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穿越指南》 第1章 【父子俩】 “哐哐哐……” 农家小院的大铁门,被拍得哐哐作响,外面传来快递小哥的喊声:“朱哥,你的快递!朱哥,朱哥……” “来啦,来啦!” 刚刚洗漱完毕的朱铭,伸着懒腰出来开门。 快递小哥是老熟人,他站在面包车侧面,托着纸箱边缘说:“朱哥,你买的啥啊,我一个人都搬不动。” “那你该锻炼了,六十多斤都搬不动。”朱铭笑道。 快递小哥说:“才六十多斤?我觉得八十斤都有……朱哥,拖车坏了,麻烦搭把手。” 两人抬着快递箱,在院子里小心放下。 朱铭当即拆箱验货,快递小哥也拿出手机录像。这份快递是有高额投保的,倒不怕中途破损摔坏,就怕被人给换成石头砖块。 美工刀割开透明胶带,包装箱被层层拆开,很快就露出一些甲片,朱铭点头道:“没问题了。” “那你签收一下。”快递小哥也露出笑容。 快递签收完毕,送货的小哥却不走,他喜欢在朱铭这里看稀奇。 朱铭是一个历史科普博主,靠发视频赚流量为生,偶尔也接些广告捞外快。可能是他名气还不大,接的广告质量都不高,全是些电动牙刷、自热火锅、除螨药膏之类,就连氪金页游的广告都没有接到。 当然,偶尔也开直播。 朱铭拿出拍摄器材,对着快递箱架好,稍微等了一阵,发现直播间只有十多个观众——时间太早了,那些熬夜修仙的,这会儿还没起床呢。 “兄弟们,今天有好东西!” 朱铭举着自拍杆,转身把自己和快递都对准摄像头:“昨晚已经把视频剪好了,今年的最后一期会按时发布。在回家过年以前,先开半个小时直播,给老铁们展示一下我定制的天王甲……小侯,帮我拿下自拍杆。” “好嘞!”快递小哥非常积极。 朱铭从箱子里取出两坨部件,介绍道:“这是胫甲,帅不帅?设计参考的大同善化寺广目天王像,我们先穿起来试试感觉。” 胫甲配套的,还有一双铁甲靴。 靴子的主体为牛皮打造,表面镶嵌亮银钢片。 穿上靴子和胫甲,朱铭原地跳动几下,随即又来回走动,接着做踢腿动作,点评道:“不错,不错,不会影响活动,而且穿起来非常舒适。” 朱铭又从箱子里拖出肩甲,让快递小哥怼近了拍摄:“这兽吞肩是不是很帅?设计甲胄的时候,列出了十多款天王像,我选的是最帅那一款……” 整套铠甲的部件,一样一样被拿出来,朱铭陆陆续续穿在身上。 全部穿戴整齐,快递小哥已经两眼发光,羡慕道:“朱哥,这东西挺贵吧?” 朱铭笑道:“八万。” “卧槽!” 快递小哥立即吐槽:“真有八万块,我还不如去买王者荣耀全套皮肤。” 直播间的观众数量,此时已增加到60多人,除了少数夸帅的,其余弹幕全在幸灾乐祸。 “哈哈,被坑了,顶多值两万。” “八万块买套拼多多,主播脑子被驴踢了。” “制杖……” 天王甲是历代天王像的铠甲,只存在于庙宇、图画、石刻当中。造型确实威武霸气,但穿上战场难免显得累赘,某些耍帅的局部构件纯属多余。 朱铭斥巨资定制的这套,还真就属于“拼多多”。唐代的天王像抄一点,宋代的天王像抄一点,明代的天王像再抄一点,东拼西凑还得完美融合,仅甲胄设计费就收了他一万六。 六十多斤的天王甲穿在身上,朱铭跑起来都显得困难。 他去工作间里,拿来一把宝剑拴腰上,又提着一杆长枪出来,站在院子里说:“小侯,绕着我拍。” 快递小哥举着手机,围绕着朱铭转圈,直播间弹幕风格终于也变了。 是否具备实用性且不提,是否被人坑了也先不说,主要是这套铠甲太帅,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就像是名牌包包之于女人,哪个男人面对如此铠甲还顶得住? 快递小哥怂恿道:“朱哥,耍两套。” 朱铭当即挥舞着长枪,毫无章法的比划起来,一边舞枪还一边人工配音:“哈,呵,呀呀呀呀……” 舞着舞着,便累得气喘吁吁。 “Up主不行啊,太虚了,快吃六味地黄丸补补。” “六味地黄丸没用,得吃乌鸡白凤丸。” “这套王八枪耍得真拉跨,白瞎了八万块的天王甲。” “……” 本来耍帅挺高兴的朱铭,看到弹幕立即脸黑,开始怼粉丝:“阳过,阳过知道不?老子体力还没恢复!” “叭叭!” 铁门外突然响起喇叭声,朱铭喘着大气去开门,却见门口停着一辆崭新宝马。 朱国祥推门下车,抬手扶了扶眼镜,看着儿子的逗比打扮,表情迷惑道:“你这又是闹哪出?” 朱铭顿时笑起来,围着宝马转悠两圈:“行啊,朱院长,刚升官就换车。” “副的,副的,还不是院长。”朱国祥笑道。 朱铭问道:“这车要七八十万吧?” 朱国祥说:“低配,四十多万。你收拾好没有?快提行李上车。” 朱铭跟直播间观众道别,又给快递小哥封了个红包,便回自己租住的小院收拾行李。 朱国祥也帮着儿子收拾,埋怨道:“你租的什么破地方?我开导航都差点没找着。” “便宜,清静。”朱铭解释道。 见儿子把那套铠甲也往外搬,朱国祥连忙说:“你带这玩意儿干嘛?” 朱铭说:“八万块,我要是不带走,过年回来肯定没了,这镇子上小偷多着呢,上次回家电脑都给我偷了。” “八万块?你疯了吧!”朱国祥吃了一惊。 朱铭拍拍腰间宝剑:“这把剑三万多,都是定制的高端货。” 朱国祥数落道:“玩物丧志,败家玩意儿。” “又没花你的钱,我自己赚来的。”朱铭的语气心安理得。 一听这话,朱国祥更来气:“你当年要报历史系,我跟你妈都没反对。伱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我拉下老脸托关系,好不容易安排你进国企。人家都已经答应了,干满三个月就给你转正,多少人一辈子还是合同工。你倒好,干了一个月领工资就走人,非要辞职搞什么自媒体……” “自媒体咋了?我全网粉丝几十万,马上就要破百万了!”朱铭立即怼回去。 朱国祥却说:“几年下来,你存了多少钱?买辆二手破哈佛,居然还要分期付款!” 朱铭硬气道:“二手破哈佛,那也是国产车。我支持国货,我骄傲,我自豪。你买宝马,崇洋媚外!” 朱国祥被儿子气坏了:“我一辆普桑开了十多年,交警抓到都要强制报废,我换辆宝马怎么了?开外国车就是崇洋媚外,那你拍视频的尼康相机是哪国货?” 朱铭瞬间无法反驳,只能埋怨国产品牌不争气,但随即又嘴硬道:“比亚迪的电动车不错,你换车应该换那个。” 朱国祥扭头看着宝马车标,自言自语一般:“你妈生前想买辆宝马,当时都去看车了,突然就查出有肿瘤。” 朱铭闻言不再说话,埋头去搬东西。 朱国祥似乎也不想谈论这个,非常突兀的加重语气数落起来:“你都快三十的人了,三十而立,没有稳定工作,也没存下几个钱,你到了三十岁怎么立?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你?听我句话,过年以后去找工作,你真要喜欢搞自媒体,完全可以用业余时间去搞。我混了半辈子,别的没有,面子还有点用,给你安排工作还可以……” “停停停,最讨厌你们这种搞裙带关系的,”朱铭拖着铠甲来到车尾,终止话题道,“把你后备箱打开!” 父子俩极有默契,用各自的方式改变谈话内容。 朱国祥打开尾厢,里面塞满了东西。 朱铭无语道:“都啥啊?” 朱国祥说:“给老家亲戚带的年货,你那些叔伯舅姨,每个家里都有一份。” “能不能腾个空位出来?”朱铭问道。 “自己想办法。”朱国祥说。 朱铭只能把铠甲和宝剑,塞在宝马的后座上,搓手道:“我来开车。” 朱国祥说:“我开,刚买的宝马,还没过完瘾呢。” “谁稀罕。”朱铭嘀咕着坐到副驾驶位。 …… 父子俩轮换开车,八个小时后进入秦岭。 当晚在高速服务区睡觉,翌日清晨吃了碗兰州拉面,继续在大山里不停的钻隧道。 又一次在副驾驶位醒来,朱铭问道:“到哪儿了?” “刚进西乡县地界。”朱国祥说。 朱铭忍不住吐槽:“今年怎么不坐飞机高铁回去?开高速累死了。” 朱国祥说:“我刚买的新车,平时也没时间开,这次回老家正好过过手瘾。” “你就是回去炫宝马的,嘚瑟。”朱铭翻了个白眼。 朱国祥突然说:“你妈也走了快十年,你小姨打电话来,说是给我介绍了一个,过年回去可以先见见面。四十二岁,丧偶,中学老师,有个女儿在读高中。我得给你说一声,你这里……” “我无所谓,”朱铭没心没肺的调侃道,“可以啊,朱院长。升官,换车,讨老婆,春风得意马蹄疾啊。你今年五十五了吧,找个四十出头的,典型的老牛吃嫩草。话说,你都是副院长了,就在院里找个女学生呗。又年轻,又漂亮,一树梨花……压呀嘛压海棠哟。” “去去去,没大没小。”朱国祥很不想跟儿子聊天,这兔崽子的嘴太欠了。 朱铭却嘿嘿笑道:“你嫌农学院的女生皮肤黑?去隔壁系找啊,隔壁学校也行,你们那里不是有个影视学校吗?” “滚蛋!越说越没谱了。”朱国祥脸色不善,其实心里也有幻想。 他一个老同事,就是娶的女研究生,当时把朱国祥给羡慕坏了。可朱国祥胆子小,而且性格谨慎,这种事只敢想想,他绝对不可能对女学生下手。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朱国祥暗道侥幸,幸好自己没有胡来。 他那老同事病重住院,躺在医院里还没死呢,二婚小娇妻就跟子女闹起来,在医院里上演了一出争家产的好戏。等那老同事病愈出院,几个子女反目成仇,夫妻之间也各种矛盾,家里整天鸡飞狗跳的。 中午,在服务区吃饭。 朱国祥掏出手机:“喏,你小姨发来的照片,模样还很端正吧。” 朱铭瞥了一眼:“开美颜了,当心照骗。” “这讨老婆啊,相貌还在其次,主要是会持家,家庭和睦才在第一位。”朱国祥说。 朱铭无情戳穿道:“别扯了,去年我舅妈介绍的那个,你明摆着嫌人家长得丑。” “放屁!” 朱国祥死不承认:“那个女的,说话太尖酸刻薄,一看就小肚鸡肠的,我根本没在意她的长相。” 朱铭冷笑:“呵呵,最终解释权在你。” 朱国祥说:“铭铭啊,你看我都要二婚了,你是不是也该找一个?你都快三十岁了,一直单身也不是个事儿。我手下有个研究生,勤奋,聪明,踏实。我帮你问过了,她还没谈过恋爱,岁数也跟你比较合适……” “停!” 朱铭立即打断:“我说你怎么提起相亲的事,原来是要跟我催婚。” “我又没逼你,可以先谈谈嘛,不合适咱们再找,”朱国祥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你先看照片,我没有开美颜,保证跟真人长得一样。” 朱铭嘴上反对,身体却很实诚,脑袋忍不住凑过去,只看一眼就差点笑出声来。 倒不是那女生有问题,而是朱国祥拍得太搞笑。 照片里,一个女生肩扛锄头,身上衣服脏兮兮的,脚下踩着一堆刚收获的土豆,旁边还停放着一辆农用机械。皮肤偏黑,笑容灿烂,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人挺精神,但怎么看也不像是相亲照。 朱国祥说:“怎么样?长得虽然不漂亮,但也肯定不算丑。而且啊,小姑娘性格开朗,大大方方的讨人喜欢。她刚报我研究生时,我就一眼相中了,想介绍给你做女朋友。不过嘛,你得提升自己,得先找一个稳定工作,不然可配不上人家……” “打住!怎么又说回来了?”朱铭特烦这个话题。 “行行行,我不说。”朱国祥收起手机。 吃过午饭,又在服务区买了些零食,父子俩回到车上继续赶路。 朱铭系上安全带开了一阵,朱国祥突然又说:“铭铭,那个女生姓张,叫张容容,比你小两岁。她父母都是农村的,小时候是留守儿童,全靠自己努力考出来……” 父亲喋喋不休,儿子充耳不闻,宝马在山间飞速行驶。 “砰砰砰……” 一连串的减速带,让车子颠簸起来。 转眼进入一个长长的隧道,开着开着,前方变得愈发黑暗,似乎是隧道里的灯坏了。 “开慢点。”朱国祥忍不住提醒。 朱铭这次倒是很听话,没有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乖乖踩刹车把速度降下来。 在黑暗的隧道中,车子足足行驶二十多分钟。 父子俩都感觉不对劲,这隧道咋就没有尽头呢? “我操!” 朱铭爆了一句粗口。 朱国祥也是目瞪口呆,因为漆黑的隧道里,突然变得五光十色,犹如一个正在旋转的万花筒。 而汽车,正在万花筒中加速前进。 “快刹车!”朱国祥大喊。 朱铭疯狂踩着刹车板:“刹不住啊,车子在自己跑,你这什么破宝马?” “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仿佛撞到了什么,终于在一道耀眼亮光中停下。 第2章 【今夕何夕】 撞击不算剧烈,正面怼一颗树上,安全气囊都没弹开。 “什么情况?”朱国祥惊魂未定。 朱铭还处于懵逼状态:“我怎么知道?” 朱国祥发现看东西有些模糊,下意识摘掉眼镜,顿感视觉清晰了许多。他再次把眼镜戴上,看东西又模糊了,自言自语道:“我这500多度的近视眼,一场车祸就给撞好了?” “谁管你近视啊,你看看外面是什么!”朱铭指着前方说。 朱国祥往前一看,车头撞到了树干,引擎盖上有一根树枝伸过来。 摇下车窗,朱国祥探头看去,顿时惊得魂飞魄散——车轮居然处于悬空状态,下方是不知道多深的悬崖,整辆车子都压在一根大树叉上。 朱铭也通过后视镜在观察,他发现宝马的车屁股,竟然嵌在峭壁岩石中,仿佛车子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 父子俩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良久,朱铭说道:“你的白头发变黑了。” “你蓄的小胡子也没了!”朱国祥惊呼道。 朱铭连忙拉下遮阳板,通过镜子自我观察。 他那一撇小胡子,是做自媒体之后蓄的,纯粹为了显得自己成熟。此时此刻,小胡子消失无踪,嘴巴周围的皮肤白白嫩嫩,像是一下子回到少年时代。 朱国祥也在照镜子,他的变化更大——年过半百的人,脸上皱纹全部消失,花白头发也变得漆黑。 “来一根不?”朱国祥掏出烟盒,想吞云吐雾冷静一下。 朱铭接过香烟叼嘴上,一边点火一边说话,语气里居然带着兴奋:“恐怕……咱们穿越了。” “穿越?”朱国祥瞪大双眼。 朱铭竟然还笑得出来:“朱院长,你不会连穿越都不知道吧?” 朱国祥深吸一口香烟:“我看过《寻秦记》,还是陪你妈一起看的。这么离谱的事情,你咧嘴高兴个屁啊?” 朱铭笑着说:“我肯定高兴啊,现代社会有什么意思?就是不晓得,我们穿越到了什么世界。高武修仙之类,那就不好搞了。克苏鲁、蒸汽朋克就更扯淡。低武世界最好,架空历史都行,最好是真实的朝代。你等会儿,我先呼唤一下系统。” “什么系统?”朱国祥这次是真没明白。 系统,系统,快出来! 朱铭默念系统好几遍,脑袋里啥反应没有,顿时有点失望:“不是系统文,难度提升了。” 对于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子,朱国祥已经无话可说了,提醒道:“得找法子下去,不能一直在悬崖上。” “还要带上物资,别刚穿越过来就饿死。”朱铭说着便往后座爬。 车后座上,除了铠甲和宝剑,还有一个大背包,背包里放着服务区买的零食。另有两个充电宝,一台拍视频用的尼康摄像机,以及一部华为的笔记本电脑。 那套天王甲肯定无法带上,六十多斤重的玩意儿,攀爬峭壁就纯属是累赘。 摄像机和笔记本电脑,似乎也没啥鸟用,先留在车上再说。 充电宝可以带上,手机能当电筒用。 朱铭抄起宝剑挂腰上,把充电宝塞背包里,一股脑儿扔给父亲,随即问道:“后备箱里的年货都有啥东西?” 朱国祥接过背包,答道:“你大伯、幺叔、小姑、大舅、二舅……” “拜托说重点!”朱铭连忙打断。 “走得近的亲戚朋友,每家一瓶茅台、一条中华、一包龙井,”朱国祥说道,“你爷爷、外公、外婆,每人一双足力健老人鞋。还有各家的小孩,已经读书又没毕业的,每人一支湖笔。你爷爷闲不住,年年都要种地,让我给他带了一包玉米种子。是良种,刚通过验收,还没批量上市。对了,还有二十斤红薯。” 朱铭好奇道:“拿红薯回家干啥?” 朱国祥解释道:“我带的课题,已经结束了。学生们都分了些,味道还不错,给你伯娘带回去,她一直都喜欢吃红薯。” 朱铭把后排座位放倒,开始翻找需要的东西。 只拿走玉米种子、红薯和湖笔,剩下的烟酒茶全留在车上。 朱国祥问道:“茅台不要吗?如果跟项少龙一样,咱们穿越回古代,茅台肯定能卖好价钱。” “伱想啥呢?”朱铭鄙视道,“除了清朝,谁喝你的白酒啊?历朝历代,文人喝的都是黄酒、果酒,白酒根本卖不出高价,除非你运到北方少数民族地区。” 朱国祥说:“那把中华带上,我平时都舍不得抽。” 朱铭趴回去顺了一条华子,吐槽道:“你好歹也是副院长,人家当官的一身名牌,你居然过年才舍得抽中华。” 朱国祥懒得过多解释,把湖笔、中华和玉米种子塞背包里。 “老人鞋没啥用,而且不宜暴露,倒是鞋带可以解下来捆东西,”朱铭抄起宝剑,“我先下车去探路。” 推开车门,拔剑而出,三万多块钱买的宝剑,被朱铭当成砍柴刀来开路。 他顺手砍断前方繁茂的枝叶,小心翼翼踩到树杈上,又斩断附在崖壁的灌木枝,露出里面的泥土岩石,判断道:“崖壁很陡峭,估计有七八十度,直接往下是不可能的。必须先横着走,抵达缓坡地带再往下。” “有落脚的地方吗?”朱国祥猫在车里问。 朱铭说道:“有一些凸起的岩块,植物的茎干也能借力。羽绒服脱了,那玩意儿碍事,穿着爬峭壁容易出问题。” 父子俩只得把外套脱掉,估计穿越过来并非冬季,捂这么久已经有点出汗了。 朱铭回到车上,将解开的老人鞋鞋带,以及装烟酒茶的塑料袋,全部套在一起绑成绳子。接着,将那20斤红薯连袋子拴好,制作成简易背包挂在身上。 儿子背着红薯,拎剑在前方开路。 父亲背着其他杂碎,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行走速度很慢,每前进一米,都得把多余植物砍掉。等完全看清楚情况,朱铭才敢下脚,一步步的往前挪动。 足足折腾半小时,只前进了十多米而已。 走着走着,朱铭忍不住问:“朱院长,你有没有发现,咱们的体力变好了?” 朱国祥愣了愣,随即点头:“体力是变好了,在悬崖上这么久,居然都不带喘大气的。” “这是穿越金手指啊!” 朱铭心情愉悦起来,瞬间觉得自己更有劲儿了。 就这么小心挪动大半天时间,崖壁的坡度终于放缓,从之前的七八十度,渐渐变成六七十度。说起来似乎没啥差别,但走起来却轻松许多,能够极大的节省精力和体力。 朱国祥一直在观察植物,他对儿子说:“我们应该还是在秦岭大山里。” 朱铭问:“你怎么知道?” 朱国祥解释道:“咱们一路走来,脚下都是大片的秦岭冷杉。这是中国特有的珍稀濒危树种,虽然多个省市都有分布,但我们穿越前位于秦岭,现在多半是到了古代的秦岭。” “古代都行,别是修仙世界就好。”朱铭看得很开,他早过腻了现代生活,不止一次梦想穿越回汉唐。 朱国祥又指着身侧峭壁,岩石上生长着蕨类植物:“这是卷柏,又名九死还魂草,可以治疗内外伤出血。春夏两季是它的生长期,叶子是舒展开的。到了秋天,叶子会渐渐内卷。再看它的叶子颜色,是鲜绿色的,所以现在很可能是春天。我们穿越前是冬天,穿越后变换了季节。” 朱铭消化了几秒钟,由衷赞叹:“朱院长,你真牛逼,以前只知道你会种地,没想到居然还懂植物学!” “略有涉猎。”朱国祥对自己的专业能力颇为自得。 父子俩又前行四十多分钟,前方出现个小平台,那是一块凸出的巨大岩石。 朱铭一屁股坐下:“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朱国祥打开背包,找出两袋泡椒凤爪、两袋川味卤蛋,还有两瓶娃哈哈纯净水,各给儿子递过去一份。 朱铭问:“瓜子呢?我记得在服务区买了瓜子。” 朱国祥很快翻出瓜子,撕开包装抓了一把,剩下的全都递给儿子。 朱铭把凤爪和卤蛋吃掉,又就着矿泉水嗑瓜子,一边吃东西一边眺望远山,突然觉得挺扯淡:“这他妈都什么啊?莫名其妙就穿越了。” “是啊,我都感觉像做梦。”朱国祥也挺无语的,他熬了几十年,总算当上了副院长。 穿越到古代是什么意思? 家里老母亲虽然病故了,可还有一个老父亲健在呢。 父子俩突然找不到话说,就静静坐在那里嗑瓜子。 估计是矿泉水喝多了,朱铭感觉一阵尿意,起身对着前方一颗冷杉放水。 刚掏出家伙,还没来得及撒尿,朱铭就吓得连连后退,抄起自己的宝剑喊道:“卧槽,好大一条蛇!” 却是前方树下,躺着一条大蛇,个头挺大,似蟒非蟒。蛇身掩在枯枝败叶中,少数暴露在外的部位,有着黄黑相间的花纹。 朱国祥凑过去一看,顿时放下心来:“王蟒,无毒。” “我还刘秀呢,那么大一条蛇,怕是有两三米长,花里胡哨的肯定有毒!”朱铭举着宝剑,依旧心有余悸。 朱国祥解释说:“王蟒就是王锦蛇,它会攻击其他蛇类,还会分泌特殊物质圈占地盘。有王锦蛇的地方,基本不会有别的毒蛇,这对咱们来说是件好事。” “真的?”朱铭感觉自己的院长老爹还有些用处。 至少,如果只有朱铭一个人穿越,他肯定不认识秦岭冷杉,也不认识什么王锦蛇和九死还魂草。他就一个自媒体历史科普博主,讲起古代历史头头是道,却连常见的动植物都分不清楚。 王锦蛇趴在父子俩的必经之处,朱国祥捡起一根枯枝,不停拍打旁边的树干,嘴里喊道:“去,去!” 这条大蛇受到惊吓,不敢跟两足直立怪物对峙,扭头便顺着峭壁跑开了。 朱铭这才安心放水,提起裤子继续赶路。 一直走到天黑,也不知下降了多少米,反正横向是走了挺远的。 朱铭抬头仰望星空,但附近植被太过茂密,根本看不到北极星和北斗七星。 他掏出手机翻短信,最后一条是中国移动发来的:“朱院长,咱们穿越前在西乡县,会不会是到了古代的西乡县?” “谁知道?” 朱国祥开始捡拾枯枝败叶,掏出打火机点燃,山里的气温降下来有点冷。 朱铭靠着一颗大树,坐在篝火边取暖,突然觉得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啥才好。 他拔出宝剑把玩,剑身的精美纹路,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好看。 这是一柄八面汉剑,说是用传统工艺打造,但肯定依托了现代科技。朱铭早就测试过了,锋利且坚韧,并非批量生产的货色,三万块钱还不算太坑人。 朱国祥又拿出香烟,递给儿子一根:“只剩半包了,背包里还有一条中华。” 朱铭叼着烟屁股,伸头到篝火堆点燃,吞云吐雾一阵,突然笑问:“朱院长,舍得你那花花世界不?” “滚一边去,没心情跟你开玩笑!”朱国祥顿时骂道。 朱铭却嬉皮笑脸:“我倒是挺高兴的,穿越多好玩啊。” 朱国祥郁闷道:“你那叫没心没肺。困在大山里好玩吗?当心失温死在山里!” 朱铭还剑入鞘,把一根香烟抽完,终于正经起来:“第一步,先下山。第二步,跟本地人接触。第三步,知道这是哪个朝代,确定咱们是不是还在地球上。第四步……到时候看着办吧。” 朱国祥陷入沉默。 见父亲不说话,朱铭也没了情绪。他只是嘴硬而已,好端端的现代人,谁他妈愿意穿越回古代啊? 什么梦回汉唐,那都是叶公好龙! 刚开始确实有点兴奋,可在悬崖上折腾一天,那莫名其妙的兴头早就过了,此刻只剩下对未知前途的迷茫。 第3章 【快滑铲它!】 虽是春天,但山里的夜间温度依旧偏低,没穿羽绒服还真有点扛不住。 当晚睡得不好,父子俩轮换守夜,主要是怕遇到猛兽袭击。 翌日清晨,又吃了几袋零食,二人继续向着山下赶路。 大约行至中午,前方的崖壁更加舒缓,已变成不足60度的山坡。山坡上依旧植被茂密,各种荆棘藤蔓挡道,必须一点一点劈开,朱铭身上的毛衣被刮出好多破洞。 朱国祥也差不多,他把羽绒服留在车上,里面穿着件羊毛衫,此时被搞得又脏又破。 走着走着,朱国祥突然蹲下,用捡来的枯枝刨地。 “干嘛呢?”朱铭站在旁边问。 朱国祥指着眼前的植物:“野生黄精,既是中药,也能当救灾粮。先前崖壁太陡,不方便挖东西,现在却得采集食物了,背包里那点零食可不够咱们吃。” 朱铭感觉很有道理,拔出宝剑帮着挖黄精。 食物不多了,必须沿途补给。 他若是独自穿越过来,估计都走不出大山,要么缺少食物饿死,要么乱吃野菜给毒死。 把挖出的黄精收进背包,复行十余步,朱铭指着一颗野草:“这能吃吗?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大舅妈割这种草来喂兔子。” 朱国祥立即科普道:“苦苣菜,能吃,清热解毒。但食用前最好能焯水,否则味道是很苦的。” “能吃就行,苦一点能忍。”朱铭挥舞宝剑割野菜。 父子俩一边收集食物,一边披荆斩棘前进。 蓦地,朱国祥低声呼喊:“别乱动!” “怎么了?”朱铭不解道。 朱国祥拨开膝前野草,露出一大坨粪便。他趴下闻了闻,又仔细观察:“这附近有猛兽。” 朱铭也蹲下来研究粪便:“看样子是大型动物拉的屎。” 朱国祥说道:“食肉动物的粪便更臭,而且你看这坨粪便里,还有没完全消化的骨骼。恐怕这坨屎,不是狼拉的,就是老虎拉的。而且那头猛兽距离不远,这坨屎的水分都还没完全干涸。” 父子俩警觉起来,紧握武器小心前进,尽量避开这头猛兽留下的兽道。 朱铭用宝剑砍下一根树枝,削掉枝叶给父亲做手杖。既方便拄着手杖下山,遇到猛兽还能当做武器。 朝着山下继续行走,不知不觉已接近傍晚,茂密的植被让天色显得更昏暗。 “有声音!” 朱铭不仅身体变回少年时,体力和视力好了许多,就连听觉都更加敏锐。 朱国祥仔细聆听:“没有啊。” 朱铭说:“就在前面,刚才还有动静,现在突然没声了,估计是在埋伏咱们。” 父子俩不再动弹,安静站在原地。 僵持至少半个钟头,藏在暗处的家伙,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吭!” 一阵低沉洪亮的吼声,从前方的灌木丛中传来。 朱铭咽了咽口水,扭头看向父亲:“好像是老虎,我在动物园里听过。” “退回去?”朱国祥吓得脸色发白。 已经晚了,不能后退。 这是一头秦岭虎,属于华南虎的分支,身长足足有两米多。它早晨和傍晚都会出来溜达,相当于巡视领地,夜里才是主要的捕猎时段。 巨大的虎身完全走出,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两个人类咆哮:“吭……吼!” 朱铭手握宝剑,双腿莫名有些发软。 朱国祥的手也在抖,握着拐杖与老虎对峙,喉咙发干已经无法说话。 键盘敲得再响,牛逼吹得再大,真遇到了百兽之王,也只剩下听天由命的份儿。 突然想起“黔驴技穷”的典故,朱铭勉强鼓起勇气,朝着老虎恶狠狠的……学驴叫:“昂~昂~昂~” 朱国祥也跺脚大喊:“哈!哈!哈!” 这头秦岭虎可能是第一次遇到人类,搞不清楚他们的底细,竟然小心翼翼后退半步。 朱铭挥剑斩向旁边的树杈,小树杈应声而断,以此显示自己的攻击力。 老虎吓了一跳,朝斜前方跃出,绕向侧面继续观察人类,眼神当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好奇。 两人一虎,就这样原地对峙。 天色越来越暗,腾不出功夫去生火,朱铭一手执剑,一手掏出手机,飞快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老虎更加警惕,后撤几步躲进草里,伏低身体准备随时扑击。 朱铭吓得心脏狂跳,手心里全是汗水。 朱国祥也掏出手机,飞快打开手电筒,低声对儿子说道:“你慢慢后退,我来挡住这畜生。” “别废话,不能逃跑,谁逃谁就弱了气势。”朱铭没跟猛兽打过交道,只能连蒙带猜。不过父亲的言语,还是让他有些感动,好歹这个当老子的,遇到危险没丢下儿子独自跑路。 也不知对峙了多久,草丛里的老虎继续后退。 朱铭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麻着胆子说:“我们也退。” 父子俩小心翼翼后撤,他们这一退,老虎突然又向前跨出草丛,继续朝着他们咆哮,二人当即吓得不敢动弹。 如此反复多次,老虎终于真正走了,钻进树丛里不见踪影。 估计是山里食物充足,老虎平时吃得很饱,不需要冒险跟人类搏杀。 确定那玩意儿已经走远,朱铭只觉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嘟囔着:“卧槽,卧槽,谁敢再说滑铲能杀老虎,老子顺着网线爬过去砍死他!” 朱国祥弯腰揉着小腿,他已经吓得腿肚子抽筋了。 缓了好一阵,二人决定连夜下山。 他们朝着老虎的反方向而行,由于太过紧张,外加天黑难以辨路,中途好几次失足往下滚。 黎明时分,朱铭的手机没电了,拿出充电宝连上。 朱国祥气喘吁吁说:“呼呼呼,跑这么远,应该不在老虎的地盘了。等天亮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他们都累得够呛,顾不上还有猛兽,四仰八叉躺地上休息。 好不容易熬到朝阳升起,朱铭发现自己的毛衣,已经烂得千疮百孔,浑身多处擦伤、淤伤,就连额头都撞出一个大包。 朱国祥也摔个鼻青脸肿,而且冷得浑身发抖,急着捡拾枯枝败叶生火,山里的低温会要人命的。 他们只剩两袋方便面,拿出一袋分了啃面饼,就着矿泉水吞咽下肚。这点东西完全不管饱,于是拿出沿途挖来的黄精,烤着吃了两株黄精的茎块,方便面的料包正好撒在上面调味。就连方便面的油包,都烤融了抹在黄精上。 总算把饥饿的肠胃糊弄住,继续朝着山下走。 地势愈发平缓,走到谷底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前方出现一条小河。 小河两岸依旧不见人类活动痕迹,没有良田,全是荆棘和杂草。 朱铭问道:“往哪边走?上游还是下游?” “不知道,我脑子有点乱,得分析一下情况。”朱国祥说。 遭遇了老虎的惊吓,父子俩更觉危机四伏,开始齐心协力共谋出路。 “如果,我是说如果,”朱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我们穿越之前,是在西乡县地界,而且距离汉水不远。如果我们穿越到了古代的西乡县,那么眼前这条小河,很可能就是汉水的支流。” 朱国祥对历史一窍不通,问道:“汉水在古代属于商道吧?” “对,好几个朝代都是重要商道,”朱铭说道,“我们顺着小河,往下游一直走,多半就能抵达汉江边上。那里有来往的商船,肯定能遇到古代人。先跟他们套话,问明白是哪个朝代,再根据实际情况走下一步。” 朱国祥舒了口气:“做事有思路就好,不能瞎折腾,歇一阵就去下游找人。” 朱铭坐在一块岩石上,自言自语道:“穿越不好玩啊,太折磨人了,还是坐在家里拍视频舒坦。” 朱国祥掀开衣服下摆,观察腰间的大面积擦伤,拄着手杖起身说:“我去弄点草药。” “你还真懂草药啊?”朱铭觉得很神奇。 朱国祥乐于在儿子面前展示能力,笑着说:“我是农村出来的,农村的土狗受伤,都知道自己进山找草药。” 这话听着怪别扭,朱铭仔细琢磨,这是在骂自己连狗都不如? (第一天更新三章,懒得下午更新,一次性甩出来。今天三章就一万多字了,明天开始每日两更。) 第4章 【可能是宋】 没用多少时间,朱国祥就带回一把草药,扔地上说:“捣烂,外敷。” “这是什么草?”朱铭好奇问。 朱国祥介绍道:“犁头草,学名叫什么我不知道。专治外伤出血,以前农村医疗条件差,受点小伤都是自己采药。” 寻到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用喝剩下的矿泉水瓶,从小河里打水来冲洗石块。 又砍下一根树枝,拿宝剑削成短棒,将犁头草放在岩石上捣碎。 父子俩都摔得遍体鳞伤,当即脱下衣物,互相帮忙外敷草药。 敷好伤口,穿上衣服,朱铭说道:“如果这里是西乡县,那么多半不属于明朝和清朝。” “为什么?”朱国祥虚心求教。 朱铭用宝剑指着脚下的土地:“这里地势相对平坦,又挨着一条河流,很容易开垦为良田。不管明朝还是清朝,汉中山区都获得大开发,像这里的情况不可能荒无人烟。” 朱国祥点头道:“说得有道理。” 朱铭挥剑砍下几截树枝,削掉多余的枝叶,分别站在几处位置,奋力朝着河面扔去。 除了一处因地形回流之外,其余树枝都朝同一个方向飘。 “那边是下游。”朱铭往左一指。 虽然河边依旧遍地荆棘,但至少平坦得多,父子俩的行进速度变得快起来。 半日之后,方便面吃完,只剩下沿途采来的食物。 胃里很不好受,而且严重缺乏油水。 半路上撞见一只野兔,父子俩还没来得及反应,兔子就蹿进草丛里消失不见。 遇到的松鼠更多,但比兔子还难抓。 饿着肚子继续赶路,前方出现大片的芦苇荡。 朱国祥说:“去芦苇丛里找找,说不定能发现鸟蛋。” 朱铭顿时来了精神,加快速度劈砍植物。 突然,芦苇荡里传来响动,十多只鸟猛地飞起。 紧接着,又窜出几只青鹿,惊慌悲鸣着逃向山坡。 朱铭疾步冲过去查看,只见四只像黄鼠狼的动物,正在合作围攻一头小鹿。 那头小鹿已经快不行了,脖子处被咬了一口。但它还在挣扎,侧躺着四蹄乱蹬,捕猎者绕开其攻击范围,猛的从后方扑上咬一口。另一只捕猎者,趁小鹿惊慌翻身的瞬间,狠狠咬在其腹部,竟将腹部撕开大口子,隐隐露出里面的肠子。 “黄鼠狼?”朱铭不能确认。 朱国祥说:“是蜜狗,凶得很。别看体型不大,胆子却很大,甚至能够捕猎野猪。我小时候还吃过,炖汤蛮不错的。” 朱铭兴奋道:“我管它蜜狗还是蜜猪,有吃的啦!” 蜜狗,学名黄喉貂。 它们趁鹿群在河边饮水发动袭击,此时却被人类盯上。 听到动静,四只蜜狗紧张转身,守着小鹿的尸体跟朱铭对峙。 朱铭面对老虎唯唯诺诺,面对蜜狗却重拳出击。他拎着宝剑冲过去,四只蜜狗吓得立即逃窜,逃开一段距离,又转身朝朱铭发怒吼叫,明显在谴责这种无耻行为。 “谢了,老弟。”朱铭咧嘴直笑。 四位老弟怒吼一阵,无计可施,只能悻悻离去。 父子俩坐下给鹿尸剥皮,生火开始烧烤美味。 烘烤之时,朱铭用剑刮下鹿皮上的脂肪,不断涂抹在鹿肉之上,同时解释道:“我看过国外的荒野求生节目,人类就算能长期吃肉,如果缺乏脂肪摄入的话,体重也会迅速下降。这油不能浪费,可惜没有容器拿来炼油。” “秦岭里应该有竹子,等遇到竹林就好了,竹筒可以用来当容器。”朱国祥说。 “我们有矿泉水瓶啊!”朱铭有了想法。 他去采集新鲜的芦苇叶,囫囵编织在一起,做成个外形丑陋的大勺子。 烧烤肉食的时候,那些融化掉落的油脂,全都用大勺子小心接住。等勺子里的油脂凝固,再刮下来放入矿泉水瓶储存。 当下饱餐一顿,吃剩下的鹿肉,也都做成了烤肉干,还得到半瓶凝固油脂。 鹿血也没浪费,用另一个矿泉水瓶装起来。他们现在缺少盐分摄入,动物血液可以补充盐分。 好端端的历史穿越剧,画风已然变成荒野求生。 …… 穿越第六天。 父子俩鞋底磨损严重,估计再走几天就要报废。 手机、充电宝,全都没电了! 二人沿着河岸,走得腿都快断了,那条小河终于汇入大河。 “这条河肯定是汉水!” 朱铭高兴指着前方,他现在肚子不饿,就是嘴馋想吃肉。一路采集野菜,虽然可以充饥,但口舌已经淡出鸟来。 而且,缺盐! 到了汉水,就能遇到活人,说不定能换来一些物资。 “先休息一会儿。”朱国祥累得够呛。几天的山中生活,头发已成了烂鸡窝,胡子拉碴就像个野人。 坐在河边静待,两三个小时过去。 “嗨呦,稳着行咯……” 只见上游的江面,一截又一截原木,被半固定在一起呈箭头型。 箭头前方站着个汉子,用长竹竿操控着方向。稍后方也站着两个汉子,同样手持竹竿,协助前方那人稳定方向。 这是在放木排,利用水流运输木材。 “老乡,老乡,停下说句话!”朱铭扯开嗓子大喊。 三个运送木材的汉子,扭头看了几眼,含糊不清的回复几句,便顺着河水从他们视线里经过。 朱铭转身问父亲:“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大明白。” 朱国祥皱眉道:“听起来不像汉中话,倒有些像陕西话,我也没有完全听懂。” “那就对了!”朱铭喜道。 朱铭的历史知识派上用场,当即解释说:“汉中从语言文化上属于四川,宋末和明末都人口锐减,出现了两次大的移民潮。如果汉中话说得像陕北话,那我们就是穿越到了元代以前。这个时候的四川人,包括汉中人,他们说的话,有些类似秦晋方言的分支梁益方言。而现代的陕北话,保留着许多古代秦晋方言的特征,所以你听起来就像陕西话。从语言学角度讲,这些人说的是巴蜀方言。这个巴蜀方言,是宋代及以前的四川话,跟后世的四川话不一样。” 朱国祥惊讶看着儿子:“你在学校,还要学这些?” “做自媒体以后,自己学的。”朱铭随口解释。 朱国祥又问:“刚才那三个人的穿着,像哪个朝代的衣服?” 放排汉子从江心飘过,由于距离较远,按道理是看不清楚穿啥衣服的。 但穿越之后,朱铭的视力明显提升,甚至可以说远超常人。他摇头道:“那三个男人,头巾缠得很随意。上身是对襟短衫,下身是窄口短裤,这种打扮分不出具体朝代。只有一点可以确认,肯定不是清朝的发型。” 朱国祥说:“要不,再等等?” “对,再等等。”朱铭表示同意。 父子俩开始在附近采集野菜,一边休息一边等船。 等到下午时分,终于来船了,而且还是个船队。 “老乡,这里有人,这里有人!”父子俩挥舞着树枝大喊。 船上那些古代人,听到声音看过来,隐约见到两个身着古怪的野人。 随即视若无睹,船队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两山之间。 汉水流域,强盗和水匪很多,船只是不敢随意靠岸的。 父子俩面面相觑,都觉得古人太过冷漠。 良久,朱铭说道:“我们应该是穿越到了宋代。” “怎么确认的?”朱国祥问。 朱铭解释说:“有一条船的船头,站着个读书人模样的,头上戴的是东坡巾。东坡巾发源于唐末,成熟于宋代,明朝也还在使用。我看到的那顶东坡巾,形制已经成熟,至少是宋代的样子。而根据之前放排男人的方言,又可以确定是元代以前。结合以上条件,现在要么是北宋,要么就是南宋。” (由于老王开书过于震撼,昨天把起点的签约系统震坏了,导致全站作者都无法签约。今天系统已修复,刚刚完成签约,请大家放心食用。) 第5章 【茶留人去】 “没剩几包了,省着点抽。” 朱国祥点燃华子,吸了一口香烟,便随手递给儿子,眼神茫然的望着汉水对岸。 从车里顺出的那条中华烟,被消耗得很快,父子俩一有空就抽烟,以此来缓解心中压力和迷茫。 朱铭也不嫌弃过滤嘴上的口水,接过来猛吸一口,又递回去说:“就怕是北宋或南宋的末年,其他时候都还好。不过嘛……”朱铭没心没肺的笑道,“战乱也意味着机遇,说不定咱们还能做皇帝呢。” “说得轻巧,你会打仗吗?”朱国祥问。 朱铭说道:“我研究过《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也研究过火器发展史,熟悉古今中外的着名战例。” “我算听明白了,就是纸上谈兵。”朱国祥进行总结。 朱铭撇撇嘴,默认此事,没啥好反驳的。 他确实属于纸上谈兵,虽然热衷于玩兵甲,却不会丝毫的实战招式,三万多块钱的宝剑,在他手里跟砍柴刀没两样。至于战争,战例和阵法他都非常熟悉,实操仅停留在跟几个混混打架。 父子俩轮流吸完一根烟,朱铭拍拍屁股站起来:“继续沿着汉水走,总能遇到村落的。” 朱国祥问道:“宋代的汉中盆地,发展状况怎么样?” 朱铭解释说:“这得分时间段来讲。北宋初年,汉中人口稀缺。后来东南茶叶实行榷禁,只有川陕和广南茶叶可以自由买卖。再加上四川盆地人口繁衍过多,大量蜀中人百姓迁徙到汉中,在汉中各地广泛种植茶叶。” “后来呢?”朱国祥问道。 朱铭继续讲述:“后来王安石变法,东南茶叶可以自由贸易了,川陕茶叶却因为河湟开边,由朝廷统购统销,专门用于置换马匹。正所谓,汉中买茶,熙河易马。从此,汉中商业日渐凋敝,人口也变得越来越少。” 朱国祥迷糊道:“我怎么没听明白?” 朱铭详细解释:“朝廷对茶叶统购统销,导致茶场主损失惨重。朝廷向茶农收购时,不但压低收购价格,还强行将好茶当劣茶收。大商贾则勾结官员,以次充好,垄断茶叶市场。北宋的汉中以种茶为主,特别是山区地带。茶叶市场凋敝,老百姓就吃不饱饭,只能外逃到其他地方。” “不能改种粮食吗?”朱国祥问。 朱铭说道:“第一,汉中多山区,这些山区的粮食产量很低;第二,地里该种啥,不是农民说变就变的。官府登记的是茶场,就算你改种粮食,还是会按种植茶叶收税。贫瘠山地本来就产不出几粒粮食,还要按种茶来收高额赋税,农民非但没有收入,每年还得倒贴税款。另外,河湟和陕西经常打仗,汉中这边苛捐杂税更重,老百姓根本负担不起。所以说,河湟开边虽然为北宋拓地千里,却也把汉中山区搞得民不聊生。” 朱国祥又问:“南宋恢复了吗?” “没有,直到南宋灭亡,川茶一直都是榷禁状态,”朱铭摇头道,“而且两宋之交,汉中的北部属于前线,战乱频繁,赋税更重,人口流失更严重。” 朱国祥颇为欣慰,夸赞道:“你历史知识倒是挺扎实。” 朱铭打开话匣子:“我的本科毕业论文,就是探讨宋代川茶榷禁对汉中人口和经济的影响。研究那些历史细节,其实是很有趣的。就拿王安石和蔡京来说,一个改革能臣,一个千古奸相,但比较他们的茶政,却可以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 “怎么说?”朱国祥问。 朱铭说道:“王安石推行新法,解除对东南茶叶的榷禁,让东南茶叶可以自由买卖。其本意是好的,但他怕重蹈庆历新政覆辙,不敢放手去改革吏治,导致市易法沦为空谈。市易法的初衷,是打击商业垄断和兼并,保护中小商贾的利益。实行起来,却变成官员左右市场,中小商人负债累累、大量破产,茶农受到波及也纷纷举家逃亡。” “而蔡京在徽宗朝掌权之后,两次茶法改革就很奏效。蔡京制定的茶引制度,看似恢复了榷禁,却又保留了王安石的部分通商法。如此,就让各方都能得利,一直沿用到清朝乾隆年间。” 朱国祥摇头说:“一种新政,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得利,蔡京的茶法肯定有人受到损失。” 朱铭说道:“蔡京的茶法,增加了朝廷的收入,提高了茶商的利润。这些利润都是从哪来的?当然是裁撤合并茶叶监管机构,放弃对茶叶的统购统销,因此减少了行政开销和贪腐流程。同时,还把中小商人排除在外,茶农照样是被压榨的对象。” “我明白了,精简政务部门和行政环节,让躺在上面吸血的官吏变少。又保证大商人和大官僚利益,让政策得到有利支持,”朱国祥评价道,“看来蔡京还有点手段,不是小说演义里面,只靠书法取悦皇帝的昏官。” 朱铭笑着说:“不是昏官,但肯定是贪官。蔡京制定推行茶引法,他和他的那些心腹,靠着茶引不知捞了多少银子。以前是各级官吏一起贪,甚至乡间小吏都能捞一笔,改革之后变成大官才有资格贪。” 在蔡京的茶法改革下,国家财政收入提高了,朝中重臣也满意了,大商人和大茶场主同样获利,宋徽宗当然把蔡京当宝贝。 朱铭挥剑劈开荆棘杂草,边走边说:“蔡京的所有改革,说穿了就是捞钱。给朝廷捞钱,也给自己捞钱。有时候能歪打正着,但更多的时候搞得天怒人怨。比如说货币改革,搞出当十大钱,搜刮民脂民膏。老百姓又不傻,于是把小钱熔了,纷纷改铸币值更高的大钱,货币市场被搞得更加混乱。” 父子俩继续聊蔡京改革,主要是朱铭在说,朱国祥在旁边捧哏。 很多内容,朱国祥虽然听得半知半解,但他喜欢这种父子交流方式。不像以前,说着说着就闹分歧,聊天总是变成插科打诨和互相吐槽。 朱国祥开始反省,他认为自己很关心儿子,却根本不在乎儿子的想法。 他以前总觉得,儿子没啥正经本事,懂一堆历史有个屁用。真要喜欢这方面,去考研考博都行,搞自媒体是最没志向的。 现在嘛,儿子似乎比他想象中更有本事。 …… 穿越第十天。 汉水两岸,层峦叠翠。 放在几百年后,这该是一次身心愉悦的徒步旅行。 可惜此时交通不便,江边荆棘杂草丛生,到了晚上更是冷得不行,父子俩还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 由于缺油缺盐,朱铭感觉自己的体力明显下降,在穿越中得到改善的体质都快撑不住了。 他们沿着汉水江岸行走,遇到了好几拨船只,但无一例外都没停靠。实在是水匪山贼太多,船家不想横生枝节,万一被引诱过来遭到打劫咋办? 第十天的中午,父子俩终于在江边发现房屋。 那是散落在山麓的三十多处茅草屋,以前应该是一个村落。但显然破败了,有的连墙体都已倒塌,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 朱铭加快脚步,朝那些茅草屋走去。 朱国祥却半道停下来,站在一株自由生长的茶树前,对走在前方的儿子说:“这是一处废弃茶山。” 朱铭闻言观察四周,发现被他当成小树林的地方,其实矗立着一株株茶树。 那些茶树长得枝繁叶茂,由于缺乏人类的修剪,有些甚至已长到两米高。 遍地野草横生,夹杂在茶树之间,也不知被废弃了多少年。 朱铭嘀咕道:“茶场荒废,人口凋敝,如果这里是西乡县,那就可以继续精确时间。应该在河湟开边之后,又在金军南下之前。早于这个时间段,汉中各地的茶场很兴盛。晚于这个时间段,金兵肆虐山陕,大量百姓逃到汉中,人烟不会这么稀少。当然,如果是在南宋就另说,我对南宋的汉中情况不了解。” 朱国祥惊讶道:“记得这么清楚?” 朱铭装逼道:“基本操作而已,河湟开边和靖康之耻是大事件。” “这期间有哪些皇帝?”朱国祥问。 朱铭说:“宋神宗赵顼,宋哲宗赵煦,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 “王安石变法,好像是宋神宗在支持吧?”朱国祥的历史知识非常有限,若非比较熟悉王安石,他甚至都不知道宋神宗的名号。 朱铭点头道:“就是宋神宗,如果穿越到那会儿最好,可以考科举跟很多名臣打交道。如果穿越到徽宗朝,唉……就他妈一言难尽了。” 分辨出茶树之间的通道,朱铭劈砍杂草前进,很快走到几间茅草屋前。 屋前甚至还有小院,但篱笆墙已经坏掉。 院子里同样长满杂草,朱铭挥剑劈砍一阵,发现杂草丛中有个竹编的簸箕。 蹲下伸手一捏,簸箕的竹条直接被捏烂,废弃时间太久,已经完全风化腐朽了。 朱国祥看着倒塌的门板,说道:“这里没人,我们最好别进屋,当心土墙塌下来。” “还是得进去,看能不能找到一口锅。”朱铭说。 父子俩一前一后,小心翼翼踏进房屋。 堂屋里摆着一张饭桌,是宋代已经普及的八仙桌。桌面都已经长苔藓了,这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 地上散落着一些杂物,应该是屋主人搬家时遗留的。 转悠一阵,没发现有啥可用物品,朱铭又折身朝侧屋走去。 此处明显是厨房,一眼就能看到土灶,灶前地面长着不知名的小蘑菇。 “好东西!” 朱铭眼前一亮,灶台上有个陶罐。 罐耳缺了一只,另一只罐耳还系着麻绳。 一个缺耳的陶罐,这就是所有收获,父子俩捧着罐子就走,终于可以煮野菜汤喝了。 带着喜悦心情,朱铭捧罐回江边,突然听到附近的茶园里,传来一声类似马叫的嘶鸣声。 “有马!”朱国祥说道。 “有人!”朱铭大喜。 (感谢企鹅大佬、古剑山、龙腾还有诸位兄弟的打赏投票,谢谢支持!) 第6章 【官马】 朱铭身上的毛衣早就烂了,到处都是被刮出的破洞。 他脱掉毛衣,用宝剑割成数截。然后还剑入鞘,把那些破毛衣条,仔仔细细的裹住剑鞘和剑柄,再拿几根鞋带将其捆扎严实。 宋代实行严格的刀剑管制,八面汉剑绝对属于违禁物品,不能随便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掩藏好武器,父子俩才循着马叫声,朝着茶场深处走去。 大概过了十分钟,二人露出失望的表情——那里确实有一匹马,但根本没有人类的踪迹。 可以看出,马儿的骨架很高大,浑身皮毛呈棕黄色。但是骨瘦嶙峋,根根肋骨都凸显出来,马腹已经整个瘪进去,让朱铭联想到照片里的非洲饥民。 马首系着一根长长的绳索,绳索乱七八糟缠绕在茶树上。 以马儿为圆心,周围三四米的区域,茶树和杂草都被吃得光秃秃。估计是能吃的已经被啃光了,马儿急于挣脱束缚,于是乱跑乱跳,导致绳索越缠越短,彻底将其套在一株茶树旁。 看到来了两个人类,马儿先是惊慌后退半步,随即又摇头晃脑似乎在求助。 朱铭走近了查看,发现马脖子被勒出道道伤痕。有的伤痕已经结痂,有的伤痕却已溃烂,甚至还有活蛆在伤口翻涌。 “这里有字!”朱国祥突然喊。 朱铭走到马儿的左后方,见其左胯上有烙印,而且足足烙了两处。 第一处为大印,烙有好几个字,关键字是“秦”。第二处为小印,只单独烙了一个“甲”字。 朱铭仔细回忆资料,也许是穿越的影响,相关论文竟被迅速想起。他结合线索猜测说:“这是茶马司从河湟一带买来的纲马,先送到秦凤路买马监建档,又经汉水运往开封,作为殿前司的禁军军马使用。这个‘甲’字,是殿前司的编号缩写,押送途中不知出了什么意外,这匹军马胡乱逃到茶场被困住了。” “既然是军马,私人肯定不能养,”朱国祥吞咽口水,饥肠辘辘道,“干脆杀了吃马肉。” 朱铭没有立即动手,而是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北宋,汉水马纲还没形成定制,河湟马一般直接充作边军战马,很少运去更南方的州军郡县。即便要运往开封,也是走潼关过黄河,怎么会走汉水绕路呢?难道我们穿越到了南宋,这匹马是要运往杭州的?” 信息太少,想不明白。 朱国祥已经馋得发昏,这匹军马在他眼里,纯粹就是一坨坨烤肉。 “锵!” 朱铭解下缠绕剑柄的鞋带,拔剑出鞘打算杀马。 马儿扭头看着他,似乎通晓人性,眼神当中透着一丝哀求。 朱铭与这匹黄骠马对视,不由心软起来,怎么也无法狠下杀手。他问父亲:“要不放生吧?” 朱国祥沉默数秒,点头说:“也行。” 朱铭握剑踏前,小心翼翼割断绳索,马儿没有任何挣扎,乖乖站在那里配合行动。 将缠在马颈的绳索全部割断,朱铭抚摸马儿的鬃毛说:“你就在山里自生自灭,我们带上你可麻烦得很。” 父子俩转身离去,马儿却赖上他们,亦步亦趋的跟着。 在经过前方茶树时,还不忘吃茶叶充饥,这匹马显然是饿坏了。 一直跟到河边,朱铭去清洗陶罐,顺手打了一罐河水,放到马儿的面前。马儿连忙低头喝水,惬意的甩着马尾,已然把朱铭当成主人。 朱国祥看了看马颈伤口处翻涌的白蛆,默默去附近寻找草药。 草药找来,朱铭生火灼烧宝剑,用滚烫的剑刃去挖除腐肉,连带着蛆虫一起刮下扔掉。马儿只是嘶鸣两声,便硬挺着站好,直至把草药敷完都没乱动。 父子俩围着火堆坐下,马儿自己站在旁边吃草。 “烤两个红薯吧。”朱铭实在忍不住了,虽然那20斤红薯今后有大用处。 朱国祥重重点头:“烤红薯好吃!” 滚下山坡时,有红薯被摔破了皮肉,父子俩挑拣受伤严重的,垒土成窑,用烧窑鸡的方式烤红薯。 当吃上香喷喷的烤红薯,他们简直幸福得想要流泪。 自从带来的零食吃完,之后一直以野菜充饥,幸亏中途从黄喉貂手里抢到一头小鹿,否则早就营养不良没劲儿跋涉了。 野生小动物也遇到许多,但二人不会打猎啊! 一颗烤红薯下肚,虽然肚子还饿,但朱铭感觉又有力气了,拄剑起身说:“走吧,朱院长。” 父子俩继续沿着汉水前行,身后多了一匹骨瘦嶙峋的黄骠马跟着。 或许是马儿带来好运,这次只走了三个小时,大概在下午四五点钟,居然看到前方升起阵阵炊烟。 “总算遇到活人了。”朱铭此时很想哭。 还未看到房屋,眼前景色已迥然不同。 河边低地被清理出来,不再是一望无际的杂草乱林,而是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 在更远离河岸的地方,山坡下还有些麦田,麦苗郁郁葱葱涨势喜人。 麦田当中,隐约能看到几个身影。 那些农民穿着短衫,随意裹着麻布头巾,胳膊上还束着襻膊,正在辛勤劳作为麦地除草。 “不准乱啃!” 朱铭一巴掌扇过去,制止了想啃油菜的瘦马。 这马儿居然颇为懂事,在遭遇大逼兜之后,乖乖顺着田埂前进。 每隔一段距离,田埂就变得稍宽,宽阔处必然种着桑树。一可采桑养蚕,增加农民收入;二可稳固田埂,防止水土流失;三可避免别人侵田(桑树就是田界,把田埂移了也没用,除非把桑树根都扒掉)。 穿过几块油菜田,已然接近村落,这里大概住着十多户人家。清一色茅草屋,墙体为土石结构,屋顶覆盖茅草遮雨。 父子俩早被发现了,刚走到村口,就有几个农民过来。 为首者是个庄稼汉,似乎三四十岁,又似乎四五十岁,脸上皱纹密布,很难搞清楚年龄。 没等对方说话,朱铭就作揖行礼:“老乡好,我父子二人想讨口水喝。” 这个举动,把那些农民整不会了。 二人披荆斩棘苦行十日,全身衣服都破破烂烂,朱国祥更是满脸胡子拉扎。他们还都是短发,像是受了髡刑,又像是下山化缘的和尚。 而朱铭表现得彬彬有礼,鞠躬作揖一套下来,似乎还像个读书人。 最重要的是,朱铭口音古怪,不知道说的哪里话。 其实说慢点,也能听懂大概意思。这些村民的语言,许多发音接近陕西关中话,又有许多发音接近四川乐山话。 见那些农民愣在原地,朱铭放缓语速,又重新说了一遍。 为首的庄稼汉终于听明白,邀请他们进村喝水,又好奇打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朱国祥有朋友是乐山人,他尽量模仿道:“我们从南方来投奔亲戚,中途遇到山贼,还被山贼戏耍割了头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这匹马够瘦的。”庄稼汉有意无意说。 朱国祥解释道:“前面有废弃的茶山,这畜生被绳子缠在茶树上。我们救它脱困,它就一直跟着。” 庄稼汉笑道:“倒是通人性。” 朱国祥学着儿子拱手问:“阁下贵姓?” “免贵,姓田,村里人都喊我田三。”庄稼汉说。 朱国祥自我介绍道:“鄙人朱国祥,这是犬子朱铭。” 一路聊天进入村中,朱铭全程无话,悄悄观察旁边几个农民。 而那几个农民,也在观察他们,一会儿盯着他们的背包,一会儿又看向他们的瘦马。 其中一人,有意无意瞟向朱铭的肩膀——破毛衣包裹着的宝剑,被朱铭背在身后,剑柄位置从右肩伸出来。 农民们看似随意走路,其实暗暗将父子俩包围,一旦发生意外便可立即围攻。 来到农家小院,田三让浑家取来一瓢水。 在父子俩喝水时,田三有些刻意的打听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朱铭尽量放缓语速:“我们来投奔亲戚,听家里老人说,亲戚在这边种茶,已经几十年没走动了。可我们过来,一路茶山都已荒废,哪里能寻到亲戚?今后也不晓得在何处安身。” 田三摇头叹息:“前面的茶山,十年前就没人了。恁多好茶树,谁也不敢去采,采了就要给官府交税。茶税还好说,就怕被多点了杂捐和差役。” “就算不采茶,怎么粮食田也不种了?”朱铭问道。 田三顿时一肚子怨气:“都说有个蔡相公在变法,搞什么方田令。大户的田越方越少,小户的田越方越多。小户活不下去,要么投献做佃户,要么逃去深山里。到第二年,大户也被多多方田,随便划几片山林,都说是大户家的良田。县衙里没靠山的大户,也得破家逃亡了。” 方田均税,是王安石变法的核心内容。 蔡京上台之后,立即重启方田,说白了就是清查田亩。地方官为了政绩,指着荒山说是旱田,指着河滩说是水田,强行登记在老百姓名下。 于是乎,全国大乱,就连实力不够的地主,都被逼得舍弃家业逃跑。 朱铭又问:“前面多远是县城?” “远着呢,”田三朝着西边指去,“到西乡县城还有好几十里,你们得坐船过去。江边全是山路,弯弯绕绕,走路怕要两三天。” 朱铭再问:“有没有集镇?” “你是说草市?”田三回答道,“往上走十里地,有一个白市头,平日里买盐就是去那边。” 聊了一阵,田三的哥哥田二回家,厨房里女人已经做好饭菜。 田三便邀请父子俩一起吃饭,朱铭和朱国祥自然却之不恭,他们已经好久没尝到米饭味道。 田二、田三都有老婆孩子,小女儿才五六岁大,瞪圆双眼好奇的看着陌生人。 饭食是一锅杂粥,居然有大米,但夹着许多糠壳,也不知是舂米没舂干净,还是故意留糠壳杂在里面饱腹。还有不知名的野菜,也囫囵煮在粥里,点缀出绿色倒是挺好看。 菜是一碗咸菜,挺咸的,吃一口能就着喝半碗粥。 如此粗茶淡饭,父子俩却觉说不出的香,狼吞虎咽吃得跟饿死鬼投胎一般。 又不好意思吃太多,因为粥不够。 最终,煮粥的锅都被刮干净,田二的老婆去洗碗,田三的老婆去给鸡喂食,男人们则坐在院子里继续闲聊。 不知不觉,天色尽黑。 这家人就几间屋,没有客房,甚至没有柴房。 父子俩被安排到厨房休息,虽然条件很差,但不至于再风餐露宿。 听到屋外脚步声走远,朱铭透过门缝观察一阵,确定没人之后才低声说:“这个村子不对劲,咱们刚进村的时候,那些村民的眼神太渗人了。” “我也觉得有些不对。”朱国祥说。 朱铭说道:“那匹马就在厨房门口,如果村民起了歹心,肯定是先去抢马。只要听到动静,我们夺门就跑,马儿让他们抢去就是。” 朱国祥说:“老规矩,轮流守夜。” “人太多怎么办?把我们堵在厨房里就不好跑了。”朱铭问。 朱国祥左思右想,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提议道:“要不我们出去睡,我看屋子侧面的房檐下,堆放着很多柴草,藏在里面不容易找到。如果有人来,我们寻机逃跑。如果没人来,天亮之前我们再回厨房。” 朱铭扫了一眼灶前的柴禾:“没必要出去,我们就在这里。把门给闩好,一旦发觉不对,直接点火烧屋。等起火了,再开门趁乱冲出去,然后见到房屋就点火。村里每家每户,屋檐下都有柴草,很容易点燃的。他们要是敢乱来,咱们也玩狠的,把村里的房子全给烧光!到时候,村民都去救火了,谁还有闲心追咱们?” 朱国祥属于体制内的人,行事偏向保守,哪里想得出这种法子,惊得不知如何开口,憋半天只竖起个大拇指:“你……厉害!” 说干就干,父子俩把稻草、笋衣等易燃柴禾,围着树枝、竹竿等好柴码放。 一旦出现风吹草动,就能迅速引燃。 父子俩为放火做准备时,田氏兄弟也在堂屋里讨论。 田三说:“这两个外乡人,恐怕不是寻常货色。” 田二说:“那个年轻后生,背上破布裹着的是兵器,恐怕还是个扎手的练家子。” “那匹官马,怕是去年俺们抢剩下的,逃到废茶山被他们遇上了。”田三猜测说。 田二问道:“要不要抢回来?” 田三笑道:“瘦得皮包骨头了,抢回来你伺候?只能杀了吃肉。” 田二说:“吃肉也行,好久没吃肉了。” 田三摇头:“要真是练家子,为了一顿马肉不值当。看他们走不走,要是住两天就走,俺们也犯不着招惹麻烦。过些天又该采茶了,万事都要小心,别闹大了把官府招来。你连夜去山寨,跟众位哥哥们通报一声,把这两个外乡人的事情说道说道。” “好,俺这就去,家里你盯着。”田二立即起身。 田二回到自己屋,从墙壁取下柴刀,又从床底摸出棍子,将柴刀与棍子接在一起。 一把朴刀,便组装成型。 宋代虽然刀具管制严格,不法之徒也有应对方法。 就是把短刃和长柄拆开放置,官府查到了便说是农具,遇到争斗就组装成朴刀厮杀。 朴刀没有固定制式,模样千奇百怪,是非常灵活自由的dIY武器。 却见夜色之中,田二提着朴刀出门,从西边走出村子,折身进了一处溪谷。 顺着溪谷而入深山,行走数里地,便是大片大片的茶山。 而茶山深处,又有更多人家。 这里家家户户藏着兵器,他们跟更上游的小白员外有联系,那小白员外负责打通官府渠道。因此隐藏在山中的茶山,是完全不用交茶税的,采集蒸制成茶叶之后,悉数用于民间走私贸易。 茶山的更深处,是一片险要山岭。 山岭各处的关键位置,皆垒筑了土石墙,山顶更是有土匪寨子,寨子里同样生活着农民。 走私茶叶只是其一,偶尔他们还要下山打劫商旅。 甚至,抢劫官方纲货! 而抢到的官方物资,又通过小白员外找渠道卖出去。 北宋末年,官吏清廉,民风淳朴。 第7章 【崇宁十二年】 一夜无事。 翌日清晨,父子俩打开房门。 瘦马静立于门前,不拴绳子也没乱跑,看到他们出现,还打了个响鼻以示亲近。 然后,这匹瘦马就溜达到院角,去啃食篱笆墙下的野草。 军马很难伺候,要喂豆饼,还要喂盐水,夜草更是不能断。眼前这黄骠马却好打发,啥都不用管,自己就知道找食吃。 当然,瘦成那副鬼样子,别说人骑上去够呛,怕是连几十斤的货物都驮不动。 田二的老婆正在扫地,田三老婆带着几个孩童,在院外不远的菜地里劳作。 朱铭走过去问:“婶子,田二叔出门了?” 田二老婆也不简单,张口便是谎话:“天刚亮就下地干活了。” 朱铭旁敲侧击:“如今这世道,日子都不好过啊。” “可不是?”女人也跟着抱怨,“冬天越来越冷了,天气也乱得很,入夏总要旱两个月。” 气温在唐中期就开始下降,至北宋末年跌到谷底,又在南宋回暖了一百年。 即便是南宋气温最高的时候,也没回升到唐末宋初的水平。至元末,气温又跌到谷底,明朝稍微有所恢复。可明朝的最高年均气温,也没达到南宋时期的峰值。 此时的平均气温,大概跟明末相当,约与明朝万历初年差不多。 小冰河期! 朱铭又说:“这山里闭塞,天高皇帝远,官家也顾不上,想来比南方要好些。” 女人说道:“官家没有,还有土皇帝。” 朱铭问道:“哪个土皇帝?” 女人不再接腔。 朱铭再问:“你们这山里,可晓得皇帝的新年号?” “又有新年号了?”女人疑惑道。 “你们用的是哪个年号?”朱铭反问。 女人说:“什么宁,记不住了。” 虽然昨天听到“蔡相公”,朱铭已经有了不好的念头,但还是抱有侥幸心理:“熙宁?” 女人摇头:“不是。” “不会是崇宁吧?”朱铭一颗心往下沉。 女人顿时记起来:“对对对,就是崇宁,今年是崇宁十二年。俺成亲的时候,刚好是崇宁元年,俺记得清清楚楚。” 古代的乡间百姓,基本不记皇帝年号,平时都用天干地支来算年份,这田二的老婆知道崇宁年号已是不易。 只不过消息有些滞后,崇宁只有五年,哪来的崇宁十二年? 所谓崇宁十二年,应该就是政和三年,也即西元1113年。 朱铭垂头丧气离开,走到父亲面前,低声道:“咱们倒霉了。” “什么事?”朱国祥问。 朱铭说:“确实穿越到了北宋,现在的皇帝是宋徽宗。” 朱国祥确认道:“就是《水浒传》里那个?” “就是那位爷,”朱铭郁闷道,“再过十几年,靖康耻就要来了。距离梁山好汉们起义,已经不到十年时间,倒是可以去找宋江耍耍。” 朱国祥说:“宋江胆小怕事,成不了什么气候,我们还是不要沾染为好。” 朱铭苦中作乐,居然笑起来:“真实的宋江,可是奸猾狠辣、桀骜不驯的。他被迫接受诏安,是因为被官兵堵得山穷水尽。最后遭朝廷弄死,也是因为降而复叛,不愿再受朝廷的鸟气。” “终究是强盗,”朱国祥说,“我们穿越过来,不是去做强盗的。我们可以种地致富,我有很多先进的农业知识。至于什么靖康耻,只要我们做了地主,金国打来总不会把地主全杀光吧?” 这话朱铭不爱听:“朱院长,你贪生怕死,到底有没有点民族气节?” 朱国祥说:“从长远来看,金国也属于中华民族的王朝。” “不是,”朱铭换了个说法,“金兵南下,你怎么知道自己安全?他们可是要到处抢劫杀人的。” 朱国祥仔细思索道:“我们可以去南方,慢慢发展为大地主,南宋还能撑个百八十年。” “那蒙古人来了呢?你不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考虑?”朱铭质问道。 朱国祥说:“只要做了大地主,该投降时投降,蒙古人也不可能乱杀。” 朱铭服气了,因为还真是这样。 甚至在元朝的统治下,江南大地主活得更滋润,朱元璋都建立大明了,还有不少大地主怀念元朝的好呢。 “不行,不行,”朱铭说道,“我们既然穿越回来,就不能让历史重蹈覆辙。元朝入侵,得到好处的只有南方大地主,平民百姓死了多少啊。而且蒙元入侵,造成中华文明在科技文化领域全面倒退。” 朱国祥质问道:“你会治国吗?你会打仗吗?” 朱铭说:“可以学。” “反正我只会种地。”朱国祥说。 朱铭挖苦道:“这可是封建社会,会种地就能发家致富?贪官污吏,恶霸豪强,能把你吃得渣都不剩。你好不容易攒下几千亩地,好不容易攒下万贯家财,随便给你安个罪名就全没了。” 朱国祥沉默,他认为儿子说得有道理,没有靠山确实很难做大地主。 朱铭继续说:“古代中国是官僚社会,我们还得当官才行。就算自己不能当官,也得找个当官的保护利益。” “我不会四书五经,也不会写八股文。”朱国祥说。 朱铭说道:“宋代考的不是四书五经和八股文。” 朱国祥问:“那考什么?”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而且确实不好考,”朱铭说道,“最好是能走捷径,不通过科举直接当官。嗯……你能不能种出几根稻穗的水稻,这玩意儿可以当成祥瑞进献。” 朱国祥只能给儿子科普:“多穗稻属于基因突变,科学家是无法控制的。” 朱铭挠头说:“那别的什么作物呢?总能种出特别离谱的。” 朱国祥仔细思考,问道:“万年灵芝算不算祥瑞?” “你能种出万年灵芝?”朱铭大喜。 朱国祥说:“灵芝是一年生真菌,别说万年灵芝,就连十年灵芝都不可能有。但我可以尝试,一年之内把灵芝种到比磨盘还大。” “朱院长,伱太牛逼了,”朱铭欢喜不已,“到时候,抬着磨盘大的灵芝,往当官的面前一摆,当做祥瑞送上去。就算不能接近皇帝,也能讨好当官的,可以捞到许多好处!” “真这么容易?”朱国祥表示质疑。 朱铭说:“宋徽宗就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当官的满世界搜罗奇物。上有所好,下有所效,那些当官的也喜欢奇物。磨盘大的灵芝,保证能让咱们在北宋立足!” 朱国祥问:“那我们去不去南方?万一做了大地主,南方也比北方安全。” “不能去南方,”朱铭说道,“如果去了南方,就只剩下做富家翁一条路。我们得留在北方,努力发展实力,万一无法改变历史,至少还可以自己起兵打仗。河北不能去,那里太乱了。山西、陕西也靠不住,一堆兵头子。这汉中正好,可北出山陕,也可南据四川,属于争夺天下的绝佳根据地!”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领兵打仗不是玩电子游戏!”朱国祥对儿子很无语。 朱铭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否则就不会辞了国企工作,跑去搞什么自媒体。他举着用破毛衣包裹的宝剑,中二气息爆棚道:“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朱国祥觉得儿子脑筋不正常,已经到了精神病晚期。 左右想想,朱国祥说:“现在别想着立不世之功了,得赶紧找地方安定下来,咱们下顿饭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呢。” “也对,”朱铭思索道,“应该先弄一块地,还要取得合法身份。你来种磨盘大的灵芝,顺带解决口粮问题,同时打听本地的官员和豪强消息。只要巴结上当官的,就能做主户。有了主户身份,就可以去当官!” “什么是主户?”朱国祥疑惑道。 朱铭简单解释:“给朝廷上税的就是主户,不给朝廷上税的就是客户。客户托庇于主户而生存,你可以理解成佃户、家奴、包身工之类。这种身份,是受朝廷认可的,而且朝廷鼓励客户升级为主户,因为能够为朝廷增加税源。” 朱国祥说:“我们来历不明,恐怕很难搞到合法身份吧?” 朱铭说道:“简单得很,古代户籍很乱,操作空间很大,具体要视情况而定。” 计划再好,还得先解决温饱。 半上午,田家两位嫂子,带着孩子们去地里送饭,田三确实跟十多岁的儿子在锄地。 至于朱国祥、朱铭父子俩,也有一碗菜粥可吃。 没怎么吃饱,聊胜于无。 “饭钱给不给?这田家也挺穷的。”朱国祥有些不好意思。 朱铭说:“等咱们弄到银子,再来报答田家的赏饭之恩。” 大概中午时分,田二突然回来了。 当然不是回家吃饭的,因为只吃早晚两顿,根本就没有午饭可言。 田二身边,还跟着个猎户,身上背着一把猎弓。 “这是张猎户,住在深山里,打了张皮子要去白市头卖钱。”田二笑着介绍。 张猎户非常年轻,应该只有二十多岁,腰间卷着一张兽皮,微笑抱拳说:“两位可是要去白市头?不如结伴一起。” 啥猎户啊? 根本就是山寨里的土匪,被田二请过来的,想把朱国祥、朱铭父子俩送走,顺带亲自打探一番他们的底细。 毕竟土匪去年抢了官马,害怕官府派细作来打听消息。 朱铭父子俩,已经被怀疑是官府细作了。 第8章 【张五】 这特么能是官府细作? 只看了父子俩一眼,张广道就已经确定情况。 除非脑子坏掉了,才会派出如此显眼的细作,生怕别人不能发现异常吗? 更像从庙里逃出的野和尚! 宋代的佛教戒律还没那么严格,并不禁止和尚吃肉,也没规定和尚必须剃光头。从唐宋画作里就能看出,那时的和尚以短发为主,给和尚安排层层戒律还得等朱元璋。 但是,朱铭身上带着兵器,而且还是朝廷管制的刀剑,这让张广道稍微生出些好奇之心。 “走吗?”朱铭问。 朱国祥说:“走吧。” 一直赖在村子里也不是办法,父子俩经过简单交流,便同意结伴前往那白市头。 张广道又在村里叫来两个汉子,拿了些鸡鸭鱼和麻布,一并带到集镇上去卖,打算换些食盐之类的必需品回来。 算上朱铭父子俩,一共五人出发。 张广道瞟了眼马屁股,刻意提醒道:“烙印得抹了,当心吃官司。” “这是捡来的马,遇到官府便交上去。”朱铭解释说。 张广道嘿嘿笑道:“官府正愁抓不到偷马贼,你说是去献马,官老爷却来个人赃并获。” 朱铭闻言点头:“有道理,那就抹掉。” 那两个同路的村中汉子,名叫卢旺和丁大方。 张广道对丁大方说:“去弄些柴禾来。” 丁大方立即回家抱来柴禾,又拿出火镰打燃,并灼烧火钳当做烙铁。 张广道双臂抱在胸前,目视火焰一言不发。 朱国祥低声问:“这人什么来路?为啥帮我们抹去官印?” “投名状。”朱铭说。 “投名状?”朱国祥没听明白。 朱铭解释道:“私自抹去军马的官印,属于一等一的重罪。就算我们是官府的公人,抹掉官印也有罪。我们成了罪人,就跟贼寇半斤八两,谁也不用再忌惮谁。” 朱国祥顿时醒悟:“这张猎户是山里的土匪?” 朱铭回望村落,冷冷一笑:“恐怕整个村子都是贼窝,是某个土匪寨子设在江边的前哨站。当然,他们也是真的农民。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劫,这在古代偏远地区很正常。” 不多时,火钳已经烧得通红,张广道弯腰捡起,递到朱铭面前说:“动手吧。” 朱铭接过火钳,走到瘦马旁边。 瘦马吓得连连退缩,朱铭抚摸鬃毛安抚:“很痛,你忍一下。” 马儿估计还记得烙铁的滋味,这回却是怎么也不听话,始终踱步避让烧红的火钳。 张广道猛地双臂抱住马脖子,催促道:“动手!” 朱铭站在马臀左侧,将火钳摁在官印上。 滋滋滋的声响发出,瘦马疼得四蹄乱踢,竟无法挣脱张广道的双臂。 “呔!” 张广道一声低吼,竟将瘦马按倒在地,卢旺和丁大方也扑上来按压马身。 虽然马儿瘦得皮包骨头,且好几个月没摄入盐分,应该是没剩多少力气了,但张广道的巨力还是让人咋舌。 官印所在之处,很快被烫得一片焦黑。 这畜生肯定不能带进城里,即便没了官印,也说不清楚来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折腾半天,瘦马恢复自由,喘气儿跑得老远。 朱铭也懒得去追,自顾自上路。行走一阵再扭头查看,发现瘦马又跟上来了,还闹脾气故意去啃油菜花。 张广道笑道:“这畜生有意思,通人性咧。不如卖给俺,半贯钱牵走。你们也别嫌钱少,饿得太瘦了,带回家里还得好生伺候。” 朱国祥低声问儿子:“半贯钱大概相当于多少人民币?” “不太清楚。”朱铭对北宋物价没啥研究。 既然不清楚物价,那就不急着买卖,先去集市打探一番再说,朱铭婉言拒绝了卖马之事。 两宋的马价波动很大,反正越往后面越贵。 一是由于缺马日趋严重,二是由于物价上涨,通货膨胀。 此地前往白市头约有十里路,或许是村民经常来往,已经在江边蹚出一条小路,倒不用再沿途披荆斩棘了。 张广道左右看着风景,时不时瞟向朱铭的后背,走了一阵突然问:“朱兄弟背着枪棒?” “一根棍子而已。”朱铭说道。 张广道继续试探:“看起来更像是刀。” 朱铭笑道:“是把宝剑,张家哥哥信不?” “俺信咧。”张广道嘿嘿笑道。 朱国祥停止前进,放下背包,摸出一支湖笔:“其实我们是商人,半路被山贼抢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看这支毛笔,就是被抢剩下的货物。” 既然是送给亲戚小孩的过年礼物,包装就必须精美。 湖笔放在褐色小盒子里,盒身还有金灿灿的文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样子。 张广道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当下直勾勾的看着毛笔盒子。 朱铭解下宝剑拿在手里,按着被毛衣包裹的剑柄说:“张家哥哥要买笔不?这是上乘的湖笔,一支笔至少值百贯钱。” 张广道看向朱铭按剑的手,又看看毛笔盒子,摇头说:“太贵了,白市头也有笔卖,一支毛笔只要十文。” “不买就算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朱铭笑了笑。 张广道闻言赞叹:“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话说得恁好。朱兄弟果然是读书人!” 此语出自《三侠五义》,还要几百年才问世,颇合张广道这个山贼的胃口。 朱铭父子俩随身带着贵重毛笔,又是一头短发,穿着破烂古怪的衣裳,在张猎户眼中愈发显得神秘,或许是行走江湖颇有本事的异人。 又走一阵,张广道忍不住问:“两位真要寻个落脚处?” 朱国祥说:“有这个打算。” 张广道尝试发出邀请:“跟俺去山里如何?山里多有好汉。” 朱铭见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也稍微透露信息:“不瞒张家哥哥,我父子俩想安家落户,置办几亩薄地,娶妻生子传香火。” 这话让张广道更加确信,父子俩就是还俗的和尚,那高档毛笔多半是从庙里偷来的。 张广道对此嗤之以鼻,冷笑道:“种地能得什么好处?俺太爷爷以前是三等户,轮了衙前差事,只能破家逃到山里。” 朱铭故意顺着他说:“贪官污吏该死。” “该死得很!”张广道咬牙切齿。 给宋代官府交税的主户百姓,被严格区分为五等。 根据不同的繁荣程度,各地划分户等的标准也不同。 大体来看,占地400亩以上的是一等户,也叫上户。400亩以下的,属于二、三、四等户,也叫中户。剩下的第五等属于下户。(注意:有些家庭别看有百亩土地,但家里有一二十口人,分摊下来只能解决温饱。) 至于衙前差事,就是百姓给官府当差。 最初是从上户当中挑选里正,负责催收赋税等等。宋初这是个肥差,可以捞到油水,渐渐就变成噩梦,因为无法收足赋税,缺额需要里正自己掏钱补上。 好多家财万贯的大户,由于被指定为里正,一朝破产,卖儿卖女。 在宰相韩琦的建议下,里正这倒霉差事被取消了,相关事务由上户和中户轮流应付。而且有严格规定,一桩差事需要多少人,安排给一等户多少名额,安排给二等户多少名额,大家平摊下来也不会被搞破产。 但实际操作迅速走样! 官吏把若干户百姓编为一组,真正的大户可以逃脱,专门坑那种没有靠山的。 比如张广道的太爷爷,以前就是三等户,家里有三百多亩地。官差来了,不但计算田产,还指着家里的物件说,这把笤帚值50贯,那张桌子值100贯。最后算下来,张广道的太爷爷家财万贯,妥妥的瞒报一等户啊,那就由他负责这次的差遣吧。 于是,一个拥有三百多亩地的小地主,被安排做了轮差衙前。由于无法完成任务,就只能舍弃固定财产,只拿了些浮财,带着家人连夜逃到异乡。而他舍弃的那些田产,也被乡里真正的大户瓜分。 封建社会,吃人不吐骨头。 …… “前面就是白市头!”张广道指着前方的河对岸说。 这里明显地势平坦得多,可耕种的良田面积大增,人烟也变得稠密起来。 白市头就是个集镇,今天正好撞见赶集日子,老远就能听到集市的喧哗声。 集镇附近有渡口,一艘木船停在岸边。 五人站在渡口等待大概半小时,船家才载着客人缓缓靠岸。 这条渡船不大不小,满载能挤二三十人,但挤那么多很可能会翻船。 乘客陆陆续续下船,只有零星几个,都带着从集市买来的商品。 朱铭稍显尴尬:“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张广道慷慨笑道:“俺来付船钱。” 瘦马居然也跟着上船,船家连忙大喊:“牲口要收钱的!” “少不了你。”张广道说。 船家认得张猎户,当即笑起来:“省得,省得。” 渡船慢悠悠驶向对岸,下船之前,张广道说:“记在俺账上。” “您走好!” 船家没有多言,反而热情送他们离开。 白市头并不大,就沿河一条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 店铺前,有些固定摊位,可以摆摊卖东西,但需要交纳摊位费。 许多卖土货的农民,选择在集市外交易,或者提着商品沿街兜售。 下船前行不远,还没到集市呢,朱铭就看到个卖河虾的。 朱铭想要打听物价,便上前问道:“你这虾怎么卖?” 卖虾的是个老农,由于口音问题,没怎么听明白,但能猜到朱铭在问价,当即咧嘴笑道:“只剩这一点了,四文钱你拿走。” 朱国祥非常惊讶,因为那里有大概一斤虾。 “北宋的物价这么便宜?”朱国祥低声说。 朱铭道:“恐怕是铜钱的购买力高。” 朱国祥对卖虾的老农说:“我们再看看。” 老农以为他们嫌贵,连忙喊道:“三文钱,三文钱拿走,真不能再少了!” 父子俩只当没听见,加速离开卖虾的地摊。 三文钱一斤虾,多少有点颠覆朱铭对宋代物价的认知。 张广道带着那块上好的鹿皮,走进街上一个铺面,把鹿皮直接拍到柜台上。 掌柜仔细查看,指着某处说:“这里破了。” 张广道皱眉道:“俺晓得破了,箭头扎出的洞。快给个公道价,俺张五跟老白员外没仇没怨,你这做掌柜的难道还想压俺价?” 掌柜认真想了想:“六十五文,不能更多。别人来卖皮子,肯定没这个价,只张五哥有这面子。” 张广道也不废话,拿了钱直接走人。 朱铭、朱国祥父子俩,又跟着张广道去买盐。 山区的盐价挺贵,一斤盐要花20文,而放在交通便利的地方,一斤盐卖10文钱就顶天了。 什么,你说去买私盐? 抱歉,这店家卖的就是私盐。 因为合法盐店,至少也得县级市场才有,县城以外的盐店全在卖私盐。 张广道那张鹿皮,只能换来几斤私盐。 不过张广道似乎不缺钱,这次足足买了二十斤。 朱铭路过一个卖扫帚的摊位:“多少钱一把?” 摊主说:“五文。” 五文属于敲竹杠,给外乡人的价钱,一把扫帚顶多能卖三文。 朱铭又去问卖肉的,再去问卖鸡的,父子俩沿街询问物价,总算有了个比较清晰的认识。 最终,朱铭低声问张广道:“附近哪有大户人家?我想把那支湖笔卖掉。” (感谢EbItdAd、铁血旗队长、cry疯子、古剑山以及众位兄弟的打赏和投票。) (顺便,求一下收藏和票票,啥票都行,尽量在新书榜靠前一点。) 第9章 【露财】 见朱铭打听大户人家,张广道嘿嘿一笑:“这白市头方圆二十里,只有两个上等户,还全都姓白。一个住在上白村,家主叫老白员外;一个住在下白村,家主叫小白员外。” “哪个姓白的名声好些?”朱铭又问。 张广道说:“上白村那个还要点脸,好歹没把乡邻往死里逼。” 朱铭瞬间就明白了,两家姓白的都不咋样,但上白村那家至少还有点底线。 朱铭拱手道:“烦请张家哥哥帮忙带路。” 张广道表现得非常热心肠,把买来的食盐扔给卢旺和丁大方,自己空手带着朱铭父子俩去上游。 至于卢、丁二人,帮忙看食盐的同时,继续留在集镇售卖鸡鸭。 距离白市头越远,江边的良田就越少,贫瘠的山地面积增多。民房零星分布在山下,清一色的土墙茅草屋,不但生活贫穷,而且人丁稀少。 王安石变法时期,是汉中的人口巅峰,此后就逐年下滑了。 就拿洋州来讲,下辖有兴道(洋县)、真符、西乡三县。极盛时全州人口约30万,且多数生活在兴道县,而今的主户与客户总和,撑死了还剩25万人。 西乡县最穷,满打满算最多五六万人口。 当然,以上这些数据,不计躲在深山里的逃户。 大概走了40分钟,地势再次开阔,猛然出现大片瓦房。那全是白家的房子,最大的一座宅邸属于主家,附近民房则是分出来的同族。 “那便是老白员外家,”张广道指着大宅说,“他跟下游的小白员外有仇,但两家祖上是族兄弟。” 朱铭不由瞧了张广道两眼,心想我一个陌生人,你跟我说这种恩怨关系干嘛? 朱国祥则问道:“我看这里有不少茶山,白家是靠种茶发家的?” 张广道笑容变得古怪:“这几十年,纯靠种茶只能破家,哪里还发得起来?当年朝廷取消里正差事,换成轮差衙前的勾当。别家都不敢去,白家有两兄弟胆子大,自去投充做了长名衙前,得了知县赏识,没过几年就发达抖擞了。” 长名衙前,也是给官府当差的,但性质完全不同,属于主动报名去做事。 他们不算吏员,却又像是吏员,不拿工资,长期跟官府合作。包括征收赋税、安排徭役,都是由长名衙前协助配合,出了事情他们不用包赔,又能跟官府一起捞取油水。 张广道继续说道:“那位老白员外,爷爷和老子都是长名衙前,家里跟官府熟得很。他十多岁就当灰衣吏,后来巴结上新知县,便做了正经的文吏,又把女儿送给县官做妾,竟当上了西乡县的主簿。” 县主簿,从九品小官,看似没啥存在感,但对乡野之民而言,却已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而且宋代的县主簿,很多还是进士出身,又或者是由学官充任。想从文吏提拔为主簿,必须得到大官的支持,恐怕除了嫁女儿为妾,私底下还送了不少钱财。 另外,宋代的县主簿,有不少兼任着县尉,还负责捕盗之类(朝廷为了省工资,主簿和县尉往往是同一人,只需支付一个官职的俸禄)。如果知县不喜欢管事,许多日常案件的审理,也是由县丞和主簿经手。 税收,司法,执法,三大权力集于一身,对乡民来说就是土皇帝! 朱铭已经听明白了,他即将面对的交易对象,是个退休在家的县主簿,是四里八乡都须敬畏的豪强人物。 “若是信得过,俺给你们看马,你们自去卖笔。”张广道说。 朱国祥拱手道:“有劳。” 张广道指着大宅的侧方:“从偏门过去,莫走正门讨不自在。” “多谢提醒。”朱铭感谢道。 待父子俩走出几步,张广道喊道:“要是进不去,可以跟俺回山里,俺家哥哥喜欢结交好汉。” 朱铭转身作揖,态度模棱两可。 父子俩来到白家大宅的偏门,高墙大院,宅门紧闭。 朱铭说:“包装盒不能露馅,虽然印的是繁体字,但包含有厂家信息。” 朱国祥把包装盒塞回背包,问儿子:“只卖一支?” “物以稀为贵。”朱铭说。 一共有六支湖笔,全是送给亲戚家孩子的过年礼物。做工精细,价值不菲,虽然不是上品,但一支笔也值几百块钱。 就在即将敲门的时候,朱铭突然问:“湖笔在哪个朝代出名的?” 朱国祥摇头:“不晓得。” 事情有些尴尬,万一北宋时期,湖笔并不出名咋办? 朱国祥仔细想了想:“我买笔的时候,商场售货员好像说,湖笔在唐代就很出名了。还引用白居易的诗,千万毛中拣一毫。咦,我怎么会记得这句诗?” 朱铭说:“我们穿越以后,似乎记性也变好了。我以前做视频查过的资料,很多细节内容都能脱口而出。” “管他呢,试试看吧。”朱国祥道。 事实上,湖笔要到元代才真正闻名,宋代的时候还没发展成熟。 “嗙嗙嗙!” 朱国祥扣响宅门。 不多时,宅门打开,看门的是个老苍头。 见父子俩穿着一身破烂,而且还略带馊臭味,老苍头把他们当成了乞丐,二话不说就把宅门重新关上。 没办法,只能继续敲门。 估计是把看门老头敲烦了,宅门再次打开时,多了个手持棍棒的家仆。 年轻家仆呵斥道:“讨饭的滚远点,也不看看这是谁家宅子!” 朱国祥被棍棒逼得退后两步,捧着湖笔说:“我们不是讨饭的,我们是途经此地的商人。这支毛笔,乃上品湖笔,价值百贯钱,老白员外见了肯定喜欢。” 看门老头和年轻家仆,明显都不识货,更不相信一支毛笔价值百贯。 朱铭和朱国祥父子俩,瞬间从乞丐变成骗子。 年轻家仆抡起棍棒,恶狠狠道:“再不走,俺就打将来了!” 朱国祥扭头看向儿子,朱铭摇头叹息,齐刷刷退出老远。 “嘭!” 宅门再度紧闭。 朱国祥问:“怎么办?” 朱铭说:“守着,总有识货的。” 朱国祥道:“我看集市上有当铺,不如去当铺问问价。” “也是个办法。”朱铭点头说。 二人折返回去,张广道还守在原地,没有趁机将瘦马牵走。 张广道笑问:“进不去吧?” 朱铭说:“看门的不识货,得跟那老白员外当面接洽。” 张广道笑得更开心:“跟俺回山里算球,老白员外哪能轻易见到?” 朱铭说:“倒是稀奇了,我父子二人,落魄至此,身无长物,张家哥哥为何一再相邀?” 张广道说:“你们说话做事,都跟寻常不一样,肯定不是甚普通人,多半是读过书的学问人。俺们寨子里好汉很多,就缺能读书写字的,哥哥们见了定然喜欢。” “张家哥哥错爱了。”朱铭还是不置可否,他暂时不想进山当土匪。 张广道陪父子俩回到集市,卢旺和丁大方的家禽也卖完了。 众人在集市吃了碗面,张广道掏钱请客,填饱肚子后便要分别。 离别之前,张广道抱拳道:“两位要是想通了,就去村里找田家兄弟,田二会带你们进山。” “小弟谨记。”朱铭拱手道。 把三人送至渡口登船,朱铭和朱国祥便前往当铺。 朱国祥站在店铺外看马,朱铭拿着毛笔进去。 这是个综合性的店铺,不仅做典当生意,还兼营卖米业务,以及钱粮兑换。 宋代实行两税法,即收夏粮和秋粮。 夏粮征税,很多时候是收布匹。 如果是五等下户,并非单独交税,而是七户人家编为一组,凑足一匹绢布交给官府。下户的家里都很穷,可能拿不出绢布,也拿不出钱财,只能卖粮换钱再去买布交税,这时候就得找钱粮兑换铺子。 “湖笔一支,劳烦开个价。”朱铭拿出毛笔。 当铺掌柜明显没听过湖笔大名,顺手接过毛笔问:“死当还是活当?” “死当如何?活当又如何?”朱铭反问。 由于朱铭衣裳破烂,掌柜的本来漫不经心。但仔细品鉴之后,很快就眼睛一亮,继而不露声色放下毛笔:“秃笔一支,毫乱毛杂,值钱五文。” 在开封那种大城市,最垃圾的毛笔,大概售价十文钱。 而在这白市头,物价要低许多,五文钱确实可以买到毛笔。但是,质量较好的毛笔,同样需要几十文才行。 一支湖笔开价五文,朱铭差点被气笑了。 朱铭夺回湖笔就走,掌柜的喊道:“慢着,俺再看看。” 朱铭没有把毛笔放回柜台,而是用手拿着,凑到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端详一阵:“刚才看走眼了,此笔做工尚可,可值铁钱二十文!” 四川属于独立经济区,包括汉中一带,都是通行铁钱而不用铜钱。 这当铺太黑了,毫无参考意义,朱铭抄起毛笔就离开。 “三十文……五十文……唉,你别走啊!”掌柜的语气焦急起来。 正在街头看马的朱国祥,见儿子走出店铺,问道:“怎样?” 朱铭摇头:“不是一般的黑!” 掌柜的已经追到店门口:“七十文,这笔值七十文!” 朱铭充耳不闻,跟父亲一起越走越远。 店铺伙计追出来问:“那笔很值钱?” 掌柜的说:“端是好笔,不知该如何开价。” 伙计居然心生邪念,出主意道:“看样子是两个外乡人,不如请白二哥带人跟着,晚上摸去连马带笔都抢过来!” 掌柜的摇头:“别乱来。马臀被烫过,怕是抹去了官印。那年轻后生,身上还带着兵器,一看就是亡命之徒。” “怕个甚?来了白市头,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蹲着。”伙计伸舌舔着嘴唇说。 掌柜的折身回店里,嘱咐道:“当铺生意,不是打家劫舍,莫要动不动就抄家伙。这两个外乡人,看样子山穷水尽了,先饿他们几天,自会乖乖拿着毛笔来典当。” 伙计嘟囔几句,似乎心有不甘。 他左思右想,横竖是忍不住,便偷摸着离开当铺来到街上,朝集市外的一处茅草屋跑去。 掌柜的看在眼里,叹息道:“唉,年轻人,还是心性不够,得吃点亏才能长进。” 第10章 【泼皮】 集市外的一处荒滩,被父子俩选为过夜地点。 滩上遍布鹅卵石,偶有青草从石缝里冒出,成为那匹瘦马的美味晚餐。 朱国祥脱掉鞋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洗脚,复盘今天的各种事情:“那个张猎户,表现得有些过于热情。” “不至于吧。”朱铭还真不觉得,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遇到有困难的都是能帮就帮。 朱国祥笑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张猎户给我的感觉,是他那寨子里很缺人,或者说很缺有点能力的人。” 朱铭极不喜欢父亲倚老卖老,当即怼回去:“吃那么多盐,没把您老给齁着?” “不信就算了。”朱国祥懒得辩解。 他洗完脚丫子,在裤腿上左右蹭干,捡起放在旁边的袜子。 袜子已经破了个洞,而且传来股酸臭味,朱国祥有些嫌弃的凑近一闻,顺手就甩在河滩上不要了。 “螃蟹!” 突然看到水里有东西,朱国祥猛地扑出,惊喜叫喊:“快搬开水里的石头,说不定还有螃蟹!” 朱铭看到父亲手里的河蟹,顿时激动起来,脱掉鞋袜,挽起裤腿,就冲到水里捉螃蟹去了。 瘦马闻声抬头,疑惑的看着他们,也往水边缓缓踱步。路过朱铭脱鞋的地方,瞬间就被恶臭给惊退,马儿哀怨悲鸣着跑开。 足足翻开十多块石头,朱铭终于抓到螃蟹,虽然个头很小,但总归是能吃的。 一直折腾到天色黑尽,大小螃蟹抓了十二只。 朱铭去附近捡拾柴禾,朱国祥留在河滩堆砌灶台。将几颗大鹅卵石垒在一起,又用捡来的陶罐装水,螃蟹全部掏光内脏扔里面。 片刻之后,朱铭捡柴回来,架锅烧水煮螃蟹。 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他们都在田家喝了菜粥。午后张猎户请客,又在镇上吃了碗面。好歹有油盐碳水下肚,不像前几天那么馋了,但此刻依旧饥肠辘辘饿得发慌。 河水煮沸一阵,朱铭问:“熟了吧?” “应该熟了。”朱国祥抓着青草当抹布,小心把陶罐捧到旁边。 朱铭拿小棍当筷子使,飞快夹出螃蟹,不顾滚烫塞嘴里。无盐无味,却异常鲜美,连带壳的螃蟹腿都吞下去。 朱国祥也在狼吞虎咽,等螃蟹汤稍微冷却,直接埋头伸嘴喝起来。 螃蟹很快吃完,汤水也灌了一肚子,朱铭摸着肚皮说:“感觉有力气了,明天再抓螃蟹吃。” 朱国祥回忆往昔:“我从小就饿肚子,小时候的梦想是能吃饱饭。记得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县里的有钱同学请客,每人一瓶啤酒,切了两斤卤猪头。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也是第一次吃卤肉。当时我就想啊,要是天天都能喝啤酒,顿顿都能吃上卤猪头,这辈子也就没别的追求了。” “挺好的人生志向。”朱铭笑道。 朱国祥说:“你们这代人有福气,生来就不愁吃穿。这穿越了也好,让你体会一下饿肚子的滋味。” 朱铭顿时阴阳怪气道:“我有福气?那也看跟谁比!你跟我妈两个,都跑去搞什么科研,把我扔在农村随地放养。我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从小过得跟留守儿童有啥区别?别人农民工父母,至少过年还会回家。你们两个倒好,过年也不知道在瞎忙个啥。” 朱国祥顿时无言以对,他这个做父亲的确实没尽责。 瘦马不知何时溜达过来,陶罐里还剩点汤。这畜生也不客气,埋头便喝起来,甚至发现一条螃蟹腿,咬在嘴里慢慢咀嚼滋味。 朱国祥仰望星空,坐在篝火旁发愣。 “老规矩,轮换着守夜,”朱铭盘腿坐下,把宝剑横放于膝,“白天在当铺里露财了,今晚得小心一些。” 朱国祥说:“那我先睡会儿,到时间你把我叫醒。” “睡吧。”朱铭说。 河边的枯枝败叶不少,朱铭起身又去捡来一些,慢悠悠的给篝火添加燃料。 在更远处的江岸上,几个歹人正趴在那里。 父子俩都是外乡人,很好打听他们的踪迹。当铺伙计找来几个泼皮,傍晚时分就摸来,打算等到半夜三更再动手。 泼皮头子叫白二,此刻正在讨论分赃问题:“这两个外乡人,已经饿得抓螃蟹吃,恐怕身上半文钱也没有。他们值钱的物事,就是那匹瘦马,一支毛笔,还有背着的兵器。毛笔让你拿走,剩下的俺们兄弟几个分。” 当铺伙计却不乐意:“说好了平分,怎瘦马就归你?白二哥,你这有点不仗义了。” 白二说:“那匹马有甚用处?皮包骨头的,拉磨都嫌没力气,只能杀了吃肉。” “肉也没几斤咧。”另一个地痞插话。 当铺伙计说:“就算杀了吃肉,马肉也要分俺一块。” 白二不耐烦道:“分分分,透你娘,你真是穷疯了!” 当铺伙计这才露出笑容,也不介意自己老娘被占便宜。 白二又说:“等他们睡着了,冲上去就敲棍子。下手留几分力气,莫要闹出人命。” “失手打死怎办?”一个泼皮问。 白二说:“打死了算他们倒霉,扔到江里喂鱼去。” …… 而在河岸的另一处,张广道正坐在油菜田里,优哉游哉啃着麦饼子。 两个外乡人,带着一匹马,还在集市瞎逛,张广道笃定了他们会被盯上。 让这父子俩吃吃苦头,自己再上去相救,不就把两条好汉赚上山了吗? 为啥是好汉呢? 父子俩虽然衣服裤子又脏又破,但举手投足自有气质风度。站在一堆乡民当中,犹如鹤立鸡群,肯定是大有来头的。 他是真缺人! 山寨主要分为两股势力,一股是以寨主为首的本土派,一股是二当家为首的外来派。 本土派,人多势众,根基深厚,掌握着县衙关系和销赃渠道。 外来派,虽然人数要少些,但个人能力出众,且二当家非常具有人格魅力。 本土派只求安稳过日子,外来派则比较激进,二当家曾多次提议杀官造反。张广道排在第五把交椅,他也支持杀官造反,而且在杀官之前,要先把下白村的小白员外杀了! 那小白员外越来越贪婪,跟山寨合伙走私茶叶,索要的分成不断增加。抢劫来的财货,帮忙销赃时也压价忒狠。还垄断了附近的私盐生意,不准别的私盐贩子去山寨卖货……如此种种,让土匪们日渐不满。 吃完麦饼擦擦手,张广道掏出一把柴刀,又取下棍子进行组装。 朴刀组装完毕,顺手插在泥土里。 紧接着,他又取下猎弓,略微使力把弓弦安上。 山寨里的派系争斗,已经越来越明显,张广道急于招揽更多的外来好汉。 “打死这贼厮,杀啊!” 远处河滩,猛然传来喊声。 张广道知道是歹人动手了,慢条斯理站起来,抄起朴刀摸索过去。 他不着急,几个泼皮流氓而已,不会轻易下死手的。 …… 朱铭正盘坐在篝火旁,后背对着江水,眼睛看向岸上各处。 那匹瘦马侧躺于河滩上,不但已经睡着了,而且还他妈在打呼噜。 这让朱铭有些怀疑人生,马儿不是该站着睡觉吗? 蓦地,瘦马翻身站起,看向远处草丛,马掌刨着鹅卵石,将鹅卵石朝朱铭面前踢。 马这种动物,视觉不是很好,但听觉和嗅觉却异常灵敏。 而穿越之后的朱铭,同样五感敏锐。他觉察出瘦马的异常,立即屏息凝神探听,渐渐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朱铭用剑柄去戳父亲:“朱院长,起床干活了。” 朱国祥打着哈欠醒来,伸懒腰道:“你睡吧,我来守下半夜。” “有客人来了。”朱铭说。 朱国祥瞬间警觉,一手抄起木棍,一手抓起鹅卵石。 正猫腰前进的白二,借着火光看清两人动作,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便招呼说:“别磨蹭了,都站起来。” 泼皮们陆续站起,总共来了六个。 主战武器是哨棒,也有两人怀揣匕首。 白二拎着棍子走在最前方,笑着说:“倒是警觉得很。到了俺白二的地盘,想要活命就快点滚,把身上的财货都交出来!” 对面黑灯瞎火,只能看到人影。 但朱铭也松了一口气:“人不多,可以打,正好试试力气。” 早在穿越之初,攀爬悬崖的时候,朱铭就发现自己力气变大了,而且似乎反应力也更敏锐。 六个泼皮,边走边散开,似乎想把父子俩围起来。 “嘿!” 朱国祥闷叫一声,居然率先发难,老远就砸出手中鹅卵石。 鹅卵石不仅扔得超远,而且又快又准,白二险之又险的躲开攻击。 耳畔还残留着石头带出的气流,差点中招的白二既惊且怒,抡起棍棒大喊:“打死这贼厮,杀啊!” 第11章 【一指一文】 朱铭小时候被扔在农村,撤点并校之后,村里学生全都去乡镇读书。 乡镇学校非常混乱,学风特别糟糕。 都网吧遍地的时代了,居然还流行古惑仔电影,屁大点的孩子就给自己取绰号,山鸡、太子、暴龙之类的一大堆。 不良少年们喜欢泡妞,更喜欢敲诈勒索同学,搞钱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可以逞威风。 朱铭的学习成绩不错,并非被欺凌的目标,因为老师会护着好学生。 偏偏大伯喜欢看武侠小说,每次打工回家过年时,总要带几本劣质盗版小说回来。于是,金庸、古龙、梁羽生、卧龙生等人的作品,就成为朱铭初中时代的最爱,锄强扶弱之类的武侠思想,成功塑造朱铭的青春期三观,并一直深刻影响到现在。 有次同桌被敲诈勒索,甚至是在教室里,被“古惑仔”们命令当众下跪,几个不良少年轮流扇耳光逗乐。 朱铭实在看不下去,抡起板凳就打抱不平。 从此,朱铭开始了战斗生涯,中考前把人打进医院,将一个混混的左眼打成弱视。那小子的家长闹得很凶,学校老师也护不住,只能联系朱铭的父母。足足赔偿了两万块钱,朱铭事后被接到城里,在好学校复读初三,并且还考上重点高中。 虽然已经十来年没动手了,但朱铭对打架并不陌生。 白二举着哨棒冲得最快,完全没有任何招式可言,高高举起棍棒往下砸。看似凶狠剽悍,其实中门大开,全身上下都是弱点。 朱铭的反应速度奇快,没等哨棒砸下,就抡剑横扫出去。 宝剑并未出鞘,剑鞘尾部击中白二的脸颊。而且力量奇大,砸得白二眼前发黑,身体歪倒的同时还在往前冲。 只一个照面,白二就被放翻了。 朱国祥那边也旗开得胜,扔出拳头大的鹅卵石,正好砸中一个泼皮的额头。 直接砸破头了,鲜血长流。 “啊!” 那泼皮有些发懵,只发出一声惨叫,便捂着额头蹲下,脑子晕乎乎的缓不过来。 朱铭格开另一根哨棒,将当铺伙计给踹翻。但攻击他的另一个泼皮,一棍砸在朱铭的肩上,力大势猛打得生疼。 吃痛之下,朱铭发力猛冲,将那泼皮迎面撞翻。 “哎哟!” 旁边传来朱国祥的痛呼,却是被哨棒打中手臂,紧接着肚子也被棍头捅了一下。 朱国祥捂着肚子,下意识弓腰后退。 一个泼皮挥舞哨棒,朝着朱国祥的头顶狠狠砸去。 “锵!” 朱铭在关键时刻拔剑出鞘,连跨数步上前营救。 朱国祥听到棍子的破空声,慌忙偏头躲避。脑袋倒是躲开了,肩膀却硬吃一棍,忙不迭的滚地拉开距离。 那泼皮还要跟上补伤害,却听同伴大喊:“动刀子了!”扭头一看,朱铭已经举剑杀来。 八面汉剑全长128厘米,剑身大约有1米,剩下的全是剑柄。 这是一把双手剑,可以上战场砍人的。 眼看着一剑劈来,泼皮慌张举起哨棒格挡。剑棍相交的瞬间,硬木哨棒“噌”的应声断成两截。 那泼皮吓得连滚带爬后退,其同伴却持棍戳来,想仗着哨棒的长度优势取胜。 朱铭无师自通的侧踏躲避攻击,使出刀剑对长柄武器的经典身法,同时还剑刃压着棍梢往前削出。 惊恐之下,泼皮连忙舍棍,但脱手不及时,右手拇指被切豆腐般削落半截。 “啊!” “俺的手,俺的手……指头断了!” 泼皮捂着伤口惨叫,痛得满地打滚。 在儿子发威的时候,朱国祥也加入反攻,抡起木棒从背后偷袭,狠狠砸向那个被斩断哨棒的敌人。 当铺伙计表现得最怂,本来跟着白二围攻朱铭,被踹了一脚之后,就缩在后面划水绕圈。然后,竟然跑去捕捉瘦马,似乎觉得畜生更好欺负。 瘦马见到伙计扑来,转身作势逃跑,突然扬起后蹄猛蹬。 “哎哟!” 当铺伙计的脸色痛苦不堪,捂着肚子趴下,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踢坏了。 被打得头昏眼花的白二,这时已经恢复过来。他持棍朝着朱铭冲去,正好见到同伴被削断手指,当时又惊又怒,猛砸向朱铭的后脑勺。 朱铭就像背后长了眼睛,飞快转身,借着旋转之势,双手抡剑撩斩。 “啪!” 又是一声脆响,白二的哨棒也断了。 在火光的映照下,剑身花纹时隐时现,剑刃闪烁着慑人的光彩。 白二被吓得原地发愣,随即猛然跪地,忙不迭磕头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俺被猪油蒙了心,才惹到好汉头上。俺……俺该死!俺不是人!俺……” 饶命? 当然要饶命,否则真杀了人,就得去土匪寨子,那是万不得已的退路。 “给老子跪直了!” 朱铭执剑扫视众泼皮,呵斥道:“你们也都跪下!” 除了断指的倒霉蛋还在惨叫,其余泼皮纷纷跪地求饶。 等白二跪直身体,朱铭便将宝剑递出去,剑尖抵在白二的眉心:“好看吗?” 白二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乱动,直勾勾的看着宝剑。近在咫尺,看得更清,剑身的花纹繁复精美,剑刃的光亮摄人心脾。 虽然只是个混迹小镇的泼皮流氓,但白二此刻非常明白,这把剑绝对价值不菲,至少能卖几十贯,甚至是几百贯钱! 用得起如此宝剑的好汉,哪是自己能够招惹的? “我问你,好看吗?”朱铭再度重复。 白二哆嗦道:“好……好看。” 朱铭冷笑:“想要吗?不如我送你。” “好……不,不敢,”白二全身汗毛直立,惊恐说,“俺不配用这等宝剑,好汉这样的大英雄才配用!” 既然宝剑已经示人,又不可能把目击者全杀了,那就干脆把牛皮往天上吹。 朱铭将剑身压在白二肩膀,白二顿时浑身颤抖,以为自己要被抹脖子。正待求饶,却见朱铭只是擦了擦,把剑刃的血迹给擦干净。 以一个潇洒的姿势还剑入鞘,朱铭霸气侧漏道:“在那京东路,此剑连斩三十二人。在那河北路,此剑连斩四十四人。剑下亡魂,要么是贪官污吏,要么是豪强恶霸。像你们这种泼皮无赖,还不配死在我的剑下。滚吧!” “多谢好汉饶命,多谢好汉饶命!”这些家伙又惊又喜,小鸡啄米般磕头谢恩。 在京东路杀了三十二人,在河北路杀了四十四人,杀的全是贪污官吏、豪强恶霸。这牛逼吹得太狠了,没啥见识的小镇泼皮,顿时生出高山仰止的敬仰之情,朱铭此刻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伟岸无比。 同时又觉自卑,自己这种乡下泼皮,确实不配死在好汉的剑下。 “果真是条汉子!” 张广道不知何时到场,正好听到朱铭的装逼之语,不仅发自内心的赞叹起来,而且更想把他们请到山寨。 朱铭早就看见张猎户过来,拱手笑道:“张家哥哥,好久不见。” “是挺久的,都几个时辰了,”张广道随口解释,“俺怕你们遇到歹人,却是俺想多了,两位根本不用帮忙。” 朱国祥的肩膀还在疼,拄着棍子说:“还是多谢阁下关心。” 张广道感觉自己的山寨太寒酸,庙小供不起大菩萨,只能说:“黑风寨随时恭候两位大驾,告辞!” “不送,他日必有厚报!”朱铭拱手送别。 张广道来去潇洒,收起朴刀转身便走。 待张广道消失于夜色中,白二才说:“好汉原来认得张五哥,早说出来,俺们也不敢来捋虎须。” 朱铭问道:“他在这边很有名?” 白二说道:“在白市头混的,谁没听过张五哥大名?” “他叫什么名字?”朱铭又问。 白二摇头:“不晓得,大夥都喊张五哥。” 问不出什么信息,朱铭也懒得废话,呵斥道:“还不快滚,留着等我请客吃饭吗?” 白二居然掏出一把铁钱,双手奉上讨好道:“俺穷得很,身上没几个钱,这些孝敬给好汉买酒吃。好汉要是不急着离开白市头,今后有啥差遣,尽管吩咐便是。俺叫白胜,诨名白二虎,家住草市东边几百步,好汉去打听便能寻到。” 朱铭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些泼皮能够用上,但又不想跟泼皮有深交。于是他弯腰拿起一文钱,剩下的钱全都不要:“只取你一文,今夜恩怨,一笔勾销。至于以后再遇上,莫要让我看到你为非作歹!” “好汉放心,俺绝不再做坏事。”白二连忙赌咒发誓。 这货领着一群手下,慌慌张张离开河滩,走出十余步,又转身朝着朱铭鞠躬示好。 只剩父子二人,嗯……还有一匹瘦马。 朱国祥夸奖儿子:“不错,办事很老道。我看你整天搞自媒体,还以为你不会跟人打交道了。” “你厉害得很,刚才咋只说了一句话?”朱铭没好气道。 朱国祥笑着说:“总得让你锻炼锻炼。” 父子俩开玩笑之际,泼皮们已经逃到小镇街口。 那断指的倒霉蛋说:“白二哥,俺这根手指没了,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有俺一口吃的,便饿不死你,聒噪个什么?”白二不耐烦道。 又有个泼皮说:“二哥,那两个外乡人再厉害,也不可能一直不睡觉。还有,他们都饿得抓螃蟹吃了,再饿几天肯定没力气,俺们可以寻个好机会报仇。” 白二顿时一个巴掌拍过去:“报伱娘的仇,这等好汉,是咱惹得起的?你们是没看清那把宝剑,俺却看得明白。剑上那纹路漂亮得很,起码千锤百炼上万次,一把剑怕是能值千贯钱。老白员外和小白员外恁地威风,他们可用得起千贯的宝剑?” “用不起,用不起!” “莫说用不起,价值千贯的宝剑,连听也没听说过。” “好汉杀了几十个贪官污吏、豪强恶霸,这话怕不是假的。” “……” 泼皮无赖们纷纷议论起来。 当铺伙计则挠头道:“他们都饿得吃螃蟹了,怎只取白二哥一文钱?全拿去买吃的不好?” 白二说:“你晓得个球。这种才是真正的好汉,便是饿死也不乱拿钱。那个词儿叫啥来着?不……不什么财。唉,记不得了,反正就是,不该自己拿的就不拿。饿死了也不拿,硬气得很,跟俺们不一样。” “那不就是憨子?”当铺伙计笑道。 白二鄙视道:“跟你们说不清,就你们这样的,一辈子只能做泼皮。俺要学会了真本事,也做那般江湖好汉,天底下到处都去得,才不赖在白市头厮混。先杀那狗入的白宗敏报仇,再去东京看看狗皇帝……” “二哥莫要胡言!”泼皮们吓得够呛。 东京那位皇帝还无所谓,主要是小白员外就叫白宗敏,他在这里可是真正的土皇帝! 第12章 【床前看月光】 天还没亮,肚子又饿了。 十多个螃蟹真不顶饿,河蟹又小又没肉,就跟没吃差不多,昨晚纯粹是被水灌饱的。 捂着肚子撑到天亮,朱铭拿出那枚铁钱端详。 应该不是纯铁钱,可能还添了其他原料。但难免锈迹斑斑,依稀可辨认出“元丰通宝”四个字,这玩意儿属于王安石变法期间所铸(后来也有增铸,但钱模未改,一直都是元丰通宝)。 中国最早的纸币,为啥诞生在四川? 因为四川使用铁钱,非常容易锈蚀,粗劣不堪使用。铁钱跟铜钱的兑换比,长期在10:1左右(甚至更离谱),偶尔有好钱可以达到5:1。 当时用铁钱在四川买绢布,抬去一百斤钱,只能买到一匹绢。 这让商人怎么做生意? 那就搞信用货币呗,纸钱可轻便得多。 直至王安石变法,下令重铸四川铁钱,做工精细,用料十足,而且没那么容易锈蚀。铁钱与铜钱的兑换比,就此恒定为1.5:1,一直到南宋才稍微贬值。 “朱院长,咱们有钱了。”朱铭抛着铁钱开玩笑。 朱国祥无语道:“一文钱有啥用?” 朱铭说:“一文钱也是钱,走,到镇上买东西吃。” 从泼皮那里弄到的一文钱,已是父子俩的全部身家,如果换成铜钱的话,就只有0.文。 父子俩也算有钱人了,快步来到镇上的米铺。 朱铭如同腰缠万贯,气势十足,高声问道:“你这米怎卖的?” 二人穿得太破烂,只有个伙计来招呼:“牌子上写着的,明码标价,大白米50文一斗。这边的糙米,有40文的,有30文的,有15文的。两位要买哪种?” 宋代的一斗,换算成现代单位,大概就是12斤左右。 50文一斗大白米,即4.17文一斤。 北宋的米价不好说,根据空间和时间波动很大,大约维持在几十文到几百文一斗之间。 朱铭扫了眼要价15文的糙米,不仅发黑发黄,而且还带着许多糠壳。他指着最贵的大白米说:“就买最好的,好久没吃精米了!” 伙计稍微有了些精神,问道:“买几斗?” “嗙!” 朱铭拍出那一文铁钱:“就这么多,莫要缺斤少两!” 伙计有些宕机,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见朱国祥捧上陶罐,伙计伸手捧了把米,哭笑不得的放进去。 “少了,肯定不够。”朱铭表示不满。 伙计想了想,又抓半把米补上,权当是打发要饭的。 穿越之后的第一笔交易,就此达成。 父子俩欢欢喜喜出了街镇,来到河滩上架锅煮饭。 甚至不舍得淘米,那会流失淀粉。 朱铭还掬起一捧泡了大米的江水,对那匹瘦马说:“来,你也补充一下热量。” 瘦马伸舌头便舔,对人类的孝敬颇为满意。 朱国祥说:“米太少,不够吃。” 朱铭起身道:“我去弄点野菜回来。” 小镇附近的耕地颇多,没开垦的山坡很少。朱铭提着宝剑爬山,在挖野菜的同时,也顺手捡来一些枯枝败叶。 把野菜扔到陶罐里,跟大白米一起煮,没过多久便闻到米饭香味。 待温度稍凉,父子俩大快朵颐,品尝美味的野菜手抓饭,最后把手指都舔得干干净净。 “可惜没放盐,再来点油花就更好。”朱国祥客观点评这顿早餐,说出其中的不足之处。 朱铭说:“把笔卖掉,就有钱买油盐了。” 于是,二人带着瘦马去卖笔。 再次来到白家大宅外,朱国祥负责守大门,朱铭负责守偏门,等待白家识货的人进出。 一直苦等几个钟头,居然只有下人进进出出,穿好衣服的一个都没看见。 父子俩无奈凑到一起。 朱铭表达自己的感受:“朱院长,我又饿了,饿得心头发慌,早上的野菜手抓饭不顶事。“ “别叫唤了,你比我吃得更多,该喊饿的是我才对。”朱国祥没好气道。 朱铭说道:“一直守着也不是办法,我看白家大宅附近,还有不少住瓦房的。这个点儿已经在煮饭了,不如……去要饭试试?” 朱国祥咽了咽口水:“真当乞丐?” “啥叫乞丐啊,太难听了,我们只是讨点饭填肚子,”朱铭纠正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讨几顿饭也不算啥,朱元璋当年也讨过饭呢。” 朱国祥还是拉不下脸:“要不再去弄点野菜吧,春天野菜多,肯定不会饿死。” “野菜不抗饿啊。”朱铭叫苦道。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朱国祥也不端着了,指着马儿说:“这畜生不能带着,否则肯定讨不来饭。” 朱铭走到马儿面前,表情严肃道:“老子要去办大事,你不许跟着!” “噗噗!” 瘦马打了两个响鼻,也不知听懂没有,这畜生满地啃草倒是饱了。 乡下百姓只吃两顿,一般在半下午煮饭。 眼见各处炊烟都淡了,估摸着已经把饭做好,父子俩才正式开启讨饭之旅。 没走多远,瘦马便跟上来。 “去去去,自己啃草去。”朱铭手推脚踹,把马儿往回赶。 瘦马有些委屈,站在老远摇头晃脑,距离二人几十米一直跟着。 朱国祥指着一户人家说:“这里刚才冒烟了。” 朱铭评价道:“穷人的院墙都是竹篱笆,这户却是木篱笆,院门也是木制的,应该算是小康家庭。朱院长,你来交涉,年纪大更显得可靠。” 朱国祥伸手敲响院门,很快有个汉子把门打开。 朱国祥实在抹不开面子说可怜话,学着古人拱手作揖:“大哥安好,我父子二人流落此地,钱财都被山贼抢了。能否给一口吃……” “嘭!” 院门猛地关上,那汉子骂骂咧咧道:“有马还讨吃的,俺家还没钱养马呢。” 两个穿着奇特、举止怪异的外乡人,从昨天到现在,带着一匹马在附近乱转,怎么可能不惹人注意?附近居民早观察他们很久了。 吃了闭门羹,朱国祥有些尴尬,对儿子说:“换一家,这次你来。” 朱铭硬着头皮去下一家,虽然心里没底,嘴上却还在调侃:“朱院长,你讨饭的技术不行啊,接下来且看我大显神威!” “就你还大显神威,开直播要打赏都不利索。”朱国祥无情拆穿。 朱铭惊讶道:“你居然偷看我直播?” “咳咳!” 朱国祥咳嗽两声:“儿子搞直播,做父亲的不能去看看?” 朱铭当即抓住把柄:“你当初反对我搞自媒体,说我做的视频狗都不看。好你个朱院长,不但看我的视频,还偷偷看我的直播!” “快去讨饭!”朱国祥不愿提这茬。 “去就去,区区几碗饭菜,手到擒来的事情。”朱铭大言不惭道。 几分钟后,面对再次关上的院门,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朱国祥问:“还讨不?” “锲而不舍,这次换你来。”朱铭说道。 朱国祥对此头皮发麻,他堂堂的农学院副院长,居然被讨饭这种事情给难住了。 朱国祥走到另一处院门外,转身对儿子说:“要不再烤两个红薯?” “那是种子,不能再吃了,快点敲门讨饭。”朱铭表示拒绝。 毫无悬念,讨饭行动再次失败,主要就是被那匹马给害了。 乡民或许有心善的,愿意施舍给乞丐,但绝对不愿施舍给有马之人。即便,那是一匹饿得皮包骨头的瘦马! 连续碰壁七八次,把瓦房人家都求遍了,一粒米饭也没有弄来。 剩下全是些茅草屋,父子俩生不起讨饭的兴致。 瘦马很不知趣的凑上来,朱铭也懒得驱赶了,任由这畜生亦步亦趋跟着。 朱国祥边走边说:“算了吧,咱们不是做乞丐的料。” 朱铭咬牙道:“实在不行就回下游,去那个什么黑风寨当土匪!” “一直饿肚子,就只能做土匪了。”朱国祥的道德底线一降再降。 长在红旗下的现代人,当然不愿做土匪。 说完那句话,父子俩都陷入沉默,踱步向前不再言语。 路过几间茅草屋时,院中竟传来读书声:“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朱铭猛地转身看向父亲,朱国祥也惊喜的看着儿子。 朱国祥率先开口:“读书人更好说话。” “那倒不一定,但可以试试看。”朱铭高兴道。 父子俩跑向院子正面,这农家小院也被篱笆围起来。 院子正中是夯实的泥土,靠篱笆的地方有狭长菜畦。菜畦里栽了四棵桑树,桑树周围又种着蔬菜。一共五间茅草屋,有个孩童坐在堂屋门口背诗。 忽有年轻妇人搬出小桌小凳,摆放在院子里准备吃饭。 这是因为时间已近傍晚,茅草屋内光线不好,为了节省灯油就在外面吃。 年轻妇人刚把桌凳摆好,又有老妇人端着陶锅出来。 年轻妇人问道:“这首诗可背熟了?” 孩童骄傲点头:“娘,俺已经能背了。” 年轻妇人说:“那伱再背一遍就吃饭。” 老妇人面带笑容,继续回屋拿碗,院子里重新响起孩童背诗之声。 这孩子大概五六岁,昂首挺胸站在那里,用稚嫩的童音背诵道:“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很好,背得很流利,快坐下来吃饭。”年轻妇人高兴道。 朱国祥站在院外,听得有些迷糊:“咋跟我小时候学的不一样?” 朱铭则是朗声喊道:“错啦,错啦,诗背错啦!” 一道篱笆墙,肯定无法阻挡视线。 年轻妇人闻声看向院外,发现两个短发男子站在路边。她忍不住站起,走到菜畦处,隔着篱笆问道:“尊驾为何说诗背错了?” 朱铭说道:“李太白这首诗,应该如此才对。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床前明月光……”年轻妇人反复咀嚼诗句,下意识点头说,“改了以后,倒也别有韵味,可是尊驾改的句子?” 朱铭说:“李太白原句如此,并非是我私自改动。” 年轻妇人更加疑惑:“可《李太白文集》,还有那《小学诗编》,都是写的‘床前看月光’啊。” “他们都错了。”朱铭死不改口。 事实上,朱铭已经能够确定,自己学的《静夜思》属于修改版,而眼前孩童背诵的才是原版。 宋代文人喜欢改编书籍,不但文学作品如此,就连儒家经典也没放过,后世很多东西都是被他们改过的。 便拿理学家来说,先是二程改动《大学》原文,朱熹又在此基础上,移易文本,分出次序。 《大学》此篇,宋代的改本就有一大堆,只不过二程版本最具影响力。 对待儒家经文的态度,宋人坚持“六经注我”,可不会傻乎乎的遵照经典。 老妇人已拿着碗筷出来,见儿媳在跟陌生男子说话,她虽然对此有些不高兴,但事关孙儿的学业,只站在那里静静聆听。 年轻妇人问道:“尊驾可有太白原本?” 朱铭趁机打蛇上棍:“肚子饿得发慌,一时间说不明白。” 年轻妇人看向婆婆,老妇人点头应许。 于是年轻妇人邀请道:“路过便是贵客,请两位移步食些餐饭。” “如此,就却之不恭了。”朱铭咧嘴直笑。 朱国祥连连摇头,他对儿子的无耻,顿时有了更深的认识。 不过嘛,真香! 朱国祥加快脚步,迫不及待的要进去吃饭。 (本人亲笔手绘封面,昨天就已经上传,如果还是显示老封面,可以打开手机管家清理缓存。) 第13章 【三字经】 或许觉得父子俩是读书人,这年轻妇人另眼相待,屈身行礼将他们迎入院中:“敢问两位贵客尊姓大名?” 朱国祥拱手道:“免贵,姓朱。吾名朱国祥,此乃犬子朱铭,今日实在是叨扰了。” 初到土匪村的时候,朱国祥也说了句犬子,当时朱铭忙着观察环境。此刻更加安全,朱铭终于有闲心吐槽:“犬子,还犬父呢,你倒适应得挺快。” 口音重又说得小声,年轻妇人没听明白:“这位郎君说什么?” 朱铭抬手作揖道:“见过老夫人,见过娘子,多谢赐饭之恩。” 乍听儿子称呼“娘子”,朱国祥吓了一跳,生怕太过轻薄被当成色狼。 却见年轻妇人并不生气,反而欠身回礼:“俺姓沈,乡邻唤作沈二娘。这是俺姑母(婆婆),乡邻唤作严大婆。那是犬子,姓白,单名一个祺字,寿考维祺之祺。祺哥儿,快过来给两位先生见礼,用娘前些天教给你的礼仪。” 《诗经》的句子脱口便出,这妇人看样子读过不少书。 名叫白祺的孩童,非常听话懂事,离席整理衣襟,端端正正作揖:“小子白祺,见过两位先生!” “好孩子,如此知礼,长大了定有作为。”朱国祥连声夸赞,他古代常识懂得不多,说话拽文总觉得别扭。 但有一个道理,古今中外皆通,那就是当着长辈夸孩子,大人听了肯定心里头高兴。 果然,严大婆本不愿接待陌生人,此刻听到对方夸赞孙儿,脸上顿时泛起灿烂笑容,加快脚步回屋去添两副碗筷。 沈二娘也微笑道:“尊客谬赞了,犬子年幼,开蒙还不到一年。” 朱国祥尽捡好听的说:“开蒙一年已是这般,多读几年书就更了不得。” 沈二娘听得眉开眼笑,热情招呼父子俩入座吃饭。 朱铭闭嘴没说话,让他挖苦怼人可以,夸人还是要父亲更专业。 严大婆很快就拿来碗筷,还帮忙盛好了粟米粥。 说话拉关系由朱国祥负责,朱铭默默观察情况。他发现几人碗里的小米粥,有着明显区别:两位客人和小孩,碗里的粥更浓稠;严大婆和沈二娘碗里的却更稀。 另外,沈二娘请客人先动筷,接着严大婆拿起筷子,沈二娘再拿起筷子,最后是小孩拿起筷子。 家教礼仪,非常严格! 朱铭扭头看向那几间茅草屋,总感觉有些不搭调。 而且,桌上除了咸菜,还有一盘野菜。 野菜当然不稀罕,但那盘野菜是炒出来的! 铁锅在北宋已日渐普及,可乡野农家,依旧有很多置办不起,田氏兄弟家里就只有陶锅。 大人们继续聊天,白祺这小孩很乖,恪守“食不语”默默干饭。 在朱国祥的语言攻势之下,双方迅速拉近关系,甚至连称呼都渐渐变了。问清楚朱铭在家的排行,直接唤作……大郎。 沈二娘还想着李白那首诗,忍不住问:“大郎可曾参加科考?” “未曾。”朱铭听着很别扭,总感觉有人喂他喝药。 听到朱铭的回答,沈二娘稍微有些失望:“那大郎是在何处见到李太白原诗的?” 朱铭直接摊牌了:“瞎编的,为了吃这顿饭。” 听儿子这么说话,朱国祥差点一口小米粥喷出来。 沈二娘愕然当场,严大婆也瞬间无语,完全不知该怎么看待朱铭。 说他奸猾吧,他又实话实说;说他老实吧,又满嘴谎话骗饭吃。 就没见过这样不着调的货色! 沈二娘整理措辞,挤出笑容道:“大郎满腹诗书,随口戏言也能润色太白诗。实在令人佩服。” “过奖,过奖。”朱铭继续埋头干饭。 见朱铭把一碗小米粥干完,严大婆主动帮忙盛饭。这次的粥要稀得多,并非薄待客人,而是剩余不多了,婆媳两个都没有再给自家添饭。 朱国祥饿得发慌,也吃了第二碗,厨房隐隐传出木勺刮陶锅的声音。 朱铭心里隐隐有些过意不去,放下手里跟狗舔过似的土碗,问道:“娘子可有纸笔?” “有的。”沈二娘回答。 朱铭说:“我现在身无分文,给不出饭钱,就用一篇文章代替。” 沈二娘连连推辞:“不打紧的,一顿饭而已。” 朱铭拱手道:“请给纸笔。” 沈二娘想了想,觉得写文章是雅事,即便收下也不会显得市侩,于是回屋拿笔墨纸砚去了。 严大婆赶忙把桌子收拾干净,腾出地方好让客人写文章。 沈二娘在砚里倒些清水,取出墨条仔细研磨,研墨完毕便轻轻放下:“大郎请。” 朱铭的毛笔字,是小时候跟爷爷学的,爷爷当了几十年村支书,甚至还客串过一阵赤脚医生。 童子功,拿得出手。 只是电脑用得多了,书法有些回潮,如今写来还算能入眼。 “你要抄什么诗?”朱国祥低声问。 朱铭说:“抄诗多low啊,我要写《三字经》,这玩意儿还没问世呢。这家小孩儿姓白,而且还读书,跟白家多少有些关系。把《三字经》写出来,一可以报答这顿饭菜,二可以吸引白员外的注意。” “你脑子转得挺快,可《三字经》能默写完吗?”朱国祥说,“这东西我小时候也会背,是你爷爷提着棍子教的,长大以后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朱铭笑道:“你默诵一下,看是不是还记得。” 朱国祥闻言默念“人之初”,很快就瞠目结舌,已经忘掉的东西,怎么突然又记得了? 朱铭前些天就已经发现了,只要是自己认真读过的书,就能清晰的回忆起细节。比如马屁股上的官印,“甲”代表殿前司禁军,就源自朱铭看过的一篇论文。当时为了做视频而查资料,相关论文读了几十篇,现在居然全特么记得! 父子俩用方言对话,且说得语速超快,旁人根本听不明白。 沈二娘也没顾得许多,只是盯着笔尖,等待朱铭落笔写文章。 却见纸上淌出字迹:蒙童书·三字经——朱铭。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沈二娘跟随字迹心中默念,越念越是欣喜,因为这是篇启蒙文章,对她儿子的学习有大用处。 刚开始几个典故,沈二娘还都知道,渐渐就看不太明白了。 写着写着,朱铭突然问:“还有纸吗?不够了。天色有点黑,麻烦添个油灯。” “有!” 沈二娘飞快跑回屋里,把儿子的练字纸全拿出来,同时又请自己的婆婆去点灯。 接过新纸,朱铭继续书写。 写到“炎宋兴,受周禅”便跳笔,后面的不用全写,直接跳过南北宋和元明清。 搁笔吹纸,墨迹未干,分开摆在桌上。 朱铭又开始装逼:“此乃在下编写的蒙童读物,并未示以他人,今日赠与娘子,聊谢赐饭之恩。” 别人都没读过,自己儿子是第一个学的? 沈二娘感觉自己撞大运了,屈身行礼:“多谢赐文之恩!” 朱铭却闪身避开站在一旁,负手而立:“得之餐饭,报以佳文,不须答谢,娘子快请起吧。”说着说着就原形毕露,咧嘴笑言,“真要感谢,我父子俩还没落脚处,今晚借厨房住一宿可好?” 沈二娘连忙说:“怎能让贵客睡厨房?俺这就去收拾正屋。” 严大婆跟去收拾屋子,躲在屋里低声问:“真是好文章?” “好得不能再好,而且别处还没有,只俺祺哥儿可以学。”沈二娘欢喜道。 严大婆顿时喜上眉梢,合掌作揖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祺哥儿遇到贵人了。” 沈二娘从柜子里拿出被褥,一边铺床一边说:“这朱大郎定然满腹经纶,刚才那篇文章,不仅有许多没听过的典故,还把三皇五帝到咱大宋的历朝大事都写完了。祺哥儿要是能熟记《三字经》,便已胜了许多孩童。” “那顶好,那顶好。”严大婆笑得合不拢嘴。 沈二娘又说:“朱大郎学问大得很,好些字都写得极生僻,寻常士子恐也未见过,俺连蒙带猜才能认出来。” 朱铭谨慎过头了,写的全是繁体字,他也不知自己为啥会写繁体字,估计是穿越前看过许多繁体书籍。 但《康熙字典》规定的繁体字,有些写法放在北宋也生僻啊! 不过正好,更加凸显他才高八斗。 第14章 【家乡的儿歌】 天色已经黑透,院里只剩父子俩和那孩童。 沈二娘的闺名叫沈有容,家里父母俱在,还有两个哥哥。 白祺是个遗腹子,还没出生爹就死了。在他的印象中,家里若是有男人上门,总会被祖母拎棍子打骂走。 可眼前这两个男人,不但没有挨打挨骂,居然还被留下吃饭,似乎晚上还要在家里睡觉。 好神奇的样子! 特别是那位大哥哥,会写好多生字,娘亲欢喜得紧,应该是爹那样的大才子吧。 白祺有些内向,全程低头端坐,但眼睛偷偷看向父子俩。然后,他就看到离谱的一幕,那位很会写字的大哥哥,不露痕迹的捡起桌边一粒粟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嘴里。 朱国祥鄙视道:“你至于吗?” 朱铭咂咂嘴,回味着小米粥的味道:“没吃饱。” “已经够可以了,那对婆媳都没怎么吃,饭菜全进了咱们的肚皮。”朱国祥说。 朱铭居然挑三拣四:“这小米要是能脱壳,味道肯定更好。” 朱国祥嫌弃道:“以后别说你是我儿子。” 白祺突然插话,表情严肃的发表观点:“俺吃过脱壳的粟米粥,味道香得很,一直都记得。”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朱铭伸出巴掌,跟孩子逗乐道,“来,Give me five!” 白祺听得一脑袋问号,不知是啥意思,面对大哥哥期待的眼神,他下意识弱弱的伸出小手。 啪! 击掌成功。 或许是精神紧张半个月,此刻终于轻松下来,朱铭有些放飞自我,想搞些事情耍乐子:“击掌之后,要说耶。快跟我学,耶!” 白祺傻头傻脑道:“耶!” 朱铭又开始排练:“现在来个全套。我说Give me five,咱们就击掌,击掌之后说耶!” “记住了。”白祺感觉自己在学什么高端礼仪。 朱铭笑得更开心:“开始了,Give me five!” 白祺这孩子很有悟性,连忙拍出手掌,认认真真喊:“耶!” 朱国祥坐在旁边,以手扶额,不忍直视,太特么幼稚了。 蓦地,院外传来声响。 朱国祥以为是有访客,扭头一看,却是那匹瘦马在拱门,丫的看院里热闹也想进来。 朱铭跟孩子越玩越起劲,居然要唱歌了:“我教你一首儿歌,想不想学?” “想。”白祺露出期待的眼神。 朱铭笑道:“这首儿歌叫《孤勇者》,在我的家乡非常有名,三岁大的小屁孩儿都会唱。来,跟我一句一句的学……” 朱国祥已然嘴角抽搐,自己到底养了个啥玩意儿? 当沈有容铺好了床榻,再次来到院中时,赫然听到优美的儿歌声:“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 又见朱铭站起来,对她儿子说:“别坐着干唱啊,摆几个pose,再来点伴奏。动次打次,动次打次,呦呦呦,切克闹!” 白祺就跟鬼上身一样,迷迷糊糊站起,认认真真学唱跳:“动次打次,动次打次,呦呦呦,切克闹!” 朱铭一脸坏笑:“学得很好,改天再教你一种小鸡仔舞步。” 在这北宋的农家小院里,古代田园画风迅速崩坏。 严大婆站在屋檐下,脸色有些焦虑,低声对儿媳说:“这位朱大郎,是不是得了癔症?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沈有容主动为朱铭开脱:“姑母莫慌,非常人行非常事,高人往往有脱俗之举。” “俺怕他把祺哥儿带坏了。”严大婆担忧道。 沈有容沉默几秒,幽幽说:“祺哥儿很久没这般开心了。” 严大婆闻言一怔,看着愈发活泼的孙儿,顿时舒展眉头:“也对,娃娃就该闹腾。能跟娃娃欢实打闹的,定不是什么歹人……这爷俩落魄得很,都邋遢发臭了,你去烧点洗澡水,俺去找两身换洗衣裳。” 洗澡水还没烧好,严大婆已经拿着衣裳出来。 严大婆捧着衣物说:“朱相公,朱大郎,这是俺儿生前常穿的衣裳,两位先生要是不嫌弃,可以洗了澡换上凑合凑合。” 朱铭正在不着调的跟小孩玩耍,听到这话立即正经起来,拱手道:“岂敢嫌弃,老夫人有心了!” 朱国祥也上前答谢,从严大婆手里接过衣裳。 等待烧热水澡的时候,朱铭问道:“老夫人,可否借些食盐?门外那畜生,已经几个月没吃盐了,得弄些盐水给它喝。” “有的。”严大婆又去取盐。 不多时,便端来一碗盐水,小心递到朱铭手里。 朱铭把瘦马放进院中,马儿伸舌头舔了一口,尝到盐味极为兴奋,脑袋埋下去就没再抬起。 沈有容悄然走来,低声说:“姑母,水烧好了,缸里剩得不多,俺再去挑些回来。” 父子俩都在看马儿喝盐水,竟没有注意到,沈有容挑着水桶摸黑出门。 把畜生伺候舒坦了,严大婆才说:“洗澡水烧好了,你们哪个先去洗?” 朱国祥道:“你去吧。” 朱铭也不谦让,跟随严大婆去洗澡的地方。洗澡水有些烫,须舀些冷水来勾兑,朱铭很快发现水缸快要见底了。 他跑回院里对父亲说:“缸里水不够了,沈娘子也不在,估计已经去打水。” “我晓得了,你去洗澡吧。”朱国祥点点头。 朱铭自去洗热水澡,严大婆转身回屋。 院中的桌凳还未收拾,油灯也一直亮着。严大婆拿着针线出来,坐在昏暗的油灯旁,埋头默默纳鞋底。 朱国祥把小孩子拉到暗处,问道:“平时在哪里打水喝?” 白祺回答:“河里。” 朱国祥吩咐道:“你回祖母身边,不要乱跑。” “嗯。”白祺乖巧点头。 朱国祥估摸着方向往河边走,距离挺远的,至少有一里地。而且阡陌纵横,弯弯绕绕怕有一里半。 天上挂着弦月,繁星点点,夜间能见度不足一米。 走了好一阵,朱国祥终于听到动静,沈有容喘着粗气挑水而归。 “沈娘子,让我来吧。”朱国祥说。 黑暗中突然有声响,把沈有容吓了一跳,听清是朱国祥的声音,她连忙说:“不用,就快到了。” “让我来,我有力气。”朱国祥堵住小路。 沈有容只得把水桶放下,颇不好意思地说:“劳驾贵客了。” 两桶水有好几十斤重,穿越后身体素质改善,朱国祥挑起来非常轻松。 沈有容跟在后边,见其挑水动作很麻利,显然是干过农活的,不禁对父子俩的来历更加好奇。 一路无话,回到院外,沈有容连忙上前开门。 严大婆听到声响,抬头见朱国祥挑水进来,放下鞋底过去帮忙,数落儿媳道:“你怎能让客人动手?” 沈有容笑了笑,没有搭腔。 朱国祥说:“是我们添麻烦了,挑桶水不打紧的。” 朱国祥挑着水继续往里走,麻利的卸下担子,把一桶水倒进水缸里,另一桶水倒进大锅当中。又主动坐在灶前,往还未熄火的灶膛里添柴,这锅洗澡水是给他自己烧的。 严大婆看着朱国祥忙上忙下,嘀咕道:“家里是该有个男人。” “姑母说什么?”沈有容问。 严大婆把儿媳拉到里屋:“这几年,也是苦了伱了。” 沈有容道:“姑母莫说这些。” 严大婆叹息一声:“家里孤儿寡母,难免让人惦记。俺这老婆子没甚本事,只能打走那些泼皮无赖汉。上门说媒的,也不止一两个,你都没给她们好脸色看……” “姑母到底想说甚?”沈有容打断道。 严大婆还在绕圈子:“你舅爷(公公)在世的时候,俺们家里还有八十亩地。俺那没福气的儿子,读书花销大得很,年年卖地换钱,把几间瓦房都卖了,到头来却死在外面。现如今,俺家的地只剩二十几亩,家里又没个男人,供养祺哥儿读书撑不了几年。” 沈有容会错了意,赌咒发誓道:“姑母放心,媳妇绝不改嫁,便是讨饭也要把祺哥儿养大。若是说话不作数,死了都让阎王爷割舌头!” “俺不是那个意思,”严大婆朝厨房指了指,“这父子俩怕也是大户出身,肚子里喝过墨水的。俺见那朱相公,干活麻利得很,该是近年来落魄了。他俩流落到俺们村里,连饭都吃不饱,恐怕也没甚去处。不如……” “不如什么?”沈有容问。 “不如招赘,”严大婆敞开了说,“那朱相公,模样周正得很,年龄也不算大,跟你颇为般配。” 沈有容本来没这心思,被婆婆一说,瞬间脸红起来,忍不住去想朱国祥的相貌。越想越羞,脸色通红,低头嘀咕道:“别人一肚子才学,是有大本事的,怎愿入赘娶一寡妇?” 严大婆却打得好算盘:“再有学问,也快饿死了。可以事先跟他说好,只入赘一半。” “入赘一半?”沈有容没听明白。 严大婆详细阐述自己的计划:“他搬来俺家住,不改名换姓,跟你生下子女,今后也可以姓朱。但祺哥儿还是姓白,他得把祺哥儿拉扯大。他们爷俩有学问,还能教祺哥儿读书,这学费就能省下不少。家里多了两个男人,也不怕再被惦记。要是再没个男人当家,俺们手里那二十几亩地,迟早要被村人给侵占完了。” 沈有容再次想起朱国祥的长相,忍不住朝厨房看了几眼,这俏寡妇明显是心动了。 严大婆继续说:“村东头那块地,去年就被占了一垄,那天杀的白福德把田埂都移了。俺去请老白员外评理,白福德死不认账,仗着家里男人多,就是要欺负俺们两个寡妇。等你有了男人,就没得那般窝囊!” “可……”沈有容又是欢喜又是紧张,还带着几分犹豫和担忧。 严大婆还在说:“往日打你主意的男人,都没安什么好心。这父子俩不一样,虽是今天刚认识,但那眼神正得很,俺老婆子看人准没错。那个朱大郎,还跟祺哥儿耍得来。那个朱相公,晓得帮你挑水,也是会疼人的。你莫怕改嫁了,祺哥儿被后爹欺负。俺老婆子也不傻,把田契捏在手里,他两个外乡人还能夺去?俺家那二十多亩田产,不怕被外乡人惦记,就怕本村本地的来豪夺!” 沈有容仔细思索,单在田产方面,外乡人确实比本村人更靠得住。 严大婆忽然又唉声叹气:“家里没男人是真不行,便那些佃户都要起歹心。又要供养祺哥儿读书,把地全卖完也撑不住,老婆子实在没有办法了。” 沈有容双手攥拳握着布裙,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含羞低头,细如蚊呐道:“姑母,俺愿嫁。只是……俺一个乡下寡妇,怕也入不得朱相公法眼。” 严大婆说:“多留他们住几天,俺先去探探口风。” 第15章 【男主人的书房】 “好爽啊,就没洗得这么痛快过!” 朱国祥端着油灯回客房,朱铭跟在后面伸胳膊抬腿,时不时还来一个体操动作。 在山里转悠半个月,一路披荆斩棘,又累又饿,精神紧张。陆陆续续,还遇到猛兽和歹人,心理和生理都已绷到极限,如今总算可以暂时舒缓一下。 洗澡可以放松,白天跟小孩逗闷子,同样是一种情绪宣泄。 人类,终究不是机器。 屋里有类似书桌的家具,朱国祥把油灯放好,转身打量四周的陈设。 朱铭也在到处转悠,瞅见角落里有个箱笼,就是《倩女幽魂》宁采臣背的那玩意儿,忖度道:“这里可能是男主人的书房。” 朱国祥捡起桌上一本书,封面印着《幼言杂字》。 翻开细瞧,全是儿歌般的打油诗,皆由常用字组成,方便孩童学习简单字词。 靠墙的床榻比较窄,可能用于读书疲倦了小憩。 朱铭笑着评价:“男主人挺有格调,就几间茅草屋,居然辟出个专用书房,而且还有用来休息的小床。” 朱国祥转身一瞧,出言制止道:“别乱翻人箱子。” “又没上锁,找本书读读。”朱铭从榻下拖出个木箱。 掀开箱盖,里面全是书! 而且为了防潮,箱底和箱壁都放有稻草。 朱铭捡起几本查看书名,啧啧称奇:“书香世家啊,北宋的科举教材全在这儿。” “我看看。”朱国祥突然来了兴趣。 科举教材被朱铭挑出来,剩下的书塞回箱子里。 一共拣出七部儒家经典,即《论语》、《孟子》、《诗经》、《尚书》、《易经》、《周礼》、《礼记》。 朱国祥仔细浏览完书名,说道:“果然跟明清不一样,不是考四书五经。” 朱铭阐述道:“《论语》和《孟子》必考,宋人叫做兼经。另外五部叫做大经,选择其中一部学习即可。所以北宋后期的科举,只学三部经书就能上考场。” “那倒是简单,花费十年时间,三本书硬背也能背下来。”朱国祥点头道。 “这是改革之后的,”朱铭说道,“在王安石变法以前,别说科举考试的书籍,就连科目都能让人头晕目眩。” 朱国祥不解问:“科目?” “你可以理解为某某专业,”朱铭解释说,“最好的专业是进士科,其他专业统称为诸科。什么九经科,什么五经科,什么三传科,乱七八糟一大堆,每一科的教材还不相同。” 朱国祥问道:“王安石的变法成果,不是被政敌废除了吗?” 朱铭说道:“科举改革内容没有废除,因为在科举改革方面,王安石和司马光是一致的。当时的名臣,只有一人反对,你猜猜是谁?” “苏轼?”朱国祥说出个名字。 朱铭顿感惊讶:“你怎么知道?” 朱国祥说:“当时的名臣,我只晓得有王安石、司马光和三苏父子。” 朱铭瞬间无语。 “这么说来,苏轼倒像是顽固派了。”朱国祥说。 朱铭详细说道:“苏轼对于科举改革,也不是全都反对,他只是反对取消诗赋。但这又属于改革重点,因为改革以前,诗赋在进士科的分量非常重。一首诗,一篇赋,这两样写不好,考进士肯定要落榜。” 朱国祥表达自己的观点:“确实该取消诗赋,哪能靠文学作品选官?诗赋改成了啥?” “申论。”朱铭吐出个现代词汇。 “呃……好吧,非常合理。”朱国祥做出最终评价。 苏轼,还反对试卷糊名,理由是可能选出道德败坏者。 朱铭随手拿起那本《孟子》,踱步走到书桌前,借助油灯的光亮翻看。 准确来说,这是一本《孟子章句》,由东汉经学家赵岐做注解。 朱铭只读过朱熹的《孟子集注》,上大学时囫囵翻了几章,就扔进抽屉里吃灰尘。 后来搞自媒体,为了做理学系列视频,他把《四书集注》都翻烂了。古文水平倒是大有长进,可惜点击率低得愁人,而且掉粉非常严重,因为客观评价朱熹会被键盘侠拉黑。 此时此刻,阅读赵岐的《孟子章句》,朱铭自然而然想起《孟子集注》。 朱熹的种种批注,清晰浮现于脑海,跟赵岐的批注两相对照。 翻看几页,朱铭大概看明白了。 赵岐的批注一板一眼,下笔时特别守规矩。而朱熹的批注则夹带私货,完美体现啥叫“六经注我”,通篇都在用《孟子》阐述理学。 正要把书放回去,忽从书中掉出一张纸。 朱铭捡起来阅读,纸上抄写着王安石的《王霸论》。末尾还有抄写者的读后感:朝闻道,夕死可矣! 王安石不仅是改革家,还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理学家。 《三经新义》是改革派的思想武器,被王安石确立为科举唯一指定工具书。司马光后来得势,也只敢把王安石的《字说》给禁了,依旧允许考生引用《三经新义》来答题。 无他,这三本书太厉害了! 甚至后来朱熹写《四书集注》,也是沿着《三经新义》的路子在走。 朱铭快速翻找完全书,发现书里夹着许多小抄。除了王安石的文章,还有二程、张载、司马光、吕惠卿等人的作品,内容都是对《孟子》经义的阐述。 朱铭感慨道:“这本书的主人,看来是真心向学啊。” 古代资讯传播缓慢,书籍扩散也受地域限制。想收集到各家之言,就必须四处游学,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朱国祥却没心思看书,他已经坐到了床上。 被褥面子明显是麻布做的,但并不粗糙,而且异常柔软,也不晓得用了什么工艺。 被褥里子同样软软的,朱国祥以为填充了棉花,但仔细去摸,又有类似秸秆的玩意儿。 研究半天也搞不清楚,朱国祥忍不住问:“古代用什么填充被子?” “棉花。”朱铭还在看书。 “除了棉花呢?”朱国祥问。 朱铭说道:“有钱的用羊毛、鹅毛、鸭毛,没钱的用稻杆、麦秆、芦花,反正是能用啥就用啥。” 朱国祥缩进被子里问:“看书半天有啥发现?” “没什么特别发现,这本书的主人做了很多小抄。”朱铭说。 朱国祥嘱咐道:“睡觉吧,省着用油,对眼睛也不好。” 朱铭把书塞到箱子里,俯身推回榻下。 吹灯睡觉。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穿越以来担惊受怕,还没有睡过囫囵觉。 等朱铭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的半上午了。 朱国祥正在穿衣服,有些短小,凑合着穿。鞋子也是这家男主人的,朱国祥脚大,后跟提不上来,只能当拖鞋趿拉着。 朱铭打着哈欠穿衣,睡眼惺忪出门,发现自己老爸正在漱口。 “就咱俩?”朱铭问。 朱国祥把嘴里的水吐出来:“一个人都没见着,估计是干活去了。”说着朝院中指去,“还有那匹马。” 马儿昨晚喝了盐水,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冲朱铭摇头晃脑打响鼻。 又过十多分钟,严大婆挑着木桶回家,桶里还装着父子俩换下的衣服。 “朱相公,朱大郎,昨晚睡好没?”严大婆笑着打招呼。 朱国祥说:“托老夫人的福,睡得很踏实。” 严大婆拿起朱国祥的西裤,裤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她无比好奇地问:“朱相公,这是什么料子?又不像绢布,也不像棉布,结实得很,价钱怕也贵得很。” “已经破了,不值几个钱。”朱国祥哪知道裤子是啥材料。 严大婆热情道:“裤腿破了好几处,等晾干了,俺寻块好布给朱相公补上。” “多谢!”朱国祥连忙说。 严大婆开始架竹竿晾衣服,晾到朱铭的t恤时,又自言自语道:“这个小人印得精细,印染匠可花了不少心思。就是脸不好看,说不出来的怪,怪得很!” 朱铭忍俊不禁,他喜欢贴身穿t恤,而这件t恤的正面,图案是某位明星在唱跳rap打篮球。至于明星的脑袋,换了张姚明囧笑熊猫脸…… 晾好t恤,严大婆又晾小裤衩。 朱铭尴尬到了极点,那裤衩子是他的,穿了半个月实在够脏。 掩饰尴尬有很多种方法,朱铭选择可以装逼的。他回屋拿出《孟子章句》,坐在屋檐下认真阅读,以此体现自己是个酷爱读书之人。 严大婆见了,对朱铭印象更佳,目不转睛一直注视,似乎看到自己死去的儿子。 曾几何时,儿子也这般年龄,也是坐在屋檐下读书。 严大婆的脸上浮起笑容,笑着笑着便流下老泪,横袖擦拭泪花走去厨房做饭。 朱国祥跟着去厨房帮忙,严大婆一番推辞,最后让他坐在灶前烧火。 手握火镰,朱国祥打了老半天,火星倒是溅起不少,可就是不能把柴给引燃。 趁着严大婆去淘米的空隙,朱国祥飞快掏出打火机。 还是现代科技更好用啊! 饭菜快要做好的时候,沈有容带着孩子回来了。 这年轻俏寡妇,穿着身粗麻布裙,挑着好大一捆柴,背上还有一筐桑叶,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小屁孩儿白祺跟在后面,也担着两捆小柴,一边走路还在一边背“人之初”。 朱铭赶忙放下书去迎接:“沈娘子,让我来吧。” “已经到了。”沈有容说。 朱铭只得把院门打开,从小孩儿身上接过柴禾。 沈有容卸下两捆大柴,解开绳索,整齐摆放在厨房外的屋檐下,又将一筐桑叶搬去蚕房里。 她拍拍手上的灰尘,有些难以启齿道:“大郎,那《三字经》的许多典故,俺以前也没学到过。你能不能……能不能给祺哥儿讲讲《三字经》?”似乎觉得太唐突失礼,又连忙补充说,“在砍柴的时候,俺已让祺哥儿把开头几句背熟了。” “应该的,总不能白吃白住。”朱铭乐呵道。 (pS:难道大家忘了,穿越前朱铭直播时的沙雕言行?他闲下来的时候,本来就是个沙雕,跟小孩逗闷子纯属恶趣味。另外,主角父子都不会入赘。) (求票,求收藏!!!!!) 第16章 【赤道黄道】 今日饭菜,居然有肉! 韭菜炒腊肉。 腊肉不多不少,刚好切了三片,剩下的全是韭菜。 朱铭一片,朱国祥一片,小孩子一片,三片腊肉就分完了。根本没法拒绝,严大婆筷子夹肉,硬往他们的碗里塞。 粟米粥也换成了粟米饭,依旧没有脱壳,口感有些欠佳,但好歹是顿干的。 吃过早饭,严大婆扛着锄头出门,说是要去给麦子除草。她家有二十多亩地,大部分佃租给村民,但也留着一亩自己耕种。 沈有容则去洗碗刷锅,接着又喂鸡,然后再扫地。 几间屋子都扫了,又来扫院子。 扫院子的时候,还有意外收获,发现两坨马粪。马粪当然要收集起来,用于堆肥种庄稼。 把屋内屋外都打扫干净,沈有容又去篱笆墙下除草,提来洗碗水浇灌菜畦里的蔬菜。 至于小屁孩儿,正在专心致志练毛笔字。 可能是为了节省纸墨,白祺用毛笔蘸着清水,蹲在院子里往地上写。 不怕伤到笔毫,这破笔是自制的,给朱铭写《三字经》那支才是买的。 “嘿,朱院长,你看啥呢?”朱铭伸手遮挡老爸的视线。 朱国祥表情有些尴尬,收回目光说:“我在看宋代百姓种的是什么蔬菜。” 朱铭调侃道:“我怎么觉着,你在看浇菜的人?” “我又不是色狼。”朱国祥打死不承认。 朱铭笑着说:“偷看就偷看呗,你狡辩个啥?大龄单身汉突然变年轻,心灵有骚动也很正常。” “不是你想的那样,”朱国祥急着解释,“你看这沈娘子,像不像你妈年轻时候?” 朱铭挖苦道:“在您老眼里,只要是漂亮女人,都像我妈年轻时候,反正最终解释权在你。” 朱国祥急道:“我不是说长相,说的是那种气质。气质你懂不懂?” “气质这玩意儿可就玄了,你怎么讲都可以。我懂的,不用再说,解释就是掩饰,”朱铭嘿嘿笑道,“五十多岁的人,要是娶个二十出头的俏寡妇,你说这该不该叫老牛啃嫩草?说是吧,你又变年轻了。说不是吧,你心理年龄……” “滚蛋!”朱国祥恼羞成怒。 朱铭乘胜追击:“急了,有人急了。我知道是谁,但我就不说出来。” “懒得理伱。”朱国祥愤然走开。 斗嘴获胜,朱铭得意洋洋,乐得吹起了口哨。 朱国祥缓步来到沈有容身后,望着远处的油菜田问:“再过个把月,这些油菜就要熟了,收割油菜以后改种什么?” 沈有容还在浇菜,头也没抬,回答道:“种稻子。” “西乡县都是油菜水稻轮种吗?”朱国祥问。 沈有容站起揉了揉腰:“以前都不晓得轮着种,平白荒废地力。俺听爹说,是蜀中百姓带过来的法子,转运使便勒令各州县务必推广。” 朱国祥又问:“沈娘子家也种油菜和稻子?” “孤儿寡母,种不得那个,”沈有容说,“换季种油菜的时候,种得少还罢,若是多种一两亩,排水翻地麻烦得很,稍有差错就误了农时。这油菜和稻子轮种,家里得有壮劳力才忙得过来。” “油菜育苗移栽就是,哪里忙不过来?”朱国祥说。 沈有容疑惑道:“俺只晓得秧苗移栽,这油菜苗也能移栽?” “可以的。”朱国祥开始仔细打听北宋的耕种方式。 片刻之后,问明白了,才回去找儿子讨论。 朱铭笑得贼兮兮:“可以啊,朱院长,都开始勾搭了。” “别扯废话,”朱国祥表情严肃道,“南方我不清楚,只说汉中这边,水稻种植流程已经基本成熟,但还不懂控水旱育秧的方法。因此水稻种植,受气候和地理条件制约更严重,无法达到古代水稻产量的极限。” 听到是说正事,朱铭也收起笑容:“那个控水旱育秧方法,能够提高多少产量?” 朱国祥仔细解释道:“不好统计,得看具体情况。这种方法的优点是,提高秧苗素质,降低育秧成本,增强防病抗病能力。” “为啥旱育秧就能提高秧苗素质?”朱铭有些好奇。 朱国祥整理措辞,尽量说得能让朱铭听明白:“控水旱育,秧苗在干旱环境生长,土壤水分影响苗根的分化,控制了部分苗根的发生,从而增加了潜伏根数量。同时,旱育秧的细胞质浓度提高,营养物质积累丰富,植株一直处于高能状态。当旱育秧移栽到水田里,已分化但没伸长的根原基,就会迅速发展为新根,形成发根的爆发力……” “停停停,您老不用再说了。”朱铭对这玩意儿实在不感兴趣。 控水旱育秧技术,是在明代出现并推广的,使得明代水稻亩产迅速超过宋代! 朱铭虽然不懂种地,却懂得如何利用此事:“如果我们指导技术革新,帮助老百姓增产增收,就能很快获得乡民尊重,从而在西乡县牢牢的站稳脚跟。” 朱国祥继续说:“还有,汉中地区的农民,已经掌握油菜水稻轮种技术。但他们还不懂油菜育苗移栽,因此换种油菜时得抢种,需要在短期内加倍投入劳动力。如果使用油菜育苗移栽技术,不但可以减少劳动力投入,还能提高油菜苗质量,增强油菜抗病能力,提高油菜的亩产量。” 朱铭不禁问道:“育苗移栽很简单吧?” “是很简单,但也有诀窍,”朱国祥说,“并且可以配合控水旱育秧技术,因为旱育秧能够推迟插秧,让轮种的时候不需要那么抢时间。” 水旱轮作,可改善水田的透气透水性,提高土壤肥力,减少病虫和杂草危害。 油菜水稻轮种的出现,是中国古代南方农业的一次突破。 目前,油菜水稻轮作方式,只差旱育秧和油菜育苗移栽,补齐了就意味着此法彻底成熟。 朱铭问道:“沈娘子家里,有没有种水稻?” 朱国祥摇头说:“没有,她家的田产,大部分都租出去了,自己只在旱地种些麦子、小米之类。伺候水田需要壮劳力,还涉及耕牛、灌溉,孤儿寡母的不好弄。” 朱铭说道:“你那两种新法子,不能直接跟农民说,空口白牙的他们不信。我们先要弄出些成绩,让村民知道咱是农业高手,然后他们才会乖乖听话。等增产增收尝到甜头,农民就会彻底信服,从而对我们变得尊敬。” “可沈娘子家里不种水稻和油菜啊,我们没地方搞示范。佃租出去的水田,不可能说收回就收回,那等于在砸佃户的饭碗,对沈娘子还有我们的名声都不利。”朱国祥头疼道。 朱铭说道:“我们有红薯,还有玉米种子,在山上开荒就能种,收获的时候肯定打出名气。你还有没有别的花样?” 朱国祥望着远处的群山:“从山里采集野香菇,自己制作菌种,可以人工种植香菇。顺便做出灵芝的菌种,把磨盘大的灵芝也种出来!” 人工香菇种植技术,在古代也有,但要等到赵九建立南宋。该技术的发明者叫吴三,被尊称为“吴三公”,死后还建庙立祀,民间奉其为“菇神”。 朱国祥指着篱笆墙下的菜畦,笑道:“看到没?黄花菜。” “看到了,还没开花。”朱铭道。 朱国祥说:“有了黄花菜,就能提取秋水仙碱,诱导植物多倍体培育良种。蔬菜,粮食,包括蘑菇,都能这样搞。” 朱铭问道:“提取秋水仙碱,需不需要高端器材?” 朱国祥道:“先得搞到蒸馏酒,50度以上就行。把黄花洗干净,泡在酒精里,高温回流提取,得到的上清液就富含秋水仙碱。” “这么简单?”朱铭惊讶道。 朱国祥反问:“你觉得能有多复杂?” 沈有容打理好菜畦,又去厨房屋檐下,把之前挑回家的柴禾,一部分砍成小截搬去厨房,剩下的全部靠墙码放整齐。 至此,农活依旧还没有做完。 沈有容拿出干净麻布,将上午采回的桑叶,一叶一叶挨个擦拭,提到蚕房去喂养蚕宝宝。 把蚕给喂饱了,再将蚕屎收集起来堆肥,沈有容终于来到院里,对朱铭说:“大郎,劳烦讲解《三字经》。” 不仅给孩子讲,更是给大人讲。 因为白祺年幼记不住,只有让沈有容记熟了,今后才方便辅导儿子。 此时已是中午,但家家户户都没炊烟。 朱铭在院子里坐下,问道:“沈娘子哪里不懂,可以指出来。” 沈有容居然知道孟母、窦燕山、黄香、孔融等诸多典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曰黄道,日所躔。曰赤道,当中权。此句是何意?” 朱铭去屋檐下的柴堆中,折来一截枯枝,在地面画图案:“这是大地,这是太阳。周天有365度,太阳每天走1度,把太阳每天所在的位置,连起来就是一个圈。这个圈,便称为‘黄道’。这就叫‘曰黄道,日所躔’。” 接着,朱铭又画一个大圆球:“此为天球,包裹大地。上方为天北极,下方为天南极,南北极串联为轴,绕此轴在天球中央画圈,画出来的圈便是‘赤道’。这就叫‘曰赤道,当中权’。” 这玩意儿有些类似地心说,宇宙就是个天球,大地在天球的最中央,太阳围绕地球做旋转运动。 朱铭没法解释更多,也不可能讲现代天文知识。 毕竟,沈有容连黄道赤道都搞不清,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处? 看着地上的图案,沈有容仔细琢磨,消化了好久才弄明白,由衷敬佩道:“大郎真有学问!” 白祺这小屁孩儿,却望着代表大地的圆圈发愣,忍不住问:“大地是圆的吗?” 没等朱铭开口,沈有容便说:“天圆地方,大地是方的。” 白祺又问:“大地飘在天球里,为什么不落下去?” 沈有容无法作答,看了看地上的图案,不由抬头望向朱铭。 朱国祥却是不喜欢糊弄的性格,他从儿子手里夺过枯枝,在地上画太阳系模型:“大地是圆的,不但是圆的,还是个球。这是太阳,在中间不动,大地和金木水火土五星,日夜不停围绕着太阳旋转。这里是月亮,月亮也是个球,围绕着大地旋转。” 沈有容听得瞠目结舌,白祺却是两眼放光,这小屁孩觉得好神奇。 紧接着,朱国祥又依靠太阳系模型,解释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解释为什么日出东方而落向西山。 沈有容攥紧拳头,把拳头当成地球,晕乎乎说:“俺们住在球上面,那球下面可有住人?” “有人。”朱国祥道。 沈有容为地球另一边的人类担忧:“那些人掉下去怎办?” “掉不下去,地球具有万有引力。”朱国祥说。 “万有引力是甚?”沈有容追问。 听着老爸继续解释,朱铭撇撇嘴,走到篱笆墙边看远处风景。 就这十万个为什么的架势,今天是别想讲《三字经》了,既然老爸那么有闲心,朱铭也懒得过去掺和。 第17章 【卦象】 朱国祥还在院子里讲天文知识,无聊之下,朱铭跑去书房取来《易经》阅读。 科举必考的《论语》和《孟子》,朱铭脑子里全都装着,而且还是朱熹注解版,吊打当下绝大部分士子。 仅凭这个外挂,就能冒充半个儒学宗师。 如果要通过科举做官,剩下的几部经书,还得选一部作为本经。 《诗经》,朱铭虽然读过,但读的是近代注解版,拿去考试比交白卷还严重,会被阅卷官判定为思想有问题。 《周礼》,很抱歉,朱铭摸都没摸过。 《礼记》,朱铭虽也读过,但只跳跃着乱翻,脑子里只有翻过那几章。 《尚书》,开篇太过枯燥,朱铭好几次拿起,都没能坚持读完尧舜禹三章。 只有《易经》,朱铭认认真真看过明代《五经大全》的易经部分。虽然涉及宇宙观和意识形态的内容,朱铭觉得大部分都是狗屁,但为了做视频也就强忍着扫完。 为啥是狗屁? 因为明代官方编写的《五经大全》,很多内容脱离了五经本义,牵强附会着往理学上靠。外皮还是五经的外皮,可里面全是程朱理学的思想。 现在手里的这本《易经》,名叫《周易正义》,由魏晋王弼作注,由唐代孔颖达作疏。 朱铭一边认真翻看此书,一边跟明代版本对照。 好家伙,简直让人耳目一新!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明代《周易大全》就像是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而唐代《周易正义》则是清水出芙蓉的花季少女。 这次,朱铭是真看得津津有味,恍然间已忘记光阴流逝。 等朱铭回过神来,严大婆都收工回家了,正在厨房里烧火煮饭。 沈有容淘米进屋,将陶锅放在灶上。 严大婆一边添柴,一边发问:“朱相公还在教祺哥儿念书?” “一直在教,从晌午教到这时,”沈二娘心情愉悦道,“朱相公很有耐心,俺们不懂的地方,他反复讲一二十回,也不嫌弃俺们脑瓜子笨。” 严大婆听得欢喜,又问道:“这朱相公跟他儿子,哪个学问更好?” 沈有容仔细想想说:“应该都差不多,可朱相公愿意细讲,朱大郎只讲个大概。” “年轻人是更浮躁,耐不住那急性子。”严大婆说。 沈有容突然低声说:“姑母,这父子俩厉害得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咧。朱大郎讲的天文,寻常士子能学到的。可朱相公讲的天文,恐连俺爹都没听过,天上星星怎转的他都晓得。朱大郎应该也懂这些,他听朱相公讲课时,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严大婆惊骇道:“还晓得天文秘术,莫不是陈仙师般人物?” 陈抟老祖在朝廷的刻意宣传下,再经过传奇小说的演绎,早已在宋代家喻户晓,就连乡间村妇都有所耳闻。 “反正不是寻常读书人,”沈有容低声说,“朱大郎一直在看《易经》。” 严大婆的儿子、沈有容的亡夫,所治本经为《周礼》。他以前跟家人说过,《易经》太过玄妙深奥,自己只能随便读读,想要精研非得有名师指导不可。 因此在婆媳二人心中,能读《易经》的都非常厉害! 做好饭菜,沈有容去搬桌凳,严大婆去拿碗筷。 来到院子里,却见朱铭正蹲地上,扔出几根枯枝做的小棍。 严大婆好奇问:“大郎在做甚呢?” “算卦,好久没算了。”朱铭随口回答。 他真会算卦,这玩意儿不难,懂加减乘除就可学会,难的是如何能够算得准。 偶尔,朱铭还会开直播,给那些沙雕网友算卦。 严大婆连忙跑到儿媳身边,低语道:“还会算卦呢。” 朱国祥却不喜欢神神叨叨的东西,帮着沈有容摆放好桌凳,站那儿喊道:“别搞封建迷信了,快过来吃饭!” 朱铭走过去坐下,将长短不一的小棍,排列摆放在桌上说:“我在测咱们的运势前程,你难道就不想听一下?” 虽然不信风水算命,但这种玄乎的东西,又让人不敢完全无视,朱国祥看向那些小棍:“说说。” 朱铭把长短小棍全部排好,开始讲卦:“本卦是泽山咸。山中有泽,山水交感,君子应当虚怀若谷,谦虚接受他人建议。如果娶妻,则大吉。咸卦原文就是,亨,利贞,取女吉。” 说到这里,沈有容满脸通红,严大婆则笑得露齿。 朱铭继续说:“如果要做大事,万万不能急躁,应该等待时机而动。物击则鸣,识时知机。” “所以,你不要乱来,安心种地谋发展。”朱国祥提醒儿子,别整天想着打仗做皇帝。 朱铭说道:“此卦的完整意思是,立大志,不盲从,虚怀纳士,伺机而动。” 说完这些,朱铭开始变动卦象,把由上到下第四根长棍,折断成两根短棍放回去:“九三爻动,变卦成泽地萃。此卦江河泛滥,沧海横流,洪水淹没大地,众生纷争,危机四伏。务必顺天任贤,未雨绸缪。只有做好准备,又顺时而为,方可大吉大利。” 朱国祥联想到北宋末年的乱世,惊讶道:“这么邪乎?你瞎编的吧。” 朱铭继续讲解卦象:“这个发生变动的爻,爻象为:咸其股,亦不处也。志在随人,所执下也。” “什么意思?”朱国祥询问。 朱铭解释道:“大概意思是,都火烧眉毛了,别想着安居静处,也别想着自我克制。可如果不克制,随大流跟着别人妄动,又会被人所牵扯束缚。因此,必须坚持自己的本心,不随大流盲动,不要被人掣肘。该躁动就躁动起来,遵从自己的大志,随心所欲去拼搏!” 朱国祥瞬间沉默,愈发怀疑是儿子瞎编的,想忽悠自己去改朝换代争天下。 朱铭笑道:“我也感觉挺邪乎的,信不信随你。这个变卦叫萃卦,萃是聚集、团结的意思。今后想要成事,你我必须团结,最好还能聚集团结更多人。” “团结,我明白,这个最重要。”朱国祥点头说。 婆媳二人在旁边听着,听得半懂不懂,隐隐感觉他们想做大事。 但不管如何,朱家大郎肯定会算卦,再加上还懂天文,多半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严大婆本来想要招赘,此刻难免有些心虚。 她家这座小破庙,恐怕容不下大菩萨,朱铭父子俩越优秀,严大婆就越不敢开口提婚事。 收起算卦的长短小棍,朱铭开始做正事儿了:“老夫人,我父子俩身无分文,只剩一支毛笔还值钱,想卖给老白员外换些盘缠。可那白家的门房,根本就不识货,怎样才能见到白员外本人?” 严大婆说:“老白员外去年生了场大病,就不怎么出门了,俺们也不常见到。三月初二,是白家老太君九十大寿,肯定要大摆流水席。不仅乡邻可以去吃席,过路的客人也能去,说不定就能见见。” “今天是几月几日?”朱国祥问。 沈二娘说:“正月二十七。” “还有一个多月,”朱铭认真想了想,拱手问道,“老夫人,能否在贵舍借宿到三月初二?等卖笔换来盘缠,再一并付给食宿钱。” 由于父子俩表现得太过有学问,此刻又说有好笔可以卖钱,严大婆已经不敢提招赘之事。 毕竟,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哪个有本事的男人愿意入赘? 严大婆说:“俺幼时读过几天书,虽然识字不多,却也懂得道理,不是那种市侩人。两位先生尽管住下,不要给甚食宿钱,能抽空教俺家祺哥儿念念书便好。” 朱国祥拱手道:“保证悉心教导。” 朱铭好奇问:“这附近没有村学或私塾吗?” 严大婆说:“老白员外家有私塾,请了一个西席先生,但只教他自家的孩童。” 沈有容说:“县城西边数里外,有个大村子,那里才有村学。俺爹便是村塾先生,等祺哥儿再长两岁,便要寄住在外祖家求学。” “原来是家学渊源,失敬,失敬。”朱国祥奉承道。 沈有容又说:“俺爹只是村中塾师,一辈子也没考得功名,教导蒙童自然可以,想学经书还得去县里。家里有钱的,更是送子弟去洋州,那里的书院老师名气很大。老白员外家的三郎君,便在洋州的书院读书,这次肯定也要回家给祖母祝寿。” 严大婆说:“三郎君跟俺儿是同窗,每次回村,都要来探望俺,还给祺哥儿送纸笔。” 父子俩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看来不用等到三月初二的寿宴,那白家公子二月下旬就要回来。 一个在州城求学的士子,肯定更有见识,那支湖笔也能卖出更高价! 就在父子俩暗暗高兴的时候,突然院子外传来声音:“哟,都住上了,还给洗衣裳,严大婆这是要招赘婿?俺见过给女儿招赘的,还没见过给儿媳招赘的。” 朱铭扭头看去,却见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站在院外小路上嬉皮笑脸。 严大婆脸色瞬间黑沉,起身去拿洗衣服的木棒,抄着棒子破口大骂:“白福德你个杀千刀的,去年占了俺家一垄地,老婆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再敢乱嚼舌头,老婆子豁出命也要跟你拼了!” 白福德却不理会严大婆,而是望向沈有容:“俺死了老婆,二娘你没了老公,俺两个多般配啊。你瞧不起俺没读过书,想找白面书生改嫁也成。可你找两个破落户是甚意思?这两个外乡人,跟叫花子一样,昨天挨家挨户讨饭吃。伱养汉子也别养这种,传出去没的让人笑话。” 沈有容冷笑:“莫装模作样,你那心思谁人不晓得?不就是惦记俺家那二十几亩地?俺便改嫁给乞丐,也不会嫁给你,趁早死了那贼心!” “还不快滚!”严大婆怒吼。 白福德脸上浮现出怒意,他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当下也没再胡搅蛮缠,而是转身快步离去,走到附近一户人家时,突然扯开嗓子大喊:“沈二娘养汉子咯,捡两个叫花子招到屋里头……” “无耻!”沈有容气得浑身发抖。 第18章 【家父当年驾船出海】 寡妇门前是非多,自古皆如此。 等到第二天,附近村民出门干活,全都有意无意朝这边绕。 虽然没人再出言不逊,但他们看到朱铭和朱国祥,脸上便浮现出怪异的笑容。 即便朱家父子躲屋里,村民也能看到院中那匹瘦马,然后眼神不自觉的往屋内瞟去。 半上午吃饭时,婆媳俩愁容满面。 最后还是沈有容安慰婆婆:“姑母莫要忧心,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别个乱嚼舌头。” “唉,俺们两个不怕,”严大婆看向孙儿,“这事要传到四里八乡,就怕祺哥儿被人戳脊梁骨,说他娘怎生的不守妇道……” 沈有容瞬间沉默,她自己能挺住,但孩子怎么办? 朱国祥见婆媳俩为难,起身抱拳作揖:“是我们考虑不周,给两位带来麻烦了。不如这样,请借一些粟米和食盐,我们父子搬到山里去住,等近了四月初二的寿宴再下山。” 没等两位妇人开口,朱铭就说:“搬出去住有个屁用,谣言已经在村里传开。别说我们离开村子,就算我们离开西乡县,这谣言也会继续往外传,而且越传越脏,越传越离谱。”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朱铭问父亲:“你知道明星翻车怎么‘辟谣’吗?” “发布公告?”朱国祥道。 “你们这些体制内的老同志,完全不知道如何搞宣发,更不晓得如何做危机公关,难怪出恁多丢人现眼的事,”朱铭怒其不争的纠正道,“是转移民众注意力!谣言就是谈资,而传播谣言,是一种能彰显自我的社交方式。只要给他们足够的谈资,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就没人再关心最初的谣言了。” “有道理,你有什么办法?”朱国祥对此颇为赞同。 朱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跟老夫人、沈娘子,带着祺哥儿去山里躲一躲,顺便可以去山林里砍点柴。等你们下午回来,这事估计就搞定了。” “你有把握?”朱国祥表示怀疑。 朱铭笑道:“不说十成把握,七八成还是有的。几个村中愚夫愚妇而已,忽悠他们有什么难度?” 什么体制,什么明星,什么翻车,什么危机公关,婆媳俩虽然听不懂,但她们知道朱家大郎有办法。 严大婆去洗碗的时候,沈有容把桑叶擦干净,对朱铭说:“大郎,俺把蚕粪扫了,桑叶也擦干净了。到晌午的时候,麻烦你帮忙喂蚕。一共有六簸盖蚕,俺把桑叶分成六摞,每个簸盖喂一摞。” “放心吧,我晓得怎样喂蚕。”朱铭自信满满道。 如何喂蚕,朱铭当然不懂操作,但他懂怎么支使免费劳动力。 见朱铭拍着胸膛打包票,沈有容也不再多说,反正每天喂蚕四次,偶尔少喂一顿影响不大。 一切准备妥当,朱国祥便跟着婆媳俩,带着孩子出门上山。 路过一块麦地时,正好有村民在劳作。 那人瞧了几眼朱国祥,主动打招呼道:“严大婆,砍柴去啊?” “砍柴,家里柴禾不够了。”严大婆道。 “那你当心,破路陡得很,下山别摔着。”这村民似乎还很善心,就是那笑容很怪,已经打主意回家聊八卦了。 严大婆道了声谢,便加快脚步前进,总感觉被人盯着,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到了半山腰,是大片的茶场,这里看不见几个人。 沈有容还是心中忐忑,问道:“朱相公,大郎真有法子?” 朱国祥保证说:“两位放心,犬子虽然正事不干,但耍小聪明却很厉害。几个村民,应该难不倒他。” 婆媳俩没再多问,只能选择相信朱铭可以平事儿。 …… 家里只剩朱铭,还有匹瘦马。 这货手脚不怎么干净,跑去抓了把豆子,摊手对马儿说:“快来吃,偷的,贼香。” 马儿大喜,张嘴就嚼。 约莫半小时后,院外的小路上,有个庄稼汉扛着锄头经过,忽然停下来偷瞧朱铭喂马。 朱铭不躲不避,甚至主动招呼:“收工回家啊?” 那庄稼汉是来看笑话的,此刻反而给整不会了,尬笑两声说:“啊……对对对,收工回家。” 朱铭自我介绍道:“我叫朱铭,南方来的。” “南方好,南方暖和。”庄稼汉只能尬聊,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朱铭又说:“油菜就快收了,这位大哥要不要帮工?” 庄稼汉连忙摇头:“不要帮工,俺家有劳力。” 朱铭笑道:“需要帮工就喊一声,我也没个生计,只想赚几顿饭钱。” “好嘞,俺帮你留意着,哪家要帮工就喊你。俺……俺家里有事,就先走了。”庄稼汉仓促结束这次交流。 朱铭挥手送别,自来熟道:“大哥好走,有空常来玩。” 过了一阵,又来个中年妇女。 “婶子好,俺叫朱铭,南方来的。”朱铭大大方方说道,还学着本地口音自称“俺”。 这中年妇女也是个自来熟,见朱铭主动搭话,顿时燃起八卦之魂:“后生是南方哪里的?” 朱铭随口胡诌,捡远了说:“俺家住在广南路。” 中年妇女追问道:“广南路在哪?俺只晓得梓州路、夔州路、京西路,还真没听说过广南路。” 朱铭说道:“远着呢,在荆湖路的更南边。” “荆湖路又在哪?”中年妇女愈发好奇。 朱铭招手道:“婶子且进来说,俺给你画地图。” “那可好得很。”中年妇女站在门外,笑呵呵等待朱铭打开院门。 朱铭把这妇人请进来,拿根棍子在地上画简易地图。简易得不能再简易,大宋疆域被他画成一块饼:“这就是俺们大宋,官家的皇城开封在这里。这里是利州路,下边是婶子说的梓州路、夔州路。这边是荆湖路,更南边就是广南路。” 估计是第一次看到地图,中年妇女都不打听八卦了,盯着地图看半天:“杭州在哪?俺当家的上回进城,听说新来的知县是杭州人。” 朱铭随手画圈:“杭州在这边。” 中年妇女惊讶道:“那可远得很,当官的得走多久才来俺们县啊。” 朱铭开始瞎扯淡,害怕自己说太多听不懂,刻意学着本地口音并放慢语速:“杭州俺去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光是那杭州城里的百姓,就比整个西乡县的人多。你上街都不好走路,前后左右全是人,还有拉货的骡子、驴子。街两边全是店铺,想买啥东西都有。杭州人喜吃鱼翅,伱知道鱼翅是啥不?就是海里的鲨鱼,有钱人家不吃鲨鱼肉,专吃鲨鱼的鳍……” 中年妇女听得一愣一愣,脑子里全是对未知世界的想象。 朱铭继续胡编乱造,天南海北一通乱侃,甚至讲起了海外食人族的故事。 讲着讲着,院外又“路过”一位村民。 本着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的原则,那村民也被朱铭请进来听故事。 不知不觉,听众渐渐增加到五人。 两男两女,还有个孩童。 讲到关键处,朱铭突然闭嘴,转身朝蚕房走去。 一个村妇喊道:“小秀才,你干啥咧?快把那野人国的故事讲完!” 秀才在宋代不是功名,仅仅是对读书人的尊称。。 朱铭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着说:“蚕还没喂,等俺喂完蚕再说。” “俺帮你,边喂边讲。”妇人快步追来。 包括那个小孩,五人全都跟进房里,手脚麻利的拿起桑叶,根本不需要朱铭亲自动手。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这不就搞定了? 喂完蚕宝宝,众人回到院中。 “啪!” 朱铭以棍击地,充当醒木来用:“却说那极南之地,万里大洋当中,有一个化外岛屿。俺爹有次随船出海,遇到大风大浪,在海上飘了两个月,差点就活生生渴死!” 一个老妇人提出疑问:“小秀才刚说大海全是水,咋就在海里渴死呢?” “海里全是水不假,可海水盐分重啊,越喝越渴,喝多了要死人的。”朱铭解释道。 有个老汉惊喜道:“海水里有盐,那住在海边的人家,就不用花钱买盐了?” 朱铭说道:“海水可以煮盐,大宋官府在海边设了很多盐场。把海水倒进锅里煮沸煮干,这剩下来的物什就是盐。不过嘛,海水还有毒,直接喝是不行的,喝多了就要被毒死。” “你们莫要乱说话,快听小秀才讲故事,”另一个妇人催促道,“海里飘了两个月,飘到哪边去了?” “咳咳!” 朱铭咳嗽两声,拿出做视频吹逼的架势:“这位婶子也莫急,却说俺爹坐船失了方位,在那万里大海一直飘着。口渴了,喝水只能等下雨。这吃的,还要自己弄。船上已经腐坏的食物,就扔到甲板上当诱饵。人藏在旁边,等海鸟下来吃食,人就扑出去把海鸟抓住……” “大海里有鲸鱼,俺爹就看到一头。那鲸鱼浑身蓝色,没有鳃,在水里游几个时辰,就得浮到水面上呼吸。看到对面那座山没?好家伙,鲸鱼浮起来,就有那座山大。翻个身,差点把船掀翻了……” “且说那大岛上,有种畜牲怪异得很。脑袋像是耗子,却能两脚站立,身后拖着条长尾巴。母的肚子上还有口袋,生崽放进口袋里养……” “那天晚上,俺爹跟船员到了村里。村人都不穿衣服,腰间围着兽皮遮羞。他们还热情好客,请俺爹去吃饭。俺爹本来欢喜,快到吃饭时候,却惊吓得黄疸水都吐出来。 随着时间推移,下午回家吃饭的越来越多。 他们经过这附近时,听到院子里很热闹,不由自主的好奇过来围观,然后就被各种离奇故事吸引。 听众围着朱铭,时而全神贯注,时而一惊一乍,说到血腥恐怖处,胆小者吓得发抖。 这些身居内陆大山的村民,许多连大海是啥都不知道,屁大点的小事都算轰动新闻。他们哪听过这般新鲜见闻? 渐渐到了饭点,有村民过来喊家人回去吃饭。 不但没把家人叫回去,自己都忍不住留下,生怕听漏了半个字。 也有人饿得不行,飞快跑回家中,端起饭碗就走。家人忙问缘由,答一声听故事,于是全家都端着饭碗过来。 严大婆害怕时间短了,朱铭不能解决问题,估摸着快天黑才下山。 三人带着孩子回来,已经是黄昏时刻。 只见自家院子里,以朱铭为圆心,或坐或站围着好几十人。 “却说那美猴王,在菩提祖师那里学得法术。拜谢完祖师,手捻法诀,纵起一个筋斗云,就飞出十万八千里!”朱铭见老爹回来了,用棍子猛地敲地,“啪!天色已晚,明日再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那些没吃饭的村民,急忙饿着肚子跑回家。 还有更多人,手里捧着空碗不肯走。 “小秀才,再讲一段,天还没黑!” “就是,就是,俺还没听过瘾哩。” “小秀才你先吃饭,吃完再讲,俺们等着你。” “边吃边讲,不耽误事。” “……” 沈有容目瞪口呆,场面如此热闹,简直难以想象。 并且村人对待朱铭的态度,不再是讥讽其勾搭寡妇,而是发自内心的热情欢迎。 寡妇绯闻时常有,海外故事从未听。 哪个更稀罕,村民们自然知道。 转移注意力,只是“辟谣”的第一步! 第19章 【朱院长拒婚女儿国】 严大婆背着一篓的桑叶,走在最前面把院门推开。 朱国祥、沈有容和白祺,三人都担着柴禾,陆陆续续走到院子里。 见主人家回来了,村民们纷纷问候,同时又忍不住偷瞧朱国祥。对于寡妇绯闻的热门八卦,他们依旧还在关注,不可能听几段故事就无视了。 但核心关注点,已经出现偏差。 在朱铭讲故事以前,对于村民们而言,朱国祥只是勾搭寡妇的野汉子。 可在朱铭的故事当中,朱国祥频频出现,一会儿出海做生意,一会儿跟海盗打仗,一会儿硬闯野人国,一会儿还在蓬莱遇到神仙。 一通乱七八糟的奇遇,让朱国祥浑身笼罩着神秘色彩。 勾搭村中寡妇算啥? 人家朱大相公,还曾被女儿国国王招赘呢! 就是不晓得,《西游记》讲到女儿国时,朱院长和唐僧会不会撞戏。 也有可能,朱铭挖坑不填,根本就讲不到那里。 村民们迅速围上来,一个个两眼冒光,七嘴八舌开始发问: “朱相公,那女儿国真的只有女人?” “朱相公,女儿国国王是不是美得跟仙女一般?” “朱相公,神仙教你法术没?” “朱相公,那野人国可天天吃活人?” “……” 朱国祥瞬间就被问懵了,脑子迷迷糊糊,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强行挤出人堆,准备放下柴禾回屋。 立即有几个庄稼汉,帮助朱国祥卸下柴禾。又有几个村妇,死死堵在前方。甚至有人伸手乱摸,想沾沾朱国祥身上的仙气。 由于故事太过离奇,村民们其实不太相信。 但万一是真的呢? 就像进庙拜菩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朱国祥的个子很高,视线越过村民头顶,径直看向自己的儿子。见儿子正在憋笑,朱国祥顿时就明白了,大吼道:“莫要多问,天机不可泄露,乱说话会遭天打雷劈!” 说完,朱国祥用力拨开挡道之人。 他穿越后体质得到改善,居然能轻松推开庄稼汉。 “嗙!” 朱国祥疾奔回屋,飞快把房门关上,不愿给儿子擦屁股。 婆媳俩快步去厨房煮饭,天色已快黑了,早就耽误了煮饭时间。至于小屁孩白祺,也被带到厨房里,外面人多嘴杂,害怕小孩子学坏。 有个村妇大喊:“小秀才,严大婆这才烧火,还等很久吃饭,你再讲讲美猴王!” “对,讲美猴王!”众人纷纷附和。 别说宋代了,就算是新中国的农村,若有人跑来说书讲故事,那也是全村出动热闹非凡。 曾有一个时期,新中国的许多县文化局,都设立了专职故事员。他们采集各种各样的故事,自己进行改编,删掉不健康的内容,然后走街串巷去农村。一到晚上,整村轰动,把打谷场挤得严严实实。 因为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天黑之后,连点灯都怕费油,听故事已是极致享受。 “那俺就再讲讲?”朱铭咧嘴笑道。 “讲,快讲!” 村民们齐声大喊,也有人快速离开,呼朋引伴叫来更多听众。 朱铭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张嘴便来:“却说那美猴王,一个筋斗云,便翻了十万八千里,学得法术回到花果山……” 讲着讲着,天色尽黑,人却越聚越多,至少有六七十个村民。 黑暗中,一个人影默默转身,拉着旁边之人说:“走了,回去。” “大哥,你先回家,俺听完故事再走。”旁边那人说。 此人呵斥道:“还听个屁,快走!” 这是白福德兄弟俩,闻讯赶来看热闹。弟弟迅速被故事吸引,白福德却一肚子郁闷,因为事情走向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兄弟共有五人,分别叫福禄寿喜财。 在农村,男丁越多越不容易被欺负。如果能找到靠山,好狠斗勇之下,还能去欺负别人。 他们的妹妹,本来在老白员外家当丫鬟,被造访白家的一位贵客看上。妹妹嫁给贵人做外室,虽然早已不受宠,但也有了天大的靠山。 老三白寿德,还得了长名衙前的差事,五兄弟合伙慢慢在村里坐大。 回到家中,老四白喜德问:“那边热闹得很,出了啥事?” 老二白禄德说:“讲故事咧,好听得很,俺不想走,大哥非要拉俺回来。” 老大白福德怒道:“故事,故事,就晓得听故事!你忘了俺们是去干啥的?” 白禄德说:“大哥,别个沈娘子不肯改嫁,你就莫要一直惦记了。她那当家的,死前跟三郎君是同窗,她爹也是村塾先生,俺们兄弟哪里讨得了好?” 老五白财德则说:“严大婆一把年纪了,也活不得几年。大哥要娶了沈娘子,那二十几亩地不就归咱家?俺觉得吧,大哥跟沈娘子很般配!” 白福德仔细思量,很快有了计较:“这两个外乡人,在村里已经有名气了。俺们不能用强,不管是打坏了,还是打死丢进河里,肯定都晓得是俺们干的。这沈娘子闹起来,恐怕要惹到官司。俺们不能出手,就请老白员外出手!” “老白员外大门都不出,他会管这个?”白财德感觉不靠谱。 白福德冷笑道:“李二的妹子,在白员外家做丫鬟。让她在白家传话头,就说沈娘子不守妇道,把外乡来的野汉养在家里,迟早会传到白员外和老太君耳朵里。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沈娘子一个人的事,干系到咱整个白家的名声!” “好主意,大哥的脑子真灵光!”白财德由衷赞叹道。 一想到沈娘子的俊俏模样,白福德就觉浑身痒痒,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脑筋飞转着完善计划。 …… 白祺这小屁孩端着油灯,小心翼翼来到院中,弱弱喊道:“朱家哥哥,俺娘喊你吃饭了。” 朱铭立即加快进度,胡乱讲了一段,便收尾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诸位乡邻,今天便讲到这里,明日天黑了再来,也不耽误大家白天干活。” 确实挺晚了,村民们虽未尽兴,却也不再纠缠。 主要是明天晚上,还能过来听故事,细水长流有盼头。 就在村民即将离开的时候,朱铭又说:“俺知道有人乱嚼舌头,今日便给大夥讲清楚。俺爹跟沈娘子的丈夫,还有白员外家的三郎君,曾经一起在外地游学。近日路过贵村,便顺道来拜访故友。可惜三郎君不在家,沈娘子的丈夫又病故了。俺父子俩盘缠耗尽,便借住在沈娘子家里,只等白三郎君回村叙旧。三月初二那天,还要给老太君祝寿呢。” 众人听到这个说法,已然信了大半。 主要是牵扯到白三公子,真话假话,等三公子下个月回来,到时候就啥事儿都清楚了。 朱铭明摆着扯大旗作虎皮,利用白家在村里的权威性,借助信息差发布“辟谣公告”。再结合之前讲的各种故事,给朱国祥营造神秘光环,同时又靠说书拉近与村民的关系。 多管齐下,尽量遏制谣言传播。 即便还有人乱嚼舌头,也会被巨量信息给冲淡。因为在今日之后,大家更喜欢讨论美猴王,更喜欢谈那些海外离奇经历。 真聊起寡妇绯闻时,鉴于还要听小朱秀才讲故事,村民们多半也会收敛一些。 而且,朱相公那么牛逼,连女儿国王的招赘都拒绝了,如果跟沈娘子勾搭上,那也是沈娘子攀上高枝有福气。 大家处在同等地位,谣言传出来是肮脏丑闻。 如果你跃升了等级,跳出寻常人的层次,再传谣言就变成了美谈。 可以这么举例子,如果沈有容的绯闻对象换成官老爷,村民们会是怎样的态度?当然是羡慕啊!哪还有鄙视和讥讽? 今后朱国祥表现得越优秀,谣言对沈有容的影响就越小。 村民们陆陆续续散场,果然不再谈论绯闻,而是兴高采烈的聊《西游记》。 听过故事的小孩子,还吵闹着要去捡棍子,拿在手里自称孙悟空,蹦蹦跳跳大喊:“兀那魔王,吃俺老孙一棒!” 等今后讲到取经,混世魔王就得被淘汰,小屁孩儿们喊的肯定是:“妖精,吃俺老孙一棒!” 院里终于清静下来,朱铭踱步回到堂屋吃饭。 灯火跳动,饭菜已经盛好。 白祺率先开口:“朱家哥哥,世上真有那孙悟空吗?” “瞎编的。”朱铭说。 小孩子失望无比,他一直在屋里偷听,心思早就飞到了花果山。 严大婆笑着给朱铭夹菜:“大郎真有法子,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这老婆子虽然不懂其中门道,但她能够感觉出来,村民的态度已经变了,不再拿寡妇绯闻来说事儿。 而做到这一切,朱铭只用了不足一天时间。 朱国祥问:“你说我跟白三公子一起游过学,等别人回来了露馅咋办?” 朱铭笑道:“严大婆不是说了吗?白三公子每次回家,都要来看望同窗的老母和妻儿,还会带来一些礼物,祺哥儿的纸笔就是他买的。这样的人,重情重义,事关同窗遗孀的名声,他会主动帮我们隐瞒的。” “你倒打得好算盘。”朱国祥表示认可。 朱铭叹息:“唉,以后有罪受了。今天讲得我嗓子发干,比连开十个小时直播还累。” 沈有容不晓得什么是开直播,父子俩总蹦出些奇怪话语,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只热情道:“明晚再说故事,俺给大郎煮茶喝。” (感谢菜鸟克星、孤独症猫咪、望云山人、胡椒孜然酸菜鱼等众位兄弟的打赏和支持。) 第20章 【炒茶构想】 “悟空欢喜得很,拿来那宝贝一看。两头两个金箍,中间一截黑铁,上边刻着一行字,唤作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啪……我先喝口水。” 第二天傍晚,天色还没黑,村民们就开始聚集。 甚至有人顾不上吃,直接捧着饭碗来,生怕错过了什么故事。 如今虽已到农忙期,但还没有特别忙碌。 等再过些日子就不行了,采茶、种小米或高粱、收油菜、插秧、春蚕结茧……一系列农活等着,日夜都有事情做,空闲下来倒头就睡,哪还有精力来听故事? 且说今天讲到孙悟空硬闯龙宫,一众村民都给听傻了。 那可是龙王爷啊! 沈有容捧来一碗茶水,递给嗓子发干的朱铭:“大郎,先喝茶。” 朱铭接过痛饮,只喝一口,就差点喷出来。 又苦又涩,贼特么难喝。 宋代的茶叶有三种,即茗茶、末茶和腊茶。 茗茶又称散茶,属于大众饮品,不但外形与后世茶叶类似,还可直接倒入开水泡着喝。但这玩意儿是蒸制的,不是炒制的,涩味没有去除,口感令人一言难尽。 真正的宋代有钱人,只喝末茶和腊茶,工序复杂,价格昂贵,清香可口。 见朱铭喝得表情古怪,沈有容不禁有些发窘。 这俏寡妇会错意了,认为朱家父子,以前肯定是富贵出身,因此喝不惯廉价的散茶。可是,末茶和腊茶又太贵,沈有容根本买不起,甚至因此生出自卑情绪。 自卑,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朱相公。 朱相公满肚子学问,又见多识广,早年间还富贵过,她却只是个乡下寡妇。 “哈哈,这茶水劲大,”朱铭笑着又喝一口,“初觉太涩,再喝便甘,别有一番风味。” 听闻此言,沈有容终于开心起来,虽然她知道这是安慰之语。 朱铭继续讲故事,直讲到孙悟空怒闯地府,强行索要生死簿,把猴类全给勾销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时间已经很晚,明日还要起床干活,一些村民依旧不愿离开。 实在是太过震撼,孙悟空学了泼天本事,先压服四海龙王,再震慑十殿阎罗。如此做法,他们别说没听过,以前就连想都不敢想。 结尾还留了个扣子,说龙王爷上表告状,请求玉皇大帝做主。 玉帝又会如何处置孙悟空? 村民们此时心痒难耐,恨不得小朱秀才通宵讲完。 “散了,散了,哈哈,明日再讲。”朱铭转身回屋歇息,留下一群村民眼巴巴望着。 待所有人都散去,严大婆捧来茶水,私下打探道:“大郎,孙悟空可被玉帝抓了?” 对待听众,朱铭一视同仁:“老夫人明日便知。” 严大婆心里也急啊,却不好再问,折身回自己屋,脑子里全是西游记。 不一会儿,朱国祥提着木桶进来,没好气道:“朱大少爷,洗脚水来了,烦您高抬贵脚洗一下。” “有劳了,朱院长。”朱铭嬉皮笑脸。 朱国祥训诫道:“下次自己打洗脚水,我们动手慢了,就是沈娘子把水端来。” “我今天说书太忙,一时忘记了。”朱铭解释道。 朱国祥忍不住吐槽:“你讲《西游记》就直接讲,乱七八糟说一堆干嘛?说我出海经商就算了,还说我去过女儿国,说我在蓬莱仙岛遇到神仙。” 朱铭一本正经道:“抬高您老的身份啊。一来可以冲淡绯闻,二来给你革新农业造势。你的那些农业技术,甚至包括红薯和玉米,都可以说是仙人授予的。村民愚昧,讲再多都没用,他们更愿相信仙人授法。” 朱国祥仔细琢磨,居然点头说:“也对,这样做事更方便。” 朱铭突然问:“沈娘子泡的茶,你喝了吗?” “喝了,苦味还能接受,涩味太重就受不了。”朱国祥评价道。 朱铭问道:“你们农学院,有没有茶叶专业?” “有茶叶系。”朱国祥说。 朱铭追问:“你对宋茶了解多少?” “不太了解,只跟同事谈起过,”朱国祥仔细回忆道,“蒸茶在明代就淘汰了,新中国为了出口创汇,才重新启用蒸茶法,主要出口到日本、前苏联和俄罗斯。由于市场规模太小,蒸茶在国内一直不成气候。” 朱铭说道:“我也不好意思问沈娘子,是不是所有宋茶都这味道。但通过古书描述,似乎宋茶不加糖也是清香的。” 朱国祥却正好知道:“技术原因造成的。现代蒸茶技术革新过,使用科学手段,涩味大大降低,宋茶就没这种水平。我们院的茶叶系,就曾参与过技术革新,当时我还只是副教授。听同事说,宋茶也分档次。低档的就是这种散茶,卖给平民百姓喝。高档茶叶工序复杂,价格呈几何倍上升,能够完全去除涩味。” 朱铭琢磨道:“也就是说,炒茶代替蒸茶,是茶叶走向大众化的一个过程。让没有涩味的茶叶,价格变得低廉,且更容易制作,不再是富贵人家的专用品。” “炒茶还能节省采茶时候的劳动力。”朱国祥补充道。 朱铭问道:“采茶环节也不一样?” 朱国祥说:“制茶工艺不同嘛。宋代采茶,上午九点之前就收工,要的就是茶芽带着露水。后来采茶,九点才开始干活,因为带露水的茶叶,炒制的时候会烧尖。如此一来,宋茶的采茶时间就更短,需要投入更多的采茶工。” 朱铭猛拍巴掌:“我算明白了,为啥宋诗里描述采茶场景,动辄几百上千人一起出动。而这汉中山区,由于底层茶户的逃亡,导致采茶人手不够,一些茶场主不得不缩小规模,甚至负担不起重税而荒废茶山。” 关于宋茶,朱国祥也只晓得这些,毕竟他并非专业人士。 其实还有更多细节差异,比如蒸茶采摘时用指甲掐,而炒茶采摘时用手指掰。 宋代的顶尖茶叶,必须在朝阳升起之前采摘。 太阳升起之后到九点,时间越往后,茶叶品质就越低。八九点钟采摘的茶叶,只能用来做廉价散茶,根本进不了富人家的茶盏。 因此,采茶要按时间一拨一拨来。 趁着日头还没升起,赶紧采摘极品茶芽。第二拨采稍次的,也可以做中高档茶叶。第三拨采最次的,做成散茶卖给老百姓。 朱铭心里生出个想法,在这汉水流域,恐怕荒废的茶山不少。 等自己站稳了脚跟,有了钱财和人脉关系,就可以去占那些无主茶山。然后,研究出炒茶工艺,不说取代高档茶叶,至少能够攻克散茶市场。 “朱院长,你懂炒茶吗?”朱铭问道。 朱国祥摇头:“不懂。” 朱铭说:“我只看过炒茶视频,都是些网红发的,大致流程还记得,但其中诀窍完全不清楚。用料,火候,时间,这些一概不知,还得慢慢自行摸索。” “先种地吧,”朱国祥说,“就算我们有了茶山,也没那么多茶工,山区人口太少了。” 朱铭说:“陕西战乱就有人了,大量百姓逃到汉中地区。可惜要等太久,还有十多年时间,还不如我们革新农业,提高粮食产量就能增加人口。” 既然决定把汉中作为根据地,那么茶叶必须重视起来。 这玩意儿属于战略物资,不仅可以获得充裕资金,还能拿去跟少数民族交换战马。 第21章 【练剑】 算算时间,已在沈娘子家住了六天。 受生活环境影响,父子俩的作息自动调整过来。 有手机,但没电。 甚至油灯也不能一直点着,因为实在是太费油了。 晚上缺少娱乐活动,基本十点钟左右睡觉。 翌日,伴着晨光起床,帮忙做些农活,九点钟左右吃饭。 干活,看书,辅导小孩学习,下午五点左右吃饭。 稍微休息,开始讲故事,讲到晚上八九点散场。 充实? 不,空虚乏味! 朱铭决定找些事做,这天早晨起床,一番洗漱完毕,就拎着宝剑来到院中。 宝剑不用出鞘,甚至包在外面的毛衣都没拆。 他双手执剑,虚步站立。 随即落脚劈剑,虚步转为弓步,手腕旋动,身体略微左转,送出剑身上撩,继而又是斜削,然后向前点出,撤剑时重新变回虚步。 如此循环往复,舞出一个又一个剑花。 “你干啥呢?”朱国祥站在屋檐下。 朱铭回答:“练剑。” 朱国祥好奇道:“来来去去就这一招?” “别的我也不会啊,”朱铭仔细解释道,“而且这不是什么剑招,更类似练枪的在抖大枪,锻炼全身肌肉的协调能力,以及对剑的基本控制能力。这是我当初买剑的时候,卖家发来视频教我的。一直没空练,现在捡起来试试。” “感觉怎样?”朱国祥问道。 朱铭又耍了一阵,仔细琢磨体会道:“确实可以锻炼全身肌肉协调力,每次舞动剑花,都需要从脚到腰,再到双手进行配合。特别是腰,别看双手在舞剑,其实腰部发力才是关键。” 朱国祥评价道:“舞起来一点不好看,连公园老头儿的剑法都不如。” 朱铭无语道:“我跟公园老头儿比个啥?” “那你慢慢练吧。”朱国祥帮沈有容喂蚕去了。 朱铭并不是在那儿瞎练,每次挥舞宝剑,他都在体会力从何来。 脚上的力,腿上的力,腰上的力,后背的力,双臂的力,手腕的力……众力需要协调组合,否则不但动作别扭,出剑的感觉也不自在。 这是用剑之人,最基础的训练方法。 就好像,练功夫的在扎马步,练长枪的在抖大枪,打篮球的在学运球。 至于训练什么精妙招式,抱歉,朱铭还没达到那个层次。 练着练着,就浑身发热起来。 别看动作幅度很小,其实全身肌肉都在调动,就算今后不提剑砍人,这玩意儿也能用来健身。 蚕宝宝的早餐搞定,严大婆留在家里做农活,沈有容则带着朱国祥进山去了。 “这一大片茶场,都是老白员外家的,”沈有容站在半山腰上说,继续行走半个小时,过茶场之后又言,“这片山林也是他家的,外人不准进来砍树砍柴。” 朱国祥点头道:“难怪我们砍柴要走那么远。” 唐初的时候,朝廷抑制土地兼并,大部分山林湖泽为百姓共有。 唐中期以后,租庸调制彻底崩坏,不得不改为采用两税法。 大宋也沿用了两税法,并且彻底放开土地买卖。而且把地方基础建设,一股脑儿的扔给民间去搞,地方官员只起协调引导作用。 于是,地方豪强通过花钱搞基建,趁机疯狂霸占山林和湖泊。他们围湖造田,把公有湖泊变成私人良田。他们修筑堤坝、开挖水渠,以此获得附近的用水权力,百姓浇灌庄稼必须给水费。 整体来看,全国基础设施快速发展,农业生产力也大幅提高,但豪强对地方的控制空前加强。 像沈有容指的那片山林,其实属于村民共有物,白家根本没有相关地契。 但是,林子就是白家的,谁敢进去乱砍,一切后果自负! 朱国祥问道:“山上就没有小溪、泉水之类的?” 父子俩决定开垦荒地,并且在那里建造房屋,不管是种地还是生活,都必须要有稳定的水源,毕竟山上距离河岸太远了。 沈有容说:“有溪流,还有瀑布和潭水。那里也被白家给占了,附近住着许多茶户,专为老白员外种茶和制茶。” 这就有点尴尬了,适合人类生活和生产的地方,要么属于白家的地盘,要么已被村民给占有。父子俩想要开荒,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地儿! 想想也是,有好地方还轮得到你? 本地人又不是傻子。 想要寻处好地开荒,就得回到土匪村的下游。但那里距离集镇太远,距离县城就更远,而且附近还是个土匪窝。 朱国祥又打听道:“买地是什么价钱?” 沈有容说:“能种稻子的水田,每亩大约两三贯钱。个别极肥沃的水田,每亩能卖到三四贯。能种麦子的旱田,每亩一两贯钱。只能种粟、黍、麻的山地,每亩至多千钱,甚至几百钱都能买到。山林柴荡就更便宜,一两百钱便可买一亩。” 是挺便宜的,朱国祥决定卖了毛笔再买块地。 也不须买那种好田,估计田主不愿卖,直接买山地或山林便可。 沈有容又补充一句:“刚才说的价钱,都是不过官府的。” “私卖啊!”朱国祥惊讶道。 宋代很多田产,都属于隐田,不给官府交税。大户人家如此,升斗小民也一样,更何况买卖田地,在官府过户时还要征税。 因此经常私买私卖,只签个不受官府认可的白契(非法买卖合同)。 这种白契,随时可以推翻,交易全凭信用和彼此实力。 就拿沈有容家的20多亩地来说,将近四分之一属于隐田。虽然没有田契,不被官府承认,但村民认可就行,都知道那是谁家的地。 蔡京下令全国清田时,西乡知县为了政绩,曾经清查出大量隐田。 可惜搞得太过分,荒山都当做良田登记。当时导致全国大乱,西乡县也有农民造反,新知县接手个烂摊子,默认按照清田之前的册子收税。 于是,民间隐田变得更多! “咦,那边还有个亭子。”朱国祥指着远处说。 沈二娘道:“那是白家三郎君建的,亭子旁边有处泉水,三郎君取名为‘灵泉’,常与友人在亭中煮茶喝。” 朱国祥笑道:“倒挺有闲情逸致。” …… 仅仅过了半个小时,朱铭就完全掌握练剑方法。 生涩渐去,步入正轨,速度也越来越快。 这毕竟只是基础训练,练足一个小时,朱铭决定换换方式。 此刻没有老师指点,朱铭必须自己摸索。 他以菜畦里的桑树为假想目标,反复挥剑虚劈,来来去去就一个劈斩动作。 劈砍也有讲究,怎样调动双脚、双腿、腰部、背部、双臂、手腕的力量,让出剑速度更快,让出剑最省力,让落点最准确,这些都必须在训练当中探索。甚至还有进阶版,即做到出剑如臂使指,控制力道,收放自如。 没有捷径可言,就是每天坚持训练。 直练得浑身冒汗,朱铭总算停下休息,牵着马儿在院子里溜达。 这匹瘦马太过虚弱,即便恢复了好些天,依旧不能让它迅疾奔跑。只能每天遛弯散步,等于是在大病之后,做循序渐进的康复训练。 “小秀才,遛马呢?” 一个庄稼汉收工回家,故意扛着锄头从这里绕。 朱铭拍拍马颈,让马儿自己走,转身笑道:“哟,是吴二哥,回家吃早饭?” 庄稼汉说道:“今天地里活不多,收工要早些。” “吴二哥干活真利索。”朱铭也学会了说奉承话。 就这样扯了一通废话,庄稼汉终于道明来意:“小秀才,你嗓子好些没?昨晚没讲多久就散了,今日可要讲足时辰啊。” 他居然掏出一个竹筒:“这是俺家攒的散茶,自己蒸的,朱秀才拿去养养嗓子。” “多谢吴二哥挂念。”朱铭笑着去接茶叶。 讲故事已经持续好几天,大闹天宫早就讲完了。 朱铭口中的《西游记》,属于电视剧和小说的集合体,他觉得哪个顺眼就讲哪个。 大闹天宫时,玉皇大帝倒没被吓得钻桌子,因为朱铭觉得那太降智了,一张桌子又能躲得了啥?因此,改成了玉帝躲到王母身后,一个大男人还要女人保护。 把玉帝吓成这样,非常离谱,但就是爽! 那是一种蔑视权威的爽,内里隐含着深层寓意。比如,村民就是孙悟空,干翻白家在村里的统治,甚至是干翻县里的贪官污吏。 村民当然不懂,甚至不会往那边联想,但他们能跟孙悟空产生共情。 而等到靖康年间,如果《西游记》能够传开,天下人就知道玉帝是在影射谁了。 自讲完大闹天宫,村民听故事更热情,而且人数越来越多。来得早的还能进小院,迟了就只能站在院外,黑咕隆咚的听着孙悟空大显神威。 庄稼汉送完茶叶便走,朱铭继续遛马。 又找正在煮饭的严大婆,借了些食盐和豆子,给马儿补充营养调理身体。 大约上午十点,朱国祥和沈有容终于回来。 趁着婆媳俩摆碗筷的时间,朱国祥把情况大致说明:“有水源的地方,早就被占了,咱们只能买地。山林和山地都很便宜,但前提是别人愿意卖。” “这得麻烦那位白三公子,忽悠他卖几亩薄地出来。”朱铭认真思索道。 “只能这样了。”朱国祥说。 朱铭突然挤眉弄眼,朝沈有容那边努努嘴:“还有一个法子,朱院长你牺牲色相,直接把沈娘子给娶了。咱也不要她家的田产,只是把地开辟成试验田,这比找白家买地简单得多。” 朱国祥没好气道:“你别乱说,流言蜚语还没完全摁下去,我娶沈娘子不就把谣言给坐实了?” 朱铭道:“管他什么谣言,你觉得我们两个,会一辈子窝在山沟里?等咱们发达了,村民只会羡慕沈娘子,说她命好嫁了个如意郎君。” 朱国祥没有再说话,居然认真考虑起此事。 朱铭哈哈笑道:“朱院长,你原来真有贼心啊!” “滚蛋!” 朱国祥终于发现自己被儿子给涮了。 众人吃过早饭,朱国祥去教孩子学《三字经》。 见婆媳俩拿出几个竹篓清洗晾晒,朱铭忍不住问:“这些竹篓是拿来干嘛的?” 严大婆解释道:“快到春分了,要抢时候采春分茶。山上的茶户人手不够,山下的村邻也得去帮忙。” “给工钱不?”朱铭问。 严大婆说:“给钱,还管饭。手脚利索的,一天能赚二三十文。手粗脚笨的,一天也有十文八文。” 对于山里的农民而言,这种赚钱机会还真不多。 如果每天的工钱有三十文,就能买到七八斤米,而且是价钱最贵的大白米。 换成糙米和杂粮,那得是多少天的口粮啊! 第22章 【钓鱼佬】 “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首孝悌,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娘,俺背完了。” 食毕餐饭,白祺开始背诵昨天学的句子。 这种普通典故,沈有容自己就能教,用不着朱铭和朱国祥费心。 沈有容问:“可还记得是甚意思?” 白祺仔细思索道:“孔融四岁就会让梨给兄长,要孝敬长辈、友爱兄弟……” 沈有容高兴道:“很好,娘今天教你后面几句。” 却见朱国祥提着粪桶,粪桶里装着干鸡粪,冲朱铭喊道:“过来帮忙!” “干啥?”朱铭问道。 朱国祥说:“去灶膛里弄些草木灰来。” 朱铭疑惑道:“朱院长,你又要闹哪出?” “玉米播种。”朱国祥道。 “咱们连地都没有,到哪里播种去?”朱铭横竖想不明白。 朱国祥说:“院子里种……别废话,快去弄草木灰过来!” 朱铭在厨房寻了个木盆,用火钳刨出灶膛灰,足足装了小半盆,慢悠悠端着回到院中。 却见朱国祥已经去了茅房的屋檐下,正在用铲子混合搅拌着什么。 “草木灰来了。”朱铭说。 “放那儿吧。”朱国祥继续挥舞铲子。 鸡粪、蚕沙、秸秆、杂草、落叶,甚至不知从哪里搞来些泥炭。 草木灰很快也倒进去,继续反复搅拌着。 朱铭终于看懂了:“这是在堆肥?” 朱国祥说:“就快到春玉米播种的季节,先堆积发酵出营养土,再用营养土搓成泥球,将玉米插播在营养球当中。这样播出的玉米苗长得壮,等我们弄到了土地,正好把玉米苗移栽过去。” “这就搞完了?”朱铭指着肥土堆。 “你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咋什么农活都不会干?”朱国祥鄙视道。 朱铭嘿嘿笑道:“我在农村的时候,爷爷奶奶都不让我干活,整天忙着上山抓鸟、下河游泳。” 他们劳动的时候,严大婆跑来瞅了两眼,能看出父子俩在堆肥,却不知肥土要用来干啥。 严大婆也不多问,任由他们瞎折腾。 好不容易忙活完毕,又见朱国祥扛着两根鱼竿出来:“一天到晚无聊得很,走,到河边钓鱼去!” “没兴趣。”朱铭可不是钓鱼佬。 “随你。”朱国祥拎把锄头去挖蚯蚓。 留在这里也无聊透顶,朱铭接过一根鱼竿,好奇道:“你从哪儿弄来的鱼钩?” 朱国祥说:“找沈娘子要的缝衣针,烧红敲弯就是鱼钩。” 朱铭看着那简陋的鱼钩,还有用麻索做的鱼线,吐槽道:“能钓上鱼才见鬼了。” 挖了些蚯蚓,父子俩结伴前往河边,朱铭顺手把马儿也牵走,正好让这瘦马出去透透风。 半路遇到几个村民,都热情的朝他们打招呼,父子俩明显已在村里混熟了。 河边有艘客船,并非用来渡河,而是老白员外家的出行工具。 这条船会定期开往县城,村民也可付钱搭乘,只是不能随意进船舱。 江面还有两条小渔船,迎着阳光,一网洒下,溅起万千碎波,闪烁着粼粼光彩。 “朱院长,你到处瞎转悠啥?”朱铭喊道。 朱国祥仔细查看水文地形,随口回答:“找合适的钓点。” 朱铭才不管什么钓点,选处杂草较少的,挂上蚯蚓往水里一扔,便躺地上优哉游哉睡觉,还拔了一根野草咬在嘴里。 和煦春风轻轻吹拂,二月暖阳照在脸上,那感觉说不出的惬意。 不知不觉,便酣然入睡。 再次醒来,已不知何时,朱铭伸懒腰坐起,终于记得自己还在钓鱼。 拉杆一看,鱼饵没了。 这厮扛着鱼竿朝老爸走去,笑嘻嘻问:“朱院长,收获如何?” 朱国祥说:“钓了几条。” “让我看看。”朱铭探头望向水桶。 一共七条,数量挺多,可惜全是小餐条。 朱铭调侃道:“你这钓鱼技术不行啊,一条正经鱼都没钓上来。” 朱国祥反问:“餐条就不正经了?” “这种鱼特别傻,”朱铭讲述自己的光辉历史,“有一次过年,我买了一盒擦炮,就是可以擦燃的那种鞭炮。路过爷爷家附近那条小溪,我看到很多餐条在游来游去,顿时就有了天才想法。我用泥巴裹住擦炮尾部,等明火熄灭就往水里扔。擦炮落到水里,会冒出白烟白泡,餐条以为是吃的,全都游过来啄,砰……一个擦炮,炸翻十多只餐条。” 朱国祥一脸无语:“什么乱七八糟的。” 朱铭得意洋洋:“这可是有诀窍的,我试验了好几次才成功。首先,必须裹泥巴,否则擦炮会浮在水面上。其次,泥巴不能裹太多,裹住了火药位置,爆炸就没啥威力。那天是大年初二,我用几盒擦炮,炸翻一斤多餐条回去,倒是便宜了爷爷家那只胖橘。” 提起爷爷,父子俩沉默,他们都非常想家。 特别是朱铭,信誓旦旦要争霸天下,其实巴不得能穿回现代,啥都缺的古代他已经受够了。 “来了!” 朱国祥猛地拉杆,迅速将鱼儿拖出水面,这次却是条四指宽的大鲫鱼。 朱铭赞道:“可以啊,朱院长,今晚吃肉就靠你了。” 吃肉的诱惑,让朱铭有了动力,开始似模似样的挂饵垂钓。 可惜他那性子太过跳脱,根本就没有耐心,别说钓鲫鱼了,就连餐条都钓不上来。 朱国祥对此很无语,吐槽道:“你这性子,居然能沉下心来看那么多古书。” 朱铭说道:“那不一样,爱好所在。” 连续好几次钓到空气,朱铭终于放弃,挽起裤腿去抓螃蟹。 忽有一行人朝着河边走来,为首者穿着丝衣,陆陆续续踏上白家那条客船。 虽然不认识,朱铭还是拱手问候:“有礼了。” 那个穿丝衣的人,见状一怔,瞟向朱铭踩在水里的双腿,带着不屑表情钻进船舱里,就连点头回礼致意都欠奉。 客船离岸,渐行渐远。 朱铭嘟囔道:“切,什么吉拔玩意儿!” 估摸着快到煮饭的时间,父子俩提着鱼获回去。 一共四条鲫鱼,一条小鲤鱼,剩下的全是餐条,另外还有朱铭摸的几只螃蟹。 严大婆乐呵呵拿着鱼去打理,沈有容则去采摘配菜。 朱铭跟在沈有容身后,将遇到的丝衣人形容一遍,问道:“那人是谁?无礼得很。” 沈有容说:“眉角有个痦子,定是白家大郎白崇文,他可能要坐船去县城。” “老白员外有几个儿子?”朱铭问道。 沈有容说:“老白员外有一房原配,几次怀孕都流产了,那白大郎虽生下来,但生母却因难产而死。后来老白员外又续弦,生下两子三女。白二郎叫白崇武,白三郎叫白崇彦。续弦夫人的娘家很强势,不准老白员外纳妾。听说年轻的时候,老白员外在县里养了外室,也不晓得有没有诞下子女。” “这三个儿子都在干啥?”朱铭又问。 沈有容说:“白大郎留在村里,管理田产、茶山和店铺。白二郎在县城做押司,是正经的县衙文吏。白三郎可了不得,在州城求学,还中过举解送入京,差一点就考上进士。” 朱铭再问:“我跟那白大郎拱手作揖,他连正眼也不瞧,白家的几个郎君都如此?” 沈有容低声说:“白大郎从小就没了娘,性情古怪得很,跟继母也关系不好。白二郎就很圆滑,见谁都笑脸相迎,听说在县里有个绰号叫笑面虎。白三郎是真正的读书人,喜欢风雅,好交朋友,待人也极为热忱。” 喜欢风雅? 好交朋友? 朱铭心里乐开了花,他也好交朋友啊,特别是有钱的土豪朋友。 (感谢往事成烟、姬酉等兄弟的打赏和支持!) 第23章 【白三郎】 汉江之中,两条船顺水而下。 一艘客船,体型较小。 一艘货船,就要大上许多。 白家奴仆已在岸边等候多时,船刚靠岸,就立即簇拥过来。 一头头肥猪,被陆陆续续赶下船。还有人挑着担子,全是各种食材。 距离老太君九十大寿,足还有二十多天,白家就已在准备寿宴了。而且要大摆流水席,周边村子的肥猪不够,直接去县城统一采买。 村里养羊的较多,这畜生吃草就行。 养猪的却没见几个,毕竟猪要吃粮食,村民哪有足够的剩菜剩饭喂猪? 如果红薯得到推广,养猪的农民就会越变越多。 负责采购事宜的,正是白家大郎白崇文,已经年过四十岁。 他在岸边忙得不可开交,三弟白崇彦却在船头潇洒清闲。 忙活一阵,白崇文回头看向三弟,脸色带着几分阴鸷。 自己整日忙里忙外,三弟却逍遥快活。偏偏父亲凡事都顺着三弟,却又对自己呼来喝去。这搁谁受得了?心理不平衡啊。 白家三公子白崇彦,大约二十五六岁。头戴东坡巾,手持白折扇,正指着对岸远山说:“此山如虎踞,俺家的后山如龙盘。两山隔江耸峙,大有虎踞龙盘之势,先祖便是看重这风水,才安宅建屋开荒立业。” “确实好风景。”旁边的士子点头赞许。 这士子名叫李含章,乃洋州通判李瑞之子,已随父寓居洋州大半年。 一听州判这个职位,似乎是知州的副手。其实不然,它是设来牵制知州的,初时几乎跟知州平起平坐。 宋代的官僚体系复杂,不仅文官牵制武官,文官内部也互相牵制。 通判,掌握着财权! “可贞兄,请移步下船。”白崇彦邀请道。 李含章道:“隽才兄先请。” 两人互相谦让着下船,沿途欣赏田园风光。 他们看不到百姓穷困,只晓得乡下景色宜人。辛苦锄禾的老农,满身泥土的牧童,皆是这山水画卷里的风景线。 行不多远,路遇二童子。 一个童子手持竹棍,奋力大呼:“玉帝老儿,吃俺老孙一棒!” 另一个童子不干了:“你都做了三回孙悟空,这回该轮到俺了,俺才是孙悟空。” “俺再做一回。” “不行,不行,你再做孙悟空,俺就不玩了!” “那你做孙悟空,俺不做玉皇大帝,俺要做二郎神杨戬。玉帝老儿太不经打了。” “……” 于是乎,孙悟空和二郎神,就在路边开始大战,棍棒相交打得不亦乐乎。 时不时还施展法术,变成老鹰、庙宇之类。 什么鬼? 李含章好奇问道:“隽才兄,贵乡的童戏,看来别开生面,不知出自哪个诗话戏本?” “俺也不知。”白崇彦有些迷糊。 北宋已有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孙悟空的原型早就诞生。但不叫孙悟空,还是“猴行者”这种路人甲名字。 至于猪八戒,暂时没有,只有沙和尚的原型“深沙神”。 百年之前,宋真宗正式册封玉皇大帝,而且这位玉皇大帝还姓赵。自此之后,玉帝便成为众仙之主,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家喻户晓。 白崇彦唤来童子,质问道:“你们为何对玉帝不敬?那孙悟空又是何方神圣?” 童子回答:“孙悟空就是美猴王,美猴王就是孙悟空。” “美猴王又是谁?”白崇彦问道。 童子说道:“美猴王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白崇彦越问越迷糊:“你们听谁讲的?” 童子说道:“朱秀才讲的,朱秀才可会讲故事了。” “朱秀才又是谁?”白崇彦问。 “朱秀才就是朱秀才。”童子回答。 几岁大的小屁孩儿,肯定问不明白,白崇彦挥手将那童子打发走。 正好有白家的奴仆,挑着寿宴食材路过。 白崇彦叫来问:“村里可来了一个朱秀才?” 关于沈有容的风流绯闻,不但在村里传开,而且传到了白家大宅。 这奴仆当然是知道此事的,但白崇彦跟沈娘子的亡夫是同窗,而且此时还有个李相公在场,奴仆也不敢直截了当的回答,只含糊道:“有个朱大相公,还有个小朱秀才,是外乡来的一对父子,这些日子住在沈娘子家里。他们还说,那朱大相公……曾与公子一起在外游学。” 两个大男人,住在沈娘子家? 白崇彦顿时心中愤怒,认为同窗好友的遗孀不守妇道。即便要找男人,也该正儿八经改嫁,把野男人养在家里算什么? 随即又开始疑惑,思索自己在外游学时,是否真的结识过朱姓士子。 听到主仆二人的问答,似乎牵扯到哪个妇人,李含章装作没听见,转身眺望远山的风景。 此事暂时不急,等自己得空了,再去看看是啥情况。 白崇彦当做啥事也没发生,笑着对李含章说:“可贞兄一路舟车劳顿,先去寒舍歇息一宿,明早便上山观赏采茶盛况。愚弟在山中偶得一泉,且名之‘灵泉’,泉水甘冽,乃煮茶之上品。” “那我定要品尝一二。”李含章笑道。 两人结伴同行,来到白家大宅,从正门走进宅中。 穿堂过室,至一内院,丫鬟将他们引进房里。 “孙儿拜见祖母!”白崇彦跪下磕头。 白家的老太君将满九十岁,眼不花,耳不聋,身体还挺硬朗,手握一串念珠,眉开眼笑道:“快站起来,让俺看看瘦了没。” 白崇彦起身上前,介绍道:“祖母,这位是孙儿在洋州认识的好友,洋州通判李相公之子李可贞兄弟。” 一听是州判的儿子,老太君肃然起敬,就要站起来说话。 李含章连忙说:“太夫人快请坐。” 一番寒暄,二人告退,老太君亲自把他们送出门。 紧接着,又去拜会白崇文的父母。 老白员外已经七十多岁,健康状况堪忧,一场中风之后,有条腿不能正常走路。 热情接待了李含章,又是一番寒暄,白老夫人让奴仆给客人收拾卧房。 拜别父母,白崇彦又带着好友去见妻子。 等李含章去了客房休息,忽有奴仆过来,对白崇彦说:“三郎君,老爷有事唤你过去。” “稍等,俺这就去。” 白崇彦换了一身居家衣服,跟随奴仆再次来到父亲房里。 老白员外问道:“你在外游学时,可曾有姓朱的好友?” 白崇彦知道父亲想问啥,回答道:“孩儿似乎结交过姓朱的,但交情不深。父亲,那对朱姓父子,真住在沈娘子家中?” “快住十天了。”老白员外说。 白崇彦道:“此事颇为不妥,有损故友声誉,也有损俺们白家的声誉。那对朱姓父子,可还有什么非礼之举?” 老白员外虽然足不出户,却对村中之事非常清楚:“这两个外乡人,养着一匹马,是抹了烙印的官马。白天帮着干活,还教导那遗腹子(白祺)读书,晚上天黑了就讲故事。每日听他讲故事的村民,已有上百人之多。除此之外,没干别的。” “这倒奇怪,难道是流落此地的市井说书人?”白崇彦嘀咕道。 老白员外又说:“家里的下人,也在乱嚼舌头。俺让人一通打问,最后问到两个奴仆头上。一个是伺候柴房的下人,他出门砍柴听说此事,就回来逢人便讲。一个是你娘身边的丫鬟,她却是有人暗中教唆!” “谁?”白崇彦问。 老白员外冷笑道:“还能有谁?村东头的白福德。这家兄弟五个,近些年上蹿下跳,要不是看在同宗的份上,早把他们驱打出村了。” 白崇彦怒道:“这厮去年占了沈娘子一垄地,那块地没栽界树,界石又被他挪了,胡搅蛮缠也说不清。俺当时就警告过他,莫要再打沈娘子的主意,没成想他居然还贼心不死!” 老白员外说:“沈娘子那死去的丈夫,是你的同窗好友。沈娘子的爹,也跟俺有些交情。这件事情,俺暂时没有理会,只等你回来亲自处置。那朱家父子,你去探探底细,该驱打就驱打,该送官就送官。” “孩儿明白。”白崇彦道。 老白员外又说:“白福德那五兄弟,妹子虽给贵人做了外室,但俺已经打听清楚了。她一连生两个女儿,贵人又有新欢,早就失宠不讨喜。既然如此,怎样收拾都可,不用再顾忌什么。今年,就让他们轮差吧。” 白福德五兄弟犯下的致命错误,并非什么上蹿下跳、欺男霸女,而是经常不听老白员外的招呼。 比如已经警告过了,不许碰沈娘子一家,但那白福德还在打鬼主意,甚至妄想利用老白员外来借刀杀人。 这几年,类似事情,已经不止一件两件。 豪强杀人是可以不见血的,让他们去服差役便是,保证能搞得家破人亡。 “是!”白崇彦躬身道。 白崇彦正要离开,忽听父亲说:“那朱家父子,讲的故事不错,又跟唐三藏取经有关。你祖母信佛,把那故事编成诗话,挑个能说会道的奴仆,早晚讲给伱祖母消遣也可。” 第24章 【探底与买卖】 吃完饭许久,天色尽黑,一个听故事的也没有。 真正的农忙时节,已经到来了。 朱铭宣布《西游记》停讲,等插秧结束,才恢复更新。 婆媳俩带着孩子去休息,就连蚕宝宝都提前喂了,她们半夜就要起床准备上山。 村里家家户户如此,养精蓄锐,等待出工。 每晚都要讲故事的朱铭,居然有些不适应,独自坐在院中看星星。 朱国祥也无聊得很,走到屋檐下说:“睡了吧。” “估计还不到八点,睡个毛线啊。”朱铭怀念自己的手机和电脑。 朱国祥来到儿子身后,一巴掌拍下去:“毛线!毛线!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好歹也是你爸!” 朱铭捂着头顶:“朱院长,请自重,君子动口不动手。” 朱国祥不再搭腔,默默坐在儿子身边,百无聊赖的一起看星星。 阴天,没几颗星星可看。 枯坐一阵,寒风乍起,春雷涌动。 几颗雨点落在脸上,朱铭依旧坐着没动,沾衣不湿杏花雨……才怪! 已经到了春分节气,毛毛雨下着下着就变大。沐浴在细雨中的父子俩,很快就顶不住了,慌慌张张收拾板凳回屋。 没有马厩,瘦马平时养在院中,此刻迈开四蹄躲到屋檐下。 夜色,春雨。 白崇彦撑着油纸伞,手里提着灯笼,悠哉漫步于田野阡陌,身后还跟着个同样打伞的家僮。 就是路有点滑,举止潇洒的白三公子,差点一个狗吃屎扑进田里。 “郎君小心!”家僮连忙拉住。 白崇彦装逼失败,稍微有点尴尬,稳住双脚说:“不碍事的。” 下雨之前,白崇彦还在自家花园里,与好友李含章秉烛夜游。雨中游不起来,李含章便睡觉去了,白崇彦正好抽空来见朱家父子。 关乎故友名誉,白崇彦不愿声张,能悄悄解决此事最好。 “啪啪啪!” 家僮拍响院门。 “哪个?”严大婆上了年纪,睡得不深,很快就被拍门声惊醒。 朱铭已到屋檐下戴斗笠,朗声说:“我去看看。” 院门打开,四目相对。 白崇彦抬起灯笼,看清朱铭的相貌,又放下灯笼说:“小朱秀才?” “正是,”朱铭瞅瞅对方的穿着,以及身后跟着的家僮,猜测道,“白家三郎君?” “不错。”白崇彦微笑道。 朱铭让开道路:“三郎君请进!” 他们穿过小院,还未走到屋里,严大婆已披好蓑衣出来。 白崇彦把灯笼和油纸伞,都顺手递给家僮,作揖行礼道:“拜见婶娘!” 严大婆欢喜道:“三郎回来啦,快到屋里坐!” 不多时,沈有容也听到响动,穿好衣服过来见客人。 油灯点亮,豆火摇曳,众人围桌坐于堂屋。 白崇彦目光扫向朱国祥,质问道:“这位朱相公,你我在何时何地一起游学过?” 朱国祥实话实说:“今天是第一次见三郎君。” “所以,你们在公然撒谎?”白崇彦表情平静,丝毫看不出怒色。 朱国祥说:“事关沈娘子名声,不得不如此。” 白崇彦没有纠缠这个,继续问:“二位口音很怪,不知桑梓何处?” 朱国祥说:“广南路来的。” 广南路大概就是广东和广西,那里的方言五花八门,别说白崇彦是汉中人,就算南方人都搞不明白。 父子俩早已商量好了,他们的籍贯在广南。 白崇彦却追问:“广南哪个州哪个县?” 朱铭回答:“柳州,柳城县。” 就宋朝那个行政区划,朱铭能记得各路就不错了,哪里清楚具体的州县?他有大学室友的老家在柳城,干脆就冒名用了这个地方。 从未涉足长江以南的白崇彦,果然没法再追问下去。 “两位来西乡县作甚?”白崇彦又说。 朱铭说瞎话眼都不眨:“我父子二人,在柳城也算小有家业。因恶了本地豪强,不得不抛家舍业远走他乡。辗转各路州军,平时做些小本买卖。去年拿出全部财产,购进一批江南货物,打算运到西北贩卖。谁知在汉江遇到水匪,船被抢了,人被杀了,我与父亲跳水逃命,侥幸没被水匪给逮到。” 白崇彦指着朱铭的头顶:“两位这头发?” 朱铭解释说:“身无分文,没有吃食,割了头发假扮和尚,想沿途化缘弄些饭菜饱腹。” 朱国祥插话道:“半路捡到一匹马,虽骨瘦嶙峋,却极通人性。我们即便饥肠辘辘,也舍不得杀那畜生。也因那畜生跟着,不论讨饭还是化缘,沿途乡民都不愿给吃的。” “多亏沈娘子心善收留,否则我父子肯定已饿死了。”朱铭补充道。 白崇彦皱眉不语,他当然不信一面之词,但又找不到漏洞去拆穿。 沈有容默默离开,很快拿来《三字经》,双手捧着递给白崇彦:“三郎且看。” 家僮伶俐,立即起身,把油灯移近。 白崇彦借着灯光阅读,脸色渐渐好转。这《三字经》里的知识典故,他大部分都是学过的,并非太过高深的东西。 虽然浅显,却是极佳的儿童读物。 而且能编出这等蒙学教材的人,必定读过许多书,学问并非寻常士子可比。 能编《三字经》的士子,需要在山村里坑蒙拐骗?那也未免太过于大材小用了! 白崇彦是读书人,朱家父子也是读书人,天然就能拉近彼此关系。 趁着白崇彦阅读《三字经》,朱国祥去拿来一支湖笔。 读罢,白崇彦由衷赞道:“好文章!” “三郎君请观此笔,”朱国祥双手捧着毛笔,“此物贵重,一路贴身保管,所以逃命时才能带上。” 白崇彦说:“取清水来。” 家僮和沈有容同时行动,快速端来一碗清水。 白崇彦用清水润开笔毫,撇顺之后竖直持握,仔细端详毛笔的笔尖。接着又将毫尖压平,观察一阵,再次撇顺,随即用力往纸上压,继而提笔继续观察。 做完这些步骤,白崇彦已经面带喜色。 接着他又掂量笔杆,测试重心之后,来回轻轻抚摸。 白崇彦由衷赞叹道:“尖,齐,圆,健,极品当中的极品。” 朱国祥开始复述店员的推销内容:“三郎君请看此笔的锋颖,就是笔尖透亮的那截,工匠谓之‘黑子’。此笔采用羊毛而制,北方太冷,山羊毛软,无法成锋。只有选南方的山羊,春吃草,冬嚼桑,羊毛又韧又细,这样才可成锋。又须选山羊颈部、腋下之毛,一只山羊,最后能出四两笔料。而这四两羊毛,能出‘黑子’的,顶多能有一两六钱。” 朱铭在旁边帮腔:“白乐天有诗为证:千万毛中拣一毫!” 白崇彦还在震惊当中,朱国祥突然感慨:“可惜无缘一见紫毫,那才是真正的极品。仅取野兔背脊一小撮毛,一千只野兔,只能拣出一两紫毫!” 在村民眼中,白家是了不得的大户。 其实呢,也就乡间土豪而已。别说放眼整个利州路,就算是出了西乡县,白崇彦都只算普通士子。 他哪里用过这等好笔? 莫说使用,就连见也没见过! 在父子俩的解说下,白崇彦开始关注笔锋,确实有透亮的一小撮。他用手指轻轻按压,又软又韧又细,白崇彦瞬间心脏狂跳,他今天是真遇上极品好货了。 现代养殖业大兴,毛笔材料很容易获得,因此这种质量上佳的,几百块钱就能买到一支。 可放在古代,虽然南方养羊也多,但每只羊只有一两六钱毛可用。这一两六钱羊毛当中,还得继续淘汰过短的,还要剪掉过长的,真正可用的还剩多少? “两位是要卖掉?”白崇彦按捺激动情绪,强忍着声音不颤抖。 朱铭说:“货卖有缘人。” “作价几何?”白崇彦根本不知该如何出价。 朱铭瞧了一眼老爸,其实他们也不好定价,只能根据粮食、盐巴等物价来推算。 朱国祥试探道:“三百贯怎样?” 北宋偏远地区的中户,平均家产大概20多贯(包括房屋、土地、耕牛、家具等各类财产总合)。 稍微富裕地区的中户,平均家产大概50贯。 个别极富地区的中户,平均家产接近100贯。 而西南山区的一等户,甚至是一个县的首富,总资产也不过几千贯而已。 三百贯,是很大一笔钱! 三百贯,可在开封买三百头大肥猪。 西乡县的物价更便宜,至少能买四五百头大肥猪。 用三百贯钱买一支毛笔,白崇彦这土豪之子也感到肉疼。这里不是富庶的江南,汉中乡下土豪能有几个钱? 就拿老白员外家来说,把所有固定资产都算上,也只勉强称得个家财万贯,刚好是隆佑太后十天的生活费——赵构在南方称帝,皇太后非常节俭,每天的生活费仅一千贯。 至于白家的现金,撑死了能有五六千贯,而且还是几代人的积蓄。 老白员外家,祖孙几代奋斗,攒下皇太后几天的生活费,也算他们非常有本事了。 咬咬牙关,白崇彦说:“三百贯太贵,若只三十贯,俺便买下了!” 第25章 【公私】 父子俩沉默良久,一直在用眼神交流。 终于,朱铭决定降价:“一百贯。” “还是太贵。”白崇彦摇头。 朱铭仔细观察对方表情,揣测白崇彦的真实想法。 他曾看过一个记载,宋代江南有位读书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大灾之年竟捐出十多万贯救济百姓。 宋代的大户人家,应该很有钱才对啊。 白三公子咋就这么吝啬呢? 可站在白崇彦的角度,人家是真心在还价。 当初老白员外为了做县主簿,耗资三千多贯打点关系,让家里的资产大大缩水,直到退休时才赚回本钱。 白崇彦是真想买那支笔,如果换成那位小白员外,直接就巧取豪夺了。 小白员外走的是豪强路子,只要有好处,啥事儿都能干出来。 老白员外却在往士绅发展,士绅当然也做豪强之事,但相对而言更讲规矩。 也可以说,士绅就是定规矩的人,他们渴望在乡下建立秩序,并且掌握这套秩序的话语权。 白崇彦左思右想,再次还价:“四十贯如何?” “九十贯,已经很便宜了。”朱铭说。 双方讨价还价,来来回回好几分钟。 朱铭感觉确实卖不动,只能说:“那就六十贯吧。” “一言为定!” 白崇彦生怕他们反悔,脸上还带着喜色,似乎自己这次占了大便宜。 “但有条件。”朱铭说道。 白崇彦收起笑容:“阁下请讲。” 朱铭伸出右手食指:“第一,我父子俩流落至此,想要在村里安家。请三郎君卖出山地十亩、山林十亩,且必须靠近山中那处水潭。” “可以。”白崇彦不假思索道。 水潭位置,已经远离河岸了。 那里的山地,种不出几个粮食。那里的山林,更是只用来砍柴,或者砍些木材做家具。 附近遍地都是大山和树林,随时可以再去占有,无非没挨着水潭价值更低而已。 朱铭又伸出一根手指:“第二,其中五亩地,请三郎君帮忙在县衙过户。” 白崇彦这次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朱铭,笑问:“两位想要本地户籍,而且是主户的户籍?” 朱铭没有回答,再次伸出一根手指:“第三,我若去考科举,请三郎君帮忙作保!” “果然,”白崇彦摇头叹息道,“若非为了科举,谁又愿做只有几亩薄地的主户?” 宋代的科举门槛,比明代更加严格。 首先必须是主户,即给朝廷上过税。 其次有身份限制,出家人不行,卖艺卖身的不行,甚至连工商从业者都不行。 宋代的科举资格审查,大概可以归纳为七条,朱铭已犯了其中三条:第一,籍非本土,假户冒名;第二,祖上三代,犯罪情况不明;第三,曾经做过“商人”或“和尚”。 但规矩定下,就是用来违反的。 乱改户籍的宋代考生特别多,朝廷根本就懒得管,除非有人举报闹大了。 还有就是工商从业者,沿用唐代规定不许科举。但实际操作起来,考科举的工商子弟多了去,就连宋英宗都颁布诏书:“工商杂类,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 这份诏书,等于承认工商子弟能够科举做官。 啥叫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 能考上的就是,考不上的就不是! 白崇彦仔细思索片刻:“这样吧,卖给你们的山地和山林,全都挑选没有地契的。你们今后的身份,是从荆湘逃荒来的流民,已经在本地开荒数年。那些山地,都是你们开垦出的荒地,官府依律给你们户籍和田契。” “如此,大善!”朱铭非常满意。 宋代不但鼓励兼并,还鼓励百姓开荒,只要把土地开垦出来,朝廷就给予户籍和田契,甚至新开荒地还有赋税减免。 看似是个良政,其实早就变形。 就拿京西南路来说,紧挨着首都开封所在的京西北路,按理说应该人口稠密、百姓富庶才对。实际情况却是,地广人稀,田野荒芜! 有大片荒地,百姓却不愿开垦。 一是你开垦数年,好不容易耕熟了,能去官府登记领证了,突然就有豪强跳出来,说这明明是俺们家的地。就算豪强不出手,官府那里也不好搞,田契很难拿到,收税却一个比一个积极,分分钟让你重新破产。又或者,你开垦出十亩地,等到交税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要交二十亩税。 如此种种,百姓更愿涌进城里打工,宋代的城市人口比例,甚至超过了明代、清代、民国和新中国初期——但由于农村人口不足,宋代的市镇数量,远不及后面几个朝代。 当然,京西南路的荒芜凋敝,还有着更复杂的原因,这里就不展开讨论了。 朱铭和朱国祥父子俩,想通过“开荒”获得户籍,必须有人在县衙疏通关系。这才是重中之重,人脉资源是关键,开不开荒反而还在其次。 白崇彦继续说道:“科举作保,俺可以答应。前提是,阁下须在村里耕种一年以上,并且没有任何作奸犯科之举。否则的话,恕难从命。” “这是当然。”朱铭表示理解。 白崇彦问道:“阁下有把握解送京城(中举)?” 朱铭笑道:“总得试试。” 其实朱铭也不确定,只是提前做好准备而已,今后是否科举还要看具体情况。 有一个官身,干啥事都更方便。 白崇彦毕竟是个读书人,敲定了毛笔交易,就开始讨论学问:“既欲科举,阁下治何大经?” “周易。”朱铭答道。 白崇彦对《易经》研究不深,于是转而考校兼经:“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何义也?” 朱铭都不用在脑子里搜索信息,因为这两句太简单了,当即回答:“为人臣者,当以正君为急(做臣子的,首要目标是让君王变得仁义)。” 白崇彦又问:“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何义也?” 朱铭说:“君子小人,志趣不同,公私而已。” “公私而已?” 白崇彦猛然正色,仔细品味此义,随即起身作揖:“多谢阁下赐教!” 北宋流行的《论语》版本,是三国何宴所注《论语集解》。其注解内容,啰里吧嗦说了一大堆,抠字眼阐述君子和小人的区别。 而朱铭刚才所回答的,是朱熹的注解内容。 朱熹没有抠字眼,只用“公私”二字,就精准阐述了君子小人之别。 君子注重公义,小人沉迷私利。 “不敢当。”朱铭微笑拱手回礼。 “公私,公私……”白崇彦喃喃自语,结合这两个字,开始回忆《论语·里仁篇》的内容,发现有好几句经文都能据此解构。 他越想越兴奋,起身走来走去,都快要手舞足蹈了。 受教“公私”二字,才是白崇彦最大的收获,比买到一支极品毛笔重要得多。 而严大婆和沈有容,见白崇彦如此异常,也都面露惊讶之色。 在她们心目中,白三郎满腹经纶,是本地大大有名的才子。可朱大郎随便几句话,就让白三郎这般失态,相比之下,朱大郎该有多大的学问啊! 高兴了好半天,白崇彦终于坐回去,按捺住心中激动:“朱兄……” “唤我大郎便是。”朱铭已经接受这个称呼。 白崇彦问:“大郎师从哪位大儒门下?” 朱铭说:“我从小就奔波各地,蒙学是父亲所授。至于儒家经典,这里听一些,那里听一些,自己也瞎琢磨。” 白崇彦更加佩服:“原来大郎是无师自通,愚兄实在汗颜!” 白崇彦请沈有容拿来《论语》、《孟子》,打算逐字逐句请教,希望能够获得更多新解。 朱铭起身抱拳:“三郎君,时辰已晚。” “对对对,是俺孟浪了,”白崇彦连忙起身告辞,“大郎且请歇息,明日再来请教!” 朱铭说:“慢走。” 白崇彦看向桌子上:“这支毛笔,俺明日带钱过来,卖田的白契也一并送到。” “不急。”朱铭是真的不着急,反正已经把这厮忽悠住了。 白崇彦又说:“愚兄有一好友,是洋州通判相公家的郎君。明日约好一同上山游玩,不知大郎可愿同往?” 州判家的公子? 当然要去! 朱铭面色从容,一身正气凛然,丝毫不慕权贵:“乐意之至。” 这位白三郎带着家僮离开,婆媳俩礼送出门,她们回屋之后,对待朱家父子的态度更加尊敬。 大才子啊,如果一直能做祺哥儿的老师…… 白崇彦撑伞返回家宅,一路兴奋莫名,既有买到好笔的愉悦,更有求得新知的畅快。 至于同窗遗孀的绯闻,白崇彦已经不信了。 雨天路滑,一不小心,摔得半身污泥。 他也不换干净衣裳,就径直前往父亲的书房。 老白员外正在挑灯看书,觑了一眼儿子身上的泥水:“回来了?” “办妥了。”白崇彦说。 老白员外说道:“今夜就能办妥,看来那对父子很有手段,生生把你给说服了。” 白崇彦大致复述了一遍经过,说道:“父亲,朱家父子必不是歹人。就算是歹人,以他们的才识,也没必要骗些村夫俚妇。特别是那小朱秀才,虽只讨教了两句,已让孩儿佩服之至。” 老白员外做过县主簿,但他肚子里的学问,去考举人都够呛,问道:“真的那般有才学?” “何止是有才学,”白崇彦大加推崇,“孩儿从西乡县求学到洋州,所遇经师不止一两个。便那洋州的名儒,也是按何平叔之言解《论语》。一个二个,解得舌绽莲花、头头是道,可又有谁说出‘公私’二字?” 老白员外说:“这两个字也不难,我一听便知其义。” 白崇彦道:“能听懂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不把《论语》研习至精,又哪能说出此言?越是简单之词,就越妙到毫巅,正所谓大道至简。” 老白员外听明白了:“你是说,整个洋州的经师,都不如这少年有学问?” “也不一定,‘公私’二字,或许是他妙手偶得。”白崇彦说。 “他想科举做官?”老白员外又问。 白崇彦道:“确有此意,还让孩儿帮忙作保。” 老白员外沉吟道:“既是这样,些许山地,送他又何妨?便考不上科举,也无非几亩薄地而已,对咱来说没有半点损失。等二郎(白二公子)回来,便让他帮忙造户籍。你祖母的寿宴,也请朱家父子到里面来坐,不可跟凡夫俗子混为一席。” “父亲英明。”白崇彦对老爹的安排也很佩服。 老白员外告诫道:“别看俺家在乡里势大,出了西乡县算得什么?你要多多与人为善,莫要跟人争执结仇。下游那个混不吝,还自称甚么小白员外,鱼肉乡邻,四处结仇,勾结山贼,私卖盐茶,迟早得破家亡命!” 他年轻时候,也是个狠辣角色,十多年前终于踢到铁板,辞去主簿职务灰溜溜滚回乡下。 从此,修身养性,宽待乡邻,居然渐渐混出好名声。 “父亲说得是。”白崇彦道。 老白员外又说:“昨日忘了问你,钟秀才可愿来俺家教书?” 白崇彦道:“孩儿去邀请过了,钟秀才倒是愿意来,但提的要求较为苛刻。每月俸酬四贯,每年还得另给束修。” “他穷疯了吧!”老白员外愤怒不已。 白崇彦道:“俺们这里太偏僻,孩儿问了好几位先生,但凡有些本事的,要么不愿来,要么叫价高。父亲给出的报酬,也能聘到老师,但其学问嘛,孩儿却看不上。” 老白员外说:“学问差些也可,毕竟只是教授蒙童。家里的梁学究年纪太大,眼花耳聋得厉害,上课打闹他都听不到,今年务必要换一个西席。” 白崇彦犹豫再三,忍不住说:“孩儿认为,该把私塾改为村学,让村里有志向学的孩童都来读书。” “还要建村学,真当俺是大善人?”老白员外冷笑。 白崇彦说道:“父亲,村学都没有,俺家只能算土豪。只有建立村学,教化乡里,才能称得士绅之家。” “士绅之家,士绅之家……” 老白员外被这个称呼说动,反复沉吟之后,点头许可道:“确实,村里没有村学,伱在外交游也丢面子。五十贯钱,应该能办起村学吧?” 白崇彦说:“绰绰有余。” 老白员外当即拍板道:“等你祖母大寿过后,就起几间草屋,让村中孩童都来读书,暂时让梁学究继续教着。” 白崇彦建议:“那朱家大郎,既然能编写《三字经》,想必对教授蒙童颇有心得。他还称自己的蒙学,是其父朱相公所授。等孩儿再去试探其学问,或许能聘朱相公做村学先生。” “也行。”老白员外表示同意。 第26章 【出游登山】 “喔呜喔~~~” “喔呜喔~~~” 一场春雨,下到子时才停。 随着声声公鸡打鸣,村中各户相继亮起灯火。 “咚咚咚!” 继而又是敲锣音,有人提着铜锣,走在乡间阡陌沿途敲打。 于是,开始有村民举起火把出门,朝着铜锣声的方向汇聚。 负责敲锣的有好几个,村民也跟随他们,分成数支队伍上山。雨后山路太滑,不时有人跌倒,随即传来阵阵哄笑,摔跤者的骂骂咧咧被笑声给淹没。 “卧槽,这才几点钟啊!”朱铭被吵得睡不着。 朱国祥也已经醒了,打哈欠道:“公鸡打鸣,不到凌晨四点就开始,现在估计还没有四点钟。起床吧,说好了帮忙看孩子。” “我再睡会儿。”朱铭无法摆脱床榻的万有引力。 朱国祥取笑道:“还说要争天下做皇帝,你连起个早床都做不到。” “谁说的?”朱铭噌的坐起。 二人穿好衣服来到堂屋,婆媳俩已经准备出门了,而且还是盛装打扮! 刚满五十岁,却已头发斑白的严大婆,鬓上居然插着一朵红花。 那是沈有容昨天采来的,自己头上也插了一支。还捣成花泥做胭脂,脸颊抹一些,嘴唇抹一些。 不像是上山采茶,更像婆媳俩结伴相亲。 对于茶场周边的山民来说,采茶属于年度盛会。春天的几个采茶期,靠近集镇的农民也会来,几百人聚散在各处山头,熟悉或不熟悉的都要碰面,妇人家自然要好生打扮打扮。 “祺哥儿还在睡觉,俺们这就上山了。”沈有容说。 朱国祥笑道:“放心吧,家里我看着呢。” 往年家里没男人,白祺都是托付给村邻照顾,总有些年纪大的老人不便上山。 朱国祥把婆媳俩送出去,然后站在院子中央,遥望一条条“火龙”,最远的亮光已渐渐消失于山中。 马儿在屋檐下站了半夜,此刻凑到朱国祥身边,脑袋跟条狗似的乱蹭乱拱,似乎想讨两斤夜草吃。 朱国祥便去抓来把豆子,还撒了几粒盐进去。 然后,去沈娘子屋里睡回笼觉。 穿衣躺在长凳上睡的,主要目的是看孩子,生怕白祺醒了乱跑出去。 朱铭则在书房卧榻打哈欠,直至锣鼓声彻底停歇,终于迷迷糊糊的再入梦乡。 …… 晨光熹微。 白崇彦和李含章两位公子哥,带着几个跟班,踩着木屐悠然出行。 “那个少年,真的熟读经典?”李含章表示怀疑。 白崇彦兴奋说道:“可贞兄,你少时游学江南,可曾听到哪位大儒,将那句论语解为‘公私’二字?” 李含章摇头:“未曾。” “那便是了!”白崇彦说。 李含章道:“或许是他读《论语》时突发妙想。” 白崇彦道:“那就请可贞兄出马,去考教考教那位小秀才。” 李含章笑而不语,他身上有股子自负,不信山中还能冒出个高人。 不多时,二人来到院外。 拍打院门几下,朱国祥揉着睡眼醒来,疾步出去把门打开。 白崇彦拱手道:“朱兄,俺们又来拜访了。” “三郎君请进!”朱国祥热情迎接。 瘦马正在院中溜达,李含章的视线落在马屁股上,立即就浮现出玩味的表情。 他不但猜出这是一匹官马,而且还知道来自于哪批马纲。 不过,关他屁事儿? 李含章是洋州通判之子不假,但官马皆由茶马司全权管理,双方就不是一个系统的。 宋代的文官分权非常离谱,一个省(路)甚至没有真正的主官:转运司负责财政,提刑司负责刑狱,常平司负责推行新法、掌管新法收入、兼管山林矿泽及部分商品专卖权(提举常平司的权力,一直在扩大,至徽宗朝达到顶峰)。 这三个衙门,互不统属,上与朝廷对接,下与州军相连。 省(路)级政府,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因此州官权力极大,知州不仅管理民政,甚至掌握着兵权。特别是边疆的知州,经常让武将担任,有一些武将知州,一干就是十多年。 于是,通判的责任也大了,利用财权制衡知州的兵权。 如果是正常的纲马被抢,州官肯定有治民不利的责任,可去年丢失的并非正经纲马啊。 正经纲马,不走汉水! 说白了,茶马司监守自盗,暗中搞马匹走私,还以马纲为名押货,半路被山中土匪给劫道。 别说州官不会帮忙调查,就连茶马司自己都不敢声张。 “哈哈,三郎君,这么早就来啦!”朱铭朗声笑着出来迎接。 白崇彦立即介绍:“这位是洋州通判李相公之子,李家二郎,含章可贞兄。” 一听是州判之子,父子俩连忙见礼。 李含章微笑作揖,既未表现得热情,也没表现出不屑。 白崇彦又让几个跟班上前,说道:“六十贯钱,全都已带来。至于那几亩山地柴林,也值不得多少,便赠予两位了。” “不可,”朱国祥立即拒绝,“该多少便是多少,田产怎能赠予?” 白崇彦道:“先生莫要推辞,真不值得几个。” 朱国祥坚持道:“情归情,理归理。如果三郎君非要赠予,那支毛笔我们就不卖了!” 听父亲这么一说,朱铭也附和道:“的确如此,田产不可赠予。” 父子俩初来乍到,莫名其妙接受别人田产,等于欠下了白家天大的人情。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不便于今后平等相处。 收下此田,因果缠身,就跟白家绑定了。 当然,会有这种想法的都是君子,贪利小人巴不得可以白捡。 “这……好吧。” 白崇彦只能作罢,同时又觉稀罕,居然送田产都送不出去。 此时此刻,李含章的眼神却微变,他本来没把父子俩当回事,现在却感觉这两人特别有趣。 一对三餐不继的父子,被迫顶着流言蜚语,寄住在寡妇家里乞食,竟然不被田产诱惑拒绝馈赠。 放眼全国,有几人能做到? 小厮们抬着四个箩筐过来,框里装着的全是铁钱。 在无法使用交子的时候,四川的“大宗”交易,都是直接称斤数的。质量好的铁钱,十三斤为一贯;质量差的铁钱,二十五斤为一贯;甚至有五十斤为一贯的烂钱。王安石改革铁钱后,终于变成六斤为一贯。 只能称重量,根本没法数,可以这么联想,让你数几万块钱的硬币有多恐怖。 眼前这60贯铁钱,都是王安石之后的新钱,总重量有300多宋斤(1宋斤约为640克)。 昨天还一文不名的父子俩,瞬间就有钱了,而且还是几百斤钱。 朱铭看着箩筐,感觉有些哭笑不得。 这年头经商,真是力气活啊。 别扯什么交子,那玩意儿已经无人问津了。 在官方发行交子之初,各种制度其实非常完备。 首先必须有本金储备,36万贯储备金发行一界交子,确保可以随时兑现。其次,每界交子的有效期是两年,期限一到,回收旧交,发行新交。最后,交子可以用于交税,官府不得拒收,提高交子的信用度。 王安石主导变法,交子从此走向崩溃。 由于变法采用激进的财税新政,全国各地都需要拨款,再加上北方战争又起,国库空虚之下,只能滥发纸币补亏空。并且不再回收旧交,纸币快用烂了,你自认倒霉吧,反正官府不给兑换新的。 当时的四川老百姓,特别是四川商人,恐怕都想把王安石给掐死! 苏轼作为四川人,反对变法再正常不过。 搅乱了四川金融市场咋办?王安石只能搞铁钱改革,把四川铁钱的币值稳定下来,否则四川当时就被他玩崩了。 类似的事情,也在其他地方发生。 王安石的变法内容,有利于江南、两淮、河南。但放诸全国范围内,特别是在西南、西北和华北,可以说很多新法都属于恶政,因为这些地方的发展度还不够。 当时反对变法的旧党,大部分都来自北方,他们根据自己家乡的情况,自然而然认为王安石在乱搞。 司马光站在北方人的角度看问题,王安石站在南方人的角度看问题,他们能尿到一个壶里才真真见鬼了。 “麻烦抬到屋里。”朱铭对那几个小厮说。 白崇彦问道:“不称一称?” 朱铭笑道:“几斤铁钱而已,还称个啥?” “哈哈,也对。”白崇彦乐道。 看着几箩筐钱被抬进去,李含章翘起嘴角,更觉这个少年有点意思。 朱铭说道:“上山看地吧。” 白崇彦道:“看地且不急。今日采茶,可先观采茶盛况,再取灵泉之水煮新茶品尝。” 朱国祥说:“我去叫祺哥儿起床,把他也带上。” 白崇彦和李含章都穿着木屐,还是类似谢公屐的玩意儿,适合登山。 朱国祥没有登山鞋,便把布鞋脱了,赤着双脚,挽起裤腿,潇洒出门。 见老爸如此,朱铭也照做,否则没法雨后爬山。 甚至,白祺都把鞋子脱了。 几箩筐铁钱就放在屋里,只锁了门,没人看着,也不怕被谁偷去。 白崇彦说:“两位且慢,俺家还有谢公屐,这便让仆人去取来。” “不用,光脚走路方便。”朱国祥推辞道。 于是,两人踩屐,两人光脚,带着孩子,结伴登山去茶场,身后还跟着几个奴仆。 光脚走得快,而且不费力。 反而是登山木屐,时常被烂泥给黏住,需要脱下来进行清理。 再一次被黏住,几人停下休息,木屐扔给仆人。 朱家父子走在更前面,朱国祥指着远处一片山林,对儿子说:“那边有个低洼处,溪水变成瀑布落下,瀑布下面是一个水潭。水潭附近住着些茶户,都是依附于白家的客户。我们也可以在那里建屋,距离水潭远一点就是。” “附近有耕地吗?”朱铭问。 “有,我都看好了,”朱国祥说,“那些山地很贫瘠,平时种粟、黍、高粱之类,全部佃给了茶户耕种。我们把地买过来,不能随意退佃,必须照顾之前的佃户。” 朱铭笑道:“正好,让佃户帮着种地,否则咱俩忙不过来。” 山坡下,十余米外。 李含章穿的那双木屐,已交给跟班清理稀泥,他瞅瞅沾满泥水的袜子,哭笑不得道:“隽才兄,你我也都赤脚吧,否则怕要走到下午。” 白崇彦心里有些不乐意,光脚走路岂不成了泥腿子? 但李含章既然这样说,他也只能放下架子。当即把袜子脱了交给随从,又挽起一截裤腿,行走两步发现果然轻便。 而李含章不但脱掉鞋袜,甚至因为爬山发热,把衣襟往两边扯开,露出胸前一大块刺青。 朱国祥见了,低声对儿子说:“这人看起来更像混社会的。” “时髦,懂不懂?”朱铭说道,“当朝宰相李邦彦……嗯,现在估计还是个小官,这位老兄就整一身刺青,人称‘浪子宰相’。他经常在宴会的时候,脱光上衣露出刺青,请客人和奴仆仔细欣赏。” “国家领导也这么没谱?”朱国祥感慨道,“不愧是宋徽宗提拔的大臣!” 复行一程,白崇彦指着前方:“转过那道山坳就是了。” 已经有采茶歌传来,数百男女上山采茶,那些技术娴熟的,还有闲工夫唱歌耍乐。 歌声中尽是欢悦,因为有工钱可以挣。 第27章 【茶艺】 春雨过后的茶山,天空清净如洗,嫩叶翠绿欲滴。 前些日子,也在采茶,但只是茶户小规模采摘。 这几天雨水增多,新芽大量生发,就必须出动附近所有村民。 数百男女散在各处,腰间挎着竹篓,用指甲掐出新芽扔进去。为了多挣钱,大部分人都专心致志,少部分采茶高手谈笑唱歌。 还设有茶叶收集点,农民采完一篓茶叶,就拿去称重量算工钱。 在称重之前,还要先检查,若不合格的茶叶过多,是有可能被扣工资的。 “大哥,三郎君来了。” “哪里?” “那边。” 白福德五兄弟也在采茶,附近所有的茶山,皆属老白员外所有。那些小型种茶户,抗风险能力太差,早被官府给逼得破产。 几亩贫瘠山地,老白员外可以主动送出。 若是换成几十亩茶山,老白员外就要巧取豪夺了! 白福德五兄弟发家很晚,靠妹子给贵人做外室冒头。欺负村邻好几年,再加上妹子送钱回来,如今也不过弄到百来亩地,再算上他们的父母家小,平摊下来每人不到十亩田而已。 人均仅几亩,且包含山地,说实话并不富裕。 做小地主都不够格,自耕农这身份更适合他们,每年甚至还得亲自采茶打工。 “把你们采的茶匀给俺!” 白福德归拢几个兄弟的茶叶,装满一个竹篓,装模作样跑去称重,实际是想跟白崇彦套近乎。 这厮兴奋疾走,没行多远,便笑容顿失,因为他看到了朱家父子。 两个外来破落户,咋跟三郎君走在一起? 思来想去,白福德决定暂缓计划,不能直接跟朱家父子对着干。他是有脑子的人,否则早就完蛋了,毕竟一直在老白员外眼皮底下搞事儿。 “三郎君安好!”白福德点头哈腰问候。 白崇彦表情和蔼,微笑道:“好。” 白福德恭维道:“三郎君真是孝顺,提前这多日子回家给老太君祝寿。” “子孙本分而已。”白崇彦说。 双方没啥共同语言,白福德越聊越尬,见白三郎颇不耐烦,又说几句便主动告辞。 一阵微风吹拂,茶树轻轻摇动。 听着不时传来采茶歌声,李含章不禁诗兴大发,当场作诗道:“锣鼓当当天未明,上山采茶见心诚。时歌一曲春风里,叶气云蒸玉条新。” 玉条,就是春茶。 “好诗!” 白崇彦拍手大赞,虽然平仄稍有不工,但能脱口而出已是不易。 李含章自我感觉挺满意,又觉此诗还能继续修改。他仔细思索片刻,暂时不知该如何改,于是转而考教朱铭:“听闻朱大郎满腹才学,不如以眼前采茶之景,即兴作诗一首如何?” 朱铭婉言拒绝:“在下不精诗词之道。” “不精,便是粗通,打油诗也可。”李含章面带微笑。 他倒不是想让朱铭出丑,而是要试探朱铭的才华,看看“公私”二字是否凑巧偶得。 白崇彦站在旁边,同样笑而不语,跟李含章的心思差不多。 朱铭扭头望向老爸,朱国祥转身看风景。老朱同志能背不少唐诗宋词,但跟茶叶相关的却一首都不会。 是继续“藏拙”,还是该露一手? 朱铭飞速搜索脑子里的存货,虽然有穿越金手指,但他读过的采茶诗词真不多。不远处,一个妇人正忙碌采摘,背上居然有个熟睡的婴儿,也不怕雨后山路太滑摔着了,估计是家里实在没人带孩子。 再想想严大婆鬓角插花,朱铭灵光一闪,拍手道:“有了!” “洗耳恭听大作。”白崇彦颇为期待。 朱铭吟诵道:“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娘三髻丫。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 李含章笑着赞叹:“好诗,好文采!” 白崇彦评价道:“可贞兄之诗,道尽时情时景。朱大郎之诗,专于写事写人。两诗合璧,趣味更生。” 朱铭抄的这首诗,并不算上乘,但放在这里刚好——既展露了自己的才情,又不会把李含章压得太没面子。 真要吟出个千古名句,这位州判之子怎下得来台? 一首采茶诗甩出,李含章已然认可朱铭,确定朱铭属于自己人。 都是读书人,并非蒙昧黔首。 这边几人放声大笑,白福德隐约听到动静,瞬间更觉脑壳疼,叮嘱兄弟道:“你们莫要乱来,这两个外乡人不好惹。” “大哥说的是。”几兄弟纷纷认同。 他们哪里知道,老白员外一句话,早已判了兄弟几个的死刑! 白崇彦带着大家继续游山,半路遇到正在采茶的严大婆和沈有容。 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告离开。 白崇彦对李含章说:“那位便是时予兄的遗孀,自时予兄病逝后,一直悉心教养幼子。” “殊为难得。”李含章感慨道。 他们两个,还有沈有容的亡夫,都曾在关中拜师求学。 当时的关系一般,只属于点头之交,直到李含章随父来洋州,才跟白崇彦迅速成为好朋友。 在茶山转悠片刻,朱国祥提议去看地,早早敲定土地买卖事宜。 白崇彦却不急,邀请道:“前方有一幽谷,俺在其中发现甘泉,名之以‘灵泉’。又在泉边筑亭,谓之‘碧云亭’。今日悠闲,春风宜人,不若先去亭中品鉴新茶。” 新茶,当然不是今天采摘的,而是一个多月前的立春茶。 主人相邀,客人不便拒绝。 四人带着白祺,一路欣赏景色,朝着山中谷地走去。 溪水落下形成瀑布,落在山谷水潭中。距离水潭数百米远,便是灵泉和碧云亭所在。 亭中的石桌石椅,已提前打扫干净。 几个奴仆忙前忙后,抬着木炭、炊具、茶盏等物过来,还有全套的点茶设备。 白崇彦坐定,立即喊道:“上新茶!” 话音落下,便得响应。 几个奴仆,迅速捧着茶叶上前,有末茶和腊茶各两种。 白崇彦笑着说:“此有四种新茶,请诸君随意挑选。” “哈哈,隽才兄这是要斗茶?”李含章开怀大笑。 白崇彦说:“都是俺家的茶,斗起来没甚意思,只请可贞兄展露点茶技艺。” 宋代的有钱人,特别是风雅之辈,经常聚在一起斗茶耍乐。 而且,往往自己带茶。 李含章没有直接挑选茶叶,而是舀来小半碗泉水。他仔细品尝了泉水味道,这才去挑选适合的新茶,观其色,闻其味,最终挑了一团腊茶。 白崇彦顿时笑道:“可贞兄好眼力!” 腊茶最为贵重,茶叶选用严格,必须是早春嫩芽——腊月的腊。 宋朝皇室推崇的小龙凤团茶,便是腊茶中的极品。茶芽优中选优,采摘时手指不得触碰,必须留长指甲去掐断,采下也不能放到竹篓里,须立即投进随身携带的泉水中。 制作工序更是复杂,先蒸,再榨,还要磨成粉,期间又有晾晒、烘焙等程序。还有一部分茶叶,研磨熬制成茶膏,加入许多香料。最后将茶膏与茶末混合,又是好几道工序,最后压制成茶团以供保存和运输。 “请可贞兄点茶。”白崇彦抬手道。 茶团很小,李含章取来器具,将茶团慢慢研磨成末。 再用茶匕取末放入盏中,泉水已经沸腾,轻轻倒入一些,便开始调匀茶汤。 他左手拉着右袖,右手持着茶筅,举止优雅从容。茶筅点入茶汤,轻轻的来回拂击,精彩的一幕随之来临。随着茶筅的拂动,缕缕银丝浮于茶汤表面,继而形成千姿百态的图案,犹如漂浮着一副江上飘雪图。 还未饮用,一股茶香就扑鼻而来。 李含章赞道:“好茶!茶汤纯白,用芽肥嫩,制艺极佳,隽才兄家里养着好茶工啊。”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拂击茶筅,茶汤表面的图案还在继续变幻。 白崇彦得意道:“此茶是仿龙凤团茶所制,茶芽皆在立春前采摘。虽不及龙凤团茶精湛,但也不可多得,吾且名之‘惊鸿踏雪’。” “惊鸿踏雪,果然好名字!”李含章由衷赞叹。 待水温不那么烫了,李含章端起茶盏,将茶水倒入杯中,甚至给白祺这小屁孩倒了一杯:“请品茶。” 朱铭好奇的举杯品尝,没有什么怪味,一点都不苦涩,而且特别香浓,里面虽含茶膏,却不会让人觉得腻。 甚至,还隐约带着一丝甘冽。 就这味道,能把平民喝的散茶甩出十八条街。 “好喝,也好看,香得很!”白祺由衷赞叹,然后把茶一饮而尽。 小孩子的夸奖最真实,白崇彦和李含章都哈哈大笑。 …… 汉水江边。 一条客船靠岸,家仆提醒道:“二郎,上白村到了。” 有个小胖子伸懒腰打哈欠,揉着惺忪睡眼从船舱走出。 这厮年约二十五六岁,一身读书人打扮,肥头肥脑的,身高还不到一米六。 由于雨后路滑,他刚下船就摔了一跤,爬起来骂骂咧咧继续走。 中途派家仆前去打探,问明老白员外的宅邸,便前去递上自己的拜帖。 小胖子一身丝绸,门房老头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很快就把客人引到厅中。 老白员外亲自接待,作揖询问道:“阁下是洋州郑大官人家的郎君?” “俺在家行二,都唤俺叫郑二,这回是来寻李二郎(李含章)的。”小胖子说。 “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老白员外说,“俺家三郎,与李二郎上山去了,贵客可在家中等待,傍晚之前他们就能回来。” 小胖子摆手道:“俺不等了,自上山寻他们去。” 老白员外立即唤来家仆,领着小胖子上山。 这位威震四里八乡的老员外,硬拖着病腿拄拐杖,让仆人左右搀扶着,亲自把小胖子给送出正门。 第28章 【论史】 小胖子名叫郑泓,家里也没个当官的,仅为洋州一富商而已。 老白员外态度如此恭敬,只因郑泓的姐夫,是利州路茶马司的勾当干事官……的亲信。 如今的川陕各路,最高茶马机构为“都大茶马司”,统管四川、陕西、甘肃等地的茶马事务,一般由熙河路转运使来兼任此职。 其下辖的利州路茶马司,有勾当干事官、文字官十余人,掌管着整个利州路的茶马事。 寥寥十几个官员,又哪里管得过来? 真正做事的还是吏员。 一个茶马司干事官的亲信吏员,足以决定乡间茶园主的生死! “小官人这边请。”白家奴仆殷勤带路,恨不得当狗跪下,始终欠身弯腰,就不敢站直了行走。 拖泥带水走了一阵,郑泓看着那泥泞山路,擦着额头汗水问:“李二郎究竟在哪里?到底还要走多久?” 白家奴仆连忙回答:“俺家三郎与那李二郎,该是在碧云亭饮茶,再走两三刻(宋刻为14.4分钟)就能到了。” “还要走两三刻?”郑泓只觉双腿都在打颤。 他在洋州城潇洒快活,老爹非要他来这里。没别的原因,李含章过来了,郑家派他来陪李二郎玩耍。 在老白员外眼里,郑家就是天。 不仅因为郑家的女婿,是茶马司的高级吏员,还因郑家是洋州的大茶商。 而在郑家的眼里,通判李相公才是天。 因为通判掌握着财政大权,商税农税一把抓。虽然州判无权插手茶税,但郑家还有其他税务啊,正好儿子跟李含章同在书院求学,这还不赶紧巴结讨好州判家的公子? “累死了,先坐下歇会儿。”郑泓生得肥胖,走泥泞山路太过费劲。 白家奴仆连忙脱衣,铺在路边的石头上,生怕泥水污了郑小官人的尊臀。 喘息片刻,郑泓突然问:“就没个竹舆(滑竿)?” 白家奴仆解释道:“雨后路滑,山路陡峭,怕把小官人摔着。” 郑泓无奈,拍拍屁股站起:“走吧。” 他是真的不想来,就连到书院求学,也是老爹花钱安排的,只为了跟李含章做同窗。 可这小胖子不喜欢读书,听课都能听得睡着。就他那不学无术的样子,根本入不得李二郎法眼,同窗大半年,加起来就说了几十句话,而且总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 这种日子,郑泓受够了! 他知道老爹在想啥,无非是李含章死了老婆,郑家盼着嫁女过去续弦,如此就跟州判结为儿女亲家。 …… 碧云亭内。 李含章品尝着乡酿果酒,不禁赞叹道:“乾酒香村落,生金富里闾,洋州美酒果然冠绝川陕,便连这乡下酒酿也如此甘美。” 白崇彦笑着说:“山中偏僻,别的没有,只有美酒与香茶。” “有此二者便足矣!”李含章哈哈大笑。 北宋有四大商业中心,兴元府(汉中)的商税曾经一度排在全国第二。 而洋州就在兴元府的隔壁,别看户籍人口只剩二十多万,但坐拥汉水这条商业要道,农税虽收不起来几个,商税却仅次于兴元府。即便因为河湟开边,川陕茶叶实行榷禁,汉中地区商业凋敝,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 洋州特产有三样:美酒、茶叶、黄金! 洋州下辖的真符县,宋初直接就叫黄金县。即便是新中国建立之后,都还保留了一些地名:黄金峡镇、金水镇…… 朱家父子目前所在的西乡县,北部山区也有人在淘金沙。 “听闻朱兄来自广南,广南那边可有甚美酒?”李含章问的是朱国祥。 朱国祥哪知道这些,含糊其辞道:“广南偏僻,再有美酒,也比不得洋州。” 朱铭一声不吭,正在埋头吃东西。 果脯和肉脯,摆了好几盘,终于能打打牙祭了。 李含章几杯果酒下肚,就开始吹牛逼:“俺若在广南做官,定要整顿武备,好好教训那些交趾蛮夷!” “是该教训,”朱铭嚼着果脯附和,举杯大呼道,“些许化外蛮夷,竟敢僭称小中华,还跑来大宋寇边劫掠。且满饮此杯,遥祭苏相公泉下之灵!” “正应如此!” 李含章先倒满一杯酒,朝着南方泼洒于地,重新斟满之后再饮:“遥祭苏相公!” 四十多年前,越南政权兴盛,对内自称华夏,对外自称天南小中华,出兵二十万入侵宋朝的广南路。 苏缄率领军民奋死守城,他仅有州兵2800人,又招募乡兵1000余人,固守邕州(南宁)四十二天,斩杀敌军一万五千余人。 本来是能守住的,因为敌军不善攻城。 偏偏来的宋朝援军,被越南军队击败,原地投敌不说,竟教越南人如何攻城。种种方法都被苏缄破解,越南军队已打算撤军,投敌的宋军却不愿走,又教敌人垒土数丈高,通过土堆杀进邕州城。 苏缄拼死巷战,全家37人殉国,只剩突围求援的长子幸存。 这事儿朱铭当然知道,因为太特么丢人了,广南军民被屠杀十余万(也有说几十万),彻底撕碎了大宋朝廷在南方的遮羞布。 喝酒祭奠了苏缄,李含章又聊西北局势:“如今河湟已定,自置西安州(宁夏海原)后,蕃羌之民皆不敢再入寇。依俺看,朝廷就要与那西夏决战了,届时若俺不能考得进士,便索性去西北投军杀敌!” 这货纯粹就是扯淡,他一个州判之子,就算自己愿意投军,也会被老爹给活生生打断腿。 “能不打仗,还是不打为好,”白崇彦叹息道,“一个河湟开边,就让利州路民不聊生。真要再跟西夏作战,苛捐杂税再起,老百姓怎能承受得住?” 乡绅土豪,也是老百姓,他们也得面临战争摊派。 李含章摇头道:“隽才兄此言差矣,只有彻底打服了西夏,西北疆域才能安定,朝廷每年可节省军费无数。军费省下来,天下百姓自然富足。” “或许吧。”白崇彦苦笑。 李含章就是那种学生党键盘侠,聊起军事一腔热血,而且似乎还研究过阵图,真打起仗来恐怕跟朱铭一个样。 这厮满嘴酒话,扯完西夏,又谈辽国,恨不能亲自收复燕云。 白崇彦对打仗不感兴趣,主动转移话题,问道:“大郎既熟读经典,可曾研习史书?” 朱铭嚼着肉脯回答:“《史记》通读过,其余史书,仅随便翻翻。” “可如‘公私’二字,对《史记》别有心裁?”白崇彦考教道。 朱铭说:“略有心得。” 白崇彦兴致勃勃道:“不妨道来佐酒。” 朱铭说:“楚霸王的本纪,与汉高祖的本纪,太史公有些地方写得自相矛盾。” 听闻此言,李含章也问:“哪里矛盾了?” 朱铭咽下嘴里的肉食,娓娓道来:“且说彭城之战。刘邦先是西撤至下邑,接着又往南,在濉水与灵璧间与项羽交战。继而与吕泽合兵,最后撤到荥阳。” 说着,朱铭用手指蘸茶水,在石桌上画起来:“这是彭城,沛县在北边,下邑在西边,灵璧在南边。太史公在项羽本纪里记载,刘邦只带数十骑遁逃,亲自回沛县寻找家人,寻到两个孩子。中途为了逃跑,把两子数次推下车。这逃跑的方向不对啊,不但不对,而且完全反了。刘邦往北边跑,想带兵撤往下邑,必须穿过或绕过项羽的大军。” 白崇彦和李含章二人,闻言皆认真思索起来。 朱铭继续说道:“而高祖本纪里的记载,刘邦并没有回沛县,是在撤军至下邑时,才派人回沛县寻找家人,且只找到了儿子刘盈。既然只寻得一子,又哪来的数次推两个孩子下车?” “好像……真是如此。”李含章猛然酒醒,此刻只想回去仔细翻阅《史记》。 朱铭又把一个果脯塞嘴里,边嚼边说:“即便刘邦真回了沛县,两个孩子能有多重,用得着数次推下车吗?更何况追兵在后,刘邦几次把孩子推下车,夏侯婴几次把孩子抱回来。这得耽误多少时间?刘邦又不是傻子!逃命之时,马车必然飞驰,两个孩子被推下去几次,就算不摔死,也早给摔残了!” “哈哈,然也!”白崇彦拍手赞道。 李含章此刻心悦诚服,拱手说:“贤弟真乃大才,太史公亦不能诓也!” 白崇彦举杯道:“得此妙论,当浮三大白。” “饮了!”李含章亲自斟酒。 就在众人举杯之时,忽听有人喊道:“李二郎,白三郎,俺来了!” 李含章扭头一看,顿觉脑壳生疼,嘀咕道:“怎又是这胖子?到哪里都甩不掉。” 第29章 【投壶与买地】 李含章不怎么待见郑泓,郑泓同样不喜欢跟李含章玩。 留在洋州城内,看女子角抵不香吗? 郑家养了个女子相扑队,每有比赛,必引轰动。以前甚至能袒胸上场,后来被知州怒斥一通,现在最多只能露出双臂。 只露双臂也好看啊,打着打着就露胸了,而且半遮半掩更有情趣。 上山路途,泥泞不堪,郑泓脚上的鞋袜,早脱了扔给家仆。 这厮光着脚跑来,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先朝李含章、白崇彦作揖,接着又朝朱家父子抱拳行礼。 然后,一屁股坐下,抓起果脯就吃。 “这地方可真不好找,俺费了老大力气才寻来,”郑泓左右瞅瞅,发现没有多余酒杯,便端起茶盏仰脖子就喝,随即吩咐家仆,“茶冷了,且烧火热一热。” 白崇彦虽也鄙夷此人,但实在不能得罪,忙让仆僮添副筷子和酒杯。 斟酒满上,郑泓一饮而尽,感觉有些冷场,嘿嘿笑道:“你们继续讲,当俺不在便是。” 李含章看到这胖子就烦,着实忍不住了,打开天窗说亮话:“郑二郎,你家妹子才十三岁,俺今年却已二十六。年龄相差悬殊,恐怕不太适合,还请转告令尊,婚姻之事切莫再谈。” “俺省得,”郑泓依旧笑容满面,“俺这回来,却是陪可贞兄游山玩水的。” 李含章心想:老子游山玩水正快活,看到你啥心情都没了。 两边都不能怠慢,白崇彦只能出面打圆场,举杯说道:“乡下偏僻,委屈小官人了,不妨在寒舍多住几日。” “那便叨扰了,”郑泓就等这句话,又看向朱家父子,“这二位是?” 白崇彦介绍说:“广南来的两位朋友,这位是朱……对了,朱先生,还未请教表字。” 没等老爸开口,朱铭猛地整出一句:“家父表字元璋,至于在下,草字成功。” “噗……咳咳咳!” 正在喝酒的朱国祥,直接一口喷出来,被酒水呛得连声咳嗽。 朱铭微笑着给父亲抚背顺气:“爹,你久未饮酒,不可喝得太多。” 朱国祥偷偷瞪了儿子一眼,随即致歉道:“不胜酒力,让诸位见笑了。” “无妨。”白崇彦继续做介绍。 双方互通姓名表字,抱拳行礼,喝酒吃肉。 这胖子几杯酒下肚,腰杆就坐不直了,非常随意的歪趴在石桌上,仿佛这里是自家后院一般。 他端起白崇彦斟来的美酒,忽然说道:“干喝没甚意思,投壶如何?俺把家伙什都带来了。” 说话之间,郑家奴仆已然上前,怀里抱着瓷瓶,瓷瓶里插着箭矢。 郑泓知道自己的短处,玩词令他肯定输,必然要丢尽洋相。投壶就简单得很,而且还不失风雅,司马光专门写了一本《投壶新格》呢。 这玩意儿,文人武人都喜欢,岳飞便是投壶爱好者,每次宴请客人必然投壶为戏。 果然,李含章虽然厌恶郑泓,却对投壶没有抵触,还取来襻膊准备露两手。 家仆取箭丈量距离,把瓷瓶放置在亭外。 郑泓笑道:“可贞兄先请。” “那俺就不推辞了。”李含章接过一把箭矢。 一共十二支箭,李含章首发不中,第二发终于落入壶中,插到瓶底的豆子里没有弹出。 “可贞兄神射!” 白崇彦拍手赞叹,臭脚捧得非常及时。 接下来渐入佳境,第三发、第四发全中了。 家仆一直在旁边计分,由于第一支不中,第二支投进属于散箭(只得一分)。 “骁箭,得十筹!” 家仆突然大呼,却是李含章的第六箭,投进壶中又弹出来,随即重新落入壶中,这一发直接就得了十分。 十二支箭投完,李含章总计得到48分。 家仆上前,把箭抱回。 李含章笑道:“隽才兄请。” 白崇彦说:“元璋兄先请。” 朱国祥报的年龄是三十多岁,而朱铭报的年龄是十五岁,如果按照年龄,都可以跟他们称兄道弟。 一听“元璋”这字,朱国祥就感觉别扭,只能事后再找儿子算账。 连续三发,朱国祥全部投歪,第四箭才找到感觉。并且穿越带来的五感灵敏,让他准确度大大提升,陆陆续续投中了六箭。 众人又让朱铭投壶,朱铭笑道:“还是郑二官人先来吧。” 郑泓也不啰嗦,襻膊也不戴,撸起袖子便开整。这货读书不行,投壶却拿手,竟然投中了十一箭,分数是李含章的两倍有余。 “好!” 便是看他不顺眼的李含章,此刻也拍手喝彩。 小胖子得意洋洋,朝着众人拱手微笑:“承让,承让!” 箭矢交到朱铭手里,他从来没玩过这游戏,第一箭纯粹是在找感觉。投进去了,但有点歪,且力道过重,撞了两下又飞出来。 第二箭调整力道和角度,嗖的便飞进去,此后箭箭入壶,惹来连声喝彩。 朱铭玩得兴起,问道:“投中壶耳算不算?” “算!”郑泓说道。 按照司马光的规则,投中壶耳非但得分,而且还属于加分项。 最后一箭,朱铭没对着壶口投,而是刻意瞄准壶耳。 全神贯注,心无杂念,一种奇妙的感觉生出,箭矢朝着壶耳飞去。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准确落进左耳,稳稳当当插在地上。 贯耳,十分。 “好准头!”郑泓觉得朱铭很有潜力,以后可以经常一起玩。 等白崇彦也投壶完毕,郑泓分数第一,朱铭分数第二,李含章分数第三,朱国祥分数第四。 白三郎君被众人笑闹着,接连罚酒好几杯。 几轮投壶之后,直喝得酒酣耳热,白崇彦站起身来,带大家去参观自家的制茶作坊。 作坊就在水潭附近,今早采摘的茶叶,已经在开始陆续蒸制。茶户们忙不过来,山下村民也来帮忙,坐在一起挑拣茶叶,把不同档次的茶芽分批装好,然后打来潭水清洗干净。 白家大郎白崇文,上午在茶山监督,下午又来作坊指挥。 此人虽然性情古怪,但做事却极为认真,而且喜欢亲力亲为。 他热情接待三弟及其朋友,带着众人参观制茶流程,甚至不厌其烦,详细为大家讲解其中诀窍。 参观完制茶作坊,朱国祥提出要去看地,确定具体购买哪些土地和山林。 望着三弟越走越远,白崇文的表情瞬间阴沉。 他已经知道三弟买笔的事情,六十贯买一支笔,父亲竟然还答应了。家里的产业,都是他在负责,每一文钱都有他的心血,就这样被三弟胡乱砸出去。 还有三弟每年读书,也是花钱如流水。 进士能有那般好考的? 考不上进士,举人屁用也没有,无非面子上光彩些。 但这面子是三弟的,跟他白大郎没半点关系。 甚至,还要送出十亩山地、十亩山林——白崇文还不知道,朱家父子已经拒绝赠送。 白崇文一肚子怨气,他觉得父亲老糊涂了,立马早死了才好! …… 水潭通过溪流连接汉江,挨着小溪的山地,白家是不愿意卖的。 白崇彦在一处山坡站定,指向东边说:“从此地往东,两位看上哪块地,尽管拿去便是了。灌溉之时,任凭取用溪水,不收分文水钱。但不可到潭中打水,潭水要用来蒸茶,被粪桶污了实在可惜。” 朱国祥肉眼估测距离,白家能卖的土地,离小溪最近的也一里半。 而且没有引水渠,灌溉用水,得肩挑背扛。越往东边走,山路越陡峭,耕地也越零散,受到地形影响,小块耕地甚至只有几平方米,最平坦宽阔的也就几平方丈。 没有什么挑选的余地。 朱国祥懒得再细看,随口说道:“就从这里算吧,东边山地和山林全买下,总共算足二十亩为止。” 白崇彦转身对家僮说:“把曾大喊来。” 曾大是住在潭边的茶户,紧赶慢赶从制茶作坊跑来,欠身站在旁边听候差遣。 白崇彦吩咐说:“俺要卖地,这些都是谁家佃耕的,一块地究竟有多大,你全部仔细道来。” 曾大如数家珍道:“这块是袁二家佃的,有一丈三(约15平米)。那块是刘家婶子佃的,只有八尺。那块是……” “记下来。”白崇彦对家僮说。 家僮随身带着纸笔,当场飞快记录,凑足十亩方才停下。 白崇彦又派出奴仆,在卖出的地皮边界,各打上几根木桩做记号。 一切搞定,白崇彦说:“元璋兄……” “还是叫我朱兄吧。”朱国祥实在听不惯这称呼。 白崇彦也没有多想:“朱先生,刚才圈出的山坡,肯定超过了十亩,估计十五亩都有剩余。耕地之间,有许多不能种地的,长着杂树和荒草,按惯例佃户可以砍柴。” “我们不会坏了规矩。”朱国祥做出保证。 曾大高兴道:“俺谢过朱相公。” 也就是说,超过十五亩的山地,名义上归朱家所有。但其中五亩多的荒坡,朱家没有处置权,那是留给佃户砍柴的。 接下来还要购买山林,双方都懒得丈量,估摸着十亩面积做标记。 回到碧云亭,白崇彦亲自撰写合同,双方签字画押便算完成。 朱国祥拱手道:“三郎君,买地钱改日送到府上,今天我先跟佃户说说事情。” “请便,时候不早,俺也该下山了。”白崇彦说。 之前满山转悠,小屁孩白祺已经累了。 朱国祥让孩子坐在亭中,嘱咐道:“你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跑,顶多一两刻钟就回来接你。” “好!”白祺乖巧点头。 父子俩带着佃户曾大,重新前往刚买的地界。 朱国祥不断挑出相对平坦开阔的,总面积大约有0.7亩,嘱咐曾大道:“你去跟其他佃户说清楚,我挑出的这几块地,让他们暂时不要春耕。再过二十几天,你们到山下沈娘子家,我会带着玉米苗教你们怎么耕种。” “那……那甚玉米苗,俺们没种过啊,也不晓得是啥粮食。”曾大面带难色。 朱国祥思虑一番,说道:“其他土地,规矩照旧,田租该多少是多少。我选的那几块地,种子我来出,不收你们分文。如果玉米歉收了,收成比不上种粟米高粱,一粒租子也不要你们的。” 曾大依旧心里没底儿,但朱国祥是田主,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就自讨没趣。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朱相公安排便是。” 朱国祥再次告诫:“我选出的几块地,万万不可胡乱播种。谁要是敢自作主张,就算种子发芽了,我也全给他铲掉!” “听朱相公的。”曾大乖乖应承,一肚子苦水难吐。 佃耕山地的茶户,今天都在忙着采茶制茶,朱国祥没法把所有人召集起来。 他将曾大给打发走,揣着买地合同下山。 行不多远,朱国祥突然停下:“说说吧,我怎么就叫朱元璋了?” 朱铭一脸恶趣味:“伱知道朱元璋字什么吗?” “我只知道他小名叫重八。”朱国祥说。 朱铭笑嘻嘻解释:“朱元璋,字国瑞。祥瑞,祥瑞,祥和瑞一个意思。这多巧啊,你叫朱国祥,跟朱国瑞没啥差别,字元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看你是想当皇帝想疯了,”朱国祥白了儿子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郑成功就该叫朱成功,你给自己取字成功是啥意思?” 朱铭顿时大呼冤枉,装腔作怪道:“爹啊,俺的朱院长,俺没啥学问,这名和字又必须相通。除了墓志铭之外,俺就记得铭有勒功的意思,仓促之下只能给自己取个表字叫成功。” 朱国祥听得一头黑线,都什么狗屁玩意儿? 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朱元璋,儿子还他娘的是朱成功。 朱铭拔了根野草叼在嘴里,回望那些刚买的山地,心情愉悦道:“今后咱也是地主了,先好好发展一两年,保准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对了,什么时候建屋安家?” 朱国祥说:“我问过沈娘子,村里会建房子的,会打家具的,也都是些普通农民。他们这段时间忙得很,想要雇人修房子,必须等到插秧结束。” “那就慢慢等呗,记得给沈娘子食宿费就是。”朱铭并不着急。 父子俩悠然下山,行到半山腰时,天色已经变暗。 朱国祥忽地皱起眉头:“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没有啊。”朱铭说。 “肯定忘了什么?”朱国祥摇头思索。 朱铭猛拍大腿:“卧槽,祺哥儿还在山里!” 让两个男人看孩子,婆媳俩也是心大。 第30章 【读书少受欺负】 父子俩一路狂奔回去,发现亭子里没人,心头愈发焦急,只能去问附近的茶户。 茶户都说,祺哥儿已经回家了。 乡下孩子没那么精贵,只要不碰到野兽,几岁大就可以满山跑。 却是白祺苦等他们不归,便去制茶作坊那边,不少山下村民都在帮工。随便一问,就寻到祖母和母亲,还在作坊外蹭了顿工作餐。 父子俩摸黑下山,沈有容正在喂蚕,严大婆正在喂鸡。 孩子差点看丢了,朱国祥颇为羞愧,拱手说道:“老夫人,我们忙着买地,一时忘了祺哥儿……” “不妨事的,”严大婆对此稍有不快,但不至于责恼,转而问道,“地可买到了?” 朱国祥说:“算上荒坡,足有二十几亩。” 严大婆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完全打消嫁儿媳的想法,她说:“这可真该庆贺一番,朱相公总算置产安家了。朱相公今年贵庚?” “免贵,三十五岁。”朱国祥随便说出个年纪。 严大婆说道:“才三十五,该续弦找个浑家。老白员外有个堂兄弟,孙女今年十八,她家就住白家大宅旁边,起了好几间瓦房。那女娘原本定了亲,都已看好日子了,男方却喝醉掉江里淹死。后来又说了一门亲事,男方忽地中举解京,被洋州一个富人看上,竟不要脸面悔婚另娶。一来二去,拖到现在,正是朱相公的良配。” “续弦之事,暂时不急。”朱国祥其实很想说,我看你儿媳就挺合适。 “哪能不急?”严大婆愈发热情,“朱相公便点个头,老婆子改日就去探口风。那女娘也读过书呢,《女戒》背得很熟,寻常男子她看不上,在乡里头不好找婆家,多半能谈成这桩婚事。” 沈有容突然端着蚕沙出来:“姑母,白二姐已经说亲了。” “又说亲了?”严大婆愣了愣。 沈有容说道:“俺也是今天采茶才晓得,她已跟余家坳余大员外的侄儿定亲。听说那位余四郎,常年在外游学,一直没有回乡完婚,女方一怒之下就改亲了。余四郎今年二十二,白二姐今年十八,两个倒也般配得很。” 严大婆仔细想想,对朱国祥说:“朱相公莫急,老婆子再帮你找。” 朱国祥哭笑不得:“我不急。” 朱铭撑着油灯在房里数钱,串了五百文钱出来:“这些日子,叨扰两位了。除了吃喝,还借了豆子和食盐喂马,等村民插完秧才能建房。这五百文钱,还请收下,我们得继续住一阵。” “多了,多了,真个要钱,给一百文便成。”严大婆连忙拒绝。 朱铭硬塞过去:“不多,那瘦马挺能吃的,豆子外加食盐,还啃了许多稻草,一天能吃两个人的饭钱。我这几天在练武,力气耗得快,沈娘子攒的蛋别拿去卖,麻烦今后每日煮个鸡蛋。” 五百文钱推来推去,严大婆熬不过,只能勉强收下。 沈有容瞟向朱国祥,笑着说:“那俺每日煮两个鸡蛋,朱相公也该补补。” “煮三个吧,祺哥儿正在长身体,家里三只母鸡下蛋刚好。”朱国祥挺喜欢那孩子的,比自家这兔崽子听话多了。 “那就煮三个。”严大婆也想孙儿吃得好些。 婆媳俩拿着钱进屋,搬出个上锁的箱子打开,顺便把箱里的存款也数数。 她们今天辛苦劳作,沈娘子挣了28文,严大婆挣了21文,还能白捡两顿工作餐。接下来两三天,都要上山采茶,估计总共能挣200文左右。 当然,这种赚钱的好事,每年也就那么几回,只有大规模采茶才需要她们帮忙。 特别是春末的晚春茶,质量都不怎么高,拿去也卖不出价,给采茶工的工钱也相应降低。 婆媳俩数了又数,算上朱铭给的五百文,家里的现金总额为六贯多。 幸亏有白三郎一直在帮衬,把沈娘子家降为五等户,许多苛捐杂税都不用交,按男丁征发的丁役也不用服,否则孤儿寡母哪存得住这些钱? 严大婆取来块软麻布,润了些菜油在布上,继而解开串钱的绳索,一文一文的小心擦拭。 沈有容也帮忙保养铁钱,免得今后使用时生锈,一边擦拭一边笑道:“今天在茶山,白三郎告诉俺,说能帮祺哥儿进小学读书,还是不用交学费的那种。” “不用交学费?那可好得很!”严大婆更加欢喜。 王安石创立的三舍法,把全国官方学校,设为小学、县学、州学、太学四个等级。每所学校又有五个年级,百日一考,最快五百天就能毕业。但如果考试不合格,也有可能遭降级处罚,太学生都能直接扔回州学读书。 蔡京上台之后,立即恢复三舍法,并在全国推广官方学校,最终目的跟王安石一样——废除科举! 或者说,已经废除了。 九年前,宋徽宗颁布诏书,正式废除科举考试,士子必须在官学读书,从太学毕业班里选官任用。 步子迈太大,容易扯着蛋,在无数反对声中,只能采取升学和科举双轨制。 目前的情况是:三年一届科举,取进士七八百人。一年一届贡举,选太学生十余人,等同于进士出身。 沈有容继续说:“几年前,官学生非但不交学费,还能在学校免费吃住呢。蔡相公(蔡京)丢了官,朝廷就给改了规矩,州学以下都要给钱才能吃住。” 严大婆有些疑惑:“都说蔡相公是奸臣,他怎待学生那般好?” “俺也不晓得,”沈有容揣测道,“可能坏人有时也做好事,就跟那些豪强修桥铺路一个样。” 严大婆说:“能一直读官学便好了,能省下许多学费。” 沈有容道:“俺问过白三郎,他说州学不能去读,州学生不许考科举,只准继续升太学。太学只在汴梁有,俺们洋州的州学,两三年才能排到个升贡名额。便进了太学读书,也只托关系方可做官,除非才学过人压都压不住。” “那万万不能让祺哥儿读太学,俺们又没钱送礼,到汴梁去就困住了。”严大婆连忙说。 沈有容笑道:“姑母莫要担心,太学精贵得很,农家子想进都进不去。” 严大婆仔细擦拭铁钱,憧憬着孙儿快快长大,就能像儿子那样去科举。便考不上进士,只要中了举人,也能在城里寻个体面活计。 到时候,便是累死病死,她也能瞑目了。 外头,朱国祥把白祺送到门口:“祺哥儿,你自己进去,跟母亲一起耍,我有些事情需要翻书。” 把孩子打发走,朱国祥拉着儿子回屋,点燃油灯问:“古代有字典没?” “朱院长要干嘛?”朱铭反问。 “我自己重新取个表字。”朱国祥说。 朱铭说:“只有韵书,勉强相当于字典吧。” 朱国祥拖出床下的箱子,一阵翻找,还真找到了《礼部韵略》,可惜只有一卷残本。 就这玩意儿,曾经可以带进考场。 由于趁机夹带小抄者太多,宋真宗就给禁了,改让主考官准备几本韵书,方便考生随时借用查找——考生数量过多,经常借不过来,于是诗赋考试就悲剧了。 别把古人想得多牛逼,即便是宋代的名臣大儒,考诗赋翻车的也不在少数,因为韵书复杂他们容易记错。 平时写诗,是可以出韵的,连平仄都能不遵守。 而诗赋考试,比八股文还死板。 就拿赋来说,题目出自经史子,有可能那本书,你连名字都没听过。不但限制死了韵脚,还规定用韵的次序,还要起承转合、八韵贯通。 除了苏轼那种天纵奇才的文学家,但凡是进士科出身的官员,全都对科场诗赋深恶痛绝。所以王安石和司马光,虽然党争打出狗脑子,却联手把诗赋从科举中取消。 翻开韵书,随便看了几眼,朱国祥就给扔回去。 他看不懂……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朱国祥打算重取表字,却又不知道取什么才合适。 胡乱取字,那是要闹笑话的。 看到老爸一脸郁闷,朱铭坐在旁边憋笑,最后实在憋不住,便到茅房尿尿去了。 朱国祥独自思索:祥,有吉兆的意思,国祥就是国家吉祥。取字叫安邦,还是兴邦?似乎都不好听,还特么不如元璋呢……哎呀,好烦,那兔崽子,就是在欺负老子古文不好! …… 乡下土财主,一般也吃两顿,但有零食可以填肚子。 今晚的饮食非常丰盛,一来庆祝茶叶丰收,二来也是招待两位贵客。 白家老太君坐主位,两位贵客居次,家里几位女眷也全都上桌。 宋代女子的家庭地位,较之元明清要高得多。特别是在北宋,理学不但没有扭曲变形,甚至都还没有完全成型。后世把王安石的新学,也归之于理学范畴,可此时新学和理学属于死对头。 理学扭曲,是从元代开始的。 “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娘三髻丫。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白崇彦的正妻唤作詹幼娘,她沉吟了两遍诗句,笑着说,“这位小朱秀才,写诗恁地有趣,看来着实是个才子。” 白崇彦无比推崇道:“非但有诗才,经史亦精通得很。” 李含章插话道:“此人随手之间,就画出彭城、下邑、灵璧诸城的方位,可见早已熟知地理,非一般士子能比的。” “确实。”白崇彦点头赞同。 就拿白崇彦自己来说,他虽然知道这些城市的名字,却绝对不可能道出其方位。 白大郎的正妻刘娘子突然出声:“俺听丫鬟说,那位朱先生周游四方,便是海外也驾船去过。大海也如汉江这般,有水匪一类,呼作甚么海盗。朱先生曾在南洋,率领商船与那海盗大战。在南洋的更南边,还有一个大岛,岛上有食人生番……” 白崇文不喜欢听这些,打断妻子说:“编些故事,骗那愚夫愚妇,你竟也相信了?” “讲得活灵活现,就算是编的,恐也真个驾船出海过。”刘娘子说。 李含章说道:“这父子二人,肯定去过许多地方,扬帆出海想必也是真的。俺家在楚州(淮安),俺少年时曾游历江南,在杭州也听过不少海外见闻。” 郑泓这小胖子来了兴趣,问道:“大海是怎样的?可真就全是水?坐船能不能到大海的另一边?大海的另一边又是什么?” 李含章思考道:“或许,有许多岛屿吧。俺听杭州商贾说,海外也有小国,风俗各异,语言也不同。” “俺在汴梁见过西夷,”白崇彦道,“他们定居东京多年,听说祖上来自西域的更西边。还有人说,极西之地的波斯,也能坐船来到俺大宋。” 郑泓问白大郎的妻子:“刘娘子还听说哪些海外故事?” 刘娘子回答:“俺也是听丫鬟说的,丫鬟又是听别人说的,传来传去也讲不明白。还有个甚么女儿国,国中全是女子,并无一个男子,就连国主也是女人。” “女儿国啊,”郑泓两眼冒光,扼腕道,“恨不能亲至!” 刘娘子道:“那小朱秀才,还讲了许多故事,俺也记不太清了,美猴王故事倒还记得些。说是女娲娘娘炼石补天,有块五色石没用完……” 刘娘子讲得十分简略,细节干巴巴的,跟生动二字毫不沾边。 但只这些,郑泓就已生出兴趣,迫切想知道后续情节。 这厮只两个爱好,一是吃,二是玩,市面上的诗话戏本早就看完了,听到新故事哪还忍得住? 第31章 【身上有味儿】 “老爷,朱家父子求见,还带了买地钱来。” “请他们去偏厅。” “是。” 正厅是接待贵客的,父子俩还不够资格,能够进得偏厅,已算老白员外特别关注。 朱铭跟着家仆一路前行,沿途观察建筑和装饰,用普通话低声快速说道:“宋代的土财主,看来也寒酸啊,外面看着占地挺广,进了里面却简单得很,连电视剧里的宅子都不如。” 朱国祥说:“可能是这里太穷,修不起太好的。” 父子俩都背着个背篓,里面放着铁钱,加起来足有七十多斤。 十亩山地,视好坏情况,以及距离溪水远近,每亩800文到1300文不等。十亩山林,通通算作200文一亩。总价:12贯600文。 “两位里边请。” “多谢引路。” 老白员外已在偏厅坐定,由于腿脚不方便,是让仆人背着过来的。 这种场合,朱铭身为儿子不能多话,全程得让朱国祥负责交涉,如此才更有说服力和可信度。 朱国祥拱手作揖:“鄙人朱国祥,见过老员外。承蒙老员外恩许,售出山地柴林二十亩,今日便把买地钱送来。” “俺这条腿不能动,实在是失礼了,”老白员外坐着拱手说,“二位快请坐,把钱放下便是。” 父子俩抬手答谢,随即放下背篓。 “看茶!” 老白员外唤来家仆,也不清点钱数,直接就抬走了。 茶是散茶,这玩意儿方便,团茶还得慢慢研磨。 当然,为了彰显待客之道,这散茶也非低等货色,至少比村民们喝的更好。 朱铭端起品了一口,依旧苦涩,只不过涩味较轻。 他猛然发现了新的炒茶市场,那就是“待客用茶”。总有些客人来去匆忙,等不及慢慢点茶,这就得用散茶直接冲泡,而炒制的散茶味道,要远远优于蒸制的散茶。 朱国祥和老白员外两个,一边说话闲聊,一边观察对方。 都能隐约嗅出彼此身上的味道! 在朱国祥眼里,老白员外给他的感觉,是那种科室里的实权老油条。这类人,他见过不少,但都没什么深交。 而在老白员外眼中,朱国祥的谈吐气度,有点像他伺候过的某位知县。 那位知县,进士出身,做事喜欢亲力亲为,对待下属也客客气气。却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把县衙官吏收拾得服服帖帖,老白员外被逼得辞职回到乡下,再不滚蛋他就该去蹲大牢了。 短时间内,能察觉出这些? 或许说起来很玄乎,但其实非常简单。经历过的人或事多了,除非对方刻意伪装,否则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主要是观察表情、眼神、语气和身体动作。 当然,许多人混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该怎样察言观色。 朱国祥年轻时也不会,只晓得闷头苦干。后来吃亏太多,为了抢课题,被迫活成自己讨厌的模样,结果就是厚积薄发,四十岁后开始一步步高升。 老白员外试探道:“听闻朱相公出过海,还曾率领船队与海盗作战?” 儿子已经把牛逼吹出去了,朱国祥只能擦屁股:“陈年旧事,不必再提。整整八艘海船,遇到飓风侵袭,全都沉入了海底。数百船员,葬身鱼腹,我抱着一根桅杆才侥幸逃生。唉,连船带货,十几万贯,也都打了水漂,搞成如今这幅模样。” 十几万贯…… 老白员外忍不住咋舌,他家几代人的积蓄,算上宅子、田产和店铺,也才勉强有万贯家财啊。 难怪此人举止从容、气度非凡,竟是个破产的大海商。身上带着的官气,也能够理解了,不能说是官气,而是权位之气,毕竟曾经管着好几百号船员,而且还跟海盗真刀真枪厮杀过。 老白员外也没完全相信,继续探问道:“俺知道杭州有海商,尊驾也是在杭州出海?” 这个事情,父子俩昨晚认真商量过,出海地点说得越远越好。 朱国祥说道:“我原籍柳州,自曾祖那代,便到广州经商。两三代人,渐渐聚了些家财,最初是往来于交趾贸易。交趾寇掠广南,我家的海船也被抢了两艘。后来干脆跑南洋,远航婆罗和爪哇。这两个地方,盛产香料,一旦运回广州,必定获利十倍。” “十倍之利?”老白员外难以想象。 河湟那边的少数民族,最喜欢喝雅州的名山茶。但一路从四川运过去,也不过三四倍利润,世上居然存在十倍利润的生意? 朱国祥摇头苦笑:“虽有巨利,却是搏命赚来。老员外身居内地,或许不晓得大海之威。若遇到暴风雨,海浪涌起数丈高,能把大船当场拍碎,连人带货全都没了。夏季还多飓风,老员外可知飓风为何物?” “略有耳闻。”老白员外其实没听说过。 朱国祥说:“飓风从海上吹来,一直吹到陆地上。沿海居民,皆说飓风是龙王爷发怒。飓风一刮,伴着暴雨,能把合抱之木连根拔起。” 老白员外咋舌道:“殊难想象。” 朱国祥感慨说:“这海上生意,一朝暴富者很多,一夕破家者也众。我们朱家,就是因为一场飓风而破败。家中长辈告诫,子孙今后做甚都可,就是不准再出海搏命。” 老白员外又问:“朱大郎所讲那些海外故事,可都是真的?” 朱国祥笑道:“半真半假。遇到生番野人是真,遇到女儿国却是假。世上哪来的女儿国?” 老白员外继续问:“听说扬帆出海,能到那天竺和波斯?” 朱国祥突然端着茶杯站起,拖椅子走到老白员外面前。 他手指蘸茶,在椅子木板上画出几条曲线,说道:“老员外且看,这里是广州,往西南航行是交趾。再穿过这道海峡,继续往西才能到天竺。至于波斯,那就更远。我也曾想去天竺贸易,但海峡附近盘踞大量海盗。你船多势大,须得给买路钱。你船少势弱,海盗就杀人越货。” 老白员外心头一惊,不是惊讶于海盗,而是朱国祥能随手画海图。 就是不晓得,这海图是否为真。 聊到这里,老白员外已经有些相信,朱国祥以前确实做过海商。他故作平静,点头说道:“跟汉江的水匪一个样。” 朱国祥却摇头:“在汉江遇到水匪,还能跳水逃生游到岸上。在大海遇到海盗,逃都没法逃,跳进海里九死一生,只能拿起刀枪跟海盗搏命。” 老白员外开始想象那种场景,顿觉恐怖异常,纵有百倍之利,他都不愿去冒险。 朱铭突然插话道:“老员外可知,那白市头有个泼皮。叫什么白胜,诨号白二虎。” “略有耳闻。”老白员外说。 朱铭不屑冷笑:“我们父子俩,在下游捡来一匹马。那白二虎见财起意,竟夜里跑来抢劫。却不想家父是怎样人?我爹在海上航行,遇见海盗不下五次。他亲手所杀的海盗,起码有二十人之多,几个乡间泼皮还不够看,三两下便全都打服了。” 老白员外瞳孔一缩,再次看向朱国祥,而朱国祥只是微笑,这让他更觉高深莫测。 这两个外乡人,手上沾着人命啊! 朱国祥适时说道:“老员外且放心,跟海盗厮杀,那是死里求活。一旦上了岸,我们都是良善之民,轻易不会动刀动枪的。” 俺信你个鬼! 老白员外有些后悔卖地了,乡绅就怕这种亡命之徒,当即挤出笑容:“宵小匪类,着实该杀。” 这套说辞,父子俩是反复讨论过的。 因为张广道曾经说过,不管是老白员外,还是那小白员外,都不是啥善类,无非哪个更要脸而已。 一旦红薯和玉米显示出惊人产量,山里那些没啥用的坡地,价值就会随之迅速提升。 到时候,白家必然生出兼并欲望,把更多贫瘠山地抓在手里。 得扯一张虎皮,装作亡命之徒,让老白员外有所忌惮。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办法。 同时还要让更多村民,种植玉米和红薯,提升父子俩的乡间威望。 这个威望,也有可能让老白员外畏首畏尾。 另外,就是交好李含章和郑泓,用尽一切手段广结人脉。 一味示威,不可长久,还得来些软的,恩威并施才是正途。 于是朱国祥又说:“老员外或许不信,我有一法,可让水稻增产,还能减少轮种时所需的劳力。” “真的?”老白员外将信将疑。 朱国祥说:“老员外若敢冒险尝试,可挑出一块水田,让我来指挥佃户耕种。增收的稻子,我颗粒不取,也不要一分半文,只当报答老员外卖地的恩情。” 老白员外仔细思量,觉得可以试试。 挑块小田来做试验,就算颗粒不收,也损失不了几个钱。 “那便选一块水田。”老白员外说。 朱国祥脸上微笑依旧,心里笑得更欢,这不就有免费的试验田了吗? 村民们看到白家获利,明年肯定纷纷效仿。 等全村都用了朱国祥的种田方法,他朱院长就是众人信赖的种田专家,在农业耕种方面可以做到说一不二。 如果推广到别的村落,甚至有可能惊动知县! 到那时候,就算没有磨盘大的灵芝,父子俩也能在西乡县彻底站稳脚跟。 会陆续有许多大地主,诚挚邀请他去指导耕种,可趁机跟全县的士绅豪强建立往来。 第32章 【聚宝盆】 (pS:发现故事时间有误,前面采茶时的雨水,已经改成春分。白老太君的生日,也提前了一个月。) 让仆人搀扶着,老白员外拄拐杖站起,亲自把父子俩送出院落。 离开白家,行走一阵。 朱铭竖起大拇指说:“行啊,朱院长,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都没有故意摆架子,往那一坐就像个领导,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你这种形象。” “啥叫像个领导?我本来就是领导,说得跟我装出来的一样,”朱国祥开始教导儿子,“拿什么架子,得看什么场合。在自己家里端着太累,在学生面前端着太过,在同事面前端着太装,在领导面前端着是找死。刚才那种状态,是专门做给特定人群看的。” “嗯……” 朱铭仔细思考,由衷说道:“在这个方面,我得多向您老学习。” 朱国祥告诫道:“千万不要学,你的经历不够,学起来会显得刻意,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搞得自己像小丑。你只要稳重一些就好,别时不时整得跟神经病一样。” “我那叫真性情,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朱铭自有说法。 朱国祥一语拆穿:“你是从小缺乏管教,养出一身的坏毛病,好说歹说都改不过来!” 朱铭撇撇嘴,心里很明白,但不愿承认。 白家大宅内。 老白员外已经回到书房,很快招来管家:“你去物色物色,村里有哪些适婚女子,给这朱家父子牵线说媒。” 这管家属于绝对心腹,当即问道:“老爷,卖给他们许多山地,便已是格外开恩了。如今又帮忙说媒,是不是太给他们脸面?” “你晓得甚么?” 老白员外呵斥一声,还是做出解释:“这父子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得给他们安排家眷,有了家眷,才有牵挂。有了牵挂,才好拿捏!” 管家瞬间理解,对老白员外佩服之至。 他对村里的情况了若指掌,琢磨道:“寻常村姑,他们怕是看不上。米铺孙掌柜家的三姐儿挺合适,孙三姐识得几个字,今年十五了还没嫁人。” 老白员外点头说:“孙掌柜不错,做过俺家的奴仆,肯定是能信得过的。” 在北宋末年,奴婢制度处于一个转型临界点。 它不像宋代初期和中期那样,把奴婢完全视为主人的私有财产。也还没像南宋那样,彻底转为奴婢雇佣制,甚至规定雇佣合同最多签十年。 单说徽宗朝,官奴数量已经极为稀少。 而完全失去自由的私奴,只在某些权贵的家中存在。 老白员外这种乡下土财主,基本是雇佣奴婢干活,所有奴婢都属于良籍。但是,许多奴婢又有客户身份,依附于白家这个主户过日子。 白市头米铺的孙掌柜,便是雇佣奴婢出身。由于其聪明伶俐,免费入读白家私塾,被定点培养为店铺伙计,渐渐的就升级为米铺掌柜。如今已摆脱客户身份,在官府改为了主户,子孙甚至可以科举做官,因为祖上三代皆为良籍。 不得不承认,从北宋后期到南宋,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奴婢地位最高的时期。没有之一。 管家继续物色人选,说道:“白五爷家的幺女,今年十四岁,也还未婚配。” 所谓白五爷,是老白员外的堂弟,分家出去几十年了,在村里也算小有资产(介于小地主和富农之间)。 老白员外说:“不论十四还是十五,配给那小朱秀才挺合适。还有没有,年龄稍大些的?年龄不大也可,但辈分得更高,免得父子俩娶了同辈女子。” “老爷忘了沈二娘?”管家笑着说,“沈娘子秀外慧中,又读过许多书。正巧村里有风言风语,不如说给那朱先生做续弦。” 老白员外觉得此事可行:“便选这三个,等春耕过后,就请媒婆去登门。若是朱家父子不满意,再物色邻村的女子也行,务必不能让他们打光棍,有了家眷才能安生过日子。” “俺记下了。”管家说道。 老白员外又说:“那位朱先生,说自己能让稻子增产。俺已答应给块水田,让他来指导耕种,你家大郎可以负责此事。” “是!” 管家躬身告退,把长子陆安喊来。 …… 陆安今年已四十多岁,得知是老白员外差遣,不敢有半点怠慢,领了任务就往沈娘子家跑。 朱铭不在家,进山割草去了。 那匹瘦马食量日增,附近能啃的杂草,早被这畜生啃完,必须到山里割回来喂。 若要长得健壮,只喂青草也不行,还得夹杂着干草料,豆子和食盐更是不能少。 想养好一匹军马,每天所消耗的食物,足够养活两三个村民! “朱相公!” 陆安站在院门外喊。 正给白祺辅导功课的朱国祥,起身去把院门打开:“何事?” 陆安屈身行礼:“俺是老员外派来的,名叫陆安,也唤作陆大。朱相公要种稻子,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朱国祥安排道:“去拣一斤谷种来,我过目之后便晒种。” “这便要晒种?”陆安表示不理解,提醒说,“早稻雨水前就播了,晚稻又还不到时候,这时撒种该哪时插秧?” 传统水稻种植,雨水前就要撒种。 如果是油菜水稻轮作,撒种时间就要推迟一到三个月。 朱国祥简单解释:“我的育秧法子,育秧时间更长,你照做便是了。” 陆安只得跑回去,给老白员外通报消息。 老白员外说:“他怎样安排,你便怎样去做。” “是!” 陆安去领了一斤谷种,气喘吁吁跑到沈娘子家。 朱国祥抓起一把仔细观察,颗粒还算饱满,也不晓得是哪样稻种。 百余年前,宋朝引入占城稻,初时只在江淮、两浙地区种植。如今已推广到了汉中,而且还培育出许多亚种,眼前便是占城稻的四川亚种。 朱国祥吩咐道:“稻种留下,我选个晴天晒种,你带我去看育秧田。” 育秧田,顾名思义,专门留出来育秧的。 陆安带着朱国祥来到一块水田,还没来得及说话,朱院长已经开始脱鞋了。 他将衣服下摆系于腰间,挽起裤腿就踩入田中。虽然还未犁地灌水,但这几天下雨,一脚踩下去,稀泥能遮到小腿。 朱国祥弯腰抓起一把泥,只随便看了两眼,便赞道:“好田!” 是沙壤土,非常适合育秧。 不是搞什么正规的栽培试验,再加上没有相关科学条件,就没必要测量土壤成分了。 朱国祥把手狠狠插下去,掏出更深的田泥,仔细观察土壤的物理性状。以他几十年的农业经验,能够肉眼观测出来,这些土壤多半呈微酸性或者中性。 白家把育秧田伺候得很好。 朱国祥重新回到田埂上,去旁边的水田洗净手脚,捡起自己的鞋子说:“明天,你找耕牛来犁地。务必要深翻,翻完之后,让太阳暴晒几日。” “俺记下了。”陆安说道。 朱国祥又说:“准备好粪肥,要沤熟的熟肥。” 陆安连连点头:“俺记得。” “等晒好了田,再来找我。”朱国祥提着鞋子离开。 陆安再次跑回白家,把情况仔细说明。 老白员外也是懂农耕的,听完之后,对陆安说:“这个姓朱的,看来确实精于种田。现在还看不出异常,你且照他说的做,有跟俺种田不一样的地方,再回来与俺分说。” 下午。 朱铭割了许多草回来,他也不知马儿要吃啥,就请教山里的茶户,专割那些牛喜欢吃的草。 这畜生还真不挑嘴,看到美味青草,立即上前咀嚼。 朱铭又拿出柴刀,将麦秸秆砍碎,给马儿准备干草料,一边砍一边抱怨:“老子活了二十几年,伺候女朋友都没这么费劲,伱这畜生算是八辈祖宗积德!” 瘦马已经渐渐长肉,但肋骨依旧显露凸出。 这属于黄骠马的特征,朱铭闹不明白,还以为是马儿营养不良。 朱国祥也不帮忙,只蹲在旁边看,问道:“你对马儿这么上心,真惦记着今后去打仗?” “不然呢?”朱铭没好气道,“要不是为了上阵厮杀,我早把这畜生宰了吃肉!” 可能是青草吃腻了,马儿突然凑过来,嚼了几口秸秆,还往朱铭身上亲热的蹭来蹭去。 “去去去,”朱铭颇不耐烦,把马脑袋推开,骂骂咧咧道,“别打扰老子做事!” 朱国祥捡起一根秸秆,送到马儿的嘴边,说道:“这匹瘦马,也算我们穿越过来,拥有的第一个伙伴。好好想想,给它起个名字吧。” “就叫大黄怎样?”朱铭嘿嘿笑道,又开始不正经了。 农耕事业即将走上正轨,朱国祥也有了开玩笑的闲心,笑着说:“叫旺财更好。” 朱铭站起身来,认真观察这匹马。 通体长着黄毛,两肋和肚子处有白点,头上有圆如满月的白毛。 这是标准的黄骠马,雅称“西凉玉顶干草黄”。又因肋条外露,别名“透骨龙”。 摸着马首那撮白毛,朱铭苦苦思索良久,也想不出什么拉风名字,决定暂时随便取一个:“黄毛是金子,白毛是银子,叫‘聚宝盆’挺不错的。” 朱国祥顿时哭笑不得,他果然跟不上儿子的跳脱思维。 在朱国祥想来,儿子给瘦马取名,多半是什么驹、什么龙,又或者麒麟、闪电、踏风之类,万万没想到是啥都不沾的“聚宝盆”。 但凡脑子正常点,会给马儿取这破名吗? “朱大郎,俺来了,俺要听故事!” 一个小胖子带着家仆,大老远就扯开嗓门高呼。 朱铭热情迎接,指着马儿说:“郑小官人,这是我捡来的马,刚刚起了个名字,唤它作聚宝盆。” 郑泓感到疑惑:“怎就叫聚宝盆?” 朱铭解释说:“黄毛是金子,白毛是银子,满身金银,大大的富贵。” 听得这般寓意,郑泓竟拍手赞叹:“真个是好名字,俺便想破脑袋,也定然想不出来!” 朱国祥陷入沉默,他已经感觉到了,眼前这小胖子也脑袋有坑。 (感谢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浅草云飞扬等兄弟的打赏和支持。) (求月票,求推荐票,求收藏。新书榜万年老二,死活上不去啊!) 第33章 【丙午乱,猪骑马】 郑泓扫了一眼马屁股,完全不当回事儿,还笑嘻嘻提醒:“你这匹马,可不能牵到城里,官差抓到了要吃板子。” “捡来的,就养在家里骑骑。”朱铭说道。 就众人看待被盗官马的态度,便知宋朝已经烂透了,都不把官府当回事儿。 去年蔡京复相,任务只有一个:为宋徽宗捞钱! 等到花石纲大兴,那才叫热闹呢。 家仆扛着把交椅来,就似长了靠背的马扎,才将那交椅拉开,郑泓一屁股便坐下。 这小胖子,已懒到极点,能坐就不站,能躺便不坐。 朱铭继续切砍秸秆,随口问道:“李二郎和白三郎,他们两个怎没来玩?” 郑泓掏出一包果脯,塞进嘴里说:“他们两个装模作样,还在习练时文呢。都到乡下了,也不正经耍耍。白三郎倒也罢,须得认真备考,他李二郎哪有考不中的道理?” “确实。”朱铭笑着附和。 身为州判之子,只要不是草包,中举犹如探囊取物。 离家两千里以上的官员,亲戚可在其任职地考试。由转运司负责监考,名曰“别头试”,录取率高达30%,还不占用当地举人名额。 发展到现在,距离远近已被无视,只要异地做官都能享受。而且舞弊成风,官员品级越高,亲戚就越容易中举。 知州、州判这种级别,他们的兄弟子侄,起步就是一个举人! 家在楚州(淮安)的李含章,随父跑到洋州来干啥?当然是考试方便啊。 郑泓对自己的家仆说:“你去帮忙切草,让朱大郎歇一歇。” 家仆连忙走到朱铭身边,笑着说:“朱秀才,这等粗活,让俺来做便是。” 朱铭乐得轻松,把柴刀递过去,回屋搬来板凳坐下。 郑泓起身拖了拖交椅,挨得朱铭更近,低声问道:“你卖了支好笔给白三郎?” “卖了。”朱铭回答。 郑泓问道:“还有没有,俺也买一支。” 朱铭想了想,说道:“有。” “剩几支?”郑泓又问。 “不多。”朱铭答得模棱两可。 郑泓笑着说:“俺全买了,价钱好说,肯定比白三郎出价高。” 朱铭却嫌钱多,回道:“只卖一支,全买免谈。” 郑泓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仔细看了朱铭两眼,才恢复微笑说:“有钱也不赚?” 朱铭反问:“郑小官人买恁多笔作甚?” “送礼。”郑泓也不隐瞒。 “送礼一支便可。”朱铭说。 “哈哈哈哈!” 郑泓把果脯放回口袋,拍手笑道:“朱大郎,你比俺想象中更有趣。俺家是生意人,物依稀为贵,市面上若有好东西,能买断当然要买断。一来可以居奇涨价,二来送礼也能当孤品送出。” 朱铭抱拳作揖:“受教了。” 拿出丝巾擦净手中糖渍,郑泓继续说:“只买一支也行,开个价吧。” 朱铭狮子大张口:“三百贯。” 郑泓忍不住翻白眼:“俺虽读书不行,却也不是个傻子。你卖给白三郎六十贯,卖给俺却要三百贯,属实差得有点太多。” 朱铭解释道:“在这洋州,此物只我手中才有,卖一支便少一支,越往后卖自然就越贵。” 郑泓不理这套说辞:“八十贯,多出一文俺都不买。若是肯卖,俺便认你这个朋友。” 朱铭顿时笑容满面:“小官人的面子,一千贯也值,这笔买卖就说定了。只有一个要求,还请小官人遵守。” “讲。”郑泓道。 朱铭说道:“莫要张扬,不让第三人知晓。” “俺嘴严,保证不说,”郑泓掏出几枚银钱,“这次出门得急,也没带几个,先把定钱给你。” “好说。”朱铭接过钱币,发现并非铁钱,不由多看了几眼。 宋代也是有金银币的,尤其是徽宗朝,因为铜料奇缺、纸币作废等缘故,铸造了大量金银钱币填补空缺。 至于银价,一两银子已经涨到2000多文,这是蔡京滥发劣钱造成的。 “短佰”也愈发普遍,就连铁钱都能“短佰”,简直离谱到家了。(注:短佰,不足一百文钱,却能做一百文交易。即良币的购买价值,已经超过其本身币值,官府收税都认可这种情况。) 一直在辅导孩子念书的朱国祥,不知何时已将毛笔拿来,直接递到郑泓的手中。 郑泓惊讶道:“俺只交了定钱,你们便肯给货,就不怕俺不认账?” 朱国祥微笑道:“郑家的信誉,比一支毛笔贵重得多。” 父子俩现在不愁吃的,钱财反属其次,只想搭上郑家那条线。 “果真爽利人,”郑泓起身抱拳,“今后有甚困难,去了洋州,报俺名号便是。买笔的余款,等俺回家以后,立马差人送来。对了,这笔有什么说辞,俺也记不住,能不能写在纸上,送礼时俺才好吹嘘一番。” “可以!” 朱国祥从白祺那里要来笔墨,把湖笔的推销用词给写上。 郑泓吹了吹墨迹,等墨水干得差不多,便折起来收进怀里。 办完正事,这厮再次掏出果脯,还托着纸包问:“两位要吃不?” 朱国祥没好意思去拿,朱铭却不客气,狠狠抓了一大把,他认为自己需要补充糖分。 一块果脯塞进嘴里,郑泓忙不迭发问:“二位真个去过海外?” “家父出海过。”朱铭说道。 郑泓兴致勃勃:“快讲讲,俺还没见过大海呢。” 一回生,二回熟。 编起故事来,朱铭已经颇有经验,乱七八糟瞎鸡儿胡侃,把小胖子听得一愣一愣。 当然,也不是全都信,郑泓更多的是当故事听。 洋州的新奇玩意儿,郑泓已经玩腻了,他性子又懒不喜远游,总爱向人打听陌生的世界。 讲着讲着,朱铭突然回屋,抓来一把玉米种子:“请看此物。” “这是……粮食?”郑泓猜测道。 朱铭开始放大招了:“此物唤作玉米。家父在海上遭遇飓风,连人带货,皆沉入海底,我朱家就此破落。在那次海难中,家父抱着桅杆,漂流至一岛屿。岛上有个白发老者,自称已活八百岁,赠予家父这玉米种子。” “遇到了仙人?”郑泓下意识不相信,觉得朱铭在吹牛逼。 朱铭一本正经道:“老者说他不是神仙,只是一修道散人。不但将玉米种子赠予家父,还说了十二个字:丙午乱,猪骑马;西北出,安天下!” 郑泓瞬间坐直身体,两只眼睛死盯着朱铭。 不远处的朱国祥,闻言也瞬间转身,一脸无语的看着儿子。 谶纬,不是啥稀奇玩意儿,读书人多少都知道。 大楚兴,陈胜王。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郑泓忽又缩回交椅,嚼着果脯,一脸痴笨相:“啥意思?俺听不懂。” “我也不懂,”朱铭说道,“老者既提及西北,家父回到陆地,便带着我朝西北而来,打算寻个地方落户,把这玉米种子给种下去。” 郑泓笑着说:“既听不懂,还是讲美猴王吧。” “好,就讲美猴王。”朱铭也笑起来,笑容格外灿烂。 两人似乎把那句谶言给忘了,朱铭讲得精彩,郑泓听得入神。 一直讲到严大婆和沈有容回家,郑泓才起身拜别,约好了明天继续听故事。 这小胖子走后,朱国祥把儿子拉到茅房:“你着急什么?先站稳脚跟再说!” 朱铭笑道:“朱院长,你不是苦恼玉米的退化问题,担心没法向村民解释吗?我给你想到办法了。你说二代种子,有一定几率退化。这可以推给仙人,就说玉米是仙人所赐,沾着仙气所以收成好。二代种子,仙气散了一些,所以收成有高有低。三代种子,仙气散得更多,以此类推下去。” “这说法确实方便,”朱国祥欣然接受,随即又板起脸,“别转移话题,我在问伱谶言的事。” 朱铭说道:“随口瞎编的,以后要争天下就拿来用,不争天下就当啥也没说。就跟下围棋一样,大老远扔出一颗棋子。而且,我故意说‘安天下’,不说自己要‘得天下’。安天下有很多种理解,拥护宋室做忠臣,这也算安天下嘛。” 朱国祥沉默不语,好久才憋出一句话:“下次说话办事,咱们先商量好了再来。” “可以。”朱铭认同这个建议。 至于那句谶言,此时肯定无人相信,更搞不明白是啥意思。 等到丙午年,朝廷改元靖康,大家就能反应过来了。 第34章 【杀人放火受招安】 夜里。 朱铭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地出声:“朱院长,睡了没?” “睡了。”朱国祥声音迷糊。 朱铭认认真真说:“我反思了一下,今天确实有些着急,而且分析了自己着急的原因。主要还是有靖康耻那个时间点,就跟倒计时一样,总想着为那件事做准备。” 朱国祥问道:“你就不怕郑胖子去报官?” “当然不怕,”朱铭对此毫不担心,“他看见了官马,完全不当回事儿,这已经能说明态度。而且宋朝虽然严禁谶纬,但其实遍地都在传,就连开封城里都经常有谶言。这么说吧,只要不攻打州县,不杀死朝廷命官,扯旗造反都没人去管。” 朱国祥有些诧异:“这么离谱?” 朱铭笑道:“你当宋江是怎么做大的?流窜劫掠多地,县官只愿守城,而且还隐瞒不报,撺掇宋江团伙去别的州县。只要出了自己的任职区域,县官们就当啥都没发生过。宋江从河北流窜到山东,要不是碰到猛人张叔夜,估计还能继续闹他几年。” “跟我想象中有点不一样。”朱国祥道。 朱铭继续介绍情况:“我以前为了做视频,买了套《两宋农民战争史料汇编》,随便翻翻就能让人大开眼界。别的地方不讲,单说首都开封。宋徽宗登基的第二年,开封城周边就有饥民造反,你猜官府花了多少时间剿灭?” “两三年?”朱国祥猜测道。 朱铭笑道:“整整八年,都够打赢抗战了。” 朱国祥表示不能理解:“首都附近的反贼,花了八年时间才扫平?” 朱铭感慨道:“而且还是中书省亲自下令,号召首都附近的州县官员,一定要好好练兵加紧围剿。” “首都附近闹那么久,居然不如宋江出名?”朱国祥问。 朱铭解释说:“因为没有真正举起反旗,也没有喊出造反口号。就是饥民结成无数团伙,见到富人就抢,偶尔杀进城里抢劫府库,遇到官兵围剿立马散去。如果官兵数量少,便蜂拥而至,把那股官兵给吃掉。” “这种不算造反吧。”朱国祥说。 “都已经抢劫府库、杀死官兵了,还不算造反?”朱铭笑道,“估计是闹得朝廷很没面子,最后靠招抚才平定的。那些个强盗头子,只要能坚持到最后,都他娘的招安做官去了。真真是,杀人放火受招安啊!” 听儿子这么一说,朱国祥对宋朝的腐朽,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首都附近的反贼,居然能坚持八年,朝廷还得靠招安解决。就算换成崇祯做皇帝,都不会这样扯淡! 只说史书记载的起义,徽宗朝就有一大堆。 宋徽宗登基第一年,河南府造反;第二年,河东路造反、京畿造反;第七年,苏州造反;第八年,河北西路造反、太原造反;第九年,扬州造反、江宁造反……以上,只是拉开序幕,都还没进入造反高峰期。 朱铭继续说道:“你关注的,是这里的农业技术。我打听的,却是本地的赋税情况,百姓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官府再继续加税,怕是老白员外都想造反了。” “封建王朝加税,不是都摊在底层农民头上吗?”朱国祥问。 朱铭好笑道:“大宋加税,一视同仁。草民有草民的税,地主有地主的税,就连家里有人做官都别想跑。只不过,官员能捞油水,不在乎那几个税。” 朱国祥是想做地主的人,忍不住问:“老白员外这种大地主,都有什么苛捐杂税?” 朱铭讲述道:“你跟着茶户曾大,去看地买田的时候,我一直在向白三郎打听消息。白三郎说,洋州的和买钱标准,是每交田税420文,就要加征一匹绢。按洋州的市价,一匹绢的价格,大概在1600文到2200文之间。单是和买钱这种苛捐杂税,已经达到了田税的四五倍。” “穷人哪承受得起?”朱国祥无法想象。 朱铭笑道:“和买钱属于杂捐,是专门向富人征收的,一、二、三等户才要交。” 朱国祥立即察觉出漏洞:“我如果是大地主,肯定想尽办法降低自己的户等,这样就不用再交和买钱了。” “朱院长,你真聪明,但朝廷也不是傻子。”朱铭说道。 真实的情况是,为了逃避这种富人税,全国地主不断的分家析产,把自己降到征收户等以下。 朝廷则持续扩大征收范围,刚开始只对一二等户开征,渐渐的三等户也得交。等到赵构建立南宋,五等户都他娘的要交和买钱! 朱铭又说:“除了和买钱,还有和籴钱。根据上交的粮税,按比例卖粮给官府。说是购买,其实明抢,地主白送给官府粮食。白三郎还说,和买钱、和籴钱这些富人税,以前收得相对比较客气,自从蔡京做宰相以后,一年比一年突破下限。” 朱国祥只能感叹:“蔡京这个奸相,果然当得不冤枉。” 朱铭分析道:“如果在汉中盆地造反,地主也是可以团结的对象。不说完全取消苛捐杂税,就是宣布少收一点和买钱、和籴钱,都极有可能得到地主的拥戴。若是再宣布茶叶通商,取消榷禁,富商也会站在反贼这边。前提是,反贼得打几场漂亮仗,必须击败官军,取得汉中地区的控制权。” “有这个可能。”朱国祥赞同道。 朱铭说:“我理了一下思路,差不多已经理顺了。咱们父子联手,你通过传授农业技术,跟全县大地主建立良好关系。我能科举就科举,取得官面上的身份。实在不能科举,就跟土匪和商人接触。献出磨盘大的灵芝,如果运作得好,也能捞一个主簿、县尉当当,拥有了官身更方便做事。” “我有一个问题,”朱国祥说,“古代官员,好像只能异地做官。这老白员外,是怎么当上西乡县主簿的?” 朱铭解释说:“知县以上,才需要异地赴任。而且,北宋的县级政府,划分成了好几个等级。” “就拿县主簿来说,最高等级的县,主簿必须是进士出身,而且还需要官场资历。等级稍低的县,新科进士也能做主簿。等级再弱的县,一般让学官、杂官转任。最低几个等级的县,阿猫阿狗都能做主簿。” “而且,低等县的主簿,是反贼招安的主要安排岗位!” 朱国祥差点笑出声来:“让反贼做县主簿?” 朱铭说:“大反贼头子,一般安排高位虚职,或者扔到军队里。而小反贼头子,在接受招安之后,做主簿、县尉的非常多。他们干过反贼,如果负责征税,地主们交税肯定更积极。” 朱国祥哭笑不得:“这也算知人善任了,专业非常对口。” “我听白三郎说,如今的西乡县主簿兼县尉,就是几年前被招安的反贼头子。”朱铭笑道。 朱国祥本来对造反感到惶恐,觉得那是天大的事情。 现在听儿子说了一通,竟然觉得没啥大不了,这玩意儿仿佛是家常便饭。 朱铭说道:“我们可以慢慢积攒实力,多多结交人脉。如果苛捐杂税过重,连地主阶层都弥漫造反情绪。到那个时候,就可以尝试着扯旗造反,先杀败本地的乡兵,然后找机会接受招安,瞬间就能混成县主簿。当然,这只是其中一条路,仅供选择,并非最优路线。” 朱国祥告诫道:“不管选哪条路,现在都不要急,等站稳脚跟之后再说。” “今天我确实急了,这个必须承认,保证以后不会再犯。”朱铭语气诚恳道。 朱国祥知道儿子是啥性子:“光说没用,该犯还得犯。等开始种地了,你跟佃户一起下地干活。建房子的时候,你也跟工匠一起干活。多干些体力活,磨磨性子,只要坚持一年半载,就肯定能沉稳许多。” “也行吧,就当是磨炼意志力。”朱铭居然听话了,只为了那远大目标。 父子俩在农家茅草屋里,肆无忌惮的聊着造反话题。 而远在洋州城,通判李瑞则愁眉不展。 不只是他,整个汉中地区的州判,这段时间都感到脑壳疼。 刚刚接到消息,今年利州路的和买钱,从420文税款加征一匹绢,改为400文税款开始加征。不但如此,和籴钱也涨了,地主必须“卖”更多粮食给官府,不给粮也可以,折算成钱币就是。 这还没完呢,利州转运司下达命令,各州军府监辖区内,过去三年拖欠的税款,今年必须补齐90%(北宋税款,收到定额的90%就够了,余下部分交给地方官自行处置)。 三道行政指令,皆出自中央,捞钱理由很充足,朝廷要编练弓箭手。 起因是去年种师道受到召见,君臣一番交流,宋徽宗非常高兴,当场任命他为提举秦凤弓箭手。 种师道说,秦凤路新开拓的边疆,弓箭手不能从内地调过去,否则内地很快就要出问题。 这可把童贯得罪惨了! 因为童贯刚刚制定计划,让内地诸路的弓箭手,无偿前往河湟戍边。并且告诉宋徽宗,说那些弓箭手,都是民间主动应征的,自己经营有方,一点儿都不扰民。 迫于童贯压力,种师道不敢接受官职,自请提举崇福宫(就是去管理道观)。 果然如种师道所言,各路弓箭手都炸了,大量逃亡不说,甚至有人闹饷哗变。 刚好蔡京复相,受命给童贯擦屁股。 这位蔡相公捞钱是把好手,直接给汉中地区加税,用以编练河湟弓箭手,并花钱安抚各路闹事的士兵。 就因为蔡京一句话,今年整个汉中盆地,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第35章 【控水旱育秧】 白家,书房。 李含章对照着一本《时文选编》,比较自己刚写的经义文,摇头叹息道:“同一段经义,俺写的时文,就是不如那些进士。恐怕后年的省考(全国会试),俺又考不上了。” “再努力努力,总能长进的。”白崇彦既是在激励好友,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北宋末年,不但没有八股文,就连经义文都缺乏固定格式。 王安石科举改革之后,由于诗赋被取消,经义成为考试重点。朝廷刊印了一些范文,读书人根据那些范文,又总结出几个套路。考生大致可以根据套路来写,但也可以自由发挥,阅卷官对此一视同仁。 北宋经义文的套路,到了南宋愈发规范,阅卷也越来越严格,于是出现八股文的雏形。 如果朱铭去考科举,是可以直接照搬八股文的! “这几天,郑胖子怎没来闹腾?”李含章突然问。 白崇彦说:“他听朱大郎讲故事去了。” 将毛笔放在笔架上,李含章伸伸懒腰:“俺们也去吧,用功数日,是该消遣消遣。” 二人结伴出门,前往沈娘子家,身后跟着几个奴仆。 朱铭和郑泓位于院角,一个坐板凳,一个坐交椅,都吃着小胖子带来的零食。 一边吃东西,一边讲故事。 他们过去聆听,正好讲到孙悟空大战二郎神。 李含章突然说:“二郎神不是姓李吗?乃蜀郡太守李冰之子也。” 白崇彦说:“便不姓李,也该姓赵才对。” 宋代的二郎神,居然不是杨戬? 朱铭还真不知道,只能谎称:“在广南那边,二郎神叫杨戬。” 李含章不疑有他,建议道:“还是改为李二郎更好,毕竟是官家钦封的郎君神。” “也可。”朱铭从善如流。 二郎神,最初是佛教神灵,毗沙门天王的儿子独健二郎。在传说当中,不但帮助李世民打过仗,还被李隆基召唤去驰援安西。 至五代时期,独健二郎的雕像,已出现在灌口天王庙里。 青城山的道士们不乐意了,有组织的推出“赵二郎”(隋朝太守,斩蛟除害),跟佛家的“独健二郎”打擂台。民间又诞生出“李二郎”,相传为李冰之子,迅速获得百姓认可,于是“李二郎”也被道教吸收。 发展到宋朝,混乱得一逼。 先是宋真宗,把“赵二郎”封为真君。接着是宋仁宗,把“李二郎”封为郎君神。等再过几年,宋徽宗也要出手,将“赵二郎”封为真人。 综合来看,宋代官方认可的二郎神,应该是李二郎无疑。 朱铭把杨戬换成李二郎,继续吃着零食讲故事,三位公子哥围着他仔细聆听。 时间慢慢过去,到了下午,朱国祥突然喊道:“过来帮忙!” 朱铭立即跑过去,来到茅房屋檐下。 朱国祥指着肥土堆说:“差不多该翻肥了,你用铲子翻一下。” “堆肥还要堆多久?”朱铭接过铲子问。 朱国祥解释说:“堆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分解有机质,杀灭虫卵和病菌;第二阶段,生成更多的肥沃腐质。全程需要45天到60天,我们等不了那么久,第一阶段完成就可以使用了。” 三个读书人,都过来看朱铭翻肥,似乎感觉挺有意思。 南北朝的《齐民要术》,就记载了一种原始堆肥法。发展到北宋末年,已基本掌握好氧堆肥,但在配料方面,还不如朱国祥那般科学全面。 李含章问:“二位堆肥来种花?” “种粮食。”朱国祥说。 就这样过去数日,白老太君寿宴将近。 育秧田已经翻地暴晒,陆安跑来告之情况,朱国祥便让他叫来两个佃户。 平整墒面这天,不仅朱铭、李含章、白崇彦、郑泓在场,就连白家大郎白崇文都来旁观。少数农活不忙的村民,也陆续跑来看热闹。 “把田里的水排干,我喊停才停。” 朱国祥的第一句话,就让两个佃户愣住了,因为不符合他们的认知常识。 白大郎远远看着,脸上露出冷笑,把朱国祥当成了骗子,只等着接下来看笑话。 佃户扒开田埂缺口,眼看着田水一点点排出。 过了许久,朱国祥喊道:“停,把口子堵上!” 田水没有完全排干,还剩了一丢丢。 接着,朱国祥又指挥佃户,把沤熟的农家肥均匀泼到田里。 在众人注视下,朱国祥挽起裤腿亲自下田,手里拿着锄头和扁担,双脚踩在泼了粪水的田里。 堂堂朱大相公,拒绝了女儿国王的招赘,却在粪水中抡起锄头,挖出田泥垒筑苗床。又把锄头放到一边,用扁担将苗床抹平,不时还捡出一些杂物扔掉。 平完一截苗床,朱国祥转身问佃户:“看清楚了没?” “看清了。”两个佃户说。 朱国祥于是回到田埂上:“你们照着做,苗床宽度就那样。” 两个佃户立即行动,没啥难度,甚至都不用朱国祥纠正。 等苗床做完,朱国祥转身走人,扔下一句话说:“晾晒三五天,到时候就可以撒种了。” 佃户面面相觑,田里的水都快排干了,垒出的苗床又高于水面,如果再晾晒几天,岂非土里的水分都不剩多少? 那可咋撒种啊! 陆安赶紧回去汇报情况,说道:“姓朱的在乱来,恐怕秧苗会长得不好。” 老白员外思量道:“他又不傻,多半另有手段,你且照着做便是了。从头到尾,他做了什么,你都要好生记住。若真能让稻子增产,明年便用他的法子种田。” “是!”陆安躬身退下。 朱国祥浸泡好谷种,在白老太君寿宴的前一天,叫来那两个佃户去撒种。 “你下田去,再把苗床平整一下。” “你去挑水来,不要挑粪水,江水和井水都可以。” 朱国祥接连做出指示,直到他让佃户把苗床用水浇透,那佃户终于忍不住了:“又是排水,又是晾晒,水都快干了,今个又浇水淋透,朱相公是在消遣俺吗?” 没法跟佃户解释科学原理,朱国祥只能斥责道:“你照做便是,有什么牢骚,找老白员外发去!” 佃户立马闭嘴,乖乖拿起水瓢。 育秧田距离白家大宅不远,明天就是老太君大寿,许多村民已经来提前帮忙了。 杀猪的杀猪,宰羊的宰羊,还有人守在那里,想讨些下水和血旺。 有看热闹的,把朱国祥种田的法子传出去,不少村民笑闹着跑来看好戏。 他们觉得,朱相公打海盗或许在行,种田完全就是瞎胡闹。 “可以撒种了,第一遍撒稀点……” “好,第二遍复撒……” “第三遍……用木板轻轻压,把谷种压下去稍许,不要太用力……” “土筛好没?把土撒在苗床上,谷种要用土盖严……粪肥浇在盖土上……” 江边。 从中午开始,就陆续有客船靠岸。 九十大寿,放在古代实属不易。四里八乡的乡绅土豪,还有老白员外提拔过的吏员,以及县城里的头面人物,很多都被请来参加寿宴。 而且距离较远的客人,提前一天就来了,白家的客房不够用,村邻的瓦房也被收拾出来待客。 “老爷,老爷,向知县来了!” 老白员外吃了一惊,嘀咕道:“俺就随便发了请帖,他居然还真来了,快快扶俺出去迎接。” 向知县已经带着随从下船,没走多远,便见附近的水田边,围着许多村民在看热闹。 他派人去打听情况,随从问得仔细,把朱国祥种田的步骤全部分说。 向知县听了哈哈大笑,对左右随从说:“此迂腐书生耳,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或在哪里寻了本古书,便觉自己是神农再世,白员外竟然还真个信了。” 众人跟着笑起来,都道老白员外看走了眼。 就连严大婆,也觉得不靠谱,当晚对朱国祥说:“朱相公,俺觉得你那种田法子不行。这谷种刚撒下去,明天还能捡起来用,照着老法子撒种就好。你要觉得麻烦,俺明天一大早,就帮你去田里捡种子。” 沈有容却对朱国祥有信心:“姑母,朱相公性情谨慎,万不会无的放矢,他那法子肯定管用。” 严大婆说:“你只种过旱地,又没种过水田。俺却是种过的,插秧也快得很。” 沈有容说:“以前县里让油菜水稻轮种,当时的农夫也不信,现在却有许多人用这法子。” 严大婆顿时无言以对,但依旧认为朱国祥搞错了。 全村上下,除了沈有容,没一个肯相信。 老白员外,能算半个,他将信将疑。 第36章 【打油诗也是诗】 夜晚。 白家二郎白崇武,已然从县里回来,他生得白白胖胖,正是古代标准的富贵相。 “向知县怎来了?”老白员外问。 白崇武低声说道:“还没来得及告诉父亲,就在前两天,州里下了公文,今年的和买钱、和籴钱都要涨。还有,勒令补齐往年逋赋。州里补不齐,州官要吃挂落;县里补不齐,县官也要吃挂落。那位县尊,已经愁坏了。” 老白员外听得一阵沉默,好久才吐出浊气:“这世道,唉……” 白崇武说道:“祖母寿宴,俺家请了许多头面人物,全县近半的乡绅都要来贺寿。向知县忽然至此,恐怕别有所图,无非借着这个机会,说服全县乡绅积极纳粮。” “祝二是甚打算?”老白员外问。 白崇武说道:“祝二就是个官迷,知县说啥,他便干啥。” 祝二以前是反贼头子,被招安之后,担任西乡县主簿兼县尉。才几年时间,就彻底融入体制内,恨不得给知县老爷当狗。 他怕被读书人看不起,斥巨资请来老学究,给自己改名叫祝宗道。 还给自家编了个族谱,始祖能追及火神祝融,远祖是东晋护国上将军祝巡…… 这厮全然忘了自己是苦出身,面对知县唯唯诺诺,面对乡民重拳出击,每年征税都异常积极。 老白员外说:“打点好祝二,莫要生出事端。白福德那五兄弟,今年让他们轮差,怎也能应付一阵。能躲得过就躲,躲不过再想些法子。” “只能这般了。”白崇武说道。 北宋中后期,万户以上的县,才设置有县丞。到了徽宗朝,通常要两万户的县才有县丞。 而小县的主簿和县尉,往往由同一人兼任。 所以整个西乡县,县衙里只有两个官,一个是主官向知县,一个是佐官祝主簿。 忽然,白崇武说道:“向知县似有买地的打算。” 老白员外一听,竟然轻松许多:“看来刘家要倒霉了。” 白崇武道:“就怕县尊的胃口太大,一个刘家他吃不饱。” “噎不死他!”老白员外冷笑。 宋代的地方官,允许在任职地置产。这导致许多地方官,眼见短期内升迁无望,直接就在辖区内疯狂买地。 而且还要买良田,地主如果不卖,那就把地主往死里逼! 今年朝廷突然要加税,正好给了向知县借口。 县城周边村落,刘家占了很多好田,且其靠山已经衰落,属于绝佳的待宰肥羊。 只要把刘员外逼得家破人亡,向知县一可趁机买田,二可弄来钱粮交差,简直一举两得。 而别的乡绅,也乐见其成:弄死一个刘家,可以把知县喂饱,自己还能少摊点税。 等次子离开书房,老白员外又把长子叫来,嘱咐道:“准备好钱财,今年借贷给村邻交税,明年或许能买不少地。” 白大郎先是一怔,随即又是一喜,高兴道:“俺晓得了。” 朝廷加税,天赐良机。 知县趁机吃大户,乡绅趁机吃小民。 老白员外还是有底线的,也不一味强逼。 让白福德五兄弟轮差,他们负责在村里催税,家中没钱的村民,只能向老白员外借贷。 五兄弟肯定征不齐税,破家逃亡是早晚的事。 被强征赋税的村民,也只会怨恨那五兄弟,而老白员外属于大善人。等来年还不起贷款,村民就得卖地抵偿。 老白员外低价买地,既兼并了土地,再稍微救济一下,还能得到好名声。 离开书房,白大郎脚步轻快,心情愉悦到极点。 他的亲妈难产而死,跟后妈关系一直不好。他读书也不行,只能兢兢业业做事,管理家产是他的乐趣所在。看着田产一点点增多,看着钱粮堆积如山,他睡着了都能笑醒。 今明两年,又可以兼并土地了,白崇文已经迫不及待。 …… 大清早,朱铭打着哈欠起床。 洗漱完毕,来到院中练剑。 练了一阵,朱铭发现婆媳俩不在,问正在督促孩子晨读的老爸:“沈娘子呢?这么早就出门干活了?” 朱国祥说:“白老太君大寿,她们要去帮忙。” 又过了一会儿,村中两个男丁,跑来沈有容家搬桌凳。 却是寿宴分为三个档次: 第一档,客人都是有身份的,在白家大宅的院子里吃。 第二档,客人是白家宗亲,在村中的瓦房院子里吃。 第三档,客人是普通村民,在村中的打谷场吃。 沈娘子家的桌凳,就是被搬去打谷场,老白员外要大摆流水席,路过的乞丐都可蹭上一碗。 朱国祥说:“我昨晚问过沈娘子,礼金看着给就行。也不像影视剧里那样,还要当场大声报出礼单,送礼时登个记就搞定了。普通村民送礼,也全凭心意,不给礼钱都能到打谷场吃喝。” “这白家对待村民,也算得上宽仁了。”朱铭评价道。 朱国祥道:“我打算送一百钱。不过有些寒酸,毕竟我们吃饭的地方,是在白家大宅的院子里。你有没有什么贺寿诗?” “唐伯虎那首怎样?”朱铭问。 朱国祥问:“唐伯虎哪首啊?” 朱铭贱兮兮说:“这个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儿孙个个都是贼,偷得蟠桃献至亲。” 朱国祥立即想起来,这首诗他虽没背过,却在电视剧里见过,顿时哭笑不得:“白老太君都九十岁了,你就不怕她有心脏病,一口气儿没喘过来,寿宴当场变成丧席?” 朱铭笑道:“我问过了,白老太君硬朗得很,一直都没病没灾的。鉴于二郎神那事,我还专门打听了,宋代已有寿桃风俗,也有西王母蟠桃宴的传说。” “没必要冒险,重新想一首祝寿诗。”朱国祥还是选择谨慎。 朱铭仔细想想:“就慈禧那首吧。” “慈禧还写过诗?”朱国祥感觉有些意外。 朱铭说道:“其中一句,你肯定听过,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个好!”朱国祥当即拍板。 沈有容家里,只有练字用的草纸,但什么纸张无所谓,重要的是上面所写内容。 朱国祥当即去取水研墨,摊开一大张草纸,裁成A4纸大小使用。 儿子旁边念诗,老爸挥毫写下,朱国祥的毛笔字,可要比朱铭漂亮得多。 等到半上午,墨迹早干,朱国祥道:“拿钱出门!” 把孩子也带上,径直前往白家大宅,门口居然还排着几个送礼的。当然不是贵客本人,而是他们带来的随从。 轮到父子俩,朱铭把礼物放桌上:“礼钱足佰,寿诗一首。” 负责接收礼物的奴仆,把铁钱扔进框里,又小心拿起草纸,打算放在旁边压着,那里已经压了几首贺寿诗。 或许是因为草纸太过扯淡,奴仆在放下之前,忍不住看了两眼,居然赞道:“好诗!” 收礼的奴仆有两个,一个登记,一个接收。 负责登记之人,是白大郎的书童出身,目前协助白大郎打理产业。 负责接收之人,是白二郎的书童出身,目前在县里给白二郎做管家。 “两位里面请!” 白二郎的管家是个识货的,态度瞬间变得恭敬。 他将朱铭父子送进去之后,又唤来一个打杂的奴仆:“把这首诗,亲自交到二郎手中。” 里面的客人,已来了不少。 有来自各村的乡绅,有来自县城的富商,有老白员外提拔过的吏员,也有少数颇具名望的读书人。 院中还搭了个戏台,此时尚未上菜,贵客们吃着零食,正在一边聊天一边看戏。 知县名叫向弼,字纬天,跟白老太君一起坐主桌。 李含章和郑泓,当然也坐主桌。 得知李含章是州判之子,知县向弼非常热情,从头到尾都在主动交谈。 白家二郎白崇武,则四处游走招呼客人。这厮白白胖胖的,又笑容满面,还会说场面话,称得上是八面玲珑,跟谁都能聊得笑声连连。 刚聊完一桌,奴仆就递上草纸:“二郎君,秦管家让俺送来的。” 白崇武接过一看,只见草纸上写着—— “幸得相邀,赴老太君九十寿宴。余身无长物,惟献寿诗一首,以报主人家之青睐。” “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朱国祥携子朱铭拜上。” 说实话,慈禧的这首诗,除了最后一句,可谓写得一塌糊涂。 抛开历代声律变化不讲,就算是放在清代,按当时的北京官话,此诗也是“失粘”的,即平仄格式大有问题。 白崇武虽没中过举人,但也正儿八经读过书。 看完前面三句,已是眉头紧皱,只觉得辣眼睛。直读到第四句,他突然就露出微笑。 没有第四句,叫做失粘,打油诗一首。 有了第四句,叫做拗绝,化腐朽为神奇。 在诗歌创作方面,平仄、对仗和押韵,都是可以突破规则的。唐人最不讲究,宋人比较讲究。明代诗人为了复古,曾有一段时间,故意去学唐人的不讲究。 拿着草纸前往主桌,白二郎双手捧上前:“祖母且看。” 白老太君也念过书,但学问不高,打油诗正合她的鉴赏水平。 老太太认真把诗看完,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两排光溜溜的牙床:“写得好,写得真好,俺喜欢得很!” 第37章 【受教了】 “母亲何事欢喜?”老白员外忍不住问。 白老太君把草纸递过去:“外乡来的朱家父子,写诗给俺祝寿哩,写得真真是好!” 老白员外双手接过,看完之后,他也觉得好。 就算不好,老母亲喜欢,那也必须好! 草纸随即传到知县向弼手中,这厮面露微笑,笑里又带着几分不屑。今天是别人的寿宴,他虽然鄙夷此诗,却也不好当面贬低,只说:“第四句尚可。” 白崇彦、李含章、郑泓三人,也都陆陆续续看了。 他们觉得还行,特别是最末句,简直化腐朽为神奇。 这就说到一个现状了,精于诗词和不擅诗词的人,对平仄格式的要求并不严。偏偏是向知县这种进士出身,相对比较精于诗词的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总感觉这首诗不堪入目。 别拿李清照举例子,她说苏轼写词不协音律,纯粹是出于私怨,跟文学本身没有屁关系。 而且怨恨还不小,公公因政治斗争而死,丈夫被抓去牢里审问。父亲被流放广西,获准回乡后郁郁而终。李清照本人,被禁止住在开封,独自滚回老家隐居。且夫家和娘家,彻底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 甚至连李清照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属于政治产物。 一切的一切,只因她父亲是苏轼的学生,而她公公是苏轼的死敌。宋徽宗要调和新旧党争,蜀党最适合做润滑剂,就让两家人联姻,党争再起时瞬间悲剧。 “可怜天下父母心,写得多好啊,”白老太君询问向弼,“县尊可否让朱家父子,到主桌这边来坐?” 向弼虽不情愿,却也笑道:“客随主便。” 白家二郎亲自去请,很快寻到父子俩,满脸堆笑道:“两位请里边坐。” “有劳了。”朱国祥抱拳说。 不但父子俩过去了,还把小孩儿也带上,这多少让白二郎有些无语。 来到主桌,朱国祥拱手道:“恭祝老太君大寿!” 白老太君高兴道:“不仅诗写得好,长得也一表人才,难怪女儿国主要招赘。” 女儿国主招赘? 知县向弼听得一头雾水,搞不明白哪里有个女儿国。 在场的知情者,全都在憋笑。 他们也不拆穿,反正老太君高兴就好,九十高龄放在古代,勉强也算个人瑞了,人瑞说什么都可以。 朱国祥解释说:“什么女儿国,皆为犬子戏言,老太君不要当真。” 朱铭呵呵笑道:“我乱讲的。” 或许是那首贺寿诗,写到了老太太心坎里,白老太君怎么看他们都顺眼,脸上的笑容就没收过:“便是乱讲,故事也编得精彩。小朱秀才可曾婚配?老婆子帮你物色一个好女子。” “小子志在科举,待中举之后,再谈婚姻之事。”朱铭托词拒绝。 白老太君说:“考科举好,书中自有颜如玉。” 谈及科举,向知县终于有话题了:“既欲科举,所治何经?” 朱铭回答:“《易》。” 向弼再问:“师出何门?” 朱铭说道:“游学各地,四处旁听,并未拜师。” 向弼对《易经》研究不深,故意绕开此书:“大经要治好,小经也不可懈怠。吾且考你,有耻且格,作何义也?” 这是在考《论语》。 朱铭微笑回答:“格,至也。言躬行以率之,则民固有所观感而兴起矣,而其浅深厚薄之不一者,又有礼以一之,则民耻于不善,而又有以至于善也。” 向知县……沉默了。 不止是向弼,这整张桌子,但凡认真学过《论语》的人,全都一言不发的看着朱铭。 一瞬间,全场寂静。 还是李含章最先打破这种气氛,他站起身来,整理衣襟,端端正正作揖:“受教了!” 白崇彦也反应过来,跟着起身作揖:“受教了!” “不敢当。”朱铭站起来回礼。 郑泓那小胖子一脸懵逼,他虽然学过《论语》,但向知县刚才提问,只截取了四个字,这货甚至还没想明白出处。 朱国祥都不用仔细观察,现场这么大反应,肯定是儿子又在装逼了。 向知县沉吟道:“格,至也……确属妙解,发人深省。” 在北宋末年,对“格”字的主流解释是“正”。有耻且格,就是纠正老百姓的思想道德观念,朝着善的方向引导。 而朱熹对此的解释,是让老百姓有是非心,自己主动追求并做到善——瞬间就把这句话,给提升了一个境界。 老白员外一直没说话,他的《论语》水平,只比郑泓好一丢丢,而且年纪大了记不住。此刻观察众人反应,哪里还搞不明白,当即赞道:“小郎君好学问!” 向知县还是有些不服气,一个没有名师教导的少年,居然可以说出如此妙论? 向弼仔细想想,再次发问:“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朱铭很快答道:“圣人未尝言易以骄人之志,亦未尝言难以阻人之进。” 向弼猛地拍手:“你是洛学弟子!” 洛学,就是程颢、程颐的学派。 朱铭说道:“久仰二程先生大名,可惜无缘一见。” 李含章突然说:“向知县,‘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此句,朱大郎解为‘公私’二字。俺也去洛阳求学过,洛学可没有这般解法。” “公私,公私……”向弼仔细思考,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孺子可教也,可愿拜在俺门下读书?” 什么鬼? 整桌人全都听傻了,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人家朱大郎才学过人,每解《论语》,都能独树一帜、发人深省,你莫名其妙要收别人做学生。你教得了什么东西吗?纯粹就是想占人便宜! 但知县主动收徒,朱铭还真不知道怎么拒绝。 眼见朱铭为难,李含章出声道:“俺观朱大郎天资聪颖,正要引荐给俺爹!” 向弼闻言,尴尬一笑,他怎敢跟州判抢徒弟? 郑泓这胖子出来打圆场:“俺早就知道了,朱大郎学问好得很。他不但学问好,故事也讲得好,每次听完他讲故事,都勾得俺晚上睡不着觉。” 白家的私塾先生梁学究,就坐在主桌的隔壁。 这位老先生,平时眼花耳聋,学生打闹都不闻不问。此刻却忽然站起来,颤颤巍巍走近:“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此句,小郎君可有新解?” “新不新,我不知道,我也没拜过师,”朱铭说道,“我觉得可以引《礼记》之言解释,大学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国家,其有不顺者寡矣。” 主桌这边,再次一片死寂。 便是向知县都不淡定了,坐那儿傻乎乎的看着朱铭。 《大学》在北宋末年,还没有单独成书,只是《礼记》的一部分,但已经受到很多大儒的推崇。 在座之人,仿佛遇到鬼了,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句《孟子》能引用《礼记》第四十二篇来解释。 如果科举时考这句,以朱铭给出的答案,只要文章不写得太烂,肯定能把阅卷官都给震住! 梁学究张张嘴,欲言又止,仔细想了想,拱手道:“受教了!” 老白员外忍不住想翻白眼,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俺给你工资,让你在俺家教书,合着你平时装聋作哑,你他娘的能够听见啊。 向知县就算再无耻,好歹也是进士出身,他这次是真服了,感慨道:“小郎君真乃百年不遇之经学奇才,未拜名师也能有这般学问!” 不服不行。 如果说,之前那些答案,还可能是少年人思维活跃。那最后用《礼记》来阐述《孟子》,就绝对不是侥幸,而是朱铭把《礼记》、《孟子》给读透了。 更何况,朱铭说自己本经为《易》,那么《礼记》只是选修课程。 选修课程都能读透,主修课程还了得? 朱国祥一直在察言观色,此刻感觉有些不妙,儿子装逼好像装过头了。 第38章 【贯通三经与图穷匕见】 梁学究曾经中过举人,而且连续中了两次。 进士虽没考上,却在考试期间,摆摊卖货小赚了一笔。 宋代全国会考,士子进京第一件事,不是去衙门领准考证,也不是参加各种文会。而是找个地方摆摊,几千考生一起卖货,场面蔚为壮观,堪称开封和杭州的春日奇景。 也不知道为啥,起点那么多宋代科举文,居然没有主角在开封摆过摊。 梁学究两次进士落榜,后来更是举人都考不上,非常顺滑的改行做生意去了。 恰好赶上汉中商业凋敝,折腾几回,血本无归。 如今一把年纪,还得受聘到山里教书。 每每思之,梁学究都潸然泪下,渐渐开始划水,自己讲自己的,学童闹学童的。 “老朽年轻时,也是治《周易》。” 就在众人回味新解时,梁学究又开始说话:“囫囵读过许多易经注解,直至十年前,才购得一本《程氏易传》。通读此书,茅塞顿开,可惜当时已过天命之年。若早二十年得此书,老朽怕也能考中进士。” 向知县说道:“伊川先生(程颐)确精于易也。” 梁学究继续说道:“卦三十五,象曰: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伊川先生注解此句,便是明明德于天下,昭明德于外也。当时读到这里,老朽惊为天人,《易经》竟与《礼记》对上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竟是在阐述晋卦。” 程颐的《易传》,是十四年前写完的,最初只小范围传抄,后来又在关中刊印发行,如今很多士子都还没接触到。 在场的向知县等人,本经并不是《易经》,就更不可能去看这本新书。 听得梁学究如此说,众人都若有所悟。 梁学究又说道:“今日听小郎君解《孟子》,忽有十年前看《程氏易传》之感。仅就此句而言,《易经》、《礼记》、《孟子》全是相通的。” 此言一出,众人惊诧,再次看向朱铭。 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朱铭在用《晋卦》的象辞,阐述《大学》的含义,再去解释《孟子》的内容。 这可不是简单的学过三经,必须得把《易经》、《礼记》、《孟子》读透,才能把三部经书串起来互相印证。 小小年纪,竟已贯通三经! 朱铭哪里敢承认,连忙说:“我不过是突发奇想而已,并没把几部经典给读通。” 白崇彦此刻佩服之至,说道:“大郎不必过谦,达者为师,今日受教,俺获益良多。” “然也!”李含章附和道。 郑泓瞪大眼睛看着朱铭,他学问不好,也听不太懂,但已经弄明白了,这个爱讲故事的少年特别牛逼。 向知县则是双眼发亮,脑子里猛地冒出个想法。 他可以向朝廷奏报,说自己发现了祥瑞。十多岁的少年,就可贯通三经,这不是祥瑞又是什么? 自己的辖区出现神童,说明自己教化搞得好啊! 当然,一个知县的奏疏,先得递到中书省去。能不能到皇帝手里,就需要碰运气了,因为各地祥瑞实在太多,官员们对此早已麻木。 宋徽宗登基之初,就专门修了个园子,用于收置天下祥瑞之物。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分门别类,应有尽有,园子里都快装不下了。 一个神童,没啥稀奇,多半要被无视。 “老爷,该上菜了!”管家跑过来说。 老白员外让戏班子停下,被奴仆搀扶起来,趁着上菜的时候说:“今日老母亲九十大寿,感谢诸位显贵乡贤,于百忙之中抽身赴宴,俺代老母亲谢过诸位盛情……向知县以父母之尊莅临,更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有请向知县不吝训示。” 向弼当即站起,先是一番道贺,吟诵自己写的贺寿诗,随即话锋一转:“圣君临朝,海内富庶,百姓安乐,此千古未有之盛世也。然则,西有蛮夷宵小,日夜觊觎我大宋疆土。朝廷欲在秦凤路编练弓箭手,我利州路近在咫尺,自是责无旁贷。今年的和卖钱、和籴钱,是要涨上一涨的。过去十年逋赋,无论大户还是小民,也都要追缴补齐……”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有人已经提前收到消息,更多人却才刚刚知晓。 “放眼西乡县,在座各位都是头面人物,”向弼图穷匕见道,“借着老夫人大寿,俺便掏心窝子,说上这么许多,诸君也该准备准备了。白员外以为然否?” 老白员外很想骂娘,他早已猜到向弼的来意,却万万没有料到,向知县居然说得如此直白。 而且,还在开席之前,就逼着他表态! 老白员外硬着头皮说:“去年干旱,俺家收成不好,又要救济乡邻,钱粮却没剩下几个。朝廷既有差遣,俺自当穷力响应,尽量……让官府满意。” 如此模棱两可的说辞,向知县当然不满意,直接问道:“三十匹绢、五百石米、七十万钱,可还拿得出?”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这回是真的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剩仆人端菜走路的声音。 向知县狮子大开口,让老白员外给的财货,大概在一千贯左右,而白家的浮产总共才五千多贯。 老白员外把双手放在桌下,此刻紧紧握住拳头,要不是母亲九十大寿,他估计能当场翻脸骂人。 缓了好久,他终于压下怒火,用讨饶的语气说:“县尊容秉,乡下土地贫瘠,茶园也要交重税,家中实在不剩几个。更何况,便是满额缴纳和买钱、和籴钱,也远远达不到一千贯啊。” 向弼提醒道:“尚有逋赋,西乡百姓,逋欠十年赋税,这次也是要一并清缴的。” 那些拖欠的税收,很多来自于逃户。 人虽逃进深山,户籍却没消除,一直在那儿摆着。州里也知道啥情况,大家一起糊弄呗,偶尔为了充政绩,也会加征苛捐杂税来补上。 如今,却成了向知县催税的借口。 而且州里下达公文,只让补齐前三年的赋税,向知县竟要补上前十年的税。 老白员外的打算,是让白福德五兄弟应差。 这位向知县的说法,却是直接让在座的地主们应差! 知县胆敢如此强硬,无非收了条好狗——那位反贼出身的祝主簿。 在座的所有乡绅,此刻都看着老白员外。 老白员外头皮发麻,口干舌燥道:“俺家只能拿出二十匹绢、三百石米、三十万钱。” “好,勉强够了!”向弼当即敲定数额。 老白员外感觉全身无力,他攒钱多不容易啊,今天被逼得大出血了。 向知县又望向其余乡绅,微笑道:“诸位呢?” 乡绅们已经后悔,今天就不该来参加寿宴。 老白员外刚才被逼着应税,已经定下一个标准,谁要是敢拒绝,肯定被向知县给记住。 穷困偏僻的西乡县,连进士都没出几个,又哪里来的强硬靠山?当即估摸着自家情况,乡绅们一个个被迫应税。 向知县终于露出微笑,少不得一番嘉奖勉励。 州里下达的任务,他只需完成90%,剩下的税款可自由支配。自己拿大头,祝主簿分一些,其余扔给县衙吏员,大家都能吃得脑满肠肥。 宋代地方官,就是如此吊,比明代的同行威风得多。 当然,也要看地方,如果换成江南,这么做纯属找死,也就欺负欺负穷乡僻壤。 朱铭全程目睹精彩画面,悄悄的朝老爸挤眉弄眼。 朱院长终于见识到啥叫封建社会,做地主只能被官府欺压,还得当官才有发展前途啊。 今天被向知县强行摊派的,只是两种苛捐杂税,以及往年拖欠的田赋。至于今年的田赋,都还没有开征呢,而且还有其他苛捐杂税。 这种强行摊派,其实属于应差,完全符合朝廷规定。 被知县割肉的地主们,可找乡间小民吸血,多少能够捞回来一些。 一场寿宴,被搞得丧气无比。 …… 当夜。 向知县主动找到老白员外,亲热拉手说:“白翁受累了。” “不敢。”老白员外没啥好脸色。 向知县满脸堆笑:“白翁原谅则个,俺也是没得办法,只能借老夫人寿宴做道场。白翁摊派的钱粮,上交之时可以减半。” “多谢县尊告饶。”老白员外心情稍微好些,但心里还是积攒了怨恨。 这位向知县,还算知道留手。 老白员外做了二十年主簿,提拔过许多吏员,这才是他的根基所在,向弼必须给几分面子。 今天在座的乡绅,估计还有几个,摊派时也能获得减半。 亲自把向弼礼送出屋,老白员外叫来长子:“放贷之时,利息降一分。再寻几个可靠奴仆,每日在各处山头放哨,发现异常立即回来报信!” “父亲觉得会起民乱?”白大郎还真不傻。 老白员外说:“这次被摊派许多,接下来还要交夏粮。有些大户吃了亏,必让小民找补,指不定就得起乱子。只要不来抢掠俺家,闹得越大越好,能杀了那姓向的才解气!俺活了七十几岁,第二回见到这般不要脸的狗东西!” 上一回还是十年前,蔡京清丈全国土地,西乡知县趁机瞎搞。最后搞出民乱,祝主簿就是那时造反的,钻山沟折腾几年才受招安。 (感谢雷动九天之上等兄弟的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票。) 第39章 【八股文】 老白员外,就是上白村的天。 此话并非戏言,来自赋税的压力,他直接就扛下了,村里仿佛啥都没发生。 至少,在夏粮开征之前,村民不会有任何感觉。 提起这事,白崇彦就愤怒不已:“为政一方,鱼肉百姓,简直无耻之尤!” 李含章听得有些无奈,因为他爹也是催税人,而且还是向知县的上线。 县里交给州里越多,他爹就能截留越多,朝廷对此早已默认。 向知县唯一的问题,仅仅是吃相太难看。 “不说这些,去寻朱大郎吧,”李含章避谈此事,转移话题道,“昨日听得许多经义新解,俺决定推迟回洋州,多留几日请教学问。” 白崇彦说:“朱大郎小小年纪,便已贯通三经,简直难以想象。就是不知道,他的时文写得怎样。” 李含章说:“时文定也不俗。” “那可不一定,”白崇彦道,“就说洋州书院的守道兄,俺与他学识相当。可写起时文来,却总不如他写得好。” 李含章叹气道:“俺也是这般,时文上不去,考进士总差了一些。” 一路闲聊着,两人结伴出门。 至于郑泓,这胖子还在睡懒觉,连早饭都不起来吃。 来到沈有容家,老远就闻到一股粪臭味。 白崇彦走近了一看,瞬间捂鼻退后。 好家伙,肥土堆本就掺了鸡粪,此时竟用水往上淋。淋了水还不算,就像搅拌水泥一样,把堆出的粪土给拌匀,然后直接上手搓粪土团子。 贯通三经的小朱秀才,此刻坐在茅房屋檐下,飞快搓着粪土球,双手沾满了尿粪。 “这这这……实在有失体统。”白崇彦惊呼道。 朱铭双手还在继续干活,扭头回望,一脸无奈:“我也不想啊,这是仙人传授的法子。” 李含章无语道:“仙人就授你搓粪球之法?” “不是授我,而是传授给我爹。”朱铭纠正道。 这仙法,太不堪入目了! 两位公子退得老远,总觉眼前场景不真实,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 好大一个粪土堆,全都得搓成粪球。 父子俩都在搓,等搓好四五十个,朱国祥就往粪球里,仔细点下玉米种子,然后搬去菜畦当中。 沈娘子家的菜畦,已被全部平整出来。 点了玉米种的粪土球,被朱国祥整齐码放在平地。旁边还放着个筛子,筛出细土淋在粪球上,又撒上一些草木灰,接着泼水浇湿就算完事儿。 如果气候温暖,再过二三十天,从粪球里长出的玉米苗,就能挑到山地里去移栽。 如果遇到降温,须得等三四十天。 朱铭这种跳脱的性格,让他搓一上午粪球,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没办法,必须忍着,就当锻炼意志力。 唉,还是做官来钱快啊,种地发家太特么费劲了。 白崇彦和李含章,都没见过这种播种方式,虽然极为嫌弃,却又忍不住想看。而且一看就是两个钟头,颇有成年男子围观挖掘机的神韵。 直至中午时分,粪球总算搓完。 朱铭把双手洗了又洗,老有洗不干净的错觉,不禁悲从中来——他的两位女朋友,就这样被无情玷污了。 李含章拿着时文上前,距离一米多就停下:“成功贤弟,可否为愚兄看看时文?” 三分请教,七分考教。 如果朱铭不擅长时文,李含章反而心理平衡了。就像遇到一个尖子生,数理化科科满分,结果发现他的作文,跟自己一样写得普通,这多少能让人感觉舒服些。 “我也不太懂时文,随便看看。” 朱铭顺手接过,抄了张板凳坐下,认认真真阅读起来。 读罢,朱铭好奇问道:“你做经义文,可有什么固定格式?” 李含章详细说:“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破题俺颇擅长,使证则力有不逮,总不能做得进士文章那般畅快。俺的时文老师,也多番纠正过,只是……只是写起来就容易生乱。俺去京城考了两回,越考越艰难,老师都不知该怎样教了。” 朱铭当然不会写八股文,但他知道八股文的流程,而且欣赏过一些明代奇文。 仔细对照格式,此时的经义文,已具备八股雏形,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 经义文: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 八股文: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结。 其中最大的区别,就是正式议论部分,宋代经义文可以随意发挥,而明代八股文细分了好几个步骤。 朱铭不知道该怎么说,又问:“可带了范文?” 白崇彦递上《时文选编》:“近十年的好文章,都在这里面。” 朱铭随意翻到中间,选了一篇来阅读。 很遗憾,虽然写得非常好,但不符合八股格式,放到明代肯定要落榜。 再看第二篇,同样如此。 一直读到第九篇,终于出现八股格式,朱铭说:“研墨。” 白崇彦下意识跑去研墨,研着研着,又觉得不对,自己咋这么听朱大郎的话? 无所谓了,先研墨再说。 朱铭拿来小孩子的毛笔,直接在那篇文章划竖线。 划出一段,标记“入题”。再划一段,标记“起股”。又划一段,标记“中股”…… 全部标注完,朱铭把书递回去:“照着这个格式写文章,或许就能轻松得多。嗯……我也是瞎蒙的,或许说得不对。” 两位公子哥,盯着文章和标记仔细研究,再对照书上的其他范文,很快就觉察出有什么问题。 白崇彦说:“这种细分的格式,似乎写起来更轻松。” 李含章皱眉道:“确实更容易,但分得太细了,全无发挥的余地。” “也不能如此说,”白崇彦反驳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分得再细,具体写啥,还得看俺们的学问。” 说得直白些,经义文的论证过程,没有任何格式可言,考生可以完全自由发挥。文学天赋好的,能写得天花乱坠。文学天赋差的,却很难脱颖而出。 八股文呢,格式细分,对文字要求没那么高,缺点是让人束手束脚。 就看这二位如何选择。 当日下午,他们就对照着八股文格式,认认真真写了一篇时文。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文章水平肉眼可见的在提升。 李含章突然来一句:“莫与旁人说。” 白崇彦立即会意:“对,不能说出去。” 两人都不傻,这个套路必须藏起来,多一个人知道,他们就多一个竞争对手。 放下文章,沉默许久,李含章问道:“这朱家父子,恐怕不是海商那么简单吧?” “确实,”白崇彦道,“恐怕是书香世家,得罪了哪个权贵,从广南逃到这里来避祸。” 李含章说:“不论来历如何,都承了他的情。若俺真考中进士,今后必有厚报。” 白崇彦说:“我倒是想早点看看,他们的秧苗能长成啥样。” 事实上,长得不咋样。 两人每天练习时文,郑胖子每天缠着听故事,稻田里的秧苗也终于发芽了。 偶有村民路过育秧田,都认为朱相公翻车了。 朱国祥的育秧法子,跟传统法子相比,不但没发现啥好处,甚至秧苗还长得很慢。 在精于耕田的村民眼中,这些秧苗已经废了。 长得慢,说明根不好。 根不好,今后就不耐旱,而且得加大施肥量,否则结不出饱满的穗子。 陆安实在忍不住,跑去汇报消息:“老爷,姓朱的是骗子,他育出的秧苗,一看就根浅苗弱!” “让他继续种,等收稻子的时候再说。” 老白员外的关注点,已经不在这个上面。 汉中这边的夏粮,从五月开始征收,一直持续到七月底截止。往年拖欠的田赋,跟夏粮一起上交。 向知县让地主们摊派,等于是让地主催税,不管收不收得够,地主都得把承诺的税款拿出来。 老白员外不愿当恶人,还是得白福德五兄弟出马。 他已让做押司的白二郎,取消了白家兄弟的长名衙前资格。下一步,就是转为轮差衙前,负责催税包赔,让他们冲锋打前站。 意外再次发生。 白家五兄弟的长名衙前差事被取消,又听到要催征往年欠税的消息。长期协助催税的他们,瞬间明白是啥意思,然后……直接跑路! 家里的房产、田产,通通不要,只拿了些浮财,携妻带子连夜开溜,举家逃去黑风寨做土匪。 老白员外,有些傻眼。 第40章 【抢田大战】 “姑母,姑母,有大好事!” 这天上午,严大婆正在煮饭,沈有容从外面飞快跑回。 见到儿媳喜滋滋的模样,严大婆忍不住问:“能有甚大好事?可是祺哥儿读官学的事情办妥了?” 沈有容说道:“是白福德那五兄弟,全家都不见人了。有村邻说,白家兄弟犯事,官府要抓他们,连夜逃去了外乡。” “真个跑了?”严大婆有些不信。 沈有容说道:“真跑了,他们还抢了渔船。刘三叔说,昨晚下小雨,正该夜里捕鱼。他才撒出两网,就听白家兄弟在岸上喊。也不晓得在喊些啥,又怕得罪那五兄弟,就收网划船靠岸过去。船还没停稳,白福德已跳上船,一把将他推到水里。村里其他几条渔船,也被那五兄弟抢走了。” 严大婆憎恶道:“这几个坏种,便连逃命也要害人。把别个渔船抢了,人家还拿什么过日子?” “被霸占土地的村邻,这时都在挪回田界,俺们也快去吧!”沈有容急切道。 看到婆媳俩拿锄头出门,连早饭都不煮了,朱国祥忍不住询问情况。 问得明白,朱国祥说:“我们也去帮忙。” 父子俩带着白祺,一道出门去田里。 朱铭刻意走得很慢,落下几米距离,低声说:“估计被轮了衙前差,这五兄弟自知不能幸免,干脆收拾细软举家逃命。可怜这些村民,还不知道要补交欠税,一个个都高兴着能拿回田产。” “我问过沈娘子,历年来的田赋,村民大致都是交了的,”朱国祥想不明白,“咋还有那么多欠税要补?” 朱铭猜测说:“百姓逃亡,户籍未销,田产又被大户兼并。这种兼并来的,基本属于隐田,大户不愿交税,就一直给欠着。现在官府追查,便让所有百姓平摊。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某些税款,被吏员和乡手私吞了,追查起来也算在百姓头上。” 朱国祥陷入沉默,对宋朝官府愈发不满。 此时此刻,上白村仿佛陷入狂欢。 村民们奔走相告,纷纷扛着锄头出门。都说自己受到欺压,自己的田地被五兄弟占了,其实有好多人都在浑水摸鱼。 来到一处旱田,严大婆指着田边说:“这一垄地是俺家的,被白福德挪了田界。” 父子俩立即挥舞锄头,把那处田埂挖掉,然后向外重新起一道田埂。 两男两女一起动手,白祺这孩子也帮忙搬土,用了近三个小时才搞定。 再去看其他村民,大部分都在乱搞,不但收回自家的地,而且趁机占领更多田亩。反正白家五兄弟已经跑了,此时不占,更待何时? 甚至没被欺负过的村民,也指着某块地说:这是俺祖上的地,被白福德他曾祖给强占的! 面对纷纷乱象,严大婆告诫孙子:“祺哥儿,不是俺家的东西,万万不能拿。不是俺家的田,万万不能占。做人要有骨气,你可记得了?” “记得了。”白祺认真点头。 忽有几个村民过来,看着新垒的田界,问道:“严大婆,这地挨着你家,你就不多要点?” 严大婆说:“被占的这垄,俺已经拿回来了。” “那剩下的,俺两家可就分了。”村民们非常高兴。 这几个村民是两家人,当即挥舞锄头分田。 不但分田,还有田里的庄稼,麦苗长得郁郁葱葱,只要稍微打理,夏天可直接来割麦子。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却是老白员外的两个族兄弟,各自带着家人,在靠近江边的水田互殴。 他们当然不会被白福德欺负,此时纯粹是来抢田的。而且懒得跟村民争旱田,直接瞄准了肥沃的水田,抢着抢着就分赃不均开始打架。 等朱铭过去看戏时,斗殴已经分出胜负。 双方全都带伤,还有人被打破脑袋,披头散发满脸鲜血。有两个妇人躺在水田里,互相揪着头发,衣服裹着泥水,撒泼咒骂不肯松手。 他们家的孩子,多数在哇哇大哭,年龄稍大的竟也参与斗殴。 由于事情闹得太大,白老太君和老白员外都被惊动。 老白员外被家仆背到田边,怒斥两个族兄弟:“都是自家人,为了一块水田,打成这般模样,白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双方七嘴八舌,就等着老白员外做主。 老白员外说:“从中间垒道田埂,一家分去一半。” 斗殴吃亏的那边说:“俺家大郎,脑袋被打坏了,要么赔汤药费,要么多分一丈田。” “打坏个屁,流几天血就好了。”另一家说。 老白员外本就一肚子火,不想再胡搅蛮缠,直接判定结果:“一家一半,谁再闹腾,今年便去轮差!” 瞬间无人说话,但心里全都不服。 打赢的那边,觉得自己赢了就该多占田。 打输的那边,觉得自己吃亏也该多占田。 但不服不行,老白员外已经发话,他们必须严格遵守。 至于白家大郎白崇文,这货已经带着奴仆,把最肥的两块水田给占下,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跟他抢。 水田的争斗稍歇,更远的山地又在打架。 此时此刻,弱肉强食,道德与法律都要靠边站,只要不打死打残就没人来管。 一派祥和的乡村,露出它最残忍丑陋的底色。 父子俩回到院中,朱铭搬来板凳坐下:“朱院长,有啥感想没?” 朱国祥说:“别开生面,叹为观止。我小的时候,农村也偶尔争田,但只争些边边角角。主要还是争多了没用,土地是村集体的,闹不清的时候,可以让生产队重新划田。放在古代就没法解决,全凭谁的势力大,全靠谁家的男人多,官府的基层统治力太薄弱。” 朱铭笑道:“我倒是挺欣赏老白员外,如果换成那些劣绅,今天恐怕谁也不许抢,田土全是地主大老爷的。白家能够忍住贪婪,只占两块肥田,已经非常克制了。” 他们说话之间,又有一群村民,从附近推搡咒骂着路过。 估计是抢田没抢出结果,闹着要去找老白员外评理。 这就体现出老白员外的威望,村民都信服他,才会找他评理。只要不偏袒得太明显,老白员外说啥就是啥,村民也愿意听他的。 类似事件处理得越多,老白员外的威望就越高。 朱铭指着那些远去的村民,语气中带着几分讽刺:“看到没,这就叫乡贤,代天子而牧小民。在偏远乡下,皇帝算个屁,乡贤才是说一不二。” “基层失控了。”朱国祥说。 朱铭摇头道:“基层还没彻底失控,就古代这落后生产力,乡绅阶层属于国家政权的补充部分。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讲,还称得上进步势力。北宋的衰落,是上层结构有问题。它处于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转型期,开始转型了,但还没转过来。” “从秦汉开始,就已经是郡县制了吧?还需要怎么转型?”朱国祥完全听不懂儿子想说啥。 朱铭详细解释道:“不一样的。” “在宋朝以前,不管实际效果如何,朝廷都是明令抑制兼并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属于绝对主旋律。而从宋代开始,土地就彻底商品化了。就算皇帝给大臣赐宅子,也得给老百姓拆迁费。给多少钱先别管,给不给得到也别管,就算做样子也得给拆迁费。” “放开土地兼并,导致社会结构剧变,地主阶层作为一股力量,首次登上中国历史舞台。同时,农业技术提升,可养活更多百姓,宋朝的城市开始繁荣,社会分工更加细化,市民阶层也登上了历史舞台。” “唐朝及以前的儒家学说,无法解释宋朝的社会结构,于是又催生了儒学革新。程朱理学,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而在北宋末年,理学还没有成熟,只是诸多新儒学里的一支。” “恰巧,印刷术和科举也成型了,文化传播方式发生质变,受教育群体迅速扩大。从学术着作就能看出,唐代及以前的学术着作,以文言文形式为主,受众是社会精英阶层;而宋代的学术着作,越来越趋近于大白话,它是面向整个市民阶层和地主阶层的。” 朱国祥认真思索道:“听你这么一讲,宋朝有点文艺复兴的味道。” 朱铭笑着说:“六经注我,不就是文艺复兴吗?宋朝的学派百花齐放,各派的学术大佬,都想在社会转型期内,抢占思想领域的话语权,最后程朱理学获得了胜利。” “到了明代,程朱理学统治国家,标志中国古代社会转型成功,从此进入乡土中国的模式。” “而在宋代,只转了一半,情况十分尴尬。既延续着唐朝的社会问题,又发展出明代的社会问题,名臣大儒们都在寻找出路。王安石,就是其中一个激进探索者。” “对了,后世中国人的家国观念、伦理道德,就是在两宋时期构建完成的。” 朱国祥笑道:“有点意思。” 朱铭说:“我们常常这样质问:你到底讲不讲道理?道就是理,道学就是理学,而道理,正是程朱理学的核心!程朱理学对后世的影响,已经到了百姓日用而不自知的地步。” 儿子说了那么多,朱国祥快速总结为一句话:“宋代是中国承上启下的朝代,它的政府结构和官方思想,还没适应剧烈的社会变化,所以各种矛盾爆发起来很难应对。” 朱铭竖起大拇指:“朱院长,你太聪明了!” 做大事,须抓主要矛盾。 而分析宋代的社会结构,是抓住主要矛盾的第一步。 第41章 【种稻仙法】 抢田纠纷,持续了半个多月,村里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因为开始收割油菜了,而且春蚕也在结茧。不管男女老幼,日夜都要忙碌,实在抽不出精力再闹腾,那些吃亏的只能默认现状。 朱铭讲了一阵故事,便站起来眺望远处。 有的油菜田已收割完毕,正在引水灌泡田亩。江边有大水车,还有一条水渠,那都是白家的产业,村民引灌需要缴纳水费。 互相挨着的油菜田,往往几家互相帮助。 因为他们需要快点收割完,然后一起引水灌田。没挨着水渠的土地,须从邻近田中引水,扒开田埂缺口,一块接引一块,水费也是大家一起出。 接下来还要犁田,不是每家都有耕牛,也需慢慢排队租用。 实在等不及的,只能人工翻地。 不但家里的壮劳力全部出动,小孩也得去帮忙,只因轮种水稻要抢时间。 在收获油菜之前,村民们同时也在育秧。使用传统方式播种,如今已经出苗,虽然撒种更晚,却比朱国祥的秧苗长得更快更壮。 朱相公,似乎翻车了。 他育出的秧苗,已经成为村中笑料。 “哈!” 郑泓靠在交椅上打哈欠,他也不催了,故事讲到哪里,他就听到哪里。 “过来!” 小胖子拿出果脯,朝着马儿招手。 马儿却甩都不甩他,在院子里绕圈溜达,不时还来几下小跑。 朱铭见状笑了笑,取来果脯摊在手心,喊道:“聚宝盆!” 马儿立即转身,踱步走到朱铭面前,一口咬住那块果脯,嚼吧嚼吧的摇头晃脑。 朱国祥在厨房大喊:“过来帮忙!” 小胖子的随从非常伶俐,居然抢在朱铭前面,跑到厨房里帮着抬茧。 蚕茧用沸水泡过,最好立即缫丝,这样生丝才会鲜亮柔滑。 如果蚕茧太多而人手不够,就得制作熟茧储存,慢慢的缫缴熟丝。 宋代的熟茧制作方法,已有日晒和盐泡两种——日晒法容易损坏蚕茧,而盐泡法又成本太高。 眼下缫的是生丝,泡好生蚕抬到院中,手摇缫车也搬出来,严大婆和沈有容开始默契配合。 朱国祥观看一阵,问道:“只有这种缫车?” 沈有容回答说:“乡下只有这种,须用手摇,缫得不快。城里还有更大的,可以用脚蹬,比这要快得多。” “缫出的生丝,是拿去城里卖掉?”朱国祥又问。 “纺绢,交夏粮。”沈有容说。 沈有容家被划为五等户,与另外六家编为一组。 七户人家,合交一匹绢,就算他们完成了夏粮赋税。 赋税不算轻松,因为一匹绢的价格,大约为两贯钱,偶尔甚至涨到三四贯。平摊下来,一个五等户,至少要交三四百文钱,而五等户又全都是些苦哈哈。 沈娘子家里还算好的,她该划为四等户才对,由白二郎暗中操作降等。 真正的五等户,可要穷上许多,稍不注意就交不起夏粮。 沈有容突然问:“朱相公,你那秧苗还能行吗?” 朱国祥笑道:“这时不行,移栽就行,再过半个月,就差不多该插秧了。” 插秧之后,才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朱国祥走到儿子身边,低声问道:“你会改进缫车不?” “朱院长,你当我是哆啦A梦啊?啥都能变得出来,”朱铭对此就很无语,“而且,沈娘子刚才说了,还有一种更先进的脚踏式缫车。就算要改进,也是改更先进的,我现在连实物都没看到过。” 朱国祥说道:“我小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中央为了出口创汇,号召全国人民养蚕缫丝。大部分是把蚕茧卖到缫丝厂,也有人留下一些自己缫,我记得都是用蒸制法做熟茧。刚才问了一下,宋代还没有蒸制熟茧的方法。” “那你就蒸呗。”朱铭说。 朱国祥说道:“我只知道蒸制,不晓得细节,怕一不小心就把蚕茧弄坏了。” 朱铭笑道:“今后有了钱,可以慢慢摸索。” 旁边突然传来呼噜声,却是春日暖阳晒着,郑泓这胖子靠在交椅上睡着了。 等他睡醒,已是半下午,伸着懒腰站起说:“大郎,明天俺就要回洋州。俺家住在安乐坊迎春巷,你若去了,一打听便知。” “有空定去寻你玩耍。”朱铭说。 “那俺就走了。”郑泓拱手道别。 朱铭把他送到院外,回身吹口哨,马儿立即奔来,一人一马出去遛弯。 再次回到家中,朱国祥正在煮饭,婆媳俩还在那儿缫丝,今晚有可能要忙个通宵。 孤儿寡母便是这般,劳动力不够,必须加倍辛劳。 朱国祥也帮不上忙,他怕自己笨手笨脚,把生丝给弄坏了,只能跑去厨房煮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 由于前几日降温,玉米的育苗时间变长,还得再等些天才能移栽。 村民们只是忙碌,依旧不知道今年要补交欠税。 终于到了插秧的时候,四处水田全是人。 朱国祥每天都要去看自己的秧苗,时不时指挥佃户打理,现在找来陆安说:“把佃户叫上,明天插秧了。” 陆安乖乖听话,第二天就把佃户找来。 那两个佃户很不耐烦,他们家里佃耕了好几亩田,此时正是插秧的关键时期,却必须陪这位朱相公瞎胡闹。 朱国祥培育的秧苗,撒种更早,长势糟糕,在村民眼里就是不合格的垃圾。 试验田也不大,两个佃户合作,小半天时间就插完。 然后全跑了,包括陆安都跑了。 他们甚至懒得看笑话,因为朱相公的秧苗,早就已经成了村里的笑料。 直至数日之后,朱国祥找到陆安,说要再补些农家肥。 陆安颇不耐烦的叫来佃户,挑着农家肥来到田边,然后三人瞬间傻眼。 那些营养不良的秧苗,插栽仅仅数日,居然开始猛长,已跟寻常秧苗一样健壮。 吩咐两个佃户做事,陆安飞奔回去报讯:“老爷,真是稀罕了!” “何事?”老白员外问。 陆安详细汇报说:“朱相公育的秧苗,插栽前根浅苗弱。这才插下几天时间,就蹿着猛长,长得又快又壮!” 老白员外嘀咕道:“果然有些本事。” 又是数日过去,越来越多村民发现异常。 因为对比实在太强烈,试验田里的秧苗,不但已经追上来,而且渐渐后来居上,比周边农田的秧苗更加强壮。 一目了然,小孩子都能看明白。 插秧之后,农民稍微清闲了些,陆续有不少人前来围观。 “是不是粪肥用得更多?” “肯定是。” “陈四不就帮着伺候吗?问他就晓得了。” “俺昨日就问过了,陈四哥说,朱相公这块田,用的粪肥还更少。” “肥少咋还长得更壮?” “听说那朱相公,出海时遇到神仙,这是神仙传下的法子。” “怕真个是仙法,不晓得俺们能不能用。” “要能用便好了,他这法子撒种早,错开了最忙的时候,能省下许多壮劳力呢。” “……” 村民们再次见到朱国祥,那眼神明显不一样了。 朱铭的故事讲得再精彩,都只能让人将信将疑,什么女儿国主招赘,更多时候是一种谈资。 可如今,朱国祥的育秧法,确确实实能让秧苗长得更好。而且插秧前后的变化,还极富戏剧性,有种丑小鸭变天鹅的震撼。 大家都是种田的,从秧苗的生长情况,他们就知道试验田肯定能增产。 鉴于历代度量衡不同,全部换算为新中国的单位,只拿太湖地区的上田水稻产量做比较:唐代亩产276斤,宋代亩产450斤,明代亩产667斤,清代亩产550斤。 清代水稻为啥大幅减产,这个历史学家都没搞清楚,反正说啥的都有。 单看宋明两代,太湖水稻的产粮猛增,除了水利设施更完备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推广了控水旱育秧法! 用了朱国祥的法子,村里的水稻产量,估计能提升20%以上。 农忙已过,这天傍晚,又有村民跑来听故事。 而在朱铭开讲之前,大家就忍不住提问:“朱相公,你真得了种稻子的仙法?” 朱国祥直接回屋,房门紧闭,不愿瞎扯淡。 那一副高冷模样,更添几分神秘色彩。 等到试验田的水稻收割,恐怕能把村民们看得两眼冒光。 沈有容特意去烧开水,冲泡散茶招待村民,她此刻欢喜得很,觉得自己看人没走眼。 “姑母,朱相公真个厉害!”沈有容回屋说。 严大婆也喜滋滋的,低声道:“今天下午,老白员外派人来说亲,问你愿不愿改嫁给朱相公。若是愿意,他来牵线做媒。俺只一个说法,你便改嫁了,祺哥儿也不能改姓,须得继续姓白传香火。” 沈有容羞红了脸,埋头说:“全凭姑母做主。” 第42章 【媒婆来了】 秧苗插下去,玉米也该移栽了。 曾大带着几个佃户下山,他们已经听说了仙法,此刻对朱国祥颇为恭敬。 “我交代的,都准备好没?”朱国祥问。 曾大说:“准备好了,地也都翻过了。” 朱国祥指着菜畦里的玉米苗说:“都挑到山上去。” 几个佃户带了箩筐,小心捡苗放入,朱铭也牵着聚宝盆跟上。 乡下到处是田,马儿没有撒欢的地方,让它多爬爬山路也算锻炼。 “朱相公!” 沿途遇见几个村民,全都主动停下,让开道路站在一旁问候。 朱铭讲的故事虽然精彩,却不及朱国祥会种地。村民们盼着学习农业技术,等明年春耕时,估计还会有人跑来送礼。 “好!” 朱国祥点头微笑,算是回应礼节。 来到一块相对宽阔的山地,朱国祥拿起几捆麻绳,目测距离之后,从田头牵到田尾。 这类似墨斗功能,沿着麻绳挖坑栽种,可以让庄稼排得笔直。 朱国祥指挥道:“顺着绳子挖,穴距一尺半。” 曾大没有立即动手,而是问道:“朱相公,这麻绳牵出的行距,怎有的更宽,又有的更窄?” 朱国祥解释说:“宽行留出的空档,今后要用来套种豆子。豆根可以肥田,否则多种几年,土里就没啥肥力了。” “那种豆以前,这些宽行用来种啥?”曾大又问。 朱国祥说:“先种红薯,再种豆子,两样可以一起长。” 一块贫瘠的山地,能种玉米、红薯、大豆三样作物。 它们的植株高矮不同,不会争抢阳光,同时还能互相促进。而且生长和收获周期不同,还能错开对土壤肥力的需求。 关键是要种大豆,因为大豆根部分泌物,能源源不断产生氮肥,可持续性的保住土壤肥力。 这套法子,叫做“玉米间作大豆套种红薯”技术。 特别是在西南丘陵地带,包括汉中盆地,能够最大限度的利用土地。且由于山地相对贫瘠,玉米苗长到一定高度,还必须通过起垄来保肥排水。 大豆的种植也有讲究,广西云贵地区,气温更高,日照充足,豆子可以种得更密。川渝汉中地区,气温更低,日照不足,豆子要种得更稀。就算是在同一座山,向阳和背阳的土地,种植密度也大有区别。 精耕细作,得花心思。 接下来两三年,朱国祥都别想清闲。 他必须隔三差五来地里,认真观察农作物情况,然后指挥佃户进行相应管理。 另外,古代没有化肥,这套法子耗肥颇多。朱国祥还要指挥佃户,配制原始的有机肥料,在几个关键生长期持续追肥。 等挖完几行地,朱国祥吩咐道:“第一个穴,种一株玉米苗。第二个穴,种两株玉米苗。单双交替着来。” 如果有化肥,肯定是全种两株的,亩产量将大大增加。 而没有化肥,就只能单双交替。特别贫瘠的地,交替都没办法,必须全部种单株。 同时,这也是在协调光热资源。玉米长到10叶以上时,古代无法用化学药剂控旺,种得太密有可能抢了大豆的阳光。 种完这一块地,佃户们已基本学会,便分散到别处山地耕种。 “你看会了没?”朱国祥问儿子。 朱铭点头说:“会了。” 朱国祥道:“那你也去挖土,锻炼一下意志力。” 朱铭立即扛起锄头,不但能锻炼意志力,还能锻炼他的体力呢。 可惜刚开始没掌握技巧,累得气喘吁吁,向佃户求教之后,才渐渐明白怎么挖土才省力。 朱国祥在那些试验田边,来回的观察转悠。看到佃户哪里出错,立即出言纠正,新作物的种植,他必须手把手教导。 一边到处行走,朱国祥一边高声告诫:“今后玉米收获,玉米杆别拿回家当柴烧,也不要拿去喂牲畜,砍倒后深埋窄行垄沟中。豆子杆叶也是一样,要深埋在宽行中。这种法子种地,一块地种三种庄稼,肥力消耗大得很,杆叶必须还田肥地。记住了,不准贪小便宜,不准拿回家做柴!” “俺记得了!”佃户们纷纷回应。 朱国祥又喊道:“玉米追肥,分为两段。一段底肥,一段苞肥。个别长势差的,还要追加一段花肥。等施肥的时候,我会教你们配制肥料!” 闻得此言,佃户们干活更加积极。 就算之前没有育秧成功,今天朱国祥的调度指挥,还有他说的那些话,也能让佃户们心服口服。 只要不超出他们的常识,朱国祥会不会种地,他们是能够听出来的。 而且,朱相公似乎还会配制肥料,恐怕也是仙人传下的独家秘方。仅仅学会这个,就能传给子孙,今后种地更方便呢。 大概到了下午两点,那些玉米地全部种完。 朱国祥带着儿子回去,居然又要搓粪球育苗——玉米种子还剩一些。 朱铭问道:“上次怎不全播完?” 朱国祥解释说:“今天种下的玉米苗,有可能遇到意外,或者鸟吃虫啃,或者长势不好。这些剩下的种子,育苗出来用于补栽,替换掉那些长势不好的。” “唉,种地真费劲。”朱铭今天挖土累得够呛。 朱国祥指着空出来的菜畦说:“过几天还要种红薯,等长出新藤,就拿去山里扦插。” 就在父子俩搓粪团时,严大婆带着一个妇人来了。 “这是张大娘,”严大婆介绍说,“邻近几个村子,许多亲事都是她做的媒。” 张大娘满脸堆笑,见面就奉承:“朱相公真个一表人才,俺要有闺女,也巴不得嫁来呢。” “张大娘请坐。”朱国祥继续搓粪球。 张大娘继续说道:“听说朱大相公擅长种地,小朱秀才又满腹经纶,父子俩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可家里没有女眷,照顾不得餐饭,老白员外是热心肠,便托俺过来帮忙说说媒。” 朱铭顿时笑起来,用普通话快速说道:“那天吹的牛逼,把老白员外吓到了,怕咱们打光棍容易搞事。成家立业了就不怕,得顾及妻儿老小。这桩婚事你得答应下来,否则就是驳了老白员外的脸面,不利于今后友好相处。” 朱国祥说:“平时看你没脑子,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居然还能猜出这个?” “我是懒得理会人情世故,还真当我傻啊?”朱铭提醒道,“别娶年龄太小的,我怕自己忍不住把后妈当妹妹。” 这叫什么话? 朱国祥刚搓完一个粪球,很想直接砸儿子脸上。 父子俩语速太快,张大娘听不懂,等了一阵才说:“上游有个村子,邓员外家的大姐,原本许了人家,却拖到现在也没完婚。已经过了三年婚期,按规矩可以改亲了。” 朱国祥问:“那邓大姐芳龄几何?” “刚满十七岁。”张大娘说。 “年纪太小了,我今年三十五。”朱国祥说。 张大娘笑了笑:“那朱相公可愿娶寡妇?” 朱国祥扭头看看严大婆,已经猜到是啥意思,说道:“品行端正就可。” 严大婆忽然起身走开,回屋做家务去了。 张大娘继续说:“沈娘子就不错,朱相公可还中意?” “这要看沈娘子的意思。”朱国祥回答道。 张大娘拍手笑起来:“那便成了!俺是外人,剩下的事情,朱相公便跟严大婆说去。” 朱铭回屋拿来一把铁钱,张大娘推辞道:“老白员外已给过了。” “拿着吧。”朱国祥道。 “那俺便收下了。”张大娘顿时更加高兴。 待这媒婆离开,严大婆再次出来:“朱相公,老婆子能看出来,你是个心善的实在人。这些年,二娘跟着俺家,也受了许多苦,早就该让她改嫁的。但祺哥儿这里,还是得姓白……” 除了特殊场合之外,朱国祥不喜欢废话,直截了当道:“祺哥儿不必改姓,我也会供他读书。老夫人年纪大了,一人生活不便,婚后也可同住,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住这里也行,我去山里建新房也行,其实都无所谓,过几年肯定还要另起宅子。” 严大婆听得眉开眼笑,她自己无所谓,主要是孙子有了着落。 她就怕自己哪天死了,只剩那孤儿寡母,都不知该怎么过日子。儿媳哪天忍不住改嫁,万一孙子遭到虐待咋办?白三郎再愿意帮忙,也不方便插手家务事。 “朱相公且放心,只要祺哥儿过得好,便把俺当奴婢使唤也成。”严大婆生怕朱国祥反悔。 朱国祥道:“老夫人言重了。” 接近天黑,沈有容才带着孩子回家。 严大婆悄悄朝儿媳点头,表示事情已经谈妥了。 沈有容瞬间羞红脸,就连吃饭的时候,都一直把头埋着。偶尔又忍不住,偷瞧朱国祥几眼,越看越是喜欢。 就连朱院长眉梢上,那颗米粒大小的痣,似乎都有了光彩神韵。 一碗粟米饭吃完,朱国祥还没放下,沈有容就把碗抢去:“俺给相公盛饭!” 朱铭坐在旁边撇撇嘴,他闻到一股爱情的酸臭味。 切,撒狗粮给谁看呢? 第43章 【小白员外】 宋代寡妇改嫁,还是非常普遍的,至少在北宋年间确实如此。 王安石的次子王旁,由于精神分裂症,经常动手打老婆,甚至扬言要杀妻杀子。 老王是咋处理的? 他先让儿媳离婚,再收儿媳为义女,以嫁女儿的方式,把儿媳给改嫁出去。 这放在明清两代,是绝对不可能的。 宰相的儿媳哪能离婚?更别提还要改嫁! “俺家是小门小户,朱相公也还未置房,”严大婆建议道,“俺看就不用大操大办了,先合合生辰八字,再挑个黄道吉日,买两只鸭子下聘就行。二娘虽双亲健在,但俺作为姑母,也该陪嫁些东西,便陪嫁几亩薄地吧。拜堂那天,请些村邻坐几桌,大家做个见证便成。” “一切有劳老夫人操办。”朱国祥并未拒绝陪嫁田产。 彼此心照不宣,他接受了田产,就得负责把祺哥儿养大。 隔了几日,正逢白市头赶集。 沈有容和孩子留在家中,为交夏粮而辛苦织绢。 严大婆则带着生辰八字,前往集镇找八字先生——朱铭只会算卦,且他手里没有黄历,便选个吉日也选不出。 父子俩也跟去,一是买鸭子下聘,二是买些日用物件。 出门之后,严大婆边走边说:“俺帮朱相公问了,村里的木匠、泥匠,已被老白员外请去,过些日子他们才得空。” “老白员外家也要建屋?”朱国祥问。 严大婆说:“要建村学,地都选好了,就在白家大宅旁边。俺原本打算,让祺哥儿去县里读小学,现在却想留在村里更方便。” 朱国祥有些郁闷:“那我建房子的事情,又得往后面拖了。” “建屋垒墙,好多人都会,就是做家具须请木匠。”严大婆道。 村里的匠人,其实也是农民,他们只在农闲时接活。 木材也是个问题,父子俩虽然买了山林,但砍下木头之后得阴干,直接用生木打的家具会开裂。 “朱相公吃饭了没?” 没走多远就遇到村民,打招呼都是对准朱国祥,接着再向朱铭和严大婆点头。 朱国祥微笑道:“赶集回来再吃。” “俺先干活去了。”村民说了两句便走开。 一路都是如此,仿佛朱国祥成了户主,能够代表朱铭和婆媳俩。 沈娘子改嫁的事情,估计已经传出去了,多半是老白员外故意传的。 来到白市头,严大婆径直去棺材店。 没别的意思,镇上就一个八字先生,便是那棺材店的店主。 父子俩却去了米铺。 朱铭笑着朝米铺伙计喊:“你家大白米怎卖的?” “哟,是两位朱先生来了。”伙计咧嘴笑道。 集镇位于上白村和下白村中间,镇上许多店铺,都是两位白员外开的。 上白村的事,早就传到了镇上。 “买两斗大白米,”朱铭拿出铁钱,“上回买米,只给一文,这次却不少你的。” 伙计取出容器量米,问道:“拿什么来装?” 朱铭说:“量好了先放着,我还要去买木桶。就是过来说一声,多谢那一文钱的买卖。今后有什么困难,去上白村寻我便是。” 伙计高兴道:“一文钱而已,不值什么。” 离开米店,父子俩又去买桶盆。 一阵讨价还价,大桶18文一只,小桶和木盆都12文。 接着又去买三只鸭子,其中两只用来下聘,剩下一只今天杀了打牙祭。 另外,再买些斧头、镰刀之类。 他们回到米铺,把两斗大白米倒进桶中,挑着桶前往棺材店寻严大婆。 严大婆正好出来,喜滋滋道:“生辰八字合得很,日子也选好了,五月二十八是黄道吉日。” “那便好。” 请八字先生的钱,还有摆婚宴的钱,自然得男方来出。 过些日子,朱国祥还要陪着老婆,去拜访一下沈有容的父母。 三人带着买来的东西,不知不觉已走到集镇街口。 朱铭忽然转身喊道:“跟了一路,怎不过来说话?” 白胜带着个泼皮,当即小跑上前,弯腰拱手说:“俺已知道好汉在上白村,只怕恶了好汉的声誉,不敢沽酒上门去拜望。” 朱铭说:“吃酒就不必了,今后也别再喊好汉,唤我朱大郎、朱秀才都行。” “省得,”白胜讨好道,“时候不早了,俺请朱大哥吃碗汤饼。” 朱铭掏出一串铁钱,足足有五十文,又摸出十多文散钱,一股脑儿塞给白胜:“张五哥那边的村子,有一对田家兄弟,曾照顾我父子两顿饭。这行走江湖,恩怨分明,你给田家兄弟送去五十文钱。剩下的钱,你自己拿去吃酒,算是你的跑腿钱。” “俺一定送到!” 白胜大喜过望,倒不是贪图那十几文钱,而是认为自己得到了好汉的信任。 跟泼皮流氓也没啥好说的,又随便瞎扯几句,朱铭便借口有事走了。 那个混混跟班,看着铁钱颇为羡慕:“白二哥,好汉出手真大方,两顿饭便给五十文,田家兄弟着实赚到了。” “你晓得个屁,”白胜教训手下,“这才叫义气,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田家兄弟若不给饭,朱大哥当时怕要被饿死。俺也是仗义的,谁对俺好都记得,谁对俺不好也记得。” 混混跟班连忙说:“俺对白二哥好。” “好个鸟,你这泼才,就知道跟着俺蹭饭吃!”白胜笑骂。 “嘿嘿。”混混跟班报以傻笑。 却说离开集镇远了,严大婆才问道:“大郎与那白二认识?” “这厮想要抢马,被我和爹联手打怕了。”朱铭解释道。 严大婆提醒说:“白二不是好人,莫要与他深交。” “我晓得,”朱铭问道,“这白二是什么来头?” 严大婆详细说道:“听老辈人说,这西乡县的百姓,多是从南边迁来的。白市头、上白村和下白村,但凡姓白的人家,都来自一个叫白水岗的地方。算起来祖上都是同宗,百多年下来,关系就渐渐淡了。老白员外和小白员外的父亲,还因为争抢白市头的铺子,纠集村民大打了一场。” “白二属于哪边的?”朱铭又问。 严大婆说:“白二的家在下白村,他爹在世的时候,也有田产两三百亩,其中三十余亩还是水田。被小白员外设局诈赌,输得倾家荡产,气不过便上吊死了。就连白二的亲娘,都被拿去抵了赌债。” “同宗同村之人,居然也这么不讲规矩?”朱铭对小白员外的不要脸,顿时有了更深的认知。 严大婆道:“白二他爹沾赌之前,对待村邻颇为仁厚。村民也觉得白二可怜,便经常接济他,白二靠放牛割草勉强得活。后来突然变了性子,整日游荡撒泼、敲诈勒索,听说是他钟意的女娘,被小白员外的儿子强娶了做妾。” 朱国祥有些鄙夷:“这白二要是有骨气,就该去小白员外报仇,欺负村中百姓算什么事儿?” “哪可不是?以前都觉白二可怜,如今个个把他当瘟神。”严大婆摇头叹息。 朱铭却笑着说:“我怎么觉着,这白二总有一天会去报仇。” 朱国祥道:“他要有那胆子,早就去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需要等一个机会。”朱铭说道。 朱国祥说:“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真以为人人都有那种血性?世上的大多数,都是欺软怕硬的。” “或许吧。”朱铭呵呵一笑。 就像父子俩站在村民中间,气质明显不一样。 那白二站在几个泼皮中间,同样显得很独特。眼神更为灵动,一看就是个伶俐的,估计在破家之前,他小时候还读过几天书。 …… “闪开,闪开!” 街镇之上,忽然鸡飞狗跳,赶集的老百姓慌忙避让。 却见几个奴仆开道,人人手提棍棒。 后面是一架滑竿,坐着个身穿绸缎的男子。那男子保养得好,鬓角已经斑白,脸上的皱纹却不多。 此人,正是小白员外白宗敏。 坐着滑竿,白宗敏一路来到江边,乘着自家客船驶往县城。 “呸,狗东西!” 白胜吐了口唾沫,望着船只逆流远去。 混混跟班劝道:“二哥莫要这样,俺们都是小门小户,哪里敢跟小白员外怄气?” “俺忍不得了,今年便要去拜师学枪棒!”白胜憋了一肚子怒火。 学枪棒也得交钱,白胜付不起学费。 只有一个去处,那便是黑风寨。 寨子里有精于枪棒的好汉,农闲时偶尔操练喽啰,教导土匪们练习枪棒之术。 (pS:上一章用玉米杆还田,有书友说会带来病虫害。老王就是农村出来的,小时候都这样还田,估计是靠杀虫剂来管理虫害。) (古代没有杀虫剂,只能靠人工挑除带病秸秆。另外,深埋秸秆也能堆腐杀虫,必须在收获玉米之后,趁玉米杆还有水分,立即砍碎深埋进土里,同时还要浇些水,确保玉米杆能快速腐化。深埋时不用翻地,因为丘陵地带种玉米,得起垄保肥排水。垄沟就有三四十厘米深,直接埋进垄沟即可。) (求月票,求推荐票。) 第44章 【祝主簿的谋划】 县城,祝宅。 反贼出身的祝主簿,不仅改了大名叫祝宗道,而且还学习各种风雅之事。 他此刻正在点茶,宽袍大袖,手持茶筅,脑袋上戴着东坡巾。可惜他平时握惯了刀,拿着茶筅不合用,拂击茶汤的时候,总是用劲过猛过快。 横看竖看,就似李逵在绣花。 小白员外坐在旁边,狂拍马屁说:“祝相公的点茶技艺,真是越来越精湛了,便去那东京汴梁,也能被大相公们称道。” “哈哈,俺不行的,比县尊差远了。”祝宗道心里极为受用,开始提起袖子分茶。 待茶分好,白宗敏终于忍不住问:“祝相公唤俺来,可有什么吩咐?” 祝宗道把茶递过去,说道:“你是俺的人,县尊让各村摊派,你应承的赋税太少,俺在县尊那里很没面子。” “家中真无余财,俺真已尽力了。”白宗敏连连叫苦。 尽力个屁! 由于毫无下限的巧取豪夺,还暗中贩卖私茶和私盐,白宗敏的财力远远超过老白员外。 可这厮只进不出,此次摊派的赋税,都不到老白员外应承的一半。 白宗敏非常清楚,掏多掏少,都得他自己出,不可能从小民那里弄回来,因为他家周边的村民已经榨不出油水。 祝宗道啐骂道:“你这贼厮,莫在俺面前哭穷!你贩私茶赚了多少,别个不晓得,俺还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小白员外走私茶叶,祝宗道也是合伙人之一。 对于此事,就连向知县也有所耳闻,只不过懒得去过问罢了。 只因茶赋和茶税,全都要上交给茶马司,地方官捞不到半点油水。就算全县都在走私茶叶,又关他向知县屁事儿? 白宗敏肉疼不已,问道:“再涨三成如何?” “须涨五成。”祝宗道说。 “祝相公说多少,俺便给多少。”白宗敏连忙表忠心。 祝宗道端起茶盏吹气,品了一口觉得太烫,又放下说:“也不让你白出钱,给你指个发财的招子。” 白宗敏瞬间就有了精神:“请祝相公赐教。” 祝宗道说:“黑风寨的姚方,俺不想他再活着。” “此人确实不听话。”白宗敏附和道。 姚方就是黑风寨的二当家,曾是祝宗道的造反小伙伴。 祝宗道为了向官府表明心意,在招安之时,坑了姚方一把,联合官兵围攻姚方的部队。 于是,祝宗道立功成为主簿,姚方带手下投了黑风寨。 祝宗道指示道:“你去挑拨黑风寨内讧,务必把那姚方给杀了。” 白宗敏说:“黑风寨的寨主杨俊,是个精明人物,恐怕不好挑拨,除非能给他十足的好处。” 祝宗道说:“告诉杨俊,只要杀了姚方,俺便准许他劫掠上白村,官府追查时不会深究到底。” “真的?”白宗敏露出喜色。 这两个白员外,早就互相看不顺眼。 如果土匪劫掠上白村,杀了老白员外全家,白宗敏正好可以兼并土地,把自己的势力扩张一大半。 就算白二郎、白三郎,身在外地躲过此劫,只要把家中财货抢光,再一把火烧掉宅子,老白员外家也得就此衰落。 祝宗道害怕对方不信,解释自己的用意:“俺手下那些积年老吏,很多都是白宗望(老白员外)的人,关键时候总使唤得不利索。还有那白崇武(白二郎),是县里的衙吏之首,向知县也不喜欢他。只有破了老白员外的威风,俺跟向知县才能放开手脚。” “俺省得了!”白宗敏彻底相信此事,不再担心官府秋后算账。 半个时辰后,白宗敏脚步轻快的离开宅邸。 而祝宗道则把茶筅随手一扔,唤人拿来自己的大刀。 他就站在院子里,只穿了件单衣,行云流水般舞动着利器。 或许是反贼的名头太响,很多人似乎忘了,他祝二也是地主出身,小时候也是读过书的。只不过茶叶榷禁,从曾祖那辈儿就渐渐败落,到他这里干脆做起了私盐贩子。 世人皆把他祝二,当做向知县的一条狗。 但在祝二的心里,却把知县当一杆旗,一杆可以唬人的虎皮大旗。 刚才说的那番话,半真半假。 他在哄骗小白员外,因为从头到尾,向知县都不知道这个计划,更不可能翻脸对老白员外下手。 那只是祝宗道的个人想法,先杀黑风寨的二当家,消灭自己最忌惮的仇人。再杀老白员外一家,顺势控制县衙吏员,听话的吏员就收下,不听话的慢慢腾换。 等到向知县离任,他祝宗道就是西乡县的天! 锵! 祝宗道收刀回鞘,把大刀扔给奴仆,又去院角举石锁练力气。 …… 却说别了朱铭,当日下午,白胜便去帮忙送钱。 “田二哥,这是朱大哥让俺送来的。”白胜拿出五十文铁钱说。 田二疑惑道:“哪个朱大哥?” 白胜解释说:“你们兄弟,曾留两个外乡人吃饭,那便是朱大哥父子。” “还有一匹马?”田二确认道。 “正是,”白胜说道,“朱大哥父子,已在上白村落脚。还得了老白员外赏识,购得几十亩地,专程派俺送钱来。” 田二把钱揣到怀里,赞叹道:“也是好汉,两顿饭都记得,难怪张五哥看重他们。” 白胜迟疑一阵,忍不住问道:“俺想进寨子入伙,田二哥能不能帮忙引荐?” “小事一桩,包在俺身上。”田二欣然应诺。 翌日早晨,田二就带着白胜进山,投在一个山贼名下做喽啰,居然跟白家五兄弟成为邻居兼同事。 白福德说:“白二虎,你怎也来了?” 白胜回答:“受不得白宗敏欺负,索性就入了山寨。” 白福德对此感同身受,慨叹道:“俺也是受不得白宗望(老白员外)欺负,全家都逃来了寨子里。都是姓白的,都这般苦命人,今后可要互相帮扶。等哪天,哥哥们要做大事,就把那老白员外、小白员外一并杀了!” “那可好,俺就等着那天。”白胜觉得老白员外还行,他只想杀了小白员外报仇。 二人说得如此豪气,其实每天都在拼命干活,属于土匪当中的最底层。 这个黑风寨,既是土匪窝,又属于村落。 除了部分专职土匪,其余皆为兼职,平时还得卖力种地。 白胜来到山寨,没能学习枪棒,反而被安排去垦荒。 既是为自己垦荒,也是为白家五兄弟垦荒。那些垦出来的荒地,都分给新入伙的土匪,种出粮食要给寨主交税。 同样的,寨主也会安排人手,帮助他们尽快开垦,而且还要借给种子和耕牛。 这是一个拥有地盘,拥有基本生产能力,具备收税功能的寨子! 白胜只干了两天,便感到有些后悔。 在他的想象中,只要入了山寨,就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潇洒快活不再受任何人欺负。 谁知却是来当农民的,而且还要自己垦荒,两天时间干下来,他已经被累得半死。 又过数日,白胜看到一个熟人,那是小白员外的亲信。 当年诈赌骗他爹,便是此人设局。 那时的白胜年仅八岁,很清楚的记得这人,经常来找他爹喝酒。又撺掇着他爹赌博,前后赢了几十贯,把他爹高兴得在家唱小曲儿。 直到有一天,他爹愁眉苦脸回家。从此就像变了个人,成天到晚出去赌钱,闹着要把输掉的赢回来。 白胜埋头不让那人看到自己,扛着锄头去开垦荒地。 借着休息的空档,白胜跑去问自己的小头目:“今早我看到黄春和,他是小白员外的二管家,怎到俺们寨子来了?” 小头目告诫说:“莫唤名字,要喊黄先生,他可是黑风寨的财神爷。寨子里种出的茶叶,都要卖给小白员外,不然俺们还种茶干啥?正经茶商可不敢来收。每次谈买卖,都是黄先生过来,这回估计也是来收茶的。” 白胜听得瞠目结舌。 山贼跟小白员外是一伙的,那自己还怎么报仇? 第45章 【义气值几个钱】 黑风寨里,没有什么聚义厅,只有一个议事堂。 堂中列了九把交椅,宋代匪寇也不喊几当家,只如家中兄弟排行序,大哥、二哥、三哥这般称呼。 大哥便是寨主,名叫杨俊。 他家以前是茶园主,因得罪“茶场中人”(茶叶榷禁后的官方中介),被逼得倾家荡产,父亲带着家人逃进深山。他们家的佃户,也因为不堪重负,陆陆续续前去投奔。 后来干脆做了山贼,出山杀死地主,把土地分给村民,自己抢了财货躲回山中。 官府数次来剿,皆告失败,只能拿江边农民撒气。 最终把农民给逼反了,全都进山投靠土匪。 杨家就此人多势众,在险峻山岭修筑寨墙,又把周边土地分给农民开垦,同时自家占有最肥沃的田产。渐渐发展成现在这般模样,杨俊即是土匪头子,又是大地主,还客串官府向农民收税。 寨子太过险要,易守难攻。 历任知县,全当看不到,默认了土匪村的存在。 白宗敏派来的使者叫黄春和,他做出一副无奈模样:“今年全县茶叶丰收,茶马司压价得厉害。私茶若不降价,商贾就都去买官茶了,小白员外也是没得办法。” 坐第三把交椅的土匪头子,名叫杨英,他是寨主的弟弟,负责对外贸易。 杨英冷笑道:“真当俺是傻子?茶马司跟茶商就是一伙的,他们哪年不压价,莫要用这般说法来糊弄俺!” 姚方虽是外来投靠者,却坐上第二把交椅,专门负责操练枪棒,下山打劫时也带头冲锋。他怒喝道:“再这般胡乱压价,明日俺便点齐兵马,把下白村给踏平了,捉了白宗敏来给大哥磕头认错!” 这当然只是威胁,不会轻易撕破脸。 县里那位祝主簿,还有县里的一些商人,都是小白员外的合伙人。山寨里生产的茶叶,土匪们抢来的赃物,都需要小白员外帮忙出货。 “私卖茶叶,全县又不止一家。茶叶丰收了,各村的私茶全都在降价,俺这边不降价都不行,”黄春和解释了原因,又缓和语气说,“那俺便再退一步,一等茶每斤80文,二等茶每斤53文,三等茶每斤40文。如何?” 这个价钱,如果不计茶息,是比官方收购价略高的。而且还不用大老远送去收茶场,来回可以节省许多运输费用。 杨英对此还算满意,朝自己的大哥暗暗点头。 “那便说定了,”一直没说话的寨主杨俊,终于露出笑容,热情说道,“黄先生奔波劳顿,今晚就别走了,留在寨子里吃酒!” “多谢杨大哥款待。”黄春和拱手作揖。 …… 排行第五的张广道,傍晚喝得微醺,私下找到姚方:“二哥,这白宗敏愈难伺候了。索性先杀进下白村,劫了他家财货,再举兵去攻打县城!” 姚方无奈摇头:“俺虽是二把交椅,真正拿主意,还得要寨主来。他怕真个造反,万一事败,今后连贩茶都没得做了。” 张广道不满道:“姓杨的就是个土财主,哪有半点像山贼?卖茶的钱,他一个人分得最多。山里的农民交粮,他一个人也分得最多。靠这两样,他都能赚饱,便连下山打劫都不愿干了。依俺看啦,指不定哪天,他就要投了官府做顺民,成为老白员外那般的地主!” “唉,俺也没办法。”姚方叹息道。 张广道建议道:“索性带着俺们的人,另寻个地方落寨。” 姚方反问道:“大夥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有几个愿跟你走的?便是真能带人走,又去哪个地方落脚?下游虽有许多荒地,却还得重新开垦,没个几年时间,连粮食都不够吃。” “无非辛苦几年,总比赖在黑风寨好!”张广道说。 “让俺再想想。” 姚方拿不定主意,他是外来派的首领,脑子里考虑得更多,自然没有张广道那般洒脱。 而且,几年前那场造反,已消磨了姚方的锐气,同时也变得更加沉稳。 在姚方看来,即便真要造反,也得等待时机。 必须等官府征收苛捐杂税,搞得民不聊生时,才能起兵造反,甚至有可能获得地主支持。 胡乱造反,必然失败,连招安都不配! 又安抚了几句,姚方亲自把张广道送出门。 与此同时,寨主杨俊的家里,也在进行着一场密议。 当黄春和说明真正来意,杨俊勃然大怒:“好大的狗胆,竟来挑拨与俺,真当俺不敢动刀枪吗?” 黄春和不慌不忙道:“姚方是做过反贼的,端地枪棒了得,谁见了不称一声好汉?他来黑风寨才几年,威望越来越高。便是杨寨主你,都不得不让他坐第二把交椅,让兄弟腾位子坐第三把交椅。他还为人豪爽,山寨里个个都佩服,听他发号施令的越来越多。长此以往,杨大哥这个寨主之位,真的还能再坐下去?” 杨俊依旧一副愤怒表情:“此事莫要多说,俺跟姚兄弟好得很,比那亲兄弟还要亲。姚兄弟是讲义气的,他要是不讲义气,做主簿的就不是祝二!” “义气能值几个钱?”黄春和说道,“杨大哥,人心会变。今个讲义气,明个谁说得清?十年之后,便是姚方不想做寨主,他手下的那些兄弟,也会扶他来做寨主。谁更得人心,杨大哥自己心里清楚。” 杨俊依旧不答应:“你且走吧,今晚说的,俺只当没听到。” 黄春和既不离开,也不再说话,只默默站在那里。 过了好久,杨俊面露为难之色,仿佛在自言自语:“都是自家兄弟,你让俺们火并,俺的脸面还要不要?” 黄春和明白有戏了,也不正面回答,而是质问道:“杨大哥,你做寨主确实威风。但再怎威风,可比得过小白员外?可又比得过老白员外?” 杨俊说道:“自是比不过的。” 黄春和继续问:“杨大哥也赚了许多钱,可这又能怎样?便去县城,也不敢声张。你有两个儿子,可敢让他们去县城读书?官府现在不来剿你,若是换了个知县呢?要知道,如今的祝主簿,以前可是反贼。他若得了知县的号令,是真敢带兵来攻打黑风寨!” 杨俊冷笑:“他若敢来,俺便叫他回不去!” 黄春和说道:“祝主簿现在是官,你们敢杀官,不造反也算造反了。你挡得住官兵一回两回,可挡得住十回二十回?” 杨俊嘴硬道:“别说十回二十回,黑风寨兵强马壮,惹恼了俺,径直杀去县衙,杀光县城里的鸟官!” 黄春和问道:“杀光了县官,还有州官。杀光了州官,这利州路还有别的县官州官。便占了整个利州路,你可挡得住朝廷大军?” 杨俊沉默。 黄春和又说:“寨里的二交椅姚方,跟县里的祝主簿有仇,这你也是知道的。上白村的老白员外,向知县和祝主簿也很不喜欢。” “这些不关俺屁事。”杨俊说道。 黄春和还在说话:“你先杀姚方,既是为祝主簿做事,自己也能得到好处。去除心腹大患,今后在寨中就能说不一二。再去劫掠上白村,能抢到无数财货不说,还能讨得向知县和祝主簿欢心。两位官老爷,只需一句话,伱就能从山贼变成乡绅。” 杨俊再次沉默。 黄春和又说:“你若做了乡绅,今后就能风风光光去县城,儿子也能去县城里读书。等日子久了,过个几十年,谁记得你做过匪寇?说不定孙子还能科举做官!” 这番话,句句都饱含诱惑力,全说到杨俊的心坎里。 “让俺再想想。”杨俊已然意动。 黄春和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露出微笑,拱手说:“告退了。” 打发走此人,杨俊回到卧房,妻子过来帮他宽衣。 “莫来烦俺!”杨俊一把将妻子推开。 他也是有些讲义气的,而且确实跟姚方关系好,两人已经相识超过二十年。 甚至姚方被官府追捕,只打算在黑风寨躲几个月,等风声过了就带手下离开。当时还是杨俊主动挽留,直接让姚方坐第三把交椅。 后来的发展,让杨俊深感不安。 短短几年时间,姚方的威望就节节上升,赢得无数土匪发自内心的钦佩。 迫不得已,杨俊只能重新排定座次,让亲兄弟去做三当家,把姚方升为二当家,还任命张广道为五当家。 再这么下去,他是真压不住! 姚方的个人魅力太强,就连杨俊自己,也佩服喜欢得很,就不用说别的土匪了。 还有,他的亲弟弟杨英,由于座次降低,跟姚方的关系极为恶劣。 迟早出问题。 躺在床上整整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醒来,杨俊的双眼充满了血丝。 他枯坐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把弟弟叫来说:“俺有件事,须跟你谋划谋划。” (感谢压盖老兄,还有诸位朋友的打赏和支持。) (求月票,求推荐票。) 第46章 【火并】 “哎哟!” 早晨起床,白胜痛呼一声,却是腰疼牵扯到全身。 开垦荒地,是真的累! 而且累死累活,第一年收割的晚高粱,甚至都不够开荒者的口粮,须得耕耘好几年才能变成熟地。 白胜住的就是个窝棚,连乡下茅草房都不如,正式搭屋得等到垦荒之后。 他扛着锄头出门,正好遇到白福德五兄弟。 彼此都没啥精神,见面只互相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 昨天一直都在挑水,浇那些烧过荒的山坡。今日又要去翻土,同时清理石头等杂物,这玩意儿比种地累上好几倍,没干多久白胜已经气喘吁吁。 他娘的,好端端的泼皮不做,为啥要进山来当土匪? 女眷和孩童半上午来送饭,就在男人们狼吞虎咽时,小头目趁机在旁边画大饼:“你们莫要觉得累,这垦出的田土,都是你们自己的。寨主收的田赋,虽比官府要重许多,却没有那般苛捐杂税,日子过得比外面更好……” 没人搭理他,都在忙着干饭。 小头目又拿白胜举例:“像白二这般的,二十出头还没个婆姨,等开荒安顿下来,便能在山里讨老婆,再生几个娃岂不美滋滋?你们只要安心种地,安心给寨主交田赋,剩下的啥都不用管。比起外头,山里千般万般好……” 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而且每天都在重复,白胜的耳朵已快听出茧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小头目忽然宣布提前收工:“卖茶赚了钱,哥哥们高兴,宰了两头大肥猪,今个要好生庆贺。俺们这里,开荒辛苦,也分到些猪皮、猪血和下水,哥哥们还赏了几两肥油。快快收拾回去,这顿饭管饱,可以敞开肚皮吃!” 山贼的中高层及家眷,在寨子里大块吃肉,而且还能大碗喝酒。 至于白胜这种底层,也算沾了光。 猪皮、猪血、内脏、肥油、蔬菜……倒进大陶锅里乱炖,滋味不错,肚皮吃得饱饱的。 白胜捧着饭碗,望着山寨的方向,琢磨着什么时候开溜。 今天收工早,没往日那么累,还能吃顿饱饭,正是逃离山寨的好机会。 他不是来开荒种地的! …… 土匪头子们不多,毕竟整个西乡县,人口都比较稀少。 把中高层头目全都算上,也就坐了三桌半而已。 这已是黑风寨的所有骨干,下山打劫也靠他们。其余山贼,皆为农民,平时负责耕种,只在官兵围剿时才拿武器。 旁边还有几桌老弱妇孺,都是山贼头目们的家眷。 寨主杨俊举起一碗酒:“今个爽快,俺先干了,祝咱黑风寨愈发红火!” “干了!”众贼举碗。 酒是高粱甜米酒,度数跟啤酒差不多。 “吃肉,都吃肉!” 杨俊一声令下,山贼们便放开手脚,划拳喝酒,吃肉吹牛。 一碗碗米酒下肚,大概喝到六七瓶啤酒的量,开始有人去茅房撒尿放水。 杨俊面色微红站起来,走到姚方的身边:“二弟,俺敬你一碗!” “该俺敬哥哥。”姚方端酒起身。 杨俊说道:“去年劫那批纲马,二弟出力最大,赚来许多金银。要不是二弟威猛,那些茶马司指使,还真个不容易对付。” 指使,即当差做事的低级军官,一群卖力不讨好的倒霉蛋。 真实历史上的青面兽杨志,就是负责押运花石纲的指使,出了差错便得吃破家官司。而非《水浒传》里写的制使,因为制使隶属于殿前司,指使却隶属于武将或州县官员。 姚方说道:“那些指使,也是苦哈哈,他们可不愿搏命。” “那也是遇到二弟,上去便杀了一个,剩下的全都吓得逃命!”杨俊哈哈大笑。 大当家和二当家,便在谈笑中干了一碗。 杨俊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探向怀中,只等姚方转身就坐,便抽出匕首给捅过去。 别扯什么蒙汗药,那玩意儿太高端,乡下就连毒药都难找。 姚方却没立即落座,而是下定决心说:“大哥,这几年承蒙收留,俺心里已感激不尽。俺也不想让大哥难做,等过些时日,就带人离开,去更下游寻处地方落寨。到时候,咱两家寨子互相扶持,一起跟那些鸟官作对!” 杨俊闻言一怔,伸向怀里的手,又慢慢缩了回去。 他是真把姚方当朋友,只要姚方主动离开,就什么矛盾都解决了,没必要杀人见血坏规矩。 杨俊甚至愿意多给些钱粮,能把人尽快送走即可,但还是象征性挽留道:“二弟说些甚话?这黑风寨,想留多久,便留多久,谁敢乱嚼舌头,俺便割他的舌头下酒!” 没等姚方再说话,三当家杨英忽地站起,端碗过来说:“俺给二哥送行,干了这杯!” 杨俊悄悄瞪了弟弟一眼,埋怨他表现得太着急,这不是明摆着要赶人走吗? 张广道坐在旁边,反而松了口气。 他是真怕再拖下去,会闹得山寨兄弟火并。 杨英表现得越着急,张广道反而越放心,过些日子就能离开这鸟地方,另寻个好所在天高任鸟飞。 心情愉悦之下,张广道端起酒碗便喝。 “干了!” 姚方爽利的跟杨英碰碗,然后扬起脖子咕噜噜喝酒。 见矛盾已然化解,寨主杨俊哈哈大笑:“俺也再干一碗!” “干了!” 其他山贼头目,也纷纷举碗相碰。 就在此时,趁着酒碗遮挡姚方视线,杨英突然掏出一把梭镖。没有安装木柄那种,只比巴掌要长一些,藏在怀中毫不起眼。 “嗯!?” 姚方刚把酒碗放下至脖子处,猛觉腹部一痛,不可思议的看向杨英。 他想不明白,自己都要走了,不再有任何瓜葛,三当家杨英为啥还要下此毒手。 杨英的表情变得狰狞,猛地扭动梭镖,想把姚方的肠子搅烂,同时大喝:“动手!” “你这鸟人!” 姚方勃然大怒,左手抓住对方手腕,右手持着空酒碗砸出。 此人着实威猛,小腹被梭镖捅进去,还故意搅了一下,却依旧能忍痛出手,用酒碗把杨英砸得额头流血。 杨英本想抽出梭镖再捅,手腕已被拿住,一时间竟挣脱不得。 而姚方则扔掉砸碎的酒碗,又是一拳头抡出,把杨英揍得眼冒金星。 其余山贼,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连杨家兄弟的心腹,都以为火并计划临时取消,今天可以开开心心喝酒。 正在埋头喝酒的张广道,听到动静立即扭头看去,随即推开身边的四当家,抄起长凳就砸向杨英的后脑勺。 主桌这里,瞬间大乱。 山寨九大交椅当中,本土派就占了六个,外来派只有二当家、五当家和九当家。 但是,那六个本土派,又有两个跟姚方关系极好,火并计划他们毫不知情。 也即是说,此刻四人打三人,还有两人不知道该帮谁。 九当家姚常是姚方的侄子,他喝下的高粱米酒,至少有六瓶啤酒的量。脑子此时有些迷糊,几乎是下意识的,抄起筷子朝八当家扎去。八当家伸出左手挡住筷子,右手掏出梭镖,狠狠刺向姚常的胸口。 “别打了,都是自家兄弟!”六当家惊慌劝阻。 杨英狂吼道:“大哥还不动……” 话没说完,长凳袭来,被张广道直接砸晕过去。 直到这时,寨主杨俊才停止发愣,亲弟弟既然已经做绝了,他就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掏出匕首刺中姚方的后腰。 “狗贼!” 姚方抢了杨英的梭镖,转身朝杨俊怒喝猛刺。 重伤之下,他的速度变慢,杨俊险之又险躲开,但手背依旧被划出一道伤口。 领近两三桌也干起来,由于姚方威望太高,杨俊怕有人暗中报信,因此只告诉了几个心腹。一大半土匪头目,事先并不知情,打起来也不知该帮谁人。 但是,杨家两代人经营山寨,不是姚方几年的威望能盖过的。在很短的时间内,中立者就做出选择——他们必须帮寨主。 或许再给姚方几年时间,等他威望继续提升,杨俊连火并都不敢动手! 此时此刻,九当家姚常已被捅死,张广道挥舞长凳横扫,跟受了重伤的姚方背靠背站着。邻桌很快就分出胜负,十多个山贼头目,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至于山贼们的家眷,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抱着孩子慌忙逃跑。 两处伤口一直在流血,更糟糕的是肠子被搅烂一截,姚方喘着粗气说:“俺不行了,带着欢哥儿走!” 张广道说:“一起走。” “那就走不脱,”姚方说道,“俺挡住他们,你去抱欢哥儿走。” 张广道咬咬牙:“好!” 说完,张广道挥舞长凳,朝着家眷逃跑的方向追去。 姚方当初造反失败,家人全都没了,只剩个侄子姚常,带到山寨做了九当家。 寨主杨俊亲自做媒,给姚方续弦讨老婆,生个儿子姚欢已一岁半。 却说张广道舞凳怒冲,所过之处,无人能当,竟真的追上了姚方的妻儿。 “嫂嫂,把孩子给我!”张广道大喊。 那妇人虽是姚方的妻子,却也是寨主杨俊的亲戚,略微犹豫,转身送出孩子。 孩子离了亲娘,立即哇哇大哭,张广道左臂抱住,单手提着长凳往山下冲。 “堵住寨门!”杨俊大吼着下令。 张广道快步疾奔到寨门口,不禁回头看去,却见十多人在围攻,姚方已经快撑不住了。 那些没带兵器的山贼头目,抄起饭碗乱扔,挥舞长凳乱砸。 姚方为了拖住这些人,为张广道创造逃生机会,强忍着在原地硬拼,全身上下不断被砸中,两处伤口的鲜血越流越多。 他已经愤怒至极,渐渐失去理智,猛地抓住一人腰带,竟想举起来直接砸出去。可受伤之下力气不够,举到胸口高便已力竭,直接转身借势甩出。 几张长凳砸来,姚方不管不顾,径直扑向侧方一人,用梭镖将对方捅死,却是杀了八当家为侄子报仇。 一板凳正中姚方的后脑,眼前发黑站立不稳,随即又是几把匕首和梭镖捅来。 勇猛过人的二当家,就这样无比窝囊的死了。 下山道路只有一条,张广道抱着孩子冲出寨门,顺手还砸翻了两个山贼。 又奔出数百步,一个山贼头目,带着十多个喽啰(农民)守在那里。 为了保密,那些喽啰甚至都不知任务是啥,此时才接到要内讧火并的命令。他们手里也拿着梭镖,而且全都安装木柄,犹如一把把短矛挡在前方。 下山通道很窄,只能容两三人并排站立。 这里,是条死路! 张广道此刻满腔怒火,没有丝毫停歇,冲得近了,直接扔出长凳。 手持梭镖挡道的山贼喽啰,下意识去挡飞来的长凳,林立的短矛阵瞬间就乱了。 张广道护住孩子,侧身直往前撞,中途还拨开一杆梭镖,狠狠的撞进人群当中。 喽啰们顿时人仰马翻,其中一个,甚至挤下山崖,惨叫着坠落生死不知。而张广道的右肋,也在混乱当中,被一杆梭镖刺伤。 顾不得疼痛,张广道夺了一杆梭镖,朝着前方不断刺出,山贼喽啰吓得纷纷闪避。 他们一来敬重张广道的为人,二来恐惧张广道的身手,竟然让出这条险要通道,目送张广道抱着孩子下山。 山贼头目怒吼:“快追,别傻站着!” 山下那些实为农民的底层喽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稀里糊涂看着张广道越跑越远。 …… 这是一条溪谷,溪水很宽,已经称得上小河。 山里的茶叶,就是通过溪流,用小船运到汉水,悄悄的跟小白员外交易。山贼们平时抢劫,也是坐小船出去,在汉江当中围攻商船。 岸边有几个茅草棚,一条条小船倒扣着。 填饱肚子的白胜,借故拉屎跑出来,他准备偷一条船开溜,打死也不留在山里开荒。 白胜使尽全身力气,终于把小船翻过来,再把船身推入水中。 还没来得及去拿桨,就听到一阵喊杀声。他以为自己事发了,慌忙回身取船桨,暗骂山贼们脑子有病,自己只是偷一条船跑路,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吗? 慌慌张张把桨套好,白胜又取了根竹篙,正待将船推离岸边,却见一人抱着孩子奔来:“是张五哥?” “帮俺一回,俺给你钱!”张广道大喊。 白胜终于看到更远处的追兵,立即明白山贼内讧了,他撑着竹篙将船停稳,疾呼道:“张五哥快上船!俺不要钱,俺要跟你学枪棒!” 孩子还在哇哇大哭,张广道右肋的伤口,也在一直流淌鲜血。 白胜飞快撑篙,不时回头张望,眼见山贼们已经追近,他在恐惧之余又无比兴奋。 自己终于也成好汉了,做得恁大事,不再是乡下泼皮。 张广道把孩子放下,不顾伤口疼痛,操桨加快行船速度,表情已因狂怒而显得狰狞。 几年前,他们遭到祝宗道的背叛,而今又遭杨俊背后捅刀。 他们都说了要离开,为啥还要痛下杀手? 这个问题,寨主杨俊也闹不明白,此刻正在狂扇亲弟弟的耳光:“他都要走了,你还杀他作甚?” 杨英被长凳砸晕,如今刚刚转醒,又遭到几耳光伺候,晕乎乎说:“不杀了他,俺心里便不痛快!” 杨俊听得怒火中烧,直想把弟弟亲手掐死。 第47章 【投奔】 “贤弟且看,这是愚兄按照八股之法,竭尽心力写出的时文。” 消失一个月的李含章,喜滋滋找到朱铭,如同献宝似的拿来文章。 白崇彦站在旁边,脸上尽是喜悦:“俺与可贞兄,翻遍近十年的进士时文,专挑有八股特征的来研究。潜心鉴赏一个月,总算有了许多收获。” 这两位公子哥,居然研究八股文去了。 朱铭接过李含章写的文章,刚刚开始看,李二郎已经滔滔不绝讲起来。 李含章说:“那些出彩的进士八股文,多半有一个共同之处。便是同股之间,句式要长短相间,用笔要偶散相生,便如以前科举写赋一般。这般写法,是最能出气势的,寥寥几句便如排山倒海。” 白崇彦补充道:“八股当中,股股皆可开合。或欲扬先抑,或欲抑先扬,或正题先反,或反题先正。” 朱铭忽然生出罪恶感,这玩意儿要是传开,恐怕天下考生都要去卷八股文了。 那可是无数宋代考生,用一两百年时间总结出的文体,直接给经义文章制定详细模板,进考场只需按照套路往里面塞即可——就看谁塞得最有水平。 李含章说道:“只研究一个月,便有如此收获。两年之后,等到了汴梁,吾辈必可一鸣惊人!” 白崇彦也对考进士有了信心,拱手说:“多谢成功贤弟指点,今后定有厚报!” “不敢居功。”朱铭谦虚回应。 聊了一阵八股文,白崇彦问道:“令尊可在家中?” 朱铭说道:“上山伐木去了。请了几个茶户,砍树平地,顺便阴干木材。” 白崇彦说:“家父有事相邀。” “明天再到贵府可还行?”朱铭问道。 白崇彦说:“自然可以,上午下午皆可。” 李含章也发出邀请:“再过一个月,便是家父的生日,俺与隽才兄一并回洋州,贤弟不如跟去洋州城玩玩?以贤弟贯通三经之大才,到了洋州书院,必定惊世骇俗。” “下次再去吧,今年忙得很,毕竟连茅屋都没修好。”朱铭婉拒道。 李含章拱手说:“那俺便在洋州城,早晚恭候贤弟大驾。” 把这二人送走,朱铭回屋去取马具。 马辔是用熟羊皮做的,用牛皮当然更好,但那玩意儿不容易买到。 衔口和马镫,直接用桑木棍。 马鞍最寒酸,用软化处理过的麻布,里面填充芦花,像枕头一样缝起来。这种马鞍,坐久了硌得屁股生疼。 把整套马具给聚宝盆装备上,朱铭手持竹鞭翻身上马。 不敢骑太快,一是他的技术不行,二是村里道路狭窄,那速度就跟骑驴似的。 朱铭打听了一下,钉马掌的师傅,只在县城能寻到。 可这匹官马又不能进城,暂时只能凑合着,别把肉蹄子消耗得太狠。 没走多远,便遇到个村民,笑着打招呼道:“朱秀才上山啊?” 朱铭说:“上山,周四叔刚回来?” 村民说道:“去看地里的麦子,算算哪天能收。” “那你走好。”朱铭说。 此时已到农历五月,麦子就该收割了,收完麦子便要交夏粮。 五等户的夏粮,是七户合交一匹绢。 一等户到四等户,可没有那么简单,必须按田亩数量交钱。家里钱不够的,自己去把麦子卖了,大地主通过钱粮兑换业务,又可以趁机盘剥小民一笔。 有的时候,百姓刚把麦子兑换成钱,突然又说今年改交绢布或粮食……这种情况,极为普遍,官府联合士绅一起玩。 全村的麦地已是青黄相间,山风吹来,麦浪摇曳。 朱铭骑马徜徉在山道上,浑身说不出的惬意,只可惜到了陡峭处,他就得下马牵着走。 这些日子,聚宝盆常走山路,好端端的河湟马,都快变成山地马了。 慢悠悠走到自家的山林,有一块地皮,已经砍伐树木,准备平整出来建屋。 朱国祥正在指挥采伐,一根根木头被堆放起来。 还有些木头,被锯成长短小段。 朱铭指着被锯断的木头问:“这些用来干啥?” “种香菇,”朱国祥掏出个布袋子,“这是我采的野生香菇,可以拿回去制作菌种。很多化学品都没有,只能用土办法,效果肯定没有那么好。” 朱铭瞬间来了兴趣,问道:“灵芝的菌种什么时候做?” 朱国祥说:“还没找到成熟的灵芝。” 朱铭看着那片被砍出的空地:“这处离水源挺远的,建好屋子住进来,恐怕生活有些不方便。” “没办法,就这里最合适,”朱国祥道,“实在不行,先在沈娘子家多住两年。至于这里,专门用来种蘑菇和灵芝。” 给伐木工交代好事宜,父子俩牵着马儿下山。 路过玉米地时,遇到几个佃户正在干活。 一个多月的时间,玉米苗已经长到80厘米高,红薯苗也扦插了下去,新种的豆子也开始发芽了。 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今年丰收有望。 朱国祥说:“种植面积太小,玉米必须人工授粉,否则肯定要大量减产。” “到时候,又有得忙了。”朱铭已有切身体会,种地这玩意是真累人。 …… 八天前。 张广道和白胜两人,带着孩子坐船逃出。 他们不敢往上游划,因为那边是下白村。如果小白员外出手,身后又有追兵,直接就被两头堵死了。 只能朝下游。 入夜之后,黑咕隆咚。 二人划到对岸,弃船往山上跑,身后土匪搜寻一阵,终于选择了放弃追杀。 夜里降温,张广道脱衣给孩子裹上,他右肋的伤口终于不流血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白胜问道:“张五哥可有去处?” “没有。”张广道黯然摇头。 白胜颓然坐地:“俺也没去处。” 两个大男人,抱着个一岁半的孩子,坐在山林里茫然若失。 天地广阔,哪里又是他们的容身之所? 丧气许久,张广道开始自言自语:“下白村不能去,白宗敏跟杨俊交情过密,他肯定会出手抓我们。下游最近的村子是黑羊坝,坐船就要大半天,而且去了也没个熟人。俺身上带伤,恐怕不好落脚,那里的陈员外认得俺。继续进山吧,山里还有一些逃户,先给孩子讨些吃的。” 白胜惊讶道:“山中哪里有逃户,张五哥连这都晓得?” 张广道叹息:“俺从十四岁起,就跟姚大哥(姚方)一起贩盐,四里八乡到处都走遍了。官差巡检要抓俺们,大盐枭也容不得俺们,只能每人背着二三十斤私盐,钻山沟卖给那些逃户,累死累活也赚不到几个。讲真的,那日子过得还不如乡下佃户。” “张五哥好本事,俺十四岁时,还在村里给人放牛。”白胜钦佩道。 张广道说:“以后别叫俺张五哥,俺在家排行三,张五是黑风寨的座次。” “那俺便喊张三哥。”白胜改口道。 正说至此,怀中孩童,猛地大哭起来。 张广道站起来说:“孩子又饿了,赶紧去找些吃的。” 两人饿着肚子,足足走了一天,终于在天黑之前,来到山里的逃户聚居点。 仅七八户人家,靠山泉水生活,开荒伺候一些贫瘠山地。 就如老马识途,张广道很快来到一户人家,敲门喊道:“杜二叔,俺是卖盐的张三。” 房门很快打开,出来个年轻男子:“张三哥,俺爹已死两年了。你们不来贩私盐,俺们山里的逃户,只能自己去白市头买盐。那里的盐更贵不说,一路还难走得很,俺爹就是下山时摔断腰,家里又没钱医治……俺爹,俺爹便不吃饭,活活饿死了,说是不拖累家里。” 张广道闻言沉默不语。 年轻男子说:“快进来吧,娃娃哭得厉害,恐怕是饿坏了。” 在这家住了一夜,张广道觉得不是办法。 山里的逃户太穷了,他身上也没带几个钱,总不能一直靠穷人来接济。 一番讨论,白胜说道:“不如去投朱大哥。” “哪个朱大哥?”张广道问。 白胜说道:“就是那两个外乡人,当时俺还想去抢马。” 张广道问:“他们站稳脚跟了?” 白胜说道:“就在上白村,听说还得了老白员外赏识,卖给他们二三十亩地。俺还听说,那朱相公得了仙法,种地厉害得紧。” 张广道摇头:“俺被黑风寨追杀,上白村离得太近,若是走漏风声,怕要给那里带去祸患。” 白胜说道:“别个怕黑风寨,老白员外可不怕。他做了二十几年主簿,还做了十多年押司,他爹也做过押司,县里好多差吏,都是他们家提拔的。便是知县老爷,也要给老白员外面子,土匪怎敢去抢那里?” 张广道认真思索,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白胜继续说道:“这老白员外和小白员外,两家在上一辈就闹翻了,还聚了村民争抢店铺和田产。俺听老辈人说,当时几百人打架,一点不比土匪声势弱。小白员外……呸,白宗敏是跟黑风寨一伙的,俺们去投上白村,老白员外肯定愿意接纳。” “他是老狐狸,不愿惹事的。”张广道摇头。 白胜说:“别个不行,张三哥肯定行。” 张广道反复思考,觉得可以试试,大不了伏低做小,给老白员外看家护院:“不能顺着汉江走,俺们得在山里绕路,绕过那下白村,从上白村的后山下去。” 白胜赞叹道:“还是张三哥有本事,俺就不晓得有山路能走。” 张广道掏出身上所有钱,向山中逃户买了些粮食,做成干粮带在身上。 足足走了七天山路,终于绕到上白村的后山。 跟朱铭父子俩当初差不多,下山时都狼狈不堪,而且孩子也在发高烧。 (求月票,求推荐票。) 第48章 【造反要从娃娃抓起】 “老太君安好!” 父子俩齐声作揖问候。 “坐,快坐!” 老太太见到他们特别高兴,尤其是朱国祥,怎么看怎么顺眼。 主要还是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写到了老太太心坎里。她认定朱国祥是个大孝子,所以能作出如此诗句,可怜其双亲都已不在,真真是那人间悲惨事。 白老太君说:“俺已经听说了,朱相公这个月底结婚。老生腿脚不便,就不去吃喜酒,且提前送些小礼。” 女婢捧上小木盒,里面装着一副玉镯子。 朱国祥双手接过:“长者赐,不敢辞,多谢老太君。” 白老太君又说:“今后有甚难处,便来与俺分说,老生定然帮忙。” “多谢老太君挂怀。”朱国祥由衷感谢道。 又是一阵闲聊,老白员外进来了。 白老太君拄着拐杖站起,由丫鬟搀扶着离开,留下他们几个谈正事。 待这老太太走后,老白员外拿出一张纸:“两位的户帖已办好,且妥善保管。” “烦劳老员外了。”朱国祥接过户口本。 埋头扫了一眼,他愕然发现,父子俩竟与严大婆、沈有容、白祺并为一户。 朱国祥的身份是户主,白祺的身份是继子,严大婆的身份是义母。此外,还写明他们属于五等户,拥有下田十四亩,每年夏粮、秋粮该交多少赋税。又注明家有男丁,每年的徭役任务,须折多少钱去应役。 老白员外解释道:“俺与严大婆说了,她也答应并户,今后做事方便许多。” 明摆着的,老白员外说服了严大婆。 父子俩无所谓,并不并户都可以,甚至不帮忙隐瞒田亩也行。 老白员外说:“还有一事,村学的学舍已建好。梁学究喜欢装聋作哑,授课时得过且过,俺已决心把他辞了。朱相公可愿做村学先生?每月俸酬三百钱,学生给的束修,朱相公可以自行处理。” 朱铭的学问太过优秀,自然不能当蒙学老师,因此朱国祥就是最合适的。 父子俩对视一眼,朱铭微微点头。 朱国祥拱手道:“承蒙老员外信赖,我愿担任村塾先生。但如何教书,旁人不得插手,否则就请另寻高明。” 老白员外有些好奇,问道:“朱相公打算如何教书?” 朱国祥说道:“村中孩童,不说考进士,能考举人的有几个?读再多圣贤书也不管用,我会教他们些别的,例如怎样种田,又如怎样算账。学得这等本事,今后也好谋生。” “便这般教,俺觉得很好!”老白员外非常高兴。 且说欧洲那边,乡绅阶层出现之后,同样热衷于兴办学校。免收学费,包吃包住,只教读写和算账,目的就是给自己培养打工人。 朱国祥这般教导村中孩童,正合老白员外心意。 “取五百钱来!” 老白员外当场敲定此事,还预付朱国祥一个月工资,剩下两百文钱是给新聘老师的红包。 朱国祥被奴仆带去,与那梁学究做交接。 梁学究并没有因下岗而懊恼,对此表现得云淡风轻,他指着一摞书说:“那些都是蒙学读物,白家的孩童,只一个肯学的,其余皆为顽劣之辈。老夫也打过骂过,全无半点长进,索性放任自流。” 除了教材,竟还有学生作业。 无非抄写生字生词之类,果然一塌糊涂,也就白祧按时完成。 朱国祥问道:“这白祧是谁?” 梁学究说:“白三郎的长子,今年七岁。白大郎育有三子,长子、次子皆已娶妻,幼子则顽劣不堪。白大郎怨俺教得不好,说要把小儿子送去县里读书。白二郎也有两子,皆在县城求学。剩下那些孩童,都是老白员外五服内的宗亲子弟。” 两人交接之时,老白员外坐在书房,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老白员外叹息道:“俺花了二十年时间,也只把衙吏和长名换了四五成。剩下的只要听话,便可安生做事。这姓祝的不讲究啊,他做主簿两三年,就想干完俺二十年的勾当。” 一直在研究八股文的白崇彦,此刻被叫到了书房,他问道:“姓祝的又有什么举动?” 老白员外说:“他要对乡司开刀了。上个月里,当众斥责袁乡司好几回,夏粮征收若稍有不顺,袁乡司肯定得狼狈滚出县衙。” 白崇彦道:“袁乡司德高望重,是当差三十六年的老吏,在县衙里徒子徒孙无数,他说踢走就能踢走的?” “姓祝的毕竟是主簿,他若不要脸,谁又能拦得住?”老白员外黯然摇头。 衙吏那一块,才是白家的基本盘,如今就要被人掀桌子了。 白崇彦问道:“二哥如何应对?” 老白员外说:“他串联一众文吏皂吏,暗暗与之对抗,却正中那祝二下怀。姓祝的以阳奉阴违、拖延办公、老不堪用为由,开除替换了一个贴司,且换上来的那个贴司,竟是他当初手下的反贼!” “姓祝的已经疯了,向知县就不管管?”白崇彦难以置信。 西乡县的权力结构如下: 知县。 主簿。 押司(县衙办公室主任,刚改名叫典史,是衙吏之首)。 乡司(县衙秘书长,主簿不在时,可代行主簿职权)。 贴司(县衙各科的科长)。 祝宗道完全不讲规矩,多次当众斥责秘书长,又开除替换一个科长。这也就罢了,新上任的科长,居然是曾经的反贼,而且多半大字都不认得几个! 他甚至都懒得分化瓦解,直接使用强硬手段,恐怕再过几年,县衙就要变成反贼窝。 老白员外说:“向弼这个知县,除了捞钱,就只知吟诗作赋。他不屑于插手吏治,对吏房之事充耳不闻。” “糊涂官!”白崇彦愤懑道。 老白员外忧虑道:“俺在想,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征夏粮了。姓祝的把吏员都得罪完,他就不怕夏粮收不起来?他敢这般做法,必定还有什么后招。而且,还是冲着俺白家来的。被他斥责的袁乡司,跟俺家属于世交,是俺最亲近的心腹。被他罢免的万贴司,也是俺最忠心的部下。他还驱走几个灰衣吏,都是你二哥提拔的人。” 白崇彦冥思苦想,着实想不明白。 老白员外说:“俺越想越糊涂,只要俺还在,只要你二哥还在,他哪里讨得了好?他老老实实做主簿,用个十年八年,慢慢掌控县衙不好吗?非得做事这般急切。” 嘀咕一阵,老白员外又说:“既想不透,就不想了。过些日子,你跟李三郎回洋州,切记好生读书,早日考得进士。只要你中了进士,就算衙吏被姓祝的全部换完,俺白家也不会有半分忧虑。” 白崇彦说道:“父亲请放心,俺受朱大郎点拨,已习得八股之法,经义文写起来大又长进。” “八股文真有那般神妙?”老白员外问道。 白崇彦说:“只要掌握八股之法,平庸之才也能考中举人。俺再钻研一年半载,有七分把握考中进士。” 老白员外笑着说:“这朱家父子,却是老天送来的福星。当爹的会种地,他育出的秧苗,愈发长得健壮了。做儿子的又擅经文,给你指点许多学问。若你真个中了进士,便把俺家的田产,送他两三成也划算得很!” 当然划算,上白村穷乡僻壤的,做大地主也就那样了。 而进士如果能外放,只须做到知县级别,兼并土地如同探囊取物。 …… 朱铭坐在小院里吃茶,等待片刻,就见老爸抱着一摞书出来。 “小学教科书,帮忙拿一下。”朱国祥说。 朱铭的孝心着实有限,只拿走一半书籍,剩下一半还让老爸抱着。 朱国祥已经习惯,恨自己以前没多买几根七匹狼。 “《十七史蒙求》,这是啥书?” 朱铭翻开一本教科书,边走边看。只看几页,便开始乱翻,随即惊呼:“卧槽,给小孩子读这个?已经超纲了啊。” 《十七史蒙求》,跟《千字文》一个类型。 但《千字文》只记载魏晋以前的典故,而且还有不少宇宙观知识。 《十七史蒙求》里的典故,一直写到五代为止,还全特么是神话、历史和人物事件。放在几百年后,能把这本小学教材读透,绝对可以称得上历史通,抱起键盘喷遍网络无敌手。 朱国祥好奇拿过来看,只读第一句就傻了:“宋璟是谁?” 朱铭说道:“唐朝四大贤相之一,历经武则天到唐玄宗的五朝元老,辅佐唐玄宗开创了开元盛世。” 朱国祥继续往下读,字他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就懵逼了。 开篇六句话,仅二十四个字,就涉及八个历史人物,朱国祥只认识李广、李白和杜甫。 朱国祥忍不住问:“李广我知道,燕许又是谁?” “呃……” 朱铭解释说:“燕许不是一个人,是燕国公和许国公的合称。‘大手笔’这个词,最早就是用来形容他们的。朱院长,我觉得这本书可以暂时不教。刚才随便翻了一下,里面有一大半的典故,我也是听都没听过。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变态,脑子稍微正常点,也不会写给小孩子看。放在几百年后,估计很多历史系教授,也不敢说自己能完全掌握。” 朱国祥直接在半路停下来,逐一翻阅蒙学教材。 大致翻完,朱国祥压力山大,他发现自己这副院长,似乎没资格教小学生。 认真思索片刻,朱国祥说:“我要重新编定课程,加进去数学和自然知识,减少这种历史人文内容。” 朱铭忽地生出个想法:“朱院长,只要村民愿意送孩子读书,咱们可以完全不收束修。十岁大的孩子,到了靖康年间,也有二十几岁了。多教他们些实际能力,语文数学务必要教好,培养出来就是造反班底啊。” “数学肯定要教,阿拉伯数字也要教。”朱国祥不提造反的事。 父子俩抱书回家,还没进院门,就听有人喊道:“朱大哥,俺来投你了!” 第49章 【过犹不及】 张广道和白胜二人,都没被允许进屋,此刻正蹲在屋檐下。 一向和善的沈有容,脸色非常难看。 她以前就认得白胜,知道那是有名的泼皮。而张广道右肋受伤,衣服破了个洞,还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两个歹人来到家里,万一带坏了祺哥儿咋办? 沈有容抱着孩子躲在屋内,房门紧闭,还上了门闩。 听见白胜的喊声,她知道父子俩回来了,这才把门打开说:“相公,这两人是来寻大郎的。” 关门上闩,态度明摆着,张广道看得明白,感觉浑身不自在,抱拳说道:“走投无路,叨扰两位了,等孩子病好,俺便去寻别处落脚。” 朱国祥见有村民遥望这边,于是径直朝屋里走,扔下一句:“进来细说。” 沈有容虽不高兴歹人进屋,但朱国祥已经做了决定,她默默的去烧水泡茶,还把白祺一并带去厨房。 朱铭瞟向张广道身上的血迹,打听道:“官兵攻打山寨了?” 提起此事,张广道就难掩愤怒之色,仔仔细细道来:“九年前,官府课征重税,俺与姚大哥便反了。一起造反的,还有现今做主簿的祝二。初时顺利得很,还杀了带兵的主簿。后来惊动知州,派许多州兵过来。义军头目里,有人害怕了,就勾结官兵设伏,姚大哥跟祝二都吃了败仗。” “后来俺们躲进山里,每到征粮时,就下山劫掠钱粮。这般过去几年,官府受不住了,派人到山里来招安。姚大哥没有答应,祝二却悄悄应了。待俺们再去劫粮时,他伙同官兵伏击,把俺们杀得大败。” “姚大哥带着俺们二十几人,抢船往下游逃。路过黑风寨的时候,姚大哥就去借粮,被寨主杨俊留下入伙。杨俊还把他的妻妹,嫁给姚大哥做老婆。” “姚大哥讲义气,身手又好,颇得山贼仰慕。俺们那二十几人,姚大哥坐了二把交椅,俺坐了五把交椅,姚大哥的侄子坐了九把交椅。又有四人,做了寨里的头目。杨俊、杨英兄弟心里害怕,就火并杀了姚大哥,只俺带着姚大哥的孩子逃出。” 山寨火并,《水浒传》的戏码啊。 朱铭暗道侥幸,当初饿得不行,差点就进山投了土匪。 朱国祥问:“孩子呢?” 白胜说道:“孩子生病发烧,严大婆抱去白市头,请孙郎中瞧病去了。” 严大婆也不愿家里来歹人,可那孩子烧得厉害,她又着实不忍心,居然主动抱着孩子去看病。 父子俩同时陷入沉默,他们刚刚拿到户口本,还没彻底站稳脚跟,现阶段不打算跟江湖好汉搅在一起。 一旦出现意外,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见他们为难,张广道拱手说:“等孩子病好,俺立马就走,两位不必作难。” 白胜却极为伶俐,快速说出事情关键:“老白员外跟白宗敏……就是小白员外有仇,小白员外又跟山贼一伙的。张三哥来村里,老白员外怕是愿意接纳的,但俺们又进不得白家大宅,当面见不到老白员外。” 朱铭快步走进卧室,从床下取出铁钱,拿来塞到张广道手中:“张五哥……” “是张三哥。”白胜纠正道。 张广道抱着钱问:“这是甚意思?俺不图钱财。” “张三哥且听我说完,”朱铭表情严肃起来,“当初我父子落难,承蒙张三哥照拂,便是卖那湖笔,也是靠张三哥指点带路。大丈夫在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湖笔虽卖了几十贯钱,买地又花出去许多,只能报答这些。” “俺真不要钱!”张广道把钱往回推。 朱铭伸手按回去:“不论张三哥是留在村里,还是另寻别处地方,带着孩子都需要用钱。可是这个道理?” 是啊,养孩子要用钱。 张广道英雄气短,只得把钱收下:“多谢朱兄弟,这份情俺记下了。” 虽然此时不便收留匪寇,但送上门的好汉,朱铭又舍不得放过,只能尽量提升彼此好感:“老白员外那边,我可以帮忙引荐。这里只有他,才能做主接纳二位。我与父亲是外乡人,在上白村落脚不久,我们贸然收留外人,没法向老白员外还有村邻交代。张三哥,可是这个道理?” 张广道点头说:“是这般道理,俺莽撞了。” 朱铭又对白胜说:“白二你留在此地,我带张三哥去见老白员外。” “俺等着。”白胜应承道。 望着儿子出门,朱国祥颇为欣慰。 直接留下张广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在别人的地盘,他们没资格收留匪寇,否则必然引起老白员外的极度不满,就连村民也会因此忌惮父子俩。 直接把人赶走,这样做也不好,说不定就要得罪张广道。 本来棘手又为难的事情,儿子居然很快掌握主动,完全化解了彼此的尴尬,还向对方施恩卖好结下情谊,顺带把皮球踢到老白员外那里。 儿子经常发神经不假,但那应变能力是真强! 却说朱铭来到白家大宅,跟门子说了几句,很快就有奴仆把他们请进宅中。 “巡山彪张广道,见过老员外!”张广道抱拳问候。 老白员外正在晒太阳,抬手说:“久仰大名,且坐。看茶!” 朱铭把情况仔仔细细说明,又言:“张三哥帮过我父子,他走投无路,孩子又发烧,只能来此碰运气,央求我带他过来拜见。这十里八乡,也只有老员外威风,不惧那黑风寨的匪徒。” 老白员外认真听完,确认道:“黑风寨火并,铁臂罗汉姚方死了?” “被那些奸贼灌了许多酒,背后捅刀子害死的。”张广道咬牙切齿说。 老白员外总感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横竖想不明白,就暂时不去想了,老白员外说道:“巡山彪张广道的名头,俺早就听过了。你是个仗义的,没做过恩将仇报的事。俺这里不养闲人,山里的茶园,你可愿去做工?” “有个落脚处便成。”张广道连忙说。 老白员外安排道:“那你便去茶园,老古年纪大了,明年换你来押茶。” 张广道抱拳说:“多谢老员外信赖!” 川陕茶叶榷禁之后,茶园主需要自己把茶叶送去榷场。 榷场早有商人在等着,由官方中介负责联络买卖,买家和卖家不能直接谈生意。等价钱谈好,签署商业合同,茶马司直接抽息。 一开始,抽取交易价的30%做茶税。 由于抽得太狠,茶商又疯狂压价,茶户还得自己运茶,早就已不堪重负。 当时正逢下雨,茶农浑身湿透。中介不带交子,就想打白条买茶,不愿卖的必须雨中运茶回家。茶农怒极,直接把榷场给砸了,又包围官吏和中介,直到知州亲自出面才解决。事情闹到皇帝那里,宋神宗便把茶息下降为20%。 每年送茶去榷场,都需要组织壮丁押货。 张广道狼狈逃来此地,居然被任命为明年的押茶负责人。 这份信赖,实属不易。 张广道以前有些讨厌老白员外,此刻却觉得,老白员外还是很好的,比那黑风寨的杨家兄弟强得多。 谁知,老白员外又补一句:“姚方的孩子,便寄养在俺家吧,等稍大些就让他读书。” 这话听得张广道纠结难受。 明摆着是扣下孩子做人质,张广道本该愤怒才对。可又说要送孩子读书,指不定就有出息了,张广道还得感激不尽。 熬鹰驯兽呢! 只可惜,张广道吃软不吃硬,老白员外的做法有些多余。 不扣孩子,张广道衷心感激,关键时候让他卖命都行。 扣下孩子,张广道心里有疙瘩,这份恩情就淡了许多,仿佛只是一场交易而已。 老白员外唤来一个家仆,带着二人出去。 回到沈有容家,张广道抱拳说:“朱兄弟,今天的事多谢了!既已寻到活路,那些钱俺不能要。” 朱铭冲他眨眨眼,说道:“总有能用到钱的时候,这天底下的事,说变就变。” 张广道仔细思量,觉得此言有理。 而且他性情洒脱,是拴不住的烈马,不愿下半辈子就窝在山里。一旦有了机会,可能还要带着孩子离开,须得早点存钱做准备。 “俺记下了。”张广道说。 朱铭又说:“我家买的地,就离茶山不远,今后有空一起喝酒。那天见张三哥背着弓箭,想必箭术超群,我想跟着张三哥学射箭。” 张广道说:“不论箭术还是枪棒,朱兄弟想学就尽管来。” 放心不下孩子,张广道一直等着。 直至半下午,严大婆才抱着孩子回来:“喝了药,烧退了些。” 白家奴仆说:“俺浑家也生了娃,奶水足得很,老爷让俺帮着养孩子。这药该怎煎,严大婆却与俺说说。” 把孩子送去白家大宅,张广道和白胜二人,才由另一个奴仆带往茶园。 来到茶户聚居点,已经快天黑了。 奴仆对一个头发花白的茶工说:“古头领,这人叫张广道,老爷让他明年负责押茶。” “那俺就能歇歇了,”老茶工坐在那里说,“你且去吧。” 奴仆躬身告退,似乎有点惧怕此人。 张广道盯着老茶工的左耳看,那耳朵残了一半。又瞟向其右手虎口,天色有点暗,看不太清楚。 老茶工吱声道:“莫看了,俺杀人越货的时候,你还在老娘怀里吃奶呢。” 张广道尴尬一笑:“却是江湖前辈,敢问尊姓大名。” 老茶工说:“问那许多做甚,俺就是个押茶的。明年都不用再押了,换你来做这事,俺只在家抱孩子多快活。老白员外名头响亮,押茶就是防个意外,寻常哪个蟊贼敢来抢?你干了就晓得,押茶这事清闲得很。” 第50章 【利令智昏】 农历五月中旬,小麦开始收获,夏粮也开始征收。 上白村的农民终于慌了,因为追缴往年欠税的消息,已从老白员外那里得到确认。 由于白福德五兄弟跑路,老白员外只得动用保甲法,临时安排了一群“催头”负责催税。 保甲法是王安石创立的,十户为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农闲时参加军事训练,负责维持乡间治安,关键时刻还要参与镇压反贼。 接着,保甲法又增添催税功能。 十户到三十户百姓,轮流选一个保丁担任甲头,专门负责催税,因此也叫催税甲头、催头。 “催头”并不常设,只在需要大规模催税时,才临时挑选一些农民担任。 随着新旧党争的变化,保甲法也不停变化。到了宋徽宗时期,蔡京上台,再推新法,保甲法也跟着全面恢复。 白家大宅外,此刻跪了一群催头。 他们都是家里男丁较多的农民,稀里糊涂就被安排催税,此前甚至不知道有“催头”这玩意儿。毕竟刚刚恢复没两年,他们向村里的老人打听,才晓得“催头”跟轮差衙前差不多。 “进来吧,不许哭闹。” 一群催头被领进白家,去拜见正在晒太阳的老白员外。 “饶命啊!” 双方相见的瞬间,催头们纷纷跪下,哭天抢地请求放自己一条生路。 老白员外也面色悲戚,一副随时要流泪的样子。他让家仆搀扶着,颤颤巍巍站起:“官府要催粮,俺又有甚办法?你们只是平摊逋赋,咱家却要摊和买钱、和籴钱,比你们出的钱粮多百倍千倍。” 一个催头说道:“俺家年年都交了粮赋,便砸锅卖铁,也把田赋交了,哪来的什么欠税?” 老白员外说:“朝廷要收赋税,可不管你这些。俺做主簿的时候,还能帮你们压着。可如今的主簿是祝二,是个招安的反贼,他哪管诸位乡亲的死活?俺家二郎,虽是押司,却也说不上话了。” 催头们顿时哭得更厉害,他们已感到死期将至。 老白员外又说:“你们尽量去催粮,家里钱粮不够的,便让他们来借贷。俺只能尽量帮忙,利息比往年降个两分。三年之内,绝不催还,或许乡亲们能够渡过难关。还有,既让你们办事,就不会让你们破家。只要事情办得妥帖,俺就给你们兜着。” 软的说完,老白员外语气变硬:“若办不妥,依律要流放充军,你们自己心里掂量!” 脑子聪明的催头,已经明白啥意思。 无非让他们去做恶人,老白员外趁机放贷,然后靠高利贷兼并土地。 这个恶人,他们必须做,否则就等着破家流放吧! 好说歹说一通,这些催头总算离开,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 “唉!” 老白员外一声叹息,独自坐在树荫下,看着树叶随风摇动。 他是既得利益者,年纪越大,越趋向于保守,不愿这样折腾。即便折腾之后,能够趁机兼并,但对他的名声大大有损。 催头们离开白家,很快把消息传遍全村。 明明是小麦丰收季,农民们却没半点喜悦,全村上下仿佛被愁云笼罩。 老白员外害怕出现意外,吩咐家仆说:“茶园的壮丁,选二十人下山,日夜巡查四处。都带上枪棒,有谁闹事立即制止!” 上白村还算好的,下白村已经鸡飞狗跳。 白宗敏手里拿着一根哨棒,召集佃户壮丁训话:“俺给官府交了恁多钱粮,咱家不好过,谁也别想过得好。你们都好好盯着,哪家的麦子收完,即刻上门去催粮。家中钱粮不够的,便押着他们来借贷,哪个不听话就拆房扒屋!” 迫于小白员外的淫威,下白村的那些村民,一个个边哭边收麦子。 等把麦子晾晒好了,还得给小白员外送去。 全村被白宗敏盘剥多年,三等户已经不存在了。稍微富裕的四等户,拿出家中积蓄,好歹能把摊派的赋税交足。普通的四等户,为了不借高利贷,就只能低价出售田产。 至于五等户,有地的卖地,没地的卖身,几乎全部变成依附白宗敏的客户。 无人敢于反抗。 那些胆敢反抗的,要么逃去了外地,要么早已经死掉,小白员外是真敢杀人。 整个西乡县,情况都差不多。 大大小小的村落,上演着各种悲剧,不少农民逃进深山,但暂时还没人带头造反。 …… 一条小船,在土匪村靠岸。 一个身穿丝衣的大胡子,下船之后找到村民,说道:“俺是杨寨主的朋友,有事要进山寨,快快带路!” 半天之后,此人见到了杨俊。 杨俊问道:“你是哪路朋友?俺怎记不住了。” 大胡子扫向其他人,语气嚣张道:“让他们退下,事情大得很,只跟寨主一人说。” 杨俊挥手道:“杨英留下,其他人出去。” 待屋里只剩三人,大胡子表明身份:“俺是祝主簿的人,只过来问一句话,为啥还不对上白村动手?” 杨俊不敢怠慢,回答说:“老白员外在县里有人,俺劫了上白村,黑风寨就没得安宁。” 大胡子冷笑:“在县衙里,知县坐第一把交椅,祝主簿坐第二把交椅。只这两把交椅,其余衙吏,全是小喽啰。有祝主簿撑腰,你还怕个甚?” 杨俊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反问:“祝主簿说话,有几次当真的?怕不是把俺当枪使。” 大胡子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抛出诱饵:“黑风寨的赃货,须先卖给白宗敏,再卖给县里的商人。那些商人走私,谁敢绕开祝主簿?只要伱劫了上白村,杀死老白员外,今后便给你引荐商人,祝主簿给你撑腰,不受那白宗敏的窝囊气!” 此言一出,杨俊不说话了,居然在认真思考利弊得失。 这厮平常是有脑子的,也自诩讲义气,而且还有几分妇人之仁。 但是,容易见利忘义! 如果好处足够多,他的脑子也会坏掉,智商可谓直线下降。 黑风寨走私的茶叶,黑风寨抢劫的赃物,都需要小白员外这个中间商出货。而祝主簿给出的承诺,却是绕开中间商,让山寨直接跟商人交易。 这种操作,必须有官府背景,否则根本做不长久。 而祝主簿就是官府中人,他可以成为黑风寨的靠山,甚至可以帮黑风寨洗白。 “大哥,答应吧。”杨英忍不住说。 杨英向来负责对外贸易,他知道那小白员外,靠做中间商赚了多少钱。 杨俊既想答应此事,又害怕惹来恶果,坐在那儿患得患失,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俺……俺再想想。”杨俊难以拿主意。 大胡子说:“你慢慢想,也不催你。只提醒你一句,再过二三十天,麦子就该收完了。等交完夏粮,村里没剩几个钱粮,你再去抢可抢不到那般多。告辞!” 这人说走就走,留下杨家兄弟原地发愣。 “大哥,莫再想了,”杨英怂恿道,“有了祝主簿扶持,寨子里的货物,就能当面卖给商人,这得多赚好些钱!祝主簿做咱的靠山,官匪一家,还怕哪个?” 杨俊早已心动,却又摇头说:“你不晓得,老白员外在县衙势大,抢了他家不好收场。” 杨英分析道:“祝主簿为啥让咱去抢上白村,还明说要杀了老白员外?无非县衙也在火并。知县是一把交椅,不管事的。祝主簿是二把交椅,白二郎是三把交椅,许多头目也向着白二郎。祝主簿想控制县衙,就得火并白二郎。所以,他才让咱去抢劫杀人。只要老白员外死了,白家的钱粮被抢光,白二郎就在县衙站不稳!” “这个道理俺明白。”杨俊说道。 “那还怕个甚?”杨英说道,“咱们火并姚方,山寨里许多头目都有怨气。得让他们把怨气撒出来,让他们去上白村抢劫财货,让他们去上白村杀人放火。到时候,气也撒了,钱也抢了,他们也就顺心了,还不对大哥服服帖帖?” “也对!”杨俊眼前一亮,他正愁摆不平寨中头目。 火并之事影响太大,这些天里,私下说什么的都有,杨俊作为寨主威望大跌,必须搞些事情来稳定人心。 只要抢劫上白村,杀了老白员外,就有以下好处: 第一,跟祝主簿搭上线,获得了官方靠山,说不定还可以慢慢洗白。 第二,不再让中间商赚差价,山寨能直接跟商人交易。 第三,抢到白家许多钱粮。 第四,让山贼头目们发泄怨气,稳定山寨人心,提升寨主威望。 有这四个好处,杨俊已被冲昏头脑,不再去想此事引发的严重后果。 …… “白福德,寨主要见你!” “来了,来了!” 白福德一身疲惫,跟着头目上山,心中畅快不已,他总算要熬出头了。 见得杨俊,白福德纳头便拜。 “坐吧,”杨俊问道,“听说,你是从上白村来的?” 白福德当即咬牙切齿道:“俺给那老白员外,做了许多腌臜事,到头来却讨不得好。他给俺兄弟几个,安了衙前差事,这是在往死里逼,只能全家进山落了草。” 杨俊问道:“老白员外家,有多少护院?可有枪棒了得的好汉?” 白福德仔细回忆:“俺也不常进白家大宅,似有几个护院的……对了,茶园有个汉子姓古,头发都花白了。虽不晓得什么来头,却肯定是个练家子,每年都给白家押运茶叶。他还生了三个儿子,唤作古大、古二、古三。古大前两年害病死了,古二在县衙做灰衣,古三留在茶园做事。那古三只有十六七岁,也是会使枪棒的。” 杨俊又问:“白家大宅的院墙,哪处最方便杀进去?” “北边,那里地势高,搭个梯子就冲进去了。”白福德目露凶光,他已明白山贼们要干啥。 杨俊点头说:“很好,到时候你做向导。除了老白员外家,村里比较富裕的,你也要指出来。事成之后,不但有赏钱,还升你做头目。” 白福德激动道:“多谢寨主提携!” 杨俊说:“下去吧,你家几兄弟,莫要再种地了,好生歇两天养精神。” 白福德走到门口,忽又转身说:“寨主,俺……俺想抢个女人。” 杨俊乐了,笑问:“是那老白员外家的女眷?” 白福德说:“是村中一寡妇。” “一个寡妇而已,便许了你。”杨俊非常大方。 (新书榜又变老二了,求月票,求推荐票,求收藏。) 第51章 【收麦】 黑风寨的动向,上白村这边毫不知情。 甚至山贼喽啰们也不知道,每次下山劫掠,为防走漏风声,都只提前告诉几个头目。 朱国祥的村学还未开张,因为农忙时节到了。 此刻朱铭手持镰刀,正在弯腰割麦。 他割下的麦子,被严大婆用麻绳捆扎起来。 白祺这孩子也没闲着,跟在朱铭屁股后面,提着竹篮捡拾遗落的麦穗。 严大婆捆完麦子,也折身去收割。 不多时,朱国祥扛着钎担过来,将严大婆捆好的麦子挑走。钎担是扁担的加长版,两端还有铁尖,插进捆好的麦堆就能挑起。 婆媳俩亲自耕种的,也就这一亩麦地,其余全部佃租给了村民。 把麦子挑回家中,放在院坝里铺开,朱国祥就拿起连枷,开始打前两日晒干的麦子。 沈有容同样在劳动,她将之前打的麦子,扫进箩筐装好。此刻正在使用风簸,将杂物与麦粒分离,额头累得全是细汗,脸上的皮肤也被晒黑许多。 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聊着闲话。 沈有容问:“相公种的玉米越长越高,想必也能收许多粮食,麦子能不能跟玉米套种?” 朱国祥回道:“能的。麦子要留出空行,在空行里套种庄稼。种大蒜最好,一来月份刚好适合,二来大蒜可以驱虫。等到麦子收割前一两个月,就把大蒜换成玉米种下去。麦子收割之后,麦行又换成豆子和红薯。同一块地,能种五样庄稼,且生长收获期完全错开,一年四季都不会闲着。但山地不行,肥力跟不上,娘子家的麦田正好。” “那可好得很,一块地种五样庄稼。”沈有容笑得很开心,开始幻想明年的大丰收。 朱国祥感慨道:“可惜种出再多粮食,也不够官府横征暴敛。” 沈有容脸上的笑容顿失:“咱家的土地,有不少被村里的主户佃着。他们今年也要多交税,恐怕佃租收不起来。昨日吴二哥来寻俺,说他不做主户了,家里的几亩薄地全卖掉。他想把地都卖给咱家,来做咱家的客户,问相公愿不愿收留。” “收下吧。”朱国祥当然愿意接纳,这是迈向大地主的第一步。 沈有容说:“若是收下客户,就不能做五等户了,咱家明年要多交赋税。” 朱国祥说:“多交赋税也要收下。” 一旦收下客户,户口本都要改,须把客户信息加在上面。 只有一点非常奇怪,正常来讲,村民就算要投地主,也该投老白员外才对,那吴二居然来投朱家父子。 看来,老白员外真的损了声誉! 催税很正常,年年都催。 但今年催得太多,已经超过农民的承受能力。被推出来做恶人的白福德五兄弟又跑了,老白员外只能亲自下场,还动用保甲法整出一堆催头。 村民心里当然有怨气,那吴二跟朱铭聊得来,还送过朱铭一竹筒散茶。这次打算不做主户了,吴二宁愿便宜朱铭,也不便宜那老白员外。 长此以往,投靠朱家父子的客户越多,他们跟老白员外的矛盾就越大。 父子俩必须尽快发展实力,否则到了一定程度,老白员外有可能翻脸。 所谓发展实力,不是多占土地,而是积累声望,抬高社会地位。 比如结交李含章和郑泓,就是扩展了人脉,让老白员外心有顾忌。又比如跟张广道关系密切,有个匪寇在旁,也是一种倚仗。 簸了半箩筐麦子,沈有容关掉风簸,去朱国祥那边帮忙,低头说:“等麦子收完,相公就去拜望俺爹娘吧。” “娘子安排就是。”朱国祥说。 沈有容不禁笑起来,心里甜丝丝的:“可把大郎也带去,他学问好,俺爹肯定喜欢。” “对,这种事情他在行。”朱国祥说。 这里的农活可以交给沈有容,朱国祥放下连枷,再次扛起钎担,去地里挑收好的麦子。 朱铭正坐在麦地里休息,见到老爸来了,擦汗抱怨道:“这收麦子的活,真不是人干的,累得我腰都快断了。” “正好磨炼你的气性。”朱国祥说。 朱铭没好气道:“你是字面意思上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来一直弯腰割麦试试。” “这点困难都扛不住?”朱国祥说,“我割也行,你来挑麦。不过提醒一句,你不割麦子,就等于放弃了,没有经受住考验。” “草!” 朱铭再次拿起镰刀,起身说道:“我撑得住!” 严大婆已经习惯了父子斗嘴,只在旁边笑着看热闹。她对现在的生活越来越满意,家里有两个男人,干农活都要快得多,收麦子的速度成倍提升。 割着割着,朱铭想起什么,猛然站直:“朱院长,你别挑麦子了,让聚宝盆驮回去就是!” “对啊!”朱国祥猛拍额头。 父子俩都把聚宝盆当成战马,从来没想过让马儿干农活。婆媳俩倒是想到了,但又不好意思说,导致那匹马儿一直在享福。 捡到马儿已快三个月,体力早恢复了,是该让这畜生劳动劳动。 可怜朱铭的大宝剑,被当成柴刀一路披荆斩棘。如今又是聚宝盆,好端端的战马,被抓壮丁用来干农活。 傍晚,一家人收工回去,沈有容也煮好了饭,正在院里扫晾晒的麦粒。 今天伙食标准提升,大米饭,有肉菜,还用猪油煮了菜汤。 就连只干了半天活的聚宝盆,也多给两把豆子。 朱国祥给儿子说起有客户投靠,朱铭说道:“这是好事,除了老白员外,村里投靠别家的多吗?” 严大婆说:“八成都是投靠老白员外,剩下的也是投靠三四等户,投靠咱五等户的还真没见过。” “名下有了客户,改户帖时肯定升户等。”沈有容说。 “不妨事的。”朱铭道。 吃饱喝足,朱铭站在院外吹晚风,他的腰累坏了,此刻只想多站会儿。 只见几个壮丁走来,手里都拿着家伙,路过时还跟朱铭打招呼,然后就继续往前走过。 等他们走远了,朱铭忍不住问:“这些人是干啥的?昨天我也看到了。” 沈有容说:“是山上的茶户,押茶也是他们,闲时还要操练枪棒。” 严大婆的语气有些不满:“老白员外抖威风,喊了一二十个下山,就在村里到处转,村邻都吓得不敢乱讲话。” 朱铭听明白了,这是老白员外的私人武装。 平时在茶园里工作,估计还要参与采茶、制茶和伺候茶树。押运茶叶也靠这些人,闲暇时候搞军事训练,催税时则用来震慑村民。 当然,一般不会拿出来,避免引起村民反感。 这次官府收税太多,老白员外怕出乱子,只能亮出自己的獠牙。 天色愈发暗了,夜幕降临,村落变得寂静无比。 不时传来几声狗叫,打破这种静谧,却又显得四下里更加安静。 朱铭抬头看着夜空:“今晚的月亮真大,要不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打住!” 朱国祥连忙制止,不想听儿子发神经鬼叫唤。 朱铭说:“不听就算了,我以前开直播唱歌,那都是要收礼物的。不过就很奇怪,我讲故事的时候人很多,一唱歌居然全特么跑了。只剩几个铁粉,发弹幕说‘唱得很好’来安慰我。唉,人生寂寞如雪,就没几个能欣赏我的歌喉。” 朱国祥忍不住想翻白眼,他知道儿子今天累坏了,又在瞎鸡儿扯淡排解情绪。 婆媳俩完全听不懂,以为是广南路的什么风俗。 朱铭忽地喊道:“祺哥儿,快过来!” 白祺很听话,快步跑到他身边。 朱铭说:“今天不教你唱歌,教你一首打油诗的鼻祖。” “啥是鼻祖?”白祺问道。 朱铭说:“就是老祖宗。” 白祺又问:“啥是打油诗?” 朱铭瞎扯道:“就是你去打油,如果会背打油诗,就不用再给买油钱。” “那俺要学。”白祺颇为积极。 朱铭说:“听好了。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你知道这首诗写的啥不?” “不知道。”白祺摇头。 月色之下,朱铭开始给小孩讲解打油诗。 而在汉江之中,山贼们划着小船,正在快速接近上白村。 (求月票,求推荐票,求收藏。) 第52章 【月夜匪来】 月光皎洁,江水迢迢。 真符县境内山高谷深,汉江水流异常湍急,仅黄金峡就有二十四处险滩。若无经验老道的舵手,必定船毁人亡。如果逆流而上,则需要雇佣纤夫。 江水流进西乡县,汇合支流往北走,水速立即放缓。 上白村就位于江水最缓之处,一条条小船,借着月色快速驶来。 船型类似后世汉江的“三块瓦”,长五六米,宽约两米,这是黑风寨土匪的主力战舰。 另有一些小渔船,长两三米,宽约一米。 白福德五兄弟,被打散了编入五个小队。 因为他们都来自上白村,熟悉这里的地形,所以全部叫来担任向导。 专门选在农历十五行动,当然是为了这轮大月亮。 月色白亮,能见度很高,夜间亦可行船。 山贼的战斗主力只有26人,但半贼半农的喽啰,却足足出动了71人。不是不想带更多,而是船只不够用,毕竟还要抢东西回去,船上必须留足空档装财货。 古代夜盲症,其实没有那么普遍。 大米、绿豆、梨子、杏子富含维生素A且不说,就当底层山贼吃不起。可茄子、黄瓜、菘菜这些,同样有维生素A。再不济,马齿苋、荠菜这类野菜,也能有效预防夜盲症。 “前面就是上白村!”白福德伸手一指。 “准备靠岸!” 五兄弟所在的几艘小船,很快停靠在岸边,后面的贼船纷纷跟过来。 山贼们抬着几个陶盆,分开放置河岸上。 陶盆有带孔的盖子,盖子揭开,扔进些稻草木屑,用蒲扇那么一煽,半熄木炭转为亮红,迅速引燃稻草和木屑。 一支支火把伸过来,转眼就燃起一大片。 那些火把制作非常简单,将艾蒿、芦花等物捶碎晒干,用同样干燥处理过的藤蔓,紧紧缠绕在木棒之上,外面再包一层浸油的麻布。 山贼主力,人手一支火把。 山贼喽啰们,每人两支火把。他们的任务不是作战,而是呐喊助威以壮声势,背上还背着竹筐用来装财货。真打起仗来,也就比普通农民凶狠一些。 “大哥,这是要抢上白村?”一个头目惊呼。 杨俊虽然见利忘义、优柔寡断,下山抢劫却极为专业。每次办事,都只告诉几个心腹,其他人跟着走就是,事先根本不知道要抢啥。 杨俊低声呵斥:“你怕个甚?俺已打通了官府,是向知县要对老白员外下手!” 接着他又分配任务:“老三,你带人去打谷场,点燃那边堆放的麦秆。老四,你带人去烧几间屋子,专挑茅草屋烧,燃起来更快。俺带着剩下的人,全部去围攻白家大宅。放火之后,你们带人过来,跟俺一起洗劫白家。全都喊起来,喊得越大声越好!” 河边燃起一百六十多支火把,村里人却毫无知觉。 大家白天干农活都累坏了,此刻全在呼呼大睡。而老白员外的私人武装,虽说要日夜巡逻,其实夜里也在休息。 “杀啊!” 97个山贼齐声呐喊,瞬间打破夜晚的寂静。他们的人数太少,必须搞出声势,否则有可能遭遇村民围攻。 许多村民被呐喊声惊醒,透过门缝或窗户,看到外面“到处”是火把,当即吓得大喊:“快逃,贼人来了!” 离得近的村民,啥都顾不得,搀扶老人,抱起小孩,魂飞魄散的往山上跑。 距离远些的村民,还惦记着自家财货。有的抱着铁钱,有的抱着鸡鸭,有的甚至牵着耕牛,同样是逃往茶山方向。 打谷场里,有打完麦子的秸秆,被山贼们快速点燃。 又有几处村民的茅草屋,也被火把引燃。 配合着火龙一般的火把队伍,仿佛有上千土匪杀来,村民哪还有半点抵抗的勇气? “什么情况?” 朱铭猛地在床上坐起,一把摸出枕下宝剑。他顾不上穿鞋穿衣,打着赤脚出去查看。 朱国祥也跟过来了,惊道:“有匪寇夜袭!” “我去牵马,你抱孩子走,家里的钱不要了,”朱铭说道,“朝茶山那边跑,去找张广道和白胜!” 婆媳俩正在慌忙穿衣,朱国祥推门闯入,抱起白祺说:“有贼人进村,快逃到山上去。” 严大婆还想拿存钱的箱子,朱国祥催促道:“别带钱,太重了,人命比钱重要!” 见严大婆还在犹豫,朱国祥一脚把箱子踹翻,里面的铁钱洒落一地。 严大婆还是舍不得,那可都是孙子读书的钱。但她也知道好歹,只弯腰捡起一吊,就跟着朱国祥慌忙出屋。 已有村民逃来这边,路过院外时,边跑边喊:“严大婆快逃,贼人来了!” 朱国祥这一家子,夹在村民当中,慌慌张张往山上跑。 朱铭牵马故意走在最后面,来到稍高处,他转身观察下边的情况。 只见有几处燃起火光,应该是贼人故意在放火。随即所有的火把,都朝着白家大宅涌去,真正的抢劫目标一看便知。 “都停下,贼人不多!” “一大半的火把,都挨得很近,而且距离始终不变,应该是一人打了两支火把!” “都拿起棍棒,随我杀回去!” 朱铭扯开嗓子大喊,但村民早就吓坏了,忙不迭的往山上逃。 这是人生第一次,朱铭亲身体会到啥叫“溃逃”。 明明只要合力杀回去,村民们就很有可能获胜。可力却合不起来,逃跑也根本止不住,无奈之下,朱铭只能跟着一起逃。 “当当当当!” 白家大宅之中,正在疯狂敲着铜锣。 那些住瓦房的白氏族亲,一些慌忙往山上逃,一些朝着白家大宅奔去。 白家大郎白崇文,在关键时候展现能力。他身上的衣服都没穿好,提着一根棍棒就出来,并不理会惊慌乱窜的奴仆和家眷,径直去往护院家丁们的院落。 “袁大,古三,你们可在?”白崇文大喊。 “在呢,在呢!” 立即有两人回应。 袁大是护院家丁的头领,古三却是从茶山下来的。 他们这些人也乱做一团,但白崇文的出现,稍微稳定了人心。 六个护院家丁,二十个山上茶户,很快拿起武器聚在白崇文身边。 白崇文下令道:“古三,你的人分成两队,去把两道偏门关了。袁大,你带人去守正门。一定要把门堵死,不准任何人进来,就算是俺家亲戚,也不准再进来,谁不听话就打死!” 这些护院和茶户,都不是什么脱产武装。 他们平时也要干活的,只不过因为健壮些,农闲时聚起来训练,可以拿到更多工资。实际武力值,也就比山贼喽啰强点,绝对打不过那20多个山贼主力。 古三今年刚满十七岁,他跟着父亲自幼习武,枪棒着实了得,平时住都在茶园。 这厮带人来到一处偏门,大吼道:“把门关上!” 房门只关了一半,就被两只手抓住,门外有人在喊:“俺是白大郎的叔爷,快放俺进去!” 古三不管不顾,一棍子砸出去,把拉门的手给打开。 土匪们已经杀到这边,眼睁睁看着院门关上,只能拿白大郎的叔爷撒气,一梭镖便将其捅个透心凉。 内院。 老白员外被管家背着出来,声嘶力竭的吼道:“不要慌,不要跑,都过来!” 那些奴仆和家眷已经吓傻了,不敢逃出大宅,也不敢留在院里,就像无头苍蝇般惊叫乱跑。 至于白老太君,手握一串念珠,跪在佛龛前低声诵经,请求菩萨保佑白家平安。 三郎君白崇彦,带着妻儿惊慌出屋,手提一张凳子做武器,护在父亲身边瑟瑟发抖。他心里害怕至极,但还能压制恐惧,只是脑子不太听使唤了,已经暂时失去思考能力。 李含章却穿戴得整整齐齐,手里拎着把文士剑,身边还跟着拿棍子的家僮。 一把抓住白崇彦的衣襟,李含章呵斥道:“愣着作甚?快召集家仆,不论男女,全部防守宅院。女子搬东西堵门,男子拿棍棒守墙。快点,快点!” “哦哦……好好好!” 李含章的镇定自若,让白崇彦有了主心骨,带着仆僮去聚集那些正在乱跑的家伙。 老白员外也适时喊道:“都不要乱,再守几刻钟,茶山的壮丁就下来帮忙杀贼了!” 李含章见这里乱七八糟,老白员外又行动不便,他干脆提剑去寻白崇文。 “白大郎,宅子太大,能作战的人又太少,”李含章建议道,“弃守外面的院落,把人全都聚集到内院去。” 已经有土匪搭梯攻墙了,白崇文不假思索,立即同意:“好!” 待白崇文下达命令,李含章又问:“哪里的院墙最矮?” 白崇文说:“内院的北墙。” 李含章转身便走,回到内院时,白崇彦已经聚集十多人,有男也有女,皆面色惊恐不安。 李含章说:“拿起能打人的东西,全部跟俺走!” 内院北墙外。 杨俊亲自带领的一伙土匪,正悄咪咪的绕过去。他竟然懂得佯攻之术,其余几处都在虚张声势,打算在北墙这边来个致命一击。 负责做向导的白福德,不时扭头看向远处。 他想把沈有容抢回山寨,可土匪们要全力攻打白家大宅。现在去抢人已经晚了,他朝思暮想的俏寡妇,估计已经逃进了山里。 唉,可惜了。 “搭梯子!” 杨俊一声令下,白福德和另一个喽啰,立即抬着梯子往院墙冲。 很快,就有十多副短梯,陆陆续续搭在围墙上。 (老铁们,求下个月的保底月票,本书确定在3月10日上架。) 第53章 【大撒币】 只听北墙外突然爆发的呐喊声,李含章就知道坏事了,贼寇主力果然绕来这边。 “撤,快撤!” 李含章没有半点坚守的心思,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就逃。 跑回去见到老白员外,李含章说:“快把财货抬出来,越值钱的越好!” 老白员外立即醒悟,呼喊道:“都听李二郎指挥!” 李含章吩咐白崇彦:“所有人,全部去搬财货,沿途到处撒在地上。” “好!”白崇彦立即行动。 李含章又去寻找白崇文,说道:“白大郎,内院也守不住了,贼寇已经绕去北边。你带领敢战之人,去东边的偏门守着,听到俺的命令,立即开门往外冲。那里的贼人只是佯攻,恐怕并无多少,将他们杀散了,就能带大夥往山上逃。” 却说十多个山贼,顺着梯子攀爬上去,坐在墙头观察院内,很快就欢呼道:“这里没人守,都快进来!” 白福德闻言大喜,他一直羡慕老白员外,更觊觎白家的财货。如今总算可以大摇大摆进宅子,虽然自己能分到的不多,但已经生出无限的满足感。 可惜要让头领们先上,白福德暂时只能帮忙扶梯子。 这似乎是一处花园,几个山贼头目跳下墙,也不等更多同伙聚集,就拿着武器乱冲出去。 杨俊也入得院内,转身一看,向导居然不在,他大吼道:“白福德,快进来带路!” 白福德立即爬梯子,趴在墙头说:“俺没进过内院,不晓得路怎走的。” “废物!” 杨俊不再管白福德,也带着手下冲出去。 出得花园的圆形拱门,可以往左,也可以往右,还可以往前。白家大宅虽然修得普普通通,但那面积是真的大,杨俊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只觉到处都在喊,当即把队伍一分为三,并下令说:“一要抓住老白员外,杀了也行。二要找到白家财货,抓几个活口逼问,说不定埋在地窖里!” 往右边冲杀的一队山贼,稀里糊涂跑过一进院落,竟看到几个家仆抬着箩筐,正在往地上到处撒钱。 “贼人来了,快逃啊!” 那些奴仆魂飞魄散,扔下箩筐就开溜,里面的铁钱倾倒一地。 “钱!” 喽啰们举着火把惊呼,也不去追人了,全都趴在地上捡钱。 山贼头目怒吼:“都站起来,不准再捡,外面肯定还有更多钱!” 喽啰们却当没听见,遇到大笔财货,那是要全部上交的,然后再论功行赏。小喽啰能领到几个赏钱?还不如现在多捡一些零碎,藏在身上说是自己带来的。 山贼头目一通打骂,喽啰们终于听话,跟着他继续往外冲。 那又是一个院落,奴仆全都逃走了,几个箩筐搁在地上,框里密密麻麻全是铁钱。 这下子,连山贼头目都眼红了,他对心腹手下说:“你带两人留在这里守着,剩下的都跟俺冲,肯定还有许多财货!” 他们飞快奔跑,却越跑越散。 因为地上到处都是钱! 白家奴仆也有私心,顺手牵羊带着钱逃跑,如果能活下来,说不定可以私吞钱财。可太重了又跑不快,干脆沿途抛洒,自己只留一两吊钱藏在身上。 好些山贼喽啰,故意放慢脚步,然后弯腰捡钱,直到头领催促才加速。 攻进宅子的山贼,全都遇到这种情况,乱七八糟的分散开来。 寨主杨俊怒急,抽刀砍死一个喽啰,这才震慑住场面,聚集山贼继续冲杀。 “开门!” 偏门那边,随着李含章发号施令,宅门猛地打开。 墙外的山贼还在佯攻,甚至连梯子都没有,只是一群喽啰在呐喊。忽见有人冲出来,喽啰们有些懵逼,随即扔掉火把,拿起朴刀、梭镖等武器厮杀。 古三带着茶户壮丁冲在最前面,这少年虽只十七岁,却端的身手了得。 只见他挥舞哨棒,一棒将山贼梭镖打歪,旋即棒梢击中山贼额头。不待这山贼倒下,古三已继续前冲,哨棒砸飞另一个山贼的朴刀。 他身后的十九个茶园壮丁,见到头领如此勇猛,也纷纷吼叫着冲上去。 这一股山贼喽啰,也就十多人而已,当即吓得转身逃跑。 “不要追,往山上逃!”李含章喝令道。 白崇文背着老白员外,白崇彦背着白老太君,身后跟着一堆家眷和奴仆,冲出宅门就往茶山的方向逃去。 其余各处山贼,得知这边情况,陆陆续续跑来汇合。 杨俊亲自率领的主力,由于被钱财迟滞,等他们追出来时,白家众人已经逃出一里地。 “大哥,搬运财货要紧,就别再去追了。”杨英说道。 杨俊怒斥:“你晓得个屁,务必要杀了老白员外!留下两个头领,带喽啰搬运钱粮,剩下的人全都跟俺追杀!” 如果山贼此时撤退,可谓大获全胜,能够带着财货从容撤离。 可是,杨俊忌惮老白员外的威望。 一旦老白员外不死,必然对知县施压,募集乡兵全力进攻黑风寨。到那个时候,祝主簿根本拦不住,黑风寨今后别想再有安宁。 “追!” 杨俊提刀冲在最前面,其余山贼头目,只能带着喽啰跟上。 但山贼们已经没了战意,都想着那些财货呢,盼望早点回去分钱,谁特么还愿意继续拼命? …… 山贼一来就齐声呐喊,白家大宅也敲响铜锣。 夜里山村静谧,茶园虽离得很远,却也隐约能够听到动静。 老古奔到屋外,仔细聆听数息,猛地叫喊道:“有贼人,快快起来!” 张广道已经出来了,手里还端着把朴刀。 老古则回到屋里,取出一把眉尖刀,这玩意儿是军队制式武器,百分之百属于民间管制刀具。 北宋的武器管理,因时间和地域的不同,表现出宽松和严厉两种态度。 总的来说,时间越往后就越严,距离边疆越近就越松。 像川陕、广南这些地方,由于不经常打仗,就连正规军都不准持有武器。平时训练,用木枪、木刀代替,遇到战事才能申请兵器。 而河北、西北就完全不同,士兵可以把武器带回家,因为要随时防备敌兵南下。甚至在秋天,这种战争高发季节,官府还会把兵器、甲胄发给保甲壮丁。 宋徽宗时期,因为起义频发,对兵器管理最严格。 刚开始为了省钱,让民间组织弓箭社,老百姓自己购置弓箭训练。渐渐的,把弓箭社全部取缔,任何人都不准私藏弓箭。 方腊起义之后,在江南地区,甚至不准百姓持有朴刀,就更别提其他的武器了。 “快聚众下山!” 张广道焦急催促,姚大哥的儿子还在山下呢。 老古的儿子也在山下,他同样焦急得很,去邻近的各家茶户逢门就踹。 点齐二十多个壮丁,老古已经等不及了,只带这些人就急匆匆下山。 半路遇到许多村民,老古喝令青壮入队。但根本没人听他的,大家都只顾着逃跑。疾奔半刻钟,只有区区三个胆子大的,敢跟他杀回去保护自家财产。 又走一阵,他们跟朱铭遇上。 “爸,”朱铭终于不再喊朱院长,“你们先上山,安抚好村民情绪之后,组织他们拿起武器,我就先下去看情况了。” 朱国祥略微犹豫,嘱咐道:“小心一点,事情不对赶紧跑。” “我又不傻。”朱铭笑道。 算上朱铭、张广道、白胜在内,一共下山二十八人。 紧赶慢赶,先是撞见几个白家奴仆。 这些奴仆跑得最快,他们只顾保命,扔下主家自个儿开溜。 老古随便问了两句,就加紧往下面赶。 “杀死白宗望!” “杀死白宗望!” 山贼头目们带着喽啰,指着白家人狂追。 李含章原本的打算,是用财货迟滞山贼,然后冲出大宅进山。如果山贼追来,让老弱妇孺先走,选个合适的地方,组织青壮断后阻截。 计划虽好,却忘了人心。 那些护院家丁和茶户青壮,被困在大宅时还能团结拼命,冲出宅子后就人心涣散了。 家人在身边的,只顾护着家人跑路。 家人在山上的,也只想着早点进山跟家人团聚。 一窝蜂的逃跑,逃着逃着就溃了,别说李含章,就连老白员外都喝止不住。 山贼是乌合之众,村中青壮同样也是。 有些老弱妇孺跑不快,已然渐渐被山贼追上。 杨俊手起刀落,便砍翻一人,呵斥道:“都滚开,莫要挡道!” 有聪明的妇人,抱着孩子跳进麦地里逃跑,给山贼们让开一条路。越来越多人学着做,不再只是进山,而是逃向四面八方。 杨俊也不追他们,径直往前冲,他的目标只有老白员外。 却说老古这边,遇到几个逃跑的茶户壮丁,当即呵斥道:“没卵子的鸟人,莫要逃了,快跟着俺杀回去!” 老古似乎颇有威信,在他的喝骂之下,那些壮丁竟然真的不再逃跑。 又行十余步,总算跟老白员外相遇。 白大郎、白三郎已累得气喘吁吁,让两个忠心家仆背着老白员外和白老太君。 老白员外本来惊慌不已,看到老古顿时心安:“你来了便好。” 山贼已然接近,老古举起眉尖刀:“带卵子的,都跟俺去杀贼!” 杨俊见月色之下,影影幢幢来了不少,也呼喊道:“摆开阵势!” 所谓摆开阵势,是因为村道太窄,让头目们带着喽啰,去道旁旱田展开队伍。 山贼也练过列阵,此刻早就忘光了,散在旱田里一窝蜂往前冲。 老古这边,一模一样。 菜鸡互啄! 朱铭翻身上马,没有立即冲锋。他穿越之后,虽然力气变大,体质变好,反应灵敏,但还不知道该怎样厮杀。 在一块刚收获的麦田里,朱铭骑马往旁边绕。 他的骑术也不行,刚开始练呢,必须选择最好时机动手。 第54章 【威猛小老六】 包括朱铭在内,一共有二十八人,从山上毅然杀回。 从白家大宅突围出来的,有些逃去了茶山,有些逃散田野间,再刨除没有战斗力者,就只剩下二十五人而已。 此刻,上白村的参战总人数为53人。 二十多个山贼喽啰,被派去搬运财货上船,追杀过来的山贼有72人。 兵力,山贼明显占优。 与此同时,山贼个个都使用朴刀和梭镖,而村中青壮的武器多为棍棒、扁担、钎担。 武器,也是山贼占优。 半路跟随老古下山的村民,此时已经后悔了,畏畏缩缩不肯向前,随时随地打算开溜。 山贼却仗着人多势众,就连喽啰都气势如虹,哇哇大叫着往前冲杀。 “你这鸟人,还我姚大哥命来!” 张广道猛地怒吼,月色映照之下,他已经认出杨英,三两步就杀将上去。 杨英本来也在冲杀,听到张广道的声音,顿时惊骇道:“他怎在这里?” 这厮未战先怯,冲着冲着就止步,让别的山贼去跟张广道接战。 张广道手持朴刀,格开一个老贼的梭镖,顺势前冲将敌人撞倒。他没有丝毫停顿,继续杀向杨英,铁了心要给姚方报仇。 杨英虽也是练家子,但面对张广道时,既心虚又恐惧,竟然吓得转身就逃。 由于冲得太快,张广道周围全是山贼,瞬间遭到四个敌人围攻。 杨英不敢跟张广道交战,逃向战场的另一侧,朝几个茶园壮丁杀去。 老古的武器最为精良,眉尖刀作为制式兵器,一刀就挑翻一个,直接开膛破肚。 杨俊见状大惊失色,慌忙喝令道:“围杀这厮!” 寨主杨俊亲自出马,带着一个头领、两个老贼、四个喽啰,想要先把老古给干掉。 实在是这把武器太吓人,如果说,山贼的朴刀是单发步枪,老古的眉尖刀就是冲锋枪。 古三见到父亲有危险,连忙带人过去帮忙,旁边山贼也支援过来。 他们厮杀的地方,瞬间成为了主战场。 在战场左侧,李含章已经难以支撑。 这位州判之子,从小练习剑术,还学过兵法和阵图。 他心比天高,时常幻想统兵杀敌,把什么辽国、西夏全部干掉。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李含章自诩精妙剑法,真个厮杀起来,却只能勉强应付精锐老贼。 对面老贼手持梭镖,招式朴实无华,就是反复抽戳,戳得他连连后退。 李含章的华丽剑招,完全派不上用场。连续退后几步,他卖了个破绽,咬牙往前突刺,拼着肩膀受伤,一剑刺进山贼的腹部。 两败俱伤,山贼伤得更重。 白胜的处境更惨,他对上一个山贼还能打。打着打着,旁边友军惊慌逃跑,白胜一个要面对三个,连滚带爬也跟着逃命。 白崇文、白崇彦两兄弟,一个擅长管理,一个擅长诗书,唯独不擅长战斗。交战瞬间就挂彩受伤,在家仆的掩护下狼狈撤退。 此时此刻,接战还不到三分钟。 护院家丁和茶园壮丁们,被精锐老贼带着喽啰,杀得已经快扛不住了。他们缺乏实战经验,一旦受伤,便心惊胆寒,缩手缩脚总想着后退,说白了就是缺乏血勇之气。 越来越多的村中青壮逃跑,山贼已占据绝对优势。 如果山贼们训练有素,此刻就该分出少数追杀,多数转去支援主战场,前后左右包夹,必能彻底确定胜局。 可山贼们也是菜鸡,甚至缺乏指挥系统。 平时作战完全靠吼,首领带着头目,头目带着喽啰。如今夜间作战,完全是胡乱冲杀,他们见到青壮逃跑,下意识就兴奋狂追。 朱铭动了! 他是第一次经历如此“大战”,完全凭借战场嗅觉,选择最适合的时机。 朱铭瞅准最近的山贼冲去,那山贼正在独自追杀村民。 马速并不快,一来他骑术欠佳不敢折腾,二来距离太短也冲不起来。没有任何招式可言,就是冲近了挥剑扫斩,手中宝剑朝着山贼脖子砍去。 一道剑光闪过,脑袋直接飞起。 这把朱铭自己都吓了一跳,怀疑大宝剑是不是穿越时变异了。 月色之下,朱铭继续打马向前。 被他救下的那个村中青壮,顿时有了作战勇气。虽不敢去寻别的山贼厮杀,却敢提着扁担,跟在朱铭马屁股后面,嘶吼狂叫着往前冲。 刷! 再出一剑,又一个山贼倒下。 整个战场已彻底乱套,敌我双方全打散了,朱铭每次出手都能一对一。 战马,利剑,还是偷袭,这纯粹欺负人! 接连砍翻七个山贼,朱铭终于成为战场焦点。那些追杀出去的山贼,第一反应不是聚兵围攻朱铭,而是惊恐大喊着转身逃命。 白胜的左腿被山贼戳伤,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在地上胡乱翻滚躲避。山贼的尸体突然就倒下来,正好砸在他腿部伤口处。 抬头看到朱铭打马奔过,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白胜抄起山贼的梭镖,爬起来就一瘸一拐往前冲:“杀贼啊,杀贼啊!” 越来越多的护院、茶丁、村民,汇聚跟随在朱铭马屁股后,热血沸腾的呐喊冲锋。 所过之处,山贼悉数溃奔。 受伤的白大郎、白三郎,被家仆护着撤到老白员外身边。追杀他们的山贼,听到身后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四散而逃。 老白员外怒斥两个儿子:“愣着作甚,快去追贼!” 得到命令,白家人全部出动,爆发出惊人的勇气。 “快走!” 杨英感觉到不对劲,朝哥哥喊了一声,提起梭镖就往河边逃。 白福德同样逃得很快,忽听二弟发出惨叫。他忍不住扭头回望,正好看见白禄德倒下,惊得如同双脚生出弹簧,逃跑速度瞬间快了几分。 战场形势,已瞬间逆转。 “当!” 兵器碰撞发出脆响,老古振臂下压,眉尖刀往前刺出,刀刃在山贼脖颈划出口子。 这已是他杀的第三人。 “呼呼呼呼!” 老古拄刀喘着粗气,人老力衰,又有旧伤,打得实在艰难。 换成年轻时候,他眉尖刀在手,早就把杨俊给砍翻了。 杨俊也在逃跑,只恨自己没带战马。 去年抢劫马纲,杨俊留了一匹没卖。这次夜袭上白村,由于全是走水路,战马带着太费劲,哪想到会有如此局面? “追杀贼寇!” 全身三处带伤的李含章,见山贼接连溃逃,怒吼着提剑追上去。 跑着跑着,李三郎就摔倒在地,浑身上下疼得厉害,艰难爬起后不愿再动。 张广道一路追杀,月色虽亮,远了却也看不清,他已不知杨英在何处。失去报仇目标,张广道更加愤怒,挥舞朴刀追上山贼就砍。 “卧槽!” 朱铭骑马追得兴起,只顾盯着山贼,完全忘了看路。 追到麦田的边缘,马儿自动腾跃,四蹄离地,飞翔般落入另一块麦田。 这里是山脚下的土地,麦田经过平整,一块比一块低。 落差足有半米多,马儿倒是平稳着地,骑术不精的朱铭,却差点被甩出去。他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慌忙抱着马脖子,身体趴在马背上不敢动弹。 等朱铭勒马坐定,逃得最快的山贼,已经接近水田区域。 他骑马继续追击,再次砍翻一个山贼。 又到了麦田边缘,朱铭不敢再纵马,跳到地上靠双腿奔跑。 聚宝盆被留在麦田里,这货似有不满,原地腾挪打转,不停的嘶鸣呼唤主人。 山贼们逃到水田区域,顺着田埂继续跑,逃跑队伍变成长蛇阵。 失足跌落的倒霉蛋,还有被同伙挤下田的,全都变成了活靶子。田水齐脚踝深,水下还有稀泥,落下去就难以移动,分分钟被追来的村民打死。 不过,这也迟滞了追杀行动。 “让开,让开!” 心中焦急的张广道,竟把挡道的友军推入田中,撒开双腿朝着前方狂奔而去。 “朱秀才,往那边追!” 一个村中青壮,提醒朱铭抄近道。 朱铭连忙变换方向,爆发出惊人速度,几步就把友军甩在后面。 这里也不是啥近路,只不过田埂更宽,而且没那么多岔道。 连续奔过好几块水田,猛然撞见两个山贼,其中一个还是精锐老贼。 对方毫无战心,只是加速逃跑。 却哪里跑得过体质提升的朱铭,半分钟不到就被追上。那山贼喽啰还没来得及转身,后背就吃了朱铭一剑,痛呼着栽进水田之中。 精锐老贼听到惨叫,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妈没给他生四条腿。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老贼终于放弃逃跑,提着朴刀转身迎击朱铭。 “咔!” 一声脆响,剑刃砍进朴刀的木柄,差点给他当场砍断。 精锐老贼都看傻了,这可是用老桑木做的。 不待对方反应过来,朱铭抬起一脚,又快又准,踹在老贼的裆部。 抽起宝剑,便将那老贼砍翻在田里。 追至江边,好些山贼已经坐船开溜。也有部分山贼,等不及逃到靠岸地点,直接跳进汉江游泳跑路。 特别是被派去搬运财货的山贼,眼见同伙溃败,吓得直接开船就走。 “大哥,快点!” 杨英已经上了船,朝着岸上大喊。 杨俊当然想跑快点,可张广道跟疯狗一样,撵着他已经追了快两里地。 甩都甩不掉! 山贼们大概也明白啥情况,冲过水田区之后,立即四散而去,居然没人愿意再挨着寨主。 眼见杨俊就快跑到岸边,张广道捡起山贼遗落的梭镖,使尽全身力气投掷出去。 梭镖安装木柄之后,比矛更短一些,本来就可当做标枪使。 杨俊距离江边只剩几步,猛觉强烈的推背感,梭镖狠狠扎进他左侧后背。 吃不住力,杨俊朝前扑倒。 杨英想要上岸救援,却见朱铭已提剑杀来,张广道后面几十步,古三也带人追来了。他迈出的右脚连忙缩回去,大喊道:“开船,快开船!” 杨俊并没有死,他只是受伤了,挣扎爬起一看,自家弟弟居然见死不救,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货使的是一把宋手刀,比唐横刀更短更宽更厚。 嗯……大概就是西瓜刀的加长加厚版。 “来啊,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杨俊提着手刀大吼,背上还插着一杆梭镖。 张广道的脸上带着狞笑,手持朴刀慢慢接近:“狗贼,你也有今天。” 双方交战,高下立判。 杨俊的身手,本来就不如张广道,重伤之下更是难挡。 张广道仿佛猫抓耗子,不愿立即杀人,而是想把杨俊折磨致死。每次进攻,都挑非致命部位,转眼就搞出四五处伤口。 朱铭就是一个老六,趁着两人厮杀,绕到侧面突然偷袭。 他挺剑猛刺,从后背到前胸刺个对穿,同时喝骂张广道:“厮杀怎能戏耍?你磨蹭个甚!” 张广道一言不发,扔掉朴刀,望着江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家人们,求下个月的保底月票。) 第55章 【八行士子】 “老……老太君不行了!” 老白员外听到家仆惊呼,连忙爬到母亲身边,却见白老太君一动不动。 这位刚过完九十大寿的老太太,由于过度惊恐,竟被活生生吓死! 老白员外张了张嘴,他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就那样傻愣愣坐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村里传来几声鸡鸣。 白崇彦带着家仆回来,见这里气氛不对,问明情况之后,趴在祖母身边嚎啕大哭。 老白员外有气无力道:“莫哭了,大郎那边如何?” 白崇彦止住哭泣,抽噎道:“大哥在指挥奴仆,把咱家的财货搬回去。有些已被山贼抢走,还不晓得损失了多少。” 老白员外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扶俺起来,先回家吧。” 白崇彦背起父亲,带着祖母的遗体,在无限悲恸当中前行。 夜风一吹,老白员外变得异常清醒,趴在儿子背上喃喃自语:“串起来了,串起来了……” 白崇彦问道:“父亲想起何事?” 老白员外没有回答,依旧在自言自语:“难怪那祝二,敢在县衙掀桌子,原来是勾结了山贼。若无祝二发话,山贼怎敢来抢咱家?祝二好手段啊,就算俺抓到了山贼头子,他也可以死不认账。” 白崇彦闻言震怒:“竟是那祝二指使的?” 老白员外吩咐道:“天亮之后,你立即去县城,把事情告诉你二哥。祝二要掀桌子,那俺就鱼死网破。今年的夏粮,别想征到一丝一毫。什么和买钱、和籴钱,俺一文钱也不给!” 和买钱、和籴钱、往年欠税,这些虽然摊派给乡绅豪强,但都要跟夏粮一起交上去,必须留给地主们筹措的时间。 在老白员外的串联下,全县的吏员和士绅,正好趁机不配合主簿收税。 出了这档子事,最头疼的是向知县,他的仕途生涯很可能完蛋! 不论事态怎样发展,黑风寨是肯定没了。 谁让他们不杀死老白员外?向知县被老白员外逼宫,那得拼了老命募兵剿匪。 朱铭回来寻自己的马儿,正好跟老白员外一家撞见。 听说白老太君被吓死了,朱铭难免有些伤感。他对这位老太太印象不错,人挺好的。怎奈世事无常,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天色渐白,四散逃命的老弱妇孺,开始陆陆续续回村。 张广道焦急寻找好久,直至中午时分,终于找到姚方的儿子,却是被抱着逃去了白市头。 朱国祥也跟随村民下山,一路看到许多血迹。 山贼的尸体,村民的尸体,被分别摆放在白家大宅外。 一些没寻到家人的村民,忐忑不安前来认尸,随即就是此起彼伏的哭嚎。 “朱院长,感想如何?”朱铭坐在院子里,擦拭着宝剑发问。 朱国祥听着那隐约传来的哭声,感慨道:“天下不太平,谁也别想过安稳日子,就算做了地主也提心吊胆。听说白老太君死了?” “可能是吓死的。”朱铭回答。 朱国祥忽然问:“杀人是什么感觉?” 朱铭仔细回忆说:“夜里杀人自带滤镜,视觉冲击力不大。当时只想着怎么击败山贼,杀着杀着还很兴奋。后来天亮了,看到村民搬运尸体,血肉模糊的直犯恶心,这纯粹出于生理反应,嗯……胃里不舒服,忍不住想呕吐。” 朱国祥望着天空:“我就不行。我第一次杀鸡,是十五岁的时候。我拧着鸡的脖子,拔掉它颈上的毛,它先是拼命挣扎,然后又像是认命了,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就在头一天,我还喂了它粮食,它好像在问我,为什么要杀它?大人在催我,说水烧开了,快点杀了烫毛。我一刀下去,鸡没死,又狠心补了两刀。那天的菜,我一块鸡肉也没吃,后来再也不亲手宰杀动物。” “我们刚穿越的时候,可是杀了一头小鹿。”朱铭提醒道。 “那不一样,小鹿被咬得已经快死了,我们是在结束它的痛苦。”朱国祥辩解说。 朱铭无情拆穿:“你还说要杀聚宝盆呢,就为了几口马肉。” “那是饿极了,”朱国祥苦笑道,“矫情也好,心软也罢,反正我见不得宰杀场面。你说要造反,那得死多少人,想想我都觉得可怕。” 朱铭问:“鱼呢?螃蟹呢?你杀起来可不手软。” 朱国祥被怼得很是无语,没好气道:“你有完没完?我在说正事!我想表达的是,我不希望造反。但如果被逼急了,也只能去造反。到时候,我只负责后勤,打仗什么的你去。” “一个农村出来的苦孩子,学什么小资情调伤春悲秋?你慢慢伤感吧,有人来了。”朱铭望着院外说。 白崇文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身后跟着两个抬箩筐的家仆,进得院门拱手见礼:“多谢朱大郎昨晚救命之恩,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朱铭作揖回礼:“自保而已,不必如此。” 白家直接送了一箩筐钱来,估计出自老白员外的授意。 白崇文又说:“朱相公教授村学的俸酬,每月涨到五百钱。今年的夏粮,两位也不必再交,俺爹会安排妥当的。” “多谢!”朱国祥拱手道。 白崇文说:“俺还有事情要办,就先告辞了。” 朱国祥道:“请便。” 白崇文一直非常讨厌朱家父子,经历了昨晚的生死大劫,以前的种种都不放在心上,毕竟他们之间本来就没啥恩怨。 白崇文终于想通了,他再苦再累,也要供三弟读书。 只有家中出了进士,才不怕官府威逼,才不怕山贼和豪强觊觎。 以前的白家,太过于安稳,让白崇文缺乏危机感。 告别父子俩,白崇文继续去送钱,老白员外这次要大出血。 昨晚死去的村民,老白员外承诺掏钱抚恤。 参与战斗的人,全部免除夏粮,也免交往年欠税,白家负责帮他们搞定。 如果是客户,则折算为赏钱。 老白员外想要团结村民,募集保甲乡兵,攻打黑风寨为老母亲报仇! 当天傍晚,李含章前来拜访。 这位公子身披三处创伤,足以称得上勇猛,见面就说:“朱先生,朱贤弟,俺是来辞行的,明天就回洋州城。” 朱铭问道:“不养好伤再走吗?” 李含章面含厉色,说道:“祝主簿勾结匪寇,抢劫乡绅,滥杀无辜。俺这次回去,必定说动父亲,狠狠的告他一状!” “被俘的山贼,供出了祝主簿?”朱国祥问。 李含章摇头:“没有,被俘的两个山贼,拷问的时候啥都不晓得。但俺跟白员外讨论一番,都认为是祝主簿在背后指使。不管是不是他,这次都算在他头上,否则难解咱心头之恨!” 祝宗道啥都算进去了,即便山贼失败,他也能推得一干二净。 还可趁机募兵杀贼,等攻下了黑风寨,又能立功获得政绩。携破贼之威,哪个地主敢不交税? 唯独李含章属于变数,这位老兄是州判之子。 李通判一旦发怒,祝宗道的主簿就当到头了! 闲聊几句,李含章又说:“贤弟昨夜真个威风,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如此文武双全,国之栋梁也。俺定求父亲力荐贤弟,或许能弄到一个太学名额。” 朱铭好奇道:“可以直接进太学读书?” 李含章解释说:“地方若有八行士子,官员有责任向朝廷举荐。朝廷若是许可,就能进太学读书。朝廷若不许可,也能进州学读书。” 所谓八行士子,就是具备八种美德的读书人。 谁具备美德,够不够八种,当然是地方官说了算。 朱铭问道:“听说太学生想要出头,必须送礼巴结权贵?” 李含章点头道:“确实如此。但贤弟并非寻常士子,官家每年都要亲自考教太学生,以贤弟的学问,必能讨得官家赏识。” 太学有五个年级,即上舍、内舍上等、内舍下等、外舍上等、外舍下等。 一般而言,需要层层考核,从外舍慢慢升入上舍,再从上舍生当中挑选,赐予同进士的身份。 凡事都有例外,那就是皇帝发话! 宋徽宗每年都要视察太学,亲自提一些问题。 学识渊博者,如果脸皮够厚,就能抢着回答。一旦获得皇帝赏识,直接就升入上舍读书,接下来有很大几率拥有同进士出身。 朱铭仔细琢磨,觉得可以试试。 以古代的办事效率,就算朝廷认可,估计也得明年或后年。到时父亲已经站稳脚跟,自己可以去开封溜达一圈,实在不行再请假回乡便是。 朱铭想到了一件事,拱手问:“可贞兄,我昨夜奋力杀贼,从贼寇手里抢到一匹官马。能否请令尊做主,把官马赏赐给我,顺便再开一张凭证。” 李含章听了忍不住想笑,当即回答道:“既是贼赃,自然可以赏赐给勇士。” 第56章 【追悔莫及】 五月十六日,傍晚。 知县向弼正在县衙内院纳凉,旁边摆着个小桌,桌上还有米酒和肉脯。 丫鬟在一旁打扇,向知县喝了些酒,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相公,相公……”老奴过来轻呼两声。 向知县还在睡觉,梦里似有美事,脸上带着笑容呢。 老奴让丫鬟退下,轻轻拍打向弼的肩膀,放大嗓门说:“相公,白押司有事求见。” “嗯……哦。”向知县终于醒来。 老奴重复道:“白押司求见。” 向知县坐直身体,整理衣襟说:“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白崇武就跟着老奴进来,白白胖胖的身子猛然前倾,趴跪在地上哭嚎:“县尊可要为俺白家做主啊!呜呜呜呜……” 向知县被搞得一头雾水,忙说:“快站起来讲话。” 白崇武依旧趴在地上:“昨夜有那黑风寨的匪寇,明火执仗来上白村劫掠。俺家钱粮被抢劫一空,家祖母被活活吓死,村中百姓也多遭杀戮……” “竟有这等事?”向知县大吃一惊。 白崇武继续说道:“有两个贼人,被村民抓住。他们……他们说,是向知县和祝主簿指使的。俺就在县衙做事,怎不晓得县尊为人?那是万万不信的。可谣言已经传开,村民鼓噪闹事,不肯再交赋税。便是附近几个乡里,百姓也惊恐莫名。他们不信是县尊指使,却认定祝主簿脱不了干系!” “当然不是俺!” 向知县噌的站起,慌忙辩解道:“俺是正经进士出身,怎么可能勾结匪寇?” 白崇武又说:“州判家的李二郎,因为力战贼人,全身六处受创。幸得祖宗福荫庇佑,李二郎总算捡回一条命。” 刚刚站起的向知县,如遭晴天霹雳,双腿发软又坐回去。 不给李通判一个交代,自己的仕途就毁了! 宋代的进士不值钱,因为数量实在太多,得看寄禄官是啥属性。 向弼当初考中乙科进士,初授官职仅从九品将仕郎、南海县尉。兜兜转转好几年,还给京朝官送过礼,这才升为从八品从政郎、西乡知县。 李含章的老爹,虽也是从八品,但人家是宣义郎。 从政郎只是选人。 宣义郎却是京官! 京官的升迁速度飞快,差遣跟品级没啥关系,便连从九品都能担任知州。 苏轼当年做密州知州,也就是个从七品京官而已。 “绝对不是俺指使的!”向知县再次强调。 白崇武咬牙切齿:“县尊定不可能做这种事,可那祝主簿却不好说,那厮本来就是招安的反贼。黑风寨盘踞多年,都只打劫过往商船,从不劫掠附近村落。县衙若无人指使,他们怎敢如此?” 向知县犹如抓住救命稻草,猛拍大腿道:“俺早就觉得,那厮不是良善之辈,如今果然贼性难改!” “请县尊做主啊!”白崇武哭嚎道。 向知县赌咒发誓道:“俺一定会为民做主,绝不容贼寇为祸一方。只是……祝二拥有官身,不能立即将他拿下,须得秉明朝廷方可施为。” 明知道向弼在拖时间,但这话也没有错,确实不能随意处置主簿。白崇武退而求其次道:“请县尊聚集乡兵,清剿黑风寨那个祸患!” 向知县猛拍大腿道:“当剿,匪寇必须剿。” 白崇武又说:“不能全用尉兵,祝二兼着县尉,他跟贼寇有勾结。要么用保甲乡兵,要么请州里出巡检兵。” “可行,招募保甲乡兵,临时充作弓手!”向知县连忙表态。 宋代有两套类似警察的制度,一套叫巡检司,一套叫县尉司。 巡检司不是每个县都有,在人口不稠密的地方,两三个州才共有一个巡检司。而靠近京城的地方,一个县就有一个巡检司。 向知县如果请调巡检兵,就得惊动知州那边,等于事情彻底闹大了。 知县不是县令能比的,拥有一定的募兵权力,向知县说:“俺明日就下令,各乡选出八十甲丁,县衙再选二十尉兵,二百六十人可够了?” 白崇武说:“若是不够,上白村可募兵五十。村中横遭劫掠,家家披麻戴孝,村民已与那些贼人不共戴天!” “如此定可破贼。”向知县说道。 他又让仆人取来银钱,硬塞到白崇武手里,算是私人掏给白家的抚慰金。 好不容易把白崇武打发走,向弼枯坐在树荫下发愣。 他此刻欲哭无泪,今年的政绩考核,是肯定无法过关了。 剿匪要花钱的,地主们摊派了钱粮,又怎么可能老实交税? 一个知县想要升迁,至少连续三年交足赋税,税额不满那就啥都别想了。 但那李通判正是负责催税的,得罪此人,交了也等于没交。须得先剿灭山贼,上给州判交代,下安乡绅之心。 “祝二这混账,怎不自己去死!”向知县越想越气。 他才不管是不是祝主簿指使的,反正得拿一个人顶缸兼撒气,而反贼出身的祝宗道就是最佳人选。 怎么办? 怎么办? 向知县心烦意乱,起身走来走去,猛然间灵光一闪:自己想不明白,可以请人指条明路啊。 “把白押司请回来!”向知县吩咐奴仆说。 片刻之后,白崇武去而复返。 向知县也不装了,开门见山问道:“令尊可有良策,帮俺摆脱困境?” 白崇武低头说:“黑风寨的不是山贼。” “不是山贼是什么?”向知县疑惑道。 “是反贼,”白崇武详细说道,“那祝宗道被迫招安,却始终贼心不死,勾结匪寇想要造反。就连李通判家的郎君,也被反贼所伤。县尊奋不顾身,率领乡兵英勇平乱,最终将反贼悉数剿灭,祝二这反贼头子也畏罪自尽!” 向知县听得瞠目结舌。 白崇武继续说道:“西乡县兵连祸结,百姓苦不堪言,可请求朝廷减免赋税。否则催税太过,必然再起民乱。” 向知县沉默了。 他只有这一个选择,让祝主簿来背黑锅,既可立下安民平乱之功,又能免受催税不利之责。 自己治下出现反贼,也可以推给前任、前前任知县。 是前前任知县逼反的祝宗道,是前任知县招安的祝宗道。如今这厮降而复叛,向知县虽有小责,朝廷却也没理由怪罪。 穷山恶水出刁民,向知县是真被这群刁民吓到了。他站直了整理衣襟,朝白崇武拱手作揖:“多谢令尊赐教,向某人感激不尽!” …… 祝宅。 “白宗望没死?”祝主簿问道。 小白员外说:“确实没死,只他老娘被吓死了。” 祝主簿又问:“可曾厮杀过?” 小白员外说:“俺也不是太清楚,消息乱得很。有说山贼死了几十个,有说村民死了上百个。俺派人去黑风寨打听,却没获准进山。那里的匪民个个惊慌,恐是出了大事,估计寨主杨俊非死即伤。” “那便好!” 祝主簿竟然拍手大笑:“黑风寨损兵折将,必然容易攻取。待俺点齐兵马,一举破了寨子,岂不是大功一件?到那个时候,俺威风凛凛,哪个衙吏敢不听话,哪个地主敢不交税?” 这厮心肠歹毒,纯粹把土匪当枪使。 能杀死老白员外最好,若是失败,就转而向土匪开刀。 小白员外陪笑道:“祝相公妙计。” 祝主簿说:“不会忘了你的好处,等破了黑风寨,官府自当编户齐民。黑风寨周边的好田,低价卖给你一些,俺也要一些,剩下的送给知县。” 小白员外说:“俺想要茶山。” 祝主簿道:“茶山不给知县,俺分七成,你分三成。” “相公仁义!”小白员外大喜。 如果不是李含章被土匪杀伤,恐怕还真遂了祝宗道的心意。因为他兼着县尉,剿匪是他的本职,可以全权操作此事。 翌日,祝主簿被向知县叫去。 向知县见面就问:“你可知上白村被山贼劫了?” 祝主簿一副惊讶表情:“哪里来的山贼,竟吃了熊心豹子胆。” 向知县说:“现下都在疯传,说你勾结匪寇。” “绝无此事!” 祝主簿义愤填膺道:“请县尊允俺募集乡兵,即刻去剿灭匪寇,如此方能证明俺的清白。” 向知县说:“你就不必去了。” 祝主簿猛地站起,拱手请缨道:“俺是主簿,带兵剿匪乃职责所在,不可因几句谣言而束了手脚。县尊,俺若不亲自把贼剿了,岂非一直背着勾结贼寇的污名?还请县尊务必成全!” 向知县幽幽发问:“你可知,李通判家的郎君,前日里就在上白村做客?他全身六处受伤,差点就死在贼人刀下。他还审了俘获的贼人,那些贼人说,是俺跟你暗中指使的。” “李……李通判家的郎君?” 祝主簿直接傻眼,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通判的儿子去过白家。 向知县叮嘱道:“剿灭匪寇之前,你就留在家中,不可随意走动。俺也知你是清白的,自会给你求情。你若胡乱走动,万一剿贼失利,就有更多闲言碎语,说伱暗中向贼寇传了消息。到那时,便连俺也保不住你。” 祝主簿还想要辩解,可嘴巴张了张,又把话给咽回去,好久才憋出一个字:“是!” 洋州的通判,对祝主簿而言,那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祝宗道脚步踉跄走出县衙,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可他却感觉背心阵阵发寒。 怎么会这样? 李通判家的郎君,怎么会去白家做客? 第57章 【应征弓手】 虽然刚刚经历了匪灾,农活却还得干下去,总不能让麦子烂在地里。 家中有亲人遇难的,只能尽快埋了。 只有一个好消息,催头不再整天催税。 村民那点税算啥? 白家才是被摊派得最多那个! 老白员外想借此时机,把不合理的赋税给赖掉,他笃定了向知县肯定配合。 “相公,婚期要不要改日子?”沈有容问道。 朱国祥说:“恐怕须得推迟,官府正在募兵剿匪,指不定哪天就要去打仗。” “唉……” 沈有容一声叹息。 她家就种了一亩麦子,如今已全部收割,新收的还要晒几天才脱粒。 清闲下来,农活不多,每日只晒晒麦。 正是结婚的好时候,却被匪患给耽搁了,沈有容着实痛恨那些贼人。 忽然院外来了个村民,正是想投做客户的吴二,他吞吞吐吐道:“朱相公,俺……俺的地不卖了。” “快进来坐。”沈有容邀请道。 吴二颇不好意思:“俺就不坐了,还有农活没干完。这两天也没再催税,俺想等等看,指不定能糊弄过去。” 朱国祥安慰道:“不卖地最好,留着自己种,都是村中邻居,莫说那些见外的话。” “那……那俺走了。”吴二说完就跑,生怕朱国祥纠缠。 就算只剩半分希望,谁又愿卖土地呢? 沈有容拿起竹耙,来回翻动打好的麦子,朱国祥则回屋去编写教材。 等灭掉山贼,村学也该开课了。 不多时,朱铭回家,径直朝屋里走。 朱国祥放下毛笔,问道:“报完名了?” 朱铭说:“只是在白家登个记,真正报名还得去县衙。” 朱国祥好奇道:“这算什么武装?团练?乡勇?” 朱铭说:“暂编弓手。” “你又不会射箭。”朱国祥道。 朱铭解释说:“弓手不是弓箭手,你可以理解为警察部队。每个县都有,交给县尉管理,平时负责维持地方治安,遇到外敌入侵还得参军打仗。” “给工资不?”朱国祥问。 朱铭好说道:“以前属于轮差,三等户的青壮,轮到了必须去。后来改为招募,工资发得不多,靠灰色收入为生。平时除了抓贼捕盗,基本都在干城管的事,敲诈勒索也玩得很溜。” 朱国祥瞬间无语,靠一群城管去剿匪,简直就是在瞎扯淡。 朱国祥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你有一天要造反,官府也是募集弓兵来平乱?” 朱铭点头说:“对,不管啥保甲兵,又或者什么乡勇,都会统一暂编成弓手。知县和弓手搞不定,才会调动州城那边的巡检兵。至于巡检兵嘛,又叫土兵,比弓手强不到哪里去。” 朱国祥感慨:“难怪造反的那么多,地方官根本就没有平乱能力。” 朱铭说道:“州里还有厢军和乡兵,除了挨着边疆的地方,全都是一些样子货。厢军几乎已经成为杂役,乡兵本身就是以务农为生。” 接下来,朱铭每天都上山,向张广道学习枪棒,宝剑厮杀总不如长柄兵器的。 可惜没有弓箭。 按照宋朝的正式法律,弓箭不属于违禁品。可是历任皇帝,却还有各种补充条款。 就拿弓手来说,北宋中期允许自备刀枪弓箭,但……川陕各路(四川加汉中)除外! 汉中的弓手都不准拥有弓箭,老百姓自然就更不行。 又过数日,村民不再那么忙碌,弓手们终于开始集结。 包括山上的茶户在内,全村募集壮丁50人,有兵器的全部自带兵器。 不少村民,把子弟送到江边,哭哭啼啼告别。 朱铭不喜欢这种气氛,嬉皮笑脸道:“朱院长,你怎么不哭?” “你那么贼精,肯定没事,该哭的是山贼。”朱国祥没好气道。 朱铭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好。” 古三站在那儿一言不发,老古也没说话,只是拍拍儿子的肩膀,然后将那把眉尖刀塞过去。 “上船咯!” 白家那条客船塞不下,又安排了两条小船,都是山贼留下的主力战舰。 白胜却是个话痨,登船之后,叽叽喳喳找旁人聊天。 “你兴奋个甚?”朱铭问道。 白胜高兴道:“俺听说,去了县里要操练,可以学到战阵本事。” 朱铭当即给他浇了一头冷水:“你觉得县里有人懂打仗?” “没人懂吗?”白胜惊讶道。 朱铭不再说话。 白胜又扭头问张广道:“真没人懂打仗?” 张广道说:“估计没有。” 白胜顿时垂头丧气。 三船离岸,逆流而上。 这里的江水流速不快,朱铭仔细观察两岸山势,顺带欣赏着沿途美景。 他也有点小兴奋,终于能看到古代的县城了。 没过多远,就驶入汉江的支流,在下午时分抵达县城。 西乡县城够小的,城墙还不到四米高,朱铭觉得自己造反时,应该能够很顺利攻下。 城门处设有栏头,那是收税的地方。 进城不用交税,出城却得给钱。 只要带了货物,税款在百文以下,都得乖乖缴纳出城税。至于百文以上,另有收税的地方。 跟随众人进城,朱铭一路观察,很快大失所望。 以前看低成本古装剧,县城又小又破,朱铭还觉得扯淡,如今发现居然很真实。 两层楼的建筑都不多,不仅城外有大片茅草屋,就连城内也有茅草屋存在…… 不知道开封长啥样,穿越一回,朱铭很想游览清明上河图。 弓手校场设在北城区,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大部分弓手,都是乡间强征而来,一个个愁眉苦脸,仿佛在等着过奈何桥。 当然,也有例外。 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竟然骑着一匹马,此刻正在校场里打马飞奔,不时发出怪叫炫耀自己的骑术。 又有几个年轻人,冲着那骑马之人吹口哨,个个袒露上身露出刺青。 一群浪荡子! “这谁啊?”朱铭颇为好奇。 张广道说:“陈子翼。” “什么来头?”朱铭问道。 张广道说:“没啥来头,乡绅家的子弟,学过些枪棒,喜欢结交好汉。” 说话之间,陈子翼骑马奔来,指着张广道说:“你这贼厮,被官府通缉数载,竟然还敢来做弓手。” “俺从良了。”张广道没给好脸色,估计两人不怎么对付。 陈子翼飞身下马:“来来来,且比划几招,上回没分出胜负,这次看谁的枪棒了得。” 张广道说:“你更了得。” 陈子翼却不放过:“比了才知晓。” 张广道重复道:“你更了得。” 眼瞅着无法交手,陈子翼兴致大减,再次骑上马背,冲着那些愁眉不展的弓手喊:“莫再丧气,看俺镫里藏身!” 只见这厮加速冲锋,忽地向右倾倒,整个身体拳曲在马鞍一边。随即伸直手臂向下,指尖始终距离地面一两公分,以此彰显自己的平衡能力。 “哥哥好本事!” 几个浪荡子欢呼喝彩,他们全是主动报名的。 如果放到现代,估计是一群鬼火少年,整天吃饱了撑的瞎闹腾。 朱铭却看得眼热,待陈子翼停稳之后,快步走过去结交,嗯……顺便找个免费的马术老师。 “朱铭,字成功,请教好汉尊姓大名。”朱铭拱手说。 陈子翼拱手回礼:“陈子翼,字于飞,诨号飞天雕。阁下可有诨号?” 朱铭说:“没有。” 陈子翼看向朱铭手里的宝剑:“可是精通剑术?” 朱铭说:“祖上传下的剑,一直没能拜师学艺。兄台骑术精湛,怕是寻遍洋州都找不出第二个。我家也有一匹马,能否跟着兄台学几招骑术?” “哈哈哈哈!” 陈子翼放声大笑,马屁拍得他好爽,当即拍着胸脯说:“别的俺不自夸,只说这骑术,寻遍洋州确实找不出第二个。来来来,俺便教你!” 这厮性情豪爽,当即就把缰绳交给朱铭。 朱铭翻身上马坐好,还没骑着向前,就听陈子翼喊道:“踩镫时只用前掌,你这样是在找死!” 额……朱铭有些发窘,他骑马杀了恁多山贼,居然连基础动作都有问题。 一个教得仔细,一个学得认真,就这样在校场练起来。 白胜颇为羡慕,追着他们跑,恨不得自己也能骑骑。 一直练到傍晚,终于有人来放饭,顺便把兵器也发下去。 不用排队领取,就跟菜市场一样,自己过去随便挑拣。 居然还有弓弩。 朱铭惊喜的捡起一把,看了两眼又扔回去,他娘的,弩机都已经锈坏了。 再看其他兵器,全部锈迹斑斑,估计从来没有维护过。 难怪很多弓手,都选择自带武器,用官府发的玩意儿打仗,纯粹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第58章 【退休文吏来练兵】 可能是知县和押司关照过,当晚的伙食很丰盛,不但白米饭管饱,而且菜里还能见肉。 住宿条件则异常糟糕,校场本来就不大,营房更是少得可怜。 朱铭跟另外三十多人,挤在一个大通铺里。 如今已是农历五月底,晚上也显得闷热。几十个男人的汗臭味,还有那脚丫子味道,把朱铭熏得直作呕,过了好一阵才稍微适应。 早晨起床,不知到哪里去洗漱,官府甚至没安排个送水的。 伙食也变差了些,米饭是糙米饭,菜里油星子都难见。嚼着嚼着便咔咔作响,却是饭里的砂子没淘干净。 某些衙吏胆大包天,竟在知县眼皮底下,克扣弓手的伙食费! “这等猪食,怎吃得下?”陈子翼扔掉饭碗,翻身上马说,“跟俺去外头吃胡辣汤!” 这厮不顾军纪,骑马就走,居然没人拦他。 一群浪荡子,嬉笑打闹追上去,他们没有坐骑,怪叫着让陈子翼跑慢点。 朱铭全程旁观,就感觉很无语。 同时又很欣慰,如果大宋的地方武装,都是这幅鬼样子,自己今后造反会顺利得多。 囫囵咽下早饭,接下来便无事可做。 弓手们三三两两坐在校场,聊天吹牛扯淡,有的干脆直接躺下睡觉。 一直到正午时分,陈子翼带着浪荡子们回来。 又过半个时辰,向知县终于来了。 同来的还有个白胡子老头,颤颤巍巍坐在竹舆上。轿夫把他抬上高台,落轿放定,老头儿也不起来,就那样坐在知县旁边。 弓手们陆续过来集合,队伍排得乱七八糟。 向知县开始训话了:“诸位都是乡中勇士,而今匪寇作乱,还得仰仗大夥为民除害。今日,俺请到了房老先生。老先生年轻时,做过洋州兵案孔目,精通战阵之法,必可操练出骁勇士卒……” 朱铭听得直翻白眼,已经无力吐槽了。 唐末五代,藩镇遍地,无论文武官员,都培养提拔幕僚做事。 到了宋初,地方官依旧有大量幕僚掌握实权。朝廷为了中央集权,就把这些幕僚官变成正式官吏,相当于明清的师爷群体有了编制。同时,严禁地方官私聘幕僚,知县这种级别的连个师爷都没有。 孔目官就属于转正幕僚,实质为掌管文书的吏员,放在明清两代叫做“挂号师爷”。 让一个退休文吏来练兵? 只能说,向知县很有想象力。 待向知县训话完毕,这位老朽不堪的房孔目,总算慢悠悠站起:“选兵先选将,自负勇力者,皆可上前听用。” 兵头头待遇更好,为了吃上白米饭,瞬间就有数十人站出。 房孔目扫视一眼,指着古三说:“你且过来。” 古三立即上前,他能第一个被选上,皆因手里提着把眉尖刀。 向知县低声说了两句,房孔目微笑点头,又选中陈子翼和朱铭。 房孔目再次坐下,发话道:“其余人等,角抵为戏,获胜者可做头领。” 于是开始抽签,两两一队,相扑比赛。 初时朱铭感觉很滑稽,但见众人皆无异议,而且还表现得兴致盎然。就连那些被强征来的弓手,都散去脸上愁容,大声呼喊着喝彩助威。 朱铭懂了。 看似儿戏的选将方式,其实属于最优解。对付一群山贼,用不着那么正规。有勇力者即可为将,而且当场公平比赛,还能提振弓手们的士气。 原本散漫消沉的校场,因为相扑选将,瞬间变得热闹非凡。 特别是张广道上场时,他抓起对手的腰带,直接给扔出圈外,所有弓手都欢呼起来。 比赛结束,房孔目问古三:“你是怎的跟脚?” 古三回答说:“俺是茶户。” 房孔目心中有了计较,当场宣布道:“弓手共计332人,且暂编为三都。陈子翼为一都都头,朱铭为二都都头,张广道为三都都头……” 紧接着,又任命副都头、十将、将虞侯、承局等职务。 朱铭这个都头,手下约有一百人。 配给他的副都头叫方言,浪荡子中的一员,胸口还纹着老虎刺青。虽然体格比较健壮,但吊儿郎当的,明显比朱铭还不靠谱。 房孔目还真会战阵之法,估计是以前看别人练过。 他此刻编练的,是北宋晚期流行的衙教阵队法,五人一伍,五伍为队,五队为阵。近战兵在前,远战兵在后,以鼓声作为指挥。 编着编着,房孔目有些尴尬。 他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很快就发现人数不对,而且弓手们缺乏远程武器。 这咋办呢? 凉拌! 干脆也不管什么阵法了,75人一队,排成矩形队列。剩下的士兵,作为预备队和扛旗、击鼓人员。 “兵将已点齐,阵法也列好,剩下的尔等自行操练。”这老东西居然溜了。 连旗令、号令都不教,估计是他自己也不会。 而向知县对此竟很满意,跟着房孔目一起走,两人结伴去县衙喝酒。 留下一群弓手,大眼瞪小眼愣在原地。 朱铭率先开口:“他们只是耍嘴皮子,我们才真个要上阵厮杀,大小将官且过来合计合计。” “朱兄弟说得对,”陈子翼附和道,“俺就觉得,那老孔目根本没打过仗。” 在校场里选了块空地,一群“将官”开始认真讨论。 白胜也得了军职,被任命为十将。 如果换做正规军,十将大概能统率百人,乃是真正的百人将,也可以理解为连长。但在这临时编练的破队伍,他手底下仅仅只有十个兵。 所有弓手当中,张广道是最想踏平黑风寨的。 他迫不及待说:“五伍编成一队,这种阵法不适合攻山。黑风寨俺熟得很,也晓得山贼怎样对付官兵。江边的十多户农家,皆为山贼岗哨,官兵一旦出现,就有人进山报信。山寨附近,还有许多农民。贼寇得了消息,就会召集青壮进寨,老弱妇孺则逃去深山。他们到时候死守山寨,上山的路又只一条,官兵人数太多根本展不开。” “上山的路有多宽?”一个叫赵岗的十将问。 张广道说:“最宽处,能并排站四五人。最窄处,就只能站一两人。” 古三嘀咕道:“这可难打得很,山贼若在最窄处,随便垒一道腰墙守着,咱再多人也杀不过去。” 陈子翼问道:“就不能从别处爬上山?” 张广道说:“很难,山势实在陡峭,但也可以试试。” 朱铭虽然实战经验匮乏,讲起理论却一套一套的:“上兵伐谋,最好能不战而胜。张三哥在寨中可还有亲信?” “恐怕……都被害了,”张广道有些伤感,“就算还有人活着,也只可能是山下农户,头目以上的肯定没了。江边的田家兄弟,也跟俺谈得来,但他们没法里应外合。” 朱铭又问:“那寨主杨俊已死,杨英能压住众贼吗?” “他压不住的,”张广道推测道,“但如果官兵去剿,山贼们多半会抱团。山贼头领和头目,都在山下有田产,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愿逃跑,也不愿投降官府。” 朱铭笑道:“那便在攻山时喊话,山贼喽啰只要投降,就可既往不咎,给他们编户齐民。山贼头目若是投降,可饶其不死,立功者还能保住田产。至于山贼头领,谁能生俘或斩杀杨英,也能活命保住其田产。” 陈子翼拍手赞道:“就该这般用计,山贼必定内讧,临阵倒戈者不知凡几!” “还得俺们能打,”一个浪荡子虞侯,指着远处那些弓手说,“看看都是怎样孬兵?这等士卒去剿匪,别说让山贼内讧,恐怕还要被山贼笑话。” “须得练兵,”陈子翼道,“还有,再弄点像样的兵器,官府给的兵器不堪用。” 朱铭说道:“我倒有一套阵法,适合在狭窄地形作战,还能缓解兵器不足的难处。” 陈子翼有些不信,问道:“朱兄弟这般年少,难道还入过行伍?” 穿越之后,朱铭确实显得太年轻,在陌生人面前很难有说服力。 朱铭必须拿出实际效果来,他拍胸脯说:“给我两天时间,把阵法操练出来,到时再比划比划。若是可行,便依我的法子。若是不行,就依你们的法子。如何?” “这个好说!”陈子翼当即答应。 张广道趁机帮朱铭树立威望:“俺相信朱兄弟有法子,之前山贼夜袭,他一人一剑,便斩杀十余个贼人。” 此言一出,众皆惊讶。 白胜非常伶俐,当即转身大喊,把上白村的弓手叫来作证。 都是同村的,自然要可劲儿吹。 更何况,朱铭当晚斩杀山贼,等于是整个上白村的救命恩人! 不管当时在没在场,他们都一口咬定,自己亲眼见到朱秀才杀贼。 古三也配合说:“黑风寨的寨主杨俊,便是死在朱秀才剑下。” 如此多的弓手,众口一词称赞朱铭,由不得其他人不信。 陈子翼拱手说道:“果真是好汉,俺差点看走眼了。等灭了那些山贼,朱兄弟可去俺家做客,每日骑马射箭、耍弄枪棒,岂不快哉?” “陈家哥哥相邀,定是要去的。”朱铭拱手回应。 “哈哈哈哈!” 陈子翼放声大笑,过来跟朱铭勾肩搭背,对那些浪荡子说:“俺又结识一条好汉。尔等可要记住,今后见了朱兄弟,便如见了俺一般,万万不可怠慢!” “不敢,都是自家兄弟。”浪荡子们连忙表态。 第59章 【西乡县真的黑】 祝宅。 那天前往黑风寨,说服杨俊劫掠的大胡子,此刻正在汇报消息:“各乡征募弓兵三百余人,刀枪弓箭不齐,也未经历过战阵。知县又请了个老朽文吏,负责操练那些弓兵,恐怕不易攻破贼寨。” “让文吏来操练弓兵?”祝宗道听得发笑。 大胡子又说:“县衙未见异动,咱们的人,也没有遭到刁难,向知县昨日只跟那老吏喝酒。” 祝宗道皱眉道:“俺任命的贴司,也没被白崇武刁难?” “没有。”大胡子说。 祝宗道摇头道:“不对劲,太反常了,他该趁机弄俺的人,啥都不干恐怕有鬼。” 大胡子猜测道:“会不会是,向知县要对大哥下手了?” 祝宗道冷笑:“俺是主簿,是做官的。便把杨俊、杨英抓了活口,供出俺派你去传话,咱也能推得一干二净,说那是贼寇在血口喷人。” “可李通判家的郎君,被山贼所伤,”大胡子提醒道,“如果通判与知县勾结,硬安大哥一个罪名,恐怕……” 祝宗道瞬间沉默。 他是反贼洗白上岸,尝足了做官的甜头,轻易不会弃官逃跑的,心里总是抱着几分侥幸。 哪像以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光棍一条想干啥干啥。 一旦穿上了鞋,就得加倍爱惜,别说把鞋脱了扔掉,就连弄脏了都觉心疼。 大胡子说:“若真要对咱们下手,恐怕弓兵练成之后,不是去攻打黑风寨,而是先来围住大哥的宅子。” 祝宗道还是不肯相信,一个劲儿摇头:“想捉拿俺,哪用得着练兵?” 真就是利令智昏,祝宗道舍不得官帽子,智商已快下降到负数。 他明知大胡子说得有理,却死活不愿相信。 虽然不信,却也得防一手。 祝宗道吩咐说:“这段时间,弟兄们不要乱走,都带着兵器来俺家。” 这厮曾经的部下,招安时悉数被打散,孱弱的被安置在各个村落务农,强壮的则被送去洋州做厢军。 厢军辛苦,陆续逃了一些,回来投奔祝宗道。 祝宗道正好缺心腹人手,于是开始乱来,斯文点的塞去做文吏,莽撞点的塞去做皂吏,啥都不会的塞进县尉司做弓手。 也正因坏了规矩胡乱塞人,才跟老白员外矛盾激化,搞出现在这么一堆烂摊子。 …… 县衙,内院。 向知县问道:“他还不畏罪潜逃,是俺做得不够明显吗?” “不如,派几个力手监视祝宅,故意让他发现怎样?”白崇武建议道。 向知县点头说:“也可。” 两人的谋划,就是把祝宗道吓跑。 一旦逃跑,即可认定为畏罪潜逃,这比强行挪置罪名容易得多。毕竟主簿也是官,搞得太出格不好,直接抓捕属于最后的手段。 因此,勒令祝宗道待在家里不准乱走,在不动祝宗道亲信文吏的同时,又把祝宗道的心腹弓手给排斥,不让那些弓手参与剿匪行动。 三管齐下,就差没有明说了。 阴险狠辣的祝主簿,居然一副看不懂的样子,这大大出乎向知县和白崇武的预料。 “相公,卢官人求见。”老奴过来通报。 向知县问:“哪个卢官人?” 老奴回答:“城西做生意那个。” “一个买扑商贾,也敢跟俺称官人,”向知县冷笑道,“先让他等着!” 白崇武说:“县尊既然有客来访,职下就先行告退了。” 向知县道:“也可。” 白崇武躬身离开内院,半路遇到那位卢官人。两人互看一眼,白崇武略微点头,卢官人拱手致意。 卢官人,是西乡县首富! 黑风寨的赃货,经小白员外转手,就是通过卢官人卖出去的。 与此同时,老白员外家的茶叶,每年也有一部分,通过卢官人走私进入市场。 这么说吧,就如今的川茶榷禁制度,再加上茶马司官吏盘剥,种茶的不搞走私早他娘破产了。 卢官人从容淡定的走进内院,见到向知县瞬间变得惶恐:“请县尊饶恕则个!” 向知县满脸微笑,语气和蔼道:“卢官人何必如此,快快坐下说话。” 能成为一县首富,怎么可能没有官方背景? 更何况,卢官人还是买仆人(承包商),没有当官的罩着绝不可能中标。 这类富商,向知县不愿得罪。 卢官人躬身作揖:“县尊容秉,祝主簿与那山贼勾结,强逼着俺为山贼销赃。俺是守法商贾,万不敢做这等事,可受人逼迫实在不能抗拒。” “竟有此事?” 向知县一脸惊讶,心里却在琢磨,对方到底是什么目的。 卢官人又说:“黑风寨的贼赃,是经下白村白宗敏之手,被祝主簿强行卖给俺的。” “好啊,白宗敏竟也跟贼人勾结!”向知县终于明白了,老白员外的胃口真大,想干翻祝主簿不说,还打算把小白员外给搞死。 这是一鱼三吃? 卢官人继续说道:“白宗敏还走私茶叶,也被祝主簿硬塞给俺。姓祝的抽成太凶,俺便私卖禁货,却也没有半分利润,还请县尊务必做主!” 向知县开始沉思,而且心里痒痒的,自己要被拉拢腐化了。 这感觉真好!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面对严酷的茶叶榷禁,川陕各路早已形成走私体系。 祝宗道兼任着县尉,不但负责捕盗,而且负责缉私。 按照惯例,本地商人走私茶叶,都是要暗中孝敬县尉的。 怎奈祝宗道把手伸得太长,不满足于那点孝敬钱,居然亲自下场抽成。 虽然抽得不多,还在可接受范围内,但卢官人已经极为不满。 这次被老白员外说服,他不介意顺水推舟,送那祝宗道一程。顺手再帮老白员外,把仇人小白员外给干掉。 他还能为李含章出口恶气,借机搭上李通判那条线,走私货物过洋州时,便能轻轻松松通关——这才是重点! 同时今后的走私,也给向知县孝敬一笔,让知县大人与士绅商贾融洽相处。 走私茶叶嘛,损失利润的是茶马司,关李通判和向知县屁事儿,他们巴不得能白捡孝敬钱。 向知县捋着胡子,佯作怒状:“此事俺已知晓,卢官人遭受逼迫,半文钱也没有赚到。黑风寨要剿,祝宗道和白宗敏也要抓!” 卢官人提醒说:“这两人勾结贼寇造反,顽固拒捕,合该丧命!合该……丧命!” “确实。” 向知县猛觉背心发凉,这西乡县实在太黑了。 一个二个,动辄要人性命,他怕自己哪天也被人给弄死! 其实大家还是很讲规矩的,是祝主簿首先坏了规矩,那就别怪他人彻底撕破脸皮。 不管是县中富商,还是乡下士绅,都想寻求安稳,最守规矩的恰恰是他们,同时也最讨厌祝主簿这种莽撞愣货。 和和气气赚钱不好吗? 向知县打发走这位首富,亲自前往弓手校场,他决定不再等祝宗道畏罪潜逃,直接带着弓手去把宅子围了捕杀。 “聚兵!” “当当当当!” 铜锣敲响好半天,弓手却聚不齐,朱铭和张广道这两位都头都不在。 向知县有些愤怒,厉声斥责道:“本县聚兵,三个都头,两个不在,还有没有半点军纪?” 陈子翼上前说道:“县尊,衙里下发的兵器不堪用,朱、张两位都头,亲自带人制作兵器去了。” 向知县瞬间无话可说,他昨天也看见了,全是一堆破烂玩意儿。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朱铭终于带人回来。 一百多个弓手,有人扛着竹子,有人拿着锅盖,倒更像是忙着煮饭的伙头兵。 “这便是尔等的兵器?”向知县质问道。 朱铭拱手说:“只能凑合着用,砍竹子,买锅盖,都是我们自己贴钱,县尊能否拨些钱款给补上?” 向知县见识过朱铭的学问,心里已把他当同道中人,点头应许道:“回头俺让人把钱送来。你们三个都头,且过来仔细商议大事。” 朱铭、张广道、陈子翼,立即聚到向知县身边,其余弓手被打发得远远的。 向知县低声说:“俺已查明,本县主簿祝宗道,暗中勾结匪寇,私藏兵甲意图造反。尔等这便随俺去抓人,若遇拒捕,务必格杀!” “遵命,务必格杀!”朱铭抢先说道,“杀”字还特地加了重音。 向知县微笑颔首:“孺子可教也。” 果然是读书人啊,跟咱是一路的,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明说。 第60章 【孬兵智将】 “过来领兵器!”朱铭喊道。 弓兵们纷纷聚拢,手里没有像样武器的,很快领到竹子和锅盖。 然后,众人看着手里的家伙什,集体陷入了奇妙的沉默。 “嫌这些东西没用?” 朱铭把两个锅盖手,拉到前方排列站好,又让两个持竹子的站在其后,再对陈子翼说:“陈都头能否出手,试试他们新领的兵器?” 陈子翼根本没当回事儿,乐呵呵道:“那俺便试试。” 朱铭又对那四个弓手说:“拿锅盖的,护住身后友军。拿竹子的,径直往前戳即可。” 双方站定,陈子翼手持长枪,大大咧咧说:“来吧!” 两名锅盖手显得畏畏缩缩,那两个持竹子的却有底气,因为他们手里的竹子足够长。 “杀!” 两根三米多长的毛竹,前端还有分叉的尖锐枝丫,朝着陈子翼一阵乱捅。 陈子翼本欲挺枪上前厮杀,但那些竹枝太烦人,稍不注意就要糊他脸上。而且尖溜溜的,一糊就是几条血沟子。便是竹子的最前端,也被削得尖尖的,戳到咽喉极可能造成致命伤害。 他下意识往后退,然后侧绕,想要贴近了攻击。 两个锅盖手,跟随陈子翼的移动而转身,此时心中也生出勇气,始终保护着身后的队友。 陈子翼只能加速绕行,竹子太长,且未经训练,很快就被他绕后成功。 枪身扫击命中,陈子翼获得胜利。 朱铭问道:“陈都头,若是上了战场,可有地方让你这般绕?你一个人能绕行,若带着士卒,还能保持队型绕走吗?” 陈子翼摇头说:“恐怕不易。” “便是有精锐士卒,快速整齐侧绕,”朱铭走到弓兵身边,“我在这里,安排四个长枪手。再于此处,让两人手持粪叉,推开敌人和兵器。锅盖手也改为刀盾手,你绕过来还有用吗?” 陈子翼想象着那种场面,突然就感觉很可怕。 朱铭介绍说:“此阵名叫鸳鸯阵,适用于山地、沟壑、水田等狭窄战场。若是战场更狭窄,还可一分为二,一阵变为两阵,唤作两仪阵。若是战场极为狭窄,比如到了田埂上,还可一分为三,唤作三才阵。当然,在稍微开阔的地形,根据形势变化,也可拆分为两仪、三才阵,纵队变作横队进攻。” 虽然还不明白具体怎样变化,但陈子翼心中已经服气。 眼前这姓朱的少年,虽然比自己小好几岁,可既能亲手斩杀山贼,又能排布阵法操练军队,绝非寻常好汉可比的。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朱铭对那些弓手说:“拿锅盖的在前,拿竹子的在后,有朴刀、梭镖、钎担的居中杀敌。你们且练几下。” 马上就要行动了,留给他们训练的时间不多。 熟悉基本打法就好! 鸳鸯阵最重要的是纪律,或者说,所有军阵都以纪律为依托。 有了纪律,才能真正进行配合。 否则平时操练得再好,打起仗来直接跑路,那就什么都白瞎了。 但一群临时招募的乡民,你跟他们谈什么纪律? 装备暂时也没弄齐,还得搞几块门板来,充作长牌抵挡弓箭。 再搞一些粪叉,充作镗钯使用。 大概训练了三十分钟,朱铭走到向知县跟前:“县尊,请问何时出发?” 向知县看着许多弓手,又有了新式阵法,顿时信心倍增:“此刻便动身!” 朱铭提议道:“不如等天黑之后,城门关闭了再去。” “天黑看不清,恐被他跑了,听俺的便是。”向知县执意如此。 朱铭献计道:“不如把姓祝的诱入县衙,埋伏刀斧手将他捉拿。” 向知县摇头道:“之前俺做了些事情,故意逼其遁逃,恐他已有防备。贸然邀请,他只不来还罢,就怕打草惊蛇跑了。” 朱铭听着有些无语,设计就能解决的事情,非得动用弓手部队,只能问道:“姓祝的宅邸在何处?” 向知县说:“就在县衙附近,距离校场不远。” 朱铭说道:“不如大张旗鼓,佯称出城操练,以免把姓祝的吓跑了。可径直前往北城门,中途忽地杀去祝家。同时县尊亲往北门,勒令门卒关闭城门,防止姓祝的逃走,县尊坐在城楼运筹帷幄便可。” “此计大善!” 向知县越看朱铭越顺眼,按照这个计划,不但能麻痹祝宗道,还可保证知县的人身安全。 而且传出去也有面子,向知县不是怕死,是在运筹帷幄指挥全局。 朱铭又问:“祝家的宅院,一共有几道门?” 向知县说:“不甚明了,俺去过几次,只从正门进入。” 知县的随从说:“有三道门,一道正门,一道偏门,一道后门。若先往北,再去祝家,距离后门最近,距离正门最远。” 朱铭吩咐张广道、陈子翼二人:“我们三个,一人堵一道门。走最前面的,务必全速奔至正门。走最后面的,去堵截后门。走中间的,去堵截偏门。” “俺省得了!” 张广道和陈子翼同时拱手领命,不知不觉间,朱铭似乎成了他们的首领。 至于向知县的几个随从,分别跟在三位都头身边做向导。 “当当当当!!!” 铜锣敲得震天响,白胜被派去开道,扯开嗓门大喊:“闲人回避,向知县亲领弓手出城操练!闲人回避,向知县亲领弓手……” 祝宗道的手下,一直在暗中监视校场。 此刻见弓手们果然全部向北,并没有前往祝家宅邸,于是也不回去报信,只是一路悄悄跟着。 “成功贤侄,你带人在前方引路!” 向知县是真个怕死,而且颇为信任朱铭,命令朱铭率兵在前,自己乘坐竹舆跟上。 坐轿这个习惯,是他在西乡县养成的,滑竿更方便上山下坡。 北宋士大夫不流行坐轿,王安石、程颐等人主推,说坐轿子是“以人代畜”。皇帝也支持这种观点,勒令元老重臣、体衰病弱者才可乘轿,其余官员都应该骑马出行。 上行下效,就连商人也跟着学。有马的自己骑马,没马的可以打出租(马车、驴车、骡车)。 到了南宋,坐轿之风渐盛,一直延续到明清。 朱铭挎着宝剑,当即耀武扬威,呵斥路人道:“快快滚开,莫要挡了道路,县尊要去城外练兵!” 弓手们狐假虎威,也跟着大声吆喝,他们至今不晓得真相。 沿途所过,鸡飞狗跳。 这种情况,更加麻痹了暗中监视者。 拐过一条街巷,朱铭把白胜叫回,叮嘱道:“你护送知县去北城门,保护好他的安全。” “朱大哥放心,包在俺身上!”白胜兴奋回答。 队伍继续前进,知县的随从低声提醒:“再往前走一阵,往左拐时就分开,那里杀向祝家最近。” 众人走得很慢,一路咋咋呼呼。 直到好几分钟后,朱铭猛然大喝:“随我杀贼!” 他率先奔跑出去,部下弓手愣了愣,一头雾水也跟着狂奔。 向知县则跳下滑竿,由白胜护着往城门跑。 向弼隔得老远就大喊:“有贼人,快快关闭城门!” 门卒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贼寇在城外,驱打门洞里的百姓,慌慌张张去关门落闩。 向知县从马道奔上城楼,已累得气喘吁吁,却还不忘装逼:“呼呼呼……搬……搬一把交椅来,俺就坐在城楼,且……且看儿郎们破贼。” 却说祝宗道派来监视的人,一直尾随他们向北走。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此人大惊失色。他不敢跟着弓手跑,只能折身回去,抄一条小巷走近路。 也近不了多少,等他回去报信时,朱铭已能看到祝家院墙。 “大哥,知县带人朝这边来了!” 祝宗道闻言猛地站起,面色狰狞道:“好个向弼,竟真要对俺下手。这鸟官,爷爷早不想做了,哪比得上做强盗快活!弟兄们,随俺杀出城去,寻个地方占山为王!” “哥哥去哪,俺就去哪!”众人纷纷呼喊。 曾经的反贼,招安后都已被安置,逃回来投靠祝宗道的,全是一些不安分的家伙。 算上祝宗道,共有二十六人。 县尉司也有少数精良兵器,全被他们提前挑走了,主要是手刀和环首直刀,也有两个手里拎着长矛。 祝宗道本人,可谓是全副武装。 他身穿一副皮甲,腰悬鱼头刀,背挂大弓和箭筒,手里还拄着把长枪。 在家仆惊恐的眼神当中,二十多人飞快行动,大摇大摆从宅邸正门出去。家中钱财不要了,甚至妻儿都不要了,因为更多的钱财、真正的妻儿,早被祝宗道暗中送去了乡下。 狡兔三窟,这个道理他懂。 “大哥,马来了!”一个手下牵马追来。 同样是去年那批纲马,杨俊留了一匹在山寨,朱铭在废茶山捡到一匹,祝宗道也暗中截留一匹。 祝家正门大开,祝宗道牵马而出。 这伙人刚刚走过门前石阶,便见朱铭带兵杀来。 此时祝宗道如果想逃,可以孤身骑马遁走,只关闭了最近的北城门,其他城门依旧敞开着生路。 但他一个人跑有啥用? 手下老贼也必须带走,否则今后就是光杆司令! 祝宗道看向那些拿锅盖和竹子的弓手,冷笑道:“半天也没操练过的农人,还敢上来找死,随俺去杀光官兵!” “止步,列阵!” 朱铭大声呼喊,军令全靠嗓门。 疾奔当中的弓兵,停下时已乱做一团。 “去通知张都头、陈都头,让他们别堵门了,全都带兵过来支援!” 朱铭一边派遣部下去求援,一边手把手的整理队伍。那些拿锅盖的,被他强行拖到最前方,其余弓手乱七八糟,已经来不及慢慢纠正。 祝宗道骑马奔出几步,突然勒马停止,瞄准朱铭一箭射出。 “举锅盖!” 朱铭嘶声大喊的同时,下意识闪身躲避。 也不知是他躲得好,还是祝宗道射得歪,箭矢从朱铭身边飞过,射中旁边一个梭镖手。 那梭镖手被射爆门牙,牙床都被撕裂一块,嘴巴里汩汩冒出鲜血。 巨大的冲撞力,让这人向后仰倒,就像是被箭矢射进喉咙。 周围的弓手惊慌莫名,本就乱糟糟的阵型,瞬间变得更乱了。 “冲啊!” 不待祝宗道射出第二箭,朱铭就身先士卒冲上去,麾下弓手见状也跟着冲。 奔跑之间,阵型彻底乱套,谁也顾不上谁,一窝蜂的往前跑而已。 第61章 【向青天】 祝宗道胡乱射出第二箭,便收弓举枪,打马朝前冲去。 在他想来,这种乱糟糟的新募弓手,连他以前造反时的杂兵都不如。自己纵马上前,身后又跟着骁勇老贼,必定可将对方一冲而溃。 “啊!” 惨叫声响起,这胡乱射出的一箭,随机命中了一个倒霉蛋。 但朱铭那边实在太混乱,只知道闷头往前冲,连谁被射中了都不清楚。此箭所造成的威慑力,反而还不如之前那一箭。 祝宗道悍然打马冲来,前排锅盖手吓得转身就逃,果然跟他料想的一模一样。 那些手持毛竹的弓手,胆小者也扔下竹子逃跑,胆壮者则抬起竹子乱戳。 祝宗道的目标是朱铭,谁让朱铭为了鼓舞士气,选择孤身冲在最前方? 眼见一枪刺来,还隔得老远,朱铭就往侧方扑闪,他才不会傻到正面对抗。当祝宗道的长枪刺出时,朱铭已经逃到两米开外,连滚带爬回去捡弓手扔掉的竹子。 虽然弓手逃跑了许多,却还剩十多根毛竹,带着分叉的尖利枝丫,奋力朝着祝宗道乱捅。 根本不用祝宗道做出反应,他胯下战马就自动减速,不敢去撞那些尖利物。 祝宗道仗着手里有长枪,轻夹马腹向前。接下来的状况,有点超乎他的想象,那些竹子太长了,他根本挨不过去。 连续出枪拨开几根竹子,祝宗道被搞得手忙脚乱,胯下战马的脑袋还被竹枝刮伤。 无奈之下,祝宗道只能勒马后退,去跟身后二十多个手下汇合。 “贼人败了!” 朱铭终于捡起一根竹子,嘶声力竭的大吼道:“打死反贼头子,知县赏钱三贯!” “杀!” 听到有赏钱,而且还有三贯之多,弓手们瞬间士气大振,抄起家伙不要命的往前冲。 就连那些还没逃远的溃兵,也都折身回来,捡起武器朝前厮杀。 此刻敢于作战的弓手,大概还剩四五十个。手中兵器乱七八糟,拿啥的都有,锅盖手已经全把锅盖扔了,就近捡拾逃兵扔下的家伙。 祝宗道那边只有二十多人,虽然个个武器精良,却大部分属于短兵器。 双方交战起来,三米多长的竹子堪称神器,持竹作战的弓手犹如天神下凡。刚开始还只是乱捅,打疯了开始左右横扫,分叉出去的尖锐枝丫,一旦扫中敌人脸部,就能糊出好几道血口子。 那些积年老贼阴沟里翻船,瞬间被这无赖打法给整懵逼。 他们挥刀劈砍,却毫无作用,一分钟不到,个个脸上带伤。 有老贼被搞得怒火中烧,抬起左臂遮挡面部,不要命的冲过毛竹阵。后面手持梭镖、朴刀、钎担的弓手,立即抬起武器往外戳。 太惨了,最先冲进来的那个老贼,瞬间被两根钎担、两把朴刀、一杆梭镖命中。 当场就死得透透的! 祝宗道看得头皮发麻,知道今日无法获胜,连忙下达撤退指令:“风紧扯呼,快随俺出城!” 这货打马就跑,麾下老贼也跟着逃。 “贼寇败了!冲啊!” 朱铭再次大喊,扔掉竹子,拔出宝剑,迈步狂追。 数十弓手热血上涌,一窝蜂的追上去,各式武器轮番伺候,好几个老贼连咋死的都不知道。 幸好是刚刚入伍,他们还没学会割头请功,干死一个就去追下一个。 朱铭的追击速度最快,挥剑劈出,在贼人后背砍出血口子。接着不管不顾继续追,刚才那贼人受伤扑倒,被跟上来的弓手群殴致死。 祝宗道一边骑马加速,一边回头查看情况,感觉手下难以幸免,只能强忍悲愤独自逃跑。 “哒哒哒哒!” 却是陈子翼在偏门接到求援,扔下部众单骑追来。 他见祝宗道已经逃远,也顾不得跟朱铭汇合,连忙往南纵马冲进一条小巷。 这厮是个浪荡子,经常在县城玩耍,对街巷状况烂熟于心。 根据祝宗道逃跑的方向,陈子翼猜他定要从西门逃出。于是一路抄近道,连续穿过好几条小巷子,竟然抢在敌人前面到达西城门。 陈子翼朝着门卒大喊:“知县有令,关闭城门!” 门卒并未行动,而是狐疑的看向陈子翼,他们明显认识这个浪荡子。 陈子翼有些无语,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平时吊儿郎当的,关键时候说话没有可信度。 眼瞅着祝宗道骑马奔来,陈子翼懒得再费口舌,弯弓搭箭开始瞄准。 这厮也是自带弓箭的! 可惜他骑术虽然高明,箭术却还差了些,被祝宗道轻松躲过。 “直娘贼,快快纳命来!” 陈子翼收回弓箭,持枪打马冲杀。 祝宗道见前方有人挡路,也端起长枪催马加速。 非常标准的武将单挑,可惜一个是贼寇,另一个是浪荡子。 两骑交错之间,祝宗道挺枪戳出,他练习骑术才几个月,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只见陈子翼身体侧翻,瞬间消失于马背上,正是那天表演的“镫里藏身”。同时借着冲刺速度,把手中长枪轻轻递出,枪尖准确戳中祝宗道的腰部。 祝宗道失去平衡,当即坠马落地。 他被摔得头晕目眩,刚刚挣扎着爬起,陈子翼已经打马回来,挺起一枪刺穿他的脖子。 搞出一堆烂事儿的祝主簿,竟死得如此干脆利落。 陈子翼跳下马来,走到尸体旁边蹲好,拔出短刀开始割首级。这项手艺他不熟练,割到骨头时还卡住了,只能像锯木头一样来回拉,拉出的创口血肉模糊。 “呕!” 陈子翼把自己给恶心到,趴在那里呕吐起来,缓了一阵又继续割,耽误好半天总算搞定。 接着解散祝宗道的发髻,用头发当作绳子,将首级绑在自己长枪上。 随即翻身上马,故意慢悠悠前进。 就像钓鱼佬捕得大货,扛着几十斤重的鱼,骑着电瓶车满街炫耀一般。 陈子翼的身体随着马背起伏,枪头的首级也摇晃不停。所过之处,路人惊慌跑开,跑远了又回头看稀奇。 “主簿祝宗道勾结贼寇作乱,蓄养私兵意图谋反,俺奉知县命令将其斩杀……”陈子翼昂首挺胸,大肆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 “杀得好!” “陈大郎好身手!” “陈大郎为民除害,端的是条好汉!” “……” 城中百姓不再恐惧,一个个交口称赞。 文吏不好替换,县尉司的弓手却可随意,祝宗道已将大半弓手换成自己人。 这些家伙是反贼出身,当上警察兼城管,早把百姓给害苦了。 他们作下的所有恶事,都被百姓算在祝主簿头上。此刻祝主簿被捕杀,哪还不人人称快? 听到老百姓夸赞自己,陈子翼跟吃了蜜一样,当场把嘴都笑歪了,扛着长枪浑身发飘,朝道路两旁的街坊左右拱手。 蓦地,这厮大声发问:“俺可是好汉?” “是好汉!是好汉!”老百姓疯狂呼喊道。 陈子翼又问:“俺可是浪荡子?” “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不止,这标签恐怕难以摘掉。 此时朱铭已带兵追来,见到陈子翼那人模狗样,当即哭笑不得的坐下休息。 陈子翼连忙打马上前,添油加醋道:“朱兄弟,俺早就料到,这贼厮要往西门逃。当即过街串巷走近道,险之又险,才将他拦在西城门内。俺又取出弓箭,一箭射得他心惊胆战。这便骑马冲杀,与那贼厮大战五十回合。却说这鸟人是反贼出身,端的枪法了得,一招蛟龙出海,杀得俺措不及手。俺也不是吃素的,反手一记鱼跃龙门……” 朱铭听得直翻白眼,那些弓手却心生仰慕,都觉陈大郎是一条好汉。 陈子翼说起来就没个完,开始一招一式还原现场,听他吹牛逼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张广道负责包围祝家后门,距离交战地点最远,等他带兵赶来时,陈子翼已经讲到第三十二回合。 “好死!” 盯着枪头那颗首级,张广道咬牙切齿。 讲到第四十回合时,朱铭实在听不下去了,出声喊道:“陈都头,县尊还在等候消息,快快拿了首级去复命吧。” 陈子翼有些不舍,对街坊百姓说:“诸位乡邻,今日且先去复命,待俺改天再来讲完!” “同去,同去!”众人欢呼道。 无数百姓跟随欢送,就连那些普通弓手,也觉得脸上有光,挺直了腰杆大步行走。 向知县正在焦急等待,弓兵还没回来复命,他的几个随从已先跑去汇报。 听说祝宗道已死,向知县负手微笑,一副世外高人模样:“俺定下计奇谋妙策,贼寇果然手到擒来,尔等且随俺去迎接壮士。” 双方在县衙附近相遇。 铲除祝主簿这个祸患,老百姓都觉得知县是好官,纷纷欢呼赞叹,高喊着一声声向青天。 向青天乐得找不着北,身子都轻了几斤,整个人飘飘欲仙。 为民除害啊,救济苍生啊,再贪的昏官,也喜欢这种感觉,并且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等向青天乐得差不多了,朱铭才上前行礼说:“县尊,贼人已经悉数斩杀,没有放跑任何一个。我军受伤两人,皆被贼首弓箭所伤。” 向知县开怀大笑:“此乃大捷也,俱有重赏!” 朱铭又说:“贼首骑马逃走,幸得陈都头追击堵截。陈都头武艺超群,独自将那贼首斩杀!” 向知县上前握住陈子翼的手,赞叹道:“小小西乡县,竟也有如此猛士。” 陈子翼本来嘴碎多话,此刻却不知该咋应对,只一个劲儿的咧嘴傻笑。 一个知县,一个浪子,都成了英雄,可谓相得益彰。 朱铭来到向知县身边,低声耳语:“祝家已被围住,职下擅自做主,让弓手去搜寻违禁之物。财货并无多少,可能贼寇另有巢穴。有两个贼人,受伤被活捉,县尊可以亲自审问。” 向知县听得双眼发亮,拍打朱铭的手臂说:“若有所得,少不了你的好处。” 第62章 【王霸道】 “啊!!!!!!” 祝家内院,不时传出凄厉的惨叫声。 刑讯逼供,自然要让专业人士来,朱铭和向知县宅心仁厚,他们是万万下不去手的。 向知县焦急的走来走去,不时朝里面看上两眼,生怕那两个老贼真不知情。 朱铭却从容安坐,一直在闭目养神。 估计已经走乏了,向知县也坐下来,扭头朝朱铭看去,竟然生出几分钦佩之心。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文可贯通三经,武可统兵杀贼,此时此刻还能保持淡定。如此沉稳气度,向知县还真没见过几个,此子今后必有一番大作为! 其实,他想岔了…… 朱铭就连钓鱼都静不下心,哪来的什么沉稳气度? 昨晚跟几十个男人睡大通铺,被臭脚丫子熏得失眠,今天又率队厮杀累得够呛,朱铭只是在趁机补觉而已。 并非假寐,真睡着了。 朱铭别的本事没有,就那神经足够大条,完全可以称得上没心没肺。 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个老贼已经废了,只求能够赶紧死掉。 仵作带着狱吏出来,低声对向知县说:“望江里,安水坝村,虎头岭下,祝宗道的母亲、兄弟和妻儿都在那里。县城这边的浑家,是他招安之后娶的,原配一直没死,长子都已经六岁了。村中大户姓钟,祝宗道造反的时候,就把钟大户全家杀了。如今更是霸占其屋,全家改名姓钟,自称是钟大户的族亲。” “好个祝二,果然还有巢穴!” 向知县心头狂喜,对仵作和狱吏说:“你们明日到县衙领赏,今晚且回家安歇。” “谢过县尊!” 三人躬身告退。 向知县还在那儿高兴,喜滋滋来回踱步,总算想起还有正事要办:“朱贤侄,朱贤侄……” “哈!” 朱铭打着哈欠睁眼,问道:“贼人招了?” 向知县说:“招了,贤侄快去召集人手。不需太多,二三十人即可。” 可怜这位县太爷,朝廷不准私养幕僚,身边连个帮忙谋划的师爷都没有。他就带了两个忠仆赴任,剩下的奴仆,全是在西乡县雇佣的。 县衙又被祝主簿和白二郎盘踞,诸多衙吏不值得信任,如今办事还要请朱铭帮忙。 毕竟朱铭是外乡人,听口音就知道,缺乏根基可以合作。 朱铭径直返回弓手校场,把自己的三十多个室友叫醒,除了张广道和白胜之外,都是来自上白村的村民。 众人前往南城门,向知县已经准备好了,身边还跟着两个忠仆。 “打开城门,本县要连夜抓捕祝宗道的余党!”向知县喝令道。 门卒打着哈欠,磨磨蹭蹭将城门开启。 码头停靠的几艘商船也遭殃,被向知县强行征用,连船夫都被一并带走。 今晚可没有大月亮,夜里漆黑一片。 好在这已经不是汉江,而是汉江的支流,河水流速相对平缓,借助灯笼的光亮也能勉强行船。 朱铭盘腿坐在甲板上,望着黑乎乎的河面发呆。 穿越前,他只是个自媒体博主,赚点小钱也全都花出去了。 他没啥大志向,得过且过,稀里糊涂。 这些天经历的事情,对他而言惊心动魄,夜间杀贼也还罢了,今天可是白昼当街厮杀。 先前很累,没心思多想。 小憩一阵,河风一吹,脑子瞬间清醒无比,难免生出来各种情绪。 自己好像变得奸猾冷酷了,跟这傻逼知县同流合污,而且还时时刻刻投其所好。接下来,更是要杀人越货,虽然杀的是反贼家人,抢的都是一些不义之财,但还是让他感到颇为唏嘘。 穿越一场,我到底在追求个啥? 争霸天下做皇帝吗? 还是力挽狂澜,保住汉家江山? 又或者,为了让老百姓过得好些? 我的底线在哪儿? 忽地,朱铭想起王安石的《王霸论》,那是王安石变法的政治总纲。 孔子只讲仁义,不分王道与霸道,但其言语更倾向于王道,内圣而外王。 从孟子开始,尊崇王道,鄙视霸道。王道与霸道的区别,在于是否出于仁义之心,而不在于是否行仁义之举。 荀子沿袭孔孟思想,又更进一步,王者争取人心,霸者争取友邦,强者争取土地。当遵礼行王道为主,重法而行霸道为辅。 王安石糅合孔子、孟子、荀子思想,主推中庸,杂王霸道而行之。 为了彰显诚信,提升自己威望,齐桓公归还土地,晋文公退兵罢战,这些在王安石看来,不是王道,而是霸道。因为他们在假仁假义,退兵还土都是为了自己。 真正的王道,真正的仁义,是齐桓公、晋文公把地盘吞了,让那里的百姓过得更好!即便对自己的声誉有损,却能够惠及于民。 中庸就是王道,王道就是中庸。以造福天下百姓为出发点,王道和霸道互相调和使用,这就是王安石的治国理念。 只要对天下百姓有益,便做坏事背上骂名也可以。 想做到中庸,真的好难啊,朱铭忍不住叹息。 王阳明的心学,其实也是中庸之道。王安石的新学,同样追求中庸之道。可这玩意儿,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和判断力,否则强者会变得刚愎自用,弱者会逐渐屈服于现实。 借着火盆的亮光,朱铭拔出宝剑,在甲板刻画“中庸”二字。 不知何时,向知县来到朱铭身后,盯着甲板上的字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贼寇当前,贤侄还在研究天地大道?” “怎么做到天人合一?”朱铭回头问。 中庸之道的理论基础,就是天人合一,而非世人所误解的和稀泥。 向知县摇头苦笑:“难,人都还没弄明白,俺不知天道哪里去求。” 朱铭指着自己的胸膛说:“天心即我心,天道该在心里求。” 向知县品味一番,居然听懂了,安慰道:“都是些不义之财,杀的也是恶贯满盈之人,贤侄又何必纠结于此?” 竖子不足与谋,朱铭懒得再讨论这个问题,拱手说:“多谢县尊赐教。” 朱铭的矫情与纠结,是怕迷失自我,被权力和金钱所侵蚀。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今夜之思,也有收获,朱铭确定了自己的行事风格,即践行王安石的王霸论。 治国如此,做人也如此。 王安石虽已故去,却平白多出个虚空弟子。 移船靠岸,朱铭握剑站起,接下来该行霸道事了。 朱铭带着三十多个弓手,明火执仗闯入村中。遇到茅草屋,立即冲进去,抓起村民就说:“官府剿贼,你来带路,去村中最大的宅子。事情办好了,重重有赏!” 村民吓得浑身瘫软,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这处村落极为穷困,规模远远小于上白村,难怪祝宗道鸠占鹊巢也没人发现。 村中最大的宅子,面积只有老白员外家的三分之一。 接下来的战斗没啥好说,甚至不能称之为战斗。三十多个弓手,翻墙爬入,都冲进内院了,里面的人才开始惊恐呼喊。 一番逼问,找出地窖。 向知县带来的两个忠仆,连忙提着灯笼,去地窖里清点财货。 祝宗道从造反那会儿开始,搜刮的财货都在这里。当然,这期间也花掉了不少,比如购买粮草维持造反部队,招安的时候还暗中贿赂官员,又在县城置办大宅享受生活。 一直清点到第二天上午,老奴拿着小本本说:“相公,除了铁钱,还有金银钱,共计四千四百九十二贯有奇。另有县城店铺一间,乡下各类田产一千余亩。这些田产,多为隐田,只有购田白契,没有官给田契。” “好好好,这厮真有钱啊!”向知县大喜过望。 接着又有些发愁,该分多少给朱铭呢? 分多了,自己不开心。 分少了,朱铭不满意。 左思右想,向知县决定拿出两百贯给朱铭。再给今夜办事的弓手,每人一贯做封口费。 嗯,他觉得这样非常妥当。 向知县从地窖里出来,把朱铭单独拉到一边:“朱贤侄,贼寇留下的财货虽多,俺却还要拿出来填补赋税缺额。俺也是分不到几个的……” 没等向知县说完,朱铭就拱手道:“县尊容秉,此处财货,在下分文不取。” “嗯?” 向知县并不因此高兴,事出反常必为妖,他拿不准朱铭想要啥。 果然,朱铭的胃口,比他想象中更大:“黑风寨周边百姓,皆为匪民也。贼寨易取,贼心难消,在下愿为县尊分忧。” 向知县皱眉道:“不妨说得明白些。” “黑风寨,还有山下村落,包括茶山,我全都要了!”朱铭当即说得够明白。 向知县心头一惊,继而有些恼怒:“贤侄恐怕吞不下吧。” “吞得下,”朱铭说道,“那里都是无主之地,村中全是匪民,请问县尊如何安置?” 向知县说:“还没想好,等攻下贼寨再议。” 朱铭说道:“此地偏僻,地窖中若有田产,恐怕县尊也是卖掉。黑风寨同样如此,茶山、田亩都须卖掉,可又能卖给谁呢?若是卖给贪婪之辈,一两年内,匪民必反。在下虽不才,却可教化匪民,以为县尊分忧。” 向知县还在犹豫,他想攻下黑风寨再捞一笔。 朱铭突然按住剑柄,锵的拔剑出鞘,弹剑立誓:“某凭此剑,当可驯善匪民,保证县尊任期之内,绝不会有一个匪民生事!” 向知县吓得连退几步,惊恐看着宝剑:“便……便依贤侄所言。” 黑灯瞎火,偏僻村落,地窖里还有许多财货,他怕自己突然意外死亡。 “县尊莫慌,在下只是发誓为县尊分忧。”朱铭连忙还剑入鞘,做出一副惶恐模样。 向知县尴尬笑道:“俺知贤侄心意,那些匪民,个个凶狠,非贤侄不能驯服。” 朱铭瞬间伏低身体,点头哈腰说:“县尊请上船,地窖里的财货,我即刻让人抬出去。” “好,好,有劳贤侄了。” 向知县踱步出屋,来到院中,夜风一吹,才发现自己背心已经湿透。 这见鬼的西乡县,他是半刻都不想多留,下次考核政绩必须送钱,早早离开此地才能安心。 西乡县里,就特么没一个好人! 朱铭站在屋内只是冷笑,他不怕向知县反悔,至少在攻下黑风寨前不可能翻脸。 朱铭有足够的时间,去掌握那三百多个弓手,这在西乡县是无比强大的力量。 即便,这些弓手只是暂编的,剿匪结束就会全部解散。 区区一介布衣,得了个临时差事,便敢以小博大威胁知县,这属于极度冒险之举,稍不注意就要粉身碎骨。 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朱铭必须去舍命弄险。 靠着老爸在家种地发财,那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按照荀子的王霸理论,朱铭今夜所行之事,完全称不得“霸道”,更与“王道”毫不沾边,属于残缺不全的低级“强道”。 所以,接下来还要行王道与霸道。 王道是争取人心,霸道是多结盟友。 第63章 【与子同食】 好在地窖里不全是铁钱,还有金银铜钱,否则搬起来够累人的。 或许是被朱铭吓到了,向知县变得大方许多。 出城帮忙弄钱的弓手,按照职务发放辛苦费,张广道得了两贯钱,古三得了一千五百钱,白胜得一千二百钱,剩下的弓手每人一贯钱。 三十多贯铁钱撒出去,向知县以为自己能收买人心。 但他完全想岔了! 今夜出城的那些弓手,全都来自上白村,而且是朱铭喊出营房的。向知县高高在上,距离他们太过遥远,无论弓手获得多少好处,都会认为是朱铭带着他们赚钱。 大家脱下外衣,将铁钱缠在腰间,再穿上衣服藏得严实。 坐船回城已是下午,一筐又一筐财货,从码头抬到县衙内院。虽然用东西遮住了,但脑子不傻的都知道,向知县肯定发了笔横财。 直至傍晚,全部搞定,所有人都累得够呛。 向知县还在酒楼点了外卖,让店家把饭菜送到家里,款待他们一番才高兴送走。 “尔等先出去。”向知县对奴仆说。 几个家仆躬身退下,屋里只剩向知县一人。 这货瞬间卸下所有伪装,扑过去抓起一把银钱,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再捡起为数不多的金钱,不光抚摸,还贴到鼻下闻气味,那味道让他无比陶醉。 一千多亩偏僻田地,就算全部贱卖,也能卖个七八百贯。 再加上现金,向知县这次弄到五千贯左右。 放在开封,五千贯屁都不算。 可这是西乡县啊,向知县每月只有正俸12贯、加俸4贯、禄米4石,另有2顷职田收租子。 如此偏僻小县,连公用钱(招待费)都没有,迎来送往还得自己掏腰包,灰色收入只能从夏粮、秋粮当中截取(税额达到九成叫做“破分”,多余赋税可由官员自行处置)。 到此上任大半年,向知县除开正常收入,仅捞到一百多贯孝敬钱。 两顷职田的租子,以及夏粮和苛捐,至今也还没收上来。向知县囊中羞涩,家里穷得都快跑耗子了。 如今却有五千贯摆在他面前! 金的,银的,铁的,甚至还有铜的,全都是迷人小可爱。 干掉祝主簿之后,接下来的茶叶走私,也会给他送来孝敬钱,向知县只是想想就激动不已。 什么卢官人,什么白员外,什么黑风寨,他们想干啥就干啥吧,自己老老实实不掺和。朱铭的威胁让他不痛快,但也无所谓了,能活着把钱带回老家才是正事。 而且,平定了主簿造反案,还将攻破反贼的寨子,这特么都是政绩啊! 当天晚上,向知县不让侍妾伺候,自个儿抱着金银钱睡了一宿。 …… 返回校场的路上,白胜忍不住问:“俺都得了一千二百钱,朱大哥得了多少?怎没见你身上带着?” 朱铭说道:“向知县为人吝啬,给多了他心疼,给少了又怕我嫌弃。所以,一文钱他也不给,只许我黑风寨那边的茶山和田地。” 张广道鄙夷说:“黑风寨都还没去攻打,这厮就胡乱许诺,恐怕到时还想反悔,朱兄弟可要留几个心眼。” “唉,又有甚办法?人家是知县,咱只是小小弓手。”朱铭叹息道。 还没走到校场大门,朱铭未领到赏钱的消息,就在这三十多个弓手间传开。 众人都愤愤不平,觉得朱铭吃亏了。 大概晚上九点,朱铭才带人回校场,其余弓手早已休息,营房一带非常安静。 他们忙活一天一夜,此时累得够呛,衣服不脱就钻进大通铺睡觉。 翌日清晨醒来,依旧没人点卯,想睡到啥时候都可以。 直至半上午,才有手力带着差役过来放饭。 手力是在县衙打杂的差役,他处处小心伺候,看到朱铭这些临时军官就点头哈腰。 朱铭、张广道和陈子翼三位都头,不但白米饭配肉,而且还各有一壶米酒。 古三几个副都头,以及下面的十将,虽没有米酒喝,却也能见到肉,米饭里也没掺沙子。 至于底层弓手,伙食居然更糟,只能喝上两碗稀粥。 陈子翼觉得这种安排很正常,他把米酒倒上,笑问道:“你们两个,昨日给知县捞赃去了?” 张广道顿时为朱铭鸣不平:“向知县昨日捞到几千贯,却只给俺两贯,其余弓手只一贯。朱兄弟半文钱也没拿到,只许了他黑风寨的田产,还不晓得能不能兑现。即便兑现,恐怕也要打折扣。” “这鸟人,真是小肚鸡肠,枉费咱们为他卖命,”陈子翼对向知县观感更差,安慰道,“朱兄弟莫忧,俺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帮你拿到那些田产!” “陈家哥哥有心了,”朱铭指着正在领饭的弓手,“士卒操练,颇耗体力,怎能一天吃两顿稀的?咱们打仗可要拼命,让士卒吃这些,他们还会搏命厮杀吗?” 陈子翼摇头说:“应付差事而已,他们只求保命。” “那便是了,”朱铭说道,“都是一起应征的弓手,陈家哥哥是兄弟,那些弓手也是兄弟。既然兄弟被克扣伙食,陈家哥哥能坐视不管?” 陈子翼认真思索,确实是这么个道理,点头说:“得让知县多拨些钱粮。” 朱铭却说:“知县拨下的钱粮再多,也被那些胥吏克扣完了,暂且跟他闹上一闹。” “怎么闹?”陈子翼问。 “且看我的!”朱铭猛然站起。 他走到正在放饭的手力面前,手力笑脸相迎,忙问:“朱都头可是饭菜不够?俺明日再多备一些。” 朱铭指着桶里的稀粥,质问道:“咱们前两日卖命厮杀,把反贼祝主簿都斩了。校场弓手,哪个没有功劳苦劳?这还要每日操练,再去跟黑风寨的贼人拼命,你便让兄弟们吃这等猪食?” 排队领粥的底层弓手,齐刷刷看向手力。 他们心中早有怨言,只是敢怒不敢言,此刻有朱铭带头,不满情绪立即被引发出来。 手力一个劲儿赔笑:“都头,俺就是应差的杂役,上头不给足钱粮,俺也变不出大鱼大肉来。” 朱铭撸起袖子呵斥道:“你既做不得主,便让能做主的来,只给你两刻钟时间。还不快滚!” 手力吓得飞跑出校场,到了大街上,他实在不知道该找谁。 磨磨蹭蹭一番,手力来到粮库,对斗子说:“弓手嫌饭菜难吃,让多给些钱粮伙食。” 斗子就是粮库的库管,也属于轮差役吏,冷笑道:“俺只是看粮的,又不是管粮的,上头不发话,俺怎敢多给粮食?” 手力无奈,转身离去,既不敢去县衙请求拨给钱粮,也不敢回校场面对那群弓兵。 却说在校场当中,朱铭把三百多弓兵,都叫过来发话:“早晚一顿饭食,还都是稀的,你们可吃得饱?” “吃不饱!莫说校场操练,便是乡下农忙,壮劳力也要吃干的。” “何止是稀的,稀饭里还掺了沙子!” “菜也不好,全是咸菜。” “俺那天可杀了一个贼人,白给知县卖命了!” “……” 弓手们嘈杂起来,纷纷发泄不满,刚开始还只是埋怨,渐渐的就开始怒吼。 朱铭把自己吃的白米饭,倒进装稀粥的木桶里,又把肉食倒进装咸菜的木盆里。 他对弓手们说:“我虽做了都头,却跟大夥一般,都是乡下应募的弓手。古书有句话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意思就是,不要说自己没衣服,我的衣服,就是你的衣服。我有衣服穿,就不会让你冻死。这便是同袍,这便是袍泽兄弟!诸位可愿做我的兄弟?” “俺愿意!”白胜大呼,第一个捧场。 “俺也愿意!” “俺要跟朱都头做兄弟!” “算俺一个!” “……” 弓手们越来越激动,朱铭又说:“已经领到饭菜的,都倒回桶里,咱们重新来分。古有与子同袍,今有与子同食!” 白胜作为十将,吃的也是大米饭,他飞快把自己的干饭,倒进桶里的稀饭当中。 见此情形,底层弓手也陆续上前,把领到的饭菜全部倒回去。 “够义气!” 张广道一声赞叹,端着饭菜过来。他手下的副都头和十将,自然也有样学样。 那些浪荡子,全都看向陈子翼。 “好手段,俺便陪你做一场。”陈子翼也拿出自己的饭菜,那些浪荡子立即跟随。 陈子翼不但读过书,还知道吴起吮疽的典故。 朱铭这套邀买人心的做法,他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他也可以这样做,只是犯不着。因为弓手是暂编的,剿匪完毕就要解散,何必为了几个农民,跟县衙吏员闹得不痛快? 不过嘛,既然朱铭挑头闹事,陈子翼也乐意奉陪,心头爽快比什么都重要。 朱铭亲自拿起大勺,将干饭和稀饭拌匀,又将肉菜和咸菜混合,朗声呼喊道:“都过来领饭了!” 校场气氛,瞬间欢快起来。 虽然还是稀的,但感受不一样了。 待所有人都领完饭菜,朱铭又说:“有饭同吃,有酒也当同饮!” 他端起酒壶抿了一口,便递给旁边的弓手。 那弓手也抿一口,立即传下去。 大家都很自觉,只是尝尝味道,因为酒太少了。 即使只能尝味道,也跟喝了蜜一般,感觉无比的美味。 军心涣散的暂编弓手,终于有了点军队的味道,在吃饭这件事上已经一条心。 此刻他们只认朱铭,眼里没有知县和官府,因为朱铭能带着他们吃肉喝酒。 “嗙……” 等所有人把饭菜吃完,朱铭猛地将饭碗砸碎,怒吼道:“那手力还不回来,定是要不到钱粮。尔等且随我去县衙,不能让兄弟们吃干的,这个都头我就不当了!跟我一起喊,闯县衙,吃干饭!” “闯县衙,吃干饭!” “闯县衙,吃干饭!” “……” 三百多个弓手,齐声呼喊起来。 放在前几天,他们绝不敢这样做,县衙对他们而言就是天。 但经过了一场厮杀,这些人都见过血。如今又被朱铭鼓动情绪,一个个胆子陡然变大,更何况天塌下来有朱铭顶着。 朱铭又说:“莫要带兵器,那样就是造反了,咱们只是去闹粮的。都空着手跟我走!” 陈子翼低声问张广道:“这位朱兄弟,究竟是啥来头?” “自是英雄好汉。”张广道回答。 “哈哈,确是英雄好汉,”陈子翼大笑,“俺今日便陪他闹一场。” 三百多弓手,浩浩荡荡离开校场,直往县衙大门而去。 第64章 【大闹县衙】 两个灰衣公人,执仗守在县衙门口。 见数百弓手怒气冲冲走来,起初并未在意,还以为他们只是路过。 直到朱铭走向大门,二人连忙上前:“朱都头,可有事求见县尊?你们走偏门便是,今日县尊不办公,正门这里走不通的。” “有奸吏克扣弓手口粮,我们是来闹粮的,”朱铭一把将其推开,呵斥道,“闪一边去,莫要逼我们动手!” 谁不晓得向知县昨日发了横财? 谁又不知那笔横财,是朱都头帮忙带回来的? 在衙役们眼中,朱铭绝对是向知县的心腹红人。更何况,还有三百多弓手同来,这两个看门的根本不敢阻拦。 “快进去报信,要出乱子了!” 朱铭带人快步往里走,突然想起自己不认识路,随手抓了个打杂的:“户案在哪边办公?快快带路!” 弓手们的钱粮,自然该到县尉司去领。 但县尉一直由祝主簿兼任,如今已凉透了。县尉司那些管事儿的,也是祝主簿的亲信,一并被弓手们干死。 今天闹粮,只能找户案贴司。 何贴司是白二郎的亲信,他接到消息有些慌乱,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刚踏出门槛就跟朱铭撞上。 朱铭一把揪住其衣领,问道:“哪个是户案何贴司?” 何贴司连忙套近乎:“俺就是何贴司,俺是白押司的人。” “我管你是谁的人,”朱铭怒喝道,“弓手拼命杀贼,你却克扣钱粮。每天吃两顿稀的,如何还有力气操练?” 何贴司辩解道:“俺也是按惯例发粮……啊!” 没等这货说完,朱铭一拳头就砸过去,喝问道:“你真是按例发粮?” 这拳打在何贴司脸上,他头昏眼花道:“真是按……哎哟!” 朱铭又是一拳头,何贴司的鼻血都流出来。 “打得好!” “打死这贼厮,叫他让俺吃沙子!” 见到何贴司被打出血,弓手们欢呼喝彩,恨不得自己也上去来一下。 “县尊仁爱百姓、体恤士卒,谁不知道他是个好官?”朱铭开始扣帽子了,“你这鸟人,欺上瞒下,定将县尊拨发的钱粮克扣了!我且问你,明日弓手伙食,吃干的还是稀的?” 何贴司是真怕了,忙不迭说:“干的,明日吃干的……啊!莫打了,莫打了,好汉饶命!” 朱铭连扇几个耳光,又问:“饭里还掺不掺沙子?” “不掺,不掺,”何贴司害怕继续被打,飞快叫喊道,“俺让粮库发好米,都是大白米,好汉饶俺一命!” “废物!” 朱铭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大步踏进户案办公室,指着里面的文吏说:“今日只略施惩戒,谁敢再克扣钱粮,我先把他打得半死,再拖去县尊面前评理!尔等可都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 几个文吏连忙答应,生怕自己说得太慢,也被这姓朱的胖揍一顿。 朱铭这才作罢,转身喊道:“我们走,回校场操练去!” “操练去!” “俺听朱都头的!” “今天真个痛快,朱都头是条汉子。” “换作是俺,便把这奸贼打死!” “……” 弓手们心情畅快无比,七嘴八舌吼叫起来,在县衙六案班房前喊得震天响。 便是旁边的礼案、吏案,文吏们都吓得面如土色。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趴在门后偷看,害怕弓手冲进来见人就打。 陈子翼跟朱铭一样没心没肺,不怕把事情闹大,拍手笑赞道:“朱兄弟好手段,真个威风凛凛,得空了一起吃酒去!” “等灭了贼寇再吃酒。” 朱铭往外走几步,忽然想起个事儿,回头质问何贴司:“县尉司兵器不堪用,我们买了些竹子锅盖,县尊已答应拨钱来,为何现在都没见到?” 何贴司捂着脸连连后退,指向县衙大堂另一侧,惊恐道:“已经拨钱了,在兵案那边。” 朱铭当即撸起袖子,朝兵案班房走去。 兵案的胡贴司慌忙大喊:“钱,快拿钱来!” 不等朱铭走近,胡贴司已捧钱迎上,屈身赔笑道:“钱在这里,俺本想下午送去,不料朱都头上午便来了。” “就这些?” 朱铭扫视一眼,虽然没细数,但顶多有两三百钱。 胡贴司忙说:“户案只给了这多。” “嗯?”朱铭转身看向何贴司。 何贴司早已鼻青脸肿,尖叫道:“还有的,还有的,快快取钱来!” 好不容易凑足一贯,朱铭不甚满意:“当我是来讨饭的乞丐?” 何贴司吓得两股颤颤,语气中甚至带着哭声:“好汉容秉,县尊只拨了这么多。” “我却不信,恐怕还有。”朱铭举起拳头。 何贴司慌忙忙喊:“有,好汉要多少有多少!” 朱铭把拳头散开,变成巴掌说:“五贯才够。” “便是五贯,快快给钱!”何贴司朝着户案文吏们吼。 朱铭吩咐白胜:“带人去拿钱。” 白崇武早就闻讯赶来,一直站在暗处冷眼旁观。 等朱铭要带着弓手离开,白崇武才笑盈盈走出来。他的绰号是“笑面虎”,见谁都笑脸相迎。 “朱都头慢走,”白崇武笑着拱手说,“钱粮之事,都是误会,或许下面哪个小吏克扣了。” 朱铭一改之前的嚣张暴躁,瞬间变得温文尔雅,他甚至把撸起的袖子放下来,如同士子一般作揖:“白二哥既然这般说,那就定是场误会。” 白崇武拉着朱铭的手:“俺送贤弟出去。” “请。”朱铭谦让道。 一直把朱铭礼送出县衙,白崇武这才折身返回,六案贴司齐刷刷迎上来,请求白崇武严惩朱铭和一众弓手。 被打得最惨的何贴司,鼻孔里还塞着草纸止血,哭哭啼啼告状道:“二哥,这姓朱的欺人太甚,万万不能轻易放过。” 白崇武收起笑容,问道:“你们可知,那些弓手日夜操练,是要去剿灭黑风寨的贼寇?” “俺知道。”贴司们回答。 白崇武咬牙切齿,瞪着六案贴司,厉声说道:“你们可知,黑风寨贼人劫掠俺家,俺九十岁的老祖母殁了!” “知……知道。”贴司们全部低头,不敢与白二郎对视。 白崇武双眼通红,嘶声怒吼道:“弓手要给俺老祖母报仇,尔等竟敢克扣钱粮。此事传出去,那些不明真相的,还以为是俺在授意。俺成什么了?俺便是那不孝子孙!滚!全都滚!” 几个贴司连忙退下,他们是真不占理。 其中还有两人,是老白员外亲手提拔的。弓手要给他们恩主的亲妈报仇,他们却还伸手弄钱,传出去全是不忠不孝之辈,比贪污军粮的性质更为恶劣! 话虽如此,但他们依旧怨恨朱铭。 尤其是被当众暴打的何贴司,那么多人看着,他必然成为笑料,跟社死没啥区别。 白崇武怒气冲冲回自己办公室,坐着沉思良久,突然自言自语:“这个朱大郎,还真没看出来,年纪轻轻便是那般豪强人物。” 朱铭的做法,在白崇武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一个临时任命的白身都头,敢带着随时可能解散的弓手,直接冲进县衙暴打贴司,强行索要被克扣的钱粮。 他就不怕事后被人报复? 联想到昨天向知县发了笔横财,全程由朱铭带人帮忙,白崇武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朱铭……投靠了向知县! 祝主簿已经死了,向知县若想掌控县衙,就要跟衙吏们正面撞上。 向知县手底下没人,必须借助外力。而朱铭和那群弓手就是外力,虽然随时可能解散队伍,但向知县一声令下就能重新召集。 说不定,今天朱铭大闹县衙,也是向知县在暗中授意! 白崇武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他已经猜到了真相。 由于宋代严禁地方官私聘幕僚,知县身边连个师爷都没有,发展到南宋就彻底失控,掌权的衙吏被呼作“立地知县”(明清师爷,不是电视剧里那样拿把折扇只出主意。挂号师爷掌管文书,刑名师爷断案判狱,钱谷师爷征税管钱,这样才能控制县衙。谁敢在宋朝这么做,可以告他意图谋反。嗯,金兵南下时除外,岳飞手下就有一堆幕僚)。 北宋的地方状况,虽然不如南宋糟糕,但从哲宗朝开始就一路下滑。 知县不揽权还好,衙吏们非常配合,并在配合当中欺上瞒下、大捞好处。一旦知县想要揽权,或者想干什么正事儿,就要跟衙吏们爆发激烈冲突。 白崇武认为,朱铭是向知县的一把刀,是悬在衙吏们头顶的一把刀。 唉,虽死了一个祝主簿,恐怕县衙依旧难以安稳。 大家和和气气,一起捞钱多好,何必要打打杀杀呢? 第65章 【小鸟保卫战】 出得县衙,朱铭让弓手们都回校场,自己只带几个人去采购武器。 来到铁匠铺,店家认得他们,知道是铲除了祝主簿的弓手。 “几位官人要买啥?”店家热情相迎。 朱铭说:“六十把梭镖,寻常大小。再来四十把梭镖,比寻常更细些。” 店家为难道:“官人容秉,俺这里不能打造兵器。” 就算是非管制武器,也不能随意打造,必须有官府颁发的牌照。 朱铭不耐烦道:“莫要恁多废话,我们是去杀贼的,县尉司发的兵器不堪用。你就直说吧,一百把梭镖要打多少时候?不需太精细,结实能用便可。” 店家想了想说:“若不求精细,半个月就能造好。” “只给你十天时间,这是定钱。”朱铭扔下一贯铁钱就走。 “官人慢走。”店家礼送他们出门。 接着又去购买粪叉,店铺里的成品不够,朱铭干脆让人出城,去城郊的农民家里买。 又扯来一匹麻布,拿回校场做旗帜。 当朱铭再次来到校场时,弓手们正在吹牛逼,精神面貌远强于昨日。 “朱都头回来了!” “都头这边坐,俺给都头搬交椅!” “……” 弓手们纷纷过来迎接,将朱铭给团团簇拥。 就连那些浪荡子,以前只听陈子翼的,现在也对朱铭热情无比。 今日之事,实在太爽了! 朱铭却对张广道和陈子翼说:“今天没吃饱,就不拼命操练了。无规矩不成方圆,既要练兵,就得先定规矩,两位哥哥把兵聚起来。” “该当如此!”陈子翼想看看朱铭怎样练兵。 不片刻,三百多弓手在校场站好,那队形歪歪扭扭的,还比不上中学生军训。 朱铭站在台上训话:“战阵厮杀,不是儿戏,是要搏命的。前两日围捕反贼祝宗道,许多士卒临阵脱逃。由于事先没定规矩,我就不追究了,今后可没这般容易!” “我的规矩很严,违令者要砍头。” “不怕死的,选做正兵。受不住的,选做杂兵。” “不怕死的好汉,全都站出来!” 因为大闹县衙的事情,众人都对朱铭服气,此刻脑子一热,瞬间就站出一大半。 还有不少人,本来在犹豫,见状也跟着出列。 之前已被选为军官的,都不愿放弃身份当杂兵,一个不少全昂首挺胸站前面。 “很好!” 朱铭继续说道:“我的鸳鸯阵,十人一队,算上头领,就是十一人。暂编为十九队,算上别的,大概要二百一十几个正兵。兵额有多,现在放弃者,可以自行退后。尔等放心,便是做了杂兵,也能每日吃干饭。” 等待片刻,有十多人退回去。 正兵人数还是过多,朱铭决定在原计划上扩编。 朱铭开始宣布军法,怕复杂了不好懂,只缩减为几条: “第一,军中不准赌博,违令者五军棍,带头赌博者二十军棍,打死活该;” “第二,军中不准喝酒,违令者五军棍,带头喝酒者二十军棍,打死活该;” “第三,每日辰时二刻(早上七点半)点卯,无故迟到者十军棍,该队首领二十军棍,打死活该;” “第四,操练时不听军令者,罚十军棍,打死活该;” “第五,行军之时,逃兵砍头。” “第六,作战之时,击鼓前进,敲锣撤退。怯战退缩者,格杀勿论!” “只这六条,没听明白的,自去问身边袍泽。莫再喧哗……他娘的,全都闭嘴。谁再乱讲话,就是犯了第四条!” 六条军规还没说完,校场里就嘈杂起来,嘤嘤嗡嗡如同菜市场。 朱铭完全没有治军经验,他忘了先编一个军法队,此刻都不知该让谁去执法。 “古三出列!”朱铭大喊。 “在!” 古三快步上前。 朱铭问道:“你就没个大名?” 古三回答说:“俺大哥叫古一刀,俺二哥叫古二枪,俺叫古三剑。这名字不顺口,旁人便喊俺古三,有时也反着叫古剑三。” 朱铭忍不住吐槽:“刀枪剑戟,你若再有个弟弟,怕是该叫古四戟。” “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古三也笑着挠头。 朱铭说道:“行三者为叔。剑者,古之圣品。你就叫古叔圣如何?” “多谢都头赐名!”古三高兴道,新名字可威风得多。 朱铭笑容一敛:“古叔圣听令!” “在!”古三昂首挺胸。 朱铭下令道:“去挑十个正兵,编做军法队。若有违反军令者,不论是谁,给我往死里打!” “是!”古三立即去选兵。 朱铭看向那些还在笑闹的:“你们尽管闹腾,等军法队编好,我看今天要打死几个!” 距离朱铭最近的几排弓手,闻言立即闭嘴,渐渐的后面也安静下来。 “很好!” 朱铭终于满意了,又对张广道和陈子翼说:“你们两个,每人选出一个副手、六个队长,再让那三个队长去选兵。” “遵命!” 二人知道朱铭动真格了,不敢再说废话,连忙跑去选人。 等他们两个选完,朱铭再去挑剩下的。 重新编练的弓手,情况如下: 朱铭,领一个亲卫队、一个军法队、六个战队。包括军官、传令官在内,共计94人。 张广道,领六个战队。包括军官、传令官在内,共计69人。 陈子翼,领六个战队。同上。 又选出击鼓手、鸣金手、旗令手十余人。 再从杂兵当中挑选,每队配发两个伙兵,专门负责割首级……嗯,改为割耳朵,且只割右耳。 朱铭说道:“军纪再补一条,杀贼之时,按队记功。所有战兵,只许杀敌,不得哄抢财货和首级。财货与首级,只许各队的伙兵来收割。财货皆要上交,由我统一分配。违令者,斩!听到没有?” “是。”弓兵们稀稀拉拉回应。 朱铭怒吼:“大声点!” “是!” 众皆大喊。 上午大闹县衙,索取钱粮,收买军心,全在为此刻练兵铺路。 如果不去县衙闹一场,朱铭根本难以服众,练兵也没法练下去。 接着又具体安排兵种,最为勇壮者做刀盾手,左手持锅盖,右手持短兵。祝宗道和他手下那些老贼,贡献了二十多把刀,全部配发给刀盾手。 其余兵种也选好,暂时用木棍之类代替。 这天只是熟悉阵型,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位置,然后就开始练习号令。 练兵时间不够,只能进行简化。 即,听到鼓声往前冲,听到锣声往后退,所有士兵都要跟着旗帜和锣鼓进退。 “咚咚咚咚!” “当当当当!” 校场内反复响起锣声和鼓声,弓手们的表现,让朱铭不忍卒睹。 给他们安排好的阵型,站着不动时还好。一旦前进或后退,都全他娘乱套了,特别是撤退,跟溃逃没啥区别。 朱铭只能亲自下场,操练自己的亲卫队,然后让其他弓手都看着。 “执法队!” “在!” 古三……古叔圣带人过来。 朱铭说道:“你们拿着棍子,哪个乱走,就冲上去打!击鼓!” “咚咚咚咚!” 鼓声响起,亲卫队列阵向前。 走着走着,一个长枪手就乱了,已快走出狼铣手和镗钯手的保护范围。 朱铭立即喊道:“左侧第二个长枪手,出列领罚!今日初练,阵法不熟,只给三军棍。” 古叔圣带人就冲上去,把那长枪手拖到场边,扒了裤子打屁股。 都是自家兄弟,打得并不狠。 杀伤力不大,侮辱性却极强,脱裤子时鸟都露出来了。 眼看着此人受罚,其余弓手轰然大笑,反正没轮到自己,可劲儿看热闹便是了。 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 等亲卫队练得稍微像样,朱铭便让所有弓手一起练,而亲卫队和军法队负责盯着。 哪个走错了,直接拖出去打屁股。 校场练兵,已变成遛鸟大赛,各式各样的鸟儿争雄斗奇。 傍晚放饭,伙食终于正常。 虽然依旧是按军职安排,小兵怎也吃不上肉,但总算有白米饭吃,而且蔬菜当中也有了油水。 面对可口饭菜,被打屁股的怨气,瞬间冲散了一大半。 有两个被打屁股的浪荡子,他们本就出身小康家庭,自不在乎什么饭菜。用餐完毕,悄悄跑去跟陈子翼说:“陈大哥,那姓朱的虽然讲义气,却不该这样罚俺。俺就走错了几步,一顿板子便打来了。” “就是,”另一个浪荡子说,“虽打得不痛,却着实丢人。俺的鸟那般大,竟有人嘲笑俺鸟小。” 陈子翼忍俊不禁:“确实不怎大。” 那浪荡子说:“已经不小了,许二比俺的还小,只不过今日没被脱裤子。” 陈子翼拍拍此人肩膀,语重心长说:“就算为了不露鸟,你今后也当好生操练。你那浑家,也该多回去看看,莫要被宵小占了便宜。” 那浪荡子胀红了脸:“俺的鸟真不小!” “的确不小。”陈子翼安慰道。 第二日,继续操练。 伙食已经得到改善,练起来更有力气了。 而且都特别积极,阵型比昨日整齐得多,他们在打一场小鸟保卫战。 第66章 【思想工作】 钟迈今年二十二岁,家住城南码头,祖传食肆一间。 日子过得虽不富裕,相比穷人却也绰绰有余。 他与嫂嫂的关系不好,只因不喜在家中帮忙,整日跟着一群浪荡子厮混。 陈大哥说要来做弓手,他便跟着来了。 没别的想法,就是图个新鲜,尝一下当兵剿匪的滋味。 前几天围杀祝宗道,钟迈打得很爽,补刀干死了一个贼人。事后吓得腿脚发软,随即又兴奋不已,逢人便吹嘘自己力战三贼。 昨日开始的训练,让钟迈叫苦不迭。 连续两天,他总共挨了九军棍。即便军法队打得不恨,屁股却也肿起来,而且还得了个绰号“细鸟汉”。 钟迈满肚子怨气,很想偷偷溜走。 但平时耍得好的兄弟都没走,他若当了逃兵,今后定会被笑话。 一腔愤懑,全算在朱铭头上。 什么玩意儿啊? 都是应征而来的弓手,自己还家住城南,姓朱的只是个乡下人。凭啥老子要归他管?凭啥他说罚军棍就罚军棍? 钟迈心里承认,那姓朱的少年,确实是一条好汉。 可好汉归好汉,你也别做得太过分! 钟迈已经决定,明天如果再挨打,他说什么都要闹一场。 “放饭了,放饭了!” 唉,心里再苦,也得吃饭。 操练一整天,钟迈着实饿得不行,一瘸一拐过去领饭吃。 却见那姓朱的直娘贼,人模狗样又在训话:“我跟陈、张两位都头商量过了,既然都是兄弟,那饭菜也该一样。我们三个都头的伙食,让手力折算一番,换成更多的士卒伙食,好歹让兄弟们吃得更饱。” 陈子翼也说:“诸位副都头和十将,你们可以自己选,吃以前的饭菜也行,跟兄弟们一起吃也可。” 这特么就是道德绑架,三位都头已经做出表率,中层军官哪还能开小灶? 一个二个,全部把自己的饭菜,倒回去跟大家混合。 钟迈蹲在一旁狼吞虎咽,他屁股痛,不敢坐着。填饱肚子就回营房,趴在大通铺长吁短叹。 忽地,房门被推开。 姓朱的混账走进来,笑着问他:“钟兄弟可还好?” 钟迈没好气道:“死不了。” 朱铭走到他身旁说:“我自己掏钱,在城里买了些跌打酒,快把裤子脱了擦一擦。” 钟迈依旧趴着:“放那里便是,俺自己会擦。” “伤了臀部,自己怎好擦?把裤子脱了,我来帮你。”朱铭说。 钟迈岿然不动,只趴那儿装死,心里还在鄙视:打俺的是你,做好人的也是你,俺才不理会你的虚情假意。 朱铭用和蔼的语气问道:“心里有怨气?” 钟迈回答:“没有。” 此时已有几个弓手回房,见了朱铭纷纷问候,他们是发自内心的拥戴。 朱铭对众人说:“这剿匪也是打仗,打仗就难免死人。我以前没打过仗,猛然做了都头,着实惶恐得很。我害怕些什么?怕我自己没本事,只能把你们带去剿贼,却不能把你们带回来。诸位兄弟,家中都有妻儿老小。不说战死在外面,就是缺了一条胳膊,我又怎跟你们的家人交代?” 一个弓手说:“都头莫讲这些,俺就服你。都头自己能吃肉喝酒,却带俺们去县衙闹,还不是为了让俺们能吃上干饭?” “对,就凭这个,俺便听都头的。”另一个弓手附和道。 朱铭问第一个弓手:“家里有几口人?” 弓手回答:“算上还在吃奶的娃娃,俺家有九口人。” 朱铭又问:“家里有几亩地?” 弓手回答:“三十多亩,一大半是山地,也种不出几个粮食。夏粮秋粮交了,还要交许多杂税,家里那点地根本不够吃,还得再佃耕几亩富户家的好田。” “那可辛苦得很。”朱铭感慨道。 又有一个弓手说:“俺家更苦呢,家中六口人,却只十几亩薄地。不论农闲农忙,都要去打长短工,一天不干活就得饿死。这次招募弓手,本来选了李员外家的郎君,他家不愿出人,便叫俺去顶上。李员外还算仁义,俺做一天弓手,便按短工给一天工钱。” 朱铭说:“兄弟们不容易,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们若有个三长两短,家中妻儿老小还怎么过日子?我规矩定得严,动辄打军棍,只为让你们练好本事。去了黑风寨剿匪,有本事的人,总比没本事的更容易活命。是不是这般道理?” “就是这般道理!” “都头尽管打就是,俺扛得住!” “……” 钟迈趴在一旁听着,感觉这些农家子都是傻瓜,被姓朱的几句话就说得晕头转向。 但不可否认,他也听进去了,姓朱的定下规矩,并不是一味在呈威风。 朱铭又问钟迈:“钟兄弟家里有几口人?” “八口。”钟迈已经愿意交流。 朱铭再问:“可曾娶妻生子。” 钟迈说道:“都有。” 朱铭顺着他说:“嫂子操持家务,定然贤惠得很。” 想起自己的老婆,钟迈不由露出笑容:“她确实贤惠,就是平日里话多,俺做什么都要念几句。” “这是嫂子在关心钟兄弟啊,娶到如此贤妻,着实让人羡慕。”朱铭感叹。 钟迈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却还在嘴硬:“俺是大丈夫,自会做事,用不着妇人来管。” 朱铭继续说:“话虽如此,可钟兄弟若被贼人杀伤,嫂子怕得心疼到要死,恨不得自己为钟兄弟挨一刀。” 钟迈开心笑道:“她怎有那般好?” 朱铭反问道:“嫂子不对伱好,还能对谁好?钟兄弟这般好男儿,整个西乡县又能找到几人?嫂子嫁过来,必对钟兄弟死心塌地。” “俺……俺也没那般好,都说俺是浪荡子。”钟迈心里总算舒坦了,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 朱铭拿出药酒:“把裤子脱了吧,我给朱兄弟擦擦。” 钟迈利索脱掉裤子,又说:“俺自己来就行,不劳都头费心。” 说话间,朱铭已把药酒倒在手心,按住钟迈的屁股开始揉搓。 钟迈趴在通铺上直乐呵,哪还有半点怨言? 光着屁股被一阵揉搓,钟迈感觉自己应该找点话说:“俺以前只服陈大哥,现在对都头也服气得很。昨日大闹县衙,把那何贴司打得皮青脸肿,俺虽没亲自动手,却也看得心头爽快。” “既爽快了,今后可要认真操练。”朱铭叮嘱道。 钟迈当即表态:“俺要是练得不好,都头尽管打板子,喊一声痛便称不得好汉!” 朱铭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咱们虽是兄弟,执行军法却不留情面。” 钟迈说道:“坏了规矩,就该认罚,俺也讲道理的。” 陈子翼站在门口,已经观察好一阵。 他知道朱铭在收买人心,却对此并不反感,反而还有些佩服。 换作是他,绝对没这般耐心。 “啪!” 朱铭在光屁股蛋上拍了一下:“擦好了,今晚早点休息,明日还要操练,我去别的营房转转。” “俺送都头。”钟迈提起裤子说。 被钟迈送到门口,朱铭朝陈子翼点头微笑。 待朱铭走远了,陈子翼问道:“屁股还疼不疼?” 钟迈笑嘻嘻说:“不疼,都头那药酒管用得很,俺下次也买些回家备着。” “真不疼?” 陈子翼一脚踹过去。 “哎哟!” “痛痛痛痛痛……” 钟迈捂着屁股,发出痛苦的叫唤声。 “哈哈哈哈!” 屋里的弓手幸灾乐祸,虽然白天练得很累,可这军中气氛却愈发融洽。 当天晚上,所有受罚的士卒,朱铭都亲自去擦药酒,顺便借机跟弓手们拉家常。 如此举动,在弓手们看来,朱铭即便做了都头,却从来没有高高在上,还是那个带他们闹粮的好兄弟。立规矩是为他们好,打军棍也是为他们好,坏了规矩挨打,纯属他们自己活该。 翌日继续操练,钟迈鼓足了精神,生怕自己练得不够好,对不起朱都头的一番苦心。 陈子翼看着如此奇景,走到张广道身边,不禁感慨:“以前只在书上,晓得名将如何带兵。可书上看到的,总不如亲眼所见。俺现在虽明白了,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学会。” 张广道说:“俺不管什么名将,俺只知道,人心是肉长的。你把人当兄弟,别人自也把你当兄弟。” 陈子翼嘿嘿笑道:“当初你们造反,可也把祝二当兄弟。” 此言一出,张广道顿时脸色阴沉,不愿再跟这货讲半句话。 不说他们两个,就连被派来校场打杂的手力,都能明显感受到这里的变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无比震惊。 当天下午,便有个手力跑去县衙,向胥吏们汇报校场情况。 听完报告,白崇武和六案贴司默然无语。 …… 夜里,朱铭多了个习惯,喜欢坐在校场看星星。 一是不习惯大通铺的味道,二是抽空独自静一静。 他太累了,精神疲惫。 三百多号人,选出两百多战兵,自己虽然搞出些威望,但资历实在过于薄弱。他必须顾及每个受罚者,每天傍晚都得去安抚情绪。 这他娘真不是人干的事儿,像钟迈那种刺儿头,换成以前,他也是一脚踹过去。爱练不练! 夜风吹来,朱铭四仰八叉,躺在校场正中央。 不再去想任何事情,脑子放空顺其自然,迷迷糊糊想要睡觉。 突然很想抽根烟,老爸那里还有华子,剩下两包一直没舍得抽。 管三百人都这么累,今后争霸天下,或许要统兵数十万,自己真能扛得住吗? “早点睡吧,你今天眼睛里全是血丝。”张广道的声音传来。 朱铭问道:“张三哥有没有撑不住的时候?” 张广道盘腿坐下,玩着小石子说:“祝二投了官府,设计埋伏咱们。俺跟姚大哥仓皇逃命,刚开始身边有六七十人。没逃几天,就只剩二三十了。姚大哥也像你这般,一停下来,就跟每个人说话。今天你这样子,让俺想起了姚大哥。” “可惜,你那位姚大哥没了,否则我真想跟他聊聊,”朱铭爬起来说,“走吧,回去睡觉。” (老王码字习惯不好,离了家就写不出来,只能硬扛装修噪音。整整一面墙的资料书,随时可能查资料,总不能把书也带出去。还有就是抽烟,不抽烟写不出来。每天两更,顺利的时候抽一包,不顺的时候抽两包,图书馆和咖啡厅与我绝缘。) (将就着看吧,第69章开始找回节奏,前面的我不知道怎么改。) 第67章 【大宋周亚夫】 朱铭练兵的第十二天。 一艘快船在河边停下,差役飞奔上岸,径直入城去往县衙。 “洋州公文!”差役亮出腰牌。 门子连忙放他进去,白崇武亲自负责接待,差役却不把公文拿出来。 不多时,向知县闻讯赶来,亲手拆开公文,读罢大喜:“钱粮可已备好?明日便能发兵了。” 宋朝对军队管理极其严格,如果是正规军,调兵十人以上就得有兵符,否则最低都要坐牢一年。若无兵符,私自调兵千人以上,当即就给判处绞刑。 只在遭遇贼寇攻城,或者军队叛乱时,官员才可紧急发兵。 也即是说,如果朱铭哪天造反,跑去洋州城附近劫掠。只要他不直接攻城,知州就不得调动厢军,须得向朝廷请示……等朝廷批准下来,估计都过去小半年了。 当然,乡兵和弓手没那么讲究,地方官还是有主动权的。 说怂也好,谨慎也罢,向知县募集了弓手,竟然写信请示知州和通判,顺便把祝宗道作乱的事情上报。 “自己看吧。”向知县把公文递过去。 白崇武双手接过公文,内容很简单,让西乡县即刻出兵,早日剿灭反贼巢穴,不要耽误征粮事宜。 至于那位祝主簿,上面连提都没提。 一个反贼出身的主簿,降而复叛很正常,死了就死了呗,将其首级和家眷送去洋州即可。 洋州那边,甚至懒得派人过来调查。 向知县这些日子很快活,又纳了一房小妾,他春风得意道:“白押司,召集六案吏员,且随俺去检阅弓手。” “遵命!” 白崇武立即去安排,心头难免生出许多想法。 知县忽然要去视察军队,还把县衙吏员也带上,这是在向吏员们示威吗? 还未离开县衙,向知县又说:“派人去请房孔目,他在洋州兵案做过公,精通兵法,熟悉战阵。出兵之前,再让他指点一二。” 房孔目早就退休了,正在家里含饴弄孙呢。 接到知县邀请,他连忙坐着竹舆出发,跑来县衙跟众人汇合。 朱铭大闹县衙的事情,向知县已经听说了。并对此感到很欣慰,胥吏们控制了县衙,他是根本管不住的,朱铭跟那些人闹僵了最好。 只要别搞出大乱子,不管哪边吃亏,向知县都能坐山观虎斗。 甚至,还能借朱铭之手,吓唬吓唬那些衙吏。 白崇武猜对了,向知县今天就是要示威! 此君神奇得很,胆子忽大忽小,让人捉摸不透。 就如在白老太君寿宴上,逼迫诸多乡绅摊派赋税,当时可谓胆大包天。接下来的表现,又怂得像是得了软骨病。 现在却生出胆子,打算压一压胥吏们的气焰。 总有某个时刻,向知县感觉自己又行了。等到祸事临头,才发现自己确实不行。 衙役鸣锣开道,一行人排队出发,沿途街道鸡飞狗跳。 “止步!” 看守校场的弓手,竟然把知县和衙吏给拦下。 白崇武怒斥道:“大胆,没看到县尊来了吗?” “朱都头有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校场,”弓手毕竟是乡民出身,说着说着就变得心虚,“俺……俺这就去通报,烦请几位老爷等着。” 向知县被无端拦在校场外,顿觉颜面大失,随即脑子飞转,从容微笑谓其左右:“俺让朱都头严肃军纪,不料他竟有名将之资。尔等可知汉时周亚夫故事?” “在下才疏学浅,请县尊赐教。”白崇武心中恼怒,认定这是向知县安排的。 向知县又问房孔目:“房先生可知?” 房孔目拱手道:“昔日汉文帝慰劳细柳军,天子驾到,竟不得入营。文帝谴使持符,诏告诸将来意,周亚夫这才放行。” “窥一斑而知全豹,”向知县负手而立,十足装逼道,“俺早已看出,朱成功虽然年幼,却身具练兵之才,特意将他提拔为都头。” 房孔目连忙拍马屁说:“县尊识人之明,老朽不及万一也。” 向知县听得高兴,当下也不再急躁,微笑着站在那里等待。 片刻之后,朱铭带人亲自来迎:“诸位长官,快快请进。士卒不晓得轻重,刚才多有得罪了。” 向知县昂首挺胸往里走:“不碍事,治军须严,朱都头做得极好。” 朱铭把众人请到校场高台上,表情变得肃穆,喝令道:“击鼓聚兵!” “咚咚咚咚!” 鼓声猛地响起,散在校场各处休息的弓手,拿起武器飞快朝台下集合。 集合速度嘛,跟大学生军训差不多。 至于队列的整齐程度,却远远不如军训大学生。 但这已经够了,房孔目见过洋州厢军操练,多多少少是有些眼界的。他此刻露出惊容,诧异道:“短短十余日,竟能让弓手脱胎换骨,已把洋州厢军给比下去了。” 洋州三县之地,厢军已是最强战力,居然不如训练十多天的弓手…… 向知县忽觉自己又有了面子,洋洋得意道:“俺果然没看错人,朱都头确有练兵之才。” 白崇武看着弓手们的武器,表情迷惑道:“那是农人用的粪耙子?” 朱铭介绍说:“确实是粪耙子,我命人将耙钩敲直,新创一种兵器叫镗钯。” 用粪耙子做兵器? 几个贴司低头憋笑,就连何贴司都在笑,暂时忘了朱铭暴打过他。 房孔目忍不住问:“那么长的竹子,连枝丫也不削去,厮杀之时恐不方便吧?” 朱铭说道:“我让铁匠打了些更细的梭镖,安在竹子的最前端,那些枝丫也有用处。此类兵器,唤作狼铣。” “锅盖必是盾牌无疑。”房孔目能够举一反三。 朱铭说道:“此鸳鸯阵,盾牌手分为长牌和短牌。长牌挡箭,短牌抵挡刀枪。黑风寨山道狭窄,长牌颇不方便,因此只做了短牌。如此行事,实属无奈,找不到趁手的兵器。” 不管有没有仇怨,在场之人,都觉得朱铭挺不容易的。 换成是他们,早就躺平了。兵器都没有,还想让俺拼命? 弓手搬来几把交椅,向知县居中坐下:“且演练演练那……是叫鸳鸯阵吧?” “就叫鸳鸯阵。” 朱铭让一些长枪手,单独组成传统队形,去进攻列出鸳鸯阵的士兵。 在鼓声的伴奏下,张广道率领的三队鸳鸯阵士卒,迎击陈子翼率领的四队长枪手。 只见一支支狼铣开道,数量更多的长枪手,被干扰得只能胡乱挥枪抵挡。 陈子翼开始分兵,选出一些长枪手,绕向侧后方攻击。 狼铣手并没有跟着动,还在继续向前。 陈子翼的士兵成功侧绕,粪叉改装的镗钯立即发挥作用。他们遇到敌人就往外戳,遇到兵器就往外推,粪耙子的三个叉,偶尔甚至能绞住对方兵器。 鸳鸯阵的长枪手,在镗钯的掩护下,也跟着奋力往外戳。 “第三队,变三才横阵!”朱铭突然下令。 代表第三队的旗帜,猛地前后挥舞三下,继而又左右猛挥一下。 在前方观察旗令的士兵,立即喊道:“第三队,三才横阵!” 第三小队的鸳鸯阵,快速变阵向前。其实也不复杂,就是四个长枪手,分别选一个队友配合,一队变成三队往前杀去,甚至还能分出人手保护侧翼。 变阵之后,战场宽度猛增。 已经支撑不住的敌人,瞬间溃散而逃。 紧接着,变阵之后的第三队,开始掉转方向侧击,与第二队两面夹击未溃之敌。 陈子翼率领的长枪手,就此全线溃败。 “好阵法!” 向知县拍手赞叹,虽然他没怎么看懂,但也觉察出鸳鸯阵很厉害。 六案贴司们却脸色剧变,哪里还敢嘲笑弓手的武器? 尤其是何贴司,心里记着被暴打之仇,还想着弓兵解散之后报复。 如今看来,这姓朱的是个豪杰,万万不能再招惹。 不过嘛,朱铭手下的弓手,终究是要解散回乡的。等他们回去以后,按照名单挨个来,以催粮轮差为借口,今年夏天就能弄死几个! 老子不敢找姓朱的报仇,还拿你们普通弓手没办法? 房孔目拄着拐杖走下高台,靠近了去观察各种武器,又回来问朱铭阵法关键。 朱铭也不藏私,房孔目无论问什么,他都详细进行讲解。 说出去也无所谓,不把粮饷发足,哪个能练成鸳鸯阵? 最后,朱铭总结道:“此阵适合山地沟谷作战,城中巷战也可用。但到了北方平原就不行,经不起大队骑兵冲击。” “可惜。” 房孔目摇头感叹,大宋的敌人都在北方,这鸳鸯阵却派不上用场。 朱铭还研究过白杆兵的阵法,那玩意儿全地形可用,却比鸳鸯阵更加难以练成。 白杆兵是锥形阵,金字塔式结构。 一个猛人在前,第二排三个人,第三排五个人,以此类推,组成25人的三角形小队。 同样的组合方式,25个小队组成三角形旗队,25个旗队再组成三角形大阵。 前排战死,后排补上。 前队战死,后队补上。 永远是三角形,永远保持进攻姿态。 各队之间,犬牙交错,陷入其中的敌人,分分钟被撕成粉碎。 同时,白杆兵并非全用长枪,后排也有远程武器,属于多兵种混合阵型。 这种锥形阵法,核心精髓就是冲锋,是撕破敌阵的利器,它甚至能跟骑兵对冲。但是,对军纪和士气的要求,高到了一个离谱的程度。 让眼前的弓手来练?还是回家洗洗睡觉吧。 向知县意气风发,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戟指向前:“有此锐卒,何愁不能踏破贼营?听俺号令,明日全军出发,不破贼人誓不还乡!” 功绩正在朝他招手,破贼之后,还能拖拖时间,暂时不解散弓手。 拖得越久,证明贼寇越厉害,申请减免赋税就更容易成功。 税额定得越少,向知县就捞得越多! 忽地,朱铭如幽灵般飘来,低声说:“县尊,围杀祝宗道的赏钱,拖到现在一直没发,士卒已经有怨言了。还有打造梭镖的钱也不够,一直欠着铁匠铺没给。”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意气风华的向知县,瞬间被搞得心头滴血,忍痛呼喊道:“发赏钱!” “万胜!” “万胜!” 赏钱一给,士气大振。 只有向知县愁眉苦脸,多掏一文钱出来,都似在朝他胸口捅刀子。 第68章 【诱杀】 县城码头的商船,又遭殃了,直接被向知县征用。 那是西乡首富卢官人的船,商人财力再雄厚也得抓瞎,遇到官府出兵只能认栽。 此次行军,除了弓手,还有县郊的农民,强征五十个做民夫。 幸好一路可以行船,否则民夫的数量更多。 陈子翼坐在甲板上,望着江水发呆,有些想念自己的马儿。 他早就打算去投军,怎奈母亲哭哭啼啼,父亲也连打带骂,死活不让他离开家乡。 这回应征跑来做弓手,纯粹是为了圆梦。 却不成想,遇到一个神奇少年,练兵练得有模有样。陈子翼被勾得心痒痒,想见识真正的军队,等攻破了黑风寨,他说什么都要去秦凤路投军。 那里有新获疆土,不缺仗打,定能建功立业。 像他这种良家子主动投军,自带战马,还会骑射,去了军中就能做小头目。而且不会纹面,只在手腕刺青,跟那些贼配军不一样的。 “陈都头,都头请你去议事。”一个弓手过来说。 陈子翼前往船舱,中途遇到张广道,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进得舱内,朱铭笑脸相迎:“两位哥哥,快进来坐!” 张广道虽是贼寇出身,却坐得笔直。 陈子翼这个良家子,反而歪着身子,吊儿郎当毫无正形。 朱铭亲自给他们倒茶:“散茶,味道不好,将就着喝。” “无妨。”陈子翼端起就饮。 朱铭说道:“咱们在县城闹出恁大动静,黑风寨的贼人肯定已知道了。贼寇要么趁早弃寨逃跑,要么做好准备死守山寨。” 张广道说:“黑风寨经营了几十年,多少茶山和田产,他们决计舍不得跑。” “那就得强攻,或者把贼人诱出来。”陈子翼说。 “强攻黑风寨之前,先去那下白村坐坐,”朱铭说道,“陈家哥哥可能还不晓得,下白村有个豪强,唤作小白员外……” 陈子翼吱声道:“俺听说过此人。” 朱铭继续说:“小白员外与黑风寨,一向有勾结,甚至帮着贼人销赃。他还跟祝宗道有勾结,早已成了匪类,向知县的意思是,让我们把小白员外也剿了。” “这个好办,乡下豪强而已。”陈子翼说。qqxδnew 朱铭笑道:“能够智取,就不必强杀,两位哥哥看我眼色行事。” 一路顺流而下,又无险滩,速度极快。 当天下午,船队便在下白村靠岸。 这是距离黑风寨最近的村落,弓手们逗留一晚也很正常,等明天早上再往贼寨继续进兵。 朱铭腰悬宝剑,手里握着把梭镖,还未下船便喊道:“传令下去,谁敢踏坏百姓庄稼,第一次罚十军棍,第二次再犯就二十军棍!正兵、杂兵与民夫,前往村中打谷场,吃了饭晚上就在那休息。” “都头有令……” 以前称呼朱铭的军职,还要加上一个姓氏,如今却直呼为都头。 而张广道依旧是“张都头”,陈子翼依旧是“陈都头”。他们虽然跟朱铭平级,却被默认只是属下,只有朱铭才能做带头大哥。 一队队弓手排队下船,村中百姓吓得撒腿就跑。 弓手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百姓见朱铭带着弓手进村,全都躲在家里偷看,胆小者甚至赶牛抱鸡逃去山里。 很快他们发现,这些弓兵似乎不一样。 别说劫掠了,就连庄稼都不踩。 事实上,想做到如此军纪,只要严加约束,平时给足士兵粮饷即可。 就这么简单的事情,古代大部分军队都办不到。 跟随弓手们下船的,还有向知县的家仆。 这家伙的身份类似监军,向知县明摆着不相信那些吏员,也不怎么相信朱铭。 衙吏也来了几个,隶属于户案和兵案,掌管钱粮账簿什么的,民夫也归他们调派。 来到打谷场扎营,生火造饭,只等着小白员外自投罗网。 …… 在弓手们登岸之初,小白员外就已经知道,还专门派人去打听具体情况。 此刻,他正在跟自己的“谋士”黄春和商议。 “祝二真被杀了?”小白员外问。 黄春和点头道:“千真万确。俺问过城中街坊,都说祝二带着属下,当街与弓手厮杀。他那些手下,个个手持利刃。反而是官府招募的弓手,武器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小白员外愤恨道:“看来祝二这厮,是真的贼心不死,聚众谋反被知县察觉了,就怕会牵扯到咱身上。” 黄春和说:“应该不会,咱只是与他合伙做买卖,全县种茶的有几个不跟他合伙?也就那老白员外,仗着自己在县衙的威望,完全不理会祝二的威胁,直接与卢官人一起卖私茶。” 小白员外忧虑道:“这次的官兵,该不会真能破了黑风寨吧?” “难说,”黄春和摇头道,“杨俊死了,杨英不得人心,压不住那些山贼。但黑风寨毕竟占着地利,上山就那一条道,官兵再多也施展不开。谁输谁赢,只有打过了才晓得。” 说话之间,一个家仆跑进来汇报消息。 “谁人是弓手头领?”小白员外问。 家仆说:“上白村的小朱秀才,就是那个外乡来的少年,他一直在发号施令。还有个中年,俺与相公进城时见过,是向知县身边的仆人。” 黄春和猜测道:“俺打听到的消息,是朱秀才投了向知县,还大闹县衙,跟县衙那帮胥吏作对。这个仆人,怕是向知县派来的监军。” 小白员外笑道:“朱秀才投了向知县,就是跟白宗望(老白员外)闹翻了。大闹县衙,必是出自向知县授意。这两个人,今后可以合作。等息兵之后,俺就带着财货,去走走向知县的门路。” “正当如此。”黄春和说。 小白员外又问:“船上可守得森严?” 家仆答道:“那些弓手都去了打谷场扎营,恐怕船上也没剩下几个。” 小白员外冷笑道:“却是个不会打仗的,贼寇若来夜袭,定把他的粮草烧个精光。俺这就去劳军,带些美酒,且送他一程。” 作为本地大户,官兵来了,小白员外必须去犒劳。 带着猪羊美酒去打谷场,小白员外一副良民模样,热情说道:“军爷们来得好啊,俺这村子,挨着那黑风寨,日夜都提心吊胆。若把贼人剿了,俺今后也能安稳觉。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只求能够慰劳将士。” “好说,我正渴得很,就缺美酒润润嗓子。”朱铭笑道。 小白员外连忙说:“军爷若喜美酒,等剿了贼寇,俺再送些过来。” 朱铭伸出三根手指:“三百斤好酒。” 小白员外心头骂娘,脸上却赔笑:“村中美酒不够,俺让人去县城里买。” “哈哈,你是个醒目的,”朱铭开心大笑,随即招手道,“走近前些,今晚一起喝酒。” 小白员外不疑有他,躬身上前。 锵! 一声龙吟,宝剑出鞘。 小白员外一脸的不可置信,看着刺入胸膛的宝剑,指着朱铭说:“你……你……” 片刻之前,他还在想着把朱铭灌醉。 张广道和陈子翼同时发难,刀枪齐出,斩了小白员外的两个亲随。 其余家仆,吓得腿脚发软,连跑都不敢跑,抱着酒坛子当场跪下,嘶声哭嚎道:“军爷饶命啊!” 向知县的家仆监军,此刻也两股颤颤,躲到一群民夫当中藏起来。 小白员外还没死透,朱铭又补了一剑,随即喝令道:“县尊有令,白宗敏勾结反贼,随我去白家宅子抓捕余孽!” 杂兵和民夫留下,正兵也留了三队,剩下的全部出动。 村民们见状哭喊声震天,以为弓手要来劫掠,吓得扶老携幼往山里逃。 白家人也在逃,白胜带兵狂追。 他虽然亲眼目睹仇人被杀,却总感觉像是做梦,自己隐忍那么多年,如此轻易就报仇了? 以前想杀小白员外,仿佛比登天还难,原来只需轻轻刺出一剑。 真个爽快! 白胜忽然悟到了什么,个人武勇算个屁,还是得兄弟们合起来使力。光有兄弟也不行,必须有官方身份,方可正大光明的杀人越货。 折腾大半个钟头,白家被彻底控制,逃出去的也基本抓回来。 小白员外蓄养的私人武装,听说主人死了,完全不敢抵抗,老老实实放下武器。 一群老弱妇孺哭得最凶,疯狂磕头求饶。 朱铭拖了把交椅坐下,对白胜说:“有仇报仇,你自己动手吧。” 白胜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指着跪在地上的黄春和说:“这厮名叫黄春和,是个读书人,心肠歹毒得很,常给白宗敏出坏主意。俺爹拿他当朋友,他却引诱俺爹赌博,诈赌骗光了俺家的田产!” 朱铭说道:“砍了,脑袋割下来,向知县拿来有用。” “军爷饶命,”黄春和大喊,“俺有重要军情禀报!” 朱铭冷笑:“说吧,有何军情。” 黄春和道:“请军爷答应放俺一条生路。” 朱铭把玩着一个茶盏:“让我猜猜,是不是山贼可能来夜袭?” “军……军爷怎知道?”黄春和一脸惊讶。 “我又不傻,把兵都带上岸,粮草就放在船上等人来烧,”朱铭笑道,“就怕贼寇胆小,夜里不敢过来。如果重要军情只这些,那留你也没什么用处。” 黄春和这才明白,官兵早就定下诱敌之计,连忙说:“俺愿做说客,说服贼人投降,军爷兵不血刃就可拿下贼寨。” “都头莫听他的,这厮惯会骗人!”白胜害怕朱铭答应。 朱铭放下茶盏:“杀了吧。” 不等黄春和再开口,白胜就拔刀捅去。 鲜血飞溅,家仆监军连忙闭眼,不敢再看血腥场面。 朱铭问剩下的人:“除了屋里和地窖里的,白宗敏还有没有在别处藏钱?谁能说出来,我便饶他不死。” “我知道!” “我也知道!” “在县城!” 瞬间就有三人大喊。 朱铭对家仆监军说:“这些财货既在县城,我就不去经手了,等问出详情,县尊可自行去取。” 家仆监军高兴道:“都头果然是做大事的。” 小白员外的家财是真多,向知县又能趁机捞上一大笔。 至于向知县吃独食,会不会引起胥吏愤怒,这关他朱铭屁事? 来自兵案和户案的吏员,至今还留在船上,已经被这位监军提前灌醉了。 朱铭又问白胜:“他们当中,有没有你想杀的人?” “有!”白胜点头。 “多少给我留一个。”朱铭说道。 白胜喜道:“俺只杀一个,还能留下两个。” 白胜走到一个年轻人面前,抽刀就捅。此人却是白宗敏之子,抢了白胜喜欢的姑娘做妾。 报得大仇,白胜说道:“都头,俺不要赏钱,俺想讨别的赏赐。” 朱铭点头说:“我听过你的事情,田产不能帮你拿回来,今后随我去黑风寨,我在那边送你些土地。至于被抢走的那个女娘,既是你心上人,放了也好,娶了也罢,你自己处置。” 白胜猛地跪下,狠狠磕了几个响头:“俺这条命,今后是朱大哥的!” 第69章 【朱院长的科学种田】 上白村,水稻试验田。 村民们正在围观种田仙法,这已经形成习惯,朱国祥每次来田里,大家都会跑来看热闹。 朱国祥很喜欢传授农业知识,他指着稻田说:“这插秧之后,秧苗会变得干枯,大家想必是知道的。” 村民们齐刷刷点头,他们当然知道。 朱国祥继续说:“秧苗移插变枯,是拔苗的时候,弄断了秧苗的根。我培育的秧苗,为何插秧之后,返青更快、长得更壮?是因为控水旱育,苗根属实不多,而且也不深,拔苗时伤害不大。一旦插下去,苗根就很快恢复,而且还要疯长。而你们育的秧苗,根多且深,拔苗时伤害很大,返青时就长得不好。” 村民们恍然大悟,原来是苗根的问题。 回青期过去之后,情况更加明显,试验田里的秧苗,比旁边的田要健壮许多。 也正因如此,村民才迫切想要学习。 朱国祥说道:“如今是分蘖期,水稻能不能丰收,关键就看分蘖分得好不好。水不能太深,要浅水勤灌……” “俺晓得,”一个老农说,“水灌太深,穗就发得慢。” 另一个村民不满道:“刘二爷莫要打岔,听朱相公讲。” 朱国祥并不在意,他乐于跟农民交流:“分蘖之初,需要追肥,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最急需的肥料,我且叫它氮肥。氮肥哪里有呢?豆子里面有。豆粕、豆渣,都可以提供氮肥。一两斤豆粕撒下去,比泼几桶大粪更管用。” 村民们面露喜悦之色,他们今天又学到真东西了。 用豆粕追氮肥的法子,是在明代普及的,宋代还真没意识到。这个时候的豆粕,主要用来喂猪、喂牛和喂马。 朱国祥说道:“这时追肥,最好伴着中耕和除草。能让田泥更透气,顺便把豆粕埋进耕开的土里,更有利于发根和分蘖。” 村民们默默记下,陆安更是抱着小本本,飞快用毛笔写字,他要整理成文字交给老白员外。 朱国祥又说:“到了分蘖后期,就得压着,不能分得太多。分蘖过多,也会影响收成。该怎么压制呢?” 先前那个老农又喊:“灌水!” 朱国祥欣慰点头:“对,就是灌水,深灌能压住分蘖。但如果这块田太肥了,深灌就压不住了,需要排水晒田!” 白大郎不知何时也跑来听课,惊讶道:“排水晒田,不怕秧苗枯死吗?” “不怕,但要随时盯着,”朱国祥说,“要数秧苗的茎数,每天都来看,根据茎数的多少,选择是否还要排水晒田。” 白大郎嘀咕道:“难怪俺家那几块肥田,有时候稻子长得很好,打谷时却没丰收。原来是田太肥了,深灌水压不住分蘖。这就好比小民之家,人丁太少不兴旺,人丁过多又养不起。俺家那些肥田不能丰收,就是生出太多子孙,个个都要吃饭,家里的口粮却不够。” 朱国祥再说:“我现在来教大家,怎么判断分蘖的几个时期,主要看叶子的颜色……” “朱相公,朱相公!” 一个渔民忽然奔来,气喘吁吁道:“刚才过去一支船队,俺看见朱秀才了,就站在船头,端的好威风!” 朱国祥转身朝江面看去,隐隐见到船队的尾巴。 儿子即将去剿匪,他难免有些担心。可担心也没用,干脆继续传授农业知识,教导村民怎样辨别叶色,还教村民怎样判断合适的茎数。 但凡种田经验丰富的农民,今天都受益匪浅。 朱国祥讲的内容,他们很多都知道,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且,只能知道个大概,再按传统方法进行管理,更细化的东西他们全然不懂。 特别是排水晒田压旺,需要非常精细的操作,稍不注意就会把秧苗晒死晒残。 一边讲解知识,一边指挥操作,等佃户把田搞好,朱国祥微笑拱手:“今日便讲到这里,都回去各自干活吧。” 村民们高高兴兴回家,有心之人,还给朱国祥送来礼物。 礼物也不贵重,或者是一个鸡蛋,又或者是一根大葱,聊表他们的心意。 白大郎却站在实验田边不走,一直盯着秧苗看,接着又去看旁边的稻田。 他越看越喜欢,试验田的秧苗长得太好了! 普通水田的秧苗,就算打理得再好,也只是些庸脂俗粉。 而试验田里的秧苗,一个个仿佛大家闺秀,不但知书达理,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白大郎不像二弟那样,在县衙案牍劳形,整日里勾心斗角。也不像三弟那样,在外面交游广阔,精通各种诗词经书。 他的人生很简单,专心打理家业而已。 店铺生意红火,茶叶卖得高价,田里粮食丰收,这些都能让他感到最大的快乐。 白大郎幻想着明年此时,自家水田都按这种法子管理,秧苗全长得像二弟那样白白胖胖。 真好! 白崇文高高兴兴回家,就连脸上的痦子,似乎都散发着光芒。 “爹,爹……” 白崇文转了好几圈,终于在书房找到父亲,语气兴奋道:“以前却是错怪朱相公了,他不但育秧育得好,管理稻田也是个中好手。俺今天亲自听了一番,学到恁多东西,都是能用得上的。明年俺家的水田,全用他的法子,定然能够大丰收!” 老白员外幽幽说道:“菩萨太大,俺这里庙太小,不晓得如何供奉了。” 白崇文听出弦外之音:“父亲,出了何事?” 老白员外敲敲桌案:“你二弟让人送来的信,自己看吧。” 书信内容,主要讲述这半个月,在县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同时,还有许多白二郎的猜测,比如朱铭投靠了向知县…… 白崇文没看出哪里不对,疑惑道:“朱大郎练兵练得好啊,他去大闹县衙,也是为了给祖母报仇。二弟也真是的,连属下都管不住,竟然克扣弓手的口粮。他投靠向知县,也对俺家没坏处,反正弓手是要解散的。” “糊涂!” 老白员外喝骂一声,对长子的智商彻底不抱希望,叹息道:“唉,你去打理产业吧,别掺和进这事。” 白崇文挠挠头,稀里糊涂离开。 老白员外想不明白,这朱大郎究竟想干啥?投靠那个糊涂知县,对朱大郎又有什么好处? 看不懂,真看不懂。 只有一点,老白员外看懂了:朱大郎是一条蛟龙,龙困浅滩,啥都不干不成。一旦遇到风雨,那就要腾空而起。 为何这样说? 因为弓手太普通了,是个人都能去应聘,再折腾也就一个勒索百姓的恶霸。而他朱大郎呢?这才半个月时间,就搞出那么多事情,而且把三百多弓手弄得服服帖帖。 真遇到什么事情,即便弓手解散了,朱大郎振臂一呼,恐怕也能纠集几十个。 几十个青壮,要是豁出去,足够纵横四里八乡了。 这样的人物,留在自己村里,始终是个定时炸弹。更何况,还有一位朱相公,仅凭种地便能让村民服气。 老白员外还不知道,朱铭已经决定吃下黑风寨,父子俩迟早是要搬家的。 “来人!” 一声招呼,家仆跑进来。 老白员外说:“给朱相公送几团好茶,感谢他今日传授耕种妙法。” 家仆带着茶叶,飞快跑到沈有容家。 沈有容正在织绢,自家缫的生丝,这两天就要织完了。 老白员外承诺,今年她家不用交夏粮,这些绢布都可以拿去卖。 朱国祥还在编写教材,村学定于下个月初一开课。 “朱相公,这是老爷送的茶叶,多谢相公教授耕种。”家仆恭恭敬敬递上。 朱国祥还在写毛笔字,点头道:“放下便是。” 家仆躬身后退。 沈有容喜滋滋过来,把几团茶叶收好。朱国祥越受人尊敬,她心里就越是欢喜。 时间一点点过去,严大婆割草回来,到厨房煮饭去了。 及至傍晚,一个村民飞奔而来,拍打着院门说:“朱相公,朱相公,出大事了!” 朱国祥快步走出去,忙问道:“什么大事?可是剿贼不利?” 那村民说:“小朱秀才做了弓手头领,带人杀了小白员外。下白村有人逃到白市头,后来白市头也来了弓手,把小白员外家的店铺全部查封。俺……俺也是刚听说的,便过来给朱相公报信。” 沈有容听得愣神,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严大婆也从厨房冲出来,确认道:“大郎杀了小白员外?” 那村民点头道:“听说是小白员外勾结山贼,上次村里的山贼,就是小白员外引来的。大夥都说,朱秀才杀得好,为咱上白村报了大仇!” “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大郎莫遇危险。”严大婆合十祈祷,也不知在求阿弥陀佛,还是在求玉皇大帝。 这兔崽子,一时半会儿没看住,果然要搞出些事情来。 朱国祥问:“弓手还在下白村?” 那村民说:“多半还在。” 朱国祥对婆媳俩说:“你们先吃饭,我去找老白员外借船,到下白村看看什么情况。” (3月10号中午12点准时上架,不要在凌晨等待。) 第70章 【分赃】 朱国祥乘着白家的客船,还不到十分钟,便来到下白村的野码头。 “弓兵剿贼,民船不得靠近!”一个留在船上的弓手呵斥。 朱国祥自报家门:“我叫朱国祥,是朱铭的父亲,尔等即刻前去通报!” 都头的亲爹? 弓手们瞬间就信了,因为朱铭和朱国祥都口音怪异。 父子俩已经穿越三个多月,尽量学习本地人说话。他们自认为学得很像,可在旁人听来,却是妥妥的外乡人。 弓手们把朱国祥请上岸,然后飞快跑去报信。 一刻钟之后,朱铭亲自到岸边,也不称呼爸或朱院长,而是说道:“爹,你怎来了?” 朱国祥把儿子拉到无人处,低声问:“什么情况?不是说去剿匪吗?怎么把小白员外给杀了?” “向知县下的命令,县衙祝主簿也死了……” 朱铭挑拣重点内容,把近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一个临时弓手,就敢搞出那么大动静?等哪天有了一官半职,你还不得上天啊!”朱国祥有些不敢置信。 同时,他又对儿子的能折腾,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其实早就有苗头了,他们穿越之初,遇到田家兄弟的当晚,感觉到江边村子很不对劲。朱国祥的第一想法是躲起来,事情不对立即逃走。而朱铭的做法,却是时刻准备放火烧村,制造出混乱再趁机跑掉。 父子俩的思维模式,完全搭不上调。 或者说,朱铭那个奇葩脑回路,跟正常人多少有点差别。 朱铭理直气壮道:“谁叫官府让我做都头?既然做了都头,我肯定要抓住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必须豁出去搏一搏。” 朱国祥听完极度无语,这兔崽子就属哈士奇的,一撒手鬼知道能干出啥事儿来。 他要是在身边,绝对不允许儿子冒险。 但做都做了,说再多也没有意义。 “整出恁大一个摊子,想好怎么收尾了没?”朱国祥问道。 “放心吧,朱院长,我不是那种顾头不顾腚的人。”朱铭嬉皮笑脸道。 朱铭越是这般没心没肺,朱国祥就越感到担忧,他总觉得自己儿子不靠谱。 其实呢,朱铭已经很收敛了,如今只在老爸面前,才会显得毫无正形。 朱国祥问:“你怎么吞黑风寨?向知县如果反悔,不把黑风寨给你,又该怎么应对?” “当然是生米煮成熟饭,不给他赖账的机会,”朱铭说出自己的想法,“打下黑风寨之后,反贼头领或杀或抓,全都给官府送去。张广道在黑风寨还有些威望,让他挑选一些小头目,我再亲自提拔一批小头目,分给他们足够的田产。用田产拿捏小头目,再利用小头目控制周边农民。到时候,即便解散弓手队伍,黑风寨也已经是我的。向知县想要反悔,他得自己带兵来取!” 朱国祥又问:“那些小头目不听话怎办?” 朱铭说道:“山贼要是能齐心,我都不敢去打。既然无法齐心,那就有操作空间。更何况,真正有胆子不听话的,早就押送去官府了。剩下那些,也没啥影响力,他们还得靠我才能不被押送去官府。我给他们分配田产,他们就得听我的。至于山寨周边的农民,我也会分给少数田产,尽量争取更多人的效忠。” 朱国祥问道:“黑风寨有那么多土地来分吗?” 朱铭笑道:“我问过张广道,山寨周边的大部分土地,都被那些山贼头领瓜分了。干掉山贼头领,土地也就有了。我又不和向知县一样傻,什么好处都想独吞。我的目标是整个天下,在山窝里盯着那些土地干嘛?只要能控制茶山就行。” “也对。”朱国祥点头说。 长期跟村民打交道,朱国祥哪里还不明白?古代农民对土地的渴望,远比现代农民更加狂热。 一旦朱铭主持分配土地,立即就能获得人心。 相当于朱铭进入一家公司,干掉原有的大股东,然后主持股权重组。他自己先拿大头,再给小股东增加持股,给普通员工也发几股。从上到下,都拿到好处,这新董事长就稳了。 朱铭说道:“到时候,还要请朱院长帮忙,教会他们科学种田,把玉米和红薯也弄来。大家都得了好处,自然愿意跟着我们干。下游还有那么多土地,可以组织农民去开荒。废弃的茶山,只要搞明白炒茶法,就能减少采茶工的数量,废茶山也可以恢复过来。” 此时此刻,朱国祥不但被儿子说服,而且还有些兴奋:“如果能够完全掌控那里,五年之内,我可以让耕地面积翻倍!” 朱铭笑着竖起大拇指:“朱院长牛逼!” 朱国祥提醒说:“你把知县和衙吏都得罪完了,剿匪之后,不能回县城,避免被人打黑枪。” 朱铭点头道:“我明白。到那个时候,就说自己剿贼受伤,伤势过重无法走动,藏在黑风寨当缩头乌龟就是。等彻底掌握了黑风寨,就算我大摇大摆去县衙,他们也不敢拿我怎样。毕竟我不是山贼,却又有山贼的实力。” 朱国祥认真思索道:“没那么麻烦,你只需在黑风寨躲一阵。我来出面,跟老白员外搞好关系。既然白二郎掌控着胥吏,咱们跟白家修好就可以,剩下一个向知县不用管他。” 朱铭问道:“这些日子,上白村有没有什么情况?” 朱国祥说:“还是老样子。白三郎去洋州了,还让我转告你一声,说没有当面告别颇为遗憾。” “既然没事了,要不要去打谷场看看?我把那些弓手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朱铭想在老爸面前炫耀炫耀。 朱国祥却完全不给面子:“不必,天快黑了,我还要赶回去吃饭。” 朱铭一声叹息:“唉,还是应了那句话,有后妈就有后爸。朱院长,你这个亲爸,都快变成后爸了,一点也不关心儿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朱国祥懒得瞎扯淡,只提醒道,“这些船上装着粮食吧?我都没看到几个兵,当心山贼夜袭把你粮草烧了。” 朱铭解释说:“我故意的,山寨不易强攻,得想尽办法引他们下山。” “你心头有数就好,”朱国祥叮嘱道,“等你攻下山寨,立即派人给我报信,我好去跟老白员外聊聊。” “现在就可以去找他,”朱铭拿出一封信,胸有成竹道,“等他看完信件,什么恩怨都能解开”。 朱国祥揣着书信回船上,一路心情复杂。儿子那蛇吞象的计划,让他始终担忧,却又颇为期待。 谁不想做大事啊? 在上白村登岸,朱国祥径直去白家大宅,很快就见到老白员外。 “朱相公请坐!”老白员外热情相迎。 朱国祥拱手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刚去了下白村,白宗敏已死,财产皆被官兵查封。” “俺也有所耳闻,这厮勾结贼寇,迟早惹来杀身之祸。”老白员外当然知道啥情况,就是他暗中联络卢官人,一起请求向知县杀人的。 只有一点很意外,老白员外万万没料到,朱铭竟然能够掌控那些弓手。 朱国祥把书信递过去:“这是犬子所写,请老员外过目。” 老白员外展信细读,内容写得非常直接。 就是分赃,向知县要钱,朱铭要黑风寨,老白员外要下白村。人人得利,皆大欢喜。 顺便还解释一下,他不是向知县的人,让老白员外看完信当场烧掉。 将书信凑近油灯,一点点烧作灰烬,老白员外不禁感慨:“令郎真是能做大事的。” 朱国祥说:“犬子顽劣,不知天高地厚。” “哈哈,这就是谦虚之言了。”老白员外笑道。 他对朱铭的利益分配方案很满意,从头到尾,他就没想过染指黑风寨,只想趁机吞了小白员外的产业。 这厮让家仆扶着,亲自把朱国祥送出正门。 随即又把白大郎叫来,吩咐道:“拿出家里的钱财,立即装船运去下白村,今晚便把田产和店铺买到手!” 白大郎全程不知情,仔细询问之后,激动得说话都在发抖。 从今往后,没有什么上白村、下白村,也没有什么老白员外、小白员外。只有一个白村,只有一个白员外,这里全都是他白家的! 老白员外……嗯,今后就叫他白宗望。 白宗望左思右想,害怕儿子处理不好,干脆亲自出马,让人把他背上船。 见到向知县的仆人监军,白宗望说:“未免夜长梦多,今晚便交割吧。俺将钱财都带来了,只买田产、茶山和店铺。” “俺也这般想的。”仆人监军笑道。 双方讨价还价,足足两个时辰,总算完成交易。 向知县拿这么多固定资产没用,因为距离县城太远了,只能全部贱卖给白宗望。就连一堆高利贷凭据,都打包作价二十贯,一股儿的卖出去。 白宗望带着一堆契书回家,中途对儿子说:“明日召集下白村的村民,拿出他们的借贷凭据,当场一把火烧掉。他们欠白宗敏的钱,今后可以不用还了。” 白崇文有些舍不得:“爹,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白宗望斥责道:“村子都是俺家的了,还盯着那些借据作甚?当务之急,是尽快安定人心,让那些村民知道,咱跟白宗敏不一样。” “是。” 白崇文只得应承,但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对钱财看得很重。 更何况,为了买下那些产业,白家都快把现金给掏空了,如今家里只剩下一千多贯。 看着儿子离开,白宗望一个人坐在房里,脸上终于露出畅快的笑容。 上下白村连为一体,家中田产直接翻倍,他终于达到自己的人生巅峰! 第71章 【进兵】 清晨。 朱铭揉着惺忪睡眼醒来,来到甲板透气吹风。 江面还有薄雾未散,但朝阳已从东方升起。 昨晚全体弓手和衣而睡,武器就放在身边,只等着山贼过来偷袭。 然而,啥都没发生…… 伙头兵还在生火造饭,那位家仆监军就找上来:“朱都头,给俺一队弓手,俺这就回县城复命。” “阁下不随军了?”朱铭问道。 家仆监军说:“钱粮有衙吏掌管,打仗有都头指挥,俺去不去都一样。” 朱铭笑道:“那行,我调一队弓手给你。” 这厮作为向知县的代表,只想早点带着财货回去。而且已经问出来了,小白员外在县城有宅子,那里也藏了钱财等着接收。 接下来的事情,家仆监军懒得再管。 因为,向知县已经捞够了,前后发了两笔横财,所得收入加起来近万贯。 落袋为安! 一队杂兵扔给家仆监军,这厮坐船就跑,连早饭都顾不上吃。 回去是逆流而行,速度慢得多,好歹赶在城门关闭前,把财货全都给搬进去。铁钱又重又多,为了抢时间,干脆直接雇佣码头苦力,让那队杂兵全程维持治安。 苦力们的工资,按平时干活的双倍发放,一个个兴高采烈、干劲十足。 县衙吏员已经下班,在家中听到消息,闻风而来看得眼红不已。 向知县有点害怕,等这些财货搬完,也不立即去搬小白员外藏在县城的钱财。 他问家仆:“这些弓手,可是朱成功的心腹?” 家仆回答:“三百多弓手,选出两百多正兵,那些才是朱成功的心腹,都带去黑风寨打仗了。这十一个人,只是弓手里的杂兵。” 向知县顿时有了计较,他把十一个弓手全部喊到县衙后院。 指着两筐铁钱,向知县说:“这些都是赏给你们的,谁是首领,自己拿去分配。” “多谢县尊!”弓手队长大喜。 向知县又说:“朱都头兵力充足,你们不用回去了,就留在县尉司做常备弓手吧。今后只要听俺的话,钱财有的是,你们家中的赋税,也可以免征一些。” 十一个弓手听得心花怒放,他们受不得规矩,没有主动去做战兵,本来就是心思活络之辈,很容易有点好处就被收买。 西乡县这种偏僻小县,常备弓手没有定额,但基本在十人到二十人之间。以前都是祝主簿的心腹,现在全部空缺下来,正好方便向知县培植势力。 向知县说道:“今后便有了县尉,尔等也要听我的。可听得明白?” 弓手队长立即跪下:“吃县尊的饭,给县尊做事!” “很好,”向知县又问,“尔等不是战兵,可有习得鸳鸯阵?” 弓手队长说:“都操练过。” 向知县更加满意,等朱铭那边的弓手解散,自己手下的便是全县最强战力。 他觉得还不保险,吩咐道:“等别的弓兵回来,你再招揽一队过来。不要战兵,只要跟你们一样的杂兵,与那朱都头关系不亲近最好!” “是!”弓手队长听明白了。 向知县满脸笑容,这样他就有两队弓手,一共22人可以使唤。 …… 上午,朱铭带着弓手继续进发。 很快就来到下游的江边村落,也不能称之为村落,只有十多户人家而已,是黑风寨设立的前哨站。 当初父子俩穿越过来,就是在这里讨得饭吃。 故地重游,颇为感慨。 张广道已站在江边迎接,他昨晚带兵绕去更下游,摸黑乘坐小船过江埋伏。其目的嘛,当然是堵截山贼溃兵,把山贼的退路给断掉。 可惜山贼没来,一切准备都白费了。 张广道忍不住吐槽:“杨英已被吓破胆,不敢来夜袭烧船。就连江边的十几户人家,也都全部逃进山里,而且逃得很匆忙,有些粮食都没带走。” 陈子翼猜测道:“看来贼寇士气低落,完全不敢离开山寨。” “如今只能强攻,出发吧。”朱铭下令。 进山的河流太小,大船容易搁浅,只能用小船运粮食,全体人员登岸步行。 行走两三里,便能看到民房。 都是一些茅草屋,搜山队回来报告说:“都头,那些房子里没人,粮食、牲畜、饭锅全带走了。” “再探。” “是!” 张广道指着前方说:“还要往前走,绕过那边的山坳,才能到黑风寨的山脚下。每次官兵来剿贼,山下农民都会撤离,全部撤到山上的黑风寨死守。” 队伍绕过山坳,地形开阔了许多,出现更多的茅草屋和农田。 继续往前却陡然变窄,前方出现连绵高山。 靠近河流的一方是峭壁,其余几面山坡也比较陡峭。 “这也不难攀爬啊。”陈子翼看着那些山坡。 张广道说:“山脚下不难爬,到了半山腰,能走的地方就很窄了。再继续往上,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少数可以不走山道的地方,也都设置了陷阱,官兵需要一边排除陷阱,一边顶着落石往上攀爬。” 脚下有陷阱,头顶有落石,这还真的为难官兵了。 毕竟,以往来剿匪的官兵,也都是临时招募的弓手,而且还没有认真训练过。踩中几个陷阱,再被石头砸几下,估计就得当场溃逃。 “先在岸边扎营。”朱铭下令。 民夫和杂兵立即行动,把船上的粮食搬到岸边。 说是扎营,其实就随便打下几排木篱笆,真正的宿将看到了会被逗得发笑。 朱铭至今不知道如何扎营,他的相关知识,都来自《纪效新书》。 按照《纪效新书》记载,大军吃过午饭,就该考虑扎营的事情。 戚继光说,主将和前营的营将,带着其余营将,还有中军的军官,吃完午饭要亲自去前哨。在下午一点到三点,主将和随行军官,就该提前登高观察地形。等大部队追上来,扎营地点基本选定,接下来便立起中军旗帜,安排具体的扎营事项。 扎营的同时,还要派出哨骑,四散出去查看情况。 有辅兵要出去砍树、收集柴禾、割青草喂马,这些都是需要离开营寨的,返回时务必清点人数。回来少了,可能是发生意外,当派小股精兵去寻找。回来多了,肯定有奸细,须得仔细盘查。 如此种种,写得明白,但朱铭不清楚细节啊,具体怎么搞全凭瞎琢磨。 譬如拉屎,戚继光在扎营篇里没讲,朱铭只能选定一处地点,规定士兵必须去那里解决。他现在统兵较少,完全可以这样,若是统兵数万,该怎么让士兵拉屎呢? 几万人如果跟敌军对峙一个月,拉出的屎尿就该有多少?不好生处理,容易引发传染病。 民夫杂兵扎营之时,朱铭又派出几队弓手,去相对开阔的山坡警戒。 随即他亲自带兵上山,张广道在旁边跟着,实地去观察战场周边情况。 足足爬山半个小时,山势猛地陡峭起来。 张广道指着前方说:“那边道路两旁的山坡,都可以往上爬,但到处是荆棘杂草,还安了许多捕兽夹。个别方便挖坑的地方,挖了一些陷坑,陷坑里有削尖的竹片。” “如果只是这些,也不难攻下来。”朱铭说道。 张广道说:“山坡之上,有贼寇守着,一旦官兵爬上去,就会往下推石块。就算有小队官兵,避过石块和陷阱爬上去,也会被守在上方的贼寇攻击。” 朱铭问道:“还有更险要的地方吧。” 张广道说:“攻下这里之后,如果继续上山,还有一段处关键所在。山路只能容两人并排前进,山路的两旁都是峭壁,一侧峭壁在上,一侧峭壁往下。峭壁上方,可以投落石下来,道路上的官军没法躲,要么往后撤,要么跳下崖去。” 朱铭拿出纸笔,开始画简易图,标注几处关键所在。 至于更上面的地方,肉眼暂时无法观测,只能让张广道凭记忆补上。 “如果偷袭,最容易攀登的地方在哪里?”朱铭又问。 张广道说:“坐船继续往深山走,河边峭壁会越变越矮。登岸爬山绕过去,绕到黑风寨的后面再攀登,大概需要两三天时间。山里有老虎,蛇虫鼠蚁也多,就连山贼都不敢去。” 朱铭问道:“那你敢不敢?” “怎么不敢?”张广道当即表态,“俺以前贩私盐,整个西乡县的大山都走遍了,自然晓得怎样避开那些大虫。” 朱铭安排道:“那你带三个小队过去。我在这边,先攻取不那么险要的地方,然后等你三天时间再配合。” “三天之内,俺一定能到。”张广道做出保证。 二人返回营寨,陈子翼已经扎营完毕了。 张广道叫来自己的三个小队,领取火把、干粮、药粉等物。这些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特别是驱虫药粉,价钱还挺贵,一并找向知县报销。 朱铭派出所有战兵,去搜寻附近的山坡,防止有山贼暗中观察。 确定不会暴露行踪,张广道才带兵出发,趁着还没天黑,坐船从上游绕后。 吃过晚饭,天色渐黑。 朱铭亲自带人巡营,几百人的营寨,一眼就能看完,也没啥好巡视的。 主要是为了安抚人心,遇到哨兵,朱铭总会聊几句,叮嘱他们不要开小差。 一路踱步回帐篷,陈子翼走过来,主动请缨道:“明日俺来做先锋。” “可以,”朱铭拿出简易地图,“明天进攻之前,我陪你熟悉地形。地图上画叉的地方,那里最为险要,绝对不可以强攻。攻到此处,便须停止,一边派人上山劝降,一边等着张三哥带兵偷袭。” “门板要带上吗?”陈子翼问。 朱铭笑道:“当然要带上,那东西有大用处。” 鸳鸯阵的藤牌手,分为长牌手和短牌手。长牌挡远程兵器,短牌挡近战兵器。 听说黑风寨里有土弓,还有滚石攻击,朱铭就弄来一些门板,临时当做长牌使用。 今天现场勘查战场,朱铭发现,门板居然还另有妙用! 第72章 【站在布隆后面】 黑风寨,议事厅。 气氛凝重。 当初的九大头领,经历内讧火并,还有夜袭败逃,如今死得只剩三个。 几十号精锐老贼,也只剩下寥寥十四人。 杨英惊慌逃回黑风寨,为了稳定人心,立即赏赐钱财。又从头目当中,紧急提拔头领,好歹凑齐了九把交椅。 就连死里逃生的白福德,因身体健壮,又好勇斗狠,也成了山贼小头目。他负责管理十户农民,并从这些农民当中,抽调壮丁编练队伍,时刻防备着官府征讨。 “官兵今日不来,明天也肯定到,”杨英问道,“青壮可都上山了?” 新提拔的二当家,竟是杨英的儿子,今年不过十六岁而已。他慌忙起身说:“父亲,青壮都进寨了。只是……只是……” “说!” 杨英呵斥道。 二当家硬着头皮说:“只是没甚士气,操练得也不好。孩儿觉得,应该再发点赏钱。” 杨英却说:“现在就发赏钱,谁还有心思作战?告诉他们,只要守住寨子,事后人人有赏。若能杀一个官兵,就赏赐一贯钱。杀得官兵头子,赏钱十贯、赏粮十石!若守不住寨子,被官府抓到了,全都要拿去砍头!” 见其他首领也不说话,杨英鼓舞士气道:“这黑风寨,经营了几十年,是从俺爹手里传下来的。官兵又不是没来过,哪次杀来,不是灰头土脸被杀回去?只需守住险要处,官兵便有十万大军,还能长翅膀飞上山不成?” 头领们纷纷称是,语气却颇敷衍。要不是可以据险而守,他们早就撒丫子跑路了。 在座所有人,心里皆有怨言。 原本就是头领的,自不必多说,他们一直不服杨英。 就连那些以前只是头目,被杨英提拔为头领的老贼,也都多少表现出抵触心理。 因为杨英做得太过分了,他把自己的儿子,提拔为第二把交椅。而寨主杨俊的长子,却只坐第三把交椅。就连茶山负责人都换了,杨英迫不及待的,想要吞掉亲哥哥的茶山——杨寨主尸骨未寒啊! 中层头目,杨英也多提拔亲信,甚至直接从农户中提拔。一些老贼反而被排斥,只因他们是杨俊的心腹。 如此做法,人心涣散。 “报!” “官兵已在山下四里外,刚过了水牛坡!” 杨俊举起梭镖,大喝道:“随俺去杀官兵!” 这厮阔步而出,头领们只能跟上。 心中再是不爽,也必须齐心协力,否则被官兵攻破寨子,大家谁都别想讨得了好。 此时的九把交椅,除了杨英,还剩两个老人。 他们暗中对视一眼,默默跟在杨俊的长子身后。这两人已经商量好了,一定要保住前寨主之子,不让杨英找到任何机会害掉。 等打退了官兵,就在庆功宴时动手。 杀掉杨英,拥立前寨主杨俊之子做首领! “当当当当!” 黑风寨里,铜锣敲响,青壮们开始聚集。 曾经收留过朱铭的田家兄弟,此刻也在队伍当中。他们以前负责在江边盯梢,虽然没怎么参加作战,却也勉强算是老贼,理应被提拔为头目。但他们跟张广道有交情,此刻依旧是小兵,而且肯定不会被派去守险要处。 田家兄弟旁边不远,白福德耀武扬威道:“官兵弱得很,都是弓手,俺在县城见过。只要守住山道,一块石头滚下去,官兵全得吓到逃跑!” 他这新晋小头目,手底下有十个兵,全是临时编练的青壮,以前只负责种地,根本就没见过血。那精神状态,跟刚征募的弓手差不多,甚至……还远远不如。 一队队青壮,被头目们带出去。 山脚全部弃守,收缩兵力防备几处要道。 另有一些青壮,被带去蹲守山顶各处,防备官兵攀爬偷袭。 “大哥,能守住吗?”白寿德低声问。 白福德说:“守得住,官兵又没长翅膀。” 他们五兄弟,因为夜袭上白村,如今死得只剩下两个。 白福德心里也没底儿,但不能露怯,战战兢兢跑去驻防。 他们防守的是第一道卡,能够并排站立三人。道路两侧,皆为陡峭山坡,布置有许多陷阱。 此处山贼共有两队,第一队由老贼率领,负责守备正面山道。山道上垒起一米多高的腰墙,不但可以居高临下攻击官兵,官兵想要杀来还得爬过矮土墙。 老贼对白福德说:“你带人守在后面,只管两边的山坡,看到官兵攻来就滚石头。” “俺晓得了。”白福德赔笑讨好道。 他们抬来十几个箩筐,筐中装满了石头,小的如足球一般大小,大的比篮球要稍大些。 当天啥都没发生,白福德在关卡处睡了一夜。 蚊子挺多,睡不踏实。 第二日,半上午。 “来了,来了,官兵上来了!” 白福德刚吃完送来的饭菜,闻言浑身一激灵,连忙踮起脚尖往下看。 只见官兵排成一字长蛇阵,顺着狭窄的山道慢慢行军。而且,并未分兵去攻两面山坡,就傻乎乎的顺着山道走。 老贼大喜,鼓舞士气道:“官兵不会打仗,不晓得三面围攻。这样杀过来,根本排不开,咱只要对付前排的两三个,便有再多官兵也使不上力。听俺命令,抬几块石头过来!” 听说官兵不会打仗,山贼们恐惧稍减,士气总算提升一些。 “咦,那是……门板?”一个山贼指着下方问。 老贼仔细观察,发现官兵分为许多小队。 每个小队的前方,都树立着一块大门板。而且行进速度缓慢,每走两三步,就把门板竖直放下,整好队形再继续前进。 双方距离还有十多米的样子,老贼呼喊道:“推石头下去!” 几块石头从山道往下推,大部分都从两侧山坡滚落,只有两块滚向山道下方的官兵。 陈子翼率队做前锋,他见到前方有滚石,立即大喊:“落门!” 大门板由两位刀盾手一起举着,还在闩槽处系了绳索,绳子绑在手腕上好使力。 听到陈子翼的军令,他们立即把门板放下,牢牢竖在山道中央。同时跨出弓步,用小臂、膝盖和脚尖抵住门板。 “嘭!” 就像是布隆开了e技能,身后士卒都被保护起来。石头滚落撞到门板,毫无效果可言,只在门板上撞出印子。 官兵小队继续前进,那两块石头,也被士卒踹落下两旁的山坡。 老贼有些惊恐,不断下令投石。 然而,只能迟滞官兵前进的速度,滚下来的石块全被门板挡住。 如果同时滚落十多块石头,或许刀盾手还受不住力。但山道太窄,而且是弯的,石头滚着滚着就往两旁落下,真正能撞到门板的不到两成。 毫无压力。 “咋……咋办?”白福德慌忙问道。 老贼咬牙发狠道:“等官兵近了,便戳死他们。咱站得更高,还有土墙挡着,官兵不好杀过来!” 陈子翼手持长枪,站在长枪手的位置,不断侧身探出脑袋,从门板侧方观察前面的情况。 “噗噗噗噗!” 山贼们手持梭镖和朴刀,不断的往门板上捅。捅着捅着,干脆抵住门板往前推,想把官兵的门板给推倒。 两个刀盾手按着门板,用尽全身力气往前。 陈子翼大喊:“压门!” 这时,不仅两个刀盾手用力前压,身后几个长枪手也在帮忙。长枪手用梭镖顶住门板上方,喊着号子一起使力。 同时,两个狼铣手竖直举着兵器,肩膀顶着刀盾手的后背,也在帮忙用力往前挤。 门板轰的往前压下,刀盾手失去平衡,随着门板一起扑倒。 前压倒下的门板,倒在前方的矮土墙上,还把山贼的两杆梭镖压住。同时,门板正好搭出进攻通道,官兵顺着门板就能冲上土墙。 老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两根带着枝丫的竹子,朝自己面前戳来,竹子前端还安了梭镖。 山贼们的兵器,完全无法发挥作用,被狼铣一阵猛戳,吓得只能连连后退。 趴在门板上的两个刀盾手,慌忙向两侧滚开,靠缠在手腕上的绳子牵引,才没有滚下山坡去。他们让开道路之后,狼铣手立即踩着门板,一阵乱戳冲上矮土墙。 陈子翼带着长枪手随后,瞬间把腰墙给占领,官兵反而居高临下了。 “快逃啊!” 山贼们大部分是临时征召的农民,此刻争先恐后逃跑。 由于山道狭窄,他们互相推搡,当即就有四个山贼,被同伙推得滚下两边的山坡。只滚下去并不致命,但沿途还有许多陷阱,很快就有人中招惨叫。 “大哥!” 白寿德也被挤落山坡,朝着哥哥呼喊求救。 白福德被手下推着往前跑,他根本停不下来。一旦停下,估计自己也会被推开,分分钟滚下山去陪弟弟。 同样的,官兵也被溃兵挡住,无法进行快速追击。 守在此处的二十二个山贼,顺利逃走七个,滚下山去五个,被捅死捅伤四个,剩下六个全被活捉。 陈子翼也不再追了,把抓住的山贼都捆起来,又朝滚下山坡的贼人喊道:“自己爬上来,暂且饶你们不死!” 五个山贼,哭喊着往上爬,一个二个全部带伤。 能不能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伤势过重的,就砍了脑袋送给向知县。 伤势较轻的,可以留下来,毕竟朱铭还需要人口种地。 白福德惊慌逃回去报信,详细讲述官兵的战法,吓得第二道关卡的山贼瑟瑟发抖。 杨英和几个头领听到汇报,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短暂思索后,杨英下令道:“前面的不要守了,全都撤到杀虎口!” 杀虎口是最险要的地方,只能容两人并行。两侧皆为峭壁,山贼还能在左侧峭壁上,直接往下面砸石头,门板也挡不住来自头顶的攻击。 便是老虎来了,也得死在这里! 陈子翼一路率兵杀来,看到如此险要地势,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强攻。 朱铭接到消息,亲自带人过来。 仔细观察战场,朱铭喊道:“刚抓的那些山贼,全部带过来听用!” 一群山贼,被押到朱铭面前。 朱铭一眼便认出白寿德,当即下令:“把这人杀了!” “朱秀才饶命啊!”白寿德跪地哭喊。 弓手们可不管这些,几杆梭镖一起捅过去,白寿德当场便吐血咽气。 其余山贼,吓得魂飞魄散,有人甚至尿裤子了。 朱铭对剩下的山贼俘虏说:“你们过去传话,就说投降可以活命。帮着官兵打仗的,能够保住田产。杀了杨英的重重有赏!可都记住了?” “记下了。”山贼们忙不迭点头。 朱铭又说:“都重复三遍,莫要忘记。” 等山贼们重复几遍,朱铭便下令行动。 每次只派两个过去,喊完就能回来。 两个山贼战战兢兢往前,等走得近了,居然不劝降,而是焦急大呼:“快放俺过去!” 防守此地的山贼,害怕他们被官府收买,完全不予理会。 两个山贼尬在那里,只得硬着头皮,朝对面大喊道:“军爷说,投降可以活命。帮着官兵打仗的,能够保住田产。杀了杨英的重重有赏!” 杨英就埋伏在他们头顶,闻言大怒:“投落石下去!” 将近十米高的距离,几块石头落下来,两个山贼慌忙躲避。其中一个顺利逃回,另一个被当场砸死。 朱铭对逃回的山贼说:“你可以活命了。” 那山贼已然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三魂七魄还没完全归位。 朱铭又挑出两个山贼:“你们过去喊话,别离得太远,对面怕是听不见。” 有了前车之鉴,这两人也不想着回山寨了,老老实实去喊话劝降。并且随时注意头顶,喊完之后立马开溜,这次居然一个都没死。 十个被俘山贼,分成五拨喊话,总共被砸死四人。 朱铭不再进兵,只堵住这里,不让贼寇下山,等着张广道绕后配合。 官兵停止进攻,山贼们可就热闹了。 临时招募的青壮,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 而老贼们也心思各异,特别是拥有大量田产的头领,既想要倒戈立功,又害怕官府出尔反尔。 杨英眼看气氛不对,让人抬来许多财货,便是底层青壮都能领到几百钱。 发完赏钱,他鼓舞士气道:“杀得官兵头领,赏钱五十贯,赏粮五十石,赏田五十亩。杀得官兵十将,赏钱十贯、赏粮十石,赏田十亩。杀得普通官兵,赏钱五贯,赏粮五石。俺绝不赖账,当天杀了,当天便给赏!” 有人想要赏赐,竟真的愿意厮杀。 但更多山贼,只求保住性命! 对头领和头目而言,如果杀了杨英,他们能得到的似乎更多。 第73章 【陆提学】 全部守在杀虎口没用,眼见官兵不直接进攻,杨英便命令山贼轮流防守,傍晚把几大头领都叫去议事。 九把交椅,杨英坐在正中,两侧分列四把。 前寨主杨俊的儿子,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坐在第三把交椅。他沉默寡言,一直不说话,心中满是恐惧。既怕官兵,也怕亲叔叔。 “杀虎口为甚叫这名字?”看书溂 杨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是老虎来了,到那里也得没命。这次的官兵,是比以前更会打仗。可再会打仗,有老虎厉害吗?能长翅膀飞过来?” “爹说得对,守住杀虎口,官兵就没办法!”只有他那二当家儿子捧场。 杨英继续说:“粮食都已搬上山了,咱们耗得起。官兵可耗不起,当官的舍不得粮草,拖上他个把月,知县必定催促进兵。官兵被知县催了,哪能不冒死进攻?只要他们攻来,保准死得很惨。到时候俺们趁势反杀,定叫官兵一个也逃不掉!” “爹爹好计策!”儿子继续捧场。 “大哥好计策!” 众头领跟着附和,好歹没有完全冷场。 杨英又是一通乱侃,无非山贼必胜,官兵必败云云。 头领们各自散去,一半去防守杀虎口,一半回家休息备战。 四当家转悠一圈,半夜悄悄去寻五当家,他们两个都是老人,已经制定了废立计划。 黑暗中,四当家低声说:“你信不信官府?” “傻子才信,”五当家不屑道,“咱做了许多杀头买卖,被抓到肯定砍头。什么保住田产,什么杀了杨英有重赏,都是那些官兵耍诈用的诡计!” 四当家问道:“万一是真的呢?” 五当家沉默不语。 四当家又说:“这回来的官兵,跟以往不一样,怕是能打得很。守肯定还要守,能守下来最好。俺是说万一,万一守不下来,也不能陪那杨英去送死。” “真守不下来,俺带兵去杀杨英,指不定能立功保命。”五当家表态道。 四当家说道:“俺倒是有个法子。” 五当家忙问:“甚么法子?” 四当家说道:“先跟杨英商量好,俺派人去假投降,做出山寨火并的样子。官兵肯定趁机攻寨,到时候便掩杀出去。咱两个先不与官兵厮杀,只让杨英的人动手。官兵要是败了,咱就一起打官兵,另找机会收拾杨英。杨英若是败了,咱就去杀杨英,投靠官府搏个出身。” 五当家听得此计,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惊叹道:“你怎这般聪明,俺真是服气了。” “要装得像一些,把官府和杨英都骗了,”四当家又说,“得选夜里假装火并,他们才看不清楚。说不定,还能又杀败官兵,又能趁乱杀了杨英。” “俺听哥哥的!”五当家由衷钦佩道。 翌日,朱铭按兵不动,只等着张广道绕后偷袭。 四当家却去找杨英,说明了诈降计划。 杨英左思右想,觉得此事可行。又害怕四当家真投降,于是安排自己的心腹设伏,把四当家的人放在后面。同时,让四当家单独跟在自己身边,不能直接指挥其部下。 紧接着商定,当晚派人缀着绳索,从峭壁下去找官兵诈降。 待几队官兵穿过杀虎口,立即投下落石,将官兵前后阻断,随即全军杀他个措手不及。 …… 洋州城。 前几日来了一位大官,就连忙着催税的李通判,也跟知州一起去殷勤作陪。 此官姓陆名荣,是利州路提举学事司的主官,简称陆提学。 如果放在明代,提学使一职,一般由按察副使来担任。而宋代的提学司,却属于独立机构,直接听命于礼部。 不但提学使权力更大,就连各州的州学老师,也比明清两朝含金量更重。宋代的州学老师,必须是进士出身。而明代的州学老师,全部由举人、贡生担任。 特别是到了徽宗朝,蔡京主持教育改革,对州学老师的要求更高。 如果想当州学教授(校长),那就更为严格。必须是进士一甲出身,或者全国会考前十名,或者州府考试前五名并中进士,又或者是太学优秀毕业生——这种出身,放在明朝可进翰林院。 这么说吧,洋州的州学老师,随便拿出一个来,都能在学历上吊打向知县。他们如果转任地方官,至少也是知县起步,或者在京城附近担任主簿,而且晋升速度超级快。 而这位陆提学,却又专门监管州学老师!看书喇 每年四月到八月,都是提学使巡视各州的时间。陆提学先去了兴元府,又坐船顺流而下来到洋州。 前三天,一直在游山玩水,知州、通判、教授全程作陪。 招待费由官府报销,洋州每年的公用钱(招待费)定额4000贯,而且还可以拿出去放高利贷。王安石、蔡京的通商法,也被地方官利用来放贷,逼着商贾必须向官府借钱。 第四日,知州安排了戏曲。 陆提学一边看戏,一边吃酒,询问洋州的士子情况。 龚教授(校长)趁机说道:“陆学官既然问起,在下要举荐一个八行士子。此人姓朱,字成功,年方十五,却已贯通三经。” “竟有这等事?”陆提学颇为惊讶。 宋代的神童非常多,无非《论语》、《孟子》学得好,又或者小小年纪便有诗才。而贯通三经可不能乱讲,那已经不是神童,都能称得上名儒了。 李通判笑着说:“犬子前些日子,去同窗家里做客,在乡下发现了那位神童。” 陆提学好奇道:“怎知他贯通三经?” 龚教授说:“非但贯通三经,而且还对经文有新解。便拿‘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此句来说,那朱成功解为‘公私’二字。” 陆提学品味一番,赞道:“解得极妙。” 李通判又说:“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陆学官可知朱成功怎样解的?” “这还能有新解不成?”陆提学问道。 李通判笑道:“此子解为:大学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国家,其有不顺者寡矣。” 陆提学能够做到一路提学使,学问可不是向知县能比的。他被这个解法点醒,瞬间就把三部经书联系起来,猛地拍掌赞道:“真奇才也!便是当世名儒,恐怕也没几个能这般三经通解一句。” 李通判继续说:“此子不但儒学造诣精深,更难得文武双全。有贼寇劫掠乡村,他单枪匹马斩杀贼寇数十人,犬子幸得活命。” “还有这事?”杨知州吃了一惊,他只知道西乡县正在闹贼,而且知县把祝主簿给擒杀了。 李通判叹息道:“犬子也是力战贼人,全身多处负伤,差点就死在那里。” 陆提学问道:“贼可剿灭了?” 李通判说:“却是西乡县的主簿,原本为招安反贼,如今又降而复叛,已被西乡知县捉拿。” “拿住便好,这等反贼该杀!”陆提学痛恨道。 李通判说:“此子文武双全,当可为八行士子,还请陆提学举荐一二。” 李通判也是被儿子缠得不耐烦,李含章回洋州之后,天天说朱铭的好话,简直吹得天上全无地上仅有。 今日陪提学使吃饭,干脆就顺便说了。 陆提学已知其意,这是请他推荐朱铭去读太学。如果只是推荐读州学,李通判自己就能做主,读太学却必须提学使考教考教。 “既有这等奇才,吾定当亲自一试。”陆提学当即答应。 反正他只是推荐,给李通判一个面子又何妨?批不批准,得太学那边说了算。 而且,陆提学的政绩考核,也跟这个大有关系。 他辖区内考上的进士越多,去读太学的士子越多,考核成绩就越漂亮,更加有利于今后升迁。 当天下午,陆提学带着酒意,考察了洋州州学。 次日,他竟亲自坐船去西乡县。 名义上是去巡视县学,顺便考察八行士子,其实又是去游山玩水的。 利州路的几个州府城市,陆提学已经玩腻了,还没去过西乡县这种乡下地方。乡下地方,山清水秀,想来别有一番趣味。 此时此刻,朱铭还在剿匪。 (明天中午12点准时上架。求首订,这对老王非常重要,拜托各位家人了!) 第74章 【真假夜袭】 “都头,抓到一个贼寇细作!” “带过来。” 夜里,朱铭被传令兵叫醒,陈子翼听到动静也跑过来。 不多时,山贼带到。 “军爷,俺是奉命来投降的。”山贼是个小年轻,眼珠子滴溜溜转,似乎很聪明伶俐的样子。 朱铭问道:“前面被堵死了,你怎过来的?” 山贼回答说:“今晚负责守崖壁的是钱四哥和孟六哥,俺是钱四哥的人,吊着绳子悄悄被放下来。” 朱铭又问:“那个钱四哥打算怎样投降?” 山贼说道:“今晚下半夜,钱四哥带人去杀寨主,在山上放火为号,军爷可带人趁乱杀来。” 朱铭没有说话,而是静静思索。 张广道带人绕后夜袭,要么在今晚,要么在明晚,容易跟山贼那边撞车,这会影响自己的判断。 想了好一阵,朱铭终于说:“你回去告诉钱四哥,他如果动手了,就在前面崖顶敲锣。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四四三四,就这样敲,我才晓得是他发信号。” “四四三四,俺记下了。”山贼点头道。 朱铭挥手说:“你去吧。”看书喇 山贼立即被带走,陈子翼问:“朱兄弟真信他的鬼话?” 朱铭笑道:“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咱们都不趁机进攻。若是真的,让山贼们内斗。若是假的,正好避过危险。张三哥已经带兵奔袭了,咱们只须相信张三哥,犯不着因为山贼一句话而冒险。” “便该这般,俺还怕朱兄弟信了。”陈子翼放心下来。 朱铭叫来传令官:“告诉将士们,今晚加紧防备,没我命令不许乱动!” 寅时两刻。 山上忽然传来喊杀声,多处亮起火光,前方崖顶也在敲锣。 朱铭只当啥都没发生,躺在山道上,靠着篝火睡大觉。 山贼们折腾好半天,自己搞得精神紧张,却发现官兵没有丝毫动静。 杨英咬牙切齿道:“这些狗贼,居然不上当!” 四当家也颇为无语,他觉得此计绝妙,谁知屁用也没有。 又这样僵持一天。 交战第三天,后半夜。 张广道带着三十多人,已渐渐摸到山寨后方。 中途减员四人,全都是摔伤的,集中安置在某处山坳。 其余弓手,已经疲惫至极。 但没有一个人退缩,咬着牙跟随张广道爬山。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朱铭给足了粮饷,又待他们极好,半途而废太不仗义了。更何况还有军法,临阵脱逃要砍头,万一真被砍头咋办? 有恩又有威,足够支撑这三天的跋涉。 “引火筒拿出来!”张广道说。 弓手们纷纷掏出竹筒,这是廉价版的火折子。 藤蔓、蒿草、芦花等物捣烂晒干,一层一层卷起来,最外层再卷上草纸。点燃之后,放回竹筒,盖上盖子,筒盖有小孔可透气。 阴火能燃一两个小时,只要拔开盖子,随便一吹就可变成明火。 张广道拿出火刀和火绒,点燃一些枯枝败叶。其余弓手,陆续拿着引火筒过来点燃,然后盖上盖子挂在腰间。 众人继续往上攀爬,张广道独自爬在最前头。 他手里有一根绳子,遇到陡峭处,就自己先爬上去。寻找树木系好了,再把绳子抛下,弓手们抓着绳子分批跟上。 大约黎明时分,张广道率先爬到山顶。 一个又一个弓手,顺着绳子爬起,然后躺在地上直喘气。 张广道没有立即下令进攻,而是坐在那里等待,等喘息声渐渐变小,才低声说道:“点燃火把,五人一队,见到东西就烧!” 引火筒的盖子被扯开,张嘴一吹,火焰燃起,三十多支火把很快引燃。 这里也是有山贼放哨的,但已经两天不爆发战斗。别说山顶的哨兵,就连杀虎口都有些懈怠。 张广道带人举着火把,足足冲出二十多米,那些哨兵才终于被惊醒。 第一反应,不是作战,也不是示警,而是撒腿就跑,接着才一路叫喊:“官兵杀来了,官兵杀来了……” “喊起来!杀啊!”张广道大吼。 “杀啊!” 弓手们纷纷呐喊,漫无目的乱冲,见到易燃物就去放火。 什么五人一队,此刻全都乱了,毕竟训练时间太短,夜间根本顾不上彼此。 好在,山贼比他们更乱。 先是听到喊杀声,接着又多处起火,完全不知道官兵杀上来多少。 那些老贼还稍微镇定,临时招募的青壮已经吓傻,扔掉兵器一路奔逃哭嚎。 许多青壮都在往一个方向逃,那里是安置老弱的地方,他们要跑去寻找家人,保护自己家人的安全。 …… 听到山上的动静,朱铭在半山腰猛然惊醒,确定这次是张广道在夜袭。 他拔剑大呼:“张都头袭营成功,快点燃火把待命!” 一支支火把凑到篝火旁,朱铭仔细聆听前方动静,没有立即发动进攻,而是下令:“先击鼓,大喊杀贼!” “咚咚咚咚!” “杀啊!” “杀贼啊!” 一通击鼓呐喊,等山上四处起火,官兵终于开始行动。 陈子翼还是开路先锋,门板弃之不顾,刀盾手的武器换成锅盖和手刀。 驻守关卡的老贼,还有上方埋伏的老贼,此刻正在慌乱大喊:“莫要逃,莫要逃,守住杀虎口要紧!” 谁特么听话啊? 在官兵来剿之前,精锐老贼就死了大半,他们手下全是农民青壮。此刻寨子里火光四起,明摆着官兵真已杀到,而下面的官兵也在呐喊,前后受敌之下,一个个只想着逃命。 喊着喊着,几个老贼也跑了! “聚兵,聚兵!” 杨英提着裤子冲到屋外,发现山寨已经彻底混乱。他拿着梭镖奔走好一阵,只收拢到十多个山贼,并且还不清楚敌人杀到了哪里。 “爹,你的马!”儿子牵着马来。 那是前寨主杨俊的马,杨英弄到手才半个月,而且还是找侄子“借来”的。 就他那个骑术,连朱铭都不如,哪里敢在夜间骑着冲杀? 杨英怒吼道:“俺要这畜生作甚?快去收拢手下!” 父子俩结伴前进,没走多远,迎面撞上四当家。 四当家身边,也只有几个山贼。这厮居然还记得官军承诺,抱着死里求活的心态,提着朴刀就喊:“俺已投了官府,随俺杀了杨英,官府重赏一百贯!” “直娘贼!”杨英气得暴跳如雷。 这厮带着手下去火并,跑着跑着,身边就只剩几人。 杨英的武艺本就不咋地,跟着他的山贼也士气低落。反观四当家那边,为了领取一百贯赏钱,个个拼了老命冲过来。 双方交战的瞬间,杨英这边迅速崩溃。 四当家带着几个山贼,开始围杀杨英父子俩。 杨英吃了一刀,痛呼道:“俺便死了,你也讨不得好,当官的没一个能信!” “杀了你再说,”四当家怒斥,“你这狗贼,忒不仗义,俺早想把你剁了喂狗!” “爹,救命……啊!” 杨英胡乱抵挡着,猛听儿子一声惨叫。 他怒火中烧,正待发狂搏命,后背又挨了一朴刀。 四当家趁机扑上,一刀劈在杨英额头。 杨英双眼圆瞪,死不瞑目,仰身倒下去。 四当家立即蹲下割人头,提着首级说:“俺已杀了杨英,都随俺去领赏!” 此人往山下跑去,中途遇到好几股溃兵。 白福德就差点跟四当家遇上,他还不知道朱铭是官兵头领,以为只要逃回去跟家人团聚,说不定就能被当成小透明逃生。 五当家也准备反水,可惜他比较倒霉,带着手下到处乱转,一直没找到杨英在哪里。 朱铭和陈子翼已带兵杀进寨门,听到前方有人在大呼:“俺杀了杨英,俺过来投降官府!” 朱铭冷笑:“早降还能活命,这时也叫投降?整队,一并杀了!” 杀杨英的人,绝对不能活着。 万一是个山贼头领,名下有大量田产,朱铭还怎么抢田分配? “山贼!” 黑暗中没法再组鸳鸯阵,而且列不列阵都一样。 四当家见官兵冲杀过来,立即明白朱铭不讲信用,扔掉杨英的脑袋转身就跑。他打算跳下后山逃命,妻儿和财产也顾不上了。 这厮逃了一阵,居然撞见张广道。 张广道大喝:“狗贼,还我姚大哥命来!” 四当家吓得魂飞魄散:“姚二哥不是俺杀的,张兄弟放俺一条生路,今后定然重重报答。” “去死!”张广道狂怒。 四当家根本不敢接战,将手中朴刀掷出,朝另一个方向逃去。 张广道险险避开朴刀,奋力狂追,一梭镖捅进四当家的后背。 朱铭和陈子翼各带几队弓手,沿途命令士卒大喊:“投降免死,投降免死!” 他们所过之处,山贼纷纷放下武器,趴在地上祈求活命。 一直瞎转悠的五当家,还有其他几个头领,全部选择投降,心里抱着一丝丝侥幸。 居然还有山贼杀了前寨主杨俊的儿子,提着脑袋过来邀功。 张广道虽然恨透了杨俊,此刻也忍不住了,一脚踹过去怒斥道:“你这鸟人,居然卖主求荣,还要不要点脸皮!” 等张广道出了气,朱铭才出言制止:“莫要打了,张三哥你去收缴财货,陈兄弟你去看管俘虏,先把这里的安定下来再说。” 白福德趴在俘虏当中,一句话都不敢讲,他已经认出了朱铭。 天色渐亮,混乱平息。 朱铭真正的工作才刚开始,他必须在一两天内,彻底掌控此地,成为黑风寨的新主人。 没别的法子,就是要……大撒币! 第75章 【大明村】 山下。 户案和兵案派来的文吏,他们的本职叫做手分。 北宋中期,手分的地位高于贴司,如今已沦为贴司的副手,有点类似县衙各科的副科长。 这两位副科长一路随军,就是来掌管军中钱粮账簿的,缴获的贼赃也必须有他们经手。 下白村那一次,属于违规操作,向知县的仆人在破坏规矩。 此时听说官兵攻破贼寨,两位副科长哪忍得住?立即嚷嚷着要上山接管贼赃。 刚出帐篷,就被拦住。 吕手分怒斥道:“尔等要造反不成?” 白胜带人抱着酒坛过来,点头哈腰道:“两位手分息怒,山贼余孽还没抓完,朱都头害怕两位有危险,请你们在船上多住两天。” 曹手分说道:“为朝廷杀贼尽忠,俺不怕危险。” “真有危险!” 白胜手里握刀,身后弓手捧酒,把路给死死堵住。 是要吃刀子,还是吃美酒,两位副科长必须做出选择。 吕手分率先怂了,咳嗽一声说:“俺渴得很,正好喝酒解渴。” 白胜问道:“吕手分渴了,曹手分如何?” “俺……俺也渴了。”曹手分看着白胜手里的刀子,吓得一步步退回去。 白胜把刀扔给弓手,取来一坛美酒,亲自抱进去说:“俺也渴了,陪两位手分多喝几杯。” 白胜的武艺不行,不适合上阵厮杀,但脑子比较灵活,处理这种事情正好。 一碗又一碗,不停劝酒,不停硬灌。 两位副科长都喝吐了,他们早饭也没吃,空着肚子一直喝,吐着吐着终于倒下。 白胜也是晕乎乎的,起身走到帐外,吩咐弓手道:“守死这里。这两个鸟人要是醒了,让他们继续喝酒。小白员外送了二十坛美酒,够他们喝几天的。” 这厮摇摇晃晃回去,一头倒下便睡,脸上带着得意微笑。 他终于在做大事了,县衙胥吏都能拿捏,不再是当初的乡下泼皮。 …… 山上。 大量山贼及其家属,被押到一起跪下。 议事厅的交椅被搬出来,朱铭持剑坐正说:“占田两百亩以上的,全都揪出来。尔等可以检举,谁揪出家有两百亩田的,我保证他全家都能活命。” 此言一出,山贼们顿时沸腾起来。 “俺这里藏了一个!” “俺这里也有一个!” “……” 田产两百亩以上者,必定是山贼头领,至少也是个山贼头目。这种人影响力太大,不利于朱铭掌控,必须全部铲除掉,弄来的田还能分出去施恩。 一个又一个被揪出,其中大半是年轻人。 他们的父亲属于头领,劫掠上白村时死了,只不过田产还没被抢走。 朱铭对张广道说:“哪些跟你交情好的,都挑出来,可以饶其死罪。” 这些人福至心灵,纷纷爬向张广道,疯狂磕头请求他帮忙。 张广道只是冷笑,一个都没有选。 朱铭于是下令:“全部砍头,他们的家人押解去县衙。” 张广道突然说:“姚大哥的浑家,平时待俺不错,能否饶她一命?她……跟杨俊是亲戚。” “你可自行处置。”朱铭给足他面子。 张广道感激道:“多谢都头!” 朱铭又说:“你再挑两个出来,我让他们做头目,还赏给他们一百亩田。” 张广道立即去俘虏中寻找,都是他跟姚方带来黑风寨的,由于地位不高并没有被清算。 朱铭又不做山贼,选头目出来当然不是为了打劫。 这类似于保甲制度,所谓头目就是保甲长。赐给他们土地,让他们更有实力,帮助自己管理村子,同时负责招募青壮训练。 张广道选出两个保甲长,数量还不够。 朱铭喊道:“田家兄弟可在?还有当初在江边,为我抹去马儿官印的两位兄弟。” 田二、田三、卢旺欣喜奔出,丁大方却在昨晚混乱中死了,他的儿子代父亲出来拜见。 朱铭亲手将他们扶起,和颜悦色道:“尔等与我有旧,各赏赐一百亩田,今后就跟着我可好?” “俺听朱大哥的!” 四人差点被幸福砸晕,忙不迭的磕头认主。 暂时选出六个保甲长,朱铭对他们说:“你们要好生做事,如果事情做得好,以后还有赏赐。今天这一百亩地,只是个见面礼。” 六人趴伏在地,连连谢恩。 为了快速稳定局面,朱铭必须出手大方。 不仅对这六人慷慨,还要施恩于诸多贼众,更要大肆赏赐自己带来的弓手。 朱铭持剑转身,对剩下的俘虏说:“我这人不喜滥杀,你们都是被迫从贼的。今后跟着我,保证日子越过越好。十五岁以上男丁,一人赏赐一亩地!十五岁以上女子,一人赏赐半亩地!想领赏田的,稍后过来登记姓名。” 这是准备编户齐民。 趁着发赏的机会,快速摸清自己地盘里的人口和田亩。 一筐筐山贼财货,被弓手们搬运出来。 朱铭当场发放赏钱,张广道及其率领奔袭的弓手,每人赏赐十五贯。受伤的几人,多发三贯赏钱。那四个摔伤的倒霉蛋,已经派人去接了。 其余参与战斗的弓手,全部赏赐十二贯,受伤者多发两贯。 都头、副都头、十将、立功者、战死者,另有赏赐和抚恤。比如陈子翼、张广道,他们身为都头,就额外补发三百贯赏钱。 就连山下那些杂兵和民夫,也能每人领到几百钱。 一通赏赐下去,刚刚缴获的现金,直接就没了五分之一。 这些都是当众进行的,看着财货一点点减少,弓兵们全都激动莫名。 战兵能领十多贯啊,够他们回家买好几亩水田了。如果换成山地,能买来十多亩! 即便朱铭独吞大部分钱财,即便朱铭占了茶山和田产,他们依旧觉得朱铭非常仗义。 那些浪荡子更是高兴,他们大多担任小头头,能够领到三四十贯赏钱。有人担任副都头,甚至领到两百多贯。 这不仅是赏钱,更是他们杀贼的荣耀。 等回家之后,有得向街坊邻居吹嘘! 趁热打铁,朱铭对弓手们说:“那天咱们大闹县衙,把衙吏给得罪死了。这些鸟人,不敢拿我怎样,恐怕会找你们撒气。今后回乡,哪个兄弟过得不好,可以带着家人来黑风寨。我保你们全家平安,还送给你们田产安家落户!” “俺听都头的!” 弓手们齐刷刷拜倒,已对朱铭死心塌地。今后若被官府逼迫太甚,肯定拖家带口,麻溜跑来投靠黑风寨。 一部分弓手,被安排搬运赏钱下山。 十贯铁钱就有六十多斤,很多人领到的赏赐超过百斤,他们还得费尽力气运回家中。 朱铭非常体贴,按籍贯给他们编组。等去县城复命之后,三三两两结伴回乡,免得半路被人给抢了。 “过来登记造册!” 朱铭亲自执笔,陈子翼在旁边帮忙,只有他们两个是识字的。 嗯,还有两个浪荡子也识字,但朱铭实在不放心。 陈子翼有些迷糊:“朱兄弟就把这里给占了?” “向知县已经允诺。”朱铭说道。 陈子翼猛拍脑袋:“俺记起来了,确实许诺过。” 多余的话,陈子翼没说。 他这次拿到三百多贯赏钱,而且已经决定去秦凤路投军,黑风寨啥情况关他屁事。 朱铭提笔想了半天,恶趣味慢慢,写下几个大字:大明村户籍田册。 一个又一个俘虏,过来报上家庭信息,包括有几亩田也得说清楚。 忙活好半天,一名男子低头过来 朱铭问道:“姓名。” “李旺福。”白福德哑着嗓子说。 朱铭放下毛笔:“怎不敢看我?把头抬起来!” 白福德吓得转身就跑,当即被旁边的弓手叉回。 朱铭扫了一眼,面无表情道:“拖下去砍了!” 一直到傍晚时分,户籍终于编完,昨晚就没睡觉的朱铭,此刻只想躺在床上好生休息。 除去被官兵杀死的,以及要押送去县衙的,朱铭的地盘里仅剩694人。其中,成年男子251人、成年女子268人、15岁以下孩童175人。 人口,有点少啊! 昨晚黑灯瞎火,不说官兵出手,山贼自相踩踏就死了一些。 今后得多多吸引人口。 好在老年人不多,青年男女比例很高。 …… 山下。 两位副科长在装睡,他们中午醒来一次。 刚开口说几句话,就被弓手强行灌酒,甚至都不给他们饭吃。如果不装睡,他们怕自己要喝酒喝死! “那个姓朱的,狼子野心。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这是要自己霸占黑风寨!”曹手分愤懑道。 “你小声点,”吕手分说,“向知县又好得了多少?下白村的财货,向知县全拿走了。依俺看啦,这姓朱的,还有向知县,还有那老白员外,他们三个早就商量好了。一人拿一份,都有得赚,就咱们两个是苦哈哈。” 曹手分憋火道:“俺们来掌管军中钱粮,却是只出不进,半文钱也没捞着,酒水倒是灌了一肚子!” 两人越说越气。 忽地外面传来脚步声,他们吓得连忙闭嘴。 朱铭领着两个弓手进来,微笑拱手说:“两位先生,在下军务缠身,实在照顾不周。好在已经理顺了,这是此地户籍与田册。” 弓手举着火把上前,帮他们照亮。 两个副科长打开一看,好家伙,有零有整。 黑风寨及周边地盘,今后改名为大明村。 共有人口184人,茶山105亩3分,中田65亩2分,下田401亩4分。由于夜袭烧毁贼寨,大多财货皆已焚毁,只剩铁钱78贯401文。 这他妈谁信啊? 简直把官府当成傻子糊弄! 朱铭笑着说:“在下身负重伤,还得安养几月。弓手和民夫,就由陈、张两位都头带回去。” 曹手分忍不住吐槽:“朱都头既然重伤,竟能亲自下山,真乃世间奇人也。” 朱铭也不废话,让弓手抬进来一个箩筐:“这里有三十贯钱,是我下山时捡到的,不如借花献佛送给两位?” 蚊子再小也是肉,何况一人能分十五贯,已经算得上大方了。 吕手分连忙说:“俺亲眼看到朱都头受伤,还伤得很重,确实回不去县衙复命!” “对对对,朱都头的确受伤了。”曹手分跟着说。 再不表态,恐怕就不是继续喝酒了,而是在军中贪酒醉饮,不慎跌入河里给淹死。 第76章 【悲天悯人朱院长】 清晨。 张广道和陈子翼二人,率领队伍返回县城复命,朱铭亲自送他们到江边。 然后,身负重伤的朱都头,就返回黑风寨……返回大明村休养去了。 陈子翼站在船头:“朱兄弟恁大本事,窝在山里算得什么?就几百个农民,他还能变出花来?” “不受官府欺压,只图一个自在。”张广道说。 陈子翼说:“你与朱兄弟都是有本事的,不如随俺去秦凤路投军。大丈夫在世,功名但从马上取,搏他一个封妻荫子。” 张广道表情不屑:“军中就讨得了好?跟官府是一路的,全是些腌臜鸟人。陈兄弟去投军,少不得要受窝囊气。” 陈子翼说:“俺有本事,谁敢给俺气受?” “呵呵。”张广道笑而不语。 众人坐船回到县城,一颗颗首级被搬上岸,一个个贼寇被押解去校场,全城百姓都跑来围观看热闹。 几队弓手留在岸边,他们守着一艘船,船上全是赏赐之物。 谁敢来抢,必然拼命! 或许是因为要去投军,陈子翼进城没再炫耀,老老实实去校场报道。 向知县拿到朱铭送来的户籍田册,当场气得发笑,扔给户案贴司说:“你来造册吧。” 何贴司把户籍田册看完,也是一阵无语。 太扯淡了,都不知该怎么吐槽。 不管隐匿了多少人口和土地,至少朱铭摆明了态度,他是要做清白良民的,并非在黑风寨占山为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县衙这边只能配合。 难不成,还要出兵打过去? 更何况平定了贼寨,县衙多了户籍和田亩,这也算小小的政绩。 向知县又对兵案贴司说:“把那些弓手,今日便遣散回家,俺是一刻也不想见到他们。没发完的兵饷也别给了,这些丘八手里定然有钱!” 曹手分愤懑道:“何止有钱!他们得到的赏钱,得用船来装,如今就停在河边。” 众衙吏闻言,都嫉妒得两眼发红。 但没人敢做些什么,弓手还未解散,这时候去夺他们的赏钱,等于是逼着几百弓手造反。 白二郎更不会多话,他家已经得了好处,闷声发大财方为上策。 慢慢来呗,夏粮征收日期还未截止。 等弓手解散回乡了,按名册去催税。此时还不能多催,等到征收秋粮时,再去狠狠的收税,到那时弓手已经是一盘散沙。 兵案的胡贴司奉命来到校场,选了几队杂兵留下,负责押解贼寇去洋州。他对剩下的弓手说:“尔等即刻解散归家,莫要误了农时。” 就完了? 弓手们傻站在那里,他们还有兵饷没发呢。 而且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怎么也要打发几个赏钱吧。 陈子翼若有所思,他总感觉朱铭想搞事,但也没往造反那方面想。当下也不管了,骑着自己的马儿,出城去船上拿赏钱,雇几个苦力抬钱回家。 弓手们在校场一通鼓噪,也没有真个闹事。 朱都头赏赐得多,他们已经赚饱了,官府不给就不给呗,早点带钱回家才更安全。 这些人三三两两结伴出城,沿途吹嘘剿匪过程,似乎个个都是吕布在世。看书溂 当然,在他们的口中,朱铭最为威猛,独自斩杀了寨主杨英。 都说杀虎口连老虎都过不去,现在朱都头有了个江湖诨号:插翅虎! 插翅虎朱铭,嗯……也算行吧。 河边,一艘官船靠岸。 陆提学带着十几个随从下船,发现码头上非常热闹。他仔细聆听一阵,问道:“这个剿贼的朱铭,可就是八行士子朱铭?” 八行士子是什么鬼? 像螃蟹一样八只脚横行的读书人吗? 弓手们连没听都没听过。 陆提学又问:“这个朱铭,可是字成功?” “俺不晓得?”几个弓手摇头,他们只知道朱都头和朱大郎。 陆提学愈发迷糊,带着手下进城去县学。 县学教授听说提学使来了,慌忙出来迎接,又派人去县衙报信。 “提学使?” 向知县瞬间把啥都忘了,猛地大喊:“快快从公使库取钱来,安排好宴席,其余胥吏跟俺去迎接学官!” 县衙里鸡飞狗跳,一群胥吏跟着知县,毫无形象的往县学冲。 来到县学门口,众人整理衣冠,优雅从容迈步而入。 “下官向弼,拜见陆提学!”向知县弯腰长揖。 陆提学正在跟县学教授聊天,扭头笑言:“你便是本县父母?我与钱教授在说八行士子,他竟不知本县有位贯通三经的神童。” “贯通三经?可是朱成功?”向知县有些无语。 那个姓朱的,哪是什么八行士子,他娘的就是个活土匪! 陆提学使捋胡子微笑:“便是朱成功。” 向知县试探道:“陆提学怎知此人?” 陆提学说:“我在洋州时,李通判多有提及,此行便来亲自考教其学问。” 既然是李通判推荐的,向知县哪敢说坏话? 他只能回答:“此人剿匪受伤,正在家中安养。” “八行士子去剿匪?”陆提学兴趣大增,“果然文武双全,那我更要推举他进太学了!既然重伤安养,那我便亲自登门。钱教授……” “在!” 县学校长连忙应道。 陆提学吩咐道:“你将县学季考前十名带上,再叫来本县一些士子,过两日一并去探望那朱成功。听说西乡盛产美酒美茶,正好泛舟汉江,煮茶论经,此非人生一大快事?” 这哪是考察八行士子,明摆着要去游山玩水。 向知县暗暗叫苦,因为西乡县太小,朝廷拨发的公用钱约等于无。 至于公使库钱,也用得差不多了。 想要招待好提学使,估计还得向知县自己掏腰包。 他又得破财了! 向知县悄悄招来白崇武,低声吩咐道:“你即刻派人去通知朱成功,让他涂脂抹粉,装出重伤未愈的样子,万万不得让提学使看出端倪。” 活见鬼了,他还得帮朱铭掩饰。 向知县越想越窝火,可又毫无办法。 难道他还能说,自己跟朱铭合伙搞钱,捞到的好处比朱铭还多? …… 上白村。 田三操着小船跟弓手们一起走,来到此地便靠岸了。 他问一个正在地里干活的村民:“朱相公家在哪边?” 村民问道:“你寻朱相公啥事?” 田三说道:“俺是来报信的,朱大……朱秀才破了贼寨。黑风寨今后改叫大明村,知县已把那里赏赐给朱秀才。” 村民愣了愣,随即一路狂奔:“朱秀才破了黑风寨,知县把那里赏给他了!” 不多时,消息就传出去,周边村民都来贺喜。 朱国祥正与婆媳俩伺候菜地,听到呼喊声微笑站起,云淡风轻说:“三四日破贼,也不算慢了。” 沈有容就吃这一套,在她的眼里,朱院长什么事情都懂,便连剿匪成功都早有预料,此刻一脸倾慕道:“相公教子有方,大郎才能这般英雄。” 跑得快的村民已围上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沈娘子该享福了,知县赏赐了好多田产。” “哪只是田产,黑风寨还有茶山呢。” “严大婆也好福气,等着做老太君便是。” “朱相公哪天拜堂?俺还等着喝婚酒呢。” “……” 这下连严大婆也笑得合不拢嘴,扛起锄头说:“都去俺家吃茶,老员外送了几方团茶,往日里可吃不到这般好的。” “俺帮大婆拿锄头!”一个村民冲上前。 白祺也在地里帮忙,小屁孩儿半懂不懂,只知朱大哥做了大事,稀里糊涂被村民们簇拥着回家。 严大婆自去烧开水,沈有容带着孩子搬板凳出来。 田三终于也到了,拱手问候道:“相公可还记得俺?” 朱国祥点头说:“你是田三。” 田三高兴道:“托相公的福,俺被朱大哥任命为大明村的甲长。” “什么村?”朱国祥瞬间抓住重点。 “黑风寨还有周边地方,往后都叫大明村,朱大哥改的名字。”田三解释道。 朱国祥哭笑不得,嘀咕道:“这小兔崽子!” 田三又说:“朱大哥仗义得很,俺们都服他。” 能不服吗? 田三不但能够活命,保住了原有的田产,还白得一百亩赏赐。今后谁敢反对朱铭,他能立即提刀去砍人。 “大郎让你来传什么话?”朱国祥问。 田三说道:“朱大哥让相公过去看看,顺便把聚宝盆也带去。” “今天就去?”朱国祥问。 田三说道:“过几日也成。” 听得此言,朱国祥彻底放心下来,知道儿子那边没有困难。 他今年是不可能搬去大明村的,须得留在此地,时刻盯着玉米和红薯。这两样东西,比什么都值钱,就算大明村不要了,也得把玉米和红薯给看好。 院子里的村民越聚越多,严大婆那边煮好开水,沈有容便抱着一摞碗出来。 上好的团茶,虽然是白家自制的,肯定不如市面上那么贵,但对村民而言依旧属于稀罕物。 婆媳俩把团茶给磨散,倒进碗里冲开,然后用筷子搅拌。 这种吃法,堪称牛嚼牡丹。 碗不够,村民们轮换着喝,烫得吐舌头还交口称赞:“真个好茶,俺以前就没喝过,这回托了朱相公的福!” 就在此时,一阵笑声传来:“俺也来凑凑热闹。” 朱国祥回头一看,却是白宗望坐着竹舆来了。 “老员外安好!”朱国祥抱拳问候,态度跟以前一样,并没有立即抖擞起来。 白宗望把这当成善意,竹舆落在院中,村民们纷纷问候。 白宗望问道:“朱相公可是要搬走?” 朱国祥实话实说:“等玉米红薯收获了再走,还要劳烦老员外多多照拂。” “应该的。” 白宗望彻底安心,朱国祥愿意继续留在村中,证明朱家父子打算长期和平相处。他也投桃报李:“县里的卢官人,与俺交情甚好。俺可以帮忙引荐,黑风寨的茶叶,今后一部分拿去榷场,剩下一部分可卖给卢官人。” 朱国祥说道:“多谢老员外相助。” 川茶榷禁之后,规定好茶必须官卖,散茶却允许少量私卖。但私卖也有严格限制,只能卖三等以下的茶叶,而且不能卖到本县以外。 父子俩肯定是要卖私茶的,因为茶马司盘剥过重,守法的茶场主很容易赔本。 白宗望说道:“既然朱相公暂时不走,村学也请先教着,留些时间让俺另请学究。” “这是自然。”朱国祥的教材已经编好。 一个村民忍不住问:“朱相公过去那边,明年还能跟你学种田吗?” 朱国祥想了想说:“我将种田之法,写成文章交给老员外,你们跟着老员外学习便可。” 白宗望顿时肃然起敬,让家仆搀扶自己站起,认认真真作揖道:“朱相公仁义,俺这里谢过了!” 古代很多独门技艺,都是秘不外传的。 朱国祥平时教导农民种田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白纸黑字写下来,并且慷慨大方的交给白家。 这属于恩义,白家承了朱国祥的情分。 朱国祥又说道:“等玉米和红薯收获之后,也留些种子在上白村。耕种之法,我同样仔细写下来。” 白宗望忍不住问:“那玉米和红薯,比之粟米芋头如何?” “有过之而无不及。”朱国祥答道。 白宗望心中叹息,如果朱国祥所言属实,他白家又承了一份情啊。 朱国祥继续说:“写在纸上的,终究不甚明了。这边种田出了任何差错,老员外可派人去大明村……就是黑风寨寻我。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求普天之下,农民可以多收粮食,人人都能吃饱肚皮。不管是种田之法,还是那玉米红薯,老员外都可以外传。越多人知道越好,大家都能有好日子过。” 听了这话,白宗望彻底服气,甚至可以说钦佩。 大公无私者,总是能令人景仰。 朱国祥的所言所行,足以称得上大公无私。 “唉!” 白宗望叹息说:“人人都能吃饱,这可难得很。种出的粮食越多,官府征税就越狠,总能弄出些苛捐杂税。” 这是大实话。 就拿川陕各路来说,夔州路的茶叶没有榷禁,那是朝廷给川茶留的一条活路。 结果呢? 现在夔州路已经没人种茶了。 地方官府在夔州路重重设卡,茶商走不了多远,就会遇到栏头收税。这导致夔州茶的商税,是茶叶本身的好几倍,茶商们无利可图,茶农也就跟着倒霉。 甚至连私茶都已绝迹,因为收税站太多,打通所有关节很难,就算打通了也赚不到钱。 朱国祥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百姓能多收几斗粮,终归是好的,尽人事听天命啊吧。” 此刻朱铭若是在场,肯定会说:“装,继续装,朱院长你演技不错,已经有我一半的功力了。” 第77章 【聚宝盆讨老婆】 儿子留在曾经的土匪窝,朱国祥终究还是有些担忧。 隔日大清早,他就去找白家借船,带着聚宝盆过去看看——这匹蠢马,脾气越来越大,朱院长不想再伺候了。 白宗望听说朱国祥要去大明村,把抚养姚方之子的奶妈叫来:“你抱着孩子一并上路,亲手交还给张广道,就说俺与他两不相欠。” 这位奶妈还是很好心的,那天晚上山贼夜袭,她抱着孩子在麦地躲了一宿。 “噗!” 聚宝盆站在甲板上,田三怕出问题,便想把马儿牵进去,当场被吐了一脸口水。 “这畜生不知好歹!”田三骂骂咧咧。 朱国祥好笑道:“别说是你,我都快伺候不住这匹马了。” 田三俯身去看马儿的丁丁,建议道:“该找人骟掉,那样就听话得多。” 身为军马,聚宝盆没有被骟,极有可能是留作马种的。 这类种马优中选优,价钱要贵得多,走私到南方就更贵。可聚宝盆实在太聪明,居然趁着山贼抢劫,独自冲出包围圈逃跑了。 张广道就参与了那次抢劫,山贼们划着主力战舰,团团包围体型更大的官船。 一些山贼冲进船舱抢马,刚拉到甲板上,聚宝盆就跳江而逃,还把拦路的山贼给撞落水。 “还是不骟为好。”朱国祥也喜欢这匹马,虽然有时候又厌恶得很。 转身一瞧,朱国祥有点后悔,觉得该骟还得骟。 只见这畜生四仰八叉躺下,在甲板上滚来滚去,一蹄子就将水桶给踹翻。 滚了两圈又站起来,在甲板上撒欢跑圈,似乎是嫌这里面积太小,还冲朱国祥极为不满的打响鼻。 白家客船驶到当初见张广道的地方,田三指着岸边说:“俺已搬去寨子住,这里还有几亩田,都交给佃户耕种。朱大哥说,要把下游的荒地也垦出来,那自然是好事,就怕村民太少种不过来。” “人少也有人少的种法。”朱国祥道。 随便开垦一下,用玉米套种大豆,也不需要精耕细作,广种薄收即可。就算是薄收,恐怕也能接近粟米的产量。 客船折道拐进小河,一路往山寨行去。 沿途遇到许多民房,还有一些村民在地里干活。那晚的战斗,死了不少人,但日子还得过下去,草草埋葬亲人继续辛苦劳作。 对于这里的底层农民而言,谁做寨主都无所谓,能少收点税就更好。 靠船登岸,田三带着朱国祥爬山。 这里的山岭,比上白村陡峭得多,朱国祥开始嫌弃住在山寨不方便。 走着走着,朱国祥偏离山道,爬去旁边的荒坡。 “朱相公当心,那里可能有陷阱!”田三连忙提醒。 朱国祥没再往前爬,扒开荆棘杂草,抠出一把土壤仔细查看,问道:“这里怎么不种茶?” 田三说道:“黑风……大明村已有几百亩茶山,人手太少,采茶季忙不过来。以前的山贼头领们,害怕挡不住官兵,还下令把山道两边的大树砍了。现在都是些小树和杂草,没人敢来这里种地。” 朱国祥说:“人手不够,就种桐子树(桐油),种下三年就能结籽,还能保持这里的水土。” 西乡县多山,种茶和种桐油树都很适合。 不过在宋代,此地种桐油树的还不多,得等到清朝才大面积种植——人口大爆炸,能开发的土地都开发了,实在开发不了的就种经济树木。 山道两旁被砍得光秃秃,朱院长实在看不顺眼。 他一边爬山观察,一边规划种植区,把田三听得一愣一愣。 朱大哥的父亲,似乎……很奇怪的样子。 聚宝盆跟在他们身后,也不需要牵着,自己就乖乖爬山。这也让田三感觉很神奇,朱家父子似乎都不一般,便连他们养的马也是如此。 随着山势越来越陡峭,聚宝盆也有点吃力了,关键时候还得朱国祥推一把。 田三也主动帮忙抱孩子,让奶妈一个人爬坡。 今天的太阳挺大,累出一身臭汗,总算到了山寨。 父子俩见面,朱国祥开口就说:“你这里人口太少,需要弄更多人进来。” “这是肯定的,”朱铭笑道:“我已经让弓手回乡传话,他们村子里的人,要是过不下去了,来我这里就能分几亩地,反正我手里的田产有一大把。不缺地,只缺人。他奶奶的……” “不准说脏话!”朱国祥立即制止。 “行行行,”朱铭吐槽道,“不晓得是官府盘剥太狠,还是宋代生产力不足,明清时期的汉中人口很多啊。你再看看我这里,算上那些荒山,怕是有几千上万亩地,居然只有区区几百号人。我已经问过了,就算没有经历战争,以前这里也就九百多人。” 朱国祥猜测道:“恐怕,你说的两个原因都有。” 朱铭突然喊道:“白胜,白胜!” 白胜飞跑过来,他没有去县城复命,留在山寨帮朱铭处理琐事。 朱铭说:“去把马儿牵来。” 白胜麻溜跑开,很快就牵来一匹马。 朱铭笑着说:“我给聚宝盆找了个老婆,跟聚宝盆还是老相识。” 这畜生也不知道客气,见到母马就往前冲,绕着异性不停的转圈。 母马也有发情的迹象,站在那里比较躁动。 朱铭不予制止,只嘿嘿笑道:“你就快活吧,等真的要上战场,肯定把你给骟了。” 朱国祥在山寨里散步,入眼到处是烧得黑黢黢的房子。 朱铭跟上来说:“那晚放火有点狠,寨子里的房屋烧了四分之一。还烧掉许多布匹,这可是硬通货,把我给心疼死了。这些房屋,以前都是山贼头领、头目和家眷在住。朱院长要是搬过来,我给你修一间大房子。” “你就嘚瑟吧。”朱国祥鄙视道。 “我肯定嘚瑟啊,”朱铭心情愉悦道,“放在穿越以前,我做视频那点收入,只能在大城市买个厕所。现在这里全是我的,地盘可能没有十平方公里,但七八平方公里肯定有的。是平方公里,可不是平方米。” 说得牛逼,其实寒酸。 这七八平方公里的地盘,大部分都是山岭。能种稻子的水田,也就在沿河沿江一带,加起来还不到两百亩。 朱国祥坐在一处烧毁的房屋前,望着远处开始骑母马的聚宝盆,提醒道:“就你这地方,就这点人口,恐怕造反还得慢慢积攒实力。” 朱铭走过来,挨着老爸坐下:“我等着靖康耻发生,在汉中地区造反,最大的障碍是西军。那是北宋最精锐的部队,而且还挨着汉中这边。只有西军损失惨重,我才敢揭竿而起,否则多半是要失败的。” “十几年时间,慢慢等吧,”朱国祥问道,“你会造火枪不?” 朱铭说:“网上看过火枪发展史的视频,也看过几张火枪结构图。我还知道怎么做颗粒火药,那玩意儿简单得很,不识字的农民都能做出来。朱院长,你听说过三大穿越宝典吗?” “没有。”朱国祥摇头。 朱铭哈哈笑道:“三大穿越宝典,分别是《赤脚医生手册》、《民兵军事训练手册》和《军地两用人才之友》。我见过后面那两本,写得特别精彩。” “什么乱七八糟的。”朱国祥听得很无语。 朱铭说道:“还真是乱七八糟,《军地两用人才之友》的内容五花八门。军事、农业、机械、建筑、家电、烹饪、手工、篆刻,甚至还他妈有摄影、会计和工商管理。看完这本书,武能上阵炸坦克,文能刻章修电视。” 朱国祥忍俊不禁,他只真被逗笑了,问道:“伱看完了?” 朱铭摇头:“没看完,八九百页呢。我只看到未来武器展望,红外导弹、防空悬浮弹之类。这本书的内容太多太杂,吃饱了撑的才会看完。我随便翻了一下,后面还教人怎么养鹌鹑、刮腻子、修电冰箱、开拖拉机,你说我学那些玩意儿干啥?通过这本书,我知道了用步枪打飞机的姿势,还知道怎么徒手炸坦克。都是屠龙术啊,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说正经的,”朱国祥不跟儿子瞎扯,“我虽然不懂打仗,但我知道武器的重要性。你如果真想造反,建议你先搞一批火枪出来。” 朱铭正色道:“火枪得慢慢研发试验,我手里连个铁匠都没有。还是先种地经商吧,当务之急,是明年搞出炒茶。茶叶属于暴利,也是我们手里唯一能获取暴利的手段。” “那你今年得整理废茶山,把附近的废茶山也利用起来,”朱国祥建议道,“如果明年采茶忙不过来,就去县城招募采茶工。这样多多生产炒茶,才能迅速积累原始资金。” 喝了几次团茶,朱铭已经能够确信,炒茶是绝对有市场的。 那边的空地上,聚宝盆已经从母马身上下来,这畜生居然才坚持几分钟,让津津有味看马片的朱铭一阵鄙视。 “朱大哥,张三哥回来了!”白胜老远就喊道。 父子俩起身去迎接,发现张广道正抱着孩子,奶妈已经把姚方之子交给他。 张广道逗弄着小孩说:“朱兄弟,县里来了个甚提学使,要考察什么八行士子。向知县让你涂脂抹粉,装作重伤模样,免得在提学使面前露了马脚。” “让我去县城?”朱铭问。 张广道摇头说:“不大清楚。俺离开县城的时候,这提学使爬山去了,带着许多读书人登高望远。就连向知县都不知道,提学使究竟哪天来看你,只说让你在家随时准备好。” 朱铭听懂了,这个提学使不怎么靠谱。 朱铭问道:“听说张三哥以前贩私盐,认识深山里许多逃户?” 张广道说:“认识。” 朱铭说道:“处理完寨子里的事情,烦请张三哥走动走动。去告诉那些逃户,我这里有的是土地,只要他们愿意来,日子保证过得更好。” “若不受官府盘剥,他们肯定愿意来,深山里住着实在不易。这事包在俺身上。”张广道拍胸脯说。 (角色添加了聚宝盆。。。) 第78章 【提学驾到】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章 已经替换正常内容 很抱歉,老王自己蠢,带给各位麻烦。 特别对不起编辑……我能猜到编辑有多无语,好不容易弄来挂件活动,却被我搞成这鬼样子。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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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79章 【有本事的陆提学】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80章 【桑下论道】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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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82章 【行酒令】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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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83章 【王炸】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84章 【儿咂,你今天太急了】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85章 【绢衣】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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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87章 【朱天王】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88章 【白二献计】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89章 【朱院长的沮丧】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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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90章 【昏礼】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91章 【丰收】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92章 【欺负老实人】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93章 【杀人的二愣子】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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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95章 【朱院长正式收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96章 【搬家】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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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97章 【山寨里的女人】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98章 【涮羊肉】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99章 【汴梁风月李师师】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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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01章 【与民沟通】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02章 【洋州书院】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03章 【沙县名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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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04章 【莫名其妙的冲突】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05章 【朱铭生气的原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06章 【百姓日用即为道】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07章 【物理大道】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08章 【真大道与真性情】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09章 【把西游记献给宋徽宗?】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10章 【我为天下之本】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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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11章 【朱院长的心灵鸡汤】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112章 【炒茶是奢侈品】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13章 【榴莲成熟时】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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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15章 【太监要来了】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16章 【拒绝征辟】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17章 【敲诈勒索与济养院】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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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18章 【朱征君】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19章 【未来可期】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20章 【物理、黄裳、林灵素与薛道光】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21章 【道茶】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22章 【地仙】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23章 【黑话切口】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24章 【金丹要修,物理也要学】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25章 【有喜啦】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26章 【宋杂剧】 宋代的解试(州试)时间不固定,大体来讲,距离京城越远,考试时间就越早,方便偏远士子第二年春天进京赶考。 洋州虽然距离开封不算远,但考试时间跟成都一样,足足提前了两个多月。 到得洋州城外,李含章向众人告辞,他要独自去兴元府参加漕试。 已经走出几步,李含章又转身,把朱铭拉到一边:“大郎,解试你肯定能中,就算不中也能发解。所以,不须担心,放松了考便是。” “不中也能发解?”朱铭有点没搞懂。 李含章解释说:“我爹和杨知州,可以荐举士子直接发解。只要荐举数量不多,中书省那边一般不会驳回。” 还有这种操作? 朱铭是真不知道啊! 也就是说,朱铭即便不参加地方考试,也能被保送去京城赶考。 这属于地方官“荐举权”的一种,原则上需要中央批准,实际上中央懒得管。反正宋代举人又没啥特权,地方举荐考生再多,中央也无非多阅几张卷子。 没有真才实学,举荐也没用,该落榜还得落榜。 李含章又说:“荐举虽然便利,但总不如考上的好听。大郎可以写篇文章,让我爹熟悉一下笔迹。我爹……是洋州解试的主考官。” “不必了。”朱铭婉言谢绝。 后门都开成这样了,还要让主考官帮忙,实在是太过跌份儿。 在王安石改革科举之前,州判主考进士科,录事参军主考诸科。改革之后,还是由州判主考进士科,录事参军主考不常设的明法科。 跟明代相比,显得非常不严谨正规,明代的主考官是提学使(道试)和监察御史(乡试)。 但还是那句话,宋代举人没有特权,再作弊你又能咋地? 李含章离开之后,朱铭与其他士子一道,前往文化用品店买纸。 试题纸,需要自己掏钱买。 “几位小相公里面请!”书铺老板热情招待。 郑胖子说:“每人一套试纸,俺来给钱。” 王昶不高兴了:“这是俺家的书铺,谁要你给钱?一人一套,记俺账上。再多来两张,写家状和保状。” 朱铭都不好意思再买墨条了,一旦开口,肯定。 众人就在书店里,把各种状子写完。 家状的内容,有姓名、年龄、家庭状况、祖宗三代、是否中过举、中举过几次等等。 保状就是考生互相担保,保证家状上的信息为真。若查出是假的,另外两个担保人一并坐罪。 搞定这些,大家又结伴前往州衙。 就连郑胖子都去了,考不考得上无所谓,重在参与。 礼案吏员办事挺利索,也不存在吃拿卡要,毕竟大部分考生他们得罪不起。 家状和保状,官府验明后盖章。 按理说要出示户口本,朱铭没带在身上,但那文吏也不管。毕竟是八行士子,刷脸即可,咔咔两个大印就杵上去。 试题纸也盖了章,并写下名字,然后发还给考生。这玩意儿得好好保存,若是造成污损,今年就别想考试了。 朱铭把试纸放在书箱底部,用几本书压着,也没咋当回事儿。他参加科举纯粹体验生活,顺便找理由拒绝皇帝征辟。 横竖今后是要造反的! 白崇彦却特别小心,专门准备了一个竹筒,将试纸卷起来放进去。盖上盖子之后,又在外面包裹油纸,生怕下雨天给淋坏了。 他又对朱铭说:“大郎,这有多的竹筒,伱那样放着容易折损。” “也行。”朱铭从善如流。 “成败在此一举!”白崇彦给自己打气儿,按照流行说法,他这种乡下土财主的儿子,已经称得上“贫寒士子”。 朱铭拱手说:“祝君高中。” 郑泓完全没想考试的事儿,他在山里无聊得发霉,回到洋州就想着玩耍:“今日没有相扑戏,可去俺家酒楼观看杂剧。” 朱铭说道:“行李还没放好呢。” “俺自使人拿回去!”郑泓当即叫来驴车,带着朱铭、白崇彦去酒楼看戏。 到得酒楼,又让亲随和车夫,把他们的行李送去郑家。 白崇彦害怕试卷纸遗失,抱在怀里不肯交出。 这间酒楼挺大,有上下两层。 郑泓边走边介绍:“以往只吃饭时,酒楼的客人才多。自从有了君子茶,喝茶的客人也变多了,一边品茶,一边看戏,实为人生乐事。” 宋代也有茶肆,但大部分都很低档,为普通老百姓提供散茶。 高档茶楼也有,数量稀少,主要存在于大城市。 郑家这个酒楼,在洋州算高档消费场所,客人一般喝不惯散茶,而团茶又比较费事儿,并且还不能反复冲泡。 绿茶的出现,填补了市场空缺。 现在酒楼里一直演戏,偶尔还有相扑。即便不在饭点,也有客人前来,有钱人喝一二等绿茶,囊中羞涩的喝三等绿茶。 即便是三等绿茶,这里也卖得贵,二十文一碗,茶叶分量要多些。 看戏可以,泡一碗茶能看半天,票价全都在茶水里。绿茶的反复冲泡功能,提供了持续喝茶看戏的可能。 此时正是半下午,酒楼里都快坐满了。洋州再怎么商业凋敝,也是整个利州路排第二的城市,从来不会缺少有钱人。 郑泓选了一张靠前的桌子,泡上三杯一等绿茶,又叫了些蜜饯果脯。 “这演杨贵妃的,是洋州名伶王寿奴,唐明皇是她丈夫。”郑泓嚼着蜜饯做演员介绍。 朱铭好奇问:“他们夫妻是自由身吗?” 郑泓说道:“朝廷不再养官奴,也奉劝民间不养私奴。其实奴不奴都无所谓,养奴不划算,还得供他们吃喝。签文契更省事,有五年的,有十年的,到了期限,各不相欠。” 这是经济繁荣带来的社会转变,以契约形式雇佣演员,比养一帮演员做奴婢更划算。 宋代也不分什么坤班,女人照样能登台,有名有姓的女明星就一大堆,她们的收入甚至远远高过小商人。 越是大城市,老百姓就越“重女轻男”。 北宋开封是“中下之户不重生男,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南宋杭州是“风俗尚侈,细民有女则喜,生男则不举(丢弃男婴)”。 原因很简单,城市居民又不种地,养那么多男丁也没啥用,反而是女儿更容易找工作,结婚的花销也没那么大。 “哈哈哈哈!” 观众们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却是舞台上在插科打诨。 这出杂剧,是根据北宋短篇《杨太真外传》改编的。大部分台词为念白形式,演着演着突然又唱起来,中间还夹杂着诸多笑料。 朱铭还是第一次看宋代杂剧,觉得颇有意思。 台上演完一幕,中间还有串场表演。 两个演员在那儿翻跟头,又有个媒婆样子的,由男演员涂脂抹粉反串,嬉笑怒骂有点像单口相声。 这些串场表演结束,媒婆也翻着跟头离开,中途故意把塞在胸口的布团弄掉。媒婆翻跟头都快下场了,匆匆忙忙又跑回来,捡起布团塞回胸前,还双手托了托,朝台下观众抛个媚眼。 “哈哈哈哈!” 郑泓被逗得拍桌子大笑,他是俗人,就喜欢看这种。 白崇彦也看得津津有味,乡下只有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才会请来戏班子演出。他平时在书院,也没啥娱乐活动,这种表演他并不讨厌。 媒婆走后,杨贵妃再次回到台上,换了身行头边走边唱。 看着看着,朱铭感觉味道不对,舞台上的某些对话,怎么好像在暗讽蔡京是奸相? 朱铭问道:“这出杂剧,演多少年了?” 郑泓回答:“已经有几十年,今年有位兴元府的杂剧名家,将这《杨太真外传》又改动了些,比以前演的老戏更滑稽逗趣。” 朱铭没有再问,他已经可以确认,有人在故意讽刺蔡京。 这种还属于小儿科,开封杂剧才狠呢。 那出杂剧的内容为—— 蔡京的弟弟蔡卞,想把老丈人王安石捧上去,在祭祀孔子时重新排座位。 孔子请王安石坐下,王安石请孟子上座。 孟子推辞,对王安石说:“座次该按爵位排,我是公爵,你是真王,你该坐我前面。” 王安石又请颜回上座。 颜回说:“我只是陋巷匹夫,没有建功立业,你才是世间真儒。” 于是,王安石落座,仅排在孔子之下。 孔子也坐不住了,连忙避位退让,请王安石坐自己的主位。 王安石惶恐推辞。 子路在外面,看得愤怒不已,跑去礼室找到公冶长(孔子女婿),把公冶长拖出孔庙就一通臭骂。 公冶长懵逼道:“我犯了什么错,你骂我干啥?” 子路指着殿内:“你也不知道护着老丈人,你看看别人家的女婿(蔡卞)。” 那出杂剧,把蔡京、蔡卞、王安石黑到天际,而且就是在今年开演的。 蔡京、蔡卞为了巩固自身地位,去年撺掇宋徽宗追封王安石为舒王。 而在此之前,王安石已经配祀孔庙。 爵位一改动,座次也该改动,孔子和王安石都是王爵,孟子、颜回等人全是公爵。 民间传来传去,就变成了王安石要排到孔庙第二。读书人对此义愤填膺,遂编杂剧讽刺此事,丝毫不给蔡相公面子。 孔庙事件,是王安石被儒生唾弃的主要原因之一,而且谣言越传越真,就连当世大儒都纷纷发表反对意见。 眼前这出《杨太真外传》,明里暗里讽刺蔡京,估计也是受去年的孔庙事件影响。 王安石若地下有知,估计要掀开棺材板,跑出来胖揍蔡京一顿。 时间渐渐过去,郑胖子喊了些酒菜,三人便在酒楼里吃喝。 直至傍晚,结伴前往郑家。 客房已经安排好,行李便在客房中,朱铭住东厢,白崇彦住西厢,都在一个院子里。 刚搬出交椅,在院子里坐下聊天,忽然就有人进来。 郑元仪盛装打扮,不但头上插满发饰,身上还挂着一些玉饰,搞得就像要去礼佛一般。看书溂 “二哥不在吗?”郑元仪似乎是来找郑泓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朱铭,还惊喜道,“哎呀,朱家哥哥也在!” (本章完) 第127章 【与科举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白崇彦正在跟朱铭聊天,见突然来了个女眷,连忙起身作揖问候,却又不知道对方是啥身份。 还得朱铭帮忙介绍:“三郎,这是郑二郎的幼妹郑幼娘。” 白崇彦立即鞠躬行礼,郑元仪也屈身回礼。 人家妹子都这么落落大方,朱铭自然不可能扭捏,笑着招呼道:“郑家妹妹好久不见,快过来坐。” 少女坐矮交椅不雅,朱铭进屋抱了个绣墩出来。 如此细心妥帖,郑元仪更加喜欢:“多谢哥哥照拂。” 男女之间,没啥可聊的,白崇彦就找不到话题,只在旁边干坐着,还取下灯笼罩挑灯花玩。 朱铭也是没话找话:“妹妹可有读书?” “一直有读书,”郑元仪说,“王家请了女先生,专门教习女子读书。闵家后来也请了女先生,不要束修,还提供饭食。” “有趣。”朱铭不禁笑道。 这闵家和王家,都是书香世家,估计平时没少攀比,就连女子私塾都要抢生源。 郑元仪问道:“上回多做了个香囊,哥哥可有收到?” 朱铭回答说:“收到了,还戴了几天,香料淡了便没换新的,妥善保管在家中。” “那便好,”郑元仪有些小失落,因为朱铭没有随身携带,挤出笑容又补了一句,“香囊里还有一张符,是俺在庙里烧香求来的,可以保佑读书人金榜题名。” “那我真该戴上。”朱铭说道。 白崇彦坐在旁边,总算是听明白了。 这郑家妹子对朱大郎有意思,不但赠送香囊,还专门求了一张符。 别人郎情妾意,自己当啥电灯泡? 白崇彦起身说:“俺还有书没看,就先回房温习去了。告辞!” 郑元仪连忙恭送:“白家哥哥慢走。” 朱铭挠挠额头,提醒道:“交椅带上。” 白崇彦弯腰捡起交椅,朝朱铭偷偷眨眼,意思是让他把握机会。 等白二郎离开,郑元仪变得更开朗,说话声音都大了几分:“俺们那位女先生,可对哥哥推崇备至,将哥哥的八首诗词反复讲解了好多遍。先生还说,哥哥胸襟开阔、才志高远,非寻常士子可比。” 朱铭对那位女先生有点兴趣:“令师是何出身?” 郑元仪说:“先生名叫黄舒,乃兴元府黄家女,今年四十多岁了。着实命不好,嫁了三回,丈夫都早逝,先生索性出家做了姑子。后来姑子也不做了,还俗教导女子读书,王家每月八贯俸酬请她来的。” “确实命途多舛。”朱铭表示同情。 郑元仪道:“先生还说,可惜科举不考诗赋,否则以哥哥的才学,必定少年金榜题名。俺们私塾里,好多女子都仰慕哥哥才华呢。若知俺能与哥哥说话,怕要羡慕死她们。” 朱铭转开话题问道:“女私塾都学些什么?” “《女戒》这些要学,还有《论语》、《孟子》、《韵书》、诗词、女工、书法、绘画、音律……”郑元仪说出一大堆课程,忽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俺前两日还写了首诗,正好带在身上,请哥哥雅正。” “不敢当。” 朱铭接过一看,平仄韵脚都很工整,写得也有些趣味。但碍于才学和眼界,只是普通的闺中女子诗作。 考虑到她初中生的年龄,已经颇为难得,放在后世绝对称得上才女。 朱铭点头赞许:“写得极好,继续努力。” “先生也夸俺了。”郑元仪非常高兴。 又聊一阵,不知该说啥,郑元仪问道:“哥哥可会打双陆?” 朱铭说:“不曾玩过。” “很简单的,哥哥稍等。”郑元仪立即让侍女把双陆棋拿来。 这玩意儿在宋代很流行,特别是茶肆当中,一边喝茶一边下棋还能赌钱,可以称得上北宋的棋牌室。 双陆棋取来,郑元仪摆上棋子,开始给朱铭讲解规则。 双方各有十五枚棋子,交叉分布在棋盘上。棋盘还有格子,用两只骰子的点数,来确定每次可以走多少步,中途还可进攻对方的棋子。将棋子全部移出棋盘的一方获胜。 有点两军对垒的意思,也讲究策略,又要看运气,玩起来并不复杂。 第一局,朱铭不怎么熟悉玩法,非常干脆利落的败北。 郑元仪赢了极为开心,还指出朱铭的失误,可惜接下来连败三局。 第四局时,朱铭打算放水,给小姑娘一个面子。 谁知不用他放水,郑元仪运气逆天,好几次关键掷骰,全都摇中想要的点数,把朱铭杀得片甲不留。 挺有趣的,摇骰子这个设定,能带来类似大富翁游戏的惊喜。 一直玩了二十多盘,侍女提醒道:“小娘子,时辰不早了,朱家郎君还要休息。” 郑元仪连忙站起:“哥哥早点歇息,莫要耽误了备考,等解试考完了再玩。” 朱铭把她送出院子,郑元仪脚步轻快,走起路来似乎能够离地飞翔。跑远了又转身挥手:“哥哥莫送了,快回去歇息。” 回到廊下,猛地撞见白崇彦。 白三郎跟个鬼一样站那儿,微笑道:“这位女郎很好,天真烂漫,实为良配。” 朱铭打着哈欠,洗澡睡觉去了。 或许是害怕耽误朱铭考试,接下来几天,郑元仪都不带双陆棋,只每日送些亲手制作的糕点。 足足在郑家寄住八天,终于到了考试时间。 大半夜的,朱铭、郑泓、白崇彦就起床,打着灯笼前往洋州贡院。 郑元仪同样没睡,早早画好了妆容,带着侍女去给他们送行,一直看她们进了贡院才离开。 搜检程序非常不严格,换成明代,进考场还得脱光衣服检查。此时只随便摸了摸,想带小抄非常容易,估计作弊者不在少数。 就连锁院都锁得不严,主考官如果家中有事,中途可以离开贡院,轻轻松松就能泄题(中央考试也能泄题,全靠官员自觉,中途离开必遭人非议)。 誊抄制度也有,但主考官能进誊房,想看考生笔迹也容易(地方考试比较松,中央考试更严格)。 洋州三县,考生不多,总共也才几百个。 但录取率极低,洋州的举人名额不足十人。 在职官员也能考试,但必须前往兴元府,跟李含章这种官宦子弟一起考。王安石改革之后,新科进士不准再考,往届进士懒得再考,应试官员多为地方杂官。 考棚跟明清差不多,非常简陋,还得自己钉油布防备下雨。 第一天考大经,也就是《论语》、《孟子》。 总共十道题,每题字数200到300之间。 相比明清,考题数量太多,就算带小抄作弊,也顶多押中一两道。无伤大雅。 朱铭早早就写完了,反复修改之后,干干净净抄在答题卷上,然后就趴在考场睡觉。 及至有监考差役提醒收卷,朱铭才打着哈欠起来。 说交卷就必须交,不给蜡烛继续写。 朱铭中午只吃了两块饼,肚子有点饿了,在贡院外遇到不少熟人。 白崇彦兴奋道:“今日十题,有三题俺练习过!”看书溂 “运气不错。”朱铭笑着鼓励。 郑泓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十道题他都答完了,只不过自己都不知道写的是啥。 郑家给他们做了大餐,郑元仪亲手烹制糕点,就连白崇彦都有份。 第二日考兼经,也是十道题。 第三日,考试论一题、经史时务策三题。 试论题的内容,是让考生评价李林甫…… 看到题目,朱铭就忍不住笑,明摆着在恶心蔡京啊。 估计是去年王安石被追封舒王,引起孔庙排位混乱,就连李通判都忍不住怒火,专门出一道题让考生唾骂奸相。 论与策,是两种不同题材。 试论的内容,即让考生评价某个人物,或某个历史事件,比如苏洵的《六国论》便属于此类文体。 以前都写骈文,对仗工整,王安石改革之后就变了。不要求写得花团锦簇,也不要求写骈文,文章越平实质朴越好,主要看写的是什么观点。 这种应试题,迎合考官很重要。 朱铭知道考官想影射蔡京,但他对科举成绩无所谓,只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写文章。 因此,朱铭不骂奸相,而是……骂皇帝! 文章题目叫《君臣论》。 大致意思是,有什么样的君主,便有什么样的臣子。自古贤臣大同小异,奸臣却各有特色。皇帝喜欢什么,奸臣就迎逢什么。皇帝好大喜功,奸臣就撺掇打仗;皇帝贪图享乐,奸臣就肆意搜刮…… 就差没有指着宋徽宗的鼻子臭骂昏君! 剩下的三道策题,一篇经史策,两篇时务策。 经史策的内容有些超纲,除了要懂《周易》,还要懂《尚书》,还要略通历代史书。没看过这两本书也行,但难免写得不好。但如果不知道历史,那就只能瞎糊弄。 难度好高,吊打明清科举! 朱铭就算有金手指,也只能囫囵写文章。好在义务教育的历史课,给他提供了超常的历史视野,可以避开《尚书》而展开宏论。 两道时务策也很难,一题探讨洋州水利,一题探讨洋州商业。 瞎写可以,写好不容易。 等交卷离开考场,朱铭顿时就乐了,放眼望去全是愁眉苦脸的考生。 “如何?”朱铭问道。 白崇彦摇头叹息:“今天的经史策,都可以拿去考进士了,李通判出题未免太过……随意。”看书喇 “就当是提前进京赶考,”朱铭说,“你觉得难,别人也难啊。” 白崇彦点头道:“只能这样想。” 朱铭觉得,宋代科举还蛮有意思,不像明清那般束缚思想。 而且非常适合键盘侠,论与策都能任由考生针砭时弊、指点江山。等到了京城,还要增加两道时务策,考生能够可劲儿的写文章胡侃。 科举改革之后的策论,不怎么看重文笔,更在乎思想观点。朱铭对此极为擅长,夸夸其谈他太懂了,跟以前出视频写文案差不多。 (本章完) 第128章 【解元】 录事参军,又叫大录、都曹,统管一州的司法和纪检。 另外,还协助州判掌领户籍税簿。还与其他部门一起,分掌粮料院(俸禄军饷)和军资库(军用物资)。 实权佐幕官,管的东西挺多,连科举都能插一脚。 涂洪遇就是洋州录事参军,从江西卷出来的进士,经史学问自是不用说。 一连批改几十份卷子,涂洪遇都觉得没啥意思,洋州士子的整体学术水平太低了。就这样的,放在江西会被吊打,那几百号人里顶多一两个中举。 端起茶杯,涂洪遇喝了口绿茶。 这玩意儿已在衙门流行起来,最初只是上行下效附庸风雅,渐渐发现绿茶真的非常方便。 它在官府,就是个办公饮料,别扯什么君子。 特别是事务官和胥吏,他们有很多文字工作要搞,团茶喝起来太过麻烦,蒸制的散茶又涩味太重。绿茶刚刚好,泡一杯在那里,让杂役随时来加水便可。 喝了一两个月,涂洪遇已经彻底迷上绿茶,开始嫌弃团茶不够清新自然。 “涂都曹,且看这份卷子。”司理参军拿着答卷过来。 涂洪遇说:“放下。” 司理参军也管刑狱,在司法方面与录事参军平级。如果犯人不服而“上述”,这两位司法官要交叉复审,互相起到监督作用。 另外,已经完结的案子,司理参军也有权复查。 大概可以这样理解,州判监督制衡知州,录事参军分走州判部分财权,司理参军分走录事参军部分司法权,知州又有权指派司理参军做事。 层层监督,互相制衡。 这种分权,随处可见,级别越高越明显。 涂洪遇拿过来一看:“余闻昏君或有贤臣,未闻英主拔擢奸相。贤臣也一,奸佞各异,此下逐上之癖也。先贤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化忠为佞;君乐闻其直,则化佞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 地方考试的小作文,字数限制在两三百字,朱铭不可能自由发挥,必须直奔主题写得明白。 他甚至引用了一段《资治通鉴》,反正这玩意儿问世也没多少年,估计认真读过的考官并不多。 涂洪遇还真没看出来引用部分,读罢拍案赞叹:“此子才识,颇为不俗,当为诸卷第一!” “就怕有影射官家之嫌。”司理参军说。 涂洪遇假装没看出来,说道:“此文只论隋唐,着墨于天宝奸相,捎带提了提裴矩,怎会影射当今圣人?汝多虑了。” “确实。”司理参军笑了笑。 涂洪遇也是新党,他家中长辈,以前跟蔡京关系还很好。 近些年新党分裂,蔡京疯狂排除异己,不管新党旧党,妨碍他揽权都被罢黜。涂洪遇也受到长辈牵连,心里恨死了蔡京,甚至连带着厌恶皇帝,朱铭这篇文章写到他心坎里。 文章被拣选出来,暂时还不知是谁所作。 此时的地方考试,也不分什么诗房、易房,反正谁更擅长该经就去阅卷。 几百人的卷子,总共一万多篇小作文,不到十天就全部批改完毕。 诸曹主官们拿着卷子,跑去找知州、州判,大家一起拆除糊名。 知州基本不管考场的事儿,但偶尔也会参与。监考、主考、阅卷也没明确规定,有可能是知州、州判主考,曹官来监考,也有可能正好相反,阅卷也是他们在搞。 如此随意,很容易作弊。 洋州还算好,举人第一都难中进士,花钱买通考官作弊,还不如请考官保送。 真正作弊成风的是江南,有希望中进士的太多,举人名额竞争过于激烈。 曹官们用朱卷对照墨卷查找,很快宣布道:“《论语》题,白崇彦第一!” 接着又宣布:“《论语》题,闵子顺第二!” 朱铭只考了《论语》第三。 杨知州比较三分卷子,说道:“朱铭的文章,立论当判第一,可惜制艺功底还稍显不足。” 李通判拿过来,点头道:“确实如此,毕竟年龄尚幼。第一次上科场,能写成这般已难能可贵了。” 说白了,朱铭在写经义文时,思想立意高过他的古文功底,有些地方表现得不是很好,还要多多练习写小作文。 杨知州说:“就当他《论语》第三。” 接下来拆《孟子》卷,闵子顺第一,朱铭第二,白崇彦第三。 只能说,八股文极有效果,白崇彦往年解试,成绩都在五六名开外,现在却总能排进前三。 宋代科举,真正看重的是策论! 把策论试卷全部拆开,朱铭那三策一论,全部被评为第一,这得益于他优秀的键盘侠功底。 李通判在朱铭的名字上画圈,感慨道:“这个朱成功,不愧是八行士子。今年或许不中,过几年也能金榜题名。” 杨知州笑道:“你却是运气好,当了他的座主。” 李通判说:“发解试而已,哪来的什么座师。” 宋代举人还真不讲究座师,否则他们的座师也太多了。 杨知州说:“香火情还是有的。” 杨知州已经接到调令,不再聊科举之事,跟李通判相约去喝酒,余下的事情全交给曹官处理。 中举之人的墨卷,要封存起来,送去京城礼部保存。朱卷则保留在地方官府,另外誊抄一份拿出去张贴。 翌日,放榜。 郑胖子借来了父亲的马车,载着朱铭、白崇彦直奔贡院,郑元仪和嫂嫂也一起出门。 贡院之外,看热闹的挺多,但远远不如明清时候举人放榜的场面。 “李家姐姐,王家姐姐,闵家妹妹……”郑元仪朝着远处的女眷挥手。 那些女眷,都是陪同丈夫或兄长来看榜的,一个个盛装打扮颇为喜气。 女人们凑到一起,男人们也凑到一起,各自聊着彼此感兴趣的话题。 几个差役跑来,人群让开道路。 举人榜单只有一张,寥寥八个名字,这已经是洋州三县的全部名额。 北宋初期,读书人很少,按考生比例录取。如今是北宋末年,读书人太多了,只能靠定额录取。 开封府的举人名额最多,那里的考生都是天龙人! 八个名字,中举者一目了然。 郑元仪惊喜呼喊:“朱家哥哥是第一名解元!” 女眷们都朝朱铭看去,嬉笑打闹着说悄悄话。 她们胆子很大,就连已经结婚的,都组团围过来,堵着朱铭问各种问题。 说好的男女授受不亲呢? 说好的女子不该抛头露面呢? 朱铭只能不停作揖,小心应付着这些女子,他快要成为洋州妇女之友了。 “恭喜成功兄!”闵子顺拱手微笑,心里多少有点失落,前面几届他都是第一,如今却变成第二名。 朱铭回礼道:“同喜,同喜。” 策论文章拉分太严重,白崇彦只考了第五。第三名是令孤许,第四名是一个叫吴昌歆的考生。 追随陈渊治学的王昶、王巍兄弟俩,全部落榜。 但王昶的学识要高些,王家花钱托了关系,由知州、州判共同保送入京应考。 差役也讨了些喜钱,但没有砸门的行为。 若是中举一次砸一次,闵子顺家的大门三年就得一换。 老百姓也只是来看热闹,没谁簇拥着举人回家。洋州二十多年不出进士,人们早就麻木了,不觉得举人有啥稀奇。 朱铭这个解试第一,似乎没啥风头可出,也就一群女眷对他青睐有加。 差役们把举人文章也贴出来,士子们仰脖子品读,不时点头表示佩服。 令孤许读完朱铭的策论,过来鞠躬作揖:“成功兄的文章,真个精彩绝伦,在下佩服之至!” “好说,”朱铭拱手道,“令孤兄弟的策论也写得好。” 令孤许的策论是真好,他三十道经义题,只排在第六,却靠着策论拉分考了解试第三名。 说实话,朱铭感觉令孤许的实际才干,很可能远远超出闵子顺、白崇彦等人。 只是令孤许平时比较闷,不怎么多话,所以显得并不怎么出众。 其余士子,不管中与不中,看完朱铭的文章,也纷纷过来交谈。 甚至有人当场誊抄,打算拿回家好生研究。 “砰砰砰砰!” 告别众人,朱铭和白崇彦坐车回去,郑家噼里啪啦燃放爆竹为他们庆贺。 “两位贤侄请走正门。”郑岚亲自来迎接。 老先生心里非常羡慕,这两个年轻人,如果是自己的孙子该多好。 郑家的儿孙也不少,从小就全力培养,咋就出不了读书种子? 当日宴饮自不说,吃喝完毕,郑泓又让仆人搬来两个崭新的箱笼,用于他们赴京赶考时装书和换洗衣服。 郑元仪双手负在后腰,笑着邀功道:“这是俺亲自挑的,两位哥哥背去东京,必然可以高中进士!” “多谢小娘子!”白崇彦拱手道。 朱铭说:“模样很漂亮,妹妹有心了。” 郑元仪笑得更开心:“俺挑了半天呢,哥哥喜欢便好。” 今日太阳挺毒,众人坐在树荫下饮茶。 “喵!” 一只母猫,带着几只小猫跑过来。 郑元仪抱着撸了两下,便让猫儿自己玩耍。 耍着耍着,母猫把小猫一只只叼过来,全部放在郑元仪脚边,然后自己跑得老远潇洒去了。 郑元仪抱怨道:“这只狸奴懒得很,不晓得自己养育孩子,总是扔在俺面前。” 朱铭开玩笑科普道:“猫儿把你当成家人,所以让你帮忙带孩子。等伱哪天有了孩子,猫儿也会帮你带,它很厉害的。” “真的吗?”郑元仪猛地反应过来,脸红道,“俺还没成亲呢,就算有了孩子,也不让猫儿帮忙看着。” 朱铭随手拎起一只放腿上,小猫还想反抗,伸出嫩爪子乱挠,被翻身按着就消停了。 白崇彦很有赶考经验,提醒说:“赴京之时,可带一二奴仆,让他们背着茶叶出门。沿途驿站的车船,举人都可凭驿票,路过榷卡时,榷卡也不会对那些车船征收过税。但奴仆不可带太多,两个最好,三个会惹驿丞驿卒不高兴。” “明白。”朱铭点头道。 举人带货过收费站,并不能享受免税特权,真正免税的是驿站车船。 这个情况,在南宋有些变动,南宋的川陕各路举人是真免税。那个时候才疯狂,来自四川的举人,整船整船运货到江南售卖,连特么做粮食生意的都有。一旦考取川陕举人,商贾便抢着来合作,百分之百能大赚一笔。 哪像现在,举人顶多带一两个奴仆,背着少量轻便商品进京。 还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举人全都携带本地特产。洋州这边是茶叶,别的地区还有锦缎、绢沙等物。 江南的举人更有意思,一股脑儿跑去两淮盐场购买私盐,再以举人的身份运盐去京城。 江南举人数量又多,每逢进士之年,便有大量私盐入京,搞得朝廷三令五申,要求举人不可携盐进京出售。 白崇彦说:“俺家今年的极品团茶,一斤也没有卖掉。全部存起来了,准备拿去东京卖掉,中途还不交过税,能赚两三百贯!” “哈哈哈,隽才兄是去做生意的啊。”朱铭大笑。 白崇彦说:“顺带卖货而已,东京物价太贵。稍微吃好些,一天至少一百文,几百文也花得出去。在东京逗留一个月,几十贯钱就没了。若是考上进士,开销就更大,在俸禄发放之前,恐怕贫寒子弟连吃饭都困难。” 朱铭说道:“那我带些干香菇去东京,君子茶恐怕还不好卖掉。” 白崇彦又说:“东京城里,能让举子摆摊的街道很多,但真正生意好的就那几条街。每日须得早点起床,选好合适的地点。街道中段不要摆摊,俺试过了,生意不如街道两端的好。还有别的要注意……” 两位刚刚中举的士子,居然谈起了生意经,而且还是摆地摊的诀窍。 郑胖子在旁边听得羡慕不已,只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后悔自己不好好读书,错失了免税带货入京的赚钱机会。 (本章完)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29章 【鹿鸣宴与煮玉米】 中了举人,要去拜孔子。 洋州州学的魏教授也来了,担任此次拜孔仪式的司仪。 一系列程序之后,朱铭和另外七个举人,获准进入孔庙大殿叩拜。 虽然朱铭对王安石没有负面印象,但看到大殿里的排位,也总感觉有些别扭,就更别提这个时候的读书人了。 孔子立在主位,配祀全部排在东边,依次分别是颜回、孟子和王安石。 这本来没啥不好的,可自打王安石封王之后,就把人强迫症都逼出来了。孔子和王安石是王爵,颜回和孟子是公爵,座次排得不整齐啊! 朱铭心里有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自己造反成功,把孔庙先贤的爵位都取消。 孔子别再做文宣王了,好好当至圣先师。 如此,爵位带来的混乱和别扭,不就一下子消除了吗? 破菲特! 朱铭觉得自己就是个天才,帮天下读书人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拜孔完毕,举人们乘坐马车,前往州衙参加鹿鸣宴。 北宋的鹿鸣宴还没普及,偏远地方懒得破费,要等到南宋才推广至全国。 鹿鸣宴复古采用分餐制,知州居主位,通判和录事参军居副位。不仅曹官全部到场,甚至还有州衙的高级吏员、兴道县知县和主簿,以及洋州城内外的乡贤耆老。 王昶和另一位保送士子,也额外获准来出席。 太监把洋州的公用钱敲诈走了,今天鹿鸣宴的花销,是本地士绅商贾赞助的…… 朱铭等举子刚到场,乐队就开始演奏,知州带着众人起身迎接。 洋州那些乡贤耆老,纷纷过来道贺。 其中一人,杨知州亲自搀扶,不是因为身份尊贵,而是老先生已经96岁,走起路来颤颤巍巍,随时可能要倒下的样子。 闵文蔚也在,他满面红光,今年的八位举人,有一大半是他的学生。 众人重新落座之后,杨知州说:“请解元代表诸举子,行乡射之礼。” 乡射礼可以选择,有正经弓箭,也能用投壶代替。 朱铭选择了弓箭,弓胎上还系着大红花,远处的箭靶上同样有大红花。 尝试拉了拉弓弦,朱铭感觉不太趁手,这是一把初学者练习的三斗弓。箭靶距离也近,只五六米而已。 轻轻松松把弓拉开,朱铭瞄准射击。 嗖的一声,正中靶心。 “好!” “朱解元神射!” “不愧是征君,文武双全。” “……” 满堂喝彩,赞叹声如潮。 虽然是一把小破弓,而且是近距离射击,但对士子来说颇为不易,往年都是选择投壶代替的。 上一次有解元射箭,还得追溯到百年前。 朱铭放下弓箭落座,杨知州举杯说:“今日为国举士,行乡饮酒礼,诸位乡贤与举子,请满饮此杯。为大宋贺,为官家贺!” “为大宋贺,为官家贺!” 众人齐声喊道,悉数举杯畅饮,就连那位96岁的老先生都喝了一口。 酒过三巡,知州、州判竟然开始送钱。 这属于官员个人资助,并非朝廷对举人的优待。 由于洋州产金,铁钱又太过沉重,两位主官居然直接送金钱。说是金钱,其实属于金铜合金(另含杂质),纯金的质地太软了。 杨知州给每位举人资助五贯,李通判给每人资助四贯,其余乡贤则资助一两贯。 朱铭总共收到四十多贯钱,若是吃住得差些,已足够他在东京混到科举结束。 看在送钱的面子上,朱铭决定以后造反时,可以对这些乡贤下手轻点。 多么知恩图报啊! …… 兴元府那边,同样在举办鹿鸣宴。 洋州几百考生选八人,录取率还不到2。 兴元府的漕试录取率,却高达30,李含章轻轻松松考上举人。 射礼之后,转运使也举杯敬酒。 众人喝下几杯,提学使陆荣突然笑道:“今日为国取士,吾有一物助兴,且拿上来!” 十多个杂役,捧着食盘出现,大老远就传来一股香味。 食盘上垒放着煮玉米,为了方便食用,还在玉米芯插了筷子。 等每人面前都摆好两个玉米,陆荣颇为自得道:“此海外仙粮也,晶莹如玉,唤作玉米。如今尚且鲜嫩,或煮或烤,皆美味异常。等再过些时日,完全成熟之后,也可磨成玉米粉食用。请诸位长官、同僚、举子、乡贤品尝!” 转运使早就知道陆荣在种新作物,此刻闻到香味,已然食指大动,抓起穿入玉米芯的筷子问:“直接啃吗?未免有碍观瞻。” 陆荣说道:“也可剥粒食之。” 转运使于是不顾微烫,剥下十多粒玉米放进嘴里。 虽然不是“甜玉米”,但依旧甘甜可口,口感糯糯的,可谓唇舌留香。 “此真仙粮也!”转运使大赞。 剥着实在太费劲,转运使吃了一会儿,干脆直接上嘴开始啃。这感觉又不一样,比刚才爽多了。 在座之人,纷纷品尝,都被煮玉米的味道折服。 一个乡贤问道:“敢问学官,此物亩产几何?” 陆荣说:“据西乡县朱先生所言,若净种在肥田之中,玉米亩产该有四石以上。但最好是间种豆子、红薯,亩产至少也有两三石。而且此物不择地,贫瘠山地也能种,亩产一两石左右。” 转运副使惊叹:“如此高产之物,当推行于天下!” 另一个乡贤问:“老朽冒昧,能否求得一些种子?” 陆荣笑道:“既是仙物,有才德者可先种。今日鹿鸣宴,吾也不送金银,只送每位举人三斤玉米、十斤红薯。在座的乡贤,每家可购得十斤玉米、二十斤红薯。另有西乡朱先生所作农书,写明了玉米红薯种植之法,诸位可誊抄回家。” “提学仁义!”乡贤举人们喜出望外。 陆荣又说:“红薯收获之际,已经入冬了,距离现在还早得很。各位可以先来誊抄农书。” 众人品尝到煮嫩玉米的美味,还以为这是啥好东西,猜想磨成玉米粉也很好吃。 估计两三年之后,等新鲜劲过了,有钱人就只吃嫩玉米,不会再去吃玉米粉做成的食物。太过粗糙,口感不好。 又有乡贤好奇道:“传闻那位朱先生,从海外得来仙粮,可真有遇到过神仙?” 陆荣笑答:“吾也不知。” 李含章说道:“晚辈却与朱家父子有交情,朱先生学究天人,万物之理无所不通,那君子茶便出自朱先生之手。便连江南名儒陈先生,还有修道高士薛真人,都被朱先生的学识人品折服。如今二人留在山中,日夜请教朱先生学问。”ъitv “果真是世间高士!”转运使不禁赞叹,“陈知默(陈渊)与我同乡,陈氏一族在百年前,曾经父子十登科,家学源远流长。陈知默又拜大儒为师,学问更是精进。他甘愿留在山中,向那位朱先生请教,可见朱先生的才德何等广博高远。恨不能当面请教!” 有一曹官说:“此等高士,漕使应当荐举。” 转运使摆手道:“不可打扰高士修行治学,其子朱成功都已辞辟,难道朱先生会接受征辟吗?此等世外高人,荣华富贵在其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陆荣说道:“然也。吾与朱先生交往,他闭口不谈经义,就连诗词都藏拙,显然是不想做官。但朱先生也并非避世,他所言所行,皆注重民生。不但在海外求来仙粮,还精于农学一道。听说他为乡下地主管理的水田,亩产能增加两三成,此法也写进了农书里。” 在场的乡贤闻言大喜,迫不及待想要誊抄农书。 陆荣反正就是可劲儿的吹,把朱国祥吹得名头越响,玉米红薯的推广就越顺利。 鹿鸣宴结束之后,转运使单独拜访陆荣:“那玉米和红薯,能否匀些与我?” 陆荣笑道:“漕使乃有德之人,自可耕种仙粮。” 转运使说:“玉米一百斤,红薯一百斤,我让家仆带回乡里(福建)。” “等红薯收获之后,便给漕使送去。”陆荣心头大乐,新作物可以传到南方了。 转运使对朱家父子兴趣大增,回到漕衙之后,又把李含章招来,问道:“陈知默真在西乡山中?” 李含章回答:“已住下数月,每日皆随朱先生治学。” 转运使好奇道:“陈知默已是名儒,朱先生有何可教他的?难道也是传授农学?” “非也,”李含章说道,“陈先生获朱氏父子点播,数月之前便有所悟,欲开宗立派发扬儒学。” “开宗立派?”转运使惊骇。 李含章说:“此派承自《周易》,百姓日用即为道。缘用求仁,以道化用,造福天下百姓而利国家。又有‘我本之论’,以我为矩,以家国天下为方。我之方也,则家国天下方也。此我非小我,万民皆为我。万民若方,家国必方,则国泰而民安。” 转运使仔细体悟,又开始问细节,李含章尽量解答,但也有些东西说不出来。 转运使心里藏了无数疑惑,干脆写一封亲笔信,派人送到西乡县大明村。 他是蔡京的人,至少明面上是,在趋炎附势、贪赃枉法的同时,也还有一些学术上的追求。 就不许贪官上进啊? (本章完) 第130章 【令孤许的水利梦想】 鹿鸣宴是官方举办的,士子们自己也要庆祝一下。 保送生王昶做东道主,邀请众人前去游湖——后世洋县的金沙湖(水库),如今面积要小得多,王家的祖宅便在那附近。 “二哥,嫂嫂,你们快点!”郑元仪已在催促了。 “来了,来了。” 郑胖子其实不想去,今天赴约的都是高材生,他又没有吟诗作对的才华。 朱铭对此无所谓,就当游湖散散心。 众人出得州城,来到汉江码头,登上郑家的一条客船。 横渡汉江往西行驶,便进入其支流金沙河。 金沙河两岸,皆为水田,稻谷大部分已经收割了。 郑泓介绍说:“这些都是王家的田,世代经营百余年,只论水田就有近万亩。” “大地主啊。”朱铭发出感慨。 自己的大明村,虽然也有几千上万亩地,但水田才区区两三百亩,剩下的绝大部分属于山地。 逆流而上数里,便到了金沙湖所在。 朱铭忍不住问:“这金沙河、金沙湖,以前难不成可采金沙?” 郑泓说道:“王家祖上,就是靠采金沙发迹的,出了进士才变成书香世家。如今已无金沙可采,王家却站稳脚跟,攒下那许多田产做富家翁。” 果然,地方大族多有黑历史,王家的祖宗想必是开采金沙的“金霸”。 湖里已经停了十多艘小船,全是士子带着家人来游湖。 另有一艘大船,属于王家的湖船,时不时就要请读书人来游船聚会。 上得湖船,王昶热情迎接。 一共有二十多个士子,大部分都没考上举人,他们纯粹是来玩耍的。 美酒美食已经摆好,一边游湖,一边聊天。 渐渐的开始行酒令,女眷们也参加,个个都是酒中高手,就连郑元仪都举杯畅饮。 或许是认为朱铭的诗词水平太牛逼,大家懒得跟他攀比,居然省去了现场赋诗环节。 耍得酒酣耳热,王昶开始说正事:“省试在二月初,过年之后再走,紧赶慢赶也来得及。但去年有大雪,听说东京积雪八尺厚,开春了郊外积雪都没化完。” “所以,我等商量提前出发,最好赶在大雪之前抵达东京。”闵子顺说。 一个家境稍微贫寒的士子说:“若如此,恐要在开封逗留三月以上,食宿花销未免也太大了。” 王昶说:“闵王二家,尽量资助,食宿无须担忧。” 这是因为洋州的举人名额少,互相之间乐于帮衬。 杨知州和李通判,额外举荐两个保送生,也并非全是在收钱办事。八个举人,外加两个保送考生,到了京城刚好十人联保,否则他们连考试的保人都不好凑齐。 也就是说,即将赴京赶考的十人,彼此互为保人,资助点生活费再正常不过。 “什么时候出发?”朱铭问道。 王昶说:“九月正好,最迟十月初。” 郑胖子凑热闹说:“取个中数,九月底出发。” “可以。” 众人都赞同这个建议。 谈完正事,再次耍乐,正午时分上岸吃饭。 下午便在湖边钓鱼,朱铭对此不感兴趣,在湖边的村庄瞎溜达。 转了一圈,朱铭登高望远,见到东北边有大片旱地。他转悠着回到湖边,问道:“为何东北方皆旱田,不可修引水渠过去吗?” 王昶解释说:“那边的几万亩地,中间高,四面矮,引不上去水的。” 引不上去才怪了! 正在钓鱼的令孤许,默默走到朱铭身边,示意他单独交谈。 两人借口换钓点,选了处偏僻所在。 令孤许说:“俺家就住那边,家里有两千多亩地,却只寥寥数十亩水田,全靠自己挖塘蓄水灌溉。此次解试考时务策,俺的文章便是江坝水渠,州官们虽然颇为青睐,却永远不可能真正挖渠。” “为何?”朱铭好奇道。 令孤许说:“江坝之地三四万亩,两面挨着汉江,一面挨着金沙河,取水却极为困难。其实,想要修渠非常简单,但须依托金沙湖修建堰坝,湖边水田会被淹没一些,被淹掉的全是王家水田。” 朱铭问道:“需要淹没多少水田,又能灌溉多少旱田?” 令孤许说:“俺家请懂水利的先生来看过,只需淹没王家数百亩水田,所修出来的堰坝和水渠,就能灌溉三万多亩旱地。甚至,可以把一万多亩旱地,改造为能种稻子的水田!” “果然很难。”朱铭摇头叹息。 金沙湖周边的数百亩水田,全是肥沃的上田,王家怎么可能答应筑坝? 说什么水利修好之后,补偿王家的损失,那全都是虚的,难免要出现扯皮和意外。 此处的水利,直至大明嘉靖年间,才由罢官归乡的水利专家李遇知,凭着自己极高的影响力来推动。而且还是当时遭灾,官府处理不了灾民,李遇知说服官府以工代赈。但阻力还是太大,草草修了一段渠便作罢,仅能灌溉几千亩地。 再下一次兴修水利,就得等到新中国成立了,彻底解决那几万亩地的灌溉问题。 朱铭把此事记在心上,这关乎他未来的军粮。 令孤许又说:“俺家的田产,大概占那里的十二分之一,兴修水利自是最大的受益者。但还有无数乡邻可以得利啊,几十年来,一直与王家沟通交涉,却连半点法子也没有。俺家甚至承诺,淹了王家多少地,等改造出水田之后,便补偿他家多少地,再多赠送五十亩水田。还请知州作保签订契书,给足了诚意,王家根本不听。” 朱铭只是笑笑,设身处地的想,如果他是王家人,也肯定不会答应,因为期间的变数太多。 必须靠武力强行推动! 令孤许继续阐述家乡改造计划,他指着西边说:“那边也可兴修水利,能灌溉数千亩地,与俺家没有半点干系。但建造堰坝,同样需要淹没王家的良田,还要从王家的田地里经过。这王家的主宗和小宗,几乎把金沙河的水源全部霸占了。” 此时谈这些没用,朱铭问道:“令孤兄懂水利吗?” 令孤许说:“学过,但都是自己胡乱看书,并无任何实际经验。朱先生的数学,于水利一事大有裨益,俺也有认真在学。农为天下之本,水利又为农之本。哪天若能金榜题名,俺每到一地做官,必将当地的水利修好!” 朱铭又问:“你对当今朝廷怎么看?” 令孤许说:“奸相误国,不铲除朝中奸臣,社稷就难以振兴。” “为何朝堂奸臣众多呢?”朱铭问道。 令孤许说:“官家被奸佞蒙蔽。” 朱铭忍不住发笑:“为何不是官家想做某些事情,那些奸臣只是投其所好呢?” 令孤许默然。 朱铭也不再说话,认认真真钓鱼。 拉杆一看,饵料已被吃光。 令孤许也拉杆换饵,盯着浮标看了半天,忽然来一句:“若有昏君当道,就该从太子着手。” 朱铭撇撇嘴,那位太子,连他爹都不如。 “朱家哥哥,你这里却是凉爽。”郑元仪扛着鱼竿过来,还给朱铭带了些小点心。 朱铭躺在青草里,用一片树叶盖住眼睛,遮挡光线开始打盹儿休息。 这日子,着实惬意。 郑元仪坐在旁边,将鱼钩抛入水中便不管,脸上带着微笑看朱铭睡觉。 令孤许却是有耐心的,静静盯着湖面,不多时便钓上一条草鱼。 傍晚便在湖边生火,仆人们忙来忙去,将鱼获打理干净还穿好竹枝,士子士女们架火烤鱼便是。 又在洋州游玩半月,还去拜谒了知州和通判。 等郑家的商船,前往大明村装运秋茶,朱铭、白崇彦才搭着顺风船离开。 郑元仪一直把他们送到江边,那依依不舍的样子,把朱铭看得有些心软。 郑胖子站在船头,吹着江风,踌躇满志。 他那位大哥太不着调,昨晚祖父下定决心,要把郑胖子当家族继承人培养。 喜欢耍乐的郑泓,莫名有了责任感,连做事都积极许多。 此去大明村,不但要运回秋茶,还要运回一些玉米。等事情办妥,他将全权接手绿茶生意,慢慢再接手整个家族业务。 “两位告辞!”白崇彦在上白村下船。 商船继续前行,一直到大明村外围靠岸。 这趟船还有上百个洋州贫民,拖家带口登陆,被安置在废茶山与大明村之间垦荒。 许多粮食和生活物资被搬下船,换成玉米和秋茶。 大明村为啥要购买粮食呢? 因为玉米紧俏啊,一斤玉米可以换十五斤稻谷,兴元府和洋州的大地主,都在高价求购玉米种子。 吃了多可惜,当然要卖掉。 今年村里的玉米丰收,如果全部换成杂粮,粮食简直多到吃不完! 但也就一锤子买卖,明年玉米便能传播开来,玉米种子将不再稀缺值钱。 一筐筐玉米抬上来,还有不少秋茶,把商船装得满满当当,郑家靠卖粮赚差价也能捞一笔。 同样赚钱的,还有老白员外,他今年也种了不少。 看着搬运货物的村民,朱铭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悦。看书溂 而且,一个个都健壮了许多,不像去年那般面有菜色。 见到朱铭,村民们都主动停下问候。畏惧减了几分,敬意增了几分,那是发自内心的拥戴。 郑泓身上有了责任感,朱铭的情况也差不多。 他必须对这些真心拥戴自己的村民负责,不能瞎搞胡搞,稍有不慎,便是一条不归路。 朱铭仰头望天,秋风飒爽,万里晴空。 (本章完) 第131章 【古代也有硬笔】 太阳毒辣,陈渊和薛道光没去外边,全都待在屋里研究数学。 朱铭捡起桌上一只竹笔,笔尾是封闭的竹节,笔尖为双瓣合尖构造。除了没有橡胶吸管,这支竹笔的结构功能,与现代钢笔一模一样。 “朱院长,你弄出来的?”朱铭觉得很有用,自己也想搞一支。 “老陈和老薛自己做的,”朱国祥又拣出两支硬笔,说道,“这是苇管笔,跟竹管笔的构造一样。这是木笔,无法储存墨水,需要一边蘸墨一边写。他们的硬笔书法都不错,肯定早就练习过。” 朱铭感觉自己被刷新三观:“也就是说,至少在宋代,就已经有钢笔雏形了?” 何止是宋代,这玩意儿至少能追溯到唐代,甚至汉代都有可能出现了。 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就鉴别出2万多页的硬笔书法写本。各大遗址的硬笔,也不止出土一支两支,分为竹管笔、苇管笔、木笔、骨笔等多种类型。 朱国祥说:“他们在学习数学和物理时,嫌毛笔画图太麻烦,就自制了一堆硬笔。后来干脆不用毛笔了,就连写文章都用硬笔。其中苇管笔数量最多,制作方便,消耗也快,老陈已经写秃了十多支。” “这两人现在学到哪里了?”朱铭问道。 朱国祥说:“我不晓得21世纪的教材怎么编的,按我那个时候的教材,陈渊已经把初中数学、物理学完,薛道光可能是初中一二年级的水平。当然,电学这些没教。” “牛逼!”朱铭赞道。 朱国祥问:“什么时候走?” 朱铭道:“九月底,去洋州跟他们汇合,我估计九月二十号就要下山。” “那快点训练村兵。”朱国祥说。 朱铭道:“已经安排了,明天就开始练。” 朱铭拿着那支竹筒笔做模板,抄起小刀去屋子后面,那里堆放着用剩下的制笔材料。 选了一根香烟粗细的竹管,然后慢慢削笔尖,还把笔尖破为两瓣,经典的钢笔笔尖结构。再慢慢磨笔尖,磨得光滑了便搞定。 “这个笔怎么加墨?”朱铭跑去问陈渊。 陈渊说:“有小勺。” 朱铭用小勺舀墨水,一点一点倒入笔管,挺费劲的,还不时要抖几下,没有橡胶吸管方便。 装完墨水,还塞了笔舌。 朱铭问道:“陈先生经常用竹笔吗?” 陈渊说道:“文吏经常用,硬笔写着更快,和尚道士也用于抄经。” “先生可知,这竹笔有什么道理?”朱铭随时随地传播物理。 陈渊却说:“充入墨水,抖掉里面的空气,笔管内的气压就小于外面的气压。再加上墨水表面的张力,笔尖朝下时,就不会大量流出墨水。写字时,笔尖、笔舌通过毛细现象,可以持续吸收墨水。如果因气压、震动、重力,打破了笔管内的平衡力,笔舌便如堰坝将多余墨水拦住。” 好嘛,朱院长已经传授了气压知识。 陈渊感慨道:“万物皆有其理,这竹管笔亦然。元璋兄学究天人,无论拿着什么东西问他,他都能鞭辟入里的解答。” 朱铭说:“晚生九月底出门,前往东京赶考,先生是留在村里,还是一起过去?传播道用之学,总不能一直留在山上。” 陈渊想了想:“一起去。洋州太小,东京才是传道之地。” 如果是传统的儒家学派,随便挑个村落结起草庐,就能吸引读书人过来求学。 但他们的主张是“百姓日用即为道”,初创时受众为中下层士子和市民,这就必须前往大城市讲学。 开封,无疑是最大的城市! 薛道光终于画好一条辅助线,抬头说:“贫道也去东京。” “道长不是从东京遁走的吗?”朱铭问。 薛道光说:“风头过了,可以回去。” 紫阳真人的徒弟有上百人,得到真传的仅一人而已,那便是薛道光的师父石泰。 对了,石泰医术高超,薛道光也有近十年的行医经验,他最近还将许多方子传给村里的小赵郎中。 石泰属于日子人,对传道并不热衷。他当初叮嘱薛道光,让薛道光前往东京,依附权贵,广收门徒,振兴他们这一派。 怎奈薛道光的性格差不多,到如今一个徒弟也没收,更懒得通过道术攀结权贵。 但师命难违,薛道光也想收徒啊,他觉得朱铭就挺有悟性。既然朱铭不愿拜师,那就另择弟子呗,跟着陈渊去东京转转,一边学习数学物理,一边物色有潜力的弟子。 确定好一起走,朱铭翌日便开始练兵。 算上张广道等头目,一共训练七十五人的保安队。 从村里的青壮当中挑选,不给兵饷,而是赐予他们新开的荒地——新来的村民开荒,开出十亩地,要拿出一亩卖给村里做公产,这些新开垦的土地用于赏赐。 因此大明村的保安队,有点像隋唐的府兵制! 张广道被任命为都头,田三做副都头,邓春等人做十人队长。 至于白胜、石彪,朱铭要带去东京。 朱铭把保安队组建完毕,并不亲自训练,他只在旁边监督,让张广道负责练兵。 张广道建议:“可以再买几把弓,配置在鸳鸯阵中。” “明年托郑家送来。”朱铭说道。 北宋中后期的普通弓箭,七八百文就能买一把弓,二十多文就能买一支箭,南方的竹箭还更便宜。 以上,属于市场价。 如果是军队采购,总得让官吏吃回扣,价钱大概在1200文到2000文之间。 大规模作战的时候,弓反而开销不大,箭才是最大的消耗。一万支箭射出去,两三百贯就没了。大型战役,动辄射出数十万支箭,打胜仗还能回收一些,败仗能打得军需官心头滴血。 另外,产自西夏兴州的良弓最贵,如果是豪华版,一把弓能卖数百贯! 朱铭手里那把弓,就花了三十多贯。 坐在树荫下,朱铭泡了杯茶,认真观察着保安队操练。 保安队的军纪,比当初训练弓手更严格和细化。取消了军棍,改成体能处罚,比如跑路之类的。而且连坐,一人操练不好,整个小队都要受罚。 军规也分为两种,一种是训练时军纪,一种是行军打仗的军纪。 而且军官与士兵,平时在家里怎么吃不管,训练、行军、打仗期间一律吃相同的饭菜。(个别猛将或者特殊部队,可以申请增加肉食,以维持他们的体能消耗。) 核心军规,则是不准骚扰百姓!一旦违反,轻则开除,中则罚田,重则杀头。 除了操练鸳鸯阵,还增加了体能训练,比如站军姿、负重跑。这些内容,古代就有,属于强军标配。 就拿戚家军来说,有三种体能训练方式。 第一,平时操练时,在兵器上加重。 第二,在皮甲、铁甲上,增添一些重物。 第三,绑沙袋跑步,一口气跑一里,不喘粗气才算合格的戚家军。 另外,戚家军禁止学花枪、花刀,那玩意儿属于跑江湖卖艺的本事,带到军中会干扰列阵搏杀。 薛道光站得老远观察一阵,走过来说:“我可以教他们一套练体术。” 朱铭起身拱手:“有劳道长了。” 薛道光的练体术,有些类似八段锦,可以作为军中体操使用。 就在薛道光传授体操时,陈渊也走过来:“大郎练兵作甚?” 朱铭解释道:“朝廷逐年增涨课税,再这样下去,必然官逼民反,恐怕又要生出盗贼,甚至是反贼。大明村日趋富裕,早晚被盗贼盯上,我练几十个村勇,只为保境安民。官府那边,哪里又靠得住?” “确实如此。”陈渊并没有多想,因为朱铭即将赴京考试,难道进士还会造反吗? 如今就连江南地区,都出现大股小股的盗贼。 主要是被花石纲逼出来的,花石纲已经运了将近十年,规模越来越大,破产之民越来越多。 而且,被花石纲搞破产的,很多还属于地主! 这些地主多少有点影响力,一旦破家逃亡,很容易聚众为盗。 陈渊感慨道:“百姓日用即为道,我等化道为用,虽可以造福百姓,却又如何抵得过官府盘剥?等玉米红薯推种开来,这洋州的苛捐杂派,恐怕还要变本加厉,收再多粮食也无济于事。奸臣不除,天下难安。吏治不清,四海难平。” 朱铭也不宣扬造反理论,借用令孤许的观点来敷衍:“当今官家是不指望了,就看太子继位之后如何。” “是难指望那昏君。”陈渊点头道。 有识之士,早就对宋徽宗绝望了,花石纲搞得江南怨声载道,居然只为给宋徽宗修园子。 朱勔就一个开药铺的小商人,通过蔡京巴结上宋徽宗,如今竟能随意调派南方的官吏和军队。就连各路漕船,都要听朱勔的指派,经常因为运送花石纲,导致漕粮耽搁,东京粮价大涨。 这货盯上了某个富户,就带兵冲到别人家中,借口征用奇石,霸占别人的家产。 到最后,朱勔竟蓄养私兵数千,江南的知府、知州也多是其门生,人称朱家为“东南小朝廷”。朱家的田产,暴增到三十万亩,还全都是江南地区的好田。 对江南士绅而言,宋徽宗不但是昏君,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像陈渊这种名儒,都张口便骂宋徽宗,没有半点尊敬可言。 村兵操练半月,朱铭收拾行李下山。 书籍、衣物他自己背着,白胜和石彪二人,各自扛着一麻袋干香菇。 “这个带上。”朱国祥扔来一朵灵芝。 朱铭赞道:“好东西。” 这朵灵芝当然没有磨盘大,但也不算小,被朱院长养到网球拍那么大。 朱国祥说:“明年多栽培一些,或许还能更大,到时候卖给洋州的富商,又能赚来不少发展资金。” (本章完) 第132章 【沾满鲜血的茶马贸易】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33章 【知行合一】 白崇彦带了两个随从,一个书童,一个保镖。 保镖正是那古三古叔圣,他看着曾经的袍泽,脸上被打出多处血痕,双手紧握棍棒很想砸出去。 白胜和石彪也差不多,都是恶狠狠瞪着那官差。 朱铭却满脸笑容,发出邀请道:“我等正欲餐饭,阁下何妨一起吃酒?把你的兄弟一并叫来!” “朱大官人豪爽!”那官差非常高兴,连称呼都变了。 或许是因为深处山中,附近又有村落,这里的递铺也提供餐饮服务。 朱铭身上带的钱不多,此刻却非常大方,扔出一堆金银钱说:“有甚好酒好菜,全都拿出来,快快去杀鸡宰羊!” 递铺的兵差大喜,朱铭自己掏钱,他们可以赚外快啊,当即就跑去找附近农民购羊买鸡。 就连送他们来的官船,几个船上管事,也被朱铭请来喝酒。 李含章这个爱好军事的士子,身上还纹着刺青,同样属于豪爽之辈。他怕朱铭给的钱不够,抓出银钱扔出去,把所有士子都叫上,今天要好好打打牙祭——之前都住在船上,伙食实在不敢恭维。 于是乎,那些官差和管事,纷纷称呼“朱大官人”、“李大官人”。 二人瞬间从赴京举子,变成了疏财仗义的江湖好汉。 有头面的“精英们”在吃喝宴饮,押茶士兵和搬茶民夫还得继续劳作。 前方已经无法行船,无论是赶考士子,还是这些运茶民夫,都只能下船步行走栈道。民夫们正在将船上的茶叶,全部搬到岸上来。 忙完活计,茶递铺还不管饭,得自己砍柴生火解决伙食。 搬茶民夫的伙食,被克扣得太狠,全是掺了锯末的陈年旧粮,囫囵煮上一大锅稀粥。随便撒几颗粗盐进去,连菜都没有,他们必须自己进山挖野菜。 之前还能坐船,稍微轻松些。 接下来却得翻山越岭,每人身上都背着茶,累死累活赶路,营养不良绝对出问题,难怪死亡率那么高。看书喇 押茶士兵吃得稍微好些,但同样都是稀粥。这些人属于乡兵序列,也是被压榨的对象,只有他们的军官可以跟着去喝酒。 汉中的兵丁民夫,其实不算最惨,真正惨的是雅州同行。 雅州距离最远,还要翻越蜀道,死亡率轻轻松松过半。闹得最大的一次,招五百个雅州乡兵搬茶,两年内死了大半,剩下的全部逃光了。 那次事件影响恶劣,直接导致朝廷改变川茶运输方式,不再让乡兵去运茶,改让地方官府征召民夫。 “你们四个,过来一起吃!”负责放饭的兵差喝令道。 四个来自西乡县的民夫,因为朱铭的照顾,瞬间便有了士兵的伙食待遇。 其余民夫,羡慕不已。 一个乡兵也感慨道:“这位朱大官人着实仁义,肯为你几个掏真金白银。” 那民夫脸上的血痕还没散,之前痛哭一场,此刻却语气自豪,拍着胸膛说:“都头从不亏待俺们,以前做弓手的时候,公人克扣口粮,叫俺们吃不饱。都头不说二话,领着俺们去大闹县衙,把那县衙贴司打了一顿。后来跟着都头去剿匪,俺得了十多贯赏钱,全是都头亲手发的。” 又有乡兵问道:“伱领了十多贯赏钱,为啥还要被轮差搬茶?” 那民夫叹气说:“唉,十多贯赏钱拿回去,还地主家的旧账就用了大半。县衙贴司咽不下气,把俺家改为四等户,这两年多交了好些赋税。今年又被轮差,哪还有钱雇人代役?” “公人都不是甚好东西!”乡兵居然骂起了胥吏,他们可是有编制的地方军。 另一个民夫说:“等回了西乡,俺也不受鸟气了,全家都去投朱相公。朱相公是都头的亲爹,俺听人说,也仗义得很,去了就能分田,交的赋税也不多,还用不着轮差役。” “真的?俺怎不知道?”问话之人,也是做过弓手的民夫。 之前那人说:“你那边离得大明村太远,自是不晓得消息。俺家离大明村却近,黑风寨早就改成了大明村。村里今年种了仙粮,一亩地能收几亩地的粮食,那里家家户户都不缺粮。” 有个乡兵居然动心了:“俺是兴元府的,能去投朱相公不?” “这俺咋知道?多半能去,朱相公仁义。”民夫回答。 上百个搬茶民夫,就坐在不远吃饭,竖起耳朵听他们聊天。 有不少人都意动了,心想着自己如果不死,活着回乡便全家搬去大明村。 四个弓手又开始吹嘘,讲他们当初剿匪多威风,朱铭、张广道、陈子翼三人,被形容得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操练和剿匪,是他们人生中仅有的高光时刻,四个弓手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一有机会就反复跟人诉说。许多编出来的故事,多讲几遍,他们自己都信了。 有时候被欺负,他们总是幻想,如果弓手队伍不解散,能一直跟着朱都头该多好。 想着想着,苦中作乐便笑起来。 递铺里,“精英们”喝得七荤八素,勾肩搭背互相搀扶着离开。 押茶官差连站稳都困难,却拍着胸脯保证:“朱大官人是俺兄弟,朱大官人的兵,便是俺自己的兵。他们四个要是死了,俺割下脑袋给朱兄弟赔罪!” “好说,都是自家兄弟!”朱铭彻底放心。 朱铭也喝得醉了,踱步到河边去吹风,白胜紧紧跟随,害怕朱大哥掉河里。 见他从面前经过,四个曾经的弓手,齐刷刷跪下谢恩。而其余的乡兵和民夫,也都一脸敬慕的看着他,将朱铭视为体恤士兵、善待百姓的大好人。 那种眼神和表情,让朱铭心里跟针扎了一般,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明明他啥都没做,居然能让一群陌生人敬爱。 只能说,不是朱铭做得多好,而是别人烂得太过分! 特别是那些押茶的乡兵,听了西乡县弓手的待遇,恨不得朱铭立马去兴元府当官,他们投在朱铭麾下就可以每天吃饱饭。 乡兵们真没别的要求,只希望每天吃饱饭而已。 天色渐黑,朱铭坐在河边发呆。 不知何时,陈渊和薛道光二人,溜达出来站在他身后。 陈渊问道:“大郎有心事?” 朱铭指着乡兵和民夫说:“能看出来,他们很喜欢我,甚至有乡兵向我鞠躬。” “这不好吗?”陈渊又问。 朱铭晕乎乎摇头:“今日我只恩惠四人,为何敬慕我者却有上百人?不该这样的。” 陈渊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薛道光说:“小友身具仁者之心,颇为难得。” 朱铭压住心中感伤,咧嘴笑道:“道长那内丹法,只顾自己成仙,可救得了世人?” 薛道光摇头:“救不得。贫道还有点医术,至多路过乡村,救几个乡下病患。” 朱铭此刻酒意上涌,又受了些心灵刺激,此刻特想跟人扯淡:“道长,在大明村里,你讲了许多内丹派的说法。其实总结起来,无非就四个字嘛,《道德经》里的归根复命。” 区区四字,犹如洪钟大吕,震得薛道光愣在当场。 紫阳派此时连名字都没有,理论也没有发展成熟,但基本框架已经定型了。 薛道光想要收朱铭为徒,经常见缝插针传播内丹思想,罗里嗦说了一大堆,在朱铭听来就“归根复命”四个字。 如此简明扼要的总结,还得等一二十年后,薛道光修为有成,编写在自己的道经之中。 朱铭继续说:“你讲的那些道诗,云里雾里一大堆,就是不肯讲明白。我索性帮你归纳为三点:第一,宇宙万物是真实的,不是虚幻的,此为形;第二,宇宙规律有序,即有无、阴阳、顺逆,此为神;第三,宇宙存在,宇宙规律,自然而然,此为性!” “你们修金丹,就是在修那形、神、性,就是在归根复命。” “你所说的修行法门和状态,无非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是也不是?” 薛道光听得目瞪口呆,朱铭这番话,他全都明白。但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很难讲得朱铭这般清楚。 这番话,可以作为紫阳派的理论总纲。其中的宇宙观三理论,甚至是后世道教研究者总结的,就连白玉蟾都没去认真归纳。 “道长你修出阳神没有?”朱铭问道。 薛道光摇头:“若依小友所言,我还在炼气化神。至于那阳神,要炼神还虚才修得出来。” “道长总说三教合一,你只合了什么理一分殊。儒家的仁义呢?”朱铭摇头说,“仁义才是儒家根本。你就算合了仁义,也是小仁小义,非是大仁大义。你这三教合一,合得不怎么对。” 薛道光眉头紧锁。 朱铭继续说:“道长说自己在炼气化神。大仁大义,也在气中。道长说自己在东京数载,身居闹市和光同尘,想必也是在体悟这种气形。可曾体悟到大仁大义没有?没有大仁大义,形终究缺了一些。有缺之形,又怎么能化神呢?又怎能炼神还虚修出阳神呢?” 薛道光非常清楚,朱铭就是在诡辩。 朱铭所言,跟他修炼的道法是有抵触的。 但诡辩得又有道理,已经足以让他道心动摇。 朱铭嘿嘿一笑:“所以,道长请跟着我修行。济世救民,大仁大义,补上丹法缺的那一块。” 薛道光听得想吐血,他入世修行,不过是在体验俗世之“有”,也即“形”的社会部分,最终是要归入“无”的。他的终极目标是出世,朱铭却让他入世,而且入得还很深,稍不注意就拔不出来。 可确实有道理啊,不按朱铭的说法来做,“形”似乎真缺了一块! 陈渊在旁边听得直笑,他很想说一句:欢迎道长加入儒门洛学道用派。 朱铭指向那些乡兵和民夫:“看看,他们也是‘有’与‘形’,也是真实存在的,道长怎能视而不见?济世救民,方为真修行!” 薛道光此刻头皮发麻,真个是道心不稳了:“我需要打坐静一静,想明白一些事情再说。告辞!” 他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又无法进行反驳,得先捋一下自己的思路。 正常情况下,薛道光不会这么迟钝,主要是今天朱铭对紫阳派的理论进行完美总结,一下子把他的脑子整懵了。 薛道光走了,陈渊留在原地。 陈渊一声叹息:“济世救民方为真修行,此话说得极好,做起来却不易啊。” 朱铭说:“既已知,便当行,知行合一。” 陈渊喃喃自语:“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本章完) 第134章 【道中讲学】 清晨,河边,薛道光已经打坐一整晚。 旁边还有燃尽的蒿草,这是用来熏蚊子的。若非朱铭让白胜熏烟,薛道长已在内视之时被蚊子抬走。 “道长,启程了!”朱铭喊道。 薛道光缓缓睁眼,起身说:“走。” 朱铭问道:“可曾想明白了?” “已然明了,小友就是在乱我视听,”薛道光瞥了他一眼,“我不想跟小友辩论道法,但可以跟小友走上一走。什么时候能真个放下,形之一事才算修炼有成。小友,你昨日一番话,毁了我二十年道行!” “哈哈哈!” 朱铭大笑:“哪有那般恐怖?道长只是多了些想法,你那练气又不是白练的。” 此时的薛道光,还在尝试注解紫阳真人的《悟真篇》,他自己的道经甚至都没开始总结编撰。 道心并不怎么坚定,现在被朱铭掺进去一些大仁大义。 “朱大哥,饼子搞来了,足足八十个!”白胜提着口袋过来。 这个村落很小,但老百姓日子过得还行。 只因这里是汉中行船的最后一站,更往前必须走路。不管是官递铺,还是茶递铺,官差士兵都不会对本村百姓下手。 万一逼得太狠,农民全逃光了,在此补给都困难,他们今后喝西北风去? 白胜此时拿来的八十个饼子,是他用随身携带的小麦,今早花钱请村中百姓烙好的。 其他士子和官差,也在请村民烙饼,接下来还不知要走多久。 朱铭牵着聚宝盆,马儿驮着衣服和食物,白胜、石彪背着干香菇,在半上午启程朝着北方进发。 同行者,足有两百多人。 除了官差、士子、兵丁、民夫之外,还有一部分小商人和普通旅客。有些人,已在此逗留两三日,他们不敢独自赶路,害怕在山中遇见土匪。 步行走了半天,众人停下歇息。 朱铭指着褒水,问同行的官差:“这些河道,看起来挺宽阔的,为何不能再行船?” 那官差是从洋州而来,要送公文去东京,回答道:“水下有暗礁,水流又急得很,稍不注意就船毁人亡。而且有些地方,纤夫都没法走,让他们拉船是别想了。” 褒斜道的水运,一直属于镜中花。 汉代还想通过褒水搞漕运,征发民夫五万多人,开凿数百里栈道,漕运计划却最终作废,原因就四个字:水湍石大。 朱铭转身回望官方茶队,一个个民夫全都背着茶叶,装茶麻袋垒起来,远远高过头顶。茶叶都捆在木架子上,短暂歇息时,他们屈膝半蹲,架脚可以撑着地面省力。 除了茶叶,一些民夫还背着粮食,就连押茶的乡兵都背着少许粮食。 朱铭其实很想问,为啥不用山地马或独轮车来运茶。 没过多久,朱铭就明白了。 走过很长一段栈道,忽然就要爬陡坡,独轮车不容易推上去。 山地马应该可以,但养马需要钱粮,累死一匹马是巨大损失。民夫却无所谓,只给些口粮,不用给工钱,累死了也不用赔偿。 对于茶马司而言,马比人命更值钱! 有人力,为啥要用马驮? “累死了,歇歇!” 爬上一段山坡,有赶考士子直接躺下,也不管地面脏不脏。 送公文的官差、商贩、士子、旅客,都决定停下歇一歇。 唯独那些运茶的乡兵和民夫,在押茶官差的催促下,继续不要命的赶路。稍有动作慢的,就会挨一顿骂,懒着不走必然遭受鞭打。 朱铭坐在山坡上,看着一个又一个民夫,从自己面前努力走过。他们的表情再次麻木,仿佛没有思想的机器。除了眼前的山路,他们眼里也看不到别的。 “民生多艰啊!”令孤许不由叹息。 闵子顺说:“此吏治败坏所致,茶马司的官吏层层克扣,把担子都压在民夫身上。他们完全可以蓄养川马运货的,却连那点钱也不肯出。” 洋州属于川陕各路里边,被茶役骚扰最重的地方。上至官员士绅,下至商贾百姓,皆对此深恶痛绝。利润都归于茶马司,不分给地方半毛钱,却还要扰乱地方秩序。 可又有什么办法? 茶马司背后站着蔡京,又跟西北边军搅得很深,每年能够捞到无数钱财。茶马司的一个小官,就敢对地方知州呼来喝去。 弃船步行的第一天,运茶队伍就走得没影儿了。 又走半日,朱铭望着河面,那已经不是暗礁了,零零散散的礁石肉眼可见,体型稍大的船根本别想通过。 朱铭沿途观察山川地形,此刻问李含章:“三郎,诸葛武侯当年兵出斜谷,是怎么从这里用流马运粮的?” “可能只是以讹传讹,《三国志》不一定准确。”李含章说。 朱铭猜测道:“有没有可能,流马是一种水陆皆可通行的舟车。栈道或道路平稳时,推着车利用轮子前进。翻山越岭时,卸下车轮,改车为舟,由纤夫拉着前进,只需在部分路段,修筑拉纤栈道即可。这里大船不能通行,小舟却很容易。” 李含章想了想:“也有这个可能。” 傍晚,便在山中休息。 陈渊盘腿坐在朱铭身边,其余应考士子也围过来。 陈渊问道:“大郎昨日所言知行合一,此亦善也。可如果此人所思所想,皆为恶念,知行合一岂非害人害己?” “所以要先致良知。”朱铭说。 陈渊摇头:“孟子言: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如此说来,良知可不虑而知,是先天所有,而非后天求得。这番话,与格物致知有冲突。格物所致的知,并非孟子所言良知。” 朱铭在心里拜了拜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陈渊沉默思索,士子们也在思考。 蓦地,陈渊猛然拍手:“此四句,暗合中庸大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可也出自令尊之口?” 朱铭点头:“然。” 陈渊感叹:“元璋兄,真大儒也!” 同样是那四句话,在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意思是可以刚好相反的,朱铭直接把王阳明的唯心主义变成了唯物主义。 别人怎么理解都行,但在朱铭这里,“为善去恶是格物”须先明白事物的道理,再去为善去恶。可以是物理层面的,理解运用物理知识趋利避害;也可以是社会道德层面的,认清社会规律、伦理秩序,以此来惩恶扬善。 那四句话,正着读是认识论,反着读是方法论。 于是,陈渊和朱铭开始探讨,士子们静静聆听,令孤许趴在地上记录。 就连那个江西来的涂汝揆,都坐在旁边听得入神。人家虽是江西的二流货色,放在汉中却属于一等一。 天色渐黑,篝火升起。 朱铭和陈渊交流完毕,士子们开始提问。 涂汝揆首先问:“如何让格物来的知,契合孟子天性之良知?” 陈渊回答说:“天命之谓性,致良知要晓天命,归复本心而已。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讲的是儒家心性命理。多少先贤大儒,一辈子都在穷究这个。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尔等年纪轻轻,恐怕难以理解其真谛。须多看、多学、多悟,日月精进,方可摸得一鳞半爪。” 陈渊对于致良知的理解,更适合普通人。 王阳明那种致良知,对天资要求太高了,确实能教育出许多猛人,却也让无数资质平平者成为妄人。 朱铭说得更直接明白:“先立个大志,然后以其为目标,去做人,去学习,去做事。这个大志,不一定是你的天命。我等还年轻,坐井观天,只能从那一片天中寻求大志。等从井里爬出来,或许大志就变了。也可以从小就立大志,比如济世救民,但怎么做,却要慢慢去摸索。若有某天,为了自己的志向,能够舍生取义从容赴死,能够毅然抛弃荣华富贵,那就真正找到自己的天命了。” 陈渊皱了皱眉头,他不太同意朱铭的观点,但似乎大方向又没说错,于是也懒得去纠正。 解答完士子们的诸多疑问,陈渊忽然站起,开始新学派的第一次公开讲学。 首先讲的便是我本、道用、方矩三论,他尽量讲得通俗易懂,就连官差和商贩都靠拢来,只当是听大儒讲故事。 讲了一阵,有小商人问道:“陈先生,伱说人人依规矩,国家就能富裕,天下就能太平。可为什么俺守法经商,只能赚些苦命钱,那些为非作歹的大商贾,却能赚得盆满钵满呢?俺这尺子是直的,俺却要受苦。大商贾的尺子是弯的,他们却能享福。都在为家国天下画方形,俺尺子太短,只能画一点点直线。大商贾的尺子更长,他们能画很多歪线。” 陈渊说道:“你没有错,不是你的问题。是吏治不清,让好人受苦,让坏人享福。希望你能继续做好人,若有能力,就去惩戒那些坏人,若无能力,就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这些读书人,会尽量帮助你们。我们会赶走奸臣、整顿吏治,让好人守法也能享福,让坏人犯法必遭惩罚。” 小商人却是不信,用讥讽的语气说:“俺却等着那天。” 陈渊指着那小商人,对赶考士子们说:“此人不信,能怪他吗?不能取信于民,此真乃我等读书人之耻也!” 多数士子羞惭低头,也有人心中不屑。 第135章 【朱成功是忠义之士】 顺着褒水步行多日,即将抵达虢川镇,也就是后世的太白县城以西。 此为郿县四大重镇之一,另外三个重镇,分别是斜谷、清湫、横渠。 虢川镇和斜谷镇,牢牢卡住褒斜道,都是有军队驻守的。 同时,还有负责收税的榷关。 前方已经开始在排队过关,朱铭也打算老实排队,却听递送公文的官差说:“诸位相公,跟着俺走便是了。” 于是,众士子开始插队…… 官差穿着公人服装,拿出腰牌和文书,税吏随便看了一眼,便打手势让榷差放行。 官差又说:“这些都是俺们利州的举人,要去东京应考。” 税吏不敢怠慢,亲自过去查验。 随便检查了两个举人的发解状,税吏也懒得再看了,只说:“相公们给点过税交差。” 举人不能免税,此时又没乘坐官船和官车。 过税的税率为2,需要报关和搜检。 但举人们多少有些体面,不可能任由税吏检查,只要带的货物不多,象征性的给几个便是了。 顺便一提,如果严格按照法律,宋代官员也是要交商税的。从北宋开国到灭亡,中央朝廷三令五申,不准官员权贵偷逃税款,更不准用官船来运货避税。 既然需要三令五申,那就意味着屡禁不止。 “给多少?”朱铭低声问道。 白崇彦很有经验:“一百钱就够了,俺们带的货物不多,做做样子就可以。对了,这里属于凤翔府地界,只收金银铜钱,不认川陕四路的铁钱。俺在洋州兑换了一些铜钱,一并帮大郎交了便是。” “多谢。”朱铭也不知道客气。 很快轮到白崇彦,他掏出两串铜钱:“足佰,两人。” 税吏当即放行,并不拦下聚宝盆多收。 陈渊戴着东坡巾,薛道光是道士装扮,他们又跟举人混在一起,也都随便给点钱顺利过关。 朱铭牵马过了关卡,转身仔细观察。 发现后面那些商旅,不仅要认真检查货物,甚至还要搜身。且有专门的女税差,负责搜检过路女子。 一旦身上带的钱过多,那些钱都是要交税的! 金银铜铁钱,也要收2的过路费。除非能拿出官方商业合同,证明自己带的钱,属于官卖货物的收入——这又是个逃税空子,有关系的大商贾,轻轻松松就能开具免税证明。 直至南宋乾道四年,全国都在闹钱荒,朝廷为了鼓励货币流通,这才取消了对金属货币的征税。 朱铭又回望关城,准确来说,是一个土石寨子,卡在山谷的出口处。 或许是因为太平岁月,守关士兵并不多,估计有人在吃空饷。那些士兵懒洋洋的,没穿甲胄,连皮甲也没有,歪歪扭扭或坐或立,大部分士兵甚至不带武器。 朱铭感觉,自己只需带一百精兵,便能轻松夺取此关! “前面有客店,能好生睡上一觉。”白崇彦说道。 过了榷关,前方瞬间开阔,甚至还能看到大片水田。 另外还有递铺,负责送公文的洋州官差,跑去递铺联络一番,很快就到客店对众士子说:“诸位相公,递铺的官船俺讲好了,明天就又能坐船。” “有劳了!”闵子顺代表士子们致谢。 官差笑道:“都是洋州同乡,算不得啥。” 他就一个小小的差人,而赶考的举人当中,又多洋州富家子,当然要好生巴结。 白胜带着聚宝盆去马厩,弄了些草料补充营养。 朱铭随便吃了些,就回客房睡觉,这一路实在累坏了。 他隐隐能感觉到,陈渊对自己有些不满。 一路讲学,陈渊为主,朱铭为副。 陈渊讲的都是大道理,而朱铭各种夹杂私货,比如那天故意曲解天命。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朱铭起身开门。 陈渊踱步走进来,自己倒了一碗冷开水解渴,坐下便说:“大郎,我以后讲学,你能否不要妄言?” 朱铭笑呵呵道:“好,听先生的。”只这态度,陈渊就知道是敷衍,叹息道:“大郎所言所行,让我想起了拗相公(王安石)。” “小子不才,不敢与王荆公相提并论。”朱铭连忙说。 陈渊说道:“我虽未见过王荆公,却听家中长辈经常提起。大郎与王荆公很像,都是聪慧过人,少年便能通经。王荆公熟读经书,于经义一道,可称当世大儒,却在关窍处故意曲解。他曲解经义是为了变法,大郎曲解经义又是为何?” 朱铭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罐桐油,倒了一些在绢布上,慢慢擦拭宝剑,问道:“先生,此剑如何?” “神兵利器。”陈渊在大明村的时候,就见识过朱铭的宝剑。 朱铭瞎扯道:“吾之志向,是出将入相,为朝廷平定天下。有些时候,先生认为我在曲解经义,我却觉得自己才是对的。就算不对,也没大错。” 陈渊问道:“你想做第二个拗相公?” 朱铭弹剑说道:“不管是范文正公,还是王荆公,他们变法都未能触及大宋的痛处。大宋的痛处在于吏治,吏治不清,再好的新法也要变成恶政。范文正公不敢整顿吏治,王荆公也不敢整顿吏治,我觉得自己可以试试。此剑锋利,可斩贪官污吏!” 陈渊说道:“大宋不杀士大夫。” 朱铭冷笑:“那就从我开始,士大夫也可杀!” 陈渊骇然:“你这是要与天下读书人为敌,恐为取祸之道。” 朱铭质问:“饱读圣贤之书,却做那贪官污吏,上害国家,下残百姓。这样的读书人,配得上士大夫之称吗?孟子言,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昏君无道都可杀,读书人贪赃枉法就不能杀?难道,读书人比君王还高贵?” 陈渊无言以对,因为朱铭理由充足,而且还是以孟子为依据。 朱铭指着放在墙角的铁枪、铁锏,又指着桌上的弓箭:“这三样兵器,我拿来上阵杀敌。而我手中宝剑,今后专杀贪官污吏!三十年时间,我要做到宰相,为大宋荡平天下、澄清宇内!” 全特么瞎扯淡,还三十年做宰相。 陈渊却被朱铭的大志给震住了,以为他真是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既钦佩又担忧:“大郎有此心,自是极好的。但王荆公殷鉴不远,伱切莫重蹈其覆辙,万一引发党争又难以收拾。” 朱铭说道:“王荆公变法失败,甚至引发党争,根本就在于未清吏治,我当然不会重蹈覆辙。” 这段话的意思是,在变法之初,就借整顿吏治之名,把反对者全部赶出朝堂,提拔认真做事的补上位置。只要变法卓有成效,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就不可能有什么党争。 张居正,便是如此做的。 陈渊摇头:“你这是要做权臣,身后之名必毁!” 朱铭大义凛然:“大丈夫欲定乾坤,便身死族灭也在所不惜,又计较什么身后之名?千秋功业,自有后人评说。” 这货执剑而立,演技十足,仿佛真有一副铮铮铁骨。 陈渊沉默半晌,作揖道:“成功志向高远,吾不如也。今后……好自为之,定要戒骄戒躁。” “哈哈哈!” 朱铭忽又嬉皮笑脸起来:“先生快坐下,刚才都是说笑逗趣。我现在连进士都没考上,又谈什么做宰相变法。” 陈渊为之莞尔:“你这般惫懒无赖,我反而更放心了,定比王荆公更加圆滑狡诈。过于刚直之人,莫说变法,就算做宰相都难。” 也不再埋怨朱铭曲解经义,扰乱自己讲学,陈渊当即笑着离开。 朱铭继续耐心擦剑,接着保养弓箭、铁枪和铁锏。 当晚,痛痛快快睡一觉。 翌日乘坐官船,沿褒水而上,过了平坦地带又得下船。 翻山越岭,从褒水流经的山谷,辛苦进入斜水谷地。 一直走到斜谷镇,终于可以再次乘船。 斜谷镇的商贸颇为兴盛,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镇外凋敝的大型官方造船厂。 陈渊因为受老师影响,对造船之事非常上心,说道:“此处造船务,已名存实亡,附近居民多有破家逃亡者。而今秦凤路官船紧缺,船价奇高。这里便能造出船来,也多不堪使用,还得从民间征调船只。” 斜谷造船务,是西北地区最大的造船厂,早在庆历年间就开始烂了。 包拯包青天还专门上过奏疏,说那里每年能造额船六百艘,另外还要负责造桥脚船,占全国造船总量的五分之一。但陕西州军,却把地方官府需要完成的任务,全都转嫁给造船厂,比如修河的木料、运去京城的木料,通通让造船厂来提供。 造船厂摊上倒霉事,只能转嫁给百姓。 包青天通过实地调查,发现周边那些大户,几乎全被轮差,交不起木料,一户就得赔钱一千二百贯。倾家荡产者很多,每个大户家里,至少有两三人因无法交差被流放。 包拯上疏的时候,距离现在已经七十年! 当时就那副鬼样子,可想而知此时是啥情况。 不但斜谷造船厂毁了,周边也没啥大户了,小老百姓每年都有人逃跑。大片大片的农田抛荒,根本没人敢来耕种,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轮差。 偏偏斜谷镇内,还特么商业繁华,全靠收商税过日子——这里是褒斜道的出口。 朱铭站在船头,望着杂草疯涨的两岸农田,喃喃自语道:“这里的地主,日子也不好过啊,估计已经没有大地主了。可惜人口和工匠不足,不能很快恢复造船厂。” 第136章 【世道将乱】 上下白村之间的白市头,不能称之为镇,顶多也就一草市。 因为北宋给“镇”下了严格定义:民聚不成县而有课税者则为镇,或以官监之。 白市头太小,官府都懒得派遣税吏。 农业凋敝的斜谷镇,商税却比得上西乡县城。 之前经过的虢川镇更猛,商税收入比西乡县城还多,平均每年超过3500贯! 众人坐船来到渭河流域,登岸换乘下一个递铺的官船。 却见那些递铺兵丁,正在跟一群难民般的士兵闲聊。那些士兵手里拿着武器,甚至背着弓箭,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而且居然拥有七八匹战马。 朱铭等人刚刚上岸,士兵们便围上来,热情兜售商品:“诸位相公,可要买些兵器防身?俺们手里的,可都是正经货色。这些战马,也都是军中良马,十贯一匹尽管拿去。” 什么情况?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摆摊卖兵器,而且还出售战马。 更扯淡的是,递铺的官兵就在旁边,嬉皮笑脸看着那些士兵从事非法贸易。 李含章看上了一匹马,挑剔道:“你这马骨架虽大,却疏于照料,都已饿得掉膘了。” 战马的主人说:“俺自己都没吃的,怎能让战马吃饱?不掉膘的战马,像这等货色,十贯钱你买得着吗?” “倒也是,”李含章笑了笑,“这马我买了。” 双方当着官差和官兵的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正大光明非法交易战马。 朱铭忍不住问:“诸位是本地人?” 那些士兵也不隐瞒:“自是本地人,被调去做边军弓箭手,几年不让俺们回家。今年饿得发慌,便脱军逃回来了,只想换些盘缠买粮食。” “边军不给军饷吗?为何还要饿肚子?”朱铭问道。 士兵回答:“也给军饷,但发不齐。就算发齐了军饷,也不够交税,还得倒欠朝廷的。”看书喇 朱铭又仔细询问,才知道这些士兵,原本属于凤翔府弓箭手序列。 按照以前的规定,只有禁军外出作战,他们这些弓箭手才需要跟随,平时都不用离开家乡。童贯瞎搞胡搞,大量调派地方弓箭手,前往西北边疆戍守,根本就不提回乡的事儿。 甚至,还给他们在边疆分田。 一个弓箭手,可分两顷地。骑兵另给买马钱,还能获得五十亩马田。这些叫做弓箭手营田,完全免税。 一个士兵就能白捡免交赋税的两顷地,似乎属于善政。 但怎么可能? 首先,那两顷地都是新打下来的边地,需要重新开荒耕种。 其次,就算不需要开荒,当地人烟稀少,也招不足佃户。 最后,蔡京来了一手绝杀! 由于积极备战,越来越多弓箭手被调去边地,军费开支呈几何倍上升。 蔡京于是推行“表籴法”,对边疆州县的城乡坊郭户征粮,而且对边防弓箭手加倍征收!弓箭手的军饷又不给足,导致士兵领到的军饷,还他妈不够交税的。 另外,弓箭手招来种田的佃户,由于需要负担苛捐,也都纷纷选择逃亡。河东路那边的营田佃户,最高纪录是三个月内逃走40。 朱铭都听傻了,确认道:“边军都在饿肚子?” “不饿肚子,俺们冒死逃回来作甚?”那些士兵反问。 朱铭彻底无话可说,他是知道历史事件的,明年大宋和西夏就要开战了。而且是西夏主动发起进攻,西夏先动手的原因,正是得到了大宋边军缺粮的情报。 那么多军饷和军粮,到底进了谁的口袋?看书溂 朱铭又问:“你们逃回家乡,就不怕官府抓捕?” “大不了做盗贼。”那些士兵理所当然的回答。 “好志向。”朱铭哭笑不得。 南宋初年有所谓的“中兴四将”,即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张俊。 张俊就是这里的弓箭手,前些年被招去甘肃天水戍边,此时已经逃回凤翔府做盗贼。 所以啊,留在边疆容易死,逃回来做盗贼还能活,今后有的是机会洗白身份,甚至能够混成中兴名将。 “诸位相公,登船了!” 李含章牵着战马上船,笑着对朱铭说:“这匹马买得值,稍微照料便能恢复,得找个地方抹去其官印。” 朱铭说:“边军在饿肚子,三郎有何想法?” 李含章感慨:“我一个举人,还能有啥想法?只能同情这些弓箭手,不报官抓他们。” 陈渊走向官船,又转身回望那些逃兵,表情阴沉很不好看。他自不可能苛责逃兵,只是痛恨贪官污吏,把大宋的军队搞得糜烂至斯。 忽有几骑本府厢军,在军官的带领下冲来。 由于宋代的军事政策,没有中央调令,地方自主出兵只能在十人以内。 那些逃兵却有十多个,而且拥有武器和战马,他们面对官府抓捕,纷纷拔刀拉弓予以迎击。 逃兵们几箭射出去,厢军骑兵纷纷停下,目送那些边疆逃兵离开。 谁特么愿意拼命啊? 只需将这些逃兵驱逐,别光天化日之下做买卖便可,回头随便交差就应付过去了。 朱铭站在船头,看着岸边的“官贼追击战”,不禁说道:“今日所见,叹为观止!” 白胜说:“陈都头(陈子翼)却往秦凤路投军了,也不晓得他过得咋样。” 朱铭说道:“他不一样,他自带战马和兵器,又有武艺在身,混得肯定比普通弓箭手更好。至少……应该能吃饱饭。” 古三笑道:“只能吃饱饭,那也太惨了,他家本来就有钱。” “看他能熬几年,说不定还能建功立业呢。”朱铭忍俊不禁道。 石彪说:“别个都不能信,俺只跟着都头。” 前方便是郿县县城,残破不堪,人口稀少。县城所能征收的商税,只有辖下斜口镇的一半(斜口镇隶属于郿县)。 官船都懒得在此停靠,一直驶往更东边的盩厔(周至)。 这里才是大城,商旅如织。 从汉中前往关中的商队,有几条路线可走,大都要在盩厔汇聚。 盗贼也多! 朱铭当晚在城外驿馆睡觉,半夜听到南边传来喧哗声。他披上衣服外出查看,只见南方那条小河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随即盗贼登岸,直冲白天没有过榷的商队营地。 事出突然,商队吓得惊慌逃跑,盗贼们抢了货物就搬上小船,然后大摇大摆的返回南方山区。 专业打劫,速度太快。 朱铭把聚宝盆从马棚里牵出,等他骑马追到近处,盗贼们已经上船了。 当日夜里,哭喊声震天。 朱铭过去询问,得知没有人员伤亡,只是被抢了些货物,导致几个小商人血本无归。 借来一支火把,朱铭仔细查看情况。 等待交过路费的商旅,大都露宿在官方提供的营地,是有木制围栏进行保护的。 “有何发现?”李含章也来了,他同样打算杀贼。 朱铭指着倒下的围栏断口:“四分之三的断口是平的,事先被人锯开了,榷场有盗贼的内应。我猜测,是某些税吏勾结了盗贼。” “寻常之事,先去睡觉,”李含章打着哈欠回驿馆,边走边说,“山中那些盗贼,估计有不少是逃兵,他们也是被官府逼的。只可怜了被抢的商贾,辛辛苦苦运货,却摊上这等倒霉事。” “唉!” 朱铭摇头叹息。 真正的大商人,都是用船运输。 岸上全是些小商队,肩挑背扛赚几个辛苦钱,却被盗贼给抢走货物。 薛道光提着棍棒站在驿馆门口:“这世道不太平,官府盘剥越重,遁入深山的盗贼就越多。” 朱铭问道:“道长,若是某日天下大乱,伱连饭都吃不饱,还会想着修道成仙吗?” “再说。”薛道光不想跟朱铭交流,他怕自己又坏了道行。 两日之后,官船抵达咸阳。 长安城是没机会去领略了,除非朱铭下船骑马往南跑。那里属于西北最大的城市,想必别有一番繁华风景。 这一路上,朱铭见识大增,对陕西地区更加了解。 在咸阳换船的时候,朱铭骑马奔去郊外,遇到农民便打听生活状况。 还拿出装了墨水的竹管笔,当场进行记录,这个操作,从离开兴元府时就开始了。 一个农民说:“不饿死便好,就怕轮了差役。” 朱铭问道:“此地可行了免役法?” 农民说:“免役钱要交,差役也要轮。” 王安石的免役法,就是让百姓花钱抵差役的。到了现在,差役被恢复,免役钱也没少收,反而还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事实上,王安石还活着的时候,免役法就已经变味了。 初时规定不对四五等户征收,稀里糊涂变成所有人都得交钱,大户把差役负担转嫁到小民头上。 在郊外农村转了一圈,朱铭又去咸阳城里。 城市居民,那日子也不好过,蔡京的“表籴法”已推广至此,等于额外要交一笔人头税,市民的纳税负担愈发沉重。 “表籴法”是为了筹集边军的军粮,至于筹到哪里去了,恐怕连鬼都不知道。 傍晚回到驿馆,朱铭囫囵吃了些饭菜,提笔归总自己一路的见闻。 从兴元府到咸阳县,包括市民、镇民和农民的收入支出负债情况,皆以表格的形式列出数据。 入夜,陈渊又来敲门。 他见朱铭在写字,便不出声打扰,只在旁边认真看着。 一项项数据,把陈渊看得头皮发麻。 他感觉大宋就是个火药桶,沾点火星子便要炸开。 (本章完) 第137章 【秦桧】 “哒哒哒哒!” 三匹马驰骋于关中大地。 朱铭从农民口中,得知了丰利渠的大名,官船在渭桥镇停靠时,他便拉着李含章跑去查看。 陈渊曾路过此地讲学,专门考察过丰利渠,也借了一匹马同行。 前方河渠阻拦,无法再骑马,陈渊指着流入渭河的水渠说:“此乃三白渠之南白渠。” 三白渠在唐代就有,因年久失修,而且河水改道,宋代一直试图疏通。 前几年不但彻底疏通了,而且灌溉面积扩大到360万亩,改名叫做“丰利渠”。 朱铭问道:“主修此渠的功臣赵佺,如今已升为何职?” “不知,”陈渊说道,“他只是个小官,来历不详,名声不显。” “如此功绩,竟也不能扬名?朝廷都不提拔吗?”朱铭难以置信。 陈渊说:“此渠的推动者是蔡溥和穆京,二人皆是侯蒙一党。侯蒙现为中书侍郎(副宰相),与蔡京不睦。蔡京扳不倒侯蒙,便对蔡溥、穆京下手,两人都遭到了贬谪。至于赵佺,多半也受到牵连,甚至故意抹去他的水利政绩。” 朱铭彻底服了,感慨道:“推动水利的好官被贬,而主修此渠的官员,竟只留下一个名字。这世道,能臣难做啊!” “奸相不除,天下难安。”李含章也认为很没道理。 侯蒙是山东高密人,为人比较圆滑,但一直坚持正义,《水浒传》里就是侯蒙提议招安宋江。 宋徽宗曾经问侯蒙:“蔡京如何?” 侯蒙回答:“蔡相公如果品行端正,古之名相也不过如此。” 这个回答,给足了宋徽宗面子,又暗讽蔡京心术不正,蔡京因此嫉恨之。蔡京指使手下弹劾宰相张商英,侯蒙也尽量从中斡旋,两人的矛盾于是更深。 但侯蒙能屈能伸,懂得拍宋徽宗的马屁,蔡京始终无法将其排挤出朝堂。 有些时候,宋徽宗甚至绕开蔡京,单独召见侯蒙议事。 朱铭望着丰利渠两岸的农田,有这条水渠坐镇,关中民生很难崩掉,还能再疯狂盘剥十年。 大宋有奸臣,但也有能臣啊! 可怜修渠者赵佺,换作王安石时代,估计能够一飞冲天,现在却落得不知所踪。 如果给个游戏属性,赵佺应该是水利95以上。 因为凿通丰利渠太难了,赵匡胤曾下令开凿此渠,赵光义也曾下令开凿此渠。接下来,每个北宋皇帝,都下令开凿此渠。 全部失败! 直至王安石变法,启用二程的舅舅侯可,耗时多年,终于达成30的工程进度。 剩下的没法凿,技术难度太大。 而赵佺接手之后,在缺乏朝廷资金支持的情况下,仅靠调动地方力量,只用区区两年时间,就完成困扰北宋130年的世纪工程! 他甚至能做到不大规模扰民,动用的民夫只有数千人。甚至为丰利渠附加泄洪功能,保证水渠流经的七个县,旱时可以灌溉,雨时不遭洪涝。 这是啥水平?看书溂 如此能臣,在史书上只留下一个名,连字什么都不清楚。 具体官职也模糊,只知是提举常平使派出的修渠使者。 朱铭很想结识此人,可惜毫无线索。 “恨不能当面一睹赵君风采。”朱铭叹息道。 陈渊说:“我也想见见此君,请教一些水利学问。我去看过,其设计之巧妙,堪称神来之笔!为了节制水势,他增修二洞、二闸、三沟。火烧山岭,凿石为渠,分渠泄洪,激流顿平。若让我来修,做梦也梦不出这等奇思妙想。” 赵佺开凿丰利渠,推翻了原有设计,用常人无法理解的思路,重新制定了全套水利方案。 朱铭心中感叹,多少能人志士,为这大宋续命啊,全都葬送在那父子俩手里。 回到递铺,休息一夜。 众人继续坐船前进,又过些时日,在潼关附近登岸,改乘递铺的公车。 这里交通更为繁忙,公车数量有限,须得住下多等几日。 趁此机会,朱铭决定到处逛逛。 “三郎,可要去那边山梁上登高?”朱铭问道。 李含章提醒说:“靠近潼关的山梁,皆为禁区,不可随意攀登。” 朱铭怂恿道:“你平时自诩知兵,就不想观其全貌?” 李含章颇为心动:“那就……绕远点爬上去?” 两个家伙出得递铺,装作赶路往东走,绕行数里攀爬山梁。 可惜距离太远,爬上去也看不清,于是下山顺着沟谷摸过去。再上一道山梁,西边是汉潼关旧址,东边是隋潼关旧址,都风化得只剩残垣断壁。 唐宋潼关的全貌,已能看清。 朱铭此刻脑海里,蓦地涌现出那一句:山河表里潼关路! “还要继续?”李含章有点心虚。 朱铭说:“若被守军发现,便称咱们是来凭吊古战场的。” “好!”李含章感觉很刺激。 两人顺着坡道往下,来到潼河边的禁沟,渐渐摸到潼关的背后。 城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士兵,根本无人注意,他们大摇大摆的,就这样绕着山脚过了潼关。 屁事儿没有。 朱铭站在河边总结:“我们刚才走的那条路,可以绕过潼关,却无半个官兵驻守。应当在山梁之上,修建堡垒,这样才能堵死通道。” 李含章说:“此地距离边疆甚远,潼关守军都没几个,怎么可能在山梁上筑堡?”“也对。”朱铭点头。 这时的潼关,形同虚设,就算打不下来,也能轻松绕过去。 明代就不行,朱元璋属于筑城狂魔,直接修城墙把通道全给堵死。 回到递铺,朱铭想起个事情,随口问铺兵:“本地可有一个叫周侗的勇士?” 铺兵颇为惊讶:“相公在外乡也知道周同?” “听说其武艺过人,想登门拜访。”朱铭道。 铺兵说道:“想寻周同,相公却得去鄜延路。” 再仔细打听,原来周同是本地的弓箭手,如今在鄜延路(路治为延安)戍边,还做了刘光世麾下的弓箭手教习。 现实里的周同,并非文艺作品里的周侗。 此人箭术如神,但也仅此而已,枪棒技艺只能算一般,岳飞的枪法学自陈广。 周同居然去了延安,朱铭颇为惋惜,他还想学几招呢。 众人在驿馆住下,足足等了六天,递铺的马车终于得空,这才乘坐公车继续赶路。 到洛阳时,天空飘起小雪,今年的寒潮又来得早。 朱铭问陈渊:“要不要去拜会本地大儒,顺便讲讲咱们的学问?” 陈渊摇头:“洛阳虽为洛学圣地,但这里的士子不好打交道。我前番路过此地,也去讲学辩经,竟遭到冷嘲热讽。他们连家师(杨时)的学说都不认可,怎么可能赞同道用之学?这里的家族世代显宦,大学问讲得头头是道,已经不知民间疾苦了。” “原来如此。”朱铭立即会意。 洛阳的官宦世家特别多,虽然娶媳妇不怎么挑剔,但嫁女一个个眼高于顶,好多女婿都是宰相或宗室。 这些世家把控着洛学正统,看不起别处的洛学,认为那些洛学不正宗。 他们已经脱离了大众,甚至脱离了普通士子! 在洛阳传播道用之学,必然遭到本地世家的打压排斥。 朱铭还想进城游玩,但时间紧迫,必须尽快赶路。 紧赶慢赶,至河阴县时,大雪还是阻断道路,汴河也结冰不能行船。 积雪难化,非常糟糕,只能滞留在此。 朱铭穿越过来的第二个除夕夜,是在河阴县驿馆里面度过的。 叨扰驿卒那么久,士子们也过意不去,大家凑钱买些好吃的,请过年值班的驿馆人员美餐一顿。 直至正月初七,终于能够动身,赶在元宵节之前到达汴梁。 “好大!” 白胜瞠目结舌,汴梁城一眼望不到边。 石彪也看傻了,愣在船上站立不动。 不止是他们,就连第一次赴京应考的令孤许,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朱铭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是:果然名不虚传! 都不用进城,就能感受到那种繁华,城外到处是民居和商铺。 即便是普通百姓,也明显比别的州县更富裕。 乞丐没见几个,一场大雪过后,估计都死得差不多了。 踏冰渡河,来到码头,白崇彦说:“城内客栈更贵,而且临近元宵,肯定已经客满了,俺们可在城外住下。” 众人带着仆从,仆从背着货物,开始慢慢寻找客栈。 由于汴河还未解冻,无数货物从冰面运送过来。码头上非常拥挤,扛包的,推车的,抬轿的……应有尽有。 过了码头区,便是鳞次栉比的商铺。 街道上还有许多士子,都是来进京赶考的,距离考试还有二十几天。 人是真多,连续问了三家客栈,全都已经住满客人。 科举士子扎堆是一方面,还有临近元宵,大量商贾在东京云集,想趁着过节大赚一笔。 问到第四家,总算有几间客房,但不够他们住的。 一番商量,闵子顺带着几人住下,朱铭他们继续寻找。 好在没走多远,又有一家客店没满,众人连忙掏钱付押金。 有个年轻士子,带着随从进来,问道:“店家,你这里还有房吗?” 掌柜的摇头:“这几位定完了。” 年轻士子转身欲走,到了门口又回来,问道:“诸位朋友,能否匀一间与我?待元宵之后,客房就有多余了。” 朱铭对此无所谓,大不了跟白胜、石彪挤一挤,当即点头说:“可以。在下洋州朱铭,字成功,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士子端正作揖:“在下江宁秦桧,字会之,多谢成功兄让房。” 朱铭咂咂嘴,没有再说话,他有点后悔了。 让你娘的房啊,老子一脚踹死伱! 秦桧却是个自来熟,还给朱铭透露科举信息:“成功兄可知?今年要开茂科,而且名额还要增加。” 平白无故的,朱铭又不能把人打一顿,还得彬彬有礼道:“在下不通诗赋,不敢应考茂科。” 茂科全名“词学兼茂科”,是宋徽宗搞出来的,专考诗词文章,由皇帝亲自阅卷。录取名额在三人以内,甚至有可能只录取一个。 王安石规定,包括新科进士在内,所有举子不准再考别科,因此只有一次机会,敢考茂科的都是牛人。 人品怎样且不提,秦桧的辞章之学肯定厉害,只录取几人的玩意儿他都敢考。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38章 【林冲是杨志的小弟?】 别扯什么青年时热血正直,二十多岁的秦桧,已经擅于察言观色了。 这跟他的家世有关,其父是个选人官,在山区做过两任县令。估计也没捞到多少油水,就此一命呜呼,母亲带着他跟弟弟投奔舅父。 常年寄人篱下,还教村塾补贴家用,自身又颇有才华,秦桧自卑自傲且市侩自利。 他在当乡村老师的时候,估计没少被熊孩子折腾,愤而留下两句残诗: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 就连赴京赶考的随从,都是从舅舅家借来的。 此时此刻,交谈之间,秦桧已在认真观察。 他觉得朱铭应该是大户子弟,虽然穿得普普通通,但身上带着宝剑、铁枪、铁锏和弓箭。 加之朱铭说的是“西语”,多半属于将门子弟——将门子弟也能考科举,种师道就是先恩荫当武官,又考试改做文官,一直都拥有文官身份。 再看李含章、白崇彦和令孤许,一个个都穿得不错,想必也是有些来头的。 不管如何,先结下善缘。 抱着结交的心思,秦桧回房放下行李,拿出一些零食,跑去挨个敲门。他首先敲的是朱铭那屋:“成功兄,这是从江宁带来的果脯,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多谢阁下让出客房。” “好说。”朱铭并不多言。 秦桧属于敏感细腻之人,察觉到朱铭的疏远态度,下意识认为这是世家子弟的高冷。 于是,他随便聊了两句,便去敲开别的房间。 这货刻意结交,说话也好听,李含章、白崇彦、令孤许都对他印象颇佳。 白胜寄养马儿回来,朱铭顺手把果脯扔过去:“南方来的东西,你们尝尝鲜。” 白胜快速打开纸包,跟石彪围着桌子坐下,大快朵颐的吃着零食。 瞅了瞅屋里的床,睡两人没问题,睡三人就太挤了,白胜说道:“大哥睡床上,俺跟石头打地铺。” “好,等过了元宵,就有空余客房了。”朱铭没有矫情。 众人旅途劳顿,囫囵吃了些干粮,便倒头呼呼大睡。 “嗙嗙嗙!” 大清早,李含章就在门外喊:“大郎,出门吃东西了,今天要好生逛逛东京!” 朱铭洗漱完毕,吩咐道:“石头,你在客店守着行李,等会儿给你带吃的回来。” “好,俺等着。”石彪点头说。 朱铭只带一把宝剑出门,下楼与众人汇合,秦桧那厮居然也在。 先在城外溜达一圈,很快便看到小吃摊,还有块“一律十五文”的木牌子。 “便在这里吃。”令孤许提议道。 摊位旁有许多小马扎,李含章搬来一张坐下:“每人来一份,我请客!” 这是各种内脏下水煮成的早餐,心肺小肠居多,并没有大肠。或许放了什么粉进去,汤汁显得浓稠,还附带一小碗米饭。 白胜很快把米饭干完,低声取笑:“东京人就是不行,早饭也少得很,哪能填饱肚子?这价钱也贵,下水值什么,十五文钱能在西乡买几大碗米饭。” 朱铭笑了笑:“再来几碗饭!” 秦桧那边慢条斯理的吃着,好奇打量薛道光,又问陈渊:“还没请教先生大名?” 陈渊说:“陈渊,南剑人。” 秦桧常年住在江宁(南京)乡下,并未听过陈渊的名头。 老陈只在福建和苏杭一带有名,去别的地方讲学,都是先报老师的名号,然后再报叔父的名号,这样才会有人把他当名儒招待。 “原来是陈先生当面,久仰大名。”秦桧睁眼说瞎话。 吃过早饭,又打包几份,还多要了米饭,众人溜达着回客栈。 东京可以慢慢逛,摆摊却得抓紧时间。 按白崇彦的说法,元宵节期间摊位紧俏,商贾们早就花钱买下了,不可能让举人摆摊。所以,刨开元宵节灯市那几天,考试前只剩十天左右用来卖货。 大家都带着货物,绕城来到南边,从戴楼门进城去。 行不多远,便见蔡河两岸,全特么是摆地摊的士子。 国子监、太学、武学,这些学校都被蔡河环绕,士子们觉得此地有文化气息,就算做生意也不会丢脸。 “那边有空位!”白胜嚷嚷道。 众人互相推辞,最后猜拳决胜负,令孤许把摊位给占了。 行走一阵,陆陆续续,大家都找到空地。 朱铭铺上一层麻布,将干香菇倒在上面,又摆出朱院长特供的百年灵芝。 秦桧就在旁边不远,这货卖的是私盐。 明显私盐更好卖,因为价钱很便宜,许多开封市民,专门溜达到这边来买盐。 隔壁摊位的士子正在看书,朱铭随口说道:“在下洋州朱铭,阁下家乡何处?” 那士子放下书本:“林勋,贺州人。” 草,原来是“老乡”! 朱铭父子自称是广西人,这林勋恰好也是广西来的。 朱铭往他摊位上一瞅,好嘛,果然属于土特产,各种兽皮兽骨,另有一些团茶。 林勋似乎性格内向,只说一句,便继续看书。 随着时间推移,摆摊士子越来越多,把蔡河两岸都挤满了,少说也有好几千个举人。 买东西的市民也多,这里价钱便宜啊。 “伱这香蕈怎卖?”一个顾客问道。 朱铭同样在看书,白胜负责卖货:“八十文!” “多少?”顾客没听明白,因为白胜的口音太重。 “八十文。”白胜比划道。 顾客摇头:“太贵了。” 白胜急道:“不贵,这是干货,不压秤的。” 顾客骂骂咧咧走开,大概在说白胜穷疯了之类。 不多时,又来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腰间还悬着一口宝刀。 汉子问道:“这是几年的灵芝?” “少说也有百年。”白胜瞎扯道。 汉子又问:“多少钱?” 白胜说:“三百贯。” “却当俺是傻子。”汉子连连摇头。 朱铭忽然出声:“阁下的刀不错,刀鞘是蟒皮的?” 汉子笑道:“你那剑也不错。” “可否借刀一观?”朱铭问道。 汉子拔刀出鞘,却不交到朱铭手里,只那样自己拿着。 朱铭凑近了瞅瞅:“百炼钢刀?” “差不多。”汉子颇为自得。 朱铭问道:“阁下是军士?” 汉子自嘲道:“俺叫杨志,穷丘八一个。相公是应考举子,随身带着宝剑,看来文武双全。” 听着此人自报姓名,朱铭仔细打量,脸上也没有胎记啊,青面兽的绰号想必有假。 又有两个汉子走来,其中一个说:“杨大哥还没买盐吗?我俩都买齐了。” 汉子介绍道:“这两个是俺兄弟,一个叫林冲,一个叫孙立。” 额……朱铭脑子有点混乱。 这豹子头林冲、病尉迟孙立,咋就在东京跟青面兽杨志相识? 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是东京的大头兵,后来被派去押运生辰纲时,十二人还结拜为兄弟。而且由杨志做大哥,李进义(卢俊义原型)是二哥,林冲属于三弟。花荣排老五,柴进排老六,张青排老七,徐宁排老八,关胜排老九……(出自《大宋宣和遗事》)。 朱铭忍不住多看林冲几眼,很想问问他家中是否有个漂亮娘子。 但观其穿着,就知不是有钱人,八十万禁军教头就更扯淡。 “各位都是好汉,我就便宜便宜,五十文一斤尽管拿去。”朱铭说道。 孙立喜道:“这价钱好,便来十斤!” 林冲扯了扯孙立的袖子:“这些读书人,大老远也不容易,给俺们便宜价钱,买两三斤便是了,莫要耽搁他做生意。” “林兄弟说得在理。”杨志拍板,一人买走一斤。 看着白胜上秤,朱铭感觉有些滑稽。 自己穿越一场,千里迢迢跑来东京,就是给梁山好汉们卖香菇的? 好汉们还没离开,陈渊开始做法……嗯,开始讲学了。 他专挑人最多的地方,站在保康门桥的护栏上,虚空拱手说道:“在下陈渊,南剑人,近日若有所悟。什么是道?百姓日用即为道……” 生怕买东西的百姓听不懂,陈渊还详细解释:“老百姓衣食住行,都蕴含着大道。这便是《周易》里所说,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孔夫子的学问是高深的,同样也是浅白的,乡下老农也听得明白……” 首先被吸引的,是在桥边摆摊的士子,他们像看猴戏一般盯着陈渊。 “那是默堂先生,我们南剑州的大儒!”有来自福建的士子,一眼就将陈渊认出。 于是乎,福建士子们都不看摊了,把地摊交给随从处理。 福建也属于科举大省,附近的士子还挺多,他们纷纷围过来听课。 陈渊讲学,必须兼顾士子和百姓。 一会儿引经据典,一会儿说大白话,深入浅出的讲解我本、道用、方矩三论。 而且大量举例,时而讲物理小常识,时而讲伦理小故事。 社会伦理关系,也属于百姓日用。 初时看猴戏的各省士子,也渐渐被那套理论吸引,不时引用圣贤经典来质疑。 陈渊都逐一解答,展现出超高的经学功底。 讲到后来,有士子干脆询问经义,完全跟讲学内容不相干,只把陈渊当成的经学老师。 杨志、林冲等大头兵,也站桥边听得津津有味。 不到半个小时,便造成交通堵塞,保康门桥完全被堵死。 (本章完) 第139章 【麻烦上门了】 来自广西那位林勋,此刻也合上书本,盘腿闭眼聆听着讲学。 他爷爷林景渊,白首穷经,十二年前才考中进士。他幼时住在泉州,是随父亲移居贺州的。(《绍宋》里的小林学士林景默,便是林勋的三叔公,此时已经六十多岁。如果能遇到赵九,估计都七十五六了,该叫老林学士才对。) 陈渊所讲的内容,林勋非常认同,他甚至更激进! 秦桧也听得入迷,渐渐往人群中挤,一直挤到最前面。 士子们都是来应考的,皆为全国翘楚,一个个自负才高八斗。“我本论”符合他们的心气儿,“我”才是国家之本,“我”能辅佐君王开创盛世! 老百姓则更喜欢“道用论”,因为那符合他们的利益。 “方矩论”则人人都认可,觉得自己这把尺子是方的,那些欺压他们的尺子是弯的。 “散开,都散开,莫要挡道!” 穿着青衫制服的城管来了,他们隶属于街道司,唤作“街道司兵”,顺便还兼职环卫工和消防员。 这些老兄,平时也就欺负一下小商贩,而此时聆听讲学的,却是应考士子和开封市民。 扯开嗓子吼了半天,根本没人理睬他们。 无奈之下,城管只能求爹爹告奶奶,尽量疏通一条道。 然而并无卵用,却见有富商乘轿路过,也被陈渊的讲学内容吸引,直接让仆从把轿子停在原地,彻底将河边道路给堵死。 陈渊如此受欢迎,不仅仅是他讲的东西,还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大儒,会直接在街边向大众讲学。 破天荒的头一遭啊,大部分市民都在看热闹! 努力尝试半个钟头,城管们彻底放弃。 反正还有别的桥梁可以通行,河对岸也没有被堵塞,着急赶路的行人可以绕去别处。 足足讲了两个小时,陈渊也没法讲下去,因为提问的越来越多。他刚说出一句话,就有十多人提问,此起彼伏的声音如同置身菜市场。 “真大儒也!”林勋感慨。 朱铭笑问:“林兄赞同此番言论?” 林勋说道:“朝堂诸公,多庸碌之辈。我等士子,正该奋起而匡扶社稷,今日骤闻‘我本’之论,仿佛洪钟大吕震荡人心!” 朱铭故意说:“我大宋繁花似锦,颇有丰亨豫大之象,哪用得着匡扶社稷?” “糊涂!” 林勋批评道:“汝只看到繁花似锦,哪晓得大宋已危机四伏。” 朱铭问道:“哪里危机四伏了?” 林勋说道:“一在农,二在兵。今农贫而多失其业,兵骄而不可驱驰,是以饥民窜卒,类为盗贼。农不兴,兵不盛,哪来的丰亨豫大?” 朱铭笑问:“该如何解决呢?” “当复井田之制!”林勋猛地来一句。 朱铭差点被闪了老腰,问道:“井田制怎恢复?” 林勋详细阐述:“本朝不禁兼并,骤然恢复井田制,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可择抛荒之地,或是向地主赎买,将土地分给农民。一个男丁,可分田五十亩。有田的大地主,不准再买卖田产。失地农民与游惰之人,让他们去耕种土地。赋税也要降,正赋该降为什一之税。将十六个男丁编为一井,百里之地有三千四百井,这就能收税粮五万一千斛、收税钱二千缗。每井有士兵两人、马一匹,便可得士兵六千八百人、战马三千四百匹……” 林勋越说越起劲,估计早就有这种想法,连钱粮兵马的数据都计算好了。 朱铭听了半天,这特么哪是恢复井田制,这是要恢复隋唐的府兵制! 南宋初年,林勋还真是这样给朝廷献策的。 估计赵构也觉得太离谱,把他扔去桂州做节度掌书记,眼不见心不烦。 听他说完,朱铭问道:“阁下家里有多少田产?” 林勋说道:“不多,只千余亩。” 他的泉州老家,主宗富裕得很,又是做生意又是积田产。 但林勋父子已经移居贺州,还真没有多少田产,他爹主要是以经商为主。 朱铭又问:“若有良田万亩者,禁止他们买卖土地,这些人会轻易就范吗?” “该抓就抓,该杀就杀!”林勋咬牙切齿道。 朱铭再问:“世家大族,多与地方官吏勾结,地方官吏会听朝廷的吗?” 林勋愣了愣,说道:“先整顿吏治,把贪官污吏按律处置!” 朱铭感到很欣慰,虽然这人在瞎扯,但至少思想激进啊。 就怕想都不敢想,那才叫一潭死水。 估摸着快到中午,朱铭决定去喊外卖,让食肆把吃的给大家送过来。他对白胜道:“下午涨价,有人再来问香蕈价钱,便说200文一斤。” “上午不是卖80文吗?”白胜迷糊道。 朱铭说:“上午问价的都没几个,卖80文诱人买回去,把街坊邻居引来。来这边买东西的,主要是买盐、买布,连买茶的都很少,不低价吸引定向客户怎么行?” “那有人问为啥涨价,俺该怎么说?”白胜问道。 朱铭道:“就说物以稀为贵,我们不是已经卖出去三斤吗?越往后面剩得越少,所以价钱才要涨。” 白胜挠挠头:“还能这样做买卖?” “管它呢,实在卖不掉,就一股脑儿卖给酒楼。”朱铭是来体现生活的,就没成心做买卖赚钱。 拢共百十来斤干香菇,全部卖掉才赚几贯? 之前卖得便宜,纯粹想早点卖完,结果发现问价的都少,干脆提高价格慢慢等呗。 朱铭跑去帮朋友们喊外卖,送餐小哥还没来,却来了几个国子监的人。国子监和太学,就在这附近,陈渊讲学两三个小时,不惊动他们才怪了。 国子司业陈询、国子监丞高述,带着几个老师,默默走到人群之外。 听了一阵,高述迷糊道:“这是哪派学说?” 陈询也没搞懂:“不晓得。” 两人都是蔡京提拔的新锐,学问也有,毕竟进士出身。 但一二三等进士都不是,学问着实有限。 北宋时期,没有严格区分甲乙丙科,主要还是划分等级,多数时候有五等进士,有时候还能冒出六等进士。情况混乱得一逼,历史学家也理不顺,就连苏轼的甲第都众说纷纭。 宋仁宗宝元年间之前,进士科甚至使用淘汰制。 第一场考诗赋,如果不过关,直接宣布淘汰,接下来几场别来考了。 陈询和高述继续聆听,还是没搞明白。 他们身后一个国子监老师说:“此人我认识,南剑士子陈渊,其师唤作杨时,修的是伊川之学。他的叔父,是陈瓘。” “洛学传人?还是陈瓘之侄?” 陈瓘把蔡京得罪狠了,洛学也是蔡京的眼中钉,这不是送上门的讨好机会吗? 陈询闻言顿喜,随即做出愤怒状:“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东京传播洛学,快快告之开封府尹,把此人抓起来听候发落!” 高述问道:“这事归开封府管吗?” “就算开封府不管,盛章也会管。”陈询说道。 “确实。”高述表示认可。 盛章是现任开封府尹,为了钻营不择手段,他绝对不会放过讨好蔡京的机会。 蔡京上台之后,下令禁绝“元佑书”,也就是禁绝洛学和蜀学。就连程颐都被迫搬出洛阳,高调宣布不再讲学,让四方求学士子别再来了。 这玩意儿当然禁不住,除了官方学校查得严,私立书院谁去管啊? 放在以前,也没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东京传播“禁学”的,现在居然不知道该让谁来抓陈渊。 开封府尹盛章,此刻没有坐堂,正在听道士讲经。 来自山东的道士王老志,面对一堆官员权贵,道法正讲得天花乱坠。听他讲道法的,有皇亲国戚,有文官武将,甚至有内侍太监,足足两百多人坐在那里。 一个开封府的佐幕官,蹑手蹑脚进来,走到盛章身边耳语。 盛章眼睛发亮,起身拱手,猫着腰离开。 这货点齐府衙差役,亲自带人杀向蔡河边,气势汹汹大吼:“抓人!” 士子和百姓正听得津津有味,被那些官差吓得连忙避让。 秦桧也慌张跑开,生怕自己遭到牵连。但又觉得丢脸,退后几步便停止,观察其他士子是何反应。 陈询、高述二人,跟盛章交流几句,然后齐齐指向陈渊。 “此人妖言惑众,快快抓起来!”盛章大喊。 令孤许和白崇彦离得最近,双双将陈渊护住,李含章、闵子顺等人也在往这边赶。 陈渊问道:“我在此传播圣贤学问,难道这里犯法吗?” 盛章冷笑:“朝廷禁绝元佑书,你在此宣扬洛学,难道不是犯了王法?” 陈渊和朱铭早就商量好预案,此刻反问:“谁说我传播的是洛学?我传的明明是舒王(王安石)的新学!” 国子监丞高述上前呵斥:“尔还敢狡辩!” 陈渊指着朱铭:“此乃吾之首徒,让他与你们分说,我却不屑与宵小争辩。” 朱铭的科举兼经是《周易》,想要考得好,就必须看王安石的《易义》,用《程氏易传》来答题百分之百完蛋。 陈渊对朱铭非常了解,知道他贯会诡辩,是应付突发情况的最佳人选。 “你又是谁?”高述问。 朱铭朝北边拱拱手:“吾乃洋州八行士子、谢绝陛下征辟的朱铭朱成功!” 现场轰然,特别是赴京较早的士子,在开封混迹多日,都听说过朱铭那八首诗词。 就算没听说过朱铭,此刻得知他曾拒绝征辟,也都报以崇敬的目光。 国子司业陈询仔细打量几眼,说道:“圣人征辟也敢回绝,看来必是狂妄之辈!” 朱铭说道:“在下才疏学浅,恰好兼经《周易》,便用舒王的《易义》来证明,陈先生今日所讲属于新学。总不会,尔等连新学也禁?” 已经跑过来的闵子顺,闻言忍不住看向陈渊。他们这派不是洛学分支吗?咋又变成新学了? 白崇彦也是一脑袋问号,这学派还能反复横跳? 以前当然不行,背叛师门很严重的。 现在却可以,因为蔡京把学术圈彻底搞成浑水了。 不管是哪派的,都得用新学答题。不用新学,勉强也行,但不能跟新学观点有冲突。 于是很多士子先学新学,中进士后再投洛学或蜀学。即便是洛学弟子,也要避开本派理论与王安石的矛盾,否则就很难考上进士。 甚至出现如此情况,太学学生白天学王安石,晚上偷偷看二程和苏轼。 地方上,学派分得很清,因为没人管。可在东京、官学及考场,早就是一片学术混沌状态,陈渊和朱铭正好浑水摸鱼。 陈渊微笑站立,等待着朱铭的表演,道用派扬名的时候到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40章 【我是新学传人】 北宋穿越指南初来贵宝地0140【我是新学传人】开封府尹盛章,似乎名不见经传,却是一匹凶残恶狼。 都说宋朝不杀士大夫,后来盛章为了争副宰相之位,竟引导宋徽宗将王韶之子王寀处死。 王寀只是喜欢修道,爱吹牛逼而已,在盛章的运作之下,稀里糊涂变成谋反大罪。 而且谋反的原因很离谱,盛章说王寀想要做神仙,宋徽宗也想要做神仙,但神仙之位是有限的。所以王寀打算联络道士,用道法远程杀死皇帝,扫清成仙之路的障碍。 至于证据嘛,只有王寀的几首诗。 狱卒对王寀说,当年苏轼坐牢,我爷爷也是狱卒,一直悔恨没能留下墨宝。如今阁下才比苏东坡,我一定要完成爷爷的心愿,请贵人赐下真迹以做传家宝。 王寀被比作苏轼,心情大爽,一连写下几首长诗。 狱卒将诗交给盛章,盛章故意曲解,然后呈交给皇帝。 宋徽宗大怒,真把王寀给砍了。 老子什么都可以忍,妨碍我做神仙绝对忍不了! 此时的盛章,还仅是开封府尹,距离副宰相之位还远着呢。他迫切的想要往上爬,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对于陈渊,盛章知道的消息更多。 不仅陈渊的叔父触怒过蔡京,其恩师杨时,更是把蔡京往死里得罪。 当初蔡京以“便民”为借口,强行为亡母圈占大片坟地。杨时上疏弹劾蔡京残害百姓,成功阻止了其圈地行为,导致蔡京的亲妈没能埋进风水宝地。 这梁子结大了! 朱铭想要耍嘴皮子,盛章却完全不给机会:“有什么托词,去开封府的大牢里说,将这师徒通通抓起来!” 李含章冲上前去,将陈渊和朱铭护住:“谁敢!” 闵子顺等洋州士子,纷纷围上来保护。白崇彦虽吓得身体发抖,却也昂首挺胸站好,拦着府衙官差不许抓人。 他们十个,互相联保,一损俱损,谁被抓了都没法考科举。 他们的随从,也全部上前。 白胜都不看着地摊了,提着棍棒就上去,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锵!” 朱铭拔剑出鞘,指着盛章说:“我乃应考举子,在此宣扬舒王新学,敢问何罪之有?阁下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给,谁给你恁大权力?难道你看哪个举子不顺眼,便能抓进开封府大牢,毁掉读书人的前途吗?你今日抓我,明日是不是还要抓别人?干脆把应考举子都抓起来算了!” 这番话,把蔡河两岸摆摊的数千士子,全部拉到自己的阵营。 盛章扫视周遭,发现士子们个个义愤填膺。 林勋抄起自己地摊上的虎骨,撸袖子上前说:“这般胡乱抓捕举子,便将我也抓去!我倒要看看,这大宋还有没有王法?” “算我一个!”又有淮南举子站出来。 “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 “……” 一连站出十多人,将陈渊和朱铭团团护住。 秦桧也看得心神激荡,一方面出于义愤,一方面想要扬名,当即大吼:“江宁秦桧在此,尽管抓我去下狱!” 名气瞬间就有了,不少士子记住了秦桧。 又有人跟着大喊:“金华潘良贵在此,把我也抓去!” “宣城周爽在此!” “简州王安国在此!” “沂州孙搒在此!” “……” 陆陆续续,上百士子报出姓名,把盛章给反包围了。 “好!” 围观百姓连连喝彩,看热闹不嫌事大。 士子们一副光荣就义的模样,其实半点都不担心,人多力量大嘛。借给盛章一万个胆子,他都不敢把应考举人全抓起来。 事实上,盛章已经脸色发白了,他强行抓人激起了众怒。 国子司业陈询默默后退,不想再掺和进来。 国子监丞高述,却不想错失讨好蔡京的机会,挤进人群说:“既然此人要辩解,太守不妨听他狡辩。讲不出道理来,再抓人也不迟。” 盛章连忙说:“对,伱且讲讲,你们宣扬的怎就是新学了?” 朱铭还剑入鞘,排众而出,站在盛章面前:“舒王《易义》有云,乾之九三,知九五之位可至而至之。这句话,是否有错?” 盛章说道:“既是舒王所言,自然无错。” “伊川先生却说是错的,认为舒王此言大害天下。”朱铭说道。 盛章冷笑:“程伊川曲解经义,他才是天下大害!” 朱铭顺着这话说:“陈先生所言‘我本论’,不是暗合舒王对乾卦的解释吗?舒王说,九三可至九五,九五至尊也,难道舒王是怂恿天下士子篡夺皇位?非也!‘我本’之论,视‘我’为国本,但陛下才是国本。难道‘我’要去代替陛下吗?非也!我等在践行舒王所言,为君王分忧而已!” 盛章苦苦思索,想着该怎样反驳。 朱铭继续说道:“‘我本’之论,便与伊川先生所言不符,阁下还要诬陷我们传的是洛学?吾所治非洛学,乃新学也!舒王千古!” 这特么牵强附会,居然还真有些道理。 盛章正待辩驳,忽听朱铭呵斥:“你为何不说舒王千古?” 吼声很大,唾沫星子都喷到盛章脸上,瞬间打断他的思路。盛章只能拱手赞叹王安石:“舒王千古。” 王安石对乾卦的解释,完全出于学术角度,认为初九进九三,九三进九五,都在遵循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 问题是,九五乃至尊,是皇帝的象征,九三怎么能进九五呢?这不意味着臣子可以谋反称帝吗? 于是程颐批评王安石,说此言祸乱天下,九五就是九五,九三就是九三,皇帝是皇帝,臣子是臣子,不能随便乱进。 王安石确实猛,他对乾卦九三的阐述,为臣子篡夺皇位提供了理论支持! 朱铭非常赞同。 不等盛章说出任何言论,朱铭继续阐述:“舒王在注释坤卦时说,因物之性而生之,直也;成物之形而不可易,方也。这不正是陈先生的‘方矩论’吗?舒王定然对的,是也不是?” 盛章哪敢承认王安石错了?连忙点头:“舒王自是对的。” 朱铭紧追不舍,不给对方喘息之机:“伊川先生却说,舒王错了。我们观点与舒王相同,与伊川先生不同,难道我们的不是新学?” 盛章有些迷糊,因为他一来就抓人,根本就不知道“方矩论”是啥。 盛章扭头看向高述,高述也摇头,因为他同样没听到“方矩轮”的具体阐述。 王安石对坤卦的解释非常精彩,在阐述万物与大地的关系时,已经有了“适者生存”的理论雏形。 程颐却非要坚持“性即理”,认为先有理,再有性,再有万物,这跟事物的发展规律是违背的。 而朱铭认可王安石的同时,“方矩论”其实更进一步,不但赞同适者生存,还强调万物的主观能动性。 盛章根本就没法辩论,因为他不了解“道用学”,朱铭可以随便胡说八道。 即便他今后刻意去了解,朱铭和陈渊也不怕,避开雷区就是了,还能辩解说自己在对新学推陈出新。 不得不说,王安石是真牛逼。 乾坤两卦,是《易经》的核心。王安石在乾卦给出“臣夺君位”的合理性,又在坤卦搞出“适者生存”的观点……难怪新学后来都没人提了,难怪当时的大儒喷他曲解经义。 盛章脑子乱哄哄的,他这个开封府尹,是靠捧朱勔臭脚而上位,肚子里真没什么学问! 学问没有,小心思不少,盛章脑筋一转,指着朱铭呵斥:“尔开口闭口伊川先生,又对洛学了若指掌,还敢狡辩自己不是洛党!” 朱铭问道:“阁下看过《孙子兵法》吗?” “自然读过!”盛章说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读洛学之书,难道不能拿来印证新学?”朱铭质问道,“大宋与西夏敌对,难道不能派细作去西夏打探军情?” 盛章哑口无言。 “哈哈哈哈!” 众士子看到盛章吃瘪,顿时哄然大笑。 特别是江南士子,笑得最欢。 因为盛章是朱勔的狗腿子,而朱勔把江南地主害惨了! 盛章已然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动手,害怕犯了众怒。他当即拂袖离去,决定派人偷偷听陈渊讲学,暗中找到其漏洞,再寻个机会一举诬陷下狱。 这是他的惯常手段,正面硬刚打不过,就背后栽赃陷害,无往而不利。 前两年,朱勔卖小妾,盛章想睡主人不要的女人,以此来显示自己跟主人亲近。却被一个武官截胡,把那小妾抢先买走。 这多大的事儿啊? 盛章却暗中诬陷,把那武官搞下狱,将小妾给抢过来,开开心心跟朱勔做了同道中人。并时常对人炫耀,在宴请宾客时,便将那小妾叫来,说此女出自朱提举府上。 倍儿有面子! 目视盛章带人离开,士子们欢呼雀跃,围观百姓也哈哈大笑。 一时间,朱铭成了智斗奸臣的英雄,各路士子纷纷上前交流,还有人拉着朱铭去喝酒。 国子司业陈询、国子监丞高述,这二位默默离开。 走得远了,陈询笑道:“盛章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陈渊和那朱铭,若是滞留东京三月以上,必然被姓盛的诬陷下狱。”高述幸灾乐祸。 他们老奸巨猾,自己想拍蔡京马屁,却让盛章出面抓人。事成了,他们有功劳;事不成,跟他们没关系。 二人回到国子监,屁股还没坐热,蔡京的心腹匆匆而来。 心腹叮嘱道:“你们两个,最近半年安生一些,不准再招惹是非,国子监必须严格遵守三舍法!刘嗣明……要贬官外放了。” 陈询和高述大惊:“怎会如此?” 心腹说道:“官家震怒,从礼部到国子监,一众官员,全部降等。” 这是政敌对蔡京的反击,不管什么党什么派,已经联合起来,抓住国子监漏洞进行弹劾。 带头干翻宰相张商英的刘嗣明,连蔡京都保不住他,即将被贬到地方去做知州。 国子监的学生,只招收七品以上京官子弟。 蔡京的党羽徇私舞弊,导致大量京官的儿孙,无法晋升国子监上舍。这特么犯了众怒,就连中立派都参与进来,逮着礼部和国子监一阵狂喷。 由于参与弹劾的官员太多,把宋徽宗给吓到了,匆忙下旨降罪,不给蔡京反应的机会。 礼部尚书白时中,礼部侍郎张崇,礼部员外郎翁彦深、尚佐均,大司成刘嗣明,国子司业陈询,国子监丞高述……全部降三官,刘嗣明甚至要被抓去大牢走个程序。 第141章 【聪明又昏庸的皇帝】 北宋穿越指南初来贵宝地0141【聪明又昏庸的皇帝】此时的大宋文臣,蔡京排第一,刘正夫排第二。 刘正夫曾经依附蔡京,并帮助蔡京第二次复相,还帮助蔡京扳倒张商英。 但是,蔡京以前有个死敌叫刘逵,而刘正夫又与刘逵私交甚密,两人之间就此产生嫌隙。 宋徽宗故意提拔刘正夫,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就是要让两个宰相斗来斗去! “父亲,官家今日下旨,从礼部到国子监,一众主贰官全部降等处罚!”次子刘阜民喜滋滋跑回来报信。 刘阜民的职务是猷阁待制,即皇帝的图书馆文侍,专门伺候皇帝读书写字,能够在第一时间获得情报。 长子刘皂民是兵部侍郎,闻言笑道:“此乃大喜事。处罚那一众礼部官员,虽未动摇蔡京根基,却意味着官家对其愈发不满。假以时日,蔡京必然倒台!” 刘正夫却叹息:“这是官家与众臣,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刘正夫不想跟蔡京斗法,他一直以蔡京的党羽自居。莫名其妙的,皇帝就把他推到前台,蔡京的反对者也来依附他,硬逼着他跟蔡京唱对台戏。 这次众臣弹劾蔡京党羽,刘正夫啥都没干,但蔡京的怒火,肯定会撒在他身上。 “唉,我还是请辞。”刘正夫居然真的开始研墨,准备写辞职信回家养老。 刘皂民大惊:“父亲为何如此?” 刘正夫说:“蔡京毫无底线,我是斗不过他的。我老病之躯,顶多罢官归乡。可你们兄弟二人,恐遭其报复啊!刘公路之事,殷鉴不远。” 刘公路就是刘逵,蔡京对其兄弟下手,案件牵连上千人,被处死者数十人。 “父亲不必担心,宫中有娘娘撑腰,蔡京难道比娘娘更能讨官家欢心?”刘阜民说。 “你们糊涂,皇后已久不见郑居中!”刘正夫说道。 郑居中就是跟郑皇后攀亲戚那个,论辈分是李清照的亲姨父,他以前也属于蔡京党羽。如今“族妹”做了皇后,郑居中的野心也大起来,宋徽宗趁机提拔此人,让郑居中去牵制蔡京势力。 刘正夫与郑居中,稀里糊涂成为“反蔡京联盟”的核心,其实全特么是皇帝安排的。 郑皇后明显感觉风向不对劲,逼着亲爹辞官,并且不再跟族兄郑居中联络。 刘皂民还是舍不得荣华富贵,绕弯子劝道:“父亲,官家让你斗蔡京,是不会准许伱辞官的。” 刘正夫仔细想想,点头道:“也对,须让官家主动放我走。” 于是,刘正夫改写劝谏信。 宋徽宗最近志得意满,打算去泰山封禅,满朝文武都不敢劝谏。 刘正夫文采极佳,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 他知道宋徽宗的脾气,谁敢劝谏,必惹其不高兴,特别是劝谏成功之后! 这次劝谏,肯定成功,只需点醒一下,要面子的宋徽宗就会放弃——自从宋真宗的骚操作后,封禅泰山已变成笑话。 刘正夫现在只剩一个想法,皇帝快厌恶我,让我早早辞官滚回老家。 …… “这个刘正夫,简直老糊涂了!” 宋徽宗看完劝谏奏疏,果然气得不轻。 心中虽怒,却也不打算放刘正夫走。 在蔡京第二次罢相时,君臣之间已经有了裂痕。甚至蔡京罢相,就是宋徽宗一手安排的,还借星变事件,暗示蔡京有不利社稷之心。 但宋徽宗又离不开蔡京,一边罢相,一边赐宅,随时准备重新启用。 用还得用,蔡京捞钱厉害嘛。 那就提拔官员制衡蔡京,连续提拔两个,都被蔡京搞下去,宋徽宗决定从其内部下手,分化蔡党让他们内斗不休。 刘正夫就是关键棋子,郑居中属于预备力量。 “官家,蔡学士求见。”内侍前来禀报。 宋徽宗立即展露笑颜:“让他等着,俺这就去。” 这位皇帝,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他正在编写一个很离谱的剧本:提拔重用蔡攸,让蔡京、蔡攸父子相争! 历史上,宋徽宗成功了。 蔡家父子被搞得反目成仇,蔡攸多次请求杀掉自己的四弟。 刚开始,蔡京或许在跟儿子演戏,好让皇帝能够放心。但演着演着,假的就变成真的,蔡攸甚至逼得亲爹第三次罢相。 宋徽宗坐着御辇前往需云殿外,蔡攸已经等待多时。 “上来!”宋徽宗招手呼喊。 蔡攸竟真的跑过去,笑嘻嘻上了御辇,跟皇帝同乘一辆马车。 君臣往东北角的大工地而去,那里正在建造上清宝箓宫。等建成之后,专门用于道教醮斋,皇帝今后召见道士也在此地。 除了皇宫里的上清宝箓宫之外,东京城内外,也在同时修建多处道观,有些是直接用佛寺改建的。 便说这皇宫,自打宋徽宗亲政之后,土木之事就没停止过。 擅长风水的道士刘混康,此刻站在工地上,见到御辇驶来连忙拜见。 宋徽宗问:“真人可有所获?” 刘混康说:“回禀陛下,东京地处平缓,皇室东北方形势稍下,阴气极盛,不利诞下皇子。须抬高地势,修建宫苑以镇阴气。” “原来如此,”宋徽宗终于明白前几位皇帝,为啥公主生了一堆,皇子却稀缺得很,“便拆毁东北角之殿宇,抬高地势,改建宫苑。等建好上清宝箓宫,便去建那里,就叫……就叫万岁山。” 万岁山,即艮岳,花石纲愈演愈烈的根源。 蔡攸连忙奉承:“官家英明,一旦改了地势,将那阴气镇住,我大宋必然千秋万载!” 宋徽宗回到马车上,对随侍中官说:“让梁师成负责督建万岁山,再传令朱勔,让他从江南多运些奇石过来。” “是!”太监连忙跑去传旨。 宋徽宗又说:“真人也过来,一并去看戏。” 刘混康小心翼翼上车,端坐在宋徽宗身边。 这位老道士,其实不愿伺候皇帝,他推辞了好几次征辟,几乎是被太监绑到东京的。期间,他还多次请辞,每次都获得封赏,宋徽宗甚至要封他为“三茅真君”! 刘混康已经彻底躺平,皇帝让他干啥就干啥,从来不参与朝堂争斗。 他以为这样不会出啥事儿,却不晓得自己刚才一句话,即将激起声势浩大的方腊起义。 一君一臣一道,坐马车回到需云殿。 需云殿是皇帝看戏的地方,隔壁便是举行殿试的集英殿。 三人观戏片刻,梁师成也来了,跟皇帝商量怎么建万岁山。 看完一场,蔡攸忽然说:“官家,臣近来戏艺大涨,或可博君一笑。” “且去更衣。”宋徽宗说。 梁师成道:“官家,臣也一样。” 宋徽宗说:“你也去。” 于是乎,一个宣和殿大学士,一个宫中大太监,结伴前去化妆换衣服。 不多时,他们跑回来,还没开始演戏,就逗得宋徽宗哈哈大笑。 只见大太监梁师成沾上胡子,穿着不合身的戏服甲胄,头盔故意歪着戴,一看就滑稽得很。 而蔡攸穿着短衣短裤,涂脂抹粉,竟作妇人打扮。 两人唱念做打,演得好不热闹。 梁师成口舌木讷、不善言辞,扮演将军时如同傻子,被蔡攸演的妇人耍得团团转。 宋徽宗看了,直笑得捂肚子。 苏东坡若泉下有知,估计会踹飞棺材板,将梁师成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因为梁师成精通诗书,喜欢附庸风雅,自称是苏轼的私生子…… 经常模仿皇帝笔迹发中旨的杨球,其实也是梁师成的手下。梁师成在故意培养太监,模仿练习宋徽宗的书法,今后能伪造皇帝笔迹的越来越多,他这个“隐相”也越来越名副其实。 君臣一阵玩乐,天色渐渐暗下来。 蔡攸、梁师成和刘混康,见皇帝没有留宿的想法,便纷纷告退出宫。 宋徽宗也起身离开,瞥见负责戏班子的付得祥,立即招过来问话:“那个什么八行士子……” “朱成功。”付得祥说。 “对,就叫朱成功,”宋徽宗道,“他以科举辞辟,且去看看,此人有没有来东京应考。” 付得祥领到皇命,立即亲自出宫打听。 他以为会很困难,结果随便去一家客栈,只问了几个士子,就探知朱成功已抵京了。 这货仔细询问情况,匆匆回去禀报,而且嫉恨朱铭不给他面子,添油加醋诋毁道:“官家,朱成功已到东京,与陈瓘之侄陈渊,在蔡河边宣扬邪谈怪论。开封府尹、国子司业、国子监丞前去阻止,朱成功竟煽动士子,将开封府尹羞辱一通。此人多有忤逆之言,却又自称新学传人,居心叵测,不知意欲何为。” 宋徽宗听了居然不生气,而是感觉很有意思。 开封府尹是朱勔的人,跟蔡京也走得很近。国子司业和国子监丞,更是蔡京的铁杆心腹。 一个应考士子,刚来东京,就把蔡京和朱勔全得罪了。 宋徽宗觉得此人可以提拔,如同往茅坑里扔石头,那情况必定别开生面。假以时日,能把蔡京、朱勔恶心得够呛。 这位皇帝,故意留了好几个老喷子,专门用来弹劾蔡京。 他决定把朱铭当言官培养,搞个火力强劲的年轻喷子出来。 越想越有趣,宋徽宗隔日叫来副宰相侯蒙,吩咐道:“有个应考举子叫朱铭,字成功,你且提点提点。若是落榜,便举荐他进太学。” 宋徽宗至今也不知道,早就有人举荐朱铭进太学了。 第142章 【三纲五常】 北宋穿越指南初来贵宝地0142【三纲五常】侯宣是侯蒙的第三子,今年二十六岁,目前在国子监读书。 相貌颇类其父,白天出来有点吓人,晚上出来可以吓鬼。 宋代科举在糊名制之前,对容貌也是有要求的。若你长得太丑,或者身有残疾,考再好也趁早滚蛋。 “去看看他们讲的什么学,再看看那朱成功是怎样人,”侯蒙得了宋徽宗命令,回家叮嘱儿子,“莫要与之深交,此人得罪蔡党,又被官家看重,今后多半要遭奸党围攻。” 侯宣却说:“父亲何必气馁?蔡京四面树敌,早晚有一天会失势。” 侯蒙摇头道:“官家喜欢下棋,我是棋子,那朱成功也是棋子。我等只是小卒,蔡京却是车马,关键时候,弃卒而保车也。顶多一两年内,为父必遭贬谪,何必把年轻人牵扯进来?我们不与朱成功深交,他还能多留在京城几年。” 北宋末年,已经有象棋,唤作象戏、象格戏,甚至还有三人对局的三象戏、七人对局的广象戏。 兵卒,可以斜着走…… 侯宣挎着宝刀,带上一个随从便出门了。 他的性格,跟父亲年轻时差不多,喜欢结交豪杰,而且一掷千金。 副宰相侯蒙还没考上进士那会儿,做过好几年游侠,经常因长得丑被人嘲笑。 有一年春天士子聚会,有人将侯蒙的脸,画在风筝上放飞天空。 面对如此戏弄,侯蒙当场作词一首:“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众士子羞惭敬佩,不敢再拿侯蒙的长相开玩笑。 侯宣带着亲爹的任务,骑马来到蔡河边,略一打听,便知朱铭在何处。 现场有许多士子和百姓,不但有应考举子,甚至连国子监、太学的学生,都悄悄来了一些。 “谁人是朱成功?”侯宣问道。 旁边的士子说:“此刻讲学之人,便是朱成功。默庵先生讲足一个时辰,喝水休息去了。” 侯宣让随从牵马等候,自己继续往里面挤。 却听有人质疑:“成功兄处处以‘我’为本,纲纪何在?‘我’可以是妻,妻为本而夫不存。‘我’可以是子,子为本而父不在。‘我’可以是臣,臣为本而置君于何地?” 朱铭说道:“这位兄弟讲的是三纲。但三纲不能单论,须三纲六纪、三纲五常共论。纲是什么?各位有没见过渔网?纲便是把渔网撒出去,渔夫手里抓住的那根绳子。若处处都只顾那根绳子,绳子歪了,绳子断了,渔网再好,能捕得到鱼吗?” “请君细讲。”质疑之人说道。 朱铭说道:“班固首倡三纲六纪,但他同时也说,人皆怀五常之性。又在论三纲之义时说,君者群也,群下所以归心。父者矩也,以法度教子。夫者扶也,以道扶接也。” “为君之人,不群臣下,臣子会归心吗?为父之人,不矩法度,儿女该遵从吗?为夫之人,不扶妻子,妻子该服从吗?不该!” “三纲五常,讲的是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间,应该互相遵守道义。而非是说,君为臣纲,臣就要愚忠其君;也不是说,父为子纲,子就要愚孝其父;更不是说,夫为妻纲,妻就要盲从其夫。” “我且问阁下,有一夫妻。妻子贤良淑德,没有半点错误。丈夫却吃喝嫖赌,败光了家产祖业,还对妻子动辄打骂。夫者,扶也,这样的丈夫,扶持过妻子吗?妻子还该顺从他吗?” 那人摇头道:“自是不该。” 朱铭说:“妇有妇德,夫也有夫德。夫不守其德,便是纲纪坏了,夫为妻纲也不要再谈。妻子应该规劝,如果屡劝不改,索性和离算了,离婚了再嫁个好丈夫!” “小先生讲得好!” 却是个大妈扯开嗓子吼叫,她手臂还挎着个篮子,估计是来这边购物的。 现场听讲的,还有不少妇人,都觉得朱铭说得有道理。 首倡三纲六纪的班固,在分开阐述三纲时,已经用了五常来解释。 后来朱熹把三纲五常合在一起,也说得明明白白。君臣、父子、夫妻的责任,都是双向协调的,不能抛开义务只谈权力。 偏偏世人只论三纲,刻意忽视甚至曲解五常,只强调上下尊卑关系,却不讲为君、为父、为夫的责任。 朱铭又对那些年轻士子说:“班固言,父者矩也,以法度教子。做父亲的,自己没有规矩,自己不讲法度,他们说的大道理,难道做儿子的该听吗?” 年轻人多少都有逆反心理,对朱铭这些话感同身受。 但又不敢直接喊出来,于是现场爆发出一阵笑声,用笑声来表达他们的认可。 皇帝不群臣子,臣子该怎样做? 这句话,朱铭没有讲,反正道理摆在那里。 朱铭继续说道:“‘我本’、‘方矩’之论,就是以己身为直尺,去把家国天下画得更方。夫失其纲,该当归正。父失其纲,该当提醒。君失其纲,该当劝谏。” 又有人问:“夫失其纲,妻子可以离婚再嫁。父失其纲,难道还能重新认一个父亲?” “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不止。 朱铭正色道:“父失其纲,如果不能劝其改正,做儿子的,就当时时为父亲查漏补缺。可如果这位父亲祸国殃民,做儿子的应当划清界限,甚至断绝父子关系。否则的话,难道还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不成?” 当即有人反对:“窃负而逃,何解也?” 朱铭回答说:“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 “亲亲相隐何在?”又有人问。 朱铭说:“儒家讲仁义,大义为先。亲亲可以相隐,却必须符合大义。窃负而逃的典故,不是让舜背起父亲就逃。而是要先命令皋陶抓捕舜父,舜还要放弃王位,这样才能去尽孝。如果舜不放弃王位,不让皋陶抓人,那舜就失了大义,此无义之愚孝也。” 这个解释,足以服人。 侯宣听了一阵,忍不住拍手喝彩,解开了他关于忠孝的疑惑。 父子之间,可以大义灭亲。 那么君臣之间,是否可以大义灭君呢? 朱铭当然不敢讲,也用不着讲,因为孟子已经给出了答案——诛一夫纣,未闻弑君。 独夫可以诛杀,算不得弑君! 朱铭讲了一阵,便去摆摊卖货,换陈渊过来讲学。 陈渊的风格又不同,他没朱铭那么激进,各种道理娓娓道来,让人如沐春风。 侯宣来自山东,从唐代到宋代,山东士子都被称为“鄙儒”。他们很少去考进士科,而是疯狂卷明经,死记硬背儒家经典。李白甚至专门写诗,说山东读书人只会讲经,正经做事全部抓瞎,还是滚回山东种田算了。 侯宣这个山东人,不属于任何一派,此刻听得起劲,却想加入“道用派”。 至于父亲的叮嘱,他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傍晚收摊,返回客栈。 诸多士子也收起摊位,扛着小商品散去。 有同路之人,围在陈渊和朱铭身边,叽叽喳喳兴奋谈论着。 朱铭其实也在疯狂恶补知识,在洋州书院时大量阅读经典,也在大明村请教陈渊一些关键问题。 比如今天所讲的“大义灭亲”,就是陈渊给出来的,朱铭只知道成语,并不清楚其词源。 “在下陈东,字少阳,见过默庵先生,见过成功兄!”一个太学生冲过来,朝着他们作揖行礼。 陈渊微笑回礼,朱铭却在回礼时,忍不住多看此人两眼。 眼前这位太学生,领导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学生运动,“六贼”的概念也出自陈东之手。 可惜,后来因为阻止赵构去金陵,请求赵构还都开封,被赵九下令给杀了。 陈东问道:“两位可否专为太学生讲一场?蔡河两岸人太多,很多时候挤不进去,也听不清楚。” 陈渊表示遗憾:“太学不允许外人宣讲。” 陈东说道:“可在城外讲,在下把太学生带过去,至少能有数百人。” “可以。”陈渊点头。 侯宣也过去自报姓名,但城门即将关闭,而朱铭又住在城外,只能隔日再来交流。 他骑马回到家中,兴奋道:“父亲,陈先生是真大儒,那朱成功也通晓经义,二者皆为国之栋梁。” “吾已知。”侯蒙语气平淡。 他已经对时局彻底失望,只想着自保,顺便做点小事。少年时代那个山东游侠,早就一去不返,只剩下沉沉暮气。 刘逵倒了,张商英倒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他。 宋徽宗性格多变,想一出是一出。在奸党的疯狂诋毁下,侯蒙顶多还能撑一两年。 用他制衡蔡京不假,可这样的人选太多,在宋徽宗眼里属于消耗品。 只有蔡京,是不可或缺的,谁让人家精通捞钱之术? 第143章 【繁华东京的另一面】 北宋穿越指南初来贵宝地0143【繁华东京的另一面】明天就元宵了,没法再摆摊,也没法再讲学。 因为各处街道的空位,都被商贾们租下来,他们要在元宵节期间做生意。 越靠近旧城,花灯规模就越大,个别地方,提前半个月便开始扎灯。 正好侯宣、陈东等人来访,朱铭便带着白胜、石彪,相约李含章、白崇彦、令孤许、闵子顺等士子进城游玩。 侯宣在东京住了好几年,他来做向导进行讲解。 北宋的东京,分为新城、旧城、皇城三部分。 像国子监、太学、武学,还有士子们摆摊的地方,都在外城的最南端。 众人经南熏门入城,刚进去就看到大工地。 侯宣指着工地说:“这一大片,正在兴修道观,以前皆为民居。” 朱铭问道:“居住在这里的百姓,都被迁去哪里了?” 侯宣说:“不清楚,反正肯定出城了,或许被安置在城外某地。” 朱铭又问:“让百姓搬走,朝廷给钱了吗?” 侯宣说:“按理是要给钱的,但能否发到百姓手里,这个谁也不知道。” 继续前行,东边是熟药惠民南局,也即宋代的平价公立医院。 这起源于王安石的市易法,规定熟药必须由政府专卖,民间不得私人制作和销售。在此基础上,增加了官方药店,继而发展演变为公立医院。 侯宣指着西边说:“从这条街道过去,有一家清风楼酒店。南方的旅人抵达东京,进城第一家客店便是清风楼。南北两楼对峙,每楼四层,外观气派,内里清雅。外地来客,多以下榻清风楼为荣。其楼高大成荫,巷中有穿堂风,城内百姓,夏日多至清风楼下纳凉。” 朱铭读过《东京梦华录》,一个个纸上的名字,不断出现在眼前,就如做梦般感觉不真实。 公立医院的街对面,此时开着几家书店。 书店老板们愁眉不展,朱铭骑马过去询问,得知这里也要拆迁了。 朝廷勒令四月前全部搬走,这一片区域要赏赐给刘婉容。 刘婉容是宋徽宗的新宠,已经怀胎三月,也即后来的刘皇后。她一吹枕头风,几家书店便倒霉,皇帝把这里赐给她娘家建宅子。 在宋徽宗看来,拆迁赐宅很正常。自己如今最宠爱的女人,父亲竟是个酒馆伙计,还在租住别人家的房子,说出去多丢皇室的颜面啊。 陈东愤懑道:“太学生买笔墨纸砚,皆在此处,拆掉之后,还不晓得要去哪里购文具。” 朱铭莞尔道:“南城外也有书铺,多走一刻钟而已。” 继续前行,侯宣指着西边说:“这是蔡京党羽邓洵武的宅子,刚刚建成半年,强行迁走店铺两家、民居二十余户。” 又是强拆。 陈东说道:“更外边,是童贯党羽高俅的宅子。这厮掌管禁军,竟将禁军军营改建成私宅,把禁军士兵充作自家奴仆!” 朱铭有些无语,自己前几天摆摊讲学,那地方是选得真好,居然紧挨着高太尉家。 继续前行,蔡河两岸那一圈,好多都是蔡京党羽的宅子。 就连蔡京自己,都住在南城区。 这是因为内城多有老牌权贵居住,便是店铺都不能随便去动。外城则无所谓,放眼望去,多为平民,强拆建宅没有任何顾忌。 朱铭还去蔡京宅邸瞅了瞅,占地面积真大! 而且,蔡家宅邸共有两处,一处是刚当上宰相时建的,一处是第二次罢相时建的。皆为皇帝赏赐,造价逾百万贯,强拆民房近千户。 外城百姓多遭强拆,内城百姓同样不好过。 宋徽宗扩建延福宫,从皇城北面修到内城的北城墙。这都还嫌不够,竟把内城城墙也占了,一直修到外城的北城区。仅这个操作,就让皇城面积翻倍。 正在建设中的上清宝箓宫,是挨着延福宫修建的。即将建设的万岁山,则继续往东北方扩张。 这两处如果建造完毕,能将皇城以北的内城区霸占一半。 还不算完,等建成万岁山,还会修建景华苑,又是把内城墙给占了,将皇家园林往外城区延伸。 一系列操作,皇家建筑的最终占地面积,能在原有皇城的基础上乘以三! 而且,全是强拆东京核心地段的房子。 另外还在兴建大量道观,一些道观由佛寺改建,还有一些同样强拆民房。 宋徽宗在位的那些年,至少有数万东京市民,被拆毁了房屋赶出城去! 那些无家可归的市民,到了城外该怎么生活? 难怪京畿之地,造反造了好几年,到如今也多盗贼,恐怕有不少就是东京市民。 朱铭骑马围着延福宫绕了半圈,洋州来的士子全部沉默。他们只听说过皇帝昏庸,却没想到如此残暴不仁,大规模强拆市区民房,已经突破地方士绅们的想象。 朱铭突然问:“无家可归的百姓,通常是往哪里去?” 陈东说道:“往南、往东、往西。” “驾!” 朱铭猛地挥鞭,骑马绕着城墙往东行。 李含章和侯宣骑马追赶,余者无马,继续在城内闲逛。 不多时,便奔至牛行街,这里是卖牲畜的地方。沿街而出新曹门,便到了城外居民区,这里依旧看不出有啥异常。 过了护城河之后,行人变少,朱铭开始打马狂奔。 李含章大概猜到他想看什么,大声呼喊道:“去东南边!” 朱铭勒马转向东南方,很快奔到漕河边。 一眼望去,漕河两岸,到处是窝棚。 住在这里的青年男女,白天要去城内外打零工,一旦找不到工作,全家就得饿肚子。 老年人的数量不多,扛不住这两年的大风雪。 朱铭牵马走进窝棚区,发现多是半大孩子,留在家中照看弟弟妹妹。 忽见一富人,带着仆从过来。 身边有牙人跟随,这厮每到一处窝棚,都要领富人进去看。 朱铭默默跟着,只见富人将一少女牵出,命其站在屋外原地转圈,接着又查看牙齿是否残缺。 富人非常满意,说道:“便要这个。” “五十贯。”牙人说。 富人道:“太贵了,俺此次来东京,要买两个女婢回去。” 牙人说:“若买两女,合九十贯即可。” 双方敲定买卖,牙人便去找少女的父母,当场拟定雇佣合同签字画押。 北宋末年,已不许终身买卖,合同最多以十年为期,逾期不给自由是要吃官司的。期间若是转卖,也要按初卖时计算期限。 但实际操作下来,经常逾期不还,因为这事儿打官司的不少。 侯宣走到朱铭身后:“自从官家大兴土木,奴婢的价钱都降低了。以前这等少女,至少价值六十贯,现在三四十贯就能买一个。” “不是说,朝廷约束蓄养私奴吗?”朱铭问道。 侯宣解释道:“朝廷只是不准签卖身契,何时约束蓄养私奴了?宫里带头买奴婢,好多宫女都是花钱买的,契约期满再放出来,或者干脆不放还。还有就是日渐减少官奴数量,官员犯事,不再将其女眷充作官奴。” 北宋皇室,真的在带头买卖妇女。 宋神宗时期的京官张荣,因为罚钱还被停发工资,缺钱少粮过不下去,竟然把女儿卖进宫中。后来在上朝的时候,当着众臣的面,请求把女儿赎回来,搞得宋神宗很没面子。 王安石不养姬妾,宋神宗得知情况,当即叫来太监,给了三千贯钱,让太监帮王安石买两个小妾。 事实上,王安石有过小妾,还是妻子主动买来的。 这小妾自称丈夫是军中将领,押运军粮时船只倾覆,耗尽家财也赔偿不起,只能卖掉妻妾给朝廷抵债。王安石可怜其遭遇,就将这小妾还给了原配丈夫。 年轻貌美又有一技之长的女子,价钱是很贵的,动辄数百上千贯钱。 就连在东京买个奶妈子,都需要三十贯以上。 女子可卖,男子也可买。 男子主要是买来充差役,特别是打仗的时候,富人家轮到差役熬不过,就雇佣贫困男子去应差。 说是雇佣,其实就是给买命钱! 整个东京,属于全国最大的人口交易市场。 看似是雇佣制,但权贵之家逾期不放人,婢女的父母敢去告状吗? “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 这句话看似美好,似乎东京百姓更爱女儿,但后面还另有内容: “甫长成,则随其资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功过人、针线人、堂前人、剧杂人、拆洗人、琴童、厨子等级,截乎不紊。就中厨娘,最为下色,然非极富贵家不可用。” 女儿养来做什么? 教会她们本事,卖给富贵人家做婢女。 当然,不能说卖,法律不允许嘛,只是让女儿受聘做佣人。 朱铭亲眼目睹一桩人口买卖,他啥都不能做,因为这种交易是合法的。 朱铭骑马慢悠悠离开,半路居然见到个老者,能扛过两年大雪也是不易。他勒马问道:“老人家,你一直住在漕河边吗?” 老者回答:“以前住城里,俺家被拆了,变成刘廉访的宅子。” 刘廉访,就是姓刘的廉访使,专门负责廉政监察的。 侯宣说:“这位刘廉访,也是蔡京党羽,其宅邸在太学的北边。” 朱铭又问:“刘廉访占了你家的房子,可有给什么补偿?” 老者回答:“宫里来人说,官家把地赐给刘廉访,只给俺家补了两贯钱。” 呵呵,区区两贯钱,就把人家东京城里的房子拆了。 朱铭骑马望着漕河两岸数不尽的窝棚,不禁冷笑:“好个东京城,果然是世间一等一的繁华所在!” 第144章 【元宵前夜】 北宋穿越指南初来贵宝地0144【元宵前夜】朱铭骑马回城,天色已暗,但不怕城门关闭。 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元宵灯会结束,东京城门是都是开启的。城内也不再宵禁,可以通宵达旦游玩——东京有宵禁制度,只不过时间推迟到后半夜,前半夜允许市民尽情玩耍。 夜色降临,灯火辉煌。 来自全国各地的花灯,从今天开始试灯。特别是围绕皇城那一圈,皆为大型鳌山灯,乃各地州府所进献。 “俺在西乡县城也见过灯会,跟东京比起来,真就是乡下地方。”白胜发自内心感叹,他此刻是真的长见识了。 石彪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一路半张着嘴巴,看啥都稀奇得很。 朱铭牵马前行,眸子里映照着满城灯火,脑海中却是漕河两岸的绵延窝棚。 两相对比,给人的冲击太强烈了! 贴着内城的南城墙,那一片全是勾栏瓦舍,今夜显得格外热闹。 许多瓦子不用交门票,进去就能看表演,主要靠场内摊位费赚钱,商贩租赁摊位售卖各种货物,经营性质更像大型综合商场。 但元宵灯会期间,重头戏不在瓦舍,而是在宣德楼前搭建舞台。宽阔的御街,搭起四五百米长的舞台,从皇城外一直延伸到内城城墙,开封市民可站在御街两侧观看表演。 明日才是元宵,今晚已经开始。 御街两侧已经挤炸了,密密麻麻全是人,挤不进去的,只能去别的街道观灯。 “小健儿,小健儿!” 观众忽然疯狂呐喊,“小健儿”是被记载进《东京梦华录》的大明星。 只见一个年轻人穿着短打衣服,翻着跟头来到舞台中央,另有几个明星陪同出演。 打斗一番,小健儿忽然喷火,火光还分不同颜色。 又见他转身低头,深吸一口气,再次喷出火焰来。一个丸子漂浮在火焰中,不停的凌空旋转,仿佛在用三昧真火练丹。而且这口火焰,足足持续半分多钟,东京城的明星无人能及。 “好!” 无数观众,轰然喝彩。 就连朱铭都暂时忘却糟心事儿,跟随众人一起鼓掌。 “李外宁,李外宁……” 隔壁的舞台,也有大明星上场,而且似乎更厉害,观众纷纷朝那边挤。 朱铭他们挤不过去,只能远远望着,隐约可见似有焰火。 李外宁是个傀儡师,擅使药法傀儡,也就是用火药来驱动人偶。 整条御街,节目各异,人头攒动,如痴如醉。 朱铭都忍不住感叹:“只看这里,果然是丰亨豫大、繁华似锦!” 人群之中,还有许多异邦服饰者。 陈东指着不远处:“那些都是辽国使者,旁边则是高丽使者。每年元旦,各国都有使团进京参加元会。元会之中,使节朝贺,只辽国、高丽使者能获得赐宴,其余各国使者自行活动。第二日,使者们前往相国寺烧香礼佛。第三日,使者们去南御苑射箭。辽国使节喜爱射弩,大宋勇士皆用弓箭。大宋勇士若中靶心,官家必有重赏,之后还会骑马游街供百姓追捧。” 朱铭问道:“大宋与辽国,不是关系日渐恶劣吗?” 陈东说道:“但两国一直有使者来往,宣德楼前的鳌山灯,经常为辽国使者提前亮起。一直亮到元宵节,好让辽国使者有半个多月的花灯可看。” “那些使者又是哪国的?”朱铭往更远处一指。 侯宣说道:“西域来的于阗使者。” “这我听说过。”朱铭点头。 于阗国,在新疆和田一带。 此外还有阿拉伯人,也就是大食使者。这些家伙并不常来,而且很多时候,是阿拉伯商人假扮的,主要目的是跑来东京高价卖货。 三佛齐、闍婆等东南亚使者经常来,往往献上大象、犀牛、孔雀、鹦鹉之类。这导致东京的动物越来越多,仅大象就有好几十头,大宋皇帝便在城外玉津园开辟皇家动物园。 外国使者还曾进献昆仑奴。 三佛齐献的昆仑奴,估计是东南亚土着。但大食商人献的昆仑奴,极有可能是真的黑奴。 朱铭看了一阵表演,就跟朋友们一起去吃酒。 中途还遇到摆摊卖货的蓝帽子,只观其帽子上的花纹,便知是寓居东京的犹太人。 …… 今晚皇帝也没闲着,坐着御辇前往五岳观,随侍之人皆戴大帽,帽子上还簪着花朵。宫中侍卫身穿红锦团答戏狮子衫,那镀金的天王腰带,跟朱铭的天王甲腰带有得一拼,手里的金瓜有好几重骨朵。 禁卫武官和殿前军士,打扮同样喜气夸张,穿得就像戏台上的将军。 皇帝的随员们,捧着各种玩意儿,什么金交椅、痰盂、水罐、果盘等等。这些都是皇帝的御用物,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便是吐痰,普通痰盂也用不惯。 皇帝身后的掌扇,扇柄为琉璃和玉石所制,琉璃当中还有灯芯可以点燃。 便是前方开道照路的灯笼,都是极品红纱裹着,还缀有珠宝璎珞。这样的灯笼有四百个,皆用极品白烛照明。 各种玩意儿,非金即玉,剩下的也是宝石和珍珠。 就体现出四个字:奢华贵气! 在御街舞台搭建之前,宋徽宗就坐在御辇上,从宣德楼出来,汇合等候在那里的文武百官,庞大的队伍向南而去。 “看驾头!” 随着禁卫一声呼喊,三衙太尉开道,浩浩荡荡前行。 沿途路人纷纷闪避,而且瞬间无人敢言,喧闹的街道变得死寂。用《东京梦华录》的原文来说,便是“有高声者捶之流血”,那些金瓜侍卫可不是摆设。 先是路过九成宫,那里有宋徽宗铸造的九鼎。 北宋初年便闹钱荒,多次颁布诏令,禁止铜钱外流。北宋末年,更是钱荒到影响民生,蔡京不得不铸造大额铜币。 可宋徽宗却融掉铜钱铜器,铸造九鼎以彰显自身天命,九鼎后来被金兵给抢走。 安放九鼎的九成宫隔壁,便是今晚宴会的迎祥池。 池边栽满了杨柳,池中还有睡莲,亭台楼阁,风景秀雅。 在四百个御灯笼,以及众多花灯的映照下,夜晚的迎祥池亮如白昼。灯火倒映在池水中,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宋徽宗坐在金交椅上,乐声奏响,群臣拜贺。 乐声罢,献祥瑞。 刚被降了三官的礼部尚书白时中,拿着单子开始念道:“京东路献白虎瑞兽一只,已送至玉津园……” 每念出一种祥瑞,文武百官都纷纷恭贺。 念着念着,白时中说:“利州路进献仙粮,玉米、红薯各一百斤!” 听到“仙”字,宋徽宗来了精神,问道:“玉米红薯是何物?竟能称之为仙粮。” 白时中说道:“利州路转运使彭喜,称有异人海外寻仙,遇一仙翁,授以玉米、红薯二物,皆可亩产数石。且不择土地,贫瘠山地亦可耕种。” 宋徽宗却不关注亩产,只问:“仙粮食之可有奇效?” 白时中回答说:“不知。” 刘正夫离席拱手:“官家,若真的能亩产数石,而且可耕种于贫瘠之地,此两物可大利天下。陛下励精图治,我大宋盛世无双,四海之内丰亨豫大,如今又有仙粮,真乃仙人眷顾也!” 于是,群臣争相恭贺,皆言皇帝身负天命。 宋徽宗顿时高兴起来,又说:“传令利州路转运使,让他送异人进京,俺且问问海外仙翁之事。” 接着,礼部尚书继续念祥瑞,内容五花八门,甚至包括民间女子生下四胞胎。 祥瑞整完了,侍者才开始端来酒菜。 又有戏班子上演杂剧,君臣相协,共享盛况。 两场杂剧演完,大晟府的御用词人们,开始写歌功颂德的诗词。 宋徽宗亲自点评,排出前几名,赏钱数十数百贯不等。 …… 朱铭喝得半醉,骑马回到城外客栈,也没人来查他酒驾。 白胜和石彪打地铺,今天走得累了,躺下便呼呼大睡,鼾声吵得朱铭难以入眠。 翻身起床,点燃油灯。 朱铭拔出宝剑开始擦拭,擦完宝剑,又去擦铁枪、铁锏。 他握着铁锏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向外观看。城外虽不如城内繁华,但也到处是花灯,一阵夜风吹来,还伴着煤炭燃烧的味道。 东京附近的树木,早就不够支撑城市用柴。 家家户户,甚至包括官员,都是用煤炭来生火做饭。 只有皇室和顶级权贵,才燃烧高价木炭,这玩意儿是大老远运来的。 从穿越至今,朱铭一直嚷着要造反,可之前的造反意愿,都不如今天来得强烈。 这里可是东京,是大宋的首都,都已经这幅鬼样子。 各地百姓该有多惨? 朱铭本打算靖康之后,再发动起义,现在却想要提前。 该提前到什么时期呢? 等方腊造反,还是宋军征辽大败? 反正不是现在,西军精锐仍在,起义军在初期是扛不住的。 心中愤懑难当,朱铭在房里挥舞起铁锏,黑暗中发出嗡嗡的破空声。 石彪睡得很死,白胜却被吵醒,睁眼看了看,又继续睡觉。 只剩朱铭还在那里独自发疯! 第146章 【倒数第一,也是第一】 整理物品,检查遗漏,朱铭提着灯笼下楼。 石彪依旧留在客栈里看行李,白胜已去马棚牵马。 士子们陆陆续续出来,只这一家客店,就住着几十个应考举人。 “咦,会之兄不是要考茂科吗?”朱铭发现秦桧也下楼了。 秦桧笑着解释“茂科太难,下次再考也不迟。” 茂科这种大科,举人们不敢直接去考,新科进士不准再考,主要竞争者都是往届进士。 历史上,秦桧被扔去地方做校长,憋屈好些年都没挪窝。于是硬着头皮去考茂科,竟成为那届的唯一录取者,就此时来运转,火速跃升为太学学正。 闵子顺已经定了两辆马车,洋州士子们全部钻进去,秦桧也厚着脸皮搭顺风车。 李含章和朱铭,各自骑马,一起进城。 白胜等一众随从,提着灯笼,跟在马车后面步行。 速度提不起来,人太多了。 城门为应考士子破例开启,也不做任何检查,可以随意出入。 还没抵达贡院,街道上就被堵死,因为考生人数有一万左右,加上他们的随从可能破两万。 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很快,就有官差前来,沿街大吼道“闲人离去,闲人离去,不可阻塞街道!” 白胜他们就属于闲人,把东西交给朱铭,便默默远离贡院。 朱铭没有跑去里面挤,慢慢等着进场。足等了两个小时,终于一点点靠近,从竹筒里拿出答题卷和写着座位号的考票。 搜检程序,比州试严格一些,但依旧没有脱光了检查。 贡院考场面积很大,可以容纳一万多人。 外围考棚条件恶劣,三年前使用过,都生出蜘蛛网和苔藓了,还得考生自己动手清理。 靠内的考棚就干净得多,因为国子监和太学生,年考的时候会借用贡院,每年都有考生清理一次。 包括朱铭在内,来自洋州的考生,座位居然全部靠前。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两位考官的安排,都以为自己运气很好。 每个考棚,面积约为13平米。 找到座次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自己的考棚,桌上得擦拭之后再垫纸,防止桌面污染试卷。第二件事,是在考棚顶部钉油纸,防备年久失修漏雨。 然后,一直等到天亮。 经义文考题内容,跟州试时相同,都是大经、兼经各十道。但难度提升了,每篇作文的字数,增加到350字以上。 “当当当当!” 天色微亮,锣声响起,要公布考题了。 为了防止泄题,不可能印刷试卷,更不可能临时誊抄一万份。 有差役举着木牌出来,木牌上贴着一张纸,写明了第一道考题内容。差役边走边喊“第一题,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考生们连忙抄下题目,等着第二道考题公布。 差役从朱铭身边走过不久,又有差役举着牌子过来“第二题,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十道题全部公示完毕,考生才开始答题。 若有人没把考题记完,也可询问附近差役,但不准离开自己的考棚。 朱铭完全按照八股文模式答题,思索一阵,写下第一题的破题君子之于世也,不先事而有所倚,惟随事而制其宜,盖事必有义也。 接着又琢磨承题,写道君子处天下之事,惟义之适从。初何尝有所偏倚于其间哉? 朱铭的八股文水平,相比去年又提升许多,已非初次应试那个小白。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避免杂犯。 也就是不能在文章里,犯了皇室的名讳。 徽宗朝的考试,还要避免使用洛学、蜀学的独家言论。 这个很好避开,就拿洋州书院来说,闵文蔚专门列出了相关内容,反复强调那些东西不能拿去考试。而且内容并不多,新学、洛学、蜀学对于经义的阐述,99都是共通的,只剩关键的1来区分。 当然,如果没有名师或书院指导,贫寒士子很容易犯错,稍不注意就要犯忌讳。 写到中午,做完四题,肚子已经很饿了。 考场内传来炭焦味,有人在用自带的炉子做饭。朱铭懒得生火,掏出块饼子就水喝,然后去上厕所,解决完生理需求继续答题。 直至天黑,考官勒令交卷,朱铭已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 省试的考生太多,不可能每天都进场搜检一次。真那么搞,连续三天别想睡觉。因为白天都要考试,晚上十一二点就来排队,哪还有什么休息时间? 吃喝拉撒,全在考场里。 13平米的闭塞小屋,只能趴在桌上睡。 夜里,朱铭还在考棚门口,燃起炉子煮了锅粥,就着咸菜和肉脯吃下。 吃完就睡,白天写了十篇文章,还反复修改誊抄,有干一天体力活那么累。 第二日,考十道兼经题。 第三日,考一道试论、五道经史时务策。 试论题,是让考生评价汉宣帝。 这道题肯定出自王黼之手,意图非常明显,让考生夸赞汉宣帝,顺便夸一夸宋徽宗。 朱铭已经猜到出题者的心思,但他偏不夸宋徽宗,只是客观评价汉宣帝。破罐子破摔,大不了落榜,然后滚回大明村去。 两道经史策题,还算中规中矩。 三道时务策题,一篇谈论西北战事,两篇谈论财政问题。 朱铭全部照实了写文章,虽然没有明着批评蔡京和童贯,但却强调吏治败坏问题。 就他这么写,第三日的六道题,是很难获得阅卷官认可的。 这个时代,连科举都得拍马屁! 就拿上一届的主考官蔡薿来说,此人是崇宁五年状元。 这状元水分极大,完全靠溜须拍马当上的。 当时蔡京遭受言官弹劾,宋徽宗也被群臣逼得做出让步。 蔡薿在殿试策论当中,疯狂为蔡京说好话,大肆攻击其政敌。 宋徽宗、蔡京读之大喜,遂将蔡薿点为状元,将其状元文章颁行天下,九个月内就升为从四品。 接着,蔡薿又翻查族谱,认了蔡京为叔父。 有次登门拜访,蔡京让三个儿子迎接。蔡薿立马改口,说以前族谱对错了,蔡京其实是自己的叔祖,蔡京的儿子才是自己叔叔。 接着,宋徽宗顶不住压力,打算赦免一部分元佑党人。蔡薿为了讨好蔡京,居然违抗皇命,不按中旨写诏书。如此欺君大罪,居然只是贬为知州,很快又召回朝堂任职。 十年时间不到,蔡薿就从一介布衣,混成全国考试的主考官! 三场考完,朱铭交卷走人,把自己的炉子也带上。 考生们陆陆续续走出贡院,都又困又乏,根本没精力交谈,更懒得去跟朋友们对题。 “哥哥!” 白胜提着灯笼,牵马站在街边已等候多时。 考生太多,朱铭很难寻到朋友,干脆独自骑马回客栈。 囫囵吃了顿饭,连澡都懒得洗,躺床上倒头便睡。 …… 四位主考官,依旧被锁在贡院,因为他们还是阅卷官。 誊抄官一边誊抄朱卷,一边给阅卷官们送来。 另有十几个三馆官,也来帮着阅卷。他们初次阅卷之后,淘汰一部分写得太烂的,再交给四位考官进行评阅。 四位考官,判出试卷成绩,还要交叉阅卷。 朱铭的两份经义卷,评价都还不错。 比如《论语》卷,翟汝文的批语是析理详明,遣辞舒畅,不略不乏,可为佳作。 虽然糊名了,但每份答题卷都有编号,把考生的几场答卷放在一起。 录取人数不定,大概在700人左右,可多可少。 由于慕容彦逢和翟汝文判卷极严,他们两个淘汰了太多人,导致今年的录取者只有671人。 上一届进士,可是有713人! 宋代科举的随意性,在录取数额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受主考官的影响极大,比如再下一届进士,阅卷不那么严,整整录取了783人。 确定中榜试卷之后,四位考官聚在一起排名次。 王黼作为主考官,他可以一锤定音。 慕容彦逢气得拍桌子了,指着第一名试卷说“此人的策论,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文章写得无甚可取之处,为何能判为第一?” 王黼反问“此子将官家比作汉宣帝,难道有错吗?” 慕容彦逢无法回答,硬生生把怒火憋回去。 翟汝文拍出一份答题卷“此人的答卷,经义题析理详明,策论能排进前三。不但通经达义,更知天下时务,其论述财政兵政,已可作为重臣上疏之言。为何判为最后一名?” 王黼说道“此子暗讽朝臣,说我大宋吏治败坏。当今圣人临朝,海内承平,丰亨豫大,百官清廉,哪来的吏治败坏?若非两位坚持录他,我定要让此人落榜!判他为最后一名,已是格外开恩了。” 慕容彦逢大怒“百官清廉,这话你自己相信?” “难道不是吗?圣人临朝,还能有贪蠹之辈做官?”王黼质问道。 慕容彦逢怒不可遏,却又毫无办法。 北宋晚期的科举注重策论,以朱铭的策论文章,排进前三完全没问题。 但在王黼的主导下,生生判为倒数第一。 倒数第一,也是第一,还更方便朱铭看榜。 本章完 第147章 【榜下捉婿】 天刚蒙蒙亮,士子们就急着出去。 众人紧赶慢赶来到贡院外,可惜还是来晚了。 今天的看榜者,比那天考试还多,整条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甚至有一些富商,直接带着家丁前来。他们是来抢人的,不是说违背士子意愿,把中榜者强行带走,而是跟同行争抢“女婿”! 白胜、古三等一众随从,提着棍子开道,沿途大吼“快让让,快让让,相公们要看榜!” 见他们都是应考举子,挡在前面的闲杂人等,非常自觉的让出一条狭窄通道。 等待好久,终于有官差簇拥着胥吏,艰难挤进来张贴黄榜。 贴出的第一张榜单,约有一百多个名字。 石彪完全不识字,只能站在人群之外,牵好聚宝盆傻愣愣等着。 白胜却读过几天书,一眼便看到榜底的“朱铭”,顿时兴奋大喊“中了,俺家相公中了!” “谁中了?谁中了?” 瞬间有十多个富商,带着家丁疯狂挤来。 官宦人家也会榜下捉婿,但基本只捉前三榜的。虽然还没有殿试,并未分出甲第等级,但省试前三榜多半都更优秀。 只有那些富商,才会饥不择食,连老头子都要。 正所谓读尽文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媒人却问余年纪,四十年前三十三。 最先挤进来的富商,带着家丁把朱铭团团围住,语速飞快的说明情况“小相公,俺家住在陈留,离东京也不远。有良田数千亩,有商号两家、店铺二十余处。小女今年十七岁,贤良淑德,貌美如花。相公若愿娶,陪嫁良田八百亩、店铺三处!” 又有富商挤进来,不屑道“陈留是甚乡下地方?也敢来东京讨饭吃。小相公,俺家就在东京城内,虽然没有田产,却在东京有酒店一家。俺大女婿也是进士出身,已经外放为阳城知县,俺兄弟还是定陶学官。相公若娶了小女,今后在官场上也有个照应。” “俺家在东京有货行,比那破酒店值钱,俺妹夫是濮州士曹掾!”又有富商挤过来。 就在这时,又有几十个士子,陆陆续续喊道“我中了,我中了!” 本来扑向朱铭的富商们,纷纷折道而去,把那些士子也围起来。 白崇彦的书童猛然欢呼,至于白崇彦本人,不可置信的看着黄榜。他中了,倒数第六名。 李含章没找见自己的名字,又是忐忑,又是期待,或许他的排名更靠前。 第二张榜单贴出,还是没有李含章。 闵子顺却欢呼大叫,他连续四次落榜,这次终于中了! 也有富商将他围住,闵子顺平时挺正经的,此时却高兴得开起了玩笑“俺出身寒微,若能高攀富贵,自是一桩幸事。诸位且等着,俺写封家书回去,与拙荆商量一番。她若同意,俺便再娶。” “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一通哄笑,那些富商也不再纠缠,连忙去找下一个猎物。 堵住朱铭的三个富商,已经快要打起来。 朱铭拱手道“多谢各位美意,在下已有婚约。” 来自陈留的富商说“婚约可以解除,三年不完婚便自动作废。还剩几年,俺家小女等得起。来人,把小相公带走!” 这货乃是陈留土豪,带来的家丁非常多,竟然急不可耐的直接抢人。 只见六个家丁扑来,朱铭顿时一脚踹出,将最前面那个给踹得弯腰痛呼。接着又一拳头砸出去,将第二个家丁当场打晕。 剩下四个家丁,吓得不敢再动,傻傻的看着朱铭。 “滚!”朱铭喝道。 白胜立即吹嘘“俺家哥哥,是带兵剿过贼的,一人一枪,杀得八百贼众丢盔卸甲!” 三位富商,畏惧朱铭武力,纷纷选择放弃,扭头去捉别的贡士。 人群中忽地传来惨叫声“老夫今年五十六,膝下两子都已娶妻……快快放手,袖子扯烂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又有人在说“老先生莫忧,小女今年十八,正是先生良配,嫁过去续弦必定孝顺舅姑。” 可怜这位老先生,竟被家丁直接扛走。 还没确定自己中榜的士子,当场流下羡慕的眼泪。 第三张黄榜贴出,还是没有洋州士子的名字,李含章变得愈发焦急。 第四张黄榜,依旧没有。 第五张,也是最后一张,李含章看完,瞬间失魂落魄。 来自洋州的十位士子,加上李含章共有十一个,居然有三人被省试录取朱铭倒数第一,白崇彦倒数第六,闵子顺倒数第一百九十七。 李含章、令孤许、王昶等人……全部落榜。 而整个利州路,再无一人考中。 秦桧看着榜单,身体都在颤抖,他的名次极为靠前,正数第十七名。 权贵们已经开始动手,联合起来轰走富商,挨个询问中榜者的具体情况。 “四郎君,这人还未娶妻,年龄也合适得很,还考了省试第十七名!”一个家丁喊道。 王仲岏冲到秦桧面前“真未娶妻?” 不知此人底细,秦桧有些忐忑,回答说“并未娶妻,也未有婚约。” 王仲岏又问“年方几何?” 秦桧回答“二十五岁。” 王仲岏再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秦桧答道“家父早逝,做过县令。还有老母与幼弟,寄住于舅父家中。” 王仲岏仔细打量秦桧,越看越满意“就是你了,带回去!” 秦桧惊呼“且慢,且慢,敢问尊驾是何人?” 王仲岏让家丁把秦桧架着走,便走便说“俺爹是王讳珪公,你难道没听过?” 本来还在挣扎的秦桧,听说自己能做已故宰相的孙女婿,顿时大喜过望“岳父快放开小婿,小婿答应便是了。” 就这样,秦桧做了李清照的表妹夫。 至于说秦桧与蔡京连襟,这多半属于野史扯淡。 第一,不见正史和墓志铭记载;第二,年龄相差太悬殊了;第三,秦桧中进士之后,并未得到蔡京的提携。 秦桧这边拜见了岳父,又去跟朱铭等人见礼,互相恭贺彼此高中。 待这家伙走了,李含章才酸溜溜说“一介寒门布衣,转眼便做宰相孙婿,当真是令人羡慕啊。” 朱铭笑笑没说话,就秦桧和那王家,金兵来了全员汉奸。 令孤许抱拳道“恭喜三位!” 朱铭、白崇彦、闵子顺同时回礼,其余同乡士子也过来道贺。 面对众人艳羡的目光,朱铭安慰道“还有殿试未考,若依旧排在倒数,也不知要蹉跎多少岁月,中不中进士都无所谓。” 这是大实话,北宋中前期进士,每届只录取三四百人。 宋哲宗年间,突破到五百人以上。 宋徽宗上台之初,皇太后掌权,同样只录取五百多人。 等到宋徽宗亲政,瞬间就泛滥了,第一届便录取671人,第二届录取731人,进士人数疯狂暴增。 进士甲第,也从只有三等,增加到四等、五等。 考了进士,还要考关试。 关试合格,方可任职。 现如今,人多官少,授官和升迁越来越难。 新科进士外放为县尉,都属于运气极好的。 许多进士,只能去做州学老师,而且一做就是好几年。 关试考得稍好的,可以做州学校长,但有可能多年都不挪窝。 比如秦桧,当了整整八年校长。 摆摊时认识的广南士子林勋,这位老兄更惨,当了十年校长。 因为落榜,李含章郁闷一阵,此时也想通了,洒脱道“成功莫忧,以贤弟之策论,殿试必可中一二甲。” “哈哈,但愿。”朱铭笑道。 殿试才是真的黑,属于科举舞弊的重灾区。 历史上,下一届科举,皇帝带头作弊。 宋徽宗最喜欢的儿子,乃是嘉王赵楷,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宋徽宗觉得此子类己,甚至动了换太子的心思。 一个十多岁的亲王,竟然跑去参加科举,而且直接被点为状元。 估计是宋徽宗都感觉太离谱,在儿子唱名第一后,下令改第二名为状元,把儿子降为榜眼。 别以为被嘉王赵楷抢了风头,那位状元似乎就有多惨。这货是个“有官人”,能凭借父辈恩荫直接做官,考上进士可以初授更高官职。 “有官人”考中状元,是宋代开国以来的第一次。 而且,第三名也是“有官人”。 也就是说,下一届殿试,乃宋代科举的至暗时刻。 前三名当中,一个是皇子,两个是“有官人”。全特么背景特殊,没有作弊谁信啊? 宋徽宗和他的宠臣们,在一次次突破下限。 回到客店,喝酒庆贺,几家欢喜几家愁。 李含章单独找到朱铭唠嗑“唉,世事无常。我平时的文章,一直比隽才兄写得好,这回他考中了,我却名落孙山。时也,命也,不打算再考了。我父亲有位世交,在湟州那边做军将。如今西北大战,我打算去投奔世叔,说不定还能捞到些军功。” “刀剑无眼,可贞兄小心。”朱铭提醒道。 “哈哈,若是死了,便算自己倒霉。”李含章笑道。 这货是真喜欢军事,去军中混一下也不错,反正今后还能再考。便是做了武将,都能考科举转文官。 此次洋州士子考中三人,朱铭属于意外,白崇彦也是朱铭带出来的。真正凭自身能力中进士的,其实也就闵子顺一人,非常符合洋州的基本情况——二十多年出一个进士。 朱铭已经决定,如果自己考完关试,被分配去做校长或老师,那就直接回大明村算球。 本章完 第148章 【殿试考“炼丹”】 宋代有一个太监机构,名叫御药院,专门收集药材药方,服侍皇帝起居膳食。 渐渐的,皇帝的日常穿戴,也经由他们负责。 继而又参与殿试,负责印刷试卷,负责弥封试卷,宣布殿试条令,全程参与殿试事务,协助拟定进士甲第。 御药院的太监们,权力涉及政治、外交、经济、军事、科举,甚至经常负责拟定皇帝中旨。 这个部门,非常类似明代的司礼监,是皇帝跟文官争权的工具! 也出过一些猛人,比如熙河开边的主帅李宪,就是御药院勾当太监出身。 到了宋徽宗这会儿,御药院的规模虽大,却难以满足皇帝需求。御药院在熙宁二年进行改革,换了一个上级单位,皇帝的穿戴交给尚衣局负责。 如今又在改革,尚药局与御药院分权,御药院不再一家独大。 在改革当中,经常模仿皇帝笔迹,非法颁布中旨的太监杨球……不知所踪。 这两年,宋徽宗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在分化蔡京党羽的同时,还在分化日渐嚣张的太监集团。 此届科考士子,简直运气逆天,不用担心殿试作弊太狠。 因为,尚药局和御药院刚刚分权。太监们忙着互相拆台,彼此都死盯着对方,没人敢在印刷试卷时泄题,也没人敢弥封试卷时勾结阅卷官。 …… 六百七十一个贡士,早早来到集英殿外等候。 黑灯瞎火的,朱铭站立一阵,困得直打哈欠。 忽地,侍卫似乎在喊什么。 前排贡士鱼贯入内,站在最后的朱铭,跟着众人往里走。 殿试座次是随机打乱的,朱铭找到自己的座位,在殿东偏后的地方。 天光微亮,皇帝升殿,礼乐奏响。 众士子拜贺。 朱铭距离宋徽宗太远,看不清这货长啥样子。 紧接着,太监分发试卷。 殿试试卷,雕版印刷,题目就有五百多字。 考生们拿到试卷,瞬间就懵逼了,今年居然考《周易参同契》! 很明显,这是宋徽宗亲自出的考题,跟礼部出题官没有半毛钱关系。 下一届殿试同样离谱,考的是《黄帝内经》,关于五运六气的内容。也就是气运之说,导致北宋末年掀起研究气运的热潮。 白崇彦左顾右盼,他没读过《周易参同契》啊。 秦桧也头大如斗,这特么该怎么答题? 这种情况,虽不常见,但也非第一次。 赵光义就曾亲自出题,考生们“相顾惶骇”,“搁笔不敢措词”。就连状元和榜眼,都搞不明白试题的出处,纯粹靠文采和瞎蒙名列前茅。 现在已经很不错了,还告诉你试题出自《周易参同契》。 《周易参同契》这本书,主要讲鼎器、药物、火候、道术。 宋徽宗再荒唐,也不敢直接考炼丹,而是选了一段比较正经的御政之首,鼎新革故。管括微密,开舒布宝。要道魁柄,统化纲纽。爻象内动,吉凶外起,五纬错顺,应时感动…… 一共五百多字的考题,白崇彦只看懂前二十四字。 思来想去,硬着头皮写变法对御政的好处。还真让他蒙对一半,不管怎么说,好歹跟试题沾点边,也符合蔡京变法的政治正确。 事实上,考题不仅有炼丹内容,甚至还有道士解释为采补双修。只不过非常隐晦,不懂道术的人,根本看不明白,还以为全篇都在说君臣治政。 朱铭穿越前就读过《周易参同契》,又被薛道光各种忽悠,对此书另有理解(外丹法被阐述为内丹法)。 一边研墨,一边观察,朱铭远远看着宋徽宗。 要不要给皇帝整一篇内丹法修炼论文上去? 算了,跌份儿。 朱铭坐在那里思考,直等到宋徽宗离开,他才提笔写下题目修身齐家治国策。 北宋末年的殿试策论,限制在1200字以内,但也允许超过一些字数。 朱铭胆大包天,竟然在殿试文章当中,宣扬他的“道用”派思想。 开篇便引用《周易》,讲述百姓日用即为道的道理。再引用《礼记》,又说道是相通的,谈修身、齐家和治国的共同之处。 修身之法,儒道合一,内外兼修。 还把“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比喻为齐家治国的各个步骤。 精,便是天下万民。 气,是万民产出之财富。 神,是国家朝廷的运转秩序。 炼虚合道,便是完美融合精气神,达成国家、财富和百姓的协调统一。 他在前几百字里,迎合宋徽宗对修道的痴迷。又在后几百字中,劝谏宋徽宗不要盘剥太过,否则就会破坏精气神的和谐。这对修道养生不利,也对治理国家不利。 最后完全契合《周易参同契》的表面和内在意思,把治国比作炼丹,只有兼具精气神才圆满。如果不善待百姓,炼出来的金丹就有缺陷。 “道用派”理论,全程掺杂其中。 一直写到天黑,反复修改之后,誊抄在空白答题卷上。 交卷完毕,宫人打着灯笼,送士子们离开。 大家都不敢喧哗,出了宫门,才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秦桧苦恼道“怎会考《周易参同契》?我答的是君臣如何治国。” 白崇彦说“我写的是变法。” 林勋凑上来“我也写的变法,但偏于崇礼复古。” 一大半士子,都显得痛苦不堪,没事儿谁去看道经啊? 此次殿试题目传开,导致天下士子,纷纷研读《周易参同契》。谁都没想到,下次居然考《黄帝内经》,还特么专考里面的气运之说。 “成功写的什么?”白崇彦问。 朱铭说道“修身齐家治国。” 众人反复讨论,都在猜测皇帝的出题心思,一直出城回到客栈还在说。 也有士子暗自窃喜。 比如来自川中的何粟、何棠、何榘三兄弟,他们今年全部考中进士。而且属于蜀学弟子,平时喜读佛经道书,把《周易参同契》都研究烂了。 历史上的何粟,便是今科状元,后来弹劾扳倒王黼等奸臣,靖康年间还负责与金兵谈判。 刚开始是主战派,渐渐变成以战促和。 由于他崇信道术,还主导了“六甲神兵守城”事件。昏聩至此,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酿下大错之后,何粟又与张叔夜领兵巷战,打得金兵答应和谈。金人请宋钦宗出城亲自谈判,也是让何粟回去传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何粟在靖康年间的行为,有时正确,有时糊涂,既想得出让六甲神兵参战这种昏招,也他娘的有勇气组织巷战。去了金兵大营,虽吓得浑身发软,却又始终不失体统,尽量为大宋减少谈判损失。 最后绝食而死,是个很难评价的复杂人物。 …… 尚药局和御药院的太监,互相敌视竞争,随时盯着对方的错漏。 殿试答卷糊名时,竟然无一人作弊,更无串通外臣之举。 今年是分权之后的第一次科举,他们还没斗出胜负。 而礼部的出题官员,甚至不知道考题是啥,因为宋徽宗锁院之后,临时更改了殿试题目。 北宋末期的殿试文章,也是要誊录为朱卷的,不拆名连笔迹都认不清。 初考官共有10人,国子司业陈询,便是其中之一。 陈询看完朱铭的试卷,从掺杂在其中“道用”理论,就已经猜到这是谁的卷子,直接批注道邪谈怪论,不知所谓。 初考官们写下评语之后,还要交给覆考官复核。 覆考官强渊明看完朱铭的卷子,给出完全相反的评语才思敏捷,义理清晰,论中杂谏,正直之士也。 强渊明是蔡京的老伙计,属于蔡党元老级人物。 但如今已跳出五行之外,不再掺和政治斗争,安安心心做帝党,顺便负责太子的教育问题。 既是帝党,自然懂得揣摩圣意。 朱铭的文章,前几百字都在讲修行,皇帝看了肯定喜欢,强渊明当然要给好评。至于后面几百字的劝谏内容,也符合儒家的政治正确。 亦有那真正的正直大臣,看完文章眉头紧皱,搞不清楚朱铭的立场。 前半段讲修身,还扯什么炼精化气,简直一派胡言,很明显是耽于修道之人,而且很可能以道法谄媚皇帝。 后半段讲治国,又在厉行劝谏之言,规劝皇帝要善待百姓。 此人究竟是正是邪? 于是乎,这些正直的覆考官,给朱铭的卷子评价为中下等。先是驳斥其掺道入儒,又肯定朱铭的劝谏之言。 最后评定甲第。 尚药局和御药院的太监们,才不管考生文章如何,谈及道术的通通评上等。 很快就跟大臣吵起来,此时的太监们,权力还没南宋时那么大,怎也吵不过那些文官。 最后双方妥协,前十名当中,前九个按照文官的意愿,第十名由太监决定。 但是,太监还有送卷的权力! 本来该送十份卷子交给皇帝,太监们却送了足足十六份。尚药局三份,御药院三份,全是涉及修道的文章,只求能让皇帝高兴。 十六份卷子摆在宋徽宗面前,这货认真听了两篇,觉得速度太慢,干脆拿来自己看。 何粟的答卷,对修道的论述含而不露,并且写得文采斐然,能让皇帝、太监和文官都喜欢。毫无争议的状元卷! 一直读到第十三份卷子,宋徽宗眼前一亮“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此修道高士也!更难得儒道皆通,引经据典,真个是国之栋梁。” 本章完 第149章 【唱名赐宴】 <\/b> 从省试放榜,到殿试奏名,中间长达一个月时间。 落榜士子们,早就离开京城了。 如今就剩朱铭、白崇彦和闵子顺,而新认识的朋友当中,秦桧、林勋、侯宣、陈东等人走得比较近。 朱铭对待秦桧,一直保持正常态度,既不刻意疏远,也不十分亲近。 在陈东的组织下,有好几十个太学生,经常跑去城外听陈渊讲学。里面的未来名人还不少,比如朱熹的父亲朱松,此时还不到二十岁,今年刚刚进入太学读书。 唱名的前几天,贡士们先去祭拜孔子,接着又被礼部叫去学习礼仪。 关于跪拜皇帝,也得分辨情况,只在大型正式场合,或者特殊时候下跪。 早在淳化三年,就已经把胡乱跪拜皇帝,列为十五项常参(日常参见和例行朝会)失礼行为之一,违反者要扣一个月工资。 “拜!” 礼部官员站在贡士们旁边,正在引导众人训练礼仪。 朱铭手里拿着个空白木板,站在人群当中划水练习。 先是竖着木板一拜,接着横捧木板一拜,继而后退半步,把木板插在腰带上。然后开始跳舞…… 宋代的舞蹈动作,已经比唐代简化许多,唐代还特么要转圈的。就是单脚踏出,一个脚跟点地,随即左右脚交换重复,手里也跟着比划动作。 跳舞结束,再作揖拜三次。 “万岁”也不能乱喊,喊的是“圣恭万福”。 一连训练三天,终于再次进入皇宫。 按照省试的名次,朱铭依旧站在最后面,黑灯瞎火的慢慢等着皇帝升殿。 “成功到了东京,怎不来见我?”一个穿着紫色朝服的官员过来。 朱铭完全不认识,作揖道“还不知相公名讳。” “我姓钱,叫钱景臻。”官员笑道。 朱铭连忙重新作揖“晚辈见过康国公!” 陆提学曾写信给朱铭,说他把八首诗词送到东京,驸马都尉、康国公钱景臻已帮忙宣传。 钱景臻最初不知道朱铭来东京了,后来听说有人跟开封府尹杠上,这才派遣奴仆去打听消息。然后按兵不动,等着看朱铭的科举成绩。 他已经不急着嫁女儿,因为最后一个嫡女,在去年秋天出嫁了,如今只剩两个未成年庶女。 钱景臻跟朱铭寒暄几句,忽然低声说“成功今日唱名必在前列。” “多谢国公提醒。”朱铭听明白了。 又有一人过来,却是陆游的父亲陆宰,也即陆提学的族兄弟。他刚刚外放为淮西提举常平使,越级晋升为一省大员,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赴任。 从陆宰的新官职就能看出,宋徽宗在刻意提拔蔡京的反对派,还往蔡京的固有地盘掺沙子(官学系统和常平系统,一直被蔡党牢牢控制)。 得知陆宰的身份,朱铭连忙执子侄礼,这是因为陆提学的关系。 渐渐的,又有几个官员过来,全是蔡京的反对派。 看这架势,朱铭就知道自己殿试名次很高,反蔡官员都想把他招至麾下。 天色渐渐亮起,忽闻鞭响。 百官到前面去列班排队,在礼乐声中,合门使报告百官已经到了。 宣徽使在殿内喊“通!” 朱铭站在外边,目视百官入殿,然后一直等待。 在繁琐的礼仪之后,御药院的太监出来,用带着节奏的语调唱道“今科殿试第一人,眉州何粟!” 何粟闻言,浑身颤抖,连忙出列。 没有什么独占鳌头的礼仪,直接跑去集英殿内谢恩。 太监又唱“今科殿试第二人,婺州潘良贵!” 等潘良贵进去一阵,太监再唱“今科殿试第三人,洋州朱铭!” 跟朱铭关系好的士子,都是又惊又喜,但不敢随便乱动,生怕被人举报殿前失仪。 朱铭走到丹陛处停下,合门使喊道“贡士朱铭到!” 宣徽使在殿内喊“通!” 合门使跟着喊“通!” 运用前两天刚学会的礼仪,朱铭趋步上殿。先站着作揖拜了两下,随即退后舞蹈,毫无心理负担的下跪“圣恭万福!” 随即叩拜三下,谢恩起身。 宋徽宗突然说“近前来!” 朱铭趋步上前。 宋徽宗仔细打量几眼“为何辞辟?” 朱铭回答“大晟府词人,佞臣也。臣乃圣学门徒,当以科举进身。” 胆子太大,群臣侧目,就连蔡京都多看了朱铭两眼。 而大晟府的官员,一个个脸色难看。心胸狭窄之辈,已经打主意报复,今后要找机会给朱铭上眼药。 宋徽宗并不生气,这种“性格刚直”的官员他见多了。本来还想问修道之事,但今天的场合不对,便说“下去。” 宣徽使喊道“今科第三人朱铭,赐进士及第。赐袍,赐靴,赐笏!” 朱铭捧着靴袍谢恩,遂被引入偏殿换衣服。 状元何粟已经换好了,作揖道“恭喜朱兄!” “同喜,同喜。”朱铭回礼。 潘良贵却高兴道“成功兄,我在蔡河边听陈先生讲学,还与那开封府尹作了一场。” 朱铭瞬间觉得亲近,拱手说“多谢潘兄弟帮忙。” 不多时,第四名也来了,是江西人郭孝友。 此君脑袋奇大无比,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五官并无缺陷,但组合在一起就显得特别古怪。 说不上丑,就是很怪,让人一眼便记住其相貌。 作为徽宗朝少见的、没有黑幕的一届科举,这三人都还算正直之辈,历史上皆因弹劾奸党被贬谪出京。 朱铭穿好衣服,第五名宋棐也进来了,同样属于历史名人。 宋棐做县令时,由于为官清廉,又惩治了胥吏,宁德县百姓直接给他建生祠。转任余干知县,又率乡勇击退盗贼。此后做了好几任知县,每到一地,不是整顿吏治,就是带兵剿贼。 后来金兵南下,赵构逃到建康,韩世忠、张浚的部队,全靠宋棐筹措调度粮饷。 宋棐死后,追封太师。 第六名朱跸也进来了,金兵攻打杭州时,他在做钱塘知县。别的官员全跑了,只剩朱跸率领弓手和乡兵抵抗,身中两箭依旧继续杀敌,最终惨死于金人之手。 只能说,这一届没有黑幕的科举,身具担当者是真的多! 接下来又有二十余人,陆陆续续到偏殿换衣服。这些二十多个新科进士,将近四分之一死于靖康年间和南宋初年。 有的因抗金而死,有的被活活气死。 比如第二十六名陈博古,在抗金前线做地方官。他夙兴夜寐筹集粮草,还要安抚战乱流民,上司却在贪污捞钱,陈博古积劳受气郁郁而终。 潘良贵、宋棐二人,与朱铭最聊得来。 前者谈道用之学,后者聊军事战争,三人恨不得在偏殿中喝酒。 数百进士全都换好了衣服,再整整齐齐去大殿谢恩,然后便可以滚回家休息了。 没什么状元跨马游街,跟独占鳌头一样,那是明朝才有的事儿。 但围观群众还是很多,争相目睹状元尊荣,甚至有百姓爬到树上。 朱铭把换下来的衣服扔给白胜,身上穿的全是新衣新靴。外袍是绿罗面料,扎着淡黄色腰带,里面还有件黄绢衬衣,宽袍大袖又骑马,同样吸引到不少人围观。 许多女子也来看热闹,她们见朱铭生得英俊,骑在马上好不威风,纷纷投掷鲜花和果子。 “状元叫甚名字?” “叫何粟。” “那骑马的是谁?” “不晓得。” “……” 唱名地点,改了好几次,如今是在集英殿前唱名,从来不会在东华门唱名。 唱名跟东华门扯上关系,是因为礼部官员,要在东华门外,向外界公布前三名的情况,并随之传到整个东京城内外。 “郎君叫甚名字?今科第几人?”一个女娘大着胆子冲朱铭喊。 朱铭笑着望去,拱手不说话。 白胜却牵着马儿喊“俺家相公叫朱铭,今科第三人探花!” “是探花郎,是探花郎!” 街边妇人都疯狂了,因为朱铭的相貌,比状元和榜眼要英俊得多。 一瞬间,鲜花铺天盖地砸来,还伴着许多水果。 皇帝专门派了侍卫,保护新科进士的安全,此时吓得连忙呵斥,因为已经有进士被果子砸中。 整个东京城,似乎完全忘却烦恼,因为科举而沸腾欢呼。 朱铭扭头看向何粟,这位状元春风得意。而且他的两个兄弟,也一起考中进士,简直光耀祖宗门楣。何曾料到,会是绝食而死的下场? 回到客栈,众人皆喜气洋洋,闵子顺和白崇彦却颇为焦虑。 一甲进士到四甲进士,都可以直接授官。 数量众多的五甲进士,还需要再去考关试。而闵子顺和白崇彦,皆为五等进士,如果关试考不过,就得慢慢等缺等差遣了。 翌日,皇帝在礼部贡院举办闻喜宴。 这种宴席,以前没那么多规矩,现在却繁琐得很,因为宋徽宗颁布了政和新仪。 朱铭跟随押宴官进门,与众进士站在中庭等待。 每个进士,都发了几朵花,插在头上代表喜庆。 一系列程序之后,乐队奏响正安乐,太监吼道“赐卿等闻喜宴!” 进士们入内拜见皇帝,这次不用再跪,只需作揖即可。 当然,如果皇帝有临时敕书颁布,状元需要带着众人跪领。因为闻喜宴上的临时敕书,意味着皇恩浩荡,这届进士必然授官更多更重。 众人按照甲第排座次,朱铭坐在第三位。 赴宴官员不多,都穿着紫袍,大晟府词人却来了十几个。 还有御用画手陪宴,比如张择端什么的。 一开场便是赐诗,宋徽宗亲自作诗,赐给新科进士。 状元首先答诗,文采斐然,众人喝彩。 榜眼跟着答诗,略显平庸。 随即轮到朱铭,宋徽宗开口道“你那八首诗词,俺已读过了,今日答诗,可不能差得太多。” 大晟府词人们,纷纷看向朱铭,大都盼着他出丑。 因为朱铭昨天在集英殿的回答,实在太伤人了,竟把大晟词人全部斥为佞臣。 (本章完) 。 第150章 【刚烈人设】 大晟词人的反应,宋徽宗瞧得明明白白。 这位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且故意激化矛盾,竟然又说:“万俟卿,你去为他研墨铺纸!” 万俟咏早就已经躺平,对此毫无心理抵触,当即离席去给朱铭研墨。 可他作为大晟词人之首,受到如此对待,其他词人都义愤填膺。他们不敢埋怨皇帝,只敢把怨气算在朱铭的头上。 万俟咏将墨水研好,一边铺纸,一边说道:“我只是幸臣,并非佞臣。一字之差,谬以千里,阁下莫要毁谤。” 朱铭拱手:“抱歉了。” 万俟咏低语道:“我不招惹谁,也望君莫要再污我。” “一定。”朱铭感觉此君很有趣。 一个非常纯粹的……日子人。 铺完纸张,万俟咏托笔递出:“请。” “多谢。”朱铭接过毛笔,挥毫写下改好的诗句。 写罢,搁笔。 万俟咏捧着那首诗,趋步拿去交给皇帝。 宋徽宗当即吟诵道:“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琼林宴起厅事近,正安乐落矢志生。所愿堂堂尽忠孝,毋劳滚滚役风尘。” “好诗!”状元何粟拍手大赞。 皇帝吟诵的声音太小,也就前十几名听得清楚,考三十多名的秦桧都不知在念啥。 宋徽宗微笑颔首:“虽平仄稍误,却属应制佳作。传下去,且饮且读。” 这位皇帝写诗很勤快,每次琼林宴或闻喜宴,他都要亲自赋诗一首,然后让进士前三名答诗。 十多来年,朱铭这首,已经称得上第一。 前两句描写殿试和唱名,第三句还在写皇帝,第四句就开始写进士的责任,应该做一个对得起百姓的好官。 第五、第六句又应景,都是在写闻喜宴,却已开始表达志向。“厅事”就是做官办公。“正安”之乐乃御宴雅乐,有鼓励官员报效国家的寓意。继而引出最后两句,不但是朱铭在自勉,也是劝诫进士们要不辞辛劳“尽忠孝”。 切题,应景,扬志,载道。 对一首应制诗来说,堪称完美,把只知拍马屁的大晟词甩出八条街。 万俟咏站在宋徽宗旁边,默读数遍,无话可说。他也想写这类诗词,但他没资格,他并非进士出身,只能在其位谋其事,老老实实讨好皇帝。 他心里只剩下羡慕,还有一丝丝佩服。 御药院被分权之后,依旧全程参与殿试事务,包括今天的闻喜宴。油水很足,今天的宴席,耗钱五百万,太监们能捞到不少。 皇帝宣布正式开席,而御药院的太监,奉命誊抄三人答诗,抄了数十份传给所有进士。 新科进士们读罢三首诗,皆以朱铭之诗为最优。就连秦桧,此刻都佩服朱铭的诗才,换他来作不可能写得更好。 因为有题材和内容限制啊。 白崇彦坐在非常后面,喝了十几杯酒,朱铭的诗终于传到他手里。 白崇彦举杯遥望朱铭,心中生出感慨。 两年前,朱铭父子还寄居于草屋陋室,靠卖湖笔给他赚钱谋生。而今却已坐在天子近前,还能写出如此励志的诗句。 喝了一阵,宋徽宗忽然问:“何爱卿,听说你兄弟三人皆中?” 何粟连忙拱手:“托官家洪福,臣等兄弟侥幸得中。” 宋徽宗说:“把你兄弟都叫来。” 太监立即喊道:“宣何家兄弟近前!” 于是,何棠、何榘离席,与何粟一起上前拜见。 宋徽宗点头道:“昔有三苏父子,今后三何兄弟,可见我朝文教之盛。伱们行序如何?” 何棠回答:“回禀官家,臣排行大。” 何粟说道:“臣排行二。” 何榘跟道:“臣排行三。” 宋徽宗又问:“汝等与三苏父子同乡,习的可是蜀学?” 废话,当然是蜀学门人。 但何粟不敢承认,连忙说道:“启禀官家,臣兄弟三人,遵从朝廷旨令,习的是舒王之新学。” 不承认有屁用,谁让他们跟苏轼同乡? 后来得罪了王黼,王黼都不用罗织罪名,直接弹劾他们赞同苏学,于是何粟就被贬去做遂宁知府。 宋徽宗很喜欢这三兄弟,特别是何粟,状元文章写得太好了。不但文采斐然,而且遣辞严谨,得到皇帝、太监、文官的一致认可。 又勉励几句,皇帝赐下御酒,三兄弟举杯同饮。 这恩宠程度,令在场进士羡慕无比。 何家三兄弟退下之后,宋徽宗又问榜眼潘良贵:“潘良佐是你何人?” 潘良贵连忙回答:“臣之大兄。” 宋徽宗说:“可惜,你若早中进士,跟你大兄一榜,就更能传为佳话了。” 何粟三兄弟同榜进士,潘良贵亦不逞多让,也是三兄弟皆为进士,只不过没有在同一榜。 这种世宦家族,进士一出就是一窝。 再看朱铭,实在寒酸。 宋徽宗问朱铭:“你懂修道?” 朱铭说:“不懂。”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内丹修行之法也,此四句从哪里来?”宋徽宗有些生气,“你说自己不懂修道,朕却觉得你不懂什么叫欺君。” 宋徽宗是真的喜欢道法,不仅亲自研究外丹道,对内丹道也有所涉猎。 在殿试文章里,看到这四炼十六字,如同习武之人遇见《九阴真经》。 从唐代就开始兴起的内丹派,一直都在完善理论,但还没有人总结得如此到位。 面对皇帝的逼问,朱铭只能把薛道光卖了。 反正薛道士带着师命,师父让他前往大城市,依附权贵来弘扬道法。 皇帝就是最大的权贵,紫阳派肯定能弘扬开来。至于能否坚守道心,不卷入政治斗争,不行残民害民之举,这对薛道光而言也是一种修行考验。 朱铭说道:“臣认识一得道高士,名唤薛道光。此人师承石泰,石泰师承张紫阳,皆修习内丹之法。” 宋徽宗忙问:“可是撰写《悟真篇》的张紫阳?” “官家读过?”朱铭反问。 宋徽宗说:“民间所献道经,便有此书。俺读来颇有所悟,却又不得其修行法门,内丹道士也讲不清楚。那薛道光现在何处?” 朱铭说道:“就在东京。” 宋徽宗说:“把他请来,朕要求教道法。” “是。”朱铭毫无负罪感,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很想看看薛道光是啥反应。 这位道士,目前有些迷茫,或许受到皇帝召见,投身于富贵当中,能更快修出一颗纯粹道心。 在场听清君臣对话者,看向朱铭的眼神都变了。 尤其是太监和大晟词人,朱铭引荐的道士若得恩宠,那今后千万不能得罪朱铭。 进士们则投来疑惑的眼神,以朱铭当场怼大晟词人的表现,还有今天所作的应制诗,也不像是谄媚幸进之辈啊,怎么还向皇帝举荐道士? 好,也不算举荐,是被皇帝逼迫的,他们自动为朱铭找补。 宋徽宗又问:“你的父亲可叫朱国祥,字元璋?” “正是。”朱铭回答。 宋徽宗说:“各路官员,元宵进献祥瑞。利州路献的是仙粮,朕让人征辟进献者。这人跟你一样,写信辞辟了,前两日送来辞辟信,却似乎恰好是汝父!” “呃……”朱铭有些傻眼。 宋徽宗质问道:“仙粮从何而来?” 朱铭解释道:“启禀陛下,只是海外作物,并非什么仙粮。玉米与红薯高产,能活万千百姓。家父担忧百姓有疑虑,不愿种植新作物,因此以仙粮之说诱导之。” 宋徽宗又问:“你父子可曾出海?” 朱铭说道:“臣未出海,家父却去过海上。” 宋徽宗再问:“可在海上遇到仙人?” 朱铭矢口否认:“未曾遇到过。” 宋徽宗派出的征辟太监,先是去了兴元府询问情况,继而又前往大明村征辟。遭到朱国祥拒绝之后,又去上白村打听情况,朱铭当年编造的故事,被太监用笔记得清清楚楚。 幸好,猪骑马、安天下这种谶言,当时只说给郑胖子听,并未传到皇帝耳朵里。 “拿来。”宋徽宗蓦地来一句。 太监捧上《西游记》书稿,而且属于面目全非版。 先被闵文蔚删改,又遭杨知州删改,再被黄裳和道士们修改……改到最后,道家的好神仙变多,佛门的好佛陀变少,玉皇大帝永远从容不迫、高高在上。 太监把书稿交给朱铭,宋徽宗问道:“此书是谁所写?” 朱铭硬着头皮回答:“臣无聊时所作。” 宋徽宗道:“你说自己不擅道法,把修道之事都推给那薛道人,又说你父亲没遇到过神仙。为何你对佛道之事如此清楚,熟知各路神仙,还能写下无数道诗?朕问过黄裳,他说一些道诗有出处,还有许多道诗,应该是你自己所作!你可在欺君?” 朱铭叫屈喊冤:“陛下明察秋毫,臣只胡乱听说一些道法,却从来没有亲身修习过。之所以能写道诗,便如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啊!” “噗!” 随侍太监被逗笑了,连忙捂嘴噤声。 宋徽宗才不听解释,喝令道:“便在这里写封信,让你父亲速速到京,朕要当面问他海外仙人之事!” 朱铭离席拜倒:“官家,寻仙之事虚无缥缈,玉米红薯却能造福万民。家父不懂修道成仙,只懂得如何耕种。家父便是到了东京,也只会与官家谈及农事。而且,家父性情刚直,恐会触怒陛下。请官家多问苍生,少问鬼神之事!” “大胆!”宋徽宗猛拍桌案。 在场进士,尽皆骇然,都没想到朱铭如此刚烈。 竟然在闻喜宴上,以贾谊的典故,劝谏皇帝关注民生,少去求仙问道不务正业。 朱铭这个直臣人设,凹得非常成功,瞬间便深入人心。 反正他是殿试第三名,至少能授第三阶选人(在徽宗朝,选人四等七阶二十六名号,已经简化为选人七阶)。 朱铭就算得罪了皇帝,也能外放出去做知县,大不了贬得更狠做主簿。 爷不伺候了,去地方上逍遥快活! 宋徽宗质问:“写不写信?” “违抗君命是不忠,违背父意是不孝,请官家莫要逼臣做不孝之人。”朱铭当场跪下,额头贴地,嘴角带笑,只求激怒了皇帝之后外放地方官。 朱铭在偷笑,宋徽宗却在冷笑:“很好,你不写信,朕便把汝父强索来!” 朱铭毫不担忧,以朱院长的能力,肯定可以忽悠皇帝。 今后或许能运作一下,让皇帝外放朱国祥做官,在本地做西乡主簿也可,去隔壁的金州(安康)做知县也行(籍贯回避)。 闻喜宴,不怎么喜,朱铭跟皇帝闹得不欢而散。 第二日,闻喜宴上发生的事情,就迅速传遍东京官场。 那首应制诗,也在太学广为流传。 朱铭因劝谏而触怒皇帝,彻底奠定其直臣形象,受到无数年轻士子的追捧。 (第三名称为探花,应该肇始于下下届科举,因宋徽宗的诗而得到传播。这里提前六年无所谓,探花更好听嘛。而且,唐宋的探花使,本来就选进士里最年轻帅气者担任,朱铭非常符合规定。) (本章完) 第151章 【紫贤圆明真人】 从闻喜宴回来,朱铭的关注点没在皇帝身上,而是兴高采烈的去租房子。 一直住客栈,兜里的钱扛不住啊! 众所周知,宋代东京物价奇高,连带着买房租房也贵得很。 可徽宗朝的房价,已经到了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由于皇室和权贵,大肆圈占城内地皮,就连一些富商的宅子都被强拆。 这些富商,自然不可能去漕河边住窝棚。他们纷纷掏钱在城内买房,一下子让大型房源变得紧张,房价也坐火箭般往上抬。 还有许多中等家庭,遭到朝廷强拆之后,去买那些普通户型。 又有不少小康家庭,选择在城里租房子住。 如此一来,大宅小宅全部涨价,租金也是蹭蹭上涨。 早在八年前,东京城内的房屋租金,就已较宋徽宗登基之初翻倍。 这搞得很多京城小官,纷纷抱怨租不起房子,宋徽宗因此降下诏令,指责开封府尹没做好工作。 朝廷把房租上涨的原因,归结为业主胡乱翻修,随便装修一下就租金翻倍,良心简直大大的坏。因此规定,如果宅子翻修的时候,房屋面积没有增加,业主不准私自涨价,违者按照逾制处理。 有个卵用? 现在的东京房租价格,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三倍! 而且,有钱都不好租到房子,否则朱铭他们早就搬出客栈了。 “诸位快进来坐!”唐氏热情招呼。 眼前这个唐氏,便是强行拆散陆游、唐婉那位恶婆婆。今年只二十五岁,相貌端庄秀丽,浑身充满少妇风韵。 陆宰即将赴任淮西提举常平使,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听说朱铭他们还没房子住,于是愿意低价租出来。 唐氏吩咐佣人去烧水煮茶,又亲自端出一些零食招待。 陆宰则介绍道:“这套宅子,是家父做礼部侍郎时买的,后来擢升尚书左丞(副宰相),也没有再重新置办新居。宅子不大,只有两进院落,你们若觉得贵了,也可以多叫两人来合租。” “请问陆常平,这房息(房租)每月几何?”白崇彦忍不住问,他虽然卖茶赚了不少,但三个月的客栈花费颇多。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到差遣,无法预料自己啥时候能拿工资。 陆宰想了想:“既都是进士,自当便宜些,月息一百贯即可。” 这个房租价格,确实打着灯笼难找,毕竟房子挺大的,可以好几人一起合租。 而且,这里位于内城,属于黄金地段。两进院落的内城宅子,如果按照市价,月租金起码要两百贯以上。 朱铭拱手道:“多谢前辈照顾。” 唐氏说道:“你们若要雇奴仆,这里也有现成的。自去挑几个,剩下的我会转卖掉。都是十年契,三年前买的,约期还剩六年多。” 朱铭和白崇彦、闵子顺商量一通,决定把陈渊请来,每人每月分摊25贯房租。 大家再合买两个女佣,一个买菜煮饭,一个浆洗缝补。 至于日常打扫,他们自带有随从,总不能留着白胜、古三等人吃干饭。 中午,陆家留客用餐。 陆宰还没有纳妾,跟唐氏只一个独生子,也就是陆游的哥哥陆淞。 陆淞今年七岁,已颇懂礼节,作揖道:“淞拜见……” 呃,不好论辈分。 由于陆提学的关系,朱铭视陆宰为长辈。 但陆宰今年才二十七岁,跟白崇彦年龄差不多,而闵子顺已经三十几岁了。 朱铭和白崇彦、闵子顺,又是平辈相称。 这怎么也理不顺啊。 陆宰说:“称呼先生。” 陆淞重新作揖道:“淞拜见各位先生。” 众人就坐,唐氏亲自斟酒。 喝下几杯,唐氏就问他们的婚姻情况,得知朱铭还没有娶妻,便说道:“可惜奴要随夫出京了,否则必为成功物色一贤妻。” 朱铭推辞道:“在下年幼,暂时不急。” 陆宰说道:“成功不急,有人急得很。若非闻喜宴触怒官家,恐怕已经有人来提亲了。” …… 朱铭等人去看房子,薛道光却奉诏进宫。 几个太监和侍卫,将薛道光团团围住,一路护送入城,生怕这道士跑了似的。 刚被贬为达州知州的朱肱,乘坐马车出城赴任,心头那是无比欢喜。 他掀起车帘,正好看到薛道光进城,同情叹息道:“又是一个被强行征辟的,可怜啊可怜!” 然后,这位老先生就来到码头,欢呼雀跃着登船逃离东京。 朱肱二十七年前就中了进士,因针砭时弊,被曾布罢官。从此潜心研究医学,竟然修订注解《伤寒杂病论》,改名为足足二十卷的《南阳活人书》。 这本书,成为医生们的宝典。而朱肱,也因此被宋徽宗强行征辟,稀里糊涂做了医学博士。 他明明是一个医生,宋徽宗居然隔三差五,跑来请教他修道之法。(朱肱还编撰了《内外二景图》,这是一本针灸书籍,却被时人视作道家灵图,作者朱肱也被误以为是修道高士。) 朱肱实在不堪其扰,公然抄写苏轼的诗词,逢人便宣扬苏子之学。求锤得锤,成功被贬,外放到达州逍遥快活。 跟朱铭存着同样心思,故意触怒皇帝,以此寻求外放的不在少数。 却说宋徽宗正在阅读《西游记》,这本书他已看了两天,可称得上是废寝忘食。 唐宋都没有长篇,对于古代人而言,《西游记》的威力太大了。宋徽宗不但被故事情节迷住,而且对书中的神仙心驰神往,各种神仙佛陀、妖精鬼怪,完全符合他对修道成仙的想像。 “官家,薛真人来了。”近侍提醒道。 宋徽宗大喜,放下站起:“快请真人进来!” 薛道光最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印书行给人打工,他此刻穿着工坊伙计的衣服。 如此打扮,出乎宋徽宗预料。 以前的各路道士,进宫面圣都穿着道袍,还梳着道士髻。而薛道光,啥都没有,跟道士沾不上半点边。 宋徽宗怀疑这是个假道士,忍不住问:“真人为何黔首装扮?” 薛道光作了个道士揖,回答说:“回禀陛下,贫道修的是金丹大道,不重道教科仪,也不在乎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髻。” 宋徽宗见他红光满面,气色好于大部分道士,再问:“真人可有道法相传。” 薛道光拿出一本书:“正欲献与官家。” 宋徽宗扫了眼封面,却是《悟真篇注》。 他之前也见过《悟真篇》,但无人注解,很多地方看不懂。 宋徽宗说:“真人稍等片刻,俺且一观。” 薛道光盘膝坐下,不再言语。 宋徽宗翻开此书,里面全是道诗。 经过薛道光的注解,第一首诗,讲的是名师难遇、真道难求,还把修道成仙写得令人无比向往。第二首诗,讲遇到名师之后,就赶紧来学道,不学就是个傻子。 这话术,像不像房地产宣传广告? 前两首诗,经过薛道光的煽动性注解,已让宋徽宗心驰神往。 再看第三首诗,宋徽宗已激动得呼吸急促。 薛道光正是在此处,分出天仙、地仙、人仙、鬼仙。 而宋徽宗呢? 以前只知道有天仙、地仙和尸解仙。 到了薛道光的注解,宋徽宗终于搞明白。 原来自己手下那帮内丹道士,他们的修道法子,只能修炼出下品鬼仙。 而那帮外丹派道士,以符箓、盟威、妙法、剑术、尸解之法得道,最终顶多修成南宫列仙(中品仙)。 必须按照薛道光的法子,才能修成无上九级上品仙。 接下来还有详细解说金丹大道之法,宋徽宗虽然没有完全看懂,心灵却受到极大的震撼。自己以前的修道路子走错了啊! 再读完第四首诗的注解,宋徽宗问道:“此非男女采补之法?” 薛道光反问:“谁与官家解说那是男女采补?邪门外道也!坎男离女,是分天地、阴阳、主宾、精血。” 宋徽宗却有些不信,注解说“两情交合,施功锻炼,自然凝结真一气之精气”,先前又有“离反为女,坎反为男”等语,明摆着是阴阳采补之道啊。如果再配合别的道士所献神药,日日采补,必可修出金丹。 再看下一首诗,好嘛,上一首只是在练外丹,这首才是真正的练内丹。 读着读着,宋徽宗感觉,什么外丹法相,什么阴阳采补,跟内丹比起来实在太垃圾了。 薛道光的道术,可以内丹外丹兼修! 宋徽宗一边阅读《悟真篇注》,一边说出自己的疑惑之处,薛道光全部给予详细解答。 两人足足聊到天黑,宋徽宗留薛道光吃饭,拉着他的手说:“今日得遇真人,方知世间真道法,相见恨晚啊!” 薛道光劝谏说:“修道成仙是出世,出世之前要入世。官家须得仁政爱民,否则道心不稳,便修出金丹也无法大圆满。” 宋徽宗情真意切道:“真人所言极是,朕一向仁政爱民。” 薛道光听了很想翻白眼。 饭桌上,宋徽宗又问:“听说真人与那朱国祥相识,他是否在海外得遇仙人?” 薛道光被朱铭卖了,现在终于有机会卖回来,回答说:“《西游记》中的菩提老祖,极有可能是贫道的师祖紫阳真人。而朱国祥在海外遇到的,极有可能也是吾师祖紫阳真人。” 宋徽宗惊叹道:“紫阳真人已经成仙?” 薛道光猜测道:“多半已修至地仙之境,飞空走雾,不饥不渴,寒暑不侵,遨游海岛,长生不死。” 宋徽宗立即说:“朕要册封紫阳真人为正神。” 薛道光却摇头:“地仙不必册封神位,跟那南宫列仙不是一路的。” “殊为可惜。”宋徽宗表示很遗憾,自己不能为紫阳真人做点啥。 当晚,薛道光留宿宫中。 翌日,皇帝颁布诏令,册封薛道光为紫贤圆明真人,册封其师祖为紫阳指原真人,册封其师父为翠玄还元真人。 再赐道童数人,让薛道光住进南园。 南园是蔡京第二次罢相时,宋徽宗赐给蔡京的宅子。 皇帝似乎有点后悔,山东道士王老志受宠,便让王老志住进了南园。仅一年多时间,王老志就告病归乡,极有可能是被蔡京逼走的,《宋史》里也提到蔡京警告王老志。 现在,宋徽宗又让薛道光住进去,跟蔡京一家做邻居,实质是霸占了蔡京的宅子。 对于这种情况,文武百官、京城百姓,早就已经见怪不怪,反正每年总有一两个道士受宠。 宋徽宗一边修炼薛道光的道法,一边又召集别的道士,从《悟真篇注》里研究采补之术。再配合壮阳药,每天修炼得不亦乐乎。 薛道光得知情况,只能一笑置之,把那皇帝当成煞笔。 朱铭等人,也搬进了陆宰的宅邸,新科进士授官的日子已至。 (本章完) 第152章 【教导主任】 天色未亮,朱铭、白崇彦、闵子顺就在吃饭了。 然后打着灯笼出门,朱铭自己骑马,白、闵二人打出租。 至皇城时,已晨光熹微。 沿途偶尔能遇到官员,都是去参加朝会的。 宋代的朝会有如下四种—— 第一,大朝会。 只在每年元旦、五月初一和冬至举行,所有官员都必须来,而且要行跪拜大礼。 第二,常朝仪。 也就是每天的公司早会,形式主义,官员经常缺席,到宋英宗时就废除了。 第三,常起居。 皇帝每天举行的茶话会,官员需要问安奏事。皇帝有时天天来,有时一两个月才来,到了南宋就基本废除。 第四,入阁仪。 每月的初一、十五举行,大概就是公司内部团建,朝拜皇帝之后还要管饭。 今天初一,趁着举行入阁仪,顺便把新科进士的官职给授了。 朱铭跟随文武百官,在文德殿外等候。 宋徽宗也起得很早,乘坐马车前往长春殿休息。昨晚双修累得够呛,也没咋休息好,皇帝一直在打哈欠。 秦桧的三姑父、李清照的三姨父、郑皇后的便宜族弟、蔡京的头号政敌、枢密使郑居中,按惯例来到长春殿禀报:“官家,百官已至。” 宋徽宗打着哈欠站起:“走。” 于是,郑居中在前方引导,皇帝和太监跟在后面,一路前往文德殿准备上朝。 “皇帝升殿!” 礼乐声起,百官整顿队列。 又是一系列程序,百官开始入殿,新科进士们也跟随进去。 文武百官们站在两边,新科进士们站在殿中。 朱铭手里举着笏板,与众臣一起行礼。两拜,插笏,舞蹈,三拜,不用下跪。 宋徽宗只想回去呼呼大睡,此刻提不起什么精神,靠在御座上随便讲了几句,便让吏部宣布授官情况。 蔡京党羽、吏部尚书刘焕,出列宣读情况:“今科进士第一人何粟,授宣义郎、秘书省校书郎!” 何粟出列谢恩。 宣义郎是从八品京官(寄禄官),秘书省校书郎是从八品差遣。 状元就是不一样,直接初授京官。 “今科进士第二人潘良贵,授文林郎、桂州士曹参军。” 这个任命给出,群臣纷纷侧目。 寄禄官和差遣的品级都没错,但扔去桂州,就有点打压的意思了。 潘良贵苦笑着出列谢恩,他知道是咋回事。 他已经快三十岁了,至今还未娶妻。前几天,蔡京想嫁孙女给他,被潘良贵一口回绝,下场便是直接扔去桂州。 这不算啥,下下届进士榜眼王居正,竟被扔去江西做县丞,气得那位榜眼直接辞官。 “今科进士第三人朱铭,授文林郎、太学学正!” 朱铭出列谢恩,忍不住看向皇帝。 宋徽宗也是有趣,捂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抬手朝朱铭微笑。很明显,这个官职是皇帝钦点的,多少跟他推荐薛道光有点关系。 文林郎是从八品选人第三阶(寄禄官),太学学正则是正九品差遣(太学教导主任)。 “今科进士第四人郭孝友,授登仕郎、深州州学教授!” 郭孝友出列谢恩,感到非常无奈。 从第四名开始,二甲进士全部做州学校长,可见这时的官员真是多到爆炸,已经腾不出什么好职务给进士了。 三甲进士,多半是州参军、主簿、县尉。 四甲进士,清一色的州学老师。 五甲进士,数量极多,皆授迪功郎(最低等的从九品选人)。差遣暂无,需要去考关试。 白崇彦和闵子顺就是这种情况,好消息是他们做了迪功郎,可以开始领工资了。坏消息是没有具体官职,关试竞争激烈,很可能两三年内都有官无职。 中午,皇帝赐宴,全体官员在廊下吃饭。 秦桧拿着酒杯唉声叹气,他虽然成为已故宰相的孙婿,当今枢密使还是他老婆的三姑父。可他这位三姑父,正在跟蔡京打擂台,而吏部又掌握在蔡党手中。 授官之时,得不到半点优待,秦桧被扔去密州做校长。 朱铭没心没肺的喝酒吃肉,坐他前面的潘良贵茶饭不思。 “义荣兄,你得罪谁了?”朱铭用筷子戳了戳潘良贵的后背。 潘良贵低声道:“蔡京想招我为孙婿,被我婉言拒绝。唉,就算我自己趋炎附势,又哪敢玷污了潘家门风?” 朱铭惊讶道:“义荣兄贵庚二十九,竟然还未娶妻?” 潘良贵说:“耽于学习,误了婚事。也曾有过婚约,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不满十八岁就病逝了。我与她情投意合,对别的女子提不起兴致,便谢绝了许多提亲之人。” 朱铭说道:“不料义荣兄还是痴情男儿。”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吃饭,蔡京则坐在最前面吃饭。 随便咽下几口,蔡京就起身离开,几个儿子跟随出宫。 没有入朝的五儿子蔡鞗,捧着一封私信递上来。 蔡京把信看完,叹息道:“西北边事,要出纰漏了。童贯、郑居中立功心切,操之过急。王黼又贪蠹军饷,前方将士必然怨气横生。以满腹怨怼之将士,去强攻敌方之坚城,还不调刘法大军去策应,多半是要损兵折将的。” 长子蔡攸欣喜道:“一旦前方战败,郑居中、王黼、童贯必遭官家处罚,父亲则可重掌兵权、财权!” 蔡京却摇头:“前方败得越惨,我就越不受宠,官家也是要面子的。” 几个儿子都非常吃惊,仔细想想又确实如此。 现在的军事局面,都是宋徽宗一手安排的。就算前方大败,皇帝为了面子,也会帮童贯等人隐瞒。 蔡京此时的情况非常糟糕,为了分走他的权力,皇帝让郑居中做枢密使,又让王黼做户部尚书,把蔡京手里的兵权、财权全部划走。 童贯感受到这种变化,也跟蔡京渐行渐远。因为童贯领军作战,必须跟枢密使和户部尚书密切配合(元丰改制之后,三司的钱粮事务划归户部,军粮需要户部拨款筹措)。 蔡京仔细思考片刻,说道:“等官兵战败之后,就可以弹劾王黼了,把户部给夺回来!但不能以贪蠹军饷来弹劾他,这会有损官家颜面。经此大战,财政必然难以支撑,只需弹劾王黼不善理财便可。另外,枢密使职务,恐怕官家不会给,暂时不要弹劾郑居中。” 随即又说:“让朱勔多献奇石,尽量讨得官家欢心,否则我父子恩宠难保。” 蔡攸奉承道:“父亲庙算如神,区区王黼,翻不起什么风浪。” 蔡京继续说道:“官家疏远于我,又对你恩宠有加。我父子俩可以演一出戏,父子反目的戏,官家看了肯定喜欢。但不是现在就演,否则太假了,等你升迁之后再说。” “是!”蔡攸拱手说。 蔡京叹息:“官家夺了我兵权、财权,又将礼部和国子监官员降职,还在各路常平司安插人手。连赐给咱蔡家的宅子,都要让道士住进来。唉,这是有多么忌惮于我啊。” 三子蔡翛说道:“官家离不得父亲,等郑居中、王黼等人多出错漏,官家没钱可用的那天,必然再记起父亲的好来。” “但愿,”蔡京冷笑道,“郑居中、王黼之辈,只知贪蠹,哪懂得生财之道?” 四子蔡绦又问:“薛道光住进了南园,霸占俺家的宅子,要不要像对付王老志那样,把这个道士给轰走?” 蔡京摇头说:“王老志太过招摇,每日邀请权贵讲道法,把咱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这薛道光却不同,他谢绝前来求道的宾客,只是自己在南园修行。既然如此,让他住下便是。伱们平日里,也可去拜访学道,多多与他交好,说不定可以把薛道光变成自己人。” 蔡攸问道:“那朱铭呢?薛道光是朱铭举荐,朱铭又被授官太学学正,听说官家还要征辟他父亲。假以时日,此人必为官家宠幸。” “朱铭在唱名时得罪大晟词人,又在闻喜宴当众触怒官家。此人性情刚直,恐怕不会为我所用。”蔡绦说道。 蔡京想了想:“你们派个人去提亲,看能否招其为婿。咱们手下,一群酒囊饭袋,溜须拍马还可以,能做事的却没几个。这朱铭似乎颇有才学,或许今后能委以重任。” 蔡家父子一通商量,把各种事情都详细讨论,他们又到了权力低谷,必须齐心协力走出来。 次日,蔡家派遣门客,来到朱铭租住的宅子。 “蔡相公招我为孙婿?”朱铭笑了笑,拱手说,“蔡相公权倾朝野,在下不过一选人,实在是高攀不起。请回!” 提亲使者大怒:“你也知是高攀,竟然还敢拒婚,当真是不识时务!” 朱铭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吾非俊杰,只一圣贤门徒。读遍圣贤之书,没有哪里教人攀附幸进的。” 提亲使者拂袖而走,蔡京连续两次招孙婿,被榜眼和探花先后拒绝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东京成为笑柄。 而两位拒绝跟蔡京结亲的进士,也就此成为当世美谈。 (本章完) 第153章 【生意经】 陆宰租出的这处宅子,属于廊院与四合院的结合体,可视为廊院向四合院演变的过度型。 东侧为廊房,西侧为厢房,并不对称。 正中是堂屋,堂屋两边还有耳房。 后院有一排房屋,总共三间卧室、一间书房。 前院也挺宽敞,东西两侧隔出有小房间,那属于佣人居住的地方。佣人房屋,砌墙隔出来,中间用于大门出入。 如果按照明清四合院规制,这应该算三进才对,前院也能算作一进。 厨房和柴房,则是从围墙开了道门,占用巷道增修而来,妥妥的违章建筑。 这样的房屋布局,当初多半花钱改建过。 在屋宅面积紧张的情况下,主人家想要增添情趣,又得留足房间使用,于是搞得有点不伦不类,甚至还违章扩建占有巷道。 朱铭、陈渊和闵子顺,各要了一间内院卧室。 白崇彦睡在厢房。 众人的随从,挤在两间耳房和一间佣人房里。 从陆宰手中买来的两个女佣,则挤在另一间佣人房。 堂屋和书房,大家公用。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实在够寒酸的,但谁让东京房价贵呢。 白崇彦和闵子顺,目前只有迪功郎身份,月俸是十二千钱。 非要说十二千,而不说十二贯,这是因为混乱的货币体系。 宋代官方规定,1贯等于770文,这叫省佰。但民间交易,依旧习惯1贯等于1000文,此为足佰。另外还有市佰,即根据铜钱成色来确定多少钱为1贯。 比如他们租房子,月租一百贯,就是按足佰来算,每贯折一千文铜钱。 白崇彦的月工资,都不够支付房租,得倒贴钱住在京城。 另外还有元随钱,就是朝廷掏钱给官员养随从。朱铭、白崇彦和闵子顺,都有两个随从名额,每个随从月薪500钱。 但每月500钱,只能保证随从在东京不饿死。 朱铭的情况要好得多,因为他有差遣,可以拿双工资。 文林郎的月俸是15千,禄米每月3石,每年还要发布匹做衣服,另外又有一些杂项钱。 (行)太学正的月俸是18千,每月也有禄米,每年也要发布匹。(太学正为正九品,比文林郎品级低。差遣比寄禄官品级低,这种情况叫“行某某职”,比正常工资略高一些。) 双工资再加上杂七杂八,朱铭的月薪大概在38千左右,刨去房租还剩下13千钱呢。 薪水丰厚的朱铭,此刻正在除草。 廊前有一排花坛,杂草已长起来了。除草护花,权当陶冶情操。 “嗙嗙嗙!” 外面有人扣响门环,古三跑去开门。 闵子顺扔掉杂草出去迎接,却是何粟三兄弟。 双方互相寒暄几句,何棠拎起手中羊肉说:“上好的羊腿肉!” 闵子顺接来扔给随从,让其拿去交给厨娘:“三位来就来了,何必还自带吃食?” “总不能白吃白喝。”何粟说。 “三位快请进。”闵子顺抬手引路。 脚步声传到内院,朱铭喊道:“快过来帮忙!” 三兄弟笑着撸起袖子,跑去帮忙除草。 他们身为蜀学门徒,修道念佛养花,可谓样样精通。拔起杂草来,手脚比朱铭麻利多了。 不多时,又有人敲门,却是秦桧也来了。 授官已定,从一甲到四甲进士,大部分都要离开东京。 朱铭准备了一顿火锅,打算给榜眼潘良贵送行。 也不晓得怎么走漏消息,状元何粟带着两个兄弟来了,秦桧也乐呵呵跑来凑热闹。 秦桧带了一坛酒,献宝般说:“岳丈给的,端个好酒。” 白崇彦接过酒坛,放在廊院外,又让亲随们进去搬板凳。 临近中午,潘良贵姗姗来迟,甚至还多出几个不认识的。 朱铭低声问白崇彦:“这郑立中是谁?我怎一点印象都没有。” 白崇彦说:“他是汀州人,跟陈先生是福建路同乡。仰慕陈先生才学,经常在蔡河边听讲,俺与他颇聊得来。郑立中这次考了三甲,外放崇安县尉。” 历史上,郑立中也是忠勇之辈。 金兵南下,郑立中招募数千乡勇,从福建一路杀回河南,克复光州(潢川)、蔡州(汝阳)等失地。金人增兵围困蔡州,郑立中城破身死。 郑立中问道:“默庵先生不在吗?” 朱铭指向后院:“在里面写书,吃饭时会出来。” 陈渊已不在闹市讲学了,为避免被打上禁学标签,他反复强调自己在发扬新学,而且完全摘除洛学和蜀学的独有观点。 但开封府尹盛章另有办法,直接让城管(街道司兵)出面,强行驱散听讲的民众不说,还以阻碍交通的罪名抓捕陈渊。幸好许多太学生帮忙挡下,否则朱铭就要去开封府大牢捞人了。 现如今,陈渊每天就是写书。 除了完善理论体系,还把数学、几何、物理,也一股脑儿的写成书稿。 白胜与石彪搬出炉子和铁锅,陈渊的四个随从搬来煤炭,其余随从正在忙着片羊肉,清洗心肺等动物内脏。 秦桧蹲下生火,炭火没点燃,倒把自己呛得不行。 考了第五名的宋棐,笑呵呵说:“会之不知烟火事,且看我来施展手段!” 秦桧辩解道:“我在家中,都用木柴和木炭,这石炭生火还没学会。” 进士第六名朱跸说:“东京万般都好,就是木柴奇缺,石炭的味道太重了。一到煮饭时候,满城皆是石炭那焦味。” 朱铭正愁自己缺钱花,如今授官完毕,是该做做生意了。 盯着煤炭看了一阵,朱铭把白胜叫来:“平时家中用炭,是在哪里买的?” 白胜回答:“石炭场。” “哪里有石炭场?”朱铭又问。 白胜说道:“除了内城,到处都有,连城郊也有。” 朱铭心里有了计较,可以利用石炭场不要的煤灰,废物利用做成蜂窝煤出售啊。 东京大规模使用煤炭,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 当时柴禾不够,朝廷鼓励以煤炭生火,甚至运售煤炭可以免税,这刺激商人加大煤炭的运货量。 由于利润丰厚,权贵开始炒煤。 宋真宗的驸马柴宗庆,把事情给闹大了。他唆使税吏违规收税,抬高竞争者的成本。自己则联络船队,免税运煤到东京,低价倾销把小商人逼破产。垄断市场之后,再高价销售牟利。 大中祥符五年,煤价奇高,万民受冻。 朝廷紧急调来四十万秤煤炭,半价出售给百姓。人们雪中哄抢,酿成踩踏事件,当场死伤无数,还有人因买不到煤被冻死。 从此,朝廷加强对煤炭的监管,不敢再让权贵垄断市场。 到现在,东京城内外的石炭场,已经有近百家之多。有官方的,也有私营的,防止一家独大。 朱铭踱步前往书房:“先生,有个好生意,你要不要来合本(入股)?” 陈渊摇头:“我不喜经商,成功若是缺钱,借你两百贯便可。我身上的金银,已剩得不多,还要留些来日用。” 朱铭说道:“等我把新物研究出来,再找先生借钱。这做生意,也能惠民,百姓日用即为道嘛。” “哦,成功有何法子?”陈渊来了兴趣,这跟日用之道有关。 “到时便知,且先去吃饭。”朱铭还没有十足把握,他只小时候在乡下,见过镇上的蜂窝煤作坊。 二人来到院子里,锅中汤底已经沸腾。 大家围着铁锅坐下,米酒斟好,朱铭笑着说:“请状元郎讲几句。” 何粟当即举杯起身:“诸君,我等皆为新科进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望诸君能够上报天子、下安黎民。为大宋贺,为官家贺!” “为大宋贺!” “为官家贺!” 众人呼喊,举杯畅饮。 朱铭涮了一片羊肉吃下,端酒对潘良贵说:“君此去桂州最远,要多多保重。” 潘良贵碰杯道:“成功贤弟拒婚,已恶了蔡京,又得罪大晟词人和开封府尹,今后要当心奸党构陷。我在桂州,反而安全。” 朱铭笑道:“要说得罪奸臣,在座诸位,都已得罪王黼。”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王黼身为省试主考官,是所有新科进士的座师。虽然朝廷三令五申,不准士子拜座师,但根本禁止不了。 按照惯例,在考殿试之前,大家都该去主动拜会王黼,感谢座师的提携之恩。 但王黼的名声实在太臭,巴结何执中上位,很快就背叛何执中。巴结蔡京上位,如今又已背叛蔡京。这等反复小人,在奸党中都少见。 六百七十一个进士,跑去拜座师者,仅寥寥数人而已。 这跟蔡京也有关系,蔡党把持吏部,谁敢去拜王黼,授官时反而要遭打压。 何粟嚼着羊肉说:“待我做了言官,第一个便要弹劾王黼!吾只知有奸臣王黼,不知有座师王黼。” “说得好!”宋棐举杯豪饮。 秦桧坐在那里有些尴尬,他老婆的三姑父是郑居中,而王黼就投靠在郑居中门下。 众人左一句奸臣右一句奸臣,秦桧听着感觉在骂自己。 宋棐说道:“朝中奸臣当道,地方吏治败坏。我此番授官福州曹掾,第一件事便是整治本曹胥吏。若能升为一县主官,便整顿一县之吏治。吏治清明,天下才可清明!” “材成兄好志向!” 在座之人,都比较年轻,又初授官职,一心想着施展抱负,还没遭受过官场黑暗。 一个二个,喝酒吃肉,诉说着自己的政治理想。 酒不醉人人自醉,喝到最后,七歪八倒,互相搀扶着离去。 朱铭半倚在廊下醒酒,没有半点扳倒奸臣的心思,只想着如何做买卖赚钱。 宋徽宗不倒,奸党能倒吗? 还是赚钱更实际,物价太高,他拿双工资也不够花啊。 (本章完) 第154章 【走马上班】 进士们出京赴任之后,瞬间就无聊许多,平时也没啥朋友聚会。 白崇彦和闵子顺二人,整日窝在出租屋里。他们全天候学习律法、公函、判令等内容,等着接下来的关试,就跟备考公务员一样。 朱铭骑马出门,第一次去上班。 白胜和石彪要跟来,朱铭吩咐说:“你们再回去睡会儿,起床之后,去石炭场弄点炭灰回来。” 白胜疑惑道:“碳灰家里就有啊。” “不是那些烧剩下的碳灰,”朱铭解释道,“是堆放石炭时,散落于地面的炭灰。这东西无用,还要定期清理丢弃,你们每人提一桶回来便可。另外,再去郊外取来各种沙土。” 交代完毕,朱铭牵马来到街上,借着熹微晨光往太学赶去。 太学隶属于国子监,校址原本就在国子监内。 国子监下辖的学校非常多,除了太学之外,还有武学、律学、京城小学、辟雍(太学预科班)等等。 由于招生规模扩大,太学还有分校区,就在御街附近,拆了不少民居修建。 如今的太学生,一些住老校区,一些住北校区。 但宿舍还是不够,正在南郊修建第三校区。已经修了好几年,等完工之后,所有学生都要搬过去。至于城内的北校区,会腾出来改为道学,专门用以培养道士。 朱铭来到老校区,没有前往太学,而是直奔国子监的校长室。 “学正快请进,大司成已等待许久了!”校长的随从热情迎他入内。 国子监祭酒,又叫大司成。 年初的时候,还是蔡京的心腹刘嗣明担任。 如今,刘嗣明被贬为知州,换成了经常弹劾蔡京的陆蕴。 “哎呀,总算把成功等来了!” 两人一见面,陆蕴就热情拉住朱铭的手。 这位国子监祭酒,手下全是蔡党,根本无法展开工作,迫切希望多来些新人。 朱铭被拉着手无法作揖,只能鞠躬道:“铭拜见大司成!” 陆蕴笑着牵他入内:“快里面坐。” “多谢。”朱铭进去坐下。 陆蕴毫无顾忌地说道:“国子监与太学多奸党,成功正直刚烈,正是我辈中人。此来上任,莫要顾忌,也不要怕遭奸党嫉恨,出了什么事我自会担着!” 这老兄也太直接了,朱铭拱手说:“谨遵大司成教诲。” 陆蕴属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喷子,好几年前,就已经做了太常少卿。因为弹劾蔡京,被贬为瑞金知县,听这县名便知道是穷乡僻壤。 正因为有如此事迹,宋徽宗才令其主管国子监和太学,震慑这里的一大堆蔡京党羽。 陆蕴直截了当地说:“太学博士张纲,以前是我的学生,你们可以多多沟通。” “是!”朱铭说道。 张纲是去年的太学毕业生,颇受宋徽宗喜欢,赐状元及第出身。 历史上,此人先喷蔡京,后劾秦桧,被罢官二十年之久,复官后历任吏部尚书、参知政事、资政殿学士。又因触怒赵构,被贬为知州,愤而辞官。 交谈一阵,陆蕴亲自领着朱铭,去国子监丞高述那里办理入职手续。 “可有吏部文书?”高述没给啥好脸色。 朱铭拿出文件:“已领了吏部文书。” 高述扔给手下:“知道了,且等着。” 陆蕴轻拍两下桌子:“签名落印!” 高述等人虽然想架空陆蕴,却又不敢公然破坏程序,只得老老实实签署名字,然后让手下盖上大印。 陆蕴领着朱铭出去,刚刚跨出门槛,就说道:“些许宵小,不必在意,皆跳梁小丑耳。” 高述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也猛拍桌子大吼:“老贼!” 陆蕴并不理他,反而笑着对朱铭说:“我还没到天命之年,这老贼恐怕骂的另有其人。或许姓蔡,或许姓王。” 朱铭挠挠头,这里的斗争很激烈啊,已经完全撕破脸了。 不过嘛,既然是皇帝的安排,而蔡京又是强势方,自己闹得越大越好。不管闹成什么样子,都有宋徽宗在后面兜着。 陆蕴边走边介绍:“国子监这边,只剩太学的上舍、内舍,外舍已搬去北边了。最迟今秋,三舍全都要搬去城外南郊。” 朱铭问道:“南郊挺远。” 陆蕴说道:“是很远,从南熏门出去,步行至少两三刻钟。” 朱铭现在住的房子,前往南熏门就要两三刻,也就是说,今后上班得走一个多小时。 幸好,他把聚宝盆带来东京,否则每天的通勤费都是一大笔。 陆蕴又说:“南郊新修的太学,屋舍有一千多间。若是不嫌寒酸,成功可住在那里,不收食宿钱的。” 朱铭听了颇为高兴,等白崇彦、闵子顺外放,自己就能转租掉现在的房子,直接搬到南郊去住学校宿舍。 至于陈渊,也可以在南郊租房,正好在太学附近讲学,因为城内已经不让讲了。 又嘱咐一番,陆蕴回到国子监,朱铭骑马前往北校区。 太学满额有4000学生,外舍就占3000人,内舍600人,上舍400人。 太学司业和太学丞,由国子司业、国子监丞兼任。 设有太学博士十人,负责讲经。 太学学正五人,主抓校规学风、学业考试。 又有学录五人,作为学正的副手。 再下面就是普通老师。 还有职事人,类似学生会主席,兼学生自治会主席。 太学当中有斋(班)舍(级),采用学分制,季考、年考都可获得学分。学分累积到一定程度,即可升班升级,修满学分就能毕业了。 朱铭作为新任学正,只负责太学外舍下等,类似大学一年级的年级主任。 骑马来到北校区,朱铭喊住一个校工,把自己带去办公室。 “拜见学正!” 他的副手学录叫谢伦,是由太学毕业生留校升任的,成分为蔡京党羽麾下的小喽啰。 朱铭拱手回礼,说道:“把各种簿册拿来!” 一个蔡党小喽啰,顶多阳奉阴违,还不敢公然唱反调,谢伦很快带人拿来相关文件。 朱铭管理的学生挺多,足足1500人,其中还有200个自费生。 他花费大半天时间,翻看学生名册,里面记录了包括家庭三代的详细信息。 至少七成以上的学生,都出自官宦家庭! 还有两成,出自地方望族。 剩下一成,才是真正的贫寒子弟。 再看升班和考试情况,找不出任何错漏。蔡党用不着在程序上违规,直接泄题作弊即可。 半下午时分,太学博士张纲前来。 两人现在属于同一阵营,都要对抗学校里的蔡党势力。 张纲在简单交谈之后,说道:“学录需要吏部任命,蔡党掌控吏部,除非抓到重大把柄弹劾,否则学录是不可能换掉的。须从职事人下手,换上真正勤奋向学的好学生。” 张纲只负责教学,没有人事权力,现在建议朱铭换学生会长。 朱铭问道:“除了我们两个,博士、学正、学录都是蔡党?” 张纲说道:“也有几个太学博士,并不过问俗事,每日只是讲经。他们厌恶蔡党,又不敢得罪蔡党。” 朱铭再问:“考试舞弊严重吗?” 张纲回答:“有点严重,但真正的好学生,也能升斋升舍,无非多等一两年。” 那就是蔡党还留有余地,给正经学生一个上升通道。 太学还好,国子监那边更严重。 国子监全是七品以上京朝官子弟,而且数量还少,每年能获得进士身份的,就那么一两个而已。蔡党子弟优先升学,还要拉拢朝中权贵,导致中下层官员的孩子无法毕业。 所以才会激起众怒,无数京朝官上疏弹劾,皇帝趁机惩罚教育系统的蔡党,顺带把国子监祭酒都给换了。 朱铭问道:“外舍下等学生当中,谁最为优异?” 张纲说道:“陈东最具才学。这个学生,早就可以升内舍了。却因多次公然怒骂蔡京,至今连外舍上等都进不去。他的学分已够,无法升舍的原因是品行不端。” 两人一番交流,朱铭掌握更多情况。 上班第一天,朱铭没跟学生接触,临近傍晚便骑着马儿回家。 白崇彦和闵子顺,还在看书备考,不知何时才能考公上岸。 “相公,东西都搬回来了!”白胜已经不再叫哥哥,他觉得称呼相公更有面子。 朱铭唤来陈渊等人的亲随,一起把各类砂石锤成粉末。家里烧尽煤炭渣,也捶碎了堆放在廊下。 朱铭又写了几张纸,标明这些原料的类型。 他需要做实验,找出蜂窝煤的最佳用料配比。 接着再画几张草图,都是制作蜂窝煤的模具,交给白胜说:“明天去请木匠,把这些东西做出来,再弄一桶锯末回家。” 白崇彦好奇问:“成功这是要作甚?” 朱铭解释道:“研制一种可以烧火煮饭的炭料,两位要不要合本做生意?” 白崇彦摇头:“还不知关试考得如何,也不知能外放到何处,合本做生意还是算了。” 闵子顺说:“合本之事不谈,成功若是缺钱,俺可以借出一百贯。” 白崇彦也说:“俺能借五十贯,再多就拿不出来。” “多谢二位兄弟慷慨解囊!”朱铭已经不愁启动资金,算上陈渊的承诺,他能借来350贯钱。自己再补点,足够在城外租一家小铺子。 那朵灵芝,就卖了180贯,被一个冤大头药商买走。 (推荐一本历史文:《农家状元郎》。) (本章完) 第156章 【还没领工资,就被罚没了】 看着朱铭以煤屑和泥,家中人等都跑来围观。 朱铭和了三堆,每堆使用不同配比,每种配比还认认真真称重记录。 厨娘叫做潘巧娘,是个寡妇,已经三十多岁。从陆宰手里买来,还剩六年半的契约期,只花了三十贯钱。 她见朱铭用木模压制成蜂窝煤,忍不住问道“相公做的炭球为啥有洞?” 朱铭愣了愣“市面上已有炭球了?” 潘巧娘说“有啊,不但有炭球,还有炭饼呢,用炭屑和泥做的。” “呃……” 朱铭愣在原地,心灵遭受巨大打击,又问“家中为何没用炭球与炭饼?” 潘巧娘说“炭球、炭饼都做得很大,酒楼、铁匠铺的大灶才好烧,城外的砖窑、石灰窑也用这个。” 朱铭听明白了,煤屑数量就那么多,制作成煤饼煤球之后,主要卖给手工业者和冶炼场所。 至于成块的煤炭,自然不可能砸碎了做煤球。 砸煤需要人工,制球也需要人工,还不如直接卖煤块呢。 朱铭扭头问白胜“你们那天搬回来的炭灰,有没有给钱?” 白胜说“给钱了啊。” “你怎不说?”朱铭责怪道。 白胜解释“相公说那东西没用,可以白捡。俺让店家白给,他却不干。俺寻思着,那东西也不贵,便自己掏钱买了些回来。” 朱铭“……” 算了,没啥好说的。 朱铭吩咐“立即去买两块炭饼、两只炭球回来!骑马去!” 聚宝盆早就不抗拒白胜,因为晚上的夜草,主要是白胜在喂它。 一阵快马来回,白胜把东西买来。 这玩意儿果然挺大的,直径接近二十厘米,适用于冶炼炉和酒楼大灶。 而且,皆为模具压制,并非手搓出来的。 “唉!”朱铭暗自叹息。 初期白捡炭屑做原料是不可能了,而且一旦蜂窝煤畅销,竞争对手分分钟就能跟风。 必须改变经营策略! 第一,打响品牌,树立口碑,可用“探花煤”的招牌。(煤字在宋代,并不专指煤炭,木炭也可以称煤。) 第二,兼做煤炉生意,“探花炉”与“探花煤”配套。 第三,摸索改进原料配比,让自家的“探花煤”,比别家的产品烧得更久。 第四,尽快找到长期供煤商,现在的东京煤市属于供不应求。若无稳定的原料供应商,只能去官办场高价拿货。 剩下两天假期,朱铭都在做对比试验,煤屑原料不够了就去买。 三天小假,一晃而过。 朱铭又骑着马去上班,顺便将弹劾奏疏递上去。 宋代的奏事机构,有进奏院、银台司、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 来自各地的奏疏和公文,先要发给进奏院,进奏院再转送给银台司。在京官员,可以直接交给银台司。 进奏院和银台司拒收的进状,可以呈给登闻鼓院。如果登闻鼓院也拒收,可以呈交给登闻检院。如果登闻检院也拒收,官民则有权“邀驾”,即当街拦车告状。(这一段的操作,也适用于普通百姓。) 朱铭骑马来到银台司,只允许在外厅呈交,任何官员都不准入内。 “探花郎?” 负责接收奏状的是个文吏,提醒道“若非太学之事,胡乱进奏要杖八十。” 朱铭说道“为民请命,愿杖八十。” 不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强行上疏也可以,但按律要打八十大板。 这顿板子,宋代一般不执行,而是改为贬官罢官。 所以历史上,王革在做大理寺卿时,没有上疏弹劾石炭司,那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转任开封府尹之后,立即上疏,因为石炭涨价,关乎东京民生,开封府尹有权奏事。 朱铭递出奏疏的第二天,就被给事中吴时看到。 吴时立即拿去交给翟汝文“公巽,你那半个门生,刚做学正几天就奏进了。” 翟汝文是省试的副考官,非常欣赏朱铭的省试策论,力保朱铭的卷子不落榜。他看完朱铭的奏疏,点头微笑“果然是我辈中人,一心为民不惧奸佞!” 吴时说道“他一个太学学正,却上奏弹劾石炭司,事逾其职,恐怕会因此贬官外放。” 吴时也是个不怕事儿的,做郑县知县的时候,就敢得罪转运使,坚决不给违规征收的三万斛粮食。 又做永兴军路提学使,路学校长举报说,地方士子非议皇帝,做臣子的都不忍心听。吴时直接把举报信烧了,怼回去说“做臣子都不忍心听,那伱还让君父听?” 后来,蔡攸、王黼撺掇征辽,吴时坚决反对,遂被扔去管理道观。 此人属于张商英的党羽,遭罢相事件牵连,先贬知州,又贬通判。吴时一把年纪,可不想累死在路上,干脆赖在京城不走。 宋徽宗得知情况,不但不处罚,反而升其提举河东常平。一去就遇到饥荒,因赈灾得力,现在被召回朝堂做给事中。 吴时和翟汝文讨论一番,拿着朱铭的奏疏,去找方会签字。 如今的给事中就三人,方会资历最老。 方会已彻底躺平了,谁都不愿得罪,照章签字之后,便不再沾染这份奏疏。 吴时和翟汝文二人,却各自联络老伙计,让有权弹劾的一起上疏。 几天时间,凑齐了八份,经门下省流程,一并交给皇帝。 宋徽宗在修道之余,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认真阅读了八份奏疏。 事关开封民生,宋徽宗得知情况非常惊讶。他即便再昏庸,也明白炭价高过米价是啥意思。万一几十万东京市民,因为没钱买炭煮饭而造反咋办? 当即批注道“着令有司查办,若有再犯者,以违御笔论。” 再犯者,等同抗旨,措词极为严厉。 至于朱铭违规上奏,宋徽宗只当没看见。 事涉石炭司,跟户部有关,宋徽宗有些糟心,问道“王黼丁忧去职,真人以为,谁能胜任户部尚书?” 薛道光回答“贫道只知修行,不察朝堂之事。” 宋徽宗一时不知怎么任用,干脆拖着不办,户部尚书的职责,暂时让户部侍郎代理。 可此时正是对西夏作战的关键时候,军饷军粮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户部尚书还给亲爹守孝去了,户部侍郎被搞得头大无比,钱粮拨发之事更加混乱,就连领军在外的童贯都看不到后续粮草。 这种情况下,要么一鼓作气进攻,速战速决。 要么拖到明年再说,只要大军不动,就能节省粮草撑过去。 童贯选择速战速决,先拔掉西夏的要冲城市再说…… 银台司不止有给事中,还有其他官吏。 八人弹劾石炭司的具体情况,很快就被蔡京知道。他拿其他七人没办法,却抓住朱铭违规奏事的把柄。 “这厮欺人太甚!” 蔡攸怒道“一个小小的太学正,先敢拒婚,又来奏劾,真当我蔡家是纸糊的?” 蔡京摇头“薛道光圣眷正隆,朱铭也被官家所喜。便弹劾他妄奏,也顶多罚俸三月,不可能真个贬出京城。” “只是罚俸也要弹劾他!”蔡攸咽不下这口恶气。 蔡京说道“须从别处着手,那陈渊没再讲学,却又赖在京城不走,今后定然还有动作。盯着此人,多言必失,他总有一日会讲学违制,到时候再以元佑党羽为名抓捕!抓了陈渊,就能抓朱铭,一并打为元佑奸党。” “父亲英明!”蔡攸拍马屁道。 不像影视剧里演的那般精彩,什么在朝堂上互喷口水。 宋徽宗平时都懒得上朝,大臣之间的斗争,只能通过奏疏的形式。 蔡京豢养的喷子,一股脑儿弹劾朱铭违规奏事。 证据确凿,必须处罚。 朱铭被罚了两个月工资。 收到朝廷的处罚,朱铭欲哭无泪,两个月工资就是七十多贯,他得卖多少蜂窝煤才能赚回来啊。 而且,第一个月工资还没发呢! 他成了大宋开国以来,首个还没领过工资,就被罚俸的新科进士。 就好比新入职的小员工,举报财务部门领导贪污。这是你该管的事儿吗? 只罚工资已算开恩了,就该把你直接开除! 太学生们听到消息,纷纷跑来办公室拜见,以表达自己对朱铭的崇拜之情。 陈东作揖道“学正真乃人臣楷模,不惧权贵而为民请命,我等佩服之至!” 朱铭看着一众学生,叹息道“炭价高过米价,自古未闻有此荒唐之事。横渠先生说,要为生民立命,吾辈当践而行之。” 张载属于关学,没有被禁,可以引用。 朱铭今年才十七岁,就跑来太学做学正,很多学生心里是不服气的。 发生这档子事,立即赢得诸生尊重,不再纠结于朱铭的年龄。 学生们管不住嘴皮子,把事情越传越广。 因为事关大众生活,很快就传遍东京,皆知探花郎为了百姓用煤,因弹劾贪官而被罚了工资。 当月,石炭司主官被贬出京城,胥吏被抓捕好几个。 税炭场主管逮捕下狱,几十家官办炭场,被勒令平价卖煤,石炭价格从10文骤降至5文。 私营煤炭铺子,也被勒令平价卖煤,然而他们是高价进货,因为这个命令损失惨重。 这是蔡京一党故意的,趁机低价倾销抢市场,等风头过了再涨价。 不管如何,老百姓在此时是受益了,煤价直接下降一半。他们记得探花郎的好,因为那几个弹劾者,只有朱铭受到处罚。 小朱探花的名声,在东京城内外更加响亮。 本章完 第158章 【加入炭行】 回到家中,朱铭没打算再做实验。 他发现如果降低沙土配比,加入木炭粉和锯末,能让蜂窝煤更易燃。如果锯末轻微碳化,蜂窝煤就更好烧了。 但考虑到成本,通通放弃。 直接来简单粗暴的更好,煤加泥土一样能烧。还要什么木炭粉?还要什么锯末? 煤80,泥20,这是最佳比例,烧得久也容易点燃。 泥土没有别的选择,开封附近多为黄壤土。而且,并非适合做蜂窝煤的黏性黄壤土,是那种黏性稍弱的沙质黄壤土。只能说,可以用。 “相公,家里有客人等你,正在听陈先生讲学。”白胜接过缰绳,牵着马儿进去。 朱铭问道“士子?” 白胜说道“姓车,自称是炭行行首。我把家里的炭炉和炭球,全都搬屋里藏起来了,没让他看见。” “做得好。”朱铭夸赞道。 白崇彦和闵子顺,依旧在看书备考,关试已确定在下月初二举行。 朱铭得罪了蔡京,蔡党又掌控吏部。 即便他们考试合格,估计也会遭受打压,扔去穷乡僻壤几年别想挪窝。 朱铭必然连累朋友,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却见陈渊坐在廊下,给一个商人讲道“石炭司与官办场,违背了方矩之论。你们炭行难以画方,只得寻求罢市,这是对的,无可厚非。” 商人高兴道“在学问上,俺们也占理?” 陈渊点头“自然占理。天道无非人道,仁者爱人,商贾也是人,朝廷当以仁政待之。” 商人问道“可那些相公们,却说商贾是奸猾之徒,朝廷也说咱是工商杂类。” 陈渊反问“商贾之中,多奸猾之辈,难道不是真的吗?” 商人对此无法辩驳,因为这属于事实,只能比烂道“商贾多奸猾,难道读书人就不奸猾?朝堂上那些相公,有几个不奸猾的?” 陈渊说道“若想不被鄙夷,商贾应当生财有道。须谨记,是生才有道,非生财有术。道与术,道为先,术在后。君乃炭行行首,若无官府盘剥,尔等就不会囤积居奇、哄抬市价吗?” 商人说道“自然不会,炭行也是有规矩的。” 陈渊微笑“既如此虚伪,阁下也不必听我废话了。告辞。” “先生莫走,”商人连忙拦住,“俺喜欢听先生讲大道理。” 陈渊说道“商贾的坏名声,并非读书人强加的,而是千百年来,你们自己给自己戴的帽子。汝可知,南方有儒商?” 商人摇头“不知。”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读书人的泛滥,从北宋中期开始,就有越来越多的落榜士子经商。 其中一部分,将儒道与商道结合,自称为“儒商”。他们奉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将儒家“义利之辨”融入商业活动,不管私底下如何,至少表面上无可指摘。 而王安石的新学,对“儒商”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效果。 陈渊说道“儒家有义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是《论语》里的句子,阁下想必早就读过。但君子可以言利吗?可也。君子当以义理财……” 以义理财,是王安石的观点。 最近一段时间,为了能在京城讲学,陈渊重新翻开王安石的文章。 以前他读王安石,带着批判的眼光,纯以洛学门人的角度出发。 如今再读王安石,则以吸收为目的,摘取新学的可用内容,把“道用学”包装成新学拿去推广。 读书角度不同,观感就大不一样。 陈渊发现,王安石的义利之辨,大部分可以给道用论做注脚。 要谈义利,先谈人性。 王安石推翻了孟子、荀子等人的观点,直追孔子的“性相近,习相远”。他认为天性无所谓善恶,既不善,也不恶,纯靠后天学习。 继而,又说义与利并不对立,而是可以统一的。 公利便是大义,为国理财谈的是利,其结果却是义。还说“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周公岂为利哉?” 又说杨朱只知利己是不义,墨子只知利人是不仁,利人利己相结合才是仁义。 陈渊最近还在继续写文章,“义利篇”就快写完了,大量引用王安石的观点。 但有一样,陈渊不支持王安石。 他认为“义在利之先”,而王安石认为“利在义之先”。 王安石太过激进,说人有常性、长寿、常产,又不受骚扰盘剥,才能有良好的道德情操。没有安定的物质生活,人就不可能有好的道德,没有好的道德社会就会动乱。 可以简单的概括为穷逼没资格谈义!穷逼别来扯道德!朝廷必须把穷逼变少,再通过道德教化,君子才能变多,社会才会安稳。 这个观点,让陈渊感到极度不适。 君子固穷还讲不讲? 这位商贾,下午就来拜访朱铭,一直听陈渊讲了三个小时。 最后他作揖道“先生真乃大儒,俺有一子,在府学读书,不知能否拜于先生门下?” “可以,”陈渊微笑道,“别的商贾子弟,也尽可来求学。” 商人说“俺是炭行行首,回去便与他们说,让炭行商贾都送子弟过来拜师。” 商贾看重的当然不是什么学问,而是一种社会认同。 虽然社会风气日趋逐利,对商贾也越来越宽容。但底色依旧是歧视,盘剥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只把商人当成捞钱的工具。 所以才有徐骧的父亲,带着货物到汴梁经商,看到进士排队从东华门走出,感叹道“生子当如此。”于是不再做行商,只保留一些店铺,全心全意培养儿子读书科举。 又有纳粟买官的牛监簿,每月靠收房租就赚千余贯,还另有无数财产。却自叹“身迹尘贱,难近清贵”,到处拜访名师、结交名士,疯狂砸钱招待读书人,最后捐粮买了一个小官,每天乐滋滋的去打卡上班。不但不贪,还倒贴钱把工作做好。 眼前这个商人,觉得陈渊愿意为商贾说话,陈渊的学问肯定是好的,于是就把儿子送来拜师。 听到朱铭的脚步声,陈渊起身说“探花郎回来了,伱们自去交谈。” 商人连忙朝着朱铭作揖“小民车贵柔,拜见朱学正!” 朱铭微笑说“车行首请坐。” 车贵柔捧出木盒,扯下红布,拉开盒盖“朱学正仗义直言,为我等炭商弹劾贪官,竟被官家罚俸两月。东京炭商皆倾慕之至,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盒子里躺着两块金饼,大约价值二百贯。 北宋末年金价极高,一两金子,至少价值20贯以上,有时甚至能达到30贯。 朱铭瞥了一眼,将黄金推回去“不必了。” 车贵柔说道“此非俺一家之礼,乃炭行商贾所共进。” 朱铭也没说收不收下,转而问“此次炭行罢市,打算罢多久?是为了抬高炭价吗?” 车贵柔说“石炭司一边逼着俺们低价卖炭,一边禁止外地炭商卖货给俺们。炭行罢市,不为抬价,只为能够平价进货。外地炭商也退无可退,只能相约一起罢运。请朱学正,再上疏弹劾石炭司!” 朱铭笑道“原来这两块金子,我还不能白收,须得再帮你们上疏。” “岂敢,事成之后,还另有谢礼。”车贵柔说道。 朱铭问道“炭行几十家商贾,就没有别的官员帮忙?” 车贵柔感慨道“三十年前,炭行还算能说上话。后来就日渐衰弱,哪里还能结交清贵?” 官办企业挤占煤炭市场,是从仁宗朝开始的,官员直接下场捞钱,当然比商人孝敬得到的更多。 如今,炭行商贾被搞得财力薄弱,只能买通朱铭这种小官。 而小官敢于上疏言事者,除了朱铭还又有谁? 朱铭说道“我想开一家石炭铺子,可以加入炭行吗?” 车贵柔先是一怔,随即一喜“欢迎之至!” 私营煤炭商,不怕官员开店竞争,只怕官办企业来砸场子。 他们当然乐意接受朱铭,恨不得多拉几个官员进来,今后更好对付石炭司的盘剥! 朱铭问道“炭行有什么规矩吗?” 车贵柔说道“不能私自涨价或降价,须得同进同退。若遇官府盘剥,不得私下与官府沟通,也必须同进同退。除此之外,都是些小规矩。” 朱铭说道“我欲在南熏门外开炭铺,能否帮忙联系外地炭商?” “包在俺身上!”车贵柔笑道。 东京的煤炭市场足够大,私营企业的竞争不激烈,真正敌人是那些官办场。 这么说,无家可归的东京百姓,只能跑去十多里外的漕河两岸搭窝棚。因为城墙周边数里,全都属于正常聚居区。 《清明上河图》里,船只过桥害怕撞到,被做成动图非常有名。这个地方,在城外七里处,依旧非常繁华。 朱铭的煤炭铺子,只需在城外某个片区,拥有足够的客户,就已经能赚到钱了,没必要跟城内的铺子抢市场。 朱铭把金子退回去“钱我就不要了,帮我联系运炭商便可。你们罢市闹大了,我再去上疏弹劾。” 车贵柔由衷佩服道“都说探花郎清廉如水,俺今日方知不是虚言!” 朱铭又说“我是官员,按制不能经商,所以炭铺由亲随经营。我还得罪了开封府尹,不方便出面,烦请阁下帮忙办理文书。” 车贵柔说“俺还认识几个胥吏,这个交给俺便是。” 开店也要执照,炭行帮忙申请最好,否则多半要被故意卡住。 另外,宋代虽有无数官员经商,但法律规定是不准的。朱铭不想被人留下把柄,所以煤炭铺子的法人,肯定要写上白胜的名字。 本地炭行罢市,外地炭商罢运。 开封市民疯狂抢购,但凡有点存款的,都一担一担往家里挑煤。 不到十天时间,官办场就扛不住了,不仅没按朝廷的命令降价,反而把煤价给涨到15文以上。 越是涨价,百姓抢购就越起劲。 半个月以后,存货销售一空,整个东京陷入煤荒。 石炭司求助于开封府尹,开封府尹带着官差,强令私营煤炭铺开门营业。 反正煤价飞涨,这些商人乐于出售。 但很快也卖光存货,炭行组织起来,老板们带着伙计去围堵蔡京的宅子。 蔡京没法出门,派人呼叫支援,殿前司带着禁军出动。 可那些禁军士兵,同样买不到煤炭,一个个到了现场只是看热闹。 “反了,都反了,这些奸商!”蔡京大怒,而且还有点害怕。 蔡相公被堵在家里没法上班,事情终于闹得足够大,甚至有太监跑去报告皇帝。 宋徽宗的第一反应,竟是大笑“哈哈,甚是有趣。” 随即大怒“俺的诏令也不听,户部那些人好大的胆子!” 本章完 第159章 【升职加薪】 中午,朱铭没在学校吃饭。 他骑马奔至吏部衙门附近,等待片刻,白崇彦和闵子顺终于出来。 二人垂头丧气,一看就没啥好事。 见朱铭牵马走来,白崇彦口干舌燥道:“俺俩关试没过,还得慢慢候选。” “都没考过?”朱铭看向闵子顺。 闵子顺点点头,神情沮丧,不想说话。 朱铭也不知道该说啥,以闵子顺的能力,是肯定可以通过关试的。因为他并非临时抱佛脚,而是在好几年前,就顺便学了诸多律法、公文、案判知识。 吏部是真的黑,明摆着要打压朱铭的两位好友。 “走,咱们去喝酒。”朱铭说道。 闵子顺化悲愤为食量,咬牙道:“去樊楼,俺请客!来一场东京,还没到樊楼喝过酒,岂不是都白来了?” 樊楼跟皇城只隔一条街,有三层高,站在顶楼可以看到皇宫内部。 宋徽宗下令扩大规模后,樊楼已是拥有五栋楼的建筑群。每栋楼之间,有飞桥相连,二三层可高空来往。 为啥是皇帝要求扩建? 因为樊楼属于国有资产。 最初乃是矾业商人会馆,叫做白矾楼。 矾商在宋代跟盐商一样有钱,需要专营许可证的。大量矾商在此宴饮聚会,干脆改为酒楼,矾楼喊着喊着就成了樊楼。 也不晓得是有矾商犯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樊楼变成国有资产,拍卖承包给民间商贾经营。 进入其中一间大堂,闵子顺呼喊道:“酒保,拿好酒来!” 三人点菜的时候,一个太监骑马,从南方街巷而来。 石彪跟着马儿飞跑,来到吏部衙门外。 太监问道:“人呢?” 石彪挠头说:“俺不晓得。” 太监又打马冲出一段距离,问临街商铺伙计:“可见到太学正朱铭?” 商铺伙计摇头说:“俺认不得。” 太监提醒道:“便是新科探花郎。” 伙计恍然大悟:“探花郎骑马往北走了。” 石彪一路奔跑,跟着太监折道往北,那太监骑马沿街大喊:“太学正朱铭,探花郎朱铭,官家召见……” 菜还没端上桌,朱铭就听到声音:“有谁在喊我名字?” 白崇彦摇头:“没听见。” 街道上,石彪喊道:“那是俺家相公的马!” 樊楼的房前屋后都有“停车场”,用朱黑木条互相穿插围成,这是三品以上大员府邸的规格。 聚宝盆,就拴在一架马车旁。 太监刚刚在此下马,就有“泊车小弟”过来伺候,太监叮嘱道:“莫要拴马,咱见了人就走。” “中贵人请进,俺牵着御马便是。”泊车小弟屈身道。 太监跨进樊楼大堂,扯开嗓子喊道:“太学正朱铭,官家召见,立即进宫!” 朱铭放下筷子,低声道:“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两位讨个差遣。” 闵子顺立即来了精神:“若得差遣……算了,大恩不言谢,这杯酒敬成功!” 白崇彦则说:“不必强求,莫要污了成功的清誉。” “我一个小小学正,能有什么清誉可言?”朱铭笑着起身。 太监终于看到他,上前拉着便走,焦急道:“朱学正,你可让俺好找。咱先是去太学,太学生说你不在。俺又一路问到你家,让伱的亲随指路,足足折腾大半个时辰。快快随俺进宫面圣,官家设宴等着你呢!” 朱铭快步来到停车场,骑着宝马狂踩油门。 因为太监骑得太快,他跑慢了就跟不上。 进宫之后,马儿自有宫人照料,顺便还能加个油,这里日常准备了豆饼和草料。 朱铭跟随太监一路疾走,忍不住问:“这位中贵人怎么称呼?” 太监回答说:“入内黄门邹窕。” 入内黄门,全称“入内内侍省内侍黄门”,负责伺候皇帝皇后日常起居,也担任使者出宫宣布中旨,或者被派去监督外朝事务。 从九品小太监一个,手底下管着一群小黄门。 朱铭也搞不清这太监属于哪个派系,反正肯定是皇帝的身边人,他故作笨拙的交好道:“中贵人辛苦一趟,俺位卑俸低,也没甚钱财。下回遇到,便送中贵人一幅字。” 邹窕听了哭笑不得,心想:你又不是什么名家,一幅字能值几个钱? 但朱铭都自认穷逼了,邹窕还能说啥? 难不成,让朱铭赶紧去贪几个,下次遇见再补上跑腿费? 这特么已经形成惯例了,太监帮忙传旨见皇帝,或多或少都会给一些。 更扯淡的是文官,一旦遇到升职,或者平调去更好的部门,只要该职务在五品以上,得官之人必须拿出润笔费,送给那个写任免诏书的官员。 是润笔,不是贿赂,动辄数十上百贯。 朱铭还要帮两位好友求官,不能把皇帝身边的太监都得罪死了。 此次皇帝设宴的地方挺远,在扩建延福宫的花园里。 除了宋徽宗和薛道光,还有一个叫王仔昔的嵩山道士。 王仔昔放下酒杯:“官家,九鼎乃神器,神器哪能示人?万万不可藏之于外庭,当在禁中建楼安放。” 宋徽宗觉得有道理:“朕便建一圆象徽调阁,专门用于存放九鼎神器。” 薛道光喝酒不语,他跟王仔昔不是一路人。 王仔昔修习的是上清符箓,尤擅豁落七元道法,能预测吉凶未来。这家伙只见了宋徽宗几次,就成为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已经彻底飘起来,把太监当成奴仆呼来喝去。 王仔昔说:“等圆象徽调阁建好,臣必定施展毕生法力,画出豁落七元符以镇邪祟,令那些邪魔不敢觊觎九鼎气运。” “此事就有劳真人了。”宋徽宗非常高兴,他喜欢王仔昔画的符,有一种律动美感,一看便蕴含无上法力。 薛道光继续喝酒吃肉,仿佛不知道王仔昔正在争宠。 “官家,太学正朱铭到了。” “让他过来。” 朱铭来到跟前,作揖道:“臣拜见陛下。” 宋徽宗说:“坐。” 朱铭大马金刀坐下,太监立即添了副碗筷。 宋徽宗觉得很有趣:“朕平时召见外臣,他们都坐立不安,你为何这般不知怕?” 朱铭回答说:“臣行得正,便坐得直。” 宋徽宗故意下套子,问道:“你是说,别的大臣都行为不端?” 朱铭说道:“别人的事情,臣实在不知,只求自己不亏心。” 宋徽宗又说:“为了石炭司的事情,你一个小小学正,连上两封奏疏,就是为了不亏心?逾职奏事,按律当杖责八十。” 朱铭说道:“臣并未逾职。” 宋徽宗问道:“学正弹劾石炭司,这是你的职权?” 朱铭说道:“臣出身寒微,如今还在与好友合租房屋。炭价太高,臣实在买不起,事关饥饿生死,难道不能上奏吗?若臣饿死了,岂非令官家蒙羞?” “哈哈哈哈!” 宋徽宗大笑:“说得这般可怜,便不再罚你俸禄了。” “多谢官家体贴。”朱铭拿起筷子吃肉。 宋徽宗喜欢这种做派,并不觉得朱铭无礼。什么蔡攸啊,王黼啊,都是如此不见外,能让皇帝感觉是自己人。 宋徽宗问道:“你既两次上疏,想必熟知石炭之事。该如何处理?” 朱铭都不装一下,直接说:“石炭司目前隶属于户部仓部司仓场案,既然户部管理不善,何妨改隶为工部材料案。再以今科候选进士,去主持石炭司事宜。拿出六成的官办炭场,例如樊楼那般,买扑给民间商贾经营,不让官吏继续操控炭价。” 这个建议,大大出乎宋徽宗的意料。 但仔细一想,又是最佳方案。 工部尚书姚佑,虽然也靠迎合皇帝上位,但跟蔡京不是一个派系的。 此人原本被升为转运判官,还没来得及出京,听说皇帝开了个射箭派对。于是他打听具体情况,写了一篇《圣武临射赋》,把皇帝吹得箭术如神。 宋徽宗大悦,当即给姚佑升官。 紧接着,他又建议把开封府附近的州,通通升级为府,拉开了徽宗朝疯狂州升府的序幕。 如今,姚佑身为工部尚书,负责帮皇帝搞拆迁建大楼。手里油水丰厚,权势达到顶峰,姚佑已自成一党,不必看蔡京的脸色。 把石炭司转为隶属工部,再派新科进士去管理,可以彻底脱离原有环境。再拿出60的官办场,承包给私人经营,就可釜底抽薪的解决炭价飞涨问题。 而且,还能削弱蔡京力量,增强姚佑的力量。 面面俱到,完全符合宋徽宗的心意! 此时此刻,宋徽宗不禁生出爱才之心,觉得这个少年太有意思了。不但诗词写得好,做事也极为妥帖,今后可以委以重任啊。 宋徽宗问道:“可有贤才举荐?” 朱铭趁机说:“臣有两位同乡,皆为今科进士。不知怎的,竟考不过关试,如今还在候选。” 宋徽宗听明白了,蔡党在打击报复朱铭的同乡好友。 既然是蔡党打击的目标,那就肯定能用,当即表态说:“让这二人,一人去工部管石炭司,一人去工部工作案。” 石炭司,并非司级单位,而是司级下属派出机构,本身就该安排候选小官做事。 经过朱铭的举荐,白崇彦和闵子顺二人,虽然依旧属于从九品小官。但他们的仕途,已经快赶上三四甲进士了。 半下午,朱铭留下好友信息给皇帝,跟两个道士一起离开皇宫。 宋徽宗招来御药院的太监写中旨:“拟旨,吏部尚书刘焕(蔡京党羽),转任户部尚书。御史中丞张克公(郑居中党羽),转升吏部尚书。” 王黼回家奔丧,蔡京终于拿回户部财权,却失去了吏部人事权。 宋徽宗在玩平衡之术,可惜这种平衡,会造成国家的严重内耗,甚至对征讨西夏之战造成负面影响。 想了想,宋徽宗又说:“文林郎、太学正朱铭,建言有功,升承务郎,仍为太学正。” 朱铭的寄禄官品级不变,依旧是从八品。 但是,却由从八品选人,直接变成从八品京官,瞬间完成优雅的三级跳。 嗯,朱铭的工资也涨了。 月俸涨了1贯,禄米涨了石,随从补贴涨了00文。 妥妥的升职加薪。 本章完 第160章 【不做正经人】 郑居中虽然失去了户部,但他的心腹接管吏部,这买卖绝对不亏。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朱铭与蔡京为敌,郑居中觉得可以拉拢,亲自插手对白崇彦和闵子顺的安排。 闵子顺的进士名次更高,于是扔去油水更多的石炭司。 白崇彦则在工部工作案,负责办公室文移事务。 他们前两天还垂头丧气,而今都满脸喜悦,心中对朱铭只剩下佩服。 虽只是小官,却是京城的小官,朱铭竟然说安排就给安排了! 闵子顺害怕坏了朱铭的事儿,在正式上班之前,认真询问道:“石炭司虽然品级很低,却掌管开封府及周边的石炭事务。油水如此丰厚,必然有人来伸手,成功兄有何教俺的?” 朱铭说道:“工部每年营建宫室,油水多得吓人,石炭司算得了什么?既然石炭司改隶工部,原有官吏又被整肃,个月之内,应该没有上级官员敢来捞钱。趁着这段时间,好生处理内部吏治,把官办场的买扑做好,尽快平稳石炭的市价。” 闵子顺问:“贪蠹无法禁绝,是该抓狠一点?” 朱铭点头:“要狠一点,但又得留有余地,否则必然无法长久,私底下反而变得更乱。” 就一句话,必须让吏员贪点小钱,否则根本无法展开工作。 这是制度所决定的,宋代的中高级官员,待遇优渥得吓死人。但低级官员和吏员,纯靠工资很难养活家人,一点也不让胥吏贪污,绝对啥事儿都干不成。 白崇彦出主意道:“先敲山震虎,狠狠处罚几个,再施之以恩,收服胥吏之心。” 白三郎不是书呆子,只偶尔不通实务,现在提出的建议就很好,还晓得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 “相公,郑家有人求见。”白胜快步跑来。 朱铭说:“请他进来。” 来人是郑居中家的高级奴仆,递上请柬道:“俺家相公,设宴邀请学正,还请学正务必赴宴。” 朱铭看了看请柬,婉言拒绝道:“郑相公的好意,在下已经收到,至于宴饮就不必了。” 那奴仆感觉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道:“朱学正,这可是枢密使的宴请。阁下已经恶了蔡京,难道又要得罪郑相公吗?你这两位同乡,郑相公亲自安排差遣,阁下就是如此报答的?” “岂敢,只是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朱铭说道。 郑家奴仆脸色不悦,基本礼数都不要了:“你这般做事,迟早要吃苦头,到时别再来求俺家相公!” 说完,拂袖而去。 闵子顺感觉有些不妥:“既恶蔡京,就当倒向郑居中,不能两边都得罪啊。” 朱铭解释说:“官家刚给我升官,蔡、郑二人,必不会拿我怎样。也是因为官家,郑居中才会宴请于我。可若我倒向其中一人,另一人必然怀恨在心,反而欲除我而后快。以这两人的作派,他们能够长久吗?即便遭到他们打压,我无非也就沉寂几年。若攀附他们,污名却是一辈子的事情。” 白崇彦佩服道:“还是成功目光长远。” 蔡京是奸臣,郑居中就不是吗? 瞧瞧郑居中的党羽都是谁?一大半属于蔡京以前的心腹。 王黼比蔡京还烂呢。 刘正夫与郑居中,也已经彻底合流,完全以郑居中为主。 别看刘正夫不想在朝堂纠缠,一心想着辞职回家。可这老东西,回到杭州之后,立即建宅子享受。 建就建,人家凭本事贪污的钱,你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刘正夫都懒得装一下,直接把杭州厢军的军营给占了,说是要建阁楼来储存皇帝御赐的书籍。 也别埋怨地方军队拉跨,军营都没了,这让他们到哪里训练? 一群虫豸,朱铭羞与为伍! …… 数日之后,闵子顺在石炭司上任,开始筹备买扑之事。 城南的一处官办场,朱铭打算承包其经营权。先跟炭行那边进行沟通,又有闵子顺在官面上配合,应该是很容易中标的。 别扯什么朱铭说一套做一套,就北宋末年的商业环境,买扑百分之百暗箱操作,正经投标根本别想拿下。 反正他也不占朝廷便宜,顶多承包费用拖一拖,等赚钱回款之后再给。 朱铭的精力,都回到太学这边,因为马上就要季考了。 他身为学正,需要监督外舍下等生考试。 季考比较随意,基本都由学正监考。 年考和舍考,才会由朝廷安排主考官,考试级别跟科举差不多。 再次回到贡院,半年时间不到,朱铭的身份从考生变成考官。 他在考场溜达了一圈,便回到屋檐下坐着,拿起一本书自顾自阅读。 太学博士张纲,拖张交椅过来坐下。 张纲是考官,朱铭是监试官。 “此次季考阅卷之后,便升斋升等,”张纲说道,“然后所有太学生,都要搬去南郊的新址。” 朱铭问:“已经确定了?” 张纲点头:“确定了。” 朱铭说:“有些学生回家挺远的。” 原则上,所有学生都必须住宿舍,但执行起来根本不可能。 太学的课程太多太杂,想要毕业至少三年,多数都得五六年,甚至是七八年才能毕业。 让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好几年都住在学校? 人家是有老婆的啊! 本地学生,经常回家,甚至干脆就住家里。 外地学生,多租房子住,跟妻妾住在一起。 南郊新校区太偏了,租房住的学生,估计会换房子,城南的房屋租金也得跟着涨。 正好能提升那里的消费能力,朱铭承包的煤炭铺子便在城南。 张纲说道:“季考结束,我要调任秘书郎。” 朱铭拱手祝贺:“恭喜彦正兄!” 张纲叹息:“我怕管不住自己的嘴,迟早要遭贬谪。” 这位老兄,也是很隐忍的,读书的时候,丝毫不说奸党坏话。 于是没人来打压他,升内舍时考试第一,升上舍时考试第一,毕业考试依旧第一,所以才被皇帝赐状元及第出身。 授官之后,迫不得已,去拜见了蔡京一次。 之后就懒得走动,因为蔡京想招揽他,被他给婉言拒绝了。 朱铭笑道:“多拍拍官家马屁,便不惧奸党构陷。” 张纲说道:“奉承不来,总是羞于此事。” “那就没办法了。”朱铭说。 张纲又言:“这几年,官家多宠道士。今年先有薛道光受宠,继有王仔昔得势,听说最近又有个林灵素。三人之中,只成功荐举的薛道光,颇有得道高士的风范。那王仔昔和林灵素,已出言干涉政事,各自举荐官员任职。就连太学生搬走之后,太学旧舍都要改为道士学校。唉,哪有以道法治国的?” “官家自有所好,吾等又能如何?”朱铭也装模作样,跟着叹息起来。 王仔昔和林灵素,已经干起来了,都想要媚上固宠。 王仔昔必败无疑,而且会死得很惨。因为这人太飘了,把太监当奴仆呵斥,迟早要被太监们算计。 反而是薛道光置身事外,懒得掺和进去,获得文官、太监和道士的一致认可。 张纲坐在廊下,看着前方那一个个考棚,对自己和大宋的未来都感到迷茫。 或者说,但凡正直之士,都不知道出路何在。 皇帝今年疯狂打压蔡京不假,却没有半点罢免的意思。如今,又让蔡党重掌户部,鬼知道接下来还有啥骚操作。 张纲忽然说:“阁下与默庵先生的书稿,鄙人已经拜读过了。” “怎样?”朱铭问道。 张纲说道:“经世治国之书也。” 朱铭笑道:“哈哈,君若有兴趣,可多去拜访默庵先生。” 太学生啥玩意儿都要学,他们在老家读书时,就有洛学、蜀学等各学派的底子。来到京城又修新学,还要学《三传》、《老子》、《庄子》,算术也属于必修课。 如此复杂的学习内容,使得太学生的思想很开放,对各个学派保持兼容并包的态度。 对于“道用之学”,他们也毫不抵触。 张纲全程考第一从太学毕业,他看完书稿之后,对“道用学”的理解更为透彻。 张纲说:“吾欲献此书给官家。” 朱铭问:“就不怕其中有些非君的观点,把官家给惹恼了?” 张纲说道:“主动献书,还能用算术讨好官家。若是被奸党看到书稿,必然隐藏其他篇幅,断章取义来构陷罪名。” “确实。”朱铭点头说。 得到张纲提醒,朱铭在监考结束后,立即回家取书稿,然后骑马去拜访薛道光。 “道长,我来看伱了!”朱铭笑嘻嘻说。 薛道光没好气道:“小友无利不起早,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朱铭说道:“道长此言也太直接了。” 薛道光问:“难道不是吗?” “我只是叹息,道长看人真准,”朱铭让白胜捧上书稿,“这些东西,请道长献给官家。” 陈渊已经把“义利篇”写完,大致引用王安石的观点,但义与利谁先谁后的问题,刻意忽略不提。 薛道光问:“小友此次升官,可知出于何故?” 朱铭问道:“我献策帮官家解决了石炭司的事情?” “不是,”薛道光摇头,“是因为官家爱读《西游记》,已经反复读了好几遍,对你这个作者颇为喜欢。” 朱铭:“……” 果然,建言献策为朝廷出力,不如写讨好皇帝。 就像朱铭科举的时候,认认真真写策论,为朝廷分析施政利弊,结果却省试倒数第一。乱七八糟瞎写一通,胡乱扯修道治国,反而被点为探花郎。 这世道,做人不能太正经啊。 本章完 第161章 【造船寻仙】 新科状元何粟,每日在秘书省工作,兢兢业业给皇帝打工。 这天早晨,何粟照例来皇城上班,却在秘书省办公楼门口,看到了宋徽宗的御辇。 何粟非常高兴,觉得皇帝勤政了,快步上前去拜见。 还没走近,就被太监拦住。 却听一个道士指着秘书省说:“此地风水绝佳,可建为明堂。” 宋徽宗微笑颔首:“朕也有此意。” 说完,皇帝便乘坐御辇走了,登上附近的楼阁俯瞰全景。 他要亲自设计明堂,包括外围的园林。 宋徽宗有着极高的艺术造诣,他看不起北宋历代皇帝的宫殿,认为贴金饰翠太过显得暴发户。他喜欢清雅、朴素、简洁,甚至让宫殿柱子只刷一层清漆。 何粟傻愣愣看着皇帝离开,反复确认自己的耳朵是否出毛病。 秘书省要被强拆了? 这可是中央最高权力机构之一啊! 何粟连忙跑去办公室,给自己的上司汇报情况。 上司听了也是一怔,随即摇头苦笑,让何粟不要多嘴。 如今的皇城,早就变成大工地。 前段时间,朱铭考殿试的地方,此时正在重新装修。皇帝觉得集英殿太奢华,应该清雅朴素一些,等装修结束,还要把集英殿改名为右文殿。 皇城的东北方,为了建万岁山(艮岳),城外一大片民居正在动员拆迁。 皇城之内,上清宝箓宫刚刚落成,又开始修建葆真宫,以及用于存放九鼎的殿阁。 而秘书省的办公地,即将拆了建明堂。 明堂最初由周公所建,是周天子朝会诸侯的地方。 王莽建过明堂,武则天也建过明堂,以彰显自己受命于天。 宋徽宗翻阅大量古籍,认为王莽和武则天都建得不对,他要恢复东周古制,把大宋的明堂修得最合古礼。 在各处工地都转了一圈,宋徽宗不断提出意见,觉得那些将作官水平太低。 他不禁想起好友李诫,若是李诫还活着,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哪用得着自己这般费心? 李诫多才多艺啊,书法、绘画、音律、建筑无所不通,还撰写了《续山海经》、《马经》、《古篆说文》等专业书籍。 宋徽宗的土木工程知识,便学自于李诫的《营造法式》。 宋徽宗就算不做皇帝,也能当一个优秀的建筑师。 “官家,薛真人求见。” “让他去宴春阁等着。” 宴春阁在扩建的延福宫内,自从延福宫扩建之后,宋徽宗一大半时间都住在里头。 真正的皇宫,反而不怎么常来。 准确来讲,延福宫属于行宫,但跟皇城只隔着一条巷子。 那里被强拆的民居也不多,主要是作坊、店铺、寺庙和军营。 嗯,别怪高俅、刘正夫拆军营建宅子,皇帝自己就在带头拆军营。 延福宫分为五个建筑群,分别由童贯、杨戬等五位太监督建。 互相之间,争奇斗巧,只为讨皇帝喜欢。 如今计划修第六个建筑群,内城地皮已经不够,打算拆外城民居扩建。 薛道光身边跟着两个道童,道童手里捧着书稿。 太监对他颇为尊敬,在等待皇帝的时候,趁机向薛道光请教道法。 薛道光也不藏着掖着,让那几个太监都过来,传授他们正经的道家呼吸吐纳术。 传道片刻,忽有太监过来:“请真人移步。” 却是宋徽宗临时改主意,要一边游湖一边吃饭。 湖也是人工挖掘的,水源乃是十几口泉眼。 薛道光快步前往湖边,皇帝已经坐在亭中,他作揖拜道:“圣恭万福!” 宋徽宗笑着说:“真人且与朕泛舟宴饮。” 御船挺大的,有两层甲板,直接让工匠在湖边建造下水。 数十个太监和宫女,端着食盒紧赶慢赶,把食物和美酒送到船上来。 刚出月子的刘婉容,也被叫来作陪。 婉容属于封号,虽还不算妃子,却是宋徽宗目前最宠幸的美人。 这位美人受宠到什么程度? 都还活着呢,就被宋徽宗封为九华玉真安妃,雕像摆放在神霄九宸大帝旁边。 病逝之后,更是破例追封为皇后。当时所有嫔妃都必须哭,崔贵妃因为没有哭,被宋徽宗怀疑她用巫术害人,竟直接将崔贵妃贬为庶人。 “圣恭万福!” 刘婉容先是向皇帝行礼,又屈身说道:“薛真人万福。” 薛道光从容还礼。 宋徽宗站在甲板上,看着湖中风景,脑子里却在构思乐曲。 即将建造的明堂,有着重大政治意义。 他打算给明堂配十二首雅乐,专门用于宴客和祭祀,而且这些乐曲都要亲自创作。 “官家,先吃酒。”刘婉容说。 宋徽宗笑道:“好,吃酒。” 三人坐下宴饮,刘婉容亲自抚琴助兴。 饮下几杯,宋徽宗问道:“真人不在南园修道,今日怎有空来见朕?” 薛道光实话实说:“探花郎托贫道进献书稿。” 宋徽宗有些期待:“又是《西游记》那般?” 薛道光招招手,两位道童捧着书稿过来:“非是,但颇为新奇。” 宋徽宗放下筷子,翻开书稿看起来。 这昏君看得还挺认真,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渐渐失去耐心,飞快扫视,不断往后面翻阅。 “怎还有农学?”宋徽宗问道。 薛道光说:“农学是那朱国祥所写。” 宋徽宗对此不感兴趣,继续往后面翻,一直翻到人工授粉和嫁接之法,才终于停下来仔细阅读。 宋徽宗也懂嫁接,主要用于种花。 朱国祥详细介绍嫁接的各种注意事项,这无疑引起了宋徽宗的兴趣。 至于人工授粉,关于花朵雌雄的描述,更是让宋徽宗感觉新奇无比。 宋徽宗把那几篇书稿抽出,他打算好生研究,用于培植皇家园林里的植物。 农学之后,便是数学。 那些奇怪的字符,乍看之下,宋徽宗以为是道家符箓。再看旁边的注释对照,才晓得是数字和运算符号。 看着看着就入迷了,这昏君又是研究土木工程,又是研究道家经书秘术,怎么可能数学造诣不高? 就在前不久,宋徽宗还颁布圣旨,要把医学校和算学校,推广到全国所有州府。他要建立医学、算学教育体系,还设定了贡士名额,让地方上的优秀医学生和算学生,每年都选一批升学到京城来读书。 医学生,可以帮助他炼丹修道。 算学生,可以帮助他大兴土木。 这两种学生,也可以转行做道士,在东京的道学校深造。 同时,宋徽宗也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医学和算学都对国家大有用处。 读那些数学内容,宋徽宗都忘了吃饭,刘婉容夹起一块肉:“官家,吃点东西。” “嗯。”宋徽宗张嘴咬住,然后继续看数学书稿。 一直看到半下午,宋徽宗猛地拍桌子:“此真高人也!” 宋徽宗觉得这种数学太方便了,搞土木工程可以用上,研究阴阳术数、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同样给力。 翻回去看数学篇的作者,分明写着两个名字:朱国祥、朱铭。 宋徽宗说:“这朱家父子,还称自己没有遇到海外仙人。若非仙人授法,他们怎能得此术?征辟使者,还没把朱国祥带来汴梁吗?” 薛道光一言不发,盘腿在凳子上打坐。 数学内容过多,宋徽宗一时半会儿看不完。 他把相关书稿抽出来,继续看后面的物理内容。 完全忘记时间,一口气看到天黑。 宋徽宗猛地站起,对随侍太监说:“派人去洋州催促,速速将朱国祥带来汴梁。等朱国祥抵京,让他父子二人,一并到宫中觐见!” 想了想,宋徽宗又说道:“将这些数学誊抄一遍,交给算学校的教授和教谕。令他们全部好生学习,三个月后,朕要亲自考教。考核优异者,有进士出身便升官,无出身者赐同进士。地方各州府的算学校,都要传习此书!” 朱铭万万没想到,宋徽宗居然下令把新式数学推广到全国。 薛道光起身告退,由于天色已晚,被皇帝留在延福宫过夜。 而御药院的随侍太监,则连夜将农学、数学、物理,认认真真誊抄了一份。其中数学内容,送往东京城内的算学校。 宋徽宗这厮的生物钟,跟嘉靖道长很像。 都属于典型的夜猫子,经常半夜修道、嗨皮或办公,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翌日醒来,宋徽宗把《西游记》、农学、数学、物理书稿放到一起。 这里翻翻,那里看看。 全都神奇得很,总让宋徽宗生出猜想,觉得朱家父子肯定见过仙人。 这种想法越来越笃定,宋徽宗恨不得立即见到朱国祥。 不问别的,只问仙岛的位置。 他要打造一支船队,派遣最信任的太监和道士,去寻访朱国祥遇到的海外真仙。 仙人肯定在海上,当年秦始皇太过暴虐,所以仙人选择避而不见。自己则仁爱万民,身负天命,而且一心向道,必定可以感动仙人现身。 而那朱家父子,其实是仙人派来结缘的,只不过朱家父子还不知内情。 若遇真仙,长生不死,指日可待! 不能傻等着,先要做好准备。 宋徽宗紧急召见杨戬,吩咐道:“命尔为东南经略使,去杭州打造二十艘海船。那些海船要建得高大坚固,能抵御滔天巨浪,越快建成越好!” 杨戬有些懵逼,问道:“官家造海船作甚?” 宋徽宗有些不耐烦:“莫问恁多,照做便是!” 本章完 第163章 【元璋公】 西乡主簿张肃,听说朱铭考了探花,立即带人亲自前去道贺。 至于真实目的嘛,是想去看看大明村,搞清那里究竟有多少隐田隐户! 张肃虽与朱国祥很聊得来,也对朱国祥极为敬佩,还请朱国祥在全县推广玉米和红薯。但是,大明村疯狂吸纳人口的事情,已经传到张肃的耳朵里,总让他感觉有点不对劲。 西乡县山多地少,人口分布很零散,一个村落顶多几百人。 上千人的大村,全都位于县城周边。 所以,超过1500人的大明村,就显得那么惹眼,想要隐藏都非常困难。 北宋由上到下的单位,大概是这样的 中央——路——府州军监——县——乡——里管团耆都保村。 里、管、团、耆、都、保,全都是人为划定的,用于征收赋税和维持治安。这些单位,有的同时存在,有的废弃不用,有的互相等同。反正混乱得一逼,经常把历史学者给搞晕。 村,属于自然聚落,跟行政区划无关。 再来说乡,这玩意儿已经变虚了。 王安石变法之前,“乡”无限接近实体政务区划,且乡界并不固定,按照实际征税情况而不断调整。 王安石变法之后,“乡”成为一个地理概念,主要用于实行保甲法。乡界渐渐固定,以山川河流走向而划。 “乡”的虚化,并非对基层控制力减弱,反而属于大大的加强。 因为“乡”的权责,进一步下放到“里”。 虚乡实里。 张肃虽然还没有让胥吏彻底服帖,但基本已经比较听话了,便是阳奉阴违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于是,他想重新划定乡界。 这是符合中央政策的,王安石规定500户为一都,蔡京下令改为250户为一都。以此加强对农村基层的管理,更方便朝廷向农民征税。 张肃打算以重划乡界为名,摸清全县的真实户籍,把一些隐匿户给清理出来,顺便清查出部分隐田(他不敢彻查隐田,否则必然激起剧烈反抗)。 船上。 张肃负手而立,望着前方江面“划定乡界之事,还须白押司多多出力。” 白崇武说道“卑职一定尽心尽责,只恐不能让主簿满意。” “尽心便可。”张肃知道乡下是啥情况,他也没想过能够一步到位。 白崇武一脸讨好笑容,心里却怪张肃多事儿,好端端的重划啥乡界啊。 张肃说道“上白村、下白村、大明村,还有更下游的回水村、望乡村,我打算以大明村为中心,将这五个村划定为大明乡。大明乡辖下的都和里,按照实际户籍重新划定。” “是!” 白崇武一个劲称是,其实不打算配合,顶多扔些隐户、隐田出来凑数。 “张主簿,为何独自去大明村啊?” 一艘官船追来,却是向知县在爽朗大笑。 向知县最近心情很好,他已经跟新来的贺知州搭上线。暗中贿赂两千贯钱,请贺知州帮忙申请提高选人等级,为年底的考满和铨选铺路。 这是符合流程的,选人等级三年一评,需要上级主官帮忙申请。 向知县觉得自己肯定能升官,政绩摆在那里嘛,先是剿灭反贼,如今又大力推广新作物。而且,还给上官送了钱! 张肃听到向知县的声音,顿时没啥好脸色,他对这个上司观感极差。 当然,不能真的翻脸,重新划乡界的事情,还得请向知县来打报告。 知县、主簿、胥吏们,在大明村码头登岸。 朱国祥得到消息,立即带人去迎接,身后还跟着几个本县士绅。 农忙时候,朱国祥经常前往各个村落,指导当地士绅种植玉米红薯。油菜育苗移栽法,控水旱育秧法,也全都传授给各村农民,显着提高了西乡县的粮食产量。 这些都是看得见的实惠,各乡士绅对朱国祥极为尊敬,甚至已经有人称其为“元璋公”。 听说元璋公的儿子高中探花,每天都有士绅前来道贺。 “见过向知县!” “见过张主簿!” 朱国祥和几个士绅,纷纷向两位官员行礼。 向知县虽然已经躺平,却喜欢在公开场合充面子。 他快步走到最前面,以显示自己的主官地位,热情拉着朱国祥的手。或许是出了个探花郎,他对朱国祥更加恭敬,连称呼都变了“元璋公,恭喜令郎考取殿试第三人!” 朱国祥微笑道“有劳县尊挂怀。” 向知县又对那几个士绅说“前年春天,本县去吃白老夫人的寿酒,也是在那里初见朱探花。第一眼便觉这少年不凡,小小年纪就贯通三经,我还上疏荐举其为神童。可惜那封奏疏,送到东京如泥牛入海。” 士绅们连忙奉承“县尊慧眼如炬,实在令人佩服。” 众人商业互吹,朱国祥请他们去客店喝酒。 张肃却说“日头还早,久仰大明村之名,不如去村中转一转。” 朱国祥问向知县“县尊以为如何?” 向知县心头埋怨张肃多事,嘴上依旧笑道“那便去走走,也是体察民情。” 大家顺着汉水,先往废茶山的方向走。 张肃指着江边的茅草屋“这些茅屋还很新,都是今年才建的?” 朱国祥说“皆为外地逃荒来的流民,我见他们可怜,便安排他们在江边垦荒。年之后,等荒地垦熟了,再去县衙领取田契。” 只这一句话,便断了张肃想要清查隐户隐田的心思。 朝廷鼓励流民垦荒,耕熟之后可以领到田契,而且还能减免赋税年。 耕熟了再领田契,这是防止大户肆意圈地,如今却成为朱国祥推迟登记的借口。等到荒地耕熟,张肃早就调走了…… 张肃心里有些不爽,质问道“真是外地流民?” 朱国祥说“主簿若是不信,可自去询问。” 询问个蛋,肯定早就串通好了。 张肃还是不甘心“便是流民,也该造册。先造一个流民册,把他们开垦的荒地记录下来,年后土地熟了便给田契。” “全凭张主簿做主。”朱国祥顺口答应。 土地耕熟要年,还要减免年赋税,十年八年就这样过去了,鬼知道那时候又是啥情况。 期间就算换了新知县、新主簿,也别想过来搞事儿,因为大明村是合法合规的。 硬要胡乱盘剥,就直接武力驱逐税吏,打官司打到东京城里,大明村也是占理的一方。 前提是,有朱铭当官做后盾,大明村自身实力也足够。 张肃认真读过朱国祥的农书,知道豆类作物可以肥田,他走到一块旱地旁边“这些都是新开的荒地?” 朱国祥介绍说“前三年用来种豆,等肥力足够了,第四年改为水田。这些田土都在江边,灌溉是很便利的,村民还在沿江开挖灌渠,用寻常的筒车就能提水灌溉。” 张肃叹息道“多好的土地啊,之前怎一直荒着?” 朱国祥解释道“听说几十年前,这里也有农户居住,后来遇到天灾人祸,全都逃去山里或外地。” “天灾人祸……”张肃冷笑,“恐怕人祸多一些。” 一直走到打理之后的废茶山,众人又原路返回。 张肃问道“这些流民垦荒的种子,都是元璋公给的?” 朱国祥说“皆为贫苦之人,生活实在不易。便借予他们种子和农具,年息一分。” 张肃拱手道“元璋公果然仁义!” 虽然一直感觉不对劲,但张肃还是没往那方面想。 真要造反,直接就煽动流民去打县城了,或者干脆占山为王、四处劫掠,哪有先种地慢慢蓄积力量的? 更何况,朱铭已经考中探花。 探花郎的父亲造反? 这不扯淡嘛! 回去的时候,张肃又去参观村学。 朱国祥介绍道“村学不收束修,目前只有十多个学生。等明年的日子好过些,肯定还有不少村民,愿意把孩童送来读书。” 张肃看着教室里,惊讶道“竟还有女童?” 朱国祥说道“那是本村士子孟昭之女,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也让孟昭代为授课。虽说学生不分男女,但至今为止,还没有村民愿送女童来。” “殊为辛苦啊!”张肃感慨道。 因为他看见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个都没有纸笔,正用竹枝在沙盆里练字。 想了想,张肃掏出银钱“给孩童们买些笔墨纸砚。” 朱国祥双手接过“多谢主簿资助。” 向知县觉得不能落了面子,对身边亲随说“过几日,你带五贯钱来……不必带钱,买些笔墨纸砚,送到大明村交给元璋公。” 朱国祥立即奉承“县尊与主簿,不愧为本县父母,一心教化为民,在下佩服之至。” 又是一番商业互吹,张肃还要顺着支流,去山中继续视察情况。 沿途多为土着村民,已经发展快两年,家家户户都有余粮,明显要比江边的新移民富裕。 他们不但种粮食,还学着朱国祥种蘑菇,又养了一些家禽做副业。 河谷之中,到处是良田。 由于修通水渠,离河较远的山脚土地,农作物也生长得郁郁葱葱。 向知县非常喜欢这里,完全是文人理想中的田园美景,不禁赞道“取道小河而入,谷中豁然开朗。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百姓安乐,此真世外桃源也!谁能想得到,两年前竟是贼巢?” 朱国祥说“此地农户,虽然从贼,却也是迫不得已。贼首送官便可,剩下的村民,可以教化他们向善。” 张肃看着山谷里那些村民,一个个都忙碌而安乐,彻底息了清查隐户隐田的心思。 隐匿就隐匿,百姓富足便可,真要清查出来,说不定还会害了他们。 张肃忍不住说“元璋公若为县令,必可致一县富裕安定,隐居于大明村实在屈才了。” 朱国祥说道“州县少征些苛捐杂税,不管谁来做官,都可令百姓休养生息。” 张肃无言以对,因为这是大实话。 本章完 第164章 【扣押钦差太监】 <\/b> 奉命第二次征辟朱国祥的太监叫方懋,是大太监谭稹的干儿子。 宋徽宗虽然催得急,方懋却不着急,一路吃吃喝喝,不断向沿途官员索要金银。 落榜士子早就归乡了,太监方懋还在路上磨蹭。 直至农历六月底,方懋总算抵达大明村。 “朱国祥便住这里?”方懋的第一反应是没啥油水可捞。 负责做向导的洋州胥吏回答“便是这里了,上次征辟,也是俺带路,当时码头还未修好。” 方懋说“你去通报,咱家等着。” 胥吏跃身跳下船,快步跑向朱国祥家,不多时便带着严大婆、沈有容回来。 方懋问“怎只有女眷?” 沈有容回答“好教中贵人知道,外子去指导耕作了。” “这时节有甚耕作的?快快喊他回来!”方懋就是不肯下船,他要等朱国祥隆重迎接自己。 沈有容已经到了临产月份,快则半个月,迟则一个月。她挺着大肚子,站在太阳底下,就那么一直等待,因为死太监不放人走。 足足过去四十分钟,朱国祥总算现身,第一时间不是拜见太监,而是把老婆扶到客店里纳凉。 方懋觉得自己被无视了,等朱国祥再次出现,立即冷言质问“尔便如此怠慢天使?” 朱国祥同样心中愤怒,反问道“内人怀胎八月,却令她曝于烈日之下,这是天子征辟贤才的道理?这不像是征辟,更像是检索逃犯!” 方懋根本不管这许多,他干爹是谭稹,谭稹又是杨戬的心腹。 平时在东京都横着走,怎把乡下地方放在眼里? 至于朱国祥被征辟之后受宠,方懋也完全不考虑这种情况。再被官家宠幸,能有杨戬、谭稹的恩宠牢固? 方懋已经在半路耽搁多时,皇帝那边又催得紧,此刻竟然喝令道“官家有旨,朱国祥若不应徴,便立即强绑了去东京。来人,把这厮绑了!” 太监此行,还带了一队殿前禁军。 早就想要造反的张广道,因为主母在烈日下暴晒,心头已经燃起怒火,此刻更是难以忍受,怒吼道“敲锣!” “当当当当!” 客店掌柜是余善微,拿出一面铜锣,站在门口疯狂敲击。 几个禁军上前抓捕朱国祥,张广道手提棍棒,立即带人拦在前方。 附近的村民听到锣声,纷纷往这边赶来。有人扛着锄头,有人拿着镰刀,有人提着菜刀,村里的保安队员则是举着朴刀。 瞬间就来了二十几号人,还有更多村民在呼喊奔跑。 方懋吓得连忙跑回船上,色厉内荏道“尔等是要造反作乱吗?” 沈有容害怕事情闹大,挺着肚子出来,偷偷拉丈夫的衣袖。 朱国祥踏前几步,质问道“阁下的腰牌何在?征辟文书何在?一来便动刀动枪,谁知道你是不是假冒天使!” 方懋拿出腰牌和文书“你独自上船来,给伱看便是。” 洋州来的胥吏也打圆场道“元璋公,这位真是官家派来的中贵人。” 朱国祥问“这是来征辟贤才的?” 胥吏苦笑不语,他也早就看这太监不爽。 之前也有太监征辟朱家父子,虽然贪婪,但还要脸,基本规矩仍在遵守。 如今这位,却仿佛没长脑子。在兴元府当众索要贿赂,在洋州也当众索要贿赂,到了大明村更是直接抓人。 什么玩意儿啊? 这种没脑子的太监,北宋末年不但有,而且还大量存在。他们在东京非常聪明,全是钻营攀附的高手,到了地方却智商清零,什么荒唐事情都能做出来。 朱国祥被搞得很头疼,他必须想法子解决问题。 双方就此对峙,很快邓春、邓夏兄弟,带着更多保安队员和制茶工人,乘坐山贼留下的“主力战舰”而来。 还有数百村民,顺着小河奔跑,手里抄着各种家伙。 他们听说阉人要抓走朱相公,今后大明村会变得跟别处一样。这是不可忍受的,就算躲进山里做土匪,也要把朱相公给救下来,否则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紧接着,田三也率领新移民,从废茶山那边杀来。 六七百村民,男女老少皆有,将十多个太监和禁军围住。 甚至就连孟昭,都带着学生出来,手里还拎着板凳。 孟昭这货性格软弱,见了皇差恐惧不已,走着走着便双腿不听使唤。他只能默诵《孟子》为自己壮胆“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反复默诵好几遍,孟昭声音颤抖大呼“阉竖,俺不怕你!” 学生们都是小屁孩,只知道学老师说话,当即也跟着喊“阉竖,俺不怕你!阉竖,俺不怕你……” 那洋州胥吏见事情闹大,急得焦头烂额,劝道“元璋公,何至于此啊,不能得罪了皇差,快快让村民散去。” 客店里临时下榻的行商,带着伙计出来看热闹,都被这场面给吓到了。 朱国祥还在沉思,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难道能责怪张广道擅自做主,敲响铜锣召集村民? 事已至此,不可能调和矛盾,索性就闹得更大些。 朱院长只是性格谨慎,而非性格软弱。 “围船,抓人!” 随着朱国祥一声令下,张广道、田三率领村民,在岸上冲击那些禁军。邓春、邓夏划着小船,将太监所在的官船围住,还抛出钩索开始攀登。 “快快拦住他们!”方懋吓得脸色惨白,吼完一句,便连滚带爬躲进船舱。 留在岸上那十多个禁军,自记事起就没打过仗,面对数百村民的围攻,当即扔掉兵器选择投降。 片刻之后,官船便被占领。 邓春如同拎鸡仔一般,单手提着太监出来,下船之后扔到朱国祥面前。 “全部绑了。”朱国祥面无表情。 方懋大喊“姓朱的,咱家是钦差,你若敢动咱半根汗毛,就等着抄家灭族!” 朱国祥说“嘴给他堵上。” 严大婆都快吓瘫了“这怎生是好,这怎生是好……” 沈有容虽然也担忧,却相信丈夫不会乱来,肯定是有法子解决问题的。她扶着严大婆“姑母,男人做事,俺们回家等着便是。” 张广道带人登船搜查,很快就抬出一个箱子。 箱子里全是金银,形制各式各样,有方孔金银钱,也有金铤、银铤、金饼、银饼、金叶、银叶…… 不用说,肯定是一路上敲诈勒索的。 朱国祥说“分开审讯,问明这些金银的来路。不要殴打虐待,别让他们睡觉即可。” 一群窝囊废,哪经得起疲劳审讯? 方懋两天两夜没睡觉,感觉自己快死了,一股脑儿的啥都往外吐。不但吐出这次的勒索细节,还把以前许多屁事儿供出来,稀里糊涂便在供状上签字盖手印。 随即,朱国祥召集众人开会。 “这个阉人,不能杀了,也不能放了,否则必然大祸临头,”朱国祥说道,“为今之计,我只能亲自进京,把他们押到皇帝面前告状。我走之后,张广道代管大明村,有容负责管理户籍账册。孟昭、余善微夫妇,继续管理村学和客店,并协助管理村落。田二管理茶叶生意。其余保正,职责不变。” 说完,朱国祥又拿出三年发展规划书,让众人照着执行。 孟昭问道“官家会听咱们的吗?” “有了一样东西,他会听的。”朱国祥道。 次日,朱国祥带人回到山寨,亲自悬绳降落到后山的悬崖。 相比之前的灵芝栽培,他现在经验更加丰富。 先是挑一处最适合灵芝生长的自然环境,模仿惊蕈术来种植灵芝。接下来也不再碰运气,而是将开始发芝的椴木,小心翼翼挪到一起,给足它们生长条件。 然后,众多小灵芝,自动聚合为一个大灵芝。 直径57厘米,而且还能继续生长。 但等不及了,如今必须采摘,拿去进献给皇帝。 朱国祥抖动绳索,村民把他拉上去。见到他手里的巨型灵芝,所有人都傻眼了,看向朱国祥的眼神更加敬畏。 如此神物,必是仙人所赐! 数日之后,朱国祥还未动身。胥吏就飞快跑回洋州,把贺知州、李通判,以及一干参军、曹掾带来。 贺知州急得如同热锅蚂蚁,带着哀求的语气说“元璋公,你怎能扣押钦差?快快把他们放了。” 李通判也说“这是杀头的大罪啊!” 朱国祥从屋里取来巨型灵芝,说道“最近得一祥瑞,打算献给官家。” 祥瑞一出,当官的都不说话了。 皇帝是个啥尿性,谁还不知道啊?凭此万年灵芝,朱国祥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朱国祥又让人拿来金银“这是阉人勒索各位的钱财,且都收回去,在收契上签字便可。” 官员们面面相觑,他们宁愿破财消灾。 “真不要吗?”朱国祥又拿出一物,“这是阉人的供状,诸位若不愿拿回金银,我就只能带去京城交给官家。” 李通判伸手去拿钱财,当即签下大名“怕个卵子,咱们又没过错,只是被阉人勒索而已。” 那死太监一路行来,沿途敲诈几十个官员,朱国祥全都要归还钱财,顺便弄到这些官员的收条。 勒索钱财的事情,宋徽宗或许无所谓,但因此耽搁征辟时间,绝对会让皇帝勃然大怒。 又过数日,沈有容顺利产下一女,朱国祥终于动身出发。 他身边带着大力士邓春,另有二十二个村中保安队员。 至于太监和禁军,全被捆得严严实实。 朱院长一般不搞事儿,要搞就搞个大的! (本章完) 。 第165章 【就差三年的万年灵芝】 官船停靠在洋州城外,诸多官吏、士绅、百姓都远远望着。 元璋公抓了皇差的消息,已被胥吏传播开来。 人们在吃惊的同时,又感觉非常解气。听说那艘船来了,纷纷奔走相告,一股脑儿跑到江边看热闹。 “唉,这次朱相公闯大祸了!”郑岚愁眉苦脸。 郑胖子说“翁翁,俺虽愚笨得很,朱相公却是聪慧之人。俺都知道这是祸事,朱相公岂会不晓得?他定有解祸之法。” 郑岚摇头“不论如何,且再观之,幼娘也暂不送去东京,恐遭他朱家父子牵连。” 郑泓却不赞同,说道“洋州谁不晓得,俺家与大明村在做买卖?便是那炒茶之法,朱相公都传授给俺家。真有祸事,俺家能逃得了吗?必有那官吏和商贾,趁机诬告置罪,好夺了俺家的生意。这时把小妹送去东京,嫁与大郎做妾,方显得俺家诚意。若是等到明年,再去攀那富贵,朱大郎心里会怎想?” 郑岚犹豫不定,还是坚持己见“不可弄险。” “翁翁!”郑泓有点着急。 郑岚道“莫要再说。” 郑泓很想来句“竖子不足与谋”,但这竖子是他亲爷爷,实在不好骂出口来。 郑胖子搜肠刮肚整理措辞,问道“翁翁,朱相公为人如何?” 郑岚说道“自是好的。” 郑胖子用尽毕生所学,仔细阐述道“朱相公招揽贫民,分给土地,借给种子,这是仁啊。红薯玉米,高产至斯,却乐于推种州府各县,这也是仁啊。炒茶之法可生万金,却遵守承诺,今年传授给俺家,这是义啊。洋州的知州、州判,西乡的知县、主簿,还有书院的闵山长,还有那名儒陈先生,都对朱相公颇为钦佩。那么多聪明人钦佩他,朱相公能不聪明吗?这是智啊。这样的人,扣押一个阉竖,难道会半点法子都没有?” 此番论述,并不怎么精彩严谨,却还是把郑岚说得有些意动。 但是,郑岚依旧不愿赌“咱家已学会了炒茶,今后必然愈发富贵。都说官家宠幸宦官,朱相公把宦官抓了,多半是要引火烧身的,郑家万万不能牵扯进去。” 郑胖子郁闷得想吐血,又问“翁翁,洋州多少年出个进士?” 郑岚说道“有时十来年,有时二三十年。” 郑胖子说“今年便出了三个进士,若再等下回,不是还要等二三十年?郑家今后想与进士官联姻,就只能攀附外地来的。那些外来的进士官,有几个愿跟商贾结亲的?便说那李通判之子,幼娘嫁去做续弦,别人都一口回绝!想要联姻,只能咱家女娘嫁去做妾。嫁给年少未婚的朱大郎做妾,跟嫁给外来官为妾能一样吗?没有当官的护着,咱郑家的生意能一帆风顺?” 郑岚更加犹豫,一时间拿不到主意。 孙儿说的话他当然明白,但人年龄大了,都会倾向于保守,考虑得太多反而左右为难。 郑岚反复思索,拿着孙女的生辰八字,跑去找城中的神婆占卜。 不要觉得可笑,北宋占卜太流行了。 据王安石的《汴说》记载,仅在东京城内外,靠占卜为生者就已破万。 郑岚找的是紫姑神婆,属于宋代的一种主流占卜术。 紫姑本为南北朝一小妾,被正妻妒忌,正月十五阴杀于厕所。上帝怜悯,把紫姑封为厕所之神,又称“坑三姑娘”。 唐宋时期,人们会在元宵节迎厕神。 节前一日,准备好粪筐,给粪筐簪花戴环,放在厕所旁边供奉。还要焚香燃烛,小孩子都来祭拜,就能得到紫姑保佑,今后不会掉粪坑里淹死。 如今紫姑已经进化,不但是厕所之神,还是占卜之神、书法之神、投壶之神。 紫姑占卜有两项业务专精 一是女子询问心上人的消息;二是士子问能否科举过关。 颇有妇女之神、科举之神的味道。 甚至,还有士子在科举考试前,询问紫姑要考哪道题的…… 却见郑岚带着奴仆,随神婆前往厕所旁。 神婆身上,穿戴着许多草木藤蔓,只看打扮还有点德鲁伊的样子。 她手里拿着簸箕,这是紫姑的裙子。再将所求信息写在纸上,连纸带笔插于簸箕顶部。 两童子上前扶住簸箕,神婆开始请紫姑上身。 一阵癫痫发作般的颤抖之后,紫姑终于上身了,语气庄严道“来者何人?” 郑岚连忙回答“紫姑娘娘,俺是洋州商贾郑岚。” 紫姑说道“你求之事,俺已晓得了。” 郑岚问道“俺该不该把孙女嫁出去?” 紫姑说道“此事非同寻常,天机不可泄露。” 郑岚让奴仆拿出几串钱,放在簸箕的前方“烦请紫姑娘娘透露一二。” 紫姑也有文化的,居然开始念诗“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郑岚没听懂,忙问“这两句怎解?” 神婆浑身一抖,紫姑已然离开。 郑岚再问神婆“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凤城……这怎解的?” 神婆补上后面两句“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恭喜郑老官人,郑家小娘子有场大富贵,夫婿今后怕是能登阁拜相。” “果真?”郑岚大喜。 他已经信了三分,因为并未透露更多信息,也没说要把孙女嫁给谁。 那句登阁拜相,多半应验今科探花郎! 郑岚又奉上一些钱财,笑容满面送别神婆。 回到家中,郑岚把孙儿叫来“带上幼娘,即刻去城外登船,再带些金铤做妆奁。就随朱相公走,莫要说别的,只道带着幼娘去东京访亲。” 郑元仪扭扭捏捏被拉上马车,心中颇为不舍,却又有些期待。 她的贴身丫鬟,也跟着一起走。 还有两个颇为健壮的年轻妇人,那是郑家的女子相扑选手,此行也一同前往东京。 可见郑岚是真的疼爱孙女,还配上两个打手,防止今后被正妻欺负。 另有两个健壮男子,也是相扑选手,做郑泓的随身保镖。又有四个家奴,一并前往东京,随时听从郑泓的使唤。 官船正在采购物品,明日天亮才会离开。 郑胖子带着妹妹,傍晚时分请求登船。 “你们这是要去哪?”朱国祥问。 郑泓说道“前往东京探亲。” 朱国祥皱皱眉头,也没有多想,就当是结伴出行。 翌日,大清早启程。 途经兴元府时,朱国祥拿着金银,去退还给转运使等官员。 扛着那朵灵芝做招牌,再拿出洋州官员的收条,让兴元府这边的官员也打上收条。 一直顺着褒水,来到无法再行船的地方。 朱国祥把捆起来的太监和禁军都带上岸,下令道“除了方懋那厮,其余全部松绑!” 都还没松绑呢,只扯掉嘴里的破布,那些家伙就叫喊起来。 朱国祥充耳不闻,令邓春捧出灵芝,问道“此为何物?” 太监不止一个,有小太监说“此为千……千年灵芝?” 朱国祥道“岂止千年?还有三年,便是万年灵芝,凡人吃了可无病无灾、青春永驻!我本打算三年之后,再拿去献给官家。唉……你们逼得太急,毁了灵芝那万年道行,长生不死药就此没了。” 几个小太监全部傻眼,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若是被官家知道,那就肯定是真的。 方懋死定了! 太监们齐刷刷跪地“相公救俺一命,都是那方懋强索相公,与俺们全无干系啊!” 禁军士兵也跟着下跪,哭求朱国祥救命,他们生怕皇帝迁怒所有人。 朱国祥不置可否,又让人拿来茶叶,说道“我研制了一种红茶,目前只有几百斤,还从来没在市场上卖过。红茶与灵芝一起,是要献给官家的。人手不够,伱们都要帮忙搬茶,每人送十斤作为搬茶报酬。” 献给皇帝的茶? 每人送十斤? 太监和禁军的心情,犹如坐过山车般大起大落。 朱国祥愿意送茶,就肯定不会为难他们。 一旦皇帝爱喝此茶,价钱必定暴涨,他们每人手里的十斤红茶也能赚上一笔。 禁军们毫无心理负担,忙不迭大喊“俺们听朱相公的,都是那方懋在使坏!” 朱国祥说“这方懋不但沿途索贿,到了大明村,也想索要金银。听说有万年灵芝,竟欲割下一块自己服用,诸位只能把他先捆了!” “对,这方懋狼子野心,居然想要长生不老。”一个太监当即附和。 另一个太监说“朱相公都说那灵芝,还有三年才能变成不死灵药。方懋却不肯等,也不知道回去禀报官家,竟逼着朱相公提前把灵芝采了!” 又有太监说“方懋还对官家不敬,咱催促他赶路,莫要耽搁官家的差事。他却说,官家的差事不急,多捞些金银才是正道。他还说离开了东京,官家便是瞎子聋子,咱无论作甚都不怕官家知道。” 一个禁军士兵说“方懋这厮,还打算回程的时候,索要洋州特产带去东京售卖,完全不记得官家让他快去快回!” 又有太监说“方懋还对咱讲,官家看走了眼,说朱相公定是在招摇撞骗。他就没想着奉命征辟,早打算把朱相公捆去东京。” 这些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在给方懋安罪名。 而且越说越离谱,甚至有个禁军,怒骂方懋欺男霸女,强索良家妇女做妾。 有的话,方懋确实说过。 有的事,方懋确实做过。 但大部分都是瞎编的,反正把方懋说得越坏越好。 方懋嘴里塞着破布,五花大绑躺在地上。他嘴里支支吾吾想要反驳,身体扭来扭去,却根本挣扎不开,到最后只能一个劲儿的流泪。 郑泓全程目睹,心中不禁感慨“朱相公果然不凡啊,颠倒黑白的手段已炉火纯青!” 休息一晚,步行赶路。 太监和禁军士兵们,全都自愿做搬茶苦力,兴高采烈沿着褒斜道前进,似乎已经变成了朱国祥的手下。 本章完 第166章 【得道高士朱院长】 “那阉人回来了!” 关楼上一声喊,虢川镇就乱起来。 守卫此地的军官,还有栏头的税吏,皆叫苦不迭,完全停下手中活计,组织起所有人前去迎接。 前线在打仗,陕西两路大员,都在为征集军需而忙碌。 方懋那个死太监,当然不敢勒索陕西的转运使、常平使,一旦搞出乱子耽误军机,童贯极有可能直接把他弄死。 于是,陕西的地方小官和税收重镇就倒霉了! 就拿虢川镇来说,被方懋索要五百贯,将近全年总税额的七分之一。 贾中孚和曹述,一个负责守关,一个负责收税,此刻都跪在道旁,等着恭迎太监路过。 前方的队伍越来越近,曹述渐渐张大嘴巴:“快……快看!” 贾中孚本来趴跪于地,埋着脑袋问候太监的祖宗,闻言也抬头向前望去:“谁个恁大胆,竟把阉人给捆了?” 却是邓春手提棍棒,走在最前方开路。 几个大明村的保安队员,押着方懋催促赶路。这太监依旧被捆着,只有双腿能动,走起路来歪歪倒倒。 曹述仔细观察:“除了方懋,其余阉人都未被缚,殿前军士也悉数皆在。为首之人,该是前面那个布衣男子,他不但抓了钦差,竟还能指挥阉人和禁军!” 贾中孚震撼无比,说道:“方懋是奉皇命去征辟异人的,听说那异人是探花郎之父。那布衣男子,该不会就是探花郎的父亲?” 曹述惊叹道:“不愧是异人,果真有手段!” 朱国祥拿出供状查看,走到前方问道:“虢川镇栏头可在?” 曹述连忙跪行向前,回答说:“小的在此。” 朱国祥道:“尔等跪我作甚?快快站起来说话。” 众人连忙起身,贾中孚问道:“敢问先生,这是怎生回事?” 朱国祥说:“宦官方懋,欺君罔上,吾已将他捉拿。此人在虢川镇勒索五百贯,可为事实?” 曹述眼珠子一转,回答说:“并无此事,先生务须多虑。” 朱国祥冷笑:“当我要贪那五百贯?你们把钱拿回去,在收契上签字便可。” 大明村保安队员,把价值五百贯的金银拿出。 曹述不敢置信,这些钱居然拿得回来,天底下竟还有不爱钱的? 曹述说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朱国祥说:“姓朱,名国祥。” 曹述又问:“可是探花郎之父?” “正是。”朱国祥点头道。 曹述确认朱国祥是皇帝要征辟的异人,连忙巴结说:“五百贯不值什么,朱相公尽管取用。” 朱国祥呵斥道:“此乃朝廷税收,怎可私人取用?快快签字把钱拿走!” 曹述见朱国祥不似作假,而且容貌伟岸、一身正气,不禁自惭形秽,缩着身子奉承:“朱相公大公无私,在下实在惭愧。公且稍等。” 这货让税吏取来笔墨,写了张收条再拿回钱财。 朱国祥带着众人去镇内休息,排队等着过税卡的商旅,开始议论纷纷各种猜测。 有几个来自洋州的小商人,迅速成为信息中心主任,他们吹牛逼说:“这位朱相公,是探花郎的父亲,俺们都称他作元璋公。洋州三县,谁人不晓元璋公大名?他老人家创制君子茶,又传授给百姓仙粮,现在好多大户都在种红薯玉米。等到明年,便是小民也能种,山地都能收几石粮呢。” 另一个洋州小商人说:“朱家父子都是征君,探花郎去年被征辟,却不愿做那幸进官,硬要凭本事科举,一举便考中了探花。元璋公也辞了官家征辟,不去东京做官,宁愿留在洋州传授耕种之法。” “官都不做,那不是傻吗?” “你懂得什么?这叫视富贵为粪土!都是真君子呢。” “他们若做了官,便有两个好官,总比全是贪官更强些。” “这话在理……” 贾中孚和曹述麻溜跟随,让手下去准备酒菜。 却听朱国祥说:“不必备酒,有点肉便可,饭钱我会照付的。” 贾中孚连忙道:“些许饭菜,不值几个钱。” 趁着送饭的时候,他们派人打听具体情况。 那些太监和禁军,一个个开始瞎扯淡。 什么早就看方懋不惯,又说朱相公怎么被欺负。 再说方懋把朱相公惹得怒极,朱相公一声怒喝,便把方懋吓得跪地求饶。他们也被喝得清醒过来,觉得以前做错了事,于是联手把方懋给捆了。 傍晚,贾中孚和曹述得到这些信息,惊讶得面面相觑。 贾中孚骇然道:“朱相公必是得道高人,恐怕真个会道法。否则怎一声怒喝,便让那阉人下跪?还能把皇差给喝醒,让他们去捆缚上官?” 曹述点头说:“定然如此,官家知晓朱相公道法玄妙,这才派人前去征辟的。方懋那厮不晓事,竟敢得罪高士,活该他倒大霉!” 当晚,他们帮忙联系船只,次日送朱国祥登船离开。 朱国祥留下一些饭钱,随便给的,其实并不够。 不管饭钱够不够,依旧令人敬佩。 曹述说道:“能遇上这等清廉高士,也算俺们的福气。” 贾中孚望着船只远去,心中感慨不已。 他们两个平时也贪,还会勒索商贾,但不妨碍他们敬佩清廉之人。 虢川镇是重要的商业枢纽,关于朱国祥的各种事迹,随着来往商旅迅速传播,甚至传到了关中和河湟。 而且越传越玄乎,朱国祥俨然可以呼风唤雨,一声怒喝便能让坏人痛改前非。 同样的事情,在斜谷镇也来了一遍。 此后不断重复,太监和禁军们的故事,编得越来越圆润,互相补齐彼此的漏洞。 说得多了,连他们自己都开始相信……谁愿承认自己被拿着锄头的农民给俘虏? 被高人呵斥而痛改前非,传出去至少更有面子。 来到关中,朱国祥的前进路线,跟朱铭当初略有不同,他去了一趟长安。 因为长安官员,也被太监敲诈过。 除了转运使、常平使等地方大员,只有永兴知军没给过钱财。 听说朱国祥捆了太监,一路归还金银,永兴知军席旦主动来拜访。 关中那一大片,有时叫永兴军路,有时叫京兆府路。 长安及周边,有时叫永兴军,有时叫京兆府。 永兴知军,可以理解为长安知府。 席旦带着酒食来慰问,见面就说:“先生真乃高人也,一怒便将那阉竖给捆了!” 朱国祥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阉人众叛亲离,其实是被自己的下属抓住的。” 席旦哈哈一笑,根本不信朱国祥的鬼话。 他也被方懋敲诈过,当时一通怒斥,怎不见太监的手下幡然醒悟? 朱国祥必然用了什么手段。 席旦不仅治理地方得力,而且还有战略眼光,年轻时候的殿试策论,就能写出:“战胜易,守胜难,知所以得之,必知所以守之。”请宋神宗谨慎发动战争,没考虑好怎么收场,就不能轻易动兵戈。 在中央做官时,他不但弹劾太监,还阻止宋徽宗改立太后。 被贬去成都做官,以怀柔手段,改善经济民生,不费一兵一卒,彻底平息四川叛乱。 然后,继续被贬官…… 对于此次征讨西夏之战,席旦并不看好,因为宋军准备不足。 他在四川做官时,有人诱导大理国两州内附。 席旦深知自己这边是啥情况,一旦接受两州之地,必然跟大理国开战。想打赢很难,即便打赢了,西南各地也必然民生凋敝,而且还要陷入长期战争。西南西北同时开战,必将大宋拖入财政黑洞当中。 于是,席旦果断拒绝内附,把立功心切的文官武将全得罪死了。 蔡京也觉得失去开疆拓土之功,恨不得把席旦给弄死。 当晚,席旦与朱国祥促膝长谈。 先是聊民生经济,听说朱国祥带了些新作物种子,于是请求购买几斤玉米红薯,他要在关中进行推广。 聊着聊着,又谈到西北之战。 席旦担忧道:“就目前的战局来看,速灭西夏已不可能。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占领几处要地。开疆拓土,打胜仗自然重要。但打完胜仗,如何守住新土更重要。无非筑城、移民、实边、开荒,可近年来,实边之民,视官府如仇寇。逃回家乡者有之,投奔西夏者有之,这怎能守住疆土?” 朱国祥说:“还是民政有误啊。” 席旦说道:“吾已被官家所恶,所进之言,官家半个字都不听。先生被官家征辟,若得圣眷,请记得劝谏陛下。开疆容易,守土不易,须得派遣精于民政之大臣,悉心经略那些新得之地,方可做长远打算。否则,必然骤得骤失,损兵折将、耗费钱粮,也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朱国祥说:“我定然劝谏官家,至于官家听不听,这就没法做出承诺了。” 席旦说道:“能劝谏便好,唉,尽人事听天命。” 这位老臣忧心忡忡,却拿局势毫无办法,他甚至连现在的官职都很难保住。 翌日,席旦亲自送朱国祥登船,等看不到官船的影子,才咳嗽着颤颤巍巍回到马车上。 本章完 第167章 【少微星现世】 皇宫,翰林天文局。 一个天文官,带着几个局生、学生,正在例行观测星象。 刚开始,北宋只有司天监(已改名太史局)。由于经常星象造假,宋真宗设立翰林院天文院(已改名天文局),让两个天文观测单位互相监督。 这种互相监督,渐渐变成互相抄袭,再渐渐变成合伙造假,反正懒得每天都观测星空。 宋徽宗登基之后,造假之风,一扫而空。 因为皇帝也懂观星啊,偶尔还亲自观测,稍不注意就得吃挂落。 此时此刻,轮值天文官,正坐那儿打哈欠。 局生(低级天文官员)负责观察,不断说出观测情况,学生(见习天文官、吏员编制)负责执笔记录。 “束蕃八星,如常。” “西蕃七星,如常。” “北极五星,如常。” “……” 崔士进便是今晚的轮值天文官,他朝不远处的司辰(武官差使)招手:“过来喝酒!” 负责打下手的司辰武官,便坐过去喝酒唠嗑。 观星工作太特么枯燥了,冬天更加恶劣,能把人给冻僵。 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局生突然喊道:“少微四星……异常!处士星,明亮,广大,色黄!” 崔士进瞬间来了精神,立即亲自进行观测,继而喜道:“少微星现,当大辟遗贤!” 对于天文官来说,他们最高兴的事情,便是遇到星象吉兆。 普通吉兆,可累计政绩。 若有非常惊人的吉兆,立即就能获得赏赐,甚至直接升官都有可能。 处士星明亮色黄,便属于吉兆,预示着民间有隐士贤能,已经被皇帝征召,或者等待皇帝征召。 同样是少微四星,如果太阴凌少微、五星凌少微,便属于凶兆。根据不同的情况,预示着:皇后有忧患,宰相被更换,小人被任用,忠臣有危险,朝中奸佞过多等等。 次日,翰林院天文局,把星象观测记录,带去太史局那边比对。 两个天文观测单位,都发现处士星明亮色黄,于是整理报告呈交给皇帝。 宋徽宗非常重视天文,特别关注明堂三星、灵台三星。 明堂三星,星色越亮,君主就越吉利。如果有五星、客星、彗星侵犯,便代表君主无法安居皇宫。 灵台三星,能够占卜吉凶,预测天下祥瑞。 宋徽宗每天晚上,都要亲自观测明堂三星,确认自己是否安全。 他下令修筑明堂,甚至不惜强拆秘书院,除了昭示天命正统之外,更是想要天地对应,让明堂三星更亮,皇帝从此大吉大利。 接到天文官的汇报,宋徽宗不敢怠慢,立即下诏道:“少微星现,当大辟遗贤。诏令各路官员,寻访辖内贤能。各府州军监,至少荐举一人,即刻解送京城候选!” 这皇帝是真疯了! 如今进士官已多到爆炸,还有各种道官、医官,又养着大量艺术家,财政开销让百姓苦不堪言。 仅发现处士星明亮而已,做样子征辟遗贤便可,他竟给州府定下荐举指标。北宋四百多州军,一下子举荐好几百号人,即便只取一半,也有两三百人等着封官。 几位宰相,不论忠奸,得知消息皆头大如斗。 宋徽宗却不管那许多,他已经把皇城规划好了,接下来还要修缮外城城墙。 两日之后,征辟遗贤的诏书,朝着四面八方发去。 一艘官船,从西北水门驶入。 有个太监站在朱国祥身边:“朱相公,前方折道进入金水门,再往前就该下船了。绕过宫城,再从东华门而入。” 朱国祥点头道:“给那厮换身体面衣裳,发髻也给他梳一下。” 几个太监和禁军,立即冲进船舱。 他们按着方懋为其松绑,强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给这厮洗脸净面,把头发梳得油光可鉴。 “唔唔唔唔……” 方懋使劲挣扎,想要说话,却被破布塞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朱国祥亲自拿来几块饼子,扯开破布说:“吃点,别饿着了。” 方懋呼喊哭泣道:“朱相公,是俺错了,饶俺一命。俺给相公供奉生牌,早晚祈福,求神仙保佑相公一生富贵……” 朱国祥不再说话,只坐旁边静静看着。 那些太监,原本都是方懋的心腹。 此时却早已背叛得彻底,一个太监拿起饼子,强行往方懋嘴里塞:“快吃,快吃,朱相公让你做饱死鬼,还不快答谢朱相公的恩情!” “唔唔唔!” 方懋嘴里塞满饼子,只能被动往下咽。 太监还不给他水喝,喉咙处堵了一堆,差点当场给噎死。 遗贤进京了,过金水门后下船。 朱国祥阔步走在前面,邓春押着方懋走,保安队、太监、禁军都扛着东西。 其中两个太监,抬着直径7厘米的灵芝,那恐怖的尺寸瞬间吸引眼球。 一路都有东京市民,自发跟在他们身后,纷纷打听那朵灵芝的情况。 从洋州到东京,禁军们已经重复无数次,故事编得越来越圆润,如今不过再重复一遍而已。 当他们走到宣德楼前时,身后已经跟着数百人,全是跑来围观巨型灵芝的。 行至东华门外,众人停止,向守门侍卫说明情况。 侍卫连忙层层通报,内侍太监疯狂往延福宫跑,气喘吁吁报告:“官……官家,洋州朱国祥已……辟来,还带了一朵好大的灵芝!说……说是甚万年灵芝。” “万年灵芝?” 正在作画的宋徽宗,猛地扔下画笔:“快备御辇!” 这昏君坐着马车飞奔,不断让司机加速,那速度都快赶上高梁河车神了。 整支征辟队伍,都被放进宫城,在秘书院北边跟皇帝撞上。 隔着大老远,宋徽宗就看到了灵芝。 通体赤红,熠熠生辉。 宋徽宗激动得气息急促,完全无视被捆着的方懋。 朱国祥从太监那里学了礼仪,整理衣襟走上前去,作揖拜道:“洋州朱国祥拜见陛下,圣恭万福!” “好,好!” 宋徽宗把视线从灵芝挪到朱国祥身上,越看越是顺眼,赞许道:“容貌奇伟,气度不凡,真应了少微星现世!” 少微四星,只有一颗是代表隐士的处士星。 平时都能看到那四颗星星,但如果处士星明亮且带黄色,便可称为“少微星现”,预示着有大贤将被征辟。 “唔唔唔唔……” 方懋开始疯狂挣扎,这货求生欲旺盛,邓春都有点控制不住。 宋徽宗终于看见有人被绑着,疑惑道:“这是何故?” 朱国祥还没说话,太监和禁军们已经开始表演了。 “方懋这厮,误了官家大事啊!” “咱奉官家之命出京,方懋沿途索要财货,地方官员不给,他便赖着不走。还说捞钱要紧,出了东京,官家便是瞎子聋子……” “到了大明村,朱相公有事外出,方懋那厮竟然当场发作,朱相公的夫人都快临盆了,方懋令其在烈日下站立整整两个时辰!” “朱相公说,山中有灵芝,还差三载便有万年,可炼制长生不死药。大夥怎劝也不听,方懋强令俺们去采摘。” “对对对,采了灵芝,他还要自己先吃。俺们阻拦,他竟殴打责骂。” “官家,这厮太坏了,俺们气不过,便把他捆起来!” “……”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跟菜市场一样。 宋徽宗大概听清楚了,脸色黑得如同锅底。 朱国祥拿出沿途官吏的收条,捧上前说:“陛下,方懋索要的金银,在下自作主张已经归还,这是沿途官吏签字的收契。” 宋徽宗接过来,随便看了几眼,便知索贿属实。 索贿无所谓,但耽误他大事就不可原谅。 宋徽宗问道:“这灵芝真能炼制不死药?” 朱国祥叹息:“还差三载,才是万年灵芝。如今提前采摘,坏了精灵道行,恐怕药效已经大减,能不能练出不死药还未可知。” 宋徽宗强行压住怒火,问道:“你怎知还差三年?” 朱国祥左右看看,并不回答。 宋徽宗喝令:“尔等退后!” 等现场只剩两人,朱国祥才说:“官家,小民搬到大明村后,到深山之中采集药材。正好遇见这朵巨芝,小民想要采摘,却听巨芝口吐人言,称自己修炼已九千余年,四年后的正月初一,便可功德圆满。到那个时候,灵芝精灵脱窍登仙,遗蜕可用于炼制不死药。小民已经等了一年,再等三年,就能献给陛下。谁知……唉!” 宋徽宗听了很想吐血,他是个聪明人不假,但关乎长生不死,即便心中还有无数疑惑,却不自觉相信那就是真的。 朱国祥又说:“灵芝采摘数日之后,拙荆便诞下一女。小女降生的前一宿,在下梦见一女子,责怪我违背诺言。又说方懋身负皇命,一道龙气压得她无法言语。她称自己九千年道行已破,无法再修炼成仙,只能投胎做人。在下从梦中惊醒,便听拙荆痛呼,说是腹痛欲生产。” 宋徽宗问道:“那灵芝的精灵投胎,可是带走了灵芝的灵气?” 朱国祥道:“不知。” 宋徽宗感觉浑身无力,做啥事都提不起兴趣。就仿佛一个打工人,好不容易中了头奖,却发现自己把彩票弄丢了。 他沉默站立良久,总算想起还有个发泄口,把太监和禁军都叫回来,指着方懋说:“剐了这混账!” “唔唔唔!” 方懋吓得当场尿裤子,全身瘫软着被拖走。 宋徽宗又怒吼道:“把御药院、尚药局的医士,还有东京城内的得道真人都叫来,让他们看看这灵芝还有多少药性!快,快,莫要有半分耽搁!” 本章完 第168章 【赐官赐号赐宅赐钱赐车赐仆】 <\/b> 不断有医生和道士前来,数量越积越多,转眼间已达两三百人。 地点也转移到延福宫,因为之前靠近秘书省,许多文臣都跑来围观。 宋徽宗脸色难看,坐在金交椅上。 内侍已经抬出桌案,巨型灵芝便放在上边,医生和道士轮番上前查看。 宋徽宗见众人都不言语,于是又说“翰林医官院,所有医士全部喊来!” 太监应诺,连忙去翰林医官院传旨。 一直折腾了大半天,宋徽宗点名道“杨爱卿,上个月朕食冰腹泻,你以冰水煎药使朕痊愈。爱卿医术高超,且说说此灵芝还有几多灵气?” 太医杨吉老硬着头皮上前“官家容禀,臣只习得人间医术,此灵芝却是一仙物。人医……不解仙药。” 宋徽宗又问道士“通妙先生,汝自称师承许真人(道教四大天师许逊)。许真人登仙之前,便医术高超,你也懂得炼丹配药,且观此芝还能否炼制不死药?” 王仔昔作揖道“陛下,此芝确实如朱相公所言,已有九千九百九十七载,再过三年便可大成登仙。但提前采摘,坏了精灵道行,灵气自采摘之缺口狂泻。药效还有,但已大不如前,臣实在不敢保证能炼出不死药。” 不敢保证? 也就是还有可能! 宋徽宗猛地抓住一丝希望,问道“有几分把握?” 王仔昔说道“只有一分。” 宋徽宗再次泄气,又问“灵芝的精灵投胎转世,是否带着许多灵气?” 王仔昔不明情况,更不想去找什么精灵转世,当即回答“精灵转世,已为凡胎,灵气早就泄了太半。” 宋徽宗说“唉,那便算了。” 朱国祥却脸色阴沉,死盯着狗皇帝看,他隐隐听出了某种意思。 宋徽宗看向林灵素“元妙先生可有法子?” 林灵素说“此芝虽灵气泄了大半,却依旧强于凡间药物。臣请担任炼药大使,召集天下精通炼药之士,为官家炼制延年益寿之灵药!” 这是趁机索要差遣,然后扩大自己的势力。 王仔昔立即醒悟,也跟着说“臣请担任炼药大使,为官家长生尽一分心力!” 宋徽宗又看向薛道光、刘混康等道士。 薛道光说“臣精于内丹,不擅炼制灵药。” 刘混康也说“臣精于符箓风水,不擅炼制灵药。” 道士们对如今的情况看得清楚,王仔昔要与林灵素争宠,谁都不愿掺和进去。 宋徽宗仔细思量,觉得王仔昔炼药更专业,林灵素则是擅长科仪符箓,于是说道“擢通妙真人王仔昔为炼药大使,天下各药局须全力配合其事。” 王仔昔大喜“臣一定鞠躬尽瘁!” 林灵素低头,脸现阴狠之色,下定决心要把王仔昔弄死。 天色已晚,宋徽宗令医道退去,独留下朱国祥一人。 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面对身边的不世贤才,宋徽宗依旧提不起什么兴致,他抛下筷子自言自语“造化弄人,仙路曲折,如之奈何?” 朱国祥拿出当年应付大领导视察的认真劲儿,安慰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或许是上天对陛下的考验。若官家就此一蹶不振,恐令上天失望。官家如果锲而不舍,一颗向道之心自可感天动地,仙人下凡亲赐灵药也未可知。” “对了,还有仙人!” 宋徽宗终于有精神了,问道“先生可在海外遇到仙人?” 朱国祥说“只遇一异人,不知其是否登仙。” 宋徽宗急切道“请详细道来。” 朱国祥说“当时在海上遭遇大风浪,漂泊数月,不辨东西。至一小岛,有鹤发童颜之人,请我登岛宴饮。其酒甘冽,清澈透明,不知是什么粮食酿造。菜肴并无肉食,皆时蔬瓜果。临走之际,异人赠予玉米红薯种子,言说此两物可利天下。” 宋徽宗问道“既然坐船归来,可记得海上路途?” 朱国祥摇头“或许是喝了酒,登船之后,便一醉不醒。再次睁眼时,已到了海岸。就连那异人相貌,也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其鹤发童颜。” “身具大能,此真仙矣,”宋徽宗再问,“仙人可曾传授仙法?” 朱国祥说道“我脑子里,确实多了些东西。却非什么修炼法,而是关于耕种、算术、物理之类。有时也记得一些道诗,但不解其意,且经常忘记。” 宋徽宗感慨“仙法果然难求,便遇仙人亦无所获。” 朱国祥说“让官家失望了。” “命数如此,还当努力求仙,”宋徽宗问道,“令嫒刚刚降生,可有名字?” 朱国祥说“小女诞下的次日,我便跟随皇差上路,还未来得及起名。” 宋徽宗说道“既是精灵转世,当起名为苬。” 朱国祥道“在下才疏学浅,不知这xiu字怎写。” 宋徽宗用手指蘸酒,写下一个“苬”,说道“苬便是灵芝。” 朱国祥感觉真特么难听,而且还没任何美好含义,决定给女儿加一横叫朱茵“多谢官家赐名。” 宋徽宗说道“汝既逢仙踪,必是我道门中人,当封为六字先生。” 此时的道阶二十六等,六字先生已是最高等级,相当于从四品中大夫。 比如薛道光,就属于六字先生,封号为“紫贤圆明真人”。人家是从四品,朱铭仅从八品,工资待遇相差悬殊。 朱国祥婉拒道“官家,犬子考取殿试第三人。依我大宋律法,僧道之子,不能科举做官。便是朝廷网开一面,也只允许工商杂类科举。我做了道官,犬子就不可做进士官。” 宋徽宗说道“凡事皆可破例。且僧道之子不能科举,实在埋没了许多人才,朕改日便下旨,道士子孙亦能科举。” 规矩就这样随便打破了? 朱国祥心中感慨,这皇帝亡国,亡得不冤啊。 朱国祥说道“可我不懂道法,也没学过道经。” 宋徽宗说道“封汝为‘通算明道真人’,提举会灵观公事。再加‘算学博士’,传授仙人所赐之算术。” 会灵观是东京城南的一座道观,不是谁都能提举此观的。 首个拿到此差遣的人是李若谷,当时李若谷的职务是资政殿学士(此官多授予被罢免的宰相或重臣)! 想了想,宋徽宗又说“令嫒也该授官,当封为‘通灵赤霞真人’。” 任由朱国祥见多识广,此刻也是瞠目结舌,他刚出生的女儿,居然做了从四品道官。 宋徽宗还没说完,又补上一句“等令嫒及笄,朕欲收为义女,册封其为族姬(县主)。” 这皇帝,是真的疯了! 朱国祥甚至都不敢推辞,谁知已经疯狂的皇帝,会莫名其妙干出啥事儿来,当即作揖谢恩“官家之赐,臣感激涕零。” 得找个机会离开京城,朱国祥有点恐惧,他不喜欢这种飘在云端的感觉。 踩不着地面,全都是虚的,跌下去会死得很惨。 当晚,朱国祥被留宿在延福宫,与宋徽宗秉烛夜谈。 次日,宋徽宗带着朱国祥游览延福宫,请教一些花木嫁接之术。 朱国祥指出一些植物栽种不得法,又教宋徽宗辨别土壤属性,以及各种花肥的分类和作用。 一番交谈,宋徽宗心服口服,竟下旨让朱勔从南方运来各色土壤。 于是,朱国祥被继续留在宫中,每天跟皇帝一起交流花木知识。 第五天,宋徽宗非常高兴的对朱国祥说“先生在东京还没有宅邸,朕已派人物色好地方,拆了民居为先生建一大宅。” 朱国祥被吓了一跳,啥尊严都不顾了,当即跪下磕头“请官家收回成命,若拆除民房为臣建屋,臣哪还有脸住在京城?陛下真要赐宅,在郊外择地建屋便可。” 宋徽宗感慨道“先生真是仁义,朕亦不让先生为难。太学在南郊修建校舍,还剩下一些空地。再划拨一些土地,凑齐五顷(500亩),着令工部建一宅邸。先生且暂居城内,朕让官员腾出一个园子,等南郊宅邸建成再搬去。” 这次不强拆民宅了,而是要圈占数百亩耕地。 汴梁周边的耕地,多为老牌权贵所有。 估计要对某个没啥势力的贵族下手,不但拿出500亩给朱国祥建宅,还会把住在那里的佃户,以及周边土地和佃户都赏给朱国祥。 朱院长瞬间达成穿越之初的志向,他就快变成大地主了! 可皇帝越是这样,朱国祥就越感觉危险,迫不及待想要逃离东京。 朱国祥被留在延福宫,足足住了半个月。 消息传到宫外,文武百官震惊。 蔡京、郑居中、王黼、薛道光、王仔昔、林灵素等人,即便再受宠,留在宫中也不会超过五日。 这得多大的恩宠啊! 朱国祥离开延福宫的当天,又获赐紫袍紫绶,豪华马车一辆,女仆八人,男仆十二人,以及价值一千贯的金银。 “朱真人请上车。”一个太监卑躬屈膝讨好道。 不但让太监引其离开,还获准在宫内坐车,又让一队金瓜侍卫开道。 朱国祥看着那辆豪华马车,再看看马车旁的八个宫女,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啥才好。 御赐的八个女仆,全是宫女! 十二个男仆,则在宫外等着,竟是从禁军中挑选的。 (本章完) 。 第169章 【生意开张】 北宋的东京城,依旧以“某某坊”来确定位置,但里坊制实际已经取消,官方文书都是记载“某某厢”。 朱铭承包的官炭场,位于城南左军厢。 以前这里是有军营的,现在只剩下民房,禁军士兵跟老百姓没啥两样。 城南左军厢这个片区,本地加上外来人口,估计在三万人以上,他们就是朱铭的主要客户。 朱院长即将抵达京城时,朱铭的店铺开业了。 太学生们也搬到城南校区,距离“探花煤行”仅十分钟距离。 今天正好是节假日,陈东、朱松、勾龙如渊等太学生,拢共好几十人前来捧场……虽然他们也没啥可买的。 只见正门挂着一块牌匾:探花煤行。 外面有几副招子,写着“蜂窝煤球,便宜耐烧”、“兼售各色煤炉”等字样。 大清早的,已有购煤百姓开始排队。 这并非朱铭在搞促销活动,而是石炭司整顿市场,又拍卖完诸多官办店铺,与东京炭行达成口头协议,今天所有煤炭铺子一起降价。 内城区,煤炭统一价每斤7文。 外城区,煤炭统一价每斤6文。 城外及郊区,统一价每斤文。 百姓在哪里买煤炭,官府和炭行管不着。但如果是店铺配送,不得超出经营范围,否则将被官府和炭行联手打压。 也就是说,朱铭如果送货到家,只能在城南左军厢内配送。 “招牌写的是甚?” “探花煤行,官店改私店,听说是探花郎买扑了。” “咦,蜂窝煤球又是啥?” “哪有蜂窝煤球?” “招子上写着的。” “……” 购煤百姓,一边等候,一边聊天。 煤炭在东京属于绝对卖方市场,全靠官府和炭行维持商业秩序。对于升斗小民而言,能降价他们就笑开花了,硬要卖高价也只能咬牙买下。 如今还算好的,就算只买一斤,店铺也不得拒售。 换成几十年前,最少得买一秤(1斤)。 门板从内卸下一块,两个伙计走出,把门板全部拆完。 一只只煤炉,一块块煤球,被搬到门口摆放整齐。 朱铭骑着马儿过来,白崇彦和闵子顺,也乘坐驴车前来捧场。 白胜抱着一块木板,石彪手里拿着锤子和爆竹。 噼里啪啦一阵爆竹声响,朱铭吩咐道:“把木板钉上!” 木板上写了首诗,朱铭的书法水平有限,于是请陈渊执笔。 白胜将木板钉在门口墙壁,陈东念道:“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朱松拍手赞叹:“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好诗,好句,不愧是朱先生的手笔!” 老百姓可不管那许多,一股脑儿往前面挤。 他们是来买散煤的,大都直接买一秤,有的干脆买两三秤,生怕哪天又涨价了。 “买炭一秤,承惠七十五文!” 伙计称炭完毕,扯开嗓子大喊,掌柜的开始收钱登记。 煤炭铺的掌柜与伙计,皆在本厢招聘,而且通过中介签署合约。 必须是有家庭的常住户,还要请邻居做担保,防止他们盗窃财物跑路。 今天的第一位客户,背着1斤煤炭出来,却见探花郎正在门口生火,他忍不住站在旁边观看。 用刨花引燃之后,又放进去几块木片,接着便塞入奇怪的煤球。 那些煤球全是孔洞,等待好一阵,似乎都没啥反应。 朱铭放上一口陶锅,还在锅里掺了井水。 家中有事的百姓,观察片刻就转身离开。更多人却围上来,想知道探花郎究竟在干啥。 “水开了,水开了!” 有人喊道。 朱铭拿起铁盖子,将炉口给盖上。 煤炉内部缺少空气,炭火立即变小,但锅里的水依旧在沸腾,只不过没先前沸腾得那么厉害。 根本不用过多解释,好多人都看明白了,这种炉子可以控制火候!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探花郎,这炉子怎卖的?” 朱铭说道:“一芯炉80文,两芯炉100文,三芯炉10文。普通人家生火做饭,买一芯炉便可。两芯、三芯煤炉,是卖给食肆酒楼的,炭火可以烧得更旺。” “这煤球怎卖?”又有人问。 朱铭说道:“8文钱一个,每个两斤重。” 炭行那边,没有规定煤球的价格,毕竟都是用边角料做的,数量很少并不影响市场。 “哒哒哒哒!” 侯宣骑马奔来,老远就笑道:“成功贤弟,听说你店铺开业,俺来给你送贺礼了!” 他爹侯蒙是中书侍郎(副宰相),虽然在奸党的掣肘下,已经很难行使实际权力,但尊贵身份还是摆在那里的。 家里贼有钱! 礼品也贵重得很。 两个侯家的奴仆,居然搬来一个盆景,小型松柏盘在奇石之上。 因为宋徽宗的花石纲,江南奇石价格猛涨,只眼前这一小块石头,价钱就在百贯以上。还做成了盆景,没有两三百贯别想买到! 朱铭见了哭笑不得:“我这是煤炭铺子啊,摆在店里,十天半月就熏黑了。” “那就拿回家摆着,”侯宣挤过去,盯着炉子说,“这东西有趣,卖多少钱?” 别人刚送了贵重礼物,朱铭哪好意思收钱,说道:“尽管拿去,不值几个。只一点记住,在屋内燃炉时,须得把门窗打开。” 侯宣笑道:“东京谁人不晓?若关了门窗,炭毒便散不去。” 朱铭又开始讲解用法:“这煤炉的盖子有小窗,可改变窗口大小。若盖上盖子,将盖窗封死,再把煤球的孔道错开,就能阴烧一整夜而不灭。稍微打开窗孔,可用小火烧煮食物。孔小则火小,孔大则火大。若想要最大火焰,便把盖子整个取下。” 侯宣愈发感觉稀奇:“竟还能控制火焰大小?煮茶时必然得心应手。” 又观察一阵,侯宣便挑了个炉子,又拣二十个蜂窝煤,让奴仆带回家里使用。 见有人要用这玩意儿,一个围观百姓问道:“炉子能不能赊账?俺在夜市卖吃食,这种煤炉用起来方便,就是不晓得煤球能烧多久。俺买十个煤球回去,若是比石炭节省,便把煤炉也买了。若是不节省,再把煤炉退回来。” 东京城内外,卖日用品的店铺,客户基本都是街坊邻居,赊账属于极为常见的行为。 朱铭虽不认识此人,但为了打开销路,还是说道:“尽管赊去,三日之内,煤炉可以退货。三日之后,就不能再退了。” 不一会儿,就卖出近百个煤球,炉子则是赊账试用,客户皆为卖吃食的小摊贩。 此类摊贩,估计在半个月内,都是蜂窝煤的消费主力军。 同时,他们也是广告。 来来往往的百姓,看到他们使用蜂窝煤,必然忍不住打听情况,客户数量渐渐就涨上去了。 “当当当当!” 一阵铜锣声响起,炭行行首车贵柔,带着几个炭行老板,集体前来祝贺朱铭开业。 这些人,既是竞争者,也是合作者,必须抱团对抗官府,平时的关系还算融洽。 “朱相公,开业大吉!”车贵柔微笑拱手。 朱铭笑道:“同喜,同喜。” 车贵柔这次也承包了官铺,算是又开了一家分店。 煤炭铺老板们互相寒暄,最终把注意力都放在煤炉和蜂窝煤上。 这些家伙嗅觉灵敏,很快就意识到情况不对。 他们仔细观察用法,每人都买个炉子,又买了许多蜂窝煤,打算拿回去研究仿制。 等蜂窝煤市场成熟,估计还要重新定价。 忙活到中午,朱铭掏钱请客,就在城南的食肆里吃饭,陈东等太学生当然也有份。 大家都有送礼,不让朱铭破费。 临近傍晚,朱铭看着煤炭铺子关门,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这算是他在东京的第一份产业。 也不指望这生意让自己成为富翁,至少能满足日常开销啊,此乃为官清廉的底气所在! 数日之后,蜂窝煤的销量明显增涨。 城南左军厢的小摊贩,但凡需要生火的,纷纷改用蜂窝煤。 因为小摊贩们发现,这种炉子太方便了。 顾客多的时候就开大火,顾客少的时候就开小火。暂时没有顾客,直接把盖子一封,阴火也能燃几个小时。 他们都不称蜂窝煤,逢人便夸“探花煤”。 而东京城内外,其他煤炭铺子,也相继推出仿制产品。为了尽快打开销路,同样使用“探花”作为前缀。 一时间,探花炉、探花煤风靡全城,朱铭还没法告同行们商标侵权。 继小摊贩之后,越来越多的百姓,烧水做饭也使用蜂窝煤,因为可以实打实的节省开支。 就连朱铭抄的那首煤炭诗,也都传播甚广,朱九首变成了朱十首。 朱铭偶尔骑马溜达,见城内几家茶馆门口,清一色摆着蜂窝煤炉。只需提前把团茶研磨成粉,随时可提着炉上的炊壶去点茶。 这种景象,让朱铭颇为高兴,他改变了东京百姓的日常生活方式。 “百姓日用即为道!” 又是一个节假日,陈渊在院子里讲学:“这探花炉和探花煤,便是化道为用之体现。柴禾想要燃烧,须有生气流通,打铁用的风箱,便是将生气灌入炉中。探花煤的孔道,是为了通气。探花炉的盖子,也是以气控火……有此一物,可为百姓节省钱财。汝等多多研究这类物事,必能为百姓节省无数!” 朱铭坐在旁边听着,还没法去纠正错误,因为不知该怎么介绍氧气概念。 陈渊认为,那是一种“生气”。 空气流通,便是生气,可以点火助燃。 不流通则为死气,是无法燃烧的。比如用盖子罩住蜡烛,蜡烛便会熄灭,这是因为气流隔绝,生气变成了死气。 风太大吹灭火焰,则是生气过猛,火焰承受不住。 人呼吸存活,也是靠生气。 嗯……非常朴素的认知,跟西方的燃素概念差不多。 “砰砰砰砰!” 大门突然敲响,而且敲得很急。 闵子顺的家仆去开门,侯宣站在门外,还跟着郑胖子和郑元仪一行。 “大郎,朱相公进京了!”郑泓喊道。 朱铭连忙冲出去:“在何处?” 郑泓说道:“在东华门外,朱相公让俺们先来寻你。正好这位侯兄弟在看热闹,侯兄弟热情得很,便把俺们带来这里了。” 本章完 第173章 【勾栏听曲】 太学生们,不到傍晚就走了,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南郊校区。 陈渊却留下来,向朱国祥请教学问。 闵子顺坐在凉亭里,看着园中景色,不禁感慨“成功兄,你这宅子真舒适啊!” 朱铭说道“闵家的宅邸,不比这里小。” “洋州与东京的宅邸,那能一样吗?”闵子顺羡慕无比。 朱铭笑了笑“隽才兄如何?在工作案上手了没?” “已经上手了,但账目一团乱麻。”白崇彦摇头叹息。 他上班的地方,叫工部工作案,主管舟车、器械、钱货等百工制作。 一把手是位工部员外郎,白崇彦专管财务审计,他这样的审计员有好几个。 朱铭问道“贪污很严重?” 白崇彦说“已经不能叫贪蠹,而是一群强盗。就没一笔账能对上的,账簿该怎么做,全听上官吩咐。地方报上来的账目,也经不起推敲,反正每天稀里糊涂报账。” 闵子顺道“你这样就只能糊弄了,跟着众人随波逐流。” 白崇彦沉默无语,他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金榜题名,自是满腔抱负。 可真正当官之后,却发现自己啥都不能干,只能每日在工部混日子。 落差太大,白崇彦的情绪有些消沉。 而且,别看工部有无数钱财经手,像白崇彦这种小官,却连半文钱都捞不着。 朱铭问道“官家营建宫室,到底花费多少钱?” 白崇彦摇头说“不晓得。俺手里的账簿,只有关于各种营造器械的,自己做的账自己都看不懂。但有一点很清楚,明年还会大兴土木。” 几人正说着,郑胖子忽然跑来“今晚去樊楼如何?俺对樊楼久仰大名,一直都没去过。” 闵子顺道“去了也只能在大堂吃酒,二三楼太贵,俺可没恁多钱。” 樊楼更像一家综合经营的夜总会。 一楼属于普通消费,吃吃喝喝而已。 二三楼全是包间,附带各种娱乐项目,小官小商根本没胆上去。 郑泓好奇道“在一楼吃顿饭,要用多少钱?” “十贯以上。”朱铭说。 “怎恁贵?”郑泓颇为惊讶。 朱铭笑着解释“不拘几个客人,只要你坐下,便给一副注碗(温酒器)、两副盘盏、五个果菜碟、三只水菜碗。” 一句话,樊楼有最低消费,独自喝酒吃饭都得十贯以上。 白崇彦道“俺听工作案的同僚说,二楼以上,皆用银器。饭碗、菜盘、酒杯,全是银做的。每隔几日,就要请来名妓,不但能够喝酒,还可吟词唱曲。有两位小唱最出名,一个叫李师师,一个叫崔念奴。” “这两个女子,俺也听过,并称东京双艳。”闵子顺兴致勃勃道。 白崇彦无比向往道“听说她们一展歌喉,能落鸟停蝶,可惜无缘见到。” 闵子顺说“等俺做了大官,定要去拜会一番。” 明明是两个新科进士,却如同那吊丝一般,幻想着顶级夜总会和名妓风情,完全没有财力去亲身体验。 一楼他们消费得起,十贯起步而已。 二楼就望之兴叹了,即便带着百贯钱,也稀里糊涂就用完。 至于三楼,完全无法想象。 而李师师,应该有两个同名同姓的(都是艺名)。一个活跃于宋哲宗时期,一个活跃于宋徽宗时期,两者相差至少三十岁以上,有大量文人诗词和笔记可以佐证。 跟周邦彦交往密切的,是第一个李师师。 跟宋徽宗传出绯闻的,是第二个李师师。 像白崇彦这种小官,连见李师师的资格都没有。 李师师成名之后,非达官贵人不见。 两宋之交,有个藏书家名叫张邦基。此人贼拉有钱,一天到晚四处旅游,来到东京之后,兴冲冲想拜访李师师,却门槛都没法踏进去。多年以后,他还在《墨庄漫录》中吐槽,说李师师“门第尤峻”,架子比崔念奴大得多。 郑胖子坐在旁边,听得心潮澎湃,问道“俺花三百贯,能请李师师、崔念奴唱一曲不?” “或许可以。”闵子顺说。 此时的李师师,名气还没达到最顶峰,三百贯一曲是有机会的。不但能听曲,估计还能一起喝酒。 朱铭笑问“伱钱带够了?” 郑胖子瞬间沮丧“三百贯倒是有,但只拿来听曲就算了。” “走,好歹来东京一趟,没钱请你看李师师,请你去逛逛瓦子还是可以的。”朱铭不是啥圣人,正经了那么久,也想去娱乐一下。 众人结伴出门,没去外城的低级瓦子,而是直奔内城的高级瓦舍。 在潘楼街、西鸡儿巷、东鸡儿巷,那附近到处都是瓦舍。西边挨着皇宫,北边挨着樊楼,南边挨着潘楼,属于东京城的黄金地段。 朱铭他们选的桑家瓦子,紧挨着潘楼。 这里外面是瓦市,有各种小摊小贩,甚至还有摆摊算卦的。 里面则是勾栏,需要买票入内。 花钱买了些酒食,几人便坐下听曲。 他们的运气很好,今天由徐婆昔小唱,是仅次于李师师的小唱歌手。她并不私下接客,只来往于各处勾栏,受雇参加公开表演。 小唱,可以理解为古代流行歌曲,每个朝代的定义都不一样。 宋代小唱,包含曲破、引歌、近拍,也可以是各种词牌,以唱慢曲和小令为主。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 并没有丝竹伴奏,徐婆昔只用木板打节拍,一上来便是柳永的《戚氏·晚秋天》。 这是柳永自创的新调,为北宋长调慢词之最。 朱铭已经闭上双眼,全无乐器的清唱,只凭歌喉就让人陶醉。 郑胖子之前只逛了外城瓦子,听的都是市井俚曲,如今再听这高雅小唱,顿时拍手喝彩“好,不愧是东京小唱名角!” 附近的听众,纷纷侧目怒视,埋怨郑泓破坏气氛。 郑胖子立即闭嘴,喝酒掩饰尴尬。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唱到此处,已有上了年纪的听众,回忆起年轻时进京,与好友对酒高歌的情景。 那个时候多好啊,东京物价没这么贵,皇帝也是贤明君主。 而今,自己暮气沉沉,昔日朋友各奔东西,有些甚至已化作黄土。 一首长调唱完,竟将数位老者唱得掉泪。 有位老先生抹干眼泪,当即唤来小厮,给歌手打赏几枚银钱。 徐婆昔右手握着木板,在左手心轻轻拍打,微笑道“刚才这首慢词,着实悲戚得很,下一首换个豪放苍凉的小令,便是那朱探花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郑胖子不敢再大声说话,凑到朱铭耳边低语“巧得很,是你的词。” 《临江仙》属于双调小令,但北宋还没有双调的说法,只以小令、中调、长调而论。 像《青玉案·元夕》,便是一首中调。 不精通音律,也可以搞创作,典型代表就是苏轼。 而且,苏轼明明不精于音律,偏偏还喜欢搞词调创新,在北宋就已经争议颇大。喜欢的人不少,讨厌的人也多。宋徽宗、李清照这种音律行家,就不怎爱听苏轼的词,因为唱起来总感觉不协调。 “啪啪啪啪!” 小令很快唱完,朱铭跟着众人一起鼓掌。 《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孟钺,此刻也在用力鼓掌。他随父定居东京已十二年,如今才二十岁出头,家住金梁桥西边,跟蔡京的宅邸只隔了两条街。 徐婆昔忽的拿起琵琶,开始弹唱更为欢快的曲破。 曲破在唐朝属于大型歌舞表演,宋代的小唱歌手,只摘取其中菁华部分进行演唱。 勾栏中的气氛,也随之而畅快起来。 嗯,在朱铭的理解当中,这些全是宋代流行歌曲。前两首是抒情慢歌,这一首则是欢乐快歌。 这家勾栏挺素的,甚至有几个女观众。 不但素,还颇为高雅,有一定的欣赏门槛。 普通百姓,更喜欢外城区的勾栏,那里唱的全是些俚曲。 曲破唱完,徐婆昔又开始唱引歌。 引歌为乐府曲调,主要以琴音伴奏。唐代大曲,首段是“序”,第二段便是“引”。 最出名的引歌,当属《李凭箜篌引》无疑。 朱铭完全不懂音律,甚至听不出是什么拍子,只是觉得好听而已。这首歌的节奏比小令更慢,又比中调更快一些,比较符合朱铭的听歌习惯。 一直听到子时,中间还有几位歌手来串场。 估摸着已经很晚,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朱铭和小伙伴们起身离开。 走在大街上,都晚上十二点了,东京城里依旧灯火辉煌。 想想此时的欧洲,完全没有夜生活可言,这大宋属实是人类灯塔。 闵子顺非常兴奋“东京的小唱名角,果然不是洋州可比的。” 白崇彦也说“难怪权贵之家,都喜欢养歌姬。俺若有钱了,也养歌姬在家中,日日都能听到如此音乐。” 郑胖子却说“还是不如杂剧好看。” 唉,一帮小地方的土包子,终于见识了京城的高档娱乐。 朱铭漫步在东京深夜的街道上,看着周边的灯火,听着隐约的歌声,冷风一吹,恍如隔世。 似乎在梦中,猝然被惊醒。 潘楼的酒招子,还在迎风摇曳,无声诉说着世间繁华,好似距离那金戈铁马无比遥远。 本章完 第174章 【君臣相得】 休息太晚,睡过头了。 朱铭飞快穿衣洗漱,让白胜牵马候着,头发也没怎么梳,戴上一顶璞头帽就走。 这种璞头帽,并非朱铭做官之前戴的璞头巾,而是摘掉了超长翅膀的宋代官帽。 也可以把翅膀朝天扭曲,那玩意儿叫朝天璞头;还可以把翅膀往下交叠,那玩意儿叫交脚璞头。 “哥哥,你还没吃饭呢!”郑元仪喊道。 朱铭翻身上马“路上随便买点。” 郑元仪带着侍女追出来“奴蒸了些包子。” “多谢妹妹。”朱铭接过食盒,轻夹马腹就出门了。 他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拉着缰绳,腰间还悬着宝剑,以备可能出现的歹徒。 学校的事情不多,朱铭经常独自上班,让白胜自己在家做事。 如今还开了煤炭铺子,白胜每天都会去店铺转转。闲暇之余,白胜也领着石彪,在东京城里瞎转悠,顺便帮忙打听一些市井消息。 比如最近就有童谣传播“打破桶(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按照宋代官话,这句是押韵的。) 类似童谣,时常出现,蔡京对此毫无办法。 蔡京上一次罢相的时候,也有童谣表示庆祝“杀了穜蒿(童贯)割了菜(蔡京),吃了羔儿(高俅)荷叶(何执中)在。” 朱铭推测,这种童谣应该是自发形成的,多半出于底层劳动人民之手。 如果是读书人所编造,肯定会编得更文雅些。 今天就跟开车上班一样,交通拥堵时只能慢行,抓住空档就赶紧加速。 好不容易抵达南郊校区,朱铭已经迟到一个半小时。他也懒得去办公室,就牵着马儿随处溜达,以教导主任的身份,巡察各个教室是否正常授课。 上次季考,根据考试成绩,朱铭在权责范围之内,力保几个好学生升班升等。 那些被蔡党打压的好学生,早就对朱铭感恩戴德,打心眼里敬佩这位朱学正。 可惜,朱铭推荐陈东升外舍上等,却被同僚以品行不端而拒绝。陈东读了好几年太学,依旧还是个外舍下等生,气得继续当众辱骂蔡京。 中午放学,陈东、朱松没去吃饭,而是结伴来找朱铭。 “学正请看。”陈东献宝似的拿出一本书。 此书新鲜出炉,还能闻到油墨味,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朱氏算经。 朱铭翻开一看,正是现代数学内容,而且还是雕版印刷的,宋徽宗的速度可真够快。 “学校发的?”朱铭问道。 朱松点头说“不止太学发了此书,算学校那边也有。听张博士说,便连工部那边,都发了好几十本。” 陈东笑道“太学的课程本来就多,此书一发,哀鸿遍野。算学老师还在自学,让咱们好生预览此书,一些厮混的学生大呼看不懂。” 朱松说道“何止呢。算学先生知道俺们学过,还悄悄过来请教不明之处。” 朱铭把这本《朱氏算经》留下,点头说“你们吃饭去。” 二人告退,结伴去吃饭。 朱铭翻开数学课本,发现雕得很精美,不愧出自御用工匠之手。 昨晚跑去勾栏听曲,却让朱铭更加有紧迫感。 皇帝对老爸的宠信,跟朱铭没有太大关系。他得自己搞出一些狠活,既能有利于百姓,又可讨得皇帝欢心,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升官。 比如,改进活字印刷术。 北宋的活字印刷术,整套流程已经发展完善,但还有很多技术问题无法解决。真正的大发展,是在南宋和元代,一直到明中期才趋于成熟。 朱铭已经提前吃了午饭,他溜达着前往学校图书馆,把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借出来。 然后凭借记忆,对照着书本,一笔一划重现宋体字。 跟现代印刷的宋体略有不同,而是明清时候的宋体字,这类书籍朱铭读过不少。并非他复古装逼,而是为了做视频查资料,根本找不到现代版本,只能购买古书的影印版。 宋体字,是最适合印刷的! 它诞生于明代,严格来说该叫明体字。 连续好些天,朱铭都在“创造”宋体字。等他把字体搞出来,还要制定各色字号。 字号的用处极大,特别是科举教材。经义正文与批注内容,是用不同字号印刷的,基本上每本书都要用到。 另外,确定字号,也是在统一印刷标准。 标点符号也要搞出来,明代的印刷书籍,就已经有原始标点,通常是小圆圈或小黑点,用来辅助断句便于阅读。 朱铭不想搞太复杂,只弄出逗号、句号、问号、顿号、冒号、感叹号便可。 把这些都设计完了,再去研究铅活字的配比,以及油墨材料的配方。 …… 延福宫。 宋徽宗问道“灵药可已开始炼制?” 王仔昔回答“臣召集了数十位外丹高士,正在商讨炼药配方。万年灵芝乃神物,臣须慎而又慎,不可胡乱施为。” 宋徽宗点头说“慎重是应该的,但也不能太慢。” “臣谨记!”王仔昔说。 宋徽宗挥手道“去,若是炼药有成,朕必不吝赏赐。” “谢陛下!” 王仔昔的真实目的,根本就不是炼药,而是借着炼药之机,携皇命而扩大自己的道教势力。 这厮刚走,随侍太监就快步而来“官家,两封密奏,皆来自西北。” “可是又有捷报?”宋徽宗喜道,“快拿来!” 第一封密奏,是童贯发来的。 宋徽宗只扫了一眼,笑容就变成怒色。 密奏内容为刘仲武率数万大军,攻打臧底河城,伤亡近半,秦凤第三将(秦凤路第三军团)全军覆没。童贯请斩刘仲武。 宋徽宗嘀咕道“这个刘仲武,着实该死!” 强忍着怒火,他又拆阅第二封密奏,却是高俅紧急发来的。 高俅在奏报里说,刘仲武是被友军坑了。刘仲武虽为一路主将,但除了秦凤路几个军团,其余友军都不怎么听话。攻城之时,友军消极怠战,被敌军冲出城门击溃。秦凤路第三军团遭到围攻,浴血厮杀,死战不退,最终全军覆没。 两封密奏,内容完全相反。 宋徽宗搞不明白哪个是真,他想叫来枢密使郑居中商量,却又感觉郑居中肯定帮着童贯说话。 思来想去,宋徽宗招来蔡京。 蔡京已有两三个月,没有获得皇帝召见了。 他瞬间有了精气神,仔细整理仪表,坐着马车进宫问对。 宋徽宗安抚了几句,拍出两封密奏,问道“依卿所见,孰真孰假。” 蔡京仔细看完,也不言真假,只说“刘仲武身为秦凤路经略使,秦凤第三将是他麾下主力之一。临阵斩将,颇为不祥。” 宋徽宗仔细思考,很快就明白过来。 刘仲武在前线大败,损失最惨重的,却是刘仲武自己的部队,友军伤亡反而可以忽略不计。 这恐怕真是被人坑了啊! 再联想到童贯的密奏,童贯身为全军主帅,居然请斩一路主将。 可想而知,童贯和刘仲武的关系,已经恶劣到什么程度。 至于高俅帮刘仲武说话,那是因为关乎他自己的利益。 高俅率领的禁军部队,跟刘仲武编为一路。刘仲武打了胜仗,高俅才有战功。刘仲武若被论罪,高俅这趟就白跑了,今后只能任由童贯拿捏。 这次对西夏作战,不仅将帅不和,就连禁军与禁军之间,私底下也在内斗不休。 宋徽宗仔细思量,童贯统率各路大军,军权实在大得吓人。而高俅也是自己的心腹,必须用高俅来牵制童贯。 刘仲武须得保下来,保刘仲武就是保高俅。 宋徽宗当即下旨“着令刘仲武,速速重整秦凤第三将!” 蔡京面色平静,心里却乐开了花。 自从郑居中做了枢密使,童贯就不断靠拢过去,与蔡京的关系愈发疏远。 蔡京暗示皇帝保下刘仲武,可以趁机拉拢高俅,在军事上跟郑居中、童贯二人对抗。 君臣俩又讨论一番战事,蔡京还说起了户部之事,拍胸脯保证前线粮草绝对没问题。 宋徽宗不禁感慨,还是蔡京靠谱啊,郑居中一党太没用了。 宋徽宗说“西北战事遇挫,不可传出去。” 蔡京连忙说“些许小挫,无伤大雅,再等些时日,必然有捷报进京。” 不管打没打胜仗,都必须发来捷报,那关乎皇帝的面子。 蔡京被冷落了大半年,今天好不容易见皇帝,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机会。他投其所好道“官家,东京城内日渐拥塞,哪有丰亨豫大的样子?须得增筑城墙,扩大外城规模。” 宋徽宗果然高兴,还吩咐说“朕做端王之时,便不喜东京城墙,歪歪扭扭如同蚯蚓,哪有半点美观样子?新筑城墙,务必建得笔直。” 蔡京说道“国初之时,百废待兴,所以钱财不够,城墙修得不甚美观。而今海内富庶,自当把城墙修得笔直。” 增筑东京城墙,既可掩饰对外战争失利,又能消解宋徽宗的心事。 东京城的外城墙,用史书上的原话来说,就是修得“迂曲纵斜”,时人“多病其不宜于观美”。 早在宋神宗那会儿,修缮城墙时就想拉直,因为各种情况而放弃。 宋徽宗就更不能忍,他把皇城重新规划,各处都建得极为漂亮。偏偏那外城墙,依旧弯来扭去,如此怎能配得上天朝国都的形象? “增筑城墙之事,便交给爱卿了。”宋徽宗说。 蔡京大喜“臣定不负官家所托!” 他被冷落了许久,如今得到筑城的差事,等于向外界释放信息老子又回来了,官家还是更宠信俺! 离开皇宫,蔡京立即叫来开封府尹“官家有令,增筑外城,你负责把城墙附近的民居拆了。” 盛章问道“增筑多大?” 蔡京说道“弯曲不直的地方,通通拉直了,往外扩建便可。” “下官明白。”盛章聪明得很,立即搞清楚啥情况。 皇帝大兴土木,边疆还在打仗,哪里有钱增筑城墙? 此次筑城,真正目标是把城墙拉直。向内弯曲的部分,往外扩建即可,主体依旧是原来的城墙,工程量不大也不小。 盛章很快派人谈拆迁之事,朝廷要增筑城墙的消息,瞬间就传遍整个东京,老百姓几家欢喜几家愁。 朱铭吐槽道“官家牛逼,蔡相公也牛逼。” “怎么了?”朱国祥不太明白,“东京城确实挤得很,如果能扩大城区面积,对老百姓而言也是件好事。当然,前提是要把拆迁工作搞好。” 朱铭问道“朱院长,伱可见过东京外城墙的模样?” 朱国祥点头说“见到了,歪歪扭扭的,跟想象中的笔直大城不一样。” 朱铭说道“几百年后,欧洲有一种棱堡,可以对敌人形成交叉火力,各个方向都没有射击死角。东京城虽然不是棱堡,但原理是类似的。东京外城,是柴荣和赵匡胤亲自督建的,根据河道网络,故意修得弯曲不直,保证守军能在各个方向迎击敌人。宋徽宗,想把城墙拉直!” “你怎知道?”朱国祥问。 朱铭说道“岳飞的孙子,在写书时吐槽过。蔡京此次筑城,大大削弱了开封的防御力!” 朱国祥说“要不去劝谏一下?” “我才不劝,平白惹那昏君生气。”朱铭连连摇头。 朱国祥问“枢密院、工部和兵部,就没人懂这些吗?” 朱铭说道“或许有人懂,但肯定没人说。别高估北宋这些家伙,早就烂得不行了。靖康年间,金兵和宋军用投石车对轰。金兵的投石车在城下,宋军的投石车在城上,以高打低,宋军居然败得毫无悬念。别人金兵的投石车,还是就地取材,在开封城外临时制造的。这说明什么?军事科技荒废啊!” 朱国祥道“或许不是科技落后,而是制度腐败导致。” “管他呢,”朱铭说道,“我先改进活字印刷术,那昏君肯定喜欢,争取早日升官外放。” 本章完 \/ 。民国奇人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75章 【李浪子】 重阳节,放假一天。 朱国祥骑着聚宝盆出门,朱铭、郑胖子、郑元仪乘坐皇帝御赐的马车,带着七八名随从一起出门。 车家炭行的河对面,便是大名鼎鼎的相国寺。 相国寺之所以热闹,并非菩萨有多灵验,而是这里有东京最大的瓦子! 看表演还在其次,摆摊卖货的是真多,寺前广场可以容纳两万人。 相国寺的东门大街,俗称“文字行”。放眼望去全是书店,还有各种古玩字画,女眷们去寺内拜佛时,男人们可以趁机在此闲逛。 聚宝盆和马车都交给随从,众人一路顺着东门大街步行。 连续进了几家书店,朱铭都没找到活字印刷的书籍。 “看样子,活字印刷还上不得台面,稍微正规的书籍都采用雕版。”朱铭说道。 朱国祥将一本图书放回去,踱步出门说“你记得铅活字和油墨配方?” “金手指嘛,咱记性好,”朱铭说道,“古腾堡的铅活字,是用铅、锡、锑、铋合金制作的。锑在中国古代叫连锡,属于铸造铜钱的添加物。” “你怎么知道是连锡的?”朱国祥问。 朱铭笑道“跟键盘侠在网上对喷过,他说中国古代无法制锑,还说连锡不可能是锑。我查了很多资料,还查到有明代实物出土,锑的纯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多。一堆资料甩他脸上,那个家伙却还在嘴硬。” 朱国祥道“铋呢?” 朱铭摇头“不清楚铋在古代叫什么,也不晓得怎样去提炼。” 朱国祥问“铅活字为啥要加锑和铋?” 朱铭说道“浇铸出来的铅活字,虽然制作成本极低,但冷却之后容易变形。加入适量的锑和铋,能有效防止铅锡合金热胀冷缩。铋我不知道怎么搞到手,只能加入锑试一试。” 郑胖子对文玩字画不感兴趣,独自快步走在前方,郑元仪和侍女则跟在朱家父子身后。 转眼就到了相国寺前广场,今天是重阳节,广场里人山人海。 到处都摆着摊位,算命摊子就有上百个。 朱铭在一处旧书摊前蹲下,认真翻找片刻,发现了两本活字印刷书籍。 字迹大小不一,有些地方墨太浓,有些地方又墨太浅。 从这两本书便能看出,北宋的活字印刷技术,还处于非常原始的阶段。 “郎君,二哥,这里有珍珠佛像!”郑元仪喊道。 朱铭走到卖首饰的摊位,看到十多颗佛陀模样的珍珠“这是从哪来的?” 摊主回道“太湖来的,叫佛珠,又叫蚌佛。” 大概就是人工养殖珍珠时,先雕刻佛像塞进去,然后等着佛像长成珍珠。 眼前这十多颗,全部属于残次品,在生长过程中变形了。 朱铭挑了一朵珠花,对郑元仪说“这里的蚌佛不好看,改天买个漂亮的,这朵珠花倒是跟妹妹很配。” 郑元仪喜滋滋说“郎君买的,怎都好看。” 付钱走人,继续闲逛。 广场四周和中间,搭了十多处棚子,都在进行着各种表演。 其中一处,观众最多。 朱铭他们好奇的靠过去,只见里面有人在踢球。 其中一个青年,袒露着上半身,胸膛和背部都有大面积刺青。 他脚踩皮靴,抬腿一勾,足球就飞到头顶,而且稳稳当当停好。接着身体倾斜,球又顺着脖子滚下,从肩膀一直滚到手臂。蓦地转身,足球停在胸口,浑身再扭动,球又落到了背上。 “好!” 郑胖子拍手大喊。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朱国祥看到前排有一人,侧脸似乎非常面熟的样子。 仔细观察片刻,朱国祥低声说“皇帝在面前。” “嗯?” 朱铭使劲往里挤,靠近了仔细看,终于确认那是宋徽宗。 皇帝还化了妆,胡子粘得更长。身边有几人围着,应该是太监和侍卫。 “十一郎也来看戏?”朱铭贴过去说。 宋徽宗闻言扭头,看清是朱铭之后,便笑着说“你爹没来?” “来了,在外边。”朱铭说道。 宋徽宗道“正好一起玩耍。” 皇帝刚有转身离开的动作,身边之人就抢先发力,硬生生挤出一条通道。 踢球青年见状,立即把球传给同伴,自己则拿着衣服跟出来。 朱国祥正要作揖,宋徽宗说道“跟成功一样,唤俺十一郎便是。” “十一郎万安。”朱国祥拱手说。 踢球青年也已挤出人堆,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 宋徽宗介绍道“这是李邦彦,这是朱铭。” 朱铭仔细打量几眼,拱手说“久仰李兄大名。” 李邦彦笑道“俺也久仰贤弟大名。” 李邦彦家里是做银器的,非常有钱,但没有官身。 父母把他送进州学,这厮不但学习优异,而且吹拉弹唱、唱歌跳舞、踢球作曲,样样都会,还喜欢结交读书人。山西士子进京赶考,必然经过他家,父子俩经常赠送路费。 一来二去,李邦彦名气极大,颇有些“及时雨”的味道。 通过养望和贿赂,李邦彦不到二十岁,就被推荐到太学读书。通过书法和文章,获得皇帝青睐,从外舍直升上舍,继而获得同进士出身。 再陪皇帝打球唱戏,一路升迁迅速。 这厮愈发来劲儿,不但在皇宫里发疯,还自己编造淫词艳曲,广受东京百姓好评,得了个“李浪子”的外号。但也因此被弹劾行为不端,贬为校书郎。 架不住宋徽宗喜欢啊,转头就直升吏部员外郎,还兼掌议礼局(宋徽宗设来改革礼制的机构)。 去年,李邦彦外放知州,镀金一年,近日返京,担任起居郎(皇帝近臣)。 宋军和金兵投石车对轰,之所以败得那么彻底,就是因为宋军不敢真打。一个投石车的炮手,在发炮命中之后,竟被李邦彦下令处死。 铁杆投降派! 随着李邦彦回京,朱铭再次生出感慨,这开封城里的卧龙凤雏何其多也。 李邦彦却是个自来熟,衣服都懒得穿,光着膀子跟朱铭勾肩搭背“贤弟可会蹴鞠?” 朱铭有些不悦“球技不精。” 李邦彦笑道“多踢几回就精了,官……十一郎也精于蹴鞠,改日俺们几个来赛一场!” 宋徽宗说道“却是好主意,便回家里踢。”又问朱国祥,“朱兄会蹴鞠吗?” “略懂。”朱国祥道。 宋徽宗顿时笑起来“那正好,一起到俺家踢球。” 这昏君攒了个球局,便到附近的瓦棚里看戏。 杂剧明显带着黄色,念白和唱词都颇为露骨,听得许多女眷羞红了脸,却又引来更多观众拍手喝彩。 李邦彦洋洋得意道“这出杂剧,是俺亲手编写的!” 宋徽宗夸奖道“虽然粗俗不堪,却颇有市井烟火气。” 朱铭严重怀疑,宋徽宗的艺术审美,就是被李邦彦给带偏的。原本喜欢高雅艺术的皇帝,渐渐偏向低俗,连带着那些大晟词人,都跟风创作淫词艳曲。 有个叫王安中的官员,给宋徽宗大量写艳词,竟然凭此做了副宰相。 在相国寺一通瞎逛,宋徽宗非常高兴,他喜欢这种“与民同乐”的感觉。 宋徽宗低声问道“朕赐的宅子,先生可住进去了?” “已经住下,多谢陛下赏赐。”朱国祥道。 宋徽宗说“今日时辰尚早,便去先生家做客。” 父子俩无奈,只能带着宋徽宗和李邦彦回家,朱铭还让白胜赶回去准备晚餐。 饭菜尚未做好,朱国祥用红茶招待客人。 宋徽宗看着艳红透亮的茶汤,颇为惊奇道“这茶汤煞是好看,却从哪里来的团茶?” 朱国祥说“此乃红茶,臣亲手制作,正欲献给官家。” 宋徽宗拍手赞道“先生还会制茶,看来与朕是同道中人。” 宋代的团茶技术,在徽宗朝达到了巅峰。 大小龙团茶,已经成为过去式。如今最顶级的是“水芽茶”,其中精品又以“无比寿芽”、“龙苑报春”为最。 价钱比黄金还贵! 宋徽宗品了一口红茶,点评道“滋味虽然平淡,却胜于自然天成,也算难得的好茶了。” 红茶再怎么好,也不可能跟“水芽茶”相提并论。 朱国祥让人扛来几袋茶叶,宋徽宗顺手收下,却没有把红茶列为贡品,因为这昏君还真没看上。 宋徽宗笑问“俺收了礼,自是该回礼,想要甚尽管说。” 朱国祥道“为臣子者,有好物自该献给君上,不求什么回报。” “卿真是忠臣啊!”宋徽宗赞许道。 朱铭趁机说“臣却想讨个差遣。” 宋徽宗道“讲来。” 朱铭说道“臣请兼掌国子监书库。” 此言一出,不仅宋徽宗有些意外,就连李邦彦都显得诧异。 国子监书库是宋代的官方印书机构,主官叫做“监国子监书库”,北宋时由京朝官负责,南宋时多由选人负责。 宋徽宗问道“卿怎想着去管书库?” 朱铭反问道“官家可知活字印刷术?” 宋徽宗点头说“略有耳闻,难登大雅之堂。” 朱铭说道“臣有法子,让活字印刷出来的书籍,与那雕版印刷一般无二,工时可节省百倍。” “竟有此术?”宋徽宗饶有兴趣道,“那便让伱监国子监书库,印好书本之后,第一个送来给朕看看。真如你讲的那般有用,事成之后,外放你出去做知州。” 宋徽宗喜欢收藏书籍,也喜欢刊印书籍发行天下,他对改进印刷术还是极看重的。 本章完 \/ 。民国奇人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79章 【逛窑子啰】 朱铭吃了赐宴回去,正好遇到朱国祥,把太监送出家门口。 “皇帝又要干嘛?”朱铭问道。 朱国祥说“让太监送了个歌姬过来。前几天我不是表示,想回家跟妻女团聚吗?估计皇帝以为我想女人了。” 父子俩结伴往里走,一个少女站在廊下,屈身拜道“相公万福,郎君万福,安娘这厢有礼。” “安娘?”朱铭生出些兴趣,问道,“你之前在哪里唱曲?” 安娘回答“教坊之中。” 朱铭又问“唱什么的?” “嘌唱。”安娘说道。 一番查探底细,朱国祥便把梁异叫来,安排这少女去偏房住下。 院子里只剩父子二人,朱国祥好奇道“你认识?” 朱铭说道“这个安娘,是《东京梦华录》里的明星,可能目前还不怎么出名。她主攻嘌唱,多唱些时调俚曲,主要受众为平民百姓。李师师主攻小唱,内容形式更高雅,粉丝都是些读书人。” 朱国祥笑道“居然还是个未来明星。” “那昏君还蛮体贴的,”朱铭调侃道,“多半是他吩咐太监,去教坊司选来美女,必须才色俱佳的那种,精挑细选给你送来一个。朱院长,伱就慢慢享受温柔乡。” 朱国祥没有接话,他是真的挂念大明村。 不仅想念老婆女儿,更操心那里的村民。 离开许久,也不知村里发展得咋样了。 皇帝再怎么赏赐,朱国祥都认为是虚的,只把大明村当成自己的产业。那里的筒车、灌渠、堰塘、茶山、作坊、客栈、码头……都包含着朱国祥的心血,就像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相公,郎君,钱大郎、侯三郎造访!” “请他进来。” 钱忱、侯宣已经来过多次,跟朱家奴仆都混脸熟了。 他们还带来个青年,是驸马韩嘉彦的次子韩诏(韩侂胄的二叔)。 众人向朱国祥见礼之后,钱忱跟朱铭勾肩搭背“前几月你忙得很,却是没空跟俺们玩耍,今日定要去李师师家。” “她愿开门待客?”朱铭问。 侯宣说道“李师师仰慕大郎得很,听说我们与大郎相熟,还曾多次主动邀请呢。” 朱铭说道“那我把友人喊来一起去。” 郑胖子再过几天就要回洋州,听说能见到李师师,顿时红光满面,迫不及待就要出发。 朱铭又派出白胜,骑马去通知闵子顺和白崇彦,趁机带着小伙伴们见见世面。 等待之际,侯宣低声说“大郎去了濮州,可狠狠收拾李家!” “李家?”朱铭搞不懂。 侯宣说道“濮州李氏,乃濮州第一望族,宰相李迪的后代。李家世代显宦,代代清正为民,人人刚直不阿。可到了这一代,李孝寿、李孝称兄弟俩,皆依附蔡京而升迁。” “特别是那李孝寿,东京人称‘李阎王’,做开封府尹时残害过许多百姓。” “李孝称在大理寺也胡乱判案,要么屈打成招,要么受贿免罪。什么案子,在他手里都判得极快,多次奏称大理寺狱空,因功累迁至户部侍郎。” 这兄弟俩,都做过大理寺卿,判案手段如出一辙,三两下就把监狱搞空了请赏。 李孝寿做开封府尹时,有个盗窃库银的胥吏越狱。这厮都懒得审问,把狱卒全部抓起来,往死里仗罚,发配四十人,其中几人还没出京就死了。就连宋徽宗都看不下去,听说此事之后,下令释放幸存者。 朱铭继续询问情况,钱忱、韩诏也七嘴八舌的讲故事。 李氏兄弟判的冤案太多,各种故事在东京家喻户晓,属于蔡京前几年最凶狠的爪牙。 朱铭微笑不语,已经决定拿李家开刀。 李氏兄弟在东京都如此嚣张,他们那些兄弟子侄,在濮州老家还不飞上天? 正好适合拿来立威! 等白崇彦、闵子顺来了,众人便结伴出门。 李师师住的地方,叫“李师师家”。 这是一种取名方式,比如卖肉饼的“曹婆婆家”,开药铺的“丑婆婆家”,东京城里取类似名字的有不少。 李师师目前还未独立门户,她有个妈妈(老鸨)。宅子的业主便是那老鸨,自从她红起来后,就让人挂上“李师师家”的牌子。 宅子不大,二层小楼。 李师师不在楼中,而是住在后院。 寻常客人,都在小楼里寻欢。须得砸钱到一定程度,又或者是达官贵人,在多次追求之后,才能跟李师师喝酒聊天。 朱铭他们来到此地,在大堂里喝了几杯,终于被带去后院见李师师。 一个青年跟过来,看他们进了后院,顿时大怒道“跟俺说师师今晚有贵客,便是这几个鸟人?” 龟公连忙解释“小公爷,他们提前定下了。” 这厮似是喝得有点醉,加快脚步往前冲,抓住侯宣亲随的衣角“站住,今晚是俺先来的!” 朱铭有些无语的转身,心想要不要这么狗血。 自己就是来看李师师长啥样而已,难道还要跟人争风吃醋? 钱忱明显认识此人,怒斥道“曹昱,你莫再耍酒疯,当俺怕了你不成?你娘是大长帝姬,俺娘就不是吗?“ 又有一人带着亲随追上来,拉着曹昱说“四哥,算了,他们定好的,咱明日再来。” 曹昱却把兄弟推开,脚步踉跄道“不行!俺这半个月,日日都来,却不让俺进后院,必是看不起俺!” 钱忱讥讽道“你一喝酒便闹事,谁愿与你打交道?师师早就厌烦你了。” 朱铭低声问“这两人什么来头?” 韩诏说道“都是开国大将曹彬的后人,喝酒闹事的叫曹昱,母亲是鲁国公主。劝他之人叫曹怀,母亲是寿光县主。曹昱平时还算规矩,可惜酒品太烂,几杯黄酒下肚便要撒泼。” 这边正闹腾着,妓院老鸨李妈妈闻讯赶来,拉着曹昱赔笑道“哎哟,小公爷,巧奴等着你吃酒呢。” 曹昱一把将李妈妈推开,怒斥道“你这腌臜婆娘,惯会糊弄俺。快把李师师叫出来,俺才不要什么巧奴!” 李妈妈一脸郁闷,干脆不再阻拦,任由这货闹腾。 这种事情,朱铭属于外行,虚心求教道“一般如何处置?” 侯宣说道“让他们皇亲国戚去闹,咱们就不必掺和了。无非打上一架而已,左右都是亲戚,还能为一个小唱翻脸?” 听闻此言,朱铭笑嘻嘻看热闹,他才懒得跟曹家起冲突呢。 两人正说着,韩诏忽然一脚飞踹,将那耍酒疯的曹昱踹翻在地。 都是公主的儿子,谁怕谁啊? 曹怀本来在劝阻,见族兄被打,立即帮忙反击,钱忱也撸起袖子开干。 两边的随从,都不敢动手,见打得差不多了,才各自上前拉开。 三个公主的儿子,一个县主的儿子,在朱铭眼里都是死人,东京城破还能活下来算他们运气好。 用得着跟死人计较吗? “酒醒没?”钱忱问道。 曹昱已经鼻青脸肿,被夜里冷风一吹,点头说“醒了,俺也要进去。” 钱忱道“进去可以,不准再吃酒!” “俺喝茶。”曹昱说。 要论权贵之家,曹氏能排北宋第一,每代都不止一人跟皇室联姻。 但主宗已经废了,全是些酒囊饭袋。反而是几个小支的曹氏子,目前在禁军当中担任要职。 就像侯宣说的那样,犯不着为了名妓而翻脸。 宗室们打完一场,又当啥事儿没发生,勾肩搭背去内院见李师师。曹氏兄弟的朋友,也有几个闻讯赶来,寻机一起簇拥着进去。 客人落座,主人还未现身。 只几个侍女,出来给大家斟酒。 郑胖子凑过来耳语道“派头挺大,不愧是京城名妓,竟让几个宗室子等着。” “越是这样,权贵子弟越趋之若鹜。”朱铭笑道。 郑胖子说“就跟做生意一样,货压着不卖,想买的人就越多。” 侯宣也贴过来,指着席间一人“那个便是濮州李氏子,平时都给蔡京之子做跑腿,没想到又跟曹家子混在一起。” 白崇彦有些局促,在场中人,非富即贵,他就显得太寒酸了。 闵子顺嘀咕道“俺寒窗苦读二十年,好不容易考上进士,竟还比不上这些纨绔子。” 白崇彦听得清楚,自我鼓励说“俺们须当努力,假以时日,必可超过他们!” “对,不能妄自菲薄!”闵子顺咬牙道。 其实他们很清楚,除非改朝换代,否则眼前这些纨绔,必然会世代清贵,他们再努力也赶不上。 “让诸位久等了!” 李师师梳妆打扮出来,只在帘后落座,隐约可见苗条身影。 琴音随即响起,歌声轻轻飘出。 朱铭不得不承认,李师师的歌声,听起来确实比徐婆昔更有味道。 离开东京之前,也算是见识到了。 他纯粹出于欣赏角度,就跟看明星表演一样,脑子坏了才想着把明星娶回家。 李师师唱的是柳永词,一曲罢了,掀帘而出,盈盈拜道“久仰探花郎大名,今日总算能亲眼一见。” 朱铭拱手说“彼此彼此。” 李师师低眉问道“探花郎今日若个高兴,师师能否讨得一首新词?” 朱铭不置可否“随缘。” (推荐一本历史文,《家父李世民,我来发动宣武门之变》。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瞅瞅。) 本章完 \/ 。民国奇人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80章 【还是家花香】 害怕座中草包太多,李师师甚至不敢行酒令。 因为酒令太难了,纨绔子弟跟不上。若是酒令太简单,又怕朱铭等人看不起。 侍女搬来投壶,李师师说:“诸位郎君,大都是熟人。今日还有四位新朋,不如就请他们先投。” “成功兄先来!”钱忱笑着大喊。 朱铭上一次投壶,还在刚穿越不久,在上白村的碧云亭,跟白崇彦、李含章、郑泓一起耍。 当时白崇彦贵为乡豪之子,李含章和郑泓更是不可高攀的大人物。 白崇彦似乎也想到这个,自嘲笑了笑。 朱铭却忆起李含章,那厮说去投军,至今也没写封信回来。 拿起箭枝,朱铭对准壶口。 虽然偏了,却歪打正着,稳稳落在壶耳中,反而拿到了更高分。 “彩!” 第一投赢得满堂彩。 朱铭的武艺并未落下,每天都要抽空练练。特别是射箭,改为下班回家,在花园里练四十分钟。 连带着投壶技术也大涨,仅一箭撞到壶颈弹出,其余箭枝悉数投中。 那帮纨绔子弟别的不说,对朱铭这一手却服气得很。 郑泓也开始表演,这胖子只投壶拿得出手。 几个侍女,在房中走来走去,不时帮忙拿壶送箭,还要为客人们斟满酒杯。 估计是喝高了,韩诏抱着铜壶击缶而歌,其他公子哥们也击箸伴奏,转眼就变成大型k歌现场。 李师师见气氛已经热烈起来,便让侍女拿来论语玉烛酒筹。 李师师自己担任“明府”,也就是裁判。钱忱和曹昱做“录事”,一个负责管理骰子、酒钩等戏具,一人负责纠察喝酒的秩序。 这玩意儿不用啥文采,每个酒筹都刻着论语,以骰子点数来决定喝酒情况。 “祁二郎,饮五分。” 李师师微笑道。 那个叫祁二郎的家伙,立即喝下半盏酒,然后开始摇骰子。 这次摇到曹怀那里,却不是自己喝,李师师宣布道:“请处二人,七分酒。” 曹怀之前被打了一顿,虽然不再追究,心中难免有气,当即指着钱忱和韩诏:“处他们两个!” 被罚酒的钱、韩二人,只能乖乖喝下大半杯。 曹怀继续摇骰子,这回摇到了“放”,也就是一轮空过。 转了两圈,朱铭中酬了。论语酒令为“饮”和“意到”,也即自斟自饮随便喝多少,甚至用嘴巴沾一下酒都行。 李师师也就开场时唱了一首,接下来都在聊天和玩游戏。她起到一种调解气氛的作用,就算是曹昱又开始耍酒疯,李师师也能几句话安抚下来。 气氛越来越热闹,有些家伙已经坐不直了,歪斜着与旁人勾肩搭背。 不时有人说着荤笑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也有人不愿再喝,被罚酒的时候,改以表扬节目。 甚至是开始脱衣服,露出半身刺青,然后互相攀比谁的刺青更漂亮。 白崇彦、闵子顺和郑泓,这三人明显喝高了,彻底放下自卑情绪,开始跟在座的权贵子弟开玩笑。 白崇彦甚至当场作词一首,颇有当初在上白村的风姿。 酒是好东西,能让人暂时忘却烦恼。 有两位公子哥,互相搂抱着倒下。其中一人,把手伸进另一人衣襟,砸着嘴摸来摸去,似乎摸半天没找到目标,开始迷迷糊糊的骂咧起来。 “哈哈哈哈!” 众人捧腹大笑,郑胖子甚至大喊:“亲一个,亲一个!” 那人完全喝蒙了,迷迷糊糊之间,竟然真的噘嘴去亲,侯宣笑得疯狂拍桌子。 “师师给俺奏乐,俺要跳上一曲!” 曹昱把上衣脱了甩到一边,歪歪扭扭走到堂中。 李师师抱起琵琶弹凤凰引,曹昱的双眼半眯着,已经醉得根本站不直,却在音乐伴奏下手舞足蹈。 朱铭拢共也就喝了十多杯黄酒,此刻清醒得很,望着放浪形骸的众人,心中只生出四个字:醉生梦死。 从傍晚喝到深夜,大部分客人都倒了。 李师师招手叫来侍女,吩咐几句,侍女开门请进亲随,扶着这些醉客回家去。 除了喝酒耍乐,啥事儿没干。 朱铭一手拎着闵子顺,一手提着白崇彦。至于郑胖子,这货太重,让郑家奴仆搀着。 “朱大郎请留步。”李师师出言道。 朱铭扭头:“何事?” 李师师红着脸说:“时辰已晚,归家不便,大郎可在此留宿。” 朱铭哈哈一笑:“取纸笔来。” 李师师更加欢喜,捧来纸笔,亲手研墨:“郎君请落墨。” 朱铭写了一首王国维的《临江仙》:“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极天衰草暮云平。斜阳漏处,一塔枕孤城。独立荒寒谁语,蓦回头、宫阙峥嵘。红墙隔雾未分明。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 写罢,搁笔,扶起友人,潇洒而去。 李师师反复读了好几遍,绣眉紧蹙,不解其意。 这首词格律不对,而且有点像故意为之。再加上词中书写的意象,平白产生几分诡异,李师师虽然没读懂,但隐隐感觉有些发寒。 王国维的本意,是在写清王朝没落。 可放在这花团锦簇的东京,似乎又有另一层寓意,仿佛穿越到十年之后隔空凭吊。 李师师疾步追出,门前倚望,去见朱铭已经走远。 这附近有许多驴车、马车停靠,就像是出租车夜班司机在等生意。 朱铭叫了一辆,把白崇彦、闵子顺扶上去,顺便还把车钱给付了。 他自己则坐着皇帝赐给朱国祥的马车回家,白胜和郑家奴仆,跟抬死猪一样,把郑胖子给抬进屋。 郑元仪正在打瞌睡,听得动静,立即叫上侍女出来。 “哥哥回来啦!”郑元仪笑得很开心,她知道朱铭去了哪里,居然没有留宿在外边。 朱铭坐下休息:“还没睡呢?” 郑元仪说:“奴怕郎君回来晚了没人照顾,要不要去烧澡汤?” “太晚了,洗澡不便,打盆水洗脸便可。”朱铭说道。 郑元仪让侍女去打水,有了蜂窝煤炉,热水极为方便。半关上炉盖,让煤球阴烧着,便能保住壶里的水温,而且还不怎么浪费煤炭。 现如今,探花炉与探花煤,已经是风靡全城。 就连皇宫里都有,随时备火,方便伺候夜猫子皇帝。 蔡京虽然非常讨厌朱铭,却不讨厌朱铭的发明物。只刚开始训斥了几句,就默许自家奴仆烧蜂窝煤,反正离他的起居院落很远,眼不见为净也没啥大不了。 朱铭正待起身,郑元仪已经拧好帕子,专心细致的给他擦脸。 擦净脸部,又重新拧来擦脖颈。继而袒开衣襟,为朱铭擦拭胸膛和腋下,擦着擦着她自己就羞红了脸。 或许是穿越之后年龄变小,朱铭虽然每天锻炼,但还没形成古代将军的身材。 跟着朱国祥来东京的邓春,那身材才叫标准。 邓春每日都有肉吃,每天都在锻炼,肚子已经鼓起,全身上下脂肪储备充足。看不出肌肉有多发达,反而像是发胖发福了,但力气却因此大涨。脱了衣服,甚至感觉皮肤表面有一层油脂。 古代将军,现代大力士,全特么是这种体型。 郑元仪一边擦拭,一边红着脸偷瞧,心想:哥哥脱了衣服,那皮肤真白啊。 她擦拭的时候,还忍不住按了两下,胸膛的肉硬硬的,肯定力气很大。 “郎君今日见了李师师?”郑元仪忍不住问。 朱铭靠在交椅上,闭着眼享受:“见了,姿色尚佳,算不得绝美。但歌喉犹如天籁,琴艺也殊为高超。” 郑元仪说:“郎君若是喜欢,奴也去学小唱。今日官家送来一位歌姬,唤作安娘,她唱曲就很好听,奴可以跟她学唱。” “你若喜欢就去学,若不喜欢就算了,”朱铭说道,“莫要想着讨好谁,做自己才更开心。” 郑元仪微笑道:“奴喜欢的。” “不用擦了,”朱铭搂着她肩膀,问道,“想家没有?” 郑元仪身体有些僵硬:“想了。” 朱铭说道:“再过两三年,可以回去看看。” 郑元仪说:“跟着郎君也挺好,就是有些想念翁翁,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健朗。” 朱铭说:“你二哥要回去了,写封家书让他带去。” “嗯,已经写好了。”郑元仪身子一缩,因为朱铭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她忽地变得主动,扭转身体,双手环住男人的后颈:“哥哥,该歇息了。” 朱铭横抱着少女站起,脚步颇为急促,进了卧室用脚一勾,将房门给踹回去关好。 郑元仪的侍女,是从洋州带来的,从小一起长大。侍女红着脸追过去,把还有条缝隙的房门拉上,羞笑着贴耳在那听墙角。 本章完 第181章 【又见杨志】 日上三竿。 朱铭躺床上还不肯起来,好久没有睡懒觉了,人总是喜欢偷闲享受的。 直至肚子饿得不行,他才伸着懒腰起床。 郑元仪正在梳妆,在侍女的帮助下,已经梳好了发髻。 而且形制变了,昨天是丫髻,今日变作朝天髻,代表着她从少女成为妇人。 上装是一件交领短衫,带着明显的契丹样式,下装是宋代典型的百褶裙。 在文化风俗方面,大宋和辽国互相影响。宋人经常模仿辽人穿衣,辽人也各种借鉴宋人服饰,反正就是要突出一个新奇。 再过几年,宋人女子甚至流行金国发型…… “郎君万福!” 听到脚步声,侍女尤四姐转身行礼。 这尤四姐与郑元仪同岁,还有个小名叫妙妙。 典型的宋代女子名,大名“某某姐”、“某某娘”。小名则惯用叠字,滔滔、师师、小小、盈盈、燕燕之类。 郑元仪正待起身,朱铭将她按回去:“妙龄少女,肌肤白皙,用什么铅粉?” “敷了铅粉,总要更白些。”郑元仪说。 朱铭说道:“铅粉有毒。” 郑元仪说:“加以鸡蛋火炼,就能解铅毒。” 朱铭问道:“谁教你的?” 郑元仪说:“在洋州读书时,女先生教的,法子出自《千金方》。” 古人早就意识到铅粉有毒,利用蛋白质使重金属结块,减少铅粉中的纯铅含量,从而让粉底的毒性减小。 朱铭叮嘱道:“铅毒解不净,平时少用为妙。” 郑元仪展颜一笑:“郎君不喜欢,我今后就不用,只在逢年过节时抹抹。” 朱铭仔细观察,又问:“怎把眉毛也刮了?” 郑元仪说:“刮了好画细眉,适合今日的发髻。” “之前也挺好看的,其实不用刮。”朱铭拿起眉笔,在她眉间勾画。 张敞画眉,本属雅事,可惜朱铭的技术太烂。 侍女妙妙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捂嘴偷笑,因为朱铭画出的眉毛不对称。 郑元仪却喜欢得很,心里甜丝丝的,不时出声纠正:“左边……再往下画一点……对对,那里太淡了,再补上几笔……” 画到最后,郑元仪咯咯直笑,由于补得太多太浓,柳叶眉画成了猛张飞。 “我出门去了。”朱铭只能放弃。 等他踏出房门,屋里的主仆二人,猛地爆发出一阵笑声,也不晓得在笑些什么。 骑马路过孙好手馒头铺,朱铭喊道:“来八个灌浆馒头,再要一碗豆浆、一叠咸菜!” “好嘞,探花郎里面坐!”伙计热情欢迎。 灌浆馒头,就是灌汤包。 北宋中后期,包子由冷水面制作,多为素馅;馒头由发酵面制作,多为肉馅。其实,都是包子。 至于没有馅的,那叫炊饼。 自从朱铭发明了蜂窝煤,这种店铺经营方式都变了。 就拿孙好手馒头铺来说,直接在门口摆两个双芯炭炉,垒起高高的蒸笼塔,剩下的就不用再管。既节省了人工和空间,又把肉包子的香气,非常直接的传给路人。 厨子可以腾出精力,在里面制作别的早餐种类,大大丰富了这家店铺的菜品。 店老板孙好手甚至亲自出面,给朱铭端来吃的,发自内心的恭敬道:“赠给探花郎一碗肉粥。” “多谢。”朱铭笑道。 孙好手赖着没走,坐在朱铭对面闲聊:“听说探花郎又做了新东西,印出的书能变得便宜?” “这你都知道了?”朱铭有点意外。 孙好手道:“听两个书商说的,他们在本店吃饭时,商量着去国子监书库弄点油墨。” 朱铭笑了笑。 恐怕不是弄点油墨,而是想要搞到油墨配方。 铅活字的配方,那些书商也想搞到。但成套的活字,制作成本太高,动辄需要几万枚,能让大部分书商选择放弃。 泄密是迟早的事情,经手工匠不止一两个,肯定有人扛不住金钱诱惑。 吃了早餐,朱铭骑马前往国子监书库。 “探花郎!” 一个声音传来,朱铭扭头望去,只见几人站在道旁,似乎颇为面熟的样子。 “探花郎,俺是孙立,还曾买相公的香蕈!”其中一个汉子笑道。 朱铭勒马说:“想起来了,你是杨志,伱是孙立,林冲何在?” 杨志欣喜道:“探花郎竟还记得俺们,林兄弟在外城监工去了。” “监工?”朱铭没听明白。 杨志解释说:“蔡相公筑城,土石木料还有工匠劳役,都须军士看守防备意外。林兄弟生得凶恶,便被选去做监工。” 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喊错的外号。 林冲的绰号是豹子头,可以参考影视剧里的张飞形象。 真实历史上的林冲,后来投靠了宗泽。 其结局不甚光彩,被宗泽下令处斩,罪名是“恣横凶暴,不改故态,驰骋市肆间”。 很明显,当时的义军太多太杂,且为非作歹不听号令。宗泽必须杀人立威,而反贼出身的林冲,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杨志也混得可以,童贯北上伐辽时,杨志在种师道麾下,统率东路部队的选锋军。 靖康年间,杨志又随种师中驰援太原,不战而逃,西军尽丧。 这怪不得杨志,就连种师中的嫡系部队,都特么在争相逃跑。他们被文官坑了,硬着头皮强行进军,饥渴难耐,疲惫不堪,还遭突袭。友军又谎报军情,不来救援。 真实的梁山好汉,只有三十六位首领,而且分为四股势力:宋江、李逵十二人,杨志、林冲十二人,董平、索超四人,晁盖、燕青八人。 明年,杨志他们就要奉命押运花石纲,因大雪失期,遂落草为寇。 朱铭又问了几句,方知杨志小有家资,虽然也是苦哈哈,但家中温饱不成问题。 这种情况,朱铭不便直接招揽,只说道:“你们都是好汉,个个孔武有力。我要去濮州做知州,尔等今后若有困难,尽管到濮州去寻我便是。” 杨志也没当回事儿,他不觉得自己有啥困难,拱手道:“朱相公这般礼遇,俺心头感激得很。” “告辞!”朱铭打马而去。 很快来到国子监书库,主簿黄蔼连忙出门迎接。 朱铭问道:“赏钱可拿到了?” 黄蔼高兴道:“拿到了,品阶也升了,一切都仰仗相公。” 朱铭叹息道:“可惜你是技术官,就算升了品阶,也得继续留在这里做主簿。” “在下已经知足。”黄蔼说道。 朱铭又问:“朝廷可有差事?” 黄蔼回答:“朝廷下令,用活字印两本书。一本《大晟词集》,一本重新校正的医书,叫做《大观经史证类备急本草》。” 朱铭提醒道:“我走之后,新来的书库官,很可能是蔡相公亲信。你好生伺候着,莫要惹事。” 黄蔼苦笑:“俺怎敢惹蔡相公的人?” 由于朱铭制定标点符号,而断句又事关经义解释权。 蔡京那边已经在组织人手,打算重新校定儒家经典,严格按照王安石的注解来断句。 这对于蔡京而言,非常重要,他可以占领文化高地。 宋徽宗对此欣然答应,已让蔡京前头组建断经局。甚至,这昏君还亲自出手,为《老子》、《庄子》、《列子》、《黄帝内经》断句,印刷之后发给道学、州学和太学。 只需做完此事,宋徽宗就能名留青史。 朱铭改进活字印刷术,不仅是推动技术发展,更带来巨大的后续政治影响。 给一个知州,真不算啥。 朱铭做事有始有终,即便继任者是蔡党,他也仔细整理各种资料,对黄蔼说:“这些文牍,都分门别类了。新官上任之后,让他自己翻阅。” 黄蔼佩服道:“相公如此为官,当世罕见。历任国子监书库,别说整理好文牍,他们离开的时候,连账目都不清不楚。” “别人怎样,我管不住,只能管好自己。”朱铭笑道。 黄蔼长拜一揖,以表达自己的敬意。 朱铭拍拍他的肩膀:“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黄蔼把朱铭送到大门口,目视朱铭骑马远去,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他这种技术官,一般都是子承父业。 少年时便来做学生,一步步往上爬,爬到技术主管,就会撞见职场天花板。 他在国子监书库混了快二十年,遇到过无数文官上司,啥奇形怪状的都有。朱铭只来干了几个月,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这是最让他舒服的一个上司。 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黄蔼转身一瞧,发现胥吏和工匠们,居然放下手中活计,集体出来目送朱铭离开。 “朱库司,不会回来了?”一个工匠问道。 黄蔼感慨道:“朱相公前程远大,今后定能做宰相,怎可能回这小小的国子监书库?” 工匠们默然不语,都有些不舍,因为朱铭从不克扣工钱,表现优异甚至还发给奖金。 一直到朱铭消失在视线中,黄蔼说道:“都回去干活,朝廷交代的差事繁重。只求新来的上官,能有朱相公一半好。” 朱铭离开国子监书库,又直奔城郊的太学校区,那里他也得去做个离职交代。 本章完 第182章 【进献大补丸的蠢道士】 太学。 朱铭骑马来到这里,竟然遇到国子监祭酒陆蕴。 陆蕴也是跟学生告别的,最后一次视察太学,他已被擢升为中书舍人(正四品)。 “恭喜敦信先生!”朱铭抱拳祝贺。 陆蕴微笑道:“同喜,同喜。” 中书舍人品级不算很高,但异常清贵,负责草拟诏书,还有封驳之权,可以劝谏皇帝收回旨意。 宋徽宗估计早就看中陆蕴的喷子属性,调任国子监祭酒一年多,便快速升迁为中书舍人,接下来极有可能转迁御史台。 二人在校园里散步,边走边聊。 陆蕴说道:“官家答应临视太学,成功可把学问优异,却又屡屡不能升舍的学生,造一份名单交给我。等官家驾临时,会亲自考教这些人。官家对太学状况,早就心生不满了。” 朱铭负责管理100个外舍下等生,受奸党打压的有好几个,都是平时喜欢发牢骚的。 一路走回办公室,朱铭写下陈东等人的名字,郑重交到陆蕴手里。 接着又整理各种工作文件,分类摆放整齐,与陆蕴一起离开学校。 两百多个太学生,主动送他们出校门,齐刷刷执弟子礼拜别。 朱铭把陈东叫到跟前,叮嘱道:“少说,多学,莫要再非议奸党。否则就算你能升至上舍,也无法从太学毕业。” “学生谨记。”陈东作揖道。 谨记个屁,直至靖康年间,这厮都还在太学读书,一有机会就逮着奸党开喷。 果然,陈东又补一句:“先生说知行合一,学生不能违背心性。” 朱铭撇撇嘴,不再跟他扯。 又把朱松、勾龙如渊等人唤来,一番勉励,便转身离开。 骑马回到家中,发现有太监刚走。 朱铭问道:“皇帝又来赏赐什么?” 朱国祥说:“我升官了,道录院同知。” 宋代官职变化太多,朱铭迷惑道:“道录院也有同知?” 朱国祥说:“刚刚接到圣旨,道教改为隶属秘书省。一把手改为知道录院,由林灵素担任;同知道录院有好几个,我只是其中之一。薛道光、王仔昔等人,跟我一样都是同知。” 让道教管理机构,整个划进秘书省……这有点突破朱铭的想象,他果然还是跟不上昏君的节奏啊。 朱铭问道:“改隶秘书省之后,你算文官还是技术官?” 朱国祥也搞不清楚:“可能还是技术官,但在俸禄方面,又按照文官待遇。” 宋徽宗这个操作,亮瞎众人狗眼,也让投机之徒蠢蠢欲动。 去年处士星现,皇帝征辟天下遗贤。 棣州士子刘栋,由地方官反复举荐四次,终于被征辟到东京进行铨选。虽然获赐同进士出身,被授予将仕郎(从九品选人),但始终没有任命具体官职。 刘栋生出攀附蔡京的心思,多次携带重金求见,却连蔡家的门槛都进不去。 听说道教改隶秘书省,刘栋便在自己的名片上,添加“九天益算司命韩真人之徒”等字样。 仙人门徒,果然不凡。 蔡京家的门子,立即跑进去通报。 不多时,刘栋就见到蔡攸。 蔡攸拿着名片问:“你究竟是文官,还是修道之士?” 刘栋卑躬屈膝,回答道:“相公说是甚,我就是个甚。” 这话把蔡攸逗乐了,他非常喜欢这种无耻之徒:“伱却机灵得很。既自称韩真人之徒,可会什么道法?又可会炼制金丹?” 刘栋说道:“读过道经,金丹也能炼。” 蔡攸满意道:“吾必奏明官家,你且回去等着。” 皇帝对修道愈发痴迷,而蔡京举荐的道士,都不怎么受宠的样子,蔡家得多多推荐道士才行。 于是乎,刘栋这正儿八经的文官,又以仙人之徒的身份被再次征辟。 更骚的操作来了,刘栋上疏奏闻,说自己是九天益算司命的徒弟,接受世俗官爵便是背离师命。他请求放弃同进士出身,改做道士官…… 消息传出,满朝无语,把几个宰相都惊动了。 御史台的喷子们,更是疯狂弹劾刘栋不要脸,好好的文官不做,居然要去当道士官。 宋徽宗却认为此人一心向道,颇为赞赏,赐下紫色道袍。 刘栋的骚操作才刚开始,他听说王仔昔在练不死药,于是揣着钱财前往官药局。 “这里都有什么药丸?”刘栋问道。 官药局的伙计说:“各种药丸都有,客官要治什么病?” 刘栋说道:“我身子有些虚,调理补气的便可。” 伙计立即拿出十多种药丸,刘栋选了个头最大的,问道:“这怎么吃?” 伙计说道:“把外面的蜡皮捏碎,可直接吞服,也可以和酒吞下。” 刘栋整整买了一瓶,当日便去觐见皇帝。 他穿着紫色道袍,又说是来献灵药的,太监和侍卫都不敢怠慢,连忙跑去通报宋徽宗。 这货见了皇帝,拿出刚买的大补丸,而且只给一颗,面不改色地说道:“此九天益算韩真人所赐丹药,可延年益寿。臣不敢私藏,特来献予官家。” 宋徽宗虽是昏君,却不是傻子。 道士丹药和正经蜡丸,区别实在太大了,脑子正常的都能分清。 这个刘栋,估计就没见过丹药长啥样。 宋徽宗哭笑不得,端详着手里的大补丸,问道:“卿可精通炼丹之法?” 刘栋说道:“不敢欺瞒官家,臣不懂得炼丹。这颗灵药,是韩真人托梦所赠。” 欺君之罪吗? 当然是欺君,但宋徽宗却没生气,他觉得这傻子太有趣了,留下来逗乐子也是好的。当即微笑道:“爱卿进献灵药有功,赐钱一百贯。” “多谢官家!”刘栋大喜。 君臣继续闲聊,宋徽宗不断问起修道之事,刘栋不懂却非要装懂。 等这货离开之后,宋徽宗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蠢萌蠢萌的,太可爱了! 宋徽宗万万没有料到,刘栋还敢来献丹药,而且都不知道隔上几天,第二天大清早就请求觐见。 “爱卿又有何事?”宋徽宗看见此人就想笑。 刘栋却一本正经道:“昨夜韩真人又来托梦,梦中传授景灵玉阳神应钟法。今早醒来,桌上又多了一颗仙丹。臣不敢藏私,立即前来献给陛下!” 用史书的原话来讲,就是“翌日,则又生,无穷也”,这货进献丹药没完没了。 宋徽宗拿着第二颗“仙丹”,无比疑惑的看着刘栋,他很想敲开此人的脑袋看看,里面是否装着什么豆腐渣。 宋徽宗感慨道:“你的仙师,赐给你益寿丹,朕不愿夺之。且拿回去自己吃。”(史书原话:“汝师锡汝长年丹,而朕夺之,非朕志也。”) 批发仙丹不成功,刘栋只能失望而归。 此事经由太监之口,迅速传遍朝野内外,刘栋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之前那些道士,个个都会蛊惑君主,但还没见过这么傻的。 刘栋再去拜见蔡攸,却被堵在门口不让进,门子说:“韩真人赐丹无数,君且自服之,莫要再来鲁国公府。” 刘栋急了,连忙说:“我听林灵素建言,依仿宫商角征羽,别定五声,制神霄乐。在下以为,臣民事物,皆可有二。至于宫声,岂有二哉?请将此话转告蔡相公。” 此人只是不懂修道炼丹,但毕竟士子出身,对礼制的嗅觉非常敏感。 门子进去通报,他很快被蔡攸请进去。 刘栋这番话,写成了密奏,由蔡攸转交给皇帝。 宋徽宗看完,猛然惊醒。 对啊,宫声无二,怎能别定五声?这是要坏自己的天命气运,幸好有人提醒! 于是,林灵素拍马屁,拍到了皇帝马腿上。 而已经成为笑柄的刘栋,却因功授中散大夫、直龙图阁。 这个任命太吓人,刘栋自己都被吓到了,连忙上疏坚决推辞。 宋徽宗也觉得有些不妥,便给刘栋的仙人师父修道观,而且还修在刘栋的家乡。封刘栋为六字先生,令其回乡提举道观。 一系列操作,看得人眼花缭乱。 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前往濮州上任的朱铭,哭笑不得道:“一个半路转职的假道士,神他妈直龙图阁,这昏君是仙丹吃多了?” 朱国祥猜测道:“可能是服用了什么兴奋剂,脑子发热做出的决定。正常情况下,皇帝还是很清醒的,不可能发布这样的任命诏书。那个刘栋还算没蠢到家,他如果敢接受,恐怕会死得很惨。” 朱铭说道:“昨晚我去康国公府赴宴,驸马韩嘉彦也在。韩驸马虽然没有明说,但隐隐透出些意思,想把孙女嫁给我。我说得征求父亲的意见,估计就是这两天,韩驸马会请媒婆上门。” “那你接不接受婚事?”朱国祥问。 朱铭摇头说:“韩家在文官群体中影响太大,在朝野上下盘根错节,我不想跟他们搅得太深。” 朱国祥问:“你究竟想跟什么人结亲?” 朱铭说道:“西军武将世家,名声还要很好的那种。等今后西军溃散,我站出来登高一呼,想必有很多将领和士兵愿意投靠。” 朱国祥仔细思忖,说道:“韩家的提亲,我会找借口拒绝。至于跟武将结亲,就需要你自己想办法了。” 本章完 第183章 【搞走私的大明村】 六月中旬,朱铭还在等官船,郑胖子先一步离京了。 当初护送朱院长的大明村保安队,悉数被郑胖子带走,送回村里安心发展。 他们却不知道,大明村和郑家正在玩走私。 几艘商船从汉江驶入黄金水,张广道亲自负责押货。 商船和船工,皆出自郑家。 至于船上的货物,一半来自郑家,一半来自大明村。 张广道望着两岸群山,问道:“郑六郎以前没走过这里?” “没来过,一般都走褒斜道,这里太过凶险了。”郑六郎叫做郑睢,是郑胖子的堂叔。 张广道笑道:“越是凶险,获利越大!” 郑家和大明村联手走私,纯粹是迫不得已,被朝廷给逼出来的。 第一,西北战事久拖不决,为了筹措钱粮,朝廷勒令巡检兵加强缉私。褒斜道和陈仓道,由于是出川主要商道,现在查走私查得非常严格,郑家的走私门路瞬间被掐死了。 第二,郑家的制茶工被买通,绿茶的炒制方法,已经泄露出去,生产绿茶的越来越多。本地炒茶市场趋于饱和,又很难合法外销,只能通过走私出售。否则就必须走茶马司,遭受茶税和过税的层层盘剥。 “站住!” 船队被一群官兵拦住。 郑睢却丝毫不怕,怒斥道:“元璋公和朱探花的船,你们也敢阻拦吗?” 官兵们面面相觑,甚至都不敢细问,很快就予以放行。 事实上,这些都是矿监士卒。 由于金矿开采殆尽,他们就设置私卡,向过往商旅非法征税,手里根本就没有收税权。 一方搞走私贸易,一方在非法征税,还是不要起冲突为好。 洋州谁不知道,朱家父子圣眷正隆,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 船队大摇大摆的通过私卡,行驶一日,便不能再向前。 他们还请了一个走私者做向导,这向导说:“前面有个村子,只二三十户人家,勉强可以补充些粮食。” 大明村民和郑家伙计,背着茶叶、粮食陆续下船。 张广道手提一杆长枪,背上还有副制式弓箭。 郑睢也腰悬手刀,随时可以作战。 他们各自带着十多个作战人员,负责应付山间贼寇。 普通人员,每人背着近百斤货物。作战人员,也要背四五十斤。 越往北边,路越难走。 而且谷深林密,山中盗贼无数,稍不注意就要遭受袭击。 小商小贩走傥骆道,至少得凑齐十人,才敢互相抱团结伴上路。 在这连绵大山当中,甚至都没有官吏来收农税,呈现一种原始的无政府状态。 跋山涉水两日,张广道看着前方,忽然说:“全部停下歇息,吃饱了再继续。” 向导奉承道:“张三哥好眼力,前面数里,有一个叫安家坪的大村落。村中之人,半民半匪,经常过来设伏打劫。前方一两里,山谷狭窄,山岭却不陡峭。村民经常埋伏在山上,冲下来把商队前后堵住。” 郑睢问道:“能不能进村?” 向导解释说:“可以进村,只要过了这段设伏地点,村民就不会再动手打劫,而是跟商旅以物换物。俺事先准备的私盐,可在这里派上用场,一斤盐能换来好些粮食。常走这条道的商贩,通常会多给些私盐或布匹,算是留下一笔买路钱,下次再来就可保平安。” “他们越货时滥不滥杀?”张广道问。 向导说:“只要不做抵抗,他们就不杀人。毕竟靠山吃山,杀得太狠了,哪还有商贩走这里?村中匪首叫屈方平,人称屈菩萨。就是说他有菩萨心肠,从来不赶尽杀绝,还会给被抢的商贩留些口粮。” 张广道莞尔一笑:“却是稀奇,劫道的居然自称菩萨。” 吃饭喝水,休息片刻,张广道下令前进。 他让郑家的作战人员,负责在商队前后保护,自己带着大明村保安队,爬上旁边的山岭去搜山开路。 保安队人手一面藤牌,兵器或刀或枪,没有带狼铣之类,因为跋山涉水不方便。 山上有人放哨,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就叫来村中匪寇埋伏。 匪首屈方平趴在草木之间,看着下方的藤牌兵,嘀咕道:“点子有些扎手,有盾牌,有刀枪,硬拼起来不划算。回村里去,好生招待!” 村匪们默默撤走,总算有惊无险。 张广道带人翻过山坳,猛见前方豁然开朗,好大一片平坦谷地,山谷中到处都是良田。 带着商队来到村口,张广道朗声喊道:“西乡张广道,押货路过贵宝地,请屈菩萨当面说几句!” 屈方平今年刚满三十,却有十几年打劫资历,他祖上两三代都是干这个的。这厮手里不带兵器,一副农民打扮,拱手笑道:“原来是西乡来的好汉,只路过一趟,还是要常打交道?” 张广道说:“年年都要路过,今日来拜码头。” “好说,”屈方平当即做出承诺,“俺村里的粮食,要卖得贵些,你们不买也行。每趟路过,须得留下二十斤盐、二十匹布。” 张广道摇头:“俺也只是跑腿的,买路钱太多做不得主,十斤盐、十匹布如何?粮食也会买一些,保证让你有得赚。” 屈方平仔细打量他们的藤牌和刀枪,认真思索片刻,问道:“可以,但下次过来,能否带些仙粮种子?” “仙粮?”张广道表情古怪。 屈方平说:“俺听路过的洋州商贾讲,西乡县有个元璋公,从海外仙人那里得到仙粮,再贫瘠的山地也能收获。伱们是从西乡来的,想来应该能弄到仙粮种子。” 玉米和红薯,已在洋州和兴元府推广开来,但并未彻底普及到每个村落。 许多自耕农都翘首期盼,希望能弄到一点种子。 向导顿时笑起来:“好叫屈菩萨知道,俺们这趟押的,便是元璋公的茶货。” 屈方平惊讶道:“元璋公是仙人弟子,也做生意的吗?” 张广道说:“下次路过,保证给你带来仙粮。” 屈方平道:“如果仙粮真有那般神异,今后你们尽管来往,俺不要半文买路钱。” 双方就此达成口头协议,张广道甚至独自进村,到屈方平家里做客,让商队留在村外就地休息。 这般胆气,让屈方平颇为佩服。 张广道一心想着造反,朱铭离开大明村时,跟他促膝长谈了半宿。 两个后脑勺长反骨的家伙,互相交流起兵想法。 这条傥骆道,是他们预定的北出路线。原因很简单,从关中一直到洋州,没有驻扎半个士兵。 只需派出千余精兵,就能从洋州直接杀到盩厔(周至),出其不意的攻占县城。然后再来个回首掏,跟褒斜道那边的大部队,前后夹击攻破斜谷内的关城。 如果能在盩厔成功募兵,都不用回斜谷接应友军,可以直接杀向长安去! 上上任洋州知州文同,曾经上疏朝廷,请求在子午谷、骆谷驻兵数百。一来严查走私,二来剿灭山贼。 但朝廷置若罔闻,没有半点驻军打算。 既然要走傥骆道杀去关中,半路上又有一条好汉,张广道决定好生结交,今后拉着屈方平一起造反。 听说张广道是元璋公的人,而且还颇有胆气,屈方平也生出结交之心。 二人便在村中喝酒,初时谈论元璋公和仙粮,继而又说起枪棒武艺。 聊得入巷,屈方平提醒道:“俺这里好说话,去了南山可要小心。那里盗贼众多,有些成群,有些贼众数十,还有逃进山中的军士。他们也不怎种地,全靠打劫为生,一个比一个心黑。” “多谢屈兄弟提醒。”张广道抱拳说。 南山在骆谷那边,属于终南山的一部分。 那里没有什么古墓派,只有无穷多的盗贼,而且随着官府盘剥日重,山中盗贼的数量越来越多。 敢走傥骆道的商贾,都是提着脑袋在运货。 若非陈仓道、褒斜道查得太严,郑家才不会更换贸易路线。 蔡京的茶引法,已经第三次改革,叫做“政和茶法”。每年能给中央带来400万贯(足佰)收入,其实是把州县利润尽归中央,顺便把消费者坑得欲仙欲死。 地方官员也在推波助澜,茶马司征收茶税,州县则征收茶课(川峡四路因为榷禁,茶课征得不算离谱)。 有些地方的晚春老茶叶,每斤只能卖0多文,官府对茶户征收的课税,却能达到每斤80文。于是就涨价呗,这导致产茶区的底层百姓,都喝不起如此离谱的高价茶。 更神奇的是陕西各路,大部分州县并不产茶,却也要老百姓缴纳茶课。 陕西地区的茶叶走私极为严重,大商人藏在幕后长途运输,地痞无赖负责终端分销。一旦被抓到,就胡乱攀咬守法大户,搞得知州知县没法继续调查。 几百里的傥骆道,只要把茶叶走私过去,到了陕西就有超过100的利润。 离开安家坪,张广道继续押货赶路。 中途也遇到一些小村落,可以沿途换来粮食。 翻山路段最为难走,无法沿着河谷前进。那里也是盗贼最多的地方,因为不通水路,官府很难派兵过来。 成群的盗贼,遇到上百人的大商队,一般是不敢动手的。 直至即将再次进入谷地,张广道终于碰上硬茬子。 “嗖嗖嗖嗖!” 林中射来四支箭矢,全是军中制式弓箭。 不用说,肯定有逃兵落草为寇。 大明村的保安队员,举着藤牌小心前进,只有一人的小腿中箭。 而郑家的押货人员,却是被一箭射中腹部。 其余两箭,都射歪了。 不等盗贼再次放箭,张广道就大喊:“结阵!” 战斗人员背的东西不多,以粮食为主,走到此地已快吃完了。他们听到号令,条件反射般靠拢,结成鸳鸯阵徐徐向前。 背负茶叶的人员,则是慌忙侧倒,快速放下货物,抽出货架上的梭镖。 “投镖!” 张广道一声令下,手臂长短的梭镖,被胡乱投入林中。 这种投掷,命中率奇低,因为根本看不见目标。 一声惨叫传来,估计是哪个倒霉蛋中镖了。 虽然没有造成什么杀伤,但张广道却趁机冲入林中。 他挽弓搭箭,配合鸳鸯阵前进。 “杀!” 盗贼不再躲藏,居然主动现身,而且还利用地形两边包夹。 无论是大明村民,还是郑家的伙计,虽然都吓得瑟瑟发抖,却无人临阵逃跑。 因为在出发之前,就反复训诫过了,而且只挑选胆大之人。 山中逃跑只有死路一条,要么被贼寇杀死,要么被野兽吃掉,又或者因缺粮而饿死。 他们依托着货物麻袋,拿起各种武器准备抵抗,有人干脆捡起石头砸出。 张广道瞅准贼首模样的家伙,迅速挽弓射出。 一箭命中,可惜没有射死,只是射中了肩膀。 张广道让鸳鸯阵冲向一边,自己独自冲向另一边。 那贼首中箭摔倒,刚被手下护着爬起来,鸳鸯阵已经冲到近处。 虽然没有狼铣,但刀盾手护在前方,后面的长枪反复戳刺。而盗贼却乱糟糟的没个章法,并非人人都是逃兵,大部分属于不堪盘剥的农民。 只一个冲锋,这边的盗贼就溃了,贼首也被乱枪戳死。 冲向另一边的张广道,手起枪落,瞬间挑翻三人。他这一年来伙食更好,而且不用操心琐事,每天可以专心致志练武,杀人的本事又提升许多。 这边的二十多个盗贼,眼见张广道勇不可当,竟被他孤身吓得转身逃跑。 “杀贼!” 一直守着货物的郑睢,瞬间也胆气十足,提刀带人跟着张广道追杀。 当场击毙贼寇七人,俘虏贼寇十三人。 张广道懒得审问,直接下令:“活口全杀了,脑袋砍掉垒在一起。郑兄,俺识字不多,你在树上刻字,就刻‘西乡张广道杀贼于此’。下次再敢来抢,得掂量自己脖子硬不硬!” 朱家父子在京城享福,张广道却在终南山拼命。 朱国祥为大明村打下基础,张广道没有按部就班的发展,而是自作主张选择跟郑家合伙走私。 沿着傥骆道,来往走私一趟,便有一千多贯的纯利润——返程时可以运回关中私盐,茶和盐两大暴利商品都齐活了。 但需要拼命,刚才被盗贼伏击,就出现一个重伤、四个轻伤。 本章完 第184章 【家中来信】 郑胖子前脚离开,邓夏后脚便至京城。 邓夏是来送信的,一路跟随递送公文的官差。虽然也可以让官差捎信,但沈有容放心不下,让邓夏务必亲自走一趟。 除了沈有容的家信,还有令孤许等士子的信件。 另外,白崇彦、闵子顺的家人,也委托邓夏把书信带来。 朱国祥将老婆的信看完,说道:“炒茶技术泄露了,去年冬天,一个郑家茶工被人灌酒,把炒茶的大致流程传出。今春便有人制作炒茶,那茶工惊恐之余,干脆举家逃去兴元府,投靠了另一个大茶园主。” “迟早的事。”朱铭说道。 北宋末年的奴仆都是雇佣制,奴仆的子女拥有自由身。 世仆当然也存在,属于合同到期,却主动留下来,终身服侍主人家。这些世仆的子女,也可以叫家生奴,但同样拥有自由身。 相较于庞大的奴仆群体,世仆和家生奴是很少的。他们一般都是心腹,留在主人身边听候使唤,又或者被派去店铺、作坊做管理者,不可能去做底层制茶工人。 所以宋代的革新技术,如果接触的人过多,是很难进行保密的,因为工匠的流动性太强。 这么说,福建那边的御茶园,经常耗费大力气研究新茶。往往头一年研究出来,第二年就遭泄密,私茶质量反而超过御茶。 专利保护什么的,肯定没有。 就算有,也无法实施,太依赖执法力度了。 宋代只有书籍版权保护法案,不管是自己写的新书,还是重新校对的老书,都可以送到衙门进行审核,通过审核就能获得版权保护。 印刷之时,有专门的版权页,用大字注明这本书不可盗印。 盗版商若被证实其违法行为,最高判罚是抄家! 但这种版权保护,顶多能在本州县起作用,地方官府很难跨境执法。 朱国祥说:“洋州的底层百姓,依旧在喝更便宜的散茶。上流社会阶层,还保留着喝高级团茶的习惯,只经常用炒茶来招待客人。炒茶的主要客户,是城市中产和官府订单,如果炒茶产量过多,本地市场很容易饱和。” 朱铭说道:“肯定没有饱和,市场都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只是短时间内供大于求而已。大明村和郑家,想要把炒茶卖完,必须通过走私途径。” 也可以走茶马司的正规途径,但有三个难处: 一是川峡四路的茶叶,只能卖去边疆换马,就算是民间商贾贩运,也必须运到熙河路都大茶马司。 二是合法卖茶,税收太重,利润并不高。 三是那些少数民族,还没有喝炒茶的习惯,就算运过去也不一定有市场。 朱国祥说:“张广道打算跟郑家合伙走私,有容刚开始表示反对,后来被众人说服了,因为想搞走私的不止张广道。而且,大家也不觉得走私有啥错,整个洋州三县,不参与走私的茶园、茶商早破产了。” 即便是走傥骆道,也是要交税的。 骆谷出口有个收税站,可以轻松买通税吏,以普通货物报关,以此逃避高额茶税。 朱国祥又说:“大明村的人口,已经超过1700人。下白村的汉江对岸,那些散居农户主动要求,连人带地集体并入大明村,以寻求大明村的保护,逃脱官府的苛捐杂税。” 朱铭笑道:“这等于我们的地盘,直接扩大了五分之一。” 朱国祥把书信扔进炉子里烧掉:“在孟昭、余善微夫妻的建议下,有容把村子划定为三个里。原有的黑风寨附近土地为第一里,废茶山到江边客栈为第二里,靠近汉江的河谷地带到下白村对岸为第三里。” “我这后妈,是个能做事的。”朱铭给予高度评价。 朱国祥摇头说:“肯定是余善微出的主意,那个女人不简单啊。” 朱铭问道:“县衙什么反应?” 朱国祥说道:“向知县升迁了,新来的知县叫庞瑞。此人做了好几年州学校长,估计是穷疯了,一上任就往死里捞钱。简直连脸都不要,打着为朝廷征集粮饷的幌子,一口气增加好几种苛捐。下白村对岸的零散农户,就是受不了这个,才带着土地集体投靠大明村。” “主簿张肃是什么反应?”朱铭又问。 朱国祥忍不住好笑:“张主簿和白二郎联手,抗拒这种胡乱收税的行为。但张主簿是真心抗拒,想缓解百姓的负担。白二郎和手下那帮胥吏,却是一边抗拒,一边趁机捞钱。” “张主簿不容易啊,”朱铭生出感慨,同时又幸灾乐祸,“上有贪官,下有污吏,他夹在中间肯定难受,估计是没有心思去管大明村了。” 朱国祥欣慰道:“县衙官吏,斗得越凶越好,大明村才更容易埋头发展。新来的庞知县,主动向大明村示好,估计是想巴结我们两个。他在任期间,完全不用担心外部压力。” “村学怎样了?”朱铭问道。 “去年全村大丰收,”朱国祥笑得很开心,“好多村民把孩子送来读书,学生已经有五十几个,其中四个还是女孩子。孟昭正在联络旧时同窗,也是一个落第士子,想把那人也拉来大明村做老师。” 五十几个学生,就算只有一半,年龄在十岁左右。等五六年之后,也能培养出二三十个识字少年,而且还都是会数学的,这将是起兵之初的官吏班底。 更何况,随着村民更加富裕,学生数量会越来越多。 真的就叫“富裕”,能吃饱穿暖,再存下几个余粮,他们就觉得日子过得很富。 书信已在炉中化为灰烬,朱国祥脸上笑容不散:“就连严大婆都在出主意,去年村里有了更多余钱,严大婆建议添置六头耕牛。村里雇人专门养牛,农忙时低价出租给村民耕地。村民也可以进献牛草,所献牛草达到一定数量,就能耕半亩地。” 朱铭说道:“只要给一个安定环境,百姓的主观能动性就能发挥。而且,农民更知道农民需要什么,严大婆种了一辈子地,她就晓得农民迫切需要耕牛。村里原有的耕牛,数量完全不够用。” 朱铭把洋州士子的书信看完,提笔逐一回信。 又将反复修改补充的陈渊书稿,交给邓夏说:“此书暂名《道用策》,拿回去交给令孤许。让他不要藏私,愿学此术的士子,皆可传抄出去推而广之。” 写完书信,朱铭又去拜访陈渊。 “先生,明日的官船,我要去濮州上任了,”朱铭问道,“先生有何打算?” 陈渊说:“《道用策》已经编撰完毕,这半年来,又向令尊学习了微积分。微积分玄奥无比,我暂时只能领略皮毛,恐怕得用二十年时间去钻研。东京这里,我虽收了上百个弟子,但难以忍受此地的风气。” 难以忍受的是学术风气,为了不被官方刁难,陈渊删除了很多违背新学的言论。 整个徽宗朝,学术控制最严格的地方,一个是开封,一个是洛阳,这两座城市都不适合传播新思想。 陈渊感觉自己是戴着镣铐在跳舞,憋了一年多,实在受够了:“等天气凉快些,入秋之后,我也会离开东京。先去两浙看望恩师,顺便讲学两月,然后就回福建。” “先生今后便在福建路传播学问吗?”朱铭问道。 陈渊点头说:“回到家乡,建一书院,专门传授道用之学。而且我离家数载,是该回去跟妻儿团聚了。” 朱铭拿出价值三百贯的银子:“先生请收下。” 这三百贯,一半是归还借款,当初开煤炭铺找陈渊借了些。剩下一半,是朱铭资助陈渊的回乡路费。 陈渊也不推辞,欣然收下,提醒道:“你外放出去,便安心为政,务必要造福百姓。至于当今这位官家,越来越荒唐了,是不可能劝谏的。你还年轻,多多积累资历,等着好生辅佐新君。” 大部分蔡京的反对者,目前都只能选择蛰伏,押注在那位皇太子身上。 他们对于皇帝的态度,基本就是:大号废了,练小号。 陈渊很看好朱铭,以宋徽宗天天嗑药的不良习惯,顶多还能再活一二十年。到时候,朱铭也才三十多岁,已经积累了丰厚的资历,正好可以辅佐新君做国之重臣。 陈渊依旧不承认王安石的王号:“王荆公变法,本意是好的,但用人不善,且太过急躁。你今后若要变法,当引以为戒。” 虽然很多人反对王安石变法,但到了徽宗朝,面对一大堆烂摊子,变法已经成了天下共识。 有志之士,都想着变法,但不是像蔡京那样变。 有历史学者,总结过蔡京的变法核心思路:将地方之利,尽收于中央。再把中央之利,尽收于皇室。 于是,各地官府没钱,中央财政匮乏,宋徽宗却有大量钱财可以挥霍。 而地方官府没钱,只能加倍盘剥,靠收苛捐杂税过日子。 “先生珍重,告辞!”朱铭起身离开。 陈渊送他出门,然后回到房里,继续研究微积分。 翌日,朱铭坐上官船,经广济河前往濮州。 同船还有个王杰,也是去赴任的,而且还是朱铭的邻居——兴仁知府,府治在济阴县。 朱铭任职的濮州,州治在鄄城县。 在这两个地方的东边,正是水泊梁山! 本章完 第185章 【盗贼遍地】 广济河边,京中友人正在送别朱铭。 昨晚下了一夜暴雨,北边的黄河水猛涨,已经不适合行船。夏季便是这样,黄河时常泛滥,否则朱铭一路走黄河更方便。 广济河这边要好些,但中途得下船,走陆路前往濮州。 一枝枝杨柳折下,送到朱铭手中,连带着还有十多首送别诗词。 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天空又在下小雨。 朱铭也拿起毛笔,写下辛弃疾的《鹧鸪天》“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同一首词,不同的环境写下,寓意自然也不同。 这里的行路难,是指朝中奸党横行,正直之士难以一展抱负。 白崇彦读罢此词,感慨万分,举杯道“一路珍重!” 朱铭端起酒杯,朝众人说道“诸君珍重。” “轰隆隆!” 雨点变得更大,朱铭转身登船。 兴仁知府王杰站在甲板上,目视岸边热闹景象。送别朱铭的人越多,就越显得王杰孤独,今天根本没朋友给他送行。 “怎不进舱里?”朱铭登上甲板,见郑元仪都被淋湿了。 郑元仪笑道“等郎君一起。” 王杰主动作揖问候“鄙人兴仁知府王杰,久仰朱探花大名。” “彼此,彼此。”朱铭象征性拱手,态度不咸不淡。 王杰撇撇嘴,也没再说话,默然返回船舱。 这货属于蔡党,蔡京第二次罢相时,王杰和赵霆也被罢官——两人运气都不怎么好,历史上他们攀附蔡京,还没获得啥好处呢,就被牵连罢官了。后来好不容易复官,王杰遇到宋江起义,而赵霆遇到方腊起义。 一对倒霉蛋! 傍晚,官船在东明县南郊靠岸。 天色已晴,晚霞如火,四下里炊烟袅袅。 朱铭在郊外的驿馆住下,对驿夫说“随便给些吃食,不要酒水,带点肉即可。” 驿夫小心伺候,渐觉朱铭没有官架子,瞬间做事都麻利了许多。 朱铭问道“你是轮差,还是受雇?” 驿夫回答“雇来的,俺家便在这附近,虽然累些,但日子过得还行。” 广济河是北宋四大漕河之一,沿途驿馆生意红火,根本不用官府拨款,靠赚外快也能正常经营。 梁山水泊,便是广济河流经的一处大湖。 宋江造反流窜各地,就是沿着广济河进军,把这条漕河闹得鸡犬不宁。 朱铭继续询问本地情况,驿夫都认真回答。 同乘一船的王杰,却没在城外驿馆下榻,而是跑去住城里的宾馆。 县衙宾馆就要高级得多,听说有知府入住,东明知县亲自前来接待,大鱼大肉吃得好不快活,甚至还叫来歌姬陪酒作乐。 翌日,正午。 朱铭催促道“怎还不开船?” 负责官船的军差苦着脸说“王知府还在城里,须等他上船了再走。” 朱铭问道“他若在城里耽搁数日,我们也要一直等着?” 军差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在此等待,我去去就来!” 朱铭牵着聚宝盆下船,骑马直奔城门而去。 在过门洞的时候,朱铭亮出官牌,问道“县衙宾馆在哪边?” 守城门卒连忙行礼,说道“顺着主道一直往北,看到县衙再往东。” “多谢指路!”朱铭打马而走。 那门卒欢喜起来,对同伴炫耀“这是位知州,跟俺说多谢呢。” 同伴嘀咕道“又没给你钱财,值得高兴什么?” “赏钱俺领过,却没被当官的谢过。”门卒越说越兴奋,打算下班回家告诉妻儿,这件事他能吹一辈子。 朱铭快马冲到宾馆门口,亮出官牌径直走入,问道“知府王杰可在?” 宾馆差役说“王知府还在歇息。” “带我过去!”朱铭呵斥道。 差役欲言又止,只能硬着头皮带路。 来到客房外,朱铭懒得敲门,一脚把房门踹开。 这位知府老爷,光溜溜躺在床上,身边还躺着两位歌姬。 三人瞬间被惊醒,歌姬慌忙遮掩身体,王杰也到处找裤子。 “伱你你……”一时间不知裤子在哪儿,王杰指着朱铭怒吼,“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这成何体统?快快把门关上!” 朱铭勾脚关闭房门,自己却站在里面。 王杰也顾不得骂人,胡乱薅了一条裤子,穿好才发现那是歌姬的。他只能穿着歌姬的亵裤,在床上爬来爬去,最后发现自己的衣物全在地上。 当初攀附蔡京的官员很多,而且蔡京被罢相,却住在东京不肯走,余威尚存,牵连丢官的蔡党极少。 王杰被罢官,是他自己留下了把柄——“迎饯北使,以淫纵获罪”。即私自招待辽国使者,而且还跟使者一起玩女人。 几年前,王杰就被人堵在床上,今天却是又来一回。 不等这货把衣服完全穿好,朱铭就抓住他腰带往外拖。 王杰的几个随从,早已得到消息,此刻全都站在门外。只见房门打开,自家老爷衣衫不整,被同船的朱知州拎着走。 “快放开,有辱斯文!”王杰慌张大喊。 朱铭却置若罔闻,把人抓到宾馆门口,非常粗暴的横放于马背,然后翻身骑马而去。 王杰的亲随都看傻了,迈开双腿疯狂追赶。 “哈哈哈哈!” 宾馆差役们愣了半晌,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事儿太有趣了,知府被知州抓走,衣服都没穿好,可以八卦一整年。 马背太过颠簸,不停顶着胃部,王杰直想呕吐。他已经不敢说话,一路捂着脸,生怕被人认出来。 一直来到河边,朱铭才将他放下,这货趴在原地便干呕起来。 缓了好半天,王杰终于被亲随扶起,却见朱铭早已经登船。 他穿好衣服冲上去,愤怒质问“尔安敢如此对待同僚,吾定要上疏弹劾此事!” 朱铭说“此刻已经过了正午,还要官船等你多久?你只是路过东明县,按制当在驿馆下榻,怎违例去了县衙宾馆,还让本地的歌姬作陪?谁有错在先,自己好生想想!” 王杰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拿朱铭没办法。 他确实违规了,县衙宾馆是招待贵客的所在。他并非此地官员,只是路过而已,原则上不能惊扰地方。 “开船!”朱铭大吼。 负责官船的军差,立即下令起锚,且背过身体偷笑。他早就看王杰不顺眼了,屁事儿太多,乐见朱铭出手教训。 官船继续航行,直至抵达宛亭县,王杰终于又抖起来,因为这里属于兴仁府辖地。 身为兴仁知府,王杰大摇大摆去县衙宾馆,故意让知县叫来一堆歌姬。 在下船之前,王杰还撂下句话“明日若时候太迟,尔等尽可开船离去。吾乃此地太守,当微服私访一番。” 朱铭懒得理会,由于时辰还早,他把郑元仪安置在驿馆,便独自骑马去附近村落探访。 估计是因为他穿着御赐的罗衣,一看就很贵重的样子,从第一个村子出来就被盯上。 只见十多个男子挡在前方,手里还拿着各种武器,为首之人甚至还骑着马。 朱铭颇为疑惑,出声问道“这里距离县城也不远,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居然打算劫道?没见我带着兵器吗?” “留下些钱财,便放你走,也不害你性命!”为首之人喊道。 朱铭瞬间无语,不愧是宋代的山东啊。 整个北宋,山东的造反次数,在全国可谓遥遥领先。 宋人对于山东的文字描述,除了“质朴”、“鄙陋”等语之外,剩下全是“暴悍”、“凶侠”、“强梁”、“多盗”。 “野有群行之盗,里多武断之豪”,这是说野外到处是强盗,城乡到处是黑社会。 “二千石鲜不受侮”,这是说山东的知府知州,少有不被地方豪强欺负的。 归根结底,是山东这边商业不发达,土地兼并又非常严重,大量剩余劳动力找不到工作。此地距离开封又很近,还有广济河用以漕运,来自官府的盘剥很重,开封府一直在吸山东百姓的血。 多种因素结合,一旦出现天灾,就大量产生流民。 朝廷只能招募流民为兵,可流民做厢军还是吃不饱,反而学了军中本事,带着兵器逃回家乡,干起盗贼来更加专业。 朱铭取下弓箭,搭上箭矢,喝道“滚开!” 那些盗贼有些害怕,但又不舍得放过肥羊,一时之间不知是进是退。 朱铭把弓拉得半满,一箭射出,匪首落马。 群盗惊慌而逃,不但扶起重伤的匪首,还不忘把那匹马带上。 朱铭纵马追杀,群盗四散狂奔。 牵马的贼寇,惊慌爬上马背,却因为骑术太烂,很快就被朱铭给追上。 一剑劈出,盗贼落马,朱铭把马儿抢过来。 有了战利品,懒得再继续追赶,反正这不是他的辖区,就让王杰那货头疼去。 骑马溜达回去,却见邓春带人过来。 石彪留在京城保护朱国祥,剩下的白胜、邓春等人,都跟随朱铭前往濮州。 “你怎来了?”朱铭问道。 邓春回答“俺听驿馆的驿夫说,这附近多有强盗,便让白胜保护夫人,俺带人过来接应郎君。” “回去,”朱铭笑道,“白捡一匹马,今天运气不错。” 对于今后的工作,朱铭并不期待,甚至还有些头疼。 濮州就在兴仁府隔壁,那里同样遍地盗贼。 杀是杀不完的,必须解决就业问题。而朝廷对山东盘剥过度,且土地兼并严重,无业游民只会越来越多。 得找到一个突破口才行! 本章完 \/ 。民国奇人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86章 【泼李三】 白捡的是一匹母马,虽然颜值不算高,聚宝盆却兴致勃勃。 牵进驿馆马棚之后,立即就开始现场直播,搞得旁边几匹马也骚动起来。 郑元仪让驿夫烧了开水,朱铭回来之后,拿出自带的红茶冲泡:“郎君可遇到了歹人?驿夫说附近村中有盗贼。” 朱铭拍拍她的手:“莫怕,都是些村盗,贼首一败,就全吓跑了。” “还是要小心一些,下次出门,得带上几个随从。”郑元仪害怕朱铭有危险。 朱铭喝了两口茶,便把驿夫叫来问话。 “连村匪都有马,此地养马颇多吗?”朱铭问。 驿夫说道:“多着呢,应付差事。” 朱铭又问:“马法如何?” 他毕竟是当官的,驿夫不敢说真话,挤出笑容道:“好得很,养马户都有得赚。” 朱铭哪里肯信? 翌日继续东行,不等那位王知府,官船直奔济阴而去。 济阴的具体位置,在后世菏泽以南、定陶以西、曹县以北,是兴仁府的府城所在。 朱铭原打算顺着广济河,去梁山水泊看看,然后在郓城登岸,改走陆路前往濮州。 但一路探查到的情况,让朱铭决定提前登陆。 府城北郊,竟有一处马市,而且规模还挺大。 朱铭换了身普通衣服,带着白胜前去买马,顺便打听相关情况。 马市之中,用木头围出一个个马圈,每个马圈都属于独立摊位。 朱铭来到一个马圈外,绕着转了大半圈,发现马屁股上没有烙印。他忍不住问:“你这是官马还是私马?” “官给的私马,”马贩子笑问,“客官是外地人?俺这里都是骟马,吃苦耐劳,温顺得很,赶路时随便使唤。” 朱铭说道:“我是从南边来的,到了京东路,发现这里到处都有马,而且价钱还不算贵。这是怎生回事?” 马贩子低声说:“官府让养的,马法变来变去,不晓得哪天又要变。不论是当官的,还是养马户,都想着赶紧把马儿卖掉。” 朱铭一边挑选马匹,一边从马贩子那里套话。 最初,兴仁府这边不养马,倒是隔壁的濮州和郓州有马监。 濮州的马监,在几十年前搬去了濮阳。 由于马政废弛,各地马监都烂透了,连牧场都被侵占为农田。于是王安石推行保马法,让民间有钱的农户养马。 新法推行太过急躁,都不给老百姓准备时间。 地方官为了追求政绩,勒令民户限期买马饲养。 但大宋本就缺马,一时间哪来恁多? 于是商贾趁机搜罗马匹,在官府的配合下,价钱翻了好几倍,逼着养马户必须购买。 王安石的保马法,是给养马户留了利润空间的。 可实际操作下来,仅高价买马回家饲养,就让养马户损失惨重。即便接下来几年,马儿顺利生产,且一直无病无灾,养马户都没啥利润可言。 怎么可能无病无灾? 再加之官府盘剥,养马户们苦不堪言。 王安石下台之后,就连变法派主将章惇,都说保马法必须停止,“一日不罢,有一日害”。 于是,保马法开始废除,又恢复官方马场。 已经废除的马场,想要骤然恢复是不可能的。不说马匹、养马人的缺失,就算是恢复草场都难,地方官员趁机圈占百姓土地,胡乱指着一大片良田就说是草场。 接下来几十年,官养马和民养马两种政策,随着新旧党争而反复变换。 每一次改变马政,老百姓就倒霉一次。 仅在徽宗朝,不到十年时间,京东路的马政就变了三次,导致大量的中小地主破产!(宋江造反期间,正逢山东第四次改变马政。) 朱铭买了两匹骟马,又买来车驾,再加上白捡的母马,四辆马车载着人货往北而行。 他一路向农民打听消息,半月之后,基本摸清这里的情况。 第一大害:漕运。 山东每个州县,都有漕粮指标,百姓把粮食运去官府,官府雇人把粮食运到广济河边,然后再批量运往东京存放或出售。 漕运的各个环节,官府都在剥削百姓。 第二大害:马政。 平均三四年改变一次马法,养马户都还没回本,政策就特么又变了,中小地主对此苦不堪言。 还没走出济阴县的辖地,朱铭的小本本,就已经记录了十多页,内容全是老百姓对政策的各种不满。 “朱太守,前面便是古葵丘,春秋五霸会盟之地。” 一个读书人指着前方小山丘,这是朱铭半路雇佣的向导。 他为了调查民情,并没有走直线,而是在四处绕弯子。 朱铭、白胜、邓春,都带着兵器。 郑元仪还陪嫁了七个奴仆,除了侍女之外,其余二女四男全是相扑手出身。 这么多人走在一起,看样子就不好惹,沿途盗贼都不敢出手。 朱铭勒马眺望,心里略微有些激动:“葵丘啊,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是该凭吊一番,领略齐桓公和管仲当年风采。” 车马来到村口,有类似老白员外那般的乡绅,拄着拐杖过来查看情况。 朱铭拿出自己的官牌,说道:“叨扰老丈了,我是濮州知州朱铭,从此地路过去赴任。” 乡绅瞬间变得恭敬起来,弯腰行礼道:“老朽名叫李济,年轻时也中过举人,朱太守快快请到村中歇息。” 朱铭见村中青壮都拿着兵器,点头赞许:“颇为雄壮。” 李济解释说:“乡间多强梁,老朽只得操练村勇自保。刚才不知是太守驾临,村勇自发聚拢。”说着,他转身呵斥,“都散了,莫要惊扰太守!” 村中青壮很快散去,有个青年却没走。 这厮牵着一匹母马,眼睛死盯着聚宝盆,猛地来一句:“太守坐骑神骏,能否跟俺家的配一次种?不拘是否怀上,俺都出一贯配种钱。” 朱铭还没回答,李济就开始怒斥了:“太守坐骑何等尊贵,也是你家骒马能配的?” 青年嘀咕道:“都是畜生,哪恁多讲究?俺又不是不给钱。” 朱铭见他背着弓箭,又牵着马儿,便问道:“你可会骑射?” “会的。”青年说道。 朱铭说道:“伱若骑射技艺高明,我就让胯下坐骑配种。” 青年大喜,猛地跨上马背,冲出村落表演骑术动作。继而取下弓箭,朝着四五十米外,猛地射出一箭,准确命中一颗柽柳的树干。 “好箭法!”邓春拍手喝彩。 朱铭见猎心喜,问道:“此人叫什么名字?” 李济说道:“这厮唤作李宝,是老朽的族侄孙。也是读过书的,却爱耍枪弄棒。” 李宝,葵丘…… 朱铭猛的想起一场大战,问道:“此地可是李庄?” 李济点头:“确叫李庄。” 朱铭问道:“李宝是否有个诨号叫泼李三?” 李济非常生气:“这泼才闹出好大污名,竟连太守路过都听说了。真乃李庄之耻也!” 卧槽,真是古葵丘李庄的泼李三! 这个李宝,在《宋史》拥有专门列传。 完颜亮大举南下,当时的金兵主力,在采石矶被虞允文击败。 远在山东,还有一处战场。 李宝率领120艘海船,带着从江浙招募的3000民兵。他没有消极等待,而是走海路直奔山东,且主动发动袭击,全歼敌军七万、战船600余艘。 靖康年间,金军占领山东,李宝最开始是招募义军反抗。部队打光了,又去投靠岳飞。 岳飞因为各种掣肘,迟迟不能反攻,李宝便带着手下离开。岳飞以为他们是逃兵,于是把李宝抓住要处斩。 问明缘由之后,岳飞将其释放,让李宝潜回山东打游击。由于多次坏了金兵大事,遭到重点围剿,李宝兵败又投靠韩世忠。最后在山东海战成名,因功累升“沿海御前水军都统制”。 朱铭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苦寻岳飞而不得,却半路遇到南宋的海军总司令。 只不过嘛,此时的李宝,别说没坐过海船,估计连内河战船都没碰过。 “朱太守,俺骑射可还过得去?”李宝打马回来。 朱铭问道:“大好男儿,当建功立业,为何要做乡间无赖?” 李宝脸色一红:“俺又考不上举人。” 当兵? 那是不可能的,有辱门风,因为在这京东路,当兵等同于做强盗。 朱铭问道:“可愿做我亲随?若有机会,保举你当军将。” 李宝还在犹豫,李济呵斥道:“还不快谢朱太守提携之恩!” 李宝扭扭捏捏下马,作揖行礼道:“多谢太守提携!” 朱铭越看越喜欢,问道:“今年多大年龄了?可曾娶妻?” 李宝回答说:“俺今年十九岁,尚未娶妻。” “过几日,随我一并前往濮州,”朱铭笑道,“今日且不急,先陪我去凭吊葵丘。” 李宝说道:“就一个小土坡,有甚好凭吊的?” 李济大怒:“什么小土坡?那是葵丘,诸侯会盟之地!我李家世代拱卫葵丘,怎容你这泼才侮辱?让你平时读史,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宝挠挠头,不敢顶撞长辈。 (弱弱的求一下保底月票。) (本章完) 第187章 【帝尧害民】 古葵丘李庄,位于葵丘的东南侧。 而在葵丘的西北侧,还有一个五霸岗村。 两村皆有千年历史,真个就在世代拱卫葵丘(五霸岗)。 当晚在李济家里吃饭,还有几个村老陪坐,大部分姓李,少部分姓刘。 估计是村中常有游客来访,他们已经习惯了,对旅游接待这种事非常熟练。 翌日,朱铭还未起床,村中便准备好香烛。 以私人身份,随便祭拜一下即可,不能搞得太正规,特别是不能用牲,因为涉及违制的问题。 不管是称为葵丘,还是叫做五霸岗,都能从名字得知其地形。 并非小土坡,而是大土坡! 隆起于地面的部分,方圆超过一公里。土坡上还住着村民,亦有许多农地,种着粟米、葵菜等庄稼。 李济指着土坡上一块界石“过了此石,便是五霸岗村。俺们李庄,还有那五霸岗村,每年都会合祀葵丘。” 两村的边界地带,有座垒起的土台,台下长满草木,但还能辨出人工痕迹。 周围还有几块石碑,多为来此凭吊的名人所立,也有本县拨款修缮会盟坛的碑刻。 焚香祭拜一番,李济说道“太守不妨留下墨宝。” 拱卫葵丘的两个村,总是互相比拼,其中一个重要项目,就是比哪个村的名人墨宝更多。 朱铭登临会盟坛,不由心生感慨,回头看向李宝。 历史上,金兵肆虐山东,李宝便是在此起兵抗金,还留下一首打油诗昔日诸侯会此盟,坛高路远望京城。靖康之耻埋壮志,葵丘点兵吹角鸣。 “拿笔来!”朱铭说道。 李济亲自研墨,他昨晚已经打听清楚了,原来这位朱知州便是探花郎。 村中李、刘二姓,各派一人整理香案,纸笔便放在香案之上。 李济把墨水研好,捧笔交给朱铭,只见其挥洒书就“葵丘霸气若虹霓,东略何缘遽不知。宰孔晋侯相遇处,齐桓已作在床尸。” “好诗!” 李济赞叹道“以往的儒生到此凭吊,诗词皆写会盟之事,唯独朱太守,写的是仁政与民心!” 李宝凑过来反复阅读,迷糊道“哪里在写民心?哪里又有仁政?” 李济气得一巴掌扇过去“让你读史,让你读史。你生在葵丘,跟齐桓公相关的史书都不读吗?” 李宝捂着后脑勺,颇为委屈的样子。 见旁人也不明白这首诗,李济解释道“宰孔便是周天子的太宰,他说晋献公虽有山河之固、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却对内不修仁政,对外不善邦交,必定失去人心而死。当年,晋献公就死了。而齐桓公,也步了晋献公后尘。齐桓公还在出殡,齐国就遭到宋国进攻。” 朱铭其实另有深意,他抄这首诗,是在骂宋徽宗。擅启边衅,不修仁政,大失人心,迟早身死而国灭。 朱铭拱手赞叹“老先生熟读经史,鄙人佩服之至。” “老朽略通经史,太守谬赞了。”李济捋胡子微笑,心中特别得意。 别的史书,或许他不精通,但其生在葵丘,春秋历史却读得滚瓜烂熟。 朱铭凭吊葵丘之后,又被带去村子东南方,那里有三官庙和白衣行宫。 三官庙,是尧舜禹的神祠。 白衣行宫,则是位面之子刘秀的行宫。当年刘秀兵败至此,病得几乎死去,却受到村民款待,还在村里养好了伤病,称帝之后就在李庄建了行宫。 李庄有两大姓,一个姓李,一个姓刘。 刘姓之人,便是为刘秀看守行宫的官吏、士卒后代。他们已拱卫行宫上千年,虽然屡经战乱,却世代记得祖训。 只不过,当年恢弘壮阔的皇帝行宫,如今只剩下几间屋子,而且还是宋初重建的。 看着那些千年守护行宫的刘氏族人,再看向尧舜禹的神庙,朱铭心底某处似乎受到触动。 他抿嘴微笑,抬头望天,又眺望北方。 他似乎明白了,李宝为啥坚持抗金。甚至在投靠岳飞之后,认为岳飞按兵不动太窝囊,毅然带着几十个兄弟,潜伏回山东打游击。手里只有三千两浙兵力,就敢跨海奔袭山东,主动进攻七万敌军! 朱铭心潮澎湃之际,李宝却觉得没啥意思。 什么葵丘,什么行宫,什么三官祠,李宝从小就看腻了,觉得这些卵用都没有。他小时候,甚至爬上三官祠的围墙撒尿,被家中长辈给吊起来打。 李宝的注意力,都在聚宝盆身上。 在获得朱铭许可之后,这厮立即牵马回家,一脸傻笑着看马儿配种。 三日之后,朱铭继续赶路,队伍里多了个李宝。 前方是乘氏县,也就是菏泽。 继续往北,便是临濮和雷泽。这两个县,都属于朱铭的管辖范围。 雷泽有雷神,是舜帝打渔地方。 县城东边,有尧王墓,传说尧帝埋葬于此。 朱铭没有惊动雷泽知县,一路微服私访探查民情,顺便去凭吊雷泽湖遗迹。这个湖泊,晚唐就已近乎干涸,现在只剩几处小湖,其余都变成了村庄和农田。 又骑马前往县城东部的谷林山,这里漫山遍野长满苟树,还有一条小河穿行。 还未进山,朱铭就看到大片废弃房屋。 他好奇的前去查看,发现里面还有很多石槽,以及其他的造纸设备,明显是遭废弃的造纸作坊。 而且废弃很久了,许多处房屋已经坍塌。 朱铭去附近的村落讨水喝,来到一处农家小院外,有个老妇正在院中晒衣服。 朱铭说道“我是南方来的士子,到此拜祭尧陵,能否讨口水喝?” 老妇见他们人数虽多,却有女眷在,稍微放下戒备。但依旧不让他们进院子,回茅草屋打来一瓢水,沉默着递到篱笆墙外。 朱铭一边喝水,一边问道“为何那边的造纸坊都废弃了?” 老妇回答“官府不准砍树。” 朱铭有些明白“因为尧陵?” 老妇显然不知尧舜“说是山里埋了个皇帝,不准再去砍树,也不准进山放羊。山里的农民,也被官府赶走,只留下五户给皇帝守灵。这个样子,已经几十年了。俺刚嫁过来时,造纸作坊旺得很,人多得都成了市镇。官府让不准砍树,那些造纸坊就不成,镇子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尧陵搬去山西平阳祭祀,那是金元两代的事情,原因是雷泽被黄河淹了。 宋代的尧陵,便在雷泽县东。 朱铭问道“这里距离县城不远,而且树林繁茂,连砍柴都不让吗?” 老妇说道“不准砍柴,抓到了就打板子。” 又询问几句,朱铭交还水瓢,牵马转身离去。 郑元仪问“都已经到了,不进山给帝尧扫墓吗?” 朱铭说道“尧陵害民,不拜也罢。” 白胜忍不住吐槽“这两天,相公都在讲帝尧是圣君。他老人家要是晓得这事,怕埋在地下也不安生。” 邓春说道“埋皇帝的地方,不让砍树造纸也就罢了,不准砍柴实在说不过去。” “放羊也不让呢,”李宝用嘲讽的语气说,“俺们葵丘,就随便种地放羊,哪来的恁多讲究?俺们李庄的三官庙,里面不但有尧帝,还有舜禹,不比这劳什子的尧陵差。俺小的时候,还在三官庙撒过尿呢。” 朱铭左思右想,说道“去雷泽县城,见一见本地知县。” 两个时辰后,朱铭来到县衙外。 守卫县衙大门的皂吏,执棍呵斥道“县衙重地,闲人免进。来者何人?” 朱铭说道“濮州知州。” “濮……” 皂吏吓了一跳,这里就是濮州辖地。朱铭至此,等于市长突击视察县政府。 但朱铭实在太年轻了,完全不像知州的样子,皂吏麻着胆子问“可有凭证?” 朱铭亮出官牌,问道“还要看文书吗?” “不敢,上官快请进!” 一个皂吏带着朱铭进去,另一个皂吏飞奔进县衙通报。 不多时,县衙鸡飞狗跳,雷泽县官吏陆陆续续赶来。 这里官职臃肿,居然同时拥有知县和县令。 知县叫曹元归,进士出身。估计是没有闲缺,这位老兄资历又到了,于是被扔来雷泽县过渡一下。 县令叫王畋,也是进士出身,做了好些年州学校长。 雷泽县虽然距离东京不算远,但这两位都没啥背景,政治消息闭塞,竟然没听过朱铭的大名。 二人小心翼翼见礼,却始终心存疑惑,害怕知州是假冒的。 朱铭干脆拿出任命文书“自己看。” 曹元归双手接过,只扫了一眼,便惊骇莫名,低声说“朝官。” 朝官? 王畋没有再去看文书,而是身子一缩,凭空矮了三寸,变得卑躬屈膝起来。 这么年轻的朝官知州,肯定是权贵子弟! 旁边的主簿和一众吏员,更是惶恐而好奇,偷偷打量朱铭的相貌。 王畋退后两步,把主簿叫来身边“快去洒扫宾馆,请太守的家眷住进去。备齐酒水,要最好的!” “不必了,寻常饭食即可。”朱铭提醒道。 主簿领命离去,虽然知州说要寻常饭食,但他却不敢真的这样做啊。 朱铭被请进去坐下,直奔主题道“我刚去了一趟尧陵。” 曹元归连忙说“自三年前,官家派驸马祭祀尧陵之后,本县有弓手常去谷林山巡逻。一旦发现有人樵采,决不轻饶,被杖责者二十余人。” 这特么还在邀功呢? 朱铭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有书友说南辕北辙在瞎走,可能是被途经东明县误导了。宋代的东明县,跟后世的东明县,方向和位置完全不同。) 本章完 第191章 【陪知州耍耍】 乡绅们簇拥着朱铭回城,表面上恭敬有加,心里更多却是惶恐。 这种惶恐之情,来自于朱铭的低姿态,竟然当众对乡绅说抱歉,说自己不能帮他们减轻赋税。 如此态度,知州仿佛成了地主的保护者,保护不力还要对地主说对不起。 可转眼之间,就把本县最大的豪强给抓了! 恭送知州进入宾馆,乡绅们立即窃窃私语,成群的回去商量。 他们迫切想知道,朱铭究竟要干啥。 夜间,朱铭已经睡下,曹元归和王畋联袂拜访。 朱铭请他们进来,随口问道“主簿耿鼎臣为何没来?” 王畋说道“此人与孙家走得近,太守抓了孙氏兄弟,他已经不是咱一路人。” “有多近?”朱铭问道。 曹元归说“耿鼎臣将自家侄女,嫁给了都头孙宗震之子。孙宗震的姨父王可述,不仅是吏部郎中,更是蔡公相一党。下官想要提醒太守,捉拿孙家兄弟,已经得罪了蔡公相。” 朱铭顿时笑道“君有此言,是想清楚了要跟着我干?” 曹元归说“寒窗苦读十余载,进士做官十余载,三十年光阴,如今只换来一知县。如此蹉跎韶华,只因朝中奸党作祟,才德之士郁郁不能升迁。在下愿附太守骥尾,与那些奸党做一场!” “你怎知我要跟奸党作对?”朱铭问道。 曹元归说“太守听闻孙家兄弟的姨父是蔡党,却面不改色淡然处之,想必早已成竹在胸。” 朱铭又问王畋“阁下呢?” 王畋说“吾愿追随太守,一扫朝中妖氛!” 这两个家伙,都是想升官想疯了,即便知道敌人是蔡京,也要硬着头皮孤注一掷。 “坐下说话,”朱铭唤来侍女看茶,随口问道,“耿主簿与孙家结亲,七弯八拐攀上了蔡党,你们怎不走孙家的路子?” 曹元归似是受到莫大的侮辱,声量都提高了几分“我山阴(绍兴)曹氏虽非世代显宦,却也从太祖朝就开始做官。大宋开国以来,我曹家已出了四个进士,即便最高只做到提刑使,可怎也算得上书香世家。他孙家值得什么?祖上只有诸科官,连个进士官都没有,他也配与我曹氏结亲?” 王畋说道“孙家兄弟蛮横无礼,曹知县还没到任时,在下已是雷泽县令。有百姓拦车告状,我就抓了一个孙家奴仆,竟被孙家兄弟设鸿门宴折辱。还……还威胁说,若不立即放人,便叫我做不得官!” “所以,你把人放了?”朱铭笑问。 王畋老脸一红,默认此事。 朱铭说道“孙家兄弟欺行霸市、鱼肉乡里,这案子就由伱来审。” 王畋忍不住露出阴鸷之色,显然想要公报私仇,借机把孙家往死里整。 曹元归提醒说“孙家势大,此案肯定申诉至司理院和州院。特别是那司理参军靳涛,早就被孙氏收买,但凡涉及孙家的案子,他必定亲自复核改判无罪。” 王畋也说“太守想要有作为,须把州衙各曹理顺。否则就连这孙家,也只能抓而不判。” 一州之刑狱,最终复核权在司理参军手中。 如果司理参军铁了心要唱反调,知州也无权干预案件审理,只能请求提刑司派人调查,或者直接上疏弹劾其渎职。 朱铭不直接去濮州州城上任,而是在雷泽县耽搁,一来因为尧陵事件借题发挥,二来就是州城那边太复杂了。还是县里的关系更简单,很容易就能理顺,或许可以找到突破口。 朱铭问道“濮州通判和诸曹,你们有多少了解?” 曹元归说“通判名叫田如用,是宰相郑居中一党。他还以此为荣,曾多次公然炫耀,说与郑居中次子郑亿年是至交好友。” 王畋讥笑道“他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我听人说,田如用以前是太学生,家中颇有资产,常在东京寻欢作乐。花重金买来一歌姬,恬不知耻献给郑亿年,就此通过太学舍考,得了个同进士出身。他献的那歌姬,早被郑亿年转卖了。” 曹元归道“你这也是听人说的,难以辨别真假。”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王畋坚持自己的判断。 朱铭懒得听这种八卦,问道“录事参军呢?” 曹元归说道“录事参军叫黄龟年,只知是福建人,不晓得其底细。” 王畋自嘲道“想必也是我辈中人,十年前的进士,而今还只一个录事参军(级别跟县令相当)。” 这两位不清楚黄龟年的底细,可朱铭知道啊! 桃花岛主黄药师的原型,四次弹劾秦桧的大喷子……他晚年跑去桃花岛隐居,就是因为得罪了秦桧。 反复询问之下,朱铭对濮州有了个大概认识。 通判田如用是郑居中的人,虽然也是奸党,却是蔡党的政敌。 录事参军黄龟年,没啥背景,升迁困难。此人在靖康年间,是坚定的主战派,后来又四劾秦桧,想必性格非常刚直。 司户参军郭茂,是田如用的狗腿子。 司理参军靳涛,攀附蔡党的亲戚,连蔡党都不算,估计也是个没有背景却想往上爬的。 至于什么司法参军、团练副使,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司法参军的本职已被剥夺,只在审案的时候,负责提供法律参考。 团练副使,大概相当于人武部长,苏轼经常被贬为这个职务(团练正使属于虚衔,一般由宗室勋贵挂职)。 朱铭忽然说道“我欲方田均税,两位有什么建议?” 王畋问道“真方田还是假方田?” 朱铭莞尔“何为真,何为假?” 王畋说道“舒王(王安石)是真方田,蔡京是假方田。真方田,耗时日久,至少需要一年时间,若民间异见太大,可能需要两年三年,甚至是五年八年。当初舒王变法,耗时超过十年,也只在北方五路方田均税而已。至于假方田,一年半载就能方出来,蔡京便是这样做的。” 王安石方田均税,方田结果必须公示,如果争议太大就得复核,防止胥吏勾结士绅侵占民田。特别是对于垦荒地的所有权,确权时间极为漫长。 朱铭说道“我要真方田,请两位配合。” 曹元归忍不住问“太守到底是哪个党的?” 朱铭笑道“我是帝党,官家钦点的探花郎。而且,我去年就已经得罪蔡京。两位若是怕了,就当今晚啥也没说。” 去年就已得罪蔡京,今年却能做朝官知州? 曹元归和王畋眼睛一亮,这有搞头啊。 蔡京都七十岁了,还能蹦跶几年?肯定是跟着年轻的朱铭更有前途。 曹元归说“想要方田均税,就须敲山震虎。这孙家兄弟,必须狠狠处罚,借机整顿那些胥吏,吓住那些乡绅。控制了胥吏,敲打了豪强,才可安心方田。” 王畋说道“方田均税,会把士绅往死里得罪。一味强硬也不行,须得给点好处,一硬一软更易做事。” “我打算把马政废了,”朱铭说道,“朝廷之前有政令,让京东各州府收回马监草场,仍招佃户给地养马。这事在濮州一直没办,我想把它办成了。朝廷才不看地方怎做的,只要给足马额即可。到时候,让各县士绅摊派一些买马钱,补贴草场养马户的利益。既能给朝廷交差,又能让乡绅和养马户获利。” 曹元归听得连连摇头“濮州草场,早就被李氏给占了。李氏乃濮州第一望族,不仅朝中有人做官,州衙、县衙更是胥吏无数。草场之地,收不回来的。” “只要下得去手,天下就没有收不回来的地。”朱铭冷笑。 王畋只觉头皮发麻,这特么也太蛮干了,他甚至有点后悔投靠朱铭。 在濮州得罪了李家,啥事儿都做不成,濮州州衙和鄄城县衙,估计有一半胥吏要撂挑子。胥吏阳奉阴违不干事,或者做事时故意捣乱,那就什么政令都别想推行。 朱铭说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胥吏多得是。” 曹元归劝道“太守,李家真不能动。李家控制的胥吏,只须平时听话做事,在两税征收期间发难,到时连赋税都收不起来。税额不足,朝廷是要降罪的!” “这个你们不用管。”朱铭是来积累经验的。 什么经验? 当然是治理地方的经验,跟豪强打擂台的经验。 就算失败了,也无非贬官而已。 连一个地方大族都对不不了,今后还怎么治理天下? 他重启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除了让底层百姓过得好些,也是在积累这方面的经验。 聊到半夜,曹元归、王畋告辞。 在离开宾馆的路上,曹元归忧心忡忡“这位太守,恐怕会把事情搞砸,他对治理地方一无所知。” 王畋说道“不及弱冠的朝官知州,就算搞砸了又如何?咱们陪他一起贬官便是。蔡京已经七十岁了,还能再活几年?蔡京一倒,太守必定高升。太守高升了,我们也能升。权当陪他耍耍,要紧的不是把事情办成,而是怎样体现咱们的忠心。” “此言有理。”曹元归非常赞同。 二人不觉得朱铭能成功,明年的两税肯定出问题。 但他们无所谓,按部就班升迁太慢,抱住一条大腿就不能松手。朱知州喜欢折腾,便陪知州折腾呗,反正也就这鬼样子了。 王畋懒得去想明年的事情,知州让他审理孙家兄弟的案子,先趁机报了折辱之仇再说,至少能让自己心头痛快。 本章完 第192章 【冲突升级】 县衙审案,没啥好看的。 因为北宋的县级政府,只对杖刑以下案件有终审权。一旦涉及徒刑,就需要移送州级机构,县吏威胁百姓说要抄家,那基本是在欺负小民不懂法。 当然,县衙既然有杖责之权,若是惹怒了县官,不小心打死还是有可能的。 孙家是本县大族,不方便打死,甚至不便屈打成招。 “太守,请给下官两个月时间,定然勘结圆备,以供州院判罚。”王畋立下军令状。 所谓勘结圆备,就是把证据搜集齐全,把案件的性质给定死,然后移交给州级司法部门审理。 同样的犯人,如果犯有多罪,还必须多次立案。 这叫“据状勘鞫”,既确定一个诉状,只能在诉状罪名范围内审理,防止罗织罪名造成冤假错案。 对付普通人可以随便来,对付孙家这种上头有人的,任何一个步骤都不能疏忽。 朱铭不可能在雷泽县等两三个月,说道:“我留个人供你使唤,编入弓手便是。邓春,你在这里听候王县令差遣。” “是!”邓春拱手领命。 王畋说道:“正好本县都头被抓了,这位邓壮士可做都头。” 朱铭摇头:“都头还是让本地人来做更好,你在此县时日不短,应该有合适的人选。” 王畋笑道:“在这京东路,别的不多,壮士却多,选个跟孙家有仇的豪杰便是。” 西乡县的常设弓手数量,基本只有一二十人,只在剿匪时进行扩编。 而京东路各县,常备弓手动辄上百,因为盗贼实在太多了。甚至朝廷专门下达命令,让京东路的弓手,每人配一把弩,刀枪等近战兵器也要齐备。 可以这么说,山东这边的警察,比汉中的正规军还更有战斗力! 全国之内,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都是被盗贼逼出来的,从庆历年间的王伦起义(《水浒传》王伦的原型)开始,山东盗贼杀官就变得稀松平常。闹得最严重时,知府知州都不敢出城,知县甚至需要宰相亲自安排合适人选。 “王县令,有人围堵县衙闹事!”主簿耿鼎臣慌忙进来报信。 王畋质问道:“伱兼着县尉,有人闹事,你怎不处置?难道你不敢动手?还是你不方便动手?” 耿鼎臣缩着身子说:“县衙弓手,皆为孙宗震旧人。都头孙宗震被抓,在下实在无法命令那些弓手做事。” 朱铭说道:“你兼着县尉,却连弓手都无法指挥,昏庸无能至此,今后也别管县尉司之事了,便让王县令代管县尉司。” 耿鼎臣张了张嘴,既害怕惹恼知州,又不愿放弃权利,只能硬着头皮说:“县尉缺额,主簿若在,主簿兼领县尉。让县令代管县尉司事,这于制度不合。” 朱铭笑道:“那你便去处理闹事之人。处理不好,我会记下来。” 耿鼎臣都快委屈哭了,他为了往上爬,选择跟孙家结亲。无非是想借助孙家兄弟的姨父,搭上蔡党的那条线,可遇到一个强硬知州,简直把他架在火上炙烤。 左思右想,耿鼎臣说:“事涉孙家,下官请求回避。” 也就是说,县尉司的权力,他不可能交出来,但因为亲戚关系暂时回避,事后他必须重掌县尉司。同时,他不参与对付孙家,也可以装作是被逼的,还能写信到京城哭诉委屈,说不定能因此获得蔡党提拔。 朱铭和王畋联袂而出,发现知县曹元归已经在应付。 县衙大门口,聚集了两三百人鼓噪。 整个县衙的文吏、皂吏,至少有一半在看热闹,弓手更是做样子阻拦,他们或多或少都跟孙家有关。 朱铭按剑而出,曹元归大喊:“太守来了,不得再喧哗!” 屁用没有,那些家伙还在鼓噪。 朱铭询问:“副都头是谁?” 一个弓手回答:“副都头生病了,今日没来县衙。” 朱铭呵斥:“病死没有?没死就把他抬过来!” 王畋在雷泽县任职更久,对各种情况也更清楚,他立即叫来一个弓手十将:“你去把梁副都头找来。” 十将却说:“前头堵死了,出不去。” 朱铭说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冲出去,要么就地免职。” 十将犹豫数秒,只能提刀往外冲,口中嚷嚷道:“让开,快让开!” 闹事之人却故意往里挤,一点缝隙都不留。 片刻之后,十将衣衫不整退回来,复命道:“太守,俺出不去。” “你的弩箭为何不带在身上?”朱铭质问。 十将说:“在城内一般都不带弓弩。” “要你何用?”朱铭对王畋说,“此人难以胜任差事,王县令你来处置。” 王畋说:“既然办不成事,就免去弓手十将之职。佩刀交出来!” 十将没想到自己真被撸了,他取下佩刀,直接扔在地上,根本不把知州、知县、县令放在眼里。 不管是征税还是搜刮,都需要这些胥吏和弓手配合,也需要得到孙家的支持,否则今后啥也不干不成。他们自负有王可述在京城做吏部郎中,王可述上面还有蔡京,一个小小的知州算个屁? 见十将扔掉佩刀,其余弓手也不再阻拦闹事之人,齐刷刷退后几步。 而那两三百个闹事者,趁机往前几步,把衙前台阶都给占了。 朱铭笑了笑:“退回大门内。” 知县、县令、主簿、文吏、胥吏,都跟着朱铭退回县衙大门之内。 闹事者还真不敢跟进来,他们并非盗贼,而是有组织的“良民”。在县衙门口鼓噪,跟冲进县衙鼓噪,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双方隔着一道敞开的大门对峙,竟然就此僵持住了。 朱铭感慨:“京东路的民风,果然名不虚传。” “二千石鲜不受侮”这句话,就是说京东路的知府知州,少有不被地方豪强欺负的。 朱铭只是抓了孙家兄弟,昨日下令抓人,今天就被堵在县衙。 朱铭问道:“可知鼓噪之人,是以哪个为首?” 曹元归道:“多数是鲜衣社的社众。” “黑社会啊,”朱铭低声嘀咕一句,问道,“王县令可敢下乡另行招募弓手?” “这个时候?”王畋有些犹豫。 朱铭指着前方:“就从那里出去。” 王畋心里发虚,山东诸县豪强,擅杀县官的案例,已经不止一个两个。但知州发话,他只能鼓起勇气说:“如何不敢?” 朱铭说道:“李宝,白胜,你们护送王县令出城。邓春,你带人守在大门口。谁给老子搬一把交椅来?” 曹元归亲自去搬交椅,请朱铭坐下看戏。 王畋带着白胜、李宝,去县衙后院牵来三匹马。他们本可以从后门离开,却故意走大门,从闹事者当中强行通过。 白胜惯常使枪,但人堆里更好用刀。 他捡起十将扔掉的佩刀,与李宝一左一右,护送着王畋通过。 今天闹事的头头,便是鲜衣社的社首高化光,也即雷泽县城里的黑社会老大。 北宋的山东,乡间多盗贼,城里多黑社会。 而且还有一句话,叫“曹濮人专为盗贼”。是讲朱铭任职的濮州,还有王杰任职的隔壁兴仁府,这两个地方的百姓特别喜欢做盗贼。兴仁府那边更严重,“曹为盗区,重法不能止”。 城外盗贼,多是活不下去的百姓组成。 城内黑社会,则往往勾结大族,成立各色各样的社团。比如名臣曾巩,就在章丘惩治过“霸王社”,霸王社光是首领就有31人,且成员多出自地方豪强家族。 眼前这鲜衣社,跟霸王社一个性质。 几位社团首领,全是豪强子弟,依附于孙家为非作歹。 “让开!”王畋呵斥。 社团老大高化光,鼻孔朝天冷笑道:“不让。” 王畋说:“刀给我。” 白胜递上佩刀。 王畋贴到高化光跟前:“我乃雷泽县令,朝廷命官。今日你若不让开,只有两个结果,或是我杀了你,或是你杀了我!” “你杀我试试!”高化光满不在乎。 王畋二话不说,举刀便往前劈。 高化光不敢提着兵器大闹县衙,他手里只有一根棍子,连忙横棍阻挡,气急败坏道:“你这鸟官,还真敢动刀啊!” 王畋完全不懂武艺,就是抡刀乱劈。 高化光左右格挡,身后之人也连连退让,这厮被逼得没法了,只得喊道:“放这鸟官出去!” 三人牵马冲出人堆,王畋连试几次,都无法骑上马背,虚脱道:“快扶我上马。” 白胜和李宝,连忙搀扶他骑马。 别看刚才挺威风的,王畋已吓得浑身发软,半趴在马背上纵马出城。 高化光叫来一个社团成员,低声耳语道:“通知徐二,让他在郊外设伏,等这县令回来,直接宰了便是!一个鸟知州,也敢来雷泽县摆威风。真惹恼了俺,连他知州也一并杀了。” 黑社会不敢在城里杀县令,却敢联络乡间盗贼出手。 徐二便是雷泽县有名的马匪,其麾下贼寇,全是被马政逼得破产的中小地主。 杀官造反,稀松平常,大不了躲起来避风头,事后再通过官府中人招安。 本章完 第193章 【村骑兵】 在这雷泽县,孙家属于新贵豪强,钱家才是老牌望族(开国大将钱守俊的后代)。 两家曾经结过姻亲,甚至孙家最初发迹,就是靠着钱家扶持。 当时,孙家有子考中诸科,钱家嫁女予以栽培。 随后两家都仕途暗淡,很少再出大官。特别是宋真宗年间,濮州盗贼作乱,知州和监军都被绑了,钱孙两家也遭烧杀抢掠,钱家至今都还没恢复元气。 王畋出城之后,不敢去这两大家族的地盘。 为稳妥起见,他从南郊绕行数里再向西,小心避开钱家掌握的村落。 至一村中,王畋喊道“魏典何在?我乃县令,让他速速来见!” 听得县令至此,村民们惶恐不已,慌忙去寻村老和保长。 不多时,一个老者被簇拥着,小心翼翼过来迎接“老朽……” 王畋此刻焦急得很,直接打断道“快把魏典找来,我要任命他为弓手都头!” 老者喜道“魏典在二翁家……” “驾!” 不待老者说完,王畋就打马奔出。 他去年来过村里一趟,陪同太监征辟道士魏二翁。 这也是个修内丹的真道士,只知姓魏,排行老二,年过七旬依旧健朗。宋徽宗慕名征辟,魏二翁避而不见,还略施“法术”把太监给吓跑了。 骑马奔至魏二翁家,王畋喊道“魏典,快出来!” 眼前只有几间茅草屋,王畋喊了半天,一直无人答应。 忽闻身后传来声音“县令寻俺作甚?” 李宝回头看去,却见一老一壮,肩上都扛着锄头。 那个健壮青年瘸了条腿,而且脸上有刺青。 王畋喜道“魏典,本县征你为都头,快快拿起兵器随我进城!” “不去。”那个叫魏典的青年,丝毫不给县令面子。 村民渐渐跟过来,都劝魏典答应。本村百姓做了公人,平时也好照顾大家,被官府盘剥起来没那么狠。 魏典冷笑“俺杀了强盗,却被孙家构陷入狱,流放河北做那贼配军。俺在河北剿贼有功,非但领不到赏钱,连腿伤也不给治。不论做公还是当兵,哪讨得了半点好处?” 王畋质问“你想不想报仇?” 魏典说“俺仇家不少,县令说的是哪个?” 王畋说道“知州亲临本县,抓了孙家兄弟,如今被鲜衣社堵在县衙。你若应征,便能报仇。今后把孙家兄弟移送州城,也须伱来押解,防备马贼劫囚车!” “真要法办孙家?”魏典半信半疑。 白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朱知州有令。濮州疲敝,百姓穷困,早已不堪重负,明年的地里脚钱,当减为每斗七十文!” 此言一出,瞬间轰动。 村老和保正激动得冲过来,慌忙问道“可是真的?” 白胜说道“知州的话能有假?说出来逗你们耍子?” 众人一想,确实如此,知州没必要拿这开玩笑。 这玩意儿最初叫“支移”,即因为特殊情况,百姓交税不在本地,而是要送去某个指定地点。一般是以乡里都保为单位,大家摊派运输费,选一些青壮去交粮。 比如陕西百姓交税,有时需要走四五百里,自己把粮食送到前线。 十年前,蔡京对此进行改革,也不让百姓“支移”了,通通改为“地里脚钱”。百姓只须把粮送去县衙,剩下的由官府搞定,但所有人都得额外交钱。 地里脚钱,每斗56文,已经相当于正税。 刚开始在京西路施行,继而又推广到全国。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向农民双倍征收田赋! 而地方官吏趁机鱼肉百姓,落实到基层,往往数倍征收。双倍给朝廷,剩下的自己截留。乡下四、五等户,种出粮食还不够交税,卖牛卖田者不知凡几。 由于激起民乱,六年前下诏把零头给免了,接着又把税不及斗的五等户免了。 京东路这边收得特别高,原因是土地兼并严重,隐田太多收不上税。大户的和买钱也摊派太多,经常出现拖欠,只得从小老百姓身上找补。 朝廷规定每斗56文,朱铭下令减为70文,明明多收了14文杂税,却让这些村民激动万分。 双倍征收田赋,还非法增加14文,就这样横征暴敛,朱铭竟也算青天大老爷! 王畋闻言也是一愣,原来知州对他有所保留啊。 降低地里脚钱,才是朱铭的绝招,威逼利诱地主配合方田。 王畋已经猜到朱铭的做法,老实配合方田的,就降低地里脚钱。不老实配合的,便加倍收取,实际交税反而更多。 如果能够严格执行,地主们肯定乐意配合。 但地主们也会担忧,即朱铭离任之后,人走而政息,田赋要多交,地里脚钱也要多交。到那个时候,日子更加难过。 不管今后如何,王畋抓住机会说“知州如此仁爱百姓,今日被歹人堵在县衙,旦夕或有性命之危。尔等难道坐视不管,让一心为民的好官丧命吗?你们还想不想少交地里脚钱!” 魏典扔掉锄头“俺跟你去救知州!” 保正说“俺也去。” 王畋说道“把村里可堪骑乘的马都牵来,事后必定归还!” 除开怀孕、生病、老弱的马儿,全村有四匹马可以骑。这都得益于京东路马政,稍有家资的地主,必须为官府养马。 虽然用作战马太次,但骑着赶路绝对没问题。 王畋在村里招了四个“骑兵”,立即奔往下一个村落。 也不说废话,直接拿出减税令。 听说可以降低地里脚钱,那些中小地主,甚至是大地主,生怕这么好的知州有危险,纷纷派出村中青壮去救援。 只半天时间,王畋麾下已有六十多骑。 虽然马儿羸弱不堪,虽然兵器五花八门,但六十多骑凑在一起,还是能够跑出气势的。 …… 县城四处郊外。 同样骑着劣马的盗贼们,被撒出去打探消息。 这些家伙想要埋伏县令,但王畋刚出城便绕路,远远避开钱孙两家的眼线,搞得马匪不知县令从哪里回来。 半下午时分,一个守在县城北郊的马匪,猛的听到隆隆马蹄声。 他在小土坡上眺望,基本可以确认是县令回来了,连忙拿出哨子边跑边吹。 “吁!吁!” 北郊的马匪渐渐集合,吹着哨子想呼唤更多同伴。 他们目前数量太少了,只有八人而已,县令那边却有好几十骑。 “二哥,北边,县令在北边!” “唤人,全都去城北!” 匪首徐二立即策马狂奔,沿途收拢自己的手下。 没等他赶到现场,王畋已经跟几个马匪撞上。 “白二,你带几人保护县令,”李宝拿出弓箭,吩咐道,“剩下的,跟我去杀强盗!” “什么?”白胜没听清楚。 根本就没法指挥,一群临时招募的青壮,骑术不精,还骑着劣马。下达命令全靠喊,跑起来完全听不清,这种情况只能有人冲在最前面,其余青壮跟着一窝蜂往前冲。 李宝驱马靠近些,改变主意道“你保护县令进城,我去对付强盗!” “好!”白胜大喊。 李宝拉着缰绳离开大部队,魏典看得明白,当即呼喊“俺随你去!” 两人两马,径直冲向八个马匪。 地主被官府逼着养马,基本是当牲口在养,拉磨驮货可以,用于马战就太扯淡。 但李宝胯下这匹母马,虽然不是啥良驹,但草料豆饼给得很足,还专门请教过养马高手。他每天都要遛马骑乘,给足马儿活动量,已经够得上普通战马的水平。 此刻加速奔跑起来,瞬间就把魏典甩开,李宝单枪匹马开始冲锋。 马匪们仗着人多,也围杀过来,想把李宝先解决掉。 这八个马贼,三人有弓,一人带弩。 李宝率先挽弓搭箭,马贼见状,立即举起弓弩还击。 双方都在冲锋,距离约有二三十步。 李宝那一箭,没有射中马匪,却射中其胯下劣马。劣马吃痛发狂,当场把马匪给甩下来。 对方的四支箭也先后射来,准头差得太远,连李宝的汗毛都没伤到。 李宝挂弓提枪,双方交错之际,挺起一枪刺出,便将当面一个马匪戳倒,顺势还冲出敌人的包围圈。 魏典打马跟来,举着朴刀怒吼“魏庄魏大在此!” 这厮虽瘸了条腿,但在雷泽县颇有威名,竟吓得马匪慌忙躲避。 魏典的坐骑太差,马匪们又掉转方向逃跑,他疯狂打马怎也追不上,憋着一身本事难以发挥出来。 李宝却杀得兴起,他挑翻一个马匪之后,已然冲出老远。又勒马转向回来,想去追杀剩下几个。 八个马匪,一照面就没了俩,难免心惊胆战。 “点子扎手,先去寻二哥。”剩下六个马匪四散而逃。 此时的李宝,还不是三千全歼七万的水军大将。他完全忘记自己的任务是啥,脑子发热,只知追敌,竟真被他追上一人,手起枪落便轻松挑翻。 “回来!” 魏典喊又喊不应,追也追不上,只得下马去捡战利品。 他捡起一把弓弩,又把朴刀换成手刀。还白捡两匹劣马,另一匹中箭跑远了。 顺手补刀,送那还没死透的马匪归西。 正在骑马追杀的李宝,猛见前方又来十多个敌人。他发热的脑袋瞬间清醒,勒马大笑“今日不打了,尔等洗净脖子,改天等着俺来砍头!” “弄死那鸟人!”匪首徐二呼喊。 李宝转身就逃,仗着马快,迅速将敌人甩开。 却说王畋和白胜,带着几十骑青壮回城,竟发现大白天的城门关了。 王畋怒斥“吾乃县令王畋,快快把城门打开,尔等想谋害本县不成?” “不敢,”守城士兵说,“外头有强盗,俺们这才闭城,县尊且稍等一会。” 磨磨蹭蹭,城门开启。 王畋带人直冲县衙。 本章完 第194章 【杀人见血】 王畋、白胜是从北城门进入的,距离县衙路程最近,而且直奔县衙后门。 后门也堵着十几个泼皮,王畋喝道“抓人,胆敢拒捕或逃跑者当场格杀!” 县官只有杖刑终审权不假,但把县衙堵了大半天,安个造反罪名都不冤, 更何况还胆敢拒捕。 数十个村中青壮,骑马欲将那些泼皮围住。 泼皮见状立即开溜,白胜追上去就是一枪,戳中一个逃跑混混的后背。 其余青壮也不知道害怕,特别是里面的保长、副保长,他们平时还要负责保卫村落, 或多或少都是见过血的。当即带着各自的村民,追上去就打杀,下手不留半分余地。 王畋看得背心发凉, 他只是让抓人而已,可转眼之间,十多个混混就被当场打死。 这里的民风太剽悍了! 不仅盗贼众多,良民也不好惹。 平时征税, 只能借用大族的力量, 高举朝廷大旗去欺压良善。 特别是和买钱,征税对象都是地主, 官府很难足额征收。往往是让大族先表态,引导其余地主给钱给粮,再减免大族一半的和买钱。 后来都懒得装了,每县总有一两个大族,由县官向朝廷申请, 特批和买钱减半, 并且逐渐形成惯例。 京东路的地方官,敢对大族下手, 需要极大的勇气。 “你绕去县衙大门, 我从后门禀报太守!”王畋下令。 白胜点头“好!” 王畋骑马从后门进入, 穿过县衙后院,直奔县衙大堂“太守,下官幸不辱命,带回六十多人,皆骑马可用。” “辛苦了。” 朱铭起身提着交椅出去,出得大门重新坐下,喝问道“谁带的头?上前说话!” 高化光前进几步“俺带的头。” 朱铭问道“你想作甚?” 高化光道“孙都头守法爱民,昨日却被抓了。俺要说句公道话,请太守放了孙都头。” “你都不装一下?直接就让放人?”朱铭是真的被惊到了。 肆无忌惮啊! 这等于半点面子也不给,连台阶都不留一个。就差没指着知州的鼻子,勒令知州老实听话。 “哒哒哒哒!” 朱铭已经听到马蹄声,是白胜带人绕来了。 高化光自然也听到声音,下意识扭头去看。忽地眼角瞥见一道亮光,他都没反应过来,头颅便高高飞起,脖子如同喷泉一般喷出血柱。 鲜衣社的社首,雷泽县的黑社会老大,就这么死得毫无征兆。 而且朱铭手快剑利, 一剑砍掉脑袋之后, 高化光的无头尸体, 继续站了一秒才倒下。 朱铭提着宝剑怒喝“鲜衣社社首高化光, 纠集匪徒,冲击县衙,意图谋反。如今高化光已正法,尔等若再负隅顽抗,通通以造反论处!” “杀人啦!” “高大哥死了,快跑啊!” “杀了狗官,给高大哥报仇!” 现场这两三百人,大部分属于黑社会底层成员,甚至还有临时拉来充数的泼皮流氓。 在他们眼里,高化光就是天。 捅破了天,还有孙家罩着,咱在朝廷里有人呢。 知州、知县、县令算个屁? 宋真宗咸平三年,濮州盗贼作乱。濮州知州王守信,平乱监军王昭度,直接被盗贼潜入城中绑了。闹得再大一些,还不是招安了事儿? 如今,天却塌了。 大概有二三十个死硬分子,抄起棍棒冲向朱铭,嚷嚷着要给老大报仇。剩下的两百多人,直接一哄而散,生怕自己也被抓了砍头。 散得如此利索,也有白胜带着骑兵冲来的原因。 附近还有无数看热闹的百姓,此刻同样吓得逃散。因为白胜已经冲过来,只要是阻挡道路的,管他什么身份,就算普通百姓也照杀不误。 当然,也留着分寸。 手里没拿武器的,基本只是驱打。 “跪在道旁不杀,跪在道旁不杀!”白胜一边冲一边喊。 小喽啰被白胜杀得逃窜,那二十多个死硬分子,却失去理智直冲朱铭。他们没带利刃,只是拿着棍棒,冲起来毫无章法,只想把朱铭乱棍打死。 朱铭顺手把交椅扔给邓春,邓春提着折叠好的交椅,猛地来个横扫千军。 几根棍棒打在邓春身上,这厮理都不理,只抡着交椅乱砸。 郑家陪嫁的四个男相扑手,此刻也冲上来保护主人。宋代相扑,并非日本那种相扑,更像是以摔跤为主、击打为辅的自由搏击。他们是蒙古摔跤手的身材,扛着棍棒冲上去拿人,拿住衣袖便连摔带打。 “快保护太守!” 曹元归和王畋已经看傻了,他们没想到朱铭如此铁腕,反应过来之后命令弓手们帮忙。 众多弓手,犹犹豫豫,只零星几人上前厮杀。 根本不用他们帮忙,朱铭手持宝剑,在邓春和相扑手的掩护下,几乎是一剑撂倒一个。 才杀三人,二十多个强硬分子就扛不住了。也不再想着给老大报仇,转身便撒丫子开溜,被朱铭提剑又砍翻两个,剩下的全部选择跪地求饶。 白胜无法指挥那些青壮,此刻只能自由发挥。 往往是一个保长,带着四五个青壮,骑马追砍不愿跪地就擒者。 一番追击,算上县衙后门的死者,此战擒获258人、当场格杀35人。简单辨认之后,40多个围观百姓,被朱铭下令无罪释放。还有几个被误杀的倒霉蛋,那就真的只能自认倒霉。 “太守可有受伤?”曹元归和王畋连忙询问。 朱铭满身是血,但都是别人的血,他怒视那些作壁上观的弓手,冷笑道“太守被贼人冲击,尔等却视若罔闻,定然与盗贼有勾结。立即放下兵器,抓入大牢候审!” 李宝和魏典已经进城,与白胜一起带着骑马青壮,将那些弓手团团围住。 “太守饶命啊!” “俺们也是被逼的,哪敢跟孙家作对?” “太守开恩!” 弓手们吓得跪地求饶,知州下手太狠,他们是真怕了。 京东路的地方官,朝廷默许使用非法手段。按照苏轼的说法,就是“责以大纲,略其小过”,只要能惩治盗贼,违背程序也无所谓。 而且还有连坐之法。盗贼本人,都不会发配河北,害怕他们逃回来,直接发配到广南。盗贼家人(本房至亲),发配五百里外编管。若有人告发盗贼,坐实之后,盗贼家里的一半钱财赏给检举者。 朱铭喝问“尔等既是被逼迫的,可愿戴罪立功?” “愿意,愿意!”弓手们忙不迭点头。 朱铭说道“分开审问这些弓手和盗贼,供出孙家祸乱地方的证词!” “是!”曹元归和王畋领命。 朱铭又对文吏和胥吏说“伱们可愿戴罪立功?” 这些吏员,跟本地大族牵扯太深,但知州又是抓捕又是杀人,他们只能硬着头皮配合。 主簿耿鼎臣吓得浑身发抖,知州只让文吏、皂吏、弓手戴罪立功,只对知县、县令下达指令,似乎完全把他给忘记了。 这特么要是坐实他勾结盗贼,身为文官肯定能保命,但今后哪还有前途可言?他只是想攀附蔡党,可不是真正的蔡党,到时候没人会站出来保他。 耿鼎臣咬咬牙,作揖道“太守容禀,下官要检举孙家不法之事。还有那孙家折辱县官,以性命威胁,强逼在下嫁侄女结亲!” “耿主簿大义灭亲,实属难得,也一起去审讯盗贼。”朱铭满意微笑。 但凡识字的县衙官吏,全部参与审讯,分开审理,交叉审理。 审讯速度极快,只用了一天一夜,就把两百多个犯人审完。那些家伙互相攀咬,都说自己是被逼的,把罪责都推到死人头上。也有人为了戴罪立功,供出孙家各种不法行为,供出他们跟某某吏员勾结。 朱铭饱睡一觉,然后亲自去大牢,花费六个小时,把所有供状都捋了一遍。 接着又把官员、文吏、皂吏、弓手们叫来,脚下放两个火盆。 朱铭拿起几份供状,微笑看向主簿耿鼎臣。 耿鼎臣心中忐忑,惴惴不安等候发落。 “这几份供状,一看就是假的,耿主簿以为然否?”朱铭问道。 耿鼎臣说“太守明察秋毫。” 朱铭顺手就把供状扔进火盆,耿鼎臣看着纸张烧成灰烬,终于松了口气,双腿发软都站不直了。 朱铭又扫视那些吏员,目光所过之处,众人都不敢大喘气。 一份份供状,被丢进火盆烧掉。 最后留下来的,已经不足十分之一,朱铭交给曹元归说“抓人。” 曹元归接过来仔细查看,随即喊道“押司孙光,贪赃枉法、勾结匪类、欺男霸女,即刻捉拿!” “拿下!”魏典已经正式做了都头。 曹元归又说“书手钱和谦,贪赃枉法、勾结匪类,即刻捉拿!” “拿下!”魏典又喊。 这是在清洗钱孙两家在县衙的势力,但也不会全部处理,总得留一些吏员做事。只要牵扯不深,并非核心成员,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能因此升职。 弓手也处理了一些,朱铭让剩下的弓手戴罪立功,去抓捕有罪吏员的家人。说白了就是投名状,他们得罪了钱孙两家,今后只能跟着官府做事。 只要刀子够硬,又留有余地,瞬间就能打击、分化、拉拢,把铁板一块砸成粉碎。 待朱铭离开县衙大牢,曹元归感慨道“太守是真不怕把事情闹大啊,此次出手,已经杀了几十人。恐怕最终充军流放者,会有好几百人之多。如此大案,州院已经做不得主,必然惊动提刑司那边。” 王畋却兴奋道“不论如何,都爽快得很。本县胥吏和大族,把咱当成泥菩萨供着,苛捐杂税,多半进了他们的口袋。咱们哪是县官?咱们是看门狗啊!给这些宵小当狗,还不如给太守当狗。” 曹元归说“谨防盗贼潜入县城放火!” “对,孙钱两家可能要狗急跳墙了!”王畋正色道。 本章完 第195章 【押解州城】 朱铭在县衙门口大肆捕杀,不但使得全城百姓肃然,也把钱孙两家搞得摸不着头脑。 这么说,钱孙两大家族,最初根本没把朱铭当回事儿。 否则的话,就该协商解决此事,至少也该先礼后兵,派人前去跟朱铭谈一下。 他们往日肆无忌惮惯了,新来的知州抓了孙家兄弟,他们第一反应是给知州下马威。在这些家伙看来,让黑社会随便恐吓恐吓,文吏、皂吏、弓手全部袖手旁观,必然能把知州吓得服软。 百分之九十九的官员,都会被如此局面吓退——那意味着黑白两道通吃,钱孙两家已彻底掌控县衙,想征足税额就得老老实实听话。 他们甚至在家里等着,等待朱铭来登门拜访赔罪! 谁知接下来的剧本,完全不按他们设想当中那样发展。 “这姓朱的到底什么来头?”钱景德迷糊道。 孙宗复焦头烂额:“俺也不晓得,简直莫名其妙。俺已派人去东京,打听这厮的消息,恐怕还要再等些时日。” 在这二人看来,朱铭就是个神经病。 首先,出场就有问题,知州不去濮州城上任,却跑来雷泽县祭祀尧陵。 就算要祭祀,也该先去濮州,办理好工作交接,把家眷安置在州衙。再通过公文的形式,告之雷泽县具体日期,让县里做好各种准备,顺便借着祭祀捞上一笔。 其次,朱铭非但不趁机捞钱,还削减祭祀费用,重新划定尧陵禁区,允许百姓进山樵采放羊。哪有这样当官的? 再次,还在祭祀之后,让乡绅反应问题,毫无征兆的抓捕孙家兄弟。哪有这样胡乱抓捕地方豪强的? 最后,就是那场“血战”,黑社会来吓唬吓唬而已,用得着当场格杀数十人吗? 钱景德猜测道:“这姓朱的,会不会是郑党?” 孙宗复点头说:“极有可能!俺姨父是吏部郎中,是蔡公相麾下大将,已成了郑居中的眼中钉肉中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姓朱的,看似是抓捕俺兄弟,其实矛头直指俺姨父!” 他们两个,都不觉得朱铭是愣头青,因为朱铭的手段太狠辣流畅了。 “相公,王三郎求见。” “快请他进来!” 王三郎叫王长庆,是吏部郎中王可述的侄子。 此人在太学读上舍,因为母亲即将五十大寿,提前一个多月请假回家,顺便还要跟濮州李氏女完婚。 王家不住在雷泽县,而在鄄城县的南部,距离雷泽县有二十多里路程。 王长庆见面寒暄两句,随后便说:“俺这次回乡,除了给母亲祝寿,以及履行婚约之外,还有就是奉命通知濮州各望族,不要给新来的知州好脸色看。各族还没完成的夏粮,都暂时不要再上缴,让那姓朱的征不足税额。再利用盗贼,佯做攻打州城之举,令这厮背上激起民乱之责。“ “唉,你怎不早来!”孙宗复叹息道。 王长庆说:“俺先去了鄄城李家一趟,便马不停蹄赶来雷泽县。半路上又听到消息,姓朱的似是已经至此?” 孙宗复说:“都来好几天了,还把你两个表兄抓进了大牢!” 钱景德问:“此人是郑党?” 王长庆摇头:“不是郑党。这厮乃去年的探花,拒绝蔡相公提亲,已然恶了蔡家。他爹献上万年灵芝,讨得官家欢心,蔡相公也拿他父子没法。正好他外放濮州,小公爷便让俺回来安排,令这姓朱的在濮州讨不得好。” 钱孙二人,忙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王长庆惊讶道:“他做事这般肆无忌惮吗?” 钱景德说道:“得想法子把他赶走!” 孙宗复说:“知县和县令,也得想法子弄走,二人已经投靠了姓朱的。” 王长庆说:“知县和县令好办,调去广南、荆湖做官即可。这姓朱的却不好动,他是官家钦点的知州,须得罗织一些罪证。” 钱景德笑道:“违抗皇命,便是大罪。朝廷不许百姓进山,他却划定尧陵禁区。一个知州,有甚权力规划尧陵?这是大不敬之罪!” “着啊!” 王长庆拍手道:“逾制规划尧陵,真个就是大罪!两位且不要妄动,俺这就写信送去京城。” 这家伙立即写信,记录朱铭的罪状。 第一,僭越违制,私划尧陵禁区,动摇大宋社稷。 第二,残害良民。高化光是雷泽县的大善人,竟被朱铭滥杀于街头。孙宗震、孙宗旦兄弟,一个是缉盗有功的都头,一个是守法老实的乡绅,全都被朱铭抓进大牢。 第三,杀良冒功。数十位无辜百姓,被朱铭当做盗贼杀害。 王长庆写完信件,立即让心腹送去京城。接着他又赶回鄄城县,去通知李家做好准备,不要给朱铭抓住把柄。 这厮离开的次日,魏典就带着弓手上门。 “竖子尔敢!” 钱景德大怒,呵斥道:“俺家先祖,随太祖皇帝定鼎天下,也是你们这等贱民能欺辱的?” 魏典拿出缉捕文书:“崇宁元年,钱珙(钱景德之子)在雷泽县城,醉酒与人口角,指使家奴殴打士子沈怀玉,致使沈怀玉伤重不治而死。” “崇宁四年,钱珙在善化寺外,当众调戏张宽之妻范氏。张宽上前阻拦,被钱珙指使家奴殴至重伤,遂强抢张宽之妻范氏为妾。范氏贞烈,自缢而亡。” “崇宁五年……” 一桩桩命案报出来,钱景德的儿子钱珙,手上竟然沾了七条人命。 钱景德冷笑:“这些都已结案,纯属诬告。即便要重审,也该濮州司理院负责,便是知州也没那个权力插手。伱一个雷泽县都头,也敢违背朝廷制度来抓人?” 魏典说道:“重审是司理院的事情,抓人却是俺的事情。知州有令,让俺捉拿钱珙,移送去司理院重审!” “钱大官人,你犯的事还没说呢。” “元符二年,你串通善化寺的和尚,霸占民田六百余亩,全都做了善化寺的寺田。事后,只一百亩地,由善化寺招佃耕种。剩下五百余亩,皆是钱家在收租。” “建中靖国元年,知县以工代赈救济灾民,开垦出一千二百余亩荒地,还有附近一条灌渠,皆被你强行霸占。” “崇宁元年……” 听着这些旧事,钱景德甚至都懒得狡辩,厉声道:“你若有胆,便来抓人试试!” “有啥不敢的?拿下!”魏典大吼。 魏典以前是魏庄那边的都正,率领乡民击溃盗贼,还亲手斩杀了两个贼首。 那些盗贼,与孙家有勾结。 孙家虚构罪名,把魏典给发配河北,导致魏典瘸了一条腿。 不管是孙家,还是这钱家,魏典都恨得要死,豁出命去也要报仇。 邓春被安排在雷泽县做弓手,专门负责抓人。 魏典一声令下,邓春就带着弓手冲上去。钱家的奴仆想要阻拦,邓春手持长棍猛砸,当场砸倒几个,将惊慌欲逃的钱景德抓了夹在腋下。 钱景德终于怕了,惊恐呼喊:“你们怎敢?俺老祖宗是开国大将!” 这货到现在也想不通,朱铭为啥敢抓勋贵后裔。 一连数日,都在抓人。 孙宗复也被抓了,跟孙宗震、孙宗旦在大牢里兄弟团聚。 县衙牢房爆满,朱铭干脆放了一批混混,那些小喽啰打顿板子即可。 该抓的都抓了,朱铭也该走了,亲自押解主要罪犯去州城受审。 余下的事情,交给三位县官。 县令王畋,负责审理余下的案子,继续搜集供词和证据,审完之后移交给州院和司理院。 知县曹元归、主簿耿鼎臣,负责清丈土地。孙钱两家的话事人,已经被朱铭抓走,就从这两大家族的土地开始清丈。 大家族被清查出的隐田越多,小老百姓需要承担的课税就越少。 李宝、白胜骑马在前方开道,朱铭骑马随后,郑元仪和侍女坐在马车里。再后面就是魏典带着弓手,押解上百名囚犯,所有弓手都携带弓弩,防备有盗贼中途劫走犯人。 长长的队伍,径直朝北城门而去。 全城百姓前来围观,看见孙钱两家的恶人,果然被知州给抓了,不时有百姓躲起来叫好。 他们都把知州视作青天大老爷,但孙钱两家余威尚在,老百姓依旧害怕,担忧那些恶人被无罪释放。 县里的士绅商贾,许多专程过来看热闹。他们的情绪很复杂,对朱铭又敬又怕,而且还担心自己也被清田。 人群当中,甚至还混进了盗贼。 “大哥,这是个好官。” “好官有甚用?做几年就走了,又要换个贪官。” “日子总归能好过几年。” “好日子跟咱无关,谁让俺们做了强盗?” “大哥,俺想跟着知州做事。” “莫要说笑,他是官,你是贼,去了就把你抓起来。” “俺却要试试,指不定能奔个前程。大哥,俺走了。” “你还真去啊,快回来!” “……” 一个盗贼挤出人堆,追着朱铭飞跑出城。 到了郊外,他绕开长长的队伍,一直跑到前面的官道上,直愣愣跪在官道中央。 朱铭还以为有人拦驾喊冤,吩咐说:“让他过来。” 这盗贼被白胜带至朱铭跟前,再次噗通跪地。 朱铭说:“你有什么冤屈,回城找县令去。” 那人说道:“俺叫杨朴,以前也是良人,被官府逼得做了盗贼。知州是好官,俺想跟着知州做事。” 朱铭忍不住笑问:“盗贼敢来投官,就不怕把你抓起来?” “不怕,俺虽是盗贼,却只抢富人,不曾抢穷人。”杨朴说得理直气壮,而且语气还很骄傲,似乎只抢富人就无罪。 朱铭把魏典唤来:“这人叫杨朴,是个盗贼,你认识不?” 魏典摇头:“不认得。” 多半就是个无名之辈,这种盗贼在山东不计其数。 朱铭又问:“你有甚本事?” 杨朴回答:“俺跑得快,还会爬树爬墙。每次进城打探消息,都是派俺扮做樵夫,经常翻墙到富人家偷东西。” “以后跟了我,不许再为非作歹。”朱铭将此人收下,鸡鸣狗盗之徒也有用。 “多谢相公收留!”杨朴开开心心入队。 众人继续赶路。 马匪首领徐二,站在一个土山丘上,目送他们越走越远。 “二哥,不动手吗?”一个马匪问道。 徐二反问:“为啥要动手?” 那马匪说:“以前有兄弟被抓,都是孙家帮忙放人。这回孙家有难,咱也该仗义报恩。” 徐二冷笑:“被抓了活该,傻子才去救。这知州不好对付,今后做事要小心些。让弟兄们休息好,晚上便动手!” “不是说不救人吗?”那马匪疑惑道。 “咱是强盗,当然是去抢东西,”徐二说道,“孙家三兄弟都被抓了,正好趁机抢孙家,那里金银财宝多着呢。” 朱铭一路畅通无阻,反而是那孙家,夜里遭到马匪洗劫。 也不知被抢了多少财货,只晓得孙家祖宅,被一把火给烧毁掉大半。 (本章完) 第196章 【不沾因果】 蔡京派人回濮州,让官吏士绅给朱铭捣乱。 郑居中同样派了人,告知濮州通判田如用,令其尽量拉拢配合朱铭。 自打几个月前,郑居中升职做了宰相,跟蔡京的矛盾就彻底激化。但凡谁得罪了蔡京,郑居中便会释放善意,就算不能变成自己人,至少也是潜在的合作伙伴。 如此作派,还真笼络不少官员。 用《宋史》的原话来说,“居中存纪纲,守格令,抑侥幸,振淹滞,士论翕然望治”。 即,郑居中比蔡京更讲规矩,更注重施政的固有程序,而且还懂得提拔怀才不遇者,士林舆论迅速倒向郑居中,大家都希望郑居中能治理国家。 虽然郑居中也曾经是奸党,虽然郑居中帮助蔡京复相,虽然郑居中手下有王黼等奸贼。但是,在比烂的情况下,郑居中没有蔡京那么烂! 于是乎,郑居中颇有士林领袖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郑居中在尝试恢复中枢秩序,想让大宋的三省机构重回正轨——其目的,当然是借此跟蔡京争权。 另外,奔丧回家的王黼,只守孝几个月,已被宋徽宗夺情召回朝堂。 而且特进王黼为宣和殿学士,这个荣誉职务,经常由罢职宰相担任,宋徽宗已在给王黼做宰相铺路。 这个安排虽然离谱,但毕竟属于虚职,大家都还能理解,猜测皇帝会慢慢给他升官。谁也想不到,再过两三年,王黼直接超晋八阶做宰相,成为两宋空前绝后的所在! 现在是郑居中、刘正夫、王黼,三人合作跟蔡京争斗。 刘正夫年老怕事,不愿再折腾,今年已经多次请辞。而且他确实生病了,宋徽宗再三挽留无果,开始考虑同意刘正夫辞职。 却说濮州通判田如用,收到郑居中的命令,立即着手迎接朱铭到任。 他左等右等,才得知朱铭在雷泽县逗留,还把孙钱两家给抓了一堆。 对此,田如用有些担忧,他才是负责征税的啊,万一雷泽县的税额征不足咋办? 听说朱铭即将抵达州城,田如用把州县两级官员,通通叫来,随自己出城三里去迎接。 “来了,来了!” 今天的太阳挺晒,田如用把马车停在树下乘凉,听到动静立即掀开车帘眺望。 “嘶!” 待朱铭的车驾队伍走近,田如用倒吸一口凉气。 见过官员带大量随从上任的,却没见过带着上百个犯人到任! 录事参军黄龟年、司理参军靳涛,此刻见到那么多囚犯,都不禁感觉有些头疼。前者负责州院,后者负责司理院,都有审案的权力。而且犯人如果申诉,他们还会交叉复审。 这他妈上百号犯人,而且还不乏有来头的,他们今年是别想休息了。稍不注意就要出问题,而且必定惊动提刑使。 司法参军舒义夫也惴惴不安,他虽然不负责审案,却要全程参与其中。审理结果出炉之后,他必须提供法律依据,建议该怎样判刑。这么一大群犯人,建议个鬼啊?不论轻重都会得罪人。 田如用整理衣襟,率众站在官道上迎接。 朱铭打马上前,到得近处,翻身下马见礼。 田如用作揖道:“濮州判田如用,迎接朱知州进城。” 朱铭回了一揖,热情拉着田如用的手说:“田通判太客气了,怎能如此兴师动众?真是令鄙人汗颜。” 田如用笑道:“知州何必谦虚。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录事参军黄龟年……” 黄龟年作揖道:“龟年拜见知州!” “录事不必多礼。”朱铭忍不住多看了黄药师几眼。 除了几位曹官参军,莫名其妙还有个观察推官,且兼知鄄城事。 朱铭发现,州判田如用似乎很讨厌这个观察推官,甚至故意放在后面介绍。 当众也不好询问,朱铭邀请田如用同乘一车,田如用欣然答应。 队伍慢悠悠进城,朱铭问道:“这观察推官姚广恕是什么来头?” 田如用掀开车帘看了看:“蔡党,前两天刚来的。” 朱铭叹息道:“看来是因我而来,蔡相公真不想让我好过啊。” 观察推官只有从八品,位列知州、通判之下,并非什么常设职务,可以分走知州、通判和录事参军的权力。而且,姚广恕还兼任鄄城知县,实际掌控州治的大权,朱铭无论想干啥都会被阻挠。 朱铭把蔡京给得罪狠了,特别是朱国祥圣眷日隆,这令蔡京隐隐感到担忧。 蔡京不方便在京城乱来,却可以安插外放党羽,让朱铭在濮州难以施展拳脚。 朱铭在一众官员的陪同下,来到州衙办理履职手续,便带着家眷前往州衙后院住下。 田如用还设了欢迎宴席,请他黄昏时候去吃饭。 至于那些犯人,被分成两拨,一拨送去州院大牢,一拨送去司理院大牢。 观察推官姚广恕把犯人截住,毫不掩饰自己的夺权行为:“姓钱的、姓孙的囚犯,全部移送司理院,由我来亲自审理。” 录事参军黄龟年很不爽,但观察推官有这个权力,他对此只能无可奈何。 朱铭好不容易抓了一堆,刚到州城就被蔡党截胡。 当晚参加宴会,朱铭喝得半醉回家,抱着郑元仪呼呼大睡。 次日,朱铭直奔司理院衙门,问道:“案件审理得如何?” 若是正常情况,此刻都还没开审呢。 司理参军靳涛却说:“姚观察昨日连夜审案,已将相关案情移送司法院。” 朱铭又骑马前往司法院,问道:“移送了哪些案件过来?” 司法参军舒义夫苦着脸,让人拿来相关的审理文书:“太守请过目。” 朱铭快速翻阅了几份,但凡涉及孙钱两家的案子,全部都说证据不足,要求司法院这边判处无罪释放。 舒义夫说道:“太守,我不敢签字用印。但我签不签字,用不用印,对这些案子毫无影响。” 司法参军,只有判罚建议权。 观察推官把案子送过来,纯粹是走个流程而已。 朱铭说道:“那你就建议,把案件交给州院复审!” 舒义夫叹息:“只能如此了。” 于是,相关案件又移送至州院,交给黄药师进行审理。 即便黄龟年改判有罪,司理院那边还有终审权,司理参军是蔡党的边缘人物,极有可能把钱孙两家无罪释放。 黄龟年拿着卷宗,已然愤怒至极:“如此大案,牵涉人命数十条,他姚广恕一晚上就审完了?简直胡闹!” 朱铭说:“拖着。” “拖着?”黄龟年不明白啥意思。 朱铭说:“阁下即便判他们死罪,司理院也有权重审,最后还不是无罪释放?即便上报提刑司,提刑使同样是蔡党。所以,不要审得太快,一直拖着慢慢审,把这两家人关他个一年半载。” 黄龟年说:“关起来有甚用?终究还是要放的。” 朱铭笑道:“雷泽县正在方田均税,把他们关上一年半载,他们两家的田也该方完了。” 黄龟年一怔,随即抿嘴好笑。 这位知州,太特么损了,把大家族的话事人,关起来拖着不审,却趁机清查他们的隐田。 笑完之后,黄龟年又愤懑不已。 几十条人命,有大量证词和证人,他却只能长期羁押,犯人最终肯定无罪释放。 这还有王法吗? 黄龟年紧握双拳道:“司理院哪天敢放人,我哪天就上疏弹劾,定要逼迫提刑司再审。提刑司若还是宣判无罪,我就继续上疏弹劾,把案子闹到大理寺和刑部去!” 历史上,黄药师连秦桧都敢弹劾,而且反复弹劾了四次,一次次被贬官都矢志不渝。 这样的人,他会怕蔡京? 朱铭摇头说:“钱家是开国勋贵,虽然已经破落,但还有人恩荫做武官近卫。除非钱家谋反,否则闹出再多命案,官家也肯定法外开恩,他要顾及勋贵们的想法。像曹家这种勋戚,也会帮钱家求情。这天下,终究是那些人的。” 黄龟年越听越气,因为朱铭说的是实话。 再破落的开国勋贵,那也是开国勋贵,皇帝不可能痛下杀手,顶多找几个替罪羊砍了。 朱铭能把人抓起来,一直拖着长期关押,趁机清查他们的隐田,这已经是做到了极限。就此弄倒钱家?休想! 便连那些马匪,都知道趁机劫掠孙家,却暂时不敢对钱家下手。 朱铭正在考虑,是否该让钱景德“畏罪自杀”。 暂时不急,视情况而定。 朱铭问道:“鄄城李家,恐怕也不怎么守法?” 黄龟年说:“百年来,李家的门风还算好,只这十多年变得愈发恶劣,把祖宗积累的好名声都败光了。牵涉李家的命案暂时没有,或许也有,但被压下去了,根本送不到州院来。州衙各曹各案,还有鄄城县衙,到处都是李家的门生故吏。想查李家,比查钱家更困难!” 朱铭撇撇嘴,他可不守什么规矩,因为他可以完全不计后果。 不承担后果的人,做起事来往往肆无忌惮。 就像钱家,仗着是开国勋贵的后代,也不用承担什么后果。 那就比谁拳头更硬呗! (第一次写宋代,难免诸多错误,每天都在学习。宋代的知县,必定是京官,甚至是朝官,选人只能当县令。所以前面都搞错了,比如向知县,应该是向县令。) (带“知”字的,基本都是京官以上。比如选人做录事参军,官职就是这个。如果京官做录事参军,就要在前面加个“知”字。) (本章完) 第197章 【大数据治民】 州衙的大门很雄伟,穿过大门便是仪门。 仪门有两个文吏办公,相当于市政府传达接待室。同时,各班皂吏也在仪门,等候里面的官吏随时传唤。 仪门两侧房间,为市政府的各科室,有佥厅、公使库、军资库、法司、开拆司、客将司、钱库、事务房、甲仗库等等。 仪门之后, 乃是正厅,即所谓衙门大堂。 朱铭此刻就站在仪门与正厅之间,两侧有廊房、花坛、绿植等等。 还有一亭,名叫“戒石亭”。 亭中有戒石,刻着十六个大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 上天难欺。 朱铭指着戒石问“姚观察以为然否?” 姚广恕朝着西边拱手“太宗皇帝之戒语,天下官员自当世代遵守。” 朱铭说道“吾闻此戒语,出自后蜀伪帝孟昶。孟昶继位之初, 励精图治,仁政爱民。做得皇帝久了,便骄奢淫逸,视百姓如犬马, 终究兵败而国破。钱孙两家的案子, 姚观察一夜便能审完,心中可还记得这十六字戒语?” 姚广恕说“尔俸尔禄, 民膏民脂。士绅也是民,在下时刻记得。” “很好, 姚观察高见!”朱铭怒而发笑。 懒得再跟此人瞎扯,朱铭踱步穿过正厅, 来到便厅门口,唤道“来人!” 一个吏员连忙奔来,态度谦卑道“请太守吩咐。” 朱铭指着便厅匾额“把匾翻过来, 在背后刻‘民脂堂’,再重新挂上去。” 便厅是知州临时休息的地方, 名字可以随便取, 喜欢修身的叫清心堂,喜欢威严的叫坐啸堂,诸如此类。 也不晓得哪个濮州知州,把便厅改为“无忧堂”。 朱铭看着很是不爽,见到第一眼就想改名字,想要无忧你做什么官? “是!” 州衙吏员,多为濮州李氏的门生故吏,眼前这文吏同样如此。 他面对朱铭时毕恭毕敬,而且办事也颇为勤快,立即安排人重新刻匾。 但他很快又来到仪门,唤来一个皂吏,耳语道“去告知李太公,知州把便厅改为民脂堂。” 朱铭的一举一动,都在濮州李家的监视当中。 更里面是黄堂,即州衙内宅正厅,是知州的日常办公场所。 穿过黄堂,才是真正的内宅,亭台、假山、莲池、廊房、楼阁……好一派园林风光。 前任知州的奴仆, 已经悉数带走或发卖,只留下几个老仆, 负责修剪花木和洒扫清洁。 那些老仆虽然看起来很可怜, 朱铭却不愿留下。外衙他允许李家布置眼线,内宅却不容来路不明之人,万一有放火投毒之事呢? 朱铭叫来白胜“这几个老仆,全部送去济养院,让济养院给他们收留名额。你带着杨朴,去雇些丫鬟、园丁、厨娘和烧火婆子。必须是身家清白之人,至少要有三户街坊做保人。” “俺晓得厉害!”白胜立即做事。 朱铭现在除了拿双份工资,还有知州的生活补贴(添支钱),每月十五千钱。 另有职田十顷,北宋早期是真有田的,北宋晚期被地主侵占了,往往折算成钱财发放。 离京赴任之时,一次性给八石米、十二石麦、八只羊、四匹马。可以领取实物,也可折算成钱财。 又有额定随从八人,朝廷负责开工资,每个随从可领月粮两石。 以上,都不是朱铭的正俸! 宋代高薪养廉,虽然没有屁用,但清官是真可以过得很好。 郑元仪带着侍女妙妙,还有两个女相扑手,正在后宅四处转悠。见到朱铭过来,她笑着说“这里好得很,就是没有朋友玩耍。” 朱铭说道“田通判也带了家眷赴任,他家女郎跟你年岁相仿,可以相约去逛街烧香。等厨子雇佣回来,就请田通判一家来做客,到时候跟他家女眷认识认识。” “那可好。”郑元仪高兴道。 田如用肯定是个贪官,但暂时可以联手,合伙跟濮州李氏斗一斗。 李家两兄弟,都是蔡京的心腹,李孝称甚至执掌了刑部(其兄李孝寿,前阵子病死了)。朱铭和田如用两人,在濮州把李家搞得越惨,宰相郑居中那边就越高兴。 跟郑元仪说了一阵,朱铭踱步前往黄堂办公。 他让司户参军,抱来濮州的基本资料,然后查看大致的户籍信息。 濮州管辖鄄城、临濮、范县、雷泽四县,总计余户。其中,主户余,客户余,客户占总户数比例为375。 客户占比越高,说明土地兼并越严重。 司户参军只让吏员抱来近十年的资料,朱铭在阅读并记录之后,又亲自去户曹档案室。 好些文吏都悄悄跟来,躲在门外偷瞧。 新上任的知州,查看档案很正常。但近十年的档案看完,还要翻阅更早的,这就显得颇为怪异了。 资料堆积如山,朱铭不可能仔细阅读,只让吏员找出每年的汇总。 朱铭在纸上写写画画,几个协助办事的吏员,忍不住好奇望去。只见一堆歪歪扭扭的字符,还有十字交叉图案,十字图案的右上角区域画着曲线。 放下手里的竹管笔,朱铭看着那条曲线,联系北宋历史开始分析。 赵光义在位后期,濮州的客户占比为27,随后一直下降到20左右。(这是在休养生息。) 随后跟辽国开战,客户占比开始飙升,一直升到超过30。檀渊之盟以后,客户占比又开始下降,大概降到了26。(这些波动,主要是因为战争破坏,以及战后安定恢复。) 接下来又一路猛涨,至王安石变法初期达到巅峰,最高超过了40。(这是长期安定,开始加剧土地兼并。) 从王安石变法开始,一直到元丰年间,客户占比跌至24。(这是王安石变法取得效果,百姓负担减轻。同时,也有盗贼作乱的原因,杀死了大量地主,使得土地得到重新分配。) 但宋哲宗继位之后,客户占比再次飙涨。到了宋徽宗年间,变得跟坐火箭一样。(变法红利期过了,大户又开始兼并土地。宋徽宗的横征暴敛,加剧了兼并速度。) 其实,濮州的土地兼并情况,在整个京东路还算轻的。 南边的淮阳军(定陶)才叫疯狂,客户占比超过60。也即是说,六成以上的户口,都是没有土地的依附之民。 其次是密州和郓州,客户占比都超过了50。 接下来,朱铭又看人口和田亩数量变化。 呵呵,需要承担赋役的口数越来越多,全州的田亩总量却在一直变少。 同时朱铭发现,王安石是真牛逼,十三年的方田均税,直接让濮州的田亩数量翻倍。 再看濮州钱粮的去向,三分之一输送东京,三分之二输送河北。 朱铭恍然大悟,京东路之所以盗贼众多,不仅是因为被东京吸血,同时也是被河北前线拖累。既要供养首都,又要供养边军! 整整三天时间,朱铭都在翻阅档案资料,然后制作出大量表格和图形。 黄龟年审案审得疲了,抽空过来找朱铭闲聊。 见到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黄药师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字?” 朱铭反问道“官家下令在各州建立算学校,还刊印了《朱氏算经》,德邵兄没有读过吗?” 黄龟年摇头“未曾读过《朱氏算经》。” 朱铭没有口头解释,而是在阿拉伯数字旁边,写出相应的汉字数字。 黄龟年对照着汉字数字,渐渐能将表格看懂,继而又看懂了那些图形曲线,颇为兴奋道“太守此法甚妙,化繁为简,一目了然!” 朱铭说“德邵兄请看注释。” 在几处关键数据的旁边,朱铭通过州志记载,都做出了文字标注。 黄龟年刚开始还不明白,但反复对比数据和事件,惊骇道“又要盗贼蜂起了!” 朱铭说“是已经盗贼蜂起了,还没成气候而已。只需要一场天灾人祸,盗贼数量必然陡增,又将发生杀官劫城的事情。” 中的梁山起义,其实是对北宋末年,山东、河北两地起义的艺术性加工。 宋江团伙属于先行者,规模不大,拢共也就几千人而已。 后来又有张万仙、高托山、徐进等人,仅这三人的起义部队,总人数就已经超过45万人。另有刘大朗、贾进、徐大朗等人,规模都在万左右,还有许多人数过万的小型义军。 《水浒传》里被宋江剿灭的田虎,其原型是河北义军首领张迪,聚众数十万,起义规模是宋江的近百倍。 朱铭指着曲线图说“客户占比越高,土地兼并越严重。伱看这条曲线,占比超过30时,盗贼数量就变多,官府记载只有‘起盗贼’三个字。占比超过35,如果再遭受苛捐重役或天灾,官府记载就变成‘为盗者众’。濮州知州、监军被盗贼绑架,发生在客户占比超过40之时。” 黄龟年对照图标和曲线,越听越心惊,同时又对朱铭佩服之至,起身作揖道“在下受教了,今后若是做了地方主官,我一定用太守此法画表制图!” 朱铭继续说“各地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工商繁荣之地,必可容纳更高客户占比。” 以前,京东路还有个莱芜监,那里的客户达到了80。因为那里有矿,还有铸币厂,而且地方还小,失地农民可以转化为工商业人口。 而客户占比超过60的广济军(定陶),之所以没有遍地盗贼,是因为那里水运发达,河北、京东、淮南各路的商品都在那里集散。另外,广济军还紧挨着南京应天府(商丘),官方贸易也非常繁荣。 朱铭还在统计其他数据,黄药师主动帮忙,不时请教各种表格的含义。 天色已晚,朱铭收工回府“明日黄昏,家中设宴,德邵兄可带着家眷一起来。” “太守相邀,我一定前往。”黄龟年说道。 本章完 第198章 【符箓与道士】 深夜,黄堂。 这里虽然是知州的办公室,但已经属于州衙后宅,有后宅的私人门子看守。 半路收的鸡鸣狗盗之徒杨朴,便做了后宅的门房保安。他按照朱铭的吩咐,只要没人进后宅的居住区,就睁只眼闭只眼不予理会。 甚至,杨朴还故意打呼噜,让潜入者可以放心做事。 “你怎进来了?快去望风!” “睡得熟着呢,一直打鼾,俺过来帮你。” “这张纸给你,须用竹管笔,毛笔誊抄不好划线。” “这都是甚?俺怎看不懂?” “听说知州的父亲,是鼎鼎有名的道士,还做了道录院的同知,穿的是紫色道袍。知州家学渊源,想必也是会刻画符箓的。” “他在州衙画符作甚?” “俺怎知道?可能是厌胜之术。” “厌……厌胜……俺们不会有事?” “不会的,不会的,快抄下来。” “……” 两个文吏把几份图表抄完,小心翼翼收入怀中,然后吹灭蜡烛,蹑手蹑脚离开。 关门之时,还用麻索做机关,将门闩自动从内里闩好。 翌日,濮州李氏家主李孝忠,盯着几份图表一头雾水:“连续几日,知州都在画这些东西?” 文吏说道:“知州之父是紫衣道人,他定然也会画符箓。在下猜测,这些可能是厌胜,也可能是镇邪符。将这符箓放在黄堂,便可镇压邪祟。” “胡说八道!” 李孝忠指着图表注解说:“这些地方,写着起盗贼、为盗者众、澶渊之盟、熙宁变法等字样,怎么可能会是镇邪符箓?” “也可能用来镇压盗贼的符箓。”文吏猜测道。 李孝忠挥手道:“伱领些赏钱,先回州衙。” 文吏鞠躬退后:“在下告退。” 这文吏去领赏钱的时候,李孝忠又把儿子和管家叫来。 管家只扫了一眼,便说:“阿郎勿疑,此乃简数,出自《朱氏算经》。犬子便在算学读书,俺觉得稀奇,也跟着学了《朱氏算经》。这些表格,当从左往右看。涉及简数的地方,都须从左往右读。” 管家提笔,把各处都翻译成汉字数字。 李孝忠带着儿子研究半天,忽地叹息:“若遇天灾人祸,濮州又要盗贼蜂起了。惠瞻!” “孩儿在!”李清顾应道。 李孝忠说:“乡间各处庄园,保甲兵操练得勤快些。咱家宅子的院墙,再加高加厚,多养几个护院,各种兵器也要齐备。” 李清顾道:“父亲未免小题大做了。” “你懂个甚?”李孝忠说道,“近百年来,濮州李氏从不遭盗贼,那是祖宗们积德,闯下偌大的好名声,便连盗贼都敬服有加。如今却不行了,鄄城县若起盗贼,一旦贼势做大,第一个被抢的便是俺家!” 李清顾只能说:“孩儿照办就是。” 李孝忠反复查看那些图表,每次观而细思,都能有新的感悟。 特别是朱铭以国家和地方的大事件,注解在关键数据处,两相结合之下,许多现象都能抽丝剥茧找出原因。 体悟良久,李孝忠不由感慨道:“朱铭此人腹有乾坤,若早生五十年,必为一代名臣。可惜啊,可惜,生不逢时。这个世道,便连我李家之人,都做不得贤臣,只能攀附那奸党。若能选择,谁又愿污了祖宗清誉?” 李清顾道:“父亲,孩儿听说雷泽那边,县官正在清查钱孙两家土地。姓朱的,会不会也在鄄城这边方田?” 李孝忠冷笑:“鄄城知县都换了,蔡相派人专门与他作对。没有知县配合,他如何在本县方田?” “也对。”李清顾觉得有道理。 …… 黄龟年的妻子不姓冯,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家是真的出身贫寒,祖籍江西丰城,又迁徙到江西庐陵。黄龟年便是在庐陵出生的,幼时随父迁徙到福建永福(永泰县)。 也没在福建置办什么产业,父亲就一命呼呼。靠着家中仅有的积蓄,母亲还要打零工,含辛茹苦将他和弟弟拉扯大,甚至穷得放弃科举去打工养家。 幸好遇到伯乐,永福县尉李朝旌惜其才学,不但资助黄龟年继续读书,而且还把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 这准岳父也是倒霉,寒窗苦读十余载,还没来得及当大官,就病死在县尉任上。而且还算个清官,妻女带着灵柩回乡安葬,已经花掉了家中大半钱财。由于路程相隔太远,未婚妻没再跟黄龟年见面,只每年寄来一封书信。 一直蹉跎岁月,黄龟年二十三岁,李氏女二十一岁,双双拖成大龄未婚青年。 黄龟年金榜题名,被人榜下捉婿,同乡劝他另娶富贵女,反正他只有婚约还没完婚。 黄龟年却严辞拒绝,用了一年时间存钱,终于把未婚妻接到身边。 “这是拙荆李氏,取字慕君。”黄龟年介绍说。 闺名没有说出,而是嫁人之后以字为名。 朱铭也介绍郑元仪,身份模棱两可,没说是妻,也没说是妾。 四人坐在亭中喝茶,朱铭携带的红茶不多,都已经快要喝完了。 黄龟年还带来个小屁孩儿,朱铭招手叫到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小子名叫黄衡。”小屁孩儿很聪明的样子。 朱铭笑问:“几岁了?” “今年七岁。”黄衡说。 朱铭又问:“认得多少字?” 黄衡一脸骄傲,昂首挺胸道:“我学得快,认识很多字。” “哈哈哈哈!” 大人们被逗得发笑,小孩子的童言稚语总那般可爱。 朱铭隐隐有些失望,老黄咋就没个叫黄蓉的闺女呢? 石桌上放着几盘零食,有蒸糕、炒豆子等等,众人就着红茶吃零嘴聊天。 大概等待半个多钟头,田如用终于带着家眷而来。妻子姓钟,有一子两女。 四个小屁孩凑到一起,田家长子十三岁,自然成了孩子王。但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认为小孩子太幼稚,玩了一阵便回到大人身边。 钟氏还带来了礼品:“这是杭州购进的胭脂,也不晓得加了什么香料。” 郑元仪打开闻了闻,展颜微笑道:“好香啊!” 李慕君也得了一份,细嗅之后说:“似是栀子花香,却又拌了些别的。” “两位妹妹若是用着喜欢,我再让人从杭州梢些过来。”钟氏不差钱,她老公是个贪官。 李慕君感觉有些寒酸,她虽也带了礼物,却只是两盒自己制作的糕点。 钟氏特别会奉承,在拿出礼物之后,又赞叹郑元仪皮肤好,问她平时都用什么化妆品。接着又称赞州衙后院风景优美,说郑元仪好福气,年纪轻轻就能住这等廊院。 一通马屁,把郑元仪拍得飘入云端。 李慕君就要嘴笨得多,也不会奉承人,全程陪笑,偶尔插上一句。 聊完廊院,钟氏又说:“如今官家向道,求神都去道观。这濮州城东郊,有一个黄庭观,主持是王神仙的弟子。听说那里灵验得很,不论求官还是求子,只须坚持烧香三年便可事成。” “哪个王神仙?”朱铭突然问。 田如用说:“以前住在蔡京家南园的王老志,由于太过嚣张,惹得蔡京不喜,便告病回到家乡。他家便在临濮县,去年给他修道观,濮州还拨发了一千贯。这厮嫌少,上疏官家,朝廷又拨了三千贯,再让濮州追加一千贯。这厮还嫌不足,又让州县士绅商贾捐资,勉强凑了六千余贯。” 朱铭问道:“可有残民之举?” 黄龟年忍不住说:“自是残民无数,但官府毫无办法。因为那是官家下令修道观,还把附近土地,都划给他做庙田。” “强征田土啊?”朱铭问道。 “连带土地上的百姓,都划给王老志做了客户,”黄龟年愤愤道,“按照太守的说法,今年的客户占比又要提高。只划给王老志的客户,就有两百多户人家。” 这昏君! 田如用吐槽道:“王老志在东京便嚣张,就连蔡京都忍不了。回乡之后,此人变本加厉,且对地方官员毫无尊敬。今年春社,请他来濮州祭祀神灵,这厮竟然霸占主位,把当时的知州气得脸色发青。” 黄龟年又说:“如今濮州四县,所有道观的住持,都换成了王老志的弟子。即便不换人,住持也会拜王老志为师。就连佛寺都变成道观,和尚们蓄发做道士。有王老志撑腰,道观大量侵占民田。官府不敢管,百姓不敢言。” 朱铭脸色阴沉道:“李家不好动,道士还动不得吗?就从州城东郊那个……” “黄庭观。”钟氏提醒。 朱铭说道:“就从黄庭观开始查,犯法的道士都抓起来,侵占的民田都退回去!” 田如用连忙劝阻:“太守,我们的敌人是蔡党,是濮州第一望族李氏。何必节外生枝呢?官家慕道,对道士多有纵容。若是动了濮州这些道士,王老志上疏弹劾,恐为官家所不喜。” “啪!” 朱铭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我管他李家还是道士,只要残害百姓,就一并法办了。王老志找官家告状又如何?他若犯罪,连他一起抓。两位放心,你们只须去办,出了事我来顶着!” 田如用欲言又止,彻底把朱铭视为愣头青。 黄龟年却肃然起敬,拱手道:“太守一心为民,在下佩服之至!” (本章完) 第211章 【返回汉中】 薛道光千里迢迢而来,却啥消息都没打听到。 来都来了,住几天呗。 反正也不知该去哪儿,正好静下来编撰道经,把这些年的体悟都写成文字。 见朱家父子坐船走了,薛道光也不理会,溜达到大筒车下面看稀奇。 朱铭是去江边接收移民的,郑胖子递过来一个香囊“拿着。” “你送我?”朱铭感觉很别扭。 郑泓有些无语“俺妹子送你的。” 朱铭犹豫一番,还是收下了,否则郑胖子会很尴尬。 那四十多个洋州贫民正在江边,或坐或立,忐忑不安。 见他们都带着些家当,有盆有桶的,朱国祥立即说“排队发粮,一人一斗!” 郑家的船只,运了不少粮食来,都记在账上抵扣茶钱。 如今也不用搬进山了,每人先发一斗,剩下的堆放在江边农户家中。 这些贫民远道而来,粮食只发出几斗,他们就全部放心,知道自己不是被骗,开始服从朱国祥的安排。 朱国祥领着他们朝下游走,来到遇见聚宝盆的废茶山。朝茶山深处走了一阵,便是那些废弃的民房,当初父子俩还捡了个陶罐。 朱国祥吩咐道“先把这十多处小院清理出来,你们就在院子里过夜。明天会给伱们送来工具,土墙全部推倒了重建,房梁能用的收起来,朽坏的当柴劈了烧。两个月内,你们自己把房子建好,然后就去清理废茶山。” 一个贫民男子说“官人,俺在洋州是裱糊匠,不懂种地,也不懂伺候茶园。” “不懂可以学,我会派人来教你们,”朱国祥说,“粮食不用担心,肯定不让你们饿着。等清理好茶山,还要学会怎么修剪打理茶树。若有空闲,可以在江边开荒。开出的荒地都归你们,三年免除赋税。如果不懂种地,我也会派人来教。” 这几十号人,虽然懂得耕种者寥寥,但听说开荒就能有自己的田产,一个个都变得兴奋憧憬起来。 他们以家庭为单位,各自选择一处废弃的房屋。 先用五花八门的工具,清理农家小院的杂草,就连孩童也在帮忙捡拾杂物。再用泥巴和石块,在院里搭建临时小灶,家家户户都开始做饭。 这是他们的新家,劳动起来非常积极,仅有的两把斧头,被借来借去劈柴烧。 郑泓在旁边看着,猛然想起个事儿“这些人在县衙造册了,全部归为朱相公名下的客户。县衙那边,让你们找时间去一趟,把户帖的客户人数改改。” 朱铭觉得不对劲“你带他们去县衙了?” 郑泓说“在洋州登船时,遇到西乡县新任主簿,叫什么张肃,年龄不大,可能还不满三十岁。看那样子,是个能主事的,你们今后要当心点。” “不满三十岁的主簿,多半属于进士出身,是得小心伺候着。”朱铭点头道。 郑泓又说“我带这些人去造册时,在旁边也听了一阵。那个张主簿的祖父叫张唐英,他的叔祖叫张商英,似乎颇有些来头。” “何止是有来头,来头太大了。”朱铭嘀咕道。 张商英是蜀党领袖,是右宰相,是蔡京专权的最后一个阻碍。 干翻了张商英,蔡京才能真正掌控朝堂。 既然张商英的侄孙被扔来西乡县,那就意味着蔡京已经成功了,君臣二人今后可以尽情作死。 朱国祥把田三叫来“你负责管理这些新人,明天给他们送来锄头、扁担、斧头、箩筐等工具。别让他们一盘散沙的建房子,要先商量好,先建谁的,再建谁的,这样速度才能快。石匠和木匠,需要的时候你也带过来。” “俺晓得。”田三领命道。 此处距离大明村挺远的,算是一个新据点。 接下来的后续移民,会安置在废茶山与大明村之间,慢慢的建屋开荒连成一片。 安排好工作,朱国祥原路返回。 朱铭把新任主簿的事情说了一下“得找时间去试探试探。” 朱国祥道“一起去。不管他什么态度,都要尽量迎合,不能让他耽误了大明村的发展。” 朱铭笑道“新来的主簿,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想要尽责做事,一种是躺平了摆烂。躺平的咱们不怕,想做事的就要防着点。不过嘛,他的敌人不是咱们,而是县衙那群胥吏。就算收拾了胥吏,还有向知县压着呢。” 郑泓也跟上来“俺打算在大明村住几日。” “住多久都行。”朱铭说道。 朱国祥问“想不想去参观炒茶作坊?” 郑泓尴尬一笑“有点想。” 朱国祥说“你不用挖空心思,采摘秋茶的时候,郑家可以随便派人来观摩。” “朱相公真是仁义!”郑泓感叹道。 既然早晚要泄露技术,还不如赚郑家一个人情,反正已经签了五年的期货合同。 收购价是定好了的,朱家横竖不亏,郑家自己看着办。 五年之后,大明村已经不缺钱了! 回山寨的路上,朱铭又碰见薛道光,这道士正在村里四处转悠。 薛道光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上来就问“小友,山上可有屋子?我想借一处住下。” 朱铭随便往远处指去“到处都是山,阁下随便寻个山头,便可结庐修道。粮食、食盐、蔬菜,都可以下山购买,只要道长出得起钱。” 薛道光说“独自结庐太费时间,借间茅草屋就行。” “修道不是应该在深山吗?”朱铭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212章 【洋州有人造反?】 到得宾馆,李友闻邀请朱铭去府衙宴饮,多余官吏皆散去,只剩几位府曹和县令陪同。 宴席非常丰盛,估计花销上百贯。 自己暂时不能治理汉中,朱铭却希望有人能搞搞基建。几杯酒下肚,朱铭说道:“我从褒斜道而来,所见山河堰多废弃,朋龟兄可有修缮的打算?” 李友闻摇头叹息:“为官一方,谁不想兴修水利呢?汉中赋役已极重,还是别再惊扰百姓为好。” “可惜了。”朱铭跟着感慨。 山河堰,又叫萧曹堰,是刘邦困处汉中时,萧何与曹参共同开凿的,乃刘邦起家的农业根基! 北宋就修过一回,距今已逾百年,而且还是南唐降臣许逖主持。 一百年没再修缮过,想想就知道破成啥样了。 历史上,得等到吴玠镇守汉中,一边忙着抵抗金兵,一边组织流民兴修水利。然后安置流民,实行军屯,在修复山河堰的当年,仅军屯就收入粮食万石。 三十年后,吴玠的弟弟吴璘,又来修缮一次,灌溉农田数十万亩。 只要山河堰得到修缮,汉中军粮便绰绰有余,都不需要再从川中运过来。 朱铭一想到山河堰,便自然想起吴玠、吴璘兄弟。 都是文武双全之辈啊。 吴璘在长期作战当中,还自创了叠阵法,主动带兵反攻陕西。吴璘派遣偏师从汉中杀到关中,他率主力在秦州(天水)迎战金兵,击破金兵五万余,金人投降者上万。 就在吴璘准备乘胜追击时,突然收到朝廷的撤退命令。 第二年,绍兴和议,不但没保住新占土地,还把和尚原割让给金国。(和尚原在宝鸡西南边吴家兄弟守了几十年,大小战斗上百次。没有战败丢失,却遭战胜割让,南宋就此失去从陈仓道出兵的前哨地。) 吴玠今年二十三岁,已在西夏战场展露头角,担任泾原路宋军的低级军官。 吴璘今年十四岁,即将投军。 顺便一提,九纹龙史进的原型史斌,就是在攻打长安时被吴玠斩杀。 怎样把吴家兄弟弄到手呢? 这两位完全可以当文官来用,吴玠镇守和尚原时,金国地盘里的百姓,主动跑来给他运送粮草。金兵设保伍连坐法,疯狂镇压送粮百姓,还派小股骑兵截杀,凤翔府百姓冒着杀头风险,依旧坚持给他运粮数年。 将领得军心不容易,能得民心就更难,吴家兄弟皆得民心。 唉,不好搞啊,人家已是大宋军官,只能俘虏之后尝试招降。 就连岳飞都不好弄,一是很难寻人,汤阴县那么大,寻个农户得派大量人手。二是岳飞年龄尚幼,今年才十三岁,还在家里务农,费尽心思找个农家少年,会被人当成神经病的。 名将啊,名将,现在手里只有个李宝。 知府李友闻还在劝酒,朱铭喝得微醉,问道:“朋龟兄可否帮个忙?” “成功请讲。”李友闻道。 朱铭说:“金州穷困,我欲兴冶铁之业,请朋龟兄给几户冶匠、铁匠。” 李友闻笑道:“金州不产煤,须得用木炭冶铁,运出来也颇耗财力,只能用作金州本地的农具。成功切莫说笑,在金州采金种茶便可,不要白费功夫去冶铁。” 金州是产煤的,跟铁矿一样,量大管饱,且都极易开采。缺点煤矿是多在深山,古代交通运输不便。而铁矿的品位也不怎么高,大约在—3之间,这是南方铁矿的平均水平。 汉中这边差不多,也是被交通因素制约,直至清代才大规模冶铁。 真正便利的是洋州,铁矿挨着汉江支流,可惜又缺少煤矿,暂时一座煤矿都没发现,只能使用木炭来冶铁。宋代的大型铁矿,已经在使用焦煤了。 须把兴元府和洋州一起占领,汉中的冶铁业才能初具规模:在兴元府炼制焦煤,通过水运送去洋州炼铁。 朱铭说道:“总得试试,还请朋龟兄帮忙。” 李友闻想了想:“便给成功十户,冶匠七户,铁匠三户。” “多谢!”朱铭举杯道,“敬朋龟兄一杯。” 宴饮结束,李友闻驱散众官,醉醺醺说:“成功被贬金州恐怕也是得罪了蔡京?” 朱铭也不过多解释,只叹息道:“我在濮州已震慑官吏正待大展拳脚,却稀里糊涂被召回。” 李友闻说:“成功谈及山河堰,吾又怎不知水利好处?可通判掌握着钱粮,俺多番说起水利之事,都被通判以扰民为由拒绝。那厮便是蔡党,只知鱼肉百姓!” “奸党祸国,吾辈自当奋起!”朱铭立即说。 “正该奋起!”李友闻找了好几个酒壶,终于找到些残酒,含着壶嘴一饮而尽。 李友闻并非看起来那般废物,他也是有政治抱负的,而且极为厌恶佛道,甚至死后不让子孙请人做法事。历史上,他几次贬官,都是因为怒喷奸党,最终被贬去广东客死他乡。 面对起义军时祭祀湖神,也不过是提振士气的手段。 朱铭说道:“何不让士绅集资分段修缮山河堰?” 李友闻摇头说:“没用,我已试过。本地士绅不信任官员,且近年来,知府又调任频繁,他们怕我捞钱跑了。更何况,上头还有转运司、提刑司,一旦疏浚山河堰,这些人也要捞一笔,士绅们的顾虑实在太多。” 朱铭只能表示同情,这是个有心做事,却又能力欠缺,无法压制属官、取信士绅的文人。 最惨的是,利州路转运司、按察司,已经把衙门从利州搬到兴元府。这位知府,上面还有一串省级官员,个个都能阻碍他办正事。 朱铭忽然问:“对了,怎不见利州路各司官员?” 李友闻解释道:“黄金峡那边的栈道塌了,西乡县的粮税,至今也无法北运。耽误了征讨西夏的军粮,转运使、转运副使皆吃挂落,一并遭到贬谪,新的官员还没到任。运判和按察使,皆亲往黄金峡考察,正在洋州那边组织军民修复栈道。” “这都半年了,那段栈道早该修好了。”朱铭说。 李友闻摇头道:“压迫过度,又多死亡,修栈道的民夫造反了。不但反了,还把其余栈道砸坏,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这事不敢上报朝廷,地方官员一直压着。” “民乱可平了?”朱铭问道。 李友闻说:“提刑使和洋州知州,亲率乡兵、弓手四千余,只用两月时间就平息民乱。但栈道坏了,险滩难以行船,无法追捕乱民,只能任其逃进深山。” “唉,世道艰难啊。”朱铭表面发出感慨,心里却在打招揽乱民的主意,那些逃进深山的乱民,皆可安置在大明村附近。 于是,朱铭又问:“利州路提刑使是哪个?” “黄潜善。”李友闻回答。 草! 未来的大奸臣啊,办事能力全无,坏事能力顶天。 陕西河东大地震,山川峡谷都震得改变位置。宋徽宗让黄潜善去视察灾情,这货隐瞒不报,只说是小地震,还因赈灾被提拔为户部侍郎。 靖康二年,黄潜善又拥立赵构做皇帝,排挤李纲,杀死陈东。起义军距离赵构只有六十里远,黄潜善依旧隐瞒不报,被吓尿了的赵构贬去濮州收酒税,不明不白死在半路上。 有黄潜善在利州路,汉中的山河堰修得起来才怪。 李友闻愤怒道:“只有剪除奸党,吏治方可清明,否则诸事不成。令尊虽以道士身份被征辟,却从不蛊惑君上,乃真正的有道高士。铲除蔡京,还须令尊出力,天下正直之士,皆要仰赖令尊了。” 朱铭拱手说:“惩奸除恶,义不容辞!” 李友闻晃晃悠悠站起,大喊道:“来人!” 立即有亲随进来。 李友闻说:“送朱知州去宾馆。” 这厮自己就喝醉了,却不让人搀扶,跌跌撞撞回府衙后宅。 在兴元府逗留数日,李友闻承诺的十户匠人,终于拖家带口来到府城。 他们表现得惶恐不安,毕竟要远离家乡,不知道今后是啥际遇。但听说是跟着元璋公的儿子走,多少又有些期待,父子俩的仁义之名已经传到兴元府。 登船之后,朱铭问随船士卒:“红薯和玉米,在兴元府有多少人种植?” 士卒说:“四县已经遍种,多种在山区,平地还是种稻麦。” “价钱如何?”朱铭又问。 士卒说:“种的人多了,价钱就低,乡下小民很是喜欢。前年和去年,很多人高价求种,一斤玉米能换十斤稻米。今年就滥见了,遍地都是,一斤玉米只能换七两稻米。明年估计更便宜。” “如此甚好,”朱铭问道,“兴元府百姓过得如何?” 士卒不敢说实话,只是陪笑:“自是好的。” 朱铭也不再多问,他能看出此人在说假话。 西北在打仗,汉中跟陕西一样,都得给前线供应粮草。玉米红薯虽然能增产,但官吏压榨得也更狠,知府李友闻连府衙都没理顺,怎么可能约束县级官吏? 更何况,洋州还有人造反,征募士卒平乱也得加税。 今年的汉中百姓,日子过得肯定艰难。 兴元府四县已遍种玉米红薯,洋州三县多半也普及了,估计已经传到金州那边,只需善待百姓就能很快恢复。 当务之急,是去洋州找黄潜善,把逃走的乱民都安置到大本营。 大明村的更下游,一直到父子俩穿越的地方,沿河沿江皆无人烟,完全可以安排乱民去耕种。 本章完 第213章 【为民请命】 朱铭回到洋州,没有惊动官员,而是直接住到闵家。 他把闵子顺的家书带到,闵文蔚闻讯立即下山,飞快来到兄弟家里。他经常自称是朱铭的老师,此刻却又恭敬无比:“洋州书院闵文蔚,拜见朱太守!” “山长何须多礼,快坐下说话。”朱铭装模作样搀扶。 闵文蔚坐下之后,还在拍马屁:“朱太守天资卓绝,当初只看第一眼,老朽便笃定太守必为宰辅之才!” 跟这人瞎鸡儿扯半天,朱铭问道:“黄潜善在洋州城里?” 闵文蔚屏退奴仆,只留下自家兄弟,低声说:“一直都在。修栈道的民夫作乱,他虽带兵过来剿贼,还说要亲自坐镇,其实连州城都不敢出,真正领兵平乱的是洋州知州。此人剿贼不行,横征暴敛却拿手得很!” “听说前阵子,他还跟高运判吵起来了。”闵子顺的父亲说。 朱铭问道:“高运判此人如何?” 闵文蔚道:“高运判虽然也趁着剿匪聚敛钱财,但毕竟还有些分寸。黄潜善却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勒令洋州三县加征杂税。修栈道时已加了一次,平乱时又加了一次,现在居然还要加税!” 朱铭又问:“富户加税几何,小民加税几何?” 闵文蔚道:“按照粮赋、茶课、金课、酒课、醋课征税,每次征收,都与正课一般无二。” 好,黄潜善并不针对底层平民,在苛捐杂税这件事上,人家对所有百姓都一视同仁。就连城里的商人,也被强征了好几遍。 再这么搞下去估计洋州四大家族都想造反了。 “厢军没有出动?”朱铭再问。 闵文蔚说:“出动厢军,就得惊动朝廷,利州路官员哪敢啊?平乱之兵,都是临时招募的乡兵和弓手。这些士卒现在也颇为凄惨,平乱之后被带去修栈道。而且粮饷也多遭克扣,若是一直如此,只需再有一两个月,数千乡兵和弓手也得造反!” “栈道修得怎样了?”朱铭问道。 “差不多已修完了,但那黄潜善就是赖着不走,似乎还想在过年以前加征一笔。”闵文蔚道。 朱铭惊讶道:“他疯了?” 闵文蔚道:“就是疯了,征税征上了瘾,否则高运判跟他吵架作甚?利州路的赋税,这些年就是高运判在负责,他知道再征下去必定又会激起民变。” 黄潜善是王黼的党羽,勉强可以算作郑党,但跟郑居中关系不大。 正所谓,我党羽的党羽,不是我的党羽。 朱铭懒得上疏弹劾此人,一来会得罪郑居中和王黼,二来也没有弹劾的必要。这种大贪官大奸臣,最好赶紧高升,给大宋朝廷踩他两脚油门。 虽然不弹劾,但苦头还是要让他吃的。 朱铭说道:“这种人不必惯着,联络城内外百姓,将他临时下榻的地方团团围住,最好能打死他几个亲随。” “这……这恐怕不好。”闵文蔚有些害怕。 朱铭说道:“放心,我来负责收场。黄潜善连州城都不敢出,必然胆子小得很。对付这种人,你越软弱,他就越得寸进尺。你强硬起来,他就被吓退了。他压着民乱隐瞒不报,若再起民乱,他哪敢上报朝廷?秋后算账也不可能,负责征税的是高运判,他一个提刑使能干啥?他修好了栈道不遣散士卒,就是不想放弃权利。一旦解散士卒,他就没机会横征暴敛了。” 郑家的宅子在城里,朱铭暂时不想露面,于是就住在乡下的闵家。 闵文蔚召集族中兄弟商议,大家都觉得该秀一秀肌肉。于是又去跟其他几个家族商议,甚至串联城内外商贾,李家又跑去联络乡兵和弓手。 如此大规模密谋,很快就泄露消息,普通民众也想要入伙。 利州路运判高景山听到动静,吓得连忙骑马回城,直奔黄潜善的临时住所:“黄宪司,你干出好大事情,城内城外皆欲鼓噪作乱了” 黄潜善住在荆湖会馆里,他自知横征暴敛太招人恨,平时甚至不敢踏出会馆。听闻此言,黄潜善居然还能保持镇定,笑着说:“高大判又来危言耸听,数千乡兵和弓手便驻扎在黄金峡,哪个刁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作乱?” 高景山怒火中烧,直接吼道:“一旦激起民乱,那些乡兵和弓手,恐怕会冲在最前面!” 黄潜善疑惑道:“俺又不薄待他们,这些丘八乱个什么?” 高景山说:“伱让知州带兵,却让劝农副使勾管钱粮。那武臣能信得过吗?军饷早就被克扣了,现在黄金峡那边全是怨兵!” 提刑使经常兼任劝农使,下面还有个劝农副使,也是隶属于提点刑狱司。劝农副使最初由文臣担任,真宗年间改为选用武臣其实基本没啥权力,也就在边疆路分可以参与军田事务。 黄潜善趁着转运使被贬,疯狂侵占地方大权,他又没啥心腹可用,竟然让一个武臣帮自己掌管军粮。 武臣劝农副使,平时没啥油水,还不趁机多捞点? 黄潜善当然知道克扣事,但不知道克扣的程度。此刻终于有些慌了,问道:“士卒真欲作乱?” 高景山说:“他们辛苦把栈道修好,还摔死十多个,粮饷却被克扣,你说他们心里好受吗?若非我与胡知州压着,又从州衙调了些钱粮过去,恐怕早就造反了!” 黄潜善左思右想,说道:“既然栈道已经修好,那便遣散士卒。” 高景山反问:“阁下说遣散便能遣散吗?他们还有粮饷未领,就算不补齐欠饷,好歹也得给回家的盘缠!” 黄潜善说:“便给钱财二百贯、粮食五百石。” 高景山气得怒吼:“这些钱粮,每人只能分到几十文钱、十多斤粮,你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那就……给钱五百贯、给粮一千石。”黄潜善心头滴血。 高景山拂袖而走,扔下一句话:“我不管了,这便回兴元府去!” 黄潜善独自思来想去,觉得可以再添点,应该能打发掉那些丘八。他唤来亲随:“去把胡知州、钟劝农叫来,就说俺要发粮遣散士卒。” 黄金峡那边已经炸了。 数千乡兵和弓手,早就蠢蠢欲动,被人一撺掇,瞬间就有数百人鼓噪起来。 他们将知州和劝农副使团团包围,怒吼着索要欠饷,更多士卒闻讯赶到,很快就聚集了上千人。 胡知州打算劝说,钟劝农却妄图恐吓。 这货是个光杆武官,从利州借来几个骑马厢军。他让厢军催马上前,自己持刀大喝:“尔等还敢造反不成?老老实实回营,过些日子便能归家了!” “俺们不回家,俺们要粮饷!” “就算不给粮饷,俺们辛苦修栈道,也得把工钱补上!” “就是,把工钱补上!” “工钱也要,粮饷也要!” “……” 士卒们七嘴八舌鼓噪,几个骑马厢军吓得后退,钟劝农却骑马上前,拔刀威胁:“谁再吵闹,便杀头正法!” “打死这鸟官!” 士卒们彻底怒了,一窝蜂往前冲。 钟劝农见势不妙,立即骑马逃跑,几个厢军跑得更快。 胡知州瞬间傻眼,正主跑了,他是替罪羊,极有可能被当场打死。 胡知州急中生智,振臂高呼:“随我去拿钱粮,冲啊!” 知州的几个亲随,也跟着大喊。 已经冲过来的闹饷士卒,下意识跟着知州和亲随,一股脑儿的朝军营粮仓奔去。 这里的粮食不多,属于每日伙食用粮,平均下来也就一人二十多斤。在哄抢的情况下,许多人扛着粮袋子就跑,手脚慢的连根毛都没捞到。 趁着哄抢粮食之际,胡知州也带着亲随逃了。 闹饷士卒意犹未尽,风风火火杀向州城。 州城那边早就乱起来,城内城外百姓,甚至还有商铺伙计,已将荆湖会馆团团包围。他们要文明一些,只是聚众呼喊,要求黄潜善不准再征税。 当闹饷士卒抵达城外时,朱铭突然带着李宝等人骑马冲出。 白胜大喊:“探花郎在此,探花郎在此!” 一通呼喊之际几大家族的族老,也纷纷带人过来喊话。 居然真让这些士卒安静下来,一个乡兵临时军官说:“朱相公,俺们敬你跟元璋公仁义,今日莫要挡着俺们去路。” 朱铭说道:“若是杀官,便不好收拾了,你们家中都有妻儿老小。如果信得过我,便听我命令做事,保证帮你们拿回欠饷。” 闹饷士卒没再说话,他们有些相信朱铭,但又担心出现意外,同时也不敢真的造反。 朱铭翻身下马,把腰间宝剑解下,顺手扔给白胜拿着。然后,赤手空拳走到数千士卒前方:“你们便簇拥着我进城,若我使诈,将我乱棍打死便是。如何?” 这般做法,诚意十足。 军官们纷纷说:“俺们相信朱相公,这就随相公进城去。” 数千士卒簇拥着朱铭,直奔荆湖会馆。 围着会馆抗税的百姓,听说朱铭也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道路。 朱铭对周围的军民说:“诸位父老乡亲,若是信得过我,我这就进去帮你们说话。” “朱相公给俺们做主啊!”一个老者突然跪地,这是郑家安排的托。 “请朱相公给俺们做主!” 周围百姓也跟着跪下如同病毒传染一般,跪地之人越来越多,就连最外围的闹饷士卒也已下跪。 朱铭整理衣襟,在百姓的注视下,阔步走进会馆。 本章完 第214章 【面子里子都有】 “相公,朱太守求见!”亲随在外面喊。 黄潜善正在后院,试图从后门逃走。但后门也有人堵着,于是又到处搭梯子,爬上围墙观察情况,试图找到一条逃跑路线。 几个亲随还在爬梯打望,黄潜善转身问:“哪个朱太守?” 亲随说:“去年的探花郎,如今做了金州知州,这几日正好路过此地。” 黄潜善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我记得他就是洋州人,快快请他上二楼!” 为啥不在一楼? 当然是害怕暴民冲进来。 黄潜善命令自己的随从,把几道院门全堵死了,搬了好多家具去堵门。 就连朱铭进来,都折腾半天,生怕暴民随之而入。 黄潜善推开二楼窗户眺望,发现外面的暴民变得更多,街道上黑压压全是人头。 “嘭!” 他连忙把窗户关上,已吓得双腿发软。 在黄潜善想来,只要他手里有兵,就不怕这些刁民作乱。 只是没料到钟劝农贪得太狠,非但一文钱军饷不给,就连每天的伙食都克扣。修栈道时,还能偶尔见到一顿干的,工程完毕连稀粥也掺沙子。 “相公,朱太守到了。” 黄潜善立即迎上去,握着朱铭的手,可怜兮兮道:“成功救我!” 朱铭叹息:“乡兵闹饷,钟劝农和胡知州都逃了,那些乡兵直奔州城而来。我路过洋州,正在闵山长家里做客,听到乡兵作乱立即赶来,好歹在城外将他们拦住。” 黄潜善怒道:“这些贼丘八,又不是不给粮饷,连这几日都等不得。” “毕竟只是临时招募的乡兵,并非厢军士卒,他们不懂朝廷王法,”朱铭劝道,“些许地方小事,不可惊扰官家,还得用怀柔手段。” 黄潜善居然还不想给太多钱,说道:“成功是本地人,想来颇有威望。可去告知那些乡兵,,每人给铁钱五十文、给稻米二十斤,让他们早早归家。还有那些刁民,,就说此间事了,不会再征收杂税了。” 朱铭叹息:“宪司真个不要命了吗?那些乡兵先是剿贼,又被拉去修栈道,听说还有伤亡。他们被征募时,半文钱也没领到,还要自己带干粮赶来。没有工钱,没有军饷,伙食也差得很,几十文钱哪里打发得了?” 黄潜善心疼道:“我虽加征两次课税,但根本没有征足,多有刁民抗税不交。便连洋州的四大族氏,还欠着第二次的杂税,哪里还有钱粮给乡兵?”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朱铭彻底服了,拱手说:“既如此,我也没法,这便告辞了!” “成功留步!” 黄潜善连忙拉住,问道:“多少钱粮才够?” 朱铭说道:“不如放几个闹饷军官进来,让他们当面陈说。” 黄潜善道:“只许进来三人。” 朱铭踱步前往大门,对门外守着的白胜说:“让闹饷士卒,推举三位头领进来,当面跟提刑使商谈粮饷。” 黄潜善站在二楼,悄悄打开半扇窗户,只见远处街面骚动起来。 大概耗费半个小时,终于推举出三位乡兵代表,两个来自兴元府,一个来自洋州。 都是身强力壮的好汉。 朱铭拱手道:“不知三位壮士尊姓大名?” 一个壮汉说:“俺是兴元府乡兵暂编都头邱寿成。” “俺是兴元府乡兵暂编押官王信。” “俺是洋州乡兵暂编都头范正同。” 朱铭扭头瞥了一眼,窥见黄潜善在楼梯口偷瞧,便说道:“三位壮士都是好汉,今日便给朱某一个面子,与那提刑使好生商量,莫要把事情闹大了。” 邱寿成说:“俺们也不想造反,可当官的太欺负人。俺有个兄弟,修栈道时摔死了,至今也没个说法。若是不给抚恤,让他家孤儿寡母怎生过日子?” “就是,”范正同也说,“征募俺们的时候,是让俺来做乡兵的,平了乱子就能回家。却又让俺们去修栈道,俺就搞不明白,咱这些人到底是乡兵还是民夫?若是乡兵,便给军饷。若是民夫,便给月钱!” 王信怒道:“不给个说法,索性反了,杀了鸟官做盗贼去!” 听闻此言,黄潜善吓得脖子一缩,蹑手蹑脚回到二楼假装镇定。 朱铭把人带上去:“你们自己跟提刑使讲。痛快一些,要多少钱粮才能散去。” 三人在外面就商量好了。 王信说道:“摔死的,摔伤的,得给抚恤。死了的,一条命十贯钱;没死的,一人给五贯汤药费!” 他们觉得是狮子大开口,黄潜善却松了口气,修栈道死伤二十多人,两三百贯就能搞定。 黄潜善讨价还价说:“死了的五贯,没死的两贯。” “不行,这命也太贱了!”邱寿成道。 黄潜善道:“再降一些。” 双方讨价还价,死者给八贯抚恤,残废者给五贯汤药钱。 接着又谈粮饷,也懒得分军饷还是工钱,直接合并到一起给。在反复争执之后每人给钱三贯半、给粮五斗,死伤之人也得给。 谈判结束,黄潜善瘫坐在椅子上。 上万贯就这样没了,他这次几乎是白干,只弄到一千来贯辛苦钱。 虽说反复加征课税,但地方官吏不怎么配合,士绅商贾也总是拖延,他真没捞到多少钱啊。 钱财就在会馆当中,黄潜善已经勒令李家兑换成金银。 朱铭又唤进来一些乡兵,把金银清点之后,陆陆续续搬出去。再找李家重新兑换成铁钱,而且不准收取手续费。 朱铭站在门口,对抗税百姓说:“尔等都回家去,今年不会再加税。洋州明年的地里脚钱,也只收每斗60文,谁敢多征就是不给我面子!” “朱相公仁义!” “朱相公大恩大德,俺们都记得了!” 抗税队伍里的托,纷纷跪下磕头,其余百姓也欢天喜地跪下。 朱铭自作主张,把明年的地里脚钱给降低了,只留每斗4文给官吏们贪污。那些家伙,趁着黄潜善乱征税,今年肯定贪了不少,明年再想贪就得面对百姓怒火。 抗税百姓很快散去,乡兵和弓手排队来拿遣散费。 黄潜善站在二楼看着,心里对钟劝农恨得牙痒痒。那家伙也贪了不少,而且惹出这么大事,至今还不知道克扣钱粮的去向,回去得让钟劝农吐一些出来! 朱铭来到黄潜善身边:“黄宪司,听说还有许多乱民,逃进山中做盗贼去了。” 黄潜善道:“癣疥之患,不足为惧。” “这些乡兵,索要的钱粮不多,算下来每天也就二三十文工钱,”朱铭说道,“他们已经闹过一次而且还闹成了,今后更容易生事。若再有山中贼寇蛊惑,恐怕明年还有民乱发生。” 黄潜善有些不耐烦,问道:“成功以为该如何解决?” 朱铭说道:“给我三千贯,我派人去安抚山中贼寇,将他们重新寻个地方安置。” “三千贯?”黄潜善惊得跳脚,甚至都不装了,“若给三千贯,我这趟还要赔本!” “两千贯如何?”朱铭问道。 “最多给一千贯!”黄潜善气得浑身发抖,他这趟真就白忙活了。 朱铭叹息:“唉,一千就一千,我再贴些钱粮。洋州乃我家乡,实不愿再起乱子。” 朱铭帮忙解决了困难,黄潜善却不怎么领情,而且因为钱财之事,心中甚至还生出怨恨。 这货真就把朱铭记恨上了。 如此奇葩的脑回路,只能说小人难养也。 一直忙活到大半夜,乡兵和弓手终于领完钱粮,毕竟粮食还得去仓库里调。 三位乡兵代表,带着诸多士卒,前来给朱铭道别。 邱寿成跪拜道:“朱相公今日的恩情,俺们都记下了。今后有啥差遣,俺们水里火里绝不皱眉头!” 其余士卒也跪下,朱铭亲手搀扶起来十多个:“莫要如此。皇帝还不差饿兵,为官府做事就该拿钱粮,这是你们应得的。且都散去,回到乡里好生过日子。” 朱铭让亲随打着灯笼,把这些闹饷士卒都送出城去。 士卒们来到汉江边,再次朝着城内跪拜,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休息,等着天亮之后再结伴回家。 黄潜善不愿在此停留,大半夜就走了,他要赶回兴元府,让钟劝农把贪污的钱粮吐出来。 朱铭歇息半夜,翌日便去州衙。 胡知州是今年新来的,也趁机捞了一些,数量不多,就几百贯而已。 他死里逃生,感激道:“幸亏有朱太守出面,否则昨日之事难以收拾。” 朱铭说道:“我怕事情闹大,擅作主张降了明年的地里脚钱,还请胡太守见谅。” “权宜之计,不碍事的。”胡知州对此无所谓,平时多收的地里脚钱,大部分都被县级官吏贪了,州里的官员其实分不到几个。 朱铭又说:“逃进山里的乱民,可能再生事端。黄宪司拿出一千贯钱还请州里再拿出一些,我出面把他们安置在大明村的下游开荒。如此,既能解决乱民隐患,还能开垦荒地增加赋税。” 胡知州为难道:“前番平乱再加上修栈道,州衙库房已经没剩几个钱粮。钟劝农克扣军粮,连伙食都贪,我怕出事,还从州衙调了一些粮食过去。” 朱铭说道:“那就让富户摊派,筹集三千贯钱,由我出面安置乱民。” “也……只能这样了。”胡知州立即答应,反正不用他出钱。 朱铭心头美滋滋,这次既赚到了民心,又能招揽许多乱民,还不用自己掏钱安置。 (这是补上欠的一章。) 本章完 第215章 【衣锦还乡】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朱铭想让富户摊派三千贯,一番哭穷之后,富户们只认摊一千二百贯。并且,摊派范围变大,西乡县士绅也得认捐;摊派户数更多,三等户也要象征性出点。 不等摊派款到齐,朱铭就用黄潜善留下的一千贯,全部拿来购买纸衣和粮食,征用中小型商船运往山中。 宋代棉花种植面积不广,富人自然有各种御寒衣物,穷人就只能穿纸衣过冬。 纸衣也分两种,一种用构皮纸制作,价钱相对要贵些。一种直接用构树皮捶打所得,质地跟纸张很接近,其实就是树皮衣。 轻便挡风,厚实耐操,保暖全靠不透气。 就连底层士子,很多都依靠纸衣、纸被过冬。 郑胖子跟着朱铭一起进山,随行之人还有他的小舅子李直方。 李家对此非常积极,因为大量乱民逃入深山,其中一部分投靠了貔大虎巩休。 巩休占据废金矿,按照宋代法律,私人开采的金银铜,先要拿出0用于交税,剩下80也必须卖给官府。但官府收购价太低,巩休都是私卖给李家,李家等于变相控制了废金矿。 现在乱民投靠巩休,巩休的实力大增,不利于李家的控制。 “巩休的山寨就在前面。”李直方伸手指去。 朱铭让船队在山下停靠,将纸衣和粮食搬一些上岸,然后船队和差役退出五里地外。 这个举动释放善意,立即博得巩休好感。 巩休亲自下山交涉,问李直方:“这是哪位贵人来访?” 李直方说:“元璋公之子、今科探花郎、金州知州朱讳铭朱相公!” 巩休肃然起敬:“原来是朱相公,俺这山里也种玉米红薯,今年总算不缺粮食了。” 朱铭笑问:“不请我去寨子里坐坐?” “请。”巩休拱手道。 这里没有黑风寨险峻,山下的平缓耕地也少,全靠贫瘠山地种粮食,玉米红薯于此有大用处。 附近几座山岭,到处都有开采痕迹。 有些矿坑,甚至能追溯到汉唐,已经被植被所遮盖。 巩休的个头不高,但体型极为健壮,身上武器是一根熟铁棍。 朱铭一边慢慢爬山,一边用闲聊的语气说:“巩寨主可知,采金要交两成课税,剩下的金子只能卖给官府?” 巩休冷笑:“官府的买价,是一百年前定的,上等金每两000文,次等金每两400文,俺是傻子才会卖给官府。朱相公虽是当官的,但俺敬你父子仁义。你既是金州知州,就莫来管洋州的事。” 官府的黄金收购价,只有市价六分之一。 朱铭又说:“你私自接纳乱民,也是杀头的勾当。” 巩休站在半山腰上,转身说道:“朱相公有事便明言,不必讲恁多来吓唬俺。” “快人快语,果是好汉,”朱铭也不绕弯子了,“投奔伱的那些乱民,我也懒得去管。但你这里耕地有限,肯定不能接纳太多,必有许多乱民进了深山。” “你派人告诉他们,就说我朱铭做担保,官府不会再追究,但须前往大明村下游开荒落户。黄金峡的淘金客,也是把金子卖给你,你派人给那些淘金客传话,让他们去黄金峡各处山岭深谷,把刚才那番话也告之乱民。” “只要他们出山,过了黄金峡栈道,就有船每日等在岸边。若去了大明村,每人给纸衣一件、粮食三斗。明年春天,还会借给他们种子,租给他们耕牛,开荒前三年不用交赋税。” “我今日给巩寨主带了些薄礼,纸衣五十件、粮食三十石。” 巩休听完沉默片刻,感慨道:“朱相公果然仁义,可救活人命无数。幸好今年没下雪,否则逃进山里的百姓,早就冻死一大半。俺答应帮这个忙,也算积德行善了。” 李直方有些着急,李家害怕巩休做大,本意是想让朱铭索要投靠至此的乱民。 没成想,朱铭根本不提这茬。 朱铭继续说道:“那些乱民家中若有妻儿,明年也可接去团聚。” 巩休开玩笑说:“有这般好事,俺都想去大明村了。俺寨子里虽穷,却也有几坛美酒,今日跟朱相公喝个痛快。” “我就不上山了,还要赶时间回村,今后有的是喝酒机会。”朱铭此行目的已经达到。 巩休叫来一些手下,把朱铭赠送的纸衣和粮食搬回去,又让人立刻去四处传话。 朱铭带着剩下的纸衣和粮食,坐船出山,顺着黄金峡南下。 巩休站在岸边大喊:“朱相公有空来寨里吃酒!” 他已经被朱铭彻底折服,抛开别的因素不说,仅朱铭身为知州,却丝毫不摆架子,愿意跟一个匪类折节下交,这就足以让巩休受宠若惊。 打个比方,你在穷山沟里从事非法产业,突然有个市长跑来,不但跟你交朋友,还主动送你礼物。你是什么感觉? 汉江边还停着一艘官船,郑元仪等人就在船上。 汇合之后朱铭跟郑胖子道别:“洋州之事,就拜托内兄了。” 郑泓拍胸脯道:“包在俺身上!” 郑泓的任务是用富户摊派的钱,购买纸衣和粮食,运去接收乱民的地点。 望着船队离开,李直方郁闷道:“俺却是白来一场,今后巩休做大,怕又要哄抬金价。” 郑泓说:“你家压价已经够狠了,他抬一抬也合情理。再那样压价,迟早被人抢走生意,多少人盯着黄金买卖呢。” 李直方无言以对,黄金买卖确实利润丰厚,但违法收购黄金是大罪,每年打点官府的钱财就不少。他李家的生意,真没有旁人认为的那样赚得多。 朱铭过了黄金峡,寻一处缓水处,把船队和物资留在那里,白胜留下来负责接收乱民,官府派来的公差进行协助。 当天晚上,就有几十个乱民跑来投奔。 他们在山中又饿又冷,已经有人因饥寒而死,但凡看到点希望都不会错过。 白胜先让乱民穿上纸衣,又分给他们粮食,凑齐一船便运回大明村。 却说郑胖子回到家中,祖父郑岚问他:“成功没来?” 郑泓说道:“回大明村了。” “你怎不多留他几日?总得好生招待一番。”郑岚责备道。 郑胖子笑道:“他是大忙人,俺过年再去一趟便是。” 郑岚捋胡子说:“朝廷命官,是这般忙碌的,你多带些节礼过去。” 把孙女塞给朱铭做妾,郑岚可谓赚大发了。 州县两级官员,都对他另眼相看。城里城外的士绅商贾,也比以前更加热情,就连老百姓对郑家的观感都有变化。 甚至这次黄潜善胡乱征税,都没对郑家逼迫太过。 傍晚,朱铭在上白村登岸。 他带着随从直奔老白员外家,中途碰到有人捧碗在院子里吃饭,朱铭笑着打招呼:“这冷的天,白五叔不在屋里吃?” 那人愣了愣,随即欣喜道:“朱秀……朱相公来了!” 屋里的人纷纷跑出,簇拥在朱铭身边,似乎想沾点官气,又畏惧官威不敢靠太近。 “朱相公回乡了!”隔壁的村民也出来,很快有人扯开嗓子大喊。 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这里虽然不是朱铭的家乡,但他也体会到此等心情。 越来越多村民闻讯赶来,就连小孩都蹦蹦跳跳为朱铭开道。 朱家父子在村里已成为传奇,而且越传越邪乎。每当有女子回娘家,便被问起父子俩的事情,那些稀奇故事便随之传到别的村,渐渐又传到县城、州城。 甚至有村民说,第一次见到朱家父子,就发现他们身上带着红光。 还有村民说,亲眼目睹朱国祥使用法术,把一块贫瘠山地变成上田,地里的庄稼不施肥就能丰收。 这多少跟宋徽宗征辟有关,但凡沾上皇帝,总会变得离奇。若朱国祥不会仙法,怎又能得到皇帝的器重? 再结合玉米红薯的推广,以及朱国祥所着农书的传播,加之朱铭一举考中探花,此类乱七八糟的故事,已经有很多百姓深信不疑。 严大婆已搬到江边居住,坐船回上白村非常方便。她去白市头赶集的时候,经常回村里坐坐,跟以前认识的老姐妹拉家常。 每次回来,都是众星捧月。 就连大姑娘小媳妇,也拿着针线坐拢来,围绕严大婆打听八卦,而且全程马屁连天,乐得严大婆合不拢嘴。 “拜见朱相公!”白大郎带着仆人赶来迎接。 朱铭顺手递出家书:“这是三郎托我带回来的。” 白崇文双手捧过:“俺三弟在京城可好?” 朱铭笑道:“还是老样子,位卑言轻,勾心斗角,做官做得不甚痛快。我爹常在官家跟前,明年就找个机会,举荐三郎外放做官。” 白崇文顿时更加恭敬,躬身前行道:“皆要仰仗朱大相公美言。三弟上次来信,便说他关试没考过,还是朱相公举荐才有了差遣。” “自家兄弟,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大郎莫要太过见外。”朱铭说道。 白崇文道:“还是朱相公念旧,俺心里欢喜得很。” 走到半路,老白员外也来了,是让家仆背来的,颤颤巍巍落地作揖:“草民拜见朱相公!” 做了大官,啥都不一样。 本章完 第216章 【今非昔比】 一年多不见,白宗望又老了几分,精神头已经没那么足了。 不服老不行,这位老白员外,不仅再见朱铭时显得谦恭,就连对待村民都更加宽容。 或许是年轻时干的坏事太多,他竟然学着亡母吃斋念佛,把那废置许久的佛堂又清扫出来。 他把朱铭请进客厅奉茶,又让儿子招呼朱铭的随从,还让儿媳陪同郑元仪说话。 朱铭品尝着茶水,闲聊了几句,便问道:“大明村那边,多为开荒地,按制可以减免几年赋税,想来对本县的苛捐杂税不太了解。我问别的人,他们也不愿实情相告。请老员外实话实说,这两年西乡县的农民生活如何?” 白宗望仔细瞧了朱铭两眼,见他不似作伪,便叹息说:“朝廷下令重编保甲,每个都保户数都减半,官府对乡村管得更严了,收税征役也变得更狠。莫说寻常农户,就连地主都有些吃不消。” “西乡县的县令,还是去年那个?”朱铭问道。 白宗望说:“栈道塌毁,耽误钱粮解运,县令被贬去了广南。新任县令,迟迟没来,估计要开春之后才到。” “张主簿呢?就是那个张肃。”朱铭又问。 白宗望说:“可能朝中有人提携,已经升迁到别处做县令。新来的主簿叫叶谦,是去年的新科进士,目前由他代理县令事务。” 张肃是张商英的侄子,估计张商英的哪位门生故吏,投靠郑居中做了郑党,于是托关系给张肃升官。 白宗望又说:“从去年开始,为了筹集西北军粮,便连四五等户也要交和买钱,一二三等户就摊得更多。幸好俺家三郎做了官,二郎又在县里做押司,和买钱摊派得不算过分。别的士绅就不行了,竹湾乡已有一家大户被逼得破产逃亡。” 朱铭感慨:“世事多艰啊。” 和买钱、和籴钱的初衷,是官府出钱购买百姓的物资,就近获得粮食、布匹以充作军用。 最初是官府压价,强行低价购买。 接着就开始赖账,向百姓赊购物资,一直欠着不给钱说是用来年的赋税抵账。 随后连装都懒得装,直接让老百姓给粮给布,不再提花钱购买的事儿。 再然后,全给粮食布匹太难运输,折算成一部分钱财上交。 出现这四个变化,只用了几十年时间,而且仅对上户(一二三等)征收。就算再坑,坑的也是富人。 到了徽宗朝,竟开始对四五等户下手! 白宗望忽然笑道:“竹湾乡那家大户,逃去了大明村开荒。” 朱铭闻之莞尔,大明村已成“藏污纳垢”之地。先有一堆贼寇,再是各种逃户,如今又接纳乱民,竟还有破产富户举家投奔。 白家临时杀鸡宰羊,天色尽黑才开席。 郑元仪被白家女眷簇拥着坐下,朱铭的其余随从,也受到热情招待。 白宗望看了儿子写来的家书,忍不住打听道:“犬子虽然中了进士,但资质驽钝,恐升迁困难。若按照惯例,须几年才能再迁新职?” 朱铭说道:“不好讲,快则两三年,慢则五六年。” 白宗望又问:“送礼是个怎生章程?” 朱铭笑道:“没个定价,以亲疏远近而论。若是蔡党,给的钱便少些。老员外放心,我爹会帮着说话的,明年定叫三郎外放地方。” “老朽敬大郎一杯!”白宗望连忙举杯感谢。 蔡京秉政的时候,其实卖官现象还不算严重,因为这老贼有的是各种捞钱法子。 直至蔡京倒台,换成王黼上位,那才叫一个乌烟瘴气。 正所谓“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不是说贿赂三千贯就能直秘阁,而是表达当时卖官之风愈演愈烈,就连秘阁之臣都能花钱买到。还有就是,即便你因功升迁上去,也得给王黼的党羽送钱,否则总会出现各种意外。 蔡京失势,不但没能改善风气,反而变得更加糟糕,因为继任者比蔡京更烂! 一番畅饮,白宗望亲自把朱铭送去客房歇息。 仆人扶着他前往书房,白大郎也跟进来,欣喜道:“朱大郎一贯不作假,三弟明年要升官了咧。” 白宗望也喜气洋洋:“还得朝中有人啊,否则你三弟不知要蹉跎几时。逢年过节,你多去大明村拜访,多多孝敬严大婆跟沈娘子。” “俺又不是没去,”白崇文笑道,随即又感慨,“这才三年多时间,他们父子就成了大官。想那三年前,连饭都吃不饱,一个住处都没有。这世事变幻莫测,谁又能料得到?” 白宗望开始吹牛逼,往自己脸上贴金:“俺第一次见到朱大相公,就觉得此人不简单,气度不凡,腹有乾坤,所以才托人给他做媒。” 这也不算假话,主要是朱国祥把他镇住了。 白崇文奉承道:“还是爹爹目光如炬,看人一向不出错的。” 白宗望教育儿子说:“伱的毛病,就是捧高踩低。须知高者有跌落之时,低者亦有冲天之遇,观人不可看其身份地位,须得察其气度才能。若你实在看不明白便该与人为善,对贫寒者也要以礼相待。” “孩儿谨记。”白崇文虚心受教。 他现在的心境已经不同了,遭遇盗贼经历生死只是一方面。更因为二弟在县衙做吏员,早就已经在县城落户;三弟又在外为官,不可能回来争家产。 这白家的产业,都是他白崇文的。 地位变了,心境就变。 心境变了言行举止都会改变,没有以前那般小肚鸡肠。 白宗望感慨道:“朱大郎明年才十九岁,不到二十岁的朝官知州,磨勘资历也能磨成宰辅。别的咱家高攀不上,白祺既是白氏子,又是朱家的继子,可以结成姻亲。” 白崇文说:“俺多去拜望严大婆跟沈娘子,哄得她们高兴了,这桩亲事便能定下来。” 白宗望说:“你与崇武,都高攀不起。须得是你三弟,他也有进士功名。从你三弟的岳父家,选个女娃许配给白祺。实在不行,嫁去做妾也可以。咱白家今后的富贵,就要仰仗朱家了。” 白崇文笑道:“白祺今年才十岁,有的是时间结亲。” “糊涂,”白宗望教训道,“沈娘子迟早要搬去东京住,还会一直留在大明村不成?须在她搬走之前,把这桩亲事给定下来。” 白崇文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个情况,忙说:“还是父亲周到。” 翌日,朱铭离开上白村,村民们纷纷前来送行。 随着朝廷盘剥日重,红薯玉米愈发显得珍贵,底层百姓就靠这玩意儿饱肚子。 而且推广开来之后,价钱太便宜了。 玉米口感粗糙,因为热量不足,还饿得很快。红薯吃多了,也会反酸胀气。 这两样东西,富人只是尝尝鲜,或者做成零食吃,并不视为主粮。如此价钱就低,穷人也买得起,甚至还能混个饱。 不仅城里的穷人爱吃,就连乡下的农民,也把自己种出的稻麦卖了,换成更便宜的玉米红薯。 为百姓带来红薯玉米的朱国祥,在底层贫民的心中,那种威望是难以估量的。 村民们自发给朱铭送行,虽掺杂有慕强的因素,但更多还是出于尊敬。感激朱铭当年杀败盗贼,感激朱国祥带来粮食,还感激他们发明炒茶之法。 上白村这边,也学会了炒茶,甚至学会了炒制红茶。 红茶对原料的要求,远远低于团茶,能采摘的茶叶更多,村民们采茶赚钱的机会也变多。 张镗看到有百姓送鸡蛋和蔬菜,不禁感慨道:“乡民对朱氏何其敬重也!你在濮州可见到如此情形?” 李宝摇头:“闻所未闻。不管是兴仁府还是濮州,村民即便敬重士绅,也只敬重本村的。邻村的士绅,都视之如蛇蝎。京东路盗贼遍地,没有洋州这边民风淳朴。” 他们还没到大明村,那里才叫世外桃源呢。 说笑间,跟随朱铭登船,往下游的大明村驶去。 朱铭观察汉江两岸,下白村没有太大变化。而下白村对面的江边,却多了一些房屋,不少山坡也得到开垦,估计有新移民被安置在此。 抵达大明村码头,这里变化更大,朱铭都快认不出来了。 原本杂草丛生的河滩,全都成了平整地面,甚至还有几个老妇人,在那里卖红薯干之类的零食。虽然往来客商不多,但老妇人也没啥劳动力,一边摆摊,一边做针线活,总能赚几个零用钱。 朱家父子刚穿越时,投宿的田家房屋拆了,已改建成两层小楼,变成客栈兼盐店。 盐店很隐蔽,毕竟是非法买卖。 私盐贩子把货批发过来,盐店负责零售给村民,客栈后门才是卖盐的店面。 此外还有学堂有几间村办公室。 刚刚登岸,便有村民大喊:“郎君回来了!” 朱铭以前是村长,后来朱国祥变成村长。渐渐的,朱国祥成为相公,而朱铭则变成了郎君。 大明村的百姓,对朱铭的态度不断改变,目前是把他当成“大少爷”,把朱国祥看作是“老爷”。这出自一种依附心理,他们全靠朱家父子,才能抵抗官府的苛捐杂税。 本章完 第217章 【蒸蒸日上】 首先到江边迎接的是张广道,天气挺冷的,也没啥事情可做,他在客栈大堂里,跟几个盐贩子喝酒。 听说朱铭回来了,张广道立即扔下酒碗出来,几个盐贩子也随他一道。 “郎君又长高了咧。”张广道笑呵呵说,嘴里还带着酒气。 朱铭拍拍他肩膀“张三哥也更壮了。” “拜见朱相公。”盐贩子们齐刷刷拱手。 负责管理客栈的余善微,也带着两个伙计过来迎接,微笑着朝朱铭行了个万福礼。 紧接着,村学校长的孟昭出现,行礼之后介绍说“郎君,这两位是余勘,字洞烛,刘师仁,字宗儒。他们皆为本县士子,除了做老师,也协助管理村中事务。” 朱铭拱手说“今后就要仰仗二位了。” “不敢当。”余勘和刘师仁受宠若惊。 余勘是孟昭申请招来的,两人的经历很像。 余勘出身自耕农家庭,受到家族资助,在村塾里读书,考到三十多岁,只中过一次举人,距离中进士遥遥无期。平时靠给人算账、抄书、写信赚钱,日子勉强过得去。 大明村这边日渐兴旺,余勘便应聘而来。 至于刘师仁,正是被官府逼得破产逃亡的富户子弟。他家早已日渐衰落,而且还失去了靠山,土地又多在县郊,向弼主政西乡县时就已经盯上。 新来的县令,也盯上刘家,重重摊派和买钱、和籴钱,把刘家给逼得破产,顺势霸占刘家的土地。 刘家的主宗,老弱妇孺加起来,共十四人投奔大明村,识文断字者就有八人。 村学居然有三位老师,朱铭忍不住问“学校有多少学生?” 孟昭回答说“有男女学生七十四人。村学不收束修,村民也不愁温饱,送孩童来读书的越来越多。洞烛兄教授文字,俺负责教授数学。刘兄是来学校帮忙的,他不拿俸酬,教导学生的同时,也在跟着俺学习数学。” “很好,村学办得颇为兴旺。”朱铭赞许道。 孟昭笑着说“相公(朱国祥)立下规矩,俺们都是照规矩办事。” 正说话间严大婆和沈有容也来了。 严大婆比以前更精神,看起来似乎还年轻了些。沈有容产女之后,则丰腴富态许多,脸型变得更圆润了。 朱铭上前见礼,又介绍道“这是内人郑元仪。” 郑元仪行礼道“婆婆(祖母)万福,母亲万福。” “好好!”严大婆仔细打量,见她美丽乖巧,越看越是喜欢。 沈有容取下银钗,拉着郑元仪的手说“也没准备见面礼,这个且收下。” “多谢母亲。” 郑元仪也拿出礼物,是她用私房钱买的。 送给严大婆一副绣花镶珍珠抹额巾,外层为锦,内衬为罗,戴起来颇显富贵。 又送给沈有容一副耳坠,黄金点翠工艺,虽然点翠面积很小,但也价值二三十贯。 郑元仪为了讨好两位长辈,那是下了血本的。 沈有容从未见过点翠饰品,只觉得煞为好看,她来回抚摸道“这是甚料子?” 郑元仪回答“翠羽。” 沈有容依旧不晓得翠羽是啥,也不好意思再多问,拉着郑元仪就往家里走。 朱铭对张广道说“今日或许有移民要来,你提前准备一下。” 张广道问“多少人?” 朱铭摇头“不知道,陆陆续续来,少说也就两三百,也有可能会更多。” 张广道立即醒悟“逃进山里的乱民?” “对。”朱铭说道。 张广道吐槽道“就那一截栈道,前后修了半年,若是让俺来,两三个月便弄完了。黄金峡没法过去,村里的茶叶还屯着呢,那些鸟官耽误了村里做买卖。” 朱铭又介绍张镗、李宝、杨朴和刘魁,说道“都是好汉,你们互相认识认识。” 张广道立即请他们进客栈喝酒,至于张镗和李宝的妻子,则跟随郑元仪而走,女眷们自有话题可聊。 刘魁是李宝的小舅子,年纪尚幼,啥都不懂,就坐那儿听哥哥们吹牛逼。 朱家的新宅子,背靠山脚而建,如果算上柴房,拢共有十二间屋子,普普通通的地主宅院。 严大婆吩咐佣人搬抬行李,把客人的房间也安排好。 朱铭屁股还没坐热,田二、田三等人,也带着老婆来拜见。 他们掌管着村中各种事务,朱铭随口问起,又出言勉励,赏赐各种小物件——都是从东京带来的,汉中这边买不到。 男人们聊得差不多了,郑元仪牵着小孩过来。 朱国祥的女儿一岁多大,刚刚学会走路,但走得不太利索,需要大人护着才行。 宋徽宗赐的破名字太生僻,从来没有使用过,另取了个小名叫“安安”。这属于宋代女子惯用的小名,有平安长大的意思。等今后及笄或出嫁,再正式取字,到时候以字为名。 在此之前嘛,可以唤作朱安安。 对宋代社会了解越多,朱铭就严重怀疑,李清照可能不是闺名,而是及笄后姓李字清照。 女子待字闺中,待的就是那个字。 “叫大兄。”郑元仪双手扶着小女孩腋下。 朱安安瞪大眼睛看着朱铭,似乎有些害怕,又带着几分好奇。 朱铭笑道“给我抱抱。” 郑元仪抱起小孩交给朱铭,笑道“安安真漂亮,生得像个小瓷人儿。” 朱铭刚接过手,小女孩就哭起来,朝着沈有容张开双臂“妈妈,妈妈……” 爸妈之称远早于爹娘,符合婴儿的发音习惯。 宋人更习惯于称呼爹妈,而不是爹娘。(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今人呼父曰爹……岂唐人又称母为阿八?今人则曰妈。) 郑元仪连忙把安安抱起,哄了几下终于消停,笑着说“大兄吓到安安了。” 田二妻子坐在边角,好奇问起东京的风俗事物。 郑元仪说道“东京百姓多烧石炭,少用木柴和木炭,大郎还做成了探花炉、探花煤卖予他们。” 张广道的妻子江二娘问“石炭是怎模样?” 郑元仪解释说“就是黑色的石头,能燃烧起来。” 村里的女眷纷纷惊叹,觉得东京就是不一样,连生活做饭都用石头。 又聊起许多物什,说到相国寺经常有上万人玩耍时,田三妻子突然问“恁多人逛庙会,茅房不够咋办?” 郑元仪捂嘴一笑,说道“东京城里有许多茅房,给钱就能进去。相国寺还有大茅房,占地足一亩,分男间和女间。里面有熏香,每日打扫,半点也不臭。还有炭炉生火,冬天也不冷。上方悬着竹竿,唤作净竿,衣服、口袋、篮子皆可挂在净竿上。还备有热水净手,放着皂角等物。进去之后,先要脱鞋。地面铺有木板,每日擦拭,不染灰尘。” 村里的妇人啧啧称奇,进茅房先脱鞋,里面得多干净啊。 事实上,朱铭第一次进相国寺的高档厕所,也被里面的情况给吓了一跳。 除了没有自动冲水系统和厕纸,跟现代厕所几乎没啥区别,就连蹲位两边的隔板都齐备。 嗯……收费挺贵的,穷人只能去普通厕所。 江二姐笑道“若是朱相公把娘子接去东京,沈娘子也能享用那般大茅房咧。” 沈有容哭笑不得“茅房有甚好享用的。” 田二妻子接腔“脱鞋进去也不脏的茅房,怕是连洋州都没有,不是享受是什么?” 朱铭有些无语,这帮老娘们儿,关注点咋那么奇特? 当晚宴饮自不必说,翌日起床,朱铭召集村里的干部开会。 名义上的村长依旧是朱国祥,沈有容代行村长之职,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其实由张广道和余善微帮着出主意。有人管教育,有人管制茶,有人管外贸,有人管水利……都是朱国祥安排好的。 跟官府一样,村里统计的是户数,共有五百余户,算上小孩儿已突破两千人。 张广道跑去陕西走私茶叶,每趟都能带回一二十个,全是逃进终南山的陕西百姓。 虽然依旧称呼为大明村,其实早就不能算自然村落。按照聚居地划分,应该有三个村、一个草市才对。 村里的账目暂时公私不分,因为主要收入来源,是茶山和制茶作坊,那些全是朱家父子的私产。可朱家私产赚来的钱,又多用于公共事务,持续性投入在移民安置和水利建设上。 根本没法区分,也实在分不清楚,初期只能这样野蛮发展。 张广道说“刘家可用。” 朱铭听懂了这句话的隐藏意思,刘家被官府逼得破产,属于非法逃户,思想上可以接受造反。而且,刘家的识字者也多足有八个呢。 朱铭安排道“孟昭不用再管村学,今后专心执掌户籍田册。选个学问还不错的刘家人,去村学里面做老师。至于那个刘师仁,跟随我去金州赴任。新来的乱民,安置在更下游开荒,选个刘家人去做保长。” 张广道又说“俺去陕西贩茶,沿途结识许多好汉,都在终南山里落草。” 朱铭莞尔一笑,那些自然是绿林好汉,靠打家劫舍为生。今后可以招募,但不能太过信任,得好生约束一番,不服管教的便按盗贼正法。 又问及村里具体情况,朱铭发现还算和睦。 大明村暂时禁止土地买卖,想要土地,可以自行垦荒。有困难的村民,可以低息贷款,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狗屁倒灶的琐事也有,多为邻里纠纷,最严重的无非耕种过界。 偷盗事件发生过几起,视其所盗财货多寡,让他们在兴修水利时服役,不给工钱,吃的也得自己解决。而且,偷盗者的家人,不准参加村中保安队。 村干部暂时还没有贪污的,因为每月都要查账,鱼肉村民者,先得试试张广道的刀子。 徇私者肯定有,利用职务之便,在农忙时先租给某家耕牛,坝场先让某家晒粮食等等。又或者在挖渠挖塘时,给关系好的多添半碗饭。虽然影响不好,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事无巨细,朱铭都问了一遍,对张广道说“明日召集村勇,我看看他们可有疏于操练。” 本章完 第218章 【训练有素】 李宝、张镗等濮州人,也跟着朱铭去山寨。 一路上,张广道给他们介绍情况,说明白这个寨子的来历,以及朱铭当初是如何剿匪的。 爬山来到寨中,八十多个村勇已经到齐,这是扩编之后的人数。 他们农忙时干活,农闲时操练,家中赋税相应减免。且会轮流从中抽调人手,跟随张广道押茶去陕西贩卖,押运货物是有工钱可拿的。 “这是村勇?” 李宝瞪大了眼睛。 一半以上保安队员,身上都披着藤甲、藤盔。若非编制藤甲的工匠太少,肯定已经全员披甲了,因为泡好的藤条绰绰有余。 而且兵器也比以前更正规。 每个小队,有两个盾牌手,一个为长牌手,一个为藤牌手。他们和队长一起,构成小队的中坚力量,狼铣手、长枪手反而属于配合兵力。 长牌手举着大盾,盾牌是硬木板做的,横着钉有几小块铁皮。 身体最为魁梧强壮者,才能担任长牌手,腰间还挂着三斤重的铁骨朵备用。他们的伙食待遇也最好,在训练期间,每顿必须保证有一两口肉食。 藤牌手的武器最多,除了藤制盾牌外,还有一口腰刀。 腰刀并不挂在腰上,而是横放在盾牌背面,能以最快速度抽出来杀敌。 跟戚家军一样,藤牌手还有三杆标枪,在接敌之前投掷出去。 如果将来遇到精锐步兵,狼铣手是很难奏效的,全靠盾牌手攻坚和防御。 特别是双方的长兵器戳到一起时,往往会陷入僵局,互戳好半天都难以造成伤亡。这种时刻就需要长牌手稳住阵势。而藤牌手则矮着身体,冒死冲过中间地带,持刀砍杀前排敌军的腿脚。 小队长当然是真正的核心,他们的兵器是长枪,枪头还带着三角小旗。并且,每个小队长,都要携带一把弓箭,必须懂得枪术、箭术和战术指挥。 “京东乱得很,汉中也不太平,”朱铭叹息道,“苛捐杂税越来越重,黄金峡那片已生民乱,照这么下去,盗贼蜂起是应有之事。大明村日渐兴旺,必须训练村勇保卫家乡。” 李宝、张镗他们都是山东来的,对此深以为然。 山东若有哪个村落,不操练壮丁守护家园,迟早会遭到盗贼的光顾。 只不过,山东的那些村勇,还真没有大面积披甲的……即便只是藤甲。 朱铭寻一把交椅坐下,吩咐道:“开始。” 张广道骑马奔至校场前方,一声令下,村勇迅速列队。 初时演练鸳鸯阵,继而变化为两仪阵。 结成两仪阵时,小队长站在前排中央,盾牌手居其左右。两个狼铣手在外,两个长枪手在内,剩下两个长枪手和两个镗钯手靠后。较之鸳鸯阵,两仪阵的战斗宽度直接翻倍。 随即,村勇们又变化出三才阵,部队的战斗宽度再次提升。除了两个镗钯手靠后,其余士兵全部在前排杀敌。 另外还有一种小三才阵,就是把鸳鸯阵一分为二使用。 每个阵型变化,都是为了应付不同的局面,根据敌军情况和地形地势而做出调整。可以适应山坡、沟谷、田野、河滩、平地、巷道等各种地形,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小队长战术调整迅速,都能在局部空间以多打少。 各种阵型操练完毕,接着开始进行对抗演练。 标枪已全部摘下枪头,两支小队接近之际,小队长使用弓箭射击(无箭头),藤牌手接连投掷标枪。 两支箭矢和三杆标枪掷出,双方士兵的藤甲上,已有石灰留下白点。 双方在前进过程中,几乎同时变换阵型,变为宽度最大的三才阵。狼铣和长枪互相戳刺,戳来戳去难以突破。 藤牌手拔刀而出,抬起圆盾护着头部,半蹲着往前冲杀。这时长兵器都搅在一起,根本无法向下戳刺,藤牌手矮身冲过去就砍腿砍脚。 负责警戒的镗钯手,立即补上藤牌手的位置,朝杀过来的敌方藤牌手捅出镗钯。 “这是什么军阵?”张镗惊讶无比,他不但读过兵书,还研究过大宋的阵图。 朱铭笑道:“鸳鸯阵。” 张镗想了想问道:“怎样抵御骑兵?” 朱铭摇头:“在大平原上,鸳鸯阵用处很小,莫说抵御骑兵,就连寻常步军大阵都很难打,只能作为小股部队出奇制胜。鸳鸯阵的真正用处,是用在巷道、沟谷、山岭、田野等复杂地形。” 李宝说道:“在这汉中恰好够用。” 朱铭说道:“若有大股盗贼来侵,每个小队还会配置伙兵。伙兵负责割耳代首,军功属于整个小队,格外勇猛者,伙兵也会记下来。情况紧急之时,伙兵也会投入战斗。更后方,还会配备弓弩手,跟随鸳鸯阵前进。” 张镗说:“可将此阵献予朝廷,必得朝廷嘉奖。” 朱铭好笑道:“大宋的主战场在北方,即便北方也有适合鸳鸯阵的所在,但朝堂君臣真的愿意采纳吗?他们不愿意改变的,至少文官懒得改变。” 张镗欲言又止,似乎确实如此。 对抗练习已经结束,乡勇们正在进行技击演练。 前方竖着许多木架子,木架下方,高矮各处,用绳索吊着些木球。长枪手往那些木球上戳,模仿攻击敌人的颈部、裆部等要害。 也悬挂着一些竹竿,晃来晃去的,狼铣手并不戳刺,而是搅动竹竿。镗钯手则是推开竹竿,或者旋转镗钯搅住竹竿。他们的责任并非杀敌,而是干扰阻击敌人。 藤牌手两两训练格斗之法,有时也找长枪手对练,或者练习投掷标枪。 长牌手则一直玩大盾,需要把大盾玩出花来。他们平时的体力训练任务最重,就算在家里也要举石锁,非操练季节也有伙食补贴。真到了危险时刻,或者在攻城之时,需要他们抡着铁骨朵攻坚砸人。 朱铭叫来张广道,赞许道:“练得很好,这些日子没有懈怠,每人赏钱两百文以嘉奖。” 张广道笑道:“光练是练不成这样的,每次去陕西贩茶,俺都轮换抽调一批跟随。沿途到处是匪类,他们或多或少都见过血,所以身上才有一股子凶悍之气。” “好主意是该见见血。”朱铭更加满意。 张广道低声说:“俺提议走私茶叶,可不止为了赚钱,练兵才是真正目的。常年翻山越岭,性子就能沉稳下来,也更愿意服从指挥,还锻炼了山区行军的能力。” 朱铭笑道:“张三哥有大将之才。” 看了一番操练,张广道开始跟李宝、张镗切磋武艺。 李宝果然还在发育期,他除了骑术、骑射胜出,平地射箭只能与张广道打平,其余武艺全都败于张广道手下。 而张镗只是剑法了得,骑术也还算不错,更像一个江湖游侠,他的武艺上了战场会很吃亏。 “张三哥真个是条好汉!”李宝输得心服口服。 张广道说:“你的骑术厉害,是怎练出来的?” 李宝说道:“京东各路多有养马户,朝廷马政把百姓害得很惨。俺却得了好处,几岁就骑家中小马,可说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难怪,”张广道对朱铭说,“李三兄弟骑术高明,怕是陈子翼也比不得他。” 朱铭笑道:“若是投军,定为骑将。” 可历史上,李宝咋做了海军大将呢?这位老兄如今连大海都没见过。 张镗虽然各种技不如人,却没有想着操练武艺,他对鸳鸯阵更感兴趣。在切磋之后,拉着张广道请教阵法诀窍,甚至还蹲下用石子画图理解。 在山寨里混了半日,朱铭又下山巡视村落。 张镗出身大族,李宝和小舅子刘魁,也算是村里的富户。他们虽有感触,但还停留在表面。 只有杨朴,这个鸡鸣狗盗之徒,在参观村落之后大受震撼。 杨朴是真正的苦出身,他从村民的表情,就能觉察到大明村的特殊。 京东路的农民,多数比较木讷,在文人笔下就是“质朴”,很多名臣都这样评价山东农民。可一旦被逼急了,山东农民又会变得凶狠,化身为盗贼劫掠四方。 大明村就不一样,村民们都带着朝气,有一种对生活的热情。 对杨朴来说,这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他如果在大明村安家,绝对不会再去偷盗,他愿意老老实实辛苦种地,然后讨个老婆生娃过安稳日子。 那种日子肯定很安逸,苦点累点也不算啥。 走了一阵,杨朴终于忍不住问:“相公,俺以后能在村里落户不?” “你怎想着这个?”朱铭问道。 杨朴说道:“这里好得很,比濮州的乡下更好。俺打算开荒种十几亩地,再讨个勤快的婆娘,那就啥都不缺了。” “好志向。”朱铭哈哈大笑。 杨朴的追求也就这样了,做一个小地主或自耕农。他真不想做盗贼,否则就不会冒险投靠朱铭了。 众人一路踱步回去,经过客栈的时候,令孤许等洋州士子,从客栈里出来见面。 “大郎回乡,怎不派人告之一声?俺们得到消息,便急匆匆赶来了。”令孤许笑容满面。 本章完 第219章 【一群业余发明家】 不仅洋州城那边的士子来了,西乡县士子也到了几个。 朱铭邀请他们在客栈吃酒,众人坐下之后,没有谈论学问,也没有谈论赋税,而是在聊西夏战事什么时候结束。 对西夏作战一日不歇,汉中和陕西的重税就一日不停。 大家都在瞎猜,不知打成了什么鬼样子。 别说他们,就连宋徽宗都不清楚,因为童贯一直在瞒报军情。 在开战之初,宋军直接把西夏人打懵逼,迅速取得一系列胜利,渐渐对西夏形成战略包围。 连番大捷之下,童贯开始飘了,犯下两个致命错误。 一是不顾既定战略计划,提前命令部队强攻要塞(藏底河城),认为可以摧枯拉朽轻松拿下。 二是开始争抢功劳,打算让亲近自己的武将立功。 于是,宋军大败。 西夏乘胜追击,劫掠财货人口无数,然后携大胜主动求和。 蔡京反对和谈,说服宋徽宗继续打。 今年,刘法率军攻打仁多泉城,西夏援军吓得按兵不动,坐视该城守将投降宋军。 刘法出尔反尔,杀降,屠城,把守军和百姓杀个干净。 就在上个月,隆冬时节,西北依旧没下雪。 数万西夏骑兵,趁着大风天气,围城奔驰踩踏,搞得尘土飞扬如同沙尘暴。趁着宋兵视线模糊,西夏人挖地道进城,对宋国的靖夏城展开屠城报复。 你屠我一座城,我屠你一座城,互相扯平。 西夏乘胜出击,却接连碰壁,吃了好几次败仗于是再度向宋国求和。 童贯已经气炸了,直接扣下求和消息,根本不让朝廷知道。并且放下一切杂念,也不搞派系斗争了,勒令跟自己有仇的种师道,率领十万大军再次攻打藏底河城。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如今种师道正在聚兵,开春之后就要大举进攻。 总的来说,宋军占据主动,并且打出了优势。 令孤许说道:“战至此时,西夏已不可骤灭,而我大宋陕西两路和汉中,老百姓早已不堪重负。今年久不下雪,就连乡间老农,都传明年将有大旱灾。大郎颇得官家信重,何不上疏劝谏朝廷,再打一场胜仗就携胜议和?即便欲灭西夏,也得让百姓先喘息几年。” 朱铭摇头苦笑:“官家、蔡京、童贯,他们三个都不想停战,天底下还有哪个能劝得了?” 令孤许沉默,士子们都面面相觑,对明年的局势感到担忧。 这两年,汉中不但受西夏战事影响,同时也受到川南战乱所扰。 前年泸南夷起兵造反,聚众十万之多。四川军队无法镇压,陆续从陕西调动三万大军,前往川南那边平定叛乱。 这三万陕西军队,当然是从汉中路过,汉中老百姓又被强征粮食。 西乡县刘家被逼得破产,主要就是受此影响,去年征收的和籴钱太多了,每个县非得选一家富户弄破产不可! 起因是宜宾、泸州地区的蛮夷,盐井被汉人逐渐侵占,就算盐井还在夷人手中,也往往被官府征收重税。 本来就长期存在矛盾,泸南安抚使贾宗谅又横征暴敛,还无端杀死一位夷人首领,终于激起十万泸南夷造反(贵州北部的蛮夷也参与进来)。 直至现在,叛乱才得以镇压。 三万陕西兵还在四川,明年返回之时,肯定又要在汉中征粮补给。 “都怨奸臣擅起战端!”西乡士子余大渊愤懑道。 兴道士子王昶说:“还有那泸南安抚使,朝廷让他去安抚夷人,他却逼得十万夷人作乱。若非征敛过度,那些夷人怎会造反?” 朱铭叹息:“官家信任奸臣,我又有什么法子?” 调去四川平叛的,有不少是精锐西军。那三万西军若不调走,估计跟西夏作战能更顺利,宋代对外大战总是能闹出各种幺蛾子。 这次泸南夷造反,狠狠扇了宋徽宗一巴掌。 因为蛮夷攻占梅岭堡抓了宋徽宗的妹夫,睡了宋徽宗的族妹(未出五服)。宋徽宗颜面无光,这才不顾西夏战事,硬生生抽调三万西军去四川。 而闹出那么大乱子的贾宗谅,只是被罢免而已,甚至能带着贪污的钱财回家。 众士子一通臭骂却又无可奈何,一个个都在喝闷酒。 西乡首富之子卢衡,几杯酒下肚也抱怨起来:“西夏打仗要俺们给钱,修栈道平乱也要俺们给钱,西军过境还要俺们给钱。看着,明年春天西军回程,又得给一大笔钱才行!” 士子黄晟说:“你卢氏家大业大,九牛一毛而已,俺家才是过得困难。” “俺家的钱是多,可摊派得也多啊!”卢衡郁闷道。 西军过境,洋州只是被波及,兴元府那边才叫倒霉,沿途百姓被骚扰得不轻。 朱铭陪着他们喝酒,心中却另有计较。 泸南夷刚开始造反时,人数并不是太多。整个四川的军队,磨磨蹭蹭几个月,居然只能召集一万余,还被蛮夷打得节节败退。 这特么得烂到什么程度啊? 恐怕只需三千精锐,再就地招募一群杂兵,朱铭就能快速占领四川。 “唉,不提这些忧心事了,”令孤许说道,“大郎派人送回来的《道用策》,洋州城士子多有传抄,便连西乡县都传过去了。吾等组建道用社,已有数十位士子入社。” 朱铭好奇发问:“道用社都做些什么?” 卢衡说道:“百姓日用即为道,自然多看多想,琢磨出道理来,然后化为民用。” “可有做出什么民用之物来?”朱铭问道。 王昶笑道:“弘道兄,把伱的宝贝拿出来。” 席间有位士子叫杨昌言,字弘道,他放下酒杯,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罗盘。 朱铭疑惑道:“就这个?” 杨昌言说:“此旱螺也,非是水螺。” 北宋已经有罗盘了,称为“地螺”,风水先生经常使用。用线把磁针悬空下方放置盘身。 行军或者行船,则使用指南鱼,将磁鱼放在水中,但难免摇晃导致误差。 一直到明代中期,中国的航海指南针,依旧广泛使用水浮法。 这导致后世的学者,认为旱罗盘是从西方传来的。直至出土了南宋瓷俑,瓷俑手里居然抱着旱罗盘,说明至少在南宋就已经出现。 朱铭拿过罗盘瞅了瞅,八卦什么的他认识,其余就不怎么看得明白了。 传说赖布衣在天地龙盘的基础上,还引入星宿发明人盘,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这个时候,赖布衣应该还在穿开裆裤。 杨昌言说道:“家父喜好风水,在下得了《道用策》,便觉风水也是道,螺盘也是百姓日用之物。原有的悬针螺盘太过粗大笨重,且遇风摇晃不定。于是俺就想方设法,将螺盘变得更轻便。以前的螺盘,俺称之为水螺、悬螺,这种螺盘则是旱螺。” “是挺有用的,行军打仗,扬帆出海,皆可使用此物,”朱铭赞许道,“你可以拿着罗盘去东京,家父带你去进献给官家。” 杨昌言大喜:“谢过朱太守!” 在场许多士子,都露出羡慕的表情。 一个叫文正同的士子,拿出小瓷瓶献宝:“俺改进了馏器,又加入香木,蒸得蔷薇露久香不散。” 朱铭哭笑不得,旱罗盘还挺有用处,这位老兄改良香水工艺是什么鬼? 他拔开木塞闻了闻,果然香味扑鼻,比郑元仪平时用的香水更浓郁。 当然还得鼓励,朱铭赞许道:“此物极佳,可否赠我一瓶?” 文正同得了夸赞,当即说道:“太守尽管拿去,俺家里还有不少。半年前,俺开了个香露作坊,专门生产各类香露。” “嗙!” 又有一个士子,从地上拿起包袱,砸在桌面发出巨大声响。 这厮抽出长柄大剪刀:“俺学了杠杆原理,晓得力臂越长越省力。所以就把剪刀改了,刀柄改得很长,尾端还有弯钩防止夹手。此剪可以用来修剪树枝,果树、桑树、茶树都可以,俺且叫它桑剪。” “好东西!”朱铭拍桌子叫好。 父子俩忙于别的事务,关注点不在这儿,竟把“园林剪”给忘了。 现代人印象里的剪刀,叫做支轴剪,其实出现于五代,唐朝都没有那玩意儿。 眼前这把园林剪,是在支轴剪的基础上,加长剪刀的手柄而造。有了它,修剪果树、桑树和茶树时,就不用再拿刀子来砍了。 朱铭拱手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士子笑答:“俺叫蒲尚,家里是开铁匠铺的。” 朱铭立即下订单:“请为大明村打造一百把桑剪,专门用来修剪茶树。阁下若是愿意,也可一并进京面圣,官家喜好园艺,想必对桑剪颇为赞赏。” “俺也谢过太守!”蒲尚高兴道。 他们进献这些小玩意儿,能哄得皇帝高兴,但顶多给些赏钱而已。 这就足够了,只要能获得皇帝赞赏,回乡之后必定风光,就连当官的也要以礼相待。 《道用策》真的有用,让读书人主动改进技术,比工匠凭借经验改进要快得多。 特别是蒲尚,他是运用杠杆原理,有意识的对剪刀进行改进。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 本章完 第220章 【开始洗脑】 寒冷冬夜,江风呼啸。 静谧的乡村,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朱铭洗澡冲去身上的酒味,缩头缩颈小跑回卧室。房里的火盆木炭通红,一进屋就暖和起来,让他感觉无比惬意。 “相公快上来咧,被窝已经暖好了。”郑元仪喊道。 朱铭顺手抄起桌上瓷瓶,钻进被窝里说:“闻闻这个。” 郑元仪拔开塞子,用女人的嗅觉感受香水:“是蔷薇露,又加了别的香料,究竟加了甚物却说不出来。” 既然已经有香水,再加香料是必然之事。 那个叫文正同的士子,除了稍微改进蒸馏器之外,真正的本事其实是调香。这瓶香水,浓而不闷,芬芳馥郁,闻起来确实舒服。 “我给你抹抹。”朱铭笑道。 “好呀,好呀,到处都抹上。”郑元仪把被子掀得更开。 朱铭抹香水的动作不怎么老实,郑元仪躺床上闭着双眼,嘴角带笑,颇为享受,脸颊渐渐生出红晕。 “抹完了吗?”郑元仪问。 “抹完了,让我闻闻。”朱铭凑过脑袋,在她身上拱来拱去,痒得郑元仪咯咯直笑。 抱住男人的脑袋不许乱动,郑元仪问:“我香吗?” “香得很。”朱铭说。 郑元仪道:“都半年了还没动静,我想给相公生个娃娃。” 朱铭安慰道:“不着急,慢慢来,你年龄还小。” 肯定是木炭烧太旺,两人热出一身汗水。而且屋里空气也不好,大喘气儿的就跟要窒息一样。 好久才消停下来,黑暗中恢复了平静。 郑元仪趴在朱铭胸口说:“今天我见学堂里有女娃,便也去听了听课,这里教的东西,跟以前我读书有点不同。” “哪里不同了?”朱铭问道。 郑元仪说:“有一半是数学课,那么小年纪,就开始学算盘,再过几年都能做账房了。” 朱铭哈哈笑道:“大明村出来的孩童,个个都可以做账房。” 北宋末年,算盘还未彻底普及,在穷乡僻壤很难见到。 即便在大城市,算盘的许多诀窍,也属于私家不传之秘根本没有得到大范围传播。宋徽宗在全国推广算学校,更注重传统的算筹,如今也采用了《朱氏算经》,算盘同样被忽略掉了。 大明村的算盘口诀,是朱国祥亲自编的,孟昭、余善微还做了补充。村中孩童能学会这玩意儿,再加上正统数学课,真的可以轻松胜任账房先生。 聊了一阵学堂趣闻,郑元仪又说:“客栈那位余姐姐好厉害,什么都懂的样子,便连男人也要听她的。” “余善微确实聪明。”朱铭道。 郑元仪好笑道:“今天我无意中听到,余姐姐把孟先生训斥一通,孟先生唯唯诺诺都不敢还嘴。等他们出来见人,孟先生又昂首挺胸,一副铮铮铁骨好男儿模样。” “哈哈哈哈!”朱铭能够想象那种画面,孟昭彻底变成妻管严了。 聊着聊着,一对小年轻便抱着进入梦乡。 翌日清晨,吃过早饭,众士子又在客栈聚集。 昨天是吐槽时局,聊一些新发明,今日却要进行学术讨论。 主要是《道用策》的某些内容,陈渊为了方便在东京传播,有时候观点写得比较含糊,生怕犯了新学的忌讳。 这本书传回洋州之后,士子们看得不大明白,积累了许多疑惑想要请教。 整整三天时间,朱铭都在解答疑惑,而且思想非常激进。 令孤许问道:“国君不方,群臣难以劝谏,就只能寄希望于新君。若是新君也不方,为之奈何?” 众士子看向朱铭,想要知道答案。 朱铭说:“诸位可曾读史?历朝历代,若连续出现昏君,这个朝代的下场如何?” “改朝换代是也!”令孤许道。 朱铭说:“改朝换代,只是一个结果。国君不方,群臣劝诫。劝诫不成,希图新君。新君昏庸,则国事愈发糜烂。百姓求个什么?经商者只想安稳做生意,耕种者只求安稳种粮食。商税过重,商贾怨怼;粮赋过重,农户怨怼。人人生怨,则天下皆反矣。奸党盈朝,君子也会离心离德。” 此言一出,众人惊骇,朱铭的暗示太明显了。 卢衡问道:“相公是说,这大宋……” 朱铭说道:“天下万民便如林中之竹竹子被压得越狠,反弹起来就越有力。如果不能把竹子压断,竹子必可屹立不倒。尔等不知,京东路早已遍地盗贼。陕西的盗贼也多起来,有不少逃入山中。川南十万夷人刚刚平定,我估计江南又要有反贼了。” “江南富庶,怎也有反贼?”余大渊问。 朱铭说道:“官家大兴土木,令朱勔运送花石纲。那朱勔奸恶狠毒,若是盯上了哪户,只要这户靠山不硬,便以搜罗奇石为借口,冲进富户家中敲诈勒索。两浙与江东,每个月都有富户破产。富户都如此艰难,小民何堪也?或被征发为役夫,或被勒令采买上贡,或是连人带地被贪官强占。” 洋州士子还真不清楚这些,听完都感觉不可思议,江南百姓居然比汉中还惨。 王昶问道:“州县官员就坐视不管吗?” 朱铭冷笑:“官家对朱勔宠幸之至,朱勔那厮,已经有调动南方厢军运送花石纲的权力。此外,朱勔还蓄养私兵,早已形同造反,官家对此视而不见。两浙、江东各州府县官员,都要去拜见朱勔,自称其门生弟子。若是谁敢反对朱勔,就不能在江南长久做官。” “这……这简直岂有此理!”令孤许觉得太扯淡了,甚至怀疑朱铭在说谎。 朱铭说道:“再让朱勔胡作非为下去,至多再过年,江南百姓必定揭竿而起。这就是方矩论不便讲的,君不方,臣不方,民必不方。而民心思方,求彼不得,只能求己。一夫振臂,万夫景从,祸事不远矣。” 卢衡说道:“江南乃财赋重地,那里造反作乱,朝廷派遣大军征讨,天下各州必然加税。” 朱铭叹息:“首当其冲者,便是淮南和京东,那里的百姓必定难以承担。特别是京东路,百姓已在负担河北与京畿,若再供应大军征讨江南,恐怕造反百姓将此起彼伏。” 宋江只是拉开序幕,方腊起义期间,山东、河北同样在造反。 单论起义军的数量,山东河北甚至超过江南。只不过,江南有统一的领导,而山东河北各自为战,最终被官兵给各个击破。 也只是击破,并未真正消灭。 残余起义军逃进太行山、沂蒙山等山区,一直到金兵南下都还在活跃。金兵比大宋朝廷更残暴,逼得起义军抗金扶宋,很多义军首领都去投靠宗泽,或是以宗泽部将的名义打游击。 朱铭望着门外滔滔江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如今是人道猖獗,穷者愈穷,富者愈富。而官家与奸臣,他们是最富者,却还要掠夺小民家产。当那人道穷尽之时,天道必然应验现世!” 众人吓得一哆嗦。 朱铭口中的天道,并非寻常所言天道。 损有余而补不足是啥意思?就是底层百姓啥都没了通过暴力斗争,从富人那里拿回自己应有的东西。 令孤许问道:“就无法力挽狂澜吗?” 朱铭说道:“江南、河北、山东作乱,或许是能够平定的。但平定之后呢?依旧会横征暴敛,又将激起百姓造反。长此以往,连年战乱,天下各州县,又有哪里能够负担重税?” 众人沉默。 朱铭这是在给他们打预防针,点到为止不能说更多:“我考上探花郎,还做了朝官知州,自是想着能治理地方。我去濮州上任,重新划定尧陵禁区,让尧陵附近百姓生活改善。又惩治劣绅,抓捕盗贼,方田均税,缉捕妖道,清理庙田……如此种种,濮州官吏士绅皆被震慑,只需我再做一两年知州,濮州必然可以大治,商贾、士绅、百姓都能获益。” 余大渊拱手佩服道:“太守真乃能臣也!” “能臣又如何?”朱铭气得拍桌子,“我正准备大展拳脚,濮州各县百废待兴,却被一纸调令迁往金州。只因濮州有好几个大户是蔡党,我得罪了蔡党便不能留下。那钱家之人,背负着几十桩命案,官家亲自派朝官去审,全都被无罪释放了!” 朱铭虽然在装模作样,但有些情感是真实的,他此刻是越说越气。 令孤许能感受到那种憋屈,叹息道:“都说大郎少年得志,得官家赏识一飞冲天。却不曾料到,大郎做官也这般委屈无奈,天下正直之士就不能施展拳脚吗?” “如何施展?朝堂里哪还有正直之士说话的地方?”朱铭愤怒道,“如今是蔡党与郑党相争,正直大臣都靠向郑居中。可郑居中又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以前就是蔡党。他们两个斗起来,无非狗咬狗而已。即便蔡京哪天被斗倒,郑居中秉政又能好到哪里去?郑居中手下有王黼,今年把汉中闹得沸反盈天的黄潜善,便是那王黼的心腹!” 一番话听下来,令孤许有点心灰意冷,甚至都不想再去科举了。 朱铭又说:“闵兄和白兄,跟我一起中进士。以他们两个的才学,竟然连关试都考不过。诸位相信吗?反正我不信。特别是闵兄,家学渊源,关试内容他早烂熟于心,闭着眼睛也能考过的。无非是有人贿赂奸党,占了关试的名额。他们两个,还得我在官家面前举荐,才各自得了一个小官的差遣。” 闵子顺和白崇彦是本地士子,众人当然替他们不值,对朝廷君臣的印象也愈发恶劣。 随之而来的便是茫然昏君,奸臣,乱民,士子们该何去何从? 本章完 第221章 【杨志卖刀】 面对如此局势,士子究竟该怎么办? 朱铭不能说,也不敢说,大家慢慢猜去。他只是做做心理引导,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众士子在大明村住了几日,便陆陆续续告辞,赶回家里过冬至。 令孤许站在船头,望着江水沉默不语。 朱铭目送他们离开,也是一言不发。 白祺歪着脑袋问道:“大哥在想什么?” “一点小事。”朱铭笑着拍拍白祺的头顶。 从户部那边打听到的消息,大宋的财政开支已经炸裂了。 只论官吏俸禄和士卒军饷,赵匡胤那会儿是每年150万贯。王安石变法时期,已经飙升到300万贯。元丰改制,官员俸禄增加,于是暴涨到400多万贯。 宋徽宗继位之后,俸禄和军饷达到600万贯。 现在,接近1000万贯! 这还只是每年的俸禄和军饷,并没有包含其他军费开支,甚至没有把军粮包括在内。 宋徽宗大兴土木也够折腾,只说一个艮岳,没人能搞清楚花费多少钱。反正建造完毕之后,占地约750亩,平地垒起山峰,最高处150多米,亭台楼阁、奇石花草无数,前后动用几十万民夫。还分为两个山岭,引江水灌注其中。 如此搞法,当宋徽宗想赎回燕京时,金人仅出价百万贯,大宋朝廷都凑不齐现金,还得用各种物资来抵账。 朱铭牵着白祺回家,思考一个很重要的事。 自己在方腊起义之时,也跟着在汉中起兵,如果完全占领四川能给朝廷造成多大的财政压力? 算来算去,发现根本没法算。 即便朱铭打听到户部的某些数据,也完全搞不清楚朝廷岁入是多少。 比如,历史上平定方腊之后,由于朝廷极度缺钱,于是开征经制钱。即在各种商税当中,每贯多征20文。仅靠这个,就能征到田赋的三倍多。 挤一挤,似乎就能挤出税来。 宋高宗渡江的时候,东南三路(长江以南的江苏、浙江、安徽,以及鄱阳湖北部)岁入不足千万贯。仅过了三十年,东南岁入就涨到六千五百多万贯,赵构是怎么把赋税增加六倍,却没有把老百姓逼死逼反的? 大宋的收税能力简直成迷。 北宋末年,四川地区贡献的财政,比东南地区还多,约为1500万贯左右(包含地方截留)!茶叶和食盐,是四川税收主力。 朱铭把乱七八糟算的那通账,扔进火盆里烧掉,感觉自己真的可以策应方腊起义。 东南和四川一起造反,能把大宋财政给打爆! 西军再牛逼又咋样? 只需借助山川地形,守上那么一年,西军士卒恐怕连粮饷都够呛。 但如果提前造反,“正义性”就会欠缺。 这个所谓正义性,是对主流舆论而言。大家都知道皇帝赏识朱家父子,他们造反属于恩将仇报,会瞬间背上“不忠不信”、“忘恩负义”的骂名。 如果靖康之后造反,就顺理成章得多。 朱铭提起毛笔,开始给老爸写信,全文使用拼音,商量造反的时间问题。就算不理会时间,也得考虑“正义性”,父子俩现在受恩太多,是时候该触怒皇帝了。 喷蔡京不会惹恼皇帝,宋徽宗乐意有人这样做。 得喷朱勔,喷花石纲,劝谏皇帝不要修建艮岳,不要再搞各种土木工程。这肯定让皇帝不高兴,最好父子俩一起贬官! 遭遇越惨越好,既能博得世人同情,还能赚到为民请命的声望。 “这是什么字?”白祺瞅着拼音。 朱铭笑道:“天书。” 白祺问道:“大哥,俺能学天书吗?” “等你学问精进之后,再传授给你。”朱铭敷衍道。 “哦。”白祺不再纠缠此事,继续用好奇的眼神,观看朱铭写天书。 一封书信写完,朱铭问道:“可有习武?” 白祺摇头:“婆婆让俺好生读书,长大了也科举做官。” 朱铭说道:“今后跟着张三叔习武婆婆问起来,就说世道将乱,习武才能防身。” “好。”白祺非常高兴,哪个小孩子不喜欢舞刀弄棍? 接下来的日子,朱铭每天都看书和练武。 他看的书叫《武经总要》这玩意儿不好搞到,他通过老爸才弄来一套。 张广道、李宝、张镗、邓夏,还有回村的白胜,全都跟着一起学。邓春跟着石元公,招募冶铁户去了,等他回来也要学。 暂时没看的分卷,扔给刘师仁誊抄。 刘师仁就是那个破产的刘家子,已经被朱铭招到身边,算是文字秘书,开春之后会跟着去金州赴任。 他们都属于亲随,朝廷不但允许,还定了亲随名额,每月朝廷帮着开工资。 大宋禁止的是私聘幕僚,幕僚跟随从不一样。比如明清师爷,可以插手政务,可以参与断案、掌管文书账册,这在宋代绝对不被允许。 练武也要看书,从张家借来的武功秘籍,照着书上的记载练习锏法。 今年是个暖冬,都快过年了才下雪。 而且突然气温骤降,北方各地大雪漫天,就连江淮地区都开始下雪。 …… 颍州(阜阳)。 杨志望着满天飞雪,眉头紧皱。 他们十二个军官结拜南下,被分去不同的州县运花石纲。 杨志跟孙立的任务地点挨得很近,他们约好了一同上路。 颍州隶属于京西北路,这里的情况跟京东路很像,也是被东京长期吸血,近些年盗贼越来越多。 杨志押送的花石纲,只装了几条船,而且不是什么奇石。民夫把生漆、木材等物,搬运到船上之后,杨志坐船押货沿颍水北上。 除了船工,就剩二三十个垃圾厢军,他须等待孙立过来结伴走,免得半路被水匪给劫了。 “今日怎没肉食?”杨志问驿卒。 驿卒说:“大雪封路,粮食都快没了,哪里还有肉吃?县里不送吃的过来,俺们也没办法。” 又过数日,驿馆不再提供伙食。 杨志只能跟押船的厢军,一起在城外的食铺吃饭,而且因为大雪越来越贵。 他南下的时候,已经把盘缠用得差不多了。 如今囊中羞涩,连吃饭都没钱,于是看向腰间的宝刀。 这是祖传的百炼钢刀。 大雪稍停,杨志便进城卖刀,情况跟《水浒传》不太一样。 他从早晨站到傍晚,终于有人来买刀。 是个年轻混混,杨志都懒得叫价,一看对方就买不起。混混觉得自己被轻视了,骂骂咧咧走开,很快叫来一群同伙,站在杨志身边冷嘲热讽。 双方从口角发展为推搡,混混们想要抢刀,杨志情急之下就杀了一人。 其余混混一哄而散,狂奔去县衙报官。 整个春节期间,杨志都被关在大牢。先是县衙大牢,接着移送州院大牢,一直等到元宵假期结束,司理参军才来审他的案子。 杀人是要偿命的,念及杨志因押运花石纲犯事,司理参军从轻发落,只将他发配到卫州(新乡、鹤壁一带)。 这个处罚,真的很轻,发配得太近了。 直至此时,孙立才押着花石纲过来,正好跟即将登船的杨志遇上(杨志还得带着枷,继续押送花石纲)。 他们两个都属于失期,但罪不至死,顶多不能当军官了。 孙立惊道:“大哥怎的犯罪?” 杨志说道:“久等你不来,等到下雪又走不成。盘缠用尽,驿馆还不给吃的,俺就寻思卖刀换钱,与人争执便闹出人命。伱回京去找朱大相公,看能不能给俺免了这罪。” 两人押着花石纲抵达东京,先去交了差事,孙立便去通知结拜兄弟们。 孙立说道:“杨大哥是为了等俺,否则下雪之前就走了。俺要去求朱大相公,若是他不肯帮忙,俺便杀了送防军人,救出杨大哥落草去。” “算俺一个,”李进义说道,“留在京城也没甚意思,被那些鸟官呼来喝去。辛苦运一趟花石纲,没赚到半文钱,反倒自己贴进去好几贯。这世道,便做军官也倒霉,索性落草做强盗逍遥快活。” 林冲说道:“俺们十二个,既然结义为兄弟,杨大哥的事就是俺的事。朱大相公不帮忙,俺也去劫囚落草!” 其余人等,纷纷附和,居然没一个退缩。 他们只为了结拜义气,就要抛家舍业救出杨志做强盗。 商量一番,便结伴前往朱国祥的宅邸,自称是朱铭的旧识,有重要事情求见朱国祥。 朱国祥被皇帝留在宫里,足足等待两天,终于看到有马车回来。 十一人拦住车驾跪下,大呼道:“朱相公救命!” 石彪立即拿起武器警戒朱国祥掀开车帘问:“你们是谁?” 孙立说:“俺叫孙立,这是俺结义兄弟李进义、林冲、花荣、柴进、关胜……俺跟杨志大哥一起,很早就认得朱探花。朱探花还说,遇到难事定会帮忙。杨大哥失手杀了人,俺们也莫得办法了,求朱大相公出手相救。” 朱国祥听到这些名字,整个人都麻了,跟看大熊猫一样,盯着众人看了又看。 良久,朱国祥说:“进去再讲。” “多谢相公!”十一人闻言大喜。 (本章完) 第222章 【道君皇帝】 今年春天,宋徽宗很忙。 元宵节刚过,宋徽宗就颁布圣旨,只要是持有度牒的道士,就可以像德高望重的乡间耆老那样,不拘礼仪的跟地方官员打交道。 随即,提拔高俅做了太尉,童贯接掌枢密院事。 孙立回京求朱国祥帮忙时,大宋正式册封段誉为云南节度使、大理国王。 接着,命令道士两千余人,定期汇聚上清宝禄宫,听林灵素宣谕讲道。宋徽宗也偶尔亲自过去,听林灵素宣讲道法,每次活动耗费钱财数万贯,谓之“千道会”。 宋徽宗正式自封为“教主道君皇帝”! 王仔昔也住进了上清宝禄宫,有妃子罹患眼疾,皇帝派太监来求符箓。 这货随便画了两张符,对小黄门说:“烧符放进水里做汤,用它浇洗眼睛便成了。” “可……治不好怎办?”小黄门害怕担责。 “啪!” 王仔昔一耳光扇过去:“你这阉竖,恁多废话,俺说能成便能成!” 小黄门被打得眼冒金星捂脸低头,眼神怨恨。但又不敢再顶撞,拿了符箓就走,生怕留在这里还要挨打。 王仔昔已经彻底飘了,打骂太监是常有的事,就连皇帝的内侍太监,都被他当做奴仆对待。 他是被蔡京引荐给皇帝的,有太监去找蔡京,请求蔡京约束王仔昔。 然而,王仔昔已经不把蔡京放在眼里,认为蔡京不该再指挥自己干啥。 林灵素则恰好相反,他对所有奸臣都溜须拍马。 林灵素对宋徽宗说:“天有九霄,神霄最高,上帝的长子,是神霄府玉清王,统管南方号长生大帝君。官家便是长生大帝降世,而臣则是帝君坐下仙卿,转世下凡之前名叫褚慧。” 正是这句话,让宋徽宗自封为道君皇帝。 林灵素又说:“朝中诸臣,皆为仙卿下凡,转世投胎来辅佐官家。鲁公(蔡京)是左元仙伯下凡,王学士(王黼)是文华吏下凡,盛学士(盛章)为宝华吏下凡……” 所有奸臣,在林灵素口中,都变成了神仙下凡。 刘婉仪此时已经晋升为刘贤妃(正一品),同样属于神仙下凡,于是被皇帝册封为“九华玉真安妃”,乃整个皇宫里唯一的道妃。 互相打出狗脑子的蔡京和郑居中,居然放下彼此矛盾,一起赞扬林灵素道法高深。 童贯在前线得到消息,知道自己是神仙下凡,也写信对林灵素赞许有加。 刘贤妃同样喜欢林灵素,经常帮忙吹枕头风。 就连朱国祥,都混到一个仙卿身份,乃长生大帝府中圃仙。嗯,也就是神仙的园丁,为长生大帝培植仙草仙木,所以下凡之后才能寻得万年灵芝。 王仔昔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依旧嚣张跋扈。 将那小黄门打骂走,王仔昔在上清宝禄宫溜达,见一群道士急匆匆赶路:“你们又去那边作甚?” 这些道官连忙止步,齐刷刷朝着王仔昔作揖:“今日有千道会,俺们都去听通真先生(林灵素)讲经。” 王仔昔怒道:“他懂什么道经?俺炼药炼到紧要处,正好缺人手,尔等都来助我炼药!” 道官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敢得罪王仔昔,也不敢得罪林灵素,现在却被逼着站队。 犹豫片刻,一个道士说:“千道会听经,是官家的旨意,贫道不敢违抗圣旨。” 其余道士,也做出选择,纷纷倒向林灵素。 “好!很好!”王仔昔怒急发笑。 道士们硬着头皮离去,但凡脑子正常的,都知道王仔昔肯定搞不过林灵素。 王仔昔回到自己的炼丹室,越想越气,居然发牢骚说:“官家真是昏聩,那林灵素狗屁不通,道经讲得还不如俺,竟让他来主持千道会。这个差事,就该是俺的,旁人哪里有资格?” 骂皇帝昏聩? 协助炼丹的道士孙密觉,闻言大骇,连忙低头装作没听见。 王仔昔又骂骂咧咧:“那个朱国祥也是他进献万年灵芝,俺帮他把灵芝炼成不死药。咱俩应该互相帮扶才对,朱铭改良活字时,俺还送了许多铅物。林灵素如此气焰嚣张,朱国祥竟不帮咱说话。他那万年灵芝定是假的,所以俺才迟迟炼不出仙药!” 孙密觉把脑袋埋得更低,不敢再听这种话。 王仔昔发泄一通,总算畅快了些,让孙密觉带人守着丹炉,自己骑马去城里溜达散心。 当晚,孙密觉就悄悄找到林灵素:“王仔昔怨怼官家,竟说官家是昏君。” 林灵素大喜,随即吩咐道:“官家还指望王仔昔炼制仙药,这种怨怼之言,也没个旁人佐证,暂且还弄不死他。你莫要声张,多多记录其不臣之言,等时机成熟再一并告发。” 孙密觉又说:“就在前些天,王仔昔还辱骂内侍冯浩。” 林灵素惊讶道:“可是入内省的冯浩?” “便是此人,”孙密觉说道,“冯浩奉旨传话,趁机索要钱财,被王仔昔臭骂一通,骂他是没卵子的阉人。” “太好了!” 林灵素笑容满面:“伱且回去,佯做无事发生,随时听我指示。待弄倒了王仔昔,少不得你的好处。” 孙密觉躬身退下,离开密室,脚步轻快,心情愉悦。 林灵素唤来一个心腹道童,派他去给蔡京送信。 蔡京把信件看完,立即回书一封,让林灵素不要妄动,等王仔昔搞得众叛亲离了再发难。 “父亲,王仔昔用万年灵芝炼制仙药,他竟说万年灵芝是假的,”蔡攸笑道,“不妨等他获罪之时,威逼利诱,令他告发朱国祥以假药欺君。” 蔡京摇头:“朱国祥聪明得很,他入京之时,便说灵芝的灵气已泄。既然灵气都泄了,哪还有真假之论?” “可以再加上这个。”蔡攸拿出几张纸,上面全是朱铭的诗词。 蔡京看罢,依旧摇头。 蔡攸拿出一张,念道:“葵丘霸气若虹霓,东略何缘遽不知。宰孔晋侯相遇处,齐桓已作在床尸。这是朱铭在葵丘李庄所作,分明在暗讽官家,把官家比作晚年昏聩的齐桓公,还诅咒官家是在床尸。” 虽然朱铭确实是那个意思,但在世人看来,这首诗不能如此理解,纯粹在以史为鉴而已。 读书人凭吊古迹,经常以史为鉴,这种诗占了大半。 此诗名为《葵丘》,已经传遍兴仁府和濮州,不但山东士子很喜欢,就连地方官也认为写得很好。 甚至还有兴仁府的读书人,组团跑去葵丘凭吊,跟风写了许多类似诗词。 蔡攸又拿出朱铭离京时的《鹧鸪天》,断章取义道:“今古恨,几千般。还有这风波恶、行路难。官家超擢提拔他做朝官知州,他赴任之时,却写这等词作。他的恨在哪里?风波恶又在哪里?行路难又在哪里?不念官家之恩反而多有怨怼!” 这话说得更离谱,完全就是鸡蛋里挑骨头。 蔡攸再拿出朱铭留给李师师的《临江仙》,说道:“这词更是写得吊诡,繁华东京,被他写成残破都城,他在诅咒大宋要亡国吗?” 蔡京看完这三首诗词,自己都觉得扯淡,无语道:“官家看了顶多生气,不会有什么惩戒。你整日盯着那父子俩作甚?” 蔡攸解释说:“如今最得宠的近臣,是我与王黼、李邦彦。王黼是郑居中手下头号大将,李邦彦又跟朱铭私交甚好,朱铭还倒向了郑居中。他们合流是迟早的事,再加上一个朱国祥,今后必为心腹大患。” 蔡京仔细思考,说道:“朱国祥一向不喜多言,朱铭上蹿下跳不过小丑而已。你们因为一点小事,就撺掇官家把朱铭调离濮州,这恐怕已令官家心中不喜。当务之急,是要对付王黼!朱家父子可以暂时不管。” 蔡京最恨的便是王黼,叛徒总是比敌人更可恶。 而且叛徒越来越多蔡京感觉快压不住了。 刚刚卸任的枢密使邓洵武,也就是朱胜非的岳父,作为蔡党元老级人物,也隐隐露出投靠郑居中的征兆。 在对西夏作战上,邓洵武认为不能再打下去。 而且,宋徽宗透出要联金攻辽的心思,蔡京立即着手跟金国接触。这也遭到邓洵武强烈反对,认为应该再缓几年,大宋如今的财力已扛不住。 于是就出现诡异现象,蔡京居然联合童贯,撺掇皇帝把邓洵武给撸了。 蔡京宁愿暂时放弃枢密院,也要制止邓洵武的背叛行为! 当然,也不是一棍子敲死。 邓洵武被撸掉枢密使职务的同时,又加封为莘国公,拜少保,恩典如宰相。只要邓洵武老实听话,蔡京还会让他重新做枢密使。 顺便一提,邓洵武封国公,理由是镇压了五溪蛮造反。 去年不仅四川的泸南夷造反,后世贵州、重庆、湖北、湖南交界的五溪蛮也在造反。原因同样是地方官横征暴敛,激得少数民族首领起义。 对了,福建也有百姓造反…… 在这种遍地造反,且西夏战事未歇的情况下,宋徽宗真的已下定决心联金攻辽。 只不过,暂时不知怎么联络金国,没人敢穿越辽国土地前往东北。 蔡京不把朱家父子放在眼里,叮嘱道:“只要这父子俩不再闹事,便莫要再生事端,你该把矛头对准王黼!” “是。” 蔡攸听了脑壳疼,他知道皇帝多宠信王黼,根本就不可能扳倒啊。 这厮脑壳疼的时候,朱国祥正在向皇帝求情,请求赦免杨志的杀人罪行。 (本章完) 第223章 【玻璃洞天】 玻璃吹制技术,至迟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有北魏时期的吹制玻璃瓶出土。 隋、唐、五代和宋,玻璃制造业颇为繁荣。 特别是宋代,许多日常用具,也用玻璃来制作,“玻璃”大量出现在诗词当中。 “香浮乳酪玻璃碗,年年醉里尝新惯。何物比春风,歌唇一点红。江湖清梦断,翠笼明光殿。万颗写轻匀,低头愧野人。” 这首词,乃辛弃疾吃樱桃时所作。 辛弃疾还挺懂享受的,用玻璃碗来盛乳酪,再把樱桃拌在里面,估计多半还冰镇过。 嗯,樱桃冰激凌? 延福宫的花园里新建一屋,面积并不大,只有一百平米左右。 建筑结构也很简单,跟寻常民房没两样。但大量使用玻璃片,镶嵌在墙壁或窗户当中。 碍于工艺限制,那些玻璃片都很小,也就比巴掌更大而已。且多为绿色半透明状,难以消除里面的杂质。 温室,暖房! 宋徽宗踱步在暖房当中,除了扶桑花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奇花异草,都是从南方运来很难过冬的品种。 由于温度适宜,扶桑已提前开花。 抚摸着红色的花朵,宋徽宗由衷赞叹:“爱卿真乃神人也,此暖房巧夺天工,凡间工匠哪里做得出来?” 墙上挂着个温度计,也是玻璃吹制,粗大而笨重。 玻璃管中封有水银,以冰水为零度,以沸水为百度,再根据长短标注更细的刻度。 暖房内的四面墙底,有锡管制作的热水循环系统。 朱国祥指着水银温度计说:“冰水为零,沸水为百,气温皆可知矣。但凡花木,皆有其性,在温度适宜的时候,花木便能长势良好,甚至是逆季节而开花结果。当然,有些花木,不适合在室内栽培。” 宋徽宗看了一阵温度计,又瞅瞅暖房的丑模样,嫌弃道:“爱卿虽精于苗圃,却不擅长建筑。朕打算在艮岳留一块地,再建恢弘优雅之暖房。天海南北的奇花异木,皆置入暖房中培植,让那些花草也一统天下。” 朱国祥劝谏道:“玻璃制造不易且运输时易碎,有此一屋已足够了。” “不然,”宋徽宗摇头说,“朕欲亲自设计暖房,室内也要有山川。一进暖房,便如进得洞天福地,须做成冬暖夏凉之所在。爱卿这个暖房,只能冬天供热水暖和,夏日必晒得酷热难当。” 朱国祥欲言又止。 一间百平米的暖房,显然不能满足皇帝。 他要把暖房打造成洞天福地,估计得达到两千平米,还要搞各种装饰,甚至把假山水池都弄进暖房里。不但玻璃耗费无数,冬日烧水供暖也用煤颇多。 建那么大的暖房,巨木也少不了。 宋徽宗拿笔来仔细计算,很快对随侍太监说:“拟旨,勒令南北各窑,进献二十万片玻璃。每片玻璃,半尺见方。再进献玻璃瓦,越大越好,越透越好。南方的玻璃,让朱勔负责。北方的玻璃,各监予以督促。” 朱国祥听得翻白眼。 花石纲,可不止是运输花草奇石,而是包含各种天下奇物,甚至有荔枝、龙眼、橄榄、椰子等水果。 地点也不仅在江南,北至山东,西至四川,南至海南岛,都有各自的特产需要进献。 现在,又多了二十万片玻璃。 思来想去,朱国祥咬牙说道:“陛下,玩物不能丧志,更不可惊扰地方。若是暖房须用二十万片玻璃,臣必为天下之罪人也!” 宋徽宗眉头紧皱,脸色很不好看。 类似的劝谏奏疏,他去年收到太多,现在一提起来就烦。 因为建造艮岳,从去年开始,花石纲变得疯狂起来,各地知州纷纷苦劝皇帝别乱搞。 “你怎也来劝朕?”宋徽宗责备道,“我大宋物阜民丰,区区二十万片玻璃而已,难道还会残害小民不成?你若再劝,朕可要生气了!” 朱国祥说道:“臣实在不愿惊扰地方,暖房种植花木,只为陶冶情操,两丈之屋足矣,何必要建得那么大?” “此言差矣!” 蔡攸突然走进来他大清早就受到召唤,宋徽宗叫他来暖房陪同赏花。 蔡攸笑道:“海内富庶,百姓安乐,此亘古未有之盛世。莫说二十万片玻璃,便有一百万片,我大宋也能轻松制出,无非南北各窑多烧几年而已。两丈之屋,局促狭窄,怎显得出皇家气象?” 宋徽宗高兴道:“这才是道理。” 李邦彦已做了翰林承旨,正在为皇帝编写新剧本,今天的起居郎另有其人。 起居郎站在旁边,认认真真记录君臣言行。 朱国祥虽然还没收到儿子的书信,但他不愿背上骂名当即呵斥:“你这奸贼,惯会蛊惑君上,实该流放三千里!” 蔡攸唾面自干,并不反驳。 他了解宋徽宗,自己越是挨骂,皇帝就越要护着。 宋徽宗今天心情很愉快,把暖房打造成洞天福地,他自觉是一个天才般的想法。既然高兴,何必坏了心情,当即出言制止:“莫要多说,尔等皆为近臣,不可因一点小事坏了和气。爱卿建造暖房有功,想要讨什么赏赐?” 朱国祥拱手道:“陛下去年曾许诺,只要臣令扶桑花过冬而不死,便允许臣回到家乡与妻女团聚。” 宋徽宗有些舍不得,因为朱国祥总能弄出新奇玩意儿,当即说道:“给伱半年假期,重阳之前,须得回京。” 朱国祥说:“来往路途便须两三月。” “那就赶在下雪之前回来,”宋徽宗说道,“再赐你海错若干,奇石一块,书画三幅。想要什么,你尽管去挑。” 宋徽宗觉得朱国祥是文雅之士,并不贪图钱财,现在都不赏赐金银了,改为赏赐他自己喜欢的东西。 朱国祥道:“臣不要赏赐,只求官家一件事情。” 宋徽宗拍手笑道:“爱卿竟也有主动请求之时?快快讲来!” 朱国祥说:“犬子进京赶考之初,结识东京一士卒,此人对犬子帮助颇多。去年冬天,他领了差事押运花石纲。半道遇到大雪失期,驿馆递铺又不给伙食,他身上盘缠用尽,只能卖刀换钱吃饭。有一伙泼皮,欲抢夺其宝刀,被他给误杀一人。现在,他被刺配卫州,请官家赦免此人罪行。” “就这等小事?”宋徽宗居然有点失望,“既是为朕押运花石纲而犯事,杀个泼皮又算得什么?此人可是禁军士卒?” 朱国祥道:“并非禁军,只是厢军。” 东京也有厢军。 宋徽宗道:“为朕押运花石纲还要刺配,岂非寒了天下士卒之心?朕非但要赦免其罪状,还要好生提拔他,暂擢其为殿前司大将!” 朱国祥:“……” 很多时候,朱国祥都跟不上皇帝的思路。 他只想救下杨志,然后将其扔到大明村,也可跟在自己或儿子身边。 宋徽宗却把杨志从厢军升为禁军,而且还给个武官头衔。 宋代的“大将”,并非字面意思,它是一种无品武官。就在前几年,正式改名为进武副尉,但平时依旧称呼为大将。(这跟文官一样,比如司法参军,已经改名为法曹掾,但大家还是沿用旧称。) 如果有人提拔,只须再随便立个功,大将就能升为承信郎(从九品武官)。 这是一个跳板官衔,属于白身武人转为品官武将的必经之路。 杨志做了殿前司大将,有武官俸禄可拿。但没有具体职责,还须另给差遣,往往负责押运工作(押送军资、军械等等),说白了还是个跑腿儿的。 蔡攸眼珠子一转,已经有了主意。 他太懂皇帝了,宋徽宗的记性很好,同时又可以很差。只要是皇帝不感兴趣的东西,相关人员很容易被遗忘。 等过段时间,就可以给杨志派个差遣,是那种很难完成的押送工作。一旦出了差错,还得包赔,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蔡京着眼于大局,懒得理会小人物,朱铭在蔡京眼里都是小人物。 蔡攸却不一样,他现在属于近臣,需要跟其他近臣争宠,朱国祥算是他的眼中钉。而朱国祥很少替人求情,现在居然为了杨志开口,那么肯定非常看重杨志。 朱国祥看重哪个,蔡攸就要打压哪个! 宋徽宗觉得这事太小,难以体现自己的慷慨,又说:“爱卿若是发现有才德之人,还可以举荐几个。” 朱国祥犹豫数秒说道:“犬子的同科进士闵子顺、白崇彦,皆才德兼备,如今在工部职位低微。” “给他们各升一阶,外放出去做县令。”宋徽宗颇为满意。 这才像话嘛,近臣不举荐几个亲信,你心里到底想干什么? 说实话,朱国祥很不适应,公然提拔私人太扯淡了,但恰恰两宋就流行这个。 蔡攸一言不发,把闵子顺和白崇彦也记在心里,回头他就给吏部打招呼,将这两人丢去最穷的偏远小县。 又在暖房里观赏一阵花木,朱国祥告退出宫。 他派人把孙立叫来:“杨志的事,已经办妥了。官家赦免其罪状,还提拔杨志做了殿前司大将。” 孙立大喜,跪下给朱国祥磕头:“俺代杨大哥谢过相公,今后有啥差遣,相公说一声便是,俺们兄弟水里火里都去得。” 他们以前说好听点,是厢军小军官,说难听点就是烂丘八。 殿前司大将虽然没有品级,却也算有了官身。拿文官作比喻,等于跳出胥吏阶层,一只脚踏进品官行列。 可惜,蔡攸终究会出手,恐怕杨志要摊上大罪。 本章完 第226章 【误农淘金】 <\/b> 苏元老惊讶道“他怎敢挖坟取骨?” 朱铭说“挖的是漏泽园。” 这就没问题了,漏泽园属于慈善公墓,埋的都是无人收尸者,不会有哪个家属来闹腾。 苏元老又喝下两杯,试探道“金州户籍,三万九千六百三十六,前任太守欲补为四万,已上报户部,还未通过验查。朱太守以为如何?” “顺其自然。”朱铭模棱两可道。 达到四万户,可为望州。 十五年前,范仲淹之子范纯粹,在担任金州知州的时候,蔡京下令清查全国田亩和户籍。 范纯粹很有意思,故意只报三万九千多户,差三百余户就能凑足四万。一旦凑齐四万,范纯粹的差遣官品级,就等于原地提升一级,但他偏偏不把户数凑齐。 因为如果成了望州,金州的负担会更重! 顺其自然? 苏元老琢磨了一下,大概明白朱铭的意思。 想把金州升为望州,户部会先派人来查验。朱铭的态度是,你爱升不升,反正老子不给贿赂,想趁机捞钱没门儿! 不贿赂户部官员,州等是升不上去的。 金州贫瘠到什么程度?五个县加起来,官方数据还不到四万户。 而洋州那边,只有三个县,却登记为四万五千余户。 朱铭又问“除了罢花石纲,金州还有甚要紧事?” 苏元老隐晦说道“京西南路提举常平使程振,是官家钦点的太学生进士,去年才到襄阳上任,无根无脚难以御众。金州提举常平勾当公事官,由通判李道冲兼任。李道冲,蔡党也。太守可以派遣亲随,去衡口镇打听一二。” “多谢提醒!”朱铭隐约摸到头绪。 宋徽宗把矿监划给了常平司管理,提举常平使就成为一个重要职务,奸党们自然抢着安插自己人。 程振属于帝党,只听皇帝的话。(后来做了太子的老师,靖康年间任刑部尚书,由于搜罗金银不足,被金兵打死枭首。) 这位老兄,以学识着称,做事手段欠缺。他被皇帝扔来做常平使,地方官员却不怎么听话,金州的金矿更是被蔡党给把持。 喝得半醉,苏元老起身告辞,朱铭将他送到宾馆门口。 翌日。 官船顺着汉水而下朱铭中途下船,带着李宝、张镗和杨朴,扮做旅人翻山北上。 白胜、刘师仁、刘魁等人,则护送郑元仪继续南下,佯装成朱铭还在船上的样子。 宋代的汉阴县城,建在汉水岸边,郑元仪坐船走那条道。 而后世的汉阴县城,则建在月河岸边。 月河、衡河(恒河),遍地金沙! 数日之后,朱铭绕过马岭关,来到月河南岸,一路啃干粮充饥。 复行两日,豁然开朗,月河两岸有广阔谷地可以耕种。 下午时分,朱铭寻了一处村落,打算花钱买点干粮做补给。 “这里不对劲。”李宝说。 朱铭脸色难看“当然不对劲,正值春耕,田地里的农民却少,跟附近的房屋数量对不上。” 张镗说“要不进村问问?” 朱铭摇头“去河边就知道。” 四人沿着河岸继续前行,很快就发现,大量农民正在淘金沙,还有一个弓手在巡逻。 “你们是干甚的?不许靠近河岸,速速离去!”弓手呵斥道。 朱铭没有再看,而是走向村中。 遇一农民正在用锄头挖田,朱铭问道“租不到耕牛吗?便是没有耕牛,也可人力拖犁,为何用锄头翻田?” 农民不说话,继续挥舞锄头。 朱铭脱掉鞋袜,挽起衣摆和裤腿,下田来到农民身边掏出一枚银钱说“锄头给我试试。” 农民愣了愣,忍不住诱惑,接过银钱收进怀里,稀里糊涂把锄头递给朱铭。 朱铭一边挥锄挖田,一边问道“怎用锄头翻田?” 农民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干啥,回答说“村里的耕牛累死了,家里人不够,拖犁也拖不动。” “春耕时节也去淘金?”朱铭又问。 农民看看朱铭,又回头看看张镗、李宝和杨朴,似乎有些害怕不敢说真话。 朱铭又掏出一枚银钱,笑着说“我是外地来收草药的商人,不跟官府打交道的。” 农民拿钱之后,犹犹豫豫,低声说道“衡口(恒口)镇的官差,让村人都去淘金,冬天不歇,春天也不歇。保长还领了差事,每个月须得上交沙金,交不齐就要吃板子。” “整条月河都这样?”朱铭问道。 农民说“衡河也这样。” 朱铭又问“淘来的金子,你们能留几成?” 农民说“都得交给保长,保长拿去应差。每天有弓手守着,上岸还得搜身,谁敢私藏金沙就要抓进大牢。金子留不得,工钱也不给,只每天给些口粮。” 这是把农民当做淘金的奴隶啊! 月河与衡河,金沙极多,官府最狠的时候,同时让两万百姓下河淘金,就连县城的居民都被驱赶过来。 但那属于农闲时候,春耕季节也这么搞的,以前还特么真没有过。 朱铭继续挖锄翻田,询问更多信息。 从农民口中得知,衡口镇设有一个衡口务,专门管理附近的金沙和金矿。 衡口务隶属于常平司,由金州提举常平勾当官管理,而这个勾当官又由金州通判兼任。当然,这个信息农民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有个大官在催促。 杨朴低声说“俺们就这样看着相公挖田?” “莫去打扰,相公在微服私访。”张镗说道。 李宝感慨“相公这般好官,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便是锄头也用得如此利索。” “俺还是下田。”杨朴觉得很别扭。他把朱铭当成主人,哪有主人在田里干活,仆人却在田边看着的道理。 走到朱铭身边,杨朴说“相公歇歇,让俺来就是。” 朱铭把锄头递给杨朴,拉着农民到田埂上继续聊。 当晚,就住在这个农民家里,还烙了些杂粮饼子做干粮。 第二天继续前进,发现月河沿岸都差不多。这里是整个金州,少有的农耕适宜区,却因为淘金而严重耽误春耕。 朱铭愤怒至极,甚至都等不及去金州城上任,直接带人冲进镇上的衡口务。 小镇上的场务衙门,居然修得恢弘气派,朱铭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闲人止步!”这里还有差役守门。 朱铭亮出自己的官牌“金州知州在此把衡口务的勾当官喊出来!” 认清官牌,差役吓得转身就跑。 很快,一个文官带着随从出现,作揖拜道“衡口务勾当公事任充,见过太守当面。” 朱铭呵斥道“把镇上所有公人都召集起来,让他们去四里八乡传令,立即停止所有采金活动,恢复月河、衡河两岸的春耕!” 任充为难道“太守,这是李大判安排的差事。” 朱铭说道“他既兼着金州常平公事的差遣,怎么采金我管不着,但他不能耽误春耕。耽误了春耕,我就可以管,这是知州的本职!” 任充还是不愿听招呼,缩着脖子说“要不,太守先去跟李大判商量一番?” “春耕时节何其宝贵,耽误一天,粮食就会减产,”朱铭大怒,“爷爷跟他商量个屁,他管钱,我管民。动了我的民,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 任充哭丧着脸“太守,下官真不敢啊。” “不听话是?”朱铭大喝,“此人身为场务勾当,不好生管理场务,却违制越权役使百姓。此罪一也!不听太守号令,知错不改,此罪二也!或许还有贪蠹之罪,得抓起来好生审问。来人,将这厮抓了!” 这一路上,张镗和李宝也看得生气,闻言立即冲上去将其抓住。 任充惊慌大喊“探花郎,俺也是进士,俺跟探花郎同科!俺们是同科啊,有同年之谊……” 朱铭揪住此人衣襟“既是同科进士,就一起参加过闻喜宴。我在闻喜宴上,连官家都敢顶撞,伱又算个什么东西?杨朴,你在此看管此人。谁敢放他走,直接一刀砍了便是。” “领命!”杨朴昂首挺胸。 朱铭召集剩下的差役,带着张镗和李宝,乘坐衡口务的小船出发。 沿途遇到有淘金者,便下令让他们回家耕种。负责巡逻的弓手,也被派去传递消息,务必让所有农民都停止淘金。 那些农民有些茫然,提着筛子站到岸边,生怕回家之后,过几天遭到报复。 朱铭大喊道“尔等莫要害怕,我是新来的金州知州朱铭。整个金州五县,我的官最大。今后谁敢在农忙时节役使你们淘金,你们便去金州州衙告状。我给你们撑腰,保你们不耽误农时!” 农民们面面相觑,忽然有人下跪磕头。 朱铭又说“听闻玉米红薯也已经传到这里。玉米红薯的种子,就是我爹从海外带回来的。只要本官在金州一天,就不会丢下你们不管!” 听得此言,农民们更加尊敬,他们得到红薯玉米时,就已知道西乡那边有个元璋公。 眼前竟是元璋公家的郎君! 农民们千恩万谢离开,有的都已经走远了,又转身朝着朱铭磕头。 而朱铭暂时不去金州城,乘坐小船沿河探查,确保所有农民都已经回家种地。 (上一章脑抽了,石泉县是下县,不是中县。) (另外,宋昇以人骨灰涂墙,正史确实没有记载。最初见于叶梦得的杂书,后记述于佛道两家典籍。或许真相没那么离谱,但多半干过类似的事。因为叶梦得自己就是蔡党,还在赵构手下做过宰相。叶梦得在书中写得清楚,宋昇挖坟取骨的时候,他在许昌做知府,被宋昇要求供应各种物资。) (本章完) 。 第227章 【见面就翻脸】 <\/b> 衡口镇。 朱铭踱步走进场务衙门,这属于常平司的地方派出机构,由从九品文官负责各种工作,按理说随便修个宅院就行了。 修得如此气派,恐怕蔡党经营已久。 杨朴搬来交椅,朱铭大马金刀坐下,李宝和张镗站在其身后。 任充耷拉着脑袋,一副死了爹妈的样子。 “这场务衙门修得挺阔气,都快赶上石泉县的县衙了,”朱铭开口就问,“你让人修的?” 任充叹息一声“唉,太守莫要消遣在下,俺去年夏天到任,哪里有时间建房子?衡口务的场务衙门,已经建好快十年了。” 朱铭抓住重点“去年夏天到任,之前你在作甚?” 任充叹息“寒窗苦读,金榜题名,若非无路可选,谁又情愿攀附权贵?俺关试没考过,一直等着补缺,等来等去,还是等不来授官。只得给人送礼,好歹捞了个场务勾当。” “这里油水挺足,送了多少钱?”朱铭问道。 任充已破罐子破摔,变得非常坦诚“俺是江东建平人(郎溪),家道已经中落,也拿不出什么钱财。祖宅里还有块奇石,迟早会被征做花石纲,不如主动送出去谋个实缺。便称要献给蔡公相祝寿建平县令果然不敢阻拦,一路递铺还给了官船运送。” 朱铭点评说“这主意不错,怀璧其罪,废物利用。” 任充感慨道“同一科进士,太守已是朝官知州,俺却只是个场务官。太守莫要觉得油水足,这里俺做不得主,吏员都是李大判的人。俺就签个字,再落个印,临了被打发几个小钱。” “那你阻挠我作甚?”朱铭问道。 任充自嘲道“蔡公相俺得罪不起,太守俺也得罪不起。便是那李大判,俺同样得罪不起。太守既然如此强硬,俺尽量配合便是。今后李大判若有差遣,俺也只能配合。伱们神仙打架,俺这凡人只求保命。” “你进士出身,哪里会有性命之忧?”朱铭笑道。 任充说道“调去广南蛮荒之地,水土不服而死者不在少数。” “随你,”朱铭说道,“我也不为难你什么,今后无论作甚,派人给我报个信即可。” 任充立即作揖“多谢太守怜悯。” 任充已经表明态度,他这辈子没啥追求。 一个是蔡党通判,一个是朝官知州,他谁都不想得罪,谁的命令他都听。 知州和通判的命令若有冲突,他会优先听通判的。因为他是场务官,而通判兼任金州提举常平,从职务来讲是他的直属上司。 如果非要逼着他站队他肯定占通判那边,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朱铭对此也不强求,只让任充有事儿就通风报信。 提前打了招呼,朱铭就不怪他,会把矛头对准通判。如果不打招呼,朱铭就会先干掉任充! 朱铭突然又问“提刑使陈革是什么情况?他好像做了五年还没挪窝。” “不晓得,”任充摇头表示不知情,又补充道,“金州的金子,陈宪司肯定也能分几个。其实金州的金子不算多,隔壁的房州才是大头,那里几十年前发现了更大的金矿。” “房州我管不着,只管金州的事,”朱铭叮嘱道,“记住,李道冲让你做啥,你须暗中告诉我!” 事情基本就理顺了。 蔡攸的大舅子宋昇,身为京西路转运使,拥有最大的监察权,他肯定能分一杯羹。 金矿以前归提刑司管,虽然划给了常平司,但提刑使依旧保留部分监管权,所以提刑使陈革多半也掺和进来。 还有就是通判李道冲,直接管辖金州的金矿。 这三人,联手贪污瓜分金子,背后是蔡京父子在做靠山。 朱铭除了上疏弹劾,根本无权干涉。 “库房钥匙给我。”朱铭道。 任充已经开始摆烂,顺手就把钥匙扔给朱铭。 为了表示自己不偷金子,朱铭把衡口务的吏员也叫来,当众打开库房查看里面的黄金。 一个又一个小袋子,悉数称量之后,约有82两5钱。 朱铭问“几个月运走一次?” 任充回答“三个月一次,李大判派人过来押运。” 朱铭转身看向吏员“就你们两个?” 吏员立即低头。 朱铭又去查看场务账簿,数据很有意思。 去年,衡口务的全年金课为26两,向民间收购黄金104两,总共获得黄金130两。 “好大的胆子啊,”朱铭感叹一声,随即喝令,“黄金和账簿全部带走!” …… 朱铭带着金子,慢悠悠前往州城上任。 而任充则坐着小船,飞快前往金州城,直奔通判李道冲的府邸。 “大判救命啊!”任充一见面就哭嚎。 李道冲已从吏员那里得到消息,知道朱铭让农民都回去种田,他没好气道“你鬼叫个什么?” 任充仿佛受气的小媳妇儿“金州太守朱铭,突然带人冲进衡口务,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俺扣下。他还查封了衡口务的库房,带走了黄金和账簿。” “岂有此理!” 李道冲勃然大怒“他一个知州,哪来的权力查封场务?” 朱铭确实没那资格,衡口务隶属于金州常平,金州常平隶属京西南路常平司,京西南路常平司又直属中央。朱铭即便身为金州的主官,查封场务也属于越权行为。 任充不再做声,他已经来报信了,剩下的事情与他无关。 李道冲点齐一拨人马,风风火火杀向衡口镇,半路上跟朱铭撞见。 朱铭站在小船上,目视包围过来的船只,笑问道“尔等欲谋害太守耶?” 李道冲直接撕破脸皮“汝为太守,自当知法,为何越权查封场务?擅自带走黄金,更是胆大包天!” 朱铭问道“金州去年的金课是多少?” “无可奉告!”李道冲不愿多说。 朱铭说道“既不愿讲,那我就先扣下,交给常平使来处置。” 李道冲怒道“你无权扣押衡口务的财货账册!” “我顺手扣了又怎的?你上疏弹劾啊。”朱铭满不在乎。 李道冲开始威胁“你可知这些金子,是要运去给蔡相公的!” 朱铭顿时笑了“我只知金子入的是常平司库房,然后再发往朝廷。蔡相公居然也收金子?来来来,却与我分说,咱们一起弹劾蔡相公贪污。” 李道冲瞬间哑口无言既然吓不到朱铭,他就真没有办法了。 因为朱铭完全不讲道理甚至都不讲朝廷制度,公然越权查封扣押常平司的东西。 “开船!”朱铭喊道。 李宝和张镗,都已取下弓箭,挽弓对准挡在前面的船只。 李道冲死盯着朱铭,犹豫好一阵,终于挥手下令放行。 知州和通判,就这样一起返回州城。 金州的州治是西城县,下县一个,颇为贫穷。州治设在此地,主要是因为其战略地位。 先秦之时,秦楚两国,在此反复争夺。 三国之时,魏蜀两国,也在此展开拉锯。 南北朝时期,同样常年交战。 此城,乃汉中的东大门。 州县两级官吏,已经自发出城迎接,他们看到一脸微笑的朱铭,以及旁边脸色阴沉的李道冲。 知州还没办理交接手续呢,似乎就跟通判杠上了。 官吏们都有些为难,只能礼节性迎接朱铭,又不敢表现得太热情,生怕因此惹李道冲生气。 唯独司理参军黄珪,丝毫不顾李道冲的面子,当众表达善意“在下从杭州而来,去年曾聆听默堂先生(陈渊)教诲。” “原来如此,”朱铭拉着黄珪的手说,“今后可要好生亲近。” 黄珪之前在杭州做府学校长,跟陈渊一样,都是福建人。 陈渊回家,路过杭州,曾经讲学半月,黄珪非常赞同道用之学。 黄珪此人,自己不咋出名,但他教出了两个状元学生北宋最后一位状元沈晦,南宋第二位状元张九成。 朱铭和黄珪,同乘一车进城。 李道冲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个黄珪,之前就跟他唱反调,现在又与朱铭搅在一起。 朱铭掀开车帘,望着越来越近的城墙,问道“金州城墙多久没修缮了?” 黄珪说道“几十年前,汉水暴涨修过一次。” 朱铭又说“我顺月河而来,沿河水利也多荒废。” “都忙着淘金,哪有心思去修水利?”黄珪忍不住说,“我也管过,亲自坐船去衡口镇,勒令放还农民回家种田。唉,可惜没人听,还是太守有手段啊!” 黄珪属于那种学问很好,品性也正直,却没啥办事能力的文官。 其实也不算没能力,而是身处大环境,顶头上司又是蔡党,他实在不知该怎么破局,只能得过且过混日子。 黄珪回头看看,低声问“太守把黄金扣了?” 朱铭说道“只有几斤而已。” 黄珪提醒道“此乃越权之举,当心被奸党弹劾。” 朱铭大义凛然道“为民请命,何惜己身?” 黄珪肃然起敬,坐直了拱手说“默庵先生所言知行合一,恐怕就是如此了。惭愧啊,我虽懂得这个道理,却终究不敢豁出去跟奸党作对。” “有此心也是好的。”朱铭安慰道。 (本章完) 。 第228章 【捐官别驾】 <\/b> 到得州衙,朱铭先办理到任手续,然后让众官吏散去,只拉着黄珪一起到州衙后院。 濮州有四个县,一个望县,两个上县,一个紧县。 金州有五个县,两个中县,三个下县。 一经对比,就知道金州有多穷,别说望县了,连个上县都没有。 但是,金州的州衙,修得比濮州还气派! 州城的面积极窄,州衙的面积极大。再加上其他衙门,以及州学、贡院、校场等地方,官方机构占了全城的四分之一。 城内除了官府,多为店铺、富户和中产,底层百姓基本都住在城外。 朱铭让郑元仪摆酒,请黄珪到花园里赏景对饮。 碰了几杯,朱铭问道“鄙人初来乍到,对金州不甚熟悉,还请美英兄说道一番。” 黄珪放下酒杯“金州之困,一在地狭民穷,二在苛捐甚重,三在土贡繁多。” “土贡?”朱铭还真没料到。 黄珪详细诉说“金州的贡品,有麸金、麝香、枳壳实、杜仲、白胶香、黄檗。” 六样贡品,其中五样都是药材或香料。 而朱铭之前执掌的濮州,贡品只有一种绢布。 本来就特么穷,贡品还多达六类,金州百姓的负担可想而知。 为了区别番邦进贡,国内州府的贡品,又称之为“土贡”,每年是有定额的。 花石纲不属于贡品,那叫“进奉”。 黄珪说道“以麝香举例,每年贡额为五斤,然则数外取索,连我都不知道具体数量。” 古代的贡品数额,朝廷定得非常合理,不但不会扰民,反而能刺激地方经济。 但是! 采贡官员往往“数外取索”,想征多少贡品就征多少,想怎么压价就怎么压价。 比如包拯担任端州知州,当地盛产好砚,被列为贡品。包拯的前任,每年数十倍征收。而包拯只按定额征贡,清廉之名遂传播四方。 朱铭问道“金州土贡,来源何处?” 黄珪说道“役民,采买。” 贡品的来源有四种,采买、官办、贡户和役民。 采买就是官府向民间收购,往往低价强买。 官办是国营企业上供,如皇家茶园、官办银场。 贡户是划分专门户籍,如《捕蛇者说》里的捕蛇户。 役民即强制老百姓进行生产,最恶心的例子,是在南宋绍兴年间。赵构带着百官南迁,需要大量的奢侈品以供享受。为了快速凑足蜀绣贡品,就连十岁的四川小女孩,都被拘禁起来日夜刺绣。 金州的贡品之一麸金,是碎薄如麦麸的金子。这种属于极品沙金一般不会进行熔炼,价钱比普通黄金更贵。 所以金州的黄金,不仅蔡京、转运使、提刑使、通判要分赃,宋徽宗那里也要进贡一份。每个季度的黄金产量,绝对不止80多两,因为役使了太多农民去淘金,而且80多两真的不够分。 朱铭突然笑起来,他扣押的几斤黄金,已经找到合适理由了。 麸金既为贡品,知州便有权征用,因为征贡是知州的权力和职责所在! 朱铭又问“金州五县,可有名门望族?” 黄珪摇头“金州已有百年没出过进士,此地虽盛产黄金,却无以金致富者。少有的几个富商,也都是些茶商,自茶引制度之后,就连茶商也每况愈下。这里土地又贫瘠,富商兼并土地的热情不高,只在沿河谷地购买少数土地。州中首富,也不过家产万贯而已。” 真穷啊,首富也才家产万贯。 朱铭想了想,又说“六种贡品,药材占了五样,此地药商应该很多?” “药商是很多,”黄珪说道“但贡品采买过度,就连别的药材,也被列为杂贡。官府强买强卖,药商苦不堪言,多有入不敷出而破产者。” 朱铭已经明白了,在他到来之前,知州借贡品捞钱,通判借采金捞钱。 各取所需,互不干扰,自己是坏规矩了。 跟黄珪聊了一个下午,朱铭回到书房撰写治理方案—— 第一,全面推广玉米和红薯,让平地稀少的金州五县,多多利用山地种植粮食。 第二,重点发展茶叶种植和加工,茶马司的重税他管不了,但境内私设的栏头(收费站)必须裁撤。 第三,重点发展药材行业,取消私设栏头,也是在提升药商的竞争力。 第四,先用一年时间提升自己的威望,明年就可以组织百姓兴修水利。 第五,鼓励发展造船业,以打造中小型内河船只为主。一可振兴金州水运业务,二可促进商业发展,三可为今后打造汉江水师做准备。 第六,鼓励发展冶铁业。 在此之前,必须整顿吏治! 傍晚时分,郑元仪走进书房“相公,该吃饭了。” 朱铭收起纸笔,问道“后宅可有安顿好?” 郑元仪说“招了几个仆人,都是白胜去办的。” 朱铭牵着郑元仪去吃饭,饭后又把白胜叫来“明日去寻个木匠。” 两天之后,朱铭带着亲随,来到州衙大门外。 “离正门远些,避开守门差役的视线。”朱铭指挥道。 张镗怀里抱着个木箱,李宝手中拎着榔头。二人寻到一处墙壁哐哐哐把箱子钉在墙上。 朱铭又说“宗儒,你去写字。” 刘师仁作为秘书,终于领到第一个任务。 他在墙壁上,先写下“民意箱”三个字。 又写道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金州五县之民,有策者进之,有冤者鸣之。可投书于箱中,太守每日拆阅。署名者先,匿名者后,悉纳尔等之言。 朱铭说道“白胜管民意箱的钥匙,刘师仁负责拆阅、整理、归纳信件。” 朱铭带人回到州衙,官吏们纷纷闻讯跑来查看,很快就连县衙官吏都来了,围着那个民意箱窃窃私语。 “把钱别驾叫来!” 朱铭回到黄堂,立即吩咐属吏。 长史、司马、别驾,都是知州的属官,没有任何实际职务,通常用来安置被贬谪的高官。 朱铭翻阅官员目录,发现自己手下居然有个别驾。 钱琛正在围观民意箱,他出自两浙钱氏。那是一个大姓,在吴越地区分为很多支,钱琛所在的家族以经商为业。 这货是个官迷,继承家产之后,花钱买粮捐了八千石,终于弄到个别驾的官职。然后就把家产扔给弟弟打理,自己高高兴兴的跑来金州做官。 (注州别驾来源有三。一为贬官充任,二为七十岁以上三班使臣充任,三为灾荒年月捐粮八千石以上者充任。) 虽然没有任何职能,但钱琛做了别驾,却比所有人都敬业。 他每日上班打卡,从不迟到早退,而且总穿着官服、戴着官帽。认认真真阅读邸报,写信给知州提供建议。 每个月的俸禄,还不够他自己开销,却开开心心倒贴钱当官。 “钱别驾,太守有请!” 站在人堆里的钱琛猛然回头,惊喜道“知州叫我?” 州衙吏员说“太守有请。” 钱琛大喜过望,飞快跑回州衙,到了黄堂之外,又仔仔细细整理仪容。 他来金州两年了,第一次有上官召见。 就算是平时的宴席,他也很难得到邀请。即便出席,也是坐在角落处。就连胥吏,都总拿他开玩笑,把他当成冤大头,撺掇他请客吃饭。 “下官钱琛,拜见太守!”钱琛激动得浑身发抖。 朱铭招手道“近前来坐。” “是!”钱琛拖着板凳过去。 “再近些。”朱铭和颜悦色道。 钱琛更加激动,他终于被正眼相看了。 这是个胖子,平时伙食应该很好,胖得像个蛤蟆,脖子都找不见那种。 朱铭问道“君非京朝官,却担任别驾,想必是捐粮做官的?” “纳粮八千石赈灾,朝廷恩赏为别驾。”钱琛说起这个就自卑,腰杆不自觉弯下去。 眼前这位是探花郎,钱琛看在眼里,仿佛散发着光芒万丈。 朱铭又问“州别驾不理实务,俸禄也低得很。无权无利,君为何捐粮做官?” 钱琛老实回答“做了官,方能光耀门楣,方能衣锦还乡。” “就为这个?没想过造福于民吗?”朱铭说道,“若是造福于民,则一方百姓皆仰慕尊敬。” 钱琛说道“我也想啊,但别驾没有职权。” 朱铭说道“长史、司马、别驾,朝廷的规定是,无特许不得签署公事。既然如此,特许了就能签署公事。这个特许,也没说清楚,可以是官家特许,也可以是太守特许。我身为太守,许你签署公事如何?” 钱琛蹭的就站起来,不可置信道“太守莫不是在哄我?” “哄你作甚?”朱铭说道,“我与蔡京不合,伱若答应签署公事,就等于今后是我的人,蔡党有可能会报复与你。想清楚了再答复。” 钱琛不假思索,说道“惹得太守重用,琛必效死以报。琛家中钱财数十万贯做官不为牟利,只求光耀门楣。若理实务,必造福一方百姓!琛可对天发誓,若有徇私舞弊,则天打雷劈、子孙断绝!” 朱铭笑道“那就给你个差事,我将下令停止花石纲,以定额征收土贡。政令传到各县,或许有县衙官吏阳奉阴违,你代我去巡视金州五县。顺便看看,是否有人敢撕毁告示,特别是关于民意箱的告示。” “琛必不辱命!”钱琛热血上涌,浑身充满了干劲。 (抱歉,卡文。) (本章完) 。 第230章 【桃色冤案】 <\/b> 民意箱已经钉上去五天,相关公文也发出去了。 州城内外,各交通要道,都已贴上告示。 “凡军将发,先使腹心及乡导前觇,逐营各以跳档、奇兵、马军先出,去营一里外,当前面布列。战锋队、驻队各持伏……” 朱铭正在讲解《武经总要》,已讲到军行次第篇。 一边讲解,一边复习。 张镗虽然读过兵法,但《武经总要》还真没见过。一来此书问世仅几十年;二来篇幅大读者少,书商不喜欢印这种。市面上很难买到,基本只有高级武将家中才收藏。 整部书皆用大白话写成,一看就明白,其实不用朱铭讲解。 这一篇的内容,除了行军次序之外,主要就是分清各个部队编制和旗帜。以及遇到不同情况,该举什么旗,怎么用旗帜传递消息。 只能死记硬背! 张镗拿笔快速抄录,并且照着各色旗帜又画了一份,还着重注明各兵种的数量和比例。 李宝听得有些发晕,他本来就讨厌读书,更讨厌死记硬背。他更适合一边打仗一边学,辨认旗帜也得在操练中记熟,直接看书学习对他而言太难了。 “相公,”李宝忍不住打断,“俺得空了,自己照着做些小旗不违禁?” 朱铭笑道“越小越好。” 白胜也听得头大如斗“俺跟李三哥一起做小旗,再用石子代替军队,按照书中所写摆出来。那样恐怕好记得多,直接看书是真记不住。” “此法甚佳。”朱铭觉得很容易记住,有点忽视了众人的感受。 又各自练武一阵,便已是半下午了。 白胜拿着钥匙出门,去州衙外打开民意箱,里面空空如也。 他回去跟刘师仁说“一封信都没有。” 刘师仁跑去找到朱铭“相公,州民或有疑虑,当自投一封以做表率。” 朱铭说“已经在准备了。” …… 暗中投靠朱铭的郭文仲,身为司法局的副科长,而且还在金州干了十多年,自然清楚有哪些典型的冤案。 这日下班之后,郭文仲悄悄前往郊外。 直至天黑,他来到一处民居,轻轻敲响房门“曾大郎,曾大郎……” “谁?”屋中传来声响。 “郭文仲。” “不认得,时辰已晚,你明日再来。” “阁下就不想着为母亲和妻子伸冤吗?” 屋里一阵沉默房门忽地打开“进来说话。” 曾大郎名叫曾孝端,家中还有一弟一妹。他让弟弟妹妹在卧室待着,给郭文仲到了碗水“你是做甚的?” 郭文仲说“吾乃刑案副开拆官郭文仲。” 曾孝端本来带着期望,瞬间变成失望“你一个文吏,帮俺翻不了案。” 郭文仲说“伱可知来了一位太守,是个仁爱百姓的好官。刚到地方,就让月河两岸的农民,都停止淘金回家春耕。又罢了花石纲,只按定额收土贡,还在州衙外设了民意箱?” “有所耳闻,许是沽名钓誉耳。”曾孝端道。 “若是沽名钓誉,犯得着得罪通判吗?”郭文仲问道。 曾孝端沉默。 郭文仲斥责道“为人子者,便有一丝机会,也当想着替母伸冤,否则何其不孝也!更何况,阁下的妻子也死得不明不白。” 曾孝端解释“俺也奔走过,却被打了好些板子。家中有弟妹要抚养俺不能再出事,须等他们成家之后再说。” “案子都过去六年了,再拖下去很难翻案!”郭文仲点醒道,“而且好官难遇,错过了这位,谁来为你做主?太守想做事就得破局,得翻个冤案立威,你家的案子必可办成。” 曾孝端左思右想,回屋拿来纸笔,问道“诉状写了递到哪个衙门?” 郭文仲说“投进民意箱中,最好是挑人多的时候去投。” 曾孝端快速研墨,提笔撰写诉状,运笔时手一直发抖,估计是心中怒火难以遏制。 城门已闭,郭文仲在城外客栈歇息,天刚蒙蒙亮就进城回家。装作啥都没发生,按时出门去刑案上班。 半上午,曾孝端带着弟弟妹妹来到州衙外,弟弟已经十五岁,妹妹也有十二岁了。因为命案,很难与人结亲。 投完信件,曾孝端兄妹三人,就跪在民意箱前等着。 “有人喊冤了,有人喊冤了!”早就安排好的托,立即扯开嗓子大喊。 喊了一阵,路人越聚越多。 州民明显都知道这个案子,有人觉得是冤案,对兄妹三人报以同情。有人觉得是铁案,对他们鄙夷至极。 “谁投信喊冤?”白胜、张镗、李宝等人,全部跑出来查看情况。 曾孝端说“金州西城县士子曾孝端,为母为妻伸冤,请求太守重新审理六年前的命案!” 白胜拿出钥匙打开民意箱,把诉状递给刘师仁。 刘师仁看完,说道“尔等随我进来。” 很快,兄妹三人被带到朱铭面前。 大致案情如下 曾孝端是个读书人,并且已经娶妻,结婚四年没有生子。某日,妻子悬梁自尽,曾孝端前去报官。 初时在县衙审理,县令判为自杀。认为其妻久不生子,婆媳关系不睦,婆婆逼着儿子休妻,所以其妻选择自尽。 曾孝端不服,上诉至州院,并在家中发现一块撕碎的布料,认为是凶手的衣服被撕破留下的。仵作分析死者颈部伤痕,确认是被掐死之后,再被人挪动尸体造成上吊假象。但找不到凶手。 曾孝端于是自己寻找凶手,通过被撕下的布料,开始怀疑自己的堂兄。暗中观察之后,发现堂兄脖子处,确实有几道抓痕未愈。 堂兄被逮捕之后,死不认罪,宣称那布料不是他的,又说脖子上的抓痕,是跟老婆打架时留下的。 反复审问半个月,曾孝端家里的男仆,突然跑来投案自首。说自己跟主母(曾孝端之母)通奸,无意中被曾孝端的妻子撞见。他吓得惊慌逃跑,当天就听说曾妻死了,怀疑是主母杀了儿媳灭口。 屈打成招,曾孝端的母亲,承认自己跟仆人通奸,而且杀害儿媳的事实。 案子判决之后,曾孝端申诉到司理院,司理院维持原判。他又去襄阳,拦住提刑使的车驾喊冤,提刑司勒令金州司理院重审。依旧维持原判。 曾孝端反复喊冤,被打了好几顿板子。 一年之后,堂兄一家,突然拿出伪造的地契、房契,勾结县衙官吏夺走曾孝端的田产、房产和店铺。 曾孝端丧母丧妻,还因为母亲杀人,不能再去考科举。 朱铭看完诉状,把吴懋叫来,吩咐道“交给司理院重审此案。”又对曾孝端说,“你们三人,暂时住在州衙后院,免得被宵小谋害了。” “谢太守!” 曾孝端燃起希望,跪下重重磕头。 司理院那边,黄珪拿到诉状,开始翻阅尘封的卷宗。 这个案子早已完结,州院审了一次,司理院审了两次,还有提刑司的批复,妥妥的办成铁案。 既然知州让重审,黄珪只能再审。 耗费整整两天时间,黄珪把所有卷宗看完,询问属吏道“这个投案自首的奸夫,目前何在?” “不知。”属吏摇头。 黄珪勒令寻找奸夫下落,很快得到消息奸夫只判了通奸罪,依律当处有期徒刑一年半。因为有自首情节,而且帮助破获凶案有功,最终在司理院大牢关了一年。刑期结束,就不知所踪。 案件关键人物失踪,这玩意儿没法再审下去。 …… 通判李道冲,此刻正在通判厅后宅喝酒,得到心腹传来的消息,忍不住笑道“他是要翻案立威啊,专门挑一个闹得很大的离奇案件。” 这桩案子,儿媳被杀,婆婆通奸,奸夫还是仆人。 各种八卦因素都占齐了,传播极为迅速,早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只要能翻案,其民间舆论影响力,比惩治豪强还更大! “大判有何吩咐?”属吏问道。 李道冲说“奸夫都找不到了,让他们瞎忙活去。他既然立了民意箱,你每天晚上,派人偷偷投几封诉状进去。都是匿名那种,胡乱攀咬诬告,看他会不会耽误工夫去查。” “若是他不理会匿名信怎办?”属吏又问。 李道冲说“那就安排人手,实名写信,真假参半,让他慢慢折腾。” “是!”属吏退下。 李道冲已经写信告状了,打算联合转运使、提刑使,一起弹劾朱铭违规扣押常平司的黄金和账簿。 曾孝端投信的当天,黄昏时候。 李宝、杨朴就带着曾孝端,乔装打扮悄悄出城。 曾孝端虽然不知道奸夫逃去了哪里,但那奸夫曾是他家仆人,知道其老家在何处。 古代搬家,除非无路可投,很少随便搬去哪个陌生地方。一般都会投亲戚,或者投靠朋友,而且在有能力之后总要找机会回乡给祖宗上坟。 即便那奸夫没住在老家,多半也回乡上坟过。 只要留下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人。李宝负责抓人,杨朴负责调查,曾孝端负责辨认,他们三个组团出去抓捕。 李宝对曾孝端的遭遇颇为同情,安慰道“曾兄莫要忧心,相公定能为令堂洗去冤屈。” 曾孝端握紧拳头,随即又拱手道“多谢太守主持公道,也多谢两位陪俺奔波。” 杨朴心中却极为兴奋,他一个鸡鸣狗盗之徒,居然能够负责如此重大的案件。那种心理上的成就感,比赏赐他一百贯还开心。 (本章完) 。 第232章 【五条人命】 <\/b> 把人带回平利县,李宝直接在客栈进行审问。 这样得出的供状和证词,其实没有法律效力,但可以交给司法官员做参考。 而李宝审案,纯粹是为了悄悄抓捕关键人物。 一家四口已经吓瘫了,问啥说啥。 韩顺说道“逃荒那年俺五岁,除了自己和兄长的名字,别的啥事都不记得,便连爹妈的名字都记不清了。俺被卖给了皮货商人莫家,说是签的十年契,三十几年也不放俺走。俺还讨了个老婆,生不下来孩子,母子难产一起死了。” 李宝快速记录供词,除了曾孝端,屋里就他文化水平最高。 韩顺继续说“自那以后,俺就觉得活着没意思,天天下工都去喝酒。钱财花了不少,还耽误了正事,被主家一通打骂,罚做最低等的小工。有一回,俺听到有人喊韩和,就记起自己失散的兄长。寻机去套话,兄长也还记得俺,说他被卖给了东郊的曾家……” 曾孝端急于知道内情,打断道“说你怎样带着嫂嫂侄子逃的!” 韩顺连忙说“有天俺下工了,兄长突然来店里,拉俺去暗处说话。也没说明白啥事,就塞来一个银铤和几串铜钱,让俺带着嫂嫂和侄子快逃。俺问他遇到什么麻烦,他怎也不肯讲。后来俺问嫂嫂,嫂嫂也不愿说。” 曾孝端看向那妇人“俺还记得,你叫邹三娘是?” 妇人跪在地上缩成一团“郎君没记错。” 曾孝端问“你知道些什么?” 妇人吞吞吐吐道“娘子……娘子与曾二郎有……那事。”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曾孝端大怒。 “娘子”就是他老婆,“曾二郎”则是他堂兄。 邹三娘吓得一哆嗦“俺不敢乱说,那年郎君进城考试,还考上了举人。郎君考试的时候,娘子就在家中……是俺撞见的,曾二郎还打了俺。还说俺敢乱讲,就要弄死俺儿。俺被吓到了,不敢与人说。” 曾孝端本意是给母亲和妻子伸冤,结果刚刚问出些线索,却得知自己的老婆与堂兄通奸。 他又气又怒,浑身都在轻微颤抖,已然失去语言组织能力。 李宝只能亲自审问“曾孝端之妻,是怎么死的?” 邹三娘摇头“不晓得。” 李宝又问“伱那失踪的丈夫,可是收钱诬告?” 邹三娘说“案子到了州院,曾二郎忽来找俺,让俺当家的去官府自首,谎称跟家中主母有奸情。听他的话,就能拿到很多钱,坐一年牢就能出来。不听他的,就弄死俺儿子。曾二郎结交无赖,家中又有钱,是村里的一霸,俺们都被他吓到了。” “你还知道些什么?”李宝问道。 邹三娘摇头。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李宝带着众人悄悄返回金州城。 …… 这些天,民意箱里收到数十份信。 “你怎么看?”朱铭问道。 刘师仁说“之前一封信也没有,忽的每日来十几封,还都是夜里偷偷塞进去的匿名信。在下觉得,恐是有人故意为之。” 朱铭吩咐道“把匿名信都收好,标记收信日期,别的不必理会。” 刘师仁说“王甲已招来许多壮士,足有二十六人。俺试探了一番,有的恐非良善之徒。” “这种时候,能用就好,”朱铭说道,“让吴懋给团练副使发公文,令团练副使招募乡兵剿匪。王甲举荐的二十六人,自去团练副使那边应征当兵。” 刘师仁属于私人秘书,不能实际参与任何公务,目前纯粹担任朱铭的亲随。 吴懋才是官方秘书,正式命令需要他发出去。 州里的衙前,县里的弓手,也不知几人能用,朱铭干脆以剿匪为名,勒令团练副使招募乡兵。这二十六人做了乡兵,就跟着钱琛巡视各县,对外宣称是去调查土匪信息的。 一切都合规合法,朱铭并没有乱来。 “相公,杨朴回来了。” “让他进来。” 杨朴递上供词,说道“李三哥他们还在城外,守着那一家四口。” 朱铭把供词看完,叫来张镗说“把这个交给司理参军黄珪,抓到人之后,不要乱打,疲劳审讯即可。” “怎的疲劳审讯?”张镗问道。 朱铭说“反反复复问相同的问题,把那些问题打乱了问,过他个一刻钟,冷不丁再重复一次。一直审问不要停,不让受审者睡觉。泼醒也可,针刺也罢,熬他个两三天。” 张镗觉得这法子新鲜,拱手道“是!” 朱铭又说“如果州院来提人,不要放走任何一个,绝对不能让人被州院提走。” “是!”张镗领命。 朱铭又对杨朴说“你去联络王甲等人,让他们召集信得过的公吏,皆去司理院听黄珪的命令办事。抓人与审问,不能让司理院的吏员插手。” 二人离开黄堂,各自前去办事。 黄珪认真看完供词再去翻阅当年的卷宗。 负责审案的官员,早就已经调走,就连经手的高级吏员都病死一个。 州院那边的吏员,黄珪无权提审,自己这边的吏员可以下手。他没有立即抓人,而是说道“把都勾押官周慧叫来。” 周慧很快前来面见“司理有何吩咐?” 黄珪一脸无奈说“太守勒令重审六年前的通奸杀媳案,早就完结的铁案,哪能翻得过来?此案你当年经手过,可有什么建议?” 周慧道“哪有甚建议?当年就审完了。” “把知悉此案的公吏,都一并叫来,或许能问出线索”黄珪叹息道,“真个麻烦事,太守强人所难了。” 周慧不疑有他,叫来当年参与此案的吏员,足足有十几人之多。 黄珪说道“本官要问你们案情,希望各位配合。” “我等知无不言!”众吏员说道。 黄珪又说“未免有人串话,须得分开问询。你们腾出十几间房来,各自选一间进去。” 这些家伙都没当回事儿,一路还有说有笑,自己去挑选房间。 都进去之后王甲、郭文仲等三十几人,突然分别闯进房里。并且,张镗、白胜也现身,把房门从外面给锁上。 “这是作甚?”周慧大惊失色。 郭文仲负责审周慧,另一人在房里休息,他们两个轮换着来。 郭文仲笑道“周都押莫慌,就问几句话。” 周慧怒道“俺认得你。你一个刑案副开拆官,哪有资格审问俺这堂堂的都勾押?” 郭文仲拱手朝州衙的方向一拜“太守察觉有重大冤案,尔等当年经办此案的公吏,皆有徇私舞弊、栽赃陷害之嫌。俺是太守和司理临时调来的,若是无辜,自会放你们出去!” 周慧冷笑“问,看你能问出甚好歹来。你若敢屈打成招……哼!” “若是屈打成招,便把你们弄去大牢了,哪用得着在司理院审问?”郭文仲说。 周慧更加有恃无恐,既然是正常审问,自己打死不说真话便是了。 王甲推荐的二十六个壮士,还没正式应聘做乡兵,但已经来不及办手续了,悉数召集起来办事。 李宝带着几人,去郊外抓捕曾孝端的堂兄一家。 钱琛带着剩下的人手,直奔西城县衙而去。 郑泓的胖,那叫矮壮,不太耽误行动。 钱琛才叫真的胖,一身肥膘,走几十米远就开始喘气。他还要代替朱铭巡视各县,估计走一圈回来,就能见到减肥效果。 “别驾带人来我衙里作甚?”西城县令高传式没给好脸色。 他属于正经的进士县令,钱琛只是个捐粮捐来的散官。平时多跟钱琛说几句话,高传式都觉得跌份儿。 钱琛拿出州衙和司理院签发的文书“太守发现重大冤案,凡是参与过此案的吏员,全部暂时扣押不得乱走。” 高传式怒急“就算有冤案,就算县衙胥吏舞弊,也该由本县亲自来审!” 钱琛微笑道“当然由高县令亲自审问,鄙人不过是协助而已。” “协助你带这么多人来?”高传式指着那些还没办手续的乡兵。 钱琛解释说“县衙吏员沆瀣一气,恐互相包庇。太守也是怕出现差错,所以让我带人来协助。” 道理讲得通,高传式无话可说,憋了一肚子怨气在心中。 根本用不着三天,仅过了两日一夜,曾孝端的堂兄曾孝素就扛不住了。 这厮在妓院里嗨皮一宿,睡到半上午,迷迷糊糊就被抓走。 “让俺睡会儿……”曾孝素耷拉着脸皮,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梁平在旁边呼呼大睡。 此时轮到李宝在审问,李宝猛拍桌子“坐直了,不准弯腰!” 曾孝素挺了挺腰杆,两秒钟之后又弯下去。 李宝拿起一根缝衣针,对准其大腿猛的扎下,痛得曾孝素瞬间清醒。 然后继续熬。 除了缝衣针偶尔也会用油灯,对准其手指烧上几秒。 审问一阵,李宝去睡觉,换成梁平继续。 睡着睡着,李宝被梁平拍醒“李三哥,这厮开始说真话了。” 李宝猛地翻身爬起,亲自审问道“你与堂弟之妻冯氏可有通奸?” “通了。”曾孝素已经迷糊,此刻只想着赶紧答完睡觉。 李宝又问“你可知冯氏是怎死的?” 曾孝素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许多,连忙否认“不知。” “还敢嘴硬,那就继续熬!”李宝怒道。 又足足熬了半个小时,曾孝素突然摔倒,竟然当场睡死过去。 梁平提起水桶,猛地浇出冷水。 李宝拽住其左手,连续刺下两针。 这厮终于悠悠转醒,疲劳审讯继续。 又过几分钟,李宝问道“冯氏怎死的?” 曾孝素说“俺失手掐死的。” 李宝问道“为何起争执?” 曾孝素说“她一直没怀孕,不愿再通奸。俺很生气,就跟她吵起来,后来她先动手挠人,俺气得掐她脖子。不知怎的,就失手掐死了……” 半个小时之后,案情基本清晰。 曾孝端与妻子结婚几年,一直没有怀孕,婆媳关系不睦,婆婆确实有休妻再娶的说法。但更多是气话,并没有付诸行动。 其妻冯氏,心理压力极大,就去寺庙拜佛求子。 曾孝端的堂兄曾孝素,早就贪慕冯氏美色。他先引诱了冯氏的贴身丫鬟,靠着鱼水之欢和金钱攻势,把丫鬟变成自己的内应。 拜佛求子,也是丫鬟撺掇的。 当日,曾孝素买通了一个和尚,让丫鬟把冯氏骗过去,就在禅房里强暴了冯氏。 冯氏羞愤欲自尽,曾孝素和丫鬟一阵劝阻洗脑。说她死了也名声不保,而且婆婆埋怨她不能怀孕,不如索性快活几次,说不定就能怀上了。只要怀孕,曾孝素就不再纠缠,而且冯氏还能跟婆婆和丈夫交差。 稀里糊涂的,冯氏就跟曾孝素有了奸情。 估计是冯氏自己有不孕不育症,通奸大半年,居然还没怀上。她越想越自责,觉得对不起丈夫,于是要跟曾孝素断绝来往。 导火索是丫鬟怀上了,搞不清楚是曾孝端还是曾孝素的——因为妻子久不怀孕,曾孝端就收了丫鬟,希望能够产下一儿半女。 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出于愧疚,反正冯氏不想继续下去。 曾孝素失手将冯氏掐死,跟丫鬟一起弄成自尽的样子,只求把命案给糊弄过去。 谁知上诉到州院,仵作查出是掐死后再上吊。 曾家所有人,都被反复审问,有些仆人还被逼供。 丫鬟怀孕没有被打,但越想越害怕,竟跑去跟曾孝素商量,说是投案自首可以从轻发落。 曾孝素害怕丫鬟自首,便称要带着丫鬟远走高飞。他先让丫鬟盗窃冯氏的首饰,骗到自己家中杀了,就埋在自家后院里。丫鬟失踪,女主人的首饰被盗,官府认定是仆人盗窃钱财逃跑。 连续两桩命案,曾孝素整日魂不守舍。 负责查案的吏员,看出曾孝素情况不对,于是就暗中跑来勒索。 曾孝素给了不少钱,索性再给一些,逼迫仆人韩和去自首,并诬告曾孝端的母亲通奸杀媳。 买通那些吏员,曾孝素花了两千多贯,家里的现金都不够,甚至还抵押了店铺和田产。他父母也是知道的,但命案在身,只能为儿子花财消灾。 事后越想越心痛,干脆又买通县衙官吏,伪造契书霸占曾孝端的家产。 除了当年的西城县主簿,帮着霸占家产之外,还真没有当官的参与其中,全是那帮胥吏在暗中搞鬼。 仆人韩和,出狱就被杀了! 前前后后,三条人命。 算上丫鬟肚子的孩子,以及被判处绞刑的韩母,总共五条人命冤死其中。 (本章完) 。 第235章 【步步紧逼】 <\/b> “市易务取缔之后,通判的财路又被断了一条,估计李道冲已气急败坏。”张镗笑道。 李宝说“这些贪官,只断财路也太便宜他们了。更何况,通判还管着赋税,能靠苛捐杂税捞钱。” 张镗摇头说“金州太穷,苛捐杂税收不起来几个。一旦盘剥过重,必然激起民乱。” 朱铭笑道“好了,此事不必再说。乡兵已经招募完成,还操练了几日,钱琛即将带着他们巡视各县。你们两个都跟去,防备有人狗急跳墙。一旦遇到反抗,可以当场格杀!” “是!”二人领命。 就在此时,一个属吏慌张跑来“太守,李大判带人冲进来了,俺们怎也拦不住!” 朱铭微笑道“不必阻拦,放他进来便是。”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李道冲已经被气疯了。 “啪!” 李道冲带人疾奔至黄堂,猛地拍出一份文书“朱太守,谁给你的权力,去插手常平司的事情?金州常平,隶属于京西南路常平。京西南路常平,又直属于中枢。便连转运使,也管不了常平事。你一个知州算得什么?” 朱铭慢条斯理拨开文书,反问道“给商人放贷,须设立市易司或市易务。这个衙门,以前只在边境或望州以上设立。金州是望州吗?不是!且市易司早已取消,便是蔡相也没予以恢复。伱在金州设此衙门,本来就无理无据。” “可不是俺设的,金州常平司市易务,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了!”李道冲辩解道。 朱铭冷笑一声“设得早就合规了?历任知州不管,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既来了金州做官,遇到这种事就要管!” 李道冲连续拍桌子说“你哪来的大权,能管常平事?” 朱铭质问道“金州商贾,是不是金州之民?既是金州之民,他们被侵害,知州又怎无权过问?” 翻来覆去,还是这句话,李道冲气得一脚踹桌子上“俺跟你这厮说不清楚!俺定要弹劾你越权胡作非为!” “那你去弹劾啊,到我这里发什么脾气?”朱铭满不在乎。 宋代的地方官职极为复杂,层层掣肘,互相制约,一件事情,往往多个部门都拥有管辖权。 胆子小、顾虑多的官员,自然很难做事。 但如果是像朱铭这样百无禁忌,且又担任主官的强悍人物,还真能压得各位属官毫无脾气。 “把吴支使请来!”朱铭喊道。 属吏立即去请秘书长。 吴懋就在外面办公得到召唤迅速跑来。 朱铭说道“吴支使,给李大判讲讲市易务之事。” 吴懋跟背诵文章一样说“舒王当年设都提举市易司,先后隶属于三司与太府寺。此衙门与地方市易务,早就已经废除。此后再无复置,便有市易之务,也不过由常平衙门兼理。金州市易务,无法可依,无令可行,该当取缔!” 李道冲以前根本没把吴懋当回事儿,此刻不由多看了两眼“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当面顶撞于俺!” “我是金州观察支使,协助太守署理州务。”吴懋昂首挺胸,心中竟生出一股畅快。 朱铭当着李道冲的面下令“金州市易务,乃违法私设之衙门,连一个流内之官也无。传令右知客王甲,让他带着衙前吏,去将那市易务查封。一应账簿、财货全部查抄,一应吏员全部遣散!” “你敢!”李道冲怒吼。 “我有何不敢?”朱铭起身与其对峙,喝道,“立即去办!” “是。”吴懋领命退下。 不多时,外面就嘈杂起来,王甲召集大量衙前吏出发。 李道冲终于慌了,也不在这里吵闹,飞快跑出去亲自阻拦。 “请李大判让开。”王甲说。 李道冲带着几个随从,把州衙大门给堵死“谁敢乱动?” 王甲不卑不亢道“俺们也是听令行事,大判若有不满,还请去跟太守分说。” 双方就这样僵在那里,越来越多官吏来看热闹。就连路过的百姓,也离州衙大门远远站立,望着通判的背影窃窃私语。 李道冲尬住了他以通判之尊,竟与一群衙吏对峙。 对峙越久,就越是跌份儿! 仔细想了想,李道冲说“尔等在此拦着,本判另有要事。” 这货自己走了,只留下几个亲随堵门,打算回通判厅叫来更多属吏撑场面。 一直暗中观察的杨朴,连忙跑过去报信,朱铭匆匆走出,指着那几个亲随怒斥“哪来的刁民,竟然堵塞州衙,全抓到大牢里打板子!” “是!” 王甲不敢对通判动手,现在通判走了,就没啥可顾虑的。 在诸多官吏的注视下,一群州衙的属吏,竟真的朝通判亲随冲去。他们人多势众,那几个亲随想跑都难,迅速被按在地上五花大绑。 嘶! 众官吏倒吸一口凉气,朱铭之前扣押的,不过是衡口务的官吏。 而此时此刻,竟然敢扣押通判的亲随,金州两位主官彻底翻脸了。 并且,通判完败,知州完胜! 知州不但官更大,且做事有理有据。扣押通判亲随,是因为这些人堵塞州衙。查封金州市易务,是因为市易务属于非法私设机构。 位高权重还师出有名,通判拿什么来斗? 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李道冲威信扫地、颜面不存,已有属官决定向知州汇报工作了。 “跟俺走!” 王甲让几个衙前吏,押着那些亲随去大牢,自己率领更多吏员冲向市易务。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小吏,暗中去给商贾通风报信。 自从朱铭透露出整治常平司的消息,商贾们就将信将疑,随时关注着州衙情况。 等王甲带人冲到市易务,离得近的商贾也随后就到。 金州市易务,对于商贾而言,无异于修罗场。 这玩意儿是王安石搞出来的,但就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都说市易法会导致百姓穷困。 元丰二年,新党终于承认市易法失败,因为商贾被害得很惨,还抬高物价害了百姓而朝廷却没有因此增收。那么,大家损失的钱财去哪儿了? 当然是官吏贪污了! 北宋市面上一直缺钱流通,商人融资困难,借贷的年利率动辄100以上。而王安石把市易务借出的资金,年利率定为20,表面上看属于惠民政策。 但由于市易务的本金不够,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现钱。于是,想要借贷的商人,就必须先给官吏行贿,然后优先获得低息贷款。 这还不算什么,官吏为了推行市易法获得政绩,不满足于只贷出那么一点点。随即扭曲市易法的其他内容,开始在市场上强买强卖,许多赚钱的生意,必须通过市易务的中介进行买卖。 往往大量扣押商品,逼着商贾给租金,甚至是直接摊派。然后拿着商人给的押金租金,再去贷款给商人刷政绩。如此,官府一分钱本金都不用出,就能白赚20的利息,还能获得政绩迅速升迁。 那些赚来的利息,也莫名其妙凭空消失。 金州地处偏僻,天高皇帝远,早就废除的市易法,居然在二十年前重新搞起来,并且一直延续至今还在剥削商贾。 眼看着王甲带人查封市易务,那天全程目睹太守审案的戴承嗣,对身边商贾说“朱太守真当世能臣也!” 商贾摇头“就怕朱太守在金州做官不长久。” “能留一年也是好的,算给咱们出了口恶气!”戴承嗣早已对市易务深恶痛绝。 这厮考中过举人,而且不止一次,同时又是金州商贾。虽然家产只剩几千贯,却也是金州的头面人物。 王甲还在查封此处,郭文仲已经带人过来张贴告示。 戴承嗣疾步过去查看,看完之后更加兴奋。 告示内容为 第一,金州市易务属于非法私设机构,理应取缔。金州商贾,可提前归还贷款和利息,且利息按月计算,今年剩余月份的利息不用支付。愿意提前还款者,去州衙那边交钱,所得钱财充入州衙库房。 第二,金州市易务的吏员,全部遣散,不得再招惹是非。市易务的牙人(官方中介),也予以遣散,不得再插手商业活动,不得再干扰市场强买强卖。违者法办! 戴承嗣跟商贾们商议说“金州各行会,当为太守献万民伞!” 献万民伞只是其一,各商业行会,可以趁机达成共识。今后大家同进同退,就算朱太守离开金州,官府想要重设市易务,行首们也该联合起来抵制。 抵制的依据,便是朱铭今天贴出的告示! 李道冲终于带着通判厅的吏员,急匆匆赶到现场。 但是,他不知该去大牢要回自己的亲随,还是阻止州衙的吏员查封市易务。万一闹起来,自己又闹输了,哪还能剩下半点颜面? 这位朱太守不讲道理……不对,是太讲道理了。所作之事,皆有法律依据,拿着鸡毛当令箭,完全不给通判留面子。 李道冲身为通判,既不占理,也缺威望,就连吏员都听知州的,他现在拿什么跟朱铭斗? 左思右想,李道冲骑马前往司理院,咆哮着索要自己的亲随。 司理院立即放人,但那些亲随,都被打了一通板子。虽然没有性命之危,却够躺十天半个月的,谁让他们胆敢堵塞州衙? 录事参军宋宁跟李道冲搅得太深,想要改换门庭已经晚了,他私下跑来商议“李大判,不能坐以待毙啊,姓朱的才来金州一个多月,已经搞出恁多麻烦事。谁知道他接下来还要作甚?” 李道冲急躁道“俺又能怎样?他是太守,他才是主官。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他还是朝官知州!” 宋宁说道“大判赶紧给蔡相写信,将这姓朱的早日调走,否则金州就要官不聊生了。” “已经写信了,还前后写了两封,送到京城总得要时间。”李道冲焦头烂额。 宋宁左思右想,出了个馊主意“他查封市易务,遣散许多吏员。又发公文,勒令各县取缔私栏(非法收费站),还要遣散许多吏员。这些吏员没了生计,岂非怨恨丛生?便让他们去州衙闹事!” “闹有什么用?”李道冲说,“姓朱的手腕强硬,闹一个他抓一个,他还会怕那些被遣散的小吏?” 宋宁说道“不管有用无用,闹了再说,总得给他找点麻烦。” 李道冲也无法可想,只得同意此事。 蛤蟆不咬人,总能恶心人,那些被裁撤的小吏就是癞蛤蟆。 (感谢雁窝同学的盟主打赏,_!) (本章完) 。 第236章 【抢班夺权与铁矿开采】 被裁撤的吏员还没闹事,金州属官就纷纷亮相了。 朱铭赴任金州,所作所为,一环扣一环。 半路查抄衡口务,放农民归家耕种,等于摆明自己的立场:一是跟通判对着干,二是为民请命做正事。 于是,陈渊的同乡、司理参军黄珪,立即对朱铭释放善意。 接着重审冤案,树立威信,逼迫观察支使吴懋站队,将近二十个吏员被绳之於法。 于是,州衙胥吏被震住。右都押衙范准,瞅准机会表示服从,朱铭随即提拔安插衙吏。 掌控一些衙吏之后,顺势查封市易务,彻底与通判公开闹翻。 直至此时,心思活络的官员,都该进行站队了。 亲自前来汇报工作的,当然是要投靠,今后跟着朱太守混。 让属吏来汇报工作的,意思是两不相帮,谁都不愿得罪,他们混吃等死就可以。 属吏都不派来的,明摆着是通判李道冲的人。 金州团练副使安琚,在查封市易务的当天,就来到州衙黄堂面见太守,商量剿灭山中土匪的事情。 什么时候剿匪无所谓,表明态度才是重点。 整个金州,除了朱铭之外,只有安琚身为朝官。看似品级很高实际权力连司法参军都不如,这位老兄是被贬来山区的,蔡京不倒他就没法回到中枢。 既然如此,为啥不交好朱铭呢? 州衙诸曹的幕职官,亲自来了两个,派属吏来了一个。 州学校长陈纡、士曹掾洪序,更是联袂而至,跟朱铭商量今年秋天的州试。 陈纡先是序同年之谊:“东华门唱名,太守打马过街,当时真真万民欢迎。东京城无数百姓,皆慕太守之英俊!” “哪里,哪里。”朱铭谦虚微笑。 陈纡又对洪序说:“闻喜宴上太守应和御诗,更是才惊四座。鄙人当时座次靠后,只能默默仰慕太守风采。” 洪序感慨:“恨不能亲眼目睹。” 这二位一唱一和,疯狂拍朱铭的马屁。 蔡京刚恢复三舍法的那几年,进士初授州学校长很吃香,升迁提拔的速度非常快。 而今已烂大街了,一旦初授州学校长,就等着坐好些年冷板凳。 陈纡是皖南人,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朱铭压制了通判,自己短期内又无法升迁,何不彻底倒向朱铭,搏他个十年之后的仕途机遇呢? 洪序也差不多,幕职官同样属于小透明,个别幕职官甚至不需要进士出身。巴结朝中奸党他没资格,巴结太守刚好合适。 一顿奉承之后,洪序道明自己的想法:“今秋有州试,按惯例该通判主考,但知州也是可以主考的。太守才学过人,何不亲自主持考试?” 陈纡拱手道:“我与洪士掾,皆支持太守主考州试。” 朱铭也懒得装腔作态,当即笑道:“既然两位盛情相邀,本守也不便推辞。夺过主考之权,需要怎样做法?” 洪序说道:“太守耐心等待便是。” 陈纡也说:“我与洪士掾会安排妥当。” 能有啥安排? 他们在组织考试的时候,不通知李道冲便是,一切考试工作,都来向朱铭汇报。一来二去,就把李道冲排除在外了,知州只要拉得下脸,抢夺通判的主考权太容易。 玩政治就是这样,只要你能打开局面,主动投过来的会越来越多,他们甚至会帮着你抢班夺权。 洪旭说道:“须有一点,请太守支持。李大判掌握着财权,若不让他主考,恐怕会扣发组织州试的钱财。” “要多少钱?”朱铭问道。 洪旭答道:“以往一次州试,把鹿鸣宴也算上,须得五六百贯钱。” 朱铭问道:“两百贯能办妥吗?” 洪旭想了想:“省着点用,也勉强够了。” “便给你们两百五十贯。”朱铭给出五十贯的好处费,没让相应的官吏白忙活一场。 他现在有钱,先扣衡口务的金子,再扣市易务的财货,吃进去的肥肉当然不会吐出来。至于是否违规,李道冲去弹劾呗。 朱铭留下两人吃饭,又约了日子,让他们把家眷带来,郑元仪会跟他们的妻子交朋友。 吃了晚饭,又闲聊一阵,朱铭亲自把二人送出后宅。 “这几日的官员家眷,伱跟哪个最聊得来?”朱铭随口问道。 郑元仪仔细思索,说道:“功曹掾家的袁娘子,与我最聊得来。但她太过于迎合奉承,细细想来,似有作伪,不能交心。” 朱铭忍俊不禁:“娘子却是长进了,居然知道别人在奉承。” 郑元仪说:“是相公教得好,我都记着呢。”又说,“钱别驾家的徐娘子,虽然偶尔也迎合,却是最见真性情。但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还说自己不喜欢金州,这里太穷了,远不如江南,后悔嫁给了钱别驾。” “哈哈,”朱铭能想象那是个什么性格的女人,“钱别驾之妻徐氏,恐怕也是富户出身。她一个富家女,随夫来到金州受苦,而且还无权无势受人白眼。心里怎痛快得了?” 郑元仪说道:“徐娘子还送了我一枚珠花,金子镶嵌珍珠的,工艺也好得很,恐怕能值好几十贯。我觉得太贵重了不肯收,她却硬塞过来,只得回赠她一支二十贯的金钗。那支金钗,已是我最贵的首饰。” 朱铭又问:“黄珪、吴懋家的呢?” 郑元仪说:“黄司理家的娘子,出身不高,却知书达礼,言行极有分寸。但她说话不多,总觉得有隔阂,或许是还没太熟悉。吴支使没把妻子带来金州,只带了一个侍妾。那侍妾我不喜欢,举止太失礼了。她自己身边的侍女,因为不慎撒了茶水,就被她当着诸多官眷的面训斥一通。她对侍女苛责却又巴结讨好我们。” 朱铭拉着郑元仪散步,心中颇为高兴,她终于会观察人物了,不像以前啥都迷迷糊糊的。 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就连通判的主考权,都将被自己抢夺过来。 就是金州的旱情,让朱铭很头疼。 从开春至今,金州五县地界,只零星下了几场小雨,夏粮歉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身为太守,得早做打算。 州衙出一些钱,再让商贾们行动起来,提前去南边购买粮食。一部分拿来平抑米价,一部分用来以工代赈。 到时候,须得逼迫李道冲打开常平仓,至于仓里还剩多少钱粮就说不清了。 “相公,苏知新回来了。”白胜前来报告。 朱铭牵着郑元仪回凉亭:“带他过来。” 路过汉中的时候,找兴元知府讨了几户冶匠和铁匠。这苏知新便是冶铁匠,曾见过别人找铁矿,被朱铭安排负责寻矿之事。 “草民见过相公!”苏知新恭敬行礼。 朱铭微笑道:“坐下说话。” 苏知新小心翼翼坐在石凳上:“俺带着冶铁和打铁匠,在山里走了一个月多,汉江的南边和北边大山都去了。这里的铁矿很多,铁帽就发现好几处。” “铁帽”是硫化物矿床在地表氧化带的残留部分,主要有褐铁矿、针铁矿、水赤铁矿等物质组成。 这玩意儿一看便知,用来找矿非常方便。 朱铭问道:“哪里最适合?” 苏知新说:“北边十多里外的一个山沟里,那里的铁矿最富。俺还问了当地百姓,那里虽行不得大船,但只要不干旱小船还是能通行的。附近树木也茂密,还有竹林,就地烧木炭也方便。” 朱铭又问:“那里的百姓多吗?” 苏知新说:“只有一个村子,住着几十户人家,估计有两三百口人。村里穷得很,只河边有些水田,今年还遇到春旱。” 朱铭对白胜说:“你跟刘师仁走一趟,去把那片山岭买下来。先建个木炭场,招聘村民做烧炭工,不要强迫他们。如果烧炭工人不够,就从州城这边招募穷人过去。” “是!”白胜领命。 朱铭心里嘀咕,石元公那个神棍,怎么还没把冶铁匠招来? 朱铭又对苏知新说:“你负责冶炼场选址,具体在哪里建炉子,这些都要确定好。” “俺记下了。”苏知新连忙应道。 朱铭又问:“你走了许多地方,金州境内,可有什么大的冶铁场?” 苏知新说:“跟兴元府比起来,都不太大。这里遍山是铁矿,小的冶铁场很多,简单炼成生铁,就卖给城里、草市的铁匠铺。就连冶炼熟铁的都少,听说西城县境内,只一家可以炼熟铁。” 这种情况,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 一来运输不便,而金州附近的州府,又多产铁矿石。金州的铁器,算上运输成本(特别是私卡收税),运到外地竞争力不够,只能在本地进行出售。 二来盘剥太重,商人全都得过且过,没有扩大生产、提升技术的动力,反正能赚点小钱就够了。 朱铭开矿采铁,需要金州常平司批准,偏偏李道冲兼任此职。 唉,恐怕得悄悄私采了,李道冲肯定不会给合法执照。 思来想去,朱铭想到曾孝端。 自己帮曾孝端翻了冤案,可以让他推荐一个老实人,表面担任矿场的老板。朱铭不用自己出面,让老实人去悄悄办执照,拿到合法开采权再说。 本章完 第237章 【施压商贾】 曾孝端为母洗清冤屈,还拿回自家的财产,对朱铭那是尊敬崇拜到无以复加。 让他帮忙物色人选,只用一天时间就把人找来。 “太守,这位是游季玉,字振石,”曾孝端介绍说,“振石兄以前与俺是同窗,他家里便经营着冶铁场。” “拜见太守!”游季玉恭敬作揖。 此人年近三十,早就放弃了科举,老老实实协助父亲经商。 金州百年无进士,属于文化荒漠,士子们已认命了。也有不甘之辈,前去洋州或关中求学,但基本几年时间就放弃,长期异地求学的花费实在太大。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地方经济不行! 朱铭和颜悦色:“两位请坐。” 游季玉表达了一番尊崇之意,便直奔主题道:“太守的意思,俺已经明白,这个事情并不难办。只不过,采矿商贾屡遭盘剥,利润并不怎么高,有时甚至还要亏本,太守没必要去采炼铁矿。” 朱铭皱眉说:“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勾当,还有究竟是谁来主管矿山,我看了朝廷法令也没怎么搞明白。” 游季玉叹息道:“俺家是做冶铁生意的,便连俺也弄不清楚谁在管。反正不管怎样,肯定是通判在管,给他送钱就可以了。” 宋神宗、宋哲宗在位期间,北宋采矿业达到巅峰时期。 到宋徽宗崇宁年间,行业形势急转直下! 在蔡京的主持之下,全国新开发的矿场,悉数交给常平司兼管(州县采矿利润收归中央)。 从此,县令有部分管理权,通判有部分管理权,常平司也有管理权。通判往往兼任地方常平主官,因此变成通判说了算。多重管理多重盘剥,还要养常平司的吏员。 大量私人采矿场倒闭,新开的矿场非常稀少。 蔡京的本意,是通过对常平司的直管,加强对全国矿场的控制继而提高金银铜矿的产量,缓解逐渐蔓延到全国的钱荒。 但他本人带头贪污,各地常平司官员又多为蔡党。在疯狂盘剥贪污之下,反而导致采矿业萧条,钱荒变得更加严重! 游季玉说:“如果在西城县开采铁矿,先要给西城县令送钱,再去给通判那边送钱。钱送够了,就能采矿,鄙人会帮助太守办妥。但每年多有摊派之事……这是来自通判的摊派,恐怕太守也无权过问。” “让他来摊派!”朱铭冷笑。 只须游季玉帮忙完成买扑,采矿执照拿到手,朱铭就不怕暴露自己。 “太守!太守!” 就在此时,左都押衙范准,喜滋滋跑到黄堂外。 朱铭问道:“何事?” 范准说道:“金州绅商百姓,聚数百人而献万民伞,已到了州衙大门外!” 曾孝端和游季玉立即站起,作揖道:“太守爱民如子,万民伞实至名归。” 不管送伞者出于何种目的,朱铭都感到很高兴。他虽然有了威望,但还尤嫌不够,一顶万民伞刚好合适。 朱铭阔步前往州衙大门,那里已聚集了许多官吏。 街上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不明就里的百姓,听到鼓乐声也跑来看热闹,人群越聚越多已经快近千了。 商贾们为了彰显诚意,还请来十多个耆老。 甚至派出轿子,从乡下接来90多岁的老头儿,通过老寿星之手献上万民伞。 “太守驾到!” 一个衙前吏高喊。 人群立即往前挤,士绅商贾簇拥着老寿星上前。 这老头儿眼花耳聋,连走路都困难,硬是被搀扶到朱铭跟前:“太守仁政爱民,老朽代金州百姓,谢过太守大恩大德!” 朱铭连忙扶住:“老寿星快快请进,莫要在外面吹风。” 万民伞由两个年轻人举着,老头儿只碰了一下,就已经转交到朱铭手中。 可惜没有照相机,不然这场面可以拍照登报。 听说金州的各行行首也来了,朱铭把他们全部请进去。 从大明村带来的红茶,用一个大锅泡来招待,州衙黄堂坐得满满当当。 勉励一番,朱铭派人把老头儿送回家,大把年纪经不起折腾,万一死在州衙就不好看了。 最终,黄堂里只剩下士绅商贾。 “诸位好意,本守心领了,”朱铭说道,“做官为民,应有之事,今后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金州首富、药材商人丁凤年说:“太守为民请命,理当得一顶万民伞。” “丁兄此言有理,太守莫要谦虚。”众绅商纷纷附和。 “唉!” 朱铭又开始装腔作态了:“说到为民请命,这人祸易除,天灾却难防。今年春旱严重,夏粮必定歉收,不知又有多少百姓挨饿。” 此言一出,士绅商贾们都不敢再说话,生怕太守让他们摊派赈灾。 场面有些冷,朱铭只得自说自话:“先说一条,不得囤积居奇,不得高价卖粮!若有人不听命令,尔等知道我的手段。” “不敢。” “谨遵太守号令。” 众人纷纷表态,生怕惹恼了知州。 金州商贾遭受多年盘剥,已经对官府深感畏惧。在历任知州当中,朱铭也属于强硬派,他们哪敢公然反对? 朱铭继续说道:“粮价肯定会涨,不能让你们赔本。但究竟该涨多少,随时听候州衙命令。到时候,我每隔五天请你们商议一次。尔等也可提出意见,但听与不听,那是我的事情!” “是!”众人连忙应承。 朱铭又说:“你们都回去积攒些货物,到了五月,共同运去襄阳出售。我会派官吏一路押货,沿途私栏,不必课税。” 众人闻之大喜,他们最头疼的,就是沿途那些非法税卡。 金州境内,朱铭可以取缔,金州境外却管不着。但是,如果有官吏押船,非法税卡是可以扛着不交的,大不了跟当地官府闹得不愉快。 朱铭说道:“给伱们省了许多课税,你们也须投桃报李,返航的时候帮官府运粮回来赈灾。” 戴承嗣问道:“太守已在南方买好粮食了?” “正要派人过去联系。”朱铭说道。 具体做法,是提前签订合同,向南方粮商预购今年的新粮。不管歉收还是增收,都不改变合同价格,算是最原始的期货交易。 北方干旱的消息,肯定已传到南方,今年粮食必然涨价,越早买粮价钱就越便宜。 估计,此时已经开始涨价了。 商贾们犹豫不决,朱铭这个要求,等于让他们返航时无利可图,帮着官府运送赈灾粮。 “谁有异议?”朱铭扫视一圈。 众人连忙低头,不敢跟太守眼神接触。 朱铭说道:“既如此,到时候只能强征商船了。” 戴承嗣最先反应过来:“戴家愿为百姓运赈灾粮!” “丁家愿为百姓运赈灾粮!”丁凤年也脱口而出,他是金州首富,强征商船肯定有他的份儿。 陆陆续续有七八人表态,朱铭微笑道:“此乃义商也,等赈灾结束,当立碑记名。” 此言一出,又有两个商贾承诺帮忙运粮。 他们不是为了碑文上的虚名,而是害怕自己的名字没刻在石碑上!今后朱铭想找商贾的麻烦,必然从石碑之外挑选目标。 “很好。”朱铭颇为满意。 他没想过所有商贾都会配合,总有许多人心存侥幸、装傻充愣。 朱铭也不会事后报复,但有啥优惠政策,肯定先给那些碑上记名之人。 南下签署粮食期货合同,此事须得早做安排。 最适合做这件事的,肯定是别驾钱琛。此人本来就是江南大贾,而且多半不会趁机贪污,让他去预购赈灾粮简直完美。 至于巡视各县的事情,就得因此换人了。 灾荒在五月份就会出现,那个时候新稻还未收割,只能在南方购买新麦和新粟。 麦和粟这两种作物,宋代以前南方很少种植。 赵光义在位那会儿,出于“参植以防水旱”的目的,朝廷开始在南方推广麦粟。种子由官府提供,从江淮调运过去,种植麦粟的头几年还可以免税。 于是,南方的一些州县,渐渐出现稻麦两熟轮种法。 还有许多南方的旱地,开始广泛种植麦子和粟米。 商贾们在州衙喝了一顿茶,听候太守训诫勉励,心思各异的结伴离去。 丁凤年跟戴承嗣同乘一车。 丁凤年感慨道:“这位太守,也不好应付啊,还得破财消灾才行。” 戴承嗣说:“非也,太守只是借船,并未强索钱财。更何况,帮助官府运送赈灾粮,好歹能够获得好名声,为子孙攒下些福荫。不比被那些奸官贪了强?进了贪官的口袋,连一声响都听不到。” “俺也服这位太守,就怕他在金州做不长久啊!”丁凤年忧心忡忡。 戴承嗣笑道:“去年南北各地,多有行首组织罢市者。长安、洛阳皆有罢市之举,长安甚至罢市两月有余。咱们金州商人也该学学了,不能任由当官的予取予夺。朱太守即便离任了,他也定下许多规矩,今后咱们罢市就按他的规矩提出诉求。” 丁凤年说:“难。” 戴承嗣表情变得狰狞:“俺祖父那时,家产足有三万贯。吾与父亲苦心经营,如今却只剩几千贯,再这样被盘剥下去,破家逃亡是迟早的事情。真把咱们逼急了,索性跟山中盗贼联络!” 丁凤年沉默不语。 士绅商贾们离开州衙,朱铭也没闲着,他正在给皇帝写信。说自己这边春旱严重,请求皇帝赐下一千度牒。 宋代的度牒,属于有价证券。 首次使用度牒赈灾是在宋神宗年间,从此打开潘多拉魔盒。 北宋末年,交子作废,度牒甚至可以当做纸币,用来交税或者支付货款。 元丰元年,东京城修缮城门完毕,朝廷暂时拿不出钱来,赐一千张度牒抵偿工程款。 绍兴二年,岳飞请求朝廷拨款,用来发放军饷和修筑工事。赵构表示没钱,赐给岳飞二百张度牒…… 朱铭直接向皇帝要钱赈灾是不可能的,但请赐一些僧道度牒还比较容易。 反正宋徽宗打算大兴道教,道士度牒赏赐得非常大方。 这玩意儿在金州卖不出高价,拿去江南出售,却是价比黄金! 本章完 第238章 【钱琛南行】 洵阳县,闾河(吕河)铺。 闾河从南方大山,北流至此汇入汉江,并且还形成“u”型湾,冲积出大片可耕种的平地。如此耕种条件,在遍地是山的金州难能可贵。 更西边一些,冲河(坝河)也汇入汉江,距离闾河口只有五百米。 算上冲河的支流,相当于四河汇聚,设收费站是很有搞头的。 但官方税务派出机构,以前只有一个茶榷场。蔡京三次改革茶法之后,就连茶榷场都废除了,商人拿着茶引就能买卖茶叶,不用再走茶榷场的官方中介渠道。 真正的合法收费站,在下游十五里外的旬阳县城! 钱琛拖着肥胖的身体登岸,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指着私栏问道:“这里谁负责?” 一个吏员快步跑来:“敢问上官有何公干?” 钱琛拿出自己的官牌,又拿出知州下发的公文:“太守有令,取缔金州五县所有私栏,这里的栏头为何还没撤?” 那税吏陪笑道:“好教上官知道,俺们没对过往船只征税,只是对闾河铺的草市店铺征税。” 钱琛脸色顿黑,指着江边停靠的零星几条船只:“你当我是傻子吗?那些船在作甚?” 吏员解释道:“那些商船,皆在停靠补给。” “查账!” 钱琛懒得听他狡辩。 害怕这胖子出门被人打,朱铭派来张镗和李宝跟随。他们带着二十多个乡兵,一窝蜂冲进收费站,勒令所有税吏不得随意走动。 钱琛找出一个账簿,没有丝毫漏洞,果然只对镇上的店铺收税。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旬阳县的官吏,并不公然违抗知州的命令,至少表面功夫他们是做足了的。 钱琛让税吏打开库房,看着满满两箱子铜钱,还有不少草药、皮货等实物,顿时冷笑道:“就草市二十几家店铺,你们能征到这么多课税?糊弄鬼呢!搜,挖地三尺也要搜出来,肯定还有一套私账!” 搜了好半天私账也找不出来。 张镗提醒道:“可以搜一搜那些商船。” 钱琛眼睛一亮,立即下令:“去搜检商船看是否有运茶的船只。” 不多时,乡兵回来报告:“有两艘运茶船,船上都是今年的腊茶和早春茶。” “把船主带过来!”钱琛说道。 船主是个中年茶商,见到钱琛连忙作揖拜倒。 钱琛问道:“你可被拦截收税?” 茶商不敢乱说,害怕被官吏报复:“此地并无课税。” 钱琛笑问:“伱是哪里的商人?” 茶商回答说:“草民来自光化军,有茶引的。” 钱琛说道:“既是外地商贾,想来不知本州太守,正在清查私栏课税。蔡相三易茶法,商人执引贩茶,所过州县,若被地方拦截课税。阻拦一日,杖六十;阻拦二日,加二等。阻拦三日,徒刑一年。阻拦六日,徒刑两年。私自课税的吏员,停职永不叙用。若有受财者,以自盗论赃处置,吏员刺配千里!你身为茶商,如果隐瞒不报,可一并论罪!” 以上处罚内容,是蔡京亲自制定的。 川峡、广南诸路,依旧在用茶马法。其余各路,则用茶引法。 十年之间,蔡京修改了三次茶引法,不断填补各种漏洞。为了防止地方乱收茶税,耽误中央敛财,刑法定得极重。 茶商惊疑不定,看看钱琛,又看看税吏,不知该如何是好。 钱琛恐吓道:“连人带船,都扣押起来。若是查清楚有税吏私下受财,税吏连同商贾一起刺配千里。蔡相定下的法令,那是极好的,地方官员应当严格执行。” “官人饶命!”茶商吓得噗通跪下。 他只是来收购茶叶运到外地而已,额外交税属于迫不得已,若被流放千里纯属飞来横祸。 茶商一跪,税吏们脸色剧变。 钱琛又说:“若有检举之人,可以免罪。” “俺要检举!” “俺也要检举!” 税吏当中的小喽啰纷纷叫嚷起来。他们只跟着喝点汤,为了那几个小钱,被流放千里就太扯淡了。 几分钟之后,一套乱收税的私账,就从墙壁夹缝中被找出来。 钱琛把账簿扣下,对吏首说:“你带人回去,跟洵阳县的官吏讲明。此次初犯,可以饶恕,若是再犯,新账旧账一起算!便连县令,也会被弹劾。嘿嘿,你们可是犯了蔡相的法令。” 设置栏头,在市镇收税是可以的,但征收对象只能是店铺趁机拦截过往商旅就不行。 栏头当然会保留,但税吏用不着那么多,县衙官员自己裁撤去。 “税款查封,全部带走!”钱琛又下达命令。 人可以放,钱必须留下。 蔡京的茶引法虽然规定严格,但越偏远的地方,乱收茶税的现象就越严重。 就拿川峡四路来说,成都府路、梓州路、利州路实行茶马法,而夔州路则实行茶引法。 夔州路地形复杂,又穷又偏,还属于川峡四路当中的特例。于是地方官员就开始乱来,私自征收茶叶过路费,一船茶叶从夔州路运出去,税费已经是茶价的好几倍,几年时间就摧毁当地的种茶业,能活下来的茶园主全在搞走私。 钱琛又对那茶商说:“回去告诉光化军的茶商,金州以后不会再私栏课茶,让他们放放心心来金州做生意。若遇私栏,可去金州衙门告状!” “是!”茶商惊疑不定,对此半信半疑。 如果是真的,自然极好,他们今后能赚更多钱。 这边还没处置完,一艘官船就驶来了。 被打了屁股的左知客梅堪,带着几个衙前吏押船,杨朴坐在船上看守钱财。 “钱别驾,太守有新的差遣。”梅堪递过来一封信。 钱琛读完信件,感动莫名:“太守何其信任我也!” 从衡口务查抄的金子,从市易务查抄的铜钱,一大半都交给钱琛,让他带去南方预购粮食。 这是个苦差事,须得长途奔波,钱琛却特别满足,他认为这是一种信任。 巡视五县的差事,移交给梅堪负责,李宝跟在旁边监督。这也是对梅堪的一种考验,此人属于衙前吏之首,办事妥帖可以重用。办事不利就直接撸了,让王甲来接任他的职务。 翌日,钱琛换船出发。张镗率领乡兵随行,保护购粮款不被劫掠。 这二十多个乡兵,都是王甲推荐的,有些甚至还当过土匪。金州兵杖库的弓箭已不堪用,他们全部配备山中猎户的猎弓。 那是一种自制的竹木复合弓,没有牛角,弓胶用动物皮熬制,野生动物的筋代替牛筋,有效射程还不足二十米。而且使用时间不长,往往一两年就会开裂。 但是,对付贼寇够用了! 官船行驶到半路,大概位于后世白河县东部。北宋时期,这里是金州和均州的交界地带,四面八方皆为大山,官府的管控力极为薄弱。 趁着他们傍晚靠岸的时候,忽地从汉江支流杀出十多条小船。 官船往往意味着有财货,而且还只有一艘独行,不被贼寇盯上才怪了。 “乡兵就位!”张镗大吼。 钱琛吓得直哆嗦,却大着胆子出来:“张贤弟可守得住?” 张镗说道:“别驾请进仓稍待。” 钱琛连忙又跑回去,他留在外面纯属捣乱,厮杀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最好。 张镗的战阵本事不行,单挑技能却颇为逆天,而且还懂得指挥战斗。 他让船工立即驶离岸边,又把二十多个乡兵,两人一组分在各处,传令道:“太远了不要射箭,放近了再射。” 官船体型大,小船速度快。 十多艘贼寇的小船,飞快绕来打算包围官船。 朱铭的望远镜,此刻就在张镗身上。 他通过望远镜观察敌情,仔细寻找发号施令的贼寇。很快就确认目标,有个贼寇半蹲在船头,右手提着一把手刀,左手做出各种动作,嘴里还含着一支竹哨。 只见贼首绕向官船侧面,张镗也跟着跑过去,取出弓箭打算射杀——他手里的可不是猎弓,而是从濮州带来的桦木弓。 “吁!!!” 竹哨吹响,贼寇朝官船抛掷钩索,甚至射出没啥威力的箭矢。 乡兵们居高临下,等着贼船靠近,也用猎弓进行还击。 “嗖!” 张镗弯弓搭箭,对准贼首,一箭射翻。 不足十米的距离,为了保险起见,张镗还是射向贼首胸膛,哪有射不中的道理? “贼首死了!” 张镗大喊。 贼寇那边却是大惊失色,护着生死不明的贼首划船撤退。“主力战舰”撤退,其他贼船也跟着撤,只在汉江之中,留下几具浮浮沉沉的尸体。 得到消息,钱琛再度出来,尤有余悸道:“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幸亏有张贤弟护送。” 张镗笑道:“几个蟊贼而已,比濮州盗贼差远了。” 钱琛叹息:“这金州与均州穷困,世道不安,山中盗贼愈发多起来。” 前面重新寻个地方靠岸,歇息一夜继续出发。 过郧乡县(郧县)、武当县,便进入光化军地界,这里终于不再有盗贼。 石元公便在武当县逗留,这里是均州的州城。他带着大量冶铁户,等待官船和商船,一起前往金州,免得半路被土匪给抢了。 (本章完) 第239章 【忽悠老年人】 襄阳是京西南路的首府,这里的春旱不严重,距离金州又比较近,属于非常合适的购粮地。 钱琛打算试试,于是停下来,不再往前走。 在襄阳打听两日,钱琛便去拜访本地的大粮商。 走在半路上,张镗问出心中疑惑:“昨日探听所得,襄阳附近最大的粮商乃皮氏,为何别驾今天却去拜访魏氏?” 钱琛解释道:“天下粮商有三,一曰坐,二曰行,三曰牙。” “皮氏乃行商。他们运粮去外地售卖,自不可能空船而归,还要购买其他货物。他们走一趟生意,要做两趟买卖,并不单靠粮食赚钱。外地越有大灾,他们越是高兴。今年北方必然缺粮,太守都看得出来,那些粮商会不知道吗?” “魏氏却属牙商。他们去乡下收粮,囤积在仓中,等着外地商贾来收购。虽然今年也会涨价,但肯定不如行商涨得那么凶。而且,牙商往往还是坐商,必然在本地实力最强,下乡收粮数额是最稳定的。” 张镗心服口服道:“不料商贾之事,也有这许多门道,难怪相公托钱别驾主持买粮。” 魏氏不住在襄阳,而在襄阳西北十余里的邓城,即关羽水淹七军的地方。 官船还在襄阳停靠着,钱琛、张镗带着几人,当天便坐车来到邓城。 于客栈住下,从伙计那里打听到消息,方知魏氏在郊外有庄园,在城内也有建有豪宅。其生意负责人住在城内,魏氏的族长却住在郊外。 张镗问道:“别驾欲往郊外,拜见那魏氏族长?” “然也,”钱琛笑道,“去城内拜访,只能在商言商,价钱压不下来。去郊外拜访,却可以谈别的。我的学问不好,太守却颇有才名,或许那魏氏族长会给些面子。” 当晚,钱琛让伙计端来热水泡脚,趁机问道:“魏家的溪上先生,可知其为人如何?” 伙计笑着说:“为老不尊,爱捉弄人。他看不惯的,便动辄打骂,前两年还用拐杖殴打县令,县令只能抱着脑袋躲闪。四里八乡的士绅,也多遭其打骂,谁见了他都绕着走。” 钱琛抓住重点:“只是打骂县令和士绅,没有残害百姓吗?” “这倒没有,魏老先生清高得很,平时不跟泥腿子打交道,”伙计开始讲述八卦,“他如今的脾气,比年轻时收敛了许多。我听坊间的老人说,他好几次考不中举人,气得当场把考官打个半死。” 不是打个半死,而是差点把主考官打死! 从此不再参加科举,但朋友却个顶个厉害:王安石、王安国、章惇、黄庭坚、米芾…… 对了,他还有个姐夫叫曾布,他姐姐与李清照并称北宋两大女词人。 钱琛又是一番询问,得知此人精于诗词,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当即拿出纸笔,将朱铭的诗词全部默写出来。 为啥钱琛能默写朱铭的诗词? 当然是要研究揣摩上司啊! …… 魏泰今年六十几岁,诙谐善辨,言语刻薄,好狠斗勇,精于辞章。 年轻时殴打主考官葬送仕途,到老了还嚣张过一阵子。那时姐夫曾布得势,魏泰也目中无人,谁的面子都不给,经常让人下不来台。到了文人笔下,就是仗姐夫之势横行乡里。 其实他很孤独,年轻时那些挚友,一个个都已离世,连个能说话的也不剩。 如今每天就做三件事,一是养鹅;二是溪边钓鱼,自号溪上丈人;三是瞎写文章,谎称乃已故名臣所作,然后传播出去看求书者的笑话。 什么张师正、梅尧臣之类,已经死了好几十年,莫名其妙就多出一些着作,全是魏泰写出来骗人耍乐的。 挂上饵料,魏泰甩竿入溪,也不去看浮标,只靠在交椅上吃酒。 天气不热,还有树荫,颇为惬意。 迷迷糊糊间就快睡着,孙子魏应时快步奔来:“祖父,祖父……翁翁!” “嗯?” 魏泰睁开眼睛,随手提竿,发现鱼饵已经被吃光了,于是重新挂饵抛出去:“不在家里读书,跑来寻我作甚?” 魏应时说:“祖父曾盛赞朱成功诗词,孙儿今日又见到几篇佳作。” 邓城县有人去科举,把朱铭的诗词给抄回来,魏泰最是喜欢那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拿来看看。”魏泰终于有了精神。 新作只有三首,一首是送给李师师的,一首是离京赴任时所作,还有一首是在葵丘所写。 魏泰仔细看完,抄自王国维那首格律不对,却又似故意为之,他暂时看不明白在表达什么。离京时的留别诗,格律似乎也不对,魏泰非常不喜欢。只有凭吊葵丘的那首诗,颇合魏泰的胃口。 “哪来的?”魏泰问孙子。 魏应时说道:“有金州别驾路过此地携朱成功之诗前来求见。” “金州别驾……”魏泰嘀咕两声,拄着拐杖站起来准备回家。 他完全想岔了因为别驾这个职务,一般都是给被贬谪或退休者,魏泰还以为是哪位故友来访。 虽然他的挚友已经死光,但当年交游广阔,还活着不少一泛泛之交。 回家看到个年轻大胖子,魏泰有些傻眼,问道:“你是哪位故人之后?” 钱琛回答:“非也。只是仰慕先生大名,特意前来拜访。” 魏泰又问:“你是哪年进士?” 钱琛说道:“晚辈没有考中进士。” 没考中进士,却能做别驾,那就是捐官,魏泰没好气道:“你一个白身,竟来消遣老夫,有多远滚多远!” “晚辈是朱太守派来的使者!”钱琛连忙说。 魏应时解释道:“金州太守就是朱成功。” 魏泰怒气稍减:“我与他素不相识,派使者来作甚?” 钱琛说道:“朱太守久仰先生大名,又尊崇舒王(王安石)、曾文肃公(曾布)变法之志。每每感叹,自己晚生了几十年,不能当面领略诸位的英年风采。而今奸臣当道,那蔡京假借舒王之名,假推新法富国,实则聚敛害民。听闻先生隐居邓城,特遣晚辈前来拜见。” “他有心了,坐。”魏泰捋胡子笑道。 魏泰的姐夫曾布就是被蔡京赶出朝堂的,甚至把曾布打为元佑党人。 不管谁骂蔡京,魏泰听了都喜欢。 钱琛又说:“晚辈来到邓城,听到有人非议先生,还言先生仗势横行乡里。晚辈却是不信,又仔细打听,方知先生并无残民之举。而且还善待百姓,小民皆为先生说好话。” 后半句就扯淡了,魏家虽然没有鱼肉百姓,却也不怎么善待百姓。 但魏泰喜欢听啊,他觉得自家的门风极好,受到百姓尊敬是应该的,当即点头:“说老夫横行乡里之人,多半被我打骂戏耍过。伱从外地而来,能分辨是非也属不易。” 钱琛继续戴高帽子:“舒王一心为公,自是怜爱百姓之人。先生乃舒王生前至交,想必也心怀万民,不愿看到百姓受苦。” 魏泰属于暴脾气直性子,一把年纪了也改不过来。 这种人得顺毛捋,只要哄得他高兴,就啥事儿都好说。若是惹他不高兴,呵呵,他能冲进贡院打主考官,只因怀疑考官故意判他落榜。 魏泰被几句话哄得舒坦,说道:“吾观朱成功凭吊葵丘之作,也是心系社稷百姓之人。” 钱琛说道:“朱太守赴任濮州,见尧陵害民,便违旨重划禁区……” 钱琛如数家珍一般,把朱铭在濮州的各种事迹都详细诉说。又添油加醋,讲述朱铭被蔡党所嫉,蛊惑皇帝将朱铭调到鸟不拉屎的金州。 再说朱铭即便到了贫瘠之地,依旧仁爱百姓。还没到任就见奸党役使百姓淘金,立即跟通判闹翻,把百姓放回家里耕种。又说朱铭重审冤案,编得那叫一个波澜起伏。 讲到朱铭强行取缔市易务,还跟通判打起来,魏泰拍手称赞:“打得好,此子类我!” 张镗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取缔市易务的时候,太守明明就不在现场,哪能跟通判拳脚相向? 钱琛却说:“先生不知,朱太守在考进士之前,就曾带着弓手去剿匪,一人一剑手刃数十匪寇。那通判李道冲,怎能跟太守相比,只一个照面,就被打得鼻血长流。再一脚蹬过去,将其踹翻在地,揪着李通判的衣襟问:你这厮服也不服?李通判虽然心中怨恨,却害怕被打死,连说:俺服了,俺服了!” 魏泰哈哈大笑:“有趣,有趣,真我辈中人也!” 又瞎扯一通,钱琛突然叹息:“唉,今年春旱严重,太守不忍百姓受苦。派我来襄阳预购夏粮,可问了好些粮商,他们都囤积居奇不肯卖。” “此事好说”魏泰吩咐孙子,“把你叔父叫回来。” 魏泰的长子魏群住在城里,负责魏家的生意。 大概等了一个小时,钱琛嘴巴就没停过,从始至终都在拣老头儿喜欢听的说。 魏群匆匆赶回祖宅,自然不会被几句话糊弄,直接问道:“朱太守要买多少粮食?” “一万石。”钱琛敞开了说。 宋代的一石并非10斤,而是9宋斤,换算过来即9千克。 一万石,即9吨。 魏群说道:“我只卖五千石,多了没把握收来。” “五千石也可,请阁下开价。”钱琛道。 魏群却说:“今年不同以往,北方各地春旱,还不晓得粮价是多少。阁下五月份再来,到时候根据实情来谈价。” 钱琛直接转身,朝魏泰作揖:“不料魏氏也如别的粮商那般,只想着囤积居奇,半点不顾百姓死活。罢了罢了,我再去南边看看。” 魏泰的面子有点撑不住,他此时已经反应过来,钱琛刚才故意拍马屁,就是打算忽悠他卖粮而已。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传出去他面子往哪搁?当即对儿子说:“价钱可以先谈谈。” 魏群不敢违抗父命,狮子大开口道:“麦子每石100文!” 北宋粮价,波动极大。 就全国平均米价来算,大中祥符元年,每石才80文。 仅过了三十年,范仲淹那会儿,每石米就涨到300文。 又过四十年,因为河湟开边,每石米暴涨至700文。 此后,就在300文到700文之间浮动,个别地区丰收能降到10文以下。 直至宋徽宗继位,各种矛盾爆发,米价长期高于600文。这两年跟西夏打仗,各地灾害频发,加之滥发大额铜钱,一路飙涨已经突破1000文。(方腊起义之后,每石米在00文到3000文之间。) 襄阳这边的麦子,徽宗朝初年因为打仗,曾经涨到过每石100文。后来也曾下降到600文,但去年又涨至900多文。 京西南路的南部,荆湖北路的北部,也即后世湖北省的主要区域,在北宋属于全国粮价最低的地方。 因为湖北地广人稀! 受五代战乱影响,人口一直稀缺。随着朝廷的鼓励移民和垦荒政策,湖北人口渐渐增多,至元丰年间达到巅峰(90万户)。 此后,朝廷盘剥日重,人口不增反减,大量农民涌向城市或逃进深山,甚至是大老远逃到别的路分。 至宋徽宗崇宁年间,居然下降到77万户,江陵府(隶属荆湖北路)的户口更是直接减半。 大量土地抛荒,地主即便想要耕种,也招不齐那么多佃户。 “100文的麦子,老先生见过吗?”钱琛笑着看向魏泰。 魏泰的面子是真挂不住了,呵斥儿子说:“不可漫天要价!” 魏群却说:“父亲,西北战事未平,北方各路又有春旱,今年的麦子肯定涨到100文以上!孩儿喊价,已经是往低了喊。” 魏泰说道:“再降降。” 魏群想了想:“140文。” 钱琛说道:“一口价,100文!我打听过了,襄阳这边的麦价,历年来最高也就100文。” “白日做梦!”魏群懒得再纠缠。 魏泰却说:“就100文,立即签契书!” “父亲,你糊涂啊。”魏群已经无语了。 那感觉,就像是老父亲被无良销售忽悠,拿出家里全部存款去买保健品。 魏泰的暴脾气又炸了,抄起拐杖说:“老夫清醒得很,一石麦子100文,我魏家也有得赚。能救济百姓,少赚点又如何?再敢多言,打死你个不孝子!” 钱琛表情严肃,朝魏泰长拜一揖:“老先生心系百姓,晚辈佩服之至!” 这高帽子扔出去,魏群不卖也得卖,否则他就是不孝。要么被父亲打死,要么把父亲气死。 本章完 第240章 【老家伙们的智慧】 拿着小麦期货合同,钱琛喜滋滋返回,推掉了魏家的好意留客。 5000石麦子已经足够,总价六千贯(足佰)呢。就算想买更多,他也付不起订金,金州官府更是拿不出恁多钱来。 这趟太过顺利,出乎钱琛预料。他的最坏打算,是在长江中游都买不到粮食,最后只能去太湖地区求购。 太湖很远,运输成本过高。 魏群坐在书房,目视刚刚签署的合同,表情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逆子,可在腹诽你爹老子?”魏泰拄拐杖站在窗后,目送孙子带着客人离去。 魏群没好气道:“不敢。” 魏泰似在回忆往事,幽幽说道:“元符三年,新君继位。章子厚(章惇)曾荐我入朝为官,你可知我为何拒绝征辟?” 魏群回答:“父亲淡泊名利。” “放屁,”魏泰说道,“你爹我做梦都想着当官。” 魏群又说:“因为章子厚反对新君父亲是害怕受其牵连?” 魏泰给了儿子一个白眼:“有伱姑父在朝,我怎会被章子厚牵连?” “那父亲有何顾虑?”魏群好奇道。 魏泰说:“我怕被你姑父牵连。” 魏群:“……” 魏泰解释道:“你姑父那直性子跟我一模一样,甚至可以说臭味相投。官家做端王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了,看似气度高雅,实则小肚鸡肠。你姑父那脾气做宰相,迟早跟官家闹起来。舒王在时,新法都难推行,你姑父又怎推得了?” 曾布在史书里,是被列入《奸臣传》的。 但曾布真是奸臣吗? 王安石曾言:“自议新法,始终言可行者,曾布也;言不可行者,司马光也。余皆前附后叛,或出或入。” 王安石看人是极准的,曾布一辈子都在维护新法。 只不过他的维护方式,把王安石都气得够呛,竟然弹劾吕嘉问以市易法剥削百姓。 这就给旧党落下口实,你新党骨干都抨击新法,说明新法肯定有问题啊! 曾布此举,被王安石视为背叛,遂将其贬出朝堂。 但当时新党得势,曾布吃饱了撑的要背叛呢?他是真认为市易法的执行出了大错。 后来旧党得势,把曾布召回朝堂,曾布却始终维护新法,遂又遭到旧党的排斥。 可见他从来就没变过,对于新法的坚持,比所有人都纯粹。 曾布真正的问题是性子太直,而且还有点霸道。他为了赶走蔡京,竟然当面威胁掌权的向太后。 而蔡京啥都不说,向太后的弟弟强拆民宅,事情闹大了蔡京去摆平。向氏子弟有啥麻烦,也是蔡京出手帮忙,向太后当然要死保蔡京。 向太后下台,宋徽宗亲政,蔡京被贬去杭州。 过于强势的曾布,便跟宋徽宗有了正面冲突。而蔡京疯狂贿赂童贯,又联络曾布的仇人吕嘉问,轻轻松松就把曾布给扳倒。 魏泰说:“你姑父最大的错误,便是拥立当今这位官家,我当时劝了他也不听。” “谁又能料到,官家昏庸至此呢?当时的官家,只不过一清闲宗室而已。”魏群说道。 魏泰摇头:“你姑父和官家,先皇还没死的时候,就已经眉来眼去。还有一个驸马都尉王诜。他们三个,由高俅暗中联络。否则端王邸臣那么多,凭啥高俅能做太尉?真当高俅只会写字踢球?” 宋徽宗曾把高俅比作宋昌。 宋昌是谁? 吕氏遭到诛杀,代王刘恒惊疑不定,臣属皆劝其继续观望。唯独宋昌,建议刘恒立即去长安,刘恒于是进京成了汉文帝。 所以,大家仔细想想,宋徽宗能够继位,高俅在其中担任什么角色? 当时的情况是,宋徽宗提前好几年,就开始结交王诜、赵令穰等外戚宗室。通过外戚宗室,反复给向太后洗脑,让向太后对端王产生好感。 苏轼把府中小吏高俅,推荐给曾布做小吏。 曾布又说自己的小吏够用了,顺手扔给王诜。而王诜派高俅给端王送篦子刀,恐怕是趁机送去情报。王诜是有前科的,曾被宋神宗斥责“泄漏禁中语”。 也即是说,曾布负责外朝,王诜探听内廷,高俅常驻端王府负责联络。三人合力,把宋徽宗给扶上去! “你姑父的事,多说无益,”魏泰说道,“蔡京此人,恐怕放肆不了几年。” 魏群说:“蔡京年迈,确实时日无多。” 魏泰却说:“官家猜忌之心甚重,蔡京嚣张跋扈,怎不被皇帝忌惮?郑居中、王黼等人羽翼丰满之时,蔡京就该告老还乡了。你二弟也在做官总不能攀附奸党,这个朱成功就很不错。小小年纪便已是朝官,而且颇有舒王遗风,或许他宰执朝堂能够再启变法。” “那得等多少年啊。”魏群感觉不靠谱。 魏泰说道:“十年不成,便二十年。舒王与我是忘年交,你姑父也一辈子都想变法强国。当今官员,敢骂蔡京的不少,骂了蔡京还能做事的却没几个。朱成功的年龄恰好合适,在金州上任才一两个月,就能压得通判毫无反抗之力。这手段,我是自愧不如,很像你姑父年轻的时候。” 魏群没再接话。 魏泰继续说:“今秋州试之后,应物和应时若没中举,便让他们去金州拜朱成功为师。卖粮损失的一千五百贯,便当做他们的拜师礼了。” 魏应物、魏应时,是魏群的儿子和侄子。 魏群终于服气:“还是父亲看得明白。” 魏泰又开始装逼:“真当你爹老子,是个糊涂透顶的老朽之辈?当年舒王位高权重,却与我一见如故,愿与我论忘年之交。舒王会跟一个糊涂鬼交朋友?米元章(米芾)何其高傲之人,他来邓城寻我不见,千里迢迢赶去东京。去了东京,得知我已回乡,又千里迢迢赶回邓城,只为与我谈诗论道。” 这种话,魏群已经耳朵听出茧子了,当即连连附和,并不打断父亲吹牛逼。 …… 东京,鲁国公府。 蔡攸拿着封信前往父亲的书房,看到弟弟蔡条也在,瞬间就有些不高兴。 蔡京、蔡攸父子反目,关键人物便是蔡条。 近些日子,蔡京的视力愈发不好,许多公务都是交给蔡条处理。等再过两三年,蔡京彻底不能视物,便把所有事情都托付给蔡条,于是蔡条就成了北宋的“小阁老”。 蔡条还是韩琦的孙女婿,大量援引韩家的门生故吏,一时间竟然权倾朝野。 蔡攸反而成了边缘人物,气得跑去宋徽宗那里告状,请求皇帝把自家弟弟给弄死。 此时此刻,蔡京念,蔡条写,父慈子孝,一派和谐景象。 蔡攸站在旁边满腔嫉妒,这个弟弟出官之后,愈发受到父亲宠爱,而且还获得官家宠信,皇帝亲切呼其为“蔡十三”、“十三郎”。 亲兄弟咋地了?又不是一个妈生的。 蔡条帮忙写完密奏,蔡京才开口道:“六郎所来何事?” 蔡攸回答说:“朱铭那厮调任金州,胡作非为,禁止百姓淘金,祸害民生不浅,通判李道冲难以应付。要不,再将其调走?来回调任令其不得安生!” 蔡京没好气道:“你真当这朝廷是蔡家的?寻常知州,来回调动自然可以。那朱家父子有官家护着,怎么可能想调就调?” 蔡攸说道:“可以请官家亲自调动。” “调去哪里?”蔡京反问,“调去杭州还是洛阳?到了繁华州府,他的祸害就更大。不如把他钉在金州,穷困之地随他闹腾。朱国祥已经归乡探亲,朱铭又远在金州,他们最好是永远别回东京,在官家面前提都别提起。这二人远离东京越久,圣眷就越淡薄,或许官家哪天就把他们忘了。” “父亲所言极是。”蔡攸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蔡京叮嘱道:“记住,有关朱家父子的消息,能拦截就全部拦下,莫让官家再听到他们的名字。父子俩的密奏……也尽量拦下!” 蔡攸说道:“密奏恐怕拦不住,薛道光与这父子关系匪浅,他进宫时能亲手将密奏交给官家。” “能拦就拦拦不住便算了,”蔡京说道:“别只盯着朱家父子,郑居中和王黼才是心腹大患。你与官家嬉戏之时,须引导官家厌恶王黼。” 蔡攸叫苦道:“王黼不要面皮的,惯会扮成妇人小丑取悦官家。他与李邦彦,一唱一和,反在排挤孩儿。” 蔡京戴着老花眼镜,贴近了检查刚写好的东西,头也不抬道:“那就多进花石纲,越奇异越好,官家喜欢新奇物什。今春大旱,注意漕粮,莫让东京缺吃的。” “是!”蔡攸应承。 “去。”蔡京说道。 蔡攸躬身退出书房,见弟弟把脑袋凑过去,在父亲身边耳语着什么,顿时心情变得更不畅快。 他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李道冲身上,写信臭骂一通,埋怨李道冲屁用没有。又勒令李道冲安生一些,好好在金州待着,莫要再跟朱铭起冲突。 正如蔡京所言,把朱铭钉在金州最好,穷乡僻壤随便折腾,几年不挪窝就更好了。 (本章完) 第242章 【整顿治安】 <\/b> 一艘官船,带来公文与邸报。 观察支使吴懋看完,情绪颇为激动,拿去给朱铭过目“太守,陛下复明矣!” 这话说得,好像宋徽宗以前眼瞎一样。 “何事那般激动?”朱铭好笑道。 吴懋说“陛下诏罢宫室修造,严禁官员私进花石纲,又令诸路祭祀江河祈雨。朝廷派遣廉访使,即将巡视路府州县,还允许百姓赴尚书省陈述冤情!” “就这些?”朱铭接过邸报和公文。 吴懋说“停建宫室,严禁花石,廉访地方,许民陈冤,这是天下即将大治的征兆啊。” 朱铭仔细看完之后,指着一处说“不是诏罢宫室修造,而是‘诏权罢’,你看漏了一个字。” 吴懋说“权罢也是罢。” 朱铭能够想象,宋徽宗为啥会做出这些动作。 主要是今年北方春旱,波及到多个路分,加之去年冬天迟迟不下雪,这些都被视为上天的警告。内外正直之士,纷纷上疏言事,指出现在的施政错误,甚至还有人借机弹劾奸党。 面对舆论汹汹,又伴随着天灾,宋徽宗也不得不做出让步。 但“权罢”就有点扯淡,权宜之计也,意思是缓一缓再修宫室。 至于派遣廉访使巡视地方,那特么就更让人无语。巡视官员多半属于奸党,他们到了地方,估计都忙着敲诈勒索,只会让百姓生活更糟糕。 朱铭仔仔细细把公文和邸报读完,又发现一个重要信息。 可能是皇帝绕开秘书省,通过密奏和中旨治国,这个情况激起太多朝臣不满。 正好秘书省的办公楼搬迁完毕,宋徽宗表示还政秘书省,让群臣今后少奏密疏,他自己也尽量不颁中旨恢复中枢机构的正常运转。 但是! 蔡攸居然负责提举秘书省,秘书省彻底成了蔡党的地盘。同时,秘书省的新办公楼,紧挨着道录院,跟一群道士做邻居。 “该做甚,就做甚,莫要太乐观。”朱铭吩咐说。 “是。”吴懋也只是乐一乐,他当然不认为奸党会就此倒台。 又过二十日,钱琛回来复命。 朱铭得知经过大加赞赏“君有经济之才,做一别驾太过委屈。” “不敢当,太守谬赞了。”钱琛连忙谦虚回答。 这里的经济,是指经世济民。 朱铭又说“一事不烦二主,剩下的也交给阁下了。即刻联络金州各县商贾,约好了一并运货去襄阳,回程时便把粮食给带来。州衙库房中的一些货物,也都卖给商贾换钱,我再勒令通判打开公使库,好歹要凑齐几千贯用来买粮。” 钱琛欣然领命,他在朱铭这里找到了人生价值。 …… “大判,各县官员皆言春旱,请求暂缓今年的夏粮。”录事参军宋宁说。 李道冲没好气道“俺只是通判,又非朝中公相,夏粮哪能说缓就缓?朝廷若是催促,俺又到哪里求情去?” 宋宁叹息“唉,金州地狭,又遇春旱,真榨不出来几个。若是逼迫过度,恐有饥民生事。” 李道冲说“征税乃吾分内之事,饥民造反则归知州管。等到了五月,便多催夏粮,朝廷的赋税不能耽误。” 宋宁有些无语“大判催税激得百姓生乱,想把祸水引到姓朱的身上。可姓朱的手段强硬,又怎会坐以待毙?到时候他必定下令允许各县逋欠夏粮,知州遇到天灾是有权如此的。” “那他就要承担拖欠赋税的全责!”李道冲说。 “以他的所言所行,真会在乎担责吗?”宋宁问道。 此言一出,李道冲瞬间无语。 正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朱铭不怕担责、不求钱财、不图升官,做起事来毫无顾忌,寻常手段根本对他无用。 宋宁拱手告辞,他是准备躺平了,懒得费心费力去跟朱铭斗。 等宋宁离开通判厅,属吏立即进去禀报“大判,已经打探清楚了,那两三百号人,是朱太守从徐州雇来的冶铁户和铁匠。朱太守还利用本县铁商,暗中买扑了铁矿,似要兴建冶铁场。” 李道冲拍大腿笑道“我还以为,他真是餐霞饮露的圣人,原来他也要经商赚钱啊。” 属吏说“在金州冶铁,恐赚不到几个钱。” “我管他赚不赚,反正要让他赔本!他断我财路,我也要断他财路。”李道冲咬牙切齿。 北宋的三大冶铁基地,两个在山东,一个在河北(磁州)。 关于铁器的各种禁令,也主要在这些地方施行,很少骚扰其余路分的冶铁行业。 李道冲已经记不清楚了不晓得朝廷的铁禁,是否对山东河北之外有效。管他呢,禁了试试看,反正得找点麻烦。 这厮把市易务裁掉的吏员,又重新招了一些回来,专门盯着朱铭的冶铁场收税,还要勒令朱铭冶炼的生铁必须卖给官府。 就连李道冲自己,都不认为能奏效,朱铭肯定不配合,他纯粹就是弄点事来恶心人。 那些被裁撤的吏员,令李道冲非常失望。撺掇他们到州衙鼓噪,竟无一人敢去,都被知州给吓到了。生怕闹事闹进大牢,主犯直接刺配,从犯也得打板子。 李道冲正在安排呢,属吏忽又跑来禀报“大判,朱太守又又又……又动手了!” 李道冲条件发射般心惊肉跳,恐慌道“他又在作甚?” “清理养济院和乞丐!”属吏回答说。 …… “金州养济院管勾何在?” 朱铭毫无征兆的带人直奔养济院,就连随他出门的衙前吏都不清楚状况。 养济院只有一个看门老头,里面院子都已经长草了。 老头儿说“管勾和尚吃不饱饭,出城化缘好几年没回来。” 宋代的慈善机构,基本是和尚负责日常管理,徽宗朝之后道士变得多起来。 不管和尚道士,他们只负责管理,得看官府给不给经费。 官府给经费,他们可以贪污。 官府不给经费,他们连吃饭都困难。 金州养济院的和尚就很倒霉,一文钱的经费都领不到,饿得只能自己出去化缘。 朱铭骑马冲回州衙,把左右都押范准和郭文仲叫来“你们二人,立即清查养济院、安济坊的账簿,一应涉事官吏,限三日之内投案自首,按《宋刑统》罚铜赎罪!” 明代以前的法律,除了“十恶”之外,什么罪都可以罚钱抵偿。 宋代比唐代进步的地方在于,普通官员不能罚款赎死罪,那是皇亲国戚和朝堂大佬的特权。中低层官员和平民,只有老人或小孩,才可以罚铜免死(虽然按照惯例,文官一般不判死刑)。 打板子和流放,也是可以赎铜的。 十鞭子罚一斤铜,十板子罚十斤铜,规定得非常具体。 州衙这边刚派人查账,消息就迅速传出去,十多个吏员慌忙带钱去自首。 就连负责查账的范准,都悄悄叫来亲信说“你立即去俺家,让俺娘子送些铜钱过来。便说俺要投案自首,怕得罚钱十贯才可赎罪。” 范准也是没办法,带头查账的非他一人,还有个郭文仲在旁边监督呢。 朱铭又让王甲,带着衙前吏出动,在城内外抓捕乞丐。 残疾乞丐,直接扔进养济院,做些力所能及的轻体力活。 患病乞丐,送到安济坊医治。 身体健全的乞丐,全部羁押起来,择日送往朱铭的木炭场伐木烧炭。至于木炭场原有的工人,他们要强壮一些,则转业去开采铁矿——都是露天矿,暂时没啥危险的。 同时还要进行审问,若有乞丐头子违法犯罪,立即押付司理院进行审判。 一瞬间,城内城外鸡飞狗跳,乞丐们哭喊声震天,以为官府要害他们性命。 翌日王甲前来禀报“太守,据残疾乞丐供述,金州城外有一群丐头,他们采生折割,偶尔还诱拐妇孺。在下昨夜派人抓捕,只抓到四人,其余几人已闻讯潜逃。” 朱铭大怒“下发海捕文书,抓住一人,赏十贯钱。提供有力线索者,赏五贯钱。若遇反抗,打死勿论!” 采生折割,就是把正常人弄成残废,控制他们去沿街乞讨,而且被折割者往往是幼童。 王甲低声说“太守,俺怀疑有胥吏报信。俺对这些丐头早有耳闻,昨日只带几个亲信审问,问出地址立即下令逮捕。就这样都走漏风声,竟让丐头跑了几个。” “通风报信之人,查不出来就算了,只要禁绝此事便可。”朱铭吩咐说。 王甲推荐了太多衙前吏和乡兵,其势力在州衙迅速崛起。 朱铭虽然对其很信任,但也不能给太多机会。查内鬼可以查,但不能扩大化,防止王甲借机排除异己。 “是!”王甲领命离开。 清查官方慈善机构,清理城内外的乞丐,此乃朱铭一石四鸟的政令。 一是整顿治安。 民意箱收到的信件,有几封是报失踪案的。 这种案子归县衙管,但家属不信任西城县官吏,因为报案之后屁用都没有,他们请求太守帮忙寻找家人。 甚至有个举报者,说发现自家的小孩,成了缺手断腿的怪物,而且精神失常认不出父母。他以前也报过官,乞丐咬死了是捡来的孩子,官府无法确定残疾幼童的身份,而且很快那幼童就彻底失踪。 如此邪恶势力,必须铲除! 二是排除隐患。 等再过两个月,大量饥民流向州城,乞丐集团必然趁机壮大。 得提前把丐帮给打掉,更利于对饥民的管理。 三是治理慈善机构,让养济院、安济坊步入正轨。 四是为自家的木炭场,弄来一些廉价劳动力,毕竟烧炭和挖矿都需要人手。 一连串的整治行动,不但清理了乞丐,连地痞流氓都被吓到,整个金州城的治安瞬间好转。 (本章完) 。 第243章 【移风易俗】 金州城外,棚户街区。 几个衙前吏沿街敲锣叫喊:“太守招工,泥匠十人、木匠十人、石匠十人,日给三十五钱。另招苦工五十人,日给二十五钱。不论哪种工匠,每天给两顿稀饭、一顿干饭!” 消息传出,底层贫民闻风而动。 一般情况下,他们听到官员招工,会吓得立即躲到老远。 但关于朱铭的许多事迹,早已传到城外贫民区。此刻听到给钱还管饭,许多贫民都选择相信,纷纷涌向衙前吏打听情况。 本来只打算招工八十,最后聚在石元公面前的,竟达到三四百人之多。 石元公精挑细选,挑了一百个相对强壮的。 让这厮招人,总是超出计划,似乎不多要几个就不舒服。 这些人会带去矿山那边,跟冶铁户一起,采伐山林,平整坡地,修建房屋。还要把表层土壤挖走,露出铁矿才作罢,尽快加速冶炼场的开工进度。 那边分为两部分,苏知新主管木炭场,屠申主管冶铁场。 屠申在徐州有开矿建场的经验,虽然他那规模很小,但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 根据山势和矿脉走向,屠申只用几天时间,就划定了居住区、采矿区和冶炼区。并请朱铭弄点工匠和苦力来,赶紧把前期建设搞定,否则入暑之后可能会拖延。 由于初来乍到,屠申害怕有危险,整天背着两个铁骨朵到处跑。 这对兵器,是他决定做盗贼之后,自己亲手打造的。而且还弄了匹劣马,自诩马军大将。但他的骑术着实糟糕,被徐州太守设计擒拿,坐骑也被徐太守充公了。 “屠兄弟,人带来了!”石元公老远就大笑。 屠申见到人手充足,顿时心情舒畅。他觉得自己受重用了,等冶炼场建好,再管理个一两年,就去朱铭那里讨个前程,比如做衙前吏什么的。 或者跟在朱太守身边做亲随,今后肯定能出人头地。 屠申把新来的工匠和苦力编组,让他们自己选出组长,便开始分配干活任务。安排妥当之后,又问:“诸多材料啥时候运来?” 石元公说:“已在采买了,过几天就能运到。”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视察工地。 有一山民,绕着工地徘徊窥视,似乎非常可疑的样子。因为形迹可疑,很快就被冶铁户们抓住,送到屠申面前逼问其底细。 屠申问道:“你这厮逗留许久可是要盗窃财货?” “没有盗窃,俺是山里的民户,翻过那道山梁便是俺家,”山民指着前方的山岭,吞吞吐吐道,“俺……俺有东西要卖,人多了不好说话。” 石元公屏退左右,只留屠申和那山民,笑问:“可是在山中采了灵药售卖?” 山民低声道:“俺听人说,这里是太守的产业。建恁大的冶铁场,得祭拜五通神才行,俺家生了一个儿子,还有几日才满百天……” 屠申听得一头雾水:“就算按本地风俗,建冶铁场要祭神,跟你家生儿子有甚关系?” “用人牲最是灵验。”山民说道。 “人什么?”屠申还是没听明白。 石元公却是勃然大怒呵斥道:“你这鸟人,枉为人父,哪有卖亲子做人牲祭神的!” 石元公曾经传播妖教不假,装神弄鬼的事情也没少干,但还真没有血腥人祭之举。他毕竟是儒生! 屠申终于听懂了,揪住山民的衣襟,便一拳砸过去:“爷爷打死伱这腌臜东西!” “饶命!好汉饶命!”山民惊恐大呼,已被两拳打得眼冒金星。 石元公连忙制止,问道:“金州流行采生折割?” 把幼童弄成残疾去乞讨,是不是觉得很残忍?然而这只是采生折割的衍生义。 真正的采生折割,更加恐怖。 “采生”就是采集生人,“折割”则是割下器官,合起来便是用人体器官祭祀鬼神。 这在明代以前非常流行,特别是南方地区。 不管南宋北宋,都严厉禁止“杀人祭鬼”,并尝试用儒家思想教化百姓。 从南北朝到唐宋,佛教流行“焚指炼臂”,但这种自残式修行,也比杀人祭鬼文明得多。 朝廷加上儒释道三教,在两宋时期联手打击巫祝。却依旧屡禁不止,一直流传到明代初期,在朱元璋的严厉打击之下,终于杀住巫祝的残忍风气。 “雍熙二年……桂广诸州……杀人以祭鬼,病不求医药……” 这是北宋的两广。 “淳化元年……峡州长杨县民向阼,与兄向收共受富人钱十贯,俾之采生……阼与其兄谋杀县民李祈女,割截耳鼻,断支节,以与富人……” 这是北宋的四川。 “富州向万通,杀皮师胜父子七人,取五脏及首,以祀魔鬼……” 这是北宋的湖北。 “乞下川陕广南福建荆湖江淮,禁民蓄蛇毒蛊药杀人祭妖神。其已杀人者,许人陈告赏钱,随处支铜钱及大铁钱一百贯。” 这是宋仁宗朝的万州知州,请求朝廷禁绝巫术和人祭,并鼓励百姓举报此种行为,范围涉及大半个北宋疆域。 金州和商州,由于闹得太过分,宋真宗曾经专门颁布圣旨,禁止这两州的邪神祭祀行为。 人牲还划分了等级—— 第一等,是官员和儒生。他们最聪明,身具灵气,一个抵三个,鬼神最是喜欢。特别是在边辟蛮夷之地,有杀官、杀士子祭祀鬼神的案例。 第二等,是和尚与道士。他们属于修行者,身具功德,一个抵两个,鬼神也很喜欢。 第三等,就是普通人。 妇人和孩童,由于最易获得,属于最常见的人牲。 甚至有穷困愚昧百姓,贩卖自己的儿女为牲,比如眼前这个山民。 “你可知以人祭鬼神是犯法的?”石元公问道。 山民回答说:“俺也晓得犯法,但太守是当官的,他肯定不怕犯法。太守开冶铁场,不祭祀五通神,就会出怪事赚不到钱。俺也是为太守着想。” 石元公问道:“这四里八乡,还有哪个杀人祭过鬼神?” 山民回答说:“青龙岗那边的罗员外,三十几岁还只生女不生男,请人采生用婴儿祭鬼,当年家中就产下一个男丁。灵验得很!” “混账东西!”屠申越听越怒。 山东虽然盗贼众多,而且还流行妖教,但受儒家影响极深。就连各种妖教,也不会杀人祭鬼神,这在山东人看来不可饶恕。 石元公说:“屠兄弟继续在此营建,俺带这厮回去见太守。来人,把这厮绑了,嘴巴堵上!” 石元公带人返回州衙,火速将此事上报。 朱铭得知消息,感到非常惊讶。 他当然知道宋代某些地方,有杀人祭鬼的风俗,却没料到金州居然还有保留。 因为在官府和儒释道三教的努力下,到了北宋后期,陕西、汉中、江淮已经禁绝此事。 金州紧挨着汉中,而且盛产药材,怎还会以人祭鬼? 朱铭立即把范准、郭文仲、王甲等本地胥吏叫来。 范准说道:“州县附近,已无此事。山民愚昧笃信鬼神,着实难禁。” 朱铭问道:“金州有哪些邪神淫祠?” 郭文仲说:“信徒最多者,自是五通神无疑,其实就是山魈鬼魅。次之便是蛇仙。其余邪神,难以计数,但传播不广,只在一乡一地祭祀。” 五通神这玩意儿,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国。传闻供奉五通神,能够蛊惑妇人,能够带来偏财,反正都是些歪门邪道。 即便是思想管理稀松的元代,五通神都属于朝廷坚决打击的对象。 至于蛇仙,金州多山,百姓经常进山采药和打猎,拜了蛇仙就不会被毒蛇咬死。 其余邪神乱七八糟,有可能一个村就有一个神。 几十年前,刘彝在虔州(赣州)做太守,那里的邪神崇拜才恐怖,他任期内捣毁三千多家淫巫(巫师不建寺庙,把邪神供在家里)。 朱铭又问:“金州有哪个正神信徒最多?” “药王。”王甲立即说。 郭文仲说:“传闻唐朝的孙真人,曾在金州南山采药。金州五县又盛产药材,药商们便聚资兴建了药王庙,此乃金州境内最大的道观。” 邪神信仰传播广泛,除了教化和风俗之外,还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 老百姓缺少娱乐,而且生活穷困朝不保夕,总得信一点什么。一味的捣毁邪神淫祠,并不能禁绝此事,须得引导他们信正神,甚至信佛都比这玩意儿强。 朱铭把吴懋也叫来:“立即撰写几份公文。” “第一份,勒令金州五县官吏,捣毁一切邪神淫祠。庙产充公,留于县衙库房。庙田分与当地百姓。庙祝及庙内修行者,抓捕押付州院大牢。” 庙产充公,是激发县衙官吏的积极性。 至于邪神庙里的家伙,朱铭要送他们去挖矿,只管饭不给工钱那种! “第二份,就说药王孙真人,是金州百姓的保护神。生病了吃药,孙真人最喜欢,必然降下恩泽保佑全家。即便没钱吃药,也该向孙真人祈祷,而不是去供奉邪神。供奉邪神的百姓,孙真人就不喜欢他,子孙后代都会有灾祸。药王庙里的道士,让他们去各县山村传教!不愿入山传教者,收回度牒,勒令还俗。” “第三份公文,勒令金州五县官吏,严查采生折割、杀人祭鬼神者。罪犯家属,不论男女老幼,不论是否知情,一律移送司理院审判!一旦查实,立即抄家。罪犯的田产尽归检举者,另赏钱十贯。罪犯的家宅、店铺发卖,与浮财一并充公,五成归县衙,五成上交州衙。” 采生折割、杀人祭鬼,这属于死刑案。县衙没有权力审理,须得移交州院和司理院,因此不必担心制造冤案(胥吏趁机敲诈扰民肯定有)。 整顿治安改善民生,移风易俗,这些都是必须做的。 朱铭已经决定在汉中和金州起兵,得好生发展自己的地盘。 教育也不能放松,朱铭说道:“再写……嗯,就不必写公文了。让胥吏暗中传播消息,就说今年由知州主持州试,知州最喜欢算学。金州算学校的《朱氏算经》,便是知州所作。今年的州试,恐要出算学题目。” 吴懋惊讶道:“州试怎能考算学?” 朱铭笑道:“我可以不考,但他们不能不信。” (本章完) 第244章 【捣毁淫祠】 岳飞墓前跪像,最初有五人,后来只剩四人。 对此,说法各异。 有的认为,后人祭拜岳飞,总想砸点啥泄愤,于是就把最残破的跪像砸了。 有的认为,五个跪像不对称,便把官最小的那个砸了。 有的认为,前四个跪像名气很大,最后那个名气和官位都太小,根本不配跪在岳爷爷墓前。 被移除的跪像叫罗汝楫,此时此刻,就在金州做汉阴县令! 历史上,这厮攀附秦桧,最高做到吏部尚书、直龙图阁。 收到州衙发来的公文,罗汝楫立即有了干劲:“点齐兵马,本县要亲自去捣毁淫祠。衙吏弓手,俱有赏赐!” 这玩意儿不会得罪哪位上司,而且捣毁淫祠之后,庙产可以县衙充公,甚至朱铭都不要求分一笔。还能列为政绩,在磨勘时有用,传出去之后,儒释道三教都将赞许他。 事不宜迟,罗汝楫带上官吏,风风火火杀出去。 本地胥吏知道哪有淫祠,甚至有人暗中祭拜过,因为五通神属于偏财神。如今有赏钱可拿,偏财神就没啥用了,先捣毁了邀赏再说。 坐船来到汉水与壬水(任河)交汇处,这里目前只有一个草市,名曰“壬水口”。传闻薛道光的师祖张紫阳,曾经在此修道,后世设县便取名为紫阳县。 在壬水口以西,汉江狭窄,水流湍急,常有船毁人亡之事。 也不晓得哪里传出的说法,声称五通神可以保船平安。于是,镇上的五通神庙香火更旺,往来商贾都要去拜上一拜。 “即刻包围淫祠,一个也别放走!”罗汝楫还没靠岸就大喊。 衙吏们同样兴奋莫名,提着刀枪棍棒就往前冲,把小镇码头搞得鸡飞狗跳,百姓还以为这些家伙是来征税的。 直至把五通神庙包围,里面的人终于感觉到不对。 有一个商贾行船路过此地,专门带着随从进庙请求保佑。这还没把香烧完,就听到外面嘈杂起来,商贾连忙出去查看情况。 “这有个富人,定参与了采生折割!”胥吏直接扣帽子。 稀里糊涂间,商贾就被按到地上,遂惊恐大呼:“俺不是本地人,俺是从外地来的,只是路过这里拜神而已!” 罗汝楫扫视一眼,吩咐说:“这厮面相狡诈,一看就非良善之辈,抓回县衙严刑拷打。” 商贾知道难以幸免,必须破财消灾,慌忙喊道:“俺愿罚铜赎罪!” 罚多少铜,得看罪名大小。 反正这个商贾离开汉阴县的时候,船队财货被罚了一大半。他只能用剩下的财货,抵卖给本地药商,换了些药材运回老家。 “刑三,你怎在这里?”衙吏居然还遇到熟人。 那个叫刑三的家伙说:“俺被官府裁了,便到庙里厮混,你们怎来庙里了?” “好啊,你这厮居然是邪神奸徒!抓起来!”衙吏瞬间变脸。 非法收费站和邪神淫祠,多建在河口草市,前者方便收税敛财,后者方面收纳香火。朱铭派人巡视各县,栏头不敢再设卡收费,只保留了对小镇店铺的收税功能,多余的税吏就地裁撤。 这些税吏没了营生,直接跑去淫祠当帮凶,现在一股脑儿被抓起来。 罗汝楫走进庙中正殿,看到那几尊五通神像,立即下令:“去敲敲看,是铜还是铁。” 衙吏敲击一阵,说道:“县尊,是木胎的。” “晦气,劈了做柴烧。”罗汝楫顿时更加愤怒他虽然贪污虐民,却也是读书人出身,天生就对邪神反感得很。 神像被陆续推倒,庙里哭喊声震天。 一个转投邪神的税吏大喊:“俺要检举立功,俺要检举立功。庙祝没逃,藏在密室里!” 衙吏们押着此人去寻密室,进得一处偏殿。把神像前方的供案挪开,供案之下有块木板,掀开木板果然发现地下室。 “救命!救命啊!” 衙吏还在顺着梯子往下爬,就听到里面传来妇人的求救声。 他们进去一看,瞬间就惊呆了。 除了逃进来的庙祝及手下,地下室里还有十多个妇人。 这些妇人,皆衣衫褴褛,有的已经精神失常。 “县尊,县尊……” 罗汝楫得到消息,亲自前去地下室查看,随即大怒道:“就地审问,打死勿论!” 一番审讯之下,很快获知更可怕的案情。 兔子不吃窝边草,那些妇人并非镇上居民,皆是被诱骗而来的山中村妇。平时囚禁在地下室里,供庙里的奸徒淫辱。若有富户想要杀人祭鬼神,便杀掉精神失常的妇人,取其器官卖给富户赚钱。 衙吏们通过刑讯逼供得来的线索,唤来小镇周边的农民,让他们在淫祠后宅的院子里挖掘。 陆陆续续,挖出三十多具尸骸,甚至还有许多婴孩的尸骨。 不时有农民吓得哇哇大叫,扔掉锄头不敢再挖。 元代之时,淫祠遍地,稀松平常。就连读书人写反诗,官府都懒得去管。如此糟糕统治,为何却严厉打击五通神? 因为五通神的主要神职,一个是诱骗妇女,一个是获取偏财! 等到朱元璋禁止淫祠时,五通神依旧属于重点打击对象。 顺便一提,去年宋徽宗下令,捣毁京畿地区的邪神寺庙。朝廷确定的三大邪神当中,五通神排第一,石将军排第二,妲己排第三。 五通神能被宋徽宗列为邪神第一名,就因其淫祠经常参与诱拐妇女儿童。 “抓人!” 罗汝楫的本意是捞钱刷政绩,此刻却已愤怒至极,变得想要认真做事了。 按照这些家伙的供述,衙吏们分作几队,去抓捕那些以人牲祭鬼的富户。数量也不多,总共只有四户,庙里埋了那么多尸体,是几十年来积攒下来的。也有一些尸体,是妇人疯掉之后,庙祝觉得碍事便杀了掩埋。 也有妇人难产而死,挖个坑埋掉了事。 特别是婴孩尸骨,全是妇人怀孕产下的。一时找不到人购买,便直接埋了。 在镇上折腾好几天,基本确定情况。 捞钱还得捞,罗汝楫吩咐说:“淫祠庙田,还有那四户的田产,全部发卖给本地富人。” 朱铭给出的命令,是把田产就近分给农民。 罗汝楫觉得富户也是农民,拍卖土地也算分田,顺便还能增加官府收入。 嗯,似乎不冲突。 罗汝楫又说:“那些被囚禁的妇人,愿意回家的,给些口粮让她们回去。不愿回家的,全部送去州衙。” 包括精神失常者,罗汝楫也懒得收容,一股脑儿扔给朱铭头疼去。 另外,朱铭下令由司理院审理,确定事实之后,再对富户进行抄家。罗汝楫却是先抄家,然后再移交给司理院,抄到多少财产只有他知道,反正随便上交一些给州衙即可。 其他几县也差不多,包括苏元老在内,也是先抄家再移送犯人。他们都觉得,朱铭的政令太过麻烦,来来回回得耗费两三个月。 只有西城县令最老实,因为他跟朱铭同在一个城里。 附廓县令,总是这般受气,啥事儿都缺乏自主权。 虽然执行过程一塌糊涂,完全偏离了朱铭的政令,还有胥吏趁机敲诈勒索良民。 但总体是有效的,各处小镇上的淫祠,一个不留皆被捣毁。 深山里基本没有淫祠只巫师把邪神供奉在家,这玩意儿需要长期教化。采生折割之事,也得山里的百姓自己举报,县衙官吏很难查得清楚。 一队队罪犯,一个个妇人,一箱箱尸骸,陆陆续续被运往金州城。 每有衙吏抵达,就在城内公示,让百姓认清邪神的真面目。 “太守,有些祭祀邪神的罪犯,是前番被裁撤的税吏,多半没有犯下命案,”司理参军黄珪问道,“这些税吏也要依律法办吗?他们当然是咎由自取,但如果按照律法,他们的亲属也会连坐。这些亲属非但不知情,而且没有从中获利。” 朱铭说道:“此事须用重典,才可扼杀歪风邪气。只要查明属实,就一律法办。被县衙官吏打得伤势过重之人,也不要救治了,移交给提刑司秋后问斩,中途死亡者算他们活该。至于轻伤或无伤之人,全部弄去挖矿!” 朱铭也招了一些矿工,但正常的矿工,是有工资可拿的。而且害怕矿工太辛苦,朱铭还规定了每天的连续劳作时间。 至于这些罪犯,那就不用当人看了,给点口粮往死里压榨,累死了也算他们活该。 黄珪说道:“罪犯的亲属当中,还有妇人和孩童。” 朱铭说道:“十二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男的全部送去提刑司,交给提刑司处置去。十五岁以上,皆要挖矿惩罚。至于妇人,我招募的矿工和冶铁户,有些还未娶妻让他们挑选一人成家。挑剩下的妇人,还有那些女童、少女,以及十二岁以下男童,全部运去洋州安置。” 黄珪无所谓,这些妇孺很难处理。北宋中前期,是将他们打为官奴,可北宋末年已经很少收官奴。 朱铭既有安排,就不用黄珪头疼了。 一个个成年男性罪犯,被押到矿山那边劳作。 朱铭的亲随,以及招募的冶铁户,未娶妻者都来挑选女子为妻。他们基本都是挑选少女,只有少数姿色尚可的妇人被选走。 就连石元公和杨朴,也各自挑了一个少女。 石元公是为了让朱铭安心,他在金州有了家眷,才能获得彻底信任。 杨朴纯粹就是想成家,欢天喜地选老婆。 被挑剩下的妇人和孩童,暂时先养在金州,等凑够数量再运回大明村。几个月前,大明村招了不少乱民,许多都还未娶妻,男女比例有点失调,正好可以阴阳调和。 还剩一些精神失常的妇人,只能送到养济院,让她们做些针线活。 金州太穷,人口也少,朱铭又不愿盘剥百姓,只能把罪犯也当做劳动力使用。 (本章完) 第245章 【道君皇帝和天父地母】 <\/b> 冶铁场的居住区已逐渐成型,随着招募来的工人,以及发配来的罪犯加入,砍伐山林、平整土地的速度更快,都在准备挖矿建炉了。 役使罪犯干私活,这当然是违规的,但根本无人在意此事。 就连通判李道冲,也只能嘲讽朱铭双标,从没想过拿这种事来弹劾。因为肯定弹劾无效,皇帝顶多置之一笑。 “徐州那边,是否用炒钢法?”朱铭问道。 屠申纠正说“是炒铁法,只能炒出熟铁,炒不出来真钢。” “都一样,叫法不同而已,”朱铭说道,“能否改进一下工艺,将冶铁炉与炒铁炉连接,铁水直接流进炒铁炉里搅动?” 屠申愣了愣,略加思索,便惊喜道“俺怎没想到?只需将炒塘造得低些,就能流入铁水炒动,可以省去许多工夫。不料太守竟精于冶铁!” 朱铭又问“徐州炼钢,是锤炼还是灌炼?” 屠申说道“都有。打造寻常铁器和兵刃,都用灌钢法,出钢快还价钱便宜,但肯定远远不如锤炼好用。若打造好刀好枪,还得千锤百炼。” 朱铭再次把老爸抬出来“吾父曾游历海外,得异人授灌钢新法。” “俺听石道人说,朱相公在海外遇到过仙人,想必仙人的法子更好用。”屠申立即拍马屁。 朱铭说道“灌钢之时,不用泥土封炉,而是用破草鞋遮蔽。若破草鞋不够用类似之物也可。以熟铁板为料,熔生铁水滴于其上,再进行锻打炼钢。” 这是清末才出现的,进阶版苏钢灌造法。 屠申没想明白,问道“为甚不用泥土封炉,而用破草鞋遮盖?” 朱铭无法解释什么是持续供氧,也无法解释什么叫还原反应,只能模棱两可的瞎扯“为一直有生气进炉,令生铁熔化时更具精神。” 屠申“……” “要不,你先试试?若是不行再用老法子。”朱铭说道。 “太守吩咐,俺一定照办。”屠申的关注点不在冶铁炼钢,而是想抱住朱铭的大腿。 朱铭又拿出一张图纸“这种叫甑炉,可浇铸千斤以下铁器。” 甑炉非常简单,就是宋代行炉的改进版。屠申一看便明白,说道“这个该用于铸造场放在冶铁场没甚大用。” “那就留着以后再用。”朱铭说道。 朱铭已经制定了发展计划,不仅要发展自己的冶铁场,还要带动金州的冶铁锻造业,让更多无业游民找到工作。 初期把冶铁炉和炒铁炉造出来,尽快投入使用,以冶炼生铁和熟铁为主,卖给本地铁匠打造成日用铁器。二炉连接,直接炒铁,可省去许多工夫,熟铁的制造成本肯定低于同行,渐渐在金州市场站稳脚跟。 由于熟铁成本降低,就能大量用于打造铁锅,肯定比市面上流行的生铁锅好用。以此培植出一批铁匠铺,让他们靠打造熟铁锅赚钱。 同时,还可以培育一批行商,他们负责将金州熟铁器外运销售。 等到明年,才开始用改进版苏钢法炼钢。这玩意儿就更值钱,只要朱铭还在做官,就能扛住常平司的盘剥,就能源源不断进行外销。 甚至是弄到打造兵器的牌照,批量打造中档兵器。虽然质量比不上百炼兵刃(这玩意儿太贵),但肯定比宋代灌钢打造的武器精良,应该可以成为民间的主流兵器。 朝廷采购也是可以的,只要朱铭还在当官,他的工坊打造出兵器,卖给官府肯定不会吃亏。 顺便吐槽一下北宋的军械系统…… 北宋中期,宋军的军械质量,竟连西夏都不如,兵器甲胄皆不堪用。 王安石于是设立军器监,加强对军械的设计、制造、保养和监督,立竿见影提升了宋军的军械质量。 军器监名义上监管全国军械,实际只能掌控京畿地区设立有几大作坊进行生产。 至于地方,边疆州府设都作院,寻常州府设作院。由军器监派人定期巡查,对各地的都作院、作院进行监督指导。 宋哲宗继位,高太后听政,军械机构被当做新法成果来打压! 军械生产数量锐减,不再派官员监督检查。于是官员贪污腐败,工匠敷衍了事,军械质量倒退回王安石变法之前。 宋徽宗恢复新法,军械部门也随之得到重视。 但已经烂透了啊,怎么可能说恢复就恢复? 就拿金州作院来说,已经看不到几个工匠,全都被官员吃空饷了。如果朝廷下达任务,让金州进献多少兵器,知州就只能招募民间工匠打造,或者直接民间采购且以此为借口征收苛捐杂税。 朱铭甚至生出一个想法,如果朝廷让他进献军械,就趁机恢复金州作院的生产。 用官府的钱,以作院的名义,组建一个合法的兵器制作团队! …… 坐船回到州衙,吴懋立即前来禀报“太守,又有圣旨到了,昭告天下那种。” “昭告天下?”朱铭猜不到是啥事儿。 吴懋说“教主道君皇帝。” 就跟登基称帝一样,自封教主道君皇帝,那也是要走流程的,还得官员劝进才行。 如今终于搞完,并且昭告天下。 宋徽宗先是给道录院下旨 “我是昊天上帝的长子,唤作大宵帝君。我在天上的时候,目睹中华被佛教蛊惑,信徒自残身体以求正果。我非常怜悯他们,遂恳求上帝,自愿下凡为人主,令天下归于正道。上帝爸爸答应我的请求,让我弟弟青华帝君,代管我的神职。” “我最近做梦,忽然记起天上之事,发现自己还没完成夙愿。你们这些道士,可以上奏表章,以道官身份,劝我做教主道君皇帝。” 于是,群臣和道官,纷纷上表劝进。 还确定了教主道君皇帝的身份,即长生大帝君,道教五宗之一。且这个称呼,只用于道门公文,朝廷则沿用原来的规矩。 随即,把林灵素的老家温州,升格为应道军(节度级别)。 紧接着,这位道君皇帝陛下,又给自己的妈妈上徽号。 他爸爸是昊天上帝,他妈妈却没正式封号。天父地母嘛,册封地母为“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祗”。简称后土! 道君皇帝有了爸爸妈妈,不能只顾自己高兴,遂将好消息昭告天下,还让地方官员祭祀庆祝。 朱铭看完圣旨,只觉一阵脑壳疼,对吴懋说“将圣旨誊抄五份发给县衙,让县令张贴于金州各处。” 吴懋问道“祭祀庆贺之事,太守怎么安排?” “一切从简,”朱铭说道,“让各县也从简,不可因此劳民伤财。” 确实够简的,而且简得过分了。 祭祀地点设在药王庙,毕竟这是金州最大的道观。 朱铭以知州身份担任主祭,药王庙住持担任司仪。 猪牛羊这玩意儿不能缺,但朱铭舍不得宰杀耕牛,于是从市场上,买来一头老病之牛充数。 其他州府的太守,都要先修缮道观,把祭台垒得老高,还要在祭台附近栽植花木。又让百姓献上贺礼,官员趁机敲诈富户,胥吏趁机勒索小民。 而朱铭只简单垒个小土台,严禁惊扰百姓,祭品除三牲之外极为寒酸。 吉时随便选了一个,趁着饥民聚集之前,赶紧把事情给搞完。 祭祀文章,也是让吴懋代笔,朱铭在主祭时念了一遍。 大致内容为感谢上帝爸爸和后土妈妈,生个好儿子下凡做人皇,让天下百姓都能幸福安乐。我是金州太守,受人皇所托,代表金州全体百姓,今天祭祀皇天后土……巴拉巴拉。 折腾半天,终于搞定。 李道冲身为通判,自然要全程参与。 这厮回到通判厅,立即写信告状,而且显得极为兴奋。 罗列朱铭十大罪状,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 其罪一,祭台只有三尺高,仅九尺见方,完全不能彰显仪式的隆重。 其罪二,没有仔细挑选祭祀地点,祭台就在药王庙门口,随便找块平地就瞎搞。不选风水宝地怎行呢? 其罪三,七月才有今年最好的黄道吉日,朱铭却提前举行祭祀活动。 其罪四,虽然勒令祭祀人员要斋戒沐浴,但朱铭监督并不严格,有的官吏说话还有大蒜味儿。 其罪五,以老病之牛,祭祀皇天后土,对皇帝的爸爸妈妈极不尊重。 其罪六,观礼百姓太少,很多百姓都不知道有这个活动。 其罪七,朱铭私下对道君皇帝有讥讽之语,说皇帝是不顾民生的昏君(这个罪名,纯属诬陷)。 其罪八,朱铭不但自己祭祀敷衍,还让各县官吏也草草祭祀。 其罪九,州县官员欲进花石纲,朱铭不但禁止,还将花石纲收为已用(扣押沙金的事儿)。 其罪十,欺压道官与道士,役使道士进山采药(其实是传教),导致药王庙的大多数道士,都不能参加此次祭祀活动。 李道冲拿给录事参军宋宁观看,高兴说道“此十条大罪,若让官家知悉,姓朱的必定倒霉!” “可多让几个官员弹劾,罪状也要略有不同。”宋宁建议。 李道冲说“吾正有此意。” 这两个家伙暗中串联,威逼利诱官员写告状信,还真悄悄凑齐了十多封。 (本章完) 。 第249章 【赵逢吉】 <\/b> 汉中今年也有旱灾,但所幸遇到两位好官。 利州路转运使林篪,之前在江南东路做副使,兼管江东路的铸钱事务。 因故意拖延花石纲而得罪朱勔,宰相郑居中帮忙说情,于是调到汉中这边做一把手。 林篪得罪朱勔还能异地升迁,除了郑居中的帮忙之外,还因他本人早就被皇帝给记住。 殿试的时候,他本名叫林虎。 宋徽宗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于是御赐其名为林篪。皇帝亲自赐名,吏部自然得重视,因此林篪的升迁速度很快。 利州路转运副使赵佺,之前在成都府路做运判。 赵佺就是修通丰利渠那位,以一己之力,只用两年时间,就完成困扰北宋130年的世纪工程。 “唉,朝廷索粮甚急。”林篪把公文递给赵佺。 赵佺看完之后,眉头紧皱说“东挪西凑,给一半。若是全额输粮,利州路恐又生民变。” 林篪说道“只输半额也不够啊,今年利州路大旱,老百姓自顾不暇,哪还有余粮上交官府?即便下令只对富户征收,州县官吏执行起来,也得摊派到小民头上。” 转运判官高景山说“去年玉米丰收,可弄些玉米凑数。” 玉米属于新作物,不在朝廷征粮范围内,这玩意儿交上去,也不晓得上边是啥反应。 “粮食还算小事,”高景山低声说道,“此次随公文而来的,还有俺族弟的私信。嘉王楷,去年迁太傅,今年提举皇城司!” “嘉王提举皇城司?”赵佺惊骇莫名。 林篪也是难以置信随即又释然,因为当今皇帝啥事儿都干得出来。他感慨道“唉,东宫不稳啊!” 嘉王赵楷,去年被封为太傅,就已经坏了规矩,成为宋代皇子担任师、傅的第一人。 今年,赵楷先代替皇帝主持夏祭,接着又提举神霄玉清万寿宫,前些日子竟然受命提举皇城司。 那可是皇城司啊,被誉为宋代锦衣卫。 虽然肯定远远不如锦衣卫,但让一个皇子来掌管是啥意思? 高景山说道“太子稳重正直,嘉王轻佻不端。陛下此举,恐生大患。” 赵佺忧心忡忡“吾等处江湖之远,又有什么法子可想?” 高景山说道“推种玉米红薯的元璋公,此刻就在洋州西乡县探亲。吾等可遣人致书,请元璋公赶紧回京,他在官家那里颇为受宠,或许可以从中维护太子。” “难,”赵佺摇头道“陛下不喜太子,非是哪个宠臣可以改变的。” 林篪也说“太子正直谨慎,自讨不得官家喜欢。” 历史上,宋钦宗虽然骚操作一大堆,但他做太子时真就无可挑剔。 朝中蛰伏的正直之士,把希望押在太子赵桓身上,目前看来教育得非常成功,皇帝和太子的性格完全相反。 皇帝轻佻洒脱,太子言行谨慎。 皇帝多才多艺,太子只爱经史。 皇帝风流好色,太子不迩声色。 皇帝推崇道教,太子专研儒学。 皇帝穷奢极欲,太子节约简朴。 蔡京想要讨好太子赵桓,献上精美的琉璃器,赵桓当面把琉璃打碎,说这种奢侈品劳民伤财。 宋徽宗修建明堂,赵桓也认为不妥,直接不参加明堂的落成仪式。 父子俩的矛盾已越来越深,再发展几年,宋徽宗甚至怀疑儿子要篡位,亲自下旨将太子家令给处死。 由于赵桓对奸党态度恶劣,互为政敌的蔡攸和王黼,竟然同时跑去结交嘉王赵楷。梁师成更是有了拥立嘉王之心,后来童贯、杨戬也倒向赵楷,把赵楷的王府建得空前绝后。 反观太子赵桓,只有一帮正直文臣辅佐,而且手里还都没啥实权。他们不得不援引李邦彦为助力,因为李邦彦虽然浪荡,但至今尚未做过啥大恶之事。 或许正是这种朝不保夕的状态,导致赵桓的胆子越来越小,并且性格多疑、优柔寡断,耳根子软容易受人左右。 不论如何,就赵桓目前的表现来看,正直之臣皆一致认为,太子继位便能政治清明。 林篪、赵佺、高景山能凑在一起做官,也是朝中某些大臣通过郑居中安排的。他们无法控制江南、淮南、川中等地,只能退而求其次,暂时把汉中掌握在手里。 并且还暗中招揽提拔后起之秀,尽量让年轻官员担任州县官员,渐渐渗透掌控地方州县。 这个策略很成功,后来甚至把宋徽宗搞成光杆司令。 历史上,金兵第一次南下,宋徽宗虽然禅位,但并不打算放弃权力。 这货出京之后号令东南,不准地方公文送往开封,勒令勤王之师朝自己靠拢。 而且,他都跑到南方了,还大兴花石纲建造行宫,镇江行宫每月开支二十万贯(包含军费)。 当时听说林篪手里有十万贯,宋徽宗立即写信索要一半。 林篪却只给了5000贯,剩下的全送到东京给新君赵桓。类似的事情很多,地方官员合伙架空宋徽宗,新皇帝赵桓这才真正掌控大权。 赵佺说道“不论是否有用,也要请元璋公回京。官家身边皆为宵小,难得有一个正直之士受宠。” 这些人病急乱投医,把郑居中、李邦彦都视为正直之士。 “难,”林篪摇头道,“听说元璋公不参与朝廷之事。” 高景山道“其子朱铭,颇有抱负,已然得罪了奸党。他不参与都得参与,朱成功早就成了奸党的眼中钉。” 赵佺说道“犬子逢吉,可执书去拜见,解试日期尚早,还能赶回来参加别头试。” …… 赵逢吉今年二十岁,尚未娶妻。 他从小家学渊源,对水利工程颇有研究。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跟随父亲兴修水利,已经有好几年的实操经验。 去年,赵逢吉偶得一本《朱氏算经》,顿时惊为天人,跟父亲一起看书自学。 今年随父来到汉中,更加仰慕朱国祥大名。 他听说元璋公路过兴元府时,见到汉中春旱严重,立即写信给各州县长官,让他们劝导百姓少种玉米,今年应该广种粟米方能抗旱。 粟米的抗旱能力,比高粱还强,远远超过玉米。 元璋公在民间威望极高,他说玉米不耐旱,农民便纷纷改种粟米,有效减轻了干旱的影响。 玉米虽不抗旱,但总得来说,对汉中百姓是有利的。 许多贫瘠山地种植玉米,去年粮食产量大增。虽然老百姓手里,依旧没多少余粮,但粮商攒下的却不少,官府可以更从容调集粮食赈灾。 汉中的山河堰,今年以工代赈,在赵佺的主持下,总算疏通了其中一段。 “郎君,前面有个村落,可靠岸歇息一夜。” “靠岸。” 赵逢吉没有登岸扰民,打算在船上过一夜。 至于为啥停靠在村落附近,当然是为了安全,越靠近聚居地越没有盗贼。 夕阳西下,红霞漫天。 赵逢吉坐在船头欣赏美景,忽见十多人牵马而来,顺着江岸走向村落。 “杨大哥,前面有条官船!”一个逃犯惊呼。 杨志立即安抚众人“莫要惊慌,俺们不是逃犯,俺们是来给元璋公送寿礼的。” 终归是做贼心虚,这些家伙虽表现得很镇定,但明显有点过于镇定了。 正常情况下,在乡下村落遇到官船,或多或少都会好奇的瞧几眼。 但逃犯们要么目视前方,要么扭头看向别处,仿佛那艘官船不存在一般。 赵逢吉看得仔细,唤来家仆说“船上随从和士卒,都把兵器拿在手里,这些人似乎不是良民。” 家仆提醒道“十多个贼汉,手里还拿着兵器,小官人莫要招惹,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停靠。” 赵逢吉却说“俺乃利州路转运副使之子,竟怕了十几个贼人不成?你下船远远跟着,看他们要作甚,若遇危险立即逃回船上。” 家仆只得听命行事,远远跟踪杨志等人进村。 随即又在村中打听,跑回来禀报道“这些贼人到了一富户家中,听村人说,富户姓金。这十多个贼人,村民并未见过,是第一次来到此地。” 赵逢吉忖度道“既是初至,就非本村富户豢养。他们可能诱骗富户开门留客,然后半夜行那杀人放火之事!” 家仆说道“郎君多虑了哪有恁凑巧的事。” 赵逢吉回舱拿来把宝剑,吩咐道“留几个船工,余者随我上岸,吾定要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 家仆欲言又止,他看着这位郎君长大的,知道赵逢吉经常做些中二事情。 赵逢吉手下的亲随和士卒,加起来只有九人。他径直往富户家敲门,对门子说“吾乃利州路漕副之子,今日从此地路过,借你家房子歇息一晚。” 身份报出,鸡飞狗跳。 这家的主人金员外连忙出来迎接,点头哈腰请他进去。 赵逢吉边走边问“刚才见到有十余人,进了阁下家宅,他们是什么来头?” 金员外说“元璋公在长安有故交,遣他们来给元璋公送寿礼。” 赵逢吉听了冷笑,千里迢迢送寿礼,到了洋州之后,居然不去县城雇船,非要牵马走更困难的陆路。而且,见了官船故意不看,这些人没问题才见鬼了。 赵逢吉低声说“这些人乃是贼寇,阁下可佯做不知,请他们多多喝酒,趁其喝醉熟睡便一举擒拿!” 杨志估计是扫把星下凡,走到哪里都能遇见倒霉事儿。 这都已经快到大明村了,居然莫名其妙被人识破身份有问题。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