兴朝的这些贵族子女们,终究不敢小觑,渐渐认真起来。 就在万众瞩目,不肯眨眼错过这一场好球之时,同样安坐帐内的天子杨崇渊也是不由紧握右拳,带着与有荣焉的笑意,与身旁的李皇后共同期待着决胜的那一刻。 “娘子,奴婢求您,这这——” 渐渐地,帐外隐隐传来渐行渐近的嘈杂声响。李皇后闻声与同样皱眉的杨崇渊看去,当看到在帐外宫人层层围绕的乞求劝阻中,贤妃曹氏不知为何,竟然会出现在这儿。 只见贤妃穿着素白的衣裙,虽然妆扮得体,却是痴痴然如孩童般,于乌泱泱的人群中仓措寻找着什么。 而那素白的颜色,落在此刻盛装华服的帝后面前,无疑是刺目不妥极了。 然人人皆知,贤妃曹氏自宁王杨晋壮烈殉国后便患上了失心疯,终日里迷迷糊糊,没了清醒的时候。 爱屋及乌下,当今天子杨崇渊对于曹氏着白衣素服之举向来未放在心里,反而还对曹氏所居的绫绮殿加派人手,亲自嘱咐一干宫人、护卫、太医务必好生侍奉贤妃,更是时时询问太医对贤妃的诊治情况。 因而此时面对突然出现的贤妃,帐外的宫人皆不敢行驱赶之事,只如芒在背一般,意图苦心将其劝慰回去。 “晋儿、晋儿,我的晋儿——” 层层人群中,贤妃痴痴然一边寻找,一边呼唤,看得座上的李皇后也是心惊肉跳。 要知道今日各国使臣皆坐于场上,更有无数臣民,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看着他们,若此刻贤妃在这里疯疯癫癫、行为失常地闹出事来,便将整个大兴朝的脸都丢到四海各地了。 “怎么回事?” 听到杨崇渊问询,侍奉贤妃的宫女连忙走了进来,战战兢兢地道:“回陛下,今日看到绫绮殿外有人放老鹰的纸鸢,贤妃娘子便突然让奴婢们也找了同样的纸鸢出来,要去花苑放纸鸢,原本在花苑放得正好,但娘子却不知从何处听到球场这边在打击鞠赛的事,便急着要——” 那宫女说着有些为难地顿了片刻,随即才小心翼翼道:“说要来球场看宁王比赛——” 此话一出,杨崇渊已是明白了,大郎还小的时候,他曾亲自与大郎一同父子联手做了个老鹰的纸鸢,所以大郎自小喜欢鹰,这一路走来贤妃皆是看在眼里的。 贤妃分明是看到了那老鹰的纸鸢,想起了前尘往事,念起了大郎了—— “奴婢,奴婢虽劝阻,但——” 看着面前宫娥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分明含着泪却不敢落下来。 可在场的人,包括杨崇渊皆知道,贤妃是主,更是杨崇渊亲自千叮咛万嘱咐要求他们绫绮殿一干人等要好好伺候的人。 贤妃虽疯了,可杨崇渊却从未要求将其禁闭,腿既在她的身上,她若想去哪,又岂是这群宫人敢拦、能拦的。 想到此,李皇后看了眼同样沉着脸的杨崇渊,侧眸看向刘守成,当即低声严肃道:“还不快先将贤妃请进来,难道还要我与陛下亲自去么?” 听到李皇后语中的愠怒,刘守成不敢温吞半刻,连忙应声退了出去,亲自去请。 然而就在此时,贤妃听到了身后纵马疾驰,阵阵喧闹抚掌声,回首间看到马上小郎君们风姿的那一刻,贤妃黯然无光的眼眸好似突然亮如星辰,几乎是瞬息落下泪来,凄苦而激动地道:“晋儿,我的晋儿回来了,我的晋儿回来了。” 刹那间,贤妃便彻底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地要朝那骏马奔腾,来往穿梭的球场上奔去。 “快,快将贤妃拦住!” 李皇后见此大惊,立时脱口而出,幸好有人反应及时,才总算是将贤妃“请”进了金帐内。 “晋儿,我要我的晋儿,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眼看贤妃怒目圆睁,双眸赤红,已然呲牙咧嘴对身边阻拦她的人拳打脚踢,撕打啃咬,杨崇渊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若是当真闹得不可开交,便真的成了天下的笑话。 双拳紧攥下,他的目光从李皇后、崔德妃、刘婕妤身上掠过,终究是落在了早已赶过来,跟着宫人们小心劝阻的太子妃宝缨身上。 皇后此刻坐镇金帐,与他接待各国来使,受万人瞩目,不得轻易离开,惹人猜疑。德妃崔氏原本与贤妃曹氏面和心不和,又向来性子娇矜,未必能耐烦将贤妃劝阻安抚。婕妤刘氏更是软弱无主见,不堪大用。 唯有太子妃杨氏,温和端方,能识大体,只有将此刻犯症的贤妃交托给她,才能既不伤及贤妃,亦能平息此刻变故。 “太子妃——” 宝缨闻声转身得体地行礼道:“儿臣在。” “贤妃身体不适,你将其送回绫绮殿好生安置罢。” 听到杨崇渊的话,宝缨自然颔首有礼地回应道:“儿臣遵旨。” 方回话,宝缨转身间便与宫娥合力,小心劝说道:“贤妃娘子,宁王此刻正在受陛下命与突厥对战击鞠,为咱们大兴朝争光,我带您去休息地儿等着,一会待宁王得胜了,就派人请他亲自来向您报喜。” 听到宝缨诚挚的话,贤妃茫茫然看过来,渐渐安静下来,看着宝缨柔软的目光,良久才迟疑如孩子道:“真的么?” 看到宝缨与众人点头,贤妃又看了看场上博得阵阵掌声的飒爽英姿,终于平静下来,高兴地道:“对,对,晋儿在为我们争光,为陛下争光,好,我等他,我等他回来。” 听到贤妃的话,宝缨一边顺着话劝,一边向宫娥使眼色,将贤妃搀扶着小心翼翼朝着来时的路而去。 “晋儿打完了球,你们一定要请他过来,一定要——” 贤妃渐渐远去,期待甚至是乞求的声音却是响在杨崇渊的耳畔。 看着那个不复往昔的衰颓身影,杨崇渊磐石一般坚硬的心还是会不忍而动。 他这一生,都欠大郎的。 他这一生,都补偿不得。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九章 芙蓉旧梦 一如杨崇渊所想的那般,宝缨虽贵为太子妃,面对疯疯癫癫如小孩的贤妃却是温柔耐心极了,一路上听着贤妃絮絮叨叨地念着大郎杨晋儿时的事,日光之下宝缨看到了身旁贤妃携着许久不曾有过的安静,好似,她依旧是从前那位风光无二,身姿骄傲的曹夫人。 “大郎这孩子,是这天下最孝顺的孩子,从前我做了许多的错事,伤害了他很多,也害死了他最挂念的人——” 说着说着,贤妃的声音渐渐喑哑哽咽起来,在宝缨的搀扶下,贤妃禁不住落下泪来,犹如海棠落雨,凄清却绮丽。 “他虽不说,可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但他却说他从来不恨我,连怨都没有,他说是他没有保护好他,是他无能,所以他倾尽一切也要护我平安——” 听到贤妃泣不成声的话语,便是连一旁的宝缨也闻之落下泪来,虽然大郎已然走了这么久,但她依然能记得那个堂堂正正,英勇不凡的长兄,依然记得在阿蛮出嫁的前夕,皇后阿姐还在,大郎也还在,太尉府里的兄弟姐妹们都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室,烤肉吃酒,行酒令,划酒拳。 若是一切都能回到那时,回到最初,回到那个团圆的时刻,该有多好。 没有争夺,没有杀戮,没有仇恨,阿蛮不会为了皇后阿姐的离去而悲伤,不会为了没落的陈氏皇族而与清河大长公主离心,更不会在她在他们的面前佯装洒脱,将孤独与痛苦独自承受。 “呀——” 正当宝缨出神之时,转角处突然迎面走来一人,恰好与她撞了个正着。 “太子妃——” “贤妃——” 就在宫人们惊呼之时,宝缨看到了脸色苍白,有些紧张又有些惶恐的上官令,正顺势要行礼下去。 “贤妃恕罪,太子妃恕罪,妾——” 不待上官令将话说尽,宝缨已是亲自伸出右手托起上官令的手臂,抬头间,二人目光对视,恍若隔世。 彼时的上官令还是上官氏的嫡女,是临淄王的孙媳妇,是丰神俊逸的渤海郡王之妻,是尊贵的郡王妃。 那时若论起来,身为长安郡公夫人的宝缨,是要与她行礼问好的。 而如今—— 看着神色紧张的上官令,宝缨心下揪扯般难受,恍惚之间,面前这个谦卑到骨子里的身影不知不觉与方才赛场上郁郁不得的那个背影重合在一起,再也不复他和她初见时的倜傥得意。 “娘子不必自责,是我未曾看到你,快请起罢。” 听到这温柔如初的声音,僵滞的上官令定定看着面前笑容依旧的宝缨,那一刻她心内的一切担心,害怕,不决似乎都被这温婉一笑给击碎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如此纯善,不以身份地位的改变而变化的人,又如何会见死不救? 或许她,赌对了。 几乎是同时,顺着宝缨力道起身之时,上官令不动声色地将一个捏在拳中的纸团塞入了宝缨的手中。 那一刻,她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转而化为了极力平复后的镇静。 待宝缨将贤妃送到绫绮殿后,便被絮叨的贤妃拉着,小孩子撒娇般不愿放她离开。 宝缨见此思索片刻,便对蕙容道:“你们先回去向陛下和殿下复命吧,就说贤妃已安全回宫,待其安置下来,我再回去不迟。” “太子妃,您一个人可以吗,要不奴婢还是——” 对上蕙容担心不已的样子,宝缨笑着安慰道:“放心吧,贤妃娘子此刻很好,待一会太医看了,我陪着她服了药再离开。” 还想再说什么的蕙容看到宝缨笃定的眼神,终究憋了回去,再转而看了眼一旁的确安静如常人,不似会伤人的贤妃,这才颔首行礼道:“那,奴婢先告退。” 眼看着蕙容安心离去,宝缨便不厌其烦地哄着贤妃吃了点东西,又听她说了许久大郎的旧事,直到亲自侍奉贤妃吃了太医开的药,将贤妃哄睡了,这才揉了揉早已酸麻的双腿从榻边站起身。 “娘子醒来后,还是按着太医的话,按时吃药,好生照顾着。” 说罢,宝缨想了想,又对贴身侍奉贤妃的宫娥体贴嘱咐道:“与宁王有关的旧物还是暂且用箱子收起来一阵子,待贤妃精神好一些——” 说话间,宝缨回头看了眼安静熟睡的贤妃,不由低沉道:“再与贤妃怀念不迟。” “是。” 听到宝缨的话,宫娥含泪点头,就在宝缨正欲走时,一众人却是禁不住感激地跪了下去。 “今日贤妃娘子多亏了太子妃,若无您,奴婢等性命只怕也不保了。” 眼看人人皆跪拜自己,宝缨也是意外,连忙扶起说话的宫娥道:“贤妃为长辈,宁王不在了,我自当代他尽孝道,至于你们,照顾贤妃尽心尽力,亦是辛苦,待回去我会恳请陛下殿下从轻处置,你们且安心。” 听到这一番话,在场人无不感动落泪,她们是伺候贤妃的旧人,自然知道李皇后与曹贤妃之间的过节。 因而她们很是相信,仅凭今日之事,李皇后也能光明正大地发落了她们。 可她们如何也想不到,面前这位尊贵无上的太子妃,不仅毫无怨言地照顾贤妃,更是毫不犹豫地为她们着想。 “恭送太子妃。” 眼看众人含泪感激地送自己,宝缨亦是含笑回应,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看着那个温婉端庄的背影,绫绮殿众人都不由敬重地行下一礼。 这,便是人世间存在的观音娘子了。 当宝缨独自一人行出绫绮殿,走在甬道上,不由从袖中翻出那张捏皱了的纸条。 “事关生死,恳请一见。” 当看到纸条上写着的地点,宝缨不由将纸条紧紧捏在手中。 回想着方才对视间写满了乞求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好似激流之中终于看到了一根浮木般放着光芒。 那种对生命的渴求,她不会看错。 难道—— 想到此,宝缨背脊阵阵发凉,不知道自己该去,还是—— 就这般浑浑噩噩间,宝缨竟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九州池畔的芙蓉苑。 抬眼间,她又看到了那一树树嫣红如美人面的芙蓉花,美得夺目,红得如火。 一脚浅一脚深地走过去,站在最高大,开得最好的那一树芙蓉下。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那条单丝红地银泥金线绣忍冬薄绡纱披帛正悠悠挂在上面,随风飘动。 “若娘子放心,便让我来试一试罢。” 耳畔突然回响那个熟悉到让人落泪的声音,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宝缨转身看去。 恍然间,那个温润如玉,尊贵挺拔的身影似乎又一次站在面前。 双目湿润涌动间,无声的泪落了下来,可这一刻眼前空空荡荡的一切,却是彻底将她重新拉回了现实。 那一刻,宝缨含着泪笑了。 过去了,一切都终究是过去了。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就在宝缨心痛难忍,决绝不下时,耳畔再一次切实地响起了梨园乐姬们的幽幽唱词。 一切都如那日一般,刚刚好。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呢喃低语间,宝缨再也权衡不下来,抛弃了向来端庄有礼的身姿,朝着纸条上约定的藏书阁而去。 她知道,他们早已错过了,她也早该放下了。 可她无法欺骗自己,他是她年少时的喜欢,是她一眼万年的喜欢,是她人生当中犹如一盏星火灯辉的喜欢。 正如当初她与阿蛮坦诚相告的那般,从前她不在乎长安,不在乎名位,不在乎去留。 可最终她变了,他成了她决意留在长安的那个信念,那个理由。 因为他,她与从前那个懦弱,掌握不了自己的人生,掌握不了自己去留的那个自己做了离别。 因为他,她留在了长安,接受了联姻,才遇到了待她一心一意,愿意彼此忘却从前的一切,对她满心信任与爱护的杨延。 因为他,她明白了何为爱,何为成全,何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今的她,无疑是幸运的。 所以她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平安,希望他能一辈子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上官氏政变那日,府外那些保护她的人,她知道,那都是他的人。 他希望她能平安活下去,不论这世间如何变化,他都不曾改变这个信念。 是啊,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她如何能忘却一切,见死不救—— 题外话:年少时的喜欢会很久吗?你们可曾有过年少时一眼万年的喜欢?那样的喜欢有多久,三年五年,亦或是十年。昨天520,今天521,希望大家无论早晚都能遇到那个彼此欢喜的喜欢,一生携手,平安喜乐。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章 阴谋之始 当宝缨拼劲了力气一路跑到梨园旁的藏书阁时,绣履踏过那扇垂花月拱门,便能于清幽飒飒竹林后看到三层楼高的塔形阁楼。 走过空无一人的楼前,站定在门外,宝缨双手紧紧攥住,看着近在眼前的镂刻格门,直待伫立良久,将一路小跑而来的仓促气息调整下来的那一刻,面前的门突然从里被缓缓打开。 对视间,宝缨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上官令,看到她的那一刻,竟是喜极而泣般,强自压下眸中涌动的泪水,唇边牵起一丝释然和就此放心的笑。 “我知道,你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听到门外影影绰绰的说话声,和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先前赶到藏书阁,被一楼鬼祟的人影吸引而来的太子杨延躺在一间屋子的角落处,只觉得头疼欲裂般昏昏沉沉的,努力才将一双眼睁开,模模糊糊中却是看到眼前空无一人,根本没有半点人影。 “这是娘子写的。” 就在杨延疲惫地动了动沉重的头,却是被外面再次传来的另一个女声而震的瞳孔紧张,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要起身冲出去。 然而此刻他的身体早已是他意料之外的不受控制,不知为何,即便他再如何想要努力站起身来,却都如被人捆住了一般,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是再困难不过的了。 隐隐中,他似乎明白了,他们都中计了—— 一想到此,杨延顿时紧张,惶然到冷汗淋漓,他害怕的不是别的,而是楼下的宝缨。 他深知宝缨的善良,不论真相如何,不论她与陈之砚如何,他都能相信,相信她绝不是会逾矩的人。 可他也知道,在这重重高墙金瓦之内,从来都不是我不犯人,人不犯我的地方。 宝缨的善良,换不来所有人的真心。 只因为,这个太子宝座。 所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因他而落入旁人的陷阱之中,不能自拔。 就在杨延苦于挣扎着想起身却无法动弹之时,屋外的上官令看到宝缨递出来的那张纸条,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只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是,是我写的。” 就在下一刻,还不待宝缨说话时,面前的上官令突然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虔诚地仿佛她是高堂里的菩萨真人般,低下头,垂下眼睑,语中沉重而哽咽地道:“太子妃,求求您,求求您救救阿宪,救救曾经的临淄王府,救救大兴国土上的万千陈氏皇族性命。” 此话一出,宝缨耳畔轰然一响,虽然她有所准备,但面对上官令亲口说出的话,还是震惊地背脊僵滞,说不出话来。 阿宪,她曾听到元成帝这般唤过,因为那是陈之砚的字,宪臣。 可她意外的,是上官令口中所说的,还有临淄王府,甚至是整个陈氏皇族。 什么意思,当今登基后,虽依次降了陈氏皇族的爵位,有心派自己的藩王儿子和心腹监视他们,却还是以礼待之,用天下供养他们。 为何,上官令竟会说—— 与此同时,奋力挣扎的杨延也双目惊怔,不知不觉地安静了下来。 看着脸色愕然,丝毫无法理解的宝缨,上官令不由笑了,那笑中带着洞察世事的苍凉,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然,还带着难分难舍的情意。 “是啊,连我们这些砧板上的鱼肉都尚且不知道自己死于谁手,如太子妃这样的天下人又怎会知道呢?” 说话间,上官令嘲讽地摇了摇头,颊边落下一滴泪道:“世人看到的是当今皇帝的仁慈宽厚,是他如何大人有大量的留下了我们的性命,却是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让我们活。” 听到这些话,宝缨双手紧紧地攥着,不知道为什么,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已然盘旋在她的心头,让她越害怕触及,便越不得不触及。 门外光芒透过窗户纸落在上官令脸上,寂静中她偏过头,起身一步一步靠近面前的宝缨道:“你知道吗,当今皇帝为了铲除陈氏皇族,表面上既往不咎,实则命监视的那些人将一种名为仙人醉的慢性毒药放入每一位陈氏皇族的日常饮食中。” 几乎是同时,宝缨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颤抖着,背脊却是一点一点发凉发寒。 “那毒药不会立时要了我们的命,不是因为他好心肯留我们多活几日,而是他为了掩人耳目,为了让世人相信,陈氏皇族不过是天命如此,注定人人早死,不得善终。” 说到此,上官令粲然一笑,那一笑如彼岸花一般,美却带着些许瘆人的冰冷。 “不会的,不会的——” 看到面前踌躇不安的宝缨,上官令唇边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悲凉,越来越衰颓,良久才道:“你可知,如今短短两个月,前周室皇族已是死了将近过半,因为这药虽是慢性,却会朝夕之间,一点一点侵蚀人的五脏六腑,直到最后彻底衰竭而死,而如今死得皆是那些年岁已长,本就衰弱的老辈,而这其中也包括阿宪的阿翁,从前的临淄王——” 看到宝缨眸中投来的震动,上官令凄楚地道:“你想的没错,阿翁如今身体每况愈下,连大夫都说已是行将就木了。” 听到上官令语中的哽咽不止,宝缨只觉得自己脑子是乱的,手心是麻的,就连耳畔都在嗡嗡作响,好似这一切都是一场走不出的噩梦。 “太子妃,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人,你和太子一般,都是善良的人,求求你,救救阿宪,救救阿翁,救救这些陈氏皇族罢——” 当上官令卑微乞求地拉住宝缨的双手时,宝缨只觉得包裹自己的那双手如炭火般炙热,烫得她忍不住想抽出来。 “这些都是你的妄自揣测,今日我只当娘子是吃多了酒,说了一场胡话——” 这一刻的宝缨已经彻底凌乱了,她深知如今的她身份太过敏感,她不敢去轻易相信一个人,尤其是只有数面之缘的人。 因为她不只是杨宝缨,她还是东宫的太子妃,行差踏错她都会连累到杨延,连累到东宫,甚至是连累到整个李家。 所以她不能,绝不能—— 就在宝缨转身欲走时,上官令再也顾不上,不知从何处取出了卷轴霍然打开,应声而出的是她悲凉的质问声。 “仅凭你的身份足以查出我说的是真是假,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不是么?你到底在逃避什么?难道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阿宪死于非命,郁郁一生——” 话音落下,宝缨被彻底定在了那儿,就在她挣扎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上官令绝望的声音。 “你知道吗,他爱着你,他自始至终都爱着你,即使我与他成亲至今,他也从未踏过我的房门一步,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夫妻——” 上官令的话如当头棒喝落在宝缨的耳边,也落在了屋内杨延的耳边。 这一刻,他们的心都乱了。 此刻的宝缨没有回头,却早已是合上了双眼,泣不成声。 “从前我以为他只是没有喜欢上我,直到后来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了这副画,我便明白了,原来他的心里早已有了旁人,再也容不下一个我了。” 说到此,上官令倏然一笑,不只是自嘲还是苦涩。 “这画上,是你们相遇的那一日,对吗?你看,他画得多好,即便我未曾得见,却也能如临其境,可见他对你的爱有多深——” 上官令的话犹如一记钝斧,一点一点在宝缨的心上划过,这一刻她再也无法控制地转过身来,当她看到那幅陈之砚亲手所绘的那副画时,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眼,湿了她的面。 即便那幅画没有画出她的眉眼,她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一日,一簇又一簇的芙蓉花下,那个耀眼如夏日的他。 “今日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要质问你,不是想要威胁你,因为我知道,你们才是相爱的那一对,我也好,太子也罢,都不过是后来者,没有资格置喙你们的曾经。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为了你,为了不为你带来烦恼,他一直都将始终爱着你的那颗心埋藏在不为人知的阴影里,独自等待着不可能的属于你们的归路,独自一人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孤独与痛苦。” 说到这里,上官令的喉间已如万千针扎般难受,哽咽。 “太子妃,自始至终都让你牢牢占据他的心,抱着那一份纯粹的爱,愿意孤独为你等待的他,即便此生得不到幸福,难道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寂静之中,上官令看到了宝缨痛苦到难以复加的模样,并没有停止下去,而是再一次双手探出置于眉前,向宝缨行下了大礼。 “太子妃,时至今日,成王败寇,作为上官氏一族,我愿意求一死解脱,但唯独阿宪,还有他的无数亲人们,曾经的他们只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我只恳求太子妃能救救他们,给他们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从知道天子下毒这个真相以来,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去乞求,没有任何人可以去相信。” 说到此,上官令深深叩拜下去,以额抵地道:“世人都道,当今太子是真正的仁善君子,太子妃是如明德圣皇后一般的宽容菩萨,于公于私,我都只能乞求你们,恳求你们救救他们,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切都该结束了,在上官氏一族被诛灭的那一刻便该结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外面已然没有了人声,久到杨延听到了禁闭的房门响起了锁扣打开的声音,他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是被锁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屋内。 当他缓缓爬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门后,推开房门走出去时,看到空落落的大殿,一颗心却如同被放入寒冰沉潭中。 冷得浸凉,冷得麻木。 此刻的他已经想不起去追究将他锁在这儿的人了。 因为他的耳畔一直不停地回响着方才上官令的每一句话。 每一句让他震惊不已,恍然大悟的话。 原来,看似和谐平静的湖面下,仍旧是他看不到的杀戮和血腥。 原来他的太子之位,早已浸染着无数陈氏皇族的鲜血,甚至还会有更多。 原来,宝缨和渤海郡王陈之砚才是彼此深爱的那一对。 可最终因为这无情的天道,冷漠的地位现实,终究他们谁也不能得偿所愿。 是啊,上官令说得没错,他们谁都没有资格置喙宝缨和陈之砚的曾经,正如连他,也从未做到如陈之砚那般从一而终,独自等待的爱。 这一刻,杨延只觉得这个世道已经错了,错得无可救药。 从小到大,他学的是诸子百家,学的是圣人之道,记住的是仁者治国。 可终究他什么也没能做到,因为他曾眼睁睁地看着一次又一次的对抗,碾压和杀戮而无力抗争,所以他失去了阿姐,失去了长兄,就连阿蛮也失去了爱她的阿娘。 而这一切,换来的却是这个冰冷,无情,被世人紧紧盯着的帝王宝座,和太子之位。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以阴谋而起的高楼,终究会以阴谋而轰塌。 他不愿看到同样的悲剧再一次上演,他该做些什么,也必须做。 因为他是太子,这是他的责任,亦是他的义务。 路漫漫,其修远兮。 道路崎岖难行,虽千万人,吾往矣。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家父子 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中原皇族与突厥的一战终究是获得了险胜。就在场上君臣百姓欣然喝彩,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潮之时,以杨彻为首的杨兴王朝皆扬起手中球杆与突厥男儿们互相碰撞致意。 待到李绥与众人退下场时,方停了马,念奴便已兴高采烈地小跑上来,欢喜地道:“恭喜大王,恭喜王妃,王妃方才那一球可真真是厉害,将我们的心都揪着不敢动了。” 听到此话,李绥含笑回首与赵翌相对,随即手中轻松一抛,待一旁的玉奴接过时,这才利落地翻身下了马。 “今儿高兴,许久未像今日这般畅快打上一球了,一会回去便赏你们。” 听到李绥财大气粗的语气,看着她兴致盎然的模样,赵翌笑着将手中球杆丢给了宗明,眸底却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宠溺。 “今日陪郡主打了这一场好球,可也有我的赏?” 听到身后赵翌插话,回头看到赵翌的笑眸,李绥停下脚步道:“好啊,反正今日这赏赐由你出。” 听到李绥这赖皮话,宗明和玉奴她们皆不由低头一笑,李绥亦是心情大好地回到了帝后的金帐,待与李皇后说了几句话,便看到归来的宝缨。 “陛下,皇后殿下。” 看到面前的宝缨,杨崇渊点了点头,便听到身旁李皇后关心地道:“贤妃如何了?” “殿下安心,贤妃娘子已服了药歇下了,精神也是好了许多,太医看了并无大碍。” 听到此话,李皇后适才松了口气,随和而庆幸地念念道:“那便好。” “今日也辛苦你了。” 杨崇渊看着下面的宝缨,眸中也是难得的慈爱,随即出声对一旁的刘守成道:“前些日子高句丽进贡了青瓷,人参,一会挑最好的送去东宫。” “这是高丽进贡于陛下与殿下的,儿臣——” 见宝缨似乎有心推拒,不待杨崇渊开口,李皇后已是含笑劝慰道:“陛下既是赐予你们,你们小两口便收下罢。” 如此宝缨不好再说什么,这才顺从地接了下来。 “儿子们方才可是为阿耶,阿娘争了光,是不是也有儿子们的赏赐?” 就在此时,杨彻佯装讨巧的话响在帐内,听得杨崇渊也笑道:“有有,朕何时少了你们的赏——” 就在这一派和谐中,李绥悄然退到宝缨身旁道:“你方才去了贤妃处?” 听到宝缨讲述了方才贤妃突然来到球场一事,李绥点了点头,却是发现身旁的宝缨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 “你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 听到李绥的问话,宝缨强压住紧张与凌乱的思绪,牵起笑勉强道:“只是折腾了一上午,有些累了,不妨的。” 李绥闻声看了眼的确有些疲惫的宝缨,没有再问,只叮嘱道:“一会回去好生歇息歇息。”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含笑点了头,心却是如被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死死压着,青丝严缝到让她不能呼吸。 她深知,上官令所说的一切有多惊人,多一个人知道,只会多一个人困扰,多一份危险。 从前阿蛮已经帮助她太多,她不想再让阿蛮为自己而苦恼,甚至是陷入又一场漩涡之中。 就这般宝缨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日,待到今日这场击鞠盛宴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 当宝缨疲惫地回到东宫时,看到空落落的大殿,这才发现杨延亦还没有回来。 “殿下还未归来?” 听到宝缨问话,已有宫娥出声道:“回太子妃,未曾,不过溪谷他们晌午便回来了。” 溪谷向来是杨延的贴身旧人,此刻听到这番话,宝缨当即有些惊讶地派人传了溪谷问话。 “回太子妃,今日小的等送殿下去了梨园,殿下便叫我等先行回宫,独自一人去了球场,太子妃也未曾遇到?” 看到一脸茫然意外的溪谷,不知为何,宝缨心中一沉,内里的不安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去,快去秘密寻找,看殿下去了哪?” 几乎是脱口而出,宝缨担忧地吩咐心腹悄然分散寻找杨延,而自己也是心下悬着,独自坐在殿内苦苦等待。 天边的晚霞如烟亦如纱,于幽蓝渲染的暮色中勾勒出温柔的模样。 隐隐中,紫宸殿外值守的宫人们看到一个人影独自从宫门缓缓而入,仿佛天地间孑然一身般,独立于渐渐深沉下去的夜色中。 待到行至廊下,众人终于看清,竟是一身素蓝宝相花纹襕衫的杨延,一个一个当即上前行下一礼。 “太子殿下。” 听到这声声恭敬的声音,步伐沉重,思绪凌乱,脑中一片空白的杨延终于停驻了脚步,当他抬头间看到威仪慑人的“紫宸殿”三个鎏金大字,适才默然点了点头,良久才于喉间溢出一句话来。 “陛下,可在。” 察觉到杨延的异样,众人谁也没敢抬头,没敢多问,就在他们正要回话时,听到声音的刘守成已是从殿内走了出来,一边赶着向杨延恭敬行下一礼,一边道:“太子殿下,陛下让奴婢来请您进去。” 听到刘守成的话,杨延无声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便在他的陪侍下缓缓走了进去。 待到走入书房外,杨延绕过屏风,便看到明朗的灯火下,父亲杨崇渊正坐于书案后,翻看着案上一沓又一沓的朝臣奏疏。 听到杨延入内,杨崇渊没有抬头,亦没有抬眸,目光依旧认真而严肃地落在手中展开的奏疏上,唯寂静中听到他出声道:“这会来,可是有要事禀报?” “儿子——” 察觉到杨延喉中的喑哑与犹豫,谨慎的杨崇渊眸底微动,终于不经意抬头,却是看到了面前神色有些颓败的杨延。 “阿耶忙于政务,儿子便不打扰——” “无妨。” 不待杨延拱手将话说完,杨崇渊已是平静道:“君子掌天下万事万物,岂有忙完的一日。” “阿耶朝乾夕惕,繁忙至此,皆是儿子的过失。” 看到面前谦逊守礼的杨延,不知是心绪宁静,还是夜晚宁静,杨崇渊难得没有沉着脸色,而是如天下的慈父般指了指面前道:“过来坐罢,你我父子也许久不曾说话了。” 刘守成见此,自然是极有眼色地亲自递了软席到案前,待杨延再次行下一礼,在杨崇渊的注视下跪坐于他的面前,父子间才难得如此刻这般,咫尺距离,推心置腹。 “这些日子为父虽未多问,但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寂静中,杨崇渊率先打破沉默,看向面前既是嫡子,亦是长子的杨延道:“你做的很好,也让这天下看到了我大兴储君应该有的气度。” 听到杨崇渊的夸赞,杨延几乎是震动地抬头,当父子对视间,看到父亲眼中从未有过的慈和,满意。 竟是让杨延怔怔然,恍如梦中。 自小到大,面前的父亲对他从来都不假辞色,他甚至从来没看到父亲对他笑过。 而此刻,已为天子的父亲却是夸赞了他。 静默中,杨延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攥住,只喉间滞涩道:“忝居太子之位,儿子诚惶诚恐,唯有努力为阿耶分忧,为百姓富足,以报阿耶君恩。” “嗯。” 看着面前虽为太子,依旧谦和自省的杨延,杨崇渊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点开了话题道:“二郎今日来寻我,是为何事?” 听到此话,杨延不由背脊僵滞,察觉到他久久不曾说话,杨崇渊默然凝视着他,虽未问,但仿佛领悟到了什么,因而看向一旁侍立的刘守成道:“你先退下。” 待到刘守成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退出,守在门外。 书房内的寂静顿时如深海,一点一点吞噬着杨延那颗并不安稳的心。 “记得从前阿耶常常给儿子们讲述经史文集,儿子昨日翻看《资治通鉴》,看到宋武皇帝平定天下时,不由生出了些许感慨,想向阿耶请教——” “哦?” 听到杨延的话,杨崇渊眸底微微凝聚,面对眼前语焉不详的杨延,唇边却多了几分兴致。 “吾儿敏而好学,词彩华茂,卓尔不群,这朝中朝臣大儒无不交口称赞,今日难得与为父讨论前朝之史,甚好——” 说到此,杨崇渊眸底难探,唇边携笑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宋武皇帝如何?”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二章 雷霆大怒 “宋武皇帝虽出身寒微,却心怀天下,一生南征北战,改革弊政,整顿吏治,轻徭薄赋,废除苛法,既是雄才大略的开拓之君,亦是定乱安民的守成之君。” 听到杨延由衷地钦佩之语,杨崇渊同意地点了点头,携着几分感慨地道:“宋武皇帝一生之功业,于历朝历代亦是难得,你既明白这些,日后也当以此为鉴,学之勉之。” 说到此处时,杨崇渊隐隐察觉到杨延眸中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即便是在灯火阴影的衬托下,亦是清晰极了。 既非不认同,却也并非全然认同。 “看来,你的话尚未说完。” 听到杨崇渊的话,杨延心猛地一提,抬头间对上父亲深沉探询的目光,垂眸拱手间,终究是笃定了一颗心,一字一句地恭谨道:“儿为后生,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见过失人皆有之。宋武皇帝一生功勋卓著,如同君子美玉,但因留下了些许瑕疵,仍旧抵不过后人评说功过。”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寂静,而这异样的寂静无疑让杨延心头的压力越发沉重了些。 “二郎以为,宋武皇帝的过失在何处?” 听到父亲平静的问话,杨延放于双腿上的手不由轻攥,下一刻才缓缓抬起头来,与近在咫尺的父亲四目相对,低沉而缓慢地道:“儿以为,宋武皇帝一生功劳,即便不能与秦皇汉武相提并论,亦为不可多见的明治之君,但独独一件事,却由他开启了往后历朝历代的不智之举,终究有失人心,有失天道,成为了史书上过错的一笔。” 话音到此,杨崇渊唇边的笑已然渐渐隐去,就连眸中那难能可贵的慈父随和,也因为面前杨延的一字一句而变得冷漠,甚至是带着警醒。 “为何。” 杨崇渊话问得轻松,落在杨延的心头却是并不轻松,这一刻他深知面前的父亲已然是在无声地警告他,可他也知道,今日这一番话,他不得不说。 他这一生受孔孟之道,圣人之道,君子之道,本就不愿继续看到互相倾轧,血流成河,百姓不宁的局面,杨氏既已身居高位,他更希望他们杨家能成为日后史书上,万民口中的仁治之朝,而非苛政之朝。 于公他求得是一个天道,于私他求得是天下民心。 念及此,杨延不再等待,已然一点一点挺直背脊,正襟危坐于面前,认真地拱手行下一礼,语中携着再深切不过的恳求道:“司马氏禅位于宋武帝后,宋武帝却反将废帝杀害,将司马氏一族铲除殆尽,自此以后,便开了这先河,无不是怨报之源头。” 看到面前脸色沉重,眸中熠熠泛着冷光,已然不怒自威的父亲,此刻的杨延没有丝毫的畏惧与后悔,仿佛早已作好了一切准备般,凛然大义地将头触于地毯之上,语中殷切地道:“为了我杨氏一族,为了我大兴百年之后,儿臣恳请陛下,乞求阿耶放前周室皇族一命,让他们得以终老,让天下人看到我朝之宽容仁慈。” 听到面前的杨延堂而皇之地当着自己的面,以君臣身份,以父子身份向自己请求,请求的还是饶恕前朝,放过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陈氏皇族。 杨崇渊忽而笑出声来,这一笑如水凝冰般,携着彻骨的寒冷。 看着面前与自己眉目相似,血脉相通,却是一心一意要为前朝皇族请命的亲生儿子,杨崇渊已是眸色寒冽,一点一点收紧双拳,语中轻吐,给杨延抛下了最后一线机会。 “如今有我兴朝庇佑,有万民奉养,难道为父还不够仁慈?还是说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 听到杨崇渊的话,杨延闻声抬起头来,与杨崇渊目光相对道:“儿子只是想恳求阿耶,收回成命,莫要——” 这一刻,杨延仿佛是为自己注入勇气般,双拳攥得几乎在轻微颤抖,直到感受到父亲的凛凛逼视几乎能穿透他时,终于自喉间滞涩地溢出最后一句话来。 “莫要再命人秘密毒杀,放他们安度余生罢。” 几乎是同时,杨崇渊怒目圆睁,携着几分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刚的愠怒,和无法抑制地冷笑。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做什么?” 听到从杨崇渊齿缝中溢出的一字一句,杨延沉重地点了点头,仿佛一高耸伫立的青山,不肯有丝毫的后退动摇道:“儿臣知道——” “妇人之仁!” 随着桌案上笔墨纸砚霍然砸落在地的声音,那乌黑而腻的墨液溅洒了杨延一身,那一沓沓的文书亦是飞了遍地,不待杨延去体会身上的疼痛,不待他彻底将话说完,面前的杨崇渊已是怒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杨延,盛着暴风雨般阴沉可怖的天子之怒,直指杨延叱责道:“朕这一生,怎会生出你这般妇人之仁,昏弱无能的儿子,以你今时今日的作派,又如何敢忝局这太子储君之位!” “阿耶——” 面对这严厉甚至是毫不留情地责骂,杨延眸中震动,良久才溢出两个字来,然而杨崇渊丝毫不顾及情面,已是断然震袖驳斥道:“你给朕退回东宫面壁思过,朕不想再听你这些无能之言。” 说罢,杨崇渊提步欲走,然而不曾想到脚下跪着的杨延竟敢拉住他的衣角,苦苦进谏道:“阿耶,开国之初,您轻徭薄赋,大赦天下,让利于天下百姓,得了万千民心,何不就此放过陈氏一族,让他们感念您的恩德,当年刘宋末年,宋顺帝禅位萧氏,死于乱军之时,甚至有萧氏部下言,吾学汝先祖武帝而已。” “冤冤相报何时可了,儿臣今日谏言,是为我杨氏一族的百年之后,是为我大兴开国之正统,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史书上杀戮而起的国家,终会以血腥而结束,儿臣不愿——” “逆子!” 几乎是同时,杨崇渊一把甩开杨延,俯身一把攥住他的肩头,携着浸骨的力道,怒目而视道:“身为当朝太子,你却敢诅咒我杨氏,为他们陈氏求情,朕看你是失心疯了。” “来人!” 下一刻,杨崇渊的暴喝响彻紫宸殿,外面被动静吓得进退两难的刘守成当即背脊一凛,颤颤巍巍赶进来道:“陛下。” “将这个逆子,给朕撵出去——” 听到杨崇渊的话,刘守成吓得一个激灵,既不敢真的答应,却也不敢不应。 “怎么?朕的话你也敢不听了?” 见没有动静,杨崇渊当即脸色阴沉地慑向刘守成道:“将太子带去奉先殿在列祖列宗面前跪着,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起身,尔等敢通融者,行杖一百!” 话一说完,杨崇渊便看也不看一眼,当即拂袖而出。 独留杨延仍旧默然跪在那儿,看得刘守成在一旁又惊又怕。 “殿下,您——” 听到殿外隐隐的蝈蝈声打破了殿内死寂,此刻的杨延平静极了,只是缓缓于空旷的书房内站起身来,侧首看向刘守成时,语气是一如既往地亲切与温和。 “走罢。”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三章 借力打力 夜幕渐渐降临,墨蓝的星空静静笼罩在大明宫之上,唯有天际与山川一线之间,尚残存最后一分灰白薄云,与那点点星辰遥相争辉。 威仪不失端重的立政殿此刻清幽寂静,就在门口宫人们如以往般守在廊下,听着微微清风拂过芙蓉树的声音,听着宫墙一角蝈蝈的窸窣嘶鸣之声。 抬头间却是看到一个人影正急急朝着这一方赶来,就在她们稍稍倾身看了眼,却意外看到向来稳重的太子妃竟是一路着急地提裙小跑而来的,直到廊前,甚至能察觉到她脸上的焦灼,胸前的强烈起伏,和来不及平复的紊乱气息。 “我要、求见殿下——” 知晓必然事情紧急,廊外的宫娥不敢耽误,连忙领命进殿,不过片刻便又出来,恭敬地叉手行礼道:“太子妃,皇后殿下召您入殿。” 听到此话,宝缨匆匆点头,当即焦灼地跨过宫殿门槛,一路绕过屏风槅门来到李皇后面前。 此刻的李皇后换了轻便的常服,正顾自枕在胡床软枕上翻看着这几日的天子起居录,不咸不淡地与身旁侍奉的银娘道:“这江才人倒是个稀罕人物,自收入掖庭,得到的天恩圣宠也快赶过德妃了。” 听了李皇后的话,正在细心添香的银娘笑了笑,悄然凑上前道:“听说就为了这江才人,德妃可没少生怒,但奈何圣人总是偏着护着,德妃也只能是老虎吃天,无从下爪罢了。” “当日前朝紫宸殿的人,人人尽诛,唯独她能留下来,如今反而风光无限,若非有些心思手段,怎能成事?” 听到李皇后的话,银娘认同地点了点头。 原来李皇后与她口中的这位江才人,不是旁人,正是从前周室元成帝在位时,被天子破例擢升为紫宸殿侍召,后来又于杨崇渊平定上官叛乱,逼宫天子时惊鸿一瞥的丽人,江丽华。 当今天子杨崇渊登基为帝,在封了中宫,擢升太尉府侍奉的旧人时,就这般无声无息擢升这曾经的江侍召为五品才人。 一个小小女官升五品内命妇,若非有德妃、贤妃这些高位嫔妃的风光掩盖,这也足够震惊许多人了。 而这江侍召不愧为天子侍召,也是难得的聪明人,身为前朝女官,不仅以容貌艳压掖庭,更是才德兼备,既能在中宫李皇后面前谦恭谨慎地执妾礼,日日晨昏定省地侍奉李皇后左右,还能在已然门前冷落的曹贤妃面前给予万千尊重,时常还会去贤妃的绫绮殿倾听时好时坏的贤妃说话,便是连宫里上下的宫娥内侍也无不感受到她的亲切随和。 这样的人,要么是心思简单,与世无争之人。 要么,就是无欲无求,无欲则刚的人。 “那殿下——” 听到银娘的试探,李皇后随意地摆了摆手,将起居注丢到一边,气定神闲地道:“蠢人有蠢人的用法,聪明人有聪明人的用法,婕妤刘氏一向不得皇帝喜欢,时至今日用处已是微乎其微,不过鸡肋罢了,倒是这出身低微,没有任何凭借倚仗的江才人,反还有些入了我的眼。” “殿下想要重用她,牵制德妃、贤妃?” 李皇后闻言鼻息轻笑,云淡风轻地道:“贤妃如今年岁渐长,膝下无子,又心智全失,日后只能守在掖庭终老一生罢了,至于德妃的儿子越王,是个无用的绣花枕头,能指望他什么,还有荣安再过不了多久就得嫁去突厥——” “不过你说得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多一份小心多一份保证,江才人无需你我刻意拉拢,她是个聪明人,看得清如今的局势,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否则,若她将江氏拉拢过来,杨崇渊又如何会不知道。 反倒,损了一颗棋。 就在此时,听到匆匆的脚步声渐近,李皇后缄默不语,同银娘一同看过去。 见到宝缨,李皇后眉眼间顿生亲切随和道:“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阿娘——” 不待李皇后叫起,宝缨已是心怀焦灼地跪下去道:“太子殿下被陛下罚去奉先殿跪着,求阿娘救救他——” “什么?” 宝缨的尾音还未落,李皇后已是霍然站起,几乎是皱着眉,不可置信地道:“陛下罚跪二郎?” “为何?” 这一刻莫说是李皇后,便是一旁的银娘也是诧异不已。 不说从前如何,如今的二郎杨延终究是一国储君,兴朝太子,陛下怎会突然施以这样有损东宫颜面的惩罚,他日太子又该如何于朝堂、于天下立威? “儿臣去打听过,可宫人只说是殿下言语触怒了陛下——” 看到宝缨焦急又担忧地摇了摇头,俨然欲泣的模样,李皇后的一颗心也揪了起来。 就在此时,外面守着的宫娥也匆匆忙忙进来,小心翼翼道:“殿下,紫宸殿刚刚有人送了信来。” 李皇后闻言当即眸中一凛,出声道:“快拿来。” 当银娘走过去,那宫娥连忙将一张小小纸条递于眉上,待银娘接过送至李皇后面前时,那宫娥也早已退了出去。 寂静之中,李皇后打开那张纸条,在看到上面的字句之后,双手倏然紧攥,不由跌坐下去。 “殿下——” “阿娘!” 看到急忙赶上来扶自己的宝缨、银娘,李皇后一颗心已是如擂鼓般急促的跳动着,只见她摆了摆手,死死将手中纸条揉烂,语中低沉而无奈地喃喃道:“二郎这孩子,总是良善得将自己都不顾了——” “殿下。” 听到银娘小心的问询,李皇后将手中纸条递给了她们,当宝缨看到的那一刻,亦是脑中轰然。 几乎是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从一开始,便是有人在设计二郎,设计东宫。 是她害了他—— 是她—— “快,快去将阿蛮召来!” 听到李皇后焦急的话,银娘有些着急又有些为难地道:“可这么晚了,只怕——” “拿着我的令牌,你悄悄地去御陵王府,亲自将事情告诉她。” 银娘闻声不再多想,当即领命退了出去,看着她的背影,李皇后坐在胡床上,双手紧紧攥住,眸底却是幽暗难探。 当银娘悄然快马加鞭地赶至御陵王府时,已是宫门快要落锁的时候,因而她一路匆忙到了李绥夫妇面前,还不待李绥寒暄,已是焦急地行礼道:“王妃,皇后殿下有要紧事,要与您商议。” 在李皇后的令牌被人递进来时,李绥便猜到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姑母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还派人赶出来,所以在迎接时,她并未惊动太多人,唯有赵翌陪着她,门口亦是有宗明、念奴他们守着。 而此刻看到银娘亲自来,便更加印证了她的想法。 “姑母有何事,但说无妨。” 听到李绥如此说,银娘点了点头,当即紧张地凑前与李绥、赵翌道:“今夜不知何故,太子殿下听闻陛下悄然命看守前朝陈氏皇族的禁卫,于那些皇族日常饭食中下了慢性之毒——” 此话一出,便是赵翌也是些微惊讶,然李绥却是眸中轻动,继续听银娘道:“殿下善良,竟是亲自面呈陛下,恳求陛下放过陈氏一族,从轻发落,言语之间触怒了陛下,已被陛下罚去了奉先殿跪拜列祖列宗,反思已过。” 话听到这儿,李绥自然是明白了,此事虽出的突然,却并不让人意外,杨延的性子她如何不了解,从前连杨行简不尊元成帝的生母孝愍太后,于太后丧期带着乐姬出游,都会引发杨延与杨崇渊的争执。 更何况是知道了这些腌杂事。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绥联想到今日击鞠场上宝缨的异样,渐渐地于心中生出了几分端倪。 无巧不成书,只怕今日之事又是有人一手推动的。 而能这般算准杨延性子,甚至是猜到他的反应的人,便更不多了。 “银娘,替我回禀姑母,此事无需太过担心。” 听到李绥轻松的话语,银娘不由惊诧道:“王妃,这是有对策了?” 李绥闻言,唇边牵起笑意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郎既是救人性命,并非错事,又何须对策?” “王妃——” 看到银娘脸上的不解,李绥眸中携着狡黠一笑,气定神闲地道:“让姑母放心,此事乃是密事,陛下势必不愿旁人知晓,这,便是他的软肋。” 看到银娘眸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李绥唇边的笑也愈发闲适,平静。 “所以一旦公之于众,陛下方寸大乱,我们便可顺着借力打力,到时候,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是福是祸谁又能知晓呢?” 听到李绥的话,银娘顿时豁然开朗,当即领了命赶着落锁前返回大明宫。 “此事公然与皇帝作对,你已想好了让谁来做?”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杏眼含笑,转而看向赵翌道:“知我者,莫若你也。” “此事,自然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出头人。”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君子喻于义 七月的夜风微热,带着几分潮气浸入薄衫,让人隐隐生出涔涔汗意。此刻奉先殿内一片寂静,殿外的宫人皆小心而谨慎地守在外面,唯有太子杨延一人端端正正地跪在杨氏列祖列宗的神主前,神情平静,甚至携着几分坦然,全然没有丝毫的委屈或不甘。 当太子妃宝缨披着星辰赶来之时,引得殿外守着的贴身宫人眼眸光亮,仿佛看到希望般,连忙迎上去,语中也不由多了几分焦急道:“太子妃。” “殿下如何?” 看到匆匆而至的宝缨顾不得喘匀气息,便已担忧地看向殿内,宫人无声地摇了摇头,语中为难地道:“自紫宸殿出来,殿下便来到这儿,谁也不让陪,这会子已是跪了有一个时辰了,殿下生来尊贵,哪里吃得了这般——” 话说到这儿,宫人不忍再说下去,听得宝缨也是心下泛酸,随之而来更多的,是愧疚。 若非她,他便不会—— “我进去看看殿下。” 说话间,宝缨侧首看向跟随而来的蕙容道:“你在外守着罢。” 待蕙容顺从地颔首,宝缨已是独自走向大殿,随着殿门推开发出的嘶哑声响,宝缨方一踏进去,便看到了那个润玉无双的背影,即便是跪着,也依旧那般堂堂正正、坚毅挺拔。 “你们都下去罢,不用陪着我——” 寂静如水的大殿内响起杨延平淡的声音,抬头间,杨延凝视着面前层层威严的祖宗神主,心绪却是宁静到了极致。 “二郎。” 身后响起宝缨难过而愧疚的声音,杨延平静的眼眸犹如飞鸿掠过湖面,泛起了细微涟漪,当他回头看去,对上宝缨单薄的身形,泛红的眼眸时,却是一如既往地牵起柔和笑意,安慰地道:“你怎么来了。” 看到故作无事的杨延,宝缨心下的沉重便越多积压一分,不待杨延再说什么,宝缨已是缓缓走过去,紧跟着也跪在了杨延的身边。 “宝缨——” 自己尚是跪在软垫上,此刻看到单薄的宝缨跪在身旁光洁如镜的地砖上,杨延眸色惊诧,毫不犹豫地双手去扶她,意图让她起来。 “阿耶罚的是我,与你无关,你快回去,莫要——” “对不起。” 就在杨延着急地劝慰时,听到宝缨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歉意,手中不由微微顿住,抬头间,对上宝缨泪水涌动的双眸,却是轻松地笑了笑,有些无奈,更多是安慰地出声道:“阿耶与我这般,并非一朝一夕,亦非旁人之过,这些都与你无关,不要为难自己,快回去,以免阿耶知道了不好。” 听到杨延字句都在为自己打算,把一切埋藏在心底,宝缨心中的难过反而更多了几层,只见她不顾杨延的温柔相劝,反而顺势反握住杨延扶着他的双手,喃喃出声道:“今日我与上官娘子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对吗?” 听到此话,杨延脸色细微变化,眼眸不由下垂,避开了宝缨的目光,细致地将自己膝下的软垫挪到宝缨面前,直到看见她将双膝挪上去,才点了点头。 “但我相信你。” 相信—— 听到这两个沉重却温暖的字眼,宝缨的泪水便如被打开了关闸般,再也抑制不住地颗颗滚落下来,湿润了她的面颊。 “为什么、为什么,都是因为我——” 看到面前哭成泪人的宝缨,听到她语中的哽咽颤抖,还有那越来越消弥下去的声息。 清风之下,檀香之中,杨延笑若朗月入怀,悠悠然伸出右手,柔柔地覆在宝缨的发鬓上,指间轻轻摩挲拭去她颊边的泪水,宝缨怔愣间,却是看到面前的他依旧是那般的风光霁月,眉眼温柔的好似一江永远不会停歇的春水,流淌入她的心间,让她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打开心扉,温暖了肺腑。 “从前,因为猜疑、因为动摇、因为不信任,我曾错过很多,错了很多,直到最后失去之时,才知道若真的爱一个人,就应当心若磐石,坚定不移地去相信她——” 说到这儿,杨延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宝缨,隐隐中抛却了从前的束缚,从前的枷锁,目光中多了几分想隐藏却分明藏不住的心疼与爱惜,许久才轻轻从唇边溢出真真切切的一句话。 “所以,我想毫无保留地相信你,用一生一世去保护你。” 一句话,明明那么轻,却又那么重,犹如一颗小石子落入深潭中,足以掀起震动的水浪。 烛火飘渺间,宝缨讷讷于模糊的泪眼中看到了面前再真挚不过的杨延,一颗被冻结的心好似被置于温热的炭火上,一点一点融化,一点一点柔软。 “宝缨,我今日向阿耶进谏,是为了兴朝,为了道义,并非一人私心,即便没有今日这一局,我知晓了真相,也一样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绝不后悔,因为这就是我的道,也是我坚信的东西。” 看到面前渐渐平静下来,停止抽泣的宝缨,杨延没有再说下去,没有告诉她,他的确有过私心。 他的私心,便是曾经的他深知爱而不得的痛苦,更知道若真的爱一个人,风过之后,并不会在乎拥有,而是希望爱的那个人,一世平安喜乐罢了。 若陈之砚真的不可逆转的,死在阿耶的手里,死在他们大兴太平盛世下的阴谋之下,宝缨的痛苦只会越来越多。 可他,却是希望她,平安喜乐。 含笑转头,看向列祖列宗的神主,杨延看似悠然实则笃定地道:“我知道,在阿耶眼中我是妇人之仁,不配做他的儿子,在旁人眼中我是优柔寡断,不配做天下的太子,可那又该如何——” 寂静中,杨延无奈一笑,烛火的昏弱光芒落在他的脸上,泛着温暖而影影绰绰的光芒。 “我生来如此,即便到如今,我也不愿因为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丢了一直奉至心头的道义,丢了悲悯天下,庇护百姓的柔软人心,丢了这人世间连着血脉,割舍不断的骨肉血脉亲情。” 若有一天他逼着自己丢下这些,以更凉薄无情的上位者姿态坐上万人仰望的位子,回头看时,他还会是曾经的那个自己了吗? 那个人,还是杨延吗—— 抉择是残酷的,可与他而言,又真的值得吗。 沉默之中,宝缨慢慢伸出手,用自己手心炙热的温度,包裹住杨延僵硬的双手。 目光触及的那一刻,杨延从宝缨的眼眸中看到了真诚与温柔。 还有泪光之下,重新来过的释然一笑。 “君子不忧不惧,孔圣人曾言,反躬自省,无所愧疚,便可无忧无惧——” 温柔的回应中,杨延看到面前的宝缨携着与他共进退的决心、勇气道:“为政者以攻伐为剑,披荆斩棘,为仁者亦可以仁爱为盾,反败为胜,道不同,却是殊途同归,无论这条道路有多艰险,无论你走多远,我都陪着你,你我一心,同去同归。” 寂静的大殿上,怔怔的耳畔边,杨延听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有人,与他许下同去同归的诺言。 那样的感觉,好似心如落满风尘,被埋藏于黑暗深处的旧琴,突然重见天日,被人轻轻叩动了琴弦般,留下震颤余音。 看着面前的宝缨,杨延抑制不住的心下渐渐涌出暖流,冲入湿润的泪眼之中。 却是倏然一笑,刹那芳华。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五章 摇尾乞怜 太子言语触怒天子,被罚在奉先殿跪了一夜的事,不过翌日五更上朝时,便已被传得沸沸扬扬。皇室宗亲,还有朝臣官员们虽揣测其中原因,意图探听半点消息,但不曾想紫宸殿上下众人却是口风极严,连补风捉影的事也是探不来半分。 随后皇后有心求情,被天子挡了。被太子仁德之风所服,向来支持杨延的朝臣上谏,杨崇渊更是看也不曾看一眼。不仅如此,杨崇渊的天子之怒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消弥,反而日益积累,当日又于宣政殿朝议时,当众申叱太子身为一国储君,不仅于国无半点功业,反而忤逆犯上,狂悖无礼,实乃假仁假孝,因而下令将堂堂太子禁足东宫静思己过。 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如今兴朝方立数月,太子正位东宫也才数月,可就安定了这数月,他们的天子便在天下人面前毫不留情地怒斥太子,将太子批得一无是处不说,还禁了足。 这一旦禁了足,太子连参政议政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假仁假孝,这四个字无疑于公于私,都是最为诛心的评价。 而在这一场惊天风浪之下,太子身后还有秦王、越王、蜀王这一众兄弟观望着—— 因而仅这一个令下,无论是朝堂,还是坊间,流言蜚语都开始甚嚣尘上。 说的,无非是太子之位而已。 人皆知当今的太子自小便不得天子青睐,若非当初的宁王为护天子力战而亡,今日这位子该是谁的尚还说不准。 更何况,如今太子之下还有一个立有军功,享有威望,风华正茂,且有开国之功的秦王。 此时此刻天子堂而皇之地怒斥太子,不留丝毫情面,足见这太子之位已开始动摇了。 要知道,从古至今,被拉下储君神坛,失去上位资格的太子那可是多得数不胜数。 只要一日未跨过天子宝座,这太子之位都是最尊贵,也是最风雨飘摇的那一个。 就这般,短短数日过去,朝堂渐渐人心不宁,俨然已有见风使舵的人犹豫着要不要改换门庭,将宝重新压在同为嫡出的秦王身上。 这一日黄昏时分,宣王府东院内一阵笙歌胡乐,当扶风郡王的心腹仆从小心翼翼掀开湘妃竹帘进去时,那乐舞之声便更加清晰起来。 这东院不是旁人所居,正是扶风郡王杨行简的住所,于整个宣王府内比,这里无疑占地广,装饰奢华,处处雕梁画栋,奇花异草,俨然天宫仙境一般。 在激情洋溢的羯鼓之下,龟兹胡姬们皆穿着半臂露腰的大胆舞衣,随着鼓点尽兴地跳跃旋转,白皙的肌肤如玉如脂,各个魅眼含情,额前的一缕卷发更添异域风情。 杨行简此刻眼眸半眯,懒懒地箕踞在枕席上,怀中半抱着一把螺钿紫檀连珠葡萄鹦鹉纹阮咸,右手随着鼓点和胡姬赤脚的节拍,随性放浪的弹奏着。 身旁的高丽美人身着中原女儿的袒领襦裙,挽着高髻,柔媚地依附于侧,一手端着波斯琉璃盘,一边捻起里面颗颗饱满的葡萄,送去他的嘴边。杨行简含入口中时,葡萄带着女子的香脂味,辗转舌尖,更是回味无穷。 就在此时,一个贴身的家仆走了进来,绕过纸醉金迷的场景来到杨行简的身旁,小心翼翼跪坐下去,顺着杨行简微挑的目光,低声回应道:“郎君,云娘子从宫里回来了。” 话音一落,杨行简一双桃花眼瞬息沉吟,撑着手便要起身,一旁的中原姬妾看到了,当即老大不乐意地扯住他的衣袖,语中半娇半媚地道:“郎君可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有这么多姐妹陪着您,您也忍心抛下我们——” 杨行简闻声风流一笑,轻捏了捏女子的下颌,环看了眼眼巴巴看着,颇为不舍地一众姬妾,一把将近身说话的美人儿揽入怀中,于她唇边印下一记轻吻,嘲讽地道:“一介婢子,也算得我府里旧人?你可是愈发抬举她了。” 说话间,杨行简暧昧地埋于女子脖颈,与她肩胛处再次辗转亲触,引得女子顺手环住他的脖子,双双滚落在席上,娇笑不已,引得场面一度香靡了许多,连一旁跳舞的胡姬,侍奉的高丽美人都不由红了脸。 待身着常服,带着一身脂粉香的杨行简来到蕙云的僻静院子,不待廊下婢女出声,杨行简已是沉着脸抬手打断,独自掀帘冷冰冰走了进去。 “今日皇后殿下设宴,太子妃特命人下了帖子请娘子去,这可是极大的脸面,这府里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娘子您——” 蕙云静静坐在妆台前,对镜卸下钗环配饰,任由身后的婢女替她松开头发,梳着青丝。 “娘子,怎么出宫后便面带忧色,可是——” 听到身旁婢女的试探,蕙云疲惫地打断道:“没什么,我有些累了。” “怎么,与你的旧主相见,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吗?” 杨行简玩味的声音响在耳畔的那一刻,蕙云脸色骤白,回首看到杨行简那俊逸风流的笑容时,几乎僵硬地起身行下礼来。 “郡王——” “嗳。” 杨行简怜香惜玉地上前轻轻扶起她,爱怜地摩挲他掌心瘦削的双腕道:“怎么清瘦了。” “没、没——” 看到面前紧张的人,杨行简凑上前去,极轻极温柔地道:“清瘦也有清瘦的美。” 明明是再温柔不过的调情之话,可落在蕙云耳中却是让她阵阵发麻,竟有些毛骨悚然。 “去打水来,今日我便宿在这儿了。” 此话一出,一旁的婢女听了自是为蕙云高兴,可杨行简却能看到蕙云脸色的异样,眸底的惧怕。 当婢女们携着盥洗之物进来,伺候杨行简梳洗后,直到烛火一盏一盏被熄灭,昏黄的最后两盏灯下,坐在榻上的杨行简含笑看着不远处侍立的蕙云道:“怎么,还不过来?” 死寂中,蕙云步履虚无地一步一步挪上前,就在她还余一步之遥时,便在脱口的惊呼中,被杨行简拉入怀中坐下,情人间谈笑般,唇摩挲在她的耳边道:“如今是太子妃的义妹了,怎么在人前还这么畏畏缩缩,怎当得起这郡王侧妃的名号。” 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杨行简右手似有若无地抚上那受惊的娇靥,一字一句道:“怎么,我叫你探问的事,你可探的明白了,嗯?” 听到杨行简慵懒的尾音,蕙云脸色苍白,虽是摇着头,可眸底的闪烁其词却是被杨行简看得明明白白。 “云娘,你该不会以为攀上了东宫的高枝,便能将我宣王府,将我这个扶风郡王都抛之脑后了吧——” 此话一出,蕙云当即腿软地滑下去跪在地上,扬头乞求道:“不、不,我没有——” “没有便好。” 杨行简含笑间倾身,慢条斯理地自袖中抽出一个药瓶,看得蕙云瑟缩地想要后退,然而杨行简却是一把将其青丝扯住,拉入怀中,在她耳畔耐人寻味地道:“这是胡玉楼的新货,听闻便是再烈性的人,亦会欲罢不能,你可要试一试?” “不、不——” 看到杨行简手中的精致药瓶,蕙云便似是看到了毒药一般,隐忍不住地想起那些屈辱不堪的过往。 “那你就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让你打听的事,到底如何。” 听到杨行简的话,蕙云颤抖地落下泪,嘴唇翕和间,却是久久不敢出声。 似乎耐心渐渐被磨灭,杨行简一点一点收紧攥了药瓶的手,转手间便毫不留情地一把将蕙云拉扯起来,摔到一旁的榻上,带着隐隐的愠怒和警告,欺身上去,气息仓促而声冷道:“你是我的人,是我宣王府的人,便是她杨宝缨,也将手伸不到这里来,你若指望她带你离开,那便是异想天开,他日就是死你也要埋在我要你埋的地方,这一点你该清楚些。” 当杨行简愠怒的气息渐渐靠近,粗暴地钳住她的下颌,如骨裂脱臼般的疼痛让蕙云还来不及出声,便眼睁睁看着杨行简拇指掀开药瓶上的塞布,意图灌进她的嘴里。 “我说,我说——” 在蕙云极度恐惧的挣扎中,杨行简终于顿住了手中动作,松开的瞬间,便见眼前人害怕地不住退却。 “说吧。” 听到杨行简耐住性子再次出声询问,蕙云知道这是给她的最后机会,因而惧怕地脸色惨白,极力忍住抽泣,一字一句道:“太子妃并未说——” 话出口的瞬间,看到杨行简骤变的脸色,蕙云当即惊惶地补充道:“但我听到了!听到了太子妃与御陵王妃的对话。” “她们说什么?” 在杨行简耐人寻味的目光中,蕙云哆嗦地道:“她们说,说太子之所以触怒陛下,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太子为旧朝的陈氏皇族求情?” “为陈氏求情?” 此话一出,便是杨行简也诧异了,陈氏虽被撵下了神坛,但也是好好地活着,锦衣玉食地享着,还需要太子求什么情? “求的什么情,你莫不是在诓我?” 看到杨行简眉间微皱,话语带着怀疑和危险,蕙云不住地摇头道:“不,因为陛下一直在暗地里授意——” 在杨行简认真的聆听中,蕙云颤抖的声息响在耳畔,也惊怔了他。 “授意在陈氏皇族的饭食里下慢性剧毒——” 原来如此,杨行简眸光一闪,恍然大悟,怪不得能让太子杨延按捺不住,宁愿冒着触怒天子的危险,也要拼死上谏。 难怪,出了这样大的事,紫宸殿也好,东宫也罢,便是中宫也没有半点风声。 这是天子的一步惊天暗棋,一旦大白于天下,便极有可能闹得人心惶惶,朝堂动荡。 倏然间,杨行简一笑,看了眼缩在角落的蕙云,想起了她方才说的话。 可是,太子妃却将此事告诉了李绥。 这可真是,姐妹情深。 倘若此事被传于市坊,扰乱了人心,动荡了朝局,乱了天子的谋划,这样的弥天大罪,又有几人担得起? 更何况,是流着陈氏皇族血脉的李绥? 好,好—— 当初敢伤他一只手,他便要她付出惨痛的代价,在他面前摇尾乞怜。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六章 指使悍匪 这一日太阳落山之际,离闭门宵禁的更鼓声响,也只余半个时辰不到了,可即便如此,长安城的百姓们也依旧热闹非凡。 卖糖人的手艺人正喜气盈盈地做些兔子的,凤凰的,美人的糖人儿,吸引得一个个垂髫的小儿都凑拢在摊前,一边拊掌拍笑着,一边摇了摇身边阿耶阿娘的手,滋溜着口水。 层层市坊灯辉下,衣香丽影的小娘子们结伴挑着摊上的香粉,胭脂膏子,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们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朝着酒肆,乐坊而去,一时之间将长安更喧嚣如永不熄灭的明珠,屹立在龙首原上。 就在此时,一个小娘子的惊呼声吸引了人群侧目,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看起来家境尚好的小娘子。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小娘子,小的有错,小的有错。” 看到可怜的乞丐尚还有礼,那小娘子终究不忍地咽下了斥责之声,一旁随行的小郎君仔细看了眼小娘子并未受伤,适才松了口气道:“罢了,日后走路也小心些。”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贵人大人有大量,小的再也不敢了——” 看到面前和谐的一幕,百姓们都不由称赞一声。待风波平息,那乞丐当即悄无声息蹿入了巷子里,从袖中抽出沉甸甸的钱袋,触到鼻尖闻一闻上面犹带的美人香,顿时酥了大半。 “怎么样,今儿个咱们弟兄几个收入可不少。” 待走到一处无人的巷子,几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人正聚在一处堆满了旧箩筐的灯下,听到他们的问话,那乞丐打扮的人当即将身上腐臭的褴褛衣衫脱下,抹了一把蓬松的头发,露出一张面露精光的脸。 随着他将钱袋里的钱倒在掌心,看到那一串串景元通宝,一旁的那些同伙顿时唏嘘道:“多虽多,但也不过如此嘛——” 那装扮乞丐的男子哼了一声,又从怀中掏出了好几个精致的钱袋,顿时引得众人羡慕眼红,连连称赞道:“行啊,仇二。” “走,走,咱们哥儿几个去胡玉楼逍遥逍遥去,听说前儿又来了几个胡姬,那身段,那长相,可是人间的尤物啊——” 听到这意犹未尽,带着些许猥琐的提议,众人皆眼冒精光,迫不及待地道:“快,快,再过会儿宵禁了。” 说罢,这几人收起今日或偷或抢下来的钱,便勾肩搭背地奸笑着朝长安城有名的红楼楚馆,胡玉楼而去。 随着刀剑出鞘的寒光之声惊破暗巷,那几人反应不及,便看到前面漆黑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依稀的人影,唯有一把长剑在阴影里泛着凛凛银光。 “你,你是谁?” “你可知道我们哥儿几个是谁,也敢——” 不待他们恶狠狠地话放完,面前那个不人不鬼的身影一点一点从黑暗里走出来,一身黑色衣裳,覆着面,眼眸携着不寒而栗的杀意,喉间溢出冷冷之声。 “我今日来,是跟你们做一笔生意。” “生意?” 听到这话,站在为首处,方才那作乞丐装的仇二好似听到什么天方夜谭般,与身旁人笑着道:“还真他娘的活得久了,连老鼠都敢给猫送生意了,这长安城还有敢和咱们哥儿几个谈条件的,新鲜。” 此处一出,嘲讽笑声顿时响彻巷子,就在此时面前挡路的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把金子,泛出的金光几乎亮瞎了他们的眼时,那轻蔑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 “这、这——” 面面相觑之间,为首的仇二先嘿嘿谄媚一笑,一边上前,一边点头哈腰地道:“谈,谈,什么生意都好商量,咱们哥儿几个那可是——” 就在好商好量时,那仇二忽然眸中一狠,阴沉沉地偷袭而去,几番拳拳到肉的打斗之下,突然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匕首,抵在那人的脖上,随即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与其和你做生意,我们何妨直接抢了这金子去逍遥——” 就在他一把将那一袋金子抢过来时,引得同伙哈哈一笑时,忽然寒光刺眼一闪,晃了他的眼,而就在他本能眯眼避开之时,随着断骨的疼痛,他手中的刀应声而落,随即喉间冰凉的溢出一丝疼痛来。 在同伴们惊恐的声音中,那仇二才看到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五六个同着黑衣的蒙面人将他们弟兄几个团团包围,那脸上的冰冷杀意,是连他们这样的悍匪过之不及的。 “英雄,英雄,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 颤抖的话语间,脖子上的疼痛更甚,低眸看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仇二不由咽了咽唾沫,从方才那快如闪电的狠戾招式下他已深知,身后黑衣人不过举手间,就能让他身首异处。 “我知道,你们是长安京郊杀人越货的匪徒,但我既然敢与你们交易,就自然将你们的事情摸了个门清,如今在你们面前就两条路,要么拿了我的钱,做我吩咐的事,要么,我就地杀了你们,为民除害,如何?” 身后钳制住仇二的人话语轻松,可他听来却是觉得不寒而栗,当即点头道:“做,做,英雄您说什么,我们兄弟都做。” 话音方落,身后人利落收剑,而也是同时,那剑警告般划过他的脖颈,顿时鲜血四溢。 “啊、啊——” 在仇二惊恐声中,那蒙面人冷笑道:“这,是给你们的警告,死不了人,但下次就不一定了。” “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看到仇二和他那些惊怕了的兄弟都跪地求饶,那黑衣男子居高临下地走过去,丢下一张纸下去。 “我知道你们门路广,这纸上的事,只要你们给我宣扬至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些金子便是你们的。” 此话一出,那仇二止住后怕的身子,试探地触到那张纸,待打开看到里面的字时,顿时明白他们兄弟几个这是卷入了翻天的漩涡中。 “怎么,不愿?” 听到这平淡的问询,背脊紧绷的仇二当即道:“不,不,我们做,我们做。” 他很明白,他拒绝的话方出,他的脑袋就会被眼前人摘下来。 “很好。” 随着“叮当”一声,那一整袋金子就那般轻松落地,砸在他的面前,散落了一地。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命花,可看到那金灿灿,实打实的金子,仇二他们几人仍旧是眼中透露着无法抑制的贪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只要能富贵一生,便拼死干他一把大的又何妨。 随着利剑回鞘声响,那几人顿时如诡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一场梦一般。 “金子,金子,这可是真的金子!” 听到同伙们一拥而上,抢着金子递到牙上咬了咬,仇二却是连脖子上的疼痛都忘了,就在他撑着地,努力将不知是怕的还是跪的,已经发麻发抖的双腿立起,却是隐隐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个东西。 待他怀疑地一步一瘸走上去,将其捡起时,却是在昏黄微弱的灯火下看清,手中是一枚铜制令牌。 电光火石间,他顿时明白,这该是方才与那黑衣人打斗时,那人掉下的。 想到此,他当即将其紧紧捏在手里,不动声色地丢入怀中。 就在此时,市坊的更鼓声响起,宵禁时刻将至了。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天道人心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传唱着同一首歌谣,虽然简单通俗到没有丝毫的文学艺术色彩,却是将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皇家秘密道了个干干净净,可谓是瞬息流言蜚语飞了满天,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五更时分的更鼓声先自大明宫响起,随即而来,长安城大街小巷的市坊鼓也依次响起,就这般,掌握着这诺大帝国的京畿朝臣官员们都从各街各巷整齐划一地朝着丹凤门而去。 因着天还未亮,街坊两边也只有做早市的摊贩们方支起了铺子,挂起了牌子,那诱人的饭食香味已然随着缓缓的马蹄声,萦绕于官员们的鼻尖。 此刻丹凤门内,高级官员们皆骑马前行,马前跟着一个提灯的家仆,驱散着前方的一片漆黑。至于低级的官员们便没有那般舒坦了,只能独自一人跟在队伍后面,一步一步的走着,往往赶到宣政殿时,都会生起层层薄汗。 “唉,周侍郎,你可听说了吗,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也不知是真是假啊。” 按部就班地队伍中,官员们皆低声讨论着,很快便波及到了整个队伍中,相比平日里可谓是热闹了许多。 待到达宣政殿前的龙尾道时,天已经蒙蒙微亮了,一如从前般,在内官们高喝的“上朝”声中,官员们依次到达宣政殿前,由金吾卫们按着花名册,一一对应搜身检查。 待天子到达大殿,众人俯身相拜时,长安已是迎来了今日的朝阳。 听着官员们的奏疏,高坐明堂之上的杨崇渊皆如平日般,有条不紊地应对,眼看数轮已过,似乎并无人再欲奏报时,杨崇渊看了眼一旁的刘守成,刘守成当即领悟地出声道:“诸公可还有奏报——” “陛下——”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杨崇渊循声看去时,意外地看到已然年迈的国子监祭酒,历经五朝的当世大儒,无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在天下学子心中,都被尊为陆公的陆周,竟然缓缓站起来,好似一棵山顶的孤松,苍劲而风骨。 陆周,出身儒学大家,家族世代都有封侯拜相的饱学之才,而他本人自八岁起,也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有着金鲤之才的称号,因而自周室高宗时便已入仕做官,后又历经周室三任帝王而屹立不倒,直到如今。 此人如今虽做着大兴的官,却并不愿接受他这个天子的邀请,担任更高的职位,唯甘愿作这天下才子的老师,进入国子监讲学,因而每每到他授课之时,那学子们都以能聆听为荣,哪怕座位不够,跪坐在廊下也是甘之如饴。 正因如此,此人心高气傲,墨守成规,对他,对他这个禅位登基的皇帝并不以为意,若非为了这天下才子,只怕他想请他出山,稳住天下学子之心都不易,这一点,杨崇渊很清楚。 可他也不介意,为政者,当有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的气魄,唯才是举。当日曹孟德既能为霸业抛下杀子之仇,善待张绣,唐太宗亦能于玄武门之变后,重用曾力谏太子建成杀他的魏征,他又如何不能为这天下安定,尊重这位大儒。 “陆公难得一言,朕心甚慰,陆公无需起身,但坐无妨。” 听到当朝天子再客气不过的话语,陆周不卑不亢,只守着君臣之礼地拱了拱手,适才在身旁官员的搀扶下坐了回去,花白的胡须动了动道:“陛下,臣今日上朝,听得一歌谣,甚为有趣,想与陛下品赏。” 此话一出,明堂上的杨崇渊当即意外地“哦?”了一声,眉眼中尽是讨教之意地与左右道:“难得陆公有如此意趣,朕愿闻其详,诸位也一同听上一听。” 听到皇帝如此轻松地与他们笑语,下面的官员们却是脸色异样的难看,想要跟着天子笑罢他们着实不敢,可若不笑岂非是没有眼色,将天子置于尴尬境地。 因而杨崇渊敏锐地发现下面的官员们皆不约而同地躲避了他的目光,呐呐跟着一笑,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隐隐中,他的眸中一动,觉察出不对劲来,可下面的陆公却是丝毫也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然端正朝笏,背脊挺直,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道:“那今日便与在座诸公共赏了。” “大明宫,陈郎坐,陈郎坐来杨翁卧——” 此话一出,在做之人无不变了脸色,小心翼翼觑到上座天子戛然而止的笑意,还有那低沉难看的脸色,他们实在是冷汗涔涔,恨不得当即聋了耳朵,也比在这里享这凌迟之祸来得好。 “西北边,仙人醉,杨翁听了笑呵呵,可怜陈氏穿肠过……” “陆祭酒,你大胆!” 堂上骤然响起一声暴喝,如一道惊雷震得在场众人战战兢兢,瑟缩不已。 循声看去,原来不待天子发怒,为首的宣王,杨知远已是举着朝笏指向无惧无畏的陆周。 “朝堂之上,天子面前,你竟敢道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歌谣,莫不是要谋逆犯上!” 听到这滔天的罪名,陆周冷笑一声,颇为平静地看向上座沉住气的天子杨崇渊,双手探出行下君臣之礼道:“如今长安市坊连街头巷尾的小儿都会唱,莫非宣王和在座的诸位都未曾听过?还是说不敢不愿说?” 逡巡看向众人,众人皆躲避不及地低下头去,陆周却是堂而皇之地道:“陛下,为臣者,当直言之,当谏之,而不以利弊蒙上之,如今长安城漫天流言蜚语,皆道陛下明里善待周室皇族,实则暗自命人日夜下了名为仙人醉的西域奇毒,如今兴朝初立,人心不稳,如此一来更是人心惶惶,让周室皇族亦是惴惴不安。” “更有甚者,已有人怀疑周室那些年老的皇族之所以相继过世,皆是此毒之过。” “你、你,简直大胆——” 看到宣王杨知远被气得颤抖,陆周却是再次抬头看向上座皇帝道:“陛下,听闻此次太子正是心怀仁慈,为了替周室皇族请命才被禁足宫中,事实真假如何,事关江山社稷,还望陛下命人彻查,还太子一个公道,还周室皇族一个公道,亦还陛下一个清誉。” 说罢,陆周二话不说,当着一众君臣的面,居然伸出双手取下头上朝冠,在杨崇渊严肃的目光下,一丝不苟地放于光洁如镜的地砖上,行下朝会时的大礼道:“臣自周朝入仕,一生历经五朝天子,虽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亦知治世之道,在德治,在仁政,在忠恕,臣不才,不得从一而终,今日愿以此身,请陛下着人彻查此事,还天下以安宁。” 话音一落,年迈的老臣艰难地颤颤跪了下去,而紧随其后,高坐在上的杨崇渊竟然看到陆周身后的朝臣们也一个一个跪了下去,说出了同样的话,请下了同样的命。 这一刻,看着那些请求公道的老臣,看着下面惊诧不已的宣王杨知远。 杨崇渊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是杨延口中的那个天道。 都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 前者可兵道伐之,后者却是要以人心固之。 岂是一刀一剑的意气可行的。 时至此刻,他已知道,一场轩然大波只怕是要席卷而来了。 而他,也第一次尝到了自下而上威逼他的失败。 他,竟然输了。 难道他,真的错了?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八章 受制于人 “居然有此等谣言,简直是荒谬至极——” 杨崇渊平静却严肃的声音自大殿上响起,在众人小心翼翼地抬头仰望中,杨崇渊转而将目光落在国子监祭酒陆周的身上,眸底的严肃自然而然地化作欣慰与安抚道:“陆公说得对,此谣言虽是无稽之谈,但却有损我皇家清誉, 不利于我朝与前周室皇族交好,更是致使人心惶惶,朝纲不稳。所以此事,当立即彻查。” 说罢,杨崇渊转而逡巡众人沉声道:“秦王。” “臣在。” 看到秦王杨彻循声而出,杨崇渊平静地部署道:“你为雍州牧,便由你协同御史台,金吾卫共同审理此案,长安县、万年县从旁协助,务必于七日内找出谣言源头,寻出幕后主使。” 听到杨崇渊的君令,亲王杨彻、御史大夫、金吾卫将军,及队伍后的长安县、万年县县令皆奏上前来,拱手应下此事。 “陛下——”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将要告一段落时,国子监祭酒陆周却是再一次出声打断道:“决断是非当行规避之例,秦王智勇双全,又为雍州牧,的确有办理此案之责、之能,然秦王亦是领陛下君命,派守军保护临淄王府上下安危之长官,是以再参与此案难免让天下以为有失公允,难安人心。”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窃窃私语。 是啊,若非陆祭酒一言,他们竟差点忘了,一直以来京畿的所有陈氏皇族皆由陛下的几位皇子、心腹派军保护,其中秦王便是负责临淄王府的治安守卫, 若下毒一事当真是事实,那秦王作为长官,如何能不知晓其中原委? 如此一来,岂非监守自—— 面对神色各异的朝臣,不待杨崇渊说话,陆周已是率先拱手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德才兼备,为人宽仁,有扶苏之遗风,臣恳请此案由太子主办审理,一可彰显陛下看重,二来也可由太子代陛下安抚人心。” 待陆周话落,杨崇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出声道:“陆祭酒思虑谨慎,倒是朕一时疏忽了,甚好。” 在杨崇渊朗笑间,众人皆俯首听命, 杨彻此刻也默然垂下眼睑,遮挡住眸底一闪而过的阴沉,因为他很清楚自这一刻,一切都被搬到了台面上,以陆周为首的那些周室老臣,文人大儒都将因此与他划开界限,再也拉拢不得。 可偏偏这些人,却能聚拢天下文人才子的心。 禁足于宫的杨延,即便未出面,这一回也就此得到了更多的人心,如此巧合的事情,他不相信是天意,必定是有人有意为之。 而这个人,势必是他前路上必须铲除的绊脚石。 “事既已毕,诸位便同朕安然等待罢。” 说话间,九五之尊的杨崇渊一步一步走了下去,竟然当着群臣的面,亲自扶起跪地的陆周,语中感慨地道:“陆公年事已高,却是不忘忧国忧民,替朕分忧,朕欣慰不已,日后诸事繁杂,还多要仰仗陆公为我大兴培养文治武功的肱骨之才,朕虽不忍,但还是要请陆公留在朝堂——” 说罢,杨崇渊弯下腰去,双手拾起那国子监祭酒的朝冠,轻轻替陆周擦拭了朝官碰触地面的边缘,适才稳稳为其戴回去道:“陆公劳碌了。” 饶是陆周对面前的天子有着诸多的怀疑,但对于他周公吐哺一般的真诚之举,到底是不好冷眼对之,因而顺着杨崇渊的双手搀扶,陆周终于缓缓站起身来,心下感慨地拱手道:“陛下胸有经略,乃我朝之福,臣不才,定当竭尽所能,替兴朝社稷、替天下百姓汇集英才。” “好、好——” 听到此话,杨崇渊一向严肃的眉眼带着喜不自甚的笑,推心置腹地拍了拍陆周的手道:“有陆公这句话,朕便安心了。” 眼看方才还剑拔驽张的场面,突然化作眼前君臣一心,和谐为民的场景,一旁的朝臣在暗自吐下一口气的同时,也感慨当朝天子的容人雅量,实在是堪比明君。 待到退朝之时,跪坐在席位上的陆周在晚辈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起身,就在他腿上微闪,险些没站稳时,一双手沉稳而有心地扶住了他。 “陆公小心。” 侧首看到扶着自己,神情尊敬的秦王杨彻,陆周缓缓站正身子,朝着杨彻拱手行下君臣之礼,不卑不亢地道:“谢秦王。” “请秦王先行——” 看到面前软硬不吃,丝毫不予自己亲近的陆周,杨彻咽下胸腔之内的那股滞气,面上依旧亲近一笑道:“陆公先行罢。” 见杨彻执意要礼让,陆周便也不再多推辞,只遵循礼仪,一板一眼地行下一礼,道了一声:“那臣便先行告辞了。” 说罢,陆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余下杨彻独自一人立在那儿,看着那抹清傲的背影,脸上依旧带笑,手上却是忍住了攥拳的冲动。 “阿兄如此礼让,陆公却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听到身旁人传来为他不平的声音,杨彻回头看了眼已然空旷的大殿,还有将身上前,压低声音抱怨的蜀王杨昭,眼眸严肃一凛,当即出声道:“不得胡说。” “是。” 看到杨昭被训得低下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般,杨彻无声地压下体内的翻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走罢,看你那嘴巴噘得都能挂个油瓶了。” 听到此话,杨昭适才小心翼翼地试探抬眸,待对上杨彻一如既往的笑眸,才当即放心地凑上去。 趁着正午的阳光,兄弟而人结伴而去,爽朗的说笑声也为这空旷的殿前广场增添了几分温情。 是夜,月明星稀。 方就今日长安城漫城的风波,安抚了府内一众人的陈之砚疲惫地朝自己的书房走去,月光的印照下,他的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肃穆和担忧。 时至今日,若非那一首童谣,他们竟连自己将死于非命的真相都探查不到半分,从前的陈氏皇族,已然落败到如此地步。 而他,却是什么也做不得。 “郎君。” 一声低唤打断了陈之砚的思绪,抬头间当看到上官令的贴身侍女瑞珠时,陈之砚勉强松缓眉目道:“怎么了?” “知道郎君劳累还未用饭,娘子已亲自做了一桌晚饭,请郎君共用。” 此刻满怀心绪的陈之砚并无什么胃口,但想到如今局势,想到孑然一人孤独无依的上官令,拒绝的话终究未有说出口。 “好。” 注:雍州牧,相当于京兆尹,前面提过,因为长安多是皇亲国戚,不好管理,所以这相当于长安市长的雍州牧便由皇子亲王担任。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九章 求死换生 待陈之砚来到上官令的院子,走入厅堂时,便见案上已是摆满了美味佳肴,而恰此时,上官令穿着十二幅单丝花鸟画裙,以絭挽起衣袖,正捧着一盘蒸好的单笼金乳酥进来,酥上的层层雾气后,是她明媚的笑眸,这一刻的烟火气息,好似瞬息般便拂去了他心头层层的忧重。 “时辰正好。” 看着上官令放下金黄油亮的单笼金乳酥,身旁瑞珠已唤人端上兑了花汁的水,侍奉他们洗了手。 “夫君尝尝,如何。” 看到上官令期待的目光,陈之砚看了眼桌上的天花毕罗,摊铺了鱼子酱的金粟平追,携着蟹肉蟹黄香味的金银夹花平截,还有乳汁炖鸡的仙人脔,鸡肉鹿肉沫为粥的小天酥……竟足足有八九余样。 “今日,怎得做了这般多——” 收到陈之砚意外的目光,上官令含笑道:“今日宫里添送了不少食材,我便多做了些。” 听到此话,陈之砚心下默然,如何不明白当今皇帝的道貌岸然,还有他杨氏的装点门面。 “来。” 看到上官令盛来的粥,陈之砚接过时,正好看到白皙的手背上,隐隐烫伤的印迹。 “这是怎么弄的?” 看到陈之砚关心的皱眉,上官令不在意地笑道:“烹饪时失了神碰到的,无妨——” 正在此时,陈之砚拉过上官令藏于身后的手,很快临安也会意地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递上。 女子的手与容颜一般珍贵,看到上官令故作无事,陈之砚的愧疚便愈多一分。 “这些事日后便让小厨房做吧——” “好。” 听到对面上官令脱口的回答,不似往常般安慰地婉拒,陈之砚不由抬眸,却是正对上她温柔的笑眸。 咫尺的距离,陈之砚几乎能够从那双眼眸中看到自己,能够感受到彼此的气息交汇。 若是从前,她总会插科打诨地将话题绕过去,总以为他、为长辈洗手作羹汤为乐。 此刻虽意外,陈之砚也并没有多想,只低头间自小瓷药盒里蘸出些许药膏来,轻轻替上官令涂抹至伤口上。 冰凉的触感随着清香四溢,看着面前低头认真替她上药的陈之砚,有那么一刻上官令生出了难以抑制的贪欲与不舍,低眸间,极力压住眸底翻涌而出的泪意,唇边浅笑,却半是苦涩,半是甜蜜。 从新婚之夜,她便期盼着他的喜欢,他的爱。 她始终相信,只要她一生爱着他,终有一天他会回过头看到她,甚至是爱上她。 而现在,看着面前无限温柔、亲近的他,感受到他们之间再也不似最初举案齐眉的疏离,上官令心内汩汩流出酸涩的幸福。 若能相守下去,你会爱上我吗—— 沉默之中,上官令感受到上药的他动作一滞,在对上陈之砚目光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发现,那句心底的问询,竟是情不自禁自她口中溢出。 寂静下,上官令率先抽回手,她不想让他为难,亦不想让自己难堪,因而笑着夹了一块金粟平追道:“若凉了,便不好吃了。” 面对此情此景,陈之砚默然地收回手道了一声道:“好。”便也拾起筷箸,一边夹离得远的菜到上官令的碗里。 待到一顿饭毕,在上官令的挽留下,陈之砚又留下来与她手谈了两局,直到夜色渐深,宵禁的更鼓声响起时,陈之砚看了眼窗外挂于树梢的朗月道:“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 对上陈之砚温和的目光,上官令含笑点头,随即起身将他送到了门外,直到看着那温润如玉的背影伴着月下清辉远去,适才回身道:“你们也下去休息罢。” 孤寂的屋内,上官令独自一人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仔细妆扮过的自己,静静地拾起发梳又梳了梳发鬓,再以手指晕开口脂,轻点朱唇,一点一点抿开来。 最后一面,她想让他看到她最美的样子,这般才能不留遗憾罢。 想到此,上官令轻轻抬手拢了拢发边的金钗步摇,明明是笑着,可眉眼间却还是禁不住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凄切。 终究,她还是要走上这一步。 即便这一步,她早已心有准备。 如今的她深知,她是挑起近日流言蜚语的源头,若她不死,细查之后,一切的矛头终会对上她。 这一切,她都不怕,她怕的,是连累了他,连累了府内众人。 其实自上官氏满门伏诛的那一刻,她便该死了,或者说,她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所以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此刻的她却是心如止水,没有丝毫的恐惧,唯余释然。 她明白,如今的天子杨氏正陷入这下毒的风波中,妄图挽回几分圣君的门面,可门面与利益相比,他只会选择后者。 即便此次彻查了个清楚,也不能保证皇帝不再两幅面孔地继续谋害陈氏皇族,若此番她一死,便能将这风波再次推向更高更引人注目的浪潮之中,逼得天下质疑他,逼得他不得不放手,逼得他为了朝纲稳定只能留陈氏皇族一命。 人之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若能以她一人之身,拯救那么多人的性命。 她又怕什么?总好过苟活于世,贪恋已然为数不多的日子。 寂静中,上官令含笑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一个比掌心还要小的木盒子,打开取出那颗米珠般大小的红色药丸,她的脑海中也随之浮现了她这一生。 祖父的宠溺,阿耶阿娘的疼爱,兄弟姐妹的庇护,还有不完美却又完美的一段姻缘。 “阿翁,对不起,七娘今日才来陪你们——” 含笑却泪的瞬间,上官令将药丸递到唇边,眼眸温热模糊,冥冥中她却是再次回忆起她与陈之砚的新婚之夜,回忆起他们的朝夕相处。 想到他温润的容颜,温柔的话语,还有那如春日般和煦的双眸,她都会忍不住想要留下,想要再贪看一眼。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伴着窗外窸窣的虫吟,上官令喃喃清唱,随即缓缓将那粒小小的药丸递入口中,辗转入喉。 “七娘!” 几乎是同时,伴着急促的声息,陈之砚推门而入,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紧张与慌乱。 “夫君——” 盈盈笑语间,陈之砚就着月下灯辉看到了容颜苍白,唇边溢血,已然摇摇欲坠的上官令缓缓向他伸出手来,眸中是欣喜过后的欣慰,和不舍。 “七娘、七娘——” 这一刻,陈之砚再无从前的君子端方,惶然无措地上前一把将上官令揽入怀中,看着她汩汩流出的暗沉鲜血染红了她的唇边,脸颊,脖颈,还有衣襟。 陈之砚瞳孔震动,双眉紧皱,痛苦地攥紧双拳,无尽地摇头沙哑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不起,是我,是我去请求太子妃帮助,才、才会——” 话语含混间,上官令强撑一点一点模糊的双眼,努力地道:“不哭——” 颤抖的话语溢出喉腔,上官令止住因为寒冷而渐渐痉挛的身子,忍住喉间一次又一次的血腥翻涌,努力探出手附在陈之砚的侧颜上,含笑欣慰地道:“真、真好,至少能,能在你的怀里离开——” 听到这催人泪下的话语,陈之砚极力地摇着头,语中哽咽到绝望地道:“我会保护你的,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哪怕是拼尽我的性命——” 耳畔传来陈之砚抑制不住的悔恨,上官令爱怜不舍地想要再抚一抚他的发鬓,却是终究力竭地落了下来。 也是那一刻,她感受到他的手顿时紧紧攥住她坠落的右手,仿佛一松开,她便会彻底消失般。 “我、我这一生,软弱了一辈子,连累了你一辈子,我、我想勇敢一次,答应我,好、好好活下去,替我、替他们活下去,好吗——” 听到这些话,陈之砚摇着头,双目已然赤红落泪,双手更是攥得已然颤抖,却是听到耳畔的她喃喃轻语,一如往常般安慰地笑道:“若有来生,唯愿、愿我先于她,遇到你——” 这一刻,陈之砚顿时恍然明白了一切,瞳孔动容间,却是看到这个纯善、美丽的女子,疲惫地一点一点阖上眼眸,痛苦却释然地道:“夫君,我好累,好想再和你,去骑马——” “好,好,我陪你骑马,明日我们就去。” 听到陈之砚哽咽到难以自抑的话语,上官令虚弱地牵起一丝笑,艰难地自齿间溢出了一句话。 “你和她,很配、很配——” 尾音落下的那一刻,掌中紧握的那一只手也彻底松开,看到怀中的人仿佛话中人一般再也没有了丝毫气息,看着她眼角刚刚滴落的那一刻泪。 陈之砚痛苦到仰头闭眼,再如何抑制,泪水却都如决堤一般,再不容他控制。 “若能相守下去,你会爱上我吗——” 那声声期盼的话语隐隐之中再一次响在耳畔,陈之砚攥住双手,紧紧将她抱入了怀中,不住地落泪喑哑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好似,永无止境。 她用这半生爱着他,就连死也是为了他,为了他们陈氏一族。 可他,一直以来给她的却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之情。 即便在她临终服毒的那一刻,也未能及早察觉出她的异样,眼睁睁看着她就此离去。 他,如何做他的夫君—— 清冷的月光下,陈之砚凄怆地一笑,眸底满是自嘲与悲愤,痛苦的泪水早已湿了他的面庞,这一刻的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段噩梦里。 他仿佛,又看到了阿昱不屈的 头颅,还有陛下郁郁而终的模样。 …… 翌日,从前上官氏的嫡出女儿,嫁给渤海郡王为妃的上官氏死讯,就那般毫无征兆地惊动了朝野上下,惊动了长安内外。 下毒一事方才被发现,那上官氏便死在毒药之下,与那仙人醉的毒发状态是一模一样。 这一切,都无不将天子下毒之说传得沸沸扬扬,让人更加深信不疑。 而在这之后,自然也是顺水推舟地掀起了仍旧怀念周室的老臣,与天子麾下新臣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 无论是上官贵妃死前,还是杨皇后临终,都曾说过,来世不愿再遇到陈玄。而上官令,却是死在了终其一生所爱之人的怀里,唯求来世,可再次与他相遇。可见,等待该留给值得的人。 (本章完) 第三百章 渐行渐远 上官令之死,震惊了朝野,也再一次将贵为天子的杨崇渊陷入了天下人的猜疑风波中。此刻的他甚为清楚,上官令出身上官氏,又嫁入了陈氏皇族,身份本就敏感至极,若不能妥善处理此事,无疑是雪上加霜,将他的江山推入更加风雨飘摇的境地。 因而在以荆州总管、楚国公虞定方,拜度之尚书兼纳言的苏徽等手下谋臣进谏所请下,杨崇渊传了一道手令,决议由受理长安流言一案的太子出面,代替他前往吊唁,以宽慰旧朝皇族之心,平息天下猜测之语。 “你,想好了?” 东宫之内,解开禁足的杨延并未生出半分为己的高兴,因为这些天的事情,如同阴霾,早已将他们杨氏置于天下的揣度之中,不仁不义。 当他看到妆台前已然收拾得体,妆扮素净不失端庄的宝缨,想到他们即将要去吊唁死去的上官氏,心下虽相信宝缨的决定,但还是会忍不住替她担忧。 听到杨延的忧心之问,宝缨笑着回头,随即缓缓起身道:“东宫代天子、代皇族前去吊唁,是陛下之命,你我夫妻一体,我如何能托出借口,让你独自一人前去。” “可——” 见杨延眉间的忧心不减,宝缨已然走上前去,与他对视间牵起些微安慰的笑。 “放心,我无事。” …… 既然太子要亲临吊唁,那朝堂之上无论是从前忠于陈氏的旧臣,还是后来陪着杨崇渊打天下的新臣,自然都主动前去。 因而当一身浅蓝水墨纹襦裙的李绥和着月白襕衫的赵翌来到府门前时,便见门外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掀开车帘便能听到来往的高官贵人,显达贵妇们皆热闹地寒暄着,恍然间让人以为这不是来吊唁,倒似是参宴的。 看到这些场景,李绥早已见怪不怪,终究在侯门高院里,死去的人便是死了,活着的人都不过是为争权夺利而继续攻讦讨好罢了。 吊唁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了地方的又一场交涉盛会而已。 在众人的礼貌迎接中,李绥同赵翌在陈家家奴的带领下一步一步朝着灵堂而去,直到看见漫眼白幡遮住了树荫之上的晴空朗日,直到男女啜泣的声音伴着暑热的潮湿裹挟而来,走至堂前小院的李绥终于看到了肃穆的灵堂,漆黑的棺木,穿着丧服的人们跪了一地,唯有一个冷静、孤独的身影,茕茕孑立地身处在缭绕的香纸烟灰中。 “御陵王、御陵王妃吊唁——” 在唱喝声中,李绥同赵翌并肩而行跨入门槛,在宗明和念奴的侍奉下,捻了香行下一礼。 看到面前依旧清风朗月的人,那双如雨后青山的眉目间却是笼罩着迷雾般的怆然与忧伤,这一眼看似没有变,却又好似便了。 那样的变化,那样淡,却又那样的直击人心。 或许,这世间再也看不到从前纵驰球场,芝兰玉树的渤海郡王了。 “节哀。” 两个轻却重的字由衷地溢出李绥唇边,原本回吊唁之礼的陈之砚身形微顿,直起端方的背脊,松下拱起的双手那刻,漆黑如点墨的瞳孔依旧如玉似水,携着沉潭般的温和道:“谢御陵王、王妃。” “太子到——” 此话一出,众人皆仓促起身,伴随着窸窣衣料之声,李绥看到了陈之砚微滞的目光,还有紧攥后一点一点松开的双手。 而也是在这世人的目光都落在渐行渐近的太子身上时,陈之砚感觉到有东西无声地递到他的手边,循着看去,陈之砚看到了身旁立在那儿,与他们一般等待着太子一行的赵翌。 “太子殿下长乐无极——” 随着众人俯身拱手的那一刻,陈之砚默然将掌心的纸收入袖中,下一刻便感觉到一双携着兰草幽香的双手,真诚地扶起了他。 “望君节哀。” 看着面前疲惫许多的人,杨延心中生出了许多的愧疚,忧伤的注视下,终究于唇边化作了诚挚的愿望。 “殿下代天子看望,臣代妻上官氏,代府中上下感激涕零,叩谢天恩。”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犹如刻刀入骨、入心、入髓,刺痛到鲜血四溢,可面前的陈之砚却依旧那般温润如玉,说得那般平静、那般云淡风轻。 “快起来罢。” 站起身的那一刻,陈之砚的目光终究不可避免地与杨延身侧的宝缨相对,那一刻那么近、那么远,恍如隔世、恍如云间。 人群之中,李绥看到陈之砚平静地拱手行下一礼,亦看到了宝缨垂下眼睑,颔首回作一礼。 对于这一场波澜不惊的重逢,李绥作为从头至尾的旁观者,能够深切地体会到他们彼此克制下的痛苦,与压抑。 这一切,都源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立场与斗争。 身在乱世,天子都未必能保全性命,百姓也未必能安享太平,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局中之人。 是夜,憋了数日的炎热终于积攒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听着窗外骤雨如注,打在竹叶上、落在芭蕉树上,身着碧色薄纱寝衣的李绥将方洗过的青丝松散在耳后,静静地跪坐在胡床上,看着墨色深夜里的漆黑树影,闻着潮气濡湿的青草香味。 “在想什么?” 听到身后响起轻声问询,熟悉的气息下,李绥微侧首,看到走近的赵翌向她递来了一盏酥山。 李绥含笑接过,看着通体碧蓝的波斯琉璃盏内,是底层铺冰,上堆融化后呈山峦形状的酥酪,再点缀上鲜花、香草的冰镇酥山,挑起一勺还未递到嘴边,李绥已是泛起回忆道:“从前姑母也好,阿姐也好,从不让我深夜里食这些。” “听宗明说,吃甜食会——” “会心情好一些?” 不待赵翌说完,李绥已是将话头接过来,看到赵翌郑重其事地点头,李绥却是“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也会相信这些。” 说话间,李绥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看向赵翌,在赵翌顿步的瞬间,李绥幺起一勺递入口中,冰冰凉凉、酸甜可口的酪浆便裹挟着碎冰辗转唇齿,入了腹。 “其实,我早已猜到了上官令的结局。” 看着李绥平静地放下手中银匙,对着窗外夜雨喃喃自说,赵翌也毫不意外地随她看向窗外道:“你知道,她亦知道。”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默然垂眸,看着一点一点融化的酥山,平静极了。 一如赵翌所言,她知道,在她布局闹得满城风雨时便已知道。 上官令也知道,应是在她向宝缨求援的那一刻便知道了。 她没有选择,她一样没有选择。 前世的上官令在杨崇渊的逼迫下自尽而亡,而这一世,在她找到宝缨,陷入旁人设好的陷阱,将杨延拉下水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会身死。 只要她在世,就会有有心人将利用太子妃,怂恿太子替陈氏皇族请命的罪责背在她身上,让她成为替罪羊,替人受过。甚至会由她,引出宝缨和陈之砚的前尘往事。 在杨崇渊和姑母的双重愤怒下,她的结局都注定是一样的。 如今,与她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经历了两世的李绥,上辈子未曾动过恻隐之心,这一世重来,也终究顾不得太多人。 她能顾及的,唯有身边人罢了。 “如今陈之砚的画被他亲手烧了,上官令死了,他们也再无法从宝缨身上翻出风浪了。” 听到李绥的轻语,赵翌默然颔首。 画是死物,更何况是连五官都未曾点缀的死物。 重要的唯有人证而已,而现在,就连上官令这个人证都不在了。 杨彻与杨昭,又还能如何。 即便他们手握临摹的一副画,也再无说服之力。 这一局,她赢了。 而她与杨彻,也注定又走远了一步。 下一局,也该定胜负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听到赵翌的安慰,李绥转过头来,此刻赵翌就坐在她的身侧,彼此之间没有距离,瞳孔相对的那一刻,她也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后话。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路,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有时也让他们自己走一次,知晓其中艰难,方知每一步的思量,每一步的不易,才会倍加珍惜。” 听到此话,李绥怔怔然,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与她说这些。 “你的意思,是我,做得太多了——” 迟疑而小心的话语中,李绥不由回望重生后的这一段日子,因为激动于重逢,因为不舍这难得的相伴,因为她深晓一切,也曾在水深火热中熬过半生。 所以再回来,她早已不是眼前这个十六岁的李家女,而是一个经历过生死,经历过背叛,经历过杀与被杀,一颗心冷静如刀的人。 所以在看到阿姐、宝缨重新经历痛苦的那一刻,她便想拼尽一切替她们抵挡,甚至愿意替她们去承受。 难道这样,真的错了。 “是你太累了。” 话语回荡耳畔,怔忪抬头间,李绥看到面前的赵翌话语温和,眸中却是噙着不容忽视的认真。 “这场乱局里,一个人踽踽独行尚且艰难,更遑论背上那么多人沉重的使命——” “卸下一些,让自己好行一些,也让他们多经历一些。” 听到此话,李绥原本彷徨的心为之震动,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眸,怔忪良久,却是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话本子里此时都会说,无论前路有多难行,身后背负的有多重,我都会陪你走下去——” 许久,久到赵翌以为对面的人是不是生气了时,却是听到了李绥插科打诨的笑语。 赵翌闻言眉眼俱笑,脱口而出道:“怎么郡主也会信那些儿女情长,小意缱绻的话本。” 李绥闻言哼了一声,将一勺融化的酥山递入口中,却是听到赵翌再次轻若难闻地道:“我会陪着你,一同分担。” 此话如一阵清风浸身,又如沾了蜜糖的小虫子,钻入耳畔,留下一路爬痕。 李绥忽觉颊边微热,一颗心却是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悸动。 “太、太冰了,我不吃了——” 面对这风马牛不及的回应,赵翌并未抓住不放,只是笑而不语。 谁料下一刻一盏半融不融的酥山就被推入他的手上道:“就冲你的话,这盏分给你了。” “当真不吃了?” 见赵翌坐于身侧,挑眉询问,李绥摇了摇头,佯装翻起手边的棋谱道:“月信就要来了,吃多了少不了要肚子疼。” 听到这堂而皇之毫不避讳的话,赵翌端着酥山的手微僵,眉眼下却是有一抹异色晕染开来。 “你——” 李绥见此凑上前去,眯着眼侧眸笑话他道:“我一个女儿家还未害羞,你该不会是先——” 就在此时,面前那面若冠玉的脸突然靠近,近得能看到那双瞳孔中的自己,感觉到扑洒在她颊边的温热气息。 冰凉的触感酥酥麻麻盖过唇上,那携着滚烫的碰触让李绥不由一颤,瞳孔放大的那一刻,她才看清赵翌的指尖轻轻拂去她唇上残存的酥酪。 因为端着冰冷的酥山,那指尖浸凉的温度才会让她战栗罢—— 就在李绥自我安慰间,耳畔却是听到了赵翌凑在眼前的轻笑:“你脸怎么这么红,方才不会想到什么不该想得——” “才没有!” 就在李绥拔高声音,看到赵翌端着酥山笑出声时,当即气不过舀了一勺酥山塞入他的嘴中。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看着面前恶狠狠警告的眼神,看着方才李绥用过的酥山和银匙,回味到舌尖酸甜凉爽的味道,赵翌心下腾地一笑,不由转过眼去。 就在此时,身边的李绥忽然眉间不同寻常地一蹙,僵滞之时渐渐感受到下腹正一点一点泛起隐隐的坠痛。 这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说不得。 “怎么了?” 察觉到李绥的异样,赵翌顿时敛却笑意询问,李绥见此忍了忍痛摆手道:“无妨,可能吃坏了肚子,你先出去罢,唤念奴她们来便是。” “还是唤大夫来罢——” 说罢赵翌便要起身,却是被李绥跪起身扯住了袖子道:“不用——” 就在此时,赵翌目光恰好落在李绥方才坐着的榻上,当看到上面一小团殷红的血迹时,当即脸色腾地一变,禁不住轻咳一声,仍旧掩不住眸底的尴尬,和眼下的红晕。 “我让念奴她们来帮你,再、再为你煮点赤糖姜汤来。” 看到赵翌抽手匆忙离开,李绥回身看了眼,当即也是脸上一热,只觉得今日是不对极了。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一章 一场交易 这一日,长安阴雨连绵。 沉云密布的笼罩下,雨水倾泻顺着瓦檐落下,形成一道又一道的水晶帘砸在地上,路上的行人相比于平日要少了些,步履间也极为迅疾,只想着早日赶到目的地,免得那将衣角溅得濡湿的雨水再浸上半身。 这会在东城门处的一家酒肆,酒博士正撑在干干净净、摆放整齐的桌案上打盹,听着外面的风雨声,那瞌睡虫简直无孔不入般,让他早已不住地迷糊点着头。 “打三两酒,两盘炙肉,十个馕饼。”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惊得那酒博士双眼霍地睁开,然而当他看到来人穿得是破破旧旧,头发蓬松只以一根木簪子挽着,脸上也是黝黑跟没洗干净一样,顿时皱了皱眉生出怀疑来。 倒非他嫌弃,只是这天子脚下的长安城,时不时也会有那些偷鸡摸狗,吃白食的不法之事。 方才这人所要得吃食虽说也不至于贵得天价,但毕竟这里在城门口处,不比城中央如珍馐坊那般挣钱,不过是小本买卖罢了。 若眼前这人当真吃白食,到时候少不了要拿他的工钱抵扣,那怎么能行? 一想到此,酒博士人已清醒了大半,待他走出去,看到来人阔步走向一处矮案前跪坐下,随即“嘭——”地一声将一柄暂封冷芒的长剑搁在案上时,酒博士不由咽了眼唾沫,缩了缩脖子,试探出声道:“那、给您先添点茶?” 说罢,正当酒博士添茶时,男子已是大手一挥,甩出一串景元通宝,阔绰得让酒博士眼前一亮,顿时安下心来。 “这,郎君这多了、多了。” 男子淡然扫了眼酒博士,随即道:“剩下给你的。” “嗳。” 酒博士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要知道能在这样的小酒肆里遇到这样的客人,那可真是比赌钱赢钱还不易。 “好嘞,我这就为您备菜温酒去。” 待好酒好菜被酒博士端上了桌,男子这才先饮了几碗酒开始啃起馕来,一旁的酒博士摩挲着手里热乎的通宝,喜不自甚地往怀里一揣。 就在这外面雨声不减,滴答滴答袭来阵阵清凉时,耳尖的男子突然听到了胄甲声,待他警醒地循声看去,看到街对面正有几个巡城的府兵渐行渐近,朝这方走来。 几乎是同时,男子眉间一蹙,脸色生变,当即抬头看向酒博士道:“可有后门?” “啊?” 酒博士被问得一愣,随即呐呐点头道:“有、有,就从这儿穿过后堂,再——” 不待他话说完,男子已是握剑起身道:“将饭菜给我装上。” 在男子严肃的目光下,酒博士不敢耽搁,连忙拿油纸包好了递给他。 下一刻,男子便揣着酒食朝酒博士方才所指的后堂而去。 果不其然穿过后堂,男子便看到了一处半掩着的后门,当即脚步加快地顺着走了出去,转身还不望将后门全然掩上。 就在他沉着脸朝后门外右手边的巷子走去时,却是看到几个身形鬼魅,身手极高的人突然出现在巷子里,顿时将他围得团团转。 知道对方来者不善,男子当即右手紧握长剑,拇指已然按在剑柄处,隐隐能听到出鞘的冷锋声。 “阿兄——” 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犹如银铃般响在男子耳畔,当他回头看去,目光对上一个衣裙可爱的小女孩儿时,立时眸中一红,仿佛看到了不可置信的曙光般幸福。 “阿兰——” 小女孩儿看到许久不曾见过的阿兄,小脸挂着欣喜的笑,葡萄珠子般的眼睛闪着光芒地扑了过去。 “阿兄,你怎么许久都不来找我了——” 看着怀中的妹妹埋在自己的怀中,语中闷闷带着稚气,男子冷酷的眉眼才终于化开温暖安慰道:“是阿兄不好。” “我不是让你好好呆在观中哪都别去吗?” 听到阿兄的责备,阿兰将头抬起,委屈地道:“是有人要抓我——” 此话一出,男子顿时目光冷冽,警惕地看向包围他的人,还有方才站在阿兰身旁的帷帽女子。 “不是,姐姐是救了我的人。” “救了你?” 男子怀疑地看向不过五岁的妹妹,当看到她确定地点头时,才终于缓和许多,但还是只拱手疏离地道:“谢娘子救小妹。” “我能救一次,可未必能救得第二次。” 听到此话,男子皱了皱眉,却是看到对面女子隔着帷帽前的青纱与他道:“终究能救她的,只有你。” 男子牵着身旁的小妹,看了眼身旁个个不容小觑的暗卫,再看一眼那打扮不俗,气度不凡的女子,约莫已知晓对方的非富即贵。 “还请娘子赐教。” 当男子随着这一行人进了这巷子里的一处小宅院时,看了眼宅院里烟火气息的简陋布置,再一看面前衣着华丽高不可攀的女子,心下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只怕他的行踪早已被她知道了个清楚,才会让她故意引来那一行巡城府兵将他逼入酒肆后门的这个巷子。 这分明,就是设好了局只等着他了。 “阿兰,我要与这位姐姐说几句话,你去外面等我好不好?” 听到阿兄的话,阿兰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被一旁的侍女带了出去,随着门被关上,只听得利刃出鞘声瞬时划破空气,就当男子眸中一冷,携剑突然攻来时,坐在那儿的李绥却丝毫不意外,只听得“叮——”地一声,玉奴手中银针顺势而出,将那剑打得偏离了几分,而李绥也只是轻易地侧首,便将这攻击生生避开。 下一刻眼看玉奴眉目一寒,早已抬手露出袖驽对准自己时,外面的人也是应声而入冲了进来,围得水泄不通。 男子见此皱眉,终于停下了动作,因为只这一瞬,他便能明白为什么面前人能放心留自己独处一室。 那侍女出手狠戾果绝,身手不比在场的男子差,而眼前这个坐在那儿悠哉犹哉品茶的她更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你是谁?究竟想如何?” 听到这毫无新意的话,李绥终于放下茶盏,摆了摆手待人都退了出去,才不紧不慢地道:“前些日子你不是方丢过我夫君的令牌么?” “你是御陵王妃?” 看到男子眸中异样紧张地一凛,李绥含笑道:“你不必忧心,我今日寻你不过是再与你做个交易罢了?” “我对御陵王不利,你会与我作交易?” 收到男子不为所动地质问,李绥依旧平静端庄地跪坐在那儿道:“没有永恒的朋友,更没有永恒的敌人。” 说到此,李绥微抬头看着面前男子道:“毕竟,我方从扶风郡王手中救了阿兰不是吗?” 此话一出,男子脸色变化,双拳不由紧握住,眉目间纵横的也越发深。 “请坐。” 在李绥示意下,男子思量后终于坐了下去。 “看得出来,你很爱阿兰,否则作为杨行简的死士,也不会将阿兰藏起来——” 说话间,李绥亲自为对面人倒了一杯茶道:“可你把杨行简想得也太简单了些,我能救阿兰,也不过是寻着他的踪迹顺手而已。” “可如今他知道阿兰丢了,就更不会放过你们二人,毕竟你身上背着的秘密可是太重了。” 听到李绥的分析,男子目光沉重,犹豫间深眸看向李绥道:“说罢,你想如何?” “倒戈。”听到男子如此爽快询问,李绥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来。 “只要你能做到,我敢保证,莫说杨行简,便是整个宣王府也得焦头烂额,无暇再顾及阿兰一个小小的孩子,而我会帮你将阿兰送到一个再安全不过的地方,这一生必然过得平安快乐。” 李绥的这一份交易中虽然没有金钱珠宝,但却是比这些还要让此刻的他更安心。 从他为杨行简做事起便做好了身死的准备,所以在当夜他们执行任务的这些兄弟被杨行简出暗杀之时,他才能从中逃出来。 而他逃出来,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阿兰罢了。 杨行简不会放过他,他清楚,所以至少在他赴死之前,他想要给阿兰找到一个完整的平安的家。 而眼前的御陵王妃,位高权重,必然有这个能力。 (本章完) 第三百零二章 还治其身 转眼间,李绥的生辰又快要到了。一身常服的李绥独自坐在窗下,一头青丝简单以发簪挽起,正轻轻摇着手中芙蓉纨扇,看着念奴和玉奴替她准备生辰要穿的衣裳妆饰。 “不过是个生辰,你们也太讲究了。” 李绥见此平淡地移眸,转而看向外面晴朗炎热的天空,看着偶尔翩跹的鸟儿,连手中的纨扇都快忘了。 与去岁一般,今年生辰的规模亦是盛大不减。 姑母念着这是她婚后的第一个生辰,如今她又是御陵王妃,便想着为她在宫中设宴。而这样的提议,连贵为天子,向来主张节俭的杨崇渊也是答应了的。 人人都羡慕她如今烈火烹油越烧越烈的荣耀,李家稳若磐石的地位,还有她夫君屹立不倒的声望。 却哪里知,这一切皆是表面的花团锦簇罢了,若非李家与赵翌的互相倚靠,若非姑母、东宫与李家紧紧绑在一起,若非有阿姐临死设局逼杨崇渊立下誓言,她们如今未必有这样的好日子。 所以东宫,李家,赵翌如今一方都不能动,动一分便会引起轩然大波,波及任何一方的形式。 “王妃,皇后殿下说了这次生辰宴放在曲江池畔的芙蓉园,比之去岁更热闹,您如今是御陵王妃,又是一品国夫人,这妆扮可得比去岁更华丽才是。”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看了眼楠木施上的单丝碧罗花笼裙,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大如黍米,眼鼻嘴甲皆以宝石朱翠点缀之,莫不是华丽异常。 从前大唐安乐公主为两条百鸟裙,采光了天下珍奇异鸟的羽毛,闹得人皆效仿,几乎四海都没了鸟的踪迹。 就连去岁她那条十八幅襦裙也不知惹得多少贵人去争相制作,如今这样一条夺目的裙子,只怕过了明日又会掀起多少浪潮来。 预想取之,必先予之。 可见杨崇渊深谙捧杀的道理,想让她,让她李家被捧得越高,就越发狂妄失了理智,待到被天下万民百姓骂时,便可清除的顺理成章。 即便明知杨崇渊将这样一条裙子送于她颇有深意,她却仍旧得穿,仍旧得以此出现在天下人的面前,彰显这一份皇恩浩荡。 毕竟杨崇渊都时时穿旧衣,甚至衣服有磨损也只会命人稍加缝补继续穿,给予她这份礼遇,给得是李家面子,安得是赵翌的心,同样也是告诉天下人,他对于她这个流着陈氏血脉的前朝郡主,是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宽容的宠爱。 如此,又怎会对陈氏那些皇族下那般的毒手。 可见在做人,做场面功夫,安稳天下人心这一门学问上,杨崇渊是再有智慧不过了。 “大王。” 听到念奴与玉奴的声音,李绥回神看去,正见一身玉色襕衫的赵翌走了进来,眉目认真地道:“紫宸殿来人了。” 待李绥与赵翌来到紫宸殿时,已是到了正午最热时分,李绥挽着高鬟髻,发间只以两只银簪,两只芙蓉花衬着。 当并肩走入殿内,浸凉的寒冰自侍女的摇扇下裹挟着凉风而来,直到走入天子会见的正殿前,看到高坐其上的帝后,一旁投来担忧目光的太子夫妇,还有一旁稳坐钓鱼台,与他们目光相对的宣王父子时,这严肃的气氛可谓是异样了不少。 “陛下,皇后殿下。” 这一回,杨崇渊平静地看着李绥他们行下一礼,未像从前般宽容地免去。 “坐罢。” 看到姑母目光中的忧色,李绥轻微颔首给予安慰。 就在他们方坐下之时,李绥看了眼正襟危坐,目光中带着几分笑意看向他们的杨行简寒暄道:“前些日子听闻郡王当街纵马又伤了左手,如今看来似乎已是痊愈了。” 听到李绥重提杨行简纵马伤人,被金吾卫提去关了几日,又被杨崇渊下令禁足,闹得朝臣百姓颇有微词的旧事,杨行简蹙眉看了眼上座神色难辨的杨崇渊,随即回击道:“劳阿蛮妹妹此时还有心思挂念于我。” “今日请妹妹来是为了前些日子闹得满城风雨的谣言一事,妹妹该是清楚的罢。” 听到杨行简携着深意的话,李绥毫不为所动地点了点头,略过目光冷沉的宣王杨知远,才看了眼太子和上座的帝后道:“听闻太子殿下奉陛下命搜查此事,莫不是已经有了眉目了。” 见座下李绥与赵翌颇为镇静,杨崇渊也不再多言,只看了眼有些为难的杨延道:“太子,说一说罢。” 听到父命,杨延不由攥住手,看了眼对面投来目光的李绥,心下也是复杂极了。 在顺藤摸瓜抓住那些散播谣言的人时,原本以为此事总算是了了,谁曾想审讯后,其中一人却是递出了一枚令牌,看到令牌的那一刻他已然察觉不对。 可不曾想,还不待他的信递到御陵王府,便有人将他封锁的消息传给了父亲,再无转圜。 “是。” 此刻的杨延硬着头皮起身行礼,随即皱眉严肃道:“儿子奉命排查,抓住了散播谣言之人,那些人被查明,原是长安城外为非作歹的悍匪,后来因朝廷下令剿匪,那剩下的余孽便潜入长安扮作乞丐专行坑蒙拐骗之事。” “审讯之时,那些人说散播谣言是受人指使,因此他们还得了不少的赃物。” 说话间,便有人将那金子奉了进来,一看到那黄灿灿的黄金,杨行简率先感慨地看向李绥道:“出手能这般阔绰,看来得是长安城非富即贵之人才是。” “然后了?” 听到杨崇渊继续询问,杨延不由看了眼毫不知情的李绥和赵翌,语中沉重道:“因指使之人面有遮挡,那些匪徒认不出,只是打斗时掉落了一块令牌——” 说到这儿,杨延实在不忍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内侍将那些令牌奉上来。 不待旁人看清,杨行简率先站起身探头愕然道:“这不是御陵王府亲卫令牌?”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倒是赵翌眼皮略抬了抬,看着戏作得极足的杨行简道:“郡王好眼力,隔着这么远也能认清是我府中的令牌,看来对我赵某甚是关注。” 此话一出,众人一瞧那小小的令牌被内侍捧在帝后面前,再看一眼隔了甚远的扶风郡王,只觉得那眼神确实极佳。 “陛下面前,御陵王也该有个解释才是。” 宣王杨知远的话暂时解了杨行简的尴尬,还有众人的关注点。 赵翌见此终于起身,不徐不疾地向皇帝行礼道:“陛下,恕臣狂言,能持这令牌的麾下近卫皆是玄甲军中的精卫,向来军纪严整,行事干净利落,若此事乃他们所为,断不会留下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痕迹。” 说罢,赵翌凝眸抬头道:“倒似是生怕有人看不出来是我御陵王府所为一般。” “强词夺理!” 听到此话,杨行简率先坐不住拍案而起,指着赵翌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御陵王这番话未免也太苍白了些罢?” 就在杨延忍不住想要出声时,突然有内侍急忙走了进来,小心翼翼道:“陛下,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韩小郎君求见,说事关此次流言一案。” 此话一出杨行简还未反应过来,倒是杨知远先一皱眉,杨崇渊看了眼安然于旁的李绥,沉声道:“召。” 天子一声令下,韩渊自外走了进来,看到这个仇人杨行简可谓是分外眼红,碍于皇帝在上,才隐隐按住了气。 “陛下,皇后殿下。” 杨崇渊“嗯”了一声,询问道:“韩卿有何事要言?” “陛下。” 韩渊行下一礼,随即道:“今日有人前来自禀,乃是此案的指使之人,臣已带那些行事的匪徒确认过,从身量声音判断,此人正是当日与之过招掉下令牌的人。” 说话间,此人便被带了进来,正是那日与李绥合盟之人。 当此人出现,李绥分明从杨行简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紧张。 “小人孟五叩见陛下。” 看到下面的人,杨崇渊发问道:“你就是指使散播谣言之人?” 听到杨崇渊的问话,孟五跪地道:“是,小人乃扶风郡王的暗卫,受命威逼利诱那些匪徒散播谣言,以中伤御陵王府。” “胡言乱语!” 杨行简闻声再也坐不住,怒指孟五道:“说,你是不是御陵王府收买来陷害与我的混账东西!” “既然是你所为,为何你今日突然出现自首,怕不是与人达成协议,或是为人威逼利诱罢?” 听到杨知远平静地质问,孟五愤恨地道:“郡王担心我等替他卖命的兄弟说出秘密,事成之后便痛下杀手,如今他四处追杀我,与其被他抓住,我又何不自首,还天下一个真相。” “口口声声是奉吾儿之命,你又有何证据证明,你就是吾儿的暗卫?” 听到此话,杨行简顿时眸中一亮。 是啊,倒是他被吓糊涂了。 当初在派人追杀之时,他便将那些人的身份契烧了个干净,如今他开口说是他的人便是了? “陛下面前,郡王也该有个解释才是。” 听到李绥的话,杨行简反驳道:“随意来个人便能诬陷我?王妃这落井下石之意未免也太明显了些?” “哦?” 李绥闻言笑了笑:“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郡王这番托辞未免也太苍白了些罢?” 见李绥多加讽刺地以他方才的话回击他,杨行简顿时气滞。 谁料一旁的韩渊却是又递出一令牌道:“陛下,另有一事,在城外白云观中,曾有人意图绑架观内一女孩儿,虽有观主掩护,那女孩逃命途中还是掉落悬崖死了,但那些人在行事途中,却是不慎掉落了一枚令牌。” “正是,宣王府令牌。” “至于那身死的女孩儿便是孟五一母同胞的妹妹。” 话音落下,孟五双眸赤红地要向杨行简扑去,吓得杨行简狼狈逃窜,眼看着韩渊将愤怒不已的孟五控制住,镇定自若的杨知远已是白了脸色,唯有杨崇渊看着韩渊手中的令牌,已是盛满愠怒。 孟五已被那群匪徒指认,而他自报是扶风郡王的人,偏生扶风郡王又派人绑架孟五的妹妹,这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 原本对于今日的事杨崇渊心下如明镜般清楚,只是不参言坐等事情发展罢了。 可他没想到发展到最后,这杨知远父子竟然反被人设陷,掉了进去。 此刻对上堂而皇之看向他们父子的李绥夫妇,看到他们那副安然无事的模样,杨行简简直憋了一肚子气。 便是杨知远亦是眸底阴沉,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的确是小瞧了这个小女娃。 “混账东西!” 在杨知远的怒喝声下,杨行简被父亲一耳光打了个趔趄。对上父亲皱眉暗中提醒,当即反应过来,颤抖地朝着座上杨崇渊悔过道:“陛下,陛下,我、我只是咽不下当日击鞠场上受的一箭,才,才猪油蒙了心,编了这传言想,想栽赃——” “陛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陛下宽恕,求陛下宽恕。” 看着这不成器的侄子,杨崇渊脸色阴沉,眸底黑的看不清颜色,良久才道:“以你的德行,这扶风郡王已是不配了,今日之后你就给我回宣王府好生自省自省。” 说罢,杨崇渊抬头道:“将杨行简拉下去,当众杖五十,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杨行简脸色惨白,背脊都僵硬了。 就这短短的时间,他便被削了爵,还要当众受辱—— 听到这一审判,看着被拖下去的儿子,杨知远攥紧双拳,明明是切肤之痛,却还是强忍着走出去跪地忏悔道:“臣教子无方,为陛下为殿下添了烦忧,还险些累及御陵王和王妃,实乃臣之过,求陛下降罪。” 看到面前颤颤巍巍的兄长,杨崇渊看了一旁的李绥夫妇,如何愿意旁人看他们杨家的笑话。 因而也只是皱眉道:“好了,朕知宣王这些日子忙于公务才疏于管教,这一段日子便回府休息休息,暂时不必再烦忧政务,多管一管家事罢。” 待一切大白,接受了杨崇渊这位天子的言语抚慰,李绥夫妇默然与太子夫妇走了出去。 当看着廊下烈日里被打得背后血肉模糊,已然奄奄一息唤不出声的杨行简,杨延第一次对这般毫无底线之人生出厌恶来。 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无论是太子夫妇,还是李绥夫妇,皆无一人多看一眼,多言一句。 面对这一幕,独自站在殿前的杨知远却是双拳紧握,眸底已是阴云密布的风暴。 有东宫撑腰,有李家撑腰,这对御陵王夫妇当真是要翻云覆雨了。 从前是他小觑了那个小郡主,日后再也不会了。 今日端午,吃粽子,吃鸡蛋,大家端午安康哦。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三章 风云变幻 随着杨行简背下罪责,被削了爵位,禁足宣王府,这段时日闹得人心浮动的流言蜚语才终于有了个结果。 如今人人都知道,是当日杨行简不自量力招惹御陵王妃不成,后又技不如人在众人面前被御陵王妃一箭惊下马来,失了脸面,便心生怨恨编下天子投毒的谎言,搅动风云,嫁祸到御陵王府头上。 若说旁人倒罢了,这些事落在杨行简头上真是毫不让人意外,毕竟日日里风流浪荡,当街纵马,无法无天,跋扈成性的杨行简名声早已烂了大街,这般心胸狭隘又狐假虎威的人又有何事干不出来。 因而对于天子一视同仁,大义灭亲的圣明决定,百姓们无不是拍手称快,感叹明君当政之幸。 而与此同时,皇后李氏亲自与太子登门陆府,请求拜历经五朝的大儒陆周为太子太傅,让世人大为吃惊的是,向来不追逐名利,更不愿沾染兴朝皇族的陆公却是一反常态地应允了。 那一刻,人人都觉得惊讶不已。要知道,就连当今天子想请陆公出山为官作宰都被拒绝,可见东宫如今的高风亮节,仁君风范比之天子更能打动陆公,更能打动陆公身后的天下士子之心。 这,如何不难能可贵? 那一刻,让向来掌控一切,稳若泰山的杨崇渊第一次生出了棋局崩塌的不安预感。 他能够深切地体会到,他眼中那个妇人之仁的二郎,在一步一步以全然不同于他的温和手腕,抓住了人性的弱点,笼络了连他也笼络不到的那些人心。 身后有陇西李氏,左手有赵翌襄助,如今右手又多了以陆周为首的士人辅佐。 这于东宫,于皇后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 听到这个消息时,李绥笑着与赵翌对坐窗下,伴着雨声落下一子。 她知道,眼前这盘局已然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她借杨彻,杨昭之手,将计就计重伤宣王府,反以杨延为陈氏请命的一颗仁义之心,笼络士子归心的那一刻。 这盘棋上的棋手便不再是他杨崇渊一人了。 毕竟,就算天子投毒是“假”,可仁善的太子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也会毫不犹豫冒着触怒天子,忤逆不孝的风险,拼死进谏。 这样一颗不染尘埃的赤子之心,如何能是杨崇渊那颗权势熏天的利欲之心能比的。 又如何,不能打动有着文人铁骨,清贵门楣的陆公?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这世间,没有完美无瑕的圣人,也没有一无是处的凡人。 转眼间,清晨的金芒落在窗外苍翠的竹林上,李绥的生辰也是如约而至。 怀着紧张又期待的心情,李绥在赵翌的陪伴下,与父亲李章一同乘车朝着玉清观而去。 随着钟磬之声盘山环绕,缭绕云雾间李绥一行总算是踏着清晨的朝阳,来到了竹林深处的清幽院落。 等候在廊下的绘春看到披着晨光而来的三人,眸中不由激动一红,脚下轻快间,眉眼带笑地迎了上来,然而如此也掩饰不住心下的惴惴不安和隐忧。 “国公,王妃,大王。” 不待绘春行下礼,李绥已率先扶起她,眉目间是一如既往亲近的温柔笑意。 “春娘快起来罢。” 随着李绥的力道起身,绘春便见面前李绥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禁闭的房门道:“阿娘,还好吗。” 听到向来自信满满的郡主语中沉静却是带着几分隔世的小心,绘春心下瞬息难过万分犹如刀扎,看着面前越发稳重的李绥,脑海中也不由浮现出从前会在她面前腻在大长公主怀里撒娇软语的那个小郡主。 “仙师很好,王妃放心。” 听到这些话,李绥点了点头,终究是出声道:“那,劳春娘替我通报,就说——” 停顿片刻,李绥虽笑却心酸地道:“阿蛮不孝,今日生辰前来探望。” “王妃——” 听到李绥自贬的话语,绘春语中酸楚,终究是隐泪道:“奴婢这就去,国公,王妃和大王还是坐下来等罢。” 李绥闻言笑着颔首,安慰地拍了拍绘春的手,回头看了眼那紫藤花架,便与李章,赵翌道:“阿耶,我们还是坐花架下罢。” 落座下来,绘春已命人奉上新茶,同样的花架下,同样端着阿娘亲手埋的雪水所煮的清茶,身边同样坐着父亲。 唯独今日心境却再无去岁那般带着重逢的激动与轻松,而是与父亲一般期冀不安的恳求一面罢了。 推门而入,看着背对着自己跪坐在那儿诵读经书的陈氏,绘春压下心底担忧,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如常道:“仙师,国公,御陵王,王妃来了。” 见陈氏不为所动,绘春再一次小心出声道:“今日是王妃生辰,王妃孝顺,特来拜会——” “让他们回去罢。” “仙师——” 听到那句清冷,干净,利落的回应,绘春先是愕然,下一刻便再也忍不住噙着泪,声声请求道:“这是王妃出阁后的第一个生辰,今日又有御陵王陪伴,您还是见王妃一面罢。” 然而话音再如何恳切,再如何波动人心,跪坐在那儿的陈氏却是依旧背脊挺直,清冷的好像一尊青玉雕像,没有丝毫的回应。 “仙师——” 屋内再一次近乎执拗地响起绘春的哽咽声:“求您放过自己,原谅国公,王妃罢。” 听到背后的哽咽哭腔,面色肃然的陈氏轻蹙眉间,努力攥住手中的经书,强忍着一字一句轻轻念出,企图驱散心底的业障。 在外面等待的越久,李绥的心便越凉,看着晨光下的屋脊,李绥已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就在此时,随着房门声响起,李绥看到了强自牵起笑,也掩不住眸中哀泣和赤红的绘春,心下终于“咯噔”落下,冰冷地安放回去。 “国公,王妃,大王。” 行下一礼,绘春努力如常地与李绥笑道:“仙师说,不盼其他,惟愿王妃一生平安顺遂,健康喜乐。” 听到这句话,看了眼面前的绘春,李绥含笑安慰道:“春娘我知道,阿娘什么都没有说。” “谢谢你。” 被轻易拆穿谎话,绘春面上松动,再也绷不住落泪道:“王妃。” 李绥没有怪罪,只是摇了摇头,携着无限的思念,从袖中抽出一个朴素的小盒子,一打开,一串纯檀香木珠串便安静地躺在其中。 “听闻每拨动一颗香珠,心里的烦忧便能少一分,这是我亲手替阿娘串的,春娘,劳你替我送给阿娘罢。” 说话间,在绘春涌动的泪意下,李章晦暗眸底的愧疚下,一旁的赵翌清楚从李绥含笑如常的眉眼中看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那样的苦涩,那样的无可奈何。 绘春低沉地哽咽了一声,待目送那渐行渐远的一行背影彻底消失在竹林间,终究是低头拭泪走了回去。 “仙师,这是王妃亲自串了送您的。” 喑哑的话语中,绘春静静跪下去将盒子递到了陈氏手边,悄然退了下去。 良久,陈氏颤抖地伸手探出,取过那一串再朴素不过的香木珠子,一颗一颗默默拨动起来。 喉头哽咽如针刺痛,阖目间陈氏默然含笑,却是比滑下的泪水晚了一步。 香珠每拨动一颗,烦忧罪孽便可越少一分,可为什么她的心却是丝毫无法平静下来。 放过自己,这一生她真的能放过自己,原谅自己吗。 她有资格代替死去的亲人,代替陈氏一族原谅自己吗。 待到入夜,曲江池畔的芙蓉园霓虹华彩,桨声灯影,看着眼前热闹非凡的宴会,醉人心魄的瑰丽美景,将气氛烘托到极致的胡人歌舞,李绥面上带着笑与人觥筹交错,却是没有丝毫入下心去。 去岁的华宴设在花萼相辉楼,或许是念及那一夜的刀光剑影,姑母不愿提起不好的旧事,便将今岁的生辰宴放在了芙蓉园。 然而李绥却是记得,阿姐是死在最后一次与她相聚在芙蓉园的那一夜。 花萼相辉楼也好,芙蓉园也罢,便是大明宫,长安城,哪一处不是留下了伤心事。 她的心,早就麻木坚硬了。 一杯又一杯酒喝下去,李绥却是觉得越来越清醒。 就在此时,向来稳重自持的李章却是先于李绥醉了过去,面对此景,李绥心下明白,今夜恐怕并非酒醉人,而是愁醉人。 在帝后的关心下,李绥作为主角,今夜却是与赵翌率先退场,扶着黯然神伤的李章乘车而归。 “大王,王妃,到了。” 听到车外响起宗明的声音,赵翌先下了车,看了眼还未转醒的父亲,李绥沉默地垂下眼睑,听到耳畔软帘掀开的声音,方随之看去,却见车外哪里是国公府,分明—— “阿蛮,去罢。” 回首,李绥看到分明清醒万分的父亲,噙着慈祥的笑,与她鼓励。 “阿耶?” 在李绥还未反应过来的目光下,父亲只是再温和不过地颔首,出声与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该过得快乐,不必伪装,不必为任何人。” 这一刻,看着一如既往安慰她,为她着想的父亲,李绥虽笑却泪,良久,才含着泪点了点头。 转身间,方离开车内,一只修长分明的手便出现在眼前,随之看去,李绥看到了伫立在车前的赵翌,一如月下青山,沉稳的让人安心。 看着渐行渐远的二人,李章坐在车内含笑欣慰,虽遗憾却也放下心来。 “走罢。” 随着李章乘车幽然而去,李绥与赵翌并肩来到了一处池畔,听着微漾的流水,看着面前停着的一叶扁舟。 李绥不由道:“你,不会是要泛舟罢?” 看到赵翌不置可否地上了船,随即示意她登舟,李绥还是忍不住怀疑道:“你确定,你会泛舟?” “这世间,还有难得到我的事?” 听到这自大的话语,李绥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下一刻才试探上了小舟。 “哗啦——”随着船桨落水撞击出的水波声,对坐舟上的李绥果然看到水上轻舟在赵翌轻车熟路地驾驭下,稳稳地离开岸边,朝着水中央而去。 清辉月下,桨声灯影携着阵阵清凉水汽,疏散了李绥心中积攒已久的郁郁寡欢。随之,越往深处去,伴着清雅荷香,小舟渐渐行入藕花深处,那一刻,李绥看到了流萤漫天静静地扑在水波之上,朝着他们的小舟越集越多,越集越拢。 仿佛入了仙境,静谧极了。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行到安逸时,李绥将袖中丝帕平铺舟上,将身躺下,将头落在其上,看着如瀚海一般闪烁的星空,看着满目与星辰争辉的流萤光芒。不由松开眉目,轻声哼起了歌来。 看着躺在那儿的李绥右手定在空中,看着落在如玉指尖的流萤一闪一闪亮着莹莹之光。 赵翌眸底噙着淡笑,手中越来越轻,将舟也行得越来越稳。 惟愿,将这片刻的宁静留下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听到船靠拢岸边发出的沉闷声响,李绥适才睁开迷蒙的眼,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安然的睡着了。 “醒了?” 听到赵翌的声音,就着赵翌伸出来的手,李绥舒服地坐起道:“要不把这舟,这景搬回王府去罢,这夜夜再失眠也能好睡了。” “你若想睡,日日都能来。” 李绥闻言挑眉,却见赵翌已然跳上岸,将船固定好,这才扶着李绥上了岸。 随着一阵风过,眼前漆黑的深林瞬息灯火通明,那一刻,李绥俨然如做梦般,看到了漫眼的素白飞雪。 是的,在这流萤夏日,她竟然看到了迷人眼的飞雪,甚至还带着她所不能描绘的清香,几乎落入了她的心里。 “这是,雪?” 听到李绥不可置信地溢叹,看着她惊怔地双眸在月光流萤下熠熠生辉,赵翌眸中噙着他所不知道的温柔道:“琼花。” “这是琼花。” 听到这个答案,李绥愕然回头,在赵翌眼中她看到了让她意外到无法再意外的肯定。 “琼花。” 呢喃低语间,李绥一步一步朝着这微风吹起的漫天花絮而去,那一刻不知为何,她竟隐隐噙着不为人知,不为己知的热泪。 原来长安,也能看到这漫天的琼花? 看到她上一世用一生也无暇看到的琼花。 这一刻,她好像突然体会到了。 体会到上一世那个夏夜,杨延点亮长安灯火,带着九歌乘舟看那满池莲花盛景时,九歌无法抑制的泪水。 走进那一树又一树,满山遍布的琼花树,看着那一瓣又一般洁白如玉的琼花,李绥心下悸动不已,亦是动容不已。 能从遥远的广陵,移来这满眼的琼花树,与她今日生辰为数不多的惊喜和安慰。 这一份心,是她未曾想到的。 “谢谢。” 李绥回首间,对赵翌含笑道:“我很喜欢。” 漫天如雪的花絮下,赵翌一步一步走来,轻而随和地道:“你我是夫妻,是盟友,无需言谢。” 说罢,赵翌自袖中抽出一个盒子,递到李绥的面前道:“祝郡主生辰长乐,平安顺遂。”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语,李绥不由回想到去年花萼相辉楼上,他亦是这般,为她送来同样的生辰祝福。 那一回她意外不已,此刻她已是含笑应下,接了过来。 打开盒子,李绥就着光芒看到了盒中静静躺着的一枚老香檀木簪子,随之风过花落,瓣瓣琼花落在簪子之上,李绥不由轻笑出声。 她喜欢点着老香檀木入睡,他便送了老香檀木簪子给她。 虽老土,却是用了心。 探手摩挲间,李绥感受到光滑的打磨,虽朴素却是比身上这件寸锦寸金的衣衫,比今日得到的众多珍奇异宝还要令她安心。 “替我戴上罢。” 话语中,李绥将簪子递给了赵翌,赵翌闻言接过这支他亲自入山选木,亲自拜师学艺,亲自雕刻打磨的簪子,一寸一寸轻而稳地簪入李绥的青丝中。 低头的那一刻,繁花流萤之中,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虽什么也未说,什么也未做。 却是给予了今夜这一场景,极致的浪漫。 (本章完) 第三百零四章 风起剑南 盛夏的长安炎热难耐,庭前的栀子花带着宫娥刚浇洒的水珠,浸着阵阵馥郁却又优雅的香气扑入鼻尖,好似连那海棠花树上“咿呀咿呀”的知了声也没那么聒噪了。 一身水蓝衫子的宝缨正坐在冰盆凉扇旁,伏于案前一边翻着近日宫里的开支,一边轻摇手中纨扇,看起来恬静而安宁。 “二、二郎?” 忽地不知是谁从后上前,两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双眼,倒把她唬得一跳,就在她正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探那双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时,身后已然响起了再熟悉不过的打趣声。 “瞧瞧,如今开口闭口二郎,倒把我都忘了。” 回头看到佯装吃醋不高兴的李绥,一旁的念奴,蕙容她们低头笑着,臊得宝缨脸上一热,连忙解释道:“未曾听到人通报,也不见你言语,我自然想到只有他才会出入东宫——” “怎么,二郎也和你玩过这些躲猫猫不成。” 看到李绥坐于她对面,两手叠在案上,撑起身来靠近,宝缨侧首示意蕙容上茶,适才道:“可是没有的事儿。” “倒是我听说,为了迎接你生辰,御陵王悄然在自己的封邑定昆池那边,将广陵的琼花树都移栽到了池中岛上,如今向着长安百姓开放,人人都看到了这一生都还未曾看到的广陵琼花,那蔚然如海的盛景不知道成了多少文人墨客笔下的诗歌画作。” 说话间,茶送了上来,宝缨端茶却不饮,反而笑着道:“现下长安城女儿们都羡慕,说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未曾想叱咤风云的御陵王也会有这般柔情的一面。” 听到宝缨的调笑,李绥心下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看了眼宝缨道:“咱们太子殿下可也做了不少,要我说道说道吗——” 不待李绥开口,便被宝缨撑起来捂住了嘴,二人说笑打闹间亦是许久不曾有的快乐。 “听二郎说,陛下已经赦免了前朝陈氏一族。” 待到众人皆退下,宝缨眸中噙着欣慰,感激,伸手握住李绥的手,认真地道:“阿蛮,谢谢。” 看着宝缨,李绥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包容着宝缨的手背紧了紧道:“过去的,便让它过去了。” 宝缨闻言点了点头,二人知道这一道难关终究是走过了。 而她们亦知道,这背后既有李绥和杨延的努力,亦有一位以己之命,换取万人性命的女子之决心。 即便她姓上官,即便她曾是那个长于深闺,不曾风中驰骋的弱女子。 可见在大义面前,这世间从无男女之分。 脂粉里,一样会出英雄。 就在李绥与宝缨正坐于窗下对弈到快晌午时,外面便响起了小内侍的声音。 “太子妃殿下。” 宝缨闻言示意蕙容将人召了进来,只见来人朝着宝缨、李绥行下一礼,适才叉手道:“殿下,今日忽传紧急军情,太子殿下已被陛下召见商讨军务,只怕夜里才得回宫,太子殿下特命奴婢来禀,晚膳无法陪您用了。” 宝缨闻言与李绥相看一眼,随即认真地道:“怎么?是何地起了战事?” 听到问询,那小内官抬头小心翼翼地道:“剑南道节度使窦钦举兵反叛,云州总管吴谦,黔州总管王朔随之响应,据说如今已有大军近三十万朝金州而去,直往长安而来。” 此话一出,宝缨震惊,李绥肃然蹙眉却道:“叛军以何起兵。” “听闻,是为前些日子流言一事。” 李绥轻摆了摆手,小内侍已然退了下去,耳畔也随即响起宝缨的声音。 “怎会如此突然,流言不是已经被查清楚了——” “时势赋予的野心罢了。”听到宝缨的话,李绥淡然溢出了一句。 窦钦,与杨崇渊同朝为官,拜柱国大将军、太师、秦州都督、大司马、进封蜀国公。直到景帝之时,累迁剑南道节度使,儿子亦是有幸娶了景帝和元成帝同父异母的妹妹,如意公主。 算起来也是皇亲国戚,只可惜景帝时的辅政大臣是先帝钦点的杨崇渊,一山不容二虎,面对杨崇渊,窦钦只能继续蛰伏蜀地忍耐等待。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景帝没多久便暴毙,又换了元成帝继位,而杨崇渊更是水涨船高成了国丈。 若非有同为国丈的郑氏,上官氏虎视眈眈,担心腹背受敌,杨崇渊只怕早就分了窦钦手中那杯羹。 也正因此,窦钦才能在斗争不止的长安之外独善其身。 可远离了纷争,也就远离了权力的中央。 所以远在蜀地的窦钦才会眼睁睁看着杨崇渊在麾下猛将,和西域赵翌的支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了上官氏之祸,重新扶持新天子登基,又能火速以天子禅位的方式,名正言顺地做了皇帝。 遥想当年同立朝堂的杨崇渊成了天子,自己反倒成了个臣子,窦钦这般心高气傲的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从前未起兵,是没有机会,没有缘由,可此次有流言为头,窦钦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夺权的机会,只要他说杨行简是替人背锅,就自然会有相信之人,只要以此联合曾经同为周朝将领的旧人,以解救前朝皇族的名义起兵,能够帮他聚拢人心,聚拢愤怒和义气,那便是个名正言顺的好筏子。” 听到这儿,宝缨不由垂下眼睑,已是明白过来。 所以如今的陈氏皇族,已然成了各方装点门面,收揽人心,起兵夺权的棋子。 那些周朝旧臣口口声声喊着复兴周室,解救陈氏皇族,但若真的成功,不过又是扶持天子,掌握兵权政权,企图夺位的权臣罢了。 这朝堂之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忠心,真心。 察觉到宝缨的沉默,李绥探手安慰道:“放心,窦钦他们越是拿此事作筏子,当朝便越要顾虑陈氏一族的安危,否则那便是顺了叛军之意。” 杨崇渊,断不会拎不清这些。 “阿蛮——” 听到宝缨轻唤,李绥“嗯?”了一声,便见宝缨有些意外,又有些陷入回忆地道:“从前在弘农,听闻陛下夸你有男儿丘壑,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来到长安,看到和儿郎角逐球场,不拘泥一室,不拘泥脂粉华衣时,我以为我便明白了。” “可如今我才真正懂了,二郎说得对,你对朝堂的敏锐,对局势的分析,对许多事的掌握,都不是闺阁女儿所能领悟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才是鸿鹄。” 骤然听到这些话,李绥有些诧异,看到宝缨认真的目光,真诚的话语,李绥也是复杂了许多。 或许,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养在注定走至高处的太尉府,日日对官场朝局耳濡目染,的确给予了她不同的看事眼光。 而前世正位中宫,在杨延的支持下,她又以女子之身走进紫宸殿这座权力中心的无上宝殿,阅览奏疏,讨论国事,后来更是垂帘摄政,掌控天下。 又何尝不是给予了她处事之手段,策略。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这世间,终究是有得便又舍,有舍才又得。 (本章完) 第三百零五章 平起平坐 待到入夜时分,御陵王府静谧一片。 在念奴等人的随行下,身着素衣襦裙的李绥朝着赵翌所在的立心堂而去,来到厅堂外的夹道前,李绥便能透过院门看到堂内的灯火通明。 “王妃。” 待李绥一行来到堂前,守在门外的宗明已是上前拱手一礼,看到身后念奴她们提着的几个食盒,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大王他们可还在议事?” 听到李绥问询,宗明点了点头,悄然出声道:“自出宫回府,大王便与诸位将领讨论到现在,连口茶水都来不及喝。” “我进去看看。” 说话间,李绥在宗明恭敬掀帘之时走了进去,绕过一扇槅门来到其后,隔着一十二扇江山风物的屏风,李绥便听到了赵翌那令人异常安心的稳重声音。 “兵贵神速,此番义臣为前锋将军,知善为左卫将军,领兵三万南下直扑金州,力争将叛军占领的金州各县夺回,带军朝蜀地压近。” 听到赵翌部署,如今的马军总管李慎,左三统军李炜当即应声领命。 “王公同昭德领军两万压缁重粮草随行,务必保证前线粮草供应。” 听到安排,上大将军常欢当即有些神色讶异地争取道:“大王,我愿随大王上前线杀敌,这缁重粮草——” 似乎早已料到常欢会如此,不待他说完,赵翌已是出声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缁重粮草乃本次平叛立根之本,关系重大,昭德你征战多年,经验比之义臣他们久,又是勇猛善战之人,唯有将此重担压在你身上,我才能安心,你可明白。” 原本对上阵杀敌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插双翅飞去蜀地平叛立功的常欢一听赵翌如此看重自己,当即暗自骂自己目光短浅,瞬息目光坚定,携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抱拳道:“大王放心,人在缁重在,若缁重有半点损害,我便将自己个儿剁了当将士们的口粮!” 听到此话,堂上众将领都不由笑了出来,总算是活络了几分严肃紧绷的气氛。 “其余诸位便与我同行,领军五万直入蜀地,与义臣他们汇合,将叛军逼上剑门关,作最后决战。” “剑门关?” 众人闻声都不由诧异,然而他们深知面前的赵翌向来算无遗策,是真正决胜千里之外的将领,他既如此决定,便自然有其中的道理。 就在此时,随着脚步声响起,赵翌对上绕过屏风而来的李绥,严肃认真的眼眸才化开几分温和,众人看到主将这番变化,随之看去,面对笑着入内的李绥,连忙拱手低头道:“王妃。” 李绥闻言笑着道:“诸位请起。” 一边朝内走,李绥一边示意地看了眼身后奉着吃食的念奴她们道:“诸位今日忙碌,想是还未用晚饭,我让府里做了些简单的汤饼来,诸位先垫垫,只是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听李绥说得如此真诚客气,在场将领无不是感激地拱手道:“劳王妃关心,属下等感激不尽。” 就在食盒打开,珍馐的香气扑鼻,引得早已饿过了的肚子再次生出馋意时,李绥亲自端了碗汤饼上前,递到赵翌面前笑道:“我可没打扰你们议事罢。” “已是结束了。” 说话间,看到汤饼萦绕在二人之间的温热雾气,透过雾气看到那莹莹如星的眼眸,赵翌含笑接过来,看向试探投来目光的诸将道:“王妃心细如发,倒是我忘了,劳得诸位与我饿了这许久。” 说罢,赵翌脱口道:“那便请大家莫嫌弃,与我坐下共食此饼。” “谢大王,谢王妃。” 一室热闹间,陪李绥而来的迦莫,念奴,玉奴携着婢女们亲自将汤饼送到诸将案前,因李炜原就是李绥的隐卫,加之此前李炜尚未得恩典入赵翌麾下之前,李炜与念奴多有联系,替李绥查了不少的事。 所以当念奴送汤饼上前时,向来不怎么擅言谈的李炜,亦是能算得几分亲近地道:“谢娘子。” 念奴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见李炜如此说,当即拿起托盘故意打趣道:“今日是王妃赐的汤饼,你谢我作何,待到你凯旋归来,我亲自给你送一碗时,你再谢不迟。” 听到这笑盈盈的话,再看那双能说话的眼睛,李炜先是一愣,随即也是受到感染般,铁树开花般回应道:“我必当竭尽全力。” 看到这边的情形,李慎暗自笑着,正要拍李炜的肩促狭,谁料看到刚奉汤饼于他的玉奴时,当即熟稔地打招呼道:“我与娘子也算是见了数次面了。” 听到李慎的话,玉奴回想了一下,去岁王妃与御陵王在玉清观山后赛马,还有七夕夜陪王妃和御陵王吃胡饼羊肉汤,的确都是眼前这个李慎。 抬了抬眼眸,对上李慎爽朗笑眸,玉奴平静地道:“李将军好记性。” “听说你武艺极好,可否何时切磋一番?” 此话一出,玉奴看了眼含笑的李慎,还不待她回话,一旁的念奴已是收起托盘牵过玉奴,对上李慎道:“那李将军可得备好赌注。” 李慎闻言当即来了兴致,抱拳豪爽出声道:“好,只要我拿得出便是,还请到时赐教。” 看了眼这方的来往,李绥含笑收回目光,待到用完了汤饼,在场人见有李绥在场,当即都极有眼色地行礼退了下去。 “王公且留步。” 听到赵翌出声,原本已随众人朝外去的行军参将王述听了,当即站定回过身来。 看着已然远去的众人,赵翌走下去至王述身前,随即从袖中抽出一枚锦囊道:“王公此次随昭德押缁重前行辛苦了,若是行军途中遇有拿捏不定之事,此锦囊或可一用。” 听到此话,王述连忙行下一礼,双手接过,这才告退。 “你给的是什么?” 听到李绥的问询,赵翌回过头,含笑道:“不过是我亲笔写了几个字。” “遇事不决者,当王公断之。” 听到此话,李绥笑了笑,瞬时也明白了。 王述乃是当年与赵翌、郭召同为侯公门下的军师谋士,与郭召一直私交甚好,后郭召因通敌叛国,制造瘟疫的罪名被问斩过后,王述本也被牵涉其中,反倒是赵翌出面向天子和杨崇渊求情,才保其性命,成了赵翌麾下参将。 而常欢,虽比赵翌还要年长个八九岁,却是十足十忠诚于赵翌的一员猛将,因此对于王述这个“临阵倒戈”的文人参将,未必就放在眼里。这一路二人前行,只怕也少不了会怀疑王述的忠诚,与之龃龉不断。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都说你御陵王,旁人走一步,你便已走了五步,又算了五步,可见不假。” 听到这促狭的夸赞,赵翌不置可否地道:“郡主缪赞。” “常欢勇猛善战,王述谨慎多思,这二人在一起,便是珠联璧合,如今再有你这道锦囊妙计,只怕叛军派出全部精锐,都未必伤得了你缁重半分。” 说话间,李绥已是与赵翌一同朝着所居的院落而去。 “此次还有何人出征?” 听到李绥询问,赵翌缓缓答道:“韩公领兵十万与英国公前往云州,秦王领兵十万与右骁卫将军沈通、信州刺史晁素前往黔州。” 果然如此。 对于赵翌所言,李绥丝毫不意外,难啃的骨头都甩给了赵翌与韩寿,秦王作为皇子此番再次领军,看似独当一面,实则更多是去分功劳罢了。 李太白曾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相比黔州,赵翌要奔赴的剑门关平叛难度无论从地势环境,还是主将王朔而言,那都非等闲。 李绥看得很清楚,此次看似分三路,实则赵翌这一路才是决胜的关键处,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以窦钦之力,一旦赵翌拿不下剑门关,平不了窦钦之乱,誓必会大失军心,给予窦钦膨胀的资本。说不定他还能以天险为界,自立为王,笼络人心,掀起更大的风浪。 而云州总管吴谦,黔州的王朔,相比窦钦实力却是要弱上几分,不过吴谦知人善任,坐拥富庶之地,将一州治理得风生水起,也算是一方能者。 然黔州的王朔,或许是从前战无不胜的功劳把他迷了眼,所以如今的他是过得最为安逸,最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之人,将他递给杨彻,无疑是给杨彻送去一个平叛之功。 到时只要赵翌、韩寿啃下这两块硬骨头,杨彻收复黔州不过是早晚罢了。 可待论功行赏时,杨彻却是能与赵翌、韩寿平起平坐。 杨崇渊这个算盘,打得是响极了。 (本章完) 第三百零六章 烽火连三月 待到出征这日,天方亮。 赵翌便已起身在仆从的侍奉下洗漱,待穿好了最后一件外衫,背对着的赵翌自然地抬起手,任由一双手轻轻绕过他的腰配上一条金带,就在一阵檀香味下,自背后转而走至他身前的李绥却是看得赵翌一愣。 “这些让宗明他们做便是了。”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朝着不知该上前还是不上前的宗明摇了摇头,随即如常地替赵翌一边扣上金带,一边道:“你们先下去罢,我与大王说说话。” 宗明看了眼李绥,又看了眼赵翌,心知离别之时王妃少不了要与大王说些体己话,因而下一刻宗明便笑着连忙应声,带着一众伺候的人先退了出去。 “怎么,有话说?” 听到赵翌温和的问询,李绥伸手替赵翌抚平衣前,抬头间已是默然颔首。 “窦钦起兵一事,我还是有几分疑惑。” 说话间,二人目光交汇瞬息严肃,哪里有宗明所想的半分闺阁缱绻。 “虽说如今兴朝初立,皇帝还并未全然收揽周朝旧臣之心,加之流言一事又闹得人心浮动,君臣猜忌,的确是一个起兵讨伐的好时候,但是——” 李绥凝眸,轻地只以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皇帝麾下的猛将辈出,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单说此次出征,韩公是曾经与皇帝出生入死之人,打下的胜仗不计其数,以他的能力威望,再加之宝缨父亲英国公的辅助,便是一分胜算。而杨彻身为天潢贵胄,本就能凝聚军心,更何况他也是建过功立过业的人,再有他的泰山沈通,皇帝的能将晁素这些老人,更是又加了一分胜算。” 说到这一刻,赵翌看到面前的李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道:“加上你这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你们的存在无疑都会将窦钦起兵的难度再多加一分,他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难道他当真权势熏心,连这些都想不得了?” 李绥的话击中了赵翌的心,看着那双充满怀疑、严肃的眼眸,便是此刻的赵翌也从当前突起的战局中跳了出来。 是了。 窦钦并非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王朔,他绝不会打无准备的仗。 正如前世,窦钦一样不甘为人臣,毅然起兵造反,闹起了不小的浪潮。 可那时,正值杨崇渊驾崩,太子杨延初登基,连杨崇渊的棺椁还未来得及送到帝陵里,窦钦就突然掀起了震惊天下的轩然大波。 那时候窦钦看准的是杨崇渊和其麾下猛将皆死的死,老的老,武将中正是青黄不接,各方藩王又是人心浮动,等着看局势下棋的时候。 所以毫不意外,看着杨延那位仁慈手软的新帝,多少的朝臣都暗中站队,甚至是悄然与窦钦,各方藩王暗通信件起来。 就在人人都以为天子懦弱好欺,毫无胜算时,眼前的李绥,彼时的李皇后却是一边亲自同杨延出宫请先帝朝还健在的老将出山,一边发急召毅然宣他回京平叛,除了从世家子弟中大胆启用新将,更是力排众议,启用他所推荐的寒门将领,而最让人意外的,是她竟然敢于从衰败已久的周朝陈氏皇族中重用曾经的精锐势力。 而渤海郡王陈之砚,便是自此被重新启用,以致于后来居功至高,做到了一方刺史。 最终,在帝后亲临城门,豪情壮语地激励下,平叛大军浩浩荡荡南下而去,而窦钦与杨氏的那场博弈,也注定了以窦钦的身死结束。 因为他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聚拢的人心。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窦钦在人称面若观音,心狠手辣的李皇后谕旨之下,被枭首挂在长安城的城门上,而随后在宣政殿之上,当李皇后将朝中那些与窦钦暗通款曲的信件搬到殿上时,甚至有胆子小的文臣被吓得虚汗淋漓,战战兢兢。 然而就在人们以为李皇后又要大开杀戒,杀鸡儆猴之时,她却是又一反常态,效仿当年的魏武帝将其当众付之一炬,将往事翻了篇,而新帝登基时浮动的人心却是就此被全然聚拢在她的手中,成了她日后参政议政的一大助力。 从那一刻起,是他第一次正视她,正视敢于以叛军之首,敌人之血警告天下人,她与她丈夫、儿子所掌握的天下绝不软弱可欺的她,正视敢于摆脱偏见,往事仇恨,门第高低,大胆启用人才的她,还有那个既有铁血手腕,亦有驾驭人心能力的她。 “所以——” 面对李绥的呢喃,赵翌随之推测道:“所以,王朔手中,一定还有未出的底牌,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改变战局。” 话音落下,二人皆是背脊紧绷,神情更是说不出的严肃。 “战场之上瞬息变化,无论如何,你都要平安回来。” 就在此时,赵翌听到了李绥轻声的话语。 目光触及中,他看到了其中的担忧,等待,还有连他也说不清的东西。 “好。” 回应之下,赵翌静静与李绥对视,那一刻让他想起了他曾与清河大长公主的承诺。 从前回府,等待他的是孤身一人。 而如今,他还有他的家人。 她,就是他的家人。 随着战鼓之声冲天响彻云霄,旌旗漫天,大纛威仪,朝阳射下层层金芒,划破层云,映照大地之时,三路平叛大军在太子朝臣的亲身相送下,随着凛凛铁蹄声踏上南下之路。 没有人知道,这一场仗,一打便是数月。 久的连长安,都变了天色。 直到金秋九月,李绥总算是渐渐安下心来。 因为无论是朝中军报,还是赵翌送给她的家信,都能看到他的所向披靡,他的大获全胜,他的算无遗策。 作为前军的李慎和李炜,都不愧为他亲自指派的猛将,他们的进攻速度,收复速度,莫说是惊怔了长安,更是震撼了蜀地的叛军和百姓。 也是因为此,李慎因其惊人的爆发力被百姓尊称为“飞将”,而李炜因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能力,亦被百姓称为“奇将”。 正是他二人,自叛军所占领之地一路杀出去,为赵翌的中军铺平了道路,几乎让他与大军畅通无阻。 而就在这捷报频传之时,长安与突厥也迎来了一件大事,那便是两位公主西出塞外,为国和亲。 备受帝宠的荣安公主被封为千金公主,在太子杨彻的亲自护送下踏上了和亲突厥大可汗之路。 而杨崇渊膝下庶出的晋阳公主亦被封为升平公主,在仪同三司、左勋卫骠骑将军、左领将军长孙恒的护送下,在其夫君突厥王子阿史那勒儿的陪伴下,也去往了他们的归处。 最近没看到大家评论了,不会是我写得太平淡了吧。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七章 送君千里 秋日的玉门关有着别样的静谧之美,秋风瑟瑟中,一道残阳铺向城外碧如玉带的湖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一眼看去,好似万里银河,引人入胜。 城门之上, 夕阳之下,杨延与千金公主公主并肩立在那儿,温柔的光芒为他们投射出一道微晕欣长的影子,一阵微风拂过,隐隐似带着花香,又似是携着颗粒的风沙,萦绕着不同于长安的味道。 寂静中, 千金公主公主闭上了眼睛, 良久才出声, 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阿兄,明日之后,我们便要离别了对吗。” 听到此话,杨延脸色变得愈加沉默,即使他知晓千金公主曾经所犯的错,即使他知道幼时她曾生出的妄念,可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妹妹,从小如小尾巴一般,面对旁人骄纵,独独在他面前,始终乖巧懂事的妹妹。 从古至今,他向来不愿看到天下太平以女子的一生幸福去换,然而面对千金公主公主和升平公主的远嫁和亲, 即使他不忍过, 请求过,可他终究什么都改变不了。 因为连他都很清楚, 如今的大兴看似初立, 欣欣向荣,实则却是处于遍地危机的沼泽中,现下南边已经不太平,他们的国家不能再腹背受敌,开启两方战事。 这于国家是灾难,于百姓更是灾难。 没有等到杨延的回应,千金公主公主终于睁开双眸,侧首看去,当看到杨延眸中的晦暗与沉默,却是如一只小锤轻锤小鼓般,敲开了她的心,敲动了她的心。 “阿兄是在为我难过吗?” 听到身侧的声音,杨延侧首看去,当看到千金公主含笑看着他,秀丽的侧颜在夕阳的映照下愈加恬静,愈加温婉,恍然发现,曾经那个骄纵跋扈, 任性傲气的荣安好似长大了, 甚至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眼前端庄得体, 不哭不闹,为了江山,为了社稷,甘愿用自己的一辈子,去和亲塞外,守护大兴的公主。 “这些,都是我愿意的,你不必难过。” “三娘——” 听到杨延语中的不忍,千金公主的脸上绽放出许久不曾有过的真诚笑容,随即看向远方的草原戈壁道:“阿兄,从前的我做了很多错事,现在回想起来似是一场梦——” “梦里有快乐,有悲伤,有难过,有领悟,而如今,梦该醒了。” 说到这儿,千金公主向前一步,伸出右手探出墙外,感受风穿过指尖的酥麻感,明明是笑着,可那笑容却又好似被覆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阿耶说得对,我是大兴的公主,从一生下来,便被无数人供养着,侍奉着,而如今我享受着天下子民的爱戴,敬重,就该为了他们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听到身旁认真的声音,杨延双拳不由一点一点紧攥,既为自己的无能,亦为这天下的艰难。 “阿兄,你知道吗。” 杨延闻言看向千金公主,却是看着她明明笑着,眸中隐隐泛着几分晶莹。 “曾经我以为阿娘的心中只有四郎,没有我,可我没有想到,她和四郎送我离开的时候,却是哭了整整一夜,那一夜辗转不眠,连眼睛都哭肿了。” 听到千金公主语中的哽咽艰难,杨延不由伸出手,想要去抚慰她的肩膀,然而停顿了良久,却终究是又攥了回去,什么也不曾说,不曾做。 “她说草原上冷,所以让人给我备了许多的厚衣裳,她说千里之外,怕我吃不到合口味的饭菜,所以亲自安排膳房为我备了许多的糕点,还特意央求阿耶将我平日里最喜欢的膳房宫人带着一同出塞,她说这一别便不知何日才能见面,所以她为我跪在神龛前七七四十九日,为我抄写经书,为我求下一枚真人亲赐的平安符,亲自递到我手上,她说——” 然而话音再也来不及说下去,一颗一颗止不住的泪水便彻底打断了千金公主的话语。 这一刻,夕阳之下的她身影柔弱,颤抖的垂下手,低下头,孤寂地犹如大漠长夜里迷失方向的小鹿,不知前路几何,不知会否遇到睁着碧茵茵的眼睛,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殆尽的野狼,鬣狗。 就在她低垂眼睑,双肩颤抖之时,一个温暖携着似有若无杜若幽香的怀抱将她轻轻裹挟,那一刻她再也隐忍不住,双手紧紧环住怀抱她的长兄,泪水如打开了关闸般,倾泻而下。 湿了她的脸,亦湿了他的青衫。 “曾经我那么讨厌四哥,那么讨厌他,因为他的无能,因为他的庸碌,因为他的不上进,因为他分去了阿娘的爱。” “可为了我,他跪在阿耶殿前从白天到黑夜,他那般怕阿耶,怕疼的人,却是跪得双膝浸血,被阿耶赶出了紫宸殿。” 抽泣之中,千金公主靠在杨延的怀里,声音沉闷地响起,好似还是那个爱使气的小女儿般,说着说着便笑了。 “那时候我便知道,阿娘也好,他也好,他们都比我想象中的爱着我,保护着我,所以那十余年来,我才能那般无忧无虑,不知疾苦的成长,才会那般不知好坏,不知进退。” 说到此,千金公主终于缓缓离开杨延的怀抱,离开这个她或许再也相遇不到的长兄怀抱。 “阿兄,我想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如血残阳下,杨延看着近前的妹妹红肿着核桃般的双眸,满眼期冀地看着他,应允的话早已是脱口而出。 这一刻,千金公主终于含泪恳求道:“这一去,或许我再也回不到心心念念的长安,再也不能承欢阿耶阿娘的膝下,不能督促四哥精于学业了,我想求你,求你替我保护他们好吗。” 两相静默下,千金公主伸出手握住杨延的袖子,一字一句真切道:“我知道,如今的你是太子,未来还会是我们大兴的天子,所以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替我保护他们这一生一世,不求显达,但求平安顺遂,好吗?” 看着眼前殷切等待的千金公主,看着她再也不复从前的骄傲不肯低头,而是抑制不住地恳求,甚至是乞求。 “好。” 微风拂过,千金公主终于自耳畔听到了那个让她如释重负,让她可以安下心来的声音。 她知道,面前的阿兄是真正的君子,一诺千金,便是世人都做不到,他都会做到的。 当看到千金公主公主的脸上终于泛起久违的笑容,杨延的一颗心也为之落下。 至少,他能力所能及地替她做些什么。 “阿兄,我们去骑马罢。” 就在此时,耳畔再次响起女子欣然欢快的声音,当杨延看过去,恍然间他们好似又回到了儿时,回到了太尉府那一方高高的院子。 他不是太子,她不是公主。 他们只是杨家的儿女,无忧无虑。 “好。” 随着城门声缓缓响起,一青一红两道身影被夕阳拉的极长,一骑绝尘疾驰向远方,仿佛是天边的云,草原上的鹰。 天地辽阔,任我自由。 我很欣慰这里的每一个女子都不曾掉入情爱的漩涡里,失了方向,无休止地与人争斗,沦为斗争的武器,失了本心。为了权势的上官贵妃,为了亲情、阿蛮和李家的杨皇后,为了母亲和自由的上官蕴,为了心爱之人的上官令,或者最终愿意为了家国百姓而远嫁和亲的千金公主,至少她们最终能够选择为自己而活。 (本章完) 第三百零八章 腹背受敌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千金公主嫁入草原,负责护送的太子方回到长安不久后,又一场战事再次毫无征兆地爆发在大兴的边境,彻底点燃了杨崇渊的愤怒,也彻底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突厥大可汗真毕竟然趁御陵王赵翌南下平叛之机,亲自携十万突厥铁骑进犯中原,因事发突然,赵翌麾下猛将又多前往南下平叛,边境自然少了许多震慑,加之此次又有真毕可汗亲自领军,这一场乘虚而入的攻击,所过之处无不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不过短短半月不到,真毕可汗便已带大军节节胜利,压近绥州,与长安城不过是遥遥数步了。 捏着手中踏了红漆印泥的军情急报,坐在宣政殿上的杨崇渊一言未发,神色却是沉抑极了,好似沉默的电闪雷鸣正自天际滚滚而来,随时会泻下一场倾盆大雨来。 “放肆啊,放肆啊,千金公主方远嫁过去,他们突厥便敢公然背弃盟约,携军逼入我朝边境,这简直是旷古未闻的行径,陛下,如此不遵守承诺之人,如何能与之共处,还请陛下发兵压进,以振我朝国威。” 听到下面朝臣扬扬沸沸吵地不可开交,杨崇渊的眉目间已是皱得沟壑纵深,而下一刻便又有朝臣道:“突厥此行虽可恶,然我中原频经战乱,如今南方又是兵戈未平,现下正是两军对战,焦灼难分胜负之时,若是妄然发兵与突厥一战,只怕是太过冒险——” “是啊,陛下圣明,于我朝初立便定下了不轻开战乱,要劝课农桑,轻徭薄赋,修养生息的国策,如今若再南北作战,不知又要动用多少人力、财力、物力,实在是弊大于利啊。” “弊大于利?” 听闻此话,人群当中立即有一着绯红官服的朝臣讽刺地道:“大敌当前,省下那些人力、物力、财力,等着日后突厥逼近长安,围困京畿时再用还来得及吗?” “你!” “好了。” 就在宣政殿上吵得如同一锅粥时,天子的声音虽平稳不带丝毫愠怒,却是不怒自威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逡巡地看向渐渐安静下来,低下头守礼等候的朝臣,杨崇渊将手中急报轻若无物地丢在案上,下一刻的话却是足以震慑在场的所有人。 “突厥无理,既已公开与我大兴刀兵相向,若再想着以理服人,那便是枉然空谈了,我兴朝虽初立,但也不畏事,不惧事,若今日让他一尺,焉知明日他们不会再进一丈?” 说罢,坐于御座之上的杨崇渊神情冷冽,语如刀锋地道:“内外诸裔,凡敢称兵者,诛。” 众人背脊一震时,便见座上天子霍然起身,一字一句道:“此战,关我兴朝社稷存亡,强敌一日未退,我朝便一日不宁,叛军既敢勾结突厥,那便要将其打服,打散。” “至于突厥想借我朝内乱之时,趁火打劫,坐收渔翁之利,那便由朕亲临,将他们赶出中原之地,赶回他们的草原,让他们再想抱有侥幸之心,也得掂量掂量!” “陛下、陛下,不可啊,您乃九五之尊,怎可亲临战场——” “是啊,陛下,御驾亲征,兹事体大,关系我朝千万人心,陛下还请三思啊。” 然而朝臣们劝慰的话还未说完,杨崇渊已是凛然抬手挡去,神情坚毅如神祇,震起的袖袍尚在晃动。 “吾意已决,诸位不必再言。” 说到此,杨崇渊低眸看向那些拱手的朝臣道:“朕戎马一生,虽已许久不曾上过战场,但手中的刀,胯下的马却还是驾驭得住,诸位不必忧心,更何况——” 话音未尽,杨崇渊的目光已是沉甸甸地落到殿上的杨延身上道:“国有太子,朕此番出征,太子留在长安监国,大小一切事务尽由太子裁决——” 听到此话,杨延分外惊愕地抬头,就在他脱口要唤出“陛下——”二字时,却是第一次从已为天子的父亲眼中看到了信任,交付,和难以言喻压下来的责任。 推拒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杨延在英武的天子父亲感染下,当即震袖拱手行下一礼,敬畏而恳切地道:“臣,必当竭尽全力,与诸公等待陛下得胜还朝。” 当朝议结束,众臣排班列队,鱼贯而出时,杨崇渊身着天子服,默然伫立在高台上,凭栏远眺那些渐行渐远的身影。 “陛下,在看什么——” 听到刘守成的轻声试探,杨崇渊目光未动,仍旧悠远地看着那一方,话语如云烟般消散。 “朕想看一看,朕不在长安,太子能否替我杨氏守好这天下。” 一闻此话,刘守成当即道:“太子殿下承您之风,又有陆公、虞公、苏公等诸位大臣辅佐,必会不辜负您的期望,守好大兴,恭迎陛下凯旋,等待南方平定。” 杨崇渊闻言侧眸看向刘守成,眉目难得松缓一笑道:“你啊——” 深知杨崇渊脾性喜怒的刘守成见此,当即笑着讨好地道:“陛下,道清仙长已入宫等候多时了,陛下可要——” “仙长既已到,那便请入紫宸殿一叙。” …… “陛下要御驾亲征?” 李绥侧眸看向身旁立着的念奴,念奴当即颔首道:“不仅如此,还命太子监国,太子太傅兼国子监祭酒陆周,荆州总管、楚国公虞定方,度之尚书兼纳言的苏徽从旁辅佐,一切事务皆由太子决断。” 李绥闻言看了眼面前碧绿的茶汤,心下暗自思量着,很明显,杨崇渊这是下了决心要亲自上阵,一扬国威了,而这场战局,亦是逼得他不得不放手,不得不将朝堂交给杨延打理,这一切虽突然,但也的确是让杨延多加历练的时机。 或许,连他自己也想看看,没有他,杨延这个太子究竟能做到多少?将来又能走多远? “难道突厥,就是窦钦最后的暗棋?” “王妃?” 听到李绥呢喃轻语,念奴从旁相问,却见李绥只是摇了摇头道:“大王那如何了?” 一闻此,念奴当即道:“王妃放心,蜀地一路而来皆是捷报,大王英明勇武,必定凯旋归朝。”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点了点头,看向远处的飞鸟道:“但愿如此。 但愿,早日平安归来。 (本章完) 第三百零九章 破晓之光 北方战事方起,南边的平叛亦未结束。当赵翌携军一路拼杀,日夜兼程赶至兖州之时,兖州城已是被叛军足足围困半月余。 当破晓的第一缕金芒照向兖州城楼的那一刻,城楼上的守军从乌压压的叛军身后终于听到了响彻天地的铁蹄声,而伴随着铁蹄之声的,是寒人眼眸,令人振奋的玄甲身影,犹如波澜壮阔的铁水自远处以势如闪电的速度朝着他们的城池奔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瞬息间便要将叛军团团包裹住。 然而叛军首领彭进也是反应迅疾,眼看形势斗转直下,已然不利己军时,当即放弃围城之策,以令旗命麾下军队变幻阵型,牺牲一千人的队伍作为死棋,冲出一条生路,率先带着人马逃了出去。 眼看着叛军远逃,赵翌当即命令李慎、李炜二人负责带着轻骑追击,待御陵王的虎纹赤黑旗飘荡在兖州城外的上空,手执天子敕令的将士纵马在前高声道:“御陵王奉天子令征讨叛军至,兖州速开城门!”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紧闭的兖州城门终于被缓缓打开了,随之传来的是城门厚重而沉抑的声音,拉锯着在场每一个人激荡的心里。 就在身穿银色胄甲的赵翌扬起右手,带领着军队朝城门而去时,很快众人便看到城门内正有两行人影随着一人走下城门,朝着他们疾行而来。 “青州刺史王俭携青州各守将,拜见御陵王——” 随着清隽而沉重的声音响彻耳畔,高坐马上的赵翌看到同样身着胄甲的王俭已然恭敬诚恳地携一众将领拱手一拜。 清晨的曙光中,王俭和身后众守将的胄甲已然被血污,烟火熏染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即便脸上写满了疲惫与这半月所经历的战争风霜,可眼前这位一城长官依然以最为挺直的背脊说明了他不屈的意志和风骨。 王俭,赵翌是知道的。 周朝成祖年间得以二十二岁的年纪进士及第,得成祖重用,后以寿安县尉入仕,历任起居舍人,吏部侍郎,安康太守,河东太守,直至如今的兖州刺史。 明明是文人科举出身,却也是一个文能提笔,武能横刀的人物,因而在他的治理之下,兖州向来安宁祥泰。 因而此刻看到他,赵翌虽身居高位,却是翻身下了马,一步一步走上前,亲自托起王俭双手道:“刺史请起。” 感受到这一份尊重,王俭抬起虽然污浊,却依旧坚毅的那张脸,双眸因感激而隐忍赤红地道:“今日兖州城上下百姓军民,得御陵王解救,才得以保存性命,下官无言可对,唯有替他们向御陵王一拜。” “兖州是兴朝的城池,百姓亦是兴朝的百姓,我受天子令南下平叛,一切便是我该做的,刺史忠义,携上下军民百姓坚守城池,寸步不让,才为我等争取了时机,刺史之功,泽被一方,虽非一字一言可抵,但我亦会将此事以奏报送达长安,上呈天听。” 说话间,赵翌已是扶起了王俭,王俭见此便不再推辞,起身之时却是愧疚不忍地摇头道:“下官既为一方父母官,便当为这兖州生民立命,这半月百姓饱受围城之苦,实乃我之罪,又谈何泽被一方。” “战乱乃叛臣为祸一方,刺史不必自责。” 听到赵翌的劝慰,王俭眸中动容,良久才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待赵翌与王俭携同众人入城,便见兖州城满目疮痍,处处都是被箭矢穿透,被火油烧焦的模样,就连城墙也被攻撞出无数可通人过得窟窿,只以原有碎掉的砖石茅草再次简易地补砌上了而已。 不少受伤的士兵们都聚集在简单的躲避处包扎着,满身的鲜血早已不知是自己的,敌人的,还是同胞的。 “御陵王此番入兖州,不知停留多久?” 听到兖州刺史王俭的问询,赵翌暂且收回巡看伤员的目光,双眸间才缓缓松开几分。 “兵贵神速,此番彭进等人回蜀,窦钦叛军必然有所准备,他们准备的越久,回攻便越不易。” 说罢,赵翌看向王俭道:“今日我会留在兖州,一来代天子安抚百姓军民,二来此番南下奔波已久,也需让将士军马修整一番,待明日一早便出发。” 听到此话,王俭神色携着几分深忧道:“窦贼狡猾,此番兖州城受到重创,城门防御损毁严重,守军亦是重伤不少,我只担心贼人若返——” 话虽未说下去,但赵翌亦是明白身旁这位一城长官的“私心”。 “刺史放心,明日出发,我会留军于兖州,以防贼人再犯。” 听到此话,王俭顿时感激地看向赵翌,向来低调且沉稳的性子竟也会喉中沉重,点了点头。 “多谢御陵王。” 当一切安排妥当,王俭便邀请道:“御陵王今日留在兖州,便请移步至我府中将就一夜罢。” “无妨。” 听到王俭的话,赵翌道:“我本行伍出身,行军途中只要有一处落脚之地便可,何须打搅贵府,今夜只需歇在县馆便可。” 闻得此话,王俭眼眸不忍垂下,语中沉重道:“御陵王有所不知,此番叛军围城,将城内许多百姓房屋烧毁,许多人因无落脚之地,下官便以权宜之计将他们都暂时迁往了县馆——” 说罢,王俭语中为难道:“如今县馆已是无处可居。” “所以,只能请御陵王到鄙府暂居了。” 听闻此话,赵翌明白王俭作为父母官对百姓的一颗心,因而什么也不再说地答应了。 “既如此,请刺史陪我一同看一看那些受难的百姓罢。” 见赵翌如此体察民情,王俭自是正色地当即伸手作请的姿势,陪同赵翌一步一步朝县馆走去,连代步的车马也不曾用。 约莫走了一柱香的功夫,背上已然生了汗,赵翌才在兖州刺史王俭的陪同下走到了县馆门外。 相比于长安城的长安县馆,万年县馆,此处可谓是朴素了许多,朴素到丝毫让人看不到半点所谓的官威。 赵翌胄甲的铿锵声划破空气,待入了门,每一步他都能看到成群结伙的老百姓围在一起,脸上是对写满了对战争的畏惧,对未来的恐慌和迷茫。 孩子的啼哭声,老百姓的苦痛声,都让赵翌的心沉重不已。 一场战争,可以夺天下,亦可以毁天下。 夺得是那些上位者的天下,毁得是老百姓祥和安宁的天下。 就在这满目悲怆,让人不忍对之时,一个温柔的女儿声响起,仿佛一缕轻纱覆盖血腥恐惧,一只纤手拂过悲伤痛楚。 “不要哭,姐姐这里有糖,吃了就不哭了好不好。” 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浅蓝色圆纹襦裙,外着月白轻纱,配粉色披帛的年轻女子蹲在一个受伤的贫苦孩子面前,日光下的侧颜清雅婉约,唇边的梨涡浅笑仿佛能安宁人心。 说话间,女子自袖中摸出一个小绣囊,从里面探出一颗糖来递到小男孩唇边。 看了眼身旁的阿耶阿娘,原本还掉着泪的小男孩将糖吃了去。 “吃了糖,可就不能哭了。” 女子蹲在那儿,不顾落在地上沾了灰尘的衣裙,更是不嫌弃小男孩褴褛的衣裳,脏污的小脸,反而扬了扬手中的绣囊道:“那姐姐继续给你上药,如果你能不哭,我就把这些都给你好不好。” “好!” 听到小男孩几乎抢答的回应,女子笑意融融,这才低头继续认真地为小男孩清洗伤口血污,一边洗一边朝伤口吹着徐徐的风。 果然,小男孩虽然疼得又要掉眼泪,但还是强忍住憋了回去,愣是一声也不再吭。 直到给伤口上药包扎好,女子守信地将绣囊递给小男孩,却是又看了眼其他眼巴巴看着她的几个小孩,转头与男孩道:“你是男子汉,这些糖都是你勇敢得来的,那你愿意将它分享给其他小伙伴吗?” 看着面前的小姐姐,看了眼院子里的几个同龄孩子,男孩挣扎了片刻,终究眼神坚定地点头道:“嗯,我愿意!” 话音说完,小男孩在女子的鼓励下,起身忍着痛,将糖一颗一颗分给其他同龄的孩子,顿时糖的甜蜜暂且抚平了孩子们眼里的恐惧,心底的伤痛,渐渐响起了孩子们的欢笑声来。 那样的声音,犹如天籁,就连赵翌也为之动容。 “多谢娘子,谢谢娘子。” 看到男孩的父母向自己跪拜行礼,女子搀扶住他们,什么也未说只是摇了摇头。 当她起身转头,目光与赵翌和身旁的王俭对视时,先是一愣,随即双手一攥,上前来行下一礼道:“阿耶。” 此话一出,赵翌看向王俭,果然王俭既慈祥,亦是与有荣焉地看着这个女儿道:“起来罢,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说话间王俭看向赵翌道:“素娘,这是御陵王。” 听到父亲的介绍,王素默然颔首行下一礼:“小女王素,拜见御陵王。” “王娘子请起。” 抬头间,赵翌看了眼对王素似乎并不陌生的百姓们,随即问道:“你会医术?” “阿娘出身杏林世家,小女曾跟随阿娘学过些皮毛。” 闻得此话,赵翌点了点头,侧首看向王俭道:“虎父无犬女,刺史千金之胸怀,非常人也。” “御陵王谬赞。” 看到父亲行礼,王素也跟着随之再次行礼。 赵翌看了眼面前女儿,赞赏地点了点头,这才在王俭的陪同下入里,一一察看百姓的伤势民情。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章 后宅隐疾 因彭进叛军逃脱之快,好似凭空消失了般,李慎、李炜带兵并未追到,不久后便已赶回了兖州,暂作休整。 虽说刚解了围城之困,这一路也是节节胜利,但作为领军之人的赵翌并未心生轻敌之心, 仍旧于所居之地挂上了行军舆图,与出征将士共同商议下一步策略,还特意听取了以兖州刺史为首的当地官员将士的建议,对这蜀地的地形气候做了个愈加细致地了解。 就在居室内人人正襟危坐,探讨的如火如荼时,守卫在外面的宗明忽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走至赵翌面前道:“大王,刺史千金王娘子说蜀地潮湿, 特做了这祛湿汤来, 现下正在外面等候。” 赵翌闻言看向王俭道:“令千金有心了。” 说话间,身着襦裙的王素便带着几个打扮朴素的婢女走了进来,自然地为在场每一位将领送上了一盏汤。 “御陵王,请用汤。” 看到送至面前的那盏汤,赵翌看了眼近身的王素,微一颔首道:“多谢。” 接过之时,赵翌便发现在场的每一个蜀地官员似乎对于刺史千金,身边的王素送汤之事并不意外,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虽说兴朝如周朝般开放,并没有对男女大防苛求太多,但在这个刺史府里,赵翌却发现眼前这个王娘子似是掌着家一般,事事用心,样样妥帖,既能替其父抛头露面安抚民众,亦能替府中操持家事。 反倒是刺史夫人,王素口中那位杏林出身的母亲,到了此刻他也未曾见过, 听过。 压下心底思量,赵翌将一盏汤饮了下去,便见王素并没有多停留,很快向着他一等行了礼,便带着人又退了出去,举止言谈都大方得体,让人不觉有甚。 约莫又过了许久,眼看将至正午时,赵翌看了眼疲惫的众人适才道:“好了,诸位今日辛苦了,此后便按照今日安排,各行其是便是。” “是。” 随着众人三三两两退了出去,赵翌这才发现刺史王俭并未离开,二人对视间,未待赵翌开口,便见王俭起身走过来,拱手道:“这些日子御陵王星夜兼程辛苦了, 今日您解救了这兖州城的万千百姓, 下官不甚感激, 今夜便替全城子民备上薄席,还望御陵王赏光——” 听得此话,赵翌不易察觉地蹙眉,随即婉拒道:“兖州今日得以脱困,仰仗的是陛下天恩,是刺史与百姓同心协力,即便有功也是南下平叛的将士们之功——” 说罢,赵翌看了眼王俭继续道:“兖州围困半月,粮草不济,明日离开之时我会替陛下留下许多粮食,安抚民众,救济百姓之重任,便只能托付于刺史了。” 听到此话,王俭顿时正色拱手道:“陛下放心,御陵王安心,此事我责无旁贷。” 说罢,王俭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下一刻也是有些欣慰地笑道:“御陵王不知,方才王某所言的确是实言——” 听到王俭的话,赵翌推拒的话还未继续说下去,便见面前人已是耐心地解释道:“今夜为宴席烹饪的并非什么酒楼名厨,而是小女素娘——” 此话一出,赵翌微微诧异,只见王俭有些欣慰,又拂过一丝不易察觉地忧伤道:“想必大王亦是看出来了,府中这大大小小的事务如今皆是由素娘这孩子操持,而素娘的母亲,下官的拙荆闽氏因叛军突至,围困兖州,因为日夜救济受伤的军民,拙荆操劳过度伤了身,使得旧疾加重,一直在后院休养,如今连下榻也是不行了,素娘是个孝顺的孩子,为了解我之忧,圆其母亲之愿,便不顾旁的,抛头露面救治百姓,将这阖府的担子都压在自己身上。” 说到此处,赵翌从眼前王俭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愧疚与叹息,明明是年过四十,经历过大小战事的一方刺史,此时眸中隐忍的赤红与涌动,还有喉中的哽咽都无疑说明了他同时拥有的另一重身份。 夫君和父亲。 “夫人既然病了,我此行随军跟有军医,不如请军医为夫人看看——” 听到此话,王俭勉力感激地笑了笑,却是有些无奈道:“谢大王好意,只是您有所不知。” “拙荆旧疾原是妇人所有的病症,府中调养的大夫既是此中能手,亦是夫人自出嫁时带过来的老人,这病症大夫说了,只需好生静养便会痊愈。” 听到此话,赵翌约莫也明白了,这人有隐疾是人之常情,且这又是人家府中的后宅家事,他自然不好多言。 “那便好。” 沉默之下,王俭总算整理了心底积压的晦暗与担忧,看向赵翌道:“今日这一请,既是王某之请,亦是小女感谢御陵王救兖州百姓的恩情之情,至于这一席的确是粗茶淡饭,所食的饭菜皆是小女平日带着家奴在府中院子内耕种的,还望御陵王莫要嫌弃。” 既然是会错了意,听到王俭如此说,赵翌自然不再推辞下去,当下便拱手道:“那,便有劳了。” 见赵翌答应了,王俭随和地笑了笑,这便拱手道:“那御陵王暂且休息,下官先行告退。” “刺史请。” 待将王俭送出了门,赵翌转身看了眼宗明道:“义臣和知善,叫他们来一趟。” “是。” 就在宗明转身便要去请李慎和李炜时,却是突然又被赵翌给喊了回来。 宗明疑惑转身,等待赵翌吩咐时,谁料却见赵翌转身朝屋内一边走一边道:“你进来。” “嗳。” 这厢当宗明随赵翌入了内,王俭也已走出了赵翌所在的院子,只见日光之下,他一步一步朝来时路走去,良久才疲惫地吩咐身边人道:“去和素娘说一声,就说御陵王今夜应允赴宴,让她细心准备些家常小菜便好。” 眼看着家奴应声离开,王俭看了眼正中的日头,看了眼远方的亭台楼阁,语中有些沉重地道:“夫人今日如何了?” 听到家主的问话,身旁的仆从有些为难地低下头道:“回刺史,夫人今日不知怎地身子又有些不好了,精神也有些恍惚——” 听到仆从没忍再说下去,王俭紧张地蹙眉,当即疾步朝着后院闽氏休养的院子而去,便不再提。 第三百一十一章 鸿门夜宴 待到日落西山,霞光铺了漫天之时,换了常服的赵翌便带着李慎、李炜一同朝设宴的花厅而去。 穿花度柳间,赵翌才发现刺史府内的后宅虽大,却是并不华丽,更没有丝毫的官家威仪,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百姓宅院, 便是那些商贾之家只怕也比此地更讲究雅致些。 当走至一处卵石路上时,赵翌于耳畔听到身后的李慎诧异出声:“那前面,不是王娘子吗?” 果然,赵翌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着普通素裙,以絭挽起衣袖的少女正蹲在菜畦里小心翼翼挖着地里绿油油的青菜,手上的动作看起来熟练而自然, 干净而利落, 丝毫也没有官宦女儿的骄傲矜贵。 就在王素揪着青菜抖了抖上面的泥土, 放入身旁的菜篮中,提着篮子正要起身时,便见其似乎起的太急,摇摇晃晃地就又要跌下去。 赵翌因行在最前面,离得最近,自然是本能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其扶住,随着菜篮子跌回地上发出的声响惊了众人,王素看了眼扶着自己,让自己免于受伤的赵翌,当即缩回手,得体地退后叉手道:“谢御陵王。” 赵翌“嗯”了一声,随即问道:“王娘子可还好?” 听到赵翌的问询,王素摇了摇头道:“无事,只是蹲的久了, 起身太急的缘故,并无大碍。” 说罢, 王素已然蹲身将掉落的菜篮子捡起来道:“今日粗茶淡饭, 实乃献丑,还望御陵王多担待。” “王娘子谦虚。” 待一番客套毕,赵翌一行来到了花厅内,待与前来迎接的王俭寒暄了一阵子,眼看天色渐暗时,便有家奴上前来恭敬地相请。 “御陵王,请。” “刺史,请。” 推请之间,当赵翌一行走至花厅的偏厅,便见一圆圆的桌案上早已摆好了各色家常小菜,虽是再简单不过的食材,但却色香味全,令人顿生食欲。 衣袂窸窣声中,众人落了座,王俭当即好客地为赵翌指了一道清蒸鱼道:“此菜算是素娘最为拿手的,御陵王和二位将军可一试。” 闻声以筷箸夹了一小片鱼肉,入口鲜嫩爽滑,众人赞不绝口之时, 王俭已是端起酒盏道:“今日以薄酒向诸位致谢, 我先干为敬。” 说话间, 王俭便已杯酒入喉,爽快极了。 既然主人家热情直爽,赵翌等人自然也是一盏酒下,并未作多推辞。 就在饭桌上的众人吃得大快朵颐,酒至酣畅淋漓时,一身素裙的王素也正好走了进来。 行下一礼,在场人皆寻着味道看到王素身后的婢女奉上热汤来。 “此汤鲜美,素娘快亲自为御陵王添上一碗。” 听得王俭笑然出声,赵翌道:“刺史客气了。” “嗳——” 不待赵翌说完,王俭已是道:“无妨,诸位是客,自当如此。” 眼看王素与婢女替赵翌、李慎、李炜添了汤,王俭笑着邀请道:“诸位尝一尝如何?” 说话间李慎、李炜正要将汤递到嘴边,却是听到碗盏突然跌落在案上,声音不大却也绝对不小。 “大王——” 李慎、李炜循声便见赵翌面前的汤碗不知怎地倒了一桌,里面的热汤还打湿了赵翌的衣襟。 瞬息,赵翌看到了王俭眸中一滞。 下一刻赵翌佯装抱歉地携着几分醉意道:“看来这酒醉人,连这碗盏都端不住了。” 说罢,赵翌站起身来,拱手道:“今夜刺史设宴,翌等甚是感谢,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明日我等尚要一早赶至利州,便不多打搅了。” 眼看不待自己开口,面前赵翌已然作拱手告辞的样子,王俭心下顿时警觉,神色异样了几分,而一旁的李慎、李炜此刻亦是从中察觉出不对劲来,当即也上前正色地随赵翌行下一礼转身欲走。 就在三人方走至花厅门后,不绝于耳的兵刃碰撞声忽然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这一刻李慎与李炜顿时目光如矩,警觉如猛兽一般上前,毫不犹豫地将赵翌护在身后。 而与此同时,身披胄甲的两列府兵如洪流般自门口汹涌而入,转眼间便将三人围的水泄不通。 “刺史这是何意。” 相比于李慎、李炜,此刻的赵翌显得异常平静,侧首间明明是问询,可眸底的提醒已如弦外之音。 听到赵翌的话,王俭虽是含笑,可转瞬间便早已换了一个人般,哪里还有半点文人忠臣的清隽,眸底的杀意可谓是如抽了刀鞘的利刃般,暴露无疑。 “御陵王,若你们今日饮下这碗汤,尚能留个体面的全尸。” 说话间王俭将目光从那仍旧冒着热气的汤上,缓缓挪向赵翌三人,一字一句地道:“若是冥顽不灵,执意抵抗,那便怪不得我了——” “王俭!” 看到王俭露出这样的真面目,李慎立时双拳紧攥,目光蹦射出星火般的怒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敢谋逆叛乱!” “谋逆?” 王俭闻言朗声大笑,仿佛听到了再有趣不过的事一般,直待收敛笑意那一刻,才虔诚地拱手对向北宸方向,目光再射来时,其中的寒意似能冰封十里。 “我王俭生与大周,当年中的是成祖年间的进士,受得是周室天子的天恩,才一路走至如今!” 慷慨激昂的话语如阵阵雷声入耳,重重砸在地上,这一刻王俭渐渐眼含热泪,唇边携着不加掩饰的讥讽与冷意道:“杨贼一乱臣贼子,沐周室恩德,不饮水思源,却恩将仇报,谋害天子,诛杀忠臣,谋逆篡位,如今更是变本加厉,连周室皇族也不放过,如此不忠不义,道貌岸然之辈,人人得而诛之,如今我以周臣之身起兵,便是替天行道,光复周室,何谈谋逆!” 斩钉截铁的话语如磐石般响亮沉重,这一刻四下寂静无声,唯有烛影摇漾,诉说着今夜注定的不宁。 “所以,你便不顾兖州全城百姓的性命,早就与叛军勾结,故意以围城之困引我们入城救援,好将我等尽数剿灭?” 听闻此话,王俭漠然抬首,并未因百姓动摇,反倒是近乎偏执地道:“如今兖州的百姓皆是他杨贼的子民,与我何干?” 此话一出,李慎从旁讽刺道:“小小兖州城,也想困住我十万玄甲军?” 王俭闻言一笑,不慌不急地看了眼外面渐渐暗下的夜色,才将目光落到赵翌三人身上,气定神闲地道:“如今上大将军常欢已然被迷药困住,还不知能否见到外面的太阳,至于你们,再厉害,三人也难敌我这阖府兵勇,只要你们死了,群龙无首,玄甲军也不过是散兵游勇,更何况——” 王俭此刻双眸阴冷,迸发出狐狸般狡猾的杀意道:“要不了多久,彭进大军就会悄无声息包围兖州,难道还吃不了区区十万玄甲军。” 第三百一十二章 暗箭难防 话音落下的一刻,王俭目光骤然还寒,再也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决然出声道:“杀!” 随着此声,团团包围的府兵顿时一拥而上,刹那间连那刀剑胄甲的碰撞声都能震耳欲聋。 面对这一幕,即使只有三人, 赵翌与李慎、李炜也没有丝毫退让,不过是顷刻间杀伐尽显,俨然透露出誓死不退四个字。 随着无数喊杀声前仆后继地扑来,仿佛永远也斩不尽般,赵翌与李慎、李炜三人早已是赤手空拳夺来了敌人的刀,在不知疲倦地厮杀中,几乎红了眼, 竟然硬生生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来,看着三人周围逐渐垒起的凌乱尸体,隐隐有垒成高台的气势,闻着同袍几乎冲天而起的血腥气味。在场的府兵们渐渐心生畏惧起来,从前他们虽听说过玄甲军的赫赫威名,更听过御陵王赵翌的赫赫威名,但他们从未想过不过区区三人,竟然能毫发无伤地杀尽他们这么多的弟兄。 冰冷的月光下,赵翌一身月白衣袍已然被鲜血染就,就连白皙的容颜此刻亦如凛然不可侵犯的神祇,寒彻入骨,让人不由心生畏惧。 就在应对这层层击杀之时,随着女子抑制不住地低呼,赵翌警觉地听到了背后搭弓上弦的声音,几乎是在他偏头的瞬间,一道羽箭自后穿透而过, 划断他的发丝,钉在了门上。 转眸间, 赵翌微眯双眸,只与李慎、李炜一个沉默的眼神, 下一刻便在他二人的掩护下,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冲杀向惊怔的王俭,一切都来得太快,就在赵翌握刀攻向王俭,意图擒贼先擒王时,不料王俭也是顿悟,竟然毫不犹豫地抓住一旁脸色苍白的王素,生生以她之身,去挡住赵翌凛冽的攻势。 对上那双盈盈泪眸,赵翌亦是未曾想到,因而瞳孔一震,强自将手中刀刃一转,一把将面前的柔弱身影推开,就在他目光狠戾,动作行云如流水般,转瞬间再次威胁至王俭面前时。 不曾想,他却是清楚地自王俭脸上看到了幽然一笑, 也几乎是同时,他看到了王俭眸中不加掩饰的逼迫—— 而那一抹逼迫,显然不是对他。 “扑——” “大王!” “大王——” 就在赵翌察觉出异样的那一刻, 一把冰冷的匕首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后猛然穿透他的后背,生生没出他的胸口,极致地疼痛顿如噬骨的鼠蚁在啃咬着他的每一寸骨肉,侧眸间,他看到了王素颤抖着满带鲜血的双手,嘴唇翕和间,眸底的动摇道破了她心内的纠葛与复杂。 看到这一幕,王俭的脸上笑意瞬息蔓延开来,随着他的朗笑出声,一个麾下将领顿时领悟他投射过去的目光,当即眼神示意身旁一个府兵。 只听得“嘭——”的一声,一道烟火自府兵手中轰然炸开,照亮了府邸上空,也照亮了整个兖州城。 这一切预示着,一支军队即将卷土而来。 “你!” 随着李慎暴怒的声音,眼看他就要赶过来,恨不得立时杀了王俭父女,周边原本尚有几分退缩的府兵顿时再次一拥而上,将李慎、李炜团团围住,让他们根本难以抽身。 而此时王俭丝毫也不予赵翌反应的机会,便再次携剑攻来,赵翌眸底瞬息盛满了盛怒,右手紧握手中刀仿佛能将其捏碎一般,与之再次拼杀起来。 刀剑碰撞的声音如金石相击般刺耳,亦如雷鸣一般震人心魄,可长久的缠斗之下,受伤的赵翌终究是体力难支,从前在战场上他一样受过伤,身上的刀伤箭伤亦是无数,可却从未有人能近身将他伤的如此之重,甚至无胄甲护体。 而面前的王俭,招招狠戾,皆是刀刀想要了结他的性命。 但即便如此,在这一场对战中,王俭也并未占取上风,看着鲜血已然将赵翌胸前的衣襟晕染,浸透,便是连他也不曾想到,眼前人狼狈到这般境地,竟然也能勇猛至此,即便受了伤,还能与他不相上下地搏杀这般久。 他深知,重伤的赵翌每与他搏杀一次,伤口便会拉扯得越深,便越伤及性命几分。 时间不等人,王俭深知那十万玄甲军并不会给他太多时间去慢慢解决眼前的赵翌,一旦让他们察觉出这是一场鸿门宴,若赵翌还未死,那么他们转瞬便会成为刀下亡魂。 “给我杀!” 就在王俭不予赵翌喘息之机,再次凛冽出剑之时,忽然漫天的黑雨如密布的乌云,几乎笼罩了天空,倾泻而下,刹那间,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哀嚎声,王俭竟是眼睁睁看着麾下的府兵们被无数的乱矢射中,应声倒地,转瞬间面前不再是他的刺史府,却是成为了一座修罗场。 冲天的血腥气,还有满目的血流成河,几乎印染了这一方夜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看着无数的玄甲军犹如滚滚铁流朝此处涌入,动地而来,王俭顿时脸色煞白,嘴唇翕和间,唯有颤抖呢喃。 “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怀疑之后,看着赵翌漆黑的眼眸,王俭立时反应过来,携着入骨愤怒道:“赵翌,你在算计我!” 方才还汹涌而上,杀意尽显的府兵们,此刻面对重重包围过来的玄甲军,早已如惊弓之鸟般,哪里还敌得过半分。 “玄甲军在此,尔等还不投降!” 听到自外传来上大将军常欢一声暴喝,在场的人都无不胆寒地退后几步,连手中的刀都要握不住了。 看着豹眼虎目的常欢气势汹汹,渐行渐近,看着如猛兽般,随时能将他们撕碎了的凛凛玄甲军,那些府兵皆噤若寒蝉,随着一人丢下手中兵器,陆陆续续有许多人都渐渐动摇开来。 “谁敢投降!” 王俭见此怒目而斥,当他等待什么般看向屋外时,忽然震天的喊杀声再次从城门处喧嚣开来。 “你在等彭进的大军?” 听到赵翌轻飘飘地问询,王俭原本还报有的期待瞬间凝固在脸上,那一刻,他清晰地自赵翌脸上看到了猎人收网的兴致,还有唇边一抹不易察觉地冷淡。 “大王放心,城门处的兖州守军皆被我玄甲军换下,有王公坐镇,定教他彭贼有来无回。” 就在此时,常欢已然踏门进来,满口笃定地汇报着,而他如今尊称一声王公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初他颇为看不上眼的军师王述。 “赵翌,你!” 就在王俭胸口一滞,一股冲天怒气滚滚涌上,随时就要喷薄而出时,常欢亦是看到了依旧插在赵翌胸膛的那把匕首,那满目的鲜血几乎震慑了他的眼。 “大王,您受伤了?” 几乎是瞬间,常欢目光锁向了双手鲜红的王素,顿时怒目赤红地道:“是你?” “昭德——” 听到赵翌的声音,常欢看到了赵翌与他摇了摇头,适才恨恨地看了眼王素,生生压住火气,将手中嗜血的刀又强自按了回去。 这一幕,瞬间便教王俭看明白了。 只见他转眼厉生生慑向王素,慑向这个看似柔弱听话的女儿道:“是你,联合他们背叛了我?” 所以这一切都可以解释了,为何赵翌会发现汤里有毒,为何会故意作这一出被偷袭重伤的苦肉计,原来他们正是以此迷惑他,好让他放出信号,引彭进大军入城。 而玄甲军便可以逸代劳,请君入瓮—— “好、好、好——” 知晓大势已去的王俭仿佛疯怔了般,抚掌之间,俨然放肆大笑。 而下一刻,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王俭却是神色阴鸷,疯了般朝王素扑上去,似要掐住他的脖颈。 “为了这些逆贼,你竟连你阿娘的性命也不顾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非黑即白 眼看王俭已然被愤怒冲得失去了理智,正当王素茫然坐在那儿,无措地看着狰狞扑上来的王俭,危急之下禁不住闭上双眼,连逃都不再逃之时,下一刻却是听到“嘭”地一声,睁开眼便见赵翌抬手以刀背将王俭驳回, 震得他后退数步,反被数名玄甲军牢牢锁住,再也动弹不得半分。 “赵翌,你这个为虎作伥的乱臣贼子,你与那谋权篡位的奸人杨氏、李氏有何不同?你可还记得你也是大周的臣子,是大周的异姓王,你能有如今权位,何尝不是受周室天子之恩!” 听到王俭缠绕于耳的怒骂, 一旁的李慎、李炜、常欢皆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唯独赵翌却是分外冷静,收刀的那一刻,赵翌静静地头看着被鲜血染红,不复光亮的刀刃,一字一句道:“不论我为得是谁,我对得起天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你为得是周室,为得是周室天子,难道就真得觉得窦钦等人起兵,亦是与你般忠心耿耿、赤城可鉴,而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说话间,赵翌挑起眼眸,随即一点一点抬头,看着渐渐平息下去,双手一点一点紧攥的王俭继续道:“你永嘉三十四年中进士, 为周成祖重用, 外放寿安县尉, 后因政绩卓然,不过五年便又回京擢升为起居舍人,吏部侍郎,直到成祖驾崩前夕,却又特意将你安置前往安康任太守,你可知道为何?” 当赵翌说到这里时,在他的示意下,四下的兖州叛军早已被玄甲军押送下去,只余赵翌、李慎、李炜,还有王素在旁。 看到王俭渐渐动摇的目光,赵翌缓缓道:“因为你爱民如子,因为你心系天下,因为你刚正不阿,因为你能够造福一方,太守乃一方之长,手握强兵重权,周成祖相信你即便大权在握,也能以权为剑, 庇佑一方。” “但他亦知道, 你过刚易折, 所以在京畿为官才会得罪皇族权贵,皇亲国戚,甚至为人算计,被拉入漩涡之中。” “放你离开,不过是希望你保住清名,不为人利用罢了。” 看到王俭双目渐渐赤红,拳头攥得越来越紧,几乎颤抖开来,赵翌却是平静地发出了触及灵魂深处的询问。 “王公方才说,这兖州百姓是杨氏子民,与你无关,可你心里当真作如此想?还是说是被这一时的愤怒蒙蔽了你的心,让你忘记了,兖州也曾是周室的兖州,无论堂上天子如何变,百姓何曾变过?兖州何曾变过?而这兖州上上下下数以万计的百姓生灵,又为何要为你所谓的复国之心而死,为窦钦逆贼的起兵夺权而死?时至如今你可还记得,记得当初你离开寿安,离开安康,离开河东之时,那些百姓因你而得伸张正义,因你而得安享太平,皆不约而同前去十里相送,哭泣不舍?可如今你的所作所为,又对得起清正的曾经吗?” 看到灯下的王俭怔怔不已,沉默中,王素第一次看到从来都稳沉清雅,从不轻弹泪水的阿耶,竟是第一次默然落下泪来,那一刻,她从他的眸中看到了大势已去的茫然、无可奈何,更看到了失去初心过后的痛苦、纠葛与悔恨。 “王公一生清名,一生为民,今日却为窦钦利用,将刀指向自己的百姓,自己的城池,自己的妻儿,引狼入室,即便今日功成,待到窦钦攻向长安,另立天子,把持朝政之时,那样的周室又能维持多久,而你,又能如何?” 看到王俭以复国为信念,形成的层层如坚强壁垒的胄甲一点一点在碎裂,赵翌的神色不再淡漠,更不是凛冽,反而是异常的严肃认真,似提醒,又似是惺惺相惜后的不忍道:“你只会背着整个兖州曾承受的战乱之苦,背着全天下的骂名,而你想看到的周室重振,海晏河清不过是一场空有的梦境罢了。” 赵翌的话语已尽,可王俭却是沉默了下来,良久,久得都能听到廊外的秋风卷起枯叶缠绕之声。 “哈哈哈——” 蓦然,王俭渐渐笑开来,可明明是笑的,眼角的泪却还是止不住湿了面。 待到笑意一点一点淡下去,王俭目光逡巡过强忍住泪水,脸色苍白看着他的王素,带着几分警醒的李慎和李炜,还有平心静气与他对视的赵翌。 是啊,他这一生受周室之恩,他这一生清正不阿,却是错在了最后一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可他,却是将他的百姓,他的子民亲手推入阴谋战乱之中,饱受妻离子散的痛苦,成就的,是窦钦的夺权之梦。 可他这一生,本是想护住大周,重振那个大周盛世的啊—— “波浪滔滔,这大势便如这滔滔江河,终究非人力可挽,非人力可挽——” 说话间,王俭喃喃自语,自嘲一笑,眸底似无可奈何的叹息,似无能为力的愧疚,又似是悔不该当初的晦暗无光。 “御陵王你这半生也算是功勋彪炳,我敬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你为何,要跟随他杨氏、李氏——” 听到王俭平静下来的询问,赵翌与之对视,毫不避讳,启唇间只听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亦有想保护之人。” 听到这个回答,王俭似乎醒悟过来,慢悠悠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如长辈般提醒道:“无论你如何抉择,但愿你遵守诺言,牢牢记住,你这一生该是为天下百姓而战,为四海升平而战,莫要如我——” 说罢,王俭轻然一笑,侧首间看向立在那儿的王素,曾经那个清正的父亲,好似又回来了。 “素娘,告诉你阿娘,是阿耶错了,阿耶——” 话未说尽,一切却都哽在了喉头,随着王俭将手一抛,一个药瓶便被赵翌稳稳接住。 “素娘和拙荆是为我下毒所迫,今日之事与她们无关,这便是解药——” 说罢,王俭再次看向王素,却是随和的笑道:“素娘,无论何时,你都是我与阿娘的好女儿。” “阿耶——” 听到王素愧疚难当地摇头哭泣,王俭终于自喉间溢出最后一句话:“告诉你阿娘,是我对不起她——” 就在王素沉痛到如心梗般,正要扑上来时,王俭却是忽然眸中一定,几乎是以众人不曾反应之势,转瞬便拾起地上的那柄长剑,生生划过脖颈,让人几乎能清晰听到皮肉破裂的声音。 “阿耶!” 随着撕心裂肺地哭嚎,赵翌瞳孔大震,随着一阵仓促的风过,王素已然上前扑跪在王俭倒下的地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道:“阿耶、阿耶——” “素娘,莫哭——” 看着声泪俱下的女儿,王素颤抖着抬手,直到王素将手紧紧握住时,才听到他艰难地一字一句道:“你是,阿耶的好女儿,从你进府的那一刻,便是我与你阿娘的好女儿,你替阿耶,做了正确的决定——” 看着王素不住地摇头落泪,王俭牢牢握住她的手,因为脖颈汩汩冒着殷红的鲜血,身子止不住地痉挛,声息仓促道:“替我、替我照顾好你的阿娘——” 话尽的那一刻,王素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只能不停地点头,就在她看到阿耶终于流露出释然、欣慰的笑容时,那只手却是一点一点松开—— “阿耶!” 王素痛苦的哭声感染了在场一个人,便是向来面冷的李炜此刻也不忍地低下头来。 看着娇弱的女子携着满身的鲜血,颤抖着伸手一点一点阖上王俭的眼眸,赵翌想说什么,却也知道一切的话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这世间,并非万事都是非黑即白。 王俭并非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恶人,相反他也曾是清明一生,受百姓爱戴的真君子,真英雄。 可终究,他们都输在了旁人的阴谋中。 做了他人的棋子。 失了本心。 而他呢,在那些周室老臣的眼中,又何尝不是与杨氏狼狈为奸,助纣为虐的奸臣走狗。 这些他改变不了,也无心改变,正如王俭所言,无论作如何抉择,他这一生都该是为天下百姓而战,为四海升平而战,绝不能为一人、一家、一己私利而战。 第三百一十四章 计之深远 月明星稀,正挂柳梢头。 朗月清辉下,一容貌温婉的妇人正躺靠在榻上,看着榻边的女儿正在强忍呜咽哭泣,明明自己的眸底早已承载着不堪重负的悲伤与失落,却还是勉力出声,虚弱地安慰道:“素娘莫哭, 你阿耶——” “是为他守护的周室而死,这是遂了他的心愿。” 看着王素手中紧紧攥着的药瓶,闽氏探出手去,握住王素的手怅然若失地道:“莫怪你阿耶,他并非想要我们的性命,只是——” 说到这儿,闽氏却是没有说下去,泪水反倒是先夺眶而出。 从相识、相知、到相爱, 这一辈子风雨走了这么多年, 她用这一生爱着这个男人,爱他的清风雅正,爱他的刚直不阿,爱他的爱民如子,须臾二十四年,他待她,亦是如初见般,从未改变过。 在整个兖州,没有哪一个女子不羡慕她,不羡慕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不疑,不羡慕他从不纳妾,不羡慕她即使因为难产伤了身子不得生育,未能给他延续子嗣,他也从未生过休妻之心。 可最终,这二十四年的夫妻之情,却终究败给了他心中的复国信念。 可她不怨他,更不恨他。 因为曾经的她, 爱着的就是对国家、对百姓一腔炽热的他。 可当她无意偷听到他与窦钦叛军暗中计划, 要以全城百姓为饵去围杀赵翌、光复大周时,她便知道他陷入了偏执的复国信念中,为人利用了。 然而让她未曾想到的是,她的极力阻止,换来的却是他给予她和素娘的毒药,为了防范她们泄露消息,他派人日夜监视着她们,甚至还以此胁迫素娘,将素娘亦卷入其中。 这些,都无疑将从前的一切美好都彻底打碎了。 “自古忠义难两全,你阿耶选择了忠,他没有错,你我亦没有错,错得是这是非不分,权势当道的世道罢了——” 闽氏的话语轻而沉重,当她伸手抹去王素颊边的泪水,看了她良久才道:“所以莫要自责, 莫要难过,忘记一切, 重新开始。” 感受到颊边的温柔, 王素努力抑制住哽咽,紧紧握住闽氏的手道:“好,无论何时,我都陪着阿娘。” “替阿耶、也替自己。” 听到王素的话语,闽氏终于欲语还泪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快将解药服了罢。” 王素闻言当即想起来,连忙倒出两颗来,将其中一颗递给了闽氏。 闽氏将解药接过吞下,缓缓看向王素,眼看王素服了下去,适才放心地道:“替我收拾收拾,我想见见御陵王,答谢他救了你阿耶,也救了兖州的百姓。” “好。” 王素点头将闽氏扶起来,小心翼翼在婢女的服侍下替她梳妆挽发,直到换上了丁香色绣彩绘团纹襦裙,才在王素的搀扶下靠坐到窗下胡床上。 “去请御陵王罢。” 当王素离开后,闽氏艰难起身,衣裙窸窣声中,走至妆台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才又缓慢地坐了回去。 片刻,听着门外的脚步声,闽氏正襟危坐,下一刻便看到了一位眉宇朗阔,气度非凡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久仰御陵王大名,今日得幸一见。” 说话间,眼看闽氏想要起身,赵翌已是道:“夫人不必见礼。” 听到此话,闽氏温和地颔首,随即看向王素道:“素娘,阿娘想与御陵王说几句话。” 王素闻言看了眼身形笔挺的赵翌,又看了眼笑意温柔的闽氏,终究压下担忧点头退了出去。 似乎是知道闽氏要说什么,赵翌率先开口打破沉静道:”夫人放心,今日得以诛杀彭进,纳降数万叛军,皆有王娘子之功,回京时我会报以天子,功过相抵,不累及王氏一族。” 看着赵翌因为失血过多而暗淡的唇色,看着他丝毫不以私仇而为难王氏的大度,闽氏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和声道:“谢御陵王。” “其实。” 听到闽氏话头一转,赵翌循声看去,便见闽氏眸底携着几分讳莫如深道:“素娘并非我们的亲生女儿。” 赵翌闻言诧异挑眸,只见闽氏幽幽看着窗外的明月,似乎陷入了回忆。 “当年还是在寿安时,我们曾有过一个孩子,然而分娩那夜,寿安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涝灾,我因难产备受折磨了一夜,而他为了寿安的百姓,亦是在风雨交加之时亲身奔赴河堤,与军民堵洪水,挖淤泥,不眠不休地累了一夜。然而那孩子一出生便没了气息,当他回来看到的那一刻,哭了一夜,更内疚了一辈子。” 说到此,闽氏隐忍哽咽,侧眸看向赵翌温声道:“素娘是我们去了安康遇到的,记得那是一个冬日,我们去粥棚为乞者施粥时,便看到她被人扔在了路边,和那些乞丐瑟缩在一起,冻得已然快没了气息,那时她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不知道为何,看到她便会让我想起未能开口叫我阿娘的女儿,所以我们便将她接入府中,守了三天三夜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一边说着,闽氏苦中作笑,半是怜悯半是酸涩地道:“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穷苦出生,原本家中是要将她卖去富贵人家做个婢女换上两斗粟米,却不曾想受了骗,那些人给了米,却又将她略卖到了安康,因为模样生得好,那些人牙子便将她送去了楚馆,在那里她度过了两年,亦被虐打了两年,因为看到过逃出的女孩子被楚馆里的人活活打死,所以为了逃离,她偷偷服了药,长出了满身的疹子,恰逢那时城外正流行瘟疫,楚馆里的人以为她是染了瘟疫,才将她给放了出去。” 听到这些话,一个女儿家凄苦无处求援的半生历历浮现在赵翌的面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可在这个乱世,他所看到的却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这世道没有公正可言,没有一视同仁可言,权贵代代为权贵,可笑得是他们一生追求所谓的声名清誉,大行沽名钓誉的风雅,穷苦的百姓却永远活在底层的泥泞里,连生命都求不得。 “这孩子聪慧,孝顺,自入了府我们便将她收为女儿,如今辗转到兖州,已是相处数年了,不论是跟着我学医术,还是替我们管家算账,她都领悟的极快,性子更是比同龄的孩子沉稳很多。后来我才明白,因为儿时的那段经历,她比任何人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她害怕自己做得不好,又会被丢掉,卖掉——” 说到这里,闽氏终于看向赵翌,眸底的请求已是再分明不过了。 “与御陵王说这些,是我有一个请求。” 赵翌闻言神色肃穆,便见闽氏从唇角溢出一句话来:“能否,将这孩子托付于您,请您照拂。” 听得此话,赵翌意外之时,少女的哭声也随之而来。 “不、我不去,阿娘我哪里都不去。” 话音未落,王素已然扑进来跪在闽氏面前,不住地摇头,好似又是当年那个被遗弃的孩子。 闽氏低头含泪摇了摇头,明明是含笑想要说什么,却是胸口一滞,生生自唇角溢出一口乌血来。 王素见状瞳孔紧缩,当即起身扶起闽氏摇摇欲坠的身子,那一刻,身为局外人的赵翌已然明白了一切。 “阿娘,阿娘您怎么了,阿娘——” 看着闽氏面如金箔的脸色,王素努力擦去她唇角的乌血,却是越擦越多,仿佛永远擦不尽。 “您不是吃服了解药吗,怎么会,怎么会——” 看着面前哭成泪人的王素,闽氏艰难地摇头,努力握住王素的手,气若游丝地道:“答应、答应阿娘,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说罢,闽氏几乎是乞求地看向一旁立着的赵翌,目光交汇中,赵翌内心已是震撼不已。 为王俭的忠心,为王素的不屈,为闽氏的大爱。 “夫人放心。” 听到这一句承诺,闽氏笑了笑,却是如同抽去了丝线的纸鸢,目光渐渐涣散,看着窗外那轮明月,轻声呢喃道:“君去哪里,吾便去哪里。” 话音落尽,闽氏含笑落泪,一点一点阖上了眼睛。 “阿娘、阿娘——” “阿娘!” 少女一声比一声凄凉的哭声缠绕在赵翌的耳边,良久他看着面前跪着的少女埋在闽氏的榻边,一遍又一遍地道:“你骗我、你骗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望你能明白他们的一片苦心。” 听到赵翌的话,跪在那儿的身影微微耸动,良久的哭泣,却是让她渐渐领悟过来。 阿耶兵败自尽,是为了让朝堂看到她的功,看到她与阿娘受到的胁迫,能够放过她们。 阿娘告诉御陵王她的身世,是想让全天下人知道,她并非王氏女,又身负功劳,能对她网开一面。 而阿娘的自尽,更是在割裂她与王氏最后一丝养育之恩,让她彻底不受人牵连,不被人诟病。 想到这里,王素痛苦地抱住闽氏,双手紧紧攥住,再也止不住地嚎啕大哭,即便掌心尖锐的疼痛入心,也敌不过此刻心底彻骨的痛苦。 一夕之间,她失去了一切。 失去了阿耶,失去了阿娘,失去了这世上最后爱着她的人。 活下去,她又该如何活下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再生事端 南方战事传入长安之时,长安已然将至十月中旬,在得知兖州刺史王俭竟然与窦钦叛军合谋,意图将御陵王赵翌骗入城中一举歼灭之时,莫说是整个朝堂都为之轰动,便是长安城的百姓们也都一时无法相信,那般两袖清风, 一心为民的人也会走上这一步。 现下天子已然亲自出征北地,长安城自然空虚了许多,便是平头老百姓都知道,如今北地的战事与南方的战事乃是相辅相成,但有一方出了问题,誓必会影响另一方的战局。 “确定就是这几日?” 宣王府内,宣王杨知远一身常服坐在坐榻上, 神色严肃冷峻, 语种颇有几分急于确定的盛气凌人。 “宣王放心,我之推算,从未出错,就在这几日,必出此象!” 看着面前布衣男子如此斩钉截铁地回答,杨知远冷森森一笑道:“好、好——” “你若推算无误,我必有重赏。” 眼看着布衣男子高兴地拱手行礼,恭敬地退了出去,一旁的杨行简适才眼冒寒意,俨然有几分抑制不住地兴奋道:“还是阿耶英明,此象一出,太子之位便会动摇——” 还未待杨行简说完,他便被杨知远的一记眼神给逼得咽了下去,看着面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日日里只会花天酒地,莺歌燕舞的儿子,想着他闹出的动静, 想着他偷鸡不成反噬把米, 丢了爵位挨了打,他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偏生这还是他的嫡子,此刻他才惶然大悟曾经是太过宠溺这不上台面的东西,才会让他一天天还要跟那些个晚辈周旋。 想着如今东宫内的太子杨延,杨知远的脸色便越发阴沉许多,原本以未太子是他们杨家人,是他的侄儿,总该是偏向他们的。 可来了长安他才瞧出来,优柔寡断、遇事不决的杨延没什么大出息也罢了,竟然还如同被李家人夺舍了一般,事事都偏袒李氏,站在李氏那边,对李章、赵翌等人之倚重,已是人尽皆知。 再看此前种种事情,无论东宫出现什么风波,都少不了李皇后和那御陵王妃李绥的身影,可见在他们这位大兴太子面前, 李氏才是他的靠山,才是他上位后要捧上天的一族。 他可以容忍掌于妇人之手的太子, 但绝不能容忍胳膊肘朝外拐,被李皇后和李绥两个女人摆弄于手掌之中的无能太子。 牝鸡思晨,这于国运不是好兆头,于他宣王府更不是。 若要他眼睁睁看着将来李氏把持朝政,踩在他们杨家头上作威作服,那这样的太子就该换换了。 …… “好。” 今夜长安一片朗月清风,御陵王府内此刻正是灯火通明,李绥身着水蓝色绣芙蓉团花纹襦裙,看着面前抱拳的年轻玄甲士兵,话语虽稀松平常,神色却是携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紧张与认真。 “他,伤势如何?” 听到李绥的问话,面前的送信士兵低头抱拳,藏起眼底的波动道:“请王妃放心,大王并无大碍,只是一些小伤罢了。” “那便好。” 李绥向来敏感细腻,如何看不出面前人的欲言又止,但她也知晓,面前人所说的话,便是赵翌想要告诉她的,如今她身在长安,他远在蜀地,她能做的并不多,只有守护好御陵王府,守护好长安,等待他们平安凯旋归来罢了。 “连日里赶路你也辛苦了,下去好好休息罢。” 听了李绥的话,眼看那士兵就要下去,李绥想了想又出声唤道:“听闻你明日就要返回蜀地复命。” 说罢,看着转身行礼应声的士兵,李绥看了眼念奴,示意地扬颌与士兵道:“去将备好的冬衣、伤药、补品都装好,明日你启程便一起带上罢。” “是!” 知晓这是王妃虽大王的心意,那士兵自然是认真地应了,这才缓缓退了下去。 待念奴出去将明日要带去蜀地的东西清点好了,再退回来时,便瞧着李绥正坐在那儿陷入深思,想到南方的局势,念奴悄然走过来道:“王妃莫要担心,饶是叛军再阴险,咱们大王终究是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否极泰来,想必用不上冬衣,大王他们就会班师回朝了。” 听到念奴的安慰,李绥无声地点了点头,如今除了这样放宽心,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就在此时,玉奴悄然打帘进来,与李绥目光交汇间,当即低下头来上前凑到李绥耳畔轻轻道:“宣王府近日有些动作。” 李绥闻声眼眸微眯,沉寂了这么久,到底是按捺不住了。 自与宣王府结了梁子起,她便派隐卫时时刻刻将宣王府上下盯着,尤其是杨知远、杨行简这对父子。 “如何?” 听到李绥发声询问,玉奴继续道:“这些日子,宣王府常有一外人拜访,看起来并非是朝中之人,派去的人跟踪了一路,细查之下才发现,那人乃是民间推算天象星宿,卜卦算命之人。” “哦?” 李绥饶有兴致地挑眉,唇边掀起笑意道:“如今宣王府也会急於推算自己的命数了。” 话虽说得戏谑,可李绥却是认真地凝神深思起来,当她无意间抬头看到窗外朗月时,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个人,当即眼眸一动,侧首看向念奴道:“宣王府如今是皇亲国戚,权势滔天,宣王又向来自觉甚高,求旁人,问天命,这可非他的作派。” 更何况,他又何须偷偷摸摸? “王妃的意思——” 听到玉奴的声音,李绥摩挲着修剪齐整的指甲,略想了想道:“天子出征,长安城太子监国,但凡是掀起小小涟漪,也能卷起滔天巨浪,我们不得不防。” 说罢,李绥对着玉奴道:“有一个人,一直未曾联系,或许如今正好能替我们答疑解惑。” 在李绥的示意下,玉奴伸出右手,李绥默然在她的手心写下了两个字,玉奴闻言会心一笑,当即点头道:“王妃放心。” “对了,还有一事。” 正要退出时,玉奴忽然想起什么,转而低首道:“那卜算之人此前曾去过下邽转了几日,打听了一路,听跟踪而去的人说,下邽这几日有些异样,说竟能看到井水、泉水外涌,连百姓家的牲畜都长长半夜嘶鸣不安的——” 还未待玉奴说完,李绥眼眸倏然一亮,脑海中一点一点拼凑出前世的记忆。 是了,若未记错,前世也是杨崇渊上位不多时,下邽便发生了地动,好在地动并不剧烈,又是在白日里,正值百姓们秋收干农活之时,因而伤亡并不重,可即便是这般,有心人还是将此事归结为杨氏无道,谋权篡位,才会遭到天谴,累及百姓。 如今杨崇渊不在长安,太子杨延坐镇京畿,若此事被人利用,无疑也能轻松将这天下骂名转移到杨延身上—— 看来那卜算之人也并非有什么看天命的能力,不过是观察细微罢了。 “王妃?” 听到玉奴的小心问询,李绥瞳孔一沉,转而看向她吩咐道:“替我准备好一件东西。” 第三百一十六章 荧惑犯紫微 景元元年的十月二十五日,正值南北两方战事胶着之时,一片金色银杏下的长安却满是温暖祥和。因为北方虽有突厥来势汹汹,但有能征善战的天子亲临出征,这大兴的士气自然不能小觑,而南方蜀地的捷报频传更让他们人人坚信,他们的守护神御陵王誓必会如从前般班师回朝,凯旋而归。 行走在甬道之中,看着琉璃金瓦上跳跃的光芒,还有一览无余的碧蓝天空,让李绥也感觉到许久不曾有过的舒心静谧。 就在她收回目光时,便看到尚宫银娘正等候在立政殿的宫门口,此刻一看到她,眼睛便笑成弯月模样,已然亲自迎上来行下一礼,热络地道:“王妃。” “尚宫快请起。” 李绥回之一笑,与之相携而入,待走入殿内,便见李皇后一身朴素的常服正坐在胡床上,翻看着什么,而在一旁立着的正是太子妃宝缨,闻声转过头来,见是李绥时,李皇后当即含笑道:“快,快进来。” 一听到动静,坐在下首的崔德妃看着李绥,亦是亲近地笑道:“殿下每每看到御陵王妃,总是高兴的。” 听到崔德妃的话,李皇后笑着点了点头,不待李绥行礼,便将其拉到身边寒暄了好一阵。 当李绥目光落在李皇后手边随手放下的册子上,李皇后顺着看去,眉眼也爬上喜色道:“眼看越王、蜀王大了,也该到了娶妻开府的时候了,你瞧瞧,这些都是太子妃整理的京中适龄闺秀的图画名册,我与德妃看了看,都很是不错,可见是太子妃思虑周全。” 听到李皇后的夸赞,李绥笑着拍了拍宝缨的手,随即从李皇后手中接过名册,果然上面每一页都将长安各世家名门,官宦贵女的详细写了个清楚,画像也是栩栩如生,跃然眼前。 “阿蛮觉得,哪个女儿不错?” 闻到李皇后不经意地问询,李绥心思已百转千回,前世里四郎杨镇是娶了德妃母家,崔家嫡支的女儿,算起来与杨镇正是表兄妹。 崔家乃清河名门,若与天家皇子联姻,无疑是帮助崔家坐稳了皇亲国戚的位置,崔氏能得一个自家的外甥女为儿媳,自然是乐意的。 因而当李绥翻到那崔氏女儿一页时,果然看着上面微微有频繁翻看的痕迹,当即笑着道:“这不是德妃的外甥女么,不愧为世家名门出身,这一颦一笑都让人看得端庄大方。”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德妃高兴地点头道:“王妃夸赞了,这孩子倒还合适,难得连皇后殿下也夸赞了几句。” 李皇后闻言唇畔一笑,随即道:“好了,那这桩婚事便这么定了,等到陛下凯旋归来,便请陛下亲自赐婚,也来个亲上加亲。” 眼见事情彻底拍定,德妃当即眉眼带笑,既看着李绥来了,知道这对姑侄必是有话要说,心思玲珑的她当即就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只余宝缨还在那儿陪着。 “今儿一早,德妃便过来借着请安之意,明里暗里想要撮合这门亲事,你倒是懂她的心思——” 听到李皇后的话,李绥笑着挽过她的手臂,故意腻歪歪地道:“您可是故意冤枉我了,我不过顺着姑母您的意思说话罢了。”八壹中文網 看到旁边缠人的李绥,李皇后终究憋不住笑,点了点她的额头,一切虽未说出来,但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如今杨延已为太子,文有李家、陆公这般的世家名儒辅佐,武有握权掌兵的御陵王赵翌为臂膀,早已是声名大赫,彻底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因而如不学无术的越王杨镇,平平无奇的蜀王杨昭早已不在李氏的眼中,只要他们不如当初的贤妃曹氏那般不知高低,不如大郎杨晋那般成为心头刺,李皇后大可有求必应,博个贤后的名声。 如今崔氏看到了曹贤妃的命运,自然也是捅破窗户看人的明白人,早已收敛了从前一争的心思,学着在李皇后面前伏低作小,只指望着将来能在杨延登基为帝后,她能安稳地陪着儿子去封地做个颐养天年的太妃。 因而她深知,与其让杨镇娶一个手握军队的武将之女,成为李氏戒备的对象,倒不如娶自家兄长的女儿,如此既在李氏面前摆明了态度,也能让崔氏的荣华富贵生生不息。 可见,相比于心比天高的贤妃曹氏,崔德妃才是真正心思通透,识时务的第一人。 “这是楚国公慕容贺之女,你觉得与蜀王——” 就在此时,外间突然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待李皇后与李绥、宝缨看去时,便见一个内侍着急地进来,满脸紧张地道:“殿下,下邽、下邽发生了地动——” “情势如何?” 听到此话,李皇后顿时眸中一紧,着急地出声。 “地动主要在华州县,好在此时正值秋收,乡野村子里的人都在田地里干农活,加之——” 听到那内侍有些犹豫,李皇后皱眉道:“加之什么?” “加之不知谁在华州谣传,说太子殿下今日将会赴华州体察民情,那华州县令为迎接殿下大驾,求个好政绩,一大早就发动城里的老百姓出城门迎接,愣是等到了正午地动,所以、所以华州只是房屋损毁严重,好些百姓受了伤,但没有人丢了命——” 听到此话,李皇后不由松了口气,未曾想到那华州县令想要粉饰台面,却反倒歪打正着,坏事变成了好事,若是平日里叫她知晓这些小聪明,她必是要惩治一番,可此刻她却是庆幸不已。 眼见李皇后神色松缓了些,那内侍却并没有,反而越发小心翼翼地试探觑了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察觉到这异样的目光,李皇后犹疑道:“怎么?” “回殿下——” 那内侍被李皇后逼视着,禁不住咽了咽唾沫,随即愈发谨慎地道:“坊间突然又流传了谣言,说、说前几日有荧惑犯紫微,那荧惑又正好出自东方,还说——” “还说什么?” 听到内侍紧张的话语,李皇后心下已渐渐升起不祥,在她如芒在背的目光下,那内侍终于战战兢兢道:“还说如今陛下出征在外,太子坐镇长安,不仅出了不利天子的天象,还在离长安这般近的地方发生了地动,说这分明是,是、是天降警戒,昭示太子无才无德,坐镇不了长安,更甚者,指不定会威胁到南北战事,伤及陛下——” 此话一出,李皇后目光顿时还寒,杀人诛心,这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致人于死地。 紫微乃帝星,荧惑为灾祸,荧惑出自东方,便是直指东宫,明里说荧惑犯紫微,暗里便是言太子命犯天子,才会引得大凶天象,又出下邽地动一时。 而如今天子出征,太子坐镇长安,无疑是坐实了这一说法。 一想到此,便是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李皇后,此刻也禁不住乱了心神。 要知道此谣言一旦传到战势焦灼的军中,不仅犯了兵家大忌,扰乱军心,更会犯天子大忌,生出猜疑。 历朝历代,天子与太子之间既是父子,亦是君臣,因天子猜忌而被废,甚至是身死的太子不计其数。 若此番谣言不能攻破,二郎的太子之位将会岌岌可危。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太子这会如何?” 听到李皇后问话,那内侍连忙低头道:“回殿下,太子殿下得知下邽地动,已立即下令自长安拨人马钱粮予以支援,此刻太子殿下正在命人备车马,欲在翊府中郎将韩大统领的陪同下赶至下邽探察灾情。” “什么?” 李皇后闻言瞳孔大震,倏然站起身来, 已是紧张地脱口道:“他是监国太子,怎——” 就在此时,李皇后话语到了嘴边,突然戛然而止,侧首间,当看到李绥,心下顿时反应过来,方才的自己,多少有些失态了。 原来李绥深知沉稳如姑母李氏, 面对二郎时亦会爱深忧重,在父母的眼里,儿女即便成人也永远会让他们忍不住去担忧和保护。 因此不待李皇后说完话,李绥已是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予以抚慰。 “太子殿下心系百姓安危,乃是仁君风范,若他能亲自去探望华州百姓,想必百姓们也能感受到当朝的爱民亲民——” 听到李绥的话,李皇后不由担忧地凝眉攥住手,余光中看到下面还在等候的内侍,李皇后终是稳住心神道:“银娘,你去太子那看看,看还有无需要带上的东西,一应备齐全,另外发令下去,如今南北战事吃紧,下邽又生地动,命光禄寺和宫里的六局二十四司自今日起减少用度, 不得铺张浪费,一应自我立政殿开始。” 听到李皇后的吩咐,银娘当即应声就要赶下去,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却是插了进来,不高不低,却是温和的深入人心。 “阿娘,让儿臣陪同太子殿下一同去罢。” 循声而望,宝缨眸中殷切等侯,虽能眸底挥之不去的忧心,但还是稳重地立在那儿,不丢风范。 “好、好,有你陪着二郎,我也能放心许多。” 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看着面前的宝缨,看着她与二郎越发一条心,李皇后总算是欣慰地点头,忍不住伸出手将宝缨的手握在其中, 亲切而感动地叮嘱道:“地动过后尚有危险, 你们二人此去可要小心些,万莫要伤着了。” 看着面前的李皇后,看着她眸底涌动而出的慈爱,这一刻的宝缨知道,面前的不再是大兴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而是她与二郎的母亲,是与她的心越来越近的亲人。 感受到这份情意,宝缨心下暖意融融,当即安慰地点了点头,转而与李绥相看一眼,适才与银娘一同退了下去。 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看似单薄却并不柔弱的背影,李皇后的目光久久不能收回,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多有几分意恐迟迟归地担忧道:“阿蛮,我这样做对吗。” 听到声音,李绥侧头,便看见侧颜沉重的姑母转过头来,正与她默然对视。 “姑母,曾有人说,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路,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有时也应让他们自己走一次,知晓其中艰难,方知每一步的思量,每一步的不易,才会倍加珍惜。” 李皇后闻言睫毛微动,下一刻便从李绥的目光中看到了未曾宣之于口的深意。 “太子之路任重而道远,未来之路更是漫长而未知,姑母不能替二郎遮风挡雨一辈子,唯有如今让他亲自走过,亲自尝试过,才能磨砺出一位真正心怀天下、体恤民生的仁者之君,而非拘泥一隅,满口仁义道德,侃侃而谈,却是不知肉糜贵的高墙尊者。” 看到李绥眼中少有的认真与肃穆,李皇后心下微微震动,回望过去,自二郎出生的那一刻起,因为是长子,她无疑对他倾注了全部的悉心与爱,她希望他能成长为她想要的样子,可她却又害怕他所面对的可能困境。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仿佛是天下母亲都会经历的。 所以这些年,她替他扫平了许多,庇护了需多,也替他计划、选择了许多。 可如阿蛮所言,这样的爱,真的就是好吗—— 母强子弱,千百年来,这样的一幕在无止境地上演,如今她在,尚且能张开羽翼保护他,可待她不在时,又当如何? 如吕后,如汉惠帝—— 这些无不在敲打着李皇后,让她恍然顿悟,爱之深,则为之计远,可若计算的太远,太多,打乱了儿女本来的路,无疑也是在束缚他们的手脚,让他们不知这世道之艰难,人心之险恶,一步一步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这,如何是她想要的? 念及此,李皇后脸色顿时大变,一股从未有过的危险仿佛如网倾来,让她明白自己险些铸成大错,此刻的她止不住地后脊发凉,探出手时,已是神色凝重而后怕地握住李绥的手道:“你说得对,阿蛮——” “从前竟是我错了。” 听到李皇后的话,李绥知道姑母这是听入了心里。 寂静中,李绥一边扶着李皇后坐了回去,一边安慰地道:“此去有韩大郎君护卫,二郎与宝缨必不会有事,正如您所言,二郎是监国太子,哪怕有丝毫损伤,那整个下邽都得翻个个儿,他们自会竭尽全力护他们周全。” 说罢,李绥递上一杯茶与李皇后,继续道:“如今陛下不在长安,下邽地动,谣言四起,正是对东宫不利之时,二郎此刻亲临下邽,便能代天子抚慰人心,亦能让百姓看到当今储君的仁者之风,即便不能攻破谣言,也能让朝臣百姓有所动摇,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此顺应民意,抚慰民心之举,东宫若不去,便是转手让于旁的藩王。” 如今京城里的藩王,唯有越王杨镇,蜀王杨昭,李皇后听到此话,自然是不会放手于人。 想到方才事急失态,李皇后不由轻拍了拍李绥的手背,看着面前这个无论经历何事,都能镇定自若,将利弊分析个清楚明白,从而寻出最好选择的侄女儿,让她忍不住感慨出声。 “你这孩子,为女儿身已是我们李家的骄傲,若为男儿——” 听到李皇后话语中既有赞叹,亦有可惜。李绥与之一笑,眉目间却是神采飞扬地道:“男儿如何,女儿又如何,我偏要做这不让须眉的巾帼,才不输我李家的风范。” “好、好——” 李皇后笑了笑,可想到坊间再次生出的所谓天象谶言,还是忍不住眉间深锁。 “但谶言一事,分明是有心人为之,只怕非民心可了。” 听到李皇后的担忧,李绥自然知道姑母担心的是天子。 杨崇渊本就不喜杨延,如今又有人拿谶言作祟,要么会以此激怒杨崇渊,要么,杨崇渊也可以此为机冷落东宫,甚至堂而皇之变成废太子的一条理由。 命犯天子,威胁国祚。 这一条,虽只轻飘飘数语,却足以与谋逆相提并论,让人避之不及。 “姑母放心。” 听到李绥的话,李皇后正好看到了她眸底的胸有城府。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说话间,李绥唇畔梨涡浅笑,轻而浅地道:“荧惑守心,既能是坏,亦能是好,既能指向东宫,亦能指向别处,惟看如何自圆其说罢了。” 而她,有足够的笃定之心,逆风翻转,让这把利刃捅向该捅的地方。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八章 民心沸腾 当杨延一行赶到下邽时,看到的已经是一座支离破碎、断壁残垣的城池,没有长安的繁华似锦,没有长安的恢宏华丽,入目只能看到无数房屋倒塌入尘,无数的灾民难民皆被集中在简单搭好的轻便草棚下,每一个人都脸色晦败, 瞳孔内是对未知的恐惧和彷徨。 透过车帘看过这一幕幕,杨延眉间便越发沉重,直到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被一位衣衫破旧的母亲抱着,额头触目惊心的血色伤口无不是诉说着这一场灾难的无情与冷漠,听到孩子缠绕的哭声,杨延再也忍不住痛心出声道:“停车。” 话一脱口,马车很快停了下来, 当杨延侧首看了眼同车的宝缨,便从她的瞳孔内收到了共进退的温柔。 衣袂窸窣声中, 聚集在城门不远处的难民们便看到数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停下来,两位衣着朴素却又不凡的年轻人在护卫中下了车,朝着他们一步一步走来。 “你们可都是下邽的百姓?” 当一位面色如玉,容颜如画的男子逆光而来,在场的百姓们无不是怔愣了片刻,而他身旁的女子,恬淡温婉,周身仿佛氤氲着挥之不去的光华,可与日争辉般,让人挪不开眼。 在这温润的问询中,怀抱女儿的妇人被哭声拉了回来,虽不知面前人是谁,但隐约也能猜出非富即贵的身份,因而在杨延的耐心等待下,妇人摇了摇头,轻拍着怀中的女儿,怅然若失地道:“我们皆是华州县的人——” “华州县?” 杨延闻言诧异,便听得另一个胆大的从旁补充道:“这位贵人, 地动起自华州,许多人的房屋都沦为废墟,无处可居,就连田地里的庄稼都毁去了大半,我们都是没了办法,想着下邽离得不远,便想过来投奔亲戚,谁知下邽却是将我们安置在城外,不让入城。” 此话一出,杨延凝神皱了皱眉,环看了一眼风尘仆仆挤在一起,眼神暗淡无光的百姓,最后又将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受伤的女孩儿身上,蹲下身子,杨延温言道:“不哭——” “溪谷。” 溪谷闻言当即上前来,会意地从马车上取来一盒精致的果子,桃花模样的、杏花模样的、兔子模样的…… 看着那令人垂涎欲滴的果子,便是一旁的百姓们见了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就在此时,一旁的宝缨出声道:“蕙容,在一旁空地上简单支一个粥棚,就在此处为大家施粥放粮。” 此话一出,百姓们顿时如看到活神仙一般,两眼冒着期冀的光芒。 看了眼风尘掠过的城门外,如今真是寒凉的风沙季节,听到太子妃要在此处亲自施粥,蕙容虽犹豫她身子吃不消,但还是什么都未说,应声开始吩咐人动手起来。 就在此时,杨延已然将一盘果子递到小女孩面前,声音如一双再温柔不过的手轻抚人心。 看着小女孩止住了哭泣,吧唧吧唧了嘴巴,想要伸手去拿,却又忍不住收回去,将食指抵在嘴边,满眼满心地再次看向杨延。 看到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杨延笑了笑,再次耐心地将果子递近了些,眸中满是鼓励地道:“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小女孩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粉嫩嫩的桃花果子,杨延这才唇畔浅笑,右手从袖中探出杜若香的素帕,认真地包了那枚桃花果子递到小女孩儿的手边。 小女孩闻到果子诱人的味道,再也忍不住缩着手看了眼阿娘,再看一眼杨延试探地问道:“我、我可以吃吗?” 在杨延的点头示意下,女孩儿的母亲感激地道:“谢贵人,谢贵人。” “快请起。” 当杨延轻扶妇人的手,又看向一旁吞着唾沫,眼巴巴瞅着这一方的孩子道:“你们也来选自己喜欢的。” 此话一出,小孩儿终究是忍不住,都喜不自胜地抢着过来,一旁的宗明看了警醒地想要去拦,却是被杨延轻拍了拍手臂,摇头退了回去。 就在果子一抢而空之时,杨延亲自命宗明递来了药,揭开瓷盖,就要替小女孩上药。 “我来罢。” 听到声音,杨延侧首看到了宝缨的笑靥。 因着平日里都是众人环绕侍奉,杨延对这些并不上手,此刻见宝缨如此说,看了看小女孩已然发炎红肿的伤势,杨延一来怕自己没轻没重弄疼了人家,二来也想着男女大防,自己总是没有宝缨合适。 因而当伤药递到宝缨手中,宝缨捏着带有杨延掌心余温的伤药,小心翼翼,一边和吃着果子的小女孩儿说着故事,哼着歌谣,一边替她浅浅涂抹着伤药。 不知是歌谣起了作用,还是嘴里的果子细软香甜,小女孩儿果真一声也不吭,好似全然忘记了般,只眨巴眨巴着眼睛,和一群小伙伴围坐在一起听宝缨讲着故事。 秋日之下,虽有风沙作伴,可眼前的这一幕却是恬静地让杨延为之心动。 看着金色日光下,一袭温柔素裙,云发不饰一物,笑靥比这朝阳还要美的宝缨。 杨延的心底是前所未有的感动和幸福。 他知道,他遇到了这一生想要去相守的那个人。 就在此时,仓促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当杨延一行看去,便见几名官员携着护卫匆忙赶过来,即便累得气喘吁吁,也不敢上车上马,愣是在百姓们诧异的目光下,不顾衣尾的尘土,疾步赶来拱手恭敬行下礼来。 “臣下邽刺史郑九成携下邽官员叩见太子殿下、太子妃,臣等接驾来迟,求太子殿下降罪。” 寂静风中,官员们个个一丝不苟地行着礼,纹丝不动,只留百姓们面面相觑,看向杨延震惊不已。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竟亲自来看我们了——” 百姓们不可置信的话语中,下一刻,大家皆匆忙起身,恍若看到了高不可攀的神祇一般,恭敬而敬畏地朝着杨延夫妻叩拜下去。 “大家快起,快起来。” 一边说着话,杨延一边亲自扶起面前的百姓,这一幕皆让百姓们感动不已,慌忙抽回手,唯恐自己沾满尘土的衣服脏了杨延的手。 然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面前的太子殿下却是没有丝毫的嫌恶,从他的眼中他们只看到了无尽的真诚和感同身受。 堂堂的太子殿下,竟会与他们感同身受—— “华州县的百姓要入城,为何未让他们入?” 听到杨延直奔主题地问询,下邽刺史郑九成闻之心惊,当即道:“回殿下,因下邽离华州近,此次也是受灾严重,如今城里许多百姓的房屋倒塌,危险至极,下官担心再有地动伤及人命,因而将可居的府衙、道观、寺庙等都安置了百姓进去,如今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了,求殿下恕罪——” 杨延闻言眉间总算松了几分,复又看向受伤的百姓道:“百姓们既投奔此地,卿等作为父母官,当施以援手,孤看他们的伤势严重,为何不见医者医治?” “这、这——” 见下邽刺史为难,一旁的明府小心翼翼地道:“回殿下,下邽的医者有限,城中受伤的百姓亦多,因此——”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百姓无远近之分,即便医者有限,也当送以药物安抚,而非坐视不管,他们虽为华州百姓,但也是下邽人,卿等莫不是忘了此理。” 杨延的话虽一如他的性格般仁善温和,但其中隐隐的提醒与敲打,却还是携着逼人的气势,让在场的官员无不是冷汗淋漓。 “是,是臣等思虑不周,求殿下降罪——” 看到面前这些官员虽有错,但也并非罪不可恕,杨延见此道:“地动乃天灾,此时下邽和百姓需你我同舟共济,一起守护。” 说罢,杨延道:“此次吾与太子妃需在此久留,既城内无多余居所——” “殿下放心,城中一处富户感激您到此体察民情,愿献出别院——” “不必了。” 不待刺史说完话,杨延扬眸看向他道:“如今官驿可还有居所。” “有、有。” 因摸不清杨延的话,刺史只得小心答话,杨延点头道:“那便让孤与百姓一同住进去吧。” “殿下!” 刺史闻声大惊,堂堂太子殿下,一国储君怎敢与灾民住在官驿,若是出半点差池,莫说是他一人,便是他一族的性命都不够去抵的。 “您是千金之躯,臣等怎敢,殿下若不弃,下官愿献出蔽府——” 杨延闻声思虑片刻,适才道:“那华州的百姓——” “殿下放心,官驿如今空着,并无来往官员,下官这就命人去洒扫扩充,将百姓安置进去,再派医者前去。” 一听此话,百姓无不大受震撼,感激涕零,以他们的身份,这辈子也不曾想着能住进持有书令的官员才可居住的官驿。 “谢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 顷刻间,在场的百姓皆发自肺腑地埋首于地,不住地跪拜叩头,俨然要落下泪来。 “大家快起来,快起来。” 在杨延的发动下,百姓们皆被扶着站起来,下一刻,他们清清楚楚地自这位国之储君脸上,目光内看到了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和承诺。 “孤此次入下邽,便是抱着与众位同甘共苦之心,陛下仁德,虽在千里之外的北地,为守我朝疆土,我朝百姓而战,也依然心系大家,命孤定要帮助大家重建城池,重建家园,诸位放心,孤此行已带着朝廷拨来的粮草布帛,随行医官,定会保障诸位的衣食住行,此番不待大家安全安置,有饭食,有衣穿,孤便在此陪伴大家一日,今日在此立誓,绝不负此言!” 听到杨延铿锵有力的话语,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震撼,为之感动,因为他们从未想过,他们的太子,那个本应高高在上,俯瞰他们的人,竟然甘愿留在这样危险的地方,与他们真正的同舟共济,与他们共进退。 “陛下万岁,太子殿下千岁——” “陛下万岁,太子殿下千岁——” “陛下万岁,太子殿下千岁——” …… 话语落下,千言万语汇聚成了百姓们不绝于耳的呼声中,这一刻他们的心彻底的安定,也彻底地和杨延系在了一起。 那是民心,是信任,是敬重。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九章 本性难移 随着太子杨延亲入下邽,原本人心惶惶的百姓们好似顿时有了主心骨,在这无情的灾难面前,已然不知不觉将这位仁善随和,一心为民的太子视为敬重无比的神祇。 因为杨延对此次灾后房屋的重建,百姓的衣食住行看待得极重,对于每一件事务都更是亲力亲为, 常常与当地的官员们一忙起来就是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就连堂堂太子妃,也是日日不辞辛苦,亲自携着身边随行的人为百姓施粥放粮,因而下邽上下的官员们也个个不敢懈怠,皆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将朝廷拨放的每一粒粮食都用之于民。 没有人会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下邽的百姓们便渐渐自灾难的恐惧中渐渐走了出来,在太子和一众父母官的带领下,开始合力重建自己的家园,打开铺子,下了田地,开启了新的生活。 转眼间,便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一股自朔北侵袭而来的寒意,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包围了长安,留下了一片冷寂肃杀之意。 御陵王府内,在迦莫的亲自主持下,一切事务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一个人都能从她恩威并施的手段中,体会到这位曾经服侍过明德圣皇后,执掌过大明宫万千宫人的尚宫威仪。 随着“噼里啪啦”的炭火声,李绥坐在暖和的屋内,穿着丁香色绣团花纹的束腰裙子,正翻看着手边上的一本诗经, 随手打开,看到的却是一行触及心底的文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李绥眸色轻动,多了几分怅然地看向窗外光秃秃,已然覆上一层薄薄寒霜的枝丫。 前世也好,今世也罢,她经历了无数场战争,也曾亲手挑起对外平夷敌之战,可却从未像如今这般,恍然发现一场战争原来有那么长,那么久。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她是上位者,是操纵者,是局外人,而今的她,已然不知不觉地入了局,才会感慨多一些罢。 “王妃,南边儿来信了!” 就在此时,一声急促的脚步声下, 厚厚的软帘很快被打开,随着一阵风过,换上裹了兔儿领的念奴已是欣然走了进来,瞳孔内闪烁着抑制不住地星星。 “让他进来。” 说话间,李绥整理了衣裳,端庄地坐在胡床之上,不过片刻,轻快却有力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下一刻帘外便升起青年男子的声音。 “王妃。”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绥心下已不由舒缓了一口气,随即道:“将军请进。” 窸窣声中,已然褪下胄甲,换了干净常服的李炜走了进来,一对上李绥的目光,当即守礼地低下头,恭敬地抱拳再次行下礼去。 “将军不必多礼。” 李炜闻声起身,虽然向来不苟言笑,不善言谈,此刻抬头间,眸底隐隐闪烁着激动和自豪是未加掩饰,不言而喻的。 “恭喜王妃,贺喜王妃,大王此次大破叛军,已然彻底收服蜀地诸军,不日就要凯旋还朝。” 此话一出,李绥第一次从李炜的脸上看到抑制不住地欣然笑意,那漆黑的瞳孔中无不是诉说着他的一腔热血,和对赵翌的臣服。 “太好了、太好了!” 一旁的念奴听了,高兴地跟什么似地,当即拉住一旁玉奴的手摇晃着道:“不愧是咱们大王,打了这几个月的仗,可算是要结束了。” 看到念奴难得流露出小女儿的样子,玉奴也含着笑点了点头,看得一旁的李炜也是笑得更自然了。 “窦钦等人呢?” 听到李绥的问话,李炜顿时认真起来,一字一句地回道:“当初一引彭进等人入麾州后,大王立即下令斩杀了叛军之首,纳降了其余军士,当夜大王便只留王军师留守麾州,带着我等连夜奔赴剑门,打了窦贼等人一个措手不及,有意将他们逼上了剑门关。” “大王英明神武,到了剑门关后也不急着进攻,只日日里命民夫垒煎建高台,让麾下士兵们日日朝城内叫骂射箭抛石的,窦贼深知自己坐拥天险,易守不易攻,因而命人不许迎战,只想着耗咱们个士气低落,但不曾想到不过叫骂了半月,那窦贼手下的一个副将便憋不住火,亲自携了人出关迎战,却是被李慎一枪打于马下,慑得那些个叛军逃的逃,降的降,自此窦贼虽气,却也知道城内叛军士气已然开始低落,就更不敢轻易迎战,只得龟缩其内,等着咱们退军。” 听到李炜说起详细经过,念奴和玉奴都不由绷起了神经,起了兴致,安安静静听他继续说下去。 李炜见此,不由一笑,随即道:“后来等到前几日下起了一场大雪,当夜大王便借着大雪纷飞,亲自带领了几对玄甲军中的飞骑精锐,自一旁悬崖峭壁攀岩而上,赶在黎明之前,制于高处,与我等里应外合突然发起袭击,杀得叛军没个准备,个个都四处逃窜,哭着投降,直到我等入关时,窦贼也算个人物,不肯投降,也不逃跑,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府邸,自刎于城楼之上。” 听李炜话说得轻松,可李绥却也能从这话里行间清晰体会到这一场战争的惊险。 人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赵翌一行却敢在大雪漫天,敌我不分之时,徒手爬上悬崖峭壁,若是他们爬不上去,若是他们被敌军发现,若是他们未能赶在黎明之前到达计划的制高点,都注定必死无疑。 可见这世间哪有什么百战百胜,绝无败绩的战神,有的不过是一颗孤注一掷,视死如归的坚硬之心罢了。 这十一年来,赵翌从一个入伍的小小兵勇,一步一步爬上如今的位置,人人都只会传颂他的英勇战绩,夸大其词,恨不得将他说得算无遗策,犹如神助,可在这些背后,他独自一人所承受的清醒、甚至是无情地抉择,又岂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扛着御陵王的战神名声,整个玄甲军的勇士性命,还有整个国家的民心希望,会有多么的沉重。 因为在他们的眼中,他是神,是不败的神,是永远不会生出畏惧的神。 却无人想到,褪去了他们给予他的光辉外甲,他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也会流血,也会受伤,也会牺牲。 人人都想做英雄,可一将功成万骨枯,英雄背后的孤独,和高处不胜寒,又有几人能体会,能承受。 “蜀地都已经下雪了,咱们长安的初雪,也快下了罢——” 听到念奴的期冀,李绥收回思绪,转而看向窗外因冷风而动的树枝,格窗,凝视良久又道:“秦王那如何?” 李炜闻声想了想,神色多了几分讳莫如深地道:“秦王一路也大获全胜。” 看到李绥目光中的凝视,李炜才谨慎地道:“秦王带兵围困黔州一月余,进攻数次,却不想城内王朔顽强抵抗,竟是不肯轻易投降,后来秦王——” 说到此,李炜缓缓抬起眼眸,低而轻地道:“秦王亲自下令,将黔州城外的河流上游修建拦截堤坝,等到诱敌出城决战之时,毁坏了堤坝,以洪水冲破了叛军的防御,杀了个片甲不留。” 此话一出,李绥瞳孔一震,不由蜷缩了右手,看到李炜眼中的欲言又止,她已然明白了。 流水无情,如何分得清敌我,可秦王杨彻却不会在乎这些,他要得是胜利,是功勋,所以即便洪水涌来,会卷走叛军的性命,己军的性命,哪怕是老百姓的性命,他都不会眨一下眼,都能狠下这个心来。 无疑,作为一个用兵者,杨彻的清醒无情是有利的。 可若是作为一个为君者,没人能预测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为君者,的确该有这样的杀伐决断,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杀出一条太平之路,如杨崇渊。 可有时这样的杀伐决断,若再多一点,便会是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一个清醒过了头,堪称冷血的君王,能缔造盛世,未必能守住盛世。 如二世而亡的强秦。 看来,人有千变,本性难移。 她未曾变,杨彻一样不曾变。 而前世的无休无止的厮杀,或许,也不会改变了。 各位亲们,明天起我要外出培训一个周,因为行程很满,从早到晚,更新很可能会受影响,在此先提前说明,请个假假,不好意思~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章 唇枪舌剑 腊月二十五这日,随着鼓声号角动地而起,城门大开之时,在文武百官,长安百姓的按班排列下,凯旋而归的天子旌旗终于烈烈飘扬于凛冽坚劲的寒风之中。在层云密布,正酝酿着一场大雪的雾霭天空下,铁骑的铿锵之声响彻长安,一身戎装的杨崇渊正襟危坐在头马之上,马蹄所到之处,无不是百姓跪地叩拜声,和心悦诚服的赞祝声。 因着太子杨延尚在下邽处理善后的事宜,未能及时赶到长安,今日的百官队伍自是由宣王杨知远领头,上柱国李章、太子太傅陆周紧随其后,依次等候在朱雀门前,朝着渐行渐近的天子大军俯下身去。 “陛下神勇,我军威武——” 这一刻,在朝臣百姓的阵阵高声下,站在不远处的李绥清楚地看到了马背上的杨崇渊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气,这一刻的他用孤注一掷的决心,荡平夷敌的谋略,诠释了何为宝刀未老,因为在场的李绥能深切感受到眼前的他正如一柄久未出鞘,积压在宝匣里的寒刃,就在出鞘的那刻,铿锵龙吟之声已足以震慑天下人。 耳畔震颤之声不绝于耳,李绥的神情镇静极了,唯有一双手一点一点攥着,不肯放开。 杨崇渊的确为一代枭雄,而这也无不告诉李绥,眼前这个人的能力之盛,城府之深,于她、于李家、于东宫而言都将是极大的阻碍。 随着杨崇渊回京,看似平静的长安顿时如寒冰之下的急流,再也按捺不住汹涌之势,趁风而起。 就在杨崇渊安置的当夜,原本因杨延亲自前往下邽抚慰百姓而渐渐消弭下去的谶言之说突然再次甚嚣尘上,俨然呈一发不可收拾的势态。 次日一早,毫无意外议政的宣政殿成了据理力争之地,唇枪舌战的声音几乎清晰地传到了龙尾道守卫处,听得他们皆面面相觑,默然垂下头,深知此事的严重性。 “陛下,荧惑犯紫薇,主大凶之象,而此星又恰起东方,听闻此次下邽地动当日,又传出东宫太子殿下欲往下邽视察一事,以臣愚见,这当是上天知陛下圣明,悯万民性命,适才于下邽降下灾祸,其中的警示之意,望陛下慎之,重之,不可不防啊——” 听得此话,一句冷笑之声公然响在大殿之上,众臣看去之时,便见太子太傅陆周手持朝笏,嘴角毫不在意地弯了弯,斜眸冷眼看向那进言的人,不徐不疾地道:“既知是愚见,又怎敢呈现天子面前。” “我——” 此话一出,那进言之人顿时在不少朝臣忍不住低头憋笑地注目中涨红了脸,若是旁人便罢了,可眼前的陆周是天下大儒,身居太子太傅之位,又是天下英才的老师,当朝的祭酒。便是眼前龙座上的天子尚且对他敬重几分,他又如何敢像对待旁人般轻易叫嚣。 “陆太傅当真是性情中人。”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发言的宣王杨知远含笑礼貌地看向陆周,颇有几分缓和气氛道:“这宣政殿乃诸公各抒己见之地,诸位忧国忧民,为天下生民说情请命,乃是本职,又有何聪愚之分。” 听到这话,陆周终于侧首看向对面之首的杨知远,看似软和,说出的话却比刀还利。 “方才那些厥词字字直指东宫,无不是想说下邽之所以地动,皆是太子殿下之过,是太子殿下冲撞陛下,上天为了预警,刻意选在太子殿下入下邽之时降下灾祸,却不想太子未去,反连累了百姓?” 听到陆周毫不遮掩,堂而皇之将这些话宣之于殿堂之上,天子面前,众人皆脸色异变,噤若寒蝉地不再多言,唯恐牵扯上自己。 见众人如此,陆周却是公然看了眼进言之人,又转而看向宣王道:“宣王莫不是还认为他说的对,信了这些鬼神之说,无稽之谈?” 此话一出,宣王也是笑意僵滞,若他说是,那便是公然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摆明了立场,若说不是,那这场戏又要如何唱下去? 之前听说过陆周此人食古不化,却未曾想也会逞这些口舌之利。 “陆太傅乃太子太傅,自然是有立场,但又如何能妄言这天降警示乃怪力乱神之说,也不怕冲撞了天上诸神。” 就在此时,早已得杨知远授意的言官站了出来,不疾不徐地驳斥道:“当年孔圣人不提鬼神之事,乃是心存敬畏,这数百年来,历朝历代有哪一位帝王不以天象警示自省,就是陛下也向来敬重,常常与三清观的道清仙人论这天地道法,难道于太傅眼里也是无稽之谈?” 一出此话,陆周自然知道眼前这厮是将皇帝立在了面前,如今天下谁人不知那道清,虽不过而立之年,却是自诩游历散仙,可知人过去,更能看他人未来,而他之所以能得杨崇渊之敬重,便是曾亲自点犀角香,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天子看到了逝去的长子魂魄,引得这位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帝王落下常人之泪来。 这一事传的神乎其神,以至于现如今人人都敬畏地尊称他一声道清仙人,就连杨崇渊也因此在宫内修建了三清观,特请其入住观内,讲道研学。 “下邽地动,太子殿下却是与太子妃不顾自身安危赶去抚慰百姓,与百姓同吃同住,哪怕地动不止,危险之至,也未曾有一刻退却之心,如今下邽百姓无不感激陛下圣恩,感念太子殿下贤德,才能如此之快重建家园,更何况此次地动并无百姓伤亡,有惊无险,皆是沐浴陛下圣德,反倒是长安有些有心人却是一而再再而三传播谣言,诬陷太子之名。” 听到有人义正言辞站出来为东宫说话,宣王当即不露痕迹地侧眸,眯了眯眼,身后立即便有人道:“太子殿下既为储君,又有监国之名,代替陛下巡幸下邽,抚慰百姓,自是应当,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难道因为天灾之后太子殿下的这番举动,便能抹灭因这天象而降下的灾祸吗?” 若非东宫犯紫薇,又怎会有灾祸示警,牵连百姓? 这一句话虽未脱口,但已不言而喻。 就在这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守在殿后的内官听到这儿,微微垂头,掩住眸底的忧心不安,当即小心翼翼退了下去,直奔杨皇后所在的立政殿而去。 为期一个月的培训结束了,我回归啦,这段时间没更新,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一章 险象环生 “你说什么?” 立政殿内的李皇后猛地站起,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就连身子也摇晃了几分,惊得一旁侍立的银娘连忙上前扶住,李皇后当即本能地紧握住银娘的手臂,看着面前恭敬躬身的内官,脸上是呼之欲出的愤怒和忧心。 “殿下恕罪——” 似乎被李皇后的反应吓到,看到向来端重自持的李皇后如此,那内官当即跪了下去,连忙补充道:“好在有太子太傅和崔纳言他们替太子殿下说公道话,提及此次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赶赴下邽,与百姓同吃同住,深得民心,奴婢退出来时,看到陛下龙颜尚好,似乎并不相信那些谣言——” 听到这番话,李皇后掩在广袖下的右手一点一点攥紧,胸腔渐渐起伏不定,一种说不清的不安缓缓盘旋而起,腾在她的心头。 这话外人信,她却是万万不信的。 杨崇渊如何对待二郎,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从前在太尉府便无视他的嫡出身份,处处给杨晋体面,自杨晋儿时便将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更不下一次当着众人道一句大郎深似吾也。 正是因为此,曹氏才敢生出争夺之心,才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对于杨崇渊,相处几十年,他深谙他的权衡之道,也知道在他杨家逐渐掌权之时,就对她李家生出猜忌之心,在他的心底,从未将她、将二郎、将三郎看作是一家人。 于他而言,他们只是他戒备、打压的对象罢了。 若非她动了手,若非阿蛮以江山逼着他写下了立二郎的诏书,只怕如今的太子早该是那杨晋的了。 如此境地,她又怎敢将希望寄托在杨崇渊身上,指望他为了这些年的夫妻之情、为了父子血脉之情,会就此大事化小。 只怕杨知远敢有如此大的动作,也不过是在他的默许之下,给他一个废太子的借口罢了。 一想到这逼人的势态,想到他杨氏逼她们李家至此,李皇后便再也冷静不下来,当即赫然道:“去宣政殿!” 此话一出,惊得那内官颤抖不已,连忙上前劝慰,一旁扶着的银娘听了也是瞳孔紧张地大震,早已顾不得旁的,连忙撵上去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殿内的人也是第一次看到李皇后神情冷凛,步步生风地朝外走去,就在银娘急得六神无主,眼看着到了殿门口之时,一个声音传来,顿时如定心丸般安定了她的心。 “姑母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三郎又做什么爬树掏鸟窝的事儿了。” 只见一袭赤霞色绣金襦裙,外搭湖绿外衫,加一条雪青披帛的李绥正自殿外拾阶而上,巧笑嫣然的模样,如一缕和煦春光。 看着渐行渐近的李绥,李皇后顿了顿,当着一众人什么都未曾说,反倒是李绥看了眼一旁战战兢兢的宫人,再看一眼着急不已,小心与她眼神交汇的银娘,当即上前自然而然扶住李皇后道:“你们都下去罢,我与姑母说会儿话。” 听到此话,众人顿时如临大赦地退了下去,银娘亦是松了口气地关上了门。 “姑母这般急冲冲,可是为了二郎的事。” 听到李绥问询,李皇后当即难掩怒气地道:“你可知今日议政之时,那些人是如何诋毁二郎的,如今咱们这位陛下不仅未置一词,只怕早已想着如何借此废太子了!” 看到李皇后满脸愠怒,早已失了平日的样子,李绥无需猜,也知晓那些有心人是如何字句刻薄,直射东宫的。 如今的姑母,只怕一来寒心于这凉薄如陌路,逐渐走向两两怨恨的夫妻之情,二来便是惊怒于这扑面而来的紧迫之感。 今日是废太子, 来日,便能废后。 向来高傲好胜的姑母,绝不会让自己落入这般境地,她会做的必会是猛势反扑。 毕竟,如今太子文有大儒,武有赵翌,更有无数慕他贤名的朝臣文人,李家势大,杨延有贤名在外,千里之外还有赵翌的军队。若是姑母以李家为后盾,出手联合朝臣反攻,即便是如今龙座上的杨崇渊,也会难以控制。 “姑母今日若去了宣政殿,替二郎正名,扳回了这一局,只怕正中了某人的下怀。” 听到李绥的话,李皇后看向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的意思是——” “牝鸡司晨,这向来是那些人抨击后宫的惯用伎俩,您与太子本就一体,抨击您,无疑就是抨击太子,甚至——” 说到此处,李绥逐渐严肃地与李皇后四目相对道:“陛下向来不喜欢的就是二郎的贤德,若如此,只会令他更生一个念头——” “母强子弱。” 这四个字脱口而出之时,李皇后顿时惊怔,脸色也变了许多。 “更何况,今日姑母赢了,那便是堂而皇之地与陛下划开了立场,陛下如何能忍受为人逼迫?您与他渐行渐远,二郎与他亦会,若真撕破了脸,将来却不会再和好如初的。” 听到这里,李皇后背脊顿生寒意,在李绥的搀扶下,她缓缓坐下,只觉当头棒喝般,反应到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险些中了旁人的圈套。 这下套之人用心之毒,手段之阴,无疑都是将他们往与杨崇渊决裂的生死悬崖边逼。 一想到此,李皇后紧紧握住李绥的手,只眸光寒冷,恨的咬牙切齿,仿佛恨不得将此人抽筋扒骨般。 “那我们难道要就此罢手?” 听到这话,李绥笑着眸光一亮,不徐不急,轻飘飘地道:“就此罢手,可不是我们李家的作派?” 更不是她李绥的作派。 说到此,李绥抚慰地握住李皇后的手,话语轻,却让人安稳。 “姑母放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既然喜欢借天上神明的名义做这阴私勾当,我们便能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说罢,李绥笑了笑继续道:“您就安心地等着二郎回来,等着看着场好戏便是。” 这一刻,李皇后听到了李绥语中的笃定,更看到了她眼神之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好。” 简短一个字,李皇后勉强缓下几分愠怒,姑侄紧紧握着手,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二章 天机问世 就在东宫命冲天子的谣言在长安盘桓不绝之时,又一个惊人的奇事为这天象之言笼上一层神秘色彩。 这一夜月明星稀,层层云雾如纱般覆在墨色的星空之上,隐隐有些遮住了月色。腊月的寒意越来越侵入身体里,风吹的如刀割,眼看着一场酝酿已久的初雪就要落下。 寒风凛冽吹动殿前宫灯,就在宫人们禁不住缩了缩脖子时,一个迅疾地脚步声正被一团温暖的光晕圈住,朝着这天子的紫宸殿而来。 只见来人是一个小内侍,此刻一上了台阶站在殿外便本能地缓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薄汗,适才小心翼翼低头疾步走了进去。 入内龙涎香的味道携着暖意顿时袭来,待走至天子常用来阅政的宫殿时,便瞧着一身赭色常服的杨崇渊正坐在卷首御案后,手里正捏着一卷奏疏,即使是温柔阑珊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也难掩他的凛凛帝王之气。 小内侍见此不敢轻易打扰,正与一旁亲自侍奉的大内监刘守成相视一眼,刘守成知晓来人必然是有要事禀报,也不怠慢,先小心看了眼沉迷于政务的天子,才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待来到外间才道:“怎么了?” 侧首间,刘守成便看到面前的内侍大寒天却是冒着热汗,心下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 当那内侍凑上前一五一十将话悄悄道于刘守成耳边时,下一刻刘守成瞳孔震动,似乎是不可置信般,下一刻便闪过一丝心惊胆战。 “送信的人也来了?” 听到刘守成问话,那内侍连忙道:“事情紧急,虞刺史亲自携着那天机石来面圣了——” 此话一出,刘守成也禁不住咽了咽唾沫,贴身侍奉在天子身边,他深知此事又会在长安掀起多大的风波。 事不宜迟,刘守成脑袋里蹦出这几个字来,当即和内侍使了个眼色,便努力定下心,带着他一同再走了进去。 待再次入内,座上天子依然凝眉看着奏疏,似乎对他们的动静充耳不闻,直到刘守成回到御案前,正琢磨如何开口时,便听到杨崇渊头也不抬地道:“怎么了?” 低沉的话语拧紧了刘守成的神经,天子既问,他自然是不敢拖延,连忙低下头小心道:“大家,淮州刺史前来请求面圣。” 衣料窸窣声中,埋案执笔的杨崇渊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神落在刘守成身上,引得他强自打着精神。 “他来做什么?” 按着章法,地方的官员只有在大朝会,或回京述职,或天子传召时进京,私下进京只能说明,必是有不小的事发生。 听到杨崇渊的问话,刘守成不敢去擦额边已落下的汗水,只能谨慎措辞道:“回陛下,淮州前几日落下坠星,约莫小箧般大,且——” 说到这儿,刘守成顿了顿,虽是低着头却能从余光中感受到天子的直视,只能硬着头皮道:“且箧上书有文字,淮州刺史不敢等闲视之,亲自星夜兼程赶来,将坠星面呈大家,此刻人已在外等候大家召见。” 听到刘守成戛然而止,不敢细说,杨崇渊心下突然蒙上一层薄翳一般的阴霾,双眸间的纵深褶皱也愈发深刻。 难道…… “召他进来。” 天子的话语打破了此时此刻的死寂,刘守成一听到此顿时如临大赦,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敢有丝毫的张扬,只看了眼那内侍,很快那内侍便快速出去将淮州刺史虞世暨请了进来。 掀开软帘,便见身着紫色官服,颇有几分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看起来身形挺拔,眉方目正,清正的脸上覆着一层忧心忡忡,此刻双手小心捧着一个木匣子,直到天子案前也不敢放下道:“臣虞世暨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爱卿起身吧。” 看着虞世暨手中捧着的东西,杨崇渊的眼眸深沉不定,语中一如既往地平静道:“爱卿一路跋涉辛苦了。” “陛下圣恩,此事重大,臣不敢擅专,轻易公之,唯有破例赶往长安,亲自面呈陛下,还望陛下降罪。” 看到虞世暨虔诚的模样,杨崇渊心下缓和了几分,随即出身道:“君处理的甚好,何罪有之。” 说罢,杨崇渊终于将目光落在那木箧上,亲自开口问道:“这,便是那书了文字的坠星?” 听到问话,虞世暨不敢多耽误,捧着匣子的手更紧了些,下一刻便严肃道:“回陛下,正是。” 说罢,刘守成当即领悟地上前亲手接过那木箧,心里却是大浪滔天般惴惴不安,唯恐手中物落地,更唯恐此物面呈天子之后…… 随着木箧落在案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刘守成小心将木箧打开,一块灰中带黑的光滑石头落入杨崇渊眼中,只见此时果然与世间普通石头不同,隐隐中还透着几分神秘的魔力。 杨崇渊将手探出,待触摸到石头冰凉不平的表面时,才终于下定决心将其握住,双手亲自将它碰了出来。 映在灯火下,石头上明晃晃地刻着极为入里的四竖大字,几乎是瞬息杨崇渊的眸中浮现过从未有过惊怔和敬畏。 是的,敬畏,这一生睥睨天下,不畏任何人的他,竟然第一次透露出了无法控制地害怕来。 荧惑守心, 圣人出世。 福祸相依, 国祚延绵。 捧着这块“天机石”的杨崇渊手禁不住发凉,发麻。 从前他以为,人事可违,天命亦可违。 可如今,荧惑犯紫薇,下邽地动现,天机石降世。 难道真的是天意,是上天警示于他,还是…… 如今距离将周天子赶下神台,才不过半年之久,坐在龙座上的杨崇渊却已是感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威胁,几乎紧迫地逼着他。 他知晓,这天机石一事挡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如果他不能给予天下人最好的回答,都将动摇他的帝位,成为无数有心人的抨击借口。 此时此刻,捧着天机石的杨崇渊眉间越蹙越紧,脸色阴沉地让周围人都不由跟着压抑下来。 这十六字天机,若从字面看来,分明说的是当今天子势微,即将有圣人出世,这一福一祸双至,唯独最后一句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要知道,荧惑守心之下,就连纵横天下的始皇帝尚且暴毙于出巡路上。 这样的天下大祸,又有谁不胆寒,哪怕,是眼前的杨崇渊。 “福祸相依,国祚绵延……” 眼眸深沉的杨崇渊静静念着这最后一句,却也是久久无法探出其中奥义。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墙上悬着的一柄龙尾拂尘。 这是他返回长安,京畿谣言遍布,他心下难以明朗时,便去三清观请那道清仙人讲道,道清特意所赠予他的。 取自掸去心中杂乱尘埃之意。 此刻看着那拂尘,杨崇渊眸光一亮,心中顿时多了几分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依赖与信任。 “大家——” 忽然看到天子阔步朝歪去,一旁的刘守成惊讶之余,连忙跟了上去,就在虞世暨愣在那时,便听到天子镇静道:“送虞爱卿先行休息。” 说话间,杨崇渊不顾身后人的叩谢,便大步朝殿外走去, “去三清观。”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三章 代君历劫 三清观,坐落在宫城的东南角,占地不小,更是修建于极高的高台之上,巍巍宫殿高耸在云雾之间,大有手可摘星辰之意,恍如蓬莱仙岛般,让人油然生出敬畏心来。 当天子来到观外正命人叩门时,却发现门一碰自开,叩门的内侍意外地收回了手,杨崇渊心下沉吟,还是率先提步朝里去,却见两行灯火正朝自己分列而来,正是这观内的年轻小童们,此刻皆提灯走近,恭敬地行了一礼。 “仙人可在?” 一听杨崇渊问话,为首陪立道清身旁的十几岁道童来生不卑不亢,颇为沉稳地再行一礼道:“陛下,仙人正在静室手谈,等候陛下。” “等我?” 杨崇渊闻言眉宇轻动,继而看向一旁的刘守成,刘守成却是更加惊讶地摇了摇头,忙道:“来的匆忙,奴婢尚未来得及告之仙人。” 听到此话,杨崇渊也是信服的,从他得到天机石,到下令摆驾三清观,这其间不过一盏茶不到,他身边的人除了凭空长了翅膀,否则是万万赶不到这儿来的。 而虞世暨向来沉稳,这天机石事关重大,既然他亲自送来,自是避人耳目,除了他无人能知,道清身处方外,就更不会知道了。 “回陛下,今夜仙人夜观星宿变化,亲自占了一卦,过后便命我等开门,静候陛下圣驾至。” 来生此话一出,来人皆惊叹不已,对这位神仙更是崇敬万千。 杨崇渊压下心头千丝万缕的心绪,随着引路童子一路走至一花木深处,竹林水涧中的静室,因着引了温泉至此处,那静室外还有两只仙鹤正浅啄了啄羽毛,悠然行走着,对来人丝毫不畏惧。 待走至静室外,来生亲自叩了叩门,轻轻一推开,便低头对杨崇渊行了个请的手势。 温暖的室内简单却不凡,皆是按着易经八卦摆了个风水阵。因而当杨崇渊踏入其中,甫一闻到淡淡的老山檀木味,便禁不住心平了几分。 “陛下。” 只见原本坐于窗下手谈的道清此刻已起身,虽然年纪轻轻,一身深灰道袍却是穿的仙风道骨,仿佛连一根青丝也携着仙气,杨崇渊见了,竟也回了道教之礼,仿佛故人老友般熟络地看了眼棋局道:“仙人这一盘棋,可是不简单。” 道清侧眸落于棋局上,一边邀请杨崇渊对座,一边道:“陛下慧眼,此天机之局,以二十八星宿、天地万物作棋,不可谓不难。” 听到“天机”二字,杨崇渊的眸中暗流涌动,正当此时,来生也走了进来,亲自为其奉了一盏清茶,适才被道清唤退下去。 “你们也下去。” 听到杨崇渊的声音,侍立在侧的刘守成几人也连忙领悟地应声,鱼贯而出,将门小心翼翼关上,留下一片冬夜静谧。 “陛下,是为天机而来?” 对于这开门见山之语,杨崇渊并不意外,此刻二人眼神交汇间,才终于响起杨崇渊毫不遮掩的话。 “仙人可能替我答疑解惑。” 说话间,杨崇渊将身旁的匣子递过来,当道清打开匣子,看到上面的文字,喃喃轻念,不过是片刻间,眸底便有风起云涌后归于平淡之意。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这世间万物旦夕变化,焉知福祸亦可相转。” 听到道清的话,杨崇渊的心内仿佛被点燃了一根火苗,烛火下眉目深邃道:“仙人之意,此事可见转机。” 道清闻言并不回答,只是将天机石推至二人之间,侃侃而谈道:“荧惑守心,圣人出世,这是上天昭示天地之间或有大丧,且降圣人。” 杨崇渊听了此话,眉目间低沉肃穆,下一刻便听到道清继续毫不避讳道:“福祸相依,国祚延绵。” “可见我朝将会降临一福一祸,若能平安度过,便能保国祚绵延。” 对于这老生常谈,杨崇渊并不喜欢,但面对道清,他依旧携着几分信任与忍耐。 “吾有一解,仙人可要听听。” 当道清看了过来,杨崇渊神色看似波澜不惊,但眸底的冷酷与猜疑,却是如凛冽刀锋般,即将出鞘。 “东宫贤名在外,莫非就是这出世的圣人,至于福祸相依,福莫过于圣人治世,而这大丧,又什么比之国丧,更大——” 杨崇渊此话一出,若是旁人听了只怕早已吓得跪倒在地,恨不得聋了一双耳。 可此刻的道清听了,却是分外平静。 方才这一番攀谈可见,天子对东宫的猜忌已是到达了顶峰,若说从前只是不信任,如今可谓是到了…… 而今此前种种萦绕胸前,犹如沉石压在心头,让杨崇渊吞吐不得。 这天机石实在是由不得他不多想,若当真国丧为他,东宫坐上帝位,岂非正印衬这前三句。 而国祚延绵,岂非是告诉他,杨“延”便是这继承天下之人。 难道,当真是…… “才德全尽谓之圣人——” 听到道清语中的沉吟,杨崇渊看了过去,只见道清毫不委婉地道:“聖者左有“耳”以表闻道,通达天地之正理;上右有“口”表以宣扬道理,教化大众;下之“王”代表统率万物为王之德,德行遍处施行。太子贤名在外,如今前二者兼备之,独独最后这统率魄力尚在积累,恕吾无礼,不足以“圣人”称之。” 虽说这话坦率有不敬东宫之意,但此刻落在杨崇渊耳中,却是让他满意缓和了几分。 “既不对,那仙人以为,此中何解?” 话语平淡,但道清却从中听出了几分不平静的等待来。 “自谶言而起,吾日日夜观天象,今日见天象变化,便知转机已生,卜下一卦,便猜到这天机石。与其说,这十六字天机说的是旁人,倒不如说,是集于陛下一人身上。” “我一人?” 见杨崇渊忧心地皱眉,道清点了点头道:“这福祸,皆降于陛下一人身上,朝之国运如何走向,亦是系于陛下一人,如今堪当这三言重任的人,除了陛下却是再寻不出第二人了。” 此话一出,杨崇渊一时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如此便是说,大丧也好,圣人出世也罢,皆是源于他一人。 “古有化蛟为龙,凤凰涅磐一说,这世间百年才出的圣人亦要经历天劫,才可堪称为聖。下邽地动,谶言陡出,天降坠星,便是上天泄与陛下的无上天机,若此番平安度过,陛下必会成千古明君,泽被万世,他日更可羽化登仙。” 听到这字句,听到羽化登仙,便是向来不轻易所动的杨崇渊亦是眸中闪动,透露出从未有过的期冀与傲气。 当年连纵横天下的始皇帝尚且死在了求仙问道的路上,不得圆满,而他竟然—— “可若度不过这天劫,恕吾妄言,这天下只怕必会生出一场国丧,震惊四海。” 道清这一番话,可谓是当头棒喝,止住了杨崇渊的心底之喜,仿佛冲至云端那一刻,骤降悬崖。 “仙人方才所言之转机……” 听到杨崇渊适时提起此,道清却是颇有几分隐晦地道:“天下大丧,莫过于这世间德高望重,享誉当朝之人。” “若是有人替我担此一劫——” 听到杨崇渊的话,道清未应,却也并未反对。 不过电光火石间,杨崇渊眸光一亮,心中已是有了底。 “以仙人之意,何人可堪此重任。” 见杨崇渊主动问询,道清脸色变得讳莫如深,似乎有些泄漏天机的敬畏与犹豫。 但面对杨崇渊咄咄逼人的目光,良久才委婉道:“能借陛下圣明者,自当出于一门——” 那,便是杨氏人。 “在内,德高望重,在外,有经世之能,唯有如此智者,方可。” 听了道清的话,杨崇渊凝神静思,在脑海中一点一点从杨氏门人中寻摸起来。 杨氏中德高望重,那么他的子侄们年轻不经事,自是不合。 在朝堂上亦要经世之能…… 忽然间,杨崇渊眼中骤变,不过是闪念间,一个人便一点一点在他的脑海中凝聚。 放眼内外,没有人比他,更要合适了。 但也只是片刻,杨崇渊又是一沉,另一层担忧再一次覆上心头。 可谓是一波方平,一波起。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四章 参商阋墙 是的,宣王。 在道清话出之后,不过片刻思考,杨崇渊的脑海里便瞬息浮现了他的身影。 如今杨氏国戚中,唯有宣王杨知远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若论血脉正统,德高望重,内可震慑杨氏,外能安抚万民,除了宣王又有何人能替他这个天子担下家国天下的重任。 可也只是这一刻,杨崇渊的眸光在烛火下又再一次沉吟下来,仿佛燃起的星点火苗骤然被笼罩了一层雾霭,幽暗难探。 当天子一脸阴沉不定地离开,渐行渐远,一身灰衣的道清侧首推开窗看了眼沉云密布的夜空,良久才听到窸窣的脚步声,转身看去,果然前去恭送皇帝的来生已是走了进来,行下一礼道:“仙人,陛下已摆驾。” 道清闻言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看了眼静室内的双层炭火炉,抬手熄了屋内的老山檀香,看了眼已然覆上白灰的瑞炭道:“这炭熄了,该换换了。” 来生闻言自然是领悟,当即上前将浸着淡淡香味的炭火铲了出去,换上了新炭来。 这厢,杨崇渊正在宫人簇拥中,独自坐在御辇之上,行至昏黄的甬道之中,朝着来路而去。 此刻的他没来由地头疼极了,心底更是被千丝万缕地包裹着,既欣慰,欣慰于事情的转机,却又不免担忧,宣王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周室皇族一事还未平,他若就此再…… 天下人,又会如何看他。 难道他当真要,走到这一步。 一想到此,向来果绝的杨崇渊也陷入犹豫不决中,然而他犹豫的,不是为了旁的,而是杀兄这个名声而已。 可没有人知道,就在当夜,就在当今天子尚在纠结,并无定论之时,杨崇渊却是被一夜的恶梦惊醒,惊得他腊月里竟是大汗淋漓,起身坐在榻上气喘不已。 “陛下——” 听到声儿的刘守成当即携了人入内,方一盏一盏点开灯,便见被恶梦惊醒,躺下去不过一个时辰的皇帝已是惊魂为定地坐在榻边,连鞋都未穿,只龙颜都惨白如纸,双眼怒目圆睁,似极度恐惧后的惊怒,又似茫然失了神。 走近看到杨崇渊瞳孔内可怕的血丝,刘守成亦是惊得后背发凉,今夜陛下已是惊醒了第四次了。 而他,从来没见过天子露出如此一面过。 听到刘守成的声音,杨崇渊猛地抬眸,慑人的气势几乎让在场的人都为之胆寒,不由跪了一地。 “去,去将仙人请来!” 杨崇渊的沉声一出,刘守成先是一愣,因为他知道,此刻已是四更天了—— 可当他对上杨崇渊咄咄逼人的目光时,便再也来不及多想,连忙出去派人去请。 直到被侍奉着用热帕擦了面,独坐了良久,杨崇渊的心才终于一点一点稳定下来。 从昨夜到现在,他做了一夜的恶梦,他梦到了太多人,梦到了成祖、成宗,还有死在他手里的最后两个周室天子,更莫说上官氏、郑氏那些手下败将了—— 还有,还有他的虞娘和她的一双孩儿。 她们母子凄恻地看着他,而身后那一群血肉模糊的人都恨毒了地看着他,一步一步逼迫他,妄图锁他的命。 一想到此,恶梦的余悸便再一次爬上心头,让杨崇渊头疼欲裂,几乎要炸开般痛苦。 不,他是天子,做人时斗不过他,难道他们做了鬼就能对付他? 宁负天下,不负吾。 他这半生从未做错,他若不杀人,就会有人杀他,否则又如何能清除那些无能的草包傀儡,坐上今日的位子! 一念在天,一念在地。 既然上天降下这先机,他誓必要抓住,绝不会任其溜走。 想到此,杨崇渊默然阖上双目,双拳紧紧攥住,几乎可看到太阳穴青筋暴起。 此时此刻的他,在做最后的决定。 要么度过此劫,作万世之君,享誉千万年,羽化生仙,将败在他手下的那些无能之辈死死踩在脚下,永世不得超生! 要么…… 霍然间,杨崇渊睁开双目,眸底比之万里冰封的瀚海还要冰冷无情,他没有第二条路,也不会选第二条路。 帝王路上,何时没有牺牲。 回首间,那宝座之下,何尝不是累累白骨。 宣王父子在他的庇护下,做了那么多,得到了那么多,倾占民田、纵下作恶、收受贿赂、在长安城趾高气扬,一桩桩一件件若一一摆出来,不知该死多少次。 而今,用宣王一人之死,换取他那废物儿子杨行简的一生平安富贵,换取天下太平,杨氏国祚绵延。 也算是,死得其所。 “唤制诏,太史令,拟旨。” 翌日清晨,因着是寒冬腊月,待文武百官来到议政的宣政殿时,外面的天尚还未亮,只有闪烁的星辰,添得几分辉色。 就在朝议如寻常般并无什么变化,将近尾声之时,太史令却是出人意料地走了出来,竟然亲自奉上一纸奏疏,向天子面呈,只道洛阳最近有紫气攀升,此乃祥瑞之兆,可安国祚,因而恳请天子下诏恢复因为战乱而日渐消沉的洛阳别都身份,同时请求委派一人前往洛阳主持大局,重建东都繁华盛景。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意料之外,但见太史令言辞恳切,神情庄重,也都心下明白近日长安百事缠身,谶言满天飞,如此或许也是一个转机,更是安稳天下,振奋民心的契机。 眼看下面的百官皆面面相觑,眼神交汇间不由点头同意这个提议之时,杨崇渊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 “诸卿以为,太史令此提议如何?” 听到座上杨崇渊发问,一个二个的朝臣低头相识间,默契十足地埋首道:“臣等附议。” 此话一出,杨崇渊点头“嗯”了一声,随即看向尚且事不关己的宣王一眼,语中沉吟作思索道:“此事关系国祚祥瑞,前往洛阳主持大局之人自当慎之又慎,卿等可有推举的人选。” 此话一出,众人皆犹豫起来,随着一番议论,人选也渐渐被摆在台面上来。 说来说去,不过是以太子为首的皇子们,或是以宣王为首的皇亲国戚们,亦或是朝中杨崇渊所欣赏的宠臣虞定方、苏徽等人罢了。 就在拿捏不定时,荆州总管、楚国公虞定方俯首道:“陛下,臣愚见,此次前往洛阳主持大局,重建东都,少则数月,长则数年,工程浩大,非一时之功,太子殿下乃国储,身份尊贵,不可轻易离开长安,诸位皇子也快到了分封就藩之日,亦不宜前往。” “至于臣等,若论临危受命的魄力,也难以与宣王相比,臣以为,此事唯有宣王乃不二人选。” 苏徽和虞定方向来是皇帝的亲信,既然他进谏,那必是代表天子的意思,原本不过是听热闹的宣王杨知远听到自己被推举出来时,心中虽诧异,但很快也平淡下来。 重建东都,这既是国差,亦是肥差,此中能得的利益,绝非分毫可算。 此刻抬头间,对上天子信任的目光时,杨知远不免心下自傲,方才苏徽的那些马屁是一句也没有拍错。 放眼整个朝堂,除了太子,又有谁能与他相提并论。 他是天子之兄,是弘农杨氏的掌舵人,没有人比他更能得陛下信任,担此重任。 “那,此事朕便交于宣王了。” 听到座上天子的话,杨知远当即出声道:“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好,拟诏,加封宣王为洛阳王,择日前往洛阳,主持大局,重建东都。” 天子一言,自然得殿上众臣呼应。 而落在杨崇渊心头的巨石,也就此落下。 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而行。 看着座下杨知远接受众人祝贺,只有侍立天子之侧的刘守成深知其中的奥义。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五章 被迫牺牲 就在洛阳王府上下正在做好前往洛阳的一切准备之时,日日里前来拜访的高官贵族可谓如过江之鲫,来往穿梭,络绎不绝。这一日已至夜幕四合,洛阳王府才送出了今日最后一波登门道贺之人。 温暖的屋内炭火声哔啵轻响,疲惫于应付的洛阳王杨知远换了一身深紫常服走了进来,只见他虽由杨行简扶着,但眉目间却是难掩傲意。 “二叔当真是敬重阿耶,事事都将您放在前面,如今放眼朝堂,又有谁能如阿耶这般得二叔信任——” 听到杨行简这一番话,杨知远不由皱了皱眉,但却并未生怒,心底反倒是受益极了,不过是嘴上看似严厉地提醒道:“在长安就要守规矩,陛下乃朝之天子,你也该尊一声陛下,莫要口无遮拦。” 一听父亲提醒,杨行简笑着点头扶着他坐下来,适才讨好道:“阿耶放心,儿这不是与您私下说说,再者平日里连陛下也说咱们是一家人,不必唤那么生疏。” 见杨行简如此说,杨知远才勉强点了点头,沉默中婢女奉上热茶来,杨行简亲自站起来接过,递到杨知远手边后才正色道:“好了,都下去罢。” 此话一出,屋内侍奉的人当即应声鱼贯而出,杨知远一看身旁这个儿子眼神闪烁期冀,一副欲言又止、藏不住事儿的样子,也不多问,只端起袅绕清茶饮了一口,果然听到杨行简耐不住了。 “阿耶,儿子自上次被李绥和赵翌陷害丢了爵位已是许久了,如今阿耶加封,得了这天大的差事,可见陛下对咱们信任依旧,此番您去了洛阳,儿子便在长安为您守好李氏和赵翌,万不让他们蛊惑东宫,做出不利咱们杨氏的事来——” 听到这番话,杨知远睨了眼已然赋闲在家许久的长子,心下沉吟片刻才严肃责备道:“你若早有此觉悟,不是日日里斗鸡走狗、流连那平康坊,也不至于落得此地步,丢了我杨氏的门楣。” 原本满脸期冀的杨行简此刻被责备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还是讨好地道:“是,阿耶说的是,儿子经此一事,痛定思痛,断不会再如从前那般,还望阿耶——” 说到此,杨行简又腆着脸看向杨知远试探道:“替儿子在陛下面前说和说和。” “好了,你在想什么,我还能不清楚?” 一听父亲话中有松口之意,杨行简顿时眸中划过一丝光芒,就在他要再开口确认时,外面却是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 “阿郎,紫宸殿的刘内官来了。” 此话一出,杨知远意外地看向俯首禀报的户奴,下一刻便听到杨行简禁不住嘀咕道:“这都入夜了,刘内官怎么会来咱们这儿。” “请去前厅。” 就在杨知远吩咐时,那户奴却是犹豫地道:“回阿郎,刘内官特让小的禀报,此番是代陛下秘密来访,就不必大张旗鼓地叨扰了——” 此话一出,杨知远很快察觉出不对劲来,低眸瞬间再抬眸已是出声道:“那就将人请过来。” 待户奴离开,一旁的杨行简出声道:“刘内官如此神神秘秘,莫不是陛下又有何要事要与阿耶商议。” “管好你的嘴。” 听到父亲的严厉提醒声,杨行简见杨知远面色不对,便再不敢多言。 很快,随着软帘一响,一身常服的刘守成已是面色如常地走进来与杨知远行下礼来。 “洛阳王,大郎君——” 刘守成作为天子近侍,便是太子等一众贵胄也给几分尊敬,因而此刻杨知远亦是给足面子地道:“内官见外了,快请坐。” 衣料窸窣间,待众人落座,户奴奉上茶离开后,杨知远率先开口道:“内官深夜而至,可是有何要事?” 刘守成闻言看向一旁好奇的杨行简道:“奴婢这是来为大郎君道喜的。” 此话一出,杨行简诧异道:“为我?” 眼看刘守成点了点头,杨行简心下渐渐激动起来,但一旁的杨知远却是从刘守成眼中看出了几分道喜以外的异样来。 “大家已经命人拟诏,待洛阳王您前往洛阳不久,便会论功恢复大郎君扶风郡王的身份,迁鄞州刺史。” 此话一出,杨行简当即眸光大震,欣然之情溢于言表,天子不仅恢复他的爵位,还升了他实职,鄞州离长安极近,可谓是天子脚下的好地方,去那作刺史,只怕要不了几年就能回到长安升入六部。 越想下去,杨行简越是忍不住激动,这当真是求什么来什么。 而与之相反,老谋深算的杨知远却是察觉出其中的不对来,见身旁的杨知远如此,杨知远皱眉道:“大郎,你先下去,我与内官有事要议。” 杨知远话一出,得了这好消息的杨行简也不多问,当即喜不自胜地离开了。 此刻静默中,刘守成与杨知远对座良久,便听杨知远率先打破宁静道:“陛下可还有旁的旨意。” 听到此话,刘守成与杨知远对视一眼,随机恭敬地从袖中抽出一本书,又取出一个手掌大的盒子来。 杨知远看了眼书册,竟是一本《抱朴子》,眼尖的他看到书册被折了一角,翻开之时,发现那一页写的不是旁的,正是凡人升仙之法。 不知为何,虽未曾明白这其中的深意,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是一点一点自杨知远心底攀升。 下一刻,烛火摇曳中,杨知远将手伸向那盒子,缓缓打开,看到的竟是数枚朱红药丸。 几乎是同时,杨知远手中一滞,越发屏息。 “这、这是何意?” 听到杨知远话中的异样,刘守成只作未闻,依旧恭敬道:“近些日子道清仙人为大家研制了凡人升仙的仙药,大家得后大喜,特命奴婢将此赐给您,共享功德。” 仙药? 杨知远看着那几枚药丸,心下深知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果不其然下一刻刘守成便道:“大家说,这一番心意,您莫要辜负为好。” 杨知远听到此话身形微震,下一刻刘守成便将一封薄如蝉翼的纸页递来:“这是大家亲自所书,只请洛阳王阅。” 这一刻,压抑紧张,甚至忐忑不安的气息突然一齐冲了上来,只见他指尖似是颤抖般触碰上,良久抖开,看到那十六字天机,他瞬间恍然大悟。 却是悔不该当初。 当那天机石问世时,他以为这是上天也在帮他铲除东宫,却不曾想这竟是他的送命石? “不、不,这必是有人从中作梗,设计陷害于我,我要面见陛下!” 几乎是同时,在濒临死亡的逼迫下,杨知远再也止不住心下激动,当即起身就要朝外走,头一次失去了理智。 “洛阳王莫急,大家还有些东西,要奴婢送与您。” 就在杨知远掀开软帘那一刻,随刘守成而来的一名内侍却是堵在了门口,双手捧着一个小箱子,递到了他的面前。 “洛阳王还请过过目。” 刘守成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杨知远闻言缓缓伸手,当打开箱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时,顿时脸色惨白,一颗心彻底坠入谷底。 因为里面放的,竟然是这些年来官员弹劾他的奏疏,百姓的血印书,还有他自弘农到长安所贪污索要的一切帐目明细。 在刘守成的挥手下,内侍很快将箱子放在原地,人已麻利退了出去。 “大家说,您若能体谅他为君苦心,愿为杨氏天下担此重任,大家必会记着您的牺牲,加封扶风郡王为宣王,您的诸子也会得到该有的爵位,必能荣华富贵一生。” 刘守成的话平静如钝一次一次击打杨知远的心,此刻他才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的可怕,放纵他一步一步走入深渊,到了此刻才让他看到自己早已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他在逼他,逼他做决定。 可时至今日他哪有什么决定? 做是死,不做亦是死。 只那一箱不可见人的罪证,都足够列下数十罪状,将他送上刑台。 所以他们这位天子是在告诉他,与其因罪而死,遗臭万年,倒不如主动求死,既能保清名,亦能保他的子孙后世。 好啊,好啊,好一位运筹帷幄,执掌天下的帝王。 竟是将他玩弄于股掌—— 好、好——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六章 成王败寇 “洛阳王?” 看到怔在那儿久久不能回神的杨知远,刘守成终于不徐不疾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颇为恭敬地劝慰道:“深夜来访,多是叨扰了,大家的这一番苦心,想必您必是能体谅的。” 说罢,刘守成缓缓站直身子道:“大家的话,奴婢既已带到,就不再多留了,先行告退。” 静默之中,刘守成再一次向杨知远行下一礼,下一刻才掀开软帘。 “慢着。” 就在此时,刘守成的步伐被身后人浑厚的声音打断,止步下,刘守成缓缓回首,便见杨知远神色自若地与他对视,眸中冰冷几乎能冻人心。 一步、两步…… 在刘守成的注视下,杨知远走到了方才对坐之处,伸手从那搁了丝绒的盒子里取出一枚拇指大的朱红药丸,捏着药丸的指尖冰凉发麻。 烛火下,向来不可一世的杨知远却是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自嘲一笑中,杨知远将那一枚药丸放入口中,当着刘守成的面咀嚼着吞了下去。 “陛下一片心意,臣不敢不敬,还望内官替我面呈陛下——” 说罢,杨知远目光落在余下的一盒药丸之上道:“这些仙药,我必会按时服下,不让陛下苦心付诸东流。” 听到这些话,刘守成缓缓扬起笑意,甚为感佩地行礼道:“洛阳王大义,必会福泽子孙万世的。” 说话间,刘守成看了眼那些药丸,适才转身掀帘离开,独留杨知远静静站在那儿,方才入喉的药丸仿佛是一团寒冰,一路冻结下去,蔓延至五脏六腑般,让他寒冷的直发颤。 而这厢,心有喜事的杨行简仍旧守在屋外,此刻一瞧着刘守成出来,却不见自己的父亲,心下虽奇怪,但还是热络极了地上前道:“内官这就要走了?” “郎君。” 刘守成客客气气向这二世祖行了一礼,随即笑着道:“奴婢奉差而来,差事既然办完了,也该回去复命了。”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杨行简说话间,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块成色上上乘的玉器不动声色推到刘守成手中笑道:“内官既然有事,我便不强留了,这一路辛苦了——” “哎哟哟,使不得,使不得——” 谁知刘守成一碰到那光滑如脂的玉器时,却是自然而然地又推了回去,一边耐人寻味地道:“奴婢是来送喜的,哪有辛苦一说,郎君折煞了——” 眼看玉器又被推回来,杨行简还以为是刘守成的胃口大,不满足,正要再出手时,却见刘守成恭敬地悄然与他道:“郎君的福气可长着的,日后还要仰仗您。” 听到这话,杨行简当即目光闪过自傲,颇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 也是趁着这间隙,刘守成顺势便行礼离开,直到转身那一刻,眸光中尽是嘲讽。 宣王生出这样一个嫡长子,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当杨行简返回屋内,便再忍不住兴奋道:“阿耶,您可看到了?看来相比皇后和李家,还有赵翌那厮,二叔终究还是向着咱们的,等我恢复了爵位,我非得让他们知道我的……” “给我闭嘴!” 平地一声怒吼惊得杨行简呆在那儿,只见面前的父亲不知为何,竟是脸色黑沉,颤抖着指着他道:“以后都给我称陛下,陛下是天子,岂是你随意称呼的?” “阿——” 杨行简话到嘴边,到底咽了下去,没敢再多说什么。 看着面前赋闲在家,却还是穿的奢华无节制,眼比天高,胸无大志的儿子,杨知远便觉得一口气梗在那儿,吐不出咽不下。 “阿耶,您,您这是怎么了——” 看到杨行简小心试探地样子,杨知远却是悲哀油然而生,他深知有些事绝不能让眼前这个儿子知道。 无法无天,却城府不及,若是知道此番他们着了旁人的道,落得如此地步,看似烈火烹油,实则大厦将倾。 他必定会生一时之怒,为人利用,反生事端,到时只怕会累及他们大房满门也不为奇。 走出今天这步棋的人,只怕八百个杨行简也比不得他一个,难怪此前东宫和李家任由谶言满天飞,原来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好啊,好—— 一想到此,杨知远合上眼睛,良久才睁开眼语重心长地道:“此番我去了洛阳,这府内便是你做主了,如今恢复了爵位,也该担起这一家之主的担子,照顾家中的兄弟姊妹,莫要再如从前般浑浑噩噩,不知所谓,再落入旁人的圈套——” “阿耶放心,李绥和赵翌之恨我必会报——” “够了。” 不待杨行简承诺,杨知远已是赫然打断道:“从前已已,日后你少与东宫,与李家,与赵翌冲突,给我当好你的扶风郡王,做好你的鄞州刺史便罢,不许再与我惹是生非,否则我饶不了你!” 听到这一番呵斥,杨行简不明所以地看向杨知远,眸中似乎还带着几分不服气。 此刻看着这个儿子,杨知远再也受不住疲惫地坐下去,眼看他的身形有些摇晃,杨行简才连忙上去扶,正将茶水递到杨知远面前时,正好看到了那盒药丸。 “这是?” 杨知远心中一抽,平复神色道:“是道清仙人为陛下研制的仙药。” “陛下给了阿耶了?” 杨行简听了眸光一亮,当即伸手就要去拿。 “给我放下!” 听到杨知远的话,杨行简手中一滞,讷讷地抽回了手。 看到眼前不成器的儿子,杨知远当即皱眉,颇有些眼不见心不烦地道:“给我滚出去,记住今日我说的话。” 眼看父亲情绪不佳,杨行简也不多呆,当即有些不服气地起身,草草行了一礼便掀帘走了。 直到软帘仍旧摇晃,独坐的杨知远看着手边的那盒药丸,心中再明白不过。 待到这药丸服尽,他也算走到头了。 果不其然,宣王杨知远离开长安的前一日,他的长子杨行简便被恢复了扶风郡王的爵位,洛阳王府顿时红极一时,可谓是花团锦簇,热闹至极。 出发之日,当马车驶出长安城,杨知远终究是停了下来,掀开奴仆伸来的手,亲自扶车而下。 就在他趁着清晨的日光看着长安城城楼之上,看着上面恢宏大气的名字时,却是有了隔世之感。 来到长安的那一日,他以为他将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却不曾想,竟会落入今日这般。 再无归期…… 就在杨知远心下寒凉,百般绝望之时,却是突然看到一抹身影立在城楼之上,居高临下,与他相望。 本能地,杨知远眯眼努力辩识了许久,瞳孔顿时震动不已,激动地连双手都在颤抖。 眸中的恨意,怒意,都融入了眼眶内的血丝之中,交织在一起。 是李绥。 竟然是她! 他竟然败在了那样一个闺阁里的弱女手上! 看着那素白的身影,看着她逆光如神祇的样子,即便看不清,他也能想到,此时此刻她胜利的笑,和看着他时的冷嘲热讽。 此刻看着城楼之下的人与自己遥遥相望,披着狐毛斗篷的李绥神色自若地抬头看了一眼天,含笑间再低眸,便如看一粒尘埃般。 他洛阳王府,何曾入过她眼里。 不过,这一切,可还不够。 至少如今,洛阳王府还是天子门前的那条狗。 可若是狗咬狗,是不是就会更有趣些。 李家和赵翌,也势必稳如磐石。 想到此,李绥不由一笑,看着城楼之下的杨知远,愈发平静不已。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七章 冥冥之中 转眼间,再有半月余就要除夕了,就连去了下邽抚慰民心的东宫夫妇也在百姓们自发的夹道欢送中回到了长安。听闻离开那日,下邽的老百姓们都托妻带子地跪在杨延他们必经的道路两旁,哭泣不已,感激涕零之情便是连天边的大雁也能听得闻之伤神坠落。 也是自这一刻起,东宫的贤明如同日月之辉,照亮了百姓们的心,如同浪潮一般,推向了大兴各处,让兴朝的百姓们皆津津乐道。 “如今坊间都在传,当朝的陛下雄才大略,太子殿下又贤明大德,大兴朝势必也会海晏河清,泽被四海。” 听到念奴的这些话,靠在窗下软枕上的李绥波澜不惊,只看了一眼一旁神色自若,好似无关的迦莫一眼,随即出声道:“我有些乏了,且躺躺。” 当李绥进了里屋,待缩入温暖馨香的被褥中,眼看着床前纱帐落下,看着纱外渐渐沉下的天色,想着方才念奴所说的话,才终于露出几分嘲讽。 一个踩在自己子孙尸骨之上,无情无义的人,又如何配安枕天下。 今日他能以杨知远代受天谴,她倒要看看来日又能找谁。 不知是太困了,还是被褥太过温暖,不知不觉中李绥便睡了过去。 直到外面响起了婢女们情不自禁的呼声,躺在榻上的李绥却是始终不安地摇着头,双眼紧紧闭着,眉间蹙得深重,嘴唇翕合间好似在喃喃轻念什么…… 恍惚间,当李绥猛地一睁眼,大汗淋漓间她才发现外面已然天黑,黑暗中的自己已被湿了后背,缓缓起身时,背脊因为透风渐渐变得微凉起来。 “你们看看这雪,多漂亮啊——” 听到外面年轻女儿家的溢叹之声,李绥瞳孔震动,几乎是同时撑着床趿上鞋子便要起身。正好与听到声音入内的念奴,玉奴对视。 “外面可是下雪了?” 听到李绥急切的问话,念奴当即点了点头,笑着道:“知道郡主喜欢看雪,我们听着声儿就赶快进来了。” 说罢,念奴和玉奴上前来小心翼翼替李绥穿上了熏好的衣衫。 “郡主,外面冷,穿件斗篷才是——” 不待念奴说完,穿戴好的李绥已然疾步掀开软帘奔了出去,当最后一扇软帘从中打开,昏黄而华丽的光束漏了进来,伴随着一阵猝不及防的凛冽寒风,漫天飞舞,迷了人眼的雪花充斥了李绥的眼眶,泪水也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兄弟姐妹还在,阿蛮还在,无论何时、何地,阿蛮都会陪在阿姐的身边,我们一起度过日后的每一场初雪。” “好,以后每一岁的初雪,我们都一起过。” …… 耳畔回响起她与阿姐的承诺。 去岁的初雪,她重生回来的第一场初雪,阿姐陪着她的那一场初雪,好似还在昨日。 一样的雪,一样的念奴、玉奴、迦莫,可这里却不是阿姐的立政殿了,再也不会是了。 即使亲口许诺,即使拉了勾,这一辈子也再不会兑现了。 “郡主——” 看到李绥无声地泪流满面,念奴担心地开口,却是被迦莫拉住了衣袖,眼带悲戚地摇了摇头,几乎是同时,在场的她们都明白了今日的意义。 哪里只是一场初雪而已。 看着雪花漫天飞舞的天地,李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伸出手,翻过掌心接过那冰凉的六棱雪花,笑着抬头,一字一句好似说悄悄话般道:“阿姐,你看到了吗,今年的初雪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所以才会入我梦来,催我起来看这一场雪对吗——” 说着说着,李绥笑出了声,却是泪水先落,滑入唇上,酸涩极了。 “你若能与我再见一面,该有多好啊。” 听到李绥明明是笑,却又无限难过的话语,身后的迦莫早已忍不住低下头捂住嘴,变得泣不成声。 念奴和玉奴见此连忙上前来扶住李绥,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杨皇后与郡主之间的血脉亲情,是一辈子也割舍不断的。 那些,她们何曾不是看在眼里的。 “方才阿姐入我梦了,她回来看我们了——” 说话间,李绥侧首看向念奴道:“她喜欢我们热热闹闹的,今日我们都要高兴。” 说罢,李绥招了招手,脸上绽放出笑容道:“今日你们尽情地玩乐,想如何就如何,不用守规矩。” 听到李绥的话,念奴当即也招呼那些不知该不该上来的年轻女孩儿们上前来,她深知只有此时的热闹,能缓解李绥心中的遗憾孤独。 当王府内一片欢声笑语,看着廊下的年轻女孩子们在雪中笑闹地不可开交,去岁的一幕幕仿佛走马观花般闪现在她的眼前。 李绥看着这些无忧无虑,如这雪花般纯净的眼神,唇边终于露出一分欣慰的笑来。 “玉圭还好吗?” 听到李绥轻到极致的声音,一旁陪着的迦莫低声道:“有晚妆照顾着,徐家也待小郎君好的紧。” “那就好。” 李绥闻声放心地点了点头,抬头看着被雪花包围的流苏灯。 玉圭有了好的归宿,阿姐便能安心了。 “温两壶酒来,陪我对酌几杯。” “郡主——” 迦莫劝慰的话还未说完,待与李绥的目光相遇,终究是应了,很快命人摆好了桌案,温好了酒来。 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热闹,听着耳边温酒的咕噜声,待到迦莫斟了酒,李绥含笑与她对饮了一杯又一杯。 醇香绵软的酒入喉,温暖地浸入肺腑之间,似是果子饮一般浸人心脾,也不知过了多久,喝了多少。 饮得直身上发烫,好似出了一场热汗,脚下也似踩在云上飘飘忽忽,轻盈极了,李绥含笑间又自斟自饮了一杯下去。 “阿蛮,阿蛮——” 听到耳边熟悉而温柔的声音,李绥的心猛地触痛,偏头间,便看到一案之隔的位置上,坐着的不是阿姐又是谁。 “阿姐?” 试探到不可置信地声音响起,李绥伸出手去,当感受到杨皇后温柔的手落了上来,暖暖地裹挟着她,李绥语中泣不成声地道:“阿姐,你回来了。” “大冷天坐在这儿喝酒,也不怕让风打了头,又该一碗一碗吃药了。” 听到杨皇后看似责备看似埋怨的关怀声,李绥含笑却泪地摇头道:“不喝了,阿蛮不喝了。” 说完这句,李绥便感受到包裹自己的那双手紧了许多,而杨皇后的目光中,也不舍了许多,渐渐含着泪来。 “阿蛮,阿姐要走了。” 此话一出,李绥当即紧张地瞳孔浸润,不住地摇头,像个孩子般乞求道:“阿姐去哪,阿姐不要走了好不好——”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低垂眼眸,却是抿着唇,泪水如珠子般不住地落,不住地滚。 抬头间目光对视,李绥看到杨皇后起身走过来,仿佛如儿时一般,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任由自己扑在她的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抚慰她的后背,感激而欣慰地道:“这些日子你一个人很辛苦罢,我看到了,你将身边的人都照顾得很好,我也知道你为了我,做了很多。” 说到此,李绥紧紧将身前的杨皇后环住,好像生怕她会瞬间消失一般。 “阿蛮,还记得从前我和你说过吗?我希望你嫁给那个你爱他如已,他视你如命的男子,等到有一日我不在了,杨家、李家不在了,他便能代替我们陪着你,疼着你。” 听到这些话,李绥摇了摇头,哽咽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听到杨皇后温柔和煦地道:“如今有了他,阿姐便能安心了。” “阿蛮,记住,这一辈子都要为自己而活,不要为了我,不要为了任何人,只为你自己。” 怀抱内,李绥听到了杨皇后语中的滞涩与哽咽,下一刻才终于将她推出那个思念已久的怀抱,含笑如从前般看着她道:“阿蛮,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阿姐会在天上看着你。” “不要,不要——” 看着杨皇后红了的眼眶,李绥不住地摇头,可不知为何,即使她用尽了全力去拉,也拉不住一点一点消失的杨皇后。 “阿姐,阿姐,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就在杨皇后在星辉中只剩最后一点浅浅的笑容时,李绥再也禁不住上手去抓,却是扑了个空,猛地跌了下去。 “阿蛮!” “郡主!” 几乎是同时,在周遭念奴她们的惊呼声中,一双熟悉有力的手紧紧环住了李绥,让她免于跌落。 侧首间,伴随着耳畔温热而着急的呼吸声,李绥看到了赵翌坚毅俊朗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沉重和紧张。 “外面冷,我送你进去。” 看着面前泪水湿了脸颊,满身酒气的李绥,想到方才她像个孩子般去拥抱面前的空气,声声乞求呼着“阿姐”,到了嘴边的责备之语,赵翌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从杨皇后离开后,面前的她看似一切如常,可他却知道,那样的痛苦是深入骨髓的。 或许这样,也是一种发泄。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红着眼点了点头。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自己腾空而起,已然被赵翌牢牢抱入怀中。 那一刻,闻着他身上的风霜雨雪,迷迷糊糊的李绥却是第一次生出了毫无芥蒂的信任,还有安全感。 当感受到怀中人伸出手环住自己的脖子,赵翌瞳孔微动,低眸间却是看到脸上如桃花般泛红的李绥水眸盈盈,与他道:“赵翌,阿姐说的他是你,对吗——” 虽然话语含糊不清,赵翌什么也未听懂,但面对如此与他近距离碰触的李绥,赵翌心底还是会有所心动。 甚至连他也不由在想,或许冥冥之中,杨皇后也在帮助他,看着他们。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八章 安阳县主 翌日一早,廊外风雨依旧,屋内炭火温暖,当李绥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时,便见识到什么叫头疼欲裂,抬手间不自觉地按揉太阳穴,李绥已是出声轻唤念奴, 可话脱出口才发觉,嗓子里也如一口干涸许久的枯井,连声音都干涩嘶哑了许多。 然而即使动静再小,心细如发的念奴还是闻声赶了进来,一瞧着床幔后的人难受的模样,连忙上前与玉奴打了帘,掀起床幔, 一边侍奉李绥梳洗, 一边絮絮叨叨道:“郡主昨夜也饮得太多了些, 差点把咱们王府内存了大半年的酒都要吃没了——” 听到念奴夸大其词的话,李绥不由想笑,却是笑得扯着太阳穴生疼,念奴见此侍奉李绥漱了口,连忙亲自接过婢女手中的醒酒汤递过来,直到温热将将可以入口的醒酒汤下了喉,李绥才终于舒缓了几分,翻江倒海的肺腑也稳定了些。 当李绥将碗递了回去,目光落在楠木施上挂着的朝服时,当即瞳孔一愣,脱口而出道:“赵翌回来了?” 听到李绥的话,念奴当即喜笑颜开, 哪里还有半分埋怨, 早已满脸替李绥高兴地道:“您可算想起来了, 听宗明说,大王为了早日回来陪您赏初雪,可是紧赶慢赶, 恰好昨夜赶回来的, 昨儿您吃醉了,还是大王亲自抱着您进屋的呢——” 话一出,在场的婢女们皆是低头轻笑,倒让李绥觉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脑海里也顿时闪现出昨夜近距离接触的画面。 “那,他人呢?” 听到李绥问话,念奴笑着道:“大王早早便起来了,这会带着宗明去演武场了。” 一听此话,李绥点了点头,随即起身道:“为我梳妆罢,咱们也去瞅瞅。” 待换上一身装束,李绥便只携了念奴和玉奴二人出门,只留迦莫在院子里忙着早饭的事。 待主仆三人踏着鹅毛大雪穿柳度堤来到演武场,果然远远便看着两个人一黑一白在雪花中如飞鸿游龙,一招一式凌厉精准,抬手便能带起无数白雪漫天飞舞。 刀光剑影之中,那一身玉色襕衫,行走攻伐间看似不徐不疾, 实则步步紧逼的不是赵翌又是谁, 而那堪堪能与他对战这数个回合, 倒也未曾全然落下风的,正是一身玄色衣衫的李炜。 就在二人正比划焦灼之时,念奴不小心踩到了雪地里的枯枝,随着“咔嚓——”作响,演武场上的二人当即警醒地看来,待触及到裹在狐毛斗篷里的李绥时,赵翌那目光才缓和了几分,携着些许温和,利落收剑走了过来。 “怎么不睡了?”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看到与她行礼的李炜和宗明,先轻微点颌适才道:“想是昨夜吃多了酒,早起有些头疼——” 话还未说完,一个微凉的手背便已探到她额头之上,把她的话给我堵了回去。 “又未发热,你探额头作什么。” 听到李绥的话,赵翌这才反应过来,默然收回了手道:“醒酒汤可饮了。” “大王放心,按着您的嘱咐,郡主起身饮了一大碗才出来的。” 念奴的话一回,赵翌点了点头,再看李绥时已是如常打趣道:“未曾想你倒是能饮,昨日廊下摆了一桌酒,今日廊前还有一股子酒香。” “你不知道的多了。” 听到李绥的话,赵翌“哦?”了一声,便见李绥已然走向李炜伸手,李炜还未理解之时,李绥已然眼神示意他手里的剑,适才反应过来双手奉到她面前。 “陪我练练?” 对上李绥自信的目光,赵翌本能地想要问什么,但深来一想,杨崇渊疆场杀伐,因而下面的几个儿子也是文成武就,李绥既然从小与他们一起长大,又生就男儿性格,会些武功剑术似乎也不奇怪了。 想到此,赵翌便一笑道:“好。” 不待他话尽,面前的李绥早已将斗篷抛给玉奴,寒光出鞘便朝着赵翌逼来,听着耳边呼呼剑风不绝,看着李绥毫不相让地攻势,赵翌亦是收起玩笑,与她一招一式过了起来。 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李绥已是感觉到背上起了热意,就连手心也握得剑柄极烫。看着脸上白里透着潮红,发丝凝在鬓边的李绥,赵翌心下不由担心她昨儿饮了酒,今儿再过了风会风寒。 因而下一刻便忽地放力,剑吟猛地震开李绥手中那柄剑迎风而来的剑,眼看自己的剑脱了手,李绥先是瞳孔一惊,下一刻便看向赵翌。 宗明在一旁正在为自家大王不会怜香惜玉,想着如何打圆场时,却不料李绥率先出声道:“许久未曾对招倒有些生疏了,日后你便陪我练练罢。” 眼看李绥并未生怒,宗明不由一愣,很快又放下心来,倒是赵翌却是从面前李绥的笑眸中看到了不容拒绝和争强好胜来。 “那我可有什么好处。”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顿了顿,沉吟道:“你想要什么?” 看着李绥正经的模样,赵翌眸中淡笑道:“罢了,待我想起来再说。” “那你答应了?” 见李绥不依不饶,赵翌轻一颔首,适才作了罢。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将众人目光又拉向了不远处。 “大王,义臣将军回来了。” 转头间,李绥与赵翌看到了一身戎装未换的李慎正朝此而来,而就在他身旁,还有一个身穿氅衣的年轻娘子,看起来也不过十几岁的模样,远远在风雪中,二人倒成了一道极好的风景。 “大王、王妃——” 当李慎抱拳颔首,赵翌嗯了一声,便唤二人起身,李绥这才近距离看到面前眉目如画的人,看起来恬静而温婉。 “这是青州刺史家的娘子。” 听到赵翌的介绍,李绥便想起了之前军报说的,明白眼前这个年轻娘子,便是有平叛之功,大义灭亲的那个王娘子。 “王妃。” 看到面前人再次盈盈下拜,李绥已是双手扶起道:“王娘子不必多礼。” 当二人目光触及之时,李绥从眼前女儿恬淡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倔强和孤独。 想到她所经历的,李绥大概也能猜到些。 “昨夜回的晚,还未曾进宫面圣,这会义臣他们既然已回城,我们也该入宫了。”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 看来赵翌昨夜为了赶着陪她赏雪,将军队都安置在城外,自己独自一人入的城。 这会儿已是晨起,按着礼节赵翌也的确该入宫复命,汇报出征事宜。 当李绥点了点头,便看着赵翌一行数人缓缓离去。 面对凯旋而归的赵翌,杨崇渊自是喜不自胜,当即封赏下去,李慎、李炜等人皆又升了一级。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御陵王赵翌亲自道出那王家娘子的身世,替其请封,更当着天子的面,收其为义妹。 当今天子杨崇渊感念其无父无母,又立大功,竟然赐下诏书,破例封其为安阳县主,为其开辟安阳县主府。 但因着修建府邸尚需一些时日,便将其又召入宫中,由皇后亲自教授宫规礼仪,如此优待,可谓是让人眼红一时,成了一个香饽饽。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九章 结交近臣 这一日入夜,月上柳梢之时,夜风寒凉依旧,平日里热闹的市坊也比之平日里人气少了许多,但平康坊内各家各巷却是依然热闹,琵琶声、胡乐声、美人的歌声、郎君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将气氛烘托了个极致。 只见坊内最为出名的应五家的, 门前两根红漆柱子,悬着的花灯低调且奢华,好似皮影儿一般透着微光,一入内穿花度柳便来到了好一处假山流水庭院,两旁廊后的房屋内尽是欢笑之声。 此刻正中占地最大,最为透亮的屋内,几名打扮贵气的男子分坐席上,正中几名乐人或击鼓,或吹笛、或抚琴,皆围着一身段纤细,身着水绿裙子的女子,听着活泼的曲调,看着女子绝妙的绿腰舞,在场男儿无不沉醉其中,唯有躺坐胡床之上的一男子正屈着腿,打着拍子。 “好、好——” 随着一舞毕,男子率先抚掌一喝,听到阵阵掌声,一旁的假母见了,当即笑着上前道:“应娘,快谢过咱们虞二郎君。” 那跳绿腰舞的女子听了, 自是含笑嫣然, 落落大方地上前与胡床上的男子行了一礼, 只看眼前这三十来岁,长相斯文俊秀的男子正是当今天子近前红人, 荆州总管、楚国公虞定方的胞弟虞世静。 虞世静听了,当即满意地起身, 亲手扶起面前柔荑,扫了眼身旁的人,早已有眼色的递上一托盘,看着上面满满的金器玉器,饶是见惯场面的假母亦是喜笑颜开。 就在此时,虞世静听到外面响起了阵阵哄闹声,便皱了皱眉:“何人在喧哗。” “隔壁有位郎君正在与人斗酒——” 虞世静一听此话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站了起来道:“你们且继续,我去去就来。” 当他走出此间,果然看到隔壁间热闹至极,待他走过去后,却是闻到那扑鼻的酒香钻入他鼻中。 向来善酒的他如何能闻不出这股股香气皆是难得的好酒,只怕一口也值个千金。 寻着这味,虞世静自然而然走了进去,果然里面围满了人,案上琳琅满目的美酒把他心底的馋虫都勾了起来。 “这位郎君一看便知是爱酒之人,可要比上一比, 谁猜中的酒名、产地多,我便亲自奉上这各色美酒各一坛。” 听到此人出手阔绰, 虞世静也是来了兴致道:“好,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围拢的人让出一条道,虞世静便撩袍坐下,一一品斗起来,几乎无需饮,只闻了闻味,虞世静便能猜得极准,旁的人又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因而无需多久,那些人皆一一败下阵来,眼看虞世静道出最后一盏酒的酒名出处,坐于对面邀约他的男子当即抚掌大笑道:“好,今日算是酒逢知己了。” 当结果已出,围拢的人也渐渐零星散去,正当男子将各色美酒以一担红木箱子送出,虞世静方笑着回之一礼时,却见眼前人道:“今日得遇兄,可谓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我还带了一酒,就在隔壁,可比这些更要妙哉,兄可要一品?” 虞世静“哦?”了一声,原本有几分微醺的眼中再次放出光来。 待他随之走出此屋,来到这应五家最为僻静的一处院落内,方一推开门,那男子便笑着邀他先入,虞世静见此也不推辞。 一进去,只见里面温暖简单,就在他心心念念满是美酒时,却是看到帷幕后坐着一人,目光对视间,顿时酒醒了大半。 那不是秦王杨彻吗? “秦王——” 此间寂静无声,唯有虞世静还不知其里,忙忙俯首下拜。 “少卿不必多礼,快请起。” 还未待虞世静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一双手亲自托起他,抬头间却正对上秦王随和的目光。 早知道秦王文能挥毫泼墨,武能横刀立马,不仅如此,待人更是亲和有加,从未摆过天皇贵胄架子,今日一见,更是加深了虞世静的这一看法。 “早闻少卿好酒,今日这酒可还入得了眼否?” 听到杨彻的话,虞世静分外吃惊,如何还不明白,看似方才是斗酒,实则这些酒本就是为他而备。 无功不受禄,想到此虞世静连忙道:“秦王您的酒自是难得,臣怎敢受,臣还是——” “宝剑赠英雄,美酒送知音,少卿不必推辞,今日这酒,也算是你我结识之礼。” “这、这——” 眼看面前人有些犹豫,杨彻轻一扬颌,方才邀虞世静入里的男子便退了出去,将门掩上,守在了门外。 “少卿有所犹豫,莫不是对我有——” “没有,没有,能与您结识乃臣之幸。” 见虞世静极快否定,杨彻缓和气氛地一笑,亲自抬首邀请虞世静在近旁坐下,随即道:“今日不在朝堂,没有什么君臣,你我只管如兄弟相称亦可。” 在虞世静震动的瞳孔中,杨彻已是为其倒了一杯茶,惊得虞世静忙双手握着,受宠若惊。 “惠伯兄是我朝大理寺少卿,汝兄亦是我朝重臣,放眼朝堂能如你们兄弟者,可谓是少之又少。” 听到杨彻的话,虞世静忙恭敬道:“都是君恩似海,皇恩浩荡。” 杨彻闻言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闲适地饮了一口茶,随即道:“那兄可曾想过将来是否亦会如此?” 听了杨彻的话,虞世静先是一愣,随即动了动眉,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如今阿耶信任你们,皆是你们为我们杨氏立了大功,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说话间,杨彻看了眼瞳孔一黯的虞世静道:“如今东宫文有太子太傅陆周,武有御陵王赵翌,背后还有陈国公杨远靖这位泰山,只怕你们想再进一步,东宫是腾不出来位置了。” 此话一出,虞世静瞬间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的秦王,他的脑海里也不由飞速忙碌起来。 是啊,如今烈火烹油,倒是蒙了眼了。 虽说天子严禁皇子与大臣结交,可朝堂之上立着的是人,有人就会有人情,就会沾亲带故。 如今他们虞家繁花紧簇没错,可那是因为座上的是景元帝,若等到他日东宫上位,他们虞家在太子面前又算哪号人物?又能排到哪去? 总不能人家不擢升自己的泰山,自己的老师,而去擢升他们虞家罢? 虞世静深知他们虞家今日的富贵都源于天子的宠爱,阿兄的高位,一旦这两样失去了,那便是树倒狐狲散的下场。 而今东宫占尽天时地利,一派热闹,他们此时再想去站队,分一杯羹,只怕也是做梦。 更何况,陛下向来不喜东宫,他们此时若敢与东宫示好,那便是在打天子的脸面,只怕眼前的荣华富贵便得先没了,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想到此,虞世静才发觉他们兄弟二人竟已落到前有狼后有虎的地步,心下顿时后怕不已,背脊发凉。 “如今你们的处境,便是我的处境,既是绝处相逢,也未必不是一场缘分。” 似乎看出了虞世静心下的想法,杨彻率先出声,循序渐进道:“就看惠伯兄你们愿意与否了。” 此话一出,虞世静顿时心下大震,抬头间正好对上杨彻的目光。 寂静中他才恍然发现,面前的秦王竟不知何时生出了这般凛冽的帝王气势,相比于东宫的贤德,似乎更像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天下的掌控者。 要么站队,打破当前局势。 要么做个看客,等着被清理出长安朝堂。 这个选择,似乎难,却又不难。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章 牝鸡司晨 离除夕也就几日的光景了,朔北的寒风今岁在长安尤其凛冽,刮在脸上跟刀子般,割得人生疼。紫宸殿外的宫人们早已换上了新发下来的冬衣,就在这风雪呜呜作响,越演越烈时,远远地便看到依稀人影。 只见为首之人身着月白大氅, 一旁的人俯首小心替其打着伞,直到走近之时,宫人们才认出来,恭敬地行下一礼。 “虞总管。” 来到廊下的虞定方轻一点颌,一旁侍奉的人早已收了伞,抖落了上面的雪花。 “陛下可在?” 虞定方问询的声音方出, 面前厚厚的软帘便从里面打开,只见近身内官刘守成恰好从里面出来, 看到面前的虞定方先是一愣,随即从容地行礼道:“虞总管。” 就在虞定方随和应声时,便见刘守成亲自撑着软帘,转而看向帘后道:“仙人请。” 说话间,虞定方便看到这皑皑大雪的天气,道清仙人却是身穿薄薄的灰蓝夹层道袍,此刻被风一吹,道袍衣袂纷飞,与他那青丝交缠,竟更衬得人与谪仙般,令人不由叹服咋舌。 “道清仙人。” 看到堂堂天子的心腹重臣与道清行礼,在场的人都不曾诧异,因为如今天下皆知, 连他们的天子都对道清仙人礼遇有佳, 更遑论他人。 道清见此只礼貌与虞定方施了一礼, 便有随行的小道童来生上前替其撑起伞来, 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总管请。” 听到刘守成的声音,虞定方收回了看向道清的目光,转而整理了衣袍,适才与刘守成一同走了进去。 殿内温暖如春,龙涎香的味道似有若无,夹杂着高不可攀的帝王之气,令人脚步小心,越发谨慎起来。 “处仁来了。” 听到杨崇渊熟络的声音,虞定方不敢怠慢,连忙行下礼来,杨崇渊见此放下手中的御笔,抬手道:“起罢。” “谢陛下。” 虞定方一起身,便双手奉上从袖中抽出的文书,随即道:“陛下,下邽刺史已送来灾后境况,还请陛下审看。” 杨崇渊闻言看了眼刘守成,刘守成当即下去接了过来,迅疾而轻地呈到杨崇渊面前。 杨崇渊接过翻开,原本还有些微忧心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颇有些满意道:“下邽如今人有屋蔽,民有衣食, 今岁除夕也算是能好好过了。” “这都是托了陛下的洪福。” 听了虞定方的话,杨崇渊眸中微动,唇边虽是笑的,却并不及眼底,反倒是看了眼案上堆积的几摞文书道:“这些都是近日为东宫请功的,此番一程,太子可谓是辛苦了。” 虞定方闻言些许怔愣,但很快附和道:“听闻太子殿下去下邽,与百姓同吃同住,日夜殚精竭虑,让百姓深为感动,皆感念陛下天恩,太子贤德。” 听到“贤德”二字,杨崇渊眸底微暗,随即不咸不淡地道:“那爱卿以为该如何嘉奖东宫。” 向来察言观色的虞定方如何听不出皇帝语中的变化,一句“爱卿”,一句“东宫”便早已说明此刻天子心下不快。 “太子殿下此番前去下邽,乃是替陛下坐镇长安,巩固后方时局之时,在其位,谋其职,太子殿下此举乃是储君该为之举,臣反以为,陛下此前在前方冒着朔北严寒,亲征万里之外的突厥,替我大兴,替我朝百姓守住北疆,赶走蛮夷,免了一场生灵涂炭,如此举世之功才堪为万世之表,封禅泰山。” 此话一出,寂静的空气中渐渐响起杨崇渊的笑,只见方才还平淡的杨崇渊此刻已是唇角微咧,不紧不慢道:“罢了,太子此次也算有功,便按着例封赏东宫上下属官,此旨由你来拟。” “是。” 当虞定方应答之后,杨崇渊满意地点了点头,却是察觉出下面的虞定方似乎在沉吟什么。 “怎么,爱卿还想到了什么。” 听到杨崇渊问话,虞定方不敢怠慢,当即抬头一笑,随即俯首坦白道:“若说论功行赏,臣便想起来还有一人也堪得赏。” 眼看天子“哦?”了一声,示意自己说下去,虞定方也不卖关子,继续补充道:“听人说,此番皇后殿下听到太子殿下不顾安危欲赶至下邽,心下担忧本有犹豫,后来是御陵王妃恰逢入宫,说服了皇后殿下。” 听到虞定方的话,杨崇渊神情平静,眸色却是变了变,下一刻便听到下面人继续道:“太子殿下向来忠孝贤德,此番陛下亲征突厥,东宫坐镇长安,太子殿下遇事不决之时,多会虚心请教皇后殿下,因着御陵王妃常常被皇后殿下召入宫中,因此也出了好些连皇后殿下都夸赞的好点子。” 短短几句,此刻座上的天子已是渐渐变了脸色,看着下面仍旧俯首的虞定方,杨崇渊唇边不经意变得冷冽了许多,语气还算稀松平常。 “怎么我未曾听闻。” 听到此问,虞定方恍若未发现皇帝的变化,仍旧对答道:“御陵王妃向来行事沉稳低调,平日里多是与皇后殿下闲聊搭上三言两语,未曾刻意要什么功劳,不过太子殿下倒是曾夸过,说御陵王妃若为男儿,该是我朝肱骨英才才是。” 话音落尽,杨崇渊神情越发深沉难测,当他的目光落在满案的请功文书上,眸底的严肃也愈发明显。 当虞定方缓缓退出紫宸殿时,心底压着的一块沉石才渐渐被移开般,让他能勉强喘息。 他很明白今日他在作什么,更明白他今日所为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摆在天子案上那些铺天盖地为东宫请功的文书,皆是有他授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世上最难做的不是君臣,不是父子,而是太子。 无能者坐不到这个位置,可太有为者,并不会赢得天子的倚重满意,得到的只会是猜忌和忌惮。 正因为此,这样一对披着父子外衣的天家君臣,才是世间最难相处的。 而从古至今,坐在太子之位上可得善终的,也并非多数。 “总管慢行。” 听到身后传来刘守成的声音,虞定方回过神来,与其点颌一笑后,适才朝着来时的路而去,步步难平。 而这厢,当刘守成回到殿内时,便见天子独自坐在那,翻看着那些文书阴晴不定,良久,久到殿内一片死寂,连他也不敢发出声音打扰时,杨崇渊才缓缓合上文书,起身走向炭炉前,看似只是烘烤着手,心下却早已翻腾着汹涌巨浪。 太子贤德,但也只有贤德。 他出征在外,即便将天大的权柄交给太子,他这个儿子却是根本没有这掌控驾驭天下的能力,反而将政事沦为两个女人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闲事。 若待到他百年之后,那这天下又该会是如何? 牝鸡司晨,这是所有帝王最忌讳的,更是他一直以来最为防范的。 但杨延生来性格懦弱不决,又极听皇后李氏的话,与御陵王妃还是青梅竹马。 他在时,杨延已然有了被这二人掌控的迹象。 难道他要视而不见,指望着这个儿子他日能转了性情,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想到此,杨崇渊渐渐脸色黑沉,仿佛氤氲着随时会倾泻而下的暴风雨。 李家势力盘根错节,背后又有赵翌作为支持,若有一日皇后联合李家把控太子,将太子变为傀儡…… 难道他要看着这杨家江山断送在那个逆子手里,变成女人的玩物。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一章 雷霆大怒 转眼间热闹的除夕便悄无声息地到来了,随着长安市坊的热闹非凡,各处的爆竹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在皇帝大宴群臣,通宵达旦后间,新的大兴王朝就这样欢乐而祥和的度过了第一个除夕,大有除旧迎新的好兆头。 按着惯例, 元旦的大朝会后,百官们都前往皇帝的紫宸殿拜见了天子,在召见了一批又一批朝拜的朝臣后,杨崇渊总算是能勉强歇息片刻。 “大家今日累了半晌了,御膳坊送来了汤水,还请大家用些——” 坐在御座上的杨崇渊虽难掩疲惫之色, 但精气神却还是尚好的,此刻看到刘守成呈上来的汤水, 自是接过来用了两口, 这才舒缓眉目道:“果真是上了年纪,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了。” 听到杨崇渊如此说,刘守成连忙“哎唷”道:“大家正值盛年,这话是怎么说的——” 一边说着话,刘守成一边道:“只是诸位公卿敬重陛下泽被四海的恩德,感激不已,今日朝拜之时都心下诚恳,迟迟不肯散去,这疲惫不过是大家天不见亮就起身,又与诸位公卿说话了半日的缘故,再寻常不过了。” 听到刘守成的话,杨崇渊心下很是受益, 不得不说这些话可谓是都说在了他的点子上。 要知道在从前大周朝, 也就只有成祖之时, 才会有如此百官敬重朝拜的恢宏场面。 而今他能够清晰从那些朝臣眼中再次看到对他的敬畏与臣服。 如此,便是再疲惫些又如何。 “大家,江婕妤在外求见。” 听到小内侍的话, 杨崇渊轻一点颌,很快被宫裙包裹,越发衬出身材玲珑有致的江丽华走了进来,对上天子的目光平静有礼地行下一礼。 “起来罢。” 因着相貌出挑,艳压群芳,因而自被杨崇渊收为嫔妃以来,江丽华也算是后宫眷宠不衰的那一位了。 可旁人不知道的是,每当看到眼前的江丽华,杨崇渊便会想到前朝那个无能的皇帝,那个被他一手摆布的傀儡。 他所日夜起居的宫殿如今属于他,他所眷念的皇位天下如今也在他的手中,就连他曾经欲求不得的美人,如今也在他的后宫中,承他的圣宠。 这世间没有一个男子,会拒绝这般征服之后的满足感,即便是他,这个富有四海的天子。 “爱妃来了。” 看到杨崇渊伸出的手,江丽华默然将手搭了上去, 看了眼案上的汤水道:“看来, 是妾来得晚了。” 听到江丽华如此说,杨崇渊含笑示意刘守成接过江丽华身后侍女提着的食盒。 当食盒解开, 闻着令人大有食欲的汤水,杨崇渊笑着道:“还是爱妃的手艺,深得我心。” 说罢,在刘守成的伺候下,杨崇渊便用起了江丽华送来的吃食,不知为何,向来崇尚节俭,对口腹之欲并不在意的杨崇渊却是甚为喜欢江丽华所做的吃食。 因而江丽华也日日会做些不同的花样奉上,更是深得圣心,愈发地位巩固。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此刻的和谐。 “陛下,虞仆射和礼部侍郎在外求见。” 听到此话,杨崇渊止住了与江丽华的调笑,转而心情甚好地道:“传。” 不过片刻,身着朝服的二人走了进来。刚俯身行礼,便听到座上天子率先开口道:“二位爱卿有何事?” “陛下,元旦大朝会已过,按循旧例,我朝当由天子为首,祭拜天地,以乞求新岁风调雨顺,这是臣与礼部拟出的行程,还请陛下过目。” 因着前不久虞定方被擢升为尚书右仆射,成为了当今仅次于尚书左仆射李章之后的“辅相”。所以这六部诸事,也自然而然成了他职责所在。 听到虞定方的回禀,杨崇渊示意刘守成将其奉上的文书递了过来,当打开看了几条后,杨崇渊原本的笑眸却是淡了许多。 良久,才平静无波地道:“如今大兴初立,也当一切从简,还百姓休养生息,这些礼循例举办便好,但不得奢靡浮华,失了本意。” 听到杨崇渊的话,座下二臣自是听出了其中的提醒,明白自己刻意讨好,策划的那些奢华排场是让天子不满了。 “陛下教诲的是,礼部也是依例而为,都是臣想着这是我朝第一场天子祭祀,当慎重待之,一来向天地表达我朝之敬畏,二来也是向我朝百姓展示陛下之尊贵,新朝之威仪。” 听到虞定方的话,杨崇渊也知道他自然是为了讨好于他,这些小聪明他倒并不排斥,只是相对于这些身外风光,他更在乎的是天下百姓对他的敬服,和千古圣君的名声。 “爱卿为朕之心,朕知晓,此事你也无需自责。” 说罢,杨崇渊看了眼那礼部侍郎道:“这礼仪你们礼部便再简化些,还是顾念百姓名声为重。” “是。” 眼看下面二人行了礼,杨崇渊便随意问道:“怎么姚尚书未来。” 姚尚书,正是礼部尚书。 听到此,那礼部侍郎想了想便照实道:“回陛下,今日元旦,诸位公卿都循例前往东宫朝贺太子殿下,因此——” “朝贺?” 听到此话,杨崇渊目光蓦然一凛,随即看向虞定方道:“古来有朝臣百官朝贺东宫之礼?” 虞定方闻言一滞,随即沉吟片刻答道:“回陛下,遵循前朝旧例,百官元旦日可前往东宫向太子敬贺,是为贺,但非朝贺。” 既然只是贺,也只当三两前去便好,而如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第一年那些个朝臣便当做朝拜天子般去东宫讨这个好,若长期以往,一个东宫储君莫不是也要比照他的天子仪仗作威作福了。 “新朝既立,就不当因循守旧,那些糟粕之礼也当改一改,才不至君不君,臣不臣,乱了纲常。” 说罢,杨崇渊看似平静,目光中却满是阴沉地看向虞定方,语中严肃道:“此刻你就去拟诏,将朕的话宣告东宫、百官。” 听到杨崇渊的话,虞定方当即皱严肃道:“是。” 眼看虞定方似乎欲言又止,杨崇渊看了看道:“爱妃先回宫,朕晚上便去看你,你们也都退下。” 见天子发话,一旁一言不发的江丽华便遵循地与众人退了出来,只留杨崇渊和虞定方,刘守成三人在内。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二章 挑拨离间 “爱卿有何话要说?” 听到杨崇渊问话,虞定方微微抬起俯下的头,随即踌躇了半晌,才面有为难地道:“回陛下,臣这里有一物,呈请陛下审看。” 说话间,虞定方已从袖中抽出几张纸页, 刘守成见此忙下去接过小心递到杨崇渊面前,看着面前轻飘飘的纸页,杨崇渊默然接过,拿来一看皆是一些经史内容。 正当杨崇渊随意一翻之时,一张平平无奇的纸页却是倏然锁住了杨崇渊的目光,寂静中伴随纸页窸窣声响,杨崇渊紧紧捏着薄薄的纸页,瞳孔漆黑如深海,周身渐渐泛着凛凛之气。 察觉皇帝脸色有异,刘守成心下骇然不敢抬头,倒是下面的虞定方缓缓出声道:“听闻这些时日太子殿下延揽众多文人墨客,有心整理经史子集百家之书,欲结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汇集为我朝之典,此书若成,可谓是集大成之举,这些便是传出来的一些手稿。” 听到是与东宫有关,天子的脸色更是越发难看,捏着纸页的手逐渐收紧,仿佛即将倾下雷霆之怒。 “太子殿下贵为储君,能有这般开阔思索自然是我朝之福, 但臣担忧殿下仁厚宽宥, 若是被人有心利用,犯下错处,有伤殿下威仪。” 说到这儿, 虞定方看向杨崇渊, 极为恭敬地俯首行下一礼, 可谓是苦口婆心地说道:“便如陛下所看的这些,历朝历代至今,谁人不道尧舜禹这禅让之制的开明智慧,才造就了盛世,泽被万民,可这些收集整理典籍的那些文人们,却是引用了《竹书纪年》这般毫无根据的稗官野史,竟将这一段历史生生写成了政变阴谋,又如何能起到教化之意——” 听到虞定方的话,杨崇渊“嘭——”地一声将手中纸页拍在案上,看着上面醒目的几句话,那墨黑的字句竟似是嘲讽般,一次次刮在他的脸上,让他再也忍耐不住,几乎从齿缝中怒骂道:“这个逆子——” 而就趁着这个间隙,一旁的刘守成才顺眼看到案上被杨崇渊掌心压着的那一页,只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 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 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 舜放尧于平阳。 舜囚尧,复偃塞丹朱, 使不与父相见也。 好好的一段禅让佳话,竟是被这了了几句,变成了舜囚禁尧,阴谋上位。 而今的大兴朝—— 刘守成只觉得此刻喉头干涸,手脚都变得麻木了,日日侍奉于陛下身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前的陛下论文韬武略,可谓是这天下真正的英雄,可再是英雄,也终究回避不了那段不愿拿起的往事。 在陛下的心中,他最多疑,最害怕,最不愿听到的,便是旁人将他贬为来路不正。 所以这些只言片语,都是直戳戳在朝着陛下的痛处,要害去。 人这一生,求的不过是功名利禄。 而今杨崇渊样样皆得,因而唯独要求的,不过是开创盛世的千古圣君之名,正因为此,自登基以来,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没有一日不是为天下万民而忧。 他以为,只要他开疆拓土,平定蛮夷,轻徭薄赋,尚行节俭,缔造一个海清河晏的大兴,他必将为后世人传颂。 可没想到,他这个好儿子,好太子,好储君,竟是延揽这般包藏祸心,酸腐不知死活的文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干出这般诋毁他大业的事来。 一字一句,都朝着他这个父亲身上来。 好,好啊,他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来人,将太子给我拘来——” 一听此话,刘守成大惊,便是虞定方也唬了一跳,连忙上前劝慰道:“陛下息怒,太子殿下此为本是立功,只是下面人行事不当罢了,若陛下为此对太子殿下动怒,难免让天下人诸多揣测,尤其是以陆太傅为首的文人世族们,必会为太子殿下请命,反倒掀起朝堂震荡——” 听到虞定方这一番深入极里的剖析,尚在震怒中的杨崇渊也渐渐压下眸中怒气,瞳孔内的浓雾一点一点散开,慢慢变得清明,却是异常冷冽。 是了,以陆周为首的那些文人老臣,向来站在东宫一处。 他若为着这只字片语叱责东宫,只怕反露出他心中不为人道之的…… 这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将自己在天下面前,对号入座,沦为谋权篡位,来路不正的开国之君。 一想到此,杨崇渊便觉得心内仿佛拱着一团无名火,一路横冲直撞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怒不得,压不住。 …… 紫宸殿内一片雷霆风雨,此刻的御陵王府内相比之下祥和了许多。 方随父亲李章、赵翌从玉清观吃了闭门羹回来的李绥心绪并不高涨,看起来似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模样,可一旁跟着的念奴和玉奴却都知道自家郡主心中的低落,偏生她们却什么也做不得。 眼看着马车方停在府门外,被念奴轻声提醒下,李绥倾身走了出去,便见一只手已然停在面前,顺着看去,正对上赵翌那沉稳的目光。 李绥默然将手搭上去,触及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一只温柔而暖和的手紧紧将她的手包裹住,待她下了马车站定,赵翌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反而又握得更实了些。 “今夜还要参加宫中晚宴,这会趁着时间歇息一会儿。” 听到赵翌的话语,李绥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便在他的陪伴下回到了所居的院子,直到她松下头发躺了下去,赵翌这才撑伞于风雪中离去。 安静而温暖的房中,李绥静静躺在床上什么也未曾想,只是无声地盯着床顶悬着的镂空香球,似乎走了神。 就在此时,耳畔传来的动静让她警醒地偏头,便听到玉奴的声音极小的响起。 “王妃。” 在李绥的示意下,玉奴小心跪在榻前,掀开床幔,伏在李绥耳畔轻轻道:“九歌返回长安了,如今在京畿一处别苑中,被蜀王的人监控着,咱们的人只守着,未曾出手。” 听到玉奴的话,李绥瞳孔微凝,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做得好,无需打草惊蛇,这几日将杨彻、杨昭盯死,日日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件都不得落下,还有这个九歌,一定要尽早查清楚,他们究竟想用她做个什么筏子。” 听到李绥的嘱咐,玉奴当即应声退了下去。 而李绥却是早没了睡意。 前世里直到杨延登基,姑母离世,九歌才回到长安,这一世她却是这般早便被杨昭带回,可见时局变化,杨昭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动手了。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三章 步步紧逼 到了上元灯节这日,按照惯例宫中都会举行宫宴,天子将宴请皇亲贵胄和三品以上的朝臣大员。今日的宴会自然还是放在了与百姓民坊一墙之隔,可俯瞰全长安城的花萼相辉楼。 受李皇后的传召,李绥清早便换上了赴宴的盛装,虽说穿得依旧素雅,但衣裙花纹繁复,更衬得人更加端庄高贵,好似皑皑雪山之巅的一枝雪莲,带着冷若冰霜的美。 待在内宫宫门口与赵翌分开,李绥便朝着立政殿而去,方行至殿前的甬道上,便从对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王妃。” 看到与自己行礼的江丽华,李绥浅一颔首,随即伸出手浅扶一下道:“婕妤请起。” 顺着李绥的力道,江丽华款款起身。 李绥看着眼前妆容精致,衣裙淡雅脱俗,一颦一笑端的是冰霜美人模样的江丽华,哪里还有从前被人欺侮的模样。 那些过往,好似都变成了前尘往事,随着一朝天子一朝臣而随风远去。 “王妃请。” 见江丽华先行退至一旁,李绥也不推脱,率先入了立政殿。 “御陵王妃到——” 随着一声通报,李绥在念奴和玉奴替她卸下厚厚的斗篷后,便昂首走了进去。 一入里便是莺莺燕燕的脂粉美人环绕,唯姑母李氏独坐高位,在众人环绕中难掩随和,此刻看到李绥一身打扮,原本笑着的李皇后些微变化,但那些变化也只藏在眼角眉梢的细枝末节中,并未显露于人。 一朝已过,世人皆忘了前尘,唯独阿蛮却依旧记着虞娘,依旧执着地为她守着这三年之丧。 这连着血脉,割舍不断的姐妹之情一时之间令李皇后心内触动,半是愧疚,半是动容,竟觉得心底若翻江倒海般闷得难受。 待行了礼,李绥便被安排至太子妃身旁安坐,二人虽然如常般有说有笑,可李绥却总能从宝缨眼中看出几分惆怅来。 因着宫宴尚早,众人团坐说了会话,那些内外命妇便在崔德妃的带领下先行退了下去,李绥也与宝缨一同陪着李皇后用了午膳,说了会话才退出来。 直到走出立政殿,来到了园子里,行在廊上见身旁宝缨若有所思看着廊外池塘锦鲤,心思似乎飘了老远。 李绥适才给了念奴她们一个眼神,直到跟着的一行宫人皆退至远处,李绥才道:“今日忧心忡忡,是为了二郎罢。” 听到李绥的询问,宝缨诧异抬头,却见李绥轻松一笑道:“你们的心思都写在眼睛里,可瞒不到我。” 说罢,李绥拉着宝缨凭栏而坐,随即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到宝缨手中,宝缨不明所以地与李绥对视,待将纸页展开之时,顿时瞳孔震动,连脸色也为之大变。 “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二郎坐在了最尊贵,也是最不稳的座位上,不知多少人盯着他犯错。” 看到面前人神情严肃,紧张不已,李绥伸出手覆在宝缨手背上,安慰却又格外严肃低沉地道:“除了这些典籍被有心人告在圣驾前,说有影射之意以外,年前右仆射还曾提到陛下御驾亲征,二郎坐镇长安之时时有遇事不决,听从姑母建议,更说我与姑母有干预朝政,擅专国事之嫌。” 听到此话宝缨分外震惊,也顺时明白了前几日陛下为何会突然到访东宫,当时正值太子与众文人汇集审阅典籍,忙着修订方才信中所言的书籍大典,未曾想当着众人之面,陛下只道明主本以德行治天下,而太子身为储君,却不务正业,沉湎于诗书文字,不仅本末倒置,更是玩物丧志,当真是毫不留情面地大加斥责。 为了这些叱责,她眼看着二郎将自己关在宫内一整夜,却是什么也劝慰不到。只能为他而难过,为他而忧重,她深知他想要修订此大典,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梦想,完成一项大业,让陛下这位从来对他对他不假辞色的父亲看到。 可最终换来的,却是当众的责难。 宝缨眸色不忍,嘴唇翕合间话还未脱出口,便被李绥安抚下去。 “储君之位不易,此番你便好生劝慰二郎,日后在圣驾面前,更得为民为君,谨慎为之,这典籍一事也该好生查个清楚,只怕你们东宫也不干净,正好趁此清理出去,以免他日再为人利用。” 看到宝缨沉默地点了点头,李绥又紧了紧握住她的手道:“如今二郎与你一体,这路再不好走,只要夫妻同心,也会容易些。” 待到夜间宫宴之时,看到场上觥酬交错,李绥看了眼被人拉着饮酒的赵翌,便悄然退了出来,凭栏远眺。 看着花萼楼外的万家灯火,看着长安城内不灭的璀璨花灯,李绥的思绪飞了老远,飞到了去岁与阿姐相伴的那个上元节。 “王妃。” 听到身旁传来念奴的声音,看到她欲言又止的目光,李绥闲庭信步地走至远处,便听到念奴的声音紧随而至。 “方才蕙容传话来,说太子妃问询了太子,殿下说《竹书纪年》中的内容开先的草稿中的确有,后来太子审看之时觉得内容出自野史,不宜出自这般大典中,便将其划去了,却不知怎会出现在陛下的御前。”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点了点头,吹着廊外的夜风,看着一城的灯火阑珊,如何不知道其中弯绕。 二郎的一番努力,就这般在那些有心人的暗度陈仓下,变成了大逆不道,口出讽刺的不孝逆子。 天家父子,说是父子,却比君臣更不易,更艰难。 是夜,月上柳梢头。 在东城的一处别院内,廊外寒风凛冽,屋内寂静祥和。 “贱妾谢蜀王大恩。” 看着面前匍匐在脚下的柔弱女子,蜀王杨昭面带伤感,亲自伸出手,颇为不忍地道:“九歌姐姐不必如此,从前在府中你也曾照拂于我,未曾想你却是吃了那些苦,只怪我人微言轻,不能拂皇后殿下之意,只得如今才能将你带回长安。”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看到杨昭目光中的愧疚,回想到自己颠沛流离,饱受屈辱的过往,一切都如一把一把的匕首狠狠插入她的心中,鲜血四溢,疼得让人窒息。 “姐姐且放心在此处住着,如今你身子虽已痊愈,但也得需继续将养着才好。” 看着将自己从苦海中脱离出来的杨昭,想到他费尽心力将自己的一身脏病治好,才能让自己苟延残喘回到长安,此刻九歌心中除了无尽的仇恨,便只有对他的万分感激。 因为只有他,真真正正当作一个人来对待。 而不是连畜生都不如的玩物。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四章 再施毒计 寂静月色下,目送着饱经流离,犹如秋色枝头随时会掉落的枯叶般的九歌,杨昭那感同身受的不忍眼眸中,如娟娟溪流般渐渐流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沉与嘲讽。眼看着司南送上了一盆盥洗的清水,杨昭适将方才轻托起九歌衣袖之时的双手置于其中,水波搅荡中, 盥洗盆内暗暗倒映着杨昭嫌恶的眼神。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如今东宫的储君之位摇摇欲坠,比之暴风雨中的孤船还要不堪,而眼前这个不起眼的九歌,无疑就是压垮东宫最为关键的一环。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出身卑贱, 满身污秽的女子,会与他们尊贵如神祇的太子殿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司南。” 听到杨昭平淡的呼声,一旁的司南连忙上前小心俯首道:“小的在。” 月色下, 杨昭偏头看向他,脸依旧是人前那张与人为善的脸,可那瞳孔中的寒意与狠意,却是如淬了毒的利刃。 “一切按计划进行,莫要教我失望。” 听到杨昭敲打的话,司南紧张地绷直了身子,不由攥住自己冒着冷汗的手,咽了眼喉间的干涩道:“是。” 看着面前畏惧不已的司南,杨昭冷淡地收回眼眸,缓缓出声道:“好了,下去罢。” 随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直到司南退了出去,掩上了房门,杨昭才缓缓踱步,走向悬于刀架上的那把不起眼的长剑, 伴着剑刃出鞘的冷凛之声,剑上的寒光仿佛印在了杨昭的瞳孔之内,一时竟不知这眼中的杀意,剑上的杀意,谁更甚。 这世间的男子,对于人生之中的第一个女人,总是有着异样的情怀,心软多情的杨延自然也会如此。更何况,那九歌甫一入府就跟随在杨延身侧,若论相处时间的长短,比之如今的御陵王妃李绥更像是杨延的青梅竹马,红袖添香。 几乎无需想他也能笃定,如今身居太子之位的杨延一旦看到夕日有着肌肤之亲的旧人,看到这个自己愧疚不已的女人,必定燃起旧情,那样一把火可是足以烧死许多人。 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个柔弱无助的女人曾经历了怎样非人的待遇,更不知道她的身上又隐藏着多少污秽的往事,而她的心中又生出了怎样的仇恨。 而最重要的,是连九歌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她身上所染的那些脏病并未痊愈。所以一旦九歌与杨延相逢, 再有了昔日般的肌肤之亲,那么他们这位高山仰止,向来奉行孔孟君子之道的太子殿下,又还能置身于外吗? 答案无疑再清晰不过了。 一个身染污秽之病的太子如何配得高位,这个消息一旦在举国上下传开来,杨延又有何脸面再忝居下去?即便未染上病,只要他借此放出消息,让世人皆知太子曾在与御陵王妃谈及婚嫁之时,与身边婢女不清不楚,而李皇后却为一己私利,将人送去边关军镇充为营妓,掩盖风声,反而害死了九歌腹中尚未出世的皇长孙。如此那些日日称赞太子为君子之风,仁德不已的朝中老臣们,又该如何去面对? 都说是瑕不掩瑜,可若真是朝一池清水中滴入一滴墨,又怎会不染却一池水。 如今将杨延奉为正统的文人老臣最是迂腐、执拗,当他们尊杨延时,自是愿意拼死相护,可一旦知道真相,意念崩塌之时,他们反会变成推倒杨延的最大助力。 而他们的天子父亲向来好颜面正统,道貌岸然的皇后李氏又将这个太子宝贝至极,此时此刻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前者暴怒至极,后者锥心之痛的那一幕。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不经意间,杨昭唇边渐渐露出难以察觉的笑容,在这皎洁月色下,却是瘆人得异常。 如果再顺藤摸瓜地排查出来,这个将九歌送到杨延面前,将东宫拉入地狱的人,不是旁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杨延一母同胞的兄弟杨彻。 只怕向来泰山崩于前也镇静自若的李氏,都会经历此生最难以逾越的噩梦罢。 到那时候,太子杨延要么死于九歌,要么声明败坏于九歌。而嫡出的秦王杨彻又是个陷害胞兄,不仁不义之徒。 这样的两个人,这辈子便注定与东宫的储君之位无缘了。 可国不可一日无君,东宫也不可一日无储君。 除去了老二、老三,放眼下来只有老四那个整日花天酒地的废物,和他有资格上位。 以他对李皇后的了解,为了自己后位的巩固,为了李家日后的荣华富贵,即便两个亲生儿子废了,她也能冷静下来权衡利弊。 老四出身崔氏,其母崔德妃从前便与李皇后明争暗斗,后来不过是看到大郎不得善终的下场,看到老二稳坐太子之位,才识时务地在李皇后面前伏低作小,多番示弱。 可崔氏说到底都是名门清河崔氏之后,一旦李皇后任由太子的宝座落在老四头上,以老四那废物模样,势必会成为崔氏这个母亲的傀儡,他日即便是两宫太后并行,有崔氏这个亲生母亲,李皇后又如何能轻松执掌权柄,左右皇帝。 所以到了最后,李皇后必然,也只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相比于老四,若论出身他自然比不得,可杨昭深知自己最有利的,便是有母亲作倚仗。 母亲从前是李皇后的家生婢女,后来也是李皇后有心引荐于父亲身边,一直以来在李皇后面前更是十年如一日的谦卑恭敬。 在李皇后眼中,母亲是她的人,而他这个出身寒微的庶子文不成武不就,将来自会被她轻易拿捏。 相比于杨镇,李皇后又如何能不在扶他上位一事上尽心竭力地出力。 想到此,杨昭一抹冷笑拂过,轻轻以布擦拭着凛凛的剑锋,心底积压了十余年的欲望在这一刻冲到了顶峰。 他装弱卖傻了这么多年,被府中上下鄙夷践踏了这么多年。 够了,也腻了。 从前看老大、老二、老三风光至极,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日子够久了,如今这风水轮流转,也该换上一换了。 冷光凌厉间,杨昭手中罡风一震,惊得手中长剑铿锵一鸣,只凭这熟悉的动作也能看出,他分明是极擅武功的好底子,又怎会是旁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废物。 待到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天,他一定会让天下人看到他最真实的模样,他一定会让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李氏知道,他是如何借她之手杀了杨晋,如何借杨彻之手拉下了杨延,而最后又是如何让她心甘情愿为他上位出力的。 不过感激是感激,等到他登极的那一天,他一样会将李氏、曹氏、崔氏三族一个一个杀个干净,让那些曾经将他们母子视如贱草的人看一看清楚,究竟谁才是这最后的赢家。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五章 鸟为食亡 转眼间,上元节后的长安正暗然苏醒春意,漫山遍野的三月桃花迎着微风,妖娆如烂漫少女,但倒春寒的久未褪去,却仍旧为朝阳下的长安平添几分酥人肌肤的冷。 身披夹层披风的李绥方走至立政殿外,便瞧着尚宫银娘从内打起薄薄的春帘走来, 一边行着礼一边含笑热络道:“王妃可是来了。” 李绥笑着在银娘的搀扶下一同走入殿中,因为换了时新的花卉,满室的馨香顿时令人心旷神怡,看着日光自窗柩落入,照得阖殿敞亮,李绥也心情极佳地道:“姑母在作什么?” “正在教安阳县主烹茶呢。” 听到银娘的话,李绥意外地抬了抬眉。果不其然, 在转过最后一扇十六屏的游春图后, 便能看到一身着浅粉色蔷薇缠枝纹襦裙配淡蓝披帛, 绾着双螺髻,戴着缀宝钿头钗的少女正正襟跪坐于茶案后,面前摆着一套齐整的茶具,眼看着茶雾缭绕如山涧晨雾,那些寻常的茶具在她的手中顿时生了辉色般,每一个行云如流水的动作都完成的令人惊叹。 “殿下说县主慧根极好,学什么都比人快几步,因而亲自授课。” 似是看到李绥的惊讶,银娘便笑着从旁补充,声音正好被座上的李皇后听到了,此刻眼眸从左手边的安阳县主王素处转向屏风处的李绥, 当即含笑抬首道:“站在那儿作什么,快进来。” 听到此话,李绥笑着走了进来,原本跪坐于席后的王素也起身朝着她盈盈下拜。 “难得见姑母忙里抽闲,有此兴致, 便想着从旁偷学几招。” 说话间李绥已是亲自扶起王素,在王素抬眼那一刻, 李绥随和一笑,转而便坐到了李皇后身边去。 “你从前与你阿姐最是会这些,哪里需要——” 话脱口而出,但只到一半,李皇后的瞳孔却是黯淡了下去,唇边虽是笑容未褪,却满是悲怆。 “我只当您是夸我了。” 看到李皇后的变化,李绥只作不知地继续讨着巧,看着面前亲近的侄女儿,李皇后心下缺失的那一块儿才算是不至于那么空落落的。 “你啊——” 看着李皇后宠溺的笑,感受到自己如儿时般伏在李皇后身侧,任由她轻抚自己的脸颊,看着眼前似是而非的一切,回忆便总不住涌上心头。 待茶烹好,王素向李皇后和李绥递上一盏,满室热闹地说了会话,银娘便在李绥的眼神示意下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怎么了, 一进宫便瞧着你欲言又止的模样。” 听到姑母问询,李绥含笑道:“什么都逃不过姑母的慧眼。” 说笑间,李绥的语气不动声色地变得正经起来:“听闻军器使的高堂病故, 就要离京回家守孝了。” 听李绥突然问起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李皇后诧异道:“前几日倒听人说起此事,怎么想起问这个。” 李绥闻言一笑,不徐不急道:“阿蛮倒是有个补缺的人选。” 李皇后“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道:“说说看。” “大理寺少卿虞世静。” 此话一出,李皇后瞬时皱眉,似乎只听到这名儿便厌恶不已。 虞世静是那虞定方的胞弟,而那虞定方如今变成了皇帝的一条忠犬,日日攀咬东宫,就连她和阿蛮,也被其诬为干政。 如今李皇后只恨不得将此人立即收拾了才算干净,怎会想着将此重要的肥差拱手送出去? 军器监领军器库、甲坊署、利器署,掌兵器制造,辖甲坊署、弯坊署,前者领甲胄、筋角制作,后者领矛头、弓矢等制作。 一直以来兵可强国,而今皇帝杨崇渊野心又在于开疆拓土,对这兵器胄甲的制造自然更是不遗余力,即便向来崇尚节俭,在此处花费财力却从来连眼睛也不曾眨上一眨的。 军器使掌管如此地方,即便官职不高,可能得的好处却是不少,因而是多少人想要求的。 “虞定方和虞世静二人,一个贪恋权位,一个贪恋财色,我曾打听过,虞世静此人敛财手段了得,凭借其兄的权位,如今即便算不得富可敌国,家底富足的也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而虞世静又以这些钱财替其兄拉拢朝臣,贿赂官员,才帮其兄一步一步坐上更高的位置。” 说到此,李绥笑着道:“古人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那虞少卿坐到了军器使的位置,那便算得上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话语到此,看着面前李绥眸中的异样光芒,还有笑容底下不为人知的意味,李皇后又如何不明白。 预想取之,必先予之。 一个贪婪成性的硕鼠,看到了堆成山的谷粒,又如何忍得住。 就算他忍得,她们也能帮他动摇动摇。 可又有谁会猜到,那谷粒之下放着的,会是一把老鼠夹? 想到此,李皇后当即心情大好,笑容止不住地看向李绥夸赞道:“你这孩子,当真如二郎所言,不能成为我们大兴的肱骨之臣,可算是屈材了。” 李绥闻言一笑,却是听到李皇后一声叹息,眸中又一点一点爬上无可奈何的忧虑来。 “若是二郎那孩子能有你一半的心思,我便——” 话未说出口,但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说着说着,李皇后摇了摇头道:“可那孩子却自小热衷于孔孟的君子之道,从不肯行钻营一事,才会事事信人,事事陷入旁人的陷阱。” 见李绥沉默下去,李皇后不由探出手来,轻拍了拍,语中期冀或者说是嘱托道:“好在他肯听你的话,日后就算我不在了,也盼你替我多劝劝他,阿蛮你知道的,二郎不倒,我们李家就不会倒,二郎若——” “姑母放心。” 不待李皇后将话说完,李绥已然反抽出手覆在她的手上以示安心。 李皇后见此,瞬时眉目松缓了许多,不住道“好、好——”。 待退出来,李绥便看到王素已经和宫娥们坐在一起绣女红了,此厢二人对视,众人连忙起身行礼,李绥笑着闲庭信步地走过去,扶着王素欲拜的身子道:“县主曾有助于我家夫君,又是他的义妹,便也是我的妹妹,日后相见无需如此客气。” 看到李绥如此说,王素正色的脸上些微动摇,随即缓缓道:“该是素娘多谢御陵王救命之恩,多谢王妃照拂。” “可愿陪我走上一走?” 对上李绥邀请的目光,王素点了点头,便随着她一同走了出去,待到了葱茏的花木中,李绥才率先开口打开沉默。 “素娘可还记得儿时的事?” 听到李绥的问询,王素不由收紧双手,脸色只有风过了无痕的平静。 “从前是记得的,后来——” 提到此处,不堪回首的记忆仿佛再次冲上心头,王素语中低沉道:“后来遇到阿耶阿娘时,我在雪地里苟延残喘不知多少日,犯了高热,生了一场大病,便将儿时的一切都忘了,唯独那些——” 唯独被拐后,所承受的那些折磨与屈辱,却是都记了个清清楚楚,深入骨髓,日夜恐吓着她。 “都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看到身旁神色落寞、凄凉的王素,李绥轻握了握她的手,给予了她许久不曾有的温暖,让王素触动抬头。 “你阿兄说,他会替你找到你的父母,你的亲人,即便找不到,你也有我,有我们,我们也是一家人。” 这一刻,日光落在李绥身上,可王素却是从眼前人的眼眸内看到了比之春日更要温暖人心的东西。 让她久久,不能回神。 哪怕是眼泪落下,也忘记伸手去拭。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六章 风起云涌 这一日入夜时分,长安的夜风和煦温柔了许多,皎洁月色之下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正朝着高门阔府的宅地而来,当车轮碾过条缝严整的地砖之上,停在书了“秦王府”三个字的朱红大门前,便能瞧着车帘轻掀,身着深蓝宝相花纹蜀锦襕衫的杨彻从上走了下来。 门前的小厮们瞧了, 麻利地上前行下一礼,就在杨彻如常地走过,跨入门槛之时,便瞧着一个小厮似乎等候多时,连忙过来俯首行下一礼道:“郎君,蜀王来了, 一直在花厅等着您,王妃命小的在此等候。” 听到此话,杨彻微斜了斜眸, 心下料想杨昭这会等着他,只怕是有什么事,沉吟片刻杨彻面色平静无波地道:“请蜀王书房一聚。” 当杨彻来到书房时,便见坐在那儿的杨昭似有些愁容满面,心下便更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他深知几个兄弟中,就数五郎喜怒形于色,面上压不住事儿。加之五郎与自己最为亲厚,在他面前就更是如此了。 “五郎来了——” 听到杨彻的声音,坐在窗下的杨昭顿时抬起头来,一对上杨彻的笑眸, 已是受感染般笑着站起身来,极为亲近地道:“阿兄!” 待走上前去,杨彻熟络地拍了拍杨昭的肩膀,因为公事严肃的眉目也疏朗了许多。 “听闻这几日在兵部历练,你做得很好,田侍郎他们在阿耶面前对你也赞不绝口, 阿耶听到了很是高兴。” 一听杨彻的话,杨昭的脸上顿时红了几分,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挠头怯弱道:“侍郎他们是皆是看在陛下的面子,我平日里——” “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 不待杨昭说完,杨彻有些不认同地皱了皱眉,见兄长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杨昭也是一紧张,当即像从前那个做错事,一言不发,只会不安摩挲着袖下双手的卑微少年。 “阿兄说得对,我、我——” 看到这一幕,杨彻不由无奈地叹息一声,仿佛注入勇气般将手再次搭上杨昭的左肩,语重心长地道:“五郎,记住阿兄的话,如今你是大兴的皇子,是天下人眼中的天皇贵胄, 再过几年, 我们这些兄弟们都要被派去各地,委以重任, 替阿耶镇守四方,要想做到此,便不能软弱,不能退却,知道了吗?” 烛火下,对上杨彻严肃却温和的目光,杨昭久久不能回神,只良久才点了点头,被感染地道:“好,我都听阿兄的。” “那,将来阿兄也要离开长安吗?” 听到杨昭的问询,杨彻眸底微动,只淡笑了笑,拉了杨昭坐下道:“诸王就藩,这是惯例,我自然也是要去的。” “那皇后殿下,该会难过的——” 杨昭细小的声音蹿入耳中,听得杨彻却是想笑出声来,在阿耶、阿娘的心中,何曾有过他的分量? 若能保得老二地位永固,阿娘只怕恨不得他们永远留在封地,而这其中,同样包括他。 “你来我这儿这许久,不会就是来聊闲天的罢——” 杨彻不露痕迹地岔开这个不愿提及的话题,杨昭闻声顿时想起什么来,只一瞬杨彻便从他脸上看到了几分讳莫如深。 在杨彻的示意下,司南当即领悟地与常羲退了下去,各自守在了外面。 “怎么?” 听到杨彻再次问询出声,杨昭想了想,抬起暗自涌动的眼眸,声音低到极其,可谓是一字一句皆小心翼翼。 “阿兄,前几日我从城外返回,从一群乞讨的百姓中看到了一人。” 见杨昭神神秘秘的,杨彻不由也严肃起来,下一刻面前的杨昭便再次靠近了些,只以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是九歌。” 九歌? 这个名字蹦出脑海时,杨彻先是一愣,但很快,一个清秀佳人的模样便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从前服侍在杨延跟前的那个婢子? 回忆涌起的那一刻,谨慎多思的杨彻顿时嗅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来。 他若未记错,那个叫九歌的自小照顾杨延,很得杨延的信任和亲近,可后来却是突然消失了,且消失的无影无踪。 记得那时候听阿娘院子里的婢子聊闲天时,只说阿娘赐了恩典,放回家嫁人了,如今瞧着—— 人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从前九歌在府里再是婢子,也是侍奉杨延的贴身婢子,即便放出去,那该是吃穿不愁,比之那六七品的官员家眷还要富贵才是。 怎会沦落到乞讨的地步? “从前在府里,九歌姐姐待我很好,如今看她落魄,我心下——” 杨昭说到此脸色有些感同身受地难过,随即才道:“便置了一个简单的院子给她,后来看她精神不济,我便派了大夫替她诊了诊,未曾想——” 听到杨昭话不再说下去,杨彻狐疑地看去,却见面前的杨昭低着头,脸上似羞又似难以启齿,心下便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如何?” 听到杨彻的追问,杨昭有些犹豫,又有些复杂地看向杨彻,沉吟许久才战战兢兢地道:“未曾想竟查出九歌姐姐不仅失了贞洁,还落过胎,更、更染了那种病,后来一问才知,九歌姐姐乃是被、被皇后殿下下令送去了边关军镇充了营妓——” 此话一出,警觉的杨彻顿时寻摸出什么来,向来稳重的他竟不自觉地急切问道:“那孩子是何时落下的?” “听那大夫说,约莫是去岁十月份的模样,胎儿也不过才两三个月大,怀上的日子,该是——” 杨昭想了想继续道:“该是被送去军镇之前。” 听到这个回答,杨彻顿时瞳孔震惊,简直像是听了天方夜谭一般。 可震惊过后,心底却一点一点溢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豁然开朗来。 竟是如此—— 这一刻杨彻再明了不过了,难怪一个大活人就那般从堂堂太尉府消失了,难怪九歌会落得这么个地步。 原来,为了杨延,他的阿娘还真是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替他扫除了一切障碍。 没来由地,杨彻突然有些想笑,既是冷笑,又是发自肺腑的笑。 “好在吃了许久的药,九歌姐姐的病情也算稳下了些,看她过得艰难,我便只好骗她,告诉她她已然痊愈了,如此她才算有了几分生气。” 说到此,杨昭看向杨彻,忍不住请求道:“阿兄,从前府里人人欺负我,无视我,可九歌姐姐却是暗自帮了我不少,如今看她这般实在是——” “外面的大夫总是不如宫里的太医,阿兄可能让太医丞替她诊治——” 听到这儿,杨彻算是明白自己这个五弟想要做什么了。 太医丞是他的人,如此便能既医治九歌,又不会让这消息传入阿娘耳中。 看着这样的杨昭,杨彻似是有些无奈,良久才道:“此事,且教我想想。”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七章 旧人重逢 “军器使?” 楚国公府内,虞定方挑眉抬眼,便见其胞弟虞世静点了点头,坐在他左手处,条条是道地回道:“这军器使品级不高,以我之位,若想兼之并不难, 也不算引人注目,但这军器使掌管军备兵器,其中的好处却是不少——” 说到此,虞世静压了压声音道:“阿兄如今官至尚书右仆射,事务繁忙,与人交道甚广, 这用钱之处比之从前便更要多一些,更何况——” “更何况, 尚书右仆射离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仆射之位, 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之遥若真要打点起来,更是如流水般,心疼不得,如今有这样一个空缺良机,如何能不抓紧把握住,也算是未雨绸缪。” 虞世静的话语停在耳边,虞定方凝了凝眉,这话倒的确说得不错。 人人都看到这尚书右仆射的风光,其后要担负的累累重任却是无人知晓。 当今陛下多疑,又重实干,而六部各郡县又是盘根错结, 若万事只就上, 那么下面的官员自会对他不满, 逼得太紧,只怕连他这个位子也要保不得, 可若一味迁就下面,做个和事佬,在陛下那便是办事不力,更是没有好果子吃。 要想做好这中间人,唯有四处打点,拉拢出自己的阵营来,让人心甘情愿为你办事,而要拉拢,便唯有财色罢了。 想到此,虞定方摩挲着右手,正犹豫间,便见一旁的虞世静坐不住了,当即站起身凑过来催促道:“阿兄可等不得了,这等好事就是一块肥肉,不知多少人盯着,再晚些,连汤都没有你我二人的了——” “好了——” 虞定方闻声终究是下定了主意,只侧首看向虞世静叮嘱道:“此事我会安排,但只一点, 行事稳妥些, 万莫要教人抓住了把柄。” 一见自家兄长松了口, 虞世静顿时眉开眼笑,好似已经看到无数的钱财漫了自己的眼般,连忙打着保票道:“阿兄放心,我行事何曾出过错?您只管做您的宰相,旁的打点一事我必亲历亲为,您就瞧好——” 四月的长安渐渐褪去寒意,泛着一片大好春光来。 四月十五这一日,通往大明宫的朱雀大街上热闹正甚,就在这车水马龙之中,一辆再低调朴素不过的青绸马车正沿着城门处缓缓朝近驶来。 听着车外喧嚣的人声,坐在车内靠着身后车壁正在阖目假寐的杨延只听到车外突然响起惊诧的人声。 “小心,小心——” 杨延反射地凝眉睁开眼,便感觉到马车因猛然被停住,惯性地朝前一掼,惊得他本能地扶住车壁,才不至于一个趔趄。 “檀墨,怎么了?” 听到自家殿下轻唤,车外跟着的檀墨看了眼车前的状况,忙道:“郎君,有人晕倒在咱们车前,小的正叫人前去查探。” 杨延闻声伸手掀开车帘,果然看到两边的百姓都停下来一边看热闹,一边窃窃私语着,而马车前果然躺着一个人,远远看去衣衫褴缕,似乎是个女子。 天子脚下,竟也会有乞讨之人。 想到此,杨延心下有些沉重,正要开口时,便见前去查探的小厮小跑回来,俯首行下一礼道:“殿下,车前的娘子似是被饿晕的。” 此话一出,杨延眉间纵横的便更深了,只见他转而看了眼车内摆着的精致果子,更觉得难以下咽了。 “将这些装好送去罢,再送点银钱与她。” 听到杨延如此吩咐,檀墨并不意外,对于自家殿下的仁善,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因而只见他应了一声,便接过杨延递来的精制红豆酥,命人装好后,亲自朝那车前走去。 眼看着檀墨走远,杨延正要松开手中车帘时,却见檀墨忽然惊诧地蹲下,似乎与面前人是旧识般,就在杨延意外之时,便见檀墨拔腿就朝回跑,看起来满是急切。 “郎君,郎君——” 当檀墨站在帘外,在杨延问询的目光下,气儿还未喘匀,便止不住地惊怔道:“是,是九歌,前面那是九歌姐姐——” 此话一出,杨延顿时脑中一轰,目光控制不住地飞速挪向远处,却如何也不能将眼前人与从前那个温柔的九歌相比。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乎是同时,一个念头冲入脑中,漫入心中。 是了,以阿娘的性子,怎会真的像告诉他的那般善待她。 此情此景下,从前的那些过往盘旋而起,萦绕在杨延的心头,仿佛打开了关闸般,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愧疚都一齐放了出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从始至终,九歌都是那个一心为他,陪伴着他的那个人。 可他,却因自己的过错,反害了她。 九歌离开后,他曾去找过她,却是被银娘告知她们家早已搬离长安,去了江南。 银娘说,若是为她好,就莫要再联系,惹得阿娘不高兴。 所以他便没有再找下去,只是托银娘带了银钱给她们,只望能有几分补偿。 即便他知道,那样的错,又岂是财物可补偿的。 “郎君,您这是要做什么?” 眼看杨延就要下马车,檀墨连忙拦住,从旁小声提醒道:“此处人多眼杂,小的这就命人去安置九歌姐姐,待过会儿郎君再问话也不迟。” 听到檀墨的话,杨延抬头环看到周围还拢着未散去的百姓,再看一眼那瘦弱如风中柳絮般的身影,握了握拳,终究是点了点头道:“好。”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在宫城西北脚的一座宅院内,站在廊下的杨延脚步停顿,看着绿漆廊内紧闭的房屋,却是踌躇了许多。 “郎君?” 檀墨的声音从旁传来,杨延顿了顿,再抬眼时,终究是下定决心拾步而上。 “吱呀——” 随着细微的声音响起,房屋被缓缓推开,一束温柔和煦的光芒随打开的门缝落入,只一眼,自光影中飞浮的尘粒中,杨延对上了那双许久不曾相触的眼眸,却是背脊一僵,再也止不住心下翻腾的震惊和难过。 他如何也想不到,本该是最美年华的九歌,眼前却是憔悴成了这般,不过十八九的年纪,竟然瘦得能看到细弱的骨头,即便已然梳洗换上了簇新的裙子,可那苍白没有血色的容颜,那惊若小兽般惶恐不安的眼睛,还有颤抖着的身子,都无不是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杨延的心,成为对他的审判。 “九…九歌——” 强压住心底的痛楚,杨延努力牵起没有危害的笑容,喉间良久才溢出这三个字来。 可不曾想,只这短短三个字,却是引得九歌落下泪来,彷徨如失去羽翼的飞鸟般,不住地朝后退,死命遮住自己的脸背过身去,摇头哭泣道:“不,我不是,我不是九歌,我不是——” 眼看九歌疯了般想要逃离,杨延连忙上前去,却是看到九歌看到他如看到洪水猛兽般,惊恐之下九歌狼狈跌坐在那儿,看得杨延想要伸出手,却是不忍地捏回拳,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 “求求你,不要看我,我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我,我不想——” 听到卑微的啜泣声落入耳畔,杨延抬起眼眸,看着脚下跌坐的九歌,瞬时便明白了,明白了她为何如此躲避他。 异样的情绪如一根针攥入杨延的心,看着眼前的九歌,脑海中浮起从前那个富有才情诗书,说话总是温柔如水,一双盈盈眼眸总能熨贴人心的她。 负罪感好似洪流汹涌而来,将杨延包裹其中,令人窒息难耐。 “对不起,对不起——” 揪扯人心的哭泣声中,杨延跪下身子,将掩面哭泣的九歌环入怀中,任怀中人如何害怕地挣扎,也再没有放下手,只是赤红着双眸,含疚落泪地不住喃喃耳边,许久后,才引得怀中人终于安静下来。 而他的耳畔也再次响起檀墨说与他的那些话。 “小的问过了,当初皇后殿下将九歌和她的阿娘发配到了边关为奴,因为受不住苦,去了不过数月,九歌的阿娘就死在了那儿,九歌是因为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才侥幸逃脱,一路乞讨着回到长安,因为除了长安,已经没有她的家了……” 手中轻轻安抚着九歌的后背,杨延沉默地低下头,喉中哽咽愈甚。 若他当初未曾犯错,若他不曾相信阿娘的话,若他悄悄去寻找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入这样的境地了。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八章 仇恨尽显 夕阳西下时分,天边一抹橘色渐粉的云霞晕染天边,微风轻轻卷起庭前落叶飞舞,就连那花香也温柔缱绻了许多。 “这一处宅院以后就是你的家,日后若需要什么,就让他们去添置——” 陪伴九歌用完晚饭后,眼看经过一日的劝慰安抚, 九歌心绪总算恢复安稳,杨延便欲起身离开,临走时想了想又特意叮嘱了一番。 当九歌点了点头,杨延这才放心地轻一颔首,予以九歌一个微笑,转身便朝外走。 “二郎君——” 听到久违的声音急切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响起, 杨延微微震动, 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转身回首,杨延看到身后的九歌早已站起身来,嘴唇翕合辗转,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唯有那双眼中,夹杂着太多难以抑制的情绪。 “怎么了?” 听到杨延轻声询问,九歌却依旧不知如何开口,反倒有些不安地攥了攥手,又一次次松开,仿佛面对着这世间最大的难处般。 察觉九歌的异样,杨延目光更柔软了许多,只缓步走上前, 像是安抚一个孩子般轻声道:“九歌,你我从小相伴,无论何时,你我都与从前一般。” 话音落尽,空气中弥散着静谧和安稳, 因为杨延身量高大,因而挡住了身后的烛火, 只能看到面前的九歌眸中泪光涌动,沉默地低下了头,没入了阴影之中。 看到变得如此脆弱的九歌,杨延喉间滞涩,右手轻轻抬起,却是停在了她肩旁,久久未曾落下。 “早些歇息。” 终究杨延并不想逼迫九歌,良久的静谧后,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话,便转身而去。 “二郎!” 仿佛是被注入了万千勇气,眼看杨延欲走,九歌顿时背脊一僵,倏地抬起头来,似倾注所有家当的赌徒,只赌眼前人的回眸。 “你,你能陪陪我吗。” 听到这句话,杨延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却是看到灯影下柔弱无助的九歌正期冀地看着他,好似看着最后一抹星火般渺茫的希望。 廊外的风渐渐寒凉了许多, 吹得窗纱窸窣作响,立在那儿的杨延眉间轻微一动,许久才终于出声,一如既往地温柔,却是为难了许多。 “天色已晚,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罢,这里很安全,他们都会保护你。” 听到杨延的话,九歌的双眼顿时黯淡了许多,但也只一瞬,便听话地点头,却又踌躇地道:“二郎,还会来看我吗。” 听到这虚弱到飘渺的话语,杨延温柔地颔首,适才道:“若有什么需要,你便让人告诉檀墨便是。” 待话落尽,杨延便又唤檀墨进来嘱咐了几句,主仆二人这才朝外走去,眼看外面寒风渐甚,檀墨连忙灵性地取来氅衣就要为杨延披上,谁料一旁出来相送的九歌却是习惯性接过,如从前般亲手替杨延打理。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杨延不由沉默,就在九歌站在他的身前,为他系上系带后,杨延却是本能地退后一步,轻声道:“无妨,照顾好自己,这些事有檀墨他们做。” 听到这些客气话,九歌如何感受不到那份疏离,然而失落并没有浮于脸上,此刻月色下,越发衬得她静若处子,温柔如初地道:“二郎慢行。” 当杨延行入夜色中,抬头看着明亮皎月,当即脱口朝身边的檀墨道:“一会儿转道福禄坊,路过东街的那张氏铺子,带一碗馄饨回去。” “郎君不是方用完饭,莫不是又饿了?”听到杨延的嘱咐,檀墨不由诧异抬头。 谁料听到此话,杨延却是付之一笑,眼角眉梢满是温柔。 “哦——” 就在此时,机灵的檀墨顿时明白了,忍不住拉长声音,笑着讨巧道:“太子妃殿下最喜那家铺子的馄饨,殿下这是时时刻刻都念着太子妃殿下的。” 此话一出,杨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含笑道:“好了,快走罢。” “嗳——”檀墨闻声更是忙不癫跟上。 眼前夜幕深深,看着杨延主仆消失的地方,九歌冷冷伫立在门外廊下,一双眼眸看似平静无波,却是如一滩看不清的深水,甚至是死水,与方才的温柔判若两人。 “娘子,外面天寒,你身子弱,不如进去歇歇罢。” 听到一旁婢女试探地劝慰声,九歌淡漠收回深沉的目光,顿时含笑转头看向上前的婢女道:“有劳了。” 看着面前极尽温柔的九歌,一旁的婢女顿时觉得眼前人亲近许多,随即含笑扶着九歌入内。 “听闻你们皆是太子殿下的人,那你从前可是在东宫服侍?” 听到九歌问话,婢女笑着应道:“回娘子,是的。” “听闻——” 九歌一边朝里走,一边斟酌道:“听闻太子妃殿下温柔敦惠,性子极好,与太子殿下亦是举案齐眉。” “太子妃殿下管理东宫有方,平日公正且又怜悯我们这些奴婢,因而东宫上下无不夸赞,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更是感情极深。” 听到这一番夸赞,九歌眸底一黯,但不过一瞬便含笑道:“好了,你先下去罢。” “好,娘子若有需要,只管唤奴婢们便是。” 眼看婢女退了出去,笑容顿时凝滞在九歌的脸上,一点一点退去。 当她独自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那张脸,往事也一幕一幕回放于眼前。 寂静中,九歌一件一件卸下钗环,一下一下梳开青丝,看起来平静极了,可只有她知道,此刻的心底早已掀起巨浪。 这一年来,只有她身处地狱之中,活得连烂泥也不如。 可那些将她置于其中饱受折磨的人,却是身居高位,享受着荣华富贵,将她这条性命早就抛之脑后。 为什么? 想到此,九歌不由嗤然一笑,似自嘲,似冷凛,渐渐地那一双眼眸变得愈发冷漠,阴沉。 秦王说得对,既然上天不公,那么便只有一报还一报了。 若不能如此,她如何对得起她死去的孩子,对得起她死去的阿娘,对得起早已死去的自己。 反正如今的她孑然一身,不过是烂命一条罢了。 而皇后,杨延,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御陵王妃,从来不知世道艰难的他们都应该为她,为她的孩子陪葬!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为情所困 翌日一早,院外鸟雀婉转啼鸣,一抹暖阳如女儿的娇靥,红彤彤的可人。早已起身的九歌在婢女的服侍下用了早饭,看到这大好的春光,便忍不住迈出步子走出屋子,寻了一处花架坐下。 就在春意动人, 九歌看着一旁的婢女做着女红、洒扫之时,耳畔便传来了少女们的赞叹声。 “这扇子可真好看。” 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婢女走进来,旁的人都指着她手中的一柄团扇不住夸赞。 “方才从外面回来时,便有一商铺的绣娘在路边卖这扇子,这样好的扇子,才只花了这个数。” 看到那婢女手指比划着, 旁人都惊讶出声,连忙道:“在哪?我们且去瞧瞧。” “没了,我这可是最后一柄了。” 就当婢女们失望叹息时,那拿着团扇的婢女看到坐在花架下的九歌,连忙上前来行了一礼。 “娘子。” 九歌温柔点头,目光顺着看向婢女手中的团扇,可只那一眼,她便瞳孔大震,再也挪不开。 “你这扇子从哪来的?” 几乎是“噌——”地一声,九歌便脸色紧张地站起身来,看得那婢女茫茫然指着院外道:“就在门外那墙根——” 话还未说完,九歌便已朝着那婢女所指的地方去,然而当她提裙跑出,却只看到宅院外空旷的巷子, 哪有什么人烟。 听到身后跟上来的声音, 九歌转身目光锁住那婢女急切道:“卖扇子的人呢?” 那婢女闻言也抻着头朝外看, 看到原地空无一人,只能道:“回娘子, 我去买时已经只剩这一柄了,想来人已经收拾回去了。” 九歌闻言双肩落下, 只看着那一处久久不能回神,她不会看错,婢女所带回来的那柄扇子上所绣的黄鹂乃是阿娘惯用的针法,因为家到中落前,阿娘也是富贵出身,因而绣艺师承乡里出名的绣娘,针法也会自成一派。 从小到大她的绣艺都是阿娘亲手所教,她不会看错,绝不会看错。 就在众人不知何意时,九歌毫无征兆地夺过那婢女手中的团扇仔细端详,心下越发坚定。 “奴婢想起来了,那绣娘说过,她们是兴业坊平昌绸缎坊的。” 耳畔传来婢女恍然想起的声音,九歌睫毛一颤,当即出声道:“备车,去那家铺子!” 当九歌携着忐忑的一颗心赶至绸缎坊前,还不待婢女来扶, 便率先下了车进去。 “娘子可是来看绸缎的,咱们铺子近日来了一批新货,您——” 迎面而来的伙计话还未说完,九歌便已取出那柄团扇道:“这扇子是哪位绣娘所绣?” 话音落下,伙计愣了愣,顺着看向九歌手中的扇子,当即明白道:“娘子可真是好眼光,这是一位西域而来的绣娘所绣,最是独特——” “她人在哪儿?” 被九歌打断了话语,那伙计连忙道:“在后面院子里——” 听到此话,九歌努力冷静下来,随即道:“我素日对针法有研究,想要去讨教一二,不知可否引见。” 说罢,九歌便掏出钱来递了出去,那伙计一见此,当即眼冒星光,连忙笑脸相迎道:“好、好,娘子请。” 眼看伙计作势邀请,九歌正欲走时,突然想起什么,转而对身后跟着的一个婢女道:“你且去替我挑些好的绸缎来,我想为二郎君做些东西。” 待婢女顺从应了,九歌便疾步跟着朝后走去,待转过院子,又穿过一个花园,过了一道垂拱门看到房屋时,九歌才知道这铺子后面居然有这般大。 “娘子,请。” 待停到一处掩上的房门前,九歌看了看,终究是推开门走进去,但就在她方行了两步,便听到身后的门被关上,而与此同时,她看到了帘后正襟危坐的一个人。 “是你!” 听到九歌语中冰冷的恨意,李绥分外淡然,只是如遇旧识般平静地道:“一别也是有一年了,九歌。” 听到这轻飘飘的话语,九歌的心底却是莫名涌上畏惧,下一刻当她转身去拉掩上的房门却是如何也拉不开时,她的心顿时凉到了极至,也跌落到极致。 “御陵王妃这是想要杀了我?” 眼见面前的九歌回转过身,带着嘲讽的目光看过来,李绥轻抬右手,念奴和玉奴当即卷起珠帘,露出李绥平静的面容。 “我若想要杀你,你就不会活着进长安城。” 看着座上人高高在上的模样,九歌积压已久的仇恨一点一点冲上心头,只见她目光如刃般刮过,一字一句道:“你一直都在派人监视我?” 听到九歌的话,李绥渐渐敛神看向她道:“你以为跟踪你的,就只有我?” “什么意思?” 在李绥的示意下,念奴从袖中抽出一沓纸来递到九歌面前去,九歌漠然低头看去,却见这每张纸上竟都是证词。 杨延院子里的婢女春儿、荣安县主的婢女灵犀,还有一些纸条上面,竟是蜀王杨昭传给灵犀的密信。 “现在你可明白了。” 寂静中李绥的声音响在耳畔,却是一下一下如重锤击打着九歌的心。 “二郎有负于你,姑母为了一己之私也亏待于你,但这一切归根结底皆是蜀王一手所布之局。” 看到九歌呆滞的目光,惨败的脸色,李绥垂下眼眸,片刻才抬起头来:“从一开始,蜀王便将你变成了一枚棋子,若非有人在那夜的香里掺杂了腌杂之物,你不会走到如今的境地。” “九歌,难道你甘愿成为罪魁祸首的棋子,任他摆布,一生活在他亲手为你编织的仇恨之中。” 话音落下,屋内久久寂静,寂静的仿佛一滩永远不会皱起的死水。 忽而间,一声嗤笑打破沉默。 只见九歌含笑嘲讽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似是审视般掠过李绥道:“不愧为御陵王妃,只想以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就想骗过我?” “是与不是,你的心里本是清楚的不是吗?” 李绥冷静地看着面前人道:“你与二郎从小相伴,比之我、比之三郎、比之任何人都要相处的更多,更甚,你知道,他从来都守着那些周礼,从不与女子越过雷池半步,你也该知道,他的酒量绝不会数杯便醉到不晓人事——”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们的孩子咎由自取?是我的阿娘咎由自取?” 李绥的话语被九歌拔高的声音驳斥下去,这一刻九歌彻底失去了冷静,只见她死死攥住双手,双目赤红地看向李绥,明明眼中含泪,却又满露恨意。 “你可知我被送去边关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他们没有人把我当人,他们只将我视作猪狗,视作畜生,视作随时凌辱随时抛弃的废物,你可知道我身上留下了多少伤痛,你可知道我曾被他们绑在那,被不计其数的人欺辱了一夜,就连我的阿娘也为了保护我,被人拖下去施以死刑,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看到李绥蹙起的双眉,看着她光鲜的衣裙,九歌停止了嘶吼,笑着落下泪道:“你们不会知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都只将我们当作一个玩物,何曾会在意这些——” 说到此,九歌侧眸冷冷看着李绥嗤笑道:“你杀了我罢,你若不杀了我,我也必将会将我所遭受的一切都还回去,如今你设局诓我进来,不就是为此?” “动手罢,如你那位心狠手辣的姑母一般,毕竟,杀我于你们而言不过是捏死一只蝼蚁。” 话音落下,李绥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缓缓走至九歌的面前,当二人近距离地对视着,看向九歌冷嘲热讽的模样,李绥却是忽地抬起手来给了九歌一个耳光。 随着“啪——”地一声响,九歌震惊般看向面前人,却只看到李绥云淡风轻地道:“清醒了吗?” “你!” 眼看九歌就要扑上来,玉奴当即将其死死困住不得动弹,而下一刻,李绥捏住了九歌的下颌,一字一句道:“你很聪明,方才在堂前你担心自己被人设局,担心会有人对你不利,所以示意身边的婢女去请二郎了不是吗?” 看到九歌眸中的惊讶,李绥却是笑着道:“你想激怒我杀了你,让我和二郎之间生出间隙来,对吗?” 说着话,李绥渐渐收紧捏住其下颌的右手,因为平日里擅骑射剑术,手上的劲足以大到令九歌吃痛,眼看其痛到眉目皱起也不肯低下头来,李绥终于道出了最后一句话:“当初那些药那些酒迷了二郎的心智,犯了错,也迷了你的心智吗?” 看到九歌脸色瞬时变化,李绥逼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你爱他,你明知这其后的危险,却还是忍不住为此犯险不是吗?” “我没有!” 看到九歌脸色大变,李绥松开了手,分外冷静地道:“那一夜,二郎有错,又何尝不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本可以被放出去,风光嫁给寻常人家,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他——” 听到李绥的话,九歌仿佛被击碎了最后的坚硬伪装,脸色一点一点晦败,目光一点一点黯然,一滴又一滴的泪滑落下来,早已湿了面庞。 “你自小陪伴他,待他大婚后,你本可让他纳你入房——” “不会的,不会的——” 听到李绥的话,九歌自嘲地摇着头,任凭泪水滑落地道:“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从来没有——” “他爱的是你——” 九歌抬起头来,苦笑地看向李绥,再一此坚定地道:“自始至终他爱的都是你,因为和你在一起他可以高兴一整天,因为和你争执吵架他会难过整夜,就连那一夜——” 九歌说到此,晶莹的泪珠划过脸颊,刀一般刮的脸颊生疼,心也生疼。 “也不过是因为和你在击鞠场上的争执而自责不已,愧疚不已,他想要等的从来不是我,只是你罢了。那夜,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着乞求,他说杨家嫡长子这个身份于他本是枷锁,是桎梏,可当这样的身份可以留住你时,他却第一次为这个身份感到庆幸——” 说到此,九歌看向李绥没有了方才的恨意,亦没有了那些嘶吼,只是再平静不过地,变成了一个为情所困的人。 “我想要留在他身边,可我害怕,害怕他日有你陪在身边后,他的眼里只有你,再也不会留下我。” 看到这一幕,看着面前人垂下头,没入阴影之中,双肩耸动,仿佛一缕无法被救赎的孤魂,李绥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她未曾感同身受,无话可说。 但她知道,她虽不知情为何物,却也绝不愿为情将自己困住,变成这般模样。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章 反攻之时 “人这一生有很多的选择,从前你选错了一次,而今你还有机会再选一次——” “机会?”听到李绥的话,含着泪的九歌缓缓抬起头来,但也只一瞬,她倏然一笑,摇了摇头,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希望的一缕孤魂。 “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看到面前人晦暗的目光,李绥缓缓脱口道:“哪怕你的阿娘还活着?” 此话一出,九歌原本如熄灭的火苗般,早已黯淡无光的眸光顿时乍起震惊,怀疑还有不可置信的期冀:“你说什么?我的阿娘——” 看到九歌欲言又止,不敢再问下去, 李绥已然看了一眼一旁的玉奴,玉奴顿时颔首下去, 只听门被拉开, 片刻后脚步声便重新响在耳畔。 “宝儿——” 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哽咽响起,几乎如惊雷轰在九歌的耳边,震得她背脊一僵,久久不能回神,此刻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悲伤,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待她缓缓转过身去,竟然真的于泪眼婆娑中看到母亲瞿氏的背影。 那一刻,泪水顿时涌动而出,几乎模糊了她的双眼,强烈的情绪起伏下,引得她喉间如吞下万千银针般哽咽难耐, 胸腔剧烈起伏间, 终于于唇齿间努力溢出两个满带哭腔的字来。 “阿娘——” 下一刻, 李绥看到眼前的瞿氏走近将九歌紧紧环入怀中, 母女二人皆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悲伤抱在一起, 哭成了一团, 不知为何, 她的心里也为之波动。 心内异样泛起的那一刻,李绥默然转过头,将目光落在屋内那一株粉桃之上,察觉到李绥的情绪变化,念奴和玉奴都欲言又止,什么也未曾说出口。 她们知道,王妃是想起大长公主了。 前一世,未能陪伴在阿娘身边,未能在阿娘弥留之际与她在一起说说话,是李绥那一生的痛。 重来一世,她以为一切都会变。 可她却无法逆转的,眼睁睁看着阿娘与她、与李家渐行渐远,形同陌路的脚步。 再回头看到瞿氏心疼地抚摸九歌泪湿的脸颊,替她拢起散落下来的发丝,李绥不知道这一世,她可还能如这般得到阿娘的原谅。 “我能活下来,多亏了王妃, 若非王妃用重金打通了行刑之人, 将我与死囚替换,此刻我早已死在那场火刑之中, 又如何会有我们母女再见之日——” 瞿氏哽咽的说到这里,当即转向李绥跪了下去,任念奴去拉,也执拗地摇了摇头,拉着身旁的九歌一同朝着李绥深深地叩拜下去。 李绥轻轻蹲身下去,亲自托起瞿氏的双手将她扶起来,继而又扶起哭到颤抖不已的九歌缓缓道:“九歌,对于你所承受的一切苦难,我没有资格置喙什么,但我却知道,在这乱世中活下来便是不易,这世间连蝼蚁尚会努力求生,我们又为何要轻言放弃,作那些阴谋诡计之人的刀下亡魂,无用废子。” “你是玲珑剔透的女子,只要你的心智不曾变,便不会变,我只愿你莫要囿于过去的仇恨中,将自己变成一把刀,待到玉石俱焚之时,白白断送了性命,却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说到此,李绥沉静地迎上九歌的目光,咫尺间,九歌第一次全然感受到,面前的李绥仿佛是天边的,从来不屑于与这世间凡鸟争抢,心中早已有更深丘壑、渴望作为,立志改变的大漠鸿鹄。 “这世间,除了一己私爱,还有很多,人若只耽于此,便会溺于此。” 说罢,李绥缓缓凑到九歌耳畔,说出竭尽两世都未曾宣之口的话。 “我从未爱过杨延,如今的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杨延未曾爱过你,你也可以放下一切,过自己的生活——” 听到这些话摩挲耳畔,九歌瞳孔震动,泪水如珠般一颗一颗坠落,而下一刻,九歌便听到李绥的话响起,却是彻底击溃她心底所有的壁垒胄甲,让她溃不成军。 说罢,李绥站起身来,没有再多说什么,便带着念奴、玉奴朝外走去。 “郡主!” 就在要跨出房门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九歌的声音,一声“郡主”将二人刹那拉回了从前,那时的她们依旧在太尉府,也曾说笑,也曾亲近过。 “谢谢——” 话说完,九歌站起身来,忍住哽咽落泪,朝着李绥一步一步施以大礼跪了下去。 当李绥走出房屋时,廊外的艳阳洒在身上,李绥停在台矶上,微微仰头,阖上双眼,任由阳光暖暖落在脸上,久违的舒适感也随之而来。 “王妃。” 闻声李绥转头看过去,对上许久不见的云岫,当即含笑道:“难为你从南边赶过来——” 自从阿姐病故后,她特意请来为阿姐调养的云岫也恢复了本名,携着幼弟去了广陵。 “进去替九歌看一看罢。” 听到李绥的话,云岫点头随着念奴走了进去,而李绥也携着玉奴朝外一步一步走去。 就在此时,接替李慎的暗卫首领李远走了过来,朝着李绥行下一礼道:“王妃,虞世静处有了动静。” 听到此话,李绥眸中泛起一抹淡笑,笃定地看向李远道:“如何?” “虞世静一入军器监没过多久,朝廷便拨下二十万两白银用以购买突厥黑铁为神策军添置胄甲、兵器,然虞世静却是私下克扣了十万余,从西域商人处只以十万两不到购置了劣等的突厥黑铁次料,如今神策军的新胄甲、兵器已发放下去,我们的人暗自查探了一番,除了神策军中有官职者配备了上等突厥黑铁外,其余人皆是用的次等材料,不过因着这次料与黑铁无异,并不易分辨,只是远没有那般坚硬罢了。” 听到此处,李绥含笑朝石阶下一边走一边道:“偷腥的狸奴哪有忍得住的。” 神策军原为天子禁军,后来便转为了天子出行的仪仗军,想必虞世静想得是神策军本就无需上沙场厮杀,平日里只是起个场面作用,便想着从此下手,断不会出什么事。 突厥黑铁乃是这世间最好的制甲材料,以刀枪不入闻名,可若是次等,便是说不定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让咱们的天子瞧一瞧,黑铁锻造的刀,可能穿破那黑铁制作的胄甲好了。” 就在李绥含笑,泰然抬颌之时,身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王妃,云岫替九歌诊治说,她的身子调养半年便能痊愈,但——” 听到念奴迟疑之声,李绥转过头去,便见念奴凑过来低声道:“蜀王却是诓骗九歌,让她以为自己早已痊愈。” 此话一出,李绥眸中一冷,顿时明白其中之意。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一章 骊山狩猎 五月初五这日,繁华的长安早已暖阳和煦,春意动人。按着前朝的传统,如今大地万物复苏,正是飞鹰走兽出没觅食之际,因而这春狩便是少不了的。而今天子杨崇渊又是疆场上厮杀过的人,自然对这春狩甚为看重, 此事既能上行下效刮起能征善武之风,亦是有利于天子检阅军备队伍,彰显新朝之威。 待到春狩这一日,向来崇尚节俭的天子却是第一次摆出九五之尊的架势,场面之恢宏,鼓乐之振奋, 队伍之绵延可谓是让百姓们连连称道。 待到銮驾一行浩浩荡荡到了骊山, 已是到了夕阳西下之时, 梳洗罢用了晚饭的李绥走到屋外廊下,看着廊外残阳如血,层层叠叠晕染开来,随着和煦微风,花香肆意萦绕鼻尖,好不安逸。 相比于繁华的都城长安,骊山更显苍翠沉稳,层峦叠嶂间既有山川瀑布河流,亦有连绵不绝的宫殿阁楼飞桥,虽一般地豪华璀璨,但骊山却更比长安更让人放松下心神来。 “可要去虎豹苑逛逛?”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李绥回头看到走上来的赵翌当即眸中一亮,随即又诧异道:“眼看太阳都要下山了,怎么想着去那?” 赵翌闻言道:“郡主喜好骑射,午间秦王妃来邀你一同去华清池你也未去,我思忖虎豹苑只怕更对你胃口。” 李绥对上邀约的赵翌, 嘴上虽没说什么, 但面上却是含笑点头应了。 的确,相比于那些, 她更喜欢征服。 虎豹苑,顾名思义便是圈养野兽之处,每每皇家狩猎之时,除了那深林里的野兽,亦有这虎豹苑所繁育的野兽。 当李绥与赵翌换上了舒适的胡服,骑马来到了虎豹苑,伴着马蹄踩在大路枯叶上的窸窣声,虎豹苑守卫的人一看到这边,便连忙抱拳行下一礼。 看守的虎豹苑掌事听到消息方赶上来,还不待开口,便听到赵翌道:“无妨,郡主有我带路,你们无需跟着。” 说罢,赵翌果然轻车熟路地带着李绥进入虎豹苑,引着她看了各处珍奇异兽。 当最后来到一处广阔的平地时,李绥见此处设了旗杆,设了些攀爬的木具,疑惑出声道:“这里是?” “驯兽场。” 顺着暮色,李绥看到身旁赵翌一边轻抚身旁的宝马, 一边道:“狩猎之时跟随的鹰犬、猞猁多是在此处训练野性, 待到场上时才更勇猛善战。” “那你也有了?” 听到李绥的问话,赵翌含笑点头,随即偏首对一旁的宗明道:“去将乌金带来。” 宗明领了命,很快跑了下去,李绥顺着宗明消失的背影,转而看向赵翌道:“乌金就是你的随兽,我怎么未曾见过?” 赵翌轻一颔首道:“它性子厉害,平日里多养在军营中。” 说话间,李绥便感受到身旁牵着的马忽然有点不安,李绥随着赵翌的目光看去,瞳孔顿时如获至宝般泛着光芒。 只见一身浅色衣衫的宗明牵着一头通体黑亮,犹如黑宝石般毛色顺滑的文豹走来,头比虎小、耳短、尾长,身体流线般完美健壮,虽是一头不会说话的野兽,可眼前这黑色文豹却是步步矫健,双瞳幽暗有神,通体的气势竟逼得马禁不住想要后退。 待到黑金到了跟前,赵翌屈身蹲下去,轻轻抚摸它,让李绥惊讶的是,方才出场还威风凛凛的黑金此刻却是如狸奴般,依恋地蹭着赵翌的掌心,看着那微眯的眼眸,勾得李绥也忍不住想伸出手去。 “可要试试?” 看到赵翌偏头看过来,李绥想着却又有些犹豫,但脚下却早已不自觉蹲到赵翌身边。 赵翌暗自一笑,随即鼓励地朝李绥扬了扬下颌,李绥看了眼面前轻吐气息的黑金,终于忍不住试探伸出手去,就在颤颤离它只有一指的距离,李绥便收到了面前“豹”的低沉呜咽警告声,唬得李绥本能缩回了手。 “乌金。” 赵翌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在这一人一豹的耳中,虽没有训斥,但其中的提醒却是分外令人安心。 果不其然,方才还高不可攀的乌金顿时不情不愿地低了几分头,呜咽声也戛然而止。 “没关系,再试试。” 听到赵翌的声音,李绥看了看面前瞳孔如猫眼石般泛着光的乌金,终于鼓着勇气再次探出手去。 就在还剩一寸的距离时,李绥却是停下来看向赵翌,然而不待回应,李绥便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带着她朝乌金而去。 这一刹那,李绥清晰感受到赵翌的温热呼吸萦绕在她的耳畔处,掌心之下是乌金柔顺光滑的身躯,手背之上是赵翌带着薄茧的掌心温度,似有若无的碰触,却是将一阵酥麻之感带入李绥的心底,竟是无端拨动了李绥的心弦。 恍惚间,看着侧首眉目隽永,如星辰般摄人的赵翌,李绥不由忘了收回目光,就在此时赵翌似是收到了感应,竟也转过头来—— 咫尺的距离,二人四目交汇,倾吐的气息亦是交汇在一起。 暮色之下,李绥甚至恍然从赵翌的瞳孔内看到了出神的自己。 就在李绥心下乱了方寸之时,耳畔却是再次响起了乌金的声音,李绥顿时顺着回神低下头去,却见掌下的乌金甩了甩头,似乎有些不满一般。 “它怎么了?” 听到李绥的问话,赵翌唇边一笑道:“许是嫌我们忽略它了。” 此话一出,李绥再看乌金,果然摆出一副不想让她摸,却又不得不被动接受的模样。 好似,她倒成了那个多余的。 一想到此,李绥故意般又请捏了捏乌金的皮肉,就在乌金想要挪开时,一旁的赵翌道:“给你看个宝贝。” 李绥闻言偏头,便见身旁的赵翌朝后退了退,下一刻,一头通身如戴金甲的金色斑点文豹出现在眼前,看起来身量比掌下的乌金小的多,可那通身唯我独尊的气势,还有那炯炯有神的目光都不遑多让。 “这是,送给我的?” 听到李绥语中的激动,赵翌含笑顺势牵住她的手站起身来,朝着那体态凛凛的金色斑点文豹而去。 “它年纪尚小,方一岁,以后就带着它随你围猎罢。” 赵翌如此说,李绥哪有不乐意的,当即点了点头蹲身,指着这头小豹道:“那它叫什么名字?” 赵翌闻言笑着道:“未曾取名。” 李绥闻言想了想,随即道:“不如就叫金骓。” “好。” 赵翌笑着回应,随即示意地看向场上各样训练器具道:“那便让它们也松松筋骨。” 不待李绥回好,身后便再次响起乌金不耐的声音,李绥当即道“好。”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二章 猎场争执 翌日一早,待金色阳光普照大地之时,狩猎的队伍早已整装待发,将士们的胄甲在映照下凛冽发光,换了绫罗胡服的娘子们英姿飒爽,旌旗在烈烈山风中招展作响。就在这人山人海,正是热闹之时。帝后銮驾, 伴随钟鼓之声,华服的贵人们皆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路来,迎接这天地间至高的夫妇。 “陛下万寿无疆,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在震慑山海的恭迎声中,一身玄色胄甲的天子杨崇渊行至最前,腰间配着那把虽未出鞘, 却是敛尽锋芒,可破长空的天子剑。 同样身着骑射简装的李皇后则眉目端重, 含笑间由一身火红胡服的御陵王妃李绥扶着。 “今日狩猎场上,胜者为王,不讲礼矩,不分长幼,但狩猎最多者,儿郎可得朕之坐骑疾风。” 此话一出,在场的儿郎们无不是兴之所至,欢声鼓舞,谁人不知当今天子叱诧疆场,麾下有数匹日夜相伴的绝世宝马,这疾风便是其中之一。 今日若拔得头筹,赐下这匹天子宝马,那还不得是光宗耀祖,得尽陛下青眼? 眼看在场的年轻将军,年少郎君们正摩拳擦掌之时,一个女儿家的声音洋溢其中,恰如宝珠落在玉盘之上, 动听之极。 “好漂亮的文豹!” 顺着声音而去, 只见一着宝石蓝缀珠胡服,头戴朱翠发冠,遍身绫罗不仅未显世俗,反而华美异常的长乐郡主杨徽正站在高台边指向一处,目光中的热切毫不掩饰。 站在李皇后身侧的李绥眸中微凝,因为长乐郡主所指的不是旁的,正是昨日赵翌送她的金骓。 长乐郡主是杨崇渊同胞三弟梁王的嫡女,因着生来美丽,上面兄长众多,唯独她是梁王夫妇老来所得的宝贝女儿,自然而然一生受尽恩宠,前世便是嫁给了同为世家的太原王氏长房嫡孙。 可这一世因为世事变化,那王家郎君却是牺牲在了杨崇渊政变之日,死在了上官叛军的刀下。 还未过门,未婚夫便为国战死,为杨崇渊夺权而死,所以杨崇渊也对这侄女儿也格外恩宠,按理诸王的嫡长子可封郡王, 嫡女也只能封县主罢了,而她却被破格封了长乐郡主,又恩准梁王举家回京,为其在长安城另寻佳婿。 就在这间隙,那长乐郡主已然欢欣笑道:“陛下只赏拔得头筹的儿郎,就不鼓舞鼓舞我们这些女儿家么?” 杨崇渊虽向来不苟言笑,对待儿子分外苛刻严厉,对待女儿侄女们却是随和。从前最为宠爱的千金公主远嫁突厥,其他女儿又因畏惧这位杀伐果断的天子父亲,所以并不如千金公主般在杨崇渊面前没大没小的讨他高兴。 倒是这长乐郡主,虽只小时候与杨崇渊这位伯父见过,如今入长安却并不生疏,更不怯懦,相反倒是会哄人的紧。 平日里做陇西的家乡吃食呈给杨崇渊得尽夸赞,又常常央求这天子伯父教她用连珠弩,骑马射猎,一时之间,倒让杨崇渊回到了从前教授千金公主的父女时光,感受到了在这些儿子身上所感受不到的天伦之乐。 这些日子眼看着这长乐郡主犹如烈火烹油般,虽非公主,却得尽公主之福气,之富贵。 李绥却是越发得出一个结论,杨崇渊的确是老了。 从前居安思危,野心膨胀的他何曾将这些片刻亲情温情放在眼里,对待千金公主也至多是宠爱罢了,而今终于坐在了他日思夜想的天子座之上,他却感受到了夙夜忧叹,不得不防夫妻,防父子,防君臣,防天下人的可悲境地中,独自守着这冰冷的宝座的孤寂。 才会渐渐感动于从前唾手可得的这些东西。 由此可见,长乐郡主是个聪明人,虽然和千金公主一样自小备受宠爱,却是没有被全然迷住了眼,所以一入长安,才能快速看清形势,知道如何对上这位连天家皇子公主们都捉摸不透的天子心性脾气,成为了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 此刻听到长乐郡主如此讨巧,杨崇渊自然朗笑一声道:“阿娇说得对,那你倒说说想要什么?” 此话一出,长乐郡主顿时笑靥如花凑上来,指着金骓说:“陛下可能以这文豹为恩赐?” 果然。 杨崇渊与众人一般朝长乐郡主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她眼光的确非凡,栅栏后若围得随行禽兽中,唯有金色斑点文豹和一旁的黑豹最为不同。 只是黑豹看起来眼神幽暗凶狠,并不似女儿家可制服的,倒是那金色斑点文豹,虽身量小些,却隐隐有王者气势。 “这些皆是名有所属的随身宠兽,长乐若喜欢,我们一会为你猎上一头便是。”杨延不想看到长乐郡主以权势压人,借父亲威仪夺人所爱,因而从旁劝慰。 谁料长乐郡主却是笑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世间天上非得地上走得,无论丝物活物都是陛下的,太子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面对这番强词夺理的话,杨延顿时说不出话来,可落在此时杨崇渊得耳中,却并未觉得不满。 这明显是小女儿跋扈之举,可这话粗理却不粗,至少这番奉承话拍得及时,拍得受益。 “君子不夺人所好,旁的便罢了,这金骓我怕是让不得长乐郡主了。” 就在此时,李绥眼看赵翌要说什么,便率先出声,脸上和煦如风,却是寸步不让。 “哦?” 杨崇渊闻言笑着道:“这原来是阿蛮的宠兽?” 听到杨崇渊一语带过,李绥含笑行礼,随即脸上刻意露出一抹小女儿娇俏道:“回陛下,这是夫君特意狩来,训导数月,昨日才赠于我的。” 此话一出,顿时赢得杨崇渊哈哈大笑,随即指着李绥和赵翌,偏头看向李皇后,还有不远处的李章道:“好个赵翌,从前军营里呆得久了,倒未曾见他这般细腻过,到底是咱们阿蛮厉害,如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 见天子龙颜大悦,众人皆随之笑起来,一旁的李皇后也补充道:“可不是,你瞧阿蛮,从前猴精猴精的,没个娘子的样子,如今也会害羞了。” “好,好,好,看着你们这些儿女好,朕和你姑母也高兴。” 说罢,杨崇渊看向李章道:“伯棠,你可有个好女儿,好女婿。” 眼看李章笑着行下一礼,杨崇渊随即取下腰间所佩天子剑道:“长乐说的对,今日娘子猎物最多者,可得朕手中这一柄天子剑——” 金芒下,众人看到站在高台上的杨崇渊手执腰间利剑扬于空中,看着上面奢华的黑眼宝石在阳光的映射下泛着熠熠光芒的,顿时将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谢陛下——” 见事已至此,长乐郡主见好就收,含笑行下一礼,看向那柄天子剑时已然势在必得。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三章 欺君之罪 随着一阵号角声低沉动地而起,骊山深林里顿时变成了巨大的角逐场,只见在场的儿郎们、娇娘们皆扬鞭纵马,吆喝声、喧嚣声震得林中鸟儿四散飞去,各类随猎的飞禽走兽也都紧跟而上,为自己的主人寻得猎物。 御陵王赵翌作为这其中的佼佼者,自然已随着天子禁军一行儿郎们朝着猛兽区而去, 擅长骑射的李绥也不甘示弱,顾自与太子妃宝缨、秦王妃沈青琅等女眷们一起逐猎,也猎杀了不少的狐狸、狍子、雉鸡。 就在收获颇丰,被沈青琅艳羡地道必得天子剑时,李绥忽然警醒地发现不远处灌丛里隐约有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不待沈青琅的大嗓门咕叨什么, 李绥已然不动声色地猫了下身子, 转身将食指抵在唇上,朝着宝缨和沈青琅作了个噤声地手势。 “怎么——” 沈青琅好奇地凑上来, 李绥已是悄然指着那晃动地灌木丛道:“你瞧那——” “是猞猁!” 眼看沈青琅眸中亮晶晶地,脱口激动地就要扬起声来,李绥连忙抓住她,示意她噤了声。 “猞猁性情机敏谨慎,若它听到了,就得跑没影了。” 沈青琅这才想起来,连忙点了点头,捂住自己的嘴巴,随即试探地道:“阿蛮,你是要将它也收入囊中吗?” 眼看李绥唇边一扬,大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沈青琅顿时如看神祇般看着李绥。 要知道猞猁是难得的好东西,却又是一等一难猎得的,连儿郎都未必能射到,想到此,沈青琅只觉得心底对李绥的敬佩越发如滔滔江水了。 只见下一刻李绥悄然自马腹旁的箭筒内抽出一只赤羽羽箭,搭弓上弦一气呵成, 眼看李绥的六棱箭头寒光闪闪地对准了那只尚在捕食的猞猁, 沈青琅都紧张地不由闭上嘴,生怕露出一个音,惊扰了眼前那机警的猎物。 就在这凝神屏息,连丝丝扣扣的风声都能听清时,随即“咻——”地一声,李绥手中羽箭如光一般飞射而出,穿林打叶而去。 “噗——” 伴随闷闷一声响,下一刻耳畔瞬间炸开沈青琅激动不已的声音:“射着了、射着了!阿蛮你真的射着了——” 听到耳边隆隆作响,李绥任由沈青琅摇晃着,无奈地与一旁同样与有荣焉的宝缨笑对一眼。 “金骓——” 随着李绥的轻唤,马蹄之旁的金骓早已按捺不住,如离弦的箭一般便飞驰出去。 那被射中了咽喉,还想要努力再挣扎的猞猁眼看金骓逼近被吓破了胆,便彻底放弃了抵抗,眼看金骓高昂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就要去叼那只猞猁,谁知不过电光火石间,又一只白色羽箭横空而出,射中了金骓口中的猞猁,令其当场断了气, 而与此同时,一只凶猛的鹞也随之横插进来,双目凶狠地就要从金骓口中夺猎物。 金骓性子也被逼起了火,本想猛烈回击,可却又不肯丢下口中的猎物,因而这一鹞一豹的决斗间,反让金骓落于下风,不过顷刻间便被那恶鹞伤的鲜血直流,愣是不肯吭一声来。 “这是谁家的畜牲,怎地这般不讲理?” 听到沈青琅的话,李绥转头朝着那鹞飞来的地方看去,却分明看不到一个人来,只这转瞬间李绥略微一想,约莫明白了什么,眸中顿时一沉,下一刻二话不说再次拉弓上弦,不待犹豫地射向那蛮横不已的恶鹞。 果然,以李绥百步穿杨的箭法,断没有那畜牲的活路。 不过扑闪着翅膀,凌厉地叫嚣了一声,那恶鹞便落于地上,没了生气。 “虎将!” 就在李绥慢条斯理地放下弓箭之时,身后便响起了一个惊呼且痛的声音。 循声而去,长乐郡主杨徽,扶风郡王杨行简,还有一群跟班们都驱马而来,看长乐郡主那悲恸模样,倒似是真的般。 可一旁杨行简幸灾乐祸,俨然看好戏的样子,李绥又如何看不出来。 想到此,李绥便觉得好笑。 果然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虎将——” 随着又一声悲痛,长乐郡主急忙下马赶上去,看着血流了一地,早丢了命的那只鹞双目通红,看了眼那只孤零零的羽箭,再转而看向李绥颇有几分咄咄逼人地讨伐道:“御陵王妃莫非太霸道了些,为了与我争一只猎物,却要了我虎将的命?” “你——” 李绥闻言淡然以对,正当身后沈青琅气得要说话时,一旁高坐马上的杨行简又适时地补上一句:“阿娇你可不知,咱们御陵王妃连人命都不在乎,当初为争一时输赢,对我都以箭相向,更何况你的虎将——” 此话一出,对上杨行简火上浇油的模样,李绥不但不生怒,反而是安之若素地一笑道:“郡王如此说,莫不是要与这鹞相比——” “你!” 听到李绥顺着他的话,将他与畜牲相提并论,杨行简顿时气滞,但也只转瞬间便想到什么般,看向那只死鹞道:“这虎将可是陛下亲赐给阿娇的宠兽,乃御赐之物,御陵王妃如今无缘无故射杀御赐之物,还如此谈笑风生,语出讥讽本郡王,看来是不将陛下天威放在眼里了。” “这、这居然是御赐之物——”听到杨行简的话,沈青琅脸色一白,有些为难地看向李绥。 就连一旁的宝缨,此刻亦是担心地握住李绥的手,随即出声道:“是这鹞方才主动攻击阿蛮的金骓,不依不饶的,又怎能算得上无缘无故?” “哦?” 杨行简闻声扬了扬眉道:“太子妃与御陵王妃关系好,众人皆知,可也不能黑白不辨,是非不分,方才阿娇射中了这猞猁,虎将不过是尽本分,不叫其他不长眼的畜生抢夺自己主人的猎物,怎么到了太子妃口中,倒成了我们的错了?” “你根本就是说假话!” 听到沈青琅义愤填膺的话,杨行简毫不在意地撇开眼,只看向李绥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好心”劝慰道:“御陵王妃还是好好想一想,一会儿到陛下面前怎么领这个欺君之罪罢。” 眼看沈青琅气冲冲地就要上前,却被李绥扣住了手腕,只见李绥摇了摇头,随即看向身后的玉奴道:“将猎物带走。” “谁猎得的,自是谁带走——” 说罢杨行简便要命人上前去夺,李绥见此眸中微笑,只云淡风轻地道:“玉奴,那便将我们的箭带走。” “阿蛮——” 眼看沈青琅气不过要说什么,李绥笑着拉了她和宝缨便退离了这方战场。 “阿蛮,你当真就这般让着他们了?可他们也太欺人太甚了些!” 听到沈青琅怒火中烧的话语,李绥看了眼已然拔了猞猁身上的赤尾羽箭,跟了上来的玉奴,当即笑着扬眉道:“他们怎么抢得,我自会让他们给我还回来。” 她的人生中,可从来没有“让”这个字。 前世不曾有,更遑论是这一世。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四章 以牙还牙 待到午间之时,狩猎的大部队都三三两两回来了,此次儿郎之中除了天子狩猎最多外,接下来便依次是秦王杨彻、太子杨延、御陵王赵翌,待到了娘子们这边,却是成了一笔糊涂帐。 当天子銮驾回来时,众人早已列队等候行赏, 收获颇丰的杨崇渊在层层恭维声中心情大好,然而经过长乐郡主时,便看到这个侄女儿难得委屈地上前来,跪地请罪道:“阿娇未能护好陛下所赐的虎将,求陛下恕罪——” 听到此话杨崇渊顺着这梨花带雨的目光看去,果然他亲自赐给长乐的那只猛鹞正血肉模糊躺在那儿,哪还有半分生气。 “猎场如战场,总有牺牲伤亡,起来罢,你不是喜欢文豹吗,明日再为你围上一头——” 见天子如此照顾这长乐郡主心绪,众人皆明白这长乐郡主如今当真是备受帝爱。 听到这番话,长乐郡主心下有了几分胜算,当即颔首叩拜下去,不待她说话,便意料之内地听到一旁的扶风郡王杨行简出声道:“陛下,您赐予阿娇的这只虎将,是死于御陵王妃的箭下——” 此话一出,赵翌眉宇微凝,关心地侧首正好对上李绥淡然的笑眸。 “哦?” 李皇后正要开口说话,便见杨崇渊挑眉看向李绥, 虽未曾生怒, 但却没有了往日的亲近随和:“这是发生了何事?” 杨行简见皇帝发问,当即从旁上前行了一礼补充道:“回陛下,方才我与阿娇正在林中狩猎,眼看阿娇射中了一只猞猁,正待虎将去扑时,不曾想——” 说到这儿,杨行简站直身子,眼眸低垂睨了眼李绥的金骓道:“御陵王妃这只恶畜却是想要夺去阿娇亲手所射的猎物,虎将忠心护主反击,反被赶来的御陵王妃射死于箭下。” “你胡说,那猞猁分明是阿蛮所狩,是你们横插进来抢功劳不得,还放任那只鹞屡次攻击阿蛮的金骓,这才逼得阿蛮动手!” 听到秦王妃沈青琅的驳斥,杨行简淡然扬眉道:“秦王妃与太子妃一般,都和御陵王妃关系好,自然什么都向着御陵王妃说话,可也不能颠倒是非罢——” “你!” 原本脸色平静的杨崇渊在听到这句话时,眸底细微起了变化,余光看到一旁担心不已,意图开口的太子杨延,和身边的秦王杨彻,心底更多了几分低沉。 杨行简旁的话他并不在意, 但这一句却是歪打正着触及了他的心弦。 他的儿子们一个一个竟都是个痴情种,都耽于儿女情长上面。 大郎已经为此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而老二、老三却对阿蛮这个李氏女念念不忘,多有庇护。 作为他杨崇渊的儿子,这一生都不该有弱点。 即便有,这个弱点也不该是他李家的人。 “阿娇,当真如此?” 听到杨崇渊的问询,长乐郡主含泪点了点头,下一刻杨崇渊转而对向李绥时,语气也严肃了许多。 “阿蛮,你说说?” 若非李绥静静拉扯住赵翌的衣袖,只怕赵翌早已耐不住看眼前作戏的二人,此刻听到杨崇渊问自己,李绥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大方上前,行下一礼后,随即道:“此行有太医令随行,今日这是非曲直阿蛮若无证据的断言,少不了辨别不清,还请陛下下旨,请太医令前来。” “准了。” 众人还未明白李绥的意图,杨崇渊已然发话,不多时太医令便在众人目视下走来行了一礼。 “阿蛮,太医令已来,你想要如何辨别?” 听到李皇后的话,李绥颔首,转而看向太医令道:“还请太医令看一看这只猞猁的伤。” 太医令不明白李绥的意思,但还是顺从地上前蹲身查探随即道:“陛下,这猞猁身中两箭,一箭封喉乃是致命伤,还有一箭射在了腹部。” 听到太医令的话,长乐郡主秀眉微动,李绥自然是赶在杨行简之前,再次问道:“那以太医令所观,这两处箭伤哪一处为先,哪一处为后?” “这——” 太医令犹豫片刻,仔细辨认淋漓伤口道:“这封喉一箭血迹凝结的多,应比腹部一箭伤的更重更早。” 李绥闻言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随即道:“那便是这封喉一箭先射,已然重伤猞猁,这腹部一箭乃后来者所补的。” “那这两处伤口可有不同?” 听到李绥问询,在众人的注目下太医令继续道:“此猞猁喉间所中一箭伤势极重,且伤口与寻常箭伤有所不同,好像——” 就在太医令苦思冥想时,不待杨行简开口,李绥已然接过玉奴递来的那只沾染血迹的箭示于众人眼前道:“陛下,我所用之箭乃是按着我的臂力、习惯亲自设计的六棱箭头,与旁人的箭有所不同,造成的伤口自然也不同,太医令但可看看这箭头与那喉部的伤可契合——” 听到李绥吩咐,太医令连忙接过箭比对查探,顿时恍然大悟道:“没错,正是此箭。” 说到此,众人约莫也明白了原委,果然李绥看向长乐郡主气定神闲地道:“所以这猞猁喉中所射之箭乃是我六棱箭所致,不仅此箭先射,更是形成了致命伤,如此,长乐郡主又是有何证据笃定是我抢了你们的猎物,而不是你们的这只虎将中途想横插进来夺食不成,反袭击我的金骓,才被我射杀的?” 李绥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顿时将二人如至火烤,良久才听到扶风郡王道:“许,许是我们看错了——” 此话一出顿时泻下气,败下阵来,李皇后闻声道:“方才扶风郡王倒是句句肯定的很。” 听到这句讥讽,杨崇渊出声道:“好了,此事既是误会,便罢了——” 说到此,杨崇渊看向李绥笑道:“阿蛮是越发厉害了,看来今日这是又拔得头筹了。” 听到杨崇渊口中的一语双关之意,李绥只作不知,含笑行了一礼。 下一刻,在众人艳羡且佩服的目光中,杨崇渊亲自接过那柄天子剑递到李绥面前道:“此剑赠与你,便是实至名归了。” “谢陛下。” 李绥双手托起剑至眉前,随即站起身来,在长乐郡主和扶风郡王的注目下,傲然接受众人簇拥而来的恭贺之声。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天子一怒 正如惯例,此次春狩除了随天子围猎以外,更有最重要最不可忽视的一项,那便是检阅三军。检阅军队的这一日清晨,一抹朝阳早已爬上骊山山头,将金辉铺满整个青翠的山峦。 随着鼓角声响起,身披胄甲的天子早已按剑升于御座之上, 两旁则依次坐着宗亲显贵、高官重臣和他们的家眷们。 “恭请陛下检阅三军。” 旌旗飘飘,只闻烈烈风声的检阅场上响起了铿锵有力的声音,只见着胄甲的秦王杨彻此刻郑重上前,举手投足间于天皇贵胄的贵气中再添疆场上杀伐的决断和沉稳。 此次检阅三军的指挥使一职,杨崇渊交由了自己的三子,秦王杨彻。 看着指挥台上面容俊逸, 目光外射的杨彻, 在场的人恍然想起了江山更迭那日, 站在点将台上,身披赤金胄甲,满是意气风发的杨晋。 而今,秦王似乎越来越深肖杨晋这位叱咤风云的年轻兄长了。 “准。” 听到杨崇渊低沉出声,杨彻当即起身,按剑转过去面向空旷的场地,只见他于万众瞩目中霍然抬起右手,振臂声中动作干净利落,好似生风。 霎时间,场外的鼙鼓大作,响起了雷鸣之声,在这浑厚有力的鼓声中,两旁蓄势待发的兵士们顿时随着令旗而动,胄甲的碰撞声、士兵的脚步声、马蹄的踏地声交织在一起,俨然掀起雷霆万钧之势。 只见在场的将士们犹如星罗密布的棋子,随着鼓声、令旗的变化变幻阵列,虽非疆场却胜似疆场, 每一个人都目光炯炯, 气吞山河。 这一幕让在场的京官众臣们皆看得热血沸腾,目光被牢牢锁在那儿,丝毫也不肯离开,好似这一刻连他们也踏入了长河落日圆的塞外疆场,感受到不破楼兰终不还所带来的豪情壮志。更遑论在场的娘子们,此刻都屏息静坐,更有者已然向往地站起身来,痴痴望着那一幕,好似于笼中窥见那碧蓝的天际。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就在整个山林都被鼓声震慑,鸟兽俱散之时,只听得一个低沉而浑厚的号角声,伴随着层层压迫感和窒息感而来。 只见于滚滚尘烟中,一骑黑骑之上身披银甲的赵翌如神祇般渐行渐近,每一下马蹄声仿佛都能踏入李绥的心里。 而这一刻众人也知道,今日的重头戏才是刚刚开始。 当赵翌横剑立马于高台之下,随着他手握长剑而起,再落下时,只听得鼓声“咚——”地一震, 下一刻由李慎、李炜、常欢所带领的飞骑、骑兵、步兵皆军肃严整的列阵而来, 煞时间仿佛天地也为之变色, 只能看到眼前唯一的玄甲军如一堵高墙铁流,又如压城的黑云,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无法挪移目光的震慑。 这,才是真正的天神之兵,这才是浴血奋战,从无数尸骨山上、血腥红流里走出来的玄甲军。 这样杀伐冷肃的眼神,这般连马蹄声都震天寒凉的滞迫感,岂是方才的三军可匹敌的。 这一刻杨彻眼眸低沉,握剑的右手不由自主轻攥,而他身后的天子杨崇渊,看着这一幕依旧如泰山般沉稳,可没有人看到他眼角纵深重叠的皱纹中夹杂了多少的严肃,没有人看到他平静的眸光后盘旋着怎样的玄机,更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心底是如何的翻涌。 享誉内外的玄甲军,便如一柄可破天地的利剑,驾驭住便能替他开疆拓土,成就大业,若驾驭不住,便是被其反噬也未可知—— 万千思绪凝上心头,良久后终是化作了杨崇渊眸中的满意,和唇边赞叹而自傲的弧度。 他自信,没有人比他更能掌握这柄利剑。 若不能—— 杨崇渊默然看向马背上逆光而坐的赵翌,眼眸轻眯,那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在气壮山河的山呼万岁声中,玄甲军齐齐向着御座上的杨崇渊行下礼来,豪情致使杨崇渊抚掌大喊一声“好”,随即站起身来,众人见状也都不由随之起身抚掌。 “不愧为我大兴的玄甲军,御陵王你功不可没。” 听到杨崇渊的夸赞,赵翌上前低头行下一礼,就在玄甲军退下之时,圣驾后的妃嫔们仍旧津津乐道于方才那令人震撼的场面,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于这喧嚣声中自然而然的响起。 “我看那日出城时,神策军的威仪亦不逊今日玄甲军阵势,当时多少百姓看了连眼睛都挪不开。” 听到这声音,杨崇渊随声看去,正对上一袭月白衣裙的婕妤江丽华,心下也甚是满意地回过头去,就在此时身旁的嫔妃也顿时来了兴致道:“婕妤妹妹说得也是,神策军都是从各军中层层选拔出来的佼佼者,又是陛下的近军,自然非等闲之辈。” “那既如此,一会儿可能看到神策军?” 听到身后越发热闹的讨论声,杨崇渊想了想,转而看向杨彻道:“秦王。” “臣在。” 眼看杨彻回应,杨崇渊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神策军道:“神策军既新换了军备,今日也趁此检阅。” “是!” 此话一出,原本安坐于下的虞世静顿时脸色一变,瞳孔内满是受惊的焦灼与紧张,俨然已经坐立不安起来。 这一幕恰好落在李绥眼底,只见她含笑端起手边茶杯,慢条斯理饮了一口,抬眸间,眼中满是傲然与清明。 天子既然下了令,神策军自然不敢怠慢,此刻随鼓声入阵,皆是气势十足,鼓足了劲。 按着寻常旧例,神策军本是无需加入三军检阅的。 今日既然有难得的机会在天子面前露脸,那这些儿郎们自然个个是恨不得削尖了脑袋的抢着去表现,要知道此刻若是演练的好,得到了天子的青眼,那离平步青云便是不远了。 就在虞世静急得直冒热汗,又不敢去擦,只能紧绷着身子坐在那儿,只求莫要出事才好时。 鼓声大作之下,神策军顿时数列排开,在铿锵有力的喊声中排兵布阵,在万众瞩目之下,这一群天之骄子们都卯足了力气彼此拼杀,将一腔热血与忠勇都注入手中的兵器之中,仿佛他们身处的不是检阅场,而是真正的战场。他们眼前面对的不是日日相对的弟兄,而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就在这一幕感染了杨崇渊,令其分外满意之时,只听“叮当——”清脆响声下,无数所谓的黑铁利剑被从中截断,七零八落地落在地上,震得当朝右仆射虞定方倏然站起,而身后御座之上的天子却是脸色阴沉,难以辨别喜怒。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六章 水落石出 “我等死罪——” “我等死罪——” “我等死罪——” 刹那间,打乱了今日这场检阅的神策军如五雷轰顶般,此刻莫说是指望博得天子赞赏,能保住性命都算是万幸了,因而在这如崩着一跟弦的寂静空气中,神策军们忙跪地下去,齐齐唤出紧张的请罪声。 只这一瞬间, 在场的人也都脸色各异,却是分外默契地屏住气息,慌忙站起身来一同跪了下去,连头也不敢抬起,连到了嘴边的惊讶都生生咽了回去。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便是军器使虞世静也懵了。 不,这不应该—— 换给神策军的这些兵器胄甲虽非实打实的黑铁所铸,但也是掺了大半的,当初他也是再三确认过, 这些兵器即使不至于削铁如泥,这些胄甲即使不能抵挡一切攻击,但也算是上品的,怎么可能如此不堪一击? 在这一片死寂之中,虞世静脑中飞速地盘桓着各类思绪,饶是他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在天子銮驾一行来到骊山这日,李绥便早已在这一批劣等的黑铁兵器胄甲上不动声色地做了些手脚,此时此刻他只知道的是,雷霆之怒下一旦查出来缘由,他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虞少卿。” 就在虞世静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内心彷徨地坐在位置上,苦思冥想对策之时,终于听到天子平静难测的声音自御座上传来,仿如平地一声雷炸在他的耳边。 当抬头对向座上天子冰冷的目光, 看到周围早已俯身跪了一地的人,虞世静才脑中嗡地一声反应过来,当即如被抽走了魂魄般,慌不择路地从席位上跌跪下去,双手死死撑在地上,明明是天朗气清的春日里,汗水却是已湿了他的后背衣裳。 “臣、臣在——” 高坐其上的杨崇渊目空一切地看着脚下颤颤巍巍起身,哆哆嗦嗦跪在阶下的虞世静,只低垂眼眸静滞片刻,转而看向那混乱的场面道:“突厥黑铁向来坚不可摧,如今——” 众人紧绷神经之时,只见天子看向神策军中七零八落的兵器,却是忽而笑出声来,但那笑意何曾达过眼底,反倒是目光中的凌厉更覆上了一层风雨欲来的逼人之势,几乎逼得虞世静快要连跪都跪不住了。 “究竟是我神策军力大无比,还是说,有人阳奉阴违,胆敢欺吾——” 天子的话说得平静不闻怒气,可听得人却早已冷汗淋漓, 脸色惨白,只见虞世静嘴唇翕合,哆哆嗦嗦地道:“臣, 臣——” 然而话还不待说完,杨崇渊脸色已是越发沉下去,下一刻便霍然出声道:“给朕查!” 说话间,杨崇渊锐利的目光横扫一周后,最终却是落在了惶惶不安的虞定方身上,一字一句道:“今日,朕便在这儿等你们的消息。” “虞定方。” 因着君臣亲近,向来只听天子唤自己表字的虞定方突然听到杨崇渊唤自己的名字,当即一个激灵,瞬息将身子埋得更低,虽说比之虞世静要冷静些,但内里的恐惧却早已达到了顶峰。 “你协助秦王,给朕亲自查。” 此话一出,虞定方顿觉寒意逼人,几乎凛冽到让他窒息的地步,可此时此刻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几乎是同时,他强压住语中的不安,坚定道:“臣领旨。” 就这般,杨彻迅速同虞定方下去,将掌管军器的大小官员召来提审,而这厢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天子不说离开,众人更是连动也不敢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跪下去。 “陛下——” 就在这寂静之时,李皇后的声音缓缓响起,只见她看了一眼渐渐挂在正空中的日头,适才劝慰道:“到了用膳的时辰了,秦王向来行事妥贴,必能查出个根本来,陛下不如回銮等他们报来再决定,还是圣体要紧。” 听到此话,杨崇渊漠然看了一眼在场战战兢兢的众人,良久终于道:“都起来罢。” 当恭送帝后离开后,在场的人无不是冷汗夹背,心底后怕不已。 而这厢有天子施压,又是当着所有王族公卿的面,虞定方作为虞世静的亲兄长,被天子安排查案他又如何能不明白? 这是对他的敲打和警告。 因而不过两个时辰,一切都被查了个水落石出,当杨彻和虞定方赶回皇帝的居所,被引了进去时。 杨崇渊早已换下一身常服,正靠坐在那儿,虽听到了声儿却并未抬头,依旧阖着眼,两旁则站着以李章为首的公卿官员们。 “陛下——” 听到声音,杨崇渊才终于缓缓睁开眼来。 杨彻此刻已然随虞定方俯身行下一礼,神色严肃地道:“回陛下,经查明,军器使虞世静贪污军费十万两,以拨付的余下军费购买精铁和劣等黑铁以次充好,这是提审军器使大小官员所画押的证词,虞世静已然供认不讳,这是签字画押的认罪书。” 说话间,杨彻已双手奉上证词,一旁侍立的刘守成见了,连忙下去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呈给杨崇渊。 随着纸页窸窣响在杨崇渊翻转的指间,越往下去,杨崇渊的目光便越发深沉阴冷,良久便听到他的声音响在大殿之上。 “新朝初立,便有人胆敢挪用一半的军费,欺君罔上,若非今日之变故,朕是不是就要被蒙骗一辈子——” 此话一出,在场朝臣无不是大惊失色,皆一齐跪下去,惶惶不安地请罪。 “看来,我朝之法度是过于松散了,连朝堂上立着的官员都震慑不住,又如何令百姓折服?” 说罢,杨崇渊漠然道:“大理寺卿。” “臣在。” “朕命你立刻会同刑部重修律法,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理寺卿闻声连忙俯身听命,下一刻,杨崇渊看向一言不敢发的虞定方道:“至于罪人虞世静,贪赃枉法,欺君罔上,按律该当如何?” 听到皇帝问话,在场官员互相看了一眼,只听得大理寺卿道:“回陛下,依律当抄家充公,流放三千里。” 闻得回应,杨崇渊冷然一笑,随即道:“虞爱卿以为如何。” 听到杨崇渊问话,虞定方神经一凛,当即道:“回陛下,罪人虞世静无视法度,当处以重刑,以正视听,从而让天下人看到陛下惩治奸恶之决心。” “好。” 几乎是同时,杨崇渊满意道:“大理寺卿,可听到了,从今日起,胆敢贪污国帑超五万两者,判斩立决,超十万两者,连坐三族流放三千里,超十五万者,诛三族。” 听到天子的话,虞定方此刻已是脚下虚晃,却是强自站在那儿,不敢有丝毫的不对。 话中的弦外之意,他如何能不明白。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七章 引狗咬狗 因如今已入了六月,饶是在骊山别苑,可到了这大正午的时候依旧是热辣辣的日头,照得这漫山绿林好似要滴下蜡油一般,因而这厢随行的后妃们早已回了各自的住处,对这突如其来的朝堂变故并无所谓。 长乐殿内,李皇后此刻早已换下了简便的衣裳,正与座下的太子妃宝缨、御陵王妃李绥品着碗盏里的酪樱桃,冰冰凉凉的酪浆裹着拿冰水稍稍浸了一番的酸甜樱桃,可谓是解热极了。 正在娘仨儿说说笑笑时,外间响起了细微的声音,不过片刻一个内官热汗淋漓的疾步赶了进来,一丝不苟地叉手行下礼道:“殿下。” 李皇后住了笑,随意地看了眼那内官道:“前面如何了?” 听到李皇后问话,那内官忙规矩答话道:“经秦王与右仆射彻查军器司大小官员获得供词后,军器使虞世静已供认不讳,的确贪污军费十万余,只以拨付的余下军费购买精铁和劣等黑铁以次充好,陛下得知大怒,已然降下旨来,按律将其抄家充公,流放三千里。” 李皇后听后,搅了搅碗里的红茵茵果子,轻抬了抬眉道:“没了?” 那内官闻言一顿,当即想起什么般又连忙补充道:“右仆射为此大义凛然向陛下进言,说罪人虞世静无视法度,当处以重刑,以正视听,从而让天下人看到陛下惩治奸恶之决心,为此陛下怒气才稍解了些,又命大理寺重修法度,说从即日起,胆敢贪污国帑超五万两者,判斩立决,超十万两者,连坐三族流放三千里,超十五万者,诛三族。” 李皇后闻声冷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放下碗盏道:“这才立国多久,身边便养下这样的国蠹,二十万余的军费,便教这样的人贪下了一半,如今倒只判了个流放,都算是便宜了,长此以往还了得?” 见李皇后变了脸色,宝缨与李绥相识了一眼,连忙朝那内官使了个眼色,眼看他小心翼翼退下后,适才宽慰道:“阿娘莫生气,好在陛下圣明,如今已识破了此等人的面目,也算是杀机儆猴,有了个震慑,旁的人也算有个警醒。” “是了。” 李绥趁此笑着上前道:“水至清则无鱼,这黄河再是泥沙俱下,不也养活了这许多的人,今日趁此收拾了,倒也歪打正着,日后其他人也不敢胡乱作为了。” 说话间,李绥看了看外面的日头,不由假意慵懒道:“这日头上来了,热得人乏的很,可到了您午睡时候了,太医令可说了,您这些日子为了骊山狩猎事宜操劳过度,劳心劳力,必得好生休息才行。” 眼见李绥温言软语地过来搀扶自己,李皇后这才舒缓了眉间不快勉强含笑道:“好了好了,我看是你嫌我这老婆子扰了你们的悄悄话才是。” 说罢,李皇后笑着起身摆手道:“说着我倒真累了,不比你们这些小年轻。” 眼看宝缨要上前来扶,一旁的尚宫银娘却是笑着道:“太子妃——” 宝缨闻言看去,只见银娘不好意思地道:“殿下入秋头风症总会犯,前儿奴婢为殿下做了个卧兔儿,想着进秋了用,谁知那上面的配色总是处理得不好,您是大家,可否请您指教一二。” 宝缨闻言脸上一热,对上李皇后看过来的眼神,不由愧疚出声道:“是我的疏忽,总不及尚宫心细。” 李皇后见此知晓宝缨敏感,笑着拍了拍宝缨的手道:“你是太子妃,既要管着东宫,又要替我帮衬打理这阖宫上下,哪像她那般清闲,可莫要想那些——” 说着李皇后故意瞪了银娘一眼,银娘忙道:“是了,太子妃可莫要多想,这些原就是我们这些作奴婢的该做的。” 李绥见此,打着圆场道:“好了,你快去帮帮银娘吧,不然可要把她急出个好歹来了。” 宝缨看到李皇后随和的一笑,忙点了头,这才见银娘笑着抚了抚胸口道:“都是奴婢笨嘴拙舌的。” 眼看二人离开,李绥也扶着李皇后独自朝里间去,眼看上了榻,李皇后瞟了瞟空无一人的屋内,脸色这才沉下来道:“就只给判了个流放,倒是便宜他们了。” 听到李皇后的话,李绥自然知道姑母心里那口气没那么轻易下去,因为那虞氏兄弟此前不仅多番影射东宫,挑拨皇帝和太子的关系,还直指她与李皇后有牝鸡思晨之言,这一条两条虽条条顺了皇帝的心,却是件件忤了姑母的意。 可笑虞定方兄弟以为抱上了皇帝和杨彻作靠山,只要悄悄煽风点火便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她在皇帝身边安插的人,可比之旁人更多,更早,更深。 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姑母放心,这一回我本就不指望将他二人一同收拾了。” 说话间,李绥替李皇后取了床帷上挂着的银制葡萄石榴缠枝纹的香薰球,朝里一边添着香一边道:“新朝方立,正是用人之际,右仆射是陛下用惯了的老人,怎能轻易舍下,否则陛下也不会让他不避嫌地去审理,外人看以为是敲打他,可不也是在给他留条后路,当然这是眼前,但若真是到了不得不舍的时候——” 李皇后闻言眼眸微眯:“你的意思。” “将查抄虞世静的权力掌在我们的手上,让他们纸包不住火,不仅如此,还得让这火燃起朝野热议,旧事重提,让他们引火烧身,再也不能大事化小。” “如此,才能让他们乱了方寸,狗咬狗一嘴毛。” 说着李绥凑上李皇后耳边悄悄耳语了两句,李皇后沉吟了一番,随即道:“如此可行?若是他们兄弟二人一内一外互通消息,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不正好?” 李绥笑着将香薰球叩上,抬眸与李皇后巧笑道:“这互通消息的人不就正好入瓮,作咱们的鱼饵?” 此话一出,李皇后瞬时眼中一片清明,含笑欣慰又满意地看着李绥感慨道:“看来,姑母真是老了,现在可没你看得清了。” 听到李皇后如此说,李绥笑着将香薰球再挂回床帷上,扶着李皇后躺了下去,适才道:“姑母如今是天下万民的国母,要思虑得比我多比我难,姑母不是老了,是累了。” 听到李绥如此宽慰,李皇后拍了拍李绥的手,不禁有些感慨,眼神中好似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我有时会想,若你阿姐也能如你这般心境,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气氛忽而变得沉默了几分,李绥眸中一顿。 会吗? 连她也不知道。 她能有此心境,不过是因为她没有爱过一个不值得的人。 若真当她经历了阿姐所经历的那一切,她又会如何去做? 是痛不欲生?还是玉石俱焚? 这本就是个假设,不到了那个绝境,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到哪步,能做到哪步? 读者朋友们,十分抱歉,因为没有了思路,但是又不想随便拼凑写完结,所以只能反复看自己的文,查阅历史一点一点整理思路,一直未能更新,断更了很久,十分抱歉,这篇文不同以往写的,跨度大,错综复杂的多,实在是我的创作瓶颈,但我相信能努力冲破,将她很好地完结,破旧立新,如今我重拾思路回来了,我一定会完结的,绝对不坑!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八章 各方风云 果不其然,原以为事情算是暂时落下了帷幕,不料夕阳时分,一众朝臣却是去了杨崇渊的问政殿,皆言虞世静原就是大理寺少卿,这查抄关押一事若是再由大理寺负责,便有些失了公允,因而在他们的一致推举下,负责清查虞世静家产的重任便不偏不倚落在了太子妃的父亲,陈国公杨远靖的头上。 是夜,一身暗色常服襕衫的虞定方正焦灼不安地在房内来回踱步,就在外面屋檐下虫吟蛐蛐声正吵得人心烦气乱之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总算是响起。 虞定方一抬头,便看到神色紧绷的暗卫走了进来,抱拳禀报道:“主公。” “如何?” 虞定方双眸紧盯眼前人,纹丝不动,只见眼前人默然摇了摇头,随即道:“秦王不见客。” 果然—— 虞定方瞳孔一松,紧绷的身子也随即垮了几分,他虽知道秦王与他们兄弟二人合作,不过是看着他二人这天子近臣的身份,只能共享利益罢了,若真到了大难临头时,必不会为了他们而让自己下了水。 想到此,虞定方紧紧攥了攥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此刻他必须想到万全的法子保住自己,唯有如此,才能拥有与秦王合作的价值,否则他的路也该是到了头了。 寂静声中,虞定方颤颤巍巍走到胡床前坐下,一点一点理着思路。 今日虽事发突然,天子震怒,众目睽睽之下让他不得不以干净利落的手段结案,可他早已命人暗中与虞世静通了气,即便是抄家,除了金银财宝,是查不出什么节外生枝的线索的。 至于这些年虞世静揽来的财物,只需让人暗中压下去,将数目报小一些,那些钱财拿来堵悠悠之口便好。 可如今,众臣却将虞世静送到了陈国公那边,岂非羊入虎口? 虞世静的府邸他是再清楚不过了的,这些年不说富可敌国,清算出来的东西也足够震惊朝野,可这京城一个一品高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是七百石罢了,便是傻子也该明白他所贪污的绝不仅仅只有这些。 到时再深入查起来,必定会查到他的身上。 一想到此,虞定方便觉得后背发凉,真到了被人口诛笔伐时,便是陛下想保他也保不住了。 可笑他谨慎了半辈子,一直不敢以富贵示人,就连如今官居一品,也仍旧住在陛下所赐的旧宅邸里,却还是避不了被清算的命。 正当虞定方不知是苦笑还是自嘲一笑时,他却突然精神一凛,眸中多了几分变化。 是了—— 无论从其还是现在,一切钱财来往皆是虞世静在一手打理,只要虞世静不多言,他至多是个约束不严,耳目不明之罪。 想到这儿,虞定方不由松了口气,到了如今便只有弃车保帅了。 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都死的好。 “让人将如今形势告知二郎——” 听到要将此事告诉虞世静,暗卫顿了顿,便见虞定方继续道:“告诉他,如今我们已到了一损俱损之时,若真被逼到了绝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当明白——” 说到此,虞定方看过去,眸带深意地道:“你让他且放心,只要我安在,就必定护他子嗣。” 听到这儿,暗卫顿时明白其中之意,当即低头道:“是。” 待到暗卫退了出去,虞定方幽幽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轮明月,看似平静无波,负在身后紧紧攥住的右手却是暴露了他那颗并不平静的心。 但愿二郎能明白他的无可奈何,莫让他再生出—— 这厢,当秦王杨彻听到此事,分外平静地擦了擦方练完书法的手,坐了下去淡淡呷了一口茶道:“知道了。” “三郎,如今可该怎么办?” 听到侍从常乐的小心问询,杨彻轻瞟了一眼,波澜不惊地将杯子放回案上,唇边挑了挑道:“若是连自个儿门前这点雪都扫不干净,我难道还指望与这样的人共谋大业——” 此番虞定方若是能稳坐于此,便还有几分资格与他共话他日。 若是不能,也不过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与他,又有何干? 只不过,今日布局之人,便算是他来路的一个劲敌了。 他可不相信这世间的事当真有这么巧,向来不参加检阅的神策军突然被拉了出来,不早不晚就赶着这一茬儿上面。 这个人,是阿娘? 还是—— 阿蛮。 平静的眸底,渐渐泛起冰冷的涟漪,但不论是谁,都挡不住他。 骊山春夏交替的夜里,总有萤火闪耀,可对于衣袖边萦绕而过的流萤,此刻的长乐郡主杨徽却并无心理睬,直到了一处房前,适才冷淡问道:“阿耶可睡了?” “回郡主,未曾。” 长乐郡主闻言提步上去,侧首向一干人等冷冷道:“都守在外面即可。” 说话间,便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阿耶——” 听到女儿娇滴滴的声音,原在埋头看舆图的梁王杨弘卿抬头看来,眸中顿时泛起宠溺的笑,原本就随和的脸上更是令人亲近了不少。 “怎么这会儿想着来阿耶这儿了。” 说话间,看着女儿颇有些气鼓鼓地走来,梁王含笑宽慰道:“瞧瞧,嘴上都能挂起葫芦了,是不是还为今日白天的事儿生气?” “阿耶明知顾问。” 看到女儿撒娇使气的样子,梁王哈哈一笑,拍了拍长乐郡主的手道:“好了,不就是一只文豹,明儿阿耶亲自猎一只给你,可好?” 长乐郡主闻言不高兴地冷了冷脸道:“阿耶知道的,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从前坐天子位的是陈氏便罢了,她李阿蛮的母亲还算是公主,可如今呢?天子之座上是二伯,不过是给皇后和李家几分薄面,才没降了她郡主的位分,我是杨家的郡主,她一个外姓,凭何猖狂至此?当着众人跟我抢东西?岂非是本末倒置,下了咱们的脸面,长了他李家的威风?” 听到长乐郡主的话,梁王笑着没搭话,只卷了卷案上的舆图道:“好了好了,你阿兄过几日就要回来了,你不是日日都盼着的吗?” “当真?” 长乐郡主闻言一喜,随即又想起什么地不情不愿地道:“阿耶,您又避重就轻。” 见娇女不高兴,梁王适才道:“那你可知,她李绥为何如此高调?” “不过是有皇后和东宫撑腰罢了。” 梁王闻言点了点头,幽幽地补充道:“还有赵翌。” “鱼靠水活,树靠地活,李家若没有了这二者,又靠什么活?” 听到父亲云淡风轻地吐出这几个字,长乐郡主顿时眸中轻动,脸上浮起几分喜色。 是啊,若没有了东宫和赵翌,李绥还能张扬什么? “陛下不喜太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长乐郡主低声呢喃道:“若是太子更替,而赵翌的兵权旁落——” 那李家,就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鸟,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坐等死路罢了。 “阿耶原来都想好了?” 梁王呵呵一笑,随即出声道:“不仅是阿耶,只怕陛下也是如此想的,只等着这个时机罢了。” 说着话,梁王轻抚了抚胡须,便见长乐看向他道:“您是说换太子——” 那么他们便该早些从这个新太子入手才是。 秦王杨彻,依旧出生李家,看今日情形也是向着李家的主,自是不可。 越王杨镇,出身名门崔氏,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至于蜀王杨昭,那与杨镇更是一个样,不成气候,更何况其母又是李皇后的婢女,向来对李皇后言听计从。 长乐郡主凝眉思索,却是不着门道,思来想去终于试探道:“阿耶该不会是说,越王?” 看父亲眼中笑意加深,长乐郡主不由皱眉道:“可他——” “只要不是李家人,在陛下心中总是有几分机会的,如今越王年少,好好约束打磨便是了。” 说到此,梁王继续道:“更何况,有我和你阿兄,未来的太子只要是我们杨氏扶上去的,聪不聪明又有何用?只要听话便足够了。” 听到这儿,长乐郡主心下已然有了思量。 是啊,杨镇非李家血脉,但身份却尊贵,一个有身份却没有资格的人,才有所求。 未来天子愚钝,掌控起来不也是顺手多了。 焉知,不会成为又一个废帝,来成全他们的路。 千言万语,还是抱歉,拖了很久很久,朋友们可以囤一囤再看,不好意思。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夜诉衷肠 骊山的夜色阑珊,虽没有长安的雍容繁华,却有着无边的寂静祥和。此时漫天的星辰点缀在夜空中,与其交相辉映的圆月也洒下清辉,为这黑压压的山林披上了几分温柔缱绻。 衣裙窸窣声中,换了一身薄纱襦裙的李绥只带了玉奴一人朝着豢养兽物的豹苑而去,还未至门外,便能听到各种野兽奇鸟的啼鸣声。 守在苑外的士兵看到来人,当即低头抱拳道:“御陵王妃。”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方一走进去,便看到得了信儿的苑使正急忙赶了过来,满脸带着讨好的笑上前叉手行礼道:“御陵王妃安。” “起吧。” 李绥懒散一应,便见那苑使笑着起身道:“今夜臣这豹苑可是蓬荜生辉了,能得御陵王,王妃亲临此地。” 赵翌也在? 李绥眸中微动,看向灯火深处的豹苑道:“御陵王在哪儿?” “王妃的宠兽今日狩猎受了伤,御陵王特来瞧瞧,带了些吃食,又问了问些情况,这会还在呢。” 说着那苑使又连忙补充道:“不过大王王妃安心,臣等必定尽心尽力照料,您的宠兽又是难得的灵兽,要不了多久便能生龙活虎。” “有劳了。” 看那人滔滔不绝地打着包票,李绥便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不敢,不敢,臣等的本职罢了…” “带我也去瞧瞧。” 听到李绥的话,那苑使连忙应声,在他轻车熟路的带领下,很快李绥主仆二人便来到了这些宠兽的住处。 只见每一个隔间都占地不小,里面一应东西俱全,的确是处处周到。 “大王,刚刚还在这儿来着。” 听到苑使低声呢喃,李绥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隔间,便听到把守的人道:“回王妃,苑使,御陵王朝那边驯场去了。” 当李绥一行来到驯场,果然在微凉的夜风中看到一人,二豹正融洽相处着。 旁人眼中威风凛凛,生人勿近的黑豹乌金在赵翌的面前变成了拿头蹭他的小狸奴,而赵翌也是难得笑了笑,喂着虽受了伤,但却并不恹恹的金骓。 只见半蹲在那的赵翌忽然站起身,将那手中的鹿肉扔了出去,脚下的金骓和乌金顿时如疾风闪电般追了过去,看那矫健的身姿哪里有半点白日被啄得头破血流的模样。 眼看肉未落地,金骓便攀比般,抢在乌金之前跃向半空,张嘴将肉死死咬住,好像拿到战利品的将军般,不停晃着头撕咬着,发出得意的低哼声。 “好金骓!” 赵翌见此一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脱口道:“性子倒是从了你那不服输的主人。” “这可是在夸我了?” 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赵翌回头看去,那金骓的“主人”不正站在灯火阑珊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郡主来了。” 看到赵翌的笑而不语,李绥侧首看向苑使道:“苑使回去歇息吧。” 苑使听了忙应声道:“大王与王妃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 眼看身后人退了下去,李绥走了过去,看似埋怨,语气却是稀松寻常。 “金骓今日才受了伤,你便让他这般奔跑,也不怕伤口再裂开。” 说罢,在李绥的呼唤下,金骓和乌金都跑了回来,李绥当即蹲下身子,轻抚了抚掌下安静的金骓,从玉奴手中接过伤药,小心翼翼替金骓上上。 此时近距离下,在月光,还有玉奴、宗明手中灯笼的照耀下,李绥才清晰看到长乐郡主那孽畜伤得金骓有多重,竟然啄开了皮肉,硬生生看到白骨腐肉。 李绥看着此刻的金骓恢复了孩子般贪恋她温柔抚摸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心疼出声道:“应该很疼罢。” “他们生来便是勇士,是为胜利而战,伤口于他们而言是荣耀,是光辉,他们一生拼杀追逐,便是死也不惧,是不会怕疼的。” 听着这些话,李绥看到了赵翌平静而正经的神色,对视中,赵翌眼眸温和道:“郡主可放心。”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李绥却是不由想到了更多,比如眼前的他。 “那人呢?” 赵翌闻言微顿,似乎未明白过来,便见李绥再次问道:“那些为国家,为百姓拼杀疆场,甚至埋在异国他乡的将士们,也是如此吗?” 那一刻,夜风再次卷起二人的衣袂,赵翌的神色有了一丝风过无痕的触动,缓缓站起身来,再低眸看向李绥,却是无比的笃定与沉重。 “是。” 不知为何,听到赵翌的话,李绥心内却是生出了莫名的不安。 那样的不安,就像是她拼尽全力想要抓住阿姐,阿娘,却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就像是前世活到最后孤家寡人一般的不安。 “郡主,想要去走走吗?” 耳畔响起赵翌的问询,李绥抬起头来看着赵翌,在她点头的那一刻,赵翌眸中好似清风吹乍了一池春水,缓缓向她伸出手来。 当李绥的手搭上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幻觉,她似乎感觉到赵翌的手不由紧了几分,好似松开一点,她就会抽离一般。 宗明和玉奴早已识趣地离开,只有两只小兽安静地跟在赵翌和李绥的身后,听着衣角滑过草丛的声音。 “你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害怕过吗?” 耳畔的话语打破了夜色宁静,赵翌脚步未停,只是始终放慢了脚步,打着手里的灯火,静静为李绥驱散眼前的黑夜。 “没有。” 肯定的回答中,李绥看到赵翌摇了摇头,下一刻却是顿步转而看向夜空,眼中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沉默。 “因为我看到过他们踏破城关,肆意杀戮百姓的样子,在他们的刀下,男、女、老、少都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连稻田里的一株秧苗都不如。” 看着月下赵翌渐渐紧绷的神色,李绥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倾听着。 “也看到过,天灾之下,尸横遍野,老百姓为了活命,不惜易子而食的一幕。” 听到这里,李绥心为之抽动,却是产生了本能地不适。 是啊,在他们这些公侯之家,只怕听到这个词也只会嗤之以鼻。 可是他们却根本不知道,在真正天灾降临,一个人能被活活饿死的时候,为了能活下去,为了不承受饥饿的痛苦。 伦理,人性,道德,什么都不如一碗粮食重要。 人的天性,让他们无法吃了自己骨肉,便会不得不去交换旁人的骨肉。 “所以在我真正上到战场时,我的眼里,心里,脑中都只有两个字,活着——” 就在此时,因为天色未曾留意到脚下的碎石,李绥不小心踩滑,就在要跌下去时,丛林里山林中竟然亮起了满眼的星火。 是的,星火。 原来,流萤因为这一番惊吓而张开了翅膀飞舞。 “还好吗。”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便在这撩人的夜色萤火中对上他关心的眼眸,摇了摇头。 “那边有一块空地,去歇歇吧。” 或许是怕她再跌倒,赵翌没有再松开手,就这样牵着她来到了草丛遍地的山顶处。 当找到一块石头,赵翌铺了帕子,二人坐下后,便能在月色下看到重重黑色的山影,还有触手可及的星火流萤。 “幼时家贫,三岁阿耶因劳累而病逝,阿娘便一人凭着为人浆洗衣服,做工养活我和妹妹,直到后来我八岁那年,在为阿娘做工的那户人家放牛羊时,遇到了一只野狼,为了从狼口抢下一只羊,我只能从随手找来的石头与它搏斗了许久,活活砸死了他,却也被他咬伤了腿脚,只剩了一口气。” 听到赵翌第一次提到儿时的事,李绥心中意外,侧首间看着他平静的侧颜,心下渐渐生出些说不出的感受。 虽知道他出身的不易,可依旧没有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正是享受父母疼爱,无忧无虑的生活时,他已经承受了那么多。 “后来我是被人找到,抬回去的,等我再醒来时,已是过去了半月。” 听到这样的惊心动魄在赵翌的口中变得那般简单,李绥不由触动,只见他看着山风呼啸的夜色呢喃道:“后来我才听人说,因为高热不退,人人都说我活不过去了,那时家贫请不起大夫,阿娘哭着带着妹妹求尽了所有的医馆都无济于事。” “直到,直到遇到一人,说只要将我的妹妹交给他,他便给我阿娘钱请大夫,买粮食。” “阿娘知道他是人牙子,可那人说妹妹生得灵性,卖给有钱人家做婢女,过得不会差,阿娘为了救我,便狠下心将妹妹推给了他——” 说到这儿,李绥的眸中微热,好似那一幕幕都浮现在了眼前。 天下的父母没有几个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可到了这样的取舍之时,又该承受怎样的痛苦与折磨。 “待我醒来时看不到妹妹,我爬遍了我们去过的所有山头,问过了遇到的所有人,都再也没有找到她,阿娘为此生了一场大病,没有熬过那个冬日,临走时她自责的哭泣,告诉我,我的命是用妹妹换来的,让我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妹妹活下去,为了找到妹妹,替她忏悔而活下去。” 说到这儿,赵翌轻然一笑低下头,李绥却是从这声似笑似叹中,看到了他脸上的悔恨,自责,痛苦,还有眸中隐忍不得的涌动。 “所以,我要活下去,直到遇到小五的那天,我都必须活下去。” 听到这坚定的话语,李绥不由地探出手,直到触碰到那只冰冷,因为紧紧捏着而紧绷的手时,才看到赵翌转过头来。 “会的,我会陪你等下去,直到找到她的那天。” 这一刻,女子温柔的话语如金玉之声,清脆动听。赵翌甚至在那双温柔的眼眸里,看到了儿时躺在屋前,看到的那一汪星河。 “难得听你说起往事,倒叫我想起了自己。” 似乎是想打破沉默,让赵翌忘却前尘,李绥抽回手,蜷起双腿,双手环抱住,抬头看着天笑道:“我的儿时在旁人眼中该是幸福的吧,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有阿耶的宠溺,有阿娘的疼爱,还有人人羡慕的身份。” “只是后来,阿娘在阿耶面前便渐渐没了笑容,直到一日,我抱着刚做好的纸鸢去找阿耶时,第一次听到了房内阿娘的哭泣,怒斥。她说,阿耶忘恩负义,我们李家是喂不熟的野狼,她后悔,后悔嫁给阿耶,更后悔为李家生儿育女。” 说到这儿,赵翌听到李绥稀松平常地笑了笑,可分明能从眼中看到落寞。 “推开门的那一刻,泪流满面的阿娘惊讶地看着我,我方唤出声,便眼睁睁看着阿娘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走过,那时我便觉得,阿娘若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抱着纸鸢追了很久,摔了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可直到手里的纸鸢变成了破纸,直到手脚磕出了血,我也没能追上她,自那以后,家里就只有阿耶陪着我了,每到他上朝理政之时,我便不愿与人交流,渐渐地,我不爱说话,除了阿耶谁也不理。” “或许是看我每日说的话越来越少,阿耶害怕了,害怕我终有一日变得再也不是那个自己,所以他带着我去了姑母家,想要让我回到那个热闹有兄弟姐妹的家中,变成从前那个爱说爱笑,撒娇嗔痴的模样。可是于我而言,那里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我始终是一个融入不进去的外人,哪怕姑母,阿姐,大郎,二郎,三郎对我再好,我都过不得那般自在。” 说到这儿,李绥长舒了一口气,侧头眼中轻松地与赵翌道:“后来有一回,我听到荣安和家里其他姐妹说我是阿耶不疼,阿娘不爱的野孩子,是被他们抛弃在杨家的。” 李绥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往事,唇边不由翘了翘,有些得意道:“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打架,我冲上去抓住她的头发,打了她一耳光,跟她推搡着从地上打到花丛里,又打到了水池里,直到被赶来的阿姐,二郎他们拉开。那时我便看到她脸上肿了老高,又害怕又不服气地死死瞪着我。” “为此,向来温和的阿耶第一次失态,我看到注重仪态的他竟然那般着急地赶来看我,对我愧疚地说了很多很多对不起,那日后他本想带我回李家的,是姑母留下我一人,她告诉了我一切,告诉了我阿娘的痛苦,阿耶的苦心,她让我明白,我生来享受了一切,就注定要勇敢地去承受一切,那时我明明那么小,却仿佛什么都听明白了,明白我不是一个孩子了,应该学会长大了。” 寂静中,李绥平静地笑了笑道:“后来我擦干了眼泪,笑着告诉阿耶我不回去了,就这样我留了下来,为此荣安不仅被我打得躺了半个月,还挨了姑父的禁足,而大家对我就更好了,越发的关心,爱护,无微不至,后来你们都知道的,我被大家宠得没了样子,爬树掏鸟窝,跟二郎他们什么都干,反正最后闯祸挨骂的是他们,姑父姑母总会由着我宠着我。” “自那以后,荣安也再不敢招惹我,府里那些兄弟姐妹见向来受宠的荣安被我打了还挨罚,对我更是赔着小心,我也就顺理成章成了杨府的一霸。” 看到李绥眉飞色舞地说着这些往事,看似生动有趣,可赵翌却能明白,一个六七岁,原本备受宠爱的女孩,却是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的陪伴,杨家再如何也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暖和安全感,而同样血脉的陈家,又会给她怎样的冷眼和憎恶。 那样的孤独,怎会这般简单。 可他知道,正因为此,她才会那般坚强,就像是一颗生在疾风山巅的青松,牢牢抓住岩石,不肯弯下一分,示弱半分。 想到此,赵翌回之一笑。 因为他知道她要得,从来不是别人的同情。 “你笑什么?” 听到李绥的话,看着她投来的目光,赵翌想了想,脱口道:“从前义臣他们总说不知道我想娶怎样的王妃——” 李绥听到此话,不由来了兴趣,挑眉看到:“你是如何说的?” 赵翌笑了笑,随即道:“我告诉他们,我御陵王妃,便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百折不挠,人人敬而远之的。” 此话一出,李绥凝眉想了想,再看赵翌时不由道:“你在取笑我?” “郡主多虑了。” 赵翌话虽是如此说,却已然起身做要跑的架势,李绥见此当即抓住他的手道:“你就是变着法儿的骂我——” 说笑打闹间,李绥扑了个空,赵翌忙去扶,却不想正被她生生扑倒在软软的草地上。 瞬息间,花草的清香中,二人咫尺的呼吸声扫过彼此的脸颊,酥酥麻麻的。 寂静风中,李绥就这样趴在赵翌的胸前,呆呆地看着他,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将赵翌牢牢压在那儿,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暖热度。 闪烁的流萤萦绕在二人之间,让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翻覆涌动难以说明的变化。 那一刻,李绥能够切身感受到她的心顿如擂鼓般扑腾不停,脸上烧得仿佛烤了火炉,连趴在他身上的掌心都是麻麻的。 她,她这是怎么了—— 有那么一刻,她竟然有将嘴贴上去的冲动? 就在此刻,金骓发出了低呼,惊得李绥一个激灵,随即便听到赵翌道:“郡主?” “没事,没事。” 李绥连忙爬起来,眼睛都不敢看过去地道:“有点冷了,咱们回去吧。” 说话间,李绥头也不回地要走,却听到赵翌又唤了她一声:“郡主?” 待她再回头看去,便见赵翌在她身后指着相反的方向道:“是这边。” “哦,夜里分不清方向了。” 眼看李绥仓促不定地又转身离开,赵翌看着那个难得慌乱的背影,不由轻笑,连忙跟上去故意道:“夜面有野狼,郡主慢些行”。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章 大义灭亲 因贪腐案的震怒难平,来到骊山狩猎的杨崇渊自然是被扫了兴致,不过又呆了半月不到,便圣心不佳的返回了长安。 就在众人惴惴不安,小心翼翼之时,谁也不曾想到,这贪腐案的水远远没有这般简单透彻。 当陈国公杨远靖带着人马封锁了罪人虞世静的府邸,里里外外搜查一番后,所获的家产几乎震惊了整个长安,更震惊了杨崇渊这位开国帝王。 不说虞世静所拥有的家产,田地,铺子,便只是府内的雕梁画栋,名画古玩,金饰玉器,哪一样兑换下来,不是天价? 可长安一个一品京官的俸禄又才多少,莫说是这辈子,便是三辈子五辈子也未必能积累这般令人嗔目咋舌的财富。 因而当杨远靖将一应查封账目报呈天听的那一刻,顿时震惊朝野,引得多少官员群情激昂,恨不得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 是啊,同样为官。 有的人一年也就那么四季的衣裳,守着饿不死的俸禄,矜矜业业,紧紧巴巴的过着日子,为老百姓操劳了大半辈子。 而有的人呢?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揽了数不清的财富,可这些财富又能是从何处来?还不都是层层盘剥,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 一时之间,罪人虞世静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国之巨蠹,莫说是长安的官员百姓,便是各州郡县都不约而同地掀起了一场彻查虞氏,严惩不贷之风。 面对朝堂上日益高涨的声讨,还有几乎压垮御案的请命奏疏。杨崇渊龙颜大怒,当即命大理寺及三法司重新提审,务必重新彻查。 虞定方作为虞世静的兄长,在朝堂官运亨通,做的风生水起,明里暗里早就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的嫉妒。 因而此时有心人自是将此事与他有意无意联系在一起,饶是事情一出虞定方便在朝堂上叩头自省失察之罪,但还是有流言四起,认为其远远非失察这般简单。 在这层层压力之下,弹劾虞定方的奏疏再次疯起,逼得虞定方这位尚书右仆射,堂堂“宰相”当堂脱冠自请下狱,恳求天子查明。 然而就在众人等着虞定方轰然倒塌时,手握圣旨严查虞定方的官员却是一无所获,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当朝“宰相”虽不至于一贫如洗,两袖清风,但也绝对算得上是清正廉洁,朴实无华。 虽然身居一品,住的宅邸,所拥有的封地田庄无不是天子所赐,家中摆设除了天子赐物,一应皆再寻常不过了,可谓是件件来路都清晰干净。 如此那些想要落井下石的人自然是扑了个空,只能悻悻然看着虞定方被沉冤得雪,莫说天子亲口褒奖,将其官复原职,便是老百姓都无不夸其为难得的清官。 而在大理寺,三法司的层层审理下,罪人虞世静也将自己受贿盘剥的罪物来源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将一切罪责都揽了个干干净净。 为此大理寺当堂理出虞世静八大罪状,一一陈述天子百官面前,引得朝臣们皆跪地恳请天子严惩不贷,就连虞世静的嫡亲兄长虞定方,也涕泪横流,颇有几分悔恨地跪地恳请,字句都透露着大义灭亲四个字。 在这一番推波助澜下,杨崇渊的天子之怒被拱到了极致,当即亲笔御批,将罪人虞世静及其男性亲眷处以绞刑,没收其全部家产,而其余家人不论男女皆没为奴役,发配边疆,永世不得返回长安。 就这般,在淅淅沥沥的六月阴雨中,那个富贵逼人,曾经不可一世的虞府轰趴倒塌,无论是虞世静的妻妾美姬,垂髫孩子,还是那些狗仗人势的奴仆,都被戴上了罪人的镣铐,在世人的指点怒骂中送往了那个不知未来的前路。 待到六月中旬,连绵阴雨渐渐转为了倾盆大雨,听着外面瓢泼的雨水声,阴冷潮湿的牢房里,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不堪的虞世静犹如一潭死水般躺靠在脏污的干草堆上,耳边是老鼠的吱吱声,犯人痛苦的哀嚎声,狱卒粗鲁的怒骂声,还有阵阵的鞭打声。 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当初风流倜傥的模样,像极了一摊烂泥,蓬草般的头发遮住了一张满是污垢的脸,一双眼睛愣愣盯着牢房上开着的一扇极小的窗户。 他知道,他离死不远了。在他明白了兄长的意图,决定扛住一切罪责,以死保全家人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即便他再不想,不敢去承认,都不得不面对那个事实,如今他激起的圣怒,早已不是他能不能活下来的结果,而是一个人死,还是一群人陪着他死的结果。 想到此,虞世静不由冷的瑟瑟发抖,一种啃噬骨髓的恐惧再次由心底向全身蔓延,让他忍不住蜷缩住身子,牢牢抱住自己,努力去止住那没来由地颤抖。 人,哪有不怕死的。 可怕又如何。 只要能保住他的家人,他的孩子…… 对,只要能保住他们,只要阿兄能保住他们,也总比一家人都下黄泉来得好。 此时此刻的虞世静不住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仿佛如此就能忘却了即将被绞杀的恐惧。 伴随着可怕的脚步声,虞世静受到惊吓忍不住往阴影黑暗处缩,下一刻便看到眼神冷漠鄙夷的狱卒提着饭食走了过来,将饭食如喂狗一般扔在门外不耐烦地道:“快吃吧,你可不剩几天了。” 当虞世静目光落在那没有馊,看起来有菜有肉,竟是比先前好了不知多少倍的饭食时,喉中不由哽咽得犹如噎了一块石头,他自然明白,这算得上是断头饭了。 看到虞世静吓得泪水糊了脸的模样,那狱卒不由冷哼了一声,随即啐了一口道:“从前再风光又怎么样,还不是累得家人一块上黄泉,如此也好,一家人还算有个伴——” 听到狱卒骂骂咧咧的话,虞世静登时瞳孔惊震,疯了般不顾一切地爬行到门前,扒着门嘶哑地吼道:“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什么下黄泉?谁下黄泉!” 原本已经慢悠悠走远的狱卒被其吓了一跳,当即没好气地走回来朝着门上便是一鞭子,鞭子落在虞世静的身上发出了皮肉绽裂的声音,可饶是如此他依然毫不所动地疯狂摇着狱门:“说啊,说啊!” “合着你还不知道?” 那狱卒见其癫狂的模样,不由有趣地卖着关子道:“啧啧,当初搜刮民财,风流快活得时候干什么去了?” “行吧,那我就告诉你,也让你做个明白鬼,你的儿子都被判了绞刑,过两日就能陪你一同赴刑场,至于旁的那些也都被发配边疆做奴役,可谁知道他们经不住折腾,还没走到一半,你的那些个妻妾女儿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那几个只怕到了地方,也活不过几日了。” 此话一出,虞世静瞳孔大震,扒着牢门的身体再一次颤抖得更加厉害。 死了,都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 虞世静仿佛丢了魂般不住地呢喃道:“他说了会保全他们的,他说了的——” “保全?” 听到虞世静的话,狱卒好似听到天方夜谭般道:“你犯的罪都够你死十次了,还有谁敢保全?就连风光无二的右仆射也被你连累得脱簪去帽,当朝请罪。” “我要见虞定方!我要见虞定方!”听到狱卒的话,虞世静受到了提醒,当即疯了般不住嘶吼。 “就凭你?也配?你想见右仆射,人可不想再见你!人家右仆射清正廉洁,为了替老百姓请命,亲自携百官请愿书,向陛下请求对你严惩不贷,还自请降职自惩,如今你还妄想见他?笑话!” “让他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看到虞世静彻底疯魔,狱卒嫌恶地啐了一口,转身便朝外去。 “虞定方!你骗我!你竟然骗我!来人,来人,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虞世静绝望到疯狂的嘶吼声响彻牢狱,可是没有人理会他,独留他双目赤红,不住地摇晃着狱门……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一损俱损 “当真?” 听到虞定方皱眉问话,夜来禀报的暗卫连忙道:“是大理寺刑狱的人悄悄来报的,只怕是哪个狱卒不慎说漏了嘴,教二郎君听了去,从昨夜起他便不住地叫骂,吵嚷着要见您,好在狱卒们都被打点好了,只当他是发了疯症,无人理会。” 虞定方闻言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绻了右手,紧紧攥住,踱步间心下早已是一局乱棋。 离虞世静绞刑还有两日,原本他打点好了大理寺上下,想着不将外面的风声透露进去,让他这个弟弟能安心赴死,如此他便可再无后顾之忧。 可没想到,前算万算,还是不能如愿。 两日,他只怕等不住这两日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教有心人听到,若是虞世静疯了要推翻口供,将他拉扯进去。 那便,什么都完了—— “去,按计划,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听到虞定方的话,暗卫微抬眸,小心试探地问道:“主公的意思是——” “绞刑太过痛苦,让二郎去得轻松点罢。” 对上虞定方那双深沉冷漠的眼神,暗卫心下猛地一震,连忙低头避开目光道:“是。” “记住,做事干净点,不要再给我添麻烦。” 看着暗卫退出去的背影,虞定方的双眸越发晦暗阴沉。 惠伯,莫要怪阿兄心狠。 翌日一早,长安的雨渐渐变小了些,大理寺牢狱里也算是寂静,唯有那血污潮湿的牢房散发着阵阵说不清的味道,让人闻之便头皮发麻。 随着一阵脚步声,原本昏昏欲睡的守夜狱卒便看到换班的兄弟来了,当即打着呵欠,又抻了抻身子站起来道:“孙二,你可算是来了,我这都困了一宿了。” 被唤孙二的人笑了笑,拍了拍那狱卒的肩膀道:“好了,快去罢。” 就在那狱卒回应着朝外走,负责送犯人餐食的人也推着东西进了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今天又给他们送了些什么吃食?” 孙二走过来一边问,一边掀开朝里看,便听来人笑着道:“嗨,他们能吃些什么好的,不就那样——” 说话间,那人捧着一食盒递到放了烛台的桌上道:“这是孝敬您和诸位兄弟的菜和好酒。” 孙二闻言笑了笑,一看桌上的好菜好酒,点了点那人道:“还是你小子会做事儿。” 说罢,孙二吆喝了一声道:“那都过来先吃,吃饱了好干事儿。” 见领头的发了话,值守的狱卒都忙不咧赶过来,一看到桌面上的吃的,顿时两眼放光来了兴致,待到孙二先动了筷子,这才一个个大快朵颐起来。 待到他们几人吃得畅快了,送饭的人早已离去,孙二看了看道:“好了,把东西都给他们发下去罢。” 说话间,孙二起身晃步走过去,看了眼其中一屉上面所挂的牢房号,将其取出来朝里走去,待向右手一转走了三间停下,便见一人恹恹地瘫坐在牢门处睡着了,此刻听到脚步声醒来,看清孙二后,当即精神一凛,又摇晃着牢门情绪激动地道:“让虞定方来见我,虞定方呢?虞定方!” “吃你的饭罢,晦气的东西!” 说话间,孙二不耐烦地将饭丢到地上,撒了一地,随即头也不回地骂骂咧咧道:“一天到晚嚎,跟嚎丧一样。” 正在虞世静叫骂时,孙二朝着阴影处使了个眼色,便不知从何处爬来一只饥肠漉漉的耗子,此刻一闻着那饭菜的香味,便拼了命爬过去。 虞世静见到此不由大叫,还来不及驱赶,便见那掉在地上的肉已然被老鼠啃了去,当他伸出手要去拍打时,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那耗子方吃了肉,便骤然发出了刺耳尖利的叫声,下一刻便躺在地上,渐渐流出乌黑的血来。 这一刻,虞世静惊得一个趔趄坐下去,瞳孔大震,颤抖间他的背脊冰凉,随即痴痴愣愣呢喃道:“他要杀我,他要杀我——” “来人啊,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随着虞世静疯狂地拍打牢门呼救,顿时引得孙二和一众狱卒赶来,原本要骂骂咧咧地他们一看到虞世静指着那流了一滩乌血的耗子,狱卒们顿时大惊失色。 虞世静是朝廷重犯,天子御批绞刑的人,若是暴毙在大理寺狱还了得? 毫无疑问,此事顿时震动朝野,引起了诸多揣测。 能有谁会去冒险毒杀一个死囚,杀他又是为了什么? 这其中,无不是彰显着,虞世静一案只怕还有未查明的疑点。 彻查中,在饭食里下毒的人已经闻讯自尽,就在事情陷入疑云时,罪人虞世静却是做出了再次震惊所有人的举动。 “他翻供了?” 听到李绥饶有兴致的问话,玉奴点头道:“是,虞世静翻供说他卖官鬻爵、圈占民田也好,挪用国库也罢,一切所得所贿都有尚书右仆射的参与,他说尚书右仆射的一切私产都不过是记在他的名下罢了,这些年所得一切赃物,他每一笔都有记录在册——” “哦?” 李绥闻言眼眸轻挑,便见玉奴继续道:“之前抄家之所以未找到那账目,不过是因为他将账目明细都偷偷放在了府门外供着的土地庙神龛下面,这些连尚书右仆射都不知晓,不仅如此,那帐目里还清清楚楚记载着,在去岁,他们二人还收取了突厥人的无数财宝,偷偷将不少的精良兵器胄甲倒卖给突厥人。” “好。” 李绥听到此话不由一笑,拾起手边的果子递到嘴里。 好一个一损俱损。 政变之日若不是有赵翌的玄甲军护着,杨崇渊便是兵败死在突厥人手中都不是没有可能,可虞定方兄弟却是利欲熏心,敢于与突厥人交易。 这与通敌叛国有什么不同? 此番便是旁人不要虞定方死,杨崇渊也是饶不了他了。 看来杨彻,是要失去两枚好棋了。 “郡主。” 就在此时,念奴拿着一封卷轴打帘走了进来,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道:“九歌和她阿娘已经被安全送出了长安,这是她让我交给您的。” 李绥闻言诧异,低首看到信封上娟秀的文字,伸手接了过来。 “还有这个。” 看着念奴递来的卷轴,李绥抬眼示意她打开,当玉奴帮着念奴小心翼翼展开卷轴,便见一女子画像跃然纸上,女子的眉眼熟悉极了,只是有一处浓浓的墨迹落在那儿,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再看画卷上的折痕,便知这画只怕是被人废弃了有一段时日了。 “这画上的人有点像——” 见念奴迟疑地抬眸看向自己,李绥自是知道,这画中人像的是谁。 随着指尖翻转,信封被拆开,李绥从中抽出纸页,打开来,看到九歌的字迹时,便都明白了。 “郡主,这世事许就是这般捉弄人罢,从前我恨着二郎,恨着你,恨着皇后,恨这天道的不公,恨你们拥有了一切,却夺去了我的一切,可当你救了我,告诉我你从未爱过他时,我才明白,我这半生原都是在为旁人而活,爱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陷入一场被人利用的仇恨中,葬送了自己,也连累了身边的人。谢谢你,给我一个重活一次的机会,也谢谢你救了我阿娘。这幅画是去岁你生辰二郎想赠予你的礼物,因为你们那日的争吵,画毁了,我本想留下来怕哪一日他会后悔,后来带着它离开长安,也是为了时刻让自己记住那些仇恨。如今,我将它物归原主,也算是为往事做一个了断。此生愿郡主长乐无忧,也愿我得以活出真的自己。” 看着上面的字,李绥的目光再一次落回画上,重生回来那日与杨延争执的一幕幕也再一次浮现脑海。 这一世,她总算是改变了些什么。 对吗。 伴随着打帘声,一身常服的赵翌走了进来,见李绥正在出神,笑着道:“这是在看什么,这般出神。” 李绥闻言抬头,对上赵翌的那一刻,眸中顿时生动了许多,只摆手示意念奴将卷轴卷起封存,唇边云淡风轻地道:“旧物罢了。” “今日天气好,出城骑马去不去?” 赵翌见此也不多问,只上前来坐下,李绥一听自是来了兴致,笑着起身道:“好。” 往事已已,九歌也好,杨延也罢,他们都该过去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挑拨德妃 随着虞氏兄弟贪墨案的不断发酵,朝堂之上可谓是闹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不过短短半月,便不知有多少的大小官员被卷入了这场结党营私的泥潭之中,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待到大理寺会同三法司彻底根除虞氏兄弟的同党,列出二人十大罪状,报呈天子亲笔御批,将曾经风光无限的二人推上刑场,被处以千刀万剐之时,虞氏的三族也被牵涉其中,抄家流放,男子皆发配戍边为奴,女子也被没入教坊为妓。 一切尘埃落定后,长安便在连绵阴雨中迎来了暑热的七月。 这一日灿阳高照,宫内的树木皆被连日的鱼水冲刷的干干净净,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绿油油的光。伴随着知鸟聒噪的叫声,清思殿内早已挂上了薄绡纱,摆上了冰盆,丝丝扣扣的凉风在宫娥摇扇的作用下,总算是解去了许多暑气。 德妃崔氏身着家常的薄纱袒领宫裙,颇有几分慵懒地歪在贵妃榻上,由着榻下宫娥半跪着替她按揉小腿,一旁的掌事罗娘自冰鉴中取了一盘早已被剥好外壳的岭南荔枝,用银簪子挑了一颗递到崔德妃手边,崔德妃接过含入嘴中,清爽甜腻的汁水顿时化开来,令崔德妃满意地舒缓了眉目。 正在此时,一宫娥自殿外绕过屏风走了进来,规矩地叉手行下一礼,随即低眉顺眼道:“娘子,长乐郡主来了。” 长乐郡主? 崔德妃闻言眼眉微挑,不由有些意外,她与梁王府甚少来往,她这会儿来做什么? 下一刻崔德妃适才整了整裙子,坐起身子,端正了姿态道:“请进来罢。” 随着宫娥退下,不过片刻,脚步声再次响起,顺着看去,便见一身锦缎宫裙的长乐郡主正言笑晏晏地走了进来。 “长乐拜见德妃,德妃长乐——” 还未待长乐郡主拜下去,崔德妃已是笑着示意身边的罗娘亲自扶了她起身,随即出声道:“都是一家人,哪里需要这些礼,阿娇快起来罢。” 长乐郡主见此也不推辞,当即含笑起身,亲近地道:“谢德妃。” 崔德妃看了眼外面正热的天气,转而看向长乐郡主道:“这么热的天,怎么想着来我这里了,这一路上可是累着了。” 说话间,崔德妃便命人去准备绿豆汤来解暑,长乐郡主闻言笑着回话道:“阿娇知晓您擅品鉴丹青,昨儿方得了一幅画,特拿来请您指教一二。” 听到长乐郡主的话,崔德妃笑着道:“一幅画,倒劳得你这大热天赶来,我倒要瞧瞧是怎样的稀世珍品。” 此话一出,长乐郡主笑着朝身旁婢女小鬟示意,小鬟当即捧着卷轴走出来,罗娘也随之上前,与她一同将画卷缓缓展开。 伴随着卷轴发出的窸窣摩挲声,崔德妃目光落在画上,却是大失所望,只见画上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鹏程万里图罢了,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技巧。 “您觉得此画如何?” 听到长乐郡主的话,崔德妃沉吟地抬眸看去,当二人目光触碰的那一刻,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显然从中看出了些别的什么来。 眼前的长乐大老远跑来,当真是为了品鉴这一幅毫不起眼的画?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可见这鹏有了风的借力,终有一日总会一飞冲天——” 听到长乐郡主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崔德妃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随即侧眸看了眼一旁的罗娘,罗娘当即领悟地收起了画,带上一众侍奉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阿娇来我这儿,不会是为了寒暄《逍遥游》里的典故的罢。” 寂静中,长乐郡主见崔德妃开门见山,便也不再绕弯子,只含笑如常地道:“鹏鸟如此,人亦如此。” “陛下雄才大略,几位皇子更是人中龙凤,他日必定是要出这样一位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人君,您说,会是谁呢?” 听到长乐郡主如此问,崔德妃顿了顿,笑意自然道:“太子正位东宫,民心所向,自然是这天选之人。” “哦?” 长乐郡主闻言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世事皆要天时地利人和,陛下对东宫的不喜,是众所周知的事,只这一条他便失了先机,您又何必与我打这些哑谜呢?” “您我皆知,若非贤妃所出的成王于政变那日战死,如今东宫只怕早就易主了——” 看到崔德妃沉默着没有说话,长乐郡主继续道:“未登极之前,陛下便已对李氏一族生了戒备,如今有了赵翌,有了东宫,李氏的气焰可谓是愈发嚣张,直逼我杨氏皇族,难道陛下看不到吗,不,不过是缺一个时机罢了,若是此时能有深谙圣心的人替陛下铲除了这颗眼中钉,肉中刺,焉知圣心大悦之下,不会成为这扶摇直上之人?” 听到这一番话,寂静中崔德妃动了动眼眸,下一刻含笑与长乐郡主道:“这些说与我是作什么?” “我崔氏向来不喜争端,如今也只不过想安安稳稳过好当前的日子,待到来日四郎分了封地,我能去安享余生便罢了,今日郡主所言,我就只当从未听过,郡主还是请回罢。” 眼看崔德妃不仅不为所动,反而端起手边茶盏,颇有送客之意,长乐郡主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语气明明寒暄般寻常,说出的话却是浸透人心。 “树欲静而风不止,您当真觉得这场漩涡您与越王还能全身而退?您与皇后从前在太尉府相持多年,皇后是如何的心思手段您该是清楚的,成王早不死晚不死,恰好死在陛下登极前夕,您就从没怀疑过?” 听到长乐郡主的提醒,崔德妃脸色一白,手中不由一攥,随即耳边便听到长乐郡主继续道:“从前曹贤妃与皇后争斗良久,如今是如何的下场,您当真放心将自己、将全族人的性命交到她的手中?就不怕陛下百年之后,李氏当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长乐郡主的每一句话都想是刀刃一下一下刻在崔德妃的心上,是啊,皇后李氏看似吃斋念经,却绝非良善宽仁之人。 想到被乱箭穿心而死的杨晋,想到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已是神志不清为疯妇的贤妃。 唇亡齿寒,难道她的伏低作小真的能换来皇后对她的宽宥吗? 此时此刻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见面前人神情有几分松动,长乐郡主眼眸深沉,压低声音循序渐进道:“与其乞求李氏手下留情,您又何不将刀握在自己的手上,越王的背后有您的母家崔氏,身份并不比东宫逊色,只要您肯为越王迈出这一步,我梁王府便可作那扶他上九天的东风。” 此话一出,崔德妃眸中一震,当她看到长乐郡主满怀深意的瞳孔,一颗心已经不知不觉摇摆起来。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三章 初见动情 随着玉清观的古莲盛开,长安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盛夏季节,就在人们一如往昔地前往此处观莲赏景之时,一个消息却是从洛阳传入了长安。 洛阳王,薨了。 得知洛阳王这位兄长骤然离世,天子自是感怀神伤,不仅辍朝三日,命三品以上官员前去洛阳王府悼念,更是亲下谕旨,命扶风郡王杨行简继承爵位,封为卫王。 这一日夜幕时分,早已换下常服的杨崇渊正盘腿与道清对座,清谈论道,就在茶香袅袅,烛火荡漾之时,殿外渐渐响起了脚步声。 “陛下,陛下大喜,陛下大喜——” 听到这喜不自胜的声音,原本被扰了兴致的杨崇渊微动了动眉,侧首间便见一向稳重的刘守成气喘吁吁地进来,眉目间皆是眼掩饰不住地激动。 “何事?” 听到杨崇渊发问,刘守成连忙俯首行礼道:“回陛下,扬州太守、南海郡郡守特送呈急报一封,说太子殿下代天子巡幸南海郡,竟得天降祥瑞,有白鹿降世于南海郡,扬州太守不敢怠慢,已由南海郡郡守亲自护送白鹿返回长安,请陛下一观。” 此话一出,饶是向来稳沉持重的杨崇渊也是瞳孔一惊,刘守成见此连忙上前将急报送至杨崇渊面前,杨崇渊速速接过打开,待目光落到那些字句上时,眉眼处已是禁不住噙着笑,朗声连连道:“好,好——”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此祥瑞降世。” 就在此时,一旁尚还坐着的道清也是站起身来行礼恭贺。 “仙师快请起。” 杨崇渊见此站起身来,托住道清的手臂,随即隐有深意道:“洛阳王薨逝,朕心本——” “一切皆是因果机缘,陛下该安心才是——” 不待杨崇渊感伤,道清已是呢喃道:“荧惑守心,圣人出世,福祸相依,国祚延绵。” “洛阳王心怀大局,已替陛下过了这荧惑守心的灾祸天劫,如今太子殿下代陛下巡幸又得白鹿降世,古书上有云,白鹿现世,便是海晏河清的祥瑞之兆,如今预言一一应照,由此可见,我大兴便该迎来陛下您这位圣人出世,得享盛世太平了,自此陛下该可安枕了。” 此话一出,杨崇渊心中大震,一直盘桓在心底的那块沉石也总算是落了下来。 自那十六字谶言出现,他便无一日安宁,心中无一刻不挂念烦忧。 他既怕谶言灵验,又希望谶言成真。 未曾想,如今灾祸已避,谶言显灵。 这无疑是他最想看到的一幕。 一想到此,杨崇渊看向道清的目光中更多了些激动与敬重:“仙师神机妙算,护佑我大兴,功不可没。” “这一切不过是机缘巧合,终究是陛下鸿福照世,而这其中更多也是因为太子殿下是陛下您命里的福缘,此生特来报恩的缘故。” 听到道清的话,杨崇渊眸中微怔,不由陷入了沉默。 白鹿降世一事一夜之间传遍长安,不过半月更是轰动了整个大兴,为此天子设下白鹿宴,命令全国上下可取消宵禁三日,普天同庆。 “如今天下人都在议论,说太子殿下替陛下巡幸,便得白鹿降世,可见太子殿下福泽深厚,是陛下和天下的福星。” 听着念奴的话,李绥含笑翻着手中的棋谱,不紧不慢地落下一颗黑子。 一切皆按照她的棋路走下去了,白鹿是她所找,杨延待天子巡幸扬州,也是杨崇渊立朝之初,她命人在江南传播谣言,从而生出些异动,杨崇渊想要派人前去收揽士人人心,自然没有比杨延更适合的人选,身份尊贵,魏晋遗风,又是出了名的仁德入怀。 如今白鹿降世,便算是彻底破了那谶言的遗祸,更让天下人看到太子的“福缘”。 一位能福泽天下,护佑万民的天皇贵胄,还有谁比这更有资格稳坐太子之位。 如今只怕连杨崇渊,心里也要对这“天意”敬畏几分了。 “王妃——” 就在李绥暗自思量时,玉奴走了进来道:“皇后殿下请您入宫一叙。” 当李绥一入立政殿,便看到了姑母李皇后神采飞扬,正与太子妃和安阳县主说着话,无需想也知道,如今与东宫作对的洛阳王和虞氏兄弟都已死,再有这白鹿降世一事,姑母只怕连做梦都要高兴出声了。 果不其然,一见着李绥,李皇后便拉着她聊了许多,又高兴地赐下了许多东西,待到用了午膳,服侍李皇后歇息了出来,便见外面的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几分,又起了微风,倒是难得的凉爽。 来到廊下,李绥正听宝缨与她说话,转头间便见随行出来的安阳县主正看着空中不知是哪宫宫人正放飞着的纸鸢,眼中多了几分艳羡。 “倒是许久未曾放过纸鸢了,你我不如也凑凑热闹去?” 听到李绥的提议,御陵王赵翌的义妹,如今已更姓的安阳县主赵素闻言,不由欣喜地转过头来,宝缨自然是明白李绥的体贴,当即笑着同意道:“自你我出阁,倒是有许久未玩这些了。” 说话的功夫,三人随侍的宫人便寻来了各自喜欢的纸鸢,一同相携来到了人烟稀少的南宫门处,乘着清风,色彩斑斓的纸鸢不过片刻,便飞向了蓝蓝的天空。 欢笑中,李绥从赵素欣然的眸中看到了不言而喻的向往。 就在宫人们抚掌欢笑,其乐融融时,一只失了方向的鸟雀不知怎么撞上了赵素的纸鸢,就在赵素慌乱拉扯纸鸢线时,却反而缠绕得越来越紧,就在赵素不知如何是好时,李绥上前扯断了风筝线,谁料那鸟雀似乎也受了伤,缠着那断了线的纸鸢跌跌撞撞落了下来。 听到宫人们的惊呼,赵素也慌了神,见其神色不忍,李绥从旁宽慰道:“鸟雀本会飞,想必只是受了伤,让人寻回来好好养上几分许就能重回蓝天了。” 眼看李绥示意玉奴前去,赵素却是出声道:“让我去罢。” 见宝缨有些犹豫,李绥反倒是点头一笑道:“好。” 说罢,李绥将自己的宫牌递给她道:“只是那方向是外宫,你且拿着宫牌才得出去。” 眼看赵素点了点头,便着急地朝着纸鸢和鸟儿飞落的地方去,李绥见此也不急,只叫宫人也紧随跟着。 “这,外宫人多眼杂——” 李绥听到宝缨的话,闻言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安阳在宫中许久了,看她方才的样子便知,她对宫外很是向往——” 见李绥如此说,宝缨便明白了,看着安阳县主的背影,不由叹息道:“她的身世,也实在可怜,若能有亲人在世该有多好。” 这厢,当赵素气喘吁吁地赶到外宫时,方亮了宫牌出了宫门,转过宫墙便在长长的甬道上看到一个欣长的背影。 而他手边飘着的不是旁的,正是她的纸鸢雀尾。 赵素见此不由松了口气,连忙跟了上去。 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男子转过身来,便从渐渐浮现的些许如烟晚霞中看到一个提裙跑来,颇有些气喘吁吁的娇俏身影。 那一刻,杨霄的心底不由触动,直到那个身影渐行渐近,直到他看到了那个鬓发微微散了几根在耳边,娇靥微红,如杏眼眸含着几分紧张,当看着他怀里抱着的那只鸟雀,适才放松下来,檀口轻启,颇为端方地叉手与他行礼。 “这位郎君。” 好听的声音如山涧清泉般响在耳畔,杨霄适才回过神来,见面前赵素盯着自己怀里的鸟雀,不由出声道:“这受伤的鸟雀是娘子的?” 听到鸟雀受了伤,赵素眸中浮过担忧,忙道:“这纸鸢是我的,只是方才放纸鸢时,不小心缠住了这鸟雀,只怕是害它受了伤。” 见面前娇娘自责,杨霄低头看了看怀里恹恹的鸟雀道:“娘子不必自责,方才我看了看,这鸟雀应是被鹰啄伤了,才会误撞上你的纸鸢,只要上了药会好的。” “原来是这样——” 赵素闻言总算是放心一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鸟雀的小脑袋道:“正好我会点医术,那便等我将你照顾得生龙活虎地那天再放你走罢。” “如此,它也算是遇上贵人了。” 听到杨霄的话,赵素抬起头来,笑如春华的娇靥就那般撞入了他的眼,他的心。 “郎君,是特意等在这儿的?” 杨霄闻言点了点头,随即道:“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多谢郎君。” 眼看赵素再次行礼,杨霄笑了笑,将纸鸢与鸟雀递出去那刻,看到破碎的纸鸢不由道:“只是可惜这纸鸢已损坏了。” “无妨。” 赵素笑着接过,小心翼翼抚摸着那鸟雀的羽毛道:“只要这个小家伙没事就好。” 看着夕阳下的少女抱着那鸟雀,低头间眸中满是温柔,杨霄也不由感染地一笑。 “对了,不知郎君姓名,日后也可报答——” 就在此时,对上赵素问询的目光,杨霄含笑出声道:举手之劳,娘子无需挂怀。” 正当赵素不知如何回应时,便见面前人笑着行下一礼,随即又补充道:“在下杨霄,字君奕,家中排行老大,因而都唤我大郎。” 见眼前人如此直率爽朗,赵素不由笑出声,随即将怀中的鸟雀和纸鸢都递给身后的侍女,也叉手行下礼回应道:“小女赵素,家人都唤我素娘。” “冯翊郡王?” 赶上来的侍女一听到杨霄自报名讳,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行礼道:“冯翊郡王安。” 话音落下,赵素惊讶看去。 冯翊郡王,梁王的嫡长子,长乐郡主的嫡亲兄长。 原来竟是他。 眼见赵素就要行下礼去,杨霄连忙扶住她,就在赵素看向他触碰的手时,又连忙抱歉地收回去。 “娘子,不必多礼。” 见杨霄尚不知赵素身份,侍女连忙道:“郡王,吾家娘子是安阳县主。” 话音落下,二人目光相遇,杨霄含笑行礼道:“县主。” 原来,她是县主。 那便不是后宫妃嫔宫人,心想到此,杨霄原本揪着的一颗心也宽慰了下来。 这一刻,晚风吹过衣袂裙尾,隐隐中似携着花香鸟语,激荡人心。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下毒风波 转眼间,待到太子杨延代天子巡幸归来已是八月。这一日正午的太阳正是热辣灼人,李绥向来畏热,因而一到午间便身子懒怠,哪里也不愿意去,只窝在御陵王府的水榭里,因着水榭背倚竹林,三面环水,又有水激扇车,可利用水车将河水送至屋顶,使其顺着屋檐而落,如此循环往复,自然有阵阵凉风自门窗而入,拂过悬着用来隔热的薄薄鲛纱,吹得人是神清气爽,暑气消了大半。 “你最近的棋路,怎地越发捉摸不透了。” 看着面前刁钻的棋局,盘腿坐在临窗处的李绥微皱着眉头,有些恼人地蜷着捏棋的右手,轻轻扣在下颌处,久久不曾落下。 赵翌见李绥难得犯难的模样,不由笑着道:“郡主棋术高超,可堪国手,我若不另辟蹊径,多寻些生路,又如何盘活棋局,多与你交手。” 见赵翌揶揄自己,李绥挑眸嗔了他一眼,就在这两厢对峙相持时,水榭外的竹桥上却是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还不待李绥手中这一子落下,便听到外面有侍女急促出声。 “大王,王妃,不好了——” 李绥被这一声惊得手中一顿,回头间便见身后念奴已是卷起湘妃竹帘,帘外一侍女急得起了薄汗,气喘吁吁地道:“东宫传来消息,说,说太子殿下中了毒,昏迷不醒——” “什么!” 李绥闻声倏地站起身来,似乎是难以相信,杨延中毒了? 如今杨延回来才不过第二日,竟有人敢对他下手?还是在这世人敬仰,人人称颂的风口上。 “现在情况如何?太医如何说?” 听到李绥连连发问,侍女连忙道:“太医说是慢性毒,只怕是有些时日了,此刻似乎不太好,帝后都已到东宫去了——” 话音未落,李绥转头与神情同样严肃的赵翌相对,二人皆目光复杂,渐渐沉默下来。 “快,快备车,更衣——” 说话间,李绥已是与赵翌起身急急朝外走去,待到马车套好,二人匆匆上了车,李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点一点在心底摸索线索,细细沉思起来。 怎么会这样—— 无论如何看,这举动听起来都太过冒险了。 到底会是谁? 竟敢干出这样的事来? 杨彻?他虽急功近利,却也不会蠢到这时候动手,还是以如此无脑的方式。 杨昭?杨昭一向谨慎,心思诡诈,他就算真的要做也必是借他人之手,可又有谁会蠢到被他利用干这样诛九族的事。 想来想去,能蠢成这般的,且有动机的,便只有一个杨行简。 可,可无论是杨彻、杨昭还是杨行简,都被她的人监视着,方才从回话当中可听出,杨延这毒多半是在出巡路上,若是他们派了人跟踪杨延伺机下毒,她的人怎会不知道? 更何况,正是因为杨延要独自离开长安,为了报障他的安全,她还特意向姑母提议,命一名太医贴身跟随,凡是衣食住行,杨延所食所用皆必须由太医查验后方可,如此谨慎行事,怎会失误? 到底是如何下的手—— 此时此刻的李绥心下不由越盘算,越忍不住地乱了几分,手中不住地捏了又松,松了又捏。 赵翌见向来处事不惊,稳沉持重的李绥此刻秀眉皱着,脸色越发难看,便自然而然地将手探了出去。 “别急,一切都还未可知,太医医术高超,太子身份尊贵,他们必会全力以赴,帝后也定会倾尽全力救治的。” 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对上赵翌安慰的目光,李绥想回应却终究是紧紧握拳,沉默良久才自责道:“是我疏忽了。” “这世间万事万物,你也不能事事先知,事事设防,不要让自己背负的太多,这不是你的错。”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默然垂下眼睑,可是他如何知道,她原是死过一次的,她本就是重生而来。 若是连身边人都不能护好。 若是连二郎也如阿姐一般—— 李绥不愿去想,更不敢去想下去—— 那她重生而来,又有何意义? 就这般,当李绥与赵翌终于赶赴东宫时,便见殿外宫人皆谨小慎微地侍奉着,脸上一个比一个害怕,一个比一个沉重。看得李绥脚步越发急促,直到进了大殿,竟看到外面候了不少人。 “阿蛮——” 原本焦急站在那儿的秦王妃沈青琅回首一看到李绥,当即上前低唤出声,双手交触的那一刻,李绥不由出声问道:“二郎如何?” 沈青琅闻言神色不佳地摇了摇头:“太医还在全力救治,帝后和宝姐姐都在里面。” 李绥闻言没有再问,经过秦王杨彻、蜀王杨昭与他们对视间,看到他们同样焦灼的神情,心底却是禁不住地起疑。 就在此时,李绥看到了为首与她点头的德妃崔氏,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她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是她—— 李绥为这个念头而震动,然而她的脚步并未停歇,直到入了内殿寝室,果然看到帝后、宝缨都在榻前,太医们皆焦灼紧张地忙碌着。 闻着满室浓郁的药味,看着床榻上闭着眼,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的杨延,李绥死死握着手走了进去。 “阿蛮——” 听到宝缨略带哭腔的声音,李绥心下触动,忙上前去握住宝缨伸出的手。 帝后听到声音也转过头来,李绥自是看到了一脸沉重的杨崇渊,和眼睛早已红了的姑母。 “陛下,姑母——” 杨崇渊默然点了点头,李皇后看到李绥,双眸不由更湿了几分,只伸出手握住李绥,点了点头,却是相顾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忙得脚不落地的太医令总算是颤颤巍巍地以袖擦了擦汗,随即疾步转身上前来,朝着坐在窗下的帝后叉手行礼道:“陛下,皇后殿下——” “如何?” 听到李皇后急切地问询,太医令语气难得松缓了几分道:“陛下、殿下放心,好在太子殿下福泽深厚,这毒发现的早,如今所中之毒臣等已清除了大半,不会伤及太子殿下性命。” 李皇后闻言紧绷住的身子顿时松下,好像绷住许久的弓弦突然断开般,引得李绥和宝缨皆上前扶住。 “好,好——” 只见向来端重的李皇后喜极而泣地连连出声,一边看向榻上的杨延,一边不无担忧地道:“二郎何时能醒过来,日后可会伤及元气——” “殿下放心,待到今日服了药,好生休息休息,太子殿下自会醒来,至于往后,只要保养得宜,莫要过度劳累,莫要劳心劳力,必不会损伤。” “那就好——” 说着说着,李皇后便紧不住泪如雨下,李绥见此忙安慰地道:“有陛下和您的护佑,二郎吉人天象,既然没有事,姑母您该高兴才是,莫要再伤心难过伤了身子。” 听到李绥的话,李皇后这才点了点头,擦了擦泪,看向杨延的目光依旧满是慈母切切之意。 站在外面的杨彻透过珠帘看到这一幕,默然垂下眼眸,眼神冰冷:若是今日躺在这儿的是他,阿娘也会这般失了仪态地伤心难过吗。 还是说,今日不过是因为杨延。 待到将帝后劝回,众人这才跟着散了去,看着坐在床边守着杨延不肯离开的宝缨,李绥没有多言,悄然退了下去,待看到太医令,适才问道:“方才太医令说好在早发现了二郎的毒?” 见李绥询问,太医令点了点头有些后怕地道:“是啊,若是再晚上几日,太子殿下的贵体便不好说了——” 李绥闻言心下一动,继续问道:“那今日是如何发现的?” “亏得太子殿下因畏暑热,喜每日食一味去暑汤,那去暑汤性寒,太子殿下所中之毒也性寒,二者相催之,才叫太子殿下毒发得早,这才——” 听到太医令的话,李绥明白了其中缘由,待到众人皆离去时,李绥适才默然使了个眼色,示意杨延贴身侍奉的溪谷一同走了出去。 “王妃?” 听到溪谷小心试探之声,李绥顿下脚步,回过头来静静凝视着溪谷,直将溪谷看得直发怵,适才低声问道:“听闻二郎日日在服一味去暑汤?” 话音一落,溪谷便垂下眼睑,虽只有短暂地一瞬,但李绥还是从其眸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紧张。 “是——” 李绥闻言安坐下来,不紧不慢地道:“这去暑汤是从何处来的?” 溪谷闻言咽了眼唾沫,随即道:“是,是小厨房的人所做。” “哦?”李绥闻言一笑,随即道:“那便让她们将方子抄给我,我这几日也热得心烦意乱,正需这东西。” “回王妃,这汤乃是江南的厨娘所做,这——” 此话一出,四周沉默下来,再也听不到李绥的声音,这教溪谷越发心底不安,当他忍不住抬眸时,却不曾想对上李绥冰冷寒凉的目光,当即惊得低下头去。 “如今你连我也敢好诓骗了?” “王妃——” 李绥没有理会溪谷的恐惧,倾身上前,一字一句道:“方才我皆问过,二郎出行一直只食随行厨房所做的吃食,你遮遮掩掩,莫不是想去掖庭?” 一听此话,溪谷顿时魂飞魄散,掖庭内设刑狱,若是去了那还能有回路? “王妃,王妃我说,我说,做这汤的是,是九歌——” 听到“九歌”,李绥顿时一惊,但也是同时,她已然放下心来。 此刻的她似乎才明白,明白九歌口中那句得以活出真的自己是什么意思。 她在布局,布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局,什么巧合正好令众人发现杨延的毒,根本就是她有意保全杨延的命,是她目标不在杨延,而在他人。 当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听到李绥的猜测,赵翌不由问道:“你怎确定她本意不在太子——” “你是想问我当初怎么敢真的放她离开?” 当看到赵翌点了点头,李绥眸光幽深地道:“因为她阿娘,她阿娘是她除了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以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她离开之前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诉过她,我在她的阿娘身上下过毒,只要她不出尔反尔,我的人每年都会将那解药放在与她约定的地方,保她阿娘性命。” 所以,她不会拿她阿娘的性命作赌注。 可没想到,她却早已不在乎自己的命。 如今她的所为很明显是在暗暗告诉我,她的所思,所谋。 第三百六十五章 指使之人 果不其然,太子被毒是大事,在李皇后雷霆般的施压下,这满朝文武人人皆战战兢兢,就在京吾卫、大理寺、三法司正紧锣密鼓地查找线索时,便有人在千里之外的洺州变卖宫中财物,待发现这些财物多出自东宫时,当即迅速抓到了人。 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从前杨延的贴身侍女九歌。 这一日,接到李皇后的宣召,李绥便迅速赶赴立政殿,待到了宫门口,便见大殿内外加强了重兵,一入殿内,更是感觉到气氛压抑,感觉可谓是不对极了。 直到她转过十六扇的屏风,看到殿内满座的人,看到帝后高坐其上,心下约莫明白了几分。 “陛下、姑母——” 看到李绥入殿行礼,李皇后的神情勉强缓和了几分,只点了点头便道:“阿蛮坐吧。” 当李绥坐到了宝缨身旁,便听上座的李皇后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默。 “二郎中毒的事,你们都是知道的,前些日子罪魁祸首已被抓捕,今日召集你们来,便是一同审理审理。” 听到此话,李绥微微讶异,侧目看向宝缨时,便听宝缨悄然出声道:“听闻无论如何用刑,九歌都不愿招认背后指使之人,说必须要进宫,当着咱们在座的面,亲自面呈帝后。” 李绥闻言环看大殿,殿内除了帝后,她和宝缨,便只有秦王,越王,还有蜀王。 就在此时,随着李皇后的宣召,殿外便响起了来人的声响。 “哗啦——哗啦——” 片刻后,锁链沉重的声音响在耳畔,敲击着李绥的心,久违的九歌便那般撑着单薄的身子,带着一身不忍细看的伤痕艰难地走了进来。 随着身后押送的士兵猛地一推,她便一个趔趄,忍着入骨的疼痛重重跪在地砖之上,可她的背脊却是依旧不屈地挺直着,抬头对上李皇后切骨之恨的窒迫目光,她没有丝毫的畏惧,躲避,反倒像一个胜利者,携着几分嘲讽几分得意。 “你这个心如蛇蝎的贱婢,当初若非将你买回来,你又如何能活到今日?从前二郎待你不薄,你不仅不思感恩,反倒向他下毒,险些要他的性命?” 看到一向重视姿仪的李皇后当着众人面怒骂,李绥便知姑母是被气急了,向来疼入心里,骨子里的二郎险些被害,这无异于在剜她的心。 若非要查出这背后指使之人,只怕眼前的九歌早已被千刀万剐,锉骨扬灰了。 听到李皇后的怒骂,一旁的杨崇渊皱了皱眉,未曾发话,神色一如既往地深沉压迫,下一刻便听到下面跪着的九歌轻嗤一笑,甚至越笑越放肆。 “感恩?” 就在李皇后怒极之时,九歌扬眉讽刺道:“我要感恩什么?感恩你如何将我发卖为奴,感恩我阿娘如何惨死他乡?” 听到九歌的话,杨崇渊侧目看向李皇后。 李皇后却是闻言冷笑一声,睥睨地看着脚下九歌,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当初你犯错在先,我惩处于你,便是在保护二郎不被你这等贱婢所害。” 九歌闻言笑出声来,那刺耳的声音激得李皇后险些没将案上杯盏砸下去。 “这其中到底是何事?” 听到杨崇渊沉声询问,李皇后手中紧攥,若非要找出九歌背后之人,她绝不会让她出现在众人面前,再翻出那些陈年旧事,如今看着那张狐媚子的脸,她便只恨当初听了二郎的话,没将她就地处死。 “原来陛下还不知道——” 九歌此刻已是放浪行骇地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皇后道:“皇后殿下说得没错,我是犯了错,我错就错在喜欢上杨延——” “你闭嘴!” “让她说!” 被杨崇渊沉声打断,李皇后侧首看过去,狠狠将指甲攥入掌心,却见杨崇渊凝眸看向九歌道:“说下去。” 察觉到身旁宝缨怔愣在那,脸色变了变,李绥默然伸出手,悄然握住她的手,待宝缨回头,便对上李绥宽慰的目光。 “从我入府便侍奉在杨延身侧,我喜欢他,我爱他何错之有?” 说话间,九歌转而看向一旁安坐的李绥,笑中讽刺道:“可那时的他眼里只有永宁郡主——”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向了李绥,李绥什么也未说,就这般坦当地接受着注视。 “永宁郡主,御陵王妃,你可还记得太子妃她们姐妹入长安的那一场击鞠赛,因为你们的争执杨延将自己关了整整一日,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他,竟然会醉的将我认做了你,不住地向我道歉,求我原谅,你可知那时我的心有多痛——” 说到此处,九歌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双眸渐渐湿润带着点点泪光,自嘲一笑道:“可笑那时的我竟然心动了,我想要代替你,代替你去爱他,去宽慰他,哪怕他就这样认错我也没关系,只要我能留在他的身边,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不是以一个奴婢的身份,真正地成为他的女人——” 九歌说到这儿看向李皇后,挑衅地含笑道:“没错,我是想勾引他,只差一点我就要成功了,可没想到你却进来了,皇后殿下,你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不该听了杨延的求情,不该放了我,不该将我和阿娘发配到边疆为奴——” “你可知道在那里我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你可知道我阿娘死在面前时,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报仇,我要你也尝一尝这至亲之人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的噬骨疼痛!” 此刻的九歌犹如疯魔了一般,双目死死地对向愤怒至极的李皇后,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最疼爱杨延了吗?杀了他不就是在剜你的心,割你的肉吗?” “毒妇,贱婢!” 随着“哐铛”一声,面前茶盏被李皇后狠狠撂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九歌头上,炸裂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之上,砸了个粉碎。 九歌生生忍住了疼痛,任由温热的血顺着额际流下,依旧含笑激怒着李皇后。 “这便教你心痛难忍了?你不是想要知道我背后指使的人吗?那我便告诉你——” 说话间,九歌一边笑一边转而环看大殿,目光最终落在秦王杨彻、蜀王杨昭的方向。 随着她的目光,杨崇渊与李皇后自然也看了过去,几乎是同时,蜀王杨昭的脸色一白,便是向来洒脱的杨彻,此刻也在袖下暗暗攥住了右拳。 他从未想到,这个九歌竟然疯魔成这样。 毒杀杨延—— 若是知道下毒的是她,他便早该杀了她,又怎会留她这个祸患到现在。 此刻的杨彻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感觉到了不安。 是的,不安。 不安于帝后窒迫的目光,不安于疯魔的九歌会说出如何惊世骇俗的话来。 他只能努力强撑住坐在那儿,让自己看起来尚还平静。 “你背后指使的人,到底是谁!” 第三百六十六章 惊天大局 听到李皇后再也抑制不住地怒问,九歌不紧不慢地回头浅笑道:“皇后殿下,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从那饱受折磨的西域边塞回来的吗?” 话语声下,杨昭背脊止不住地一阵一阵浸着寒凉,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然疯魔至此,狠毒至此,几乎无需想,他也知道她要做什么,说什么。 她想求死,她还要玉石俱焚地带上他! 此刻的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审判一般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他努力蛰伏了这么年,好不容易经营至今,躲过了皇后李氏的目光,借着曹氏的手掀起他们的战争,借着永宁郡主挑起杨延和杨彻的争斗,借着李氏的手杀了杨晋,让他贵为天子的父亲对李氏百般忌惮。 只差一点了,只要再借杨彻的手除去了杨延,就凭杨镇那个废物又如何作他的对手? 他不能输,他绝不能让这一切毁在一个疯女人的手里。 “将我从遥远的边塞解救回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蜀王。” 此话一出,杨昭当即背脊一凛,而听到这个答案的莫说是李皇后,便是上座的天子杨崇渊,还有下面的太子妃宝缨,都无不是惊讶万分。 饶他们如何,也无法将那个做什么都畏畏缩缩,胆小怯弱的杨昭与这联系在一起。 “没有,我没有——” 面对李皇后渐渐剥皮切骨的目光,杨昭当即噌地站起身,急切地走出来想要分辩,因为着急还不小心被桌案绊住,一个趔趄跪到了地上,吓得魂飞魄散,连话语都快囫囵不清了。 “陛下,皇后殿下,儿子没有,儿子真的没有,儿、儿子只是,只是在长安乞丐堆里遇到了九歌,因为可怜,才、才将她安置了的,她、她、她如何去的太子殿下身边,如何下的毒儿子当真是不知,儿子有罪,儿子有罪——” 说话间,眼前的杨昭已是吓的抖若筛糠,堂堂男儿竟是哭着不住地磕头认错,哪里有半点皇子的体面。 看到此,杨崇渊不由皱了皱眉,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 “你的意思,指使你的是五郎?” 听到杨崇渊的问话,九歌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道:“后来,蜀王将我送到了秦王面前,是秦王,皇后殿下的亲儿子将我送到了杨延的身边,给了我这绝佳的复仇机会——” 此话一出,杨彻瞳孔紧缩,几乎是同时,上座的李皇后倏地站起身,死死地凝视向他,几乎是从齿缝中吐出话来:“三郎——” “阿耶、阿娘——” 相比于杨昭,杨彻显得镇静的多,只见他起身走出来跪在地上,背脊挺直,脸色正肃地道:“儿子从未做过如此的事,太子殿下是我的兄长,儿子绝不会做出给他下毒的狠毒之事。” 说罢,杨彻看向九歌分外冷漠道:“罪人九歌心中怀恨,如今攀咬诬陷,不过是想混淆视听,借此谋害,行离间之事,还请阿耶、阿娘明鉴。” 不待上座帝后回应,九歌已是朗声大笑,随即转而看向一脸正义凛然的杨彻道:“是不是诬陷,二位皇子自然心知肚明。” 说罢,九歌不徐不急地看向李皇后道:“皇后殿下未曾想到罢,一个是你从来不曾放在眼中的庶出儿子,一个是你亲生的嫡子,杨延的亲弟弟,却是为了这无上的权力,妄图利用我来铲除自己的亲兄长——” 说话间,九歌眸中闪烁着讽刺与嘲讽道:“可他们没想到啊,在他们利用我的同时,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否则我如何能从那地域魔窟里脱困,如何能重新回到杨延的身边,如何能得到这天赐良机。” “所以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报应,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报应,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亲生儿子自相残杀,让你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坐在这后位之上,你看着吧,终有一天他们会纷争不断,杀戮不断,不思不休,你就好好看着吧——” 九歌每一句尖利的话语都如同刀剑狠狠插在李皇后的心上,让她鲜血四溢,痛得无法呼吸,一时不妨竟然身子一晃,险些跌下去。 “殿下——” 一旁的银娘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这才勉力将李皇后搀扶着坐了回去。 “来人,杀了她,杀了她!” 看到李皇后失去理智地怒指着她,九歌笑得越发历害,震慑得一旁人皆变了脸色。 李绥看着面前看似疯魔的九歌,她知道,她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的她的确是在复仇,为她未曾出世的孩子复仇,为她险些丧命的阿娘复仇,为早已死去的自己复仇。 她用毒药复仇于杨延,用杨彻复仇于姑母,用这一场苦肉计复仇于将她视作棋子的杨彻、杨昭。 就在士兵前来要拉扯九歌时,九歌却是率先一步冲向大殿的柱子,只听得“嘭——”地一声,沉闷的声音下,李绥听到了宝缨再也抑制不住地惊呼。 死寂中,九歌就那般生生撞柱求死,身体摇晃中,九歌微微含笑看向大殿外朗朗日光,隐隐中她好像看到了阿娘温柔的笑靥,看到了一个咯咯笑着的孩子望着她,声声唤她阿娘。 九歌死了。 看着她重重倒在面前的地砖上,额际的鲜血汩汩流出,片刻间染红了衣服,蔓延了地砖,李绥指尖轻颤,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恍然间,李绥仿佛回到了前世,回到了九歌临死的那一刻。 也是这般,血流一地。 经历了一世,她终究还是走向了这样的结局。 用自己,去设计一场惊天大局。 前一世,是她。 这一世,是杨彻、杨昭。 无疑,她是勇敢的。 她用她柔弱的身躯,反击了所有人,告诉了他们,她的不屈。 而李绥所能为她做的,便是不让她枉死。 随着九歌的死,杨延被毒杀的事便这样告一段落。 杨崇渊本想将 第三百六十七章 振聋发聩 在李绥的一番授意之下,九歌临死前的“告发”自然是传遍了朝堂,虽说是未有证据,但细想下来人们却也渐渐相信了,毕竟帝王家本就无情,为了那至高之位,弑父杀子、手足相残的往事比比皆是。可饶是这般,此事落在以太子太傅陆周为首的清流老臣眼中,也无疑是罔顾伦常,天理不容的,因而老臣们群情激愤下,皆联名上书杨崇渊,字句中皆劝谏皇帝该当早日奉行前朝旧制,要求皇子们去往封地,不得再久留京畿。 这一日李绥同宝缨从李皇后的立政殿出来,便脱口问道:“二郎如今如何了?”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眸色生出些微复杂,就在李绥诧异之时,便听她出声回道:“如今体内的余毒已被清理干净了,气色也好了许多,太医令说再好生休养几日就能痊愈了——” 李绥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却见宝缨的表情依旧不大好:“既然已好,你怎么还心事重重的?” 宝缨侧首看向李绥,顿了顿随即低落地道:“只是二郎对九歌一事愧疚难安,一直郁结于心,这些日子总是不如以前那般好,你也知道的,太医令当初说他日后不得劳心劳力,否则恐有伤身体,只是如今连阿娘也劝慰不了他——” 听到宝缨的话,李绥这便明白了,杨延仁善,九歌的死于他而言无疑是一重打击,如今的他只怕是将一切责任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还有一层原因便是杨彻和杨昭,从小长到大的兄弟手足为了这太子之位,竟是想要自己的性命,这只怕更是他连想也不愿去想的残酷现实。 “去看看他罢。” 停到李绥如此说,宝缨自是高兴地点了点头,二人这便相携去了东宫。 一入内殿,若似死无的药香携着花香沁人心脾,寂静的殿内便能见杨延着了一件薄衫坐在窗下,手里虽捏了一卷书,一双眼眸却是盯着书里怔怔发愣。 李绥与宝缨相顾无言,待到走上前去也未见杨延回过神来,待走到近前,李绥便见杨延手中的书卷里夹着一枚早已风干陈旧的木槿花,恍然见李绥不知怎地就想起她与杨延联姻作罢后,杨延生了一场大病,也是这般她与宝缨相随而来,看到杨延为一朵随风而落的木槿神伤。 “二郎。” 听到李绥的轻声提醒,杨延手中轻颤,抬头对上李绥的目光时,唇边勉力浮起一丝笑,语气却是轻地近若飘渺道:“你来了。” “方从姑母那里过来,便过来看看你。” 看着杨延那比哭还难看的笑,李绥也不戳破,只自然而然坐了下来道:“许久未曾与你对弈了,要不手谈两局?” 见李绥有兴致,杨延自然是应了,转眼间二人便在宝缨的陪伴下于棋盘上对峙了起来。 转眼间几局棋下便到了正午,看着棋盘上分明的棋局,杨延含笑无奈道:“你的棋路便如你性子一般果绝,看来我终究是棋差一着了。” 眼看杨延又一次认了输,李绥将手中的棋子丢了回去,这才发现宝缨不知何时已然带着人离开了。 “今日你并非下不过我,不过是心不在此处罢了。” 看着李绥低头将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来,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杨延愈发沉默下来,唇瓣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 良久,听到杨延道出这两个字,李绥手中这才顿了下来,抬头间却看到杨延回避着自己的目光,神色更多的是愧疚。 “你并未对不起我。” 听到李绥的话,杨延眼眸低垂。 是啊,阿蛮与他从始至终都只有兄妹之情,朋友之谊,从前不过是他一厢情愿,执着于此,却不曾想反伤了九歌。 “你说得对,我对不起的,该是九歌。” “还有,宝缨。” 听到杨延语中的低落,李绥终于顿下手中的动作,抬头定定看着他道:“感情之事本就无对错,你又何须将事事都揽在己身——” “那日若非我——” “二郎,你可知你究竟错在何处?” 不待杨延将话说完,李绥已是打断了他,见他意外地看向自己,李绥不由皱眉叹息一声,随即出声道:“你错在不设防,错在太容易轻信他人,九歌被姑母处罚那日,有人在你的兰皋院给你们下了媚药你可知?当初有人借宝缨一事激你向姑父据理力争,替陈氏皇族求情,引得天子震怒你可知?旁人借天象抨击你,企图动摇你的太子之位你又可知?” 看着近前的杨延随着自己的话语逐渐变了脸色,无尽的死寂中,杨延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惨白,嘴唇翕合间,良久才出声,却是携着止不住地颤抖。 “你是说,一直以来都有人想要害我——” 看着李绥严肃的神情,杨延肩膀垂下,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曾活在怎样的危机四伏中,而他便如牢笼里的困兽,被设计被欺骗却不自知。 “是谁?” 杨延努力地想要李绥回应他,可当他对上李绥不言而喻的目光时,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二郎,从你以嫡长子之身出生在杨家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纷争不休,是避不掉的,这世上并非你宽以待人,便能得到旁人同等的回应,更何况如今你坐在储君的位子上,便该是知道的,这个位子看似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时刻活在旁人的觊觎中,一旦跌落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待到那时将会有更多的人如九歌一般死在无休止的阴谋争斗中。” 看着杨延苍白如纸的脸色,李绥虽知一切残忍,但也到了不得不言之时,如今夺嫡之争已然愈演愈烈,杨崇渊却是心思不明,从未有一刻是偏袒在东宫这边,若再不点醒杨延,她只怕前尘往事还会再现。 “为何会这样,为何我们会走到如今这样——” 杨延喃喃笑出了声,却满是苦涩伤痛:“我从未想要这个位子,我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兄弟姊妹亲如昨昔,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二郎!” 杨延的话被李绥严肃的话语所打断,抬头间他便看到李绥少有的正色道:“到了如今你难道还要自欺欺人吗?史书上从东宫之位的跌落下去的废太子是什么结局,难道你不清楚?难道你要宝缨和她的母族,还有整个李家、赵翌都为你死无葬身之地吗?” 此话一出,几乎是振聋发聩,让杨延彻底怔愣在那儿,再也说不出话来。 “如今的你早已与李家、赵翌,甚至是太子太傅紧紧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子之争上从未有过和平,他们不会放过你,便不会放过我们,你若想对得起所有人,不再让九歌的悲剧重演,就该稳稳坐在这个位子上直到最后。” 说到这儿,李绥站起身来看着杨延道:“二郎,你知道,今日一言非我耸人听闻,从前能有姑母、有我、有整个李家替你应对一切,却不能为你应对一世,终究责任在你的肩上,你该为他们负责不是吗?” 说罢,李绥起身便朝殿外走去,留杨延独自一人静坐在原地。 待到出来看到一脸担忧的宝缨,李绥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予以安慰:“该说的我都说了,但愿他能明白。” 出得殿来,李绥看着廊外刺眼的日光,心下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从始至终她都分外清楚,杨延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可奈何天下大势在杨家,杨崇渊的权力与威望不容忽视,从前她没得选,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拉着整个李家、拉着赵翌与杨崇渊相争,所以当杨家执掌天下的那一刻她便清楚,只有心存仁善的杨延上位,才能保全李家,保全赵翌。 杨彻虽有李家的血脉,但却更多继承了杨崇渊的无情与多疑,若他上位,为了权势他没有什么不可抛弃。 而杨昭更是阴私狡诈,若他上位,李氏必是灭顶之灾。 唯有杨延上位,必会给予李家所有的信任,而最重要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一刻忘记阿姐的死,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誓言。 相比于扶持任何人,都不如扶持杨延,更有益于日后自己对权力的掌控。 而到了那时,再让杨延与宝缨远离纷争,她也誓必会保他们一世平安顺遂。 前一章结尾补充上了哈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八章 渐行渐远 随着朝臣们的不懈劝谏,天子的一旨诏书终究是下来了,封秦王杨彻为洛阳王,越王杨镇为会稽王,蜀王杨昭为庐江王,各赴封地就封。 这一日当杨彻再一次来到立政殿,已是日落西山之时,当他走至殿前便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原来自九歌一事后,杨昭生母刘婕妤便诚惶诚恐地携杨昭日日前来立政殿跪地自省。 此刻霞光漫天,刘婕妤仍旧那般去簪披发,身着单薄的素衣,虔诚地伏地在石矶前,温柔的晚霞落在她的身上,却也分不去她身上那不容忽视的慈母之光。 看着这一幕,杨彻心下不由自嘲,一颗心越发冰凉。看向一旁的五郎杨昭,有那么一刻,他竟是那般的羡慕这个弟弟。 即使没有嫡出的光环,即使出身卑微,即使没有强大的母族作支撑又怎样? 至少,五郎得到了这世间最无私的亲情,至少他有一位为他可以不顾一切的母亲。 不掺杂权衡,不掺杂偏袒,不掺杂利益。 而他呢? 杨彻不由地想笑,抬头间看着这个已经将他拒之门外数日的立政殿,想着里面盛衣华服高坐凤位上的阿娘,可曾有一日如刘婕妤对待五郎一般对待他? “洛阳王——” 得知杨彻又一次来到了立政殿,尚宫银娘连忙悄然退了出去,听到她的这声呼唤,杨彻渐渐回过神来。 “我来求见阿娘,还请尚宫代为通禀。” 对于杨彻的请求,银娘并不意外,但想着眼前的杨彻日日来,李皇后却从来都避而不见,可见为了九歌一事,李皇后已是气到了极致,此刻心下虽为难,但看着面前的杨彻,银娘终究是点头叹息道:“奴婢这就去回禀皇后殿下,三郎请稍候。” 待银娘转身悄然入得殿内,便见李皇后依旧立在书案后练字安神,沉默中,银娘硬着头皮走进去,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试探道:“殿下,三郎又来求见您了,此刻正和刘婕妤他们一同等在殿前——” 听得此话,李皇后笔触微顿,但也只是片刻又继续恍若未闻地练起字来,这可苦得银娘背脊一紧,一时进退不能,想了想终究又道:“殿下,如今封王的旨意已下,三郎不日就要去往封地,再见只怕便不知是何时了——” 凝神静气的沉水香中,银娘见李皇后仍旧不为所动,心下也不由叹惋感伤了几分,从前太尉府时是那般的母慈子爱,兄友弟恭,可一入这宫门,不知不觉间却什么都变了,自九歌一死,眼前李皇后与洛阳王这对天家母子之间的间隙也是越发深,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看了眼李皇后,银娘默然低下头,缓缓朝外走去,只想着该如何回才好。 “让他进来罢。” 就在银娘心绪复杂地掀开湘妃竹帘正要出去时,便听到身后传来了李皇后的声音,此话一出,银娘当即瞳孔一亮,随即回过神携着几分欣喜道:“是。” 当听到银娘宣召时,莫说是殿前跪着的刘婕妤和杨昭,便是此刻的杨彻也是诧异万分,当他抬头看着这座再熟悉不过的宫殿,右手掩在袖下暗暗捏了捏拳,像是鼓足勇气般,良久才迈步走了进去。 入了殿内,穿过竹帘,杨彻便看到了书案后的李皇后,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也会不由地紧张,甚至是心虚—— “阿娘。” 话音落下,面前的母亲仍旧不为所动,杨彻黯然垂下眼睑,下一刻便撩袍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笔直,一字一句沉沉出声道:“阿耶的旨意已下,儿子不日便要去往封地,儿子不孝,日后不能再尽孝于阿娘膝下,此次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望阿娘珍重身体,天寒勿忘添衣,儿子今日,便是拜别——” 说到此处,杨彻语中喑哑,沉默的空气中,李皇后只觉得胸口一滞,闷闷地,闷得她喉中哽咽,眼中微热。 下一刻,看着面前的幼子伏地叩头下去,听着那每一声都是那般诚恳地触地声,李皇后紧紧捏了捏笔,忍不住细细贪看着眼前那个又清瘦单薄了许多的身影,明明有万千叮嘱关心的话语堵在喉中,待到说出时,却不知为何又变得冷漠而疏离。 “知道了,今日既已见了我,便回去早做准备罢。” 听到这再简单不过的寥寥数语,杨彻震撼地抬起头来,对上的却是李皇后冰冷的侧脸。 阿娘,竟已与他离心至此? 此刻杨彻的双手发麻,心中既恨亦怕。 他恨,恨得是在李皇后心中,他终究是比不过杨延。 他怕,怕得是若就此与李皇后离了心,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父亲的偏爱,没有母亲的支持,难道当真让他去往封地化地为牢? 不,不行—— 极度地恐惧让杨彻后脊阵阵发凉,他知道,他绝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如今的阿娘并无证据,不过是被九歌的话乱了心神。 他必须要想办法,打消阿娘的疑虑。 “时至今日,阿娘还是不愿意相信儿子吗?儿子与阿兄从小一起长大,又怎会生出觊觎之心,对他下如此毒手?这一切不过是九歌的苦肉计,想要以此离间于我们——” 说到这儿,杨彻再一次近乎乞求地看着李皇后道:“阿娘——” 当李皇后听到这声呼唤,心下终究是动摇了几分,待她侧首看向跪在那儿双目赤红,眼中满是等待期冀的杨彻,脑海中再一次浮现杨延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的那一幕。 她这一生最怕的,就是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自相残杀。 所以她才会极力扶持二郎上位,所以当看到二郎、三郎都爱上阿蛮时,才会毅然决然将她嫁给赵翌。 因为她不想看到他们兄弟二人为了阿蛮反目成仇。 原本她相信以二郎的性格,若他将来登帝,必会善待三郎,如此便是她百年之后也足以安心了。可是当九歌临死前说出那一切时,她无疑是害怕了,太子之位只有一个,在这件事上,她无法做到公平。 可三郎,到底可曾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今日的一番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如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阿娘愿意信你。” 就在杨彻忐忑不安地等待时,却是听到了李皇后的回应,当他抬起头时,便见李皇后已然走到近前,伸出手如儿时一般,示意他起身。 “但我要你立誓,以你心中最想要的东西立誓,立誓你此生都不会与二郎相争,立誓这一世你们都能亲如往昔。” 然后接下来的话,却再一次将杨彻打回了原地,怔愣间杨彻的心彻底坠落到了深渊,看着面前温柔如从前的母亲,他却深深地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刻,杨彻的心是从未有过的寒冷,在母亲期许的目光下,杨彻缓缓伸出右手,毫不回避地与李皇后目光交汇,一字一句地道:“儿子在此立誓,此生对太子之位绝无觊觎之心,绝不会与二郎相争,若有违此誓言,便教儿子此生所求无果,所求不得,所求不能。” 听到这字句深刻沉重的誓言,李皇后知道这是如何的诛心,可走到如今,她已然没有了办法,情不自禁地,一滴泪从李皇后的眼中滚落。 只见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抚向杨彻的脸颊,语中是无尽的复杂与悲伤。 “三郎,你和二郎都是阿娘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阿娘已经失去了你们的阿姐,再也不能失去你们任何人了,阿娘的苦心,你可明白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帝王心术 待杨彻离开立政殿时,天边已是泛起鱼肚白,墨蓝的夜色早已晕染了大片天空,隐隐中还能听到鸣虫蛙叫声。拖着沉重的步伐,杨彻一言不发地走向立政殿外的甬道,一旁随侍的常羲觑到杨彻晦暗的面色,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看着杨彻离开,李皇后仿佛累极了一般松缓地坐了下来,侧首间看着小心扶她坐下的银娘,李皇后才出声问道:“刘氏母子还在外面?” 听到李皇后问话,银娘连忙颔首答话道:“在呢,一直跪在殿外,已是几天几夜了。” 李皇后闻言冷哼一声,随即出声道:“你出去告诉他们,此事已然过去了,叫他们回去罢。” 正当银娘要奉命出去时,却又一次被身后的李皇后唤住,回首间便听李皇后再次吩咐道:“将前些日子高句丽进贡的人参送给刘氏,告诉她好生保重身子,侍奉陛下才是。” 待到银娘按着吩咐出去劝走了刘婕妤母子,再回来时一对上李皇后问询的目光,连忙上前谦恭答话道:“婕妤收到殿下您的赏赐,感激不已,奴婢已是劝他们回宫了。” 李皇后闻言点了点头,待接过银娘递来的茶水,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喉便道:“待杨昭离开长安去了封地,你便亲自派人跟着,将二郎受过的也让他受着——” 银娘闻言心惊,抬头间,便见李皇后眸中已是一扫和善,满是狠意。 “不要再让他回到长安。” 短短一语,满是杀机。 如今虽未有证据证明杨昭的狼子野心,但于李皇后而言,九歌终究是被杨昭所救,若非他,九歌又怎能险些毒杀二郎。 此仇若不报,又如何解她心头之恨? 这厢杨彻方走至立政殿外的甬道尽头转角处,便见宫门外有灯火朝着他而来,待到走近才看到来人竟是天子近侍刘守成。 “洛阳王——” 刘守成上前来恭敬地朝着杨彻行下一礼,杨彻暂且恢复心神伸出手来扶着他起身道:“无需多礼。” 刘守成见此起身,语中一如既往地谦恭道:“洛阳王,陛下传召,此刻正在紫宸殿等着您。” 听得刘守成的话,杨彻心下猛地一顿,不由脱口问道:“内官可知阿耶召我所为何事?” 刘守成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答得是滴水不漏:“陛下圣心奴婢等也不敢揣摩。” 见刘守成不肯多言,杨彻也不敢多迟疑,只得在刘守成的陪同下,疾步朝着紫宸殿而去。 当他赶到紫宸殿时,已是暮色四合,整肃仪容后,杨彻便独自走了进去。 不同于李皇后的立政殿,紫宸殿内的龙涎香携着帝王不容侵犯的威仪,总能让人不由生出许多敬畏之心来。 待杨彻转过槅门走进内殿,便见父亲正坐在御案前批阅奏疏,看着堆成小山的奏疏后正襟危坐的父亲,还有他那不辨喜怒的神色,杨彻强压住心下的不安走了进去。 “阿耶。” 听得杨彻的声音,杨崇渊顿下手中的动作,抬眸间看着他适才平静地道:“来了。” “去见过你阿娘了?” 听到杨崇渊的问询,杨彻颔首道:“是。” “那便好,临走前是该见一见,宽一宽你阿娘的心。” 说罢,杨彻便听到面前的父亲再次道:“过来坐罢。” 当杨彻闻言顺从地上前坐到近前,殿内再一次陷入沉寂,就在杨彻心下越发摸不清时,便听到父亲开口打破了沉默。 “咱们父子许久未曾这般坐在一起说话了。” 听到这一声听不出语气的感慨,杨彻压下心中复杂,垂眸道:“阿耶为天子,日日要为天下万民操劳,反倒是儿子无能,不能替阿耶分忧。” “分忧——” 杨崇渊闻言呢喃一语,随即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的杨彻道:“三郎要如何为朕分忧?” 此话一出,杨彻背脊一顿,抬头间于烛火中看到了父亲意味不明的目光,当即起身道:“儿子失言了——” 看着面前谦恭的杨彻,杨崇渊忽而笑了笑,似乎并未生怒,只是久久凝视着他,直将他看得心下战战兢兢时才道出让他更意外的话来。 “三郎可是喜欢阿蛮?” “阿耶——” 看着杨彻惊诧地抬起头来,杨崇渊依旧目光示意他做出回答,杨彻见此也不再回避,反而坦荡地应对父亲的打量,一字一句笃定地道:“回阿耶,儿子的确喜欢阿蛮。” “阿蛮出身好,性格也不同于一般的小娘子,的确招人喜欢——” 说话间,杨崇渊渐渐收起唇边的笑,静静凝视着杨彻道:“那你可喜欢这万里江山?” 听得此话,杨彻心下大震,抬头间对上父亲肃穆窒迫的眼神,当即惊得跪地道:“儿子从未生出觊觎之心,求阿耶明鉴,九歌一言——” “你既是我杨氏血脉,是我杨崇渊的儿子,便该敢做敢为,怎么?三郎只敢承认儿女情长,却不敢承认心中所想?” 杨崇渊打断了杨彻的话,再一次逼迫出声道:“为父再问你一次,你可曾想要这万里江山,想要这太子之位?” 空气凝结成冰,一片死寂中,杨彻双拳掩在袖下禁不住紧攥,父亲的话阵阵响在耳畔,仿佛在一遍遍激励着他,让他再也无法压抑那如火焰般冲天而起的欲望。 “儿子想——” 说罢,杨彻赫然抬起头与杨崇渊对视,这一刻杨崇渊从眼前这双深眸之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欲望和野心,让他恍然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儿子出身杨氏,是阿耶的儿子,儿子自小便想做如阿耶一般的英雄,绝不甘做一个庸禄无为的闲散藩王,论才能论功绩,儿子自问这十余年来并不比兄长差,又为何要屈居人下!” 话语落下,四周再次陷入寂静,就在杨彻久久未能平静之时,便听到阿耶的笑语响在耳畔。 “好——” 抬头间,杨彻便从父亲眼中看到了满意:“这才是我杨崇渊的儿子。” 瞬息间,还未待杨彻回过神来,杨崇渊便目光还寒,紧紧盯着他沉声道:“可这世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阿蛮与江山你只可选一样,你又要选谁,抛弃谁?” “阿耶——” “回答我。” 在父亲不容拒绝的逼视中,杨彻狠狠冷下一颗心,不再犹豫地道:“儿子选江山。” “那便让为父看到你的决心。” 杨彻闻言心下猛地一动,便见父亲的目光正射向他,语含深意地道:“记住,为君者必须要断情绝爱,无情无心,才能没有软肋,不为人掣肘,莫说是阿蛮,便是李家,你的母族,都只是我杨氏的臣子,是我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 “太子就是因为割舍不掉这些所谓的感情,才会处处被人算计,毫无治世之能。” 说到此,杨崇渊意有所指地对杨彻一字一句道:“但愿你,莫让为父失望。” 这一刻,杨彻彻底明白了父亲的心思,更为这心思而动心不已。 看来,杨延终究不是父亲最中意的太子人选。 而他,还并未输。 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到底未有白费,至少让父亲清楚地看到,如今的众多兄弟之中。 唯有他杨彻,才最有资格坐在那个位子上,延续杨氏的荣光。 看着面前陷入沉思的杨彻,看着他目光中燃烧的欲望,杨崇渊唇边泛起几不可察的弧度。 李氏最大的功绩,大概就是为他培养了这样一个如他般满怀野心的儿子。 如今三郎与李氏离心,只要三郎就此与李家断绝那所谓的血脉亲情,在他的一手培养下,便能成为真正的帝王。 一个将李家掌控在手心,让他再无后顾之忧的帝王。 而他既然无法对李家下手,日后三郎也能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章 夜遇登徒子 按着旨意的要求,还未到八月十五这日,各藩王便已陆续离开长安,前往了自己的封地。待到中秋节这日,太子杨延的身体在太医署的调养下也已大好,李皇后高兴之余,自然也是按着惯例在花萼相辉楼设下华宴,一来共享这团圆之夜,二来便是贺东宫痊愈之喜。 宴上正酣之时,李绥与赵翌目光交汇之下,便派人前去向上座的李皇后请了辞,李皇后闻言看了眼翘首以盼的李绥,知晓这个侄女儿一向不受拘束,因而不过宠溺地一笑便点头应允了。 起身之时,李绥又唤走了同在席上的安阳县主赵素,直到走至门外的游廊上,赵素看到转角处等候已久的赵翌,心下虽茫然也依旧跟着李绥先上前行下一礼。 “阿兄。” 不待赵翌发话,李绥已然拉着赵素看向赵翌催促道:“走罢走罢,已是耽误这许久的大好时光了。” 赵翌见李绥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不由笑了笑,这便转身要带她们离开,唯独赵素一脸云里雾里地被李绥拉着,茫然出声道:“王妃,我们这是要去哪?” 听到赵素的疑惑,李绥含笑神秘地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还有——” 一边说着话,李绥一边转过头来:“今日你就别叫我王妃了。” 赵素闻言犹豫地看了眼赵翌,正在思索要如何唤时,便听到李绥想了想道:“你既唤赵翌阿兄,便唤我嫂嫂好了。” 此话一出,赵素便从义兄赵翌侧颜上看到了一抹笑来,反倒是面前的郡主李绥似乎并不觉有甚。 “好,嫂嫂。” 李绥看到赵素望着她与赵翌忍不住低头笑,转而看到赵翌也是一抹笑意,心下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但还是故意佯装不知地道:“你们笑什么?” 赵翌被李绥碰了碰,脸上笑意不减,只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就是想到了高兴的事。” “什么高兴的事,且说出来让我们也听一听。” 眼看李绥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下去,赵翌加快了步伐避重就轻地道:“郡主的好奇心一向这般重?” “没错,所以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听着这二人你来我往的话语,赵素含笑跟在后面,看着赵翌和李绥笑闹的模样也是会心一笑,只觉月下这和谐的一幕,令人心下是难得的温暖恬静。 待到三人乘上马车,李绥便拉着赵素一起聊起了宫里宫外的趣事,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便听到外面响起了胄甲之声。 赵素一时心下好奇,便挑开车帘一看,竟是瞧到马车已然行在宫门处,宫门的守卫此刻正抱拳朝他们行着礼,再顺着马车所去的方向看去,当看到那满目灯火如昼的长安城时,赵素瞳孔内映照出欣喜甚至是激动的光芒。 “我们这是——” “夜游长安城。” 听到李绥的话,看着李绥的笑脸,赵素心下感动不已,当即回握住李绥的手看向她和赵翌道:“谢谢阿兄,谢谢嫂嫂。” “你在姑母身边也学了这许久,我看礼仪见识比这宫里的公主们也不遑相让,待到再过些日子我便与姑母说,接你出宫,等到日后你阿兄再回西域时,咱们便一同随他去西域,感受那不同于中原的异样风情。” 说到这儿,连李绥也是止不住地向往,听得赵素便更是心动不已,只能笑着连连点头。 待到了热闹的坊间,便能看到长安百姓们皆摩肩擦踵,将道路几乎堵了个水泄不通,马车既然行不通,李绥几人一行便换了步行,看着悬着各色花灯的街市,赵素也变成了一个看稀奇的小女孩,满眼都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光芒。 见在念奴和玉奴的保护下,赵素这看看那摸摸的,李绥含笑与赵翌并肩而行道:“瞧瞧她多高兴。” “多亏了你,素娘才能这般高兴。” 李绥闻言笑了笑,便听远处的赵素已然朝着他们招手道:“阿兄,嫂嫂,快来看这儿——” “来了。” 李绥还未脱口,便听赵翌先行应了,随即侧首道:“走罢——” 说话间,李绥便感到一只手牵住了她,顺着看向身侧的赵翌时,便见赵翌已然拉着她朝赵素跑去。 人群穿梭中,感受到手心的温度,李绥笑了笑,什么也未说,唯有灯火在她的瞳孔里映射出与赵翌眼中同样不言而喻的光芒。 这一路上,赏花灯,买点心果子,吃各色长安小吃,可谓是热闹极了,就在此时,不远处吞刀吐火玩百戏的艺人摊子吸引了李绥一行的注意,当他们融入进去抚掌叫好地看了半晌,李绥便听到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 “不远处有个食坊,过去坐下吃点东西罢。” 见赵翌如此提议,李绥自然是满口应了,说罢李绥便转身唤赵素,谁知一眼望过去,却是见不到赵素的身影。 “阿素呢?” 见李绥有些着急,赵翌看着面前乌压压来往的人群道:“许是被什么摊贩的东西绊住了脚,我们一起找找,没事的。” 说罢,一行人便散开去找赵素。 而这厢,赵素正看着摊点上悬着的花灯出了神,灯火下双眸隐隐泛着泪,心底是无限思怀。 从前,阿耶阿娘也曾陪着她一起,亲自制作了一盏貂蝉拜月的花灯给她,如今看着眼前这盏貂蝉拜月的流苏灯,便教她忍不住陷入了那段回忆之中。 “小娘子可要买一盏?” 在摊贩的卖力问询下,赵素回过神来,出声时已是携着几分哽咽:“多少钱?” “二十文——” 赵素闻言探向自己的绣囊,当摸到空落落的绣囊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出来的匆忙,一文也未带,此刻看着那花灯,神情是说不上的感伤。 “这花灯我买了。”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横插进来,赵素随之看去,便于灯火中看到了一张极为风流俊朗,却并不想看到的脸。 宣王,杨行简—— 只见杨行简大手一挥,抛下钱便从摊贩手中接过花灯,转而递到赵素面前,一双桃花眼静静打量着赵素盈盈泪光的模样,当即便望得出了神,双眸是抑制不住地惊艳与失魂。 虽说心下总觉得眼前这小娘子有几分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更多了。 “花灯赠美人——” 听到杨行简的话,赵素不由后退了一步,看着那花灯随后垂眸行礼道:“多谢郎君好意,花灯便不必了。” 说罢,赵素再行一礼,转身便要走。 “不过是一个花灯,娘子何必羞赧。”不想,赵素方迈出一步,便被杨行简拦住了去路。 杨行简风流在外的名声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府内妻妾成群,日日还在府外眠花宿柳,便是此刻杨行简堵在她的面前,她都能闻到那浓烈的酒气和香郁的脂粉味。 “我与郎君素不相识,不敢受此礼。” 听到面前美人冷下脸来,杨行简只觉得比身边那些动动手指头便贴上来的那些女人更有意思,当即含笑倾身凑上前道:“我赠娘子花灯,娘子随我一同游长安夜市岂不好?” 第三百七十一章 顺水推舟 “请郎君自重!” 看到凑近的杨行简,赵素当即神情一凛,不动声色地退后好几步,谁料却是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花灯摊位上。 就在此时,一只手立时将她拉住,因为惯性让她禁不住被那只手带了过去,待她反应过来时,已是跌入那甜腻到让人恶心的怀抱。 “原来娘子喜欢这般欲迎还拒的招数。” 听到杨行简挑逗的话语,暧昧的气息就那般撒在赵素的耳畔,激得赵素连忙挣扎,却是反而被杨行简牢牢锁住,根本动弹不得。 “美人既入怀,我又怎能轻易放了你,再说了,你可是损坏了人家的花灯,可有钱赔偿?” 果不其然,那摊贩急促的呼声响在耳畔:“哎哟,我的灯,我的灯——” 只见因为赵素那一撞,有几盏花灯掉在了一起,那绸灯顿时燃了起来,竟连带着又烧了几盏。 “这花灯的钱,我替你还了。” 说话间,杨行简似笑非笑地示意身边长随抛出钱去,那摊贩见杨行简出手如此阔绰,当即便换了脸色,连连行礼道:“谢郎君,谢郎君。” “啰——” 杨行简牢牢锁住赵素意有所指地道:“如今我替你花了这许多的钱,你可是该如何报答于我?” 赵素闻言脸色一变,见杨行简的护卫众多,此刻自己势单力薄,便不露声色将手探入袖中。 “倒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杨行简薄唇微启,眼角眉梢携着轻薄的笑道:“如此莫说是这一两盏花灯,便是你这一生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话间,眼见杨行简再一次凑上前来,赵素捏着银针的手一紧,当机立断地朝着杨行简的痛穴刺去,只听得一声哀嚎下,杨行简痛得松开了手,连忙捂住被赵素刺中的地方,抬头间已是气急败坏地道:“不识抬举,来人,给我抓住这个刺客!” 此话一出,杨行简的护卫便朝着赵素扑去,赵素见此本能地将摆放着花灯的摊位推向追过来的人,只听得“哗啦——”一声,花灯滚到那些护卫家奴身上,惊得他们连连拍打着身上燃烧的火星。 赵素见此也不敢停留,转身就朝着人群中跑去,可到了眼前的猎物杨行简如何肯放过,当即红着眼咬着牙指着赵素逃跑的方向吼道:“还不快给我追!” 人群之中,赵素提着裙子疾步奔跑着,不敢有片刻的停顿。可饶是如此,又哪里比得过那些跟杨行简为非作歹惯了的家奴护卫。 因而不过转眼间杨行简的人便再一次追了上来,赵素本想再换个方向逃跑,却是惶然发现杨行简的人已然将她团团围住,渐渐包围上来。 “怎么?不跑了?” 捂着伤口的杨行简松下手来,眸中闪烁着冷意道:“将人给我绑了!” “放开我,放开我!” 眼看杨行简的人上前来拿自己,赵素努力挣脱着,却终究无济于事。 眼看赵素被带到自己面前,杨行简得意地伸出手就要触碰那虽生怒气却是难掩美貌的那张脸。 “兄长——”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横插进来,打断了杨行简的动作。 顺着阑珊的灯火,被禁锢住的赵素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携着日月星辉般的光芒而来,成为了她此刻的救赎。 看到着墨色宝相花纹的冯翊郡王杨霄正朝着此处走来,杨行简不耐地向家奴使了眼色,让他们牢牢锁住赵素,适才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 “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兄长如此于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一个小娘子,此事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朝堂之上,只怕是会有损你们宣王府的名声。” 听到杨霄劝慰的声音,杨行简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不过是抓捕一个意图行刺我的刺客,与你何干?更何况——” 说到此,杨行简颐指气使地看向杨霄,颇有几分不屑地道:“你一个小小的郡王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这些?” “别忘了,你梁王府上下不过是庶出出身,若非陛下,凭你们也能得到今日这份尊贵?识相点,就赶快给我走远点。” 说罢,杨行简一摆手转身就要命人带赵素离开。 然而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杨行简便听到了一阵风自身后掠过,片刻间,此起起伏的痛呼声响起,待他回过神时,竟发现自己的大半家奴早已被杨霄轻轻松松打了个哎哟连天,而方才已然到手的美人也被杨霄解救了去。 “你可还好?” 听到杨霄的问询,看着他眼中难掩的关心,赵素慌乱的心神渐渐平定下来,这一刻让她感觉到了莫大的安全感。 好似只要他在,她就不会怕了。 “没事。” 看到赵素明明方经历了一场慌乱,此刻却还勉力朝自己一笑,杨霄心下没来由地一阵心疼,下一刻便自然而然地拉住她的手,站在了她的前面,挡住了眼前虎视眈眈的杨行简。 “杨霄,你敢与我抢人?” 杨行简见杨霄如此动作,心里顿时窝火不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一句话来。 “赵娘子是我的朋友,还望兄长就此罢手。” 听到杨霄如此称呼自己,赵素心下感激不已,若是就这样堂而皇之暴露她的身份,日后于她名声无益,想必他也是如此考量的。 此刻见杨霄一副好声劝慰的模样,杨行简哪里懂得他的先礼后兵,当即厉声道:“凭你也配,给我上!” 眼看那群虾兵蟹将又冲了上来,杨霄侧首对赵素安慰道:“你就在此地别动。” 再转眸,杨霄已是眸带冷意,上前便与之缠斗起来。 杨霄毕竟是带过兵的人,杨行简的那些散兵游勇到底不是他的对手,就在此时,一旁的赵素便看到杨行简竟眼神示意两个护卫自后偷袭。 “郡王小心!” 随着“叮——”的一声,那两个护卫被不知何物的东西给击中了手腕,吃痛下禁不住丢下了手中的刀,杨霄也自然而然躲过了这一击。 “果然,这狗总是改不了吃屎的。” 杨行简闻声看过去,便见李绥与赵翌此刻正渐行渐近,看着李绥脸上不加掩饰地讥讽,杨行简当即暴怒道:“你骂谁?” 李绥闻言一笑,悠哉悠哉地道:“你既赶着回应我,可见你是自己承认了。” “你!” 听到李绥的话,杨行简可谓是新仇旧恨都激得他再也忍不住愤怒,当即道:“给我上!” 然而就在同时,御陵王府的暗卫已然将他们团团包围过来,此刻看着敌众我寡的局势,便是杨行简也心虚地退了两步。 “李绥,赵翌,你们敢动我?” 听到杨行简这强弩之末的话,李绥好似听到极为好笑的事情一般,挑眸看向杨行简道:“我李绥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凭你也敢动我王府的人,我们又有何不敢的?” 听到李绥的话,杨行简看向被他们保护在身后的赵素,心下突然想起来,原来他就是赵翌那个义妹。 “更何况,今日一事若是闹到陛下那,你是想再被削一次爵?还是说再挨上一顿杖刑?” “你!” 看到杨行简气急败坏地模样,李绥缓缓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与他道出最后一句话来:“宣王可别忘了,如今你可是再无人替你收拾烂摊子了。” “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放出这最后一句狠话,李绥就这样看着杨行简带着一群家犬狼狈地离开。 待到人彻底消失在人群中,李绥眸中还寒,唇边的笑早已消失不见。 等着吧,再要不了几日,她便要宣王府彻底覆灭。 “阿素,怎么样?” 看到李绥和赵翌关心地回过头,赵素摇了摇头道:“是我让兄长,嫂嫂担心了。” “没事就好。” 李绥紧紧握住赵素的手,抬头间便看到了方才出手相救的杨霄,脸上也是难得的和气:“多谢郡王搭救小妹。” “王妃言重了,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应该的,更何况,我与县主也算是朋友,” “哦?” 听到杨霄的话,李绥意外地看向赵素,却见赵素在杨霄的含笑不语下渐渐红了脸。 “三位今日可是趁这中秋佳节,夜游长安。” 听到杨霄的话,李绥笑着道:“正是。” “我久在弘农,前不久方来此,对这长安城并不熟悉,不知可否与诸位同行——”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李绥含笑挑眉看向身侧的赵翌,却见赵翌也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李绥的目光。 “好呀,如此也更热闹几分。” 听到李绥满心应下,杨霄欣然朝着李绥行了一礼,几人便这般一同融入人群之中。 “不知那小雀,如今可痊愈了?” 听到身侧杨霄的话,赵素点了点头含笑道:“开始还认生,如今已是活蹦乱跳地与人亲近了。” “改日我可能去瞧瞧?” 听到杨霄的话,赵素点头道:“本就是你救的它,自然可以,只是我将它养在立政殿,你若想看它,我便将它带出来——” 看着二人聊得甚好,李绥刻意拉着赵翌缓了两步,落在了后面。 “冯翊郡王是梁王府的人,长乐郡主的长兄,你可想好了?”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看着那一对登对的背影,笑了笑道:“阿素这一生不易,如今既能遇到有缘之人,又何不顺水推舟。” 更何况,看着面前的赵素,便会让李绥想到曾经的宝缨,想到她的爱而不得,想到她不得不为的断舍离。 或许,也该放手,让她们决定自己的人生。 不让悲剧再次重演。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二章 疑心再起 一阵北风卷起,长安城便这般悄无声息地入了冬,十二月的长安城相比于秋日满城金色的慵懒,更多了几分宁静与安祥。这厢,下了朝的杨崇渊难得来了兴致,正与梁王对座窗下闲敲棋子,窗外是呼呼的北风拍打树叶的声音,耳畔的红泥小火炉上茶水正煮得沸腾。 嗅着茶的清香,杨崇渊神情难得清闲自在,此刻含笑落下一子道:“三郎的棋艺可是有所后退了——” 对面梁王杨弘卿闻言一笑,一边落子一边抬眸与杨崇渊道:“陛下棋艺向来在我们兄弟之上,如今能与陛下相持这一盏茶的功夫,说明我这棋艺已是有所精进了。” 听到梁王这一番话,杨崇渊朗声大笑,气氛是难得的和谐。 “君奕这孩子我看是越发稳重了,倒比太子他们兄弟几个都出息得多。” 听到杨崇渊如此说,梁王忙谦恭道:“陛下实在是缪赞了,太子与诸王都是天皇贵胄,个个文成武功,岂是君奕能比得了的,这孩子前几日还给我闹出了事儿来,教人头疼不已。” “哦?” 听到梁王的话,杨崇渊意外地挑眸笑道:“闹出了什么事?” 梁王闻言有些惭愧地将中秋夜杨霄搭救安阳县主赵素,与宣王杨行简起了冲突一事道了出来,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原本心情大好的杨崇渊面色一沉,眸中是难掩的不快。 “六郎如今行事是越发张狂了。” 梁王见杨崇渊生了怒,忙从旁说情道:“六郎是大哥的嫡子,身份尊贵,平日里宠爱些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大哥不久前方过身,这孩子也是不易,年纪轻轻便要担起一府重任——” 听到梁王如此说,杨崇渊脸色稍霁,然而梁王接下来的话却是叫他再一次变了脸色。 “只是此事却是得罪了御陵王和御陵王妃,这御陵王府的暗卫险些与六郎的家奴当街起了冲突,御陵王妃又当着众人之面怒骂六郎是狗改不了吃屎——” 梁王小心觑了眼杨崇渊并不好的脸色,继续斟酌着话语道:“若非六郎敛了性子,先行离开,只怕此事还会闹大。” “虽说此事是六郎有错在先,但御陵王夫妇的作派也难免专横了些,如今天子脚下,在陛下您的管辖之内,他们二人便这般派兵合围我杨氏皇族,当街辱骂,难免有损我皇室体面,只从这小事便能窥出,如今的李氏和御陵王府似乎是越发的自恃功高——”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能听到茶水煮得“咕噜——咕噜——”声,良久,杨崇渊平静了下来,眉间虽已平复,却是仍旧不辨喜怒。 “是臣多嘴了——” 衣料窸窣间,对座的梁王突然反应过来般,连忙诚惶诚恐地起身就要俯身行下礼去,却是被杨崇渊抬手挡住道:“起来罢。” 待到梁王再回座上,杨崇渊丢下手中棋子,拾起手边茶盏啜饮了一口,在茶汤的雾气缭绕中,一双眼眸忽明忽暗地氤氲着异色道:“三郎以为,这赵翌如何?” 听到杨崇渊如此问话,梁王脸色微变,不自觉地垂下眼睑不敢正视杨崇渊凝望的目光。 “无妨,今日不过是你我兄弟闲话而已,你直言便是。” 见杨崇渊发了话,梁王自然不敢再托辞下去,只得想了想,适才小心道:“恕臣直言,赵翌此人面相不凡,杀伐过重,臣每每见之,总是心生忌惮,如今赵翌与陇西李氏又互为倚仗,然东宫太子殿下性子温良,臣只怕长此以往,此人未必肯居于臣下——” 话语说到最后,梁王的声音渐渐湮灭下去,待他暗自抬眸看过去时,便见杨崇渊的眉目间氤氲着令人窒迫的疑云。 在皇帝的心中,本就一直种着那颗对李氏、对赵翌的疑心种子,只要他们日常地浇浇水,这颗种子终会长成参天之树。 入夜之时,换下一身道袍的杨崇渊在刘守成的陪伴下,坐着天子步辇来到了三清观,闻到这熟悉的檀木香味,杨崇渊才勉强除去一身疲惫,难得地松懈下来。 “陛下。” 见一身素蓝袍子的道清捏诀行礼,杨崇渊恍如故人般含笑道:“仙师请坐,今夜我可算叨扰了。” 道清闻言笑而不语,待二人相对坐下,道童来生便接过茶盏一一为二人摆上,这才与刘守成一同退了下去,将门掩上。 “今日星夜赴仙师这儿,是有一事想请仙师代为解惑。” 听杨崇渊如此说,道清颔首道:“陛下请说。” “我想请仙师替我观一人面相。” 道清闻言些微抬眸,随即出声道:“不知是为何人面相?” “御陵王赵翌。” 此话一出,道清了然于心,下一刻便听杨崇渊继续问道:“不知可为难仙师了。” “道清但可一试。” 得到道清的回答,杨崇渊唇边溢出一丝满意的笑,随即道:“那我便静候仙师的消息了。” 翌日,听到消息的李绥与赵翌眼神交汇,下一刻李绥便唇边微启道:“昨日就只有梁王入宫伴驾许久,看来是梁王打定主意不愿与我们和谐共处了。” 话虽如此说,其实李绥对此也并不意外,她早清楚,杨李两家虽为姻亲,但早已如冰面下的激流,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出来。 如今,也不过是维持表面的平静,面和心不和罢了。 “如此也好,天子早就对我们百般忌惮,现下诸王已赴封地就藩,这夺嫡的矛盾算是暂时的压下去了,我这位天子姑父的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到了你我之上。” 李绥含笑自得地道:“咱们与其在这儿招人嫌,倒不如激流勇退,摆出几分退让的模样,全了他们高高在上的心思。” 赵翌闻言道:“你的意思是,离开长安?” 李绥点了点头道:“在这长安城呆了十八载,如今总算是可以踏出去,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了。” “你放心东宫,放心李家?”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笑了笑道:“你可说过,路总该由自己走,如今有陆太傅他们辅佐,二郎行事也越发有了储君之风,不过是咱们的陛下不愿去正视罢了,就只怕你我越是在这长安大包大揽地去帮二郎,落在皇帝眼中便越是僭越,也越发让人轻视了二郎的才能。再说了,二郎还有姑母、阿耶辅佐,又能出什么大错去。” “你就不怕这一去,便再难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李绥眸光一闪,悠然自得地含下一枚果子道:“我李绥不仅要回,还要风风光光,教他们请我们回。” 见李绥如此笃定,赵翌便知她必是早有主意,因而也毫不怀疑地笑道:“郡主都如此说了,我还能有什么顾虑。” “只不过,天子疑心甚重,若你我二人主动请离,只怕反教人以为我们有何图谋。” 李绥闻言笑着回应道:“所以,便该找个合适的人替你我说和说和。” “谁?” 见赵翌好奇地看过来,李绥含笑凑近在他耳边轻语道:“尚书右仆射,苏徽。”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三章 稳赚不赔 这一日艳阳高照,长安城内外难得的退寒还暖,市坊街舍比之前些日子总算是热闹了许多。兴业坊上人马川流不息,就在这吆喝声与笑语声交织在一起时,一辆低调却又尽显身份的马车正行在宽阔的驰道之上。 “阿耶,阿娘,你看那儿——” 小娘子的声音雀跃地响起,坐在马车内的尚书右仆射苏徽与夫人相看一眼,不由宠溺地笑道:“这一出了府,就跟脱了缰的小马驹似的。” 小娘子听了佯装哼了一声,不依不饶道:“阿耶是不知道天天窝在府里有多无趣,我若是能像阿兄阿弟他们一样可以上朝堂,去军营,那我便再不烦阿耶了。” 苏徽闻言摸了摸胡须,以指轻点小娘子的额头道:“看来我们阿囡是想做个女状元,女将军咯?” “又有何不可?” 苏徽的嫡女阿囡闻言骄傲地扬着头,像极了一只小孔雀般道:“自前朝起到今朝,向来开放,女儿家既然能与那些郎君们一起打马球、比射猎,为何不能同朝科举?同赴疆场保家卫国?” 说到此,阿囡想了想便道:“依我看,长安城里活得最潇洒自在的便是御陵王妃了,虽生来尊贵,却是并不以势欺人,反倒是生就儿郎性子,击鞠场上也好,狩猎场上也罢,样样都能拔得头筹——” “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初王妃当着太子殿下一杆将球击断旗杆,还有一箭唬得宣王落下马去的模样——” 眼看小娘子越说越没了个禁忌,苏徽清了清嗓子打断她的话,虽说是佯装嗔了她一眼,却并无太大的震慑力。 阿囡见此笑了笑,撒娇地凑上前环住苏徽的手臂道:“这世间哪个女儿不想活成王妃那样,便是阿囡也不例外。” 见夫君降不住小娘子,苏徽的夫人许氏含笑道:“那日后我与你阿耶还得好好寻摸寻摸,替咱们阿囡觅得御陵王这样的英雄作夫君才是。” “阿娘——” 看到小娘子红了眼,不好意思地撇开头去,苏徽回头与夫人许氏相视一眼当即大笑出声。 “到了,到了!” 就在此时,阿囡逃似地先行下了马车,待苏徽夫妇下得马车来时,便见阿囡已然戴好了冪篱,隔着轻纱凑过来一手挽着苏徽,一手挽着许氏道:“那日我问了,楚国公夫人就是在这平昌绸缎坊买的锦缎制的衣服,那料子细腻优雅,若是阿娘穿上必能艳压群芳。” 听到女儿如此夸赞,许氏无奈地含笑不语,倒是苏徽牵住许氏的手道:“你阿娘便是荆钗布裙在阿耶心中亦是最美的。” “你又与她一起胡说。” 听到许氏的嗔语,苏徽笑了笑,待到三人走了进去,果然瞧着这布坊里的锦缎丝绸比之旁处精致的多。 眼见许氏母女在一旁挑得正起兴,一旁的伙计便上前恭敬地道:“贵人,咱们坊内有雅舍,可供休憩所用——” 苏徽闻言正欲推拒,便听到一旁的女儿道:“也好,阿耶上了半日的早朝,正好歇息歇息,待我与阿娘选好了便来寻您。” 苏徽见此便不再多言,在伙计的带领下去了后院的雅舍,一入内果然曲径通幽,舍内淡淡梅香与地龙裹在一起,让人一进去便身心放松,困意也随之袭来。 待摆上了果子与茶水,独坐其中的苏徽便忍不住阖上了眼想要小憩,然而不过片刻门就再一次被退开。 “怎么这么快就挑好了?” 苏徽睁开眼,方一看过去,便愣了愣,随之慌忙起身道:“御陵王妃。” “右仆射请坐罢。” 听到李绥的话,苏徽心下依旧诧异,但还是与之对座下来。 “右仆射不必担心,此处清幽,并无人打扰。” 苏徽闻言心下渐渐清明,随即出声道:“不知王妃——” “右仆射是想问我,是何来意?” 李绥含笑自小红炉上拾壶替苏徽倒上一杯热茶,引得苏徽也连双手扶住杯壁道:“谢王妃。” “这是今岁金州所贡的山南紫阳茶,右仆射请品尝。” 苏徽闻言礼貌地拾茶轻饮一口,就在此时便听到对面的李绥出声道:“我知右仆射事务繁忙,难得有此空闲,此间看到我想必也是满心疑窦,品不出这茶的好,那我便不打哑谜,与右仆射直言了。” 苏徽闻言放下了手中茶杯,抬头间便看到李绥含笑自如地道:“我今日来,是想请右仆射帮一个忙。” 此话一出,苏徽心下一顿,随即笑着打太极道:“御陵王妃可是说笑了,我一介臣子,何德何能担王妃一个请字。” 李绥知晓同为天子近臣,苏徽却不似虞定方那般急于求进,反倒是颇为谨慎小心,夺嫡之争始终他都不曾站过队,只坚定不移地围着杨崇渊而转。 “我这个请求颇为容易,于右仆射而言不过是顺水推舟,并不难——” 在苏徽沉思之时,李绥含笑道:“在这长安城呆了许久,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闭着眼都能想得到了,如今便更向往这一方城池之外的天地,我若与赵翌想要离开长安,求一个安宁之处过上与世无争的日子,不知右仆射可能替我二人圆这个心愿?” 听到李绥的话,苏徽眸中一顿,甚为惊讶地看过去,却是见李绥眼中满是真诚。 “王妃有此心,何不向陛下,亦或是向皇后殿下直言——” “右仆射洞悉朝堂,应当知晓我们如今处境之不易。” 说话间,李绥无奈地道:“幡虽不动,但风吹幡动,一直以来我也不过是想求李氏一族安稳,我的夫君平安罢了。” “我知晓一直以来长安城都有我与赵翌的流言,因而今时今日我们也不过是想寻一处安然之地自保罢了。” 说到此,李绥看向苏徽:“因为这些流言,因为我们李氏为姻亲,想必陛下也是为此烦忧,右仆射一生忠于陛下,若是能趁此为陛下解忧,岂非两全其美。” 眼看苏徽凝眸不语,李绥继续循序渐进地道:“李氏一族也好,我与赵翌也好,向来敬重恩人,我知晓右仆射于公为官清正,于家更是对夫人与子女爱护有佳,若右仆射愿施以援手,我李绥愿以我陇西李氏之名担保,日后不论这局势如何变幻,只要我李氏一族在,只要我与赵翌在,必会替右仆射保你的家人安好。” 此话一说,苏徽原本紧拧的双眉一松,抬眸时瞳孔内满是动心与震撼。 苏徽很清楚,眼前这位御陵王妃,陇西李氏嫡女所承诺的,是有多重。 他这一生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为得不仅是这越来越高的权位,更是能有足够的能力护得家人平安。 陇西李氏,光只这四个字便足以让他相信,相信他们的能力。 李绥看着面前陷入沉吟的苏徽,心下早就擒着十足的把握,苏徽虽谨慎,但也能看得出这是稳赚不赔的交易。 不过一句微不足道的进言,既能替杨崇渊献上一剂缓解心疾的方子,又能卖给李氏,卖给她和赵翌一个人情,将来得他们的感恩承情,何乐而不为? “好,我愿一试。” 果不其然,听到对面苏徽的回答,李绥含笑拾起茶杯与其相邀道:“那便劳右仆射了。”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四章 亳州总管 数日之后,被宣召入宫的御陵王赵翌方走出紫宸殿,坐于大殿内的杨崇渊便缓缓站起身来,立在高高的台矶之上,看着赵翌一点一点消失在大殿之外的身影,就在此时,一人从身后的内殿走出来,正是三清观的道清仙师。 “陛下。” 杨崇渊闻言侧过头,看向道清时瞳孔内氤氲着少有的低沉肃穆道:“仙师今日一观,如何?” 道清随声看了眼敞开的殿门,殿外宽阔的视野道:“御陵王面相的确尊贵不凡——” “是难得的将星下凡。” 原本因道清的话面色阴翳的杨崇渊听到此处,当即意有所指地沉吟道:“除此——” “御陵王是少有的统领将才,此生至多为将军,若能为陛下所用,于陛下日后百年修行乃是大益。” 听到道清如此说,杨崇渊的心底不由缓和下来许多,下一刻才含笑如常地道:“仙师通晓世事,我必是信的。” 待到道清缓缓离去,见杨崇渊未曾发一言,一旁侍立的尚书右仆射苏徽试探出声道:“陛下?” 听到苏徽的声音,杨崇渊收回心绪,转而看向他道:“爱卿如何看仙师所言。” 苏徽温声恭敬地行礼道:“仙师是我朝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达古今的第一人,想必没有人比他更能看清御陵王的命途。” 杨崇渊闻言点了点头,随即漫步走至御案前道:“赵翌已被滞留长安了许久,即便如此,关于他的流言和进言也从未断过,若我将其放归西域,你说我可会是放虎归山,养虎为患?” 听到杨崇渊的话,苏徽垂下眼睑,字句斟酌地道:“赵翌之所以让百官忌惮,皆是因他麾下的御陵军,还有背后的姻亲李氏。” “若是,将其与这二者相离,便是如同去其双翼,如此想必就能如仙师所言,让其心甘情愿为陛下所用。” 杨崇渊闻言凝视着面前的苏徽,语中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既不让他留在长安,亦不放他回到西域,明升暗降,如此便是世人也说不出什么。” 听到苏徽的这句话,杨崇渊瞳孔内隐隐闪了闪,唇边渐渐溢出笑来,听到这缓和的笑声打破殿内的沉默,苏徽明白自己是说到了天子的心坎上。 “好,好——” 呢喃间,杨崇渊霍然出声道:“拟旨。” 果不其然,经这一番君臣对话后,不过过了短短三日,天子近侍刘守成便在御门听政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念下了这道天子谕旨,擢升赵翌为亳州总管,统管亳州大小一切军政事务。 此话一出,立时震惊朝野,要说起来亳州乃是当朝一大州,亳州总管之位亦是人人艳羡之位,下辖谯、亳、宋、颖、沈、北荆六州,30余县。赵翌此去亳州,可谓是天高皇帝远,俨然坐镇一方。 但如此也说明,赵翌一旦奉命去了亳州任职,这西域都护府的都督一职便该退位让贤了,西域都护府相比于亳州,麾下是更为庞大的能兵悍将,掌握有足够震慑朝堂的军权,此位的更换便足以说明,天子是想剥去赵翌的兵权以除心中忌惮,而能够接任此位的人,自然便是日后天子心下倚重的第一人。 朝堂之上,百官的注目之下,当高坐其上的杨崇渊看着一身紫袍冠带的赵翌拜谢隆恩的那一刻,杨崇渊唇边微扬,心中是无限攀升的满意与征服后的快意,他深知此刻的赵翌已然被他拔了爪牙,去了双翼,只能注定屈于他的麾下,入他的彀中,为他所用的猛虎。 这世间也只有他,只有他杨氏,才能驱使这样一头猛虎,替他们杀伐四方。 …… 因着将至年关,李皇后不舍李绥夫妇就此离去,欲挽留他们二人过了元宵再去,因而赵翌的到任令便向后推了推,转眼间到了除夕这一日清晨,李绥起了大早,沐浴更衣之后,便随父亲李章、赵翌一同朝玉清观去。 山里云雾攀升,看着许久未曾来过的小院依旧是旧时模样,李绥心下无限感慨,当看着进去通禀的绘春愧疚地走出来,李绥什么也没说,便就地跪于廊下,在众人惊诧中,李绥挺直背脊,面对紧闭的厚厚软帘,看向阿娘常常坐的那扇窗户道:“阿娘,今日除夕,阿蛮随阿耶和赵翌一同来看您了,元宵日后,我与赵翌便要奉命去往亳州,日后不知何时才能返回长安,阿蛮此次远去,不能再时时来看阿娘,望阿娘珍重。” 说毕,李绥行下一礼,随即起身看了看神色低落的父亲,又看向泫然欲泣的绘春道:“阿蛮不在身边,便要烦请春娘替我,替赵翌照顾阿娘了。” “王妃哪里的话——” 绘春哽咽地与李绥道:“倒是王妃,山高路远,您又从未离开长安,出过远门,这一去也不知道适不适应,王妃才更要好身保重才是——” 说到此,绘春托付般看向赵翌道:“王妃自小矜贵,此去亳州,还请大王多多照拂王妃——” 赵翌闻言看向李绥,再看向绘春时已是承诺道:“春娘放心。” 一番依依惜别之后,李绥一行便朝来时路去,就在走出小院,行至院外的竹林石径上时,李绥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绘春急促的呼声。 “王妃——” 李绥闻言转过身去,便见绘春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欢喜地道:“这是仙师赠与您的手串,还有赠与大王的平安符——” 李绥闻言心下猛地一颤,低头看着那手串和那枚平安符,眸中顿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不复平静。 “这手串是仙师日日戴在手上的,这平安符也是知晓您与大王要去赴任亳州之时仙师亲自去求的。” 此话一出,李绥唇边含笑,转而与父亲与赵翌皆相识一笑,手串是阿娘留给她睹物思人的纪念,平安符自然是阿娘望赵翌与她平安顺遂,李绥抑制住激动,如获至宝般接过,感受到上面的余温,面对绘春是难掩动容地道:“替我告诉阿娘,阿蛮明白阿娘的心。” 终究,阿娘是爱着她的,这血脉亲情终究不曾断过。 这便足够了。 “我会常常给你们来信的。” 听到李绥的话,绘春也是为陈氏和李绥高兴地抹泪道:“好,好,仙师必会高兴的。” 注:亳[ bó]州,今在安徽。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五章 故人重逢 按着既定的时间,新任的亳州总管赵翌夫妇便于正月十六之日启程前往亳州,因为姑母李皇后和父亲李章的依依不舍,这一支南下的队伍可谓是赚足了世人惊讶的瞩目。 李皇后于临行前赐予李绥无数珍奇异宝,光是珠宝首饰、锦衣缎子、各色摆设物件便足足拉了有十余车,更遑论怕李绥吃惯了长安的美食佳肴,担心她去了亳州不习惯,又赐下了御厨、宫娥将近百人,若是李绥心中自不想如此铺张乍眼,但这既然是姑母的一片心意,又不能驳了她的好意,因而这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出去那一刻,便将长安的朱雀大街占了大半,前面的队伍都行出长安城了,后面的队伍尚走了一半。除此以外,父亲李章怕李绥去了亳州,远离了亲朋好友只怕无趣,因而还将陇西李氏的许多珍贵藏书都装车跟随他们去了亳州。 看着那满满数十车的古籍孤本,李绥不由在想,若不是有赵翌的名头,有御陵王府的守军护送,她只怕要为这些书日夜担惊受怕,这一路南下都会难以安寝了。 正因为这盛大的排场随行,原本计划半月便能赶至亳州的他们,这一路走走停停,愣是花了足足一月余,于三月初才到达了亳州地界。 因着赵翌的威名远扬,李绥更是皇室宗亲,出身陇西李氏,那亳州的大小官员自是不敢等闲待之,只听得他们离开长安那一刻,便在迎接仪式上做足了准备。 因而当李绥他们的车驾到达亳州之时,便在朝阳的金芒中看到了一座生机勃勃的亳州城,还有穿着官服,整齐划一排列在城门处的官员们,便是连地方的乡绅百姓都如过节庆般,穿着新衣等侯着他们的到来。 在亳州官员们的盛情之下,以刺史为首的官员们皆热情地掏出自己的俸禄为赵翌和李绥摆下了三日筵席,为了能早些融入这个新的环境,更快地了解这当地的风情,李绥便陪着赵翌连连出席了三日,更是大方地于筵席之上将随行带来的古籍孤本借给亳州的州学学习抄录,只这一顺水人情的举动便震动了亳州的士族学子,朝夕之间,御陵王妃的贤能之名便传遍了亳州,乃至整个大兴。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步入正轨,赵翌已然换上总管的崭新官服,开始召集亳州官员,正式处理政务之时,李绥却是被亳州的一场倒春寒激出了风寒,缠绵病榻了半月余,直到三月下旬,这才有所好转,恢复了气色。 这一日清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听着窗外杜鹃啼鸣,一缕温柔的阳光自窗柩探入,落在李绥的连珠帐前,感受到光源透射过来,睡梦中的李绥缓缓苏醒,偏首间便能看到窗外的大好春光。 “念奴——” 听到李绥的动静,念奴和玉奴便带着侍女们鱼贯而入,一番梳洗后,李绥便在妆台前抚了抚刚簪好的步摇问道:“赵翌呢?” “回王妃,大王清晨便去了总管府,方才听宗明回来说,大王今日要去下面的郡县视察民情,只怕入夜才得回来。” 听了念奴的回话,李绥点了点头,转头自侍女手中选了条天青色的蜀锦裙子道:“今日天气好,我们也出去走走罢。” 念奴温言与玉奴相视一眼,随即道:“王妃身子将好,如今虽回暖了,但风却不小,要不还是——” “无妨。” 李绥不等念奴说完话便眼神示意侍女替她穿衣道:“戴上冪篱便是了,来了亳州一月余了,咱们连这颂园都未出过,岂非无趣。” 见李绥执意如此,念奴也不好再劝,只得问道:“王妃今日想去何处,我这就去提前准备着。” “咱们去州里的州学看看,莫要太过麻烦,就你我、玉奴,再带上几个人轻车简从地便好。” 待用了午膳,李绥便乘车朝着亳州的州学而去,一到门外,看着面前牌匾上风雅遒劲的大字,李绥心下满意地由念奴扶着下了车。 “王妃怎么想着来此处?” 李绥闻言笑了笑道:“这地方是否安宁平稳,便与教化息息相关,若是教化得宜,风气良正,自是会路不拾遗、夜不蔽户,如今赵翌忙于这一州事务分不开身,旁的我帮不上忙,考察这当地的教育事宜,我却是有几分资格的。” 说话间,主仆三人便来到了门口,门外的守卫见了正要拦,便听念奴出声道:“御陵王妃前来看望州学学子。” 此话一出,随着胄甲碰撞的声音,门外的守卫们当即恭敬地行下礼来,眼见有人要去禀报,李绥便拦了道:“今日是微服私访,无需相报,你们只管守你们的,我们自己走走便是。” 说完话,李绥便在念奴和玉奴的陪同下走了进去。 眼前的亳州州学不愧是大州的学府,李绥极目望去,便见此地占地宽阔,规划整齐,讲堂、藏书阁、孔庙等皆设置齐全,既有竹林野趣,亦有亭台水榭,能在此处研学,倒的确是雅致。 直走出竹林,绕过水榭,李绥便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李绥主仆三人闻声而去,便看到了学子们正规整地安坐于席上,此刻虽无学官在上,却无一人交头接耳,浪费这大好的时光。 “看来这亳州的学子们,倒是好学的很。” 听到念奴的感慨,李绥也是噙着赞同的笑意,就在李绥将要离开,想要去寻州学的长官坐谈一番时,便听到讲堂上传来了阵阵的嬉笑声。 “你个小乡吧佬还敢来偷学,莫不是上次挨的打还不够?” 回头间,李绥便见一锦衣华服,约莫十四五岁的学子正自席上走向讲堂外的台矶处,而在台矶旁的角落里,正孤独地站着一个七八岁,穿着朴素布衣的小男孩儿。 其他的学子们瞧见了这一幕,有的事不关己地继续背着自己手中的书,有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默然不语,只在一旁小心看着,还有三两个同样衣着不凡的学子更是凑热闹般跟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奚落起来。 “门外不是有守卫?你小子是怎么蹿进来的?” “莫不是又从那狗洞爬进来的罢?” 说话间,有的学子还刻意嗅了嗅,直嗅到那男孩身上时才嫌恶地道:“怪道将那晦气都带进来了。” 饶是受到如此的讥讽,那小男孩依旧笔直地站在那,虽只恍惚看到了个侧影,李绥也能感受到那不屈的灵魂。 那领头的华服学子见了,居高临下地站在台矶上,以书将杵在那男孩的身上,直用力将他推后了几步,才不屑地道:“狼狈如家犬一般,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的父母既然都是下贱的佃农,你便该有自知之明,去继承你们那份‘家业’,好好拿着锄头,想想怎么长点收成才是。” 此话一出,顿时收到众多学子的哄笑,就在李绥神情变得严肃之时,又一个学子出声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可人家不信命,非要跟个巴儿狗一般舔着脸求着长史进咱们州学打杂工,明着打工,暗里偷学,倒是将窃贼的暗度陈仓之术学了个十成十。” 此话一出,那为首的学子冷哼一声,脸色阴沉地示意身边的学童上前将那男孩儿制住,随即转身便从身后一学子的桌案上拾起茶盏泼在那男孩儿的身上,滚烫的茶水激得男孩儿一个战栗,随即耳边便传来刺耳的辱骂声。 “你这般身份的人,便是于我倒夜香都不配,更遑论与我们同坐一屋檐之下,没得辱没了我等的身份,今日我便去寻长史,将你撵出去,让你好好做你的下等人去。” 说罢,那学子看了眼身边簇拥着的人道:“去,他不是渴望舞文弄墨么,就满足满足他。” 此话一出,其他学子顿时明白其中之意,当即笑着去拿了案上的砚台便要朝那男孩儿泼去。 “住手!” 随着李绥的一声愠怒低喝,讲堂上的学子们皆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饶是如此,那墨汁仍旧有不少泼到了那男孩儿的身上,脸上。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六章 打破陈规 “你是何人?” 为首的学子看了眼戴着冪篱的李绥先是一愣,随即狐疑出声。 然而李绥并未搭理,而是直接走到那男孩儿面前:“你怎么样?” 见面前人纹丝不动,只是双手攥拳静默地杵在那,明明稚嫩的脸上却是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内敛沉稳,李绥掏出手帕替小男孩擦了擦沾染了墨汁的脸,俨然忽略了一旁的众人。 “这里是州学,如今连一个女子也可入内了?这门外的守卫是越发不像话了。” 听到那为首的学子出声讽刺,李绥抬手止住要怒骂的念奴,含笑不紧不慢地勉强擦干净小男孩儿的脸,隐隐中却觉得面前这张脸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我兴朝向来开放,男女皆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怎么我就不能进了?” 李绥说话间明明是笑着的,但冪篱后的眸底早已没有一丝笑意。 “更何况,你们在座的,难倒不都是女子所生?如今却大言不惭,恶语讥讽,可见这礼仪教化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 就在那为首的学子被反口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时,一个老气横秋地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放肆,何人在这般圣贤之地辱骂学子,大放厥词,简直是目无法纪,有辱斯文。” 随声看去,便见一老者走来,在场学子见了连忙转身俯首行礼道了一声“教授”,反倒是那为首的学子一副高高在上,幸灾乐祸地看了李绥一眼,多了几分挑衅。 “你是何人,如何入得我州学学府?还敢如此言辞放肆!” 看着面前疾言令色的老者,李绥唇边轻启,尚未开口,便见身旁一直一言不发的小男孩儿竟然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地行下一礼,此刻虽身着被墨汁所染的污浊布衣,但举止之间却颇有礼数,俨然比之这庭上堂前之人更像是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 “教授,这位阿姐是为帮我而来的,还请教授莫要责怪,若要罚,罚我便是。” 听到此话,那教授冷哼一声,目光凌厉地看向男孩恶毒道:“我一早就与长史说过,你这样卑贱的人留不得,果然日日惹事生非,此刻你又有何资格在此替人说情?” “你就是此处的教授?” 听到李绥的问询,老者高高在上地扬着头道:“正是,你又是谁?” 李绥闻言冷笑一声,语中平静,讥讽之意却如刀剑朝来人还去。 “若教授学高身正,我自会报姓名,可如今看你作派,只怕是不配知晓我的名号。” 听到李绥的话,那教授气得怒指着道:“你,你——” “当今陛下立国曾言堪乱以武,守成以文,教化子民,才能安邦定国,如今大兴州郡县学,为的便是为天下揽尽人才,培育君子。” 说到此,李绥转而看向身旁的小男孩道:“更何况,孔子曾言有教无类,孔门七十二贤中,也不乏士农工商,形色各人,孔子的得意弟子子夏家贫,衣若县鹑。人曰:“子何不仕?”其曰“诸侯之骄我者,吾不为臣;大夫之骄我者,吾不复见。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争利如蚤甲,而丧其掌。” “可见这世间人品学问与锦衣华服本就无什么关系,既然你们口口声声教习儒学,尊崇孔子,那么孔子都能对子夏这般的寒微弟子一视同仁,视其为得意门生,你们又有何脸面在此高谈阔论,讥讽寒门,讥讽女子?” 李绥的话语如沉石落水,砸中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听得此话,便是那教授一时之间也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反驳。独独那小男孩儿此刻怔愣地看着身旁头戴冪篱的李绥,不起波澜的瞳孔内泛起了阵阵涟漪,心下却有什么似在勾动着他。 “这位女先生所言极是,老朽在此有礼了。” 就在此时,又一个声音响起,惊得在场众人皆诚惶诚恐转过身去行礼:“长史。” 循声看去,李绥便见一着月白素衣的白胡老者走来,行走之间好似乘风,慈眉善目的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诸位请起。” 待那长史回了众人一礼,便转而走向李绥,竟是行下一礼,语中多有敬佩。 “方才女先生一言,让崔某受教了。” 李绥见此,也回之一礼道:“崔长史,言重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崔长史凝了凝眸,怔愣抬头间隔着冪篱不可置信地道:“您,您莫非是——” 话未说完,李绥便取下面前冪篱,四周学子都不由惊怔了眼,不曾想这冪篱之后竟是这般惊为天人的容颜。 “御陵王妃驾到,老朽未曾远迎,还请王妃恕罪。” 听到崔长史的这一番话,在场的人都再一次震惊不已,连忙随之向李绥行下了大礼。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咄咄逼人的妙龄女子,竟然就是陇西李氏出身,出手间便阔绰地赠与他们州学古籍孤本学习的那位御陵王妃。 “诸位请起罢。” 李绥亲自扶起崔长史,随即礼貌地道:“今日不请自来,还望长史莫怪。” “王妃心系学子,特来探望,可见王妃仁心。” 李绥闻言含笑抬眼扫向方才带头闹事的学子道:“不知这位锦衣官服的学子是何人?” 那学子对上李绥的打量,不由眼神飘忽,心虚地躲避了几分,只听得一旁的崔长史出声道:“回王妃,这是亳州解刺史的二郎,景辉。” 李绥淡淡“哦”了一声,心下顿时明白,难怪如此张狂,竟是堂堂刺史的儿子,若无赵翌,那这亳州便该是那位解刺史的天下了。 “今日我本来看看,州学可还有其他所需,我都可尽我所能,但方才的光景倒教我有两个不请之情,还请长史应允。” 听到李绥的话,崔长史自然是颔首道:“王妃请讲。” “这第一件——” 说话间,李绥走到小男孩儿面前,环看众人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到那解景辉道:“这孩子与我甚是投缘,日后便请州学在这讲堂之上再设一席。” 此话一出,众人惊呼,那解景辉更是想也不想地反驳道:“州学向来只收州郡县官宦贵族子弟,如今能接收那些庶出子已是宽仁,如何能让我们与这般低贱身份的平民子同堂而坐,简直是莫大的污辱!” 听到解景辉的话,不少的学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需想便是他口中那些贵族宦官庶出子弟,李绥听到此话并未生怒,反而淡然一笑道:“不破不立,这规矩是人定的,既如此便能改。” 说罢,李绥斜眸看向解景辉道:“我的夫君是亳州总管,我是天子亲封的一品荣国夫人,今日便是令尊在此,我也是说得上话的。” 而他,是不敢也不配反驳的。 后话虽未出口,但弦外之音早已自李绥冷笑的眸光射出。 “所以我今日不仅要破了这规矩,让他登堂入室,更要这州学日后都打开正门,可接纳所有愿意入此地学习,且能通过考核的天赋学子!” 此话一出,便如惊雷炸开,不同于众人的议论纷纷,此刻一旁的崔长史眸中却是携着少有的激动和赞同。 “若诸位觉得如此委屈了你们的身份,我自无法为难,那么我便只能小气一回——” 听到李绥的话,众人都停下了窃窃私语看了过来,未曾想接下来李绥竟含笑说出了极具威胁的一句话来。 “先前我将我李氏收藏的古籍既能赠与贵地,那么我亦有权悉数收回,到时我只收这孩子为学童,让他一人博览这全书,如此你们在学堂读你们的书,他在雅园读他的书,这便互不相扰了罢?” 李绥话尽,在场这些求学若渴的学子顿时如被人威胁性命一般慌张,要知道陇西李氏曾是世族之首,这经历历朝历代所传下来的古籍,皆是无价之宝,若就这般错过了,便是他们一辈子也再不得一睹了,他们万万没想到面前的御陵王妃竟能如此坚定。 “王妃说得对,孔圣人言,有教无类,如今王妃决心改制,便是泽被更多寒门弟子,实在是我亳州学子之福,我等愿如王妃所言,与更多寒门学子同堂受教,登堂入室。” 见有一人上前来附和,其余的学子也连忙回过神来,跟着一起行礼附和。 “王妃之心,老朽敬服。” 眼看崔长史也行下礼去,李绥含笑道:“如此自今日之后,还望诸位戮力同心。” 说罢,李绥又看向方才那言辞犀利的教授,直看得那教授颤抖着跪地惶惶不安求饶道:“方才是下臣不知王妃身份,求王妃恕罪——” “读书人皆有一身傲骨,更何况是为人师者,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不知教授这二者担得起哪一个?” 看着面前抖如筛糠的教授,李绥转而对崔长史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这位教授连自身的道尚未看清,只怕也无法传道于他人,日后我州学教授、学官,不仅要看学问,更要看品性、德行,长史以为如何?” “王妃所言极是。” 说罢,崔长史看向那教授正色肃穆道:“范教授德行亏损,无法正位此职,自即日起剥去教服,自行离去罢。” “王妃,王妃,长史,长史,我错了,我错了——” 然而不等那范教授狼狈求饶,便有守卫将其草草架了出去。 “今日扰了诸位学子上课了,你们继续。” 见李绥如此说,崔长史从旁出声道:“王妃到来,那便由老朽引王妃看一看这学府。” “好。” 李绥说完转头看向那个小男孩浅笑道:“今日起,你便可安心在此处求学了。” “十八谢王妃恩德,愿结草衔环,此生不忘。” 十八?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李绥沉吟片刻,瞳孔忽然一震,脑海顿时千回百转绘出一人来,再看向男孩不由掩下心中激动问道:“你姓?” “回王妃,我姓韩。” 此话一出,李绥心弦轰然为之一动,瞳孔看似平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小男孩,实则眸底早已是噙着与故人再逢的激动与感慨。 韩十八—— 竟然是他。 第三百六十八章 士子归心 “陇州离长安不远,臣等与龙武军总领愿拼死,护太皇太后携陛下前往陇州,再作他图。” 当初那铿锵有力的话语再次浮在耳畔,惶然间李绥仿佛看到了那个明明是文人出身,一双眼眸却坚定不移,颇有果决之风的元廷。 …… 兜兜转转,这一世她竟然提前遇到了,遇到了前世因她亲笔御批,得以入翰林,着紫袍,封玉带,明明怀有绝世之才,却被世人抨击为她裙下之臣的元廷。 是了,记得前世御批时看到韩十八这个名字她尚觉得好奇,后来殿试之时,她便于龙案后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眉目间满是书生意气的韩十八朝她缓缓而来。 十八告诉他,因为幼时家贫,父母不通文墨,见他生于寒冷的腊月十八,便为他取了十八这个字。 前世坠楼时,她四十三,十八也是三十三了,如今她已然过了十九的生辰,现在眼前的十八还是虚岁九岁的孩子。 此刻看着被墨迹染却的这张脸,看着那双受辱却不屈的双眸,李绥含笑俯身,如同前世殿前为他赐字般,凑到韩十八的耳畔一字一句地悄悄重复道:“元,始也,廷,朝也。今日我便赐予此名于你,愿你今日之后,便如重生,他日于我大兴朝堂大放异彩,开启属于你的天地你的人生。” 当李绥笑着站直身子,对着稚嫩脸庞上那震动不已的眼眸鼓励地一笑,韩十八当即眸光笃定,一丝不苟地行下大礼,仿佛守住只属于他与她的约定般,郑重其事地道:“十八谨记王妃寄语。” “今日之后,如十八一般的学子们可入州学读书,皆是王妃的博爱之心。” 听到崔长史的话,李绥转身道:“十八能得以入此地,亦是长史一番护佑之心。” 缓缓踱步而去,看着庭前已然开始与同窗同席读书的元廷,崔长史感慨道:“王妃不知,十八这孩子虽小,却是坚韧如竹,当初为了进州学,他在我堂前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即便冻得瑟瑟发抖,像个雪人一般,也不肯放弃。” “后来看着他总是偷偷跟着学子们学习读书写字,我才明白,这孩子要得从来都不是打工所得的那些身外俗物,从一开始,只是为了读书而已。” 说话间,崔长史含笑慈和道:“后来我曾考教过他,没有人知道,这孩子是如何的天赋英才,竟有过目不忘之本领,他的领悟力比之堂前的任何一位学子,都过之而无不及,只可惜我人微力薄,不得予他光明正大的学习机遇,今日得遇王妃,是他之幸。” 听到崔长史的话,李绥自然明白,以他一人之力,是无法与以亳州刺史为首的那些贵族官宦乡绅所抗衡的,正如前世的她与元廷拼尽全力,亦是如黑夜执火而行般艰难。 熠熠温暖的阳光之下,朗朗上口的读书声中,李绥远远地看着同坐于廊下庭前的元廷,心中是无限的期冀与庆幸。 元廷,你本非池中锦鲤,终有一日你会一飞冲天。 待那时,愿你我都站在最高处,再续你我前世未成之约,再尽你我前世尚未尽全之力。 让这天下寒士不再受人欺凌,俱可仰天欢颜。 “长史,自今日起,州学学子一律皆由学府定制统一学服,不分身份,不分年龄,学服所出皆由州里来承担。” 此话一出,崔长史震撼地看向李绥,随即含着激动不已的笑,几欲动容落泪地颤声道:“臣代亳州万千寒门学子拜谢王妃恩德。” 这一刻,崔长史看着面前的李绥,心底油然生出了抑制不住的敬畏与折服,他从未想到从出生便已站在顶端的御陵王妃,竟会真的心系寒微出身的这些孩子们,如此笃定而有魄力地打破陈规,为他们撑起一方新的天地。 这,是他从来不敢想的。 亦是那些世家贵族,官宦绅士绝不会做的。 有那么一刻,崔长史的心里觉得,眼前这位御陵王妃心中的丘壑,便如鸿鹄一般,可乘风万里,绝非这小小的亳州可放得下的。 而他们的亳州,或许也会因为御陵王和御陵王妃的到来,得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宛如重生。 李绥深知今日之举触动了无数贵族官宦的利益,就如当初她力排众议钦点元廷为状元一般,必会受到那些人的疯狂反扑诋毁,甚至还会连累到赵翌。 但从重生以来她所求的,便是如前世一般,她本就是要打破门第偏见束缚,所以终有一天,她与世家、与贵族、与那些不可一世的官宦乡绅注定有一战,不过是早与晚罢了。 她相信只要逆转风向,她一样有能力顺风而起。 因而此事一出的当夜,李绥便快马加鞭寄信给长安的父亲李章,请求李章出手,与她相助。 果不其然,不过半月,李绥在亳州打破陈规,收纳寒门学子入亳州郡县学一事便轰动了整个大兴,然而也是同时,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在许多官宦乡绅进言猛烈抨击李绥与赵翌悖逆祖法,动乱朝纲之时,兴朝各地的寒门学子,甚至是清流文人,乃至于以太子太傅陆周为首的文官重臣都上书赞叹赵翌与李绥夫妇的开拓之举。 当进言夸赞的奏疏逐渐淹没了有心人的抨击狭隘之语,当各州郡县的万民请愿书纷至沓来,压满了杨崇渊的龙案之时,向来珍惜民心,看重民意,一心想要成为万世之君的杨崇渊也毫无意外地站到了李绥夫妇一边。 藉此,兴朝在天下人的翘首期盼中发布了新的天子谕令,自即日起,各州郡县学,皆可收纳考核通过的寒门子弟,不问出身,一视同仁。 此令一出,天下皆喜。 那一刻,天下学子对天子的敬服与景仰顿时高涨到了极致。而杨崇渊也因这顺水人情所得的民心欣然不已,以至于千里送去赏赐封邑,赐予此事的功臣御陵王妃李绥,堵住了无数人的嘴。 从此以后,兴朝开辟了历朝历代都从来没有的景象。无数的寒门学子与贵族子弟皆着统一的学服,在官学里,不再论身份,不再论地位,只论才学品行。 正因此举,不久后兴朝也涌现了无数励精图治的英才,已是后话。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九章 赵翌惊喜 因为天子的格外青眼之举,李绥与赵翌也趁此扳回了局势,顺利地在亳州扎了根,一时之间风头极高,再无人敢轻易去试探小觑。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一室旖旎 烟火之下,满池的星河照映着一双人站在不远处,忽明忽暗的光影之中,李绥看到了一袭襕衫的阿耶慈和地笑看着他,而在一旁站着的,竟是含笑却泣的阿娘。明 「阿耶、阿娘——」 李绥颤抖出声,当她确认眼前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场景时,李绥再也等不住地慌忙起身,因为起得急险些被裙子绊住了脚,幸得有赵翌从旁扶住。 「阿耶,阿娘——」 下一刻,李绥如孩子般哽咽地扑向李章与陈氏的怀中,泪水止不住地流,只能重复地呢喃着。 看着这一幕,一旁的赵翌唇边扬起欣慰的笑,他知道,他或许圆了李绥方才许下的愿望。 「好了,好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可别再哭了——」 听到母亲的话,李绥点了点头从他们的怀里出来,正当她擦泪时,便听一旁父亲笑着道:「是啊,如今你可是两个人了,身子不能怠慢——」明 「两个人?」 李绥闻言诧异,一时没明白话里的意思,便见母亲从旁嗔了父亲一眼,随即温和地抚摸李绥的颊边感慨道:「日子过得真快,咱们的阿蛮也是要作阿娘的人了——」 「阿娘?」 正当李绥一头雾水之时,便听到身旁传来了赵翌心虚的请罪声:「外舅、外姑,是翌见郡主远在亳州思念二老,便想在郡主生辰这日请二老与郡主团聚,适才——编了个幌子。」 「什么!」 听到父亲母亲惊怔的模样,李绥这才彻底明白了赵翌方才在河边的话,原来他是为了圆她的梦,让她与阿耶阿娘在亳州团聚。 「你!」明 眼看抱孙之喜轰然覆灭,李章气得心头一梗,未曾想面前的赵翌却是能屈能伸,火速地跪了下去,不待他出声,先行作出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 「是翌之过,还请外舅、外姑责罚。」 李绥见此忙上前扯了扯李章的袖子,又回头看向陈氏,陈氏见眼前两人如此相护,面上虽冷着,心下却满是欣慰。 「罢了,他们二人还年轻,孩子总是会有的,只是不可有下次了,你不知道听说你怀了孩子,远在亳州水土不服,胎像不稳,可把人吓坏了。」 眼见陈氏埋怨地松了口,李章自然也没了脾气,李绥见机忙上前拉赵翌起身,趁机又拧了他一把,赵翌对上李绥似笑非笑的笑眸,当即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也跟着笑道:「如今亳州正是好风景,还请外舅、外姑多留些时日,我与郡主也好陪着二老多转转。」 「好,好,亳州有好多不一样的吃的玩的……」 欢笑声中,李绥一手挽着李章,一手挽着陈氏絮絮叨叨着,赵翌则在一旁紧紧跟随,眼眸之内满是温和笑意。明 待到这一顿水榭家宴毕,已是深夜时分,回到颂园时,看着因酒而醉的李绥,李章与陈氏都有些担心,好在有赵翌搀扶着,他二人才放心回赵翌备好的房间休息。…. 当念奴、玉奴为李绥梳洗完毕,赵翌也收拾好走了进来,念奴与玉奴熄灭了几盏灯,便带上婢女退下关上了门。 寂静之中,赵翌便见笼纱之后的李绥只着轻薄水绿寝衣,一头云发柔柔散开,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睡着。 赵翌见此从柜中抱了被褥,正要朝外间胡床走去,便听到身后响起了李绥断断续续的声音。 「水、水——」 赵翌闻声将被褥暂且放下,轻声倒了一杯热茶,待走到床边适才出声道:「郡主——」 李绥迷迷糊糊中睁开眼,便在赵翌的帮衬下浅浅坐起身,就着他的手将一盏茶饮尽。明 当赵翌将茶杯放置在床边的矮案上,便倾身揽住 李绥的身体缓缓放她回床上,朦胧目光中,李绥于灯火中看到了面前温柔无比的赵翌,一时之间竟有些晃神,甚至是贪恋。 「郡主早些歇息——」 察觉到李绥如炬的目光,赵翌喉头一哽,低垂眼睑错开对视,只觉得心下如有一团火,热得他转身便忍不住想要逃离。 「赵翌——」 李绥醉语中拉住赵翌的衣袖,赵翌怔愣转头间,便被李绥再次一拉,倾身之下,赵翌与李绥之间的距离犹如薄纸,让他能够清晰感受到李绥如兰的气息。 李绥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描摹着赵翌的眉眼、鼻尖、唇瓣,直到白润的指尖滑落到喉结之时,李绥能够感觉到面前人喉头的滚动,还有身形的紧绷。 李绥忽而一笑,灯火之下,帷帐之中,一双杏眼因为酒后而氤氲着雨后的薄雾,目光自赵翌的喉结一路攀升而上,落在了赵翌的唇上,下一刻,赵翌便看到烛火摇漾中,面前的含春娇靥一点一点靠近他,让他的脑中顿时僵住,空白一片。明 就在唇瓣将要落上之时,赵翌猛地错开了身子,李绥见此一怔,却听赵翌道:「郡主醉了,早些歇息罢。」 「你不喜欢我?」 就在赵翌起身离开之时,便听到身后李绥的话,静默中,李绥看到赵翌背身良久道:「我,喜欢你——」 「那你为何要推拒我?」 李绥见此不由借着酒劲气鼓鼓地出声,便见赵翌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如一汪深池:「我怕——」 「我怕你今日只是醉酒,怕我是趁人之危,怕明日醒来你便会怨憎我。」 此话一出,李绥怔愣了片刻,见李绥不再说话,赵翌心下一沉,眸光也黯淡下去,转身便要走。明 然而方迈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了窸窣的翻被声,下一刻他便被李绥从后环住,耳畔便是李绥贴在他后背道:「我喜欢你,不是因为醉酒,只是因为是你,我知道,你是赵翌,我的夫君,我要共度此生,至死不渝的人——」 赵翌身形震动中,瞳孔内闪烁了太多的情绪,下一刻李绥从后呢喃出声道:「所以,我要你留下来陪我,陪我一生一世。」…. 话语落下,赵翌转过身来,目光交汇的那一刻,李绥双手揽向赵翌的脖子,将二人的距离拉近,下一刻香而柔软的唇瓣便落在了赵翌的唇上。 瞬息间,体内的欲望彻底压制不住,烛火跳动中赵翌一手揽住李绥的腰,一手轻轻护在李绥的后脑处,如汲取花蜜一般与李绥热切地拥吻着。 渐渐地,二人的呼吸渐渐急促,赵翌手中轻一用力便将李绥抱起放至床上,随着帷帐落下,赵翌的吻一路从李绥的眉眼向下滑落至耳畔、脖颈、肩胛……每一处都似是点燃了一蹙火苗,让李绥热意攀升,好似有羽毛轻扫。 随着李绥轻吟出声,赵翌的指尖划过她的寝衣,轻松便将缎带扯落,待他的手掌覆在肌肤之上,寝衣也随之落在榻边,李绥如至云端一般紧紧揽住赵翌的脖颈,体会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我可以吗——」明 就在此时,李绥听到了赵翌喑哑的声音,看着那双压抑着欲望的双眸,犹如漆黑的深海要将她吸入其中,李绥却是眼尾噙笑,翻身将赵翌控在其下,贴近的那一刻,李绥轻轻在赵翌的耳畔低语道:「今日你诓骗了阿耶阿娘,难道不该努力圆他们的抱孙之喜?」 看着赵翌耳畔一红,李绥含笑轻吻向赵翌喉结处,瞬间便能看到面前人喉头一动,双眼炙热极了。 这一举动毫无疑问让李绥彻底沦入赵翌无边地温柔与热切中,毫无征兆地窗外渐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帐内急促交缠的声息掩下,一齐落入檐下雨水中,了无声息。 「等等,今、今日生辰是谁的主、主意——」 听到李绥努力低唤的话语,赵翌顿住道:「白日里的击鞠赛都是念奴的主意——」 李绥闻言不由汗颜,未曾想念奴竟这般不靠谱。 「夜里的烟火荷花灯是宗明的主意——」明 这倒尚可。 「那阿耶阿娘——」 「是我的主意。」 李绥闻言眼角噙着笑,倒未曾想赵翌竟每一次都能想到她的心里去。 「问完了?」 耳边传来赵翌压抑的声音,李绥愣了愣,便见赵翌好似取之不尽般贪恋地凑近在她的耳边轻吐话语:「此时此刻,郡主还能想着旁的,可见是我侍奉的不好,该罚——」 话脱口的那一刻,李绥便后悔了,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如同瀚海里的一叶小舟,如何经得起赵翌这般的风浪。明 这到底是在罚他,还是罚她? 「你、你方才还在,还在唤我什么?」 「阿蛮,阿蛮,以后我便叫你阿蛮好不好——」 「好。」 …… 若相姒 第三百八十章 攀比之心 翌日一早,李绥方与赵翌穿戴整齐,正要去用饭时,便听到婢女来报道:“王妃,州学学子韩元廷来访,说来为您送来生辰贺礼。” 听到“韩元廷”这个名字,赵翌便见李绥眉眼噙笑,语中颇为熟络地道:“快教他进来。” “韩元廷?”   第三百八十一章 赵翌之怒 当赵翌拾阶而下时,便见舞台上的女子正与在座众人行下一礼,霍然明亮的灯火下,女子举止出尘,以纱覆面,虽未见其人,但已让在场众人皆有魂牵梦绕之感。臥 赵翌见此倒是如常地收回目光,正待他走至一楼最后一步楼梯,已然要朝绫罗坊外走去时,便看到一个身穿绫罗绸缎,饮得醉醺醺的纨绔子弟朝着那舞台三步一晃地走去。 「这位郎君,你干什么?」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随之传来,硬生生定住了赵翌朝外走的脚步。 「美人儿,你这声音都入了我的心了,快教我瞧瞧你是什么模样——」 赵翌皱了皱眉,回头间便见女子的手腕被那纨绔子弟紧紧捏着,右手已然不安分地探向女子的面纱,就在此时,此处的女掌事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一看到男子的模样,当即换上讨好的笑脸,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女子护在身后,一边挡在二人之间道:「不知道蕙娘如何得罪了六郎,蕙娘还小,还望六郎宽宏大量,今日六郎在这绫罗坊的一切所用皆免去——」 「公孙娘子可好大的口气,我周家难道还付不银钱?」 眼看面前那周家六郎脸色一沉,颇有些不愠地说出这话,那公孙娘子连忙陪笑道:「是,是,是,是我失言了,六郎莫怪——」臥 看着面前碍眼的公孙娘子,周家六郎偏了偏头,绕过公孙娘子看向怯弱躲在她身后的蕙娘,眸中带着不怀好意地道:「你们绫罗坊何时入了这样的佳人,怎地不漏出脸来教我瞧瞧?」 「这蕙娘来我们绫罗坊才不久,今日还是第一次登台,脸皮难免薄了些——」 「你少给我废话!」 周家六郎闻言不耐地一把推开公孙娘子,惊得蕙娘连忙上手去扶,谁知还不待公孙娘子站稳,蕙娘已被周家六郎一把扯入怀中,随着众人惊呼,蕙娘的面纱已被周家六郎粗暴地扯下,瞬息间众人屏息间都不由有些惊怔。 虽有所想像,但众人也未曾料到这面纱后的这张脸竟有这般美,明明惊慌失措极了,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生出保护欲来。 「妙啊、妙啊——」 那周家六郎此刻看得眼睛都直了,一边夸赞着,一边看向那公孙娘子道:「今日若让我将此女买下,我便可既往不咎。」臥 「这、这——」 公孙娘子闻声为难地皱着眉,一旁的蕙娘被紧紧揽在周家六郎怀中,当即眸中含泪地看向公孙娘子,不住地摇头。 然而周家六郎哪里等公孙娘子的决定,二话不说让随从抛下重金,便强制拉着人要离开。 「六郎、六郎,我们这绫罗坊向来只献艺,不、不——」 话还未说完,公孙娘子便被周家六郎一把甩开,趾高气扬地道:「我能看上你们绫罗坊的人,是你们的福气,你若再不识好歹,可别怪我烧了你的地儿——」…. 一时之间,公孙娘子的求饶声,年轻女子的哭泣声混作一团,眼看蕙娘一手环住柱子死也不肯走,那周家六郎便命身边人一起动手。 就在赵翌再也忍耐不住,正要上前时,便听到一旁同行的官员道:「大王,这周家六郎乃是后宫周婕妤的胞弟,如今那周婕妤颇受圣宠——」臥 不待那官员话说完,只听得「嘶啦——」一声,赵翌循声看去,却是瞳孔大震,脑中轰然,下一刻什么理智都被抛在了脑后,唯有愠怒如火上浇油般瞬时喷发而出。 只见拉扯之间,蕙娘的衣服被拉扯开,滑落至肩下,让赵翌清楚地看到了蕙娘锁骨之上那个月牙般的烫伤旧痕。 「大王、大王——」 同行的官员尚未劝住,便听得「哎哟——」连天下 ,周家六郎那些狗腿随从皆被踹出了几丈远,就在周家六郎惊遑之时,便见脸如黑面阎王的赵翌一手攥住他拉扯蕙娘的手腕,随着一点一点收紧,痛得那周家六郎脸色都白了,当即忍不住松开了手,可饶是这般赵翌依旧没有停手,而那周家六郎却是觉得自己手腕的骨头都快被捏成剤粉了。 「你、你,你敢同我动手,你可知道我是谁!」 听到周家六郎的话,赵翌眼底没有了一丝温度,唯有唇边溢出一句冷漠的话语:「我杀人无数,从来不问是谁?」 话方尽,赵翌已然一个反手将周家六郎的手覆在身后,随之一脚下去,将其也结结实实揣了个狗吃屎。臥 「你、你,给我上,都给我上——」 眼看在那周家六郎气急败坏地嘶吼下,那些随从再次一拥而上,在众人担忧之时,赵翌却是不用吹灰之力的将人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好啊,好——」 那周家六郎此刻看着赵翌又怕又不甘地道:「你等着,只要此女在这绫罗坊一日,我便不会放弃,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她几时?」 听到周家六郎的话,赵翌再一次被激怒,此刻双拳攥紧,若非顾及那周婕妤是皇帝的宠妃,顾及李绥和李家,此刻只怕早已一拳将眼前这周家六郎打个半死。 「公孙娘子——」 听到赵翌唤自己,那公孙娘子也是一个战栗,连忙上前道:「是,是——」臥 「这位娘子的身契,公孙娘子请开个价罢。」 此话一出,蕙娘和公孙娘子皆是震惊不已,此刻看着喜怒不辨的赵翌,再看眼神警告自己的周家六郎,公孙娘子是一个也不敢得罪,嘴上支支吾吾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打断了公孙娘子乱如麻的思绪,只见巡防的州司马带兵走了进来,一看到这大堂内满地狼藉,明显有打斗的痕迹,当即出声呵斥道:「何人在此斗殴?」 「是他,是他,快把他给我抓起来!」 此刻那周家六郎见来了人,当即爬起身来,一边捂住伤口,一边指着赵翌。 「周家六郎?您这是?」臥 那州司马看到周家六郎也是一惊,便见那周家六郎指着赵翌道:「此人与我争执这歌妓不成,竟然殴打于我和我的家奴,你还不将他速速捆起来!」 「竟有此事!」 那州司马闻言当即命人包围赵翌,正要上前时,便见赵翌转过身来,当他看到赵翌黑沉的一张脸,立时吓得脸色一白,连忙拱手躬腰道:「总、总管——」 「总管?」 那周家六郎闻言看向赵翌,心下顿时震惊,他是御陵王赵翌? 「你就是赵翌?」 听到周家六郎的问话,赵翌冷眼看着他,却并未说话。臥 「好哇,堂堂御陵王,咱们的亳州总管,却是为了一个歌妓与我大打出手,还口口声声要为这个卑贱的歌妓赎身,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你可知我阿姐可是宫里的周婕妤?此事若是传到长安,哦不,不等传到长安,光是传到御陵王妃那里,传到皇后和陇西李氏那——」 话到此处,周家六郎没有再说下去,但眼里的幸灾乐祸和威胁已然是再明显不过了。 若相姒 第三百八十二章 谁人计谋 “传到我这儿又如何?” 就在此时,一个响亮的声音堂而皇之地响起,当众人循声看去,便见李绥自外而入,目空一切地跨过门槛,自如地迎上了众人打量的目光。 “王妃——” 走至跟前时,那州司马连忙行了礼,李绥未曾停顿,便直接走到赵翌身边,看向面前被揍得狼狈不堪的周家六郎继续道:“传到我陇西李氏和皇后殿下那又如何?” 此刻被李绥定定的目光看着,那周家六郎也是一时缓不过神来,反倒还多了几分止不住的心虚,按理说,这赵翌是陇西李氏的女婿,是眼前李绥的夫君,自己的夫君为了抢一个歌妓而不顾李家名声,不顾这御赐联姻,甚至还口口声声要为这个下贱歌妓赎身,便是如此这李绥也不动怒?不离心? 传闻中,这李绥不是出身高贵,向来行事泼辣,我行我素,从不肯受半点委屈的吗? “我竟不知宫中周婕妤与我李氏、与我御陵王府何时如此交好了,竟还难为你周家六郎来操心我御陵王府的家务事。” 听到李绥话中的暗讽,那周家六郎虽气滞,但深知李绥性格的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转而看向不远处的蕙娘道:“这人我既然花了钱,我便得带走,来人——” 然而他话还未尽,就在随从再次一拥而上之时,赵翌已然沉着脸挡在了蕙娘的前面,虽还一言未发,但眸底的窒迫和凌厉已然将人都吓退了几步。 “我看谁敢动?” 听到赵翌的威胁,那周家六郎胆寒地后退了几分,但也就是一瞬间,又强撑着气势道:“御陵王府的作派为免也太嚣张跋扈了些,兴朝有规定,在朝为官者不得宿妓买妓,御陵王如今为这歌妓出头,还要替其赎身,莫不是将国法视如无物,将天家脸面视如无物?” 原本噙着深沉与愠怒的赵翌听到这句话,不由皱了皱眉头,双拳一点一点紧攥,心下却明白眼前这二世祖说得并没有错。 如今想要看他和李绥热闹,想要抓他和李家把柄,好在皇帝面前上奏本,意图致他们与死地的人众多,若他今日不顾一切带走蕙娘,必会连累李家,为人抨击—— 可是—— 赵翌看着不远处惊惶未定的那个瘦弱身影,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些久远的记忆,那些愧疚那些遗憾都再一次破口而出,充斥了他的心。 可她若真的是小五,他又如何能再一次放弃她? 看着赵翌神情复杂,双拳已攥得些微颤抖,那周家六郎顿时有了底气,当即嘴角一翘道:“将人带走——” 话语之下,赵翌背脊一震,就在他看向蕙娘时,一旁的李绥却是一语震慑住了所有人。 “我看谁敢动她?” 此话一出,莫说是周家六郎,便是赵翌也是意外地看向李绥,只见李绥不紧不慢地道:“你说得是,我夫君在朝为官,自是不可买下这蕙娘的身契,可若是我要买呢?” 听到李绥的话,在场人无不瞠目结舌。 怎么御陵王妃竟是如此大方吗? 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李绥看向蕙娘,眸光亦温柔了许多:“早就听闻这绫罗坊来了一位歌声极妙的娘子,不知这位公孙娘子可愿割爱?” 说话间,李绥摆了摆手,身后的念奴已然上前递出一个托盘打开,当看到里面白花花的银子,饶是见过大世面的公孙娘子也是看直了眼睛。 在众人的吸气声中,公孙娘子看了看周围形势,虽说都是她开罪不起的人,但她也能看出来,眼前这御陵王妃是最最不可不给面子的那位。 本来她还指望蕙娘替她延续招牌,但如今蕙娘一上台便搅入了这浑水中,再放在这绫罗坊便只能是个烫手山芋,倒不如就此送给御陵王妃,还能赚上一笔。 “难为王妃青眼,这是蕙娘的服气,妾身这就将蕙娘的身契取来。” 说话间,当着众人的面,李绥便亲手接过公孙娘子递来的契约,转手递给念奴的那一刻,李绥便对赵翌道:“我们走罢。” 对上李绥温柔的眼眸,赵翌将谢谢二字堵在喉间,点了点头,二人便带着一行人安然离去。 当坐在马车上,马车方行驶,李绥便听到了赵翌道:“谢谢。” 李绥闻言一笑,挑眸揶揄道:“你我夫妻,还需言谢?” 听到李绥轻松的话语,赵翌看向李绥道:“你不问我为何要为蕙娘赎身?” “你不是一个会为了酒色误事,不顾大局的人,既能教你如此大动干戈,便可知她很重要——” 听到李绥的话,赵翌不由有些怔愣,下一刻便见李绥转头看向他,眸中没有半点怀疑,反而氤氲着再笃定不过的光芒。 “更何况,我信你。” 这一刻,赵翌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紧紧包裹着他的心。 温暖,却有力。 “蕙娘,可能就是小五——” 此话一出,李绥眸光一震,当即欣然开口道:“小五?我们的妹妹?” 看着李绥这般模样,便是感动的赵翌也一时忍不住笑出声,随即点了点头。 “早知道,我刚刚非得再收拾那二世祖一番才是——” 话还未说完,李绥便被赵翌环在怀里,赵翌将下巴轻轻按在李绥的肩头,眸中温情缱绻,唇边是无尽的温柔。 “阿蛮,此生有你,是我赵翌之幸。” 听到这一番话,李绥轻轻一笑,也默然回抱住赵翌,语中逗趣道:“那,若我与小五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听到李绥的话,赵翌笑着道:“你放心,小五打小便能游两岸,也就只有你需要我救。” 李绥闻言佯装生气地打了赵翌一圈,却被赵翌笑着环得更紧。 “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是我此生用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 待到入夜,李绥正与赵翌对弈,念奴便走了进来,李绥看了一眼便道:“说罢,如何?” “王妃猜得没错,奴婢去盯着那周家六郎,见他悄悄去见了州刺史。” 赵翌闻言看向李绥,李绥回之一笑道:“看来,我的确是将这位刺史得罪的不轻。” “修书一封,让李炜他们查一查,查一查咱们这位解刺史近日又与京城里的哪位贵族高官有所联系?” 眼看念奴领命下去,赵翌看向李绥道:“难道蕙娘——” 李绥闻言摇了摇头,安慰地覆手于赵翌手背上道:“蕙娘是不是小五,如今便看宗明去查的如何了,我之所以让念奴去探查,是因为今日之事太过于蹊跷。” “饶是周婕妤如今正值盛宠,也是不敢轻易开罪于我们的,但今日你也瞧见了,这周家六郎竟是如此胆大包天,便不得不教我怀疑他的背后有人了。方才念奴说了个解刺史,解刺史虽在亳州势力深厚,但也不足以能操控周家,怕只怕这解刺史也只是京城里某人的一条狗罢了。” 能压住天子宠妃一族的人不多,必然是非富即贵,能许周氏利益的人。 看赵翌凝眸沉思,李绥摩挲着手中棋子道:“今日是有人想借蕙娘引得你英雄救美,从而挑拨你与我、与李家的关系,甚至还可因此参你一个忤逆天子赐婚,败坏朝堂声名,悖逆礼法朝纲的罪名。” 一箭双雕,倒是个即使不赚也不会赔的买卖。 “只可惜——” 看着李绥笑着起身揽住自己的脖颈,故意坐在自己的腿上闪烁眼眸,赵翌见此回揽住李绥的腰,宠溺一笑道:“只可惜,他们低估了我家娘子的智谋,更低估了你我的恩爱不疑。” “夫君如此会说话,我可该赏你点什么——” 李绥一边说着话,食指指尖一边轻轻自赵翌喉结处向下滑,眼尾轻挑间,尽是妩媚风情。 话尽,赵翌含笑会意地将李绥抱起,宽大的衣袖一不小心扫到了棋盘上的棋子,只听得棋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赵翌却是看也未曾看,便已抱着李绥朝内室而去。 第三百八十三章 双喜临门 这一日李绥正坐在屋内看着书,临窗的朝阳自窗柩处落进来,撒在书卷上,李绥觉得难得的惬意,就在此时念奴打帘走进来道:“王妃,宋太医来了。”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方将书卷压在案上,日常替他们请脉的宋太医便走了进来,还不待宋太医行下礼去,李绥已然道:“宋太医请起罢。” “难为你从京城随我们来到这亳州,既不在皇城,这些虚礼便省了。” 看着面前的宋太医,李绥不由感慨,姑母当真是将她宠爱得过了头,临出京时本以为带上姑母分给她的宫娥厨娘已然是极大的恩赐了,万没想到姑母竟还专门与天子开口,又赐了太医署的宋太医也托家带口跟她和赵翌来了亳州。 如此殊荣,便是帝后的亲儿子洛阳王杨彻都不曾有,因而此事也一度传得街头巷尾。 待李绥为宋太医赐了座,便在念奴的服侍下卷起袖口,将手腕放在瓷枕上,当宋太医搭脉于上,约莫片刻,李绥便见宋太医指尖动了动,复又仔细凝神再诊了一次。李绥眉眼微挑,沉默中先出声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听到李绥的话,宋太医抬头间收回了手,下一刻便笑着站起身来,拱手行下礼道:“臣恭喜御陵王,恭喜王妃——” 此话一出,李绥瞳孔一亮,难道是—— “王妃脉相如珠落玉盘,王妃大喜,臣方才问脉见您已怀有身孕两个月有余,如今胎相稳定。” 听到宋太医的话,一旁的念奴和玉奴当即喜不自甚地上前行下礼道:“恭喜御陵王,恭喜王妃——” 李绥听着这喜气盈盈的话语,含笑间低头有些激动地伸手覆上自己的小腹,虽然此刻的它平坦依旧,可李绥却知道,这里正孕育着她和赵翌的第一个孩子。 这一刻不知为何,李绥含笑却泪,脑海中不自觉地便浮现起了自己的前世,指间轻轻摩挲着。 前世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这一世她想改变从前,至少做一个这世间再平凡不过的母亲。 可以与赵翌相伴此生,看着儿女子孙环绕膝下…… “大王。” 屋外婢女的声音拉回了李绥的思绪,当李绥不露痕迹地以丝帕擦了泪,方扬起笑脸,便见赵翌头一次火急火燎地打帘赶进来,此刻进屋的赵翌仿佛全然看不到旁人,只激动不已地看着李绥,瞳孔内是掩饰不住的欣然、复杂,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尘埃落定—— “怎么——” 不待李绥的话说尽,赵翌便疾步上前一把环住李绥,这一刻李绥才感受到了他的身体在些微颤抖。 “阿蛮,蕙娘就是小五,我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她了。” 听到赵翌按捺不住的话语声声响在耳畔,李绥便知道是宗明那查出了结果了,此刻的她含笑轻轻抚着赵翌的后背,语中满是为他高兴地道:“如此总算是圆满了,可见连上天也不忍你们天各一方——” 看着赵翌不住地点头,李绥笑着道:“你可去找她了?她可知道了?” 赵翌闻言松开李绥,眸中有些复杂地道:“小五还记得我吗?她会不会恨我,会不会怪我当初们抛下了他,会不会——” 不待赵翌说完,李绥伸手握住了赵翌的手,隐隐地给予他安慰与鼓励道:“那些都不是你的错,而今一切都过去了,便更需珍惜眼前人,我想小五她会明白的,就算她有怨有恨,我也会陪着你,陪着你等她原谅的那一天。” 说罢,李绥便拉着赵翌朝着蕙娘所居的院子而去。 当李绥率先走入蕙娘的房内,便见蕙娘正低头绣着什么,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恬静而温柔。 “蕙娘。” 听到李绥的轻唤,蕙娘抬起头来顿时浮起笑站起身行下一礼:“王妃——” 不待蕙娘躬身,李绥已是上前亲近地扶住她,面对她诧异的目光,李绥握了握蕙娘的手道:“我与御陵王曾承诺过,要替你寻你的亲人,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的兄长我们替你寻到了——” 此话一出,蕙娘瞳孔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李绥,愣愣地连手也僵住了,李绥见此安慰地按住她的手道:“如今他就在门外,你可要见见?” “王妃说的、是真的?” 看着蕙娘始终不敢相信的模样,李绥点了点头。 下一刻,门再次被退开,循着脚步声看去,当蕙娘的目光落在赵翌身上时,便听到李绥从旁道:“赵翌,便是你的阿兄。” 沉默中,李绥的话如一石入水,激荡起了千层的浪。 看着蕙娘怔怔不能回神,李绥轻抚了抚她的手随即站起身来,当她走至赵翌面前时给予了他一示意的眼神,便转而走了出去,将门掩上。 “宗明,一切都查清楚了?” 听到李绥问话,宗明正色道:“王妃放心,此事干系重大,小的不敢马虎,按照蕙娘娘子的户籍和身契自大王的出生地开始一处一处的查,走访了当地的百姓,绝无半点问题,蕙娘娘子当初被人牙子拐到了金州安康的地界,被送去了那最大的楚馆,好在后来因为娘子的歌艺出类拔萃,便又被卖到了乐坊,辗转去了许多地方,直到今岁二月才来到了亳州绫罗坊,听闻绫罗坊的掌事是打算将娘子捧成亳州头牌——”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并非她多疑,只是这两世都告诉她万事要小心为上。 如今的她与赵翌,与李家在风口浪尖上,不得不防。 但宗明既然能查出户籍一致,又将蕙娘辗转的每一个地方进行走访,一处两处的蛛丝马迹能对上或许是巧合,但这十九年的每一处都能对上,那便是作不得假了。 毕竟操纵更换户籍,便是皇室贵族也没有这般权力。 就在此时,身后的门被人打开,李绥回头间便见赵翌同红着眼的蕙娘走了出来。 “嫂嫂——” 听到蕙娘在赵翌的鼓励下唤出这一声,李绥含笑应了,下一刻便见她走上前,一手拉住蕙娘看向赵翌道:“今日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看到赵翌诧异的目光,李绥含笑不语,随即便听到一旁的念奴和玉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地道:“恭贺大王,恭贺王妃,王妃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赵翌听到此话瞳孔大震,下一刻便喜不自甚地道:“真的?” 不待李绥回应,赵翌已是上前将李绥揽入怀中,笑得像个孩子般道:“这么说,我要作阿耶了——” “阿蛮,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听着赵翌伏在耳畔的激动之语,李绥含笑回抱住他,便听得一旁的蕙娘亦是替他们高兴地道:“恭喜阿兄,恭喜嫂嫂——” 第三百八十四章 搅动风云 “当真?” 当消息传到了长安,李皇后听了眉眼皆是掩饰不住的喜意,一旁的宝缨亦是高兴不已地从旁道:“阿娘这是既做祖母,又要作姑祖母了。” 李皇后闻言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只是亳州实在远了些,宋太医一人照料哪里比得上整个太医署的好?我看倒不如召阿蛮回来好生养胎得好——” 听到李皇后如此说,宝缨眸底动了动,也趁机不动声色道:“阿娘若只将阿蛮一人召回来,岂非教她与御陵王两地相隔,这日日相思着,怕是也不能安心养胎了。” 李皇后闻言犯了难,皱眉间多了几分不愠,归根结底还是杨崇渊心思多疑,总是看她李氏、看赵翌不放心,否则阿蛮这样娇养着长大的,何须去那般远的亳州吃苦? 一想到此,李皇后便觉得心里不痛快。 “什么事这般高兴,这老远便听到你们娘俩的笑声了。” 就在此时,杨崇渊的声音霍然响起,李皇后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如常面色,方一起身便见一身常服的杨崇渊正在太子杨延的陪伴下阔步走了进来。 “阿耶——” 看到宝缨行礼下去,杨崇渊大手一挥高兴地道:“如今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以后便省了这些礼了。” 见杨崇渊如此说,杨延也连忙上前体贴地伸出手去扶宝缨起身,当杨崇渊上前走到李皇后一旁的位置坐下,便见李皇后含笑道:“亳州传来消息,可谓是双喜临门。” “哦?” 杨崇渊闻言抬眸,含笑道:“莫不是阿蛮也——” 李皇后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宋太医亲自诊的,说阿蛮已然两个月的身孕了,如今胎相稳固,一切安好。” “好啊,好啊,这的确是好事临门——” 说到此,杨崇渊看向李皇后好奇道:“方才你说双喜?” 李皇后闻言笑了笑道:“这天下缘分当真是注定的,赵翌此去亳州,竟然寻到了他一母同胞,飘泊在外的妹妹,如今一家人也总算是团聚了。” “竟有此事?” 见杨崇渊惊讶不已,李皇后点了点头道:“那孩子也不易,因幼时家贫,本是要被卖去官宦人家作婢女也好得活,未曾想却是被歹人掠了去,飘流到了乐坊——” 听到这里,杨崇渊沉吟了片刻,眸中划过一丝微芒道:“赵翌于我朝社稷有功,既如此,便破例封此女为颍川县主,享汤沐邑。” 听到杨崇渊如此说,李皇后诧异扬眸,但也只是一瞬便明白过来,虽说心下防范,但在做表面功夫,延揽人心上,杨崇渊却是向来不吝啬,做得一向足。 “如此也是给了御陵王极大的体面了。” 杨崇渊啜饮了一口茶,随即转开话题道:“今日朝堂之上,我已决定再过一个月便去巡视长城边防,届时便由太子坐镇长安,这掖庭便少不得要你操劳了。” “你我夫妻,这本是份内之事,何谈操劳,只是此去你也要好生保重些,这刘守成他们伺候我看总是不放心,不如择一名嫔妃陪侍,也好——” 听了李皇后的话,杨崇渊摇了摇头道:“此去是正事,有刘守成他们便够了。” 见杨崇渊如此说,李皇后便也不再坚持,只听得一旁的杨崇渊再次叮嘱杨延道:“此去少不得要过一两月余,二郎也当勤于政务,万莫懈怠。” “是,儿子定当尽心竭力守好长安,等阿耶归来。” 杨崇渊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侧目看向李皇后道:“阿蛮既然怀有身孕,倒不如将她接回长安,让太医署好生照料得好。” 听到此话,李皇后眸中笑了笑道:“这小两口如今方有了第一个孩子,正是蜜里调油分不开的时候,若教他们两地相离,只怕还不如让他们二人在一起的好。” 李皇后侧眸看了眼一旁若有所思的杨崇渊,心中如何不明白,让阿蛮回京可不是杨崇渊的恩赐,他分明是想以阿蛮母子作人质,以此制衡远在亳州的赵翌。 因为即使没有镇守西域,不再是御陵军的掌舵人,亳州也是不容小觑的大州,亳州的驻军数量也是不在话下。 果然,在杨崇渊心中从未将他李家视为姻亲,视为一家人。 不过也是,他连自己的骨肉都可以利用,杨家与他而言也未必不是棋子。 李皇后面上如常,心下却早已讽刺冷笑,夫妻数十年她早该明白,在她这个枕边人眼中,只有帝王宝座,只有权力天下才是他一生最在乎,最割舍不下的。 …… 十月下旬的亳州夜凉如水,李绥翻开手中的信笺,看着上面的字句,唇边慵懒一笑,随手便将信笺扔入炭盆中,眼看着它被红茵茵的火舌吞没。 “原来是梁王——” 听到李绥的话,念奴从旁道:“经李远探查,这些日子亳州刺史都派人与梁王有书信往来,按照您的要求,江昭仪也于周婕妤宫中安插了眼线,周婕妤果然与梁王有所往来,且周婕妤也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不仅如此——” 见念奴话有迟疑,李绥挑眸看去,便见念奴悄声道:“江昭仪查出梁王暗通款曲地并非周婕妤一人,在他勾结周婕妤之前,其女长乐郡主早已暗中联络上了崔德妃。” “哦?” 李绥闻言一笑,随即饶有兴致地道:“有意思。” “看来咱们这位梁王看起来不声不响,却是做足了准备——” 就连押宝,也不随意押在一个篮子里,既看中了德妃之子会稽王杨镇的出身,又看重了周婕妤肚子里这个的易掌控。 “脚踩两只船,一朝翻下去,不仅会湿了衣服,也不怕连性命都会保不住——” 李绥垂下眼睑,手中轻松按下一颗黑子,随即道:“既然知道对手是谁,那便够了,如今先按兵不动,叫人观望着,眼下我们该抽出时间办一件惊天大事才是。” 念奴闻言抬眸,便见李绥眸中氤氲着看不清的浓雾,唇边轻启道:“看姑母回信说,天子要巡幸长城,由二郎坐镇长安——” 李绥含笑抓了一把黑子在手中拨弄把玩着,不紧不慢地道:“如今隔了这许久,杨行简享着他父亲拿命换来的爵位和荣华富贵浑度时日,也总该替他父亲做些什么了,否则他父亲泉下有知,如何能安心轮回呢?” “郡主的意思是?” 李绥闻言将手张开,任由黑棋“哗啦——”落在棋盘上,彻底打乱了一盘棋局道:“赵翌曾说,京城常有突厥的探子盘桓收集消息,如此杨行简有他的仇要报,突厥亦有他们求之不得的目标,我们何不顺水推舟,让他们各取所需,也好替杨行简报一报这杀父之仇——” 此话一出,念奴心下大震,顿时明白了李绥语中之意。 看到念奴异常的脸色,李绥含笑如常地将棋子一颗一颗再捡回去,一双眼眸在灯火下隐隐闪烁着微芒。 她心中很明白她在做什么,她也更明白这一计未必能除去杨崇渊,但只要有杨行简冲在前面蚍蜉撼树,再有突厥重创杨崇渊,便能借刀除了杨行简这个祸害,再一次提升杨延的太子声望,而最重要的,她与赵翌将会风风光光回到长安,让那些进馋言攻讦他们的人亲自求着他们回长安。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五章 借刀杀人 转眼间离天子出巡长城只有数日之期,十一月的北风虽未有那般凛冽刺骨,但吹在人的身上也一样让人忍不住打了个战栗,此刻卫王府内灯火通明,两排灯火自远而近地行来,待行到了梨香院外便能看到这般排场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年盛便袭爵,风光无限好的卫王杨行简。 今夜的杨行简虽未如往常般醉生梦死,但一身的脂粉香和酒香还是那般掩饰不住,此刻在众人的簇拥下,他悠哉犹哉地行入了梨香院,还未至廊下,侧妃蕙云便已赶着出来行礼相迎。 看着面前柔弱小心的女人,杨行简大手一挥将蕙云揽入怀中,语气亲昵地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朝里走去。 “听闻这些日子太子妃常常召你入宫伴驾,到底是你的旧主,侍奉她倒是比伺候本王还尽心尽力。” 听到杨行简的话,蕙云脸色一白,惶恐到语气都有些飘忽颤抖地道:“大王,我、我——” “好了,怕什么?” 杨行简笑着以拇指抚了抚蕙云的脸颊,不紧不慢地坐了下去,任由蕙云伺候他擦脸擦手的道:“说罢,这几日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蕙云闻言顿了顿,小心翼翼收回杨行简扔来的帕子道:“如今太子妃怀了身孕,事务管得也少了,这几日也只闲聊了些女儿家的事,并无什么——” 眼看杨行简眸中一冷,带着几分审度和怀疑,蕙云连忙又亲自替杨行简卷起裤管,伺候他洗脚道:“只是近日太子殿下忙碌了些,说是长安城有突厥派来的探子,如今正值陛下北上巡边之际,太子殿下担心其对陛下不利,因而正在四处暗里追捕。” “突厥?” 杨行简听后挑了挑眸,随即失去兴致地道:“日日里去宫里,就听到这么些?” 眼见蕙云小心翼翼的垂下头不敢说话,杨行简便越发烦闷了些。 就在此时,眼尖的他发现帘外的婢女正偷摸说着什么悄悄话,一脸神秘的模样反倒教他升起了好奇。 “你屋里的人是越发没了规矩了,当着我的面也敢私下嚼舌根?” 此话一出,站在帘外的婢女心惊之下,便看到了杨行简射去的目光,当即吓得跪地道:“奴婢该死,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们方才在那说什么?” 听到杨行简发问,其中一婢女连忙道:“是,是奴婢方才过路时,看到宋掌事在、在——” “在什么?” 听到杨行简不耐烦地出声,那婢女连忙道:“看到宋掌事在花园假山后面偷偷烧纸,还在念叨什么——” 此话一出,杨行简眉头一挑,顿时觉得晦气不已,大晚上在他的王府偷偷烧纸?亏得还是父亲从前身边的老人了,竟是如此不知规矩。 一想到此,杨行简便怒得抬起滴着水的脚,蕙云见此连忙拿帕子与他擦干,杨行简下一刻便草草套上鞋履,披上外衫怒气冲冲走了出去。 “侧妃——” 听到贴身婢女的关心,蕙云看着摇晃的珠帘,还有帘外消失的人影,蕙云收起了素日里小心翼翼的模样,一双眼眸内满是坚定。 在杨行简的身边如狗如一个玩意儿地活了这么些年,也该够了,也该解脱了。 虽不知道太子妃为何要借她的嘴告诉杨行简这些,但只要知道如此能绊倒杨行简,便足够了。 这厢,杨行简怒气未消地来到花园假山后,悄然朝着那一蹙微弱的火光走近时,果然看到宋掌事颤颤巍巍跪在角落里,一边朝火堆里放纸钱,一边不住地念叨什么。 此刻四周黑暗寂静,火舌晃动间,将他的影子也照得随风而颤,看起来莫名地瘆人。 “混帐!” 杨行简沉声一吼,惊得那宋掌事一把老骨头险些魂飞魄散,抬头间看到杨行简愠怒的脸色,当即吓得道:“大、大王——” “在本王的眼皮底下烧这些东西,是在诅咒本王吗!” 杨行简怒火之下,抬脚就将装着纸钱的炭火踹翻在地,宋掌事见此亦是惊恐地脸都白了,连忙扑上去一边护一边道:“不可啊,不可啊——” 眼看宋掌事还在护宝贝一样护着那炭盆,杨行简怒极道:“给我拖下去——” “大王,这是给阿郎,这是给阿郎的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震惊地停下手,面面相觑后看向杨行简,因为他们皆知宋掌事跟了老宣王一辈子,是宣王身边最信任的心腹,他口中的阿郎不是旁人,正是杨行简的父亲杨知远。 “给阿耶?” 杨行简皱了皱眉,随即道:“如今未逢阿耶忌日,你此刻烧纸做什么?莫不是诓我?” “不是、不是——” 宋掌事被逼得没了办法,只能害怕地道:“还请大王一人听我说——” 见宋掌事眼底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和害怕,杨行简心下觉得有些不对,便侧眼示意一干人等退下,适才上前居高临下地再次逼问道:“到底有什么事?” 宋掌事禁不住杨行简的审度,颤抖着努力将声音压到最低地道:“这些日子我,我总能在夜里看到阿郎回来了——” 此话一出,杨行简便觉一阵风过,激得他汗毛倒竖,忍不住咽了咽喉头,捏拳强撑着环看黑黢黢的夜色道:“荒唐!” “是真的,是真的,这些日子夜夜我都能看到阿郎来找我,他说,他说他受冤而死,死不瞑目,入不得黄泉,才在人间辗转——” 听到宋掌事的话,杨行简皱了皱眉,不明白地道:“你说什么?什么受冤而死?什么死不瞑目?阿耶难倒不是因病才——” 话还未说尽,杨行简便从宋掌事躲闪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随即他一把抓住宋掌事,咬牙切齿道:“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大王恕罪,大王恕罪,不是我要瞒,是、是阿郎临终前亦叮嘱我绝不可告诉您啊——” 阿耶? 听到此处,杨行简越发觉得不对劲,此刻目光死死瞪着宋掌事,指尖几乎掐进了他的肉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俨然要吃了他的杨行简,宋掌事也是再招架不住,只能跪着向前,颤抖着凑近,以压至极低的声音道:“大王可还记得当初荧惑犯紫薇一事?” 听到“荧惑犯紫薇”,杨行简自然知晓这是当初阿耶整治东宫的手段,皱眉间,他便听宋掌事小心道:“后来地方又出了一块天机石,上书荧惑守心,圣人出世,福祸相依,国祚延绵几个字。天子以此深夜拜问三清观道清仙师,道清仙师便道此为天子命劫,若能成功渡过便可成为一代圣君,他日更能羽化登仙,若不能便会四海国丧——” 杨行简闻言诧异不已,随即便见宋掌事继续道:“天子为了顺利应劫,便听了道清的计策,将此劫转、转给了阿郎,因为阿郎莫过于是这世间德高望重,与天子血脉相通的杨家人。” 一听到此处,杨行简顿时瞳孔震动,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 “阿郎受封前往洛阳便是为了应劫,为此临行前天子亲赐仙药,让阿郎务必日日服下,如此才可保、保大王您一生的荣华富贵——” 仿如当头棒喝,杨行简彻底怔愣在那里,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那刘守成离去时,阿耶严厉地叮嘱了他,为何不让他碰那所谓的“仙药”,为何阿耶会突然病势沉重,连他也为能再见一面,为何他能那般顺利袭爵,获得旁人艳羡不已的身份地位。 原来,原来竟是阿耶拿命为他换来的! “昏君、妖道,我要杀了他们——” 听到黑夜里这一句压抑着悲伤和愤怒的低语呢喃,惊得那宋掌事顿时魂飞魄散,当即爬起来看了眼四周,连忙拉住杨行简劝慰道:“不可啊,不可啊,阿郎再三叮嘱不可让您知道,就是为了保您平安度过此生——” 然而此刻的杨行简被杀父之仇冲昏了头脑,哪里听得进那宋掌事的话,只见他甩开宋掌事的手,双拳紧攥,眼底赤红,恨不得剥皮拆骨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如今他在明,我在暗,只要布署得宜,便能要他为我阿耶偿命——” “大王,这可是夷九族之罪啊!” 杨行简闻言冷而一笑道:“我的九族,何尝不是他的九族?” “更何况,我未必要经自己的手,去要他的命——” 听到杨行简的话,宋掌事愣了愣,便见杨行简明明含笑却是瘆人得可怖地道:“若是咱们的天子死在突厥人手中,死在边城,又能怪的了谁呢?” 到那时,杨延那个废物坐镇长安,他只需要召集阿耶的旧部,那岂非是他的瓮中之鳖? 冷笑间,杨行简阖上眼,抬头感受着月光的清冷,开口轻语呢喃道:“阿耶,待儿子为您报了仇,夺了他的江山,将他曾拥有的一切都踩在我的脚下,将您供奉在天子庙堂上,让天下人祭拜景仰时,您就能安心离去了罢——” 看着逐渐疯魔陷入偏执的杨行简,宋掌事胆寒地瘫软下去,可他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峡谷埋伏 十一月的边关风沙肆虐,北风刺骨,远远的旷野之上便能看到一支悠长的队伍整齐地前行,铁蹄声下,让人感受到无尽的庄严与肃穆。 队伍之中护送着一辆极为宽阔的马车,正是天子的銮驾。但此番出行的杨崇渊并未日夜车马出行,反倒是一身戎装,似从前一般与众将士吃住行在一起,此刻一眼看去双目有神,好像已不是是明堂上的天子,而是一位叱咤疆场的将军。 “陛下,翻过前面这道峡谷,再不远就是咱们要巡视的最后一处,雁门关了。” 前行中,一直随护杨崇渊身旁,如今已被封为虎贲郎将的冯翊郡王杨霄从旁指向前方,杨崇渊顺着看向前方巍巍高山险峻,不由感慨出声道:“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此关地势十分险要,历朝历代皆为兵家征战之地,守住此关,便是守住了我长安的一道咽喉要地。” 听到杨崇渊的话,杨霄从旁道:“听闻雁门太守智勇无双,有他在,雁门必稳如泰山。” 杨崇渊听了点了点头,随即便听杨霄道:“陛下可要在此歇息歇息再启程?” 杨崇渊闻言笑了笑,侧眸看向杨霄道:“怎么?你小子是觉得二叔老了,体力跟不上你们这些小年轻了?” 听杨崇渊如此说,杨霄也不惶恐,只含笑抱拳道:“如今陛下正是盛年,建下的丰功伟业已是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君奕断不会如此想,这一路君奕只想着在陛下身边能多学习几分,也是让我受益终身了。” 杨崇渊听完朗声大笑,随即用执鞭的手点了点杨霄道:“你小子,这张嘴不知以后会诓到多少小娘子去。” 此话一出,杨崇渊便见杨霄颇有些不对劲的一笑,当即挑了挑眸道:“怎么,看你这样子,莫不是已经有中意的小娘子了?” 说话间,杨崇渊亦是难得来了兴致,当即道:“说说看,是哪家的——” 见有难得的机会,杨霄方要开口,却是突然感觉不对,果然下一刻便有无数羽箭居高而下齐齐向他们射来。 “有埋伏,列阵保护圣驾!” 煞时间,羽箭密密麻麻遮天盖地而来,杨宵见此瞳孔大变,在他的提醒下,训练有素的将士们顿时向杨崇渊围拢,举起强而厚重的盾牌,撑起了一道生死屏障。 听到羽箭射到盾牌上发出的叮叮铛铛之声,杨崇渊瞬息眼眸凛冽,因为征战半生,从无败绩,所以此刻的他没有丝毫被人暗算的恐惧,反倒像是一头被唤醒了嗜杀血脉的猛兽。 “陛下,看来是突厥人设计埋伏,咱们居峡谷为劣势,必须尽快冲出去。” 听到杨霄的话,杨崇渊点了点头,将士们顿时按照杨霄口令再次换阵,迅疾地掩护杨霄等人护送杨崇渊离开。 然而到手的肥羊突厥人怎肯轻易罢手,果不其然,很快在此起彼伏的示威声中,精锐兵甲,手执弯刀的突厥人便纵马如浪潮般席卷而来,俨然携着惊天动地之势。 “兴朝天子,我们终于见面了。” 杨崇渊眼神微眯,攥住剑柄的那一刻,便从峡谷另一端,看到一人自虔诚俯首的突厥人中走出来,虽未见过彼此,但看其戎装,再看他身后飘扬的王旗,杨崇渊已然猜出了他的身份。 “你是大可汗阿史那于单?” 从前的真毕可汗,如今的突厥大可汗阿史那于单听到杨崇渊的话,欣然一笑,纵马又悠哉犹哉向前了几分,带着几分傲然道:“兴朝天子虽上了年纪,但识人的功夫倒是不减。” 听到阿史那于单语中的讽刺,杨崇渊并未生怒,只是付之一笑,随即不咸不淡地道:“朕若未记错,当初你阿耶,从前的都虞大可汗,便是因朕一箭,抱撼而归,郁郁而终的。” 果不其然,了了一语,顿时激得阿史那于单心火涌起,此刻看着面前似笑非笑的杨崇渊,新仇旧恨都如火上浇油般到达了顶峰。 “那你我便看看,今日究竟鹿死谁手?” 话落的那一刻,阿史那于单拔出弯刀,于逆光中指向杨崇渊一方,眼眸如狼一般肃杀道:“活捉兴朝天子,封可汗,得其头颅者,封特勤——” 此话一出,突厥兵便如闻到血腥肉味的野狼般,扬着弯刀便朝着杨崇渊一行而来。 煞时间,天地为之变色,杨崇渊虽离疆场已久,从前征战的功夫却并未忘却,此刻的他高坐马上,不过顷刻间便已斩杀突厥数人,任凭那温热的血液喷射了一身、一脸,他的眸底也只会愈加无情,愈加冷漠。 眼看杨崇渊坐在马上临危不动,俨然一副上位者的模样睥睨压制他的突厥勇士,大可汗阿史那于单顿时不快地取过弓箭,对准拼杀的杨崇渊便射去。 “陛下小心!” 杨霄一声喝下,当即以身抵挡,将将在箭已至眼前时,便被杨宵一剑斩断,落在了地上。 杨崇渊看到这偷袭的一箭,目光幽深地看向阿史那于单,唇边嗤笑道:“看来,大可汗是用惯了这卑劣上位的手段。” 杨崇渊的话如刀一般刻入了阿史那于单的心,他自然明白此话讽刺的便是他利用彭城杀了原大可汗阿哆侯,再隔岸观火上位之事。 因而话语方落,阿史那于单便再也忍不住,当即驱马而来,直冲杨崇渊而去。 “陛下——” 杨崇渊大手一挥打断了杨霄的担忧,片刻间,这中原的天子便与草原上的天子于混战中正面交锋了起来。 刀剑拼杀中,虽说阿史那于单年轻气盛,但相比于征战已久的杨崇渊而言,到底还是处于劣势了几分,就在阿史那于单略有几分吃力之时,忽地一阵风过,迅疾如雷电而来。 “陛下小心!” 在杨霄的嘶吼下,便见一箭自后而来,杨崇渊回首间瞳孔大惊,虽瞬时挥剑偏首躲过了羽箭,却是被一刀穿透胸口。 “陛下——” 在惊惧声中,杨崇渊瞳孔紧缩,眼眸冷厉,强忍住胸口冰冷的疼痛,转身一剑而去,正将那阿史那于单逼退数步,险些落于马下。 眼看杨崇渊捂住胸口,努力强撑着不让自己落下马去,阿史那于单却还欲蓄势再袭,杨霄当即在兵士的帮助下奋力冲开突厥人的包围,瞬息跨马朝杨崇渊而去,一剑挡住了阿史那于单的弯刀,生生擦出了刺目的火花。 就在此时,铁蹄之声动地而起,回头便见飘扬着大兴旌旗的队伍朝着此处迅疾赶来。 “臣刘必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一声中气十足的话语平地而起,下一刻一身戎装,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当先纵马而来,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雁门太守。 刘必大军的赶来,瞬息缓解了兴朝人少势弱之局势,眼看天子受伤,刘必瞳孔震惊,连忙镇定下来道:“此处由臣抵挡,陛下需得立即回城疗伤,不可耽误——” 听到刘必的话,杨霄当即点头,正当他要随军护送杨崇渊撤离之时,阿史那于单含笑道:“今日谁也别想离开此地。” 此话一出,只听号角声起,不知从何处又埋伏了更多的突厥兵,竟是站满了整个峡谷两边。 “快,快护送陛下先行!” 刘必此话一出,杨霄也知局势越发不利,已是箭到弦上,当即不再多言,便于重围中护送杨崇渊回到马车,在刘必军队的层层掩护下迅速撤离。 第三百八十七章 围困雁门 煞时间,风云变幻,数不清的突厥兵犹如暗夜深海里的巨浪席卷而来,又好似闻到了血腥味的蛟鲨,眼中携着扑食者的疯狂与兴奋。在刘必大军的奋力掩护下,杨霄与身旁禁卫扶着受伤的杨崇渊一路且战且退,此刻突厥人挑衅的呼号声,烈烈的峡谷北风声,还有刀剑碰撞的冰冷寒冽之声都一齐夹杂在一起,充斥了杨崇渊的耳畔。 有那么一恍然间,被兵刃钻心的疼痛如黑洞里的一罡风穿透而出,迅速蔓延到了杨崇渊的五脏六腑,他的四肢,他的全身,这一刻仿佛被巨石碾压过后,每一寸骨头、血脉、禁锢都要碎了一般,疼痛到麻木,疼痛到窒息,疼痛到好似被丢入了深渊,一点一点落入冰冷的沉潭之中。 “陛下、陛下!” 耳边是杨霄和无数大兴将士紧张到颤抖的呼喊声,可是杨崇渊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疲惫,一点一点没过他的胸口,他的脖子,直至将他全然淹没—— 从前他杨崇渊只信人定胜天,所以从未将一切寄托给仙神。 如今,难道当真是他的命劫已至了吗? 恍惚中,杨崇渊抬头看了眼辽阔的天空,一只鹰正张开巨大的翅膀乘厉风而过,啸声响彻了整个峡谷。 “大郎,是你来看阿耶了吗——” 混乱中听到杨崇渊的呢喃模糊之语,杨霄顿时大惊失色,循声看去便见一向双目窒迫逼人的天子,此刻双眸却是瞳孔涣散,有那么一瞬间好似一位再平凡不过的老人。 “杀!” 杨霄一声暴喝,当即以身挡在杨崇渊身前,带着一众将士杀向突厥人,此刻他很明白天子已至生死关头,若是当真让杨崇渊死在这遥远的边关,死在突厥人手上,将会给大兴带来怎样的动荡。 …… 当杨霄一身染血的保护圣驾赶至雁门时,守护在城门之上的雁门士兵们看着面前旌旗鲜红,车辕慌乱的队伍时尚有些惊怔,几乎是同时杨霄疾声高喝:“圣驾在此,速开城门!” 此话一出,城门之上的守卫们都惊得连忙跪地,下一刻城门便霍然大开,杨霄不敢有丝毫耽误,当即扬鞭打在天子銮驾御马之上,亲自驾车一路飞驰而入,任由城门内外跪了一地的人。 待到了天子行辕,随行的太医又惊又怕,个个皆忙碌得汗流浃背,可饶是天子驾前来往之人众多,却是没有一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看着宫人们换下杨崇渊的衣衫,看到杨崇渊胸口那触目惊心的狭长伤口此刻仍旧在汩汩朝外流血,无论是胄甲外衫还是里衣都早已被浸得湿透了,俨然能挤出血水来。不容忽视的血腥味在宫人们换下的一盆又一盆血水后浓烈的充斥着整个房间,此刻的杨霄内心复杂而不安,只能矗立在一旁,双手紧紧攥拳,紧抿的嘴唇,深纵的眉目间皆染上了无尽的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杨霄双腿已经肿胀发麻,太医令才终于从忙碌中抽身出来,却是连汗也来不及擦。 “怎么样,陛下如何?” 听到杨霄着急的问话,太医令不敢耽误,连忙拱手道:“郡王,这一箭实属凶险万分,穿透之深、之重简直——” 太医令说到此不由都觉得后怕不已,抬头见杨霄脸色一白,语气也愈发凝重道:“好在陛下闪避及时,这一箭未正中陛下的心肺要害之处,而是在心口旁不过毫厘的地方,但饶是如此,于陛下而言亦是凶险万分,陛下征战半生,伤痛原就比寻常人更多,如今新伤再加旧伤……” 见太医令顿了下来,杨霄连忙追问:“如何?” “微臣不敢欺瞒郡王,此刻我等虽及时为陛下止了血,清理了此伤口,但也只是眼前之计,陛下如今仍旧未全然脱离危险,若是此刻身在长安,宫里自是有最好的药为陛下医治,陛下不日就能痊愈,但此处偏远,我等所带的药物远远禁不住太久,所以——” 听到太医令的话,杨霄自然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而就在此时外面却是响起了仓促的脚步声。 “杨郎将!” 眼看属下自外喘息而入,杨霄心中不由升出不好的预感来。 “让你等在外守着,可是太守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 那属下闻言点头,杨霄忍不住松了口气,但下一句话却是再一次将他拉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突厥大军也从后追来了,此刻突厥大可汗亲自带领军队已然包围了雁门——” 此话一出,杨霄瞳孔紧缩,双拳攥得直发抖,就连一旁的太医令也是心下扑腾,不安极了。 如今天子重伤远在雁门,本就需要尽早返程回长安接受更好的医治,可突厥大军却是计划好了一般,竟然围了雁门。 若速战速决,主动迎战,明显雁门的守军加上天子禁军必然比不过突厥大军人多势众,更何况如今他们群龙无首,反倒是突厥有大可汗亲自带军,自然是士气大增。可若避战不出,他们的天子却是禁不住太久的等待。 这一刻杨霄才恍然明白,突厥人好似一切都计划好了一般,早已挖好了坑就等着他们跳进去。 “以陛下的御驾状况,还能等多久?” 听到杨霄问话,太医令忙道:“半月,至多半月——” “将此事修书一封,立刻八百里加急送信去长安,请求大军支援!” 说话间,杨霄眉目一凛,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如纸,依旧沉沉躺在那儿的杨崇渊道:“今日刺杀陛下的人可找到了?” “当时形势混乱,如今正在从射箭的方位排查,今日必能找出此人。” 就在此时,攻城的声音响彻上空,杨霄看向刘守成道:“此处烦请内官好生照顾陛下。” 刘守成到底是天子近侍,此刻虽也心慌不已,但也能强自镇定道:“老奴以性命担保,必守护好陛下。” 杨霄点了点头,就这般穿着一身被血水浸透的胄甲朝外一边走一边吩咐道:“羽林军在此加强守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入,违逆者立斩无赦!” 说话间,在羽林军整齐慑人的回应声中,杨霄已然朝城堞赶去。 还未上城墙,便能感受到这生死的拼杀,待来到城楼之上,杨霄便看到已然赶回来的雁门太守刘必正亲自督战,虽胄甲已因为方才那场突围而破损,发丝亦凌乱不堪,但那庄严肃穆的神情,板正笔直的背脊,还有眸中的临危不惧、岿然不动,无不诉说了这位边关将军不屈的灵魂。 “太守。” 听到杨霄这一声唤,刘必转头看过来,当即问道:“陛下——” “太医已为陛下医治,但——” 杨霄满脸凝重地道:“若半月内陛下未能安全返回长安——” 听到这句话,刘必闪烁着期望的眼眸又晦暗了几分,眼看刘必握刀的手颤了颤,杨霄看向城外如蚁的突厥兵道:“此战?” 未等杨霄说完,刘必已默然地摇了摇头道:“突厥贼人有备而来,所携兵器缁重皆是精良,足够围我等三个月,怕只怕,我们等不到三个月……” 听到此处,杨霄心渐渐坠落下去,跌入了谷底。 毫无征兆的,脸上忽觉冰冷,杨霄抬头看去,却是一场漫天大雪落了下来,遮住了他们的来路,亦遮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第三百八十八章 阴谋鬼蜮 当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时,正是启明星明亮夜空的凌晨。此刻立政殿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值守的宫人们站在廊下,裹着厚厚的夹袄,轻轻朝手心里呵着气。 冷风吹得廊前宫灯摇晃作响,躺在帷帐内睡得正熟的李皇后便被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银娘慌乱的呼唤所惊醒。 “殿下、殿下,不好了——” 从梦里转醒的李皇后猛地睁开眼睛,方坐起身,便隐约看到银娘已然到了帐外。 “怎么了?”虽还不知是何事,但见一向谨言慎行的银娘露出如此一面,李皇后还是不由升出些紧张。 “殿下,雁门传来八百里加急,说陛下在巡幸雁门时被突厥设伏包围,身负重伤——” “什么!” 李皇后闻言猛地掀开帷帐,一双眼眸直直射向银娘,此刻虽着寝衣坐在榻上,但那逼人的态势还是让银娘慌乱低下头,急忙道:“好在雁门太守及时赶到,冯翊郡王与羽林军趁机护送陛下回到了雁门,太医令等人已为陛下医治,但雁门所用受限,陛下需得回到长安才可得到更好的治疗,否则于龙体不利——” “那便立刻派人迎接陛下回銮,快!” “可——” 银娘对上李皇后焦灼的眼眸,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突厥人在突厥大可汗的带领下,将雁门重重包围——” 此话一出,李皇后瞳孔震动不已,就连手都紧不住有些颤抖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眼看李皇后身子有些摇摇欲坠,银娘连忙扶了上去,便见李皇后紧紧攥住她的手臂紧张问道:“二郎呢?二郎呢?” 银娘强忍住手臂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连忙答道:“太子殿下已然召集朝中重臣,此刻正在东宫商议对策。” 李皇后听到此再也坐不住,连忙起身道:“快,快,去东宫。” 这厢,相比于长安城的万籁俱寂,东宫内外却是灯火通明,此刻身着太子冠服的杨延正神色凝重地坐在殿内,看向殿下的朝臣们道:“如今陛下被围,局势已是箭在弦上,我们必须立即派兵前去支援,击退突厥,保护陛下回銮,诸公认为何人可担当此任?” 听到太子的问话,众人亦是焦灼不安,天子身负重伤被围边关,这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 “西域玄甲军威慑四海,向来为突厥人忌惮,臣以为,当立即下令派西域都护府韩寿韩都督发兵前往雁门支援。” 听到一朝臣如此说,当即有人驳斥道:“信中已言,陛下重伤需尽快回銮医治,西域离雁门甚远,这一来一回少则要耗费半月,如何可行?” 此话一说,众人皆低头窃窃私语,场面再一次陷入僵局。 “臣以为,还有一人可担当此任。” 就在此时,太子太傅陆周走上前来,杨延见此连忙道:“太傅请讲。” 陆周见此拱手,身形板正,神情公允道:“亳州总管,赵翌。” 此话一出,顿时炸开了锅,杨延虽早已猜出陆太傅要推举的人,但也知道此事必定有人从中拦阻。 “赵翌虽从前令突厥畏惧,但更多是因玄甲军之故,如今没了玄甲军,区区亳州驻军如何与突厥精锐相比?” 听到一人如此说,当即也有人反驳道:“那便从各州县征集精锐——” “说得容易,疆场之上最忌的便是兵不知将,将不识兵,先不说赵翌与诸军未曾磨合,无法在对战时更好配合,便是从各州县召集精锐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去?” 听到有人如此说,众人也都皱眉低下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照你们所言,我泱泱大兴,竟无带兵打仗之人了?” 眼见陆周愤然出声,众人皆偃旗息鼓,就在此时杨延的声音从上响起。 “诸位所考虑的皆有其道理,但孤认为有一言亦有道理——” 众臣闻言皆抬头看了过去,便见杨延逡巡众人沉稳道:“狼带领的羊群,必能战胜羊带领的狼群。” “孤相信,御陵王能让突厥闻风丧胆,绝不仅是因为他曾经带领的玄甲军,更因他的谋略和果敢,如今突厥人虽有他们大可汗领兵,但若算在沙场上的经历,却远不及御陵王赵翌——” 众臣闻声都沉默了下来,眼看还有人想再辩驳什么,杨延率先道:“正如诸公所言,如今西域玄甲军远水救不了近火,唯有赵翌所居亳州相距更近,且也只有赵翌最清楚突厥人的战术底细,孤想,此战统领之人非他莫属。” “诸公以为如何?” 杨延此言既下,在场的人自然明白了东宫的立场,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且到了如今这关头,他们也的确再举荐不出更合适的人去与赵翌相比。 因而下一刻,在场朝臣皆拱手道:“太子殿下圣明。” “好,立刻传令亳州,擢升亳州总管赵翌为雁门行军总管,立即带兵火速赶往雁门,所经之州县务必挑选精锐五万,受赵翌调遣,随其出征!” 待朝臣皆退了出去,杨延亦疲惫且凝重地坐了下去,一言未发,宝缨此刻为蕙容搀扶着轻声走了进来,杨延闻声看去,当即起身去扶着道:“是不是我扰到你了。” 宝缨摇了摇头道:“阿耶如今——” 听到宝缨问询,杨延神情沉重地低下头道:“信中所言凶险,我却是不能立即赶去——” “阿耶是天子,是战无不胜的英雄,有上天庇佑,必能逢凶化极。” 虽知晓是安慰的话语,杨延看向宝缨愈发凸显的小腹,终究强压住心内的不安,点头应了。 “二郎——” 就在此时,李皇后难得焦灼地赶了进来,来不及去管行礼的众人,便上前道:“你阿耶如何了?” 听到杨延说了一切,李皇后右手紧紧攥住,眸内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与复杂。 夫妻数十年,虽从相依相伴到逐渐离心猜疑,可她却没有一刻敢去想象杨崇渊或许会死,或许会离她而去。 恨吗?她是恨的。 可这数十年的须臾时光,却也是刻骨铭心入了她的骨子里。 忘不掉的。 “阿娘放心,有赵翌前去救驾,阿耶必会平安归来。” 听到杨延从旁安慰,李皇后怔怔点头,一双眼眸却忍不住红了几分。 “但愿——” 呢喃轻语后,李皇后想到了什么,看向杨延夫妇道:“如今阿蛮怀了身子,赵翌又去了雁门,我只担心阿蛮一人——” “阿娘说得对,儿子这就修书让阿蛮回来,回长安。” 李皇后未想到,盼了这么久,总算是将阿蛮盼回来了,可杨崇渊,她的结发之人却是远在边关,生死未卜。 或许,这便是命罢。 当诏令下到亳州,赵翌立即整军商讨出征事宜,李绥这边自是马不停蹄地为其准备路上所需所用。 “赵翌呢?” 已然入了夜,收拾好一切,念奴便命婢女们侍奉李绥梳洗罢都退去了廊下守着。 “大王还在总管府与众将议事,方才宗明传话来,大王今夜便会离开亳州,连夜赶赴雁门。”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看了眼紧闭的软帘,适才道:“蕙云那?” “王妃放心,事成之后,李远会给她服药,让她忘记那些前尘旧事。” 李绥默然颔首,偏头看了眼手边错综复杂的棋局,唇边勾了勾,不以为意地道:“未曾想,杨行简那草包还有这般雷厉风行的时候,想来杨崇渊也从来没将他放在眼里过,向来谨慎的他才会在这暗渠里翻了船。” “所以说,蚂蚁虽小,亦能吞象,此言不虚。” 说话间,李绥轻松将一颗棋子按在棋盘之上,一招制胜,随着棋子“啪——”地一声响,软帘却是被忽地掀开,在李绥反射性看去时,顿时瞳孔紧缩,手也紧不住僵了下来。 “你——” 李绥的话未曾说下去,便见赵翌眸色深沉难测地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二人之间的气压竟是第一次变得这般窒迫,仿佛被紧绷的琴弦,轻轻一勾,便会急促断裂。 “大王——” “念奴。” 不待念奴紧张出声,李绥已然恢复平静地道:“你先下去罢。” 念奴担忧地看向李绥,复又看向从未这般深沉带有愠色的赵翌,终究应声退了出去。 “所以从一开始,你什么都知道?” 听到赵翌的询问,李绥平静地看向他道:“是。” “这一切,皆是我的设计。” 此话一出,赵翌瞳孔紧缩,只觉脑中轰然,良久,久得屋内只余一片死寂,李绥才看到眼前的赵翌不愿相信地道:“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面对赵翌灼灼的目光,李绥双手掩在袖下紧紧攥住,再冷漠不过地道:“我知道。” “在阿姐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在我知晓阿姐是被元成帝和杨崇渊逼死时就知道,在元成帝和杨崇渊想要置我李家于死地的时候就知道。” 说罢,李绥唇角毫不在意地扬起,仿佛掸去一粒尘埃那般简单地道:“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元成帝死在杨崇渊手中,作了那个顺水推舟的人,所以我如今也可以眼睁睁看着杨崇渊死在杨行简那个废物手中,稳坐高台。” 话音落尽,赵翌久久伫立在那看着李绥,胸中却似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儿,让他沉闷到难耐。 “你可知道这一战,雁门守城将士已经死伤过万,而今夜随我奔赴雁门的将士又会死伤多少?你又可知此刻的雁门百姓们是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连活着都变得艰难?而在那些牺牲的将士背后,又有多少个家门会变得支离破碎?” 听到赵翌的一字一语变得喑哑凝重,李绥心中轰然一震,禁不住垂下眼睑,一点一点松开了因为愤怒而紧攥的双手。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不知为何,那句话就那般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她的耳畔。 “我知道你与阿姐感情笃厚,我也知道你为了她为了李家可以舍弃一切,可这些仇恨这些报复都不该让那些无辜的百姓将士为之承担。若为了所谓的一己之爱,所谓的一己之恨,便无视百姓生灵,那与他们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阴谋上位者,又有何异?” 听到赵翌的最后一句话,李绥怔怔然看去,却是看到了从未有过的陌生感氤氲在赵翌看向他的眸中。 “阿蛮,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 当话语落在李绥的耳畔,仿佛沉石入水,荡起了心底的涟漪,翻起了层层巨浪。 就这般,李绥怔怔然看着赵翌失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掀帘而出,任由一阵冷风钻入,直袭李绥的心。 “王妃——” 等在外面的念奴紧张地赶了进来,便看到李绥恍然间跌坐下去。 李绥紧紧攥住念奴扶她的手,却觉得心口处仿佛有石锤重击般,钝痛感一寸一寸蔓延至肺腑,四肢,让她痛得忍不住紧紧攥住心口处,艰难地呼吸。 “王妃,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 听到念奴大声呼喊着太医,李绥却是狼狈不堪地倒在念奴的怀中,看着紧闭的那扇软帘呢喃道:“念奴,我做错了吗——”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九章 北门之变 就这般赵翌连夜带领五万亳州诸军朝着雁门赶去,就在赵翌离开不久,东宫太子发来的诏令便传到了亳州,然而让人意外的是,李绥并未如李皇后和杨延夫妇所想收拾行李回到长安,反而以安胎不宜长途奔波为由留在了亳州。 就在此时,一场阴谋也正在酝酿之中。 这一日,杨延正看着赵翌所发来的军情,当看到赵翌带着五万驻军,又于沿途收编了州县所挑选的五万精锐,如今已带着十万麾下奔赴雁门救驾时,心中才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太子妃——” 听到人唤,杨延抬头便见宝缨正提着食盒走了过来,眉目间顿时缓和温柔了许多,起身便接过宝缨手里的东西无奈道:“你啊,莫要太劳累自己了。” 宝缨闻言笑了笑,随即在杨延的搀扶下,二人一同缓缓坐下,当婢女从旁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好,宝缨便随意道:“你们都下去罢。” 宫人们闻言都点头应声,正朝外退出去时,宝缨又看向随自己而来的婢女道:“你留下侍膳罢。” 待到众人都退出殿外,杨延尝了一口汤道:“这汤倒是——” “二郎!” 然而话还未说完,杨延的话便被宝缨急促低声地打断,当杨延转首看过去,便见与方才的自如不同,此刻的宝缨眉间紧蹙,眸中满是焦灼与担忧。 “怎么?” 见杨延放下汤碗握住自己的手,宝缨看向身旁的婢女,当杨延循声看去时,便见眼前的婢女立即跪地下去道:“蕙云拜见太子殿下——” “蕙云?” 杨延诧异挑眸,仔细打量过去,却见眼前正是如今的卫王侧妃,从前宝缨的贴身侍女,常常被宝缨召入宫中的蕙云吗? “你怎么,这身妆扮?” 听到杨延的疑惑问询,蕙云看了眼宝缨,在宝缨鼓励的眼神下,当即俯首道:“蕙云有要事禀报殿下,因为事情干系重大,妾怕被卫王发现,只得借太子妃传召,乔装来此见面——” 害怕卫王? 杨延皱了皱眉,随即温和出声道:“你起来回话罢。” “蕙云不敢——” 蕙云小心翼翼抬头,随即怯怯回道:“太子殿下,卫王想要谋反。” 此话一出,杨延瞳孔大震,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在他的眼中,杨行简虽无恶不作,但并没有什么城府,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托祖宗庇佑的二世祖。 可如今蕙云却说,杨行简要谋反? “卫王联络了老宣王的旧部,如今的神策军副统领晁越,意图在三日后的凌晨,由晁越打开北门,放杨行简所率府兵入宫,在晁越杀了神策军统领魏严后,策反神策军,再杀入内宫——” 听到蕙云的话语,杨延心内越发震动不已,皇宫北门乃是上林苑,因为有崇山俊岭作为天然屏障,所以在守卫上也比别处松懈些,未曾想杨行简等人竟会以此为机,将此处作为突破口。 一旦杨行简自上林苑长驱直入,便能畅通无阻地入到后宫。 “此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听到杨延问话,蕙云怯怯低头道:“在王府中,妾看到晁越趁夜入府去了卫王书房,妾因来过皇宫,见过晁统领,心下生出疑问,便悄然潜入书房窗外,亲耳听到了他们的谋划。” “而且——” 听到蕙云语中的停顿,杨延顺着看去,便见蕙云小心翼翼地道:“妾还隐约听到,卫王说当今陛下乃是他的、他的杀父仇人,不共戴天。” 杨延心内一惊,皱眉间越发觉得此事越来越复杂了。 “此事重大,如今阿耶在关外情势紧张,长安万不可再出事,乱了朝局——” 听到宝缨的话,杨延点了点头,心下已是有了主意。 …… 三日后,因着天寒地冻,凌晨的长安万籁俱寂,就在此时,杨行简已然戎装纵马朝着上林苑而去,当来到了北门处,按着事先的约定,杨行简放了信号于门内,果不其然,下一刻高大的北门便被缓缓打开,当杨行简策马带兵而入,却并未见接应他的晁越,心中不由疑惑道:“晁越呢?” 接应的将士见了,忙小声禀报道:“回卫王,晁统领已去了魏统领处。” 杨行简闻言眉头微挑,当即满意地道:“他倒是动作快,我们也走!” 说罢,杨行简便一夹马腹,迅速朝内宫逼去。 当来到了进入内宫的最后一道门前,杨行简看到由神策军把守的朱红鎏金门已然顺畅大开,看着门后巍峨的重重宫殿,杨行简此刻坐在马上得意地扬颌,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离执掌天下的权力是从未有过的近。 近到只有一步之遥,他便能翻覆天下。 下一刻,杨行简牵马而入,随着他的府兵全然入了宫门,忽地,身后的宫门却是意外被关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府兵们为此不由紧张地乱了阵脚,身旁之人不由提醒道:“卫王,有些不对——” “都不许退!” 杨行简此话方出,胄甲和剑戟的碰撞之声便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于耳。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神策军自前路而入,不过瞬息间便将杨行简的府兵包裹的严严实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杨行简顿时慌了心神,一时之间竟慌不择路地率先掉转马头朝回跑,这一番举动顿时引得乌合之众的府兵们也马不停蹄地逃窜。 与此同时,身着戎装的杨延抽出羽箭,对准了疾驰的杨行简,箭射出的那一刻,微微低下了箭头,随着“咻——”地一声,羽箭恨恨地射中了杨行简的腿,惊得杨行简痛哼出声,摔下马来。 剧烈的疼痛让杨行简紧不住紧攥受伤的腿,正在此时,马蹄声渐近,下一刻杨行简便看到太子杨延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杨延!” 杨行简的恨意从齿缝中溢出,杨延却是平静抬头道:“今日罪人杨行简谋逆叛乱,与尔等无关,尔等若就此放下手中兵器,可恕尔等无罪,若执迷不悟,立斩无赦!” 随着杨延的话震慑而出,在场的府兵们皆面面相觑,当即哆哆嗦嗦地丢下了手中兵器跪下。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听着杨行简毫无威胁的愤怒之语,杨延低头看向杨行简道:“你已经输了。” “晁越呢?晁越呢?” 看到杨行简气急败坏地寻找着,杨延道:“罪人晁越已被关押大理寺,不久你会看到他的。” 杨行简闻言紧紧攥住双拳,恨不得吃了杨延一般冷笑道:“怎么,杨崇渊听了道清那妖道的话,为了所谓的天象警示,为了所谓的命劫,逼我阿耶自尽,如今你们还要杀了我吗?” “表面装的仁善,杨延你果然与你那六亲不认的父亲一样,都是伪君子、奸人!” 听到杨行简的声声辱骂,杨延平静极了,只如同看一个再陌生不过的人道:“你该判何罪,自有大理寺定论,莫说今日谋逆犯上,只你从前欺压百姓、作威作服的那些事,便已是罄竹难书,你好自为之。” 说罢,杨延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朝来路而去,任由杨行简在后不住地咆哮。 “杨延!杨延——”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章 声东击西 随着赵翌的连夜奔赴,不过用了短短七日,赵翌便以闪电般迅疾地速度赶到了被围困的雁门,此时此刻的雁门城垛都因战火而倾颓,为了抵挡突厥人的攻势,雁门的守军只能拼死用击碎的砖石草草将被撞开的城墙补上,即便在这短短的修补中,他们之中有无数的同胞因敌人猛烈的攻击而丧命,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一刻停顿,因为他们深知他们背后是无数的同胞亲族,眼前这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被破,突厥人将会长驱直入,践踏他们的土地,蹂躏他们的亲人。 眼看面前这群被围住的猎物竟如此硬骨头,突厥的大可汗阿史那于单自然不肯罢休,亦是让突厥兵日夜进攻,不肯给雁门内的将士片刻的歇息时间。 直到了一日破晓,就在突厥人不知发起了第几次进攻之时,突然一阵低沉却震耳的号角声冲天而起,当他们循声看去时,便见那独有的旌旗飘扬在不远处的山头上,下一刻便有眼尖的人颤抖地道:“是、是御陵王,是御陵王!” “御陵王来援了、御陵王来援了!” 这一声喜极而泣的呼喊响彻整个雁门城楼,激励了所有人都为之一震,为之欢呼,他们都坚信,坚信只要有御陵王赵翌,他们的城便不会破,他们的家就不会亡。 “大可汗,御陵王、御陵王来了——” 听到身旁的人提醒,纵马立在阵中督战的阿史那于单目光慑向旌旗飘扬之处,当即眯眼道:“列阵,无论是谁,都阻挡不了我大军!” 几乎是在突厥人换阵的同时,冲锋的号角飞扬而起,下一刻身披银色胄甲的赵翌便身先士卒带着一众大兴勇士冲向了突厥人。 马蹄的声音顿时响彻山林,震动大地,眼看来援的同胞们在赵翌的带领下与突厥人拼死血战,守在城门之上的雁门太守刘必心内顿时激荡万分,当即拔出手中的刀高喝道:“开城门,迎敌!” 话语落下,无数的雁门守军不惧生死,不顾疲倦,皆跟随着刘必的脚步,一同冲出了城门,瞬息间加入了这场生死之战。 因着此前的围困之战甚为轻松,此刻突然遇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御陵王,看着他和他麾下每一个人恨不得以一当十地气势,再见雁门之前龟缩不出的守军此刻也不要命地拼杀过来,突厥人渐渐被惊得有些慌了神,赵翌趁此间隙立刻命令换阵,不过瞬息间便将突厥人冲得七零八落,而就在此时,赵翌看到了阵眼之重被突厥人重重保护着的突厥大可汗阿史那于单。 眼神锁定的同时,赵翌已然攥紧缰绳,一夹马腹朝着气急败坏的阿史那于单而去。 “废物!废物!” 看着慌不择路的突厥兵,阿史那于单怒骂不止,而就在此时,一阵厉风忽地朝他侧面袭来,当他本能地躲闪看去,便见赵翌竟是一人冲破重围朝他而来。 阿史那于单心底被激起斗志,当即以刀相挡,然而他没有想到日夜不休赶来的赵翌气势如虹,根本不落下风,一招一式之下便将他杀了个逆风。 眼看情势不对,在阿史那于单的眼神示意下,一个突厥兵立刻搭箭射向赵翌,然而赵翌早已有所准备,轻一躲闪便避开了这一箭,俯首间便击向了阿史那于单座下的马腹。 随着马吃痛的嘶鸣,阿史那于单被马重重摔下,眼看赵翌再次攻击而去时,当即有无数突厥人蜂拥而上,逼得赵翌节节后退。在麾下的掩护下,赵翌带着麾下骑兵再次围追堵截,饶是阿史那于单再心有不甘,此刻被摔下马来,已是士气大落,因而也只能发令撤退。 眼看突厥人在火速撤离,杨霄还欲带兵继续追,却是被赵翌抬手挡住道:“穷寇莫追,当心陷阱。” 说罢,赵翌看向赶来的刘必道:“不知陛下如何?” “太医已治了伤,如今要尽快回长安调养才是。” 赵翌闻言道:“那便请冯翊郡王火速护送陛下回长安。” 听到赵翌如此说,冯翊郡王杨霄点头应了,但随即他又担心的看向突厥逃窜的方向担忧道:“突厥人诡计多端,只怕会卷土再来——” 赵翌闻言笑了笑,却是颇为笃定地道:“郡王放心,阿史那于单这会后院起火,只怕是没机会了。” …… 随着赵翌的及时支援,雁门的围城之困终于得解,当冯翊郡王杨霄护送杨崇渊回到长安后,很快便明白赵翌的笃定之语是为何。 原来,在赵翌赶往雁门之时,便命自己的心腹将领李慎、李炜亲自携一万轻骑日夜兼程赶往北地,夜袭了突厥的叶城,这叶城乃是突厥发源之地,是重要的祭祀要地,此次因要突袭杨崇渊,赵翌便料定阿史那于单会带走突厥大部分精锐,而突厥人只能预测到他们会支援雁门,绝对不会想到他们会攻击遥远的叶城,所以叶城守卫势必空虚。 果不其然,当李慎、李炜火速赶往叶城时,几乎是轻而易举地便以一万轻骑拿下了叶城,让突厥人此次不仅无功而返,更是失去了一大重要战略要地。 此消息传回长安时,杨崇渊已然返回了长安,此战虽惊险,但在赵翌的声东击西之下,却是获得了意向不到的成果。为此不安的民心大振,朝堂上亦是赞叹恭维一片,全然湮没了当初的攻讦之语。 而与此同时,大理寺也查出了此次无论是长安城的宫变,还是雁门的围困,皆是罪人杨行简勾结突厥人之故,就连射向天子那一箭的人,也是杨行简安插在随军之中的细作。 此事震惊朝野,上奏要求严惩杨行简的奏疏亦是如雪花片一般层层堆积。 不过短短七日,大理寺便理出了杨行简十大罪状,百官皆联名奏疏请呈天子将其凌迟处死,然而未曾让人想到的是,经过修养后气色好了许多的天子却是念在老宣王的血脉亲情,赐杨行简自尽,保留全尸。 当李绥听到这些消息时,却是不以为意,她很清楚,向来冷酷无情的杨崇渊哪里是看在杨知远的情面?不过是以一个全尸赚一个顾念血脉的名头。 毕竟,刻薄寡恩四个字可并不好听。 转眼间便到了这一年的除夕夜,然而赵翌因在雁门处理后续,仍旧还未归来。 “王妃,州里的除夕宴您真的不去了?” 听到念奴的询问,李绥放下手中书卷道:“身子懒怠地慌,不去了。” “那,咱们自己开席罢,小厨房里做了好多您爱吃的呢。” 念奴与玉奴很清楚,自御陵王走后,自家王妃便失落了许多,再不似之前那般随性快乐了。 眼看李绥依旧没有什么兴致,念奴想了想道:“王妃,今日除夕,倒不如大家一起围坐剪窗花说说话罢。” 李绥看到念奴眼中的跳跃,玉奴眸中的期待,终究是将拒绝的话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念奴见李绥总算是应了,连忙命人将一切都备好送了来,又将一众婢女都唤着围坐一起,一个个叽叽喳喳说笑着剪着自己喜欢的模样。 不过片刻间,屋内便热闹一堂,正当李绥剪着龙凤团花时,便听到软帘外响起激动的声音:“王妃,大王,大王回来了!” 李绥手中一顿,念奴和玉奴皆高兴地站起身来,然而下一刻李绥却是眸中归于平静,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便道:“知道了。” 看到一屋子人都站了起来,李绥抬眸道:“怎么了?都继续。”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时,帘外却再次响起了声音犹豫道:“王妃,听闻大王受伤了——” 此话一出,李绥禁不住腾地起身,还不待念奴和玉奴去反应,便见李绥如一阵风般朝外去。 “王妃,斗篷——” 李绥将念奴紧张的声音抛在耳后,当她掀开最后一道软帘刚走至廊下时,却是于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连胄甲也未曾换,就那般踌躇地站在她的廊前,好似是做错事回家的孩子。 这一刻,不知为何,李绥眸中浸着泪水,唇边却是依旧冷硬地道:“站在这里作什么?” 原本不知该如何进屋的赵翌此刻看到李绥,听到她的声音反而心安了下来。 “阿蛮,我想你了。” 一瞬间,李绥那颗本强撑着坚硬的心顿时被击碎盔甲,让她禁不住含笑却泪地扑向赵翌的怀中。 “你不是对我失望了吗。” 听到李绥语中故作的冷漠,赵翌垂下眼睑,紧紧环住李绥,贪恋地以脸贴着李绥的侧颊,在她的耳边道:“对不起,从前未能陪伴你走过那段艰难的时候,未能与你一起守护你想守护的人,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拼死守护的他们,便是我一生拼死要守护的。” 听到赵翌承诺的话语,李绥笑着落下泪来,饶是嘴再硬,手中却是紧紧揽住赵翌,填补这些日子的思念、愧疚、害怕——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她已经爱他入骨。 而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亦清楚明白的知道,每一时每一刻他都离不开她。 “我身上胄甲凉——” “你受伤了?” 二人忽然同时松开怀抱,当听到彼此的话语时,赵翌与李绥皆忍不住相视一笑。 “无妨。” 看赵翌不甚在意,李绥皱了皱眉拉着他朝屋里道:“怎么能无妨。” 待念奴送上了伤药,众人退了下去,李绥正要替赵翌褪下衣衫,却被赵翌握住手道:“你身子不便,我自己来。” 说罢,赵翌便将上衣一件件褪尽,烛火下,李绥便清楚地看到赵翌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自他的肩胛处滑向胸口旁,无需想也知该是多么的疼痛。 “既然伤得这么重,就不该这般日夜兼程得往回赶。” 虽然知道赵翌不顾伤痛赶回来是为了谁,但李绥还是忍不住埋怨出声。 赵翌闻言不语,就这般坐在那看着李绥的沾了药的指尖轻轻揉在他的伤口处,感受那抹清凉带来的舒缓。 “痛吗——” 感受到赵翌胸前肌肉的紧绷,李绥轻声发问,抬头间却是看到赵翌隐忍的皱眉。 当看到李绥沉默地垂下眼睑,赵翌道:“怎么了?” “是我连累得你,连累得你们。” 听到李绥的话,赵翌明白她其中的自责,下一刻便伸出手握住李绥为他上药的手。 “你我之间,从不用如此。” 李绥手中轻动,下一刻抬头,二人目光交汇,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与情愫。 情动之下,李绥轻轻揽住赵翌的脖子,将唇缱绻贴在赵翌的唇上,触碰的瞬间,赵翌再也禁不住炽热的回应着,似乎要以此来诉说这短短数月的刻骨思念。 “还疼吗——” 听到李绥气喘吁吁的问询,赵翌含笑喑哑道:“不疼了。” 下一刻,更加长驱直入的攻势便将李绥的话语堵在了二人触碰的唇瓣间。 第三百九十一章 赵翌复起 因为雁门一战,兴朝百姓们对赵翌的敬仰到达了顶峰,就连朝堂上对赵翌重返西域的呼声亦是高了许多,就在此时,时任西域都护府都督的韩寿亲笔写下请罪信,对天子遇险一事自责不已,更是自请降去职务以作责罚。饶是作为万人之上的天子,面对如此高涨的舆论,杨崇渊终究还是妥协了。 “刘守成,拟旨。” 听到杨崇渊的呼唤,刘守成忙拱手躬身道:“是,大家。” “允准韩寿之请,召御陵王赵翌回京,擢升其为西域都护府都督。” 此话一出,刘守成先是一愣,随即忙道:“是。” 杨崇渊欲缓缓站起身来,却觉得有些微使不上力,一旁内侍见了连忙伸手去扶,杨崇渊借力走至窗前,看着窗外渐起的春色,却是能感觉到,经此一伤,他的身子再不似从前那般好了。 大抵是老了,便是天子万岁,也无法逆改这颓颓然老矣的天命。 可他想要做的还有很多,他想要建立的功业还有很多,他还想为他的杨氏子孙打下更广阔的土地,更四海升平的江山。 “大家——” 刘守成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杨崇渊的思绪,当他回头看去,便见到刘守成递上来的诏令,看着上面赵翌的名字,杨崇渊心中的万千复杂汇集成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笃定。 不可否认,赵翌的确是天生的将领。 所以纠结了这许久,犹豫了这许久,他还是决定将他最后的皇途霸业押在赵翌的身上,因为无论是从前的战无败绩,还是此次雁门的转败为胜,都无疑证明了赵翌的复起是大势所趋,是民心所向,更是让他看清楚了,唯有赵翌能够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箭,足以为他平定突厥,稳定边乱,为他杨氏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而这世上,也只有他杨崇渊可以驱使他,利用他。 …… 接到天子的诏令,百姓们无不为赵翌夫妇的即将离开而惋惜难过,因为这不过将一年的岁月,他们却看到了赵翌霄衣旰食的辛劳和努力,看到亳州诸军因为赵翌的训练如何从一般的守军变得那般势不可挡,足以随他出征雁门,拼杀出了一场大捷。他们也看到了李绥作为贵族出身,却是亲身下农田,劝课农桑,整顿州学制度,掀起了寒门学子入学受教的风潮,为寒门学子带来了曾经想也未曾想过的曙光。 “大王、王妃,州学崔长史和州学学子来了。” 听到宗明的禀报,李绥与赵翌相视一眼,自是明白崔长史和一众学子的心。 当他们来到花厅前,远远便看到崔长史带领一众学子拱手道:“御陵王,王妃。” “诸位快快请起。” 在赵翌的亲自搀扶下,崔长史缓缓起身,看向赵翌和李绥道:“我等已知天子诏令,老朽与众位学子虽心怀不舍,但亦知国家大义,御陵王此番复任西域都护府都督,乃是为了我兴朝边关安宁,为了我兴朝百姓安定,此番老朽便是与诸位学子为御陵王、王妃送行。” 看到如此至诚至性的崔长史和学子们再次行礼下去,李绥和赵翌心底都含着说不出的动容。 “我等为御陵王、王妃备了一桌薄宴,还请御陵王、王妃莫要推辞。” 见崔长史和学子们面露期冀,李绥和赵翌未有推辞,待到酒过三巡,李绥便能看出崔长史似有话要说,因而看了眼席上酣畅淋漓的众人,便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崔长史亦是走了出来。 “王妃。” 李绥回之一礼,随即道:“方才见长史似乎有心事?” 见李绥主动问询,崔长史也不再隐瞒,随和的脸上难得露出难掩的忧色叹息道:“老朽不瞒王妃,因为御陵王与王妃的到来,才有如今寒门学子入学受教的机会,如今的州学一派欣欣向荣,学子们求学若渴,俨然有当年诸子百家论学之势,这无不是王妃您的功劳,无不是老朽做梦也想看到的一幕,可如今——” “长史是担心,一旦我与赵翌离开亳州,亳州又会恢复如旧,寒门学子又会被人论为三流九等,任人轻视——” 听到李绥的话,崔长史虽未言,但看他沉默的低头,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绥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长史可信我?” 听到李绥如此说,崔长史当即看向李绥,当他自李绥眼眸中看到了胸有成竹的那一刻,竟不知为何,会毫不犹豫地答道:“老朽相信王妃必能护得他们。” 待言语寒暄后,李绥眼看着崔长史走回席上,转身间看着游廊外已然发出嫩绿新芽的柳条,心思却已飘了很远。 如今的亳州解刺史是梁王杨弘卿的人,一旦她与赵翌离开,这亳州便又该是他的天下了,解刺史明里暗里已是与她和赵翌诸多较量,若没了他二人,解刺史再无压制,誓必会从州学下手,毁掉他们的心血。 说实在的,对于此人,她早就想要收拾收拾,为民除害了。更何况,莫说是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世祖解景辉,单是那解弘解刺史也早已被她的人查出了许多见不得人的烂帐。 要处理掉这对父子并不难,难就难在他解弘倒台之后,该让何人继任,于她和赵翌、于这亳州学子和亳州百姓更有利。 她可不想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白白为旁人作嫁衣之事。 要知道亳州刺史亦是一州要职,小觑不得。 “王妃。”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的声音收回了李绥的思绪,当她转过身去,便见一身月白晕染修竹学服的韩元廷正站在不远处,朝着她缓缓走来,不卑不亢地行下一礼。 倒是像极了一枝不为权贵摧眉折腰的挺拔修竹。 李绥眼神示意,一旁陪着的玉奴便默然离开。 “你我也算是忘年小友了,以后没有人的时候,无需这般多礼。” 韩元廷闻言本想言“礼不可废”,但听到李绥唤他小友时,还是愣了愣抬头,当看到李绥眸光中的真诚,心下止不住地动了动。 因为他能看得出来,眼前的李绥在说此话时,并未有贵族高高在上的施舍,亦无作为年长者的随口一说。 她,的确是将他当作了朋友。 沉默中,韩元廷转头看向随风而飘的柳枝,下一刻便在李绥的目光注视下走向廊前,轻轻扭断一条柳枝,转而递到李绥面前。 “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 听到这了了数语,看着面前这张坦诚可爱的脸,李绥含笑接了过来。 柳枝,留之。 此间之意,不言而喻。 “愿王妃前路坦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听到韩元廷的话,念奴也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过来。李绥将盒子接过递到韩元廷面前,打开便能看到里面躺着精致的文房四宝。 “这些是我所用的旧物,你不会嫌弃罢。” 原本看到如此贵重的东西,韩元廷本能地想要婉拒,但听到李绥说是自己所用的旧物,韩元廷终是接过道:“元廷谢王妃,必不负王妃意。” 李绥闻言一笑,随即道:“愿此物能伴你度过往后酷暑寒冬的求学之日,陪你金榜题名,一日看尽长安繁花。” 听到李绥话在耳畔,此刻虽还年幼的韩元廷却是牢牢记住了这一日,一如初次见面她予他尊重,予他援手的那日,春日暖阳,杨柳依依,那双比之春日还要明朗温暖的目光与他微笑,寄与了他最好的期许。 直到往后余生,也不曾忘却。 若曾经的他是逆水行舟之人,她便是那温柔不屈的柳枝,帮他走出了那惊涛巨浪。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二章 了却遗憾 待李绥和赵翌夫妇回到长安时,已是将近上巳节,离李绥的临盆期不过还余一个月罢了,因而原本回京述职后便该前往西域都护府任职的赵翌也在天子的默许下,缓了缓启程之期,只等着陪伴李绥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而东宫太子妃宝缨也在他二人赶往长安的路上时,率先诞下了一名女孩,帝后欣喜之下,当即封此女为荣昌公主,赐名阿妩,一时举国欢腾。 上巳节这日,按着惯例帝后在芙蓉园举办了一场节宴,除了达官贵族、便是寻常百姓亦可前往此处赏玩,君臣同乐。李绥与赵翌携着新封的颍川县主,如今已更名赵清仪的蕙娘一同前去赴宴,感受到赵清仪的拘禁与紧张,李绥紧了紧牵住她的手,相视之间,李绥笑了笑道:“莫怕。” 赵清仪见此点了点头,回之一笑,亲近地与李绥相挽,赵翌在一旁看到此景,心下也是难得的安宁。 “御陵王、御陵王妃到。” 随着一声唱和,原本聚集在水榭亭台之上的众人皆随之看来,环佩叮铛声中,众人皆行下礼来,高坐其上的李皇后见了,高兴地道:“可算是来了。” 李绥笑着牵赵清仪上前行了一礼,随即顺势搭上李皇后伸出来的手,坐到了李皇后留出的凤座之上:“陛下怎么未与姑母一同来?” 众人知晓李绥向来受宠,因而见到此景也是见怪不怪了,李皇后闻言道:“陛下此刻正在紫宸殿议事,只怕要缓一会儿了。” 说罢,李皇后亲昵地抚了抚李绥凸起的肚子道:“瞧瞧,这小家伙真会挑日子,正挑着这长安春暖花开的时候才出来。” “给你挑的那些东西你可瞧了,可都用得上?若是还有缺的,只管找银娘取便是——” 听到李皇后的叮嘱,李绥无奈又暖心,不等她回京,李皇后便将临产需要的一切都打理备好了,光产婆都精心挑选了六七位,更莫说还有好几位乳母等着她挑了。 “姑母事事都想全了,哪还有缺的——” 李皇后见此一笑,轻拍了拍李绥的手,就在此时,便听外面高唱道:“陛下到。” 此话一出,众人皆连忙起身行礼,一身常服的杨崇渊此刻看起来倒是气色好了许多,看到一手被李皇后搀着,一手小心翼翼扶着肚子欲行礼的李绥,当即含笑出声道:“阿蛮如今身子不便,便省却这些礼了。”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李绥讨巧地起身道:“谢陛下。” 当看到赵翌身旁的赵清仪,杨崇渊坐到李皇后身侧道:“这便是颍川县主?” 在李绥的眼神鼓励下,赵清仪低下头走出来行下一礼,礼仪举止虽紧张却毫无差错。 杨崇渊打量了一眼,点头含笑道:“原以为御陵王的胞妹该是比之阿蛮还要巾帼不让须眉些,如今瞧了,倒是更恬静些。” 听到杨崇渊如此说,李绥扶着自己的肚子道:“陛下,在您这小侄孙儿的面前,就留我一个薄面罢——” 见李绥如此没大没小的说话,一旁李章原本佯装制止,倒是杨崇渊朗声一笑道:“是是是,阿蛮说得对,倒是我忘了。” 眼看气氛活络起来,李皇后看了眼因护驾有功,如今已荣升左翊卫将军的杨霄,当即含笑道:“君奕此次功勋卓著,如今又升了左翊卫将军,这功业是建了,家事也该放在心上了才是。” 说到此,李皇后与杨崇渊道:“前些日子梁王妃还与我寒暄,如今正为这新修的将军府没有掌事的女主人而头疼不已,陛下看不如趁着今日上巳节这好时机,也为梁王和梁王妃解了这心病。” 趁此空隙,李绥正与随李皇后出宫赴宴的赵素说着悄悄话,却见面前的赵素不自觉地抬眸浅看了眼庭前,顺着那目光,李绥正正看到了看向他们这方的冯翊郡王杨霄。 “皇后说的是,倒是我一时疏忽了。” 眼见杨崇渊应了,下面的梁王和梁王妃相视一笑,连忙起身道:“谢陛下,谢皇后殿下。” “嗳——” 杨崇渊抬手挡了挡道:“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 “君奕——” 听到天子呼唤,杨霄上前抱拳应了,看着面前的年轻侄儿,杨崇渊满意地道:“君奕如何想?” 听到要为年轻有为的冯翊郡王选妻,在场的夫人娘子们皆是心下一动,要么已是想着如何为自己的女儿争取机会,要么就是想着如何让自己得到杨霄的青睐。 杨霄此刻见问到自己,全然忽略了一众羞赧的小娘子,想了想便道:“大丈夫当以功业为先,君奕不才,愿此番随御陵王出征西北,为陛下扫清北蛮。” 听到杨霄如此说,梁王夫妇皆愣了愣,倒是杨崇渊率先朗笑道:“好、好,这才是我大兴的男儿。” “若君奕心中有所许,日后但与朕言,朕定会亲自与你赐婚,如何?” “谢陛下。” 见到了眼前的机会又被不温不火地压了下去,众人皆有几分遗憾,但随着开了宴,看着春光下的丽人起舞,这烦扰很快也就一扫而空了。 察觉到赵素悄然离开宴席,想到方才的场景,李绥想了想,便也跟了出去。 然而就当她来到定昆池前,正要走过去与站在池边的赵素聊一聊,却见杨霄走了过去。 “安阳县主。” 听到此声,赵素心弦一颤,侧首间看到那熟悉的容颜,默然垂下眼睑行了一礼:“郡王。” 沉默如一池水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良久,犹豫半晌的杨霄才鼓起勇气道:“雀奴它——” 见杨霄提到那只被他们所救的小雀,赵素唇边动了动道:“郡王放心,它已痊愈,过些日子便想着将它放归山林了。” 一时之间,二人又再次沉默下来,赵素想了想便道:“听闻郡王雁门一战受了伤,不知——” “已是好了——” 见杨霄如此说,赵素点了点头道:“那便好。” “那我,便先回席了。” 说罢,赵素行了一礼,便朝来时的路而去,正看得李绥在旁着急时,杨霄却是道:“我——” 见杨霄有话要说,赵素回过头来,便见杨霄上前,眼中满是欲言又止。 “郡王有话——” “我喜欢你。” 此话一出,赵素睫毛微颤,就这般于熠熠夺目的春光之下,看到与春日一般明朗的男子与她郑重道:“安阳,我喜欢你,从第一次相遇我就喜欢你,我从前虽从未喜欢过任何人,但我知道,见到便会欢喜,不见便会思念,会为她遇险而担心,会为她快乐而高兴,这就是喜欢——” 一口气说完这些,杨霄仿佛被注入了万千勇气般道:“方才陛下问我可有喜欢的人,我想到的是你,想要告诉他们的也是你,可我——” “可我怕我的倾慕于你是负担,我不想因为陛下的一纸赐婚为你带来困境和麻烦,所以我才会那般说。” 听到杨霄说完,赵素久久不能平静。 见赵素没有回答,杨霄眸中黯了黯,但很快又恢复往日的意气风发,唇边朗然一笑道:“今日我的话唐突,但皆是我心中所言,无论县主如何想,我都无悔。” 眼看杨霄已然离开,李绥默然走上前,当看到她,赵素有些紧张,李绥却是笑着道:“你是喜欢他的,对吗。” “嫂嫂。” 看到李绥鼓励的目光,赵素点了点头,随即道:“可我也知道,梁王与我们御陵王府并非一路——” “那又如何?” 听到李绥如此说,赵素惊诧看过来,却见李绥转而看向波光粼粼的池面道:“人这一生短暂,何必为旁的人旁的事踌躇不前。” 说罢,李绥看向赵素认真道:“更何况,他是他,梁王府是梁王府。” “可——” 不等赵素将心底顾虑说出,李绥已是含笑握住她的手道:“我看得出,杨霄喜欢你,你也喜欢他,还有什么比两厢情愿来得更为欢喜?无论你心底如何担忧,阿素,你都可安心,你只管大胆走你自己的路,我和你阿兄,都站在你身后。” “嫂嫂——” 哽咽声中,赵素含泪抱住李绥,埋在她的怀里簌簌落泪,李绥轻轻抚着她的背,心中却感怀万千。 这一刻看着阿素,便会让她禁不住想到宝缨,想到她与陈之砚未能开始,便注定悲戚收场的情愫。 那时的她没有能力为宝缨争得此缘,因为她知道,无论是宝缨背后的杨家,还是陈之砚背后的陈氏,都不会容许这段感情。 而如今的阿素不一样,皇室忌惮赵翌,因而面对这样的亲事,只怕梁王再与他们不合,也巴不得以此拉拢赵翌。 此景,想必就连杨崇渊也会是乐见其成的。 所以,她也不想看到那样的遗憾再一次上演,上演到阿素他们身上。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三章 指点江山 楼阁之上,李绥凭栏远眺,看到的是芙蓉园绮丽的春光,这里曾是阿姐走之前与赵翌、与杨崇渊话别的地方,而今阿姐已然走了数年了,长安宫城也已换了姓氏,唯有这数丈的高楼却是从未变过。 阿姐,不论我想做什麽,你都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