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一个演技派》 第一章 李谕正面临着生死关头。 作为一个影帝,他面临过不止一次生死关头。在谍战片里,他演的我党情报人员差点暴露身份时,是生死关头。在历史片里,他演的大将军背水一战时,是生死关头。在警匪片里,他演的缉毒警察在深入制毒窝点时,是生死关头。甚至在爱情片里,他演的白马王子为灰姑娘毅然捐肾时,也算是生死关头了。 不过这次不一样,这次没有摄像机对准他,没有已经完成的剧本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生!死!关!头! “殿下,等会儿到了皇帝皇后面前,可千万不能再……”赵十五扶着李谕下了马车,压低了声音提醒他。 李谕被马车颠得浑身疼,十分怀念他的保姆车,听到赵十五的提醒,他微微点点头。 他迈上丹墀,竖立在两边的宫人目不斜视念道:“汝阳王——到——” “汝阳王——到——”通报声平缓地传入宫殿。 三天前,李谕还是个正经影帝,正在高高兴兴为他口碑大好的新电影做宣传。结果录真人秀节目玩游戏时不慎落水(李谕为这个真人秀感觉很遗憾。淹死了一个嘉宾,不知道这倒霉节目还能不能做下去了),他苏醒后一睁眼发现自己的芯还在,就是换了个壳,变成了大盛王朝的汝阳王。 这个汝阳王名字也叫李谕,相貌也和他原装有六七分相似,都是英俊倜傥的相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上了这个汝阳王李谕的身。 只是汝阳王李谕比影帝李谕年轻了一轮,刚满十八岁。 李谕刚穿过来弄清楚自己的身份的时候,还算情绪稳定——穿到生产力低下,医疗卫生落后,娱乐业不发达的古代虽然悲剧,不过穿成一个青春十八的小王爷,也算是大幸了。 前提是这个青春十八的小王爷不爱作死,没有作死,作了也不会死。 李谕还记得三天前他刚醒来时候的情形。 那时候他的神智渐渐恢复,身体却像被车碾过一样,浑身酸痛,还忽冷忽热,整个人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得动弹。 到了夜深人静时候他听到了有人低声说:“殿下在宫中真的是醉酒落水吗?” “闭嘴!”立刻有另一个声音严厉喝止了他。 之后就是御医来来去去,诊脉,开方子。宫人不分日夜地环绕在他周围照顾。 李谕直挺挺躺在床上躺了两天。起先是真昏沉,后来就是借机偷听——就像只进入假死状态的负鼠。在偷听中他大概摸清楚了自己身边人的关系,以及宫中的几位主要人物。 然后他终于“苏醒”了——在电视和电影里他已经演过无数次这种受伤后苏醒的状态了,轻车熟路。 “赵十五……”他气若游丝地唤道。 赵十五是汝阳王身边的内侍首领。汝阳王身边的太监宫女,都听赵十五安排。原本的汝阳王应该是对赵十五极其信任,所以放心将不少内务都交给赵十五处理。 “殿下醒了!”赵十五惊喜道。他原是云淑妃身边的老人,云淑妃死后他便来服侍她的儿子汝阳王。他已经想好了,若李谕有个什么万一,他唯有以死向淑妃谢罪。 不过影帝李谕并不知道赵十五这些内心戏,他只是按照套路来了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听汝阳王这么问,赵十五神色黯然,说:“殿下在宫中醉了酒,不慎落了水。”赵十五屏退床前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叫他们到外间守着。这才小心翼翼反过来问李谕:“殿下真的是失足落水?落水时候可有人靠近身边?” 李谕扶着额头,含含糊糊道:“我连在宫中醉酒的情形都想不起来了……更别提后来的落水,一点也不记得出了什么事。难道是有人要加害与我?又是为何?” 赵十五大惊失色:“殿下都不记得了?” 李谕摇摇头,醉酒是个现成的借口,他就咬定自己喝到断片:“我这一醉,这一病,什么都很迷糊,你把那天的情形详细给我说说。” 赵十五数着日子说:“宫中三月初三设宴,请几位正在京中的王爷小聚。殿下醉酒,在宫中失言冒犯了皇后,不仅品评赞美了一番皇后美貌,还说皇后本应是,本应是……” 说到最后赵十五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他被吓得不敢说出口,可见有多大逆不道。 李谕已经大致猜到小王爷说的昏话是什么了:“本应是我的囊中之物?” 赵十五没想到李谕清醒了还敢这么说,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皇帝即位不久,才与皇后新婚。殿下此次上京,就是为了祝贺皇帝大婚。即便皇帝与殿下兄弟情深,能将此话当做笑话一笑了之,那皇后和齐国公也不会善罢甘休啊!皇帝即位当天第一道诏令,就是立齐国公女儿为皇后。齐国公可是对皇后寄予厚望……” 李谕陷入沉思——这个什么齐国公,比皇帝还厉害的样子,甚至已经公然地,完全掌控皇帝夫妇。 除非…… 莫非…… 李谕脑子中不由跳出“权臣”二字。皇帝年轻,才刚登上皇位,大权在权臣手中,然后这权臣又把自己女儿塞给皇帝做了皇后。这特么是魏武曹操拿过的剧本啊! 李谕心里是寒冷的。往好处想,他至少很清楚低调做人这个道理,以后不会再作死了。然而前提是,他还能有以后。 当天晚些时候宫中就知道汝阳王已经苏醒,有太监来传了皇帝口谕,召汝阳王次日入宫觐见。 李谕这会儿站在东华宫前,决定走自己的专业路线——演戏。 这是他的生死关头,他只能拿出自己最拿手的技巧来应对。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见到皇帝,就紧抱皇帝大腿(并不是真抱),痛哭流涕(他在指尖涂了点蒜汁),浑身颤抖(毕竟大病初愈),恳切认错,但只认自己醉酒失态的错,一个字也不要提自己说过的话,最终目的是哀求皇帝赶紧放他回自己的封地云州。 听说皇帝未即位时,最要好的兄弟就是汝阳王。若皇帝对汝阳王还有那么一点兄弟之情,并且还有那么一点话语权,那他应该能勉强过了这一关。 宫人领着李谕进了东华宫的侧殿,这是皇帝平日处理公务的书房。 皇帝还未到书房,宫人请李谕在书房边的隔间中等候。 三月的桃李正艳,花影对红墙。李谕无暇细看景致,只是默默等待。 过了片刻,他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来,只见宫人都屈膝行礼——但来者并不是皇帝。 李谕脑中一片空白。 来者并无殊艳之色,只是雨后远山一样眉目清楚。一双眼睛不喜不怒,李谕第一次知道大慈悲不是纸上空话。 他只有一个想法——在这生死关头一见钟情,电影都没这么浪漫。 第二章 李谕呆呆看着来人。 他在娱乐圈里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看太多,所以他觉得他一瞬间被击中,绝对不是因为来人的脸有多美。 那不是美,而是完美。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干干净净,是冬日凌晨的湖面,一望无际的,整齐清静的积雪之美。如此清冽宜人,叫李谕想做第一个踏雪人。 书房里伺候笔墨的太监迎上来,正要向来者行礼,来者就一挥手,问道:“陛下还未到?”他又转头看了眼正坐在角落的李谕,就向李谕走来,行了个拱手礼:“殿下。” 李谕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美人,只能一样行个拱手礼:“大人。” 美人态度从容自若,应该是早与李谕相识,随意就在李谕身边坐下,道:“殿下前几日落水,我听到消息实在震惊,本应早日前往探望,只是事务缠身,实在无法脱身。还请殿下谅解。” 两人中间只隔了一张黑漆螺钿小几,他说着致歉的话,听起来却并无歉意,声音轻柔里透着一丝倦懒。李谕心头痒痒的,明知道这人是不把他放在心上的态度,却像中了蛊,忍不住微笑道:“大人言重了。我并无大碍,定是皇帝皇后庇佑,才能如此幸运。” 美人听到李谕提到皇后二字,似乎有些讶异。看来宫中是没几个人不知道汝阳王醉酒轻薄皇后的蠢事了……李谕心中一酸,他一点都不想被美人当成蠢货。 “殿下以为皇后如何?”美人试探一般问道。 李谕淡然说:“皇后自然是与皇帝十分相配,端方慎淑,堪当国母,是万民之福。” 他在暗暗猜测这个美人可能是什么人。 ——看上去似乎二十六七岁,也有可能三十出头,年龄不是很大;看气质很沉稳,看穿着不像是侍卫或武将。来皇帝书房没有紧张神色,似乎经常出入;还能与皇帝的亲兄弟随意交谈,没有丝毫局促or巴结的感觉。 他应该是个出身良好的高级文官,说不定还是某侯某爵的世子。 美人端详着李谕,又问:“殿下这话说得勉强。” 李谕可听出美人话中有一丝咄咄逼人的意味了,他必须坚持住,虽然这是他第一次穿越,但常识还是有的——在宫中,不能乱说话。 “这自然是我的真心话。难道大人不是这么想的?”李谕反问。 美人道:“殿下既然如此诚心,倒是我唐突了。” 两人一时无话。美人转头看向窗外花,李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树开得正盛的垂枝桃,花瓣千重,垂落如伞,阳光落在其中,春意融融。 美人喃喃道:“陛下叫我们等太久了。” 李谕说:“我却觉得陛下迟得好……” 美人转过头来,李谕说:“……否则我怎么能坐在这里,与大人一起赏花呢?”这是他到这世界之后,第一句真心话,说得颇是惆怅。 美人一怔,随后失笑:“殿下真是个妙人。” 幸好这时候宫人的声音响起:“陛下到!” 皇帝比汝阳王还小两岁,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至于为什么弟弟比哥哥先当了皇帝,李谕并不关心,至少没原装汝阳王关心。李谕现在只想离这个皇宫越远越好,躲过这一劫。 他没什么权欲,也没什么改造世界的崇高志向。穿越之后他一点使命感都没有,就想好好活着。 所以他才不会去研究为什么皇位没落他头上。 谢谢,他不想当皇帝。谢谢。 皇帝走过来了,先握住李谕的手,激动道:“三哥!” 李谕心中安心一半,听皇帝的声音,似乎完全不在意汝阳王酒后撒野发泄不满。他毕恭毕敬行了礼。本应该这时候就痛哭流涕向皇帝请罪的,但美人就在旁边看着,李谕觉得他应该更优雅些。 然后皇帝松开了李谕的手,向美人点点头:“萧丞相。” 李谕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昨天晚上找了个要学宫中规矩的理由,把汝阳王的幕僚相公叫到面前,叫他把宫中的人物关系都交代了一遍。唯一的缺点是,该幕僚没进过宫,不能准确描述各位贵人的样子。 但李谕至少牢牢记住了,朝中只有一个萧丞相。萧从简,萧丞相,也就是齐国公,也就是皇后的爸爸,也就是皇后的爸爸,也就是皇后的爸爸。当朝的权臣,李谕心中代号“那个绝对不能惹的人”。 李谕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条咸鱼,没有什么未来了。 原装前脚刚刚调戏了皇后,他这个西贝货又调戏了皇后的爸爸。 他可以去shi了。 “三哥,”皇帝唤他,“三哥,坐下说话吧。” 李谕失魂落魄,他又望了一眼萧从简。 萧从简也正看向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李谕捂住脸,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不用蒜汁也哭得出来,这下是哭得更伤心了。 “陛下……”他泪流满面说,“我在宫中醉酒失态,害怕陛下嫌弃,能进宫再见陛下一面,实在是……” 皇帝安慰道:“三哥何出此言,朕并无怪罪之意。” 李谕趁机提出要回自己的封地云州,这是他现在最迫切的事情。 然而皇帝拒绝了他,只说:“朕说了,并无怪罪之意,三哥安心在京中多留几日,等身体全养好了再回云州不迟……” 李谕在他声音中听出了迟疑,他又对着皇帝默默流了一会儿泪。 皇帝犹犹豫豫地说:“三哥竟如此伤心,那……” 萧从简忽然说:“殿下。” 皇帝的声音卡住了,然后消失了。 萧从简说:“三四月正是京中最好时候,殿下又难得回京一次,不妨放宽了心,在京中游春赏景。” 李谕不敢再推辞,他感到萧从简和皇帝在背后有什么商量——他恐怕是一时半会是回不了云州封地了。 回王府的路上,李谕靠在车窗边,呆滞地忍受着那一阵阵颠簸。(天啊,他真是太怀念他的宝马和卡宴了) 萧从简一直忙到掌灯时分才想起来问些不紧要的琐事。 “汝阳王从宫中出去之后,有什么动静?”他站在书架前,一边翻阅一边问道。 “汝阳王出宫后,就径直回了王府,也没有见外客。”侍卫答道。 “没有丝毫异常?” 侍卫想了想,说:“只有一事。汝阳王在回府路上,马车停了一回,命人剪了一支垂枝桃花。” 萧从简翻书的手顿了顿。 第三章 李谕一回到府中,就把人召齐了,开个小会。 汝阳王这次上京,一共带了三百多人,其中包括侍卫,幕僚,太监,宫女,还有侍妾和歌姬,阵仗不小。能这样一路铺张过来,都是因为汝阳王不差钱,他的封地云州物产丰饶,盛产盐铁,汝阳王自然是富得流油。 不过尽管带了这么多人,李谕能找来商量的却没几个。 赵十五,算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他在宫中服侍云淑妃多年,对后宫熟悉。 石震,常常为汝阳王代笔公文,也算一个。之前给李谕恶补朝廷小知识的就是他。 杜洗兰,汝阳王的私人医生,这次救活汝阳王他出了大力,李谕对他印象很好。 除了赵十五,石震和杜洗兰都是云州本地人,妻小家业都在云州,李谕认为他们与京中勾结的可能性不大,应该都是真心实意想和汝阳王回云州。 李谕将进宫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没认出萧从简还调戏了他那一节。 “皇帝没答应我回云州的事。”李谕躺在榻上,有气无力道,“你们怎么想?” 石震说:“还请殿下再忍耐一段时间,皇帝恐怕还得再观望一段时日。殿下不妨再修书进宫,恳求陛下。” 赵十五也认为这主意不错,他说:“殿下新得的那双紫玉如意,就是宫中也没见过,不妨割爱献于皇帝。” 李谕摇摇头。赵十五还以为他是舍不得宝贝,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候杜洗兰慢悠悠说:“这宝贝是该送皇帝呢?还是送齐国公呢?如今不肯放殿下走的到底是皇帝呢,还是齐国公呢?” 李谕心想,这倒是个敢说大实话的。不由高看杜洗兰一眼。 李谕已经清楚了,这是一个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实——皇帝大权已经旁落,但说出来就是政/治不正确。祸从口出的事情,从来不少。 听到杜洗兰的话,石震有些不安,赵十五面色看起来更难过了。 李谕打了个圆场,豪爽道:“好了好了,我是缺钱的人吗?那两把紫玉如意就送给皇帝,我另外还有什么相似的宝贝来着……” 赵十五提醒他:“红珊瑚。” “那红珊瑚送去给齐国公。”李谕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他又想到萧从简的冷与净,红珊瑚赠他,就是雪白血红,实在太相配。李谕在意淫。明恋已不可能,暗恋也不实际,而意淫总是自由的。 几个人商量了一番,商定了礼物。当天晚上赵十五就拿了钥匙,开箱取出宝贝,呈给李谕检查。 红珊瑚有近三尺高,颜色红得剔透,枝条错落雅致,确非凡品。不过紫玉如意一出,李谕的眼睛就挪不动了。紫玉的水头已经够好看了,还做了黄金的柄托,紫玉如意躺在颜色纯净的黄金托中,李谕能想象千百年后,它睡在博物馆里,会惹得多少人会它驻足。 但现在,它应该赠予一位美人。紫玉黄金,若萧从简持一柄在手中把玩,一定像一个骑鹿而过的谪仙。 但红珊瑚雪白血红的意境也很美。李谕简直没办法选择。 “嗯……”李谕沉吟道,“这样吧,红珊瑚和紫玉都送给齐国公。” 赵十五请示:“那拿什么呈给皇帝?” 李谕说:“我还有什么?” 赵十五说:“夜明珠?” 他打开装夜明珠的紫檀盒子。 李谕立刻觉得不行了,只觉得这珠子也该送给萧从简。他算是明白了,只要是珍奇珠宝,都与美人很相衬。 最终他分别给皇帝和萧从简选了四件珍宝,再加上黄金和玉石若干,凑成两份大礼包,一份送进宫,一份送去了国公府。 除此之外,李谕听从了幕僚建议,不吝钱财,拿了金银去打点宫中。皇帝太年轻,皇后又是萧氏女儿,后宫并没有什么宠妃之类可以吹耳边风。不过皇帝的乳娘,几位老太妃,还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 之后几天,李谕一直在等着皇帝的动静。然而宫中只遣了两名内侍来,说皇帝收下了礼物,十分欣喜,并回赠一双玉杯;并未送来允许汝阳王回封地的圣旨,甚至连再次召见也没有。 萧从简的回应就更惨淡了,他只是命仆人送了张收条过来。李谕还巴巴地问那个送收条的仆人:“齐国公有没有说礼物如何?” 仆人告诉他,送来收条,只是为了方便王府清点造册而已。他就是个跑腿的,也不知道齐国公收到礼物的反应。 李谕只失落了一小会儿。倒不如说萧从简这样高冷,才符合他的想象。那枝在路边剪的垂枝桃还养在窗下,花全开了,只是已有了凋落的迹象,李谕在心中下了个决心。 等这枝花落尽了,他就不再去想萧从简,意淫都不行。 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现代人。娱乐圈中的红男绿女,多的是逢场作戏,从来不在感情上浪费时间。能睡的人和不能睡的人,能爱的人和不能爱的人,他向来分得很清楚。 萧从简是他不能睡,也不能爱的人。尽管他明白,他在心中切切实实地爱过他,哪怕那么短暂。 又过了三日,宫中有朝会,皇帝终于又召汝阳王入宫,参加朝会。 朝会之前,皇帝在书房单独见了李谕一面。 皇帝见到李谕没有上次那么激动,但仍十分亲切。 “三哥,你知道这次朝会我为什么要你来吗?”他问李谕。 李谕不知道。 皇帝又问:“那三哥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同意三哥回云州吗?” 李谕还是不知道。 皇帝苦笑道:“三哥该请些得力的幕僚了。” 李谕微笑道:“我做一个富贵闲人就心满意足了,朝中事务,我向来不通。陛下留我在京中,我也是个一无是处之人。” 皇帝不言语。李谕心中直打鼓。他虽然真实年龄三十岁了,但论心机,他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赢过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少年。 萧从简和皇帝,到底在谋划什么,他这几天想来想去,隐约猜出个大概。只要不是要他的命,其他都好说。 “三哥,”皇帝又犹豫着开了口,“你觉得淡州如何?” 够了。李谕这几天才恶补了宫廷和历史常识,还没补地理。什么淡州,他根本没听说过。 不过后来李谕知道了,没听说过就正常了,毕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过对着皇帝,李谕还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是王土,那肯定都是好地方。” 皇帝脸色亮了些,说:“那,三哥换个封地如何?” 当天/朝会上,皇帝除了一些日常事务和几项任免,还顺便公布了改换汝阳王封地。将汝阳王从富庶的云州改封贫瘠的淡州。 萧从简就站在皇帝身边。李谕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他。他们有短暂的目光相接。只是这一次,萧从简没有笑,李谕也没有。 并不是李谕不想对他笑。只是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场合和好时机——毕竟他现在是一个被改封的王爷,形同流放,理论上是笑不出来的。笑出来那就是在威胁萧从简了。 只是李谕总算明白了。他以为这段日子萧从简是在观察他,其实并不是。萧从简根本不关心他,萧从简是在观察皇帝,看皇帝能不能下狠心对他的兄弟下手。 萧从简是在培养一个皇帝。 不过这都不关李谕的事了,淡州就淡州吧,他只想快点滚。所以一出宫,他就高高兴兴回王府准备滚去淡州。 正好窗下那一枝桃花也落尽了。 第四章 李谕滚去淡州的事一从宫中传出,王府中顿时愁云笼罩,据说哭晕过去一片。 就连赵十五都一脸凄怆,李谕反过来安慰他:“眼下能离开京中就是好事。淡州再坏,好歹也是我自己的封地,到了封地上再做打算。” 赵十五终于忍不住流泪低声道:“云州这块封地是当年云淑妃为殿下向先帝求来的,没想到物是人非,皇帝如今转头就……” 李谕听石震提起过云淑妃,不光石震,王府中人似乎都以云淑妃为傲,不时就提起她。云淑妃因为美貌深受宠爱,所以帮儿子啃下了云州这个富庶大州作封地。 但在李谕看来,原装的汝阳王也好,他本人也好,都没什么特殊的治国才能,保不住云州这块封地是早晚的事。再加上他对云淑妃,云州都没有回忆,自然感觉不到什么悲痛之情。 现在能拿封地换命,还是划算的。 “等到了淡州,再从长计议好了。”李谕说。 但是赵十五的表情更悲伤了。李谕感觉不好了:“淡州,到底穷成什么样子?” 于是石震又来给李谕上课了。 在介绍了一番淡州的方位,大小,古迹和如今的行政之后,他问李谕:“殿下知道,云州土地肥沃,又盛产盐铁,殿下的几大金山,铁矿,可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殿下知道,淡州盛产什么吗?” 李谕说:“木材?” 他想深山老林的,应该产木头? 石震摇摇头:“这项特产可比木材有名多了,也可怕多了。” 李谕又猜:“毒蛇,就是那种可以做药材的!”他可是学过《捕蛇者说》的。 石震叹了口气:“是山匪。殿下,淡州盛产山匪。” 李谕终于裂了。 wtf。 山匪。 哈哈哈哈哈哈。 石震还说:“我听说淡州那地方,许多农民都是亦农亦匪,富人行商不时被打劫,邻州也时常被骚扰,且民风彪悍,为些许小事就械斗闹出人命的事情稀松平常。” 李谕可算明白了——这一天时间他明白的事情还真多——萧从简真够心狠手辣的。把他从金窝银窝里赶出来还不算,居然把他赶去这种地方。 到底和汝阳王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谕大概气愤了五分钟。也许十分钟,不会更长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好笑起来。一天之前他和周围人还在为性命担忧,知道性命暂时无虞之后,他又开始为待遇不满了。人就是这样。 再说他想起来了,原装汝阳王可是当众调戏了皇后的,绝对是原主惹的祸。李谕在心里若无其事地把锅推给原主,假装不记得自己调戏过萧从简的事了。 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淡州是去定了,李谕只能认真与赵十五等人商量该如何准备。 赵十五忧心的也是这个,汝阳王原本在云州每年大约能有近万两黄金的收入,再加上云州本来就富庶,富人也多,常常定期进贡。因此汝阳王铺张惯了,云州的汝阳王府修建得富丽堂皇,府中光是歌姬就养了近两百名!还有两个正在造的大园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奇珍异兽。 李谕现在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汝阳王的财务问题。虽说在这个时代人力是最不值钱的,买个劳动力比买匹马还便宜,但汝阳王蓄养的这些歌姬舞姬,门人食客,都是要供吃供穿的,王府的生活费标准比一般小门小户高多了,天天都是吃好喝好,四季衣裳都做新绫罗绸缎不要钱一样买。 以前汝阳王有钱,养这些闲人还养得起,如今要去淡州,赵十五为李谕算了一笔账——照汝阳王原来的撒钱法,到了淡州就是坐吃山空,不过三五年就得吃空了。 李谕立刻下了决断:“不能继续养这么多人了。” 赵十五原本十分担心汝阳王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放弃蓄养家伎,弄到事情不可收拾。没想到李谕这么容易就松了口,完全是喜出望外。 “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赵十五问。 门人食客应该比较好打发,给一笔遣散费,应该就可以解决。能文能写,有一技之长还在王府做过食客的成年男人应该不难再就业。 家伎就比较麻烦了,都是些十几岁的女孩男孩,又都是乐籍。从王府出去,也不知道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去。 李谕挺不忍心的。 “如果我不要这些家伎了,她们会如何?”他问赵十五。 赵十五告诉他:“一般都是发卖了。云州一带的豪门富户很多,应该很容易卖出去。” 李谕心中叹了口气:“先问问她们自己可有去处,若已经找到下家,愿意走的就一样给笔遣散费。不敢走没去处的,就找些善良些的富户……”他本想说把这些家伎送给他们,但转念一想,说:“告诉他们,王府的家伎,可不一般,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叫他们价钱出高点,越高越好。你会办吧?” 赵十五应了下来。 李谕想,他吊高了卖,有的是人傻钱多的趋之若鹜,高价买回去的家伎,想来也不会太作践。若他白送给别人,说不定还叫人生疑,觉得反常是妖。 李谕做了决定。云州那边的产业能变卖的都变卖,人员尽量精简,只带必要的随行人员去淡州。 他会先从京中回云州,在云州有一个月时间处理好封地的事务,然后再去淡州。 李谕叫石震写了封信给云州王府那边,叫他们先准备起来,免得等他回来时候手忙脚乱。 而且他也不想再看一遍哭天抢地了,想想都头疼。 首先精简的就是汝阳王带进京的三百多人,李谕整理了两天,最后决定带回去的只有两百出头了。 汝阳王这般安静,迅速,乖觉地处理起改封的事情,京中都议论纷纷,说汝阳王是被吓破了胆。宫中对这事情也有所耳闻。 皇帝为此还哭了一回——他从前确实是和汝阳王这个哥哥要好。但幼年时候那一点好,对其他人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们都说,皇帝是不该徇私情的。云州是块重地,交通便利,又十分富足,握在汝阳王这个莽子手中,实在叫人不安。 萧从简很快就知道了皇帝的伤心。 是皇后命人从坤仪宫传来的消息。 “陛下没哭多久,不过十分愧疚,觉得对不住汝阳王。”皇后一边玩着香炉,一边轻声道。她刚刚满十五岁,但已经对皇后这个身份得心应手了。 萧从简没有说什么,只问她在宫中还住不住得惯,宫中花园是不是太单调之类的闲话。 皇后反而有些着急起来:“父亲!” 她很清楚自己在宫中要做什么,有时候她觉得她比萧从简还清楚。 萧从简看向她:“怎么了?” “陛下……很不高兴,”她低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哭。我……”她想说怕,她怕君臣决裂都是从小事开始的。她怕萧从简得意太久,看不到这其中的深意。 不过“怕”是萧从简讨厌的字眼,她只能改口说:“我想,父亲最好安抚陛下一番。那汝阳王再不堪,也是陛下的亲兄弟。” 萧从简微笑起来。他一笑,皇后身边的女官们头都埋得更低了。 “好吧,”他说,“我会安排。” 三天之后,宫中在棠棣苑为汝阳王办了场盛大的送别宴会。 李谕对那什么什么棠棣宴真是一点都不感冒。都说宴无好宴,就算没阴谋,也是拉他过去给皇帝歌功颂德,强行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不过他就快出京了,这临门一脚还得努力一番,去了做做样子就当交个差算了。 如此一想,李谕又叫赵十五:“不要蒜汁了!” 这次他不用蒜汁了,上次是事发突然他怕临时哭不出来才用了点小辅助,现在他已经彻底进入剧情了,只要进入剧情他向来是收放自如,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虽然这里没人给他颁奖了,但是演好了可以活命,成就感真是杠杠的。 于是棠棣宴的时候,宫中众人就看到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兄弟分别。 李谕在皇帝面前含泪道:“兄弟痴长年纪,不长智慧,不能为皇帝分忧,臣去淡州会努力读书,修身养性,才不辜负陛下。只是今后一别,从此天南地北,望陛下千万保重,诸事安康。” 台词是他拍过的电影里的,只需稍稍改动几个称呼就行。眼泪就靠技巧了,含在眼眶里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台词说完,正好缓缓滑落。 这场戏是演给皇帝看的,也是给宫中众人看的。 不过他只能看见皇帝的反应——皇帝已经抗不住了,双手死死握成拳,眼睛完全红了。 宫中几个老人已经忍不住抹泪了。 皇后有些不安地看向她的父亲。 萧从简正极其专注地看着汝阳王,并没有生气的神色。 第五章 宫中的酒宴,总是持续的时间很长。杏色裙子的宫女梭巡着上菜换盏,姿态轻盈优美。 李谕演完了戏就坐在自己席位上,先是研究了下参加宴席的人。皇帝这是他第三次见了,皇后还是第一次看见。虽然漂亮,但五官并不怎么像萧从简,只是体态修长似乎随了萧从简。对李谕来说皇后只是一个才十五岁的萝莉,他的内心完全比皇后长一辈,体会不到原装汝阳王的想法。 研究完了皇后,李谕就一脸严肃地研究宫廷酒,宫廷菜。酒很好,度数不高,口感佳,醇香浓郁。菜也不错,虽然他对宫中流行的各种五颜六色的米糕并不感兴趣,不过炙烤的肉类和菌类很可口,鱼羹出乎意料的鲜美。 不过总体来说,菜式没有后来丰富,某些李谕爱吃的特色菜还没诞生。李谕想着满街的饭店想得有点神思恍惚,看上去愈发忧郁了。 众人窥探他的脸色,心中都想:汝阳王进京一趟,被折磨得性情大变,真等去了淡州还不得去了半条命。 李谕在想:莫非我穿越过来就是为了去开荒种田发明新菜谱的? 正胡思乱想时候,忽然就有人走到他的席位前。李谕抬起头,就看到是有人端了酒,来向他敬酒。大多都是说些路途漫漫,请自珍重之类的送别之语。 萧从简没有过来,李谕席位与他离得不远,能清清楚楚看到他正与身旁人说笑。 说来奇怪,李谕第一次见到他时候,觉得这个人很冷,其实现在看看,萧从简笑容并不少,李谕甚至能听到他大笑的声音。 想想也是,萧从简是正春风得意的时候,还刚把一只看不顺眼的臭虫扫出京城,没道理不笑呀。李谕酸溜溜的想。 可他笑起来又是那么好看…… 萧从简回应了李谕的视线,他脸上挂着一丝得意洋洋的微笑,向李谕颔首举杯。李谕在桌子下面比了个中指,然后举头望天。 艹你。然而并不是真的很想艹你。艹你。只是你的所作所为太过分让人想艹你艹你,就是艹你艹你。李谕在心中唱了起来。 萧从简这边并没有在意汝阳王的态度。云州收回来,他心情大好,正盘算着怎么好好利用。宴席中途上了乐舞,终于将离愁别绪冲淡许多,众人都畅饮起来。 萧从简扫了眼皇帝和皇后,皇帝将汝阳王叫到了身边说话,而皇后目不斜视地欣赏着琵琶演奏。 正巧有宫女来为萧从简斟酒,萧从简看到她耳后有一块胎记,认出她是皇后身边人。 “皇后请国公宴席之后留下说话。”宫女没有抬头,低声说到。 萧从简端起酒杯,又看了一眼女儿——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连性子也很像。他从不怀疑她会是一个好皇后,只是她现在还离不开萧家,也离不开他的支持。 这场各怀心思的宴席结束之后,李谕几乎累到虚脱,回去路上他就歪在马车里睡着了。一直快到王府时才醒来。 “赵十五,”他问道,“我们这就要回云州了?” 赵十五的声音隔着车壁传过来:“是的,殿下。明天再休整整理一日,后天一早,就从京中出发。” 李谕喃喃说:“我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赵十五的声音终于也放松了:“谁说不是呢。” 李谕终于睡了自他来到这里之后最沉的一觉。在他沉睡时候,宫中仍灯火通明。 皇帝在棠棣宴上也稍稍多饮了些,到这时候才渐渐酒醒,皇后一直在他身边照料他。 “后日三哥就要走了……”他说,像提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皇后柔声说:“是啊。他总得离京的。” “霈霈,”皇帝唤她乳名,“丞相……你父亲很高兴吧?” 皇后的眉毛都没动一根,她坐在皇帝榻边,柔声说:“父亲一心只为陛下。”她一边轻轻用篦子梳理着皇帝的头发,一边说:“我看汝阳王有了悔意,知道约束自己行动,安安稳稳的不好么?若像之前那样,仗着与陛下宽容,竟对我……” 汝阳王出言轻薄皇后一事是个阴影,只是现在汝阳王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皇帝才将这事情放过不再追究。 “陛下,我是家中长女,又年幼丧母,如今嫁入宫中,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陛下,”皇后垂下眼睛,“还请陛下怜我。” 她想起棠棣宴后,父亲对她说的话。 父亲说:“皇帝心焦是在所难免,他对汝阳王未必真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只不过是担心自己在宫中孤立无援而已。只要你咬定了萧家的忠心不二就可。” 皇后还记得自己当时脱口而出:“萧家是吗?” 父亲讶异:“你说什么?” 她说:“忠心不二。” 父亲居然笑了,他说:“能让你永远忠心不二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自己。” 此刻她正使劲浑身解数,撩起心中的一腔柔情。但在心中某个深深的角落里,她知道那里藏着冰凉的利刃。她只能祈盼皇帝不要发现。 皇帝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握,神色恍惚而温柔:“我怜霈霈,霈霈也不要负我。” 皇后轻轻用食指点了点唇,俏皮一笑:“一定。臣妾不敢食言。” 两日后,李谕把京都甩在身后,踏上了回云州的归程。 第六章 李谕回云州了。 从京城到云州,五百公里,如果走高速,六个小时左右,差不多了。但目前没有高速,李谕只能像个真正的古人,先走水路,坐船;然后走陆路,马车。人多辎重多,走了足足八天才到云州境内。 圣旨比他们先到,云州地界都已经知道汝阳王这回进京吃了大亏,回云州是收拾收拾就要滚去淡州的。因此一路上来应酬迎接的都是些职位低微的小官。 进了云州之后,李谕的话就很少。他不是近乡情怯,对他来说,京城还更熟悉些。不过云州是汝阳王的老巢,他要静观其变,少说少错。 云州的汝阳王府建造在云州城北,地势本就高,王府又巍峨高耸,李谕在老远就在葱郁树荫中看见一片飞檐。 临到面前,李谕越发觉得这与其说是王府,不如说是一座宫殿,正门打开,李谕的马车笔直地行了进去,跑了有几百米才停下,已经有人抬了肩辇在车前等待。 赵十五扶李谕下车,问他先去哪里。 李谕说:“我累了,先洗澡吃饭睡觉。你们先把行李下了,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他突然难以言喻地忧伤起来。他真心只想一个人呆会儿。 赵十五似乎也察觉到这几日李谕心绪不佳。本来回云州应该是件开心事情,可李谕除了离京那天亢奋了一会儿,这几天是一天比一天忧郁。 “殿下……”赵十五轻声问,“要招人侍寝吗?” 李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招人,侍寝?” 赵十五又问了一遍:“请问殿下想招谁?” 李谕扶额:“不用了……我没心情。” 从京中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李谕并没有睡过什么人。赵十五似乎对此很担心。但李谕是真的不想要。 汝阳王的侍妾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女。他根本睡不下去。而且原装汝阳王的口味偏好身材纤瘦娇小型的,好像嫌十几岁的女孩还不够娇嫩似的。 李谕看到他的那些侍妾都觉得恐怖——放在现代一个个都是初中生高中生,不过话说回来,汝阳王要在现代还正是高考的年纪呢。只不过他自己已经三十岁了,所以才会感觉有些……变态。 更让李谕崩溃的是,他从赵十五的话里套出来,汝阳王有一个王妃——年纪到了,自然会有王妃。而且王妃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这还不止,除了王妃生的小世子。汝阳王还有一个宠姬生的儿子和一个侍妾生的女儿。 十八岁的汝阳王,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 三十岁的他,还从来没考虑过当爸爸的问题。 李谕认为自己的忧郁,是因为在度过了最初的兴奋期之后,陷入了巨大的文化休克。 回到云州,必然要见自己的那位王妃,和三个孩子。他不可能否认他们,只能装鸵鸟,将这一刻尽量延迟些。 这会儿赵十五问他想要谁侍寝,他是真心的,谁也不想要…… 他宁愿洗个澡一个人躺床上自己自助一发,实际上,他在回来的路上实在无聊,已经好几个晚上都自己撸过了。 他假装忘记了自己在撸的时候想的是谁。 “谁也不要。我谁也不想见!”李谕瞪着赵十五和身边的内侍宫女们说,他气呼呼地走进自己的寝宫,转了两圈才找到床的方位。 李谕终于得到了一个静谧而漫长的午后,他洗过澡之后就躺在床上发呆,没有手机,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发呆真舒服。呆着呆着就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他侧身盯着六折檀木大屏风上的山水看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立刻有宫女上前服侍他更衣。 有内侍上前低声说:“王妃求见殿下。” 李谕在心中叹了口气,要来的早晚会来,躲也躲不过,他挥挥手:“让她来吧。” 有衣衫窸窸窣窣的声响,人还未到跟前,就听到孩童一声奶声奶气的:“父王!” 有一团小东西屁颠屁颠跑过来滚到了李谕面前。 “父王!” 李谕估摸着这就是自己的大儿子了。他虽然没做过真爸爸,但朋友亲戚家的孩子还是挺喜欢的,戏里也带过孩子。 他一把抱起小东西,放在腿上颠了两下:“好重!你原来有这么重吗?” 小男孩大概还不满三岁,肉肉的一团,坐在李谕腿上被他的鬼脸逗得笑了起来。 紧接着王妃也来了。果然不出李谕所料,也是个年轻女孩,估计也就十八岁上下。只是相貌谈不上美貌,看上去有些憔悴。 李谕让她坐在榻边说话,他抱着儿子,向她温言道:“我听说你病了?有没有看医生?医生怎么说?” 他只不过是客套寒暄,没想到王妃却猛地抬起头,眼中竟隐约泛出泪光。 “我……”王妃开口太匆匆,有些哽咽,“我已好多了,只是换季时候有些喘证。” 李谕不知道喘证到底是什么病,不由又问了一句:“真不严重?吃药了吗?” 王妃身边的一个嬷嬷将王妃的药方背了一遍,王妃微笑点头:“真的已经快好了。”她脸上浮起一层红晕,轻声说:“多谢殿下关怀。” 李谕心想,原来的汝阳王难道很冷落她吗?赵十五也提过汝阳王似乎更宠爱另一个宠姬。他只不过和颜悦色客套了两句,王妃就十分开心的样子。 不过王妃似乎是个安静不多话的人,李谕并不讨厌这点,只是李谕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这对话就很难进行下去了。 李谕怀里的小男孩倒正是话多的年纪,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有一半是大人听不懂的话。王妃只是微笑着看他。 李谕逗了一会儿孩子,清清嗓子,说:“我之前来信,已经说了改封淡州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王妃回答:“知道了……收到了信时候吓了一跳,不过只要王爷人没事就好。”说起这个,她才不安起来。 她终于主动问了李谕第一个问题:“萧丞相,不会再刁难殿下了吧?” 李谕觉得她这话后面大有背景,他不好回答,正要细问。就有人来报吕夫人也来求见。 吕夫人,就是汝阳王的宠姬。 李谕按捺住不快:“让她等着。”他得先和王妃把有关萧从简的话说完。 第七章 李谕问王妃:“难道萧丞相与我从前就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为何要一再为难我?” 莫非萧从简与汝阳王之间还有什么前尘往事,爱恨纠葛? 王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我以为,就是为了金矿的事情。” 李谕问:“金矿怎么说?” 王妃虽然很奇怪汝阳王怎么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还是老实回答:“因为殿下的金矿铁矿每年产量甚多,又不交税,所以几个月前萧丞相要殿下每年捐助军资一万贯钱,箭头十万只,还有十船粮食。殿下没同意……我之前就同殿下说过,不如花费些钱财,就当买个平安……” 她说到此处,忽然看见身旁的嬷嬷正拼命向她使眼色,立刻停住了。她想起从前她一说这话,王爷都会生气。嬷嬷也说过她好几次了,劝她顺着些王爷的心意,不要一根直肠子。 李谕听了没有生气,他只是很失望——为钱产生纠纷,真他妈俗套。 这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也许是因为太丢人了,只有耿直的王妃给说出来了。 李谕在心里整理了一下。于是在萧从简心里,汝阳王就是个守着金山银山,不肯为国家出点钱的守财奴,然后进京了之后还不知收敛的蠢货。 难怪萧从简收下他送的大礼时那么冷淡。估计八成是想着:“这时候想起来放血了,太晚了!” 李谕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 王妃不明白他的算了是什么意思,以为汝阳王又嫌她多嘴了。她身旁的嬷嬷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似乎是怪她不长记性。 “殿下,”她呐呐说,“殿下回来就好,先好好休息两天吧。” 这时候又有内侍凑上来说:“吕夫人在外面。” 吕夫人据说就是汝阳王的宠姬,也生了一个儿子,母子两人比王妃受宠多了。 吕夫人一进来,李谕眼前就一亮——字面意义上的。因为吕夫人身上穿了件金红交加的长裙,头上插满了金啊翠的。她人又不高,整个人像被淹没在了一堆华丽昂贵的奢侈品里面,得非常仔细才能看清楚她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这类型的李谕见得多了。大多数都是些刚红起来又急于展现的小明星,什么贵什么流行全都往身上招呼,也不管合适不合适。 吕夫人行了礼之后,就垂泪道:“殿下远行甚久,妾思念不已。” 就是现代夫妻,也不一定会当着一屋子人说“老公我好想你!”这种话,李谕算是有点明白汝阳王为什么宠爱吕夫人了,要论脸,吕夫人并不比王妃漂亮多少,但是性格真是天差地别。 人家这么热情,李谕没有当面打脸,只是“嗯”了一声,也照常问了一句:“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切都好吧?” 他只是顺口一问,吕夫人就顺杆爬了。 “妾身因思念殿下,寝食难安,今日殿下回来,才觉得全好了。” 她又露出如花笑靥,大胆抬眼看了李谕一眼。 李谕能准确读出里面的信息,那个眼神在说“人家有话想和你单独说”。从这个角度说,吕夫人倒是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去当演员说不定能红。 不过李谕没打算和她卿卿我我,他看了眼王妃,王妃看左看右就是不看吕夫人。 李谕淡定说:“趁着人都在,我正好把事情都说一下。朝中已经决定了,我要改封去淡州,一个月后就要动身,时间十分紧张。这一个月时间里你们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决定带什么人,带多少东西,你们自己决定,只要数量在框框里不超出就行,都处理干净了的。我不想临出发了,再说这个要带那个要带,拖拖拉拉拖拖慢行程。” 他又想了想,说:“这次我进京一趟,虽然病了一场,但获益良多,尤其是再□□省之后,我觉得离开云州其实是一件好事。去了淡州,正好修身养性,远离是非。” 他一训话完,王妃立刻应了是,吕夫人脸色就有些不好了。 磨蹭到王妃走了,吕夫人到底还是留下来单独和李谕说话。 说的倒也不是不相干的事。她先问自己此去淡州,可以带多少人走。 李谕说:“路上不用带太多人。等到了淡州若是缺人手,在当地再找人就是了。给你十六个人的名额,应该绰绰有余了。” 吕夫人脸色顿时有些淡了,不过没有争辩,只是坐到李谕身边,楚楚道:“殿下不知道,妾身这几日,是如何煎熬……” 李谕完全不吃她这一款,正想催促她离开,她又问:“殿下,我们一定要走吗?我不想走。” 李谕真想说你不想走就别走了,但是他绅士惯了,耐心道:“圣旨已经下了,我要不走,就是抗旨不遵。这事情已经定了。” 他想想,还是加重语气:“你若贪念此处,大可自行留下,不过那时候你就不再是我的夫人。” 他故意说得这么重,吕夫人果然立刻被吓老实了。 她终于不再拐弯抹角,真情实意地着急起来:“我当然会和殿下一起走!可是!那金矿怎么办?土地怎么办?” 李谕笑了。 他没允许吕夫人留在他的寝宫里过夜,让她离开了。 之后李谕又找来幕僚了解了一番情况。汝阳王手握巨富,自然有很多人为他打理,吕夫人的家人兄长就是其中之一。当天就有许多人火急火燎地求着要见汝阳王。李谕一概没见。 依据李谕的经验,他直觉吕家,还有其他人必然是吞了不少汝阳王的财产,至于吞了多少,他才到这里不好判断,但看吕夫人着急的样子,估计是不会少。这些人居然还嫌弃捞得不够。 李谕只能叹一声,人心不足。 也不知道原来的汝阳王是被对吕夫人的宠爱蒙蔽了,还是真不在乎。但现在这情况,他是不会再让这群虫子再叮着他了。 “赵十五!”李谕唤过身边人,“带我去看看!” 他要看看,他在云州到底是有多富。 京中。 来自云州的密报已经放在了丞相的案头。 萧从简在休息时候打开了它——对他来说,看看云州那个小丑的消息就是休息时候的调剂。 “父亲!”年轻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萧从简回头向他的大儿子笑笑:“汝阳王已经回到云州了,动作挺快。” 萧桓向他行了礼,才道:“汝阳王生性奢侈,父亲将他驱逐到淡州,他恐怕十分不乐意。” 萧从简说:“他会去的,除非他想抗旨。” 萧桓还是有些不安:“可是淡州贫瘠,根本无法搜刮,也很难供得起汝阳王。” 萧从简替他说了下去:“而且如今淡州的刺史何君达,是有名的暴脾气。没有什么他不敢整治的。” 他仿佛越想越好笑,终于笑出了声:“你说,让何君达会会汝阳王,岂不是很有趣?” 第八章 一个月就要出发去淡州,时间实在紧迫。李谕决定选一批人做先锋,先带一部分笨重的大件行李去淡州,布置王府,打扫整理。等他们全搬过去之后可省些麻烦。 本来这些事情是应该王妃冯氏来做,但是因为之前汝阳王横竖看王妃不顺眼,于是王妃就成了个摆设,很少管理王府。如今李谕突然叫她管起来,就是赶鸭子上架,她没有威信,也不知道该如何管起。 汝阳王宠爱的吕夫人倒是一副跃跃欲试又十分能干的模样,但李谕觉得她的精明都在小事上,因此只派了几件小事给她做。 最后李谕叫王妃推荐二十个人,又叫赵十五推荐二十个人,然后把两份名单交叉对比,选定了一批人,他自己又随机挑选了几个人,都是这段时间他看着觉得忠厚老实的,一共二十人。在公中支了两千两银子和五千贯钱给他们,作为路费和先期整理购置打点用。二十人的领头是王妃带来的老管家。赵十五也说此人虽然低调,但是做事靠谱。 低调,正是李谕现在最需要的。李谕特意叮嘱了一番,一路上不许生事,不许张扬铺张,到了淡州之后,不许结交收礼,若是被他发现就砍手,哪只手收礼砍哪只——吓唬人是必要的。 派出先头部队之后,李谕稍微安心了点,之后就是考虑大部队转移的时候带什么人带多少东西过去了。 之后两天,李谕算是彻底领教了汝阳王是多有钱。 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才逛完了王府的主体部分,几个大殿堂用的都是传说中的金丝楠木,比用纯金造还贵,更别提上面描金绘银,花费了无数人工精雕细琢。 “殿下,要不要把这些金丝楠木拆了带去淡州?”身边有人看出李谕的不舍,立刻揣摩着问。李谕扫了他一眼,是个挺机灵的内侍,不过还是不如赵十五老练。 “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宫室,为了拿几根木头就拆拆补补,何必呢。”李谕回头望望宏伟的宫殿。他希望这座宫殿能尽可能长久地完好地保存下去。 逛完了宫殿,李谕又去看了汝阳王的金库。 金库建造在地下,入口处有侍卫把守。第一道门进去之后,是一个缓而长的甬道下地下伸展,光线很快消失在身后。 要不是看到不断有人搬运东西出来,李谕简直要以为这里是地牢而非金库。 他再往深处走,两边墙壁上的火把照亮了地下室。赵十五小心地在前引导。看到王爷入内,正在搬运东西的下人都半跪行礼。 地下修成整齐的四方形,开了八扇门,八个房间两两相对。 有四间库房,李谕目测有五十平,堆满了铜钱,有近一人高。这会儿下人正在用小推车往外运的就是一车一车的铜钱。 隔壁两间分别装的是金子和银子。银子打成银饼,有巴掌大小,李谕捡了一坨握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多握一会儿手腕疼。每个银饼下面还打着汝阳王府的记号。金子则是打成金条,每条都用油纸封好,上面都有编号。金条有整整齐齐一百二十箱,银饼装在坛子里,像酱菜一样,整个库房装满了几百个银酱菜坛子。 再有一间则不那么拥挤,摆放的是些金器,还有十几箱子首饰,都是纯金打造,并不甚珍惜的样子,较为杂乱。 最后一间也是占用的地方并不大,只有三十只箱子。里面装满了珍珠,玉石翡翠,各色宝石。珍珠一粒粒全都是浑圆饱满,色泽莹润。玉石按颜色不同,从白玉到绿玉,搜集齐全,共有十二箱。还有六箱全是红蓝宝石,每一块都打磨得十分完美,只是还没有仔细加工出形状。另外还有珊瑚珠,琥珀,玛瑙,全都是品相极佳。 李谕从最后一个库房出来,久久没有说话。出了金库,他重新站在阳光下面,仍有些恍惚。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他自己过去也算得上有钱人,年年上演员富豪榜的,但是和汝阳王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回殿下,除了金库。殿下还有丝绸库房,香料库房,药材库房,兵器库房,一座藏书楼,存贮古书字画和砚台笔墨。另还有几处私库。”赵十五认真提醒汝阳王。 李谕心想,难怪萧从简要搞他。 但换个角度看,萧从简只是把他赶出云州,还给他一个月时间收拾东西转移财产,已经十分厚道了。 王府太大,李谕为了抓紧时间行动迅速,不得不在里面骑马移动。早说了,汝阳王府就和宫殿一样。李谕在心中默默吐槽,皇帝的宫殿要大要大一定要大,那是因为非壮丽无以重威,显示天威用的。一个王爷,把王府修这么大,只会显得张牙舞爪。 李谕已经想好了,到了淡州之后,王府不需要扩建得太大太华丽,够用就行,反正他已经不准备养那么多人。淡州再贫瘠,以汝阳王的财富,足够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金银宝石自然都是要搬过去的。丝绸衣物李谕并不很在乎,他自己只带了成衣,丝绸布料没带,至于王妃她们要不要带随便她们。香料和药材倒是很紧要,尤其是药材。书,他想全带走,又怕路上遗失,更加作孽。想来想去,还是都带走了,李谕特意调拨了一队人在路上保护书籍。 一个月后,李谕离开了云州。他们出发那天正好天气暴热起来,李谕坐在马车中,心神不宁。他们走得太匆忙,王府中还是有很多东西没有整理好,许多东西还没有变卖,只能留了一些人来做扫尾工作。 李谕这一路怕热,怕生病,怕丢东西,怕遇到打劫的,怕被劫财,怕被劫色,怕萧从简,怕萧从简一拍脑门把他财产全没收了。有天半夜他睡在驿馆里突然惊醒,醒来一身冷汗。 他想想都要哭,他三个月前还是个正经影帝,拍拍戏研究研究角色,戏里再多劫难,也没体验过这种惊心动魄。 然而怕着怕着,一路竟也平安到了淡州。 只是这一路越走越穷,李谕是感受到了,临到淡州城门前,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云州的城墙全是一块块大小一样的青砖砌成,高大雄壮。相比之下,淡州的土城墙,实在寒碜。 不过为了欢迎王爷入城,城门周围做了清场,小老百姓被赶到一边,在汝阳王的车队入城前闲人不许入城。 李谕透过车窗看向外面,越发强烈地感受到一个字——穷。他目之所及,人人都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少有几个衣着干净些的,也都打着补丁。 李谕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同一时候,皇帝在宫中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御医正半跪在他面前,摇了摇头。 “没有诊错?”皇帝淡淡问。 御医小心道:“皇后确实并未有孕。” 皇帝并未说话,但失望之色是显而易见的。御医大胆开口劝慰道:“皇后还十分年轻,再过两年会更容易些。” 皇帝挥挥手,让他退下。 隔日皇帝就将此事告诉了萧从简,皇后疑似有孕的症状并不是真的怀孕了,只是入夏之后的不适。 萧从简十分淡然,说辞与御医一样,只说皇帝与皇后年轻,将来必然会有孩子。 皇帝怀疑萧从简早已从宫中知道了消息,否则怎么会如此平静。有一句话他在心中不敢说——他总觉得萧从简比他还盼着皇后赶紧生下皇子。 第九章 萧从简并不像皇帝想象中那么着急。皇后十分年轻,入宫还不到一年,没有怀上孩子很正常,以后有的是机会。反正在皇后怀孕之前,宫中会很清净,不会有其他豪门世家女子为妃。 孙家,周家,高家,还有冯家,都有与皇帝年龄相配的女孩,但萧家皇后在前,萧从简已经安排好了,他们至少要等皇后第一胎生育之后才会入宫。至于宫中的女官宫女,皇后身边的人自然会为皇后注意盯着。 萧从简甚至考虑到了皇后不能生育的情况,他会安排皇后抱养生母身份低微的皇子,养在名下,立为太子。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只要他不倒,萧家不倒,皇后在宫中就不会倒。 他现在还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操心。 从宫中出来,萧从简骑马而行。夜色深沉,朱雀大街上仍灯火通明。东面的碧怀山隐约可见,冬天时候山下存着的冰块,这会儿正源源不断地送进城里,供人消暑用。西面雁湖中荷花盛开,游船如织,都是纳凉赏景的游客。萧从简任思绪在这锦绣繁华中飘荡了片刻。 回到国公府,仍有许多公私信件在等待他。 云州那边的汝阳王已经撤走,云州刺史一激动连给萧从简写了三封信表示感谢。从此云州,青州与洛州三个富裕大州都在萧从简一派的手中,服服帖帖。 萧从简正看着云州刺史的信,萧桓过来了。 “父亲!”萧桓已经知道父亲叫他来是为什么事,因此止不住兴奋,语调都比往常轻快。 萧从简板着脸,仍缓缓道:“萧家子弟,向来都要周游锻炼一番。你在京中长大,不知世情,更是需要这种经历。等过了夏天,你就随你大表哥出京,他会出任按察使,巡查五个大州。” 萧桓一脸跃跃欲试,萧从简摇摇头:“放你出京不是让你去玩的。我已经和你表哥说过了,若你在外犯了事,不许替你遮掩。去吧!” 萧桓自然是满口答应。萧从简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 李谕到了淡州有大半个月,才总算安顿下来。 只是淡州这边的情况,比他想象得稍微艰苦那么一点点。 首先是住的地方,淡州并没有现成的王府。李谕之前也考虑到这一点了。但是没想到淡州城里像样的大宅很少,淡州府给汝阳王安排的是一座老宅子,原主人离乡已久,宅子早就破败不堪。 李谕一行人来到淡州时候,宅子只修葺好了一部分。而且就算全修好了,也住不下近四百人。 幸好先到来的搬家小队在附近租下了另外两处宅子,又在淡州有名的古寺妙智寺中安排了厢房。 李谕自己住在了妙智寺。古刹幽静,绿化又好,比住在刚刚修葺完的大宅子里感觉好,他就在寺里赖上十多天。听老和尚念念经,讲讲如今的世道。 等行李都安置好了,李谕才回去大宅子住。 只是这是真从宫殿搬来了民居。若李谕一开始就定点穿越到这里来,也许会感叹这宅院深深,是个大户人家。但他有了云州的汝阳王府做比较,顿时就显得这里逼仄许多。 不过住得小些也有好处,就是走动方便许多,小房子,容易显得温馨。有时候宅子里有什么动静很容易听到。 度过了搬家最初的忙乱期,李谕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 虽然一想到十八岁就被迫过上隐居退休生活,他就感到时间实在太漫长了。他向身边幕僚大致了解过,一个被封在偏远贫困地区的王爷能干什么。 一个王爷,可以打理自己的产业,打猎,游玩,只要在淡州范围内,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甚至可以离开淡州,只要别带太多东西跑太远。剩下的时间就是眼巴巴等待着京中发生什么大事,可以进京谒见皇帝,顺便在京中放放风。 总结起来,也就是说,基本上什么都不能干也不用干,他只能在淡州混吃等死。 所以才有那些闲在家里没事做,无聊只能造孩子的王爷。 李谕对生孩子没什么兴趣。一想到在古代造个自己的孩子出来,他就觉得很可怕。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可行的避孕措施,那种喝一碗药就不会怀孕的事情要么是编剧胡编乱造,要么就是彻底地残害母体。 最好的避孕方法,就是不要和女人上床。 他很庆幸自己对男人有兴趣。 但这几个月来,他还没有睡过男人。他一向是宁缺毋滥型,宁可一个人寂寞那么一会儿,也不要随便拖个人上床。 不过他从前最长的空窗期也就三个月……他拿不准这次他会空多长时间。 淡州的夜晚,只有初一十五有夜市,其他时候是不能随便乱走的,过了晚上八点,就是宵禁。 晚上八点多,大宅子里就静悄悄的了。 李谕只能躺在床上,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把他的床伴标准陡然提得这么高的,令他看见漂亮的皮囊都会觉得索然无味? 他的侍卫里有两个年轻人,生得不错,不仅五官英俊,身材也很挺拔。若是做床伴,素质不算差了。 还有妙智寺里有个年轻和尚,生得唇红齿白,颇有些画中人的意思,一见到他,常常羞涩微笑。阿弥陀佛,他从没和真正的和尚做过,想来应该会有一番*滋味。 但是对于这些想象,他没有付诸行动。侍卫也好,和尚也好,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于此。关键是之后会如何,他现在连自己能不能在这里活过三年都不能确保,睡一个人很简单,维持一段关系却很难。他不想最后结果变成汝阳王仗势欺人。 入夏之后,李谕的生活就像退休老干部一样健康有规律。 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找了个老拳师学打拳,侍卫队里真是卧虎藏龙。 打完一套拳吃早饭。早饭清淡些。吃完早饭就和厨师唠嗑切磋。他提供大量想法给厨房,要求他们不断改进。 和厨房切磋完,确定好中饭晚饭吃什么。就去书房看看书练练字,找了个画师学画画,进步显著,也有可能是画师在拼命拍马屁。 中午时候和三个孩子一起吃饭。有时候王妃也会一起。吕夫人和她的家人一起失了宠。 吃过中饭和孩子玩一会儿,午睡。午睡之后去看孩子上课,他给请了名师,教孩子基础知识。几个孩子开蒙有点早了,李谕是用孩子开蒙的名义,跟着孩子蹭课上,接受这个世界的系统基础教育。 上完课去散步或者骑马,有时候钓鱼。 到点吃晚饭。心情好时候会有小宴,吕夫人能混上小宴,不算太惨。府上已经没有乐伎了,有时候吕夫人会露一手琵琶。李谕觉得她不是毫无可爱之处。 心情不好时就一个人吃晚饭,喝点酒。看看月亮,看看星星。 睡觉。隔三差五自摸。 这样的暑假,过得也不算坏。 夏末的某日,李谕骑马回来,老远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光头走了过来。他笑了起来,在路边勒住马。 “无寂!”他唤小和尚。 无寂和尚仍是羞涩一笑,恭恭敬敬双手合十向李谕行了礼:“殿下。” 因为一路走过来,他的脸上被晒得有些发红,但仍是好看,俊秀的面孔因此显得越发纯真。夕阳在他身后,仿佛温柔的注脚。 李谕心中突然一阵悸动,不是很猛烈的那种,但在那一刻,他确实感受到了,那一缕怜惜和不忍。 “大热的天……”他温柔说。 无寂抿了抿嘴角,他是来给汝阳王送一本手抄经的。 李谕请他在府中休息一晚再回去。他们一起吃了斋饭,之后看了看手抄经。李谕并不懂,但无寂念经的样子,很值得欣赏。 暮色中诵经声仿佛能传得很远。待无寂停下时候,李谕就说:“等夏天过去,我会带家人去慈山游览,无寂不妨一同前去。” 第十章 慈山在淡州与宜州交界处,山中泉眼清澈,大大小小的瀑布遍布其间,山顶有个仙人洞,据说是仙人炼丹的遗迹。山上四季风景俱佳,秋季最为宜人。 李谕挺喜欢旅游,如今可算有大把时间去旅游了,虽然目前他旅游的目的地只能限定在淡州及附近。慈山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淡州的山匪传说,李谕研究过了。山匪的活跃地带在淡西,西边的梧崖山区一带较多,那边土地少,所以乡民经常兼职土匪。不过李谕现在住在淡东,旅游热门地点慈山离淡西就更远了。安全应该能保障。 夏末时候李谕就准备这件事情了。他原本打算把几个孩子和王妃都带上,但王妃对出门旅游一点不热衷,她身体娇弱,又时常忧心忡忡,还劝过李谕不要去慈山。 李谕只好留她在府中,和孩子一起。 若是无寂和他一起去慈山……李谕话说出口时是临时起意,然而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妙。 无寂年轻健康,登山旅行不成问题;人又随和,李谕和他谈得来,有他相伴,路上不至寂寞;和尚是方外之人,身份很安全。他多个伴游,无寂也能出去游历一番。怎么想这安排都很好。 李谕邀请的话一说出口,无寂和尚的眼睛就亮了一下,李谕看得出来,他是想去的。 “无寂愿陪殿下出游,只是这件事情要禀明主持,得到主持允许。”无寂看着李谕说。 李谕只要得到无寂愿意去就好,主持那边应该不会阻拦。 李谕和无寂和尚常常聊天,知道他的身世。无寂今年二十岁,五岁时候随母亲逃难来到此处,后来母亲去世,年幼的他被和尚收养,之后剃度出家。他只记得自己俗姓沈。 李谕想他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这冥冥中两个人在此时此地相遇,道一声缘分,不算牵强了。 一个月后,慈山之行车马齐备,李谕都已经整装待发了,淡州府来了人,找汝阳王谈谈话。 淡州府派来的是一个名叫韩望宗的录事。之前李谕入境淡州时候,淡州府派人迎接,其中就有韩望宗。这几个月来淡州府有什么事情来联络,都是韩望宗负责。 李谕对这人印象不坏——三十出头,看上去精明干练,对汝阳王态度有礼有节,一点不谄媚。说话做事条理分明。 淡州刺史何君达命他专门负责汝阳王在淡州的联络事务。李谕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嘲笑他:“你是怎么得罪何刺史了?让他把你踢来负责我这么个大麻烦。” 韩望宗这次过来是转达刺史何君达的意见:刺史大人认为汝阳王不该去慈山。 从级别上说,一个皇室亲王,皇帝亲兄弟,比刺史高出太多。但从手中掌握的实权来说,汝阳王还是乖乖听掌握一州军政大权的刺史的话为好。 不过汝阳王的性格不可能是乖乖听话的人,何况李谕自己也憋着气。 “为嘛!为嘛!我想去!我就要去!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为嘛!到底是为嘛!”李谕躺在卧榻上大声嚷嚷,就差打滚撒泼了。 韩望宗皱着眉,还是尽量保持着冷静的声音解释道:“这是为殿下的安全着想。” 一听到安全两字,李谕立刻停止了抽搐,他定定地看着韩望宗,怀疑地说:“你在威胁我?” 韩望宗立刻道:“卑职岂敢!殿下有所不知,最近宜州雨水甚多,今年很有可能会有秋汛,宜州与本州都可能会有汛情,实在不宜殿下出行。” 李谕觉得还应该再演一会儿,被轻易说服不是一个白痴王爷的风格。 “你不是在糊弄我吧?”他不高兴地说,“预测哪有这么准?秋汛说来就来?” 韩望宗诚恳解释了一番,又说:“本来夏天时候零江宜州段一带的旧堤就有险情,只是勉强度过难关,今年秋季雨量若和往年一样,都很有可能决堤,更别提照目前的形势看,入秋之后下雨的天数明显多过往年。所以秋汛很有可能。” 李谕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你们干什么吃的。”他不高兴地说:“总之这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不管。大堤要决了你们还不抓紧时间去修?害得我没办法出去玩是怎么回事?” 韩望宗努力平复了下心情,才道:“殿下,修堤需要钱财劳力,宜州穷,淡州更穷。徭役也不是可以随便增加的。” “好了!”李谕大叫一声,“说到底,还不就是想和我要钱!” 韩望宗错愕:“我没有……” 李谕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今天累了,不想再听这些无聊的事情。” 韩望宗之前一直知道汝阳王是被先帝和云淑妃宠坏了,既没内涵,也没教养,但今天这种怪异感简直达到了顶峰,好像他已经完全自暴自弃,根本不在乎什么尊贵什么体面了。 他面色有些苍白,窘迫地退了出去。 李谕独自在榻上躺了一会儿,想着刚才是不是演得有些过了。 他喃喃骂了一句脏话。 赵十五站在一旁围观了整个过程,他悄声叫小宫女收拾掉茶具,然后劝慰道:“殿下,若真来了秋汛,路上难走,说不定还会遇到难民,不妨先等等,看看情形再说?” 李谕没有斥责他。仿佛为了印证韩望宗的话不是危言耸听,这会儿天又开始下雨了。雨水刷过层层瓦片,顺着屋檐连着雨线,将院中的青苔颜色染得更深。 三天之后,李谕命人去告诉韩望宗和何君达,他会给他们一大笔钱,用作修护河堤,条件是他们必须能保证他去慈山游玩。 汝阳王所说的一大笔钱,是十万贯钱和二十万两银子。这确实是一大笔钱,何君达乐得收下来。 这件事情成了一个笑话,很快传到了京中——汝阳王认为他能用几十万两银子阻止秋汛,然后好让他去一个不知名的景点玩一次。对京都人来说,慈山就是个乡下土山包。 这事情蠢得太好玩。如果汝阳王当初就愿意出这么多钱,说不定现在还能在云州安稳呆着,何至于沦落到淡州。 这个笑话当然飞快地传入到萧从简耳中,一遍又一遍,不止一个人想用刻薄汝阳王来取悦丞相。谁都知道丞相看不上汝阳王。 萧从简并不觉得这个笑话有多好笑。 之后皇帝在宫中也知道了这件事——他收到了兄长汝阳王的信。汝阳王在信中向皇帝问好,也说了自己在淡州的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骑马,爬山,他请求皇帝通融些,能给他更大的活动范围,至少允许他去慈山观赏。 皇帝找人来问了汝阳王的近况,才知道这里面的笑话。 皇帝和萧从简谈起这件事时很同情汝阳王,也不太高兴外面那样嘲笑汝阳王。 “不管动机如何,汝阳王毕竟实实在在为防灾出了钱,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萧从简对皇帝十分有耐心,他说:“因为世人常常只听一个人说什么,而不看他做什么。要蒙蔽他人,都是先从言语开始。” 皇帝沉思片刻,还是说:“告诉何君达,叫他不要太约束汝阳王。” 第十一章 慈山最终还是没去成。秋汛来势汹汹,宜州和淡州一带都被淹了。 更悲催的是汝阳王还生了病。 韩望宗去探病的时候,汝阳王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我要不成了……这雨下得要烦死人了。”汝阳王一脸颓丧。 韩望宗认为一点小小的风寒并不会死人。但也很难说,他有些恶毒地想,宫中的人儿都娇生惯养,似乎吹一点风都会死。 汝阳王若死在淡州……于皇帝,于丞相都不算什么事情,汝阳王来到淡州不久就死去,是汝阳王福薄,或说是心怀怨愤把自己给气死了,自然是怪不到皇帝,也不能怪丞相的。 但下面人没有伺候好王爷,在履历上多少是个污点。从这个角度出发,韩望宗并不希望汝阳王出意外。 “殿下只是微恙,安心休养两日就会有起色。”韩望宗劝慰他。 李谕冲他病恹恹地摆摆手:“废话,全是废话。” 韩望宗又说起了宫中来的慰问。皇帝收到汝阳王的信后,命人送来了赏赐。虽然只是一些布匹和文具。但礼轻情意重,皇帝的馈赠更大的意义是在表态,表示皇帝还没有忘记汝阳王这个哥哥。 果然汝阳王一听到提起皇帝,抱怨声就弱了下去,只是小声说:“陛下实在仁慈……” 韩望宗假装没听出那话里还是有一丝苦涩之意。 韩望宗离开王府之后回去淡州府书房,遇见几个嘴碎的同僚,就刻薄他:“这不是韩录事吗!从王府回来啦!有没有得王爷的赏赐?” 韩望宗不理他们,只在心中冷笑。这些人嘲笑汝阳王蠢,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会大声嘲笑别人的人,本身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这边李谕在韩望宗离开后,就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宫人端来了他的药——其实就是一碗红糖姜茶。 入秋之后多雨潮湿,李谕就有些小感冒,他便顺水推舟,推掉了慈山之行。 再说他是真的怕生病,府中的老中医一再保证王爷并无大碍,只需要喝点姜茶之后,李谕才感觉逃过一劫。中药太苦了,他喝不下去。 灌了一碗糖多姜少热烘烘的汤水下去,李谕在精神上已经活蹦乱跳了。正好无寂也来了。 下雨天,不宜室外活动。正是与美相伴,读读书,聊聊天,调*的好时候。若是再温一壶好酒,备几道精致的菜点,饱暖之后就可以思那什么了。 只可惜,无寂不能喝酒,他并不是个酒肉和尚。李谕固然不信什么强迫和尚破戒损阴德之类的话,但入乡随俗,他现在对这种事情也慎重起来了,再说他本来就不爱用强的。 于是只好以茶代酒。无寂照例先给汝阳王讲一段经。然后两个人就东拉西扯。小宫女端来了两盘点心,都用银盘盛着。一盘是山药糕,无寂认识,做得比寻常人家的精致许多,一口大小,上面还压着当季的菊花纹。另一盘,无寂没有见过。 方方正正,看上去像是焦了一般的颜色,说是桃酥,也不太像。无寂便问:“这是京中正流行的胡饼吗?” 当时什么东西没见过,都会认为是京中传来的。无寂这话不算错,李谕在京中时候确实见过类似面包和饼干的东西,都是胡饼。只是这饼干是他做出来的,好吧,是厨房做的,但为了做这个,李谕特意让他们砌了个烤炉。 可惜无寂并不买账,他尝了一小块饼干之后,还是更青睐山药糕。 他好像太喜欢山药糕了。 “殿下,这些没吃完的糕点能不能让我带回去?”无寂开口说。 李谕立刻说:“你想带多少回去都行。要是喜欢,我天天叫人给你送去。” 无寂解释道:“妙智寺附近有些逃难过来的妇孺,寺中会分些粥菜给他们。不太顶饿,糕饼里糖油多,吃下去能抗些。” 李谕就叫侍女为无寂去准备糕点,再多装些馒头和饼子。 “城中难民多吗?要不然我也叫人去送些吃食过去。”李谕问无寂。他在无寂面前不用太装,毕竟再蠢的人,也会装伪善,施舍点小恩小惠不算什么。 无寂回答说:“妙智寺一带大约有三十几人,最多时不超过五十人。城隍庙一带稍多,约有八十人左右。估摸着全城难民在两百人左右。不过之后若是进城的难民太多,恐怕会关城门。” 李谕十分豪气,要厨房干脆拖几板车馒头去施舍。几板车馒头对汝阳王府来说,实在只是掉了几个硬币而已。 无寂却立刻制止了他,害羞道:“殿下不必如此心急。胡乱施舍容易哄抢。而且……妙智寺一带的难民已经叫住持不胜其烦了。若是在这一带施舍,必然会引来更多的人。若被住持知道了,定会责怪我。” 李谕难得能取笑他一回:“你这心中,牵挂顾虑太多,倒像是红尘中人了。” 无寂微笑合十。 李谕将此事一笑了之。半个月之后,城中难民大约增加到了五百人,妙智寺也无法坐视不管了,城中几个大户终于出钱设了粥点。汝阳王自然是要做最豪的那个,谁也别想抢王爷的风头。 韩望宗于是又得了个好差事——帮王爷吆喝粥铺。天气已经彻底转凉了,韩望宗的心里也凉飕飕的。他知道汝阳王来淡州之后,就和一个和尚打得火热,几乎对和尚言听计从。这次布施据说也是听了和尚的话。 韩望宗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这个汝阳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淡州城中汝阳王终于红了的时候,京中的人们已经把他忘记了。在宫中,汝阳王似乎已经是个过气笑话了。 入冬之后,宫中就有了大事。皇后依然没有怀孕,而皇帝病了。 起初只是小小的风寒,谁也没料想皇帝会病太久。 第十二章 皇帝的病症起初只是普通的风寒,御医没有太紧张,就当普通的风寒治了。皇后不管皇帝的病情是否严重,只是恪尽皇后的职责,在皇帝身边仔细照料。 这场小小的风寒拖了几天皇帝才感觉好些。但几天后,皇帝又疲乏起来,还多了发热的症状。这一次,御医紧张起来。 东华宫中原本就安静,自从皇帝病后,就越发安静了。皇帝从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只觉得整个宫殿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他好像躺在一个巨大的陵墓中。他害怕起来,张口叫人,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没有了。 终于远远的,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陛下?” 他猛然醒来,浑浑噩噩间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是皇后在唤他。 “陛下梦魇了。”皇后蹙着眉。她低声吩咐宫女拿热水来,用帕子在热水中绞过了,轻轻为皇帝擦拭脸上的冷汗。 温热而舒适地擦拭,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温柔。皇帝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自己的母后,她们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照料人,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种柔情让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但刚刚那个恐怖的梦境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握住皇后的手:“宫中太安静了。即便我睡着了,旁边还是有点声音才好。” 皇后有些担心:“不会扰到陛下休息么?” 皇帝摇摇头。他病了一段时间,眼眶有些凹陷,皇后此刻只想满足他一切要求。她立刻布置起来,叫宫女将廊下的翠鸟重新挂起,又叫来乐师在隔间弹奏琵琶。皇帝闭目休息时候,皇后就在屏风后面一边看书,一边与女官低声说话,只聊些花草,针黹,养鸟养猫的话。 皇帝再次沉沉睡去时候,只觉得安心多了。 但御医的心放不下来。方佑之在宫中做了近三十年御医,经历了三个皇帝,能有惊无险熬到如今,凭的是硬本事。有人背后叫他“方判官”,宫中也知道他这个绰号,并不以为忤逆。 因为几十年下来了,方判官说能活的人,他就能活。方判官说不能活的人,从没有能活过半年的。 光有这能断生死的本事还不够,方佑之还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闭嘴,重要的话该对谁说。 眼下皇帝的情形,方佑之心中已经定论。兹事体大,他只敢对一个人说。 萧从简放下茶盏。茶室中没有灯,这会儿夕阳已经落下去了,茶香在暗昧中更加明显。 “你确定?”他问方佑之。 方佑之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丞相的眼睛。 “丞相,我不会看错。” 他看到萧从简又端起那盏茶,并没有喝一口,又放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萧从简才又问:“皇帝最长能拖到什么时候?” 方佑之说:“太医院一定会尽全力,应该能熬到来年二月。” 萧从简又问:“到什么时候太医院其他人会看出来情形不对?” 方佑之有可能是第一个看出来的,但不代表太医院其他人都是废物。这样下去,宫中不会太平了。 方佑之说:“再过半个月,陆太医应该也能看出来。然后陈太医,秦太医,周太医会有定论。一个月后,恐怕整个太医院都知道了。” 萧从简从茶室出来,立刻给在外的长子萧桓去了一封急信。信中叫萧桓改道淡州,去淡州察看灾情,不得他的命令,不许离开淡州。 李谕正在淡州愉快地生长。 到了淡州小半年了,他差不多已经完全习惯了。最近王府又买下了后面一块地方,准备把三块地方一起打通了,可以修整得更宽敞舒适些。李谕想砌一个池塘养养鱼。现在的院子太陈旧单调了,阳光也不够。 造园师正在给他画图纸,他们计划过完年再动工。吕夫人看过图纸就开始和王妃争最好最靠近王爷的院子了。李谕恐吓她,她再搞小动作,就把她迁出去一个人住去。 到了年底,李谕终于正式算清楚他现在一年有多少收入。他现在在淡州完全靠土地收入,再加上朝廷给他的俸禄,他年底一共有一万多两银子入账。 他竟然挺满意。当然与云州是不能比,不过反正他也不是真正的汝阳王。只能感慨,皇室就是皇室,哪怕被赶到这穷性僻壤了,他也没缺钱——只要不要像原装汝阳王那样花钱,他这辈子是不会缺钱了。 等过了年,除了整修王府,他还打算再多请几个老师,建一座家塾。最近还有人建议他趁灾后土地便宜,多买些田地。他没答应。 年底事情太多,人进进出出,给他请安的,送礼的,求赏赐的,讨钱的,帮忙置办年货的。大冬天的并不冷清。 韩望宗这天又去王府,就听到一阵不成调的乐器声。 老远就看见汝阳王正站在廊下,披着件半旧不新的大氅,见他来了,就冲他挥挥手。 “小韩真是不客气,又来蹭酒喝了。”李谕经常开韩望宗的玩笑。 韩望宗刚行了礼,就听见一阵摧心肝的琴声。汝阳王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韩望宗笑道:“王爷的新伶人还差了火候啊?过年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待客?” 汝阳王哈哈大笑起来。 韩望宗知道汝阳王新近买了三十个人入府,说是要充做侍女。这批人都是在难民中挑选的,年龄都较小。汝阳王放了话,越嫩的他越喜欢。 这会儿,看来是这些女孩子正在隔壁学练琴。 韩望宗并不知道这杂乱的琴声有什么好听的。不过他出于礼貌,还是陪着王爷站在廊下听了一会儿。 李谕就是想起了上辈子。他还没上大学,还在老家,家楼下就是个琴行,周末经常被喧哗又毫无章法的琴声吵掉懒觉。 过了一会儿李谕才回过神来,看向韩望宗问:“今天来有什么正经事?” 韩望宗也收敛了神色,严肃说:“殿下,萧公子来淡州了。” 第十三章 “萧公子是谁?” 并没有对萧丞相不敬的意思,李谕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公子是谁。他只认识一个姓萧的,而且他不觉得别人会称萧从简为萧公子。 韩望宗已经习惯了汝阳王的蠢了,他懒得再去辨别王爷是真蠢还是假蠢,解说道:“萧公子指的是丞相长子萧桓,皇后的双生兄弟,曾在宫中为卫尉。如今正随按察使出巡。” 李谕说:“哦。” 他对萧从简是敬而远之。或者说,不得不敬而远之,离了十万八千里,够远了。萧家人如何,与他没有一毛钱关系。 “那就送点土特产给他吧,聊表心意。我想萧公子应该是不会缺银子的。送点根雕怎么样?”李谕酸溜溜地说。 “殿下!”韩望宗才不想讨论什么根雕,“殿下不好奇萧公子这时候来淡州做什么?” 李谕打了个寒颤。大过年的,小萧不在京中和家人团聚,跑到淡州来。果然是件诡异的事情。 “不管他来干什么,最好不要和我有关系。” 韩望宗低声道:“名义上是来察看灾情的。但隔壁的宜州才是受灾最重的,而且灾情最重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城中情况很安稳。淡州这一年来,并没有其他大事能造成变数。除了一件事。” 李谕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汝阳王。这一年,汝阳王从云州滚到淡州来了。 “他要见我?”李谕问韩望宗。 韩望宗摇摇头:“并没有。萧公子现在住在刺史府上,并没有提出要见殿下。” 李谕怒了,感情韩望宗这是耍他玩呢。 “很好!”他说,“因为如果他想见我的话,就要来王府见我!我是绝对不会去主动见他的!我这辈子一个姓萧的都不想见了!” 韩望宗提醒他:“殿下,会不会是京中出什么事了?” 李谕没有京中的消息,他告诉韩望宗:“你问我不如去问何君达,说不定何君达知道的消息都比我多。” 他在京中的主要消息来源,一方面都是宗室皇亲,二是王妃的娘家,但这一年来,随着他失势被赶来淡州,这些亲朋都冷淡许多。节日会有些日常问候,但朝中的事情谁也不会和汝阳王提起了。 “京中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是我干的。”李谕说。 韩望宗只觉得这件事情透着蹊跷,却怎么也猜不透。这种感觉实在很讨厌。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冬日午后铅云密布,隔壁的琴声不成调。李谕忽然说:“这些孩子是真无辜,才被我买回来几天。” 他顿了一下:“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劝何君达放走这些孩子吧。” 一个月后。 这天夜里皇帝从昏睡中醒来,似乎有些精神了。 “霈霈。”他目力已弱,大白天睁着眼睛也觉得眼前像笼着一层雾,更别提在深夜中,他摸索着伸出手,皇后握住了他的手。 “陛下,我在。”皇后温柔说。 皇帝喘息着问:“霈霈,你过去答应我的话,还记得吗?” 皇后没有犹豫:“我记得。” 皇帝点点头,他只是握着皇后的手,等了许久,仿佛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才说:“好。明日我要留遗诏。召萧丞相,周仆射,谢仆射,还有……文太傅入宫。” 皇后没有说话,眼泪已经落了下来。皇帝没有说话,他渐渐又陷入昏沉,喃喃道:“你决断吧,霈霈,你来决断……” 皇后再也忍不住,伏在床边任眼泪无声涌出。 她知道皇帝的意思。这半个月来皇帝都在东华宫中养病,身边是皇后和皇后的人。实际上的号令不通过皇后,根本传不出这个房间。若皇后阻挠或是动动手脚,他的遗诏很难留下来。 皇后此时并不是在为皇帝哭,也不是感到为难,而是她因为知道自己已经下了决定。她柔软的心中藏着一把利刃,她将要用它去刺伤她最亲的人。 哭完了,她擦了脸,站起来,走出内室,走过两道屏风。坐在熏炉边一边值夜一边给衣衫熏香的宫女见到她纷纷起身行礼。 正月刚过不久,新换的宫灯上并蒂莲花盛开,牡丹和鸳鸯正好,描金的祥云上栖着蝙蝠。皇后在灯光下看着架子上供养的水仙。她与皇帝,是丞相一对可爱的小傀儡。若他们有很长的年月,她也许能帮助他强大起来。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陛下有旨,明日召萧丞相,文太傅,左右仆射入宫。”她冷静地将旨意传了下去。 她的父亲萧从简之前进宫与她谈过两次,都是有关皇帝驾崩后,由谁来继位的问题。 萧从简要她能拖则拖,一直拖到皇帝驾崩都没有遗诏最好。 等到皇帝驾崩,后宫没有太后,朝中无摄政,在那一刻,萧从简作为丞相和辅政大臣,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皇后一想到那情形,都不禁为之心头颤动。她的父亲想凭自己的心意立一个皇帝。 “父亲想立谁为新君?”她问。 萧从简并不向女儿隐瞒,把情况分析给她听了:“先帝之子,如今还在世的除了皇帝,就是汝阳王和长信王。汝阳王为人骄纵荒淫,不堪当此重任。长信王才刚满三岁,太过年幼,生母出身卑微,没有绕过信王的道理,因此也不能选。” “如今最好的选择在已故的安泰王那里。安泰王是先帝长子,虽然早亡,但育有一子,今年六岁,十分聪慧。陛下驾崩后,将此子过继给你,你作为太后,抚育幼君,以后可以临朝听政。” 她一夜没有睡。 次日清晨,几名重臣聚集在了东华宫,皇帝的病榻前。 皇后看到萧从简的瞬间,眼神没有躲闪。她的父亲目光深而沉静,并没有失望之色,只是很冷。 她没有废话,眼下的情形,大家都不需要废话。 她开门见山说:“陛下要写一份遗诏,来确定谁来继位。” 她转头看了眼皇帝,皇帝闭着眼睛,轻轻点点头。皇后接着说:“皇帝已经决定了,新君应为……” “皇后!等等!”文太傅厉声打断了她。 皇后对他惊慌失措的声音充耳不闻,继续说了下去:“……汝阳王。” 室内顿时死一般寂静。文太傅没了声音。 皇后克制着,顿了一会儿,缓缓问:“太傅有什么异议?” 文太傅连声说:“没有!没有!臣遵旨!请丞相拟遗诏吧。”他彻底放了心。 萧从简点点头。几个人很快拟好了一份草稿,润色之后请皇帝过目。皇帝已经看不太清楚,皇后慢慢一字一字念给他听,然后握着他的手,按下了玺印。 整个过程出乎意料地安静迅速。最后皇帝吩咐:“……召汝阳王回京吧。” 众人领了旨,离开时候,皇后留丞相单独说话。 父女两人都没有坐下,萧从简说:“既然事情已到这一步,事情就更多。你在宫中好好照顾陛下,不要担忧了。” 皇后终于忍不住哽咽:“父亲……不怪我吗?” 萧从简忽然微笑:“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你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是一国之母。” 他喃喃说:“霈霈,长大了。” 皇后就知道,父亲是完全明白她的。 “我担心陛下……也担心父亲。如果这次我们轻举妄动,我担心文太傅和左仆射会……”她急急忙忙地说。 “霈霈,”萧从简安慰她,“我早前已经派你哥哥去淡州了。” 他向来不做孤注一掷之事。 于是在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李谕就被一群人扰了清梦。 何刺史亲自带人上门,说是要恭送他回京。 李谕觉得这剧情简直奇幻。 “我为什么要回京?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不能回京。” “殿下,皇帝重病,急召殿下回京。”何君达就差没对着汝阳王山呼万岁,直接告诉他“按道理说等皇帝一死,您老人家就是下任皇帝”了,奈何汝阳王突然谨小慎微起来,就是听不懂人话。 正常人听到这事情,不该一蹦三尺高,赶紧窜去争皇位嘛! 还好有已经熟悉了李谕的韩望宗在。他单独和李谕私聊了几句。 他告诉李谕,第一,召汝阳王回京的圣旨是真的,第二,恐怕萧公子就是为此事而来。只要萧公子陪着汝阳王一起回京,那这件事情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谕再一问,果然萧桓与他一同回京。这倒是个比什么都厉害的定心丸。 两天后,李谕匆忙从淡州启程,淡州府上下都来送行,城门外官员排成长龙。李谕从车窗外看去,突然醒悟了。 他,是要去当皇帝了。 他惊呆了。 “韩望宗!”正好看见韩望宗也跪在路边,李谕大叫一声。 “韩望宗!”他吹了声口哨。马车停下,他大声叫韩望宗。 韩望宗一溜小跑过来。李谕从车窗探出身,大声朝何君达说:“这个人我带进京了!” 第十四章 李谕演过皇帝,两次。一次是刚出道不久,演沉迷酒色的亡国皇帝,执红牙板,唱后/庭花。一次是演霸气四溢的明君,开疆拓土,威名赫赫。 这是第三次。李谕对这个皇位毫无切实感受。走了大半天,他一直没有说话。韩望宗倒是很兴奋,他不是喋喋不休说个不停的那种兴奋。他坐在李谕对面,腰杆挺得笔直,双腿并拢,脸色通红,两眼放光地看着车窗外,不时偷偷瞄一眼汝阳王。 李谕觉得他的眼神太过真诚热切,仿佛在看一只真人形态的真龙。李谕真怕他发起高烧。 “韩录事,我还是我,没有变成另一个人。这一切只是意外。”李谕说。他确实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不过那是在之前,那次变化根本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韩望宗深沉地说:“殿下,这是天命。” 不过他的热度总算冷却了些。冷静些之后,韩望宗便问了些实际的问题,提起了又要再搬家的事情。 这次回京因为行程匆忙,李谕只带了贴身随从和侍卫,家眷一个都没有带。韩望宗是他临时起意带上的。其他王府的人都留在淡州。 李谕这才感觉这一年时间过得飞快。去年初春他从京中回云州,匆忙搬去淡州,在淡州才安顿适应好,又要回京了。只不过这次不一样,他不需要舍弃什么了。整个王府的人他可以全部带到京中。 另外…… “之后我想要无寂和尚跟随王府众人一起进京,没问题吧?”李谕问韩望宗。韩望宗连连摇头,怎么会有问题,这时候汝阳王想把整个妙智寺从淡州搬到京中都没问题。 出了淡州,一路上他们途径四个大州府,每路过一处,刺史都必献上重礼,增派人手保护行程安全。李谕将这些事情都交给萧桓和韩望宗处理。萧桓是个稳重的少年,至少在表面上对李谕十分恭敬。 二月初十,汝阳王抵达京中。 丞相率文武百官于广御门外三十里前迎接王驾。 李谕没想到人会来那么多。他虽然确定这件事情已经满朝皆知,但他没想到,萧从简能做得这么不含蓄。 萧从简骑马至汝阳王车前,下马行礼。李谕打开车门,从车上俯视他。 这一年来,他几乎快忘记萧从简长什么样了,只留下一个轮廓,一个印象。此刻李谕再一次看见萧从简,只是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上次他是为什么会对萧从简一见钟情了。 “你好,丞相。”李谕说。 萧从简抬起头。李谕心想,他是在笑吗?还是只是翘了翘嘴角,如果不是在笑,这表情可太规范了。他若是导演,一定会让这个表情出现在imax上,叫观众好好琢磨一番。 “殿下,一路辛苦了。”萧从简向准皇帝致意。 他们之间突然如此祥和起来——鉴于上次分别的时候一点也不愉快。李谕真是好奇,萧从简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说不定萧从简也在好奇他在想什么。 他是个好演员,也能分辨别人的演技。但他猜不透萧从简,看不出萧从简真与假的边界在那里。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时候并不重要。一个汝阳王和一个皇帝的性质完全不同,因为这至尊的虚名,萧从简与他的关系陡然变化。 李谕知道他必须小心。他认为萧从简承受不起一年之内死掉两个皇帝的后果,但谁又能说得准呢?他并不想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汝阳王的车驾在百官的注视中缓缓驶过广御门,直奔皇宫而去。 皇帝已在弥留之际,李谕到东华宫之后在病榻边坐了很久,皇帝才醒过来一次。 “陛下,汝阳王到了。”内侍在他耳边轻声重复几遍。皇帝点点头,他张了张嘴,并没有声音发出来,李谕觉得那唇形是在唤:“三哥。” 他半跪在皇帝床边,握住皇帝的手:“陛下,我在。” 皇帝轻声说:“我想和三哥……去骑马……打猎……” 李谕也放轻了声音,说:“好,好。我也想。” 皇帝摇摇头,又说:“三哥,怨不怨我?” 李谕当然说不怨。他温和说:“陛下,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皇帝紧紧拽住李谕的手:“其实……父皇一向喜欢云淑妃和……三哥较多……父皇……更喜欢三哥……” 李谕心道,汝阳王哪有你好,父皇是眼瞎吧。 “没有的事,”他说,“父皇对陛下爱之深才要求严格。” “三哥若不怨我……为何这时候还叫我陛下?”皇帝说。 李谕慌了一秒,他不知道应该叫皇帝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试探了一句:“四弟?” 皇帝苦笑。 李谕猜错了。 “罢了。”眼泪从皇帝眼角溢了出来。 李谕心一横,起身坐到床边,一把搂住皇帝,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少年一阵颤抖,然后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李谕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陛下,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三哥,”皇帝喘息着说,“一定振作……” 仿佛积攒了所有的力气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皇帝很快平静地睡着了,之后醒来又进了些米汤。之前他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皇后见汝阳王来了之后皇帝不像之前那么痛苦,心中稍感安慰。 李谕夜里在侧殿休息时候,悄悄问赵十五:“我和皇帝小时候,我都叫他什么?” 赵十五在李谕耳边说了皇帝的乳名。 次日早晨皇帝精神还好,过了午后突然就气息弱了。太医诊过脉知道皇帝已经到时候了,人都聚集在了东华宫。 李谕最后在皇帝身边轻轻唤了一声:“梧生,梧生弟弟。” 皇帝微弱地应了一声。 之后李谕退了出来,只留皇后在床边。片刻之后,皇后的哭声传了出来。 然后这哭声卷遍了整个宫殿。在这一片哀戚声中,丞相与其他几位重臣跪拜新帝。 第十五章 东华宫中一片缟素,李谕为皇帝守了一夜的灵。这场凶事来得太突然,宫中气氛叫人不安。皇帝继位和新婚仿佛还在昨日,一眨眼间一切都消逝了。无常的命运,也不知道是在嘲弄谁。 李谕盘腿坐在灵堂前,守到深夜也不困倦,十九岁的身体,还正是能熬夜的时候。赵十五陪着他,但他老了,精神萎靡。李谕叫他:“赵十五,你去歇一会儿。” 赵十五不肯,他低声说:“殿……陛下,小人还能守得住。” 李谕知道,赵十五既是守灵,也是想守在他身边。宫殿若太大,一到夜里就会透出诡谲,层层树影里像是藏了太多冤魂。赵十五告诉李谕,他离开宫中不到十年,东华宫的内侍已经没一个熟脸了。 宫殿外的哭声像有人在指挥一样,时强时弱,但不曾有片刻中断。 殿内安静许多,李谕得以定神整理思绪。 第二天一早,人都齐全了。东华宫外的广场上分成几块,灵棚已经搭好。早春料峭,文武百官都在此哭灵。宗室皇亲亦不例外。 一大早李谕就见了萧从简。 萧从简一身素色,腰间配的是银带。见面先问李谕在宫中住得惯不惯,可要调动人手。李谕告诉他:“我已经命赵十五管事了,他知道我的习惯。” 萧从简点点头,并没有反对。然后就是如何治丧的事情,李谕对这种种繁琐的帝王葬礼细节不甚明了,幸而有祖制可循。礼官都已经安排妥当。李谕只要点个头。 之后话又绕到了李谕身上。 皇帝的棺木会在东华宫停灵二十七日,之后移去寝陵附近的庙中。东华宫要办登基仪式。李谕不禁感慨:“这么快!” 萧从简回道:“并不快,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越早登基越好。” 他语气冷冰冰的。 李谕觉得,丞相这口不对心的有点明显。估计萧从简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压根不会要汝阳王做皇帝。 “……之后几个宫室都会腾空整理,等陛下家眷入宫。”萧从简说。 李谕想起了原本住在坤仪宫的萧皇后。他昨天听宫人说萧皇后哭晕过去一回,之后一直躺在床上。 李谕猜皇后应该与皇帝感情很好。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来说,年纪轻轻就失去所爱,确实是个大打击。 “萧皇后从坤仪宫搬走之后住哪里?”李谕关切问。 萧从简并不太关心的样子,只说:“已故皇帝后妃多居慈心宫,也有住云瑞宫一带的。两处都可供颐养。” 李谕惋惜:“萧皇后还如此年少……”就说颐养,实在太可怜了。 萧从简只觉得一股邪火一下子窜上来,他从昨夜到今早只喝了一口茶,胃里正空荡荡的,那把邪火一上来,就像烧着了一样。 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陛下,”他轻描淡写说,“我作为萧氏的父亲,难得就为她向皇帝开一次口,请皇帝允许她搬出坤仪宫之后,住去清隐宫。” “嗯?”李谕没反应过来,“丞相不是说,慈心宫或者云瑞宫吗?” 萧从简淡淡说:“清隐宫也是有的。” 李谕真诚地问:“清隐宫环境好吗?我希望萧皇后住得舒适,千万不要被人怠慢。” 萧从简盯着新皇帝的脸看了一会儿,说:“清隐宫很好。” 李谕听他声音就觉得这话很可疑。等萧从简一走,他立刻就问赵十五:“清隐宫到底好不好?和慈心宫比怎么样?” 赵十五回答:“慈心宫地方好,云瑞宫地方大。清隐宫是……离东华宫最远,最偏僻的一座宫殿,从前就是冷宫,后来又改做道观。” 李谕听到离东华宫最远就明白了。敢情萧从简是在防他这个色狼,害怕他对萧皇后下手。谁叫原汝阳王原有劣迹,曾言语调戏过萧皇后。 但这会儿他如果坚持萧皇后一定得住慈心宫,恐怕萧从简更要怀疑他。 “萧皇后要住去清隐宫就清隐宫吧,只是得重新翻修,尽量收拾得舒适些。”李谕吩咐下去。 李谕在京中忙着治丧和准备登基的事情时,淡州汝阳王府已经炸翻天了。 毕竟事情太突然,谁都没想到。 众人虽然明面上为国丧悲戚了一会儿,但不少人在茫然之后是十二分狂喜。比如吕夫人,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做个侧妃就是顶天了,只要王妃的儿子在,她的儿子很难继承王位。 但如今她眼看就是皇帝妃子,她的儿子将来肯定会封王,若是再撞上和汝阳王一样的好运气……说不定就能御宇天下! 为这想象,吕夫人几乎要飘起来。 只有一件事,叫她不满。 就是奉命护送整个王进京的将军说,新帝特别有命——要妙智寺的无寂和尚随王府众人一起进京。 吕夫人对这个无寂和尚并不放心。 她特意去和王妃提了个醒。 “姐姐,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带上妙智寺的和尚?他一个和尚与我们同行,多不方便啊。要我说,京中的高僧那么多,淡州这里的小和尚算得了什么。”她微笑着,抱怨也带点撒娇的语气。 王妃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只说:“既然陛下说要带上无寂,那我们就得带上。再说车马都是分开的,并没有什么不便。” 吕夫人凑近了王妃,压低了声音:“姐姐不觉得他蹊跷吗?说件我一直耻于提起的事情,告诉姐姐吧……自从来到淡州之后,不,自从去年王爷从京中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碰过我……” 王妃大惊失色。因为她也是一样的。 第十六章 王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她感觉王爷来淡州后是对吕夫人疏远许多,但她以为王爷是改封淡州心中不快,所以对吕夫人淡了。 这么一想,王爷这一年来没纳过新人,除了和无寂和尚走得很近,确实蹊跷。 王妃十四岁嫁给汝阳王,是宫中和长辈的安排。汝阳王对她一直可有可无。刚嫁给汝阳王的时候,汝阳王正迷恋一个胡姬,后来有了吕夫人,汝阳王对吕夫人的宠爱远远超过对她,若不是她娘家势大,她又有了孩子,她真怕汝阳王会逼她把王妃的位置让给吕夫人。 但自从到了淡州之后,汝阳王像真的幡然悔悟了一样,不再迷恋歌姬家伎,也不再宠爱吕夫人,对她和煦许多,经常和她一起吃饭,提醒她学习打理王府。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情。 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王爷这一年没有再和她同床,一次都没有。过去王爷虽然不喜欢她,但时不时会睡在她那里,那叫她安心,感觉两人依然是夫妻。到了淡州之后的汝阳王,叫她既感动,又不安。她很不解,不明白为什么王爷对她变好了,却不愿意和她同房了。 除了不解,更多是担忧,她担忧王爷和吕夫人在一起再生出孩子。 她没想到王爷连吕夫人都不睡了。 猛然间的惊讶过去之后,王妃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轻松。 “陛下要无寂和尚进京,我就得把人交给他。”王妃下定了主意。 吕夫人撇撇嘴,说:“姐姐已经是皇后了,就该当起国母的职责。如今陛下才登基,就召个和尚入宫,不免会招致非议……姐姐应当规劝陛下。” 尽管已经有几天时间了,王妃听到“皇后”这个称呼还是涌上一阵激动,但她不可能和吕夫人结盟。她向来不喜欢吕夫人,嫌弃她仗有几分小伶俐邀宠。 “够了,不用说了。陛下想做什么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你若对陛下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去劝谏陛下。在路上你整理好自己的事情,其他事情轮不到你插手。无寂和尚和我们一起进京,若他有什么意外,我就找你查问。” 吕夫人脸上还是笑着,只是掉了一份红润,讪讪道:“我都是为姐姐着想,姐姐何必如此提防我?既然姐姐这么说了,我当然全听姐姐的。” 除了吕夫人,王府中确实对带上无寂和尚有些小小非议,不过也就是议论两句而已,并不是那种义愤填膺式的议论,只是“你知道吗?那个无寂和尚……一个和尚,要和我们一起进宫”的窃窃议论。 皇帝有些小癖好是无所谓的。大家都能装作视而不见。 然而当王府的人去妙智寺去请无寂和尚时,却被拒绝了。 早春时候,寺中只有几株梅花,稀稀落落地开着花。早课的钟声响起时候,无寂和尚和往常一样端坐在佛堂上诵经。香烛抵不过早春的寒气,每日这个时候是最难熬的,但今日更不同的是还多了其他人的打量,都是些沉不住气的小和尚。 早课结束后,主持叫过无寂单独说话。他问无寂为何不和王府的人一起进京。显然王府的人很着急,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进京了。不可能在这里慢慢等无寂,当然也不能直接把无寂绑走。 主持缓缓道:“去吧,无寂,你应该去京中。即便没有这次的事情,我也会要你离开淡州,去云州,去洛州,去京中。你生来聪慧,不该拘于淡州一地。” 无寂说:“师父,我若去了京中……” 主持举起手,阻止他的话:“在哪里不是修行?去吧。” 当天无寂就整理好自己的行李。他的行李极少,只不过一些洗换衣服,一只木钵,还有就是身份凭信。他婉拒了王府同行的邀请,独自启程上京去了。 李谕正在学做一个皇帝。 他现在已经比较镇定了。根据他目前学习的知识,他知道自己是大盛的第五个皇帝。前四个皇帝分别是他的曾爷爷,爷爷,爸爸,弟弟。 曾祖父原来就是一方霸主,后来成了开国皇帝。爷爷治国有方,是名声最好的一个,可惜没养出一个好儿子。爸爸和前两代一比就很糟糕了,沉迷美色,废过两任皇后,宠一个人的能宠上天,一旦不宠了就翻脸无情。云淑妃在失宠之前就死去了,有人说她运气很好。 李谕掐指一算,一个封建大一统王朝一般能持续两百年左右,他现在的位置还比较靠前,只要他不搞得民怨沸腾,老天帮帮忙不要搞出灾难片里那种毁天灭地的天灾,他这个皇帝应该不会轻易狗带。 亡国之君李谕是坚决拒绝的,但要突然变成爷爷那样的名君,也是相当困难。李谕给自己制定的阶段性目标是—— 只要……望之似人君就行了。就是,看上去像个皇帝。 反正萧从简这么能干。李谕观察过了,这几个月来,从他的皇帝弟弟临终,驾崩,他这个草包皇帝顶上,皇帝根本没干过正事,也没法干正事。朝廷依然井井有条,大家压根没乱套。 朝中一班老臣,该干什么干什么,比两个十几岁的皇帝要清楚多了。 萧从简每天上午都会来见一次李谕。若是事情多,有时候午后他还会来一次东华宫。 这天萧从简过来,带了一个消息——汝阳王府的人还有两日就进京了。 李谕早几天已经知道府上的人快到了。听到这消息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这一年多相处出了些感情。 萧从简是来问立后的事情。李谕毫不犹豫:“自然是立王妃为后。”王妃是汝阳王原配,身份也合适,他想不出不立王妃为皇后的理由。 没想到萧从简听皇帝说得这么爽快,居然像是很欣慰地松了口气的样子:“陛下能下决心立王妃为后,如此甚好。” 李谕一囧,他在萧从简心中的打分是有多低?送分题都做不对? “难道丞相还有更好的皇后人选?”李谕问,“立王妃为后,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 萧从简竟然微笑了:“是臣多虑了。” 他一笑,李谕就很不争气地动摇了,竟然觉得萧从简这笑容十分真挚。他明明已经下决心和这人保持距离了。 不争气啊不争气。李谕暗暗唾弃自己。 两日后,王妃一行进宫。宫中都改口称王妃为皇后。 新皇后忐忑多过喜悦,一见到李谕,先禀了从淡州过来的安排。然后又说了无寂和尚的事情。 “陛下,是我办事不力,没能劝说无寂与王府一同进京。无寂和尚只肯独自化缘进京。” 皇后告诉李谕。 李谕虽然有一丝惆怅,但并不很担心,从淡州到京中,就是路远了点,并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对皇后和蔼说:“我会派人寻找他。你辛苦了。” 第十七章 二十七天除服之后,宫中的哀愁之气顿时淡了许多,上上下下都在准备着新皇帝的登基仪式。 宫中各局各司为新主人们忙得马不停蹄。光是添置新衣就有十几班绣女飞针走线地赶工。换了新人入住,室内改变布置摆设也是一阵忙乱。后宫天天都是事。 新君登基,之后就会册封皇后,大封后宫。从此意味着家国天下正式换了新主人。 皇后,已经确定是王妃冯氏了。吕夫人虽然眼馋皇后位置,但她娘家对上冯家实在不够看,如今她又失宠,能保住一个妃子位置就很不错了。 吕夫人和李谕要封贵妃。李谕不答应。贵妃太旖旎,而且靠皇后太近,他不想给吕夫人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吕夫人又想要淑妃。李谕还是不行,因为汝阳王生母就是云氏淑妃,这个封号对于汝阳王必然有特殊意义。 最后李谕决定给吕夫人封德妃。给汝阳王生了小女儿的陈氏准备封为贤妃。原来汝阳王的侍妾都封了婕妤,美人和才人。连在淡州时候买的那些难民小姑娘都入宫成了采女,分配到各宫中伺候。宫中都说这批小姑娘真是因祸得福,又称颂皇帝皇后实在仁慈和蔼。过去汝阳王的斑斑劣迹再没人提起。 王府众人来京团聚之后,李谕最开心的就是又能见到三个小孩子。两个儿子和小女儿都在儿童天真烂漫最可爱的时候。原来的汝阳王不爱陪孩子——他还不满二十岁,是玩还忙不过来的年纪。再说这个年代的贵族爸爸妈妈们都不用亲自带孩子的,都是奶妈宫女围着孩子打转。 李谕也不会带孩子,但陪孩子一起玩他乐意。春天到了,是最适合户外活动的时候,他带着孩子去荡秋千,放风筝,玩得不亦乐乎。 四月初二日,这天天气太好,李谕刚带着孩子早上运动完,几名重臣都来到了东华宫。 萧从简,文太傅,带着礼部的几个侍郎。再过三日就是登基仪式,李谕从今晚开始就得沐浴斋戒,全力准备整个仪式。 登基的大殿已经布置起来了,几位大人这天是来给新皇帝最后讲解一次登基流程。 李谕这几天一直在准备这事情,这让他又感受到了做一个皇帝,确实是需要那么一点演员的技能。比如登基这种场合,就像一场大型的真人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仪式和仪式感是不可或缺的。在重大场合表现肃穆得体,是一个国君的职责。 李谕还挺乐于表现他这方面的。他做演员的时候,场景道具再华丽也比不上眼前的一切。因为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的。耗费的不仅是真金白银,人力物力,更重要的是它将会历史上的一点,只发生一次,不可复制。历史就是导演,再没有比这严肃的表演了。 李谕在进京的头几天就把朝中重臣见了一遍。萧从简为他一一引见,李谕知道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萧从简的人。个别老臣看起来不像萧从简的附庸,但他们对萧从简的权威保持了沉默和认可。 文太傅就是其中之一。李谕听说文太傅在汝阳王父皇的时候就是帝师了,在资历上妥妥的压过萧从简,若论资排辈,文太傅才该是首席辅臣。 不过萧从简不是正常人,上位之迅猛,绝非那些学究型文臣可比,连文太傅都说过是后生可畏。再加上萧从简现在手中握有兵权,任凭文太傅是孔圣人再生也没用,白搭,只能点头承认萧从简的地位。 相比萧从简,文太傅对李谕和蔼得多。他脸上皱纹虽多,气色却红润,留了一付花白长须,眼睛圆而有神的,想来年轻时候皮相应该不差,年老之后遂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 但李谕对此持保留态度。他估摸着文太傅很有可能极其老谋深算,能在朝廷上屹立不倒,可不是件简单事。光有慈祥那是卖快餐的,不是帝师。 说完了正事,文太傅又与李谕闲聊几句,说到了李谕现在的字丑,丑得文太傅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委婉提了一句,给李谕推荐了一个书法老师。 “陛下的字比起从前逊色了,应是去了淡州之后,老师不好的缘故。我知道冯佑远的字很好,陛下不妨召他来陪伴写字。”文太傅说。 李谕不太想得起来冯佑远是谁,但听到姓冯,便问:“是皇后族人?” 文太傅点头道:“是皇后族兄,现在国子监任职。” 李谕觉得不坏,随口应了。 他最近已经习惯了,各路人都急着在他面前刷脸。不是这家儿子,就是那家女儿,大家族都想把人塞到新皇帝身边。就连萧从简也将儿子萧桓调回宫中任侍卫。 李谕拒绝了一部分,不过文太傅嘛,他也得给个面子。 萧从简没说什么。等文太傅先走了,只剩下萧从简,李谕才向他解释:“我并不想换练字老师……只是太傅推荐的人,想必应该很好。” 萧从简说:“冯佑远的字确实为世人称道,陛下。”他顿了顿,终于说:“陛下,淡州一年,辛苦了。” 李谕没有想到,他以为萧从简不会提起淡州的事。毕竟他认为萧从简应该不怕皇帝和他算账。 但莫非他错了?难道萧从简还是有那么一点怕皇帝和他算账的? 不过李谕从没有因为这件事真正恨过萧从简。 “我在淡州并不苦……”要说苦也是因为没有了现代生活的苦,和淡州云州的关系不大。 “再说了,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丞相何必提起。” 太阳已经全升起来了。殿中明亮起来,荡涤京城的春风仿佛是从这里出发,意气骄纵而去。萧从简面向李谕,脸色却有些苍白,他的那双眼睛——李谕看不够,但读不出此刻萧从简的悲喜,他看上去有些恍惚,有些伤心。 这是很奇怪的,因为一个帝国的权臣,是不可能显得这样脆弱。 “丞相……”李谕小心翼翼地说,“丞相还好吗?” 萧从简微笑了,说:“臣只是想起了,高宗曾将孝宗托付于臣,眨眼间孝宗又命臣辅佐陛下。” 他半跪下来,与李谕入京那天完全不一样的,那一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一次,是一君一臣的私密。 “臣只愿陛下,百岁乃至万岁,盛世长治久安;永居紫阁,天地共仰仁政。” 他的声音如此庄严,如此虔诚,仿佛在用最美的语言为他的新君祈福。 李谕没有忍住,眼泪就下来了。 第十八章 李谕很感动,他从前就这样。美,喜悦和感动比痛苦更容易叫他流泪。萧从简半跪在他面前,向他衷心祝祈时,他真的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直击他心灵的美好。 怎么说呢,他有一瞬间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这个李谕,而不是那个李谕。他分不清这是他的想象还是渴望,好像多少年来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让一个既美貌又强大的人像伤痕累累的雄狮,含着无限伤感臣服在他膝下。 眼泪落下来,他伸手去扶起萧从简:“丞相……”萧从简顺势站起来,与李谕靠得很近。近到李谕能闻到他衣服上似有还无的熏香味道。 这叫李谕克制了些,也清醒了点。 “丞相,”他用食指刮去眼泪,微笑着轻快说,“朕的盛世,一刻都少不得丞相辅佐。还望丞相尽力。” 这是李谕的真心话,但只能用这样客套的语气说出,才不致于尴尬。他不好告诉萧从简,萧从简的表态和试探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并不打算和萧从简对立。 萧从简现在需要他,他也需要萧从简。 这一来一往,算是两人都明确了这番态度。 萧从简从李谕那里离开后,去了清隐宫。 很久之前,高宗皇帝十分信任萧家,就曾抱着萧家的霈霈,让她坐在自己膝头玩耍,说过“不知将来我家哪个小子有福气能与你做夫妇”的话。 萧从简那时候年轻气盛,一回家中就迫不及待地向自己的妻子放下豪言壮语:“我一定会让霈霈成为皇后,将来你我的血脉会融入大盛皇族!” 直到如今他有时候还会在梦中还会看到窈娘。她侧身坐在宽大的窗下,面色宁静。她对他的雄心和野心从不激动。 “霈霈自会有她的命途……”他记得她这样说。 十年恍如一瞬,人算终究不如天算。窈娘早已驾鹤而归,没能亲眼看到霈霈成为皇后。而霈霈的皇后只做了不到两年,如今隐居在清隐宫中。 清隐宫已经重新收拾了一番,但仍掩不住陈旧寂寥之气。宫殿墙壁上有新补过的痕迹,院中绿树成荫,多是苍郁的古木。伺候萧皇后的宫人都沉默寡言,失去了得意之色。 还好萧皇后本人并不像身边人那么消沉。她固然还在为夫君的早逝伤心,整个人都消瘦了,但精神尚好,眼睛是活的。 萧从简给她带了一盒滋补养生的膏药来。萧皇后接过来,只说:“父亲放心,我在宫中一切都好。冯皇后为人宽厚,一到宫中就来见我,这样忙的时候,她还不时过来。等过段时日,宫中不这么忙了,我打算办个书社,在宫中组织一批女官修补旧书,刊印新书,并教宫女识字。还有清隐宫后面的玉垒渠,到夏天时候该清理一番,旁边我想叫花匠再植些桂树,给渠边用武康石重砌……” 似乎有许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萧从简说:“我会叫人给你送五千两银子,做书社之用。” 萧皇后笑着摇头:“我在宫中不缺银子,宫中每年给我拨的银子我本就用不完。” 萧从简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原本就对奢华的衣物首饰并不太在意,守寡之后就更加朴素,确实不会缺钱。但他总归担心她。后宫和朝廷一样,大多是势利眼。 “你和你母亲很像,”萧从简说,“她对你做不做皇后一向淡然。我想你的性子,像这样安安稳稳的更好。” 萧皇后自觉无愧祖宗无愧李家,但对着父亲,她确实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她很清楚汝阳王向来不是萧从简的首选。最后在李家和父亲之间,她还是选了李家。 但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这么做。 “父亲……”她没能把话说出口,这件事情已成定局,无谓再多辩解一回。 萧从简知道她的心思。能扶霈霈做太后固然好,但他清楚这其中的风险,再加上他清楚霈霈的性格,她像她的母亲,不是狠心的人。所以他才早早就派了萧桓去淡州做准备。 哪怕李谕像从前一样混,他也认了。何况李谕在淡州一年间的表现他一直有所耳闻,确有好转的迹象。但到底是真的洗心革面了,还是心机变深沉了,学会忍耐和伪装了,还有待商榷。 李谕进京之后的行动,他总体还是满意的——除了带了个无足轻重的韩望宗来,其他没有乱来,没有打算对朝中他的人动手的意思。 今天他试了试李谕,回应也不错。只要能在这段时间稳住朝局,就不怕后面掀出什么风波来。 三天后,李谕正式登基,祭告了天地祖宗,之后在东华宫正殿司仪祝祷声中接了玺印,群臣跪拜。第二天追封了云淑妃为高宗皇帝的皇后,册封了冯皇后,又隔了一天册封两个妃子。 李谕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这繁杂的仪式——只有这样尽力抽离出来,他才不至于太累着自己。衮服比他想象得重,天气也比预计的要热那么一点。只要他耐心观察,他能看出来有个别人是发自内心地激动,比如赵十五。还有些人只是在随大流,像牵线木偶一样听从司仪跪拜的指示,虽然他们看上去竭力保持一脸肃穆,但李谕总觉得他们并没有真的在想什么实际问题。 只有萧从简,率领百官的萧从简,他看上去思绪一刻都没有停止,神经绷得紧紧的。 李谕温柔地看向他,萧从简正好抬起眼睛与他对视。于是在这个异常庄重的时刻,李谕向萧从简微笑着眨眨眼。 萧从简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李谕明白为什么,因为他刚刚可以说抛了个媚眼个丞相。媚眼.gif,希望丞相喜欢。 第十九章 关于皇帝在登基大典上的轻佻神态……丞相没有恼怒,甚至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汝阳王本就是个轻薄儿,高宗皇帝宠云淑妃,云淑妃宠汝阳王,这个孩子从小被惯坏了。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登基这样重大的事情,萧从简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值得皇帝眼睛飞到眉毛上去的。 萧从简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不做无谓的妄想。但在这一刻,萧从简还是想起了孝宗和霈霈,这一对才是佳儿佳妇。孝宗性格宽厚,沉静,好学,他若活着,萧从简对将来十分有把握。 但李谕……萧从简有些头疼。他搞不清楚汝阳王这种人。不是说这种人心思复杂,汝阳王这种贵族纨绔并没有什么深沉心机——这才是纨绔们可怕的地方。有心机的人必然有目的,哪怕不择手段也好,都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但纨绔不一样,纨绔散漫惯了,难有定性,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长远的目标。他们行事冲动,全是凭心头一时喜恶。 萧从简很难说皇帝将来会怎样,是登高之后能望远,还是从此原形毕露,放浪形骸,他拿不准。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不管是哪种情况,幸好他手下的人够用,总有一种办法能稳住皇帝。 我们皇帝/影帝并不知道他的媚眼在丞相眼里像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二傻,当年他在电影里可是一个眼神就电倒一片男男女女的,他很自信。 登基之后两天,文太傅推荐的那个书法老师冯佑远进宫来了。之前李谕问过冯皇后,问她知不知道她这个族兄。能让太傅特意推荐,应该是有过人之处。冯皇后说了这位兄弟在书法上颇有造诣,其他就支支吾吾不肯说个一二三了,只道:“陛下若喜欢,不妨常召表兄入宫陪伴。” 赵十五转头就悄悄提醒皇帝:“陛下这样问皇后,只怕皇后以为陛下是在试探她。” 李谕挑挑眉毛,这话听起来就有意思了,他还以为原来的汝阳王是个直男。难道曾经还和冯家表兄有一腿? 他来了点兴趣,倒真想会会这个人了。 等冯佑远一来,李谕一看他的脸,忍不住心中一笑。因为冯佑远的脸说明了一切,难怪大家都会觉得他们有暧昧,文太傅和冯家的心思还真是好懂。 冯佑远很漂亮,就是太漂亮了,脸若桃花,腰肢纤细,若穿上女装大约就是个胸平了点的美女。美则美矣,可惜不对李谕的口味。他不喜欢伪娘款,实在没有发展的可能。 李谕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这是做皇帝的好处之一,有余裕来处理这种事情,拒绝一个人而不用太过担心后果。他已经决定拒绝冯佑远了。他已经在心里唱起谢谢你的爱了。 只是冯佑远来拜见了李谕之后,态度很恭敬,言语动作都规矩,并没有出格之处,看不出想勾引皇帝的意思,甚至讲课时都不直视皇帝,更没有趁着指导写字贴身吃豆腐的桥段。李谕有点讪讪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文太傅,误会大家了,推荐这么一个美貌老师给他,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讲完一幅字帖之后,冯佑远第一次上课就结束了。李谕赐了茶,又命人端来贡品纸砚赏赐给冯佑远。 李谕便去隔间换衣服去了。皇帝一次换个五六次衣服是常事,都有宫人服侍,李谕过去拍戏同样身边围着一堆人帮他打理服装造型,从头到脚不用自己动手,都习惯了。 但这次他正换着衣服,就听屏风外有人问道:“陛下,可用臣伺候更衣?” 正是冯佑远的声音。李谕这下是真忍不住了,他笑出了声,这种赌对了的开心感觉是怎么回事。看来这个大美人还挺会揣摩人心的。 李谕清清嗓子:“你进来吧。”他冲宫人点点头,冯佑远入内,宫人退下。 冯佑远一进来就半跪着,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慢条斯理地为李谕解开腰间带钩,声音低低的:“陛下,这段日子没有忘记臣吧?” 李谕不为所动:“老实说,不怎么记得了。” 冯佑远抬起下巴,一双杏眼终于仰视皇室的脸:“那臣要怎么样……才能叫陛下想起呢?”他声音柔曼自在,与刚才上课时候截然不同,一只手已经贴着皇帝的大腿内侧摸上去。李谕不由感叹冯兄还挺有职业素养,课上课下分得很清楚。 在冯佑远堪堪就要摸到龙根时候,李谕按住了他的手。 冯佑远露出不解的神色,李谕俯身,在他耳边问道:“这件事,太傅知道吗?” 若文太傅知道这两人有过一腿,还推波助澜一把,这可不是为老不尊能形容的了。冯佑远伸手抚了抚皇帝的衣领,低声道:“陛下请放心。太傅只知道我是来教书法的。” 李谕笑着说:“那你们冯家胆可不小,敢拿太傅做筏子。” 冯佑远整个人已经靠在李谕身上:“是我自己求了家中安排的。陛下想不想要?” 李谕看他的姿势,知道只要他一点头,立刻就会享受到一场淋漓的口/活。但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了,不太谦虚地说,现在他处在人间一个比较高的位置,牵扯到比较多的利益关系。也必然有很多人会来讨他的欢心,甚至想来操纵他。 他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和某个人发生了关系,他不可能对那个人无动于衷。他也不愿意为这种享受冒险。 所以,他只能用手指轻轻拂过冯佑远的下巴,示意他起身:“今天不用了。” 冯佑远的神色一瞬间极其不安,但只有一瞬,他很快低声笑道:“原来陛下只爱看我红妆。” 李谕一乐,汝阳王还真吃伪娘系,这到底算直算弯。 李谕的衣服到底还是宫女帮穿好的——冯佑远也是个小公主,只擅长脱人衣服,并不会伺候人穿衣服。一出了内室,冯佑远的脸色又变成了平静如水的好老师脸,恭敬告退。 次日萧从简入宫,见到李谕时候,随口问了一句:“陛下昨日的书法课如何?” 李谕吓了一跳。他一时语塞。他虽然和冯佑远进了内室,但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什么萧从简要这么问! 萧从简并没有注意到皇帝的脸色,只是端详着公文,道:“看来想陛下上一次课就见效确实是我妄想了……” 李谕这才谄笑道:“丞相看不出来吗?我觉得明显端正许多啊。” 萧从简扫了皇帝一眼,公事公办地宣布道:“陛下,臣与太傅商议过了,陛下年轻,应该常开经筵。臣已经命礼部安排日期,由臣来亲自挑选讲师。还望陛下努力学习。” 当了皇帝,照样得学习,还全是大牛来给上课。中国的孩子,自古以来,都是不容易的。李谕叹了口气:“行吧。全由丞相安排。” 萧从简的神色这才亮了点。李谕被他眉梢的那一丝轻松一触,突然问到:“丞相能给我亲自上课吗?” 萧从简猝不及防,这下轮到他语塞了。 第二十章 萧从简当然不介意自己再多个帝师的头衔,他只是没想到皇帝如此主动。 不过这事对他并无坏处,他立刻应了下来:“臣愿为陛下授业解惑。” 李谕与萧从简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都很满意。李谕问萧从简:“丞相能尽快安排经筵吗?” 萧从简从未想过皇帝是如此好学,但摆出好学姿态并不是件坏事。这件事情正符合他的期望——皇帝正应该多多关心这些事情。 他立刻详细地为皇帝讲解起经筵上的科目设置,必讲典籍。皇帝微笑听着,双目炯炯有神,真像对这些十分感兴趣。 经与史是必修科目——哲学和历史是重中之重。礼与法也会有专业大牛来给皇帝解读。这些东西的意义已经超越了王朝的兴亡,因此能代代传承。 李谕问萧从简:“丞相会给我讲什么?” 萧从简说:“我给陛下讲史,还有兵法。” 李谕同样没想到萧从简这么积极,一教就教两门,他还以为萧从简只是应付他。如此一来,李谕是真来了兴趣,他看着萧从简问:“朕想听丞相亲口讲一遍百鹿山之役。”他来到这里这么久,基础知识补了不少。萧从简的光辉生平,他已经倒背如流了。 萧从简当年未满二十岁就拜为将军,领兵出征,曾在百鹿山有一场大战,大破敌军,一战成名,震动朝野。李谕第一次听说时候,只觉得这太传奇。但转念一想,这样的人位极人臣才在情理之中。 “朕还从没有听过丞相亲自讲这场战事。”李谕一向喜欢故事,何况这还萧从简做主角的故事。 萧从简心中笑了一声。当皇帝五岁左右的时候,就曾经听他讲过百鹿山,那时候皇帝还是个垂髫小儿,最大的劣迹是用墨汁泼宫人的衣服。那时候他凯旋归京,进宫受封,小皇子要他把百鹿山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 如今皇帝自然是不记得,也不会相信这件事了。即便记得,皇帝大概很难将当年的少年将军和他视作同一个人。就像萧从简自己,不会将轻浮又反复无常的皇帝还看作一个天真可爱的孩童。 尽管皇帝这会儿的眼神十分干净…… “丞相一定会讲百鹿山的吧?”李谕又确认一遍,他其实早就希望能听萧从简谈谈他自己的故事了,爱一个人和了解一个人并不是一回事。他但事情总得有个过程,李谕希望他能和萧从简有个良性循环。至少,他现在的地位为他提供了一些便利。只要不是太过荒诞的要求,人们总是乐于为皇帝服务。 萧从简当然也不会拒绝,他神色平和地说道:“陛下对边疆如此关心,臣自当用心讲解——自百鹿山之战之后,已十年有余,形势与当年大不相同。” “朕相信丞相心中自有乾坤,形势如何变化丞相都能掌控。”李谕适时送上一顶高帽,但这话他说得并不违心。他确实是这么相信萧从简的。 萧从简终于笑了,他的唇角很美,笑起来尤甚。但李谕看出了,这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流于表面的反应。丞相的心不会轻易被打动。 但这是一个好兆头,是一个契机。 萧从简离开之后,李谕仍心情愉快。 冯佑远午后来给皇帝上课。书法需要日日练习,冯佑远有的是机会,第一次出手没有成功之后,他放缓了节奏。今日上课时候他没有再对皇帝有性骚扰。 但课后闲聊总是不可避免的。 冯佑远今日穿了件鸦青色的圆领绫衫,他肤色洁白,穿得才好看,腰间是金带钩,花纹精细,看起来就赏心悦目。 他绘声绘色地向皇帝推荐了几处好玩的地方。 可惜李谕对乐坊并不感兴趣。他乐于欣赏歌舞和表演,但对这个时代蓄养歌伎的风气接受无能。何况宫中已经有足够多的歌伎了。 斗鸡斗狗很经典,但他更情愿看宠物卖萌而不是斗殴。 冯佑远昨天就感觉到皇帝变了许多。当皇帝还是汝阳王时候,是个浪荡的,爱蓄伶,爱斗鸡,爱饮酒作乐,常常为一场游戏一掷千金。冯佑远当初倒不是独具慧眼,那时候就能猜到汝阳王会登顶,只不过一起寻寻乐子,汝阳王生了副好皮囊,他不吃亏,彼此都知道是逢场作戏,尝个新鲜而已。 没想到造化神奇,汝阳王登基为帝,冯家登时出了个皇后。冯佑远自然也动了心思,他是男人,不可能入宫,但这样更好,他自认为了解皇帝,只要摸准了穴位还是很好哄的。到时候只怕比做皇后还快活。 但昨日一试,冯佑远把握不准了,他只觉得眼前的皇帝有点难以琢磨。过去能轻易挑动的情/欲似乎消失了,皇帝变得和蔼而冷淡,像是他的头顶上真的升起了紫微星,将帝君与凡人隔开,与过去的一切荒唐行径隔开。 冯佑远真要相信命数之说了。 但幸好昨天的闹剧之后,皇帝没有立即推开他,仍默许他继续陪伴身边。他必须把握好这个机会。 “等夏天过去,陛下要不要去秋猎?”冯佑远试探问。 李谕骑马还行,骑马还要打猎这难度他还挑战不来。再说……“一般猎什么?”他问。 冯佑远立刻说:“野鸡,各类鸟;还有兔子,鹿之类的小野兽猎得多。” 这个时候还没动保的概念,杀野生动物不犯法。但李谕没这癖好。他正想说“小鹿多可爱,射它干嘛”,就听冯佑远说:“朝中大人们一起去秋猎做个比赛一定很有趣。” 李谕心中一动:“丞相打猎么?” 冯佑远笑道:“丞相有自己的鹿场呢,专供打猎用。” 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皇帝来兴致的话头,他不能轻易放过。他说:“陛下好久不去虬岭玩了吧?整日闷在宫中也会把人闷坏,不如改日就去猎场散散心?” 皇帝又问:“丞相的猎场很大吗?” 冯佑远说:“都在虬岭那一带,陛下顺路可以游玩一番。只是听说……”他猛然停住。 皇帝看了他一眼,冯佑远不敢吊皇帝胃口,立刻说:“只是听说丞相不爱招待旁人去自家猎场,不过既然是陛下,想必丞相一定乐意。” 李谕心想,这可说不定,大大的说不定。 第二十一章 作为一个皇帝,李谕的档期拍得比演员还要满,而且重要得多。固定的日期干固定的事情,尤其是祭祀一类,早就在日历上标好了。现在他得吩咐内官和殿中省注意把他的秋猎计划安排进日程。 离夏天还有段时间,宫中已经开始安排皇帝的避暑行程。一到夏天皇帝通常会去京郊的园林别宫,临近京城,方便处理政务。有时候也会去东都隋京或北若,那里夏季比京郊更凉爽些。李谕继位不久,暂时不好跑太远,仍选了在京郊避暑。 李谕在宫中住了几个月了,除了祭祀公务,还没机会在宫外逛逛。他寻思着微服私访应该不太现实,还没尝试过。因此这段时间下来,他确实诚心盼着夏天换个地方避暑,然后秋天去打猎的安排。皇宫再大,天天住也没意思,何况李谕常常出入的宫殿就那么几座。 夜晚休息时候他大多都在东华宫,有时候会去皇后的坤仪宫,是为了商量事情和看看孩子。 今天李谕又来坤仪宫和皇后商量夏季避暑的事情。 皇后牵着大皇子给皇帝行了礼。 李谕抱着孩子逗弄了一会儿,又拿了米糕给他吃。 大皇子刚满三岁,正在断奶,李谕宠他,有时候听他哭着要奶喝便会心软,叫乳母给他喂奶。小孩子最会看大人眼色,经过一次便知道跟着皇帝有奶喝。 这会儿孩子瘫在李谕怀里,吃了米糕,又闹着要喝奶。李谕看他哭得可怜,立刻就好好好。皇后皱着眉,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 断奶只是件小事,只要狠狠心,不用一个月就能断掉。皇后并不担心儿子断不了奶。皇帝宠爱皇子本不是坏事,只是有时候她看着皇帝,觉得他对孩子的宠法并不像对太子的宠法,皇帝对她的孩子和对德妃的孩子并无区别。 她心焦的是这个。皇帝立了她为后,但一点也没提到立太子的打算。冯家人入宫来看她,已经明示暗示好几次了,希望她能说服皇帝,早日立下太子。 “……皇后?”李谕看向她,“去行宫准备得如何了?” 皇后回过神来,她柔声说:“都备妥了……”她已经下了决心,去行宫之后再就立太子的事情探探皇帝的口风。 “就是贤妃这两日有些不适,她宫里还没开始准备收拾。御医看了虽说不要紧,但也说了要静养,陛下要去看看她么?”皇后问道。 贤妃陈氏是公主的母亲,李谕对她印象不深。据说之前她在汝阳王的侍妾中出身一般,并不算受宠,只是偶尔一次怀上了孩子,因此地位比旁人稍微提高了些。李谕见过她几次,她人很老实,不多话。 虽说装病是宫斗剧里的常见手段,但李谕凭印象感觉贤妃应该不是装病:“今天晚了,明天我会去看看。” 李谕又叫过宫人,吩咐送些补品给贤妃。 到了休息时候,李谕在坤仪宫睡下,只是不与皇后同床。皇后早已习惯了,临睡前她让宫女退下,自己为李谕梳头。 “陛下真是变了许多……”她一边轻轻梳理,一边喃喃道。 李谕都要被她弄得伤感起来。他自认为自己一定是比原来的汝阳王对皇后更好,至少他更温柔。但他也知道,从此之后他与皇后诸妃不会有肌肤之亲。他们永远不是真正的夫妻。 “皇后怨我吗?”李谕半开玩笑地问。 皇后手里的梳子差点掉了,对皇帝怨愤可是能废皇后的罪名。她一瞬间僵在那里,才听到皇帝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朕已经不是汝阳王了,自然与从前不同。”李谕说。 他拍拍皇后的手,示意她继续。 “你在担心什么,朕知道。用不着操之过急。”李谕说。 皇后这才放心来,这话虽然听起来挺像糊弄人的,但至少说明皇帝心中想着这件事,并不是毫无指望。 “陛下,妾怎么会怨陛下?”她终于能通顺地说话,“陛下是妾的天啊,妾和翎儿全都指望陛下。” 第二天李谕去看了贤妃。贤妃已经好多了,应该能一起去避暑。她起身行礼之后就半躺在榻上,颇为楚楚动人。李谕看着她,只想到小公主长得像她,长大了一定也是个美女。 晚间李谕没有在贤妃处留宿。他独自睡在了东华宫。 临睡前,他回顾一天,感觉有点失落——今天丞相事务繁忙,没有来见他。 “赵十五。”李谕坐在床边,想和人聊聊天,今天正轮到赵十五值夜。 “陛下。”赵十五一向恭敬。他是内侍,恭敬,顺从和讨人开心就是他的本质工作。 “你觉得朕变了没有?说实话。”李谕问。皇帝这种生物,一般情况下在同一时间同一国度只能存在一个。他没法和别人交流下做皇帝心得。所以他不是很清楚一个皇帝,到底该怎么处理宫中对皇帝的风评。 “回陛下,人总是会变的。”赵十五不怎么委婉地说。 李谕哂笑:“这么说,你们是没少议论朕了。”这是必然的,那有员工不议论领导的。哪怕是规矩森严的宫廷,那些角落中的窃窃私语,必然是在议论着这宫中的主人。 赵十五忙道:“宫中人人都赞陛下仁慈,说陛下是难得一遇的仁主。” 李谕知道这话水分大。作为八卦可不够刺激。 他用香囊扔赵十五,砸中他的脑袋:“说吧,宫中最近谈论的红人奇事是什么?你要不说实话,朕自然能找到说话的人。要你何用。” 赵十五这才说:“宫中最近都在说,陛下正宠爱冯家的少公子。” 这说的便是冯佑远了。 李谕顿觉好笑。他并没有打算和冯佑远有一腿,只是宫中似乎已经认定冯佑远是他的新欢了。他打算把这水再搅混一点。 “明天,该接无寂进宫了。”李谕说。他之前就知道无寂小和尚已经到京中了,正在灵慧寺修行,一直派人盯着。这会儿看看,是时候见面了。 第二十二章 灵慧寺在帝京永平坊附近,离皇城远,周边都是平民聚集的酒肆食铺。虽然比不上皇城一带朱门望族的雍容气派,但街道上整日熙熙攘攘,人流不绝,美人当垆,翠袖招展。深山老林来的小妖精们要在这里走一趟,才算明白什么叫人间滋味。 小和尚一路靠化缘从淡州走到京中。他有个师叔在灵慧寺已快十年,因此到了京中之后就去灵慧落了脚。灵慧寺的主持见无寂生得好皮相,说话还带脑子,不由喜爱,夸他性灵。不多日就许他进了藏经阁抄经。倒叫寺中的本地和尚笑说果然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宫中人来时候,寺中早课刚结束,僧侣们见到宫人并不诧异——此处是帝京,又是几百年的佛寺,众人眼界不浅。宫中贵人常常会遣人来送香油钱,虔诚礼佛。 无寂远远就瞧见黄衣的宫人,他略一失神,就听身边一个小和尚摇头晃脑油嘴滑舌道:“那是宫中的太监,没见过吧?宫里的妃嫔不能随便出宫,所以有什么要出宫的事都遣太监来办,懂吗?他们一准是来送香油钱的,宫中都信这个。太监也信,上次还有个大太监,来寺里一出手就捐了五十两银子,五十两!” 无寂到现在还不是很习惯。灵慧寺的年轻和尚们大多能说会道,迎来送往,乐于招待富人,叫他不由为他们担心起将来。不知道是永平坊这一带太过热闹,所以年轻人不免浮动,连和尚也不能免俗。还是整个帝京都是如此,毕竟帝京是当世第一大城。 他从淡州一路走到京中,见识到了许多,也想了许多。来灵慧寺之后,埋头经书,心中还算平静,只是这会儿,一见到宫人,他便知道这么多日的平静,竟是假象。他心头热得很,并不比别人少几分浮躁。 所以等到宫人与主持一起到他面前,说起进宫事情时,他没有犹豫,只道:“我去。”他随宫人上了马车,行过永平坊的人声鼎沸,才有些对灵慧寺的不舍。 李谕练完字,冯佑远照理会磨蹭一会儿。但今天李谕没心情和他磨嘴皮子,直接打发他走了。 冯佑远出去时候正好看到东华宫的内侍领着个年轻和尚往里走,他不由好奇,问身边的宫人:“那位小师父看着眼生,可知他宝刹何处?” 宫人笑道:“冯先生这般灵通人物都不知晓,奴婢哪里知道?不过既然被召进宫来,顶多两日就该清楚了。” 冯佑远哼了一声:“等旁人都知晓了有什么意思。” 他的玩友当中不乏三教九流,京中的名人他心中大抵有个谱。只是这和尚着实面生,且看着也不像京中人,说不上来的年轻青涩,只是眉眼还算好看。 他暗暗称奇,能进东华宫,自然皇帝的意思,只是不知道皇帝找来这和尚做什么,看着并不像得道高僧。 无寂在偏殿中坐了一会儿,宫人为他端了茶。他慢慢数着念珠,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又有宫人过来请他入内。 李谕刚换好衣服,转身见到无寂,就微笑道:“在京中待了这么久,朕不派人去接你,你也不来找朕?” 无寂面红起来,他合十向皇帝行了礼。 李谕握住他的手,让他坐下,坐在自己身边。他看着无寂,打量着他的样子。入京之后,李谕已经见到无数美人,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他原以为见过那么多种美,再见无寂,难免会挑剔些,但是并没有,这会儿他看无寂,还是觉得他可爱。 “永平坊朕还没去过,你已经在那里住熟了,京中可好玩?”李谕笑着问他。无寂道:“比淡州不知繁华多少,有时候太过热闹了,也叫人……不知所措。” 李谕点点头:“确实,与淡州一比,是两个世界。” 李谕又拿了自己做的点心招待无寂和尚。 “这种里面加了奶酪,味道极香。” 无寂尝了一块,说话也大胆了些,皇帝虽然是皇帝,但和在淡州时候似乎变化不大。 “陛下还仍捣鼓这些吗?” 过去在淡州时候,汝阳王钟情山水,钻研食谱,可以说是修身养性,低调淡泊,免得京中不满。无寂没想到皇帝回京之后,仍喜欢做这些。 李谕微笑道:“并不用我动手。再说治大国的时候,也可以烹小鲜嘛。”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李谕就让宫人捧了锦盒过来,里面装着颜色绚烂的袈裟。他赐给无寂,无寂不受,李谕坚持,无寂只好接下。 之后无寂便在宫城附近的大兴寺住了下来。这座大寺靠近宫中,也是皇帝的专属寺院,里面僧人并不多。相较灵慧寺,甚至可以说是冷清。 当晚无寂就搬去了大兴寺。此处僧人与凡间相比又是一种风度,仪容都很端正——毕竟是为天家礼佛,自然要看得过去。只是大多冷着一张脸,像与世隔绝的高人。泥金佛像姿态优美,端坐殿上,佛香幽幽中,仿佛千年万年都是如此。 无寂做完晚课,又在自己房间中打坐。但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的心静不下来。环视四周,他从淡州带来的行李已不见踪影,柜子上放着的是皇帝赐他的新袈裟。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月下巍峨宫殿的侧影,看似伸手可及。他本该看淡这一切,淡州也好,京中也好,都只是万物的色相,不可为之着迷。 第二十三章 皇帝召了个淡州的小和尚到京中的事情,不日大家都知道了。因为无寂生得好,添油加醋之后便成了“那个绝色的和尚”。 还好皇帝没有让小和尚直接住到宫中,而是安排在了大兴寺,并不算离经叛道。 毕竟曾经高宗皇帝还干过更荒唐的事情,房中私事只要不涉及血统,不干扰朝政,就只是段艳史罢了。 萧从简知道了这事情,只道了句:“皇帝玩心还重得很。” 他的幕僚不无担忧:“万一陛下被这和尚迷了心窍……过去淫僧乱政的事情并不是没有。” 前朝哀帝时候就曾有宫廷血案,是因淫僧而起。哀帝爱将宫人做僧道打扮,又召了些美貌出家人来厮混,终于闯下大祸,有人竟逼/奸并掐死了哀帝的一个宠妃。此宠妃出身清贵,如此惨死之后,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宫中被处死宫人无数。 此事是前朝宫廷第一大丑闻,虽然已过去近百年,但其中的荒诞残忍和纠缠其中的阴谋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不怕,”萧从简很淡定,“盯着这僧人。皇帝赐他钱财都无妨。若是要赐他寺院或土地,就敲打敲打他。” “但皇帝还年轻,就崇佛问道,恐怕不妥。该有人规劝才对。”幕僚又道。 萧从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若真觉得该规劝皇帝,就上疏劝谏。” 他的眼睛极明亮,又幽深,若是对视,会叫人觉得十分慑人心魄。幕僚只与他对视一眼,就不再言语。 萧从简慢吞吞问:“慎之,你会把这道谏疏写出来吗?” 许慎之神色动摇起来,仿佛若说错一句话,萧从简就会叫他万劫不复一样。 萧从简听到自己心中有个声音轻轻嗤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真话,也叫人战战兢兢不敢相信了。 “这道谏疏,你先写好了给我过目。”他明确下了命令。幕僚这才松了口气,立刻应了下来。 等从丞相府出来,许慎之立刻被叫住了。 “慎之啊慎之!”叫住他的人是程穆,同僚之中两人最为要好。 两人找个清净地方说话。程穆劈头就道:“你向来是个聪明人,怎么这次犯了糊涂?” 许慎之不言语。 程穆说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关心皇帝?这宫中朝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皇帝呢!要你来劝谏?你够得上那劝谏的分量吗!皇后没劝谏,丞相没劝谏,你蹦出来劝谏。” 许慎之饮了口酒,道:“你说的,我都明白……” 程穆说:“你是该明白——你我早议论过了。如今丞相大权在握,他并不想皇帝那么快亲政掌权。皇帝初登大宝,正是万事都新鲜时候,正玩得开心,与丞相相安无事正好。怕就怕,皇帝玩腻了,闹着要自己主事。到时候玩个和尚都是小事了,那是拿国运给他玩啊!” 许慎之摇摇头:“所以皇帝才更应该在还没亲政之前努力学习不是么?因为不想皇帝立刻亲政就放纵皇帝玩乐……” 他叹了口气:“何况陛下眼看就满二十岁了。□□二十岁时已经与群雄逐鹿中原了,这是李氏的天下啊!难道要一代不如一代?” 程穆低声喝道:“你疯了!” 他劝慰许慎之:“如今皇帝虽然对政事不甚关心,但该出面的时候都出面,举止也算得体,并没有荒诞行径。何况丞相也已经安排了经筵,慢慢来吧。” 许慎之心情低落,很快就醉了。但他的悒郁并非全是为了李氏皇族,他心中有大半都是为了丞相。当年的少年,几个不仰慕萧将军? 他最怕的,是萧将军变成萧丞相,已经渐渐忘记初心,最终变成醉心弄权的窃国大盗。 许慎之回家之后借着酒意很快就写完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劝谏疏,劝皇帝远离僧道,劝皇帝努力进学,积极施政,仿效□□,创太平盛世。言辞激烈,颇为煽情,次日赌气一般送去给了萧从简。 萧从简看过之后只说:“文笔不错,只是太过诋毁释家。我先压下了。”他对其他部分没做点评。许慎之失落之余倒平静了许多。 李谕知道小和尚这事情引起了些波澜。丞相都提醒了他一句,想来其他人议论得就更多了。 萧从简依然保持至少两天进宫和皇帝见一次面的频率。他会就诏令征求李谕的意见,虽然李谕的答案必然是“同意”。看似是走个形式,但李谕发觉萧从简日复一日,并不会三言两语地糊弄他,而是尽量简短清晰地把事情说清楚。 这天说完正事,萧从简就提了句小和尚,问李谕:“陛下对无寂和尚是何打算?” 【李谕邪魅一笑,一只手挑起丞相的下巴,深沉道:“怎么,丞相大人嫉妒了?” 皇帝崩,全剧终。】 李谕脑内下这剧本,太美了。 他老实说:“朕打算让他在大兴寺修行,不时入宫给朕讲讲经。暂时没有其他打算。” 萧从简又道:“佛法虽然精妙,但陛下年轻,最好不要沉迷其中。” 李谕立刻说自己只是略做消遣,而且最近练字正在抄写佛经,若是对经书了解多些,也能更好得练字。他觉得自己顺口就找到了借口真机智。 萧从简又提到一句“洗云宫案”,李谕不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能打马虎眼过去了。 回头他就叫赵十五:“洗云宫案是什么?” 赵十五唬了一跳,不过还是一五一十说了。哀帝如何荒唐,又如何祸害了无辜的妃子,最后又牵连了多少人冤死。李谕听了只觉得背后冷汗都要出来了——因为召无寂入宫他没多想,也只是直觉让无寂住在宫中有些不妥,因此让他去了大兴寺。 有前朝的洗云宫案作为前车之鉴,他若真叫个年轻美貌的和尚在宫中住下,那可真是玩脱了。 李谕决定好好学历史,至少把这些奇葩大案都要烂熟于心。 第二十四章 六月十二日,皇帝动身前往前往京郊避暑。预计会在那里住到八月初。萧丞相随同前往。既然皇帝和丞相都去京郊行宫,半个朝廷差不多都移去行宫办公了。 贤妃的病情在临行前又加重了,只能留在宫中养病。公主跟随皇后一起出行。 无寂,李谕本来想带他一同来行宫,但想到这段时日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便改了注意。等他在行宫过段时间再召无寂过去。 在这时代出行,还是在夏天出行,哪怕是皇帝也是受刑。不巧的是他们出行前一天天气突然暴热起来,天还黑着李谕就起来梳洗了,因为要赶在太阳出来前动身。车上摆放着许多冰块,但天亮之后还是很热,李谕上车之后就解开衣领,卷起袖子,用手帕裹了冰块不时擦拭。尽管宫人委婉提醒皇帝如此不太雅观,但李谕真想告诉他们,夏天没有空调,你跟我提个屁的雅观。 中午时候皇帝在驿站休息,总算凉爽了些。丞相骑马过来看了眼皇帝。 李谕看到萧从简不由惊奇——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热,脸上一滴汗都没有,仍是平时的样子。 “丞相不热吗?”李谕好奇问,“别和我说心定自然凉。” 萧从简假笑着说:“心定自然凉。” 李谕被他逗笑了。他想到萧从简当年领兵,肯定有比这艰苦得多的时候。他又突发奇想,想到一种可能,说不定萧从简有内功,练习了什么内功心法。 他说给萧从简听,萧从简居然没有哈哈大笑,而是认真思索片刻,道:“算不上内功,只不过是呼吸之法罢了。但主要还是……” 李谕等他下文。 “……心定自然凉。” 李谕笑得差点从榻上掉下去。 萧从简又说只要不老想着热,而是该想想起来,多想想凉爽清净之物,自然就会感觉凉快了。他向李谕道:“陛下看着我,是不是就觉得凉爽许多?” 李谕心道,怎么会呢,我看你越看越热。 他回味了一会儿才说:“丞相这是哄孩子呢。” 萧从简只是微笑。 李谕感到离京之后,萧从简似乎放松了些。看来大家都喜欢消暑度假,出去旅游,连萧从简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这个认知叫李谕感到心中温暖。虽然很热,但他心中更温暖了。 中午时候李谕没什么胃口,只叫厨房准备了冷淘和些凉菜。 厨房按皇帝的指示做了酸酱汁,里面主要是醋,另有十几种香料,吃的时候小用一勺浇在冷面上,在夏天时候十分芳香开胃。 李谕吃着吃着就向萧从简道:“这世上有种果子,叫番茄,真想让丞相尝尝。” 萧从简自然没有听说过番茄,只是望文生义,道:“是番邦果实?” 李谕点点头。 萧从简道:“我会派人留意。”他以为是皇帝想要。 晚间时候终于到了行宫。李谕先去看了皇后和几个孩子安顿得如何。然后又派人去问了萧从简。萧从简住在行宫附近的别墅中。 行宫附近皆是一片片的别墅,都是重臣和宗室皇亲的产业,邻近行宫方便伴驾。即便皇帝不来行宫,这些达官贵人的家眷也不时来这里小住,或消暑或休养,总之是个宜人场所。 宫人从萧从简的别墅回来,向皇帝回禀:丞相已经住下,一切妥当,多谢陛下关怀。 李谕微笑点头。 这一天在车上时候,要么是热要么是昏昏欲睡,他这会儿来了这清凉地界,陡然来了精神,一点儿也不困了。令宫人为他掌灯,他在行宫花园中闲游,只觉得古人所说的秉烛夜游果然浪漫。 “到了行宫,都有什么可玩的?”李谕问身边宫人。 很快就罗列了一大堆,虽然与宫中时的消遣大同小异。但行宫更松散些,没了拘束自然比宫中更好玩。 第二天一早,李谕就在行宫的露华池中游了个泳。在宫中时候他只有洗澡的时候划两下水。宫中的御医强烈不建议他游冷水泳,仿佛他十分娇弱,稍微一遇冷水就会死掉。李谕被他们吓得有些怕。 不过现在他不怎么怕了,毕竟夏天到了 游过泳之后,他顺着碎石铺就的小道散步,此处园林更具野趣,比宫中的一板一眼更叫人喜欢。李谕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宫人提醒他,再往前走,就要走出行宫了。 正好有人来禀,丞相来了。 萧从简请皇帝有空去看看隐居在这一带的一位当世大儒,也算是一种美谈。 李谕应了下来,说:“我听说在行宫一带,以能迎接皇帝游览自己别墅为荣?” 萧从简道:“确实如此。陛下今年想要游览哪家?” 李谕笑着说:“当然是丞相家。朕十分想看看丞相的布置!” 萧从简倒不算十分猝不及防。他是百官之首,皇帝去他的别墅游览以示恩宠本就是应该的。 何况当年高宗皇帝时候他就已经有过这待遇了。那时候汝阳王快十岁了,跟着高宗皇帝一起去了,还用金弹弓打烂了一盆兰花。 皇帝为何一副记不得自己干的坏事的模样,十岁的孩子已经完全能记事了。萧从简只能将之归为厚颜无耻。他心疼那盆遭殃的兰花。 但这时候也没必要和皇帝计较这个了。萧从简大度道:“臣会做好准备,恭迎圣驾。” 李谕连声道:“不用准备,我就是……”他就是想看看萧从简自然的样子。他揪了片叶子,向萧从简柔声道:“丞相的园子,朕怎样都会喜欢。” 第二十五章 皇帝驾临下臣家中并不是说去就去的事。李谕去游览丞相的私人林园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这已经算快的了。 这三天里,李谕在行宫做得最多的就是散步和游泳,期间还登山一次。这让他有点想起在淡州的日子,运动不受时空限制,只要身体动起来就好。这个时代虽然谈不上是最好的时代,但他还是想尽力多活些年头。 不过与淡州时候不同,在淡州时他是个被流放的王爷,如今却是一国之君。因此与淡州时候相比,境遇已大不相同。在淡州时候,他得自己找乐子;而今是乐子送上门。 来行宫之后,冯家就送了一批东西过来。给皇帝送了十二毛色极佳的骏马,又给三位皇子公主送了小马驹。孩子太小,送来的小马驹他们还不会骑,只是坐在上面,宫人扶着慢慢走圈子。李谕看了都觉得可爱极了。 皇后听说了皇帝的安排,也为冯家提了一句。李谕对冯家的印象谈不上很好,至少在淡州时候他们可没这么热情过。如今又太过巴结。李谕是傻子才看不出来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李谕没有和任何人谈过立太子的事情,除了那天晚上为了安慰皇后暗示了一句。从理智上说,他很清楚将来的太子就是皇后的儿子——即便冯家不讨人喜欢,他也得按规则来。只要皇后和冯家不犯根本性错误,没有理由不立长子为太子。 但他直觉就是暂时不想提起这件事。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成为皇帝太快太意外,也许是太子这个位置太过敏/感,也许是某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原因。总之,他认为再等等比较好。 还好现在冯家虽然殷勤,但还不算太焦急——李谕认为他们也没必要焦急。 皇后提出冯家也想请皇帝赏光。李谕答应了下来,只是时间要安排在丞相之后。皇后立刻眼睛明亮了起来。李谕微笑道:“你该告诉你伯父,朕不是看他的面子,是看你的面子。” 皇后嗫嚅:“臣妾……” 李谕摇摇头,制止了她的谦辞。 丞相的别墅清平园离行宫不远,当天李谕乘车过去,即便是在行宫,依然是人马浩荡。 萧家人都在外迎驾,萧从简的长子萧桓也在。李谕看这架势不免有些灰心,他原来设想的是萧从简招待他,参观萧从简的房子,私密又友好地增加感情。但现在是丞相招待皇帝,排场和架势依然免不掉。 幸好进到园子之后,顺了些李谕的心意——人虽然多,但众人也不可随意近皇帝的身,除非皇帝召唤。 李谕先走了流程。让萧从简一一介绍族人。萧桓不需介绍,在宫中任职,李谕很熟悉他。其他是萧从简的叔伯兄弟,还有亡妻家两个年轻的内侄。 李谕不由就多看了那两个年轻人一眼,看起来并不出挑,不要说与萧从简比较,就连萧桓相比也差得较远。他知道萧从简的妻子已经去世数年,这时候还想着妻族的孩子…… 李谕没有再想下去,他原本是想多了解萧从简来的,但真的看到了什么,又叫他有些窥私的惭愧。 游览时李谕只要萧从简陪伴,其他人都被留了下来。 清平园修建得很端方大气,园中有清平湖,疏朗开阔,并没有过度修饰之处,湖边造了渡口,停有小舟。沿湖又有几处景致,夏季虽热,但道边古木高大浓密,遮住日头,走在下面只觉得湿润凉爽。 晚间萧从简设宴,李谕喝了酒,就要躺下。 萧从简已布置准备好皇帝休息的地方,宫人扶李谕入内室在榻上躺下。李谕就道:“我要丞相。” 宫人劝道:“陛下该休息了。” 李谕坚持:“朕要与丞相说话。” 宫人无法,只能去传话。 李谕盯着那扇清平湖十二景屏风,不一会儿,看到上面有个人影,隔着屏风问道:“陛下召臣何事?”那个声音沉静优雅,丝毫不知道李谕的心情。 李谕沉沉道:“朕有话要问丞相。” 人影定了一下。然后才转过屏风。 李谕从榻上坐起,他要萧从简坐到他身边。 萧从简在他身边坐下。 “陛下可是不适?”他关切问。 李谕笑了起来:“怎么了?丞相难道认为我真喝醉了?” 他有些懊恼,这话听起来像借酒装疯。他本意并不该如此。 他只是有些失落而已。 “丞相……”李谕喃喃道。 萧从简很有耐心,皇帝这一天都真的只是在老老实实观赏风景,虽然看起来兴致不高,但没有在他的园子要歌伎陪伴,他已经满意了。这会儿他断定皇帝是醉了。 醉了的人,总是没道理可讲的。他见过勇猛的将军醉了之后像小绵羊,也雅士醉了之后丑态百出。皇帝还不算太过分。 “陛下,好好休息吧。”萧从简道。 李谕抓住他的手:“我真的有话对你说!” 但这真不是一个表白的好时机,他知道的。 第二十六章 他们对视着。李谕不知道那是一秒,还是他臆想中的无限。 太感性了也是一种错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都必须有感性的一面,但在现实中必须知道该如何使用那种感性。 李谕知道,他若此时说出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直觉知道萧从简不会喜欢。 “丞相的招待……朕很喜欢。”他像累了一样,闭上了眼睛喃喃说。 萧从简端详着皇帝的脸,这会儿年轻人看上去终于筋疲力尽了,仿佛刚刚一瞬间的执拗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的头优雅地垂落,像是屈服于命运而不是屈服于醉意。他变得散漫,在灯下莫名显出些悲哀。 萧从简起身准备离开,皇帝的声音又追着他响起:“丞相……” 萧从简回首看向他,皇帝仍闭着眼睛,说:“……朕想看河灯。” 萧从简微笑起来:“臣会命人安排。” 次日上午皇帝从丞相的清平园离开。皇帝住过一晚的院落和房间会保持原样,但从此其他人不能再住进去。 李谕觉得这样挺浪费的,他向萧从简表示为了避免这种浪费,他会再来住的。 萧从简又被他逗笑了。他从没想过皇帝——前汝阳王还有节俭的心思。 但皇帝这样的态度实在叫人猜不透,萧从简原以为他和年轻的皇帝之间会气氛紧张很长一段时间并一直紧张下去。但实际上除了最初时候大家都有些紧张,之后他们之间没有起过矛盾。 避暑以来他们之间甚至称得上君臣和谐。 萧从简认为,这主要是因为皇帝对于政事还处在一种懵懂之中,甚至兴趣不大。但如果哪一天他醒悟过来,或者被人怂恿决心自己掌权的话,萧从简知道冲突不可避免。即便他们的政见完全一致,目标完全一样,冲突依然不可避免。 萧从简看看皇帝的侧脸,皇帝看上去很轻松。但萧从简已经知道这轻松下面隐藏着秘密,就在昨天夜里,皇帝几乎要吐露给他了。 “臣会恭迎陛下圣驾。”萧从简欢迎皇帝再次做客。他希望下一次皇帝醉得更厉害些。 在萧家的游览结束后,就轮到了冯家。冯家比丞相家还高调,几天时间就起了一道两百米长的花墙做屏障,争奇斗艳,俗艳得十分好看。不过李谕对冯家就是走个过场,花幛他看了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对丞相那是对他喜欢的人,自然看什么都顺眼。对冯家他可就没那么多欣赏的心了。 不过李谕还是当着皇后长辈的面好好夸奖了一番皇后,称赞她娴雅朴素,不爱奢侈,确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冯家一听这话,心中直嘀咕,只觉得百米长的花幛算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只能悄悄把酒宴上那道会喷火的火龙菜给撤掉了。 幸好对冯家来说,皇帝能御驾亲临本身就算达到目的了。 酒宴时候,李谕看到菜肴虽然精致,但并没有太过铺张之处,才露点笑容,道:“朕在宫中就常常说,要以骄奢淫逸为耻……嗯……” 冯家人立刻应是,一片恭维称善之声。 在冯家的节奏他得自己把着,免得太过欢乐,冯家得意起来就提立太子的事情。 午膳过后,李谕休息片刻,就起驾回行宫了,并没有留宿。 幸好这一趟冯家似乎只是想刷皇帝的好感度和朝中的声望值,没有向皇帝直接提出立太子的事情。李谕想想也是——这些高门世家哪个都不是吃素的,尤其立太子这种事情,若是提出了被皇帝当场拒绝那可就太难看了。 这种事情大概就像告白一样,观察,试探,再三地试探,在双方都确定彼此的心意,有十足把握时,一击必杀。 现在李谕给了他们模棱两可的态度。他既十分赞美皇后,又只字不提立太子的事情。冯家会觉得希望很大,但还有些不确定。 应付完冯家,李谕才觉得真该好好休息一番。幸好行宫的夏游活动丰富多彩,之后他看了一场马球赛,看了几场蹴鞠,他试图改变规则,但是不行,大家都不习惯。散步之余,游船也是个好消遣。 之后他又召了无寂过来。行宫附近的山上有清泉寺,寺中有泉眼,行宫每天都会去寺中取水。附近别墅也是,大多一早去取两桶水用来烹茶吃。 李谕想叫无寂过来,看看这寺,这泉眼,此处行宫周围的夏季风致,比起皇城又是不同。 无寂正在大兴寺中。宫人来接他,他便准备行李,准备动身。 大兴寺很奇怪,看似规矩森严,但只要不越过明面上的规矩,谁也不管你私下是否用功。僧人之间也很少交谈。众人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因此偌大的寺院,越发清静。 无寂正收拾行李时候,有师兄路过,无寂向他行礼。师兄道:“圣上这般宠信,看来你是要飞黄腾达了。” 无寂道:“方外之人,并没有什么飞黄腾达之说。” 师兄微笑道:“万物是空的,寺院可是实的。你得了皇帝欢心,便是有了捷径,恐怕不出几年,你就可以做大寺的主持了。想想是灵慧寺好呢?还是龙泉寺好?或是澹高寺?” 无寂一时失神。 师兄突然大喝一声:“无寂!” 无寂一惊,他便知道,自己一瞬间,是着了魔了。 第二十七章 中元节时候,行宫准备了盛大的放河灯。 数千盏河灯顺水飘荡,星星荧荧,与中天之月遥遥呼应,在夜色中美得很奇幻。 皇帝先在船上观看。靠在窗边能看见水边一群群的宫女放灯,她们或在水边默默祝祷,或三三两两嬉戏,她们知道或不知道皇帝正在看着她们。 船上都是后宫亲眷。皇后和德妃都在,还有几个孩子。小公主尤其乖巧,一直细声细气地和乳娘学话。小孩子两三岁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性格,大皇子不如二皇子顽皮,话说得更有条理,会问船为什么会浮在水上;二皇子更好动,在船上蹦来蹦去,以为能摇晃大船,逗得宫人直笑。 皇后穿着件紫衣,头戴凤纹金冠。德妃吕氏穿淡色,头上只簪了玉搔头。两人与淡州时候正相反了。如今皇后不得不更华贵些,吕氏却素淡起来,却都比以前更好看了。皇后本身五官平淡些,装饰之后颜色更好。吕氏生得俏些,淡妆宜人。 两人平常不常聚在一起,只是一碰到一起必然互相暗暗较劲比儿子。皇后自从皇帝去过一次冯家后心中安定许多,冯家后来又给她送过一次金银,对她越发殷勤。她心中本不该再将吕氏视作对手。但皇帝一直似乎也很喜欢吕氏生的老二。虽然吕氏失了宠,孩子却没有失宠。凡是大皇子有的东西,二皇子也总是有。这叫吕氏有了些底气和希望。 皇后叫大皇子背首诗,吕夫人就叫二皇子也背一首。皇后说大皇子来京之后就没生病,吕夫人就说二皇子都会打拳了。 中元的夜色最叫人感怀,李谕仿佛第一次发现她们是这样年轻一样。二十岁还未到。他二十岁未到的粉丝还在上学,旅游,幻想,或是恋爱。她们已经对男人失望,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 李谕终于回过身,走到小公主的乳娘身边,伸手抱过公主。公主眨着长长的睫毛,向李谕甜甜地微笑了。这个微笑叫李谕心痛。他真想告诉她,一千年多年后的世界有多美好。 他用额头碰了碰公主的额头,然后大声叫两个儿子:“阿九!瑞儿!” 两个男孩立刻跑到皇帝身边。 “父皇!”他们齐刷刷的,仰着脸。 李谕和他们柔声说:“你们知道天上有多少星星吗?” “很多!” “很多很多!” 李谕笑起来,他和孩子说些小故事和小科普。船上安静下来,宫人们都轻手轻脚,生怕打搅皇帝。皇后与吕氏都微笑着,怅然看向皇帝和孩子们。她们端起茶盏时有一瞬目光相触,知道彼此都在想同一件事——若皇帝的这份关爱只属于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船上的家宴结束后,皇后和德妃都离开了,孩子们也该睡觉了。但夜晚才刚刚开始,李谕换了个地方继续赏月和河灯。 皇帝摆驾去了捧月楼。高楼共三层,楼上极其宽敞,夜风凉爽。这次席间没有内眷。一层楼是忙碌的宫人和伶人为酒宴和赏月做准备。二楼是京中的世家子弟,其中不乏些纨绔。三楼是皇帝所在,召了些近臣与宗室子弟陪伴。 冯佑远本该是在第二层却因为得宠的原因出现在第三层。书法课还在一天不落的上着,上次皇帝去冯家的时候冯佑远也在。冯家准备时候,冯佑远就委婉提过,没必要造那个百米长的花幛,冯家没听。后来果然丢了丑,这才明白冯佑远天天伴在皇帝身边,还是有作用的。 全是男人在一起时候,伶人就上场了。隔着屏风忽然一声清冽的笛声,骤然之间,室内空气都为之一变。 李谕握着筷子的手就放了下来,这笛声很妙,一下子就抓住人耳朵,更妙在它不是没完没了,短短一会儿就结束了,之后便是洞箫,尺八与古琴合奏。那笛声却叫人最难忘。 李谕问左右:“是何人吹笛?” 宫人回答是宫中教坊的老人,入宫已有十五年。李谕没有召见,只吩咐了赏赐笛手二十两银子。 酒宴上众人又谈论起今年风调雨顺,自从皇帝登基之后未有大灾害,各种马屁吹得飞起。李谕听着渐渐觉得不快起来。 李谕脸色淡淡的,命宫人撤掉了酒宴,伏案痛哭起来,只道众人的话勾起了他的心思,叫他想起早亡的孝宗皇帝。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毕竟不是虚言。” 他哭得哀切,倒叫众人都惊醒起来。毕竟今年还未过去,仍用着孝宗的年号,说什么风调雨顺,若传出去,实在不像话。 刚刚几个说话最响亮的,这会儿都缩着肩膀。酒宴就此戛然而止。 众人退下去时,冯佑远温柔安慰了皇帝几句。李谕怕他看出破绽,只用手帕捂着眼睛,嘶哑着声音道:“你与旁人也是一样,只当我没心没肺,退下去吧。” 冯佑远听他话中却并没有厌恶之意,心中稍定。 三楼的客人离开,二楼的年轻人们立刻也散去了。不消片刻,整座华美的高楼,都属于李谕了。他收起了眼泪,擦了擦眼睛,慢慢起身。 皇帝走过寥落的宫人。宫人都纷纷屈膝行礼。李谕并不看他们,只是走到阑干边,月色正好,河灯已经飘远了,点点灯光已经到了水与天的边界。 他自嘲地微笑了。 做一个皇帝,也并没有那么难。 第二十八章 李谕不知道其他皇帝有没有过同样的烦恼,他们怕不怕被下人揣摩心思? 出宫避暑本是件轻松愉快的事,能免去一些宫中繁琐的规矩,与更多人接触游乐,展现皇帝私下的一面。本是件让皇帝放松身心的事情。但是来到行宫之后,李谕才发现与这与想象中的放松大相径庭。 在宫中时候一板一眼虽然无趣了些,但按部就班大家该干啥干啥。但到了行宫,大家就能真正“放松”吗?所有人都在注意着皇帝的一言一行,那些假装放松的样子叫人更累了。 最讨厌的是那些莫名其妙的马屁,简直是凑到李谕面前说“陛下陛下我都这样吹捧你了陛下你开不开心呀?” 开心个鬼。李谕芯子早就不是青少年了,不会被一点马屁就哄得晕头转向。 所以他偏要泼人凉水——他要做一个神秘莫测,没有套路,让人无法预测的皇帝。 第二天冷静下来想想,李谕觉得自己在赏河灯时给那些年轻人难堪,也许只是一种迁怒。也许他只是为失去了所有单纯和真诚的可能感觉悲伤。皇帝是没有朋友的,因为做朋友必须是平等的。皇帝不会遇到一个和他平等交流的人,更不要说拥有一份长久而纯粹的友谊。 幸好他还有无寂。 虽然无寂也不是他的朋友。但无寂到底与世俗中人不同,他是偏远之地来的小和尚,和京中的人是两种人。而且和他身边的许多人不一样,无寂从没有认识过真正的汝阳王,无寂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他。 午后皇帝就去了清泉寺散步游山,召了无寂和尚陪伴。 无寂昨夜也看到了无数河灯,只在一夜之间。行宫之中又恢复了之前样子,水边清扫得干干净净,昨夜的热闹已无痕迹,仿佛幻梦一场。 清泉寺距离行宫不远,以泉眼闻名。因靠近行宫,寺中风景也尤佳。李谕在寺中看僧人在泉中汲水,那个僧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在被皇帝看着,手中竹筒滑了好几次,李谕不禁笑笑,道:“慢慢来。” 汲来泉水之后就烹茶,李谕和无寂一起喝了茶。山中古寺阴凉遍地,又有泉水润湿,比行宫中更幽静凉爽,在庭院中石凳上坐久了,竟有一丝寒意。 “这里像不像是老神仙到过的地方?”李谕站在一处平台上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寂寥的绿色。叫人完全想象不到不远处就是豪华的皇帝行宫和一片片达官贵人的别墅。 “就是那种……山中一日,红尘千年,”李谕开玩笑,“说不定我们一出山门,就发现外面已经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无寂被吓了一跳,有些无奈:“陛下……”他并不觉得这笑话好笑。哪有皇帝会希望自己的天下转瞬即逝。 幸好这会儿皇帝身边只有些亲近的内侍和他,这种叫外臣听了要跳脚的话并不会传出去。他已经意识到皇帝对佛经的兴趣并不大,皇帝欣赏的是佛寺建筑,景致,素斋,也喜欢他的陪伴。皇帝将他看做一个不错的伴游。 这叫无寂心中有些失落和怅然,但是当然,一个皇帝太沉迷佛法更是不对的。 “陛下该下山了。”无寂提醒他。 李谕点点头,乘辇离开。在肩辇上他闭目养神,过了山门一会儿,他睁开眼睛,遥遥看见他的行宫还好端端坐落山间。 他仍是这人间的帝王。李谕自嘲地笑了笑。 快到行宫时候,有传信的宫人飞奔而来,见到御驾,立刻跪地有事要禀。 李谕生怕是出大事,叫人上前。宫人禀道:“宫中贤妃病重,萧皇后去探病后也病倒了。” 李谕心中突的一跳,立刻赶回行宫,召来御医询问。 第二十九章 京中的消息一到行宫,气氛就压抑起来。 贤妃陈氏是小公主的母亲,她父亲是云州的儒生,因生得柔美被送进了王府,做了汝阳王的妾侍。偶尔被宠幸生下了女儿,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她以为她一辈子已经到顶了。 到了汝阳王被赶去淡州时候,陈氏心里也不太慌,她有个女儿傍身,汝阳王不会丢下她。若到了她们母女被抛弃,那汝阳王差不多也该完了。 等在淡州安顿下来,陈氏就一心一意守着她的小女儿,她不像另外两位生的是儿子,要操心儿子的爵位和前途。她只需要慢慢为女儿攒嫁妆就好,嫁妆攒够了,她这辈子的任务就完成了。 没想到在淡州嫁妆才攒了没多久,居然就变了天。 再回京中,她跟着众人一起住进了宫中。 入宫时候她原以为自己生的只是公主,而非皇子,出身又低,顶多封个嫔位。想想自己从一个穷书生的女儿,竟成了皇帝的嫔,她在心里想想陈昭仪这个名号,又忐忑又欢喜。没想到册封一下,她竟然被封为贤妃。倒叫从前王府的旧人都议论起来。说她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一举封妃,从此地位与生了皇子的吕夫人平起平坐了。 陈氏做了贤妃,自然要帮着皇后料理后宫事务。皇后又觉得她为人柔顺,又不像吕氏生了儿子是个威胁,因此用陈氏的地方还多些。 陈氏一下子被捧得老高,心里反而不踏实了。病由此而起,入夏之后就一直胸闷倦怠,后来一直没有好转,因此不能伴驾随行同去行宫。 李谕在行宫时候,宫中每天都会有人来禀日常。他不时会问问陈贤妃的病情,知道她时好时坏,御医也说是时节缘故,等过了夏天就会好起来。因此李谕,还有冯皇后都没有太担心。 但若萧皇后因为探病贤妃而病倒了,那可就是大事了。 萧皇后自从孝宗皇帝驾崩后,一直在清隐宫深居简出。除了清隐宫一带,她很少去其他地方露面。冯皇后不时去探望她,只是两人谈不到一处。冯皇后拘谨,萧皇后消沉,两人平日消遣爱好亦不相同,因此交往仅限于这一套表面客套。 夏天时候后宫都跟随皇帝去避暑去了,宫中空了大半,萧皇后反而自在了些,知道贤妃陈氏病情加重,便难得去了一趟陈氏的宫中,在陈氏宫中呆了小半日,确定陈氏无大碍后回了清隐宫。 不想萧皇后回去之后第二天就有些不适,又发起热来。贤妃病势虽重,却没有萧皇后的病来得这么凶险,宫中御医立刻顿觉不妙,不敢隐瞒,立刻就报到行宫。 李谕一听御医的禀报头都大了——萧皇后是孝宗皇帝遗孀,又是萧从简的女儿。孝宗皇帝驾崩不久,若萧皇后也出事,说起来还是因为探病他的妃子,那他实在无颜面对萧从简,也不知道朝中会怎么想。 要知道他决无与萧从简为敌的想法,更不希望萧皇后伤一根毫毛。她虽然是个已经寡居的皇后,真正却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女。 “现在萧皇后病情如何。”李谕问御医。 “正在用药,但热度仍未退下。就看今天夜里了。”来行宫面圣的年轻御医诺诺道。 李谕呆了一下,说:“如果萧皇后出了什么事,朕拿你们是问。”但他清楚这句话的威慑力有限。若这种话有用,年轻的孝宗皇帝也不会死了。他差不多已经是在胡言乱语了。 李谕来回踱步,立刻命跟随他行宫来的两个老御医马上回宫,又问丞相可知道这件事情。照理说他这边知道了,萧从简应该也有消息了。 果不其然,李谕这边刚遣人去询问萧从简,这边萧桓就来了。他行色匆匆,向皇帝请示,说萧从简派他回京,请皇帝允许。 李谕当然允他回京,让他去清隐宫探望皇后。 “丞相不回京么?”李谕问萧桓。 萧桓奇怪地看了一眼李谕:“丞相自然是在行宫伴驾。” 李谕挥挥手,让他速去。稍晚时候萧从简来了行宫,李谕一见他就说:“丞相,宫中出了大事,朕要回京。” 萧从简没想到皇帝这样主动关怀,不似作伪。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仍需要人安抚。 “陛下若要提前回京,也不急于这一两日。” 李谕本想说万一就在这一两天之间出了事怎么办,但这话说出来太难听了。这叫他不免对萧从简生起气来。反正他对萧从简生气也不是第一回了。 李谕生气自己为萧皇后如此紧张,萧从简居然还这么镇定。他不明白萧从简在想什么。 有一瞬间有一个特别黑暗可怕的想法闪过李谕的脑中——对萧从简来说,萧皇后已经是一步废棋了,她已经永远地与皇室血脉失之交臂了。 难道位高权重之人,没有例外都是冷血动物? “丞相难道不担心萧皇后吗?”李谕沉声问。 萧从简回答:“陛下,我已经遣萧桓回京探看了。”他是真的开始诧异皇帝对萧皇后的重视程度了。皇帝的态度像是一种纯粹的担心。 “陛下。”萧从简走到棋盘边,请皇帝与他打谱。 他们摆了一盘名局。李谕本想说,你女儿都重病了,你还有心情摆棋谱?但萧从简拿起棋子就不再说话,李谕便也没了声音,不知不觉就照着棋谱摆完一局。 宫人悄声为他们换茶,掌灯。到临了时候,萧从简才说:“陛下,人若在局中,最紧要的就是沉住气。若为眼前一点迷惑,很难看清全局。” 李谕落下最后一子,这局复杂诡谲,到中盘时候却急转直下,胜负已分。他心中被棋盘中的气势感染,不由道:“朕以为丞相是执棋子者,早已跳出局中。” 萧从简说:“谁能跳出三界,不在五行?” 李谕知道萧从简在劝他什么了,以不变应万变。他这会儿冷静下来想想,若是今晚就收拾行李慌慌忙忙地回京,才会叫朝中摸不着头脑,议论不止。 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皇帝立刻御驾返京的惊天大事。可以等两日看看,再等两日看看。 万一宫中是传染病呢?皇帝在行宫还更安全些。也有可能萧皇后的病情过两日就平稳下来,赶回京中便是虚惊一场。 过了两日宫中果然传来了好消息,说萧皇后热度已经退,身上发的疹子也无碍,有御医和宫人照料,正在逐渐好转。 李谕这会儿想想,不禁自嘲——他是真把萧从简的女儿当自己的女儿着急了。 不过李谕高兴了还没半日,就有人又来找麻烦。 第三十章 来李谕这里找茬的是德妃吕氏。 吕氏当然不敢找皇帝的茬,她找的是皇后的茬。吕氏领着小儿子过来,不一会儿就说起了滞留宫中的贤妃陈氏。说到这次陈氏病了这么久,宫中接二连三地有人生病,都是因为皇后太过懦弱,对后宫管理不周。 吕氏向来与皇后不对付,两人差不多时间到汝阳王身边,差不多时候有孕。皇后的大皇子只比吕氏的二皇子大七个月。若不是汝阳王换了个芯子,李谕觉得这两人谁胜谁负还真有点难说。 皇帝继位之后,吕氏没有要到贵妃之位是个打击。但她并没有太消沉,依然每日精心妆扮,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金光闪闪,妆容和衣着都大有进步。 皇后不带她玩,她就在自己宫中自娱自乐。皇帝每每叫御膳房做了什么新吃食,德妃都最是捧场,在宫中学起来,花样翻新,大力推广,十分捧皇帝的场。 有的妃刷脸,有的妃靠挂。当然也有像吕氏这样费心心思阿谀媚上的。若不是李谕换了芯子,吕氏应该是最得的那个妃。 不过她这么努力,多多少少起到了一些效果。她没有做错什么,李谕没有必要对她横眉冷对。宫中对吕氏亦有同情,因吕氏容貌性格都比陈氏出挑,又生下皇子,被皇后压就算了,现在还隐隐被陈氏压一头,这就叫人憋屈了。 吕氏安安静静积攒了几个月的能量,终于找到个豁口发泄。 “陛下,妾从进宫以来,一直安分守己……”吕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边数着皇后的不是,几件事杂七杂八地说。皇后派给她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务。皇后分给她的布料都过时陈旧,还不如云州时候。皇后明知道陈氏胆小拘谨,还硬要她出头,对陈氏十分严厉。陈氏生病都是皇后没照顾好,吓出来的。 李谕只是听她说着,等她说完了,才问:“那依你的看法,朕该如何处置皇后呢?” 吕氏还没大胆到敢直接对皇帝说废掉皇后这种话。她只是坐到李谕身边,将头轻轻靠在李谕肩上,娇声道:“妾哪敢要陛下处置皇后。只不过妾有些委屈,想要陛下知道……” 她仰面看着李谕,面上娇怯,眉尖轻蹙,角度正好。 李谕看到她这姿势,感觉她只缺个手机,就能无师自通造出无数经典自拍。 李谕看到她这姿势,感觉她只缺个手机,就能无师自通造出无数经典自拍。 李谕握住她的肩,让她和自己保持距离,面对面坐好。 他看着吕氏的眼睛,声音冷而平静,一字一句道:“你听好了,离开行宫之前,你在行宫被禁足了。” 他不是在说话,他是在警告。 他一张口,吕氏就冻结了。她的肩在他开口的一瞬间甚至变薄了,变得僵硬,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她捏碎。 “这是你第一次在朕面前诋毁皇后,朕只罚你闭门思过。但若有第二次,朕就将你贬为才人。有第三次,朕就封了你的宫门。有第四次……你可以试试。” 他松开吕氏的肩,吕氏几乎瘫软在榻上。她面色苍白,过了一会儿才跪下谢恩告退。 李谕一个人呆了一会儿,他命人传皇后过来。 冯皇后过来的时候,书房中静悄悄的,皇帝正在一个人写字。宫人都收敛神色,比寻常更安静。 李谕最近发现了,练字确实也是个平复心情的好方法。他的字一直在进步,如今他已经渐渐感觉到能把握住结构了。所以写字不再是受苦,而是一种令人欣赏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他屏蔽繁杂,清空大脑,只专心在笔下。 皇后入内行礼之后,李谕放下笔,端详了一会儿今天练的字。 “皇后。”他能平静地思考了。冯家和丞相之间的关系因为他的突然继位,已经越来越微妙了。他不确定冯家对萧从简是不是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从现在的形势和冯家的积极态度来看,有也不奇怪。 “朕已经派人回宫探望贤妃,你有没有派人回去?”李谕问皇后。 冯皇后也在为这事情紧张,她立刻回答:“妾昨日已经遣了两个嬷嬷,对照顾病人很有心得。” 李谕点点头,道:“很好。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能慢慢养好就好。后宫事务都交给你,你责任重大,一定要用心。” 冯皇后也知道后宫出大事,她这个皇后责任重大。这次是没出大事,若是出了大事,她不敢想皇帝会怎么看她,冯家又会怎么看她。 李谕又问她最近重要的女官都是谁,要她好好管束这些人。然后告诉她,德妃被他禁足了。 皇后十分意外,她没想到皇帝这时候第一个处置的居然是德妃。她压住心中那一丝喜悦,不在脸上表现出来,只问皇帝为什么要禁足德妃。 李谕看了她一眼,道:“她失言于朕。朕命她在宫中安静反省一番。” 皇后不敢再问德妃到底说了什么。皇帝的目光有些沉。 七月底时候皇帝摆驾回京,比预定的行程提前十日左右。众人都知道是宫中萧皇后一事扫了皇帝的兴致。冯家再急切,也不好在这当口提出立太子的事情。 萧皇后的病势已经稳定,御医说只需再调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只可惜脸上会有些痕迹,恐怕很久才会消去。贤妃宫中也被盯得很紧。两处皆无异常。只是在皇帝回宫前两日,有一个宫女投井死了。 宫人远离家乡生活苦闷,底层宫女太监常被欺负,有些受不了打骂责罚,或是家中出事,每年都有一时想不开的意外。 李谕听了这事情,没说什么。他登基未满一年,不想在宫中兴大狱。为了一件捕风捉影的事情追查起来,宫中总要搞几个替死鬼出来才好交差。 冯家他虽然不很喜欢,但还是让冯皇后安稳坐在皇后位置上比较好。 萧家有萧从简,他一是惹不起,二是疼还疼不过来,怎会拿这事情做文章为难萧从简。何况这次萧皇后差点去掉半条命,萧家才是受害者。 李谕夜深时候也会琢磨,这一步一步,他到底走对了没有。 一条人命,在这微妙时候没了。到底是她真的知道什么秘密,还是有人为了把水搅浑给皇帝下的饵料? 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为了维持这表面的平静,竟然能说出“死便死了,照规矩办”这种话。 李谕心中不舒服了。 回京路上,李谕邀萧从简与他同车。与来时相比,李谕心中沉静许多。两人在车上摆起棋谱,这是个消磨时间又不尴尬的好方法。 萧从简似乎看出了皇帝的沮丧。 “等秋季时候再出游会更加舒适,陛下很久没打猎了吧?”他说。 李谕玩着棋子,他反应过来,萧从简竟然是在安慰他。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还笑出了声。 萧从简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如此见效,皇帝一听说秋天去打猎就开心疯了。 “丞相,”李谕收敛了笑容道,“朕有个想法。” 萧从简不动声色:“哦?” 皇帝总会有自己的想法的,早晚会有这一天。有想法的皇帝到底好不好,就看他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了。 李谕放下棋子,说:“朕打算……在宫中加强巡查,防着有人投水;宫人轮班要注意动向,防止轻生之事。” 他看看萧从简:“丞相以为如何?” 萧从简倒不能说这是坏事,只是觉得皇帝未免将这宫中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但皇帝愿意一试也好。 “这是仁君之举。”他称赞道。 第三十一章 秋猎是传统经典活动。太/祖皇帝马上得天下,酷爱打猎,甚至还有与熊搏斗的传说。因此天下平定之后,圈了虬岭一带作为猎场。 秋季出游比夏季舒适许多,虬岭是山谷间的一块平坦大地,一眼看过去,叫人明白什么才是金秋。李谕与其说是来打猎的,不如说是来骑马的。这是他当初拍了n部古装戏战争戏练出来的,后来也真正喜欢上了骑马。周围的人都夸他马骑得好,像真正的古人。 李谕将他骑得最舒服的两匹马带了来。一到猎场,他就在秋风中放开了驰骋,一群人跟在他身后追着护驾。 李谕放心得很,他知道他跑得并不算很快,后面侍卫只是不敢跑到皇帝前面而已。 他跑到尽兴,才放缓速度,拉着马缰,让马慢慢踱步。众人跟在皇帝后面,一群人游荡了一会儿。 李谕现在身边已经有一群相对固定的年轻侍卫,皆是出身官宦之家。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了科举,但家族举荐仍是步入仕途的一种,豪门子弟只要进学,师长欣赏,在亲友间有好名声(家族给力),就能被授予官职。若皇帝再青眼相加,前途便不可限量。 皇帝身边的侍卫亦是在这些青年才俊中选出来的,将来便是皇帝的心腹。 李谕在马背上慢慢骑行,唤过侍卫中的萧桓说话。 “朕听皇后说,萧皇后已经全好了,最近又将书社的事忙了起来。你可放心。”李谕告诉萧桓。 萧桓欠身向皇帝致谢。他年纪不大但沉默寡言,从淡州接驾返京开始,就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但从没刻意表现过。李谕觉得这孩子老实归老实,骨子里还是有股傲气,不愧是萧从简的儿子。 李谕又叮嘱了他两句注意安全,便叫他不当值时候尽情去玩。 侍卫们早就对猎兽跃跃欲试,萧桓早就听说过皇帝未继位时候就喜欢打猎,不由奇怪:“臣自然是跟随陛下一同出猎。” 李谕微笑:“朕先骑骑马。” 开什么玩笑,他连鸡都没杀过。 幸好虬岭一带地方大,各种户外活动多。皇帝想玩什么都可以。李谕之后又骑马去参观了一处牧场,据说目前的本土良马都在虬岭附近或以北的一带马场育种,之前冯家进献的骏马就是从此处挑出的。 皇帝众星捧月地去参观牧场时候,萧从简正在临时官邸中见客。 客人正是淡州刺史何君达。何君达在淡州有好几年了,早就盼着能提一提或换个好地方,没想到这一年间风云突变,汝阳王竟成了皇帝。何君达原想着皇帝曾经被改封淡州是孝宗皇帝和丞相的决定,孝宗已经驾崩,那皇帝要怨恨什么人,该恨的是丞相。 但没想到皇帝继位以来,何君达打听到的消息都说朝中风平浪静,丞相依然稳如泰山。不管皇帝是真的对丞相芥蒂已消,还是暂时按捺,何君达还是有些不安。 虽然皇帝在淡州时候,他没有明着得罪过,但做得并不周道。没有送上过厚礼,也没有特殊招待过。 何君达一想到皇帝离开淡州时候一句话都没给自己,反而带走了韩望宗那个小子,就觉得心中一个大疙瘩。 皇帝登基之后,他呈上贺表,进献礼物,但这是众臣都做的事情,显不出特别了。 因此趁着这次回京述职的机会,他好不容易排到丞相的接见,先探探丞相的口风,若丞相肯帮他兜着,那事情就还有希望。 萧从简在皇帝行宫的临时官邸见了何君达。何君达性情很“耿”,又比萧从简年长十几岁,对萧从简这个年轻丞相心内是佩服的,但到底老脸有点拉不来。一套套话说下来,脸就跟喝了两大碗酒似的涨红了。 萧从简心中暗暗好笑。他早就觉得何君达这人挺有趣的。何君达是有几分才能,但都坏在脾气上,想得通的时候还好,一旦想不通就爆,是个出了名的一点就炸。 皇帝在淡州时候没把何君达给点炸了,也算是件出乎萧从简意料的事情。 萧从简没有给他具体承诺,只说在何君达面圣之前会为他美言几句。何君达有了丞相这话也就够了,知道丞相并不想贬他。 何君达走时脸色终于恢复平常。 次日早晨,萧从简就向皇帝提了何君达的事情。李谕已经迅速习惯了,皇帝无论走到哪里,都逃离不了皇帝的职责。皇帝出来玩也好,疯也好,哪怕是躺着不动也好,一举一动都有意义。这样也好。一个没人关心他在干什么的皇帝,那才叫危险。 因此李谕对要见外臣,没有感到被打搅的不快。他知道外臣能在这个当口上觐见皇帝是很难得的机会,看来何君达努力了一番。 萧从简提起何君达在淡州任刺史已有五年,明年就是第六年了,到了该调离淡州的时候了。官员的去向关系重大,若是去到几个大镇重镇,与朝局更是密不可分。 不过萧从简挺专断,他对皇帝的报备更多只是一种形式,而不是真的要皇帝做什么决定。这次居然问了李谕的想法,而且还这么巧,是淡州刺史何君达。 李谕直觉就觉得这是一个测试,一个考验。 他本人对何君达没有意见。 所以他说:“丞相作为百官之首,有考核下官的职责。如果何君达政绩好,那就升他的官。如果何君达有失职之处,就该贬斥他。丞相是如何评定他的?” 他把问题还给萧从简。 萧从简说:“臣认为何刺史恪尽职守,并无失职之处。” 李谕一拍大腿:“行了。这不就结了。” 他言笑晏晏,轻松得很。 萧从简沉默片刻。他是越来越看不懂皇帝这个人了。 李谕笑容仍很真挚:“丞相觉得该把他提到哪就提到哪吧,谅他不敢辜负朕与丞相。” 第三十二章 之后连续几日,皇帝在猎场观摩群臣狩猎。 头一天李谕装模做样开了一次弓,不要说射鸟射兔,他就是射个静止的靶子也射不准,还好拉弓还算有腔调,皇帝一开弓,周围立刻一片恭维之声,甚至鼓乐齐鸣,李谕惆怅地看着那支不知道飞向何方的雕翎箭,只觉得大家捧场已经到浮夸的程度了。 在这之后,李谕就没怎么动过箭。 动箭不行,烤野味李谕就很有兴趣了。射猎之后最相宜的便是烤肉酒宴。 用几十中香料和盐将野鸡腌入味,再用适宜烧烤的果木木炭烤炙,香气和油脂被烤得一同溢出,很快外皮就焦黄酥脆。 皇帝的酒席只请了一个人。李谕亲自用刀将烤好的割好,让宫人盛在瓷盘中端给丞相。 深秋的傍晚,在金色的平原上烧烤。月亮已经升起,夕阳还在天边。目之所及,行宫的剪影映出奇异的光彩。 经过之前一段时间,朝中都已经确信,新皇帝对丞相一样是服服帖帖,从没露过半分不满。丞相的地位无可动摇。 到了秋猎时候,皇帝对丞相的态度是越发叫人腻味了。有些人不免觉得无趣。更多人则在猜测,皇帝究竟还要如何捧高丞相。 李谕让宫人将烤好的野鸡端给丞相,得意道:“这里面用了二十八种香料和配料,保证与丞相从前吃过的味道都不一样。朕敢说,这一定是目前世界上最好吃的烤肉。” 萧从简表面上仍像寻常一样。他为人素来高傲,从前高宗皇帝在时候,他都没有为皇帝恩宠喜形于色过,更不要说如今了。 不过看着眼前刚烤好的野鸡肉,萧从简又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正满面笑容,目光热切地盯着他。萧从简不由也有点想法了。 他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过去并不久,虽说人都有忘性,但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不会忘得那么快。何况这宫中和朝中又何尝真有忘性大的人?不过是为了各自目的忍耐着罢了。哪怕是皇帝也有不得不忍的时候。 不过忍得像李谕这样……萧从简不由又看了皇帝一眼。忍得这么兴高采烈的人,实在罕见。 连萧从简都辨别不出,皇帝究竟是功力太深,还是别有计算。不过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皇帝应该没那个胆量毒死他,至少目前没有。萧从简举箸没有迟疑,夹起了鸡肉尝了尝。 野味特有的紧/致肉质和烤出的肉汁在多种香料调和下,味道既特别又浓郁。萧从简真心实意地赞叹一声,皇帝没有夸张太过。这烤肉确实称得上极品了。 李谕立刻大笑起来,他干脆提起酒壶,从席上下来坐到萧从简对面,与萧从简共用一案。宫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是该收拾皇帝的餐具重新布置还是从皇帝手上接过酒壶。 李谕摆摆手,只让他们退下。他亲自为萧从简斟酒。 萧从简双手接过酒盏,向皇帝致谢:“臣谢陛下赐酒。”他虽然高傲,但不会忘了礼仪。 李谕的笑容淡了些,温柔道:“丞相,朕是从心底里相信丞相……”他喝了两杯酒,这会儿离醉还远得很,但仿佛被酒开了嗓子,说起话来容易多了。 萧从简饶有兴趣地看着皇帝。若皇帝是想用不断不断的示好来放松他的警惕,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这才有趣,这才是值得他辅佐的人。 他现在只好奇,皇帝到底会在暗中忍耐多久?从现在看来,至少要五年,十年可能差不多够。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至少今日一顿酒是够的,萧从简还不必太急忙去想全身而退之道。 他抬手,提起酒壶,也为皇帝斟酒,皇帝与他相视而笑。 李谕根本猜不透萧从简在想什么。不过这挺公平的。因为萧从简绝对也猜不到李谕在想什么,他千算万算,就是算不出李谕想上他。 李谕抿了一口酒,心道,要是萧从简这时候知道他想上他,肯定能把桌子掀了。 没错!他现在就是要不断不断地麻痹萧从简,让萧从简放松警惕,慢慢把友谊升华成基情。这必然是个长期过程,搞不好真要花个三五年。但是萧从简这样的人值得,完全值得! 看到萧从简为他斟酒,李谕只觉得腰间一软,差点瘫下来,只能尴尬地对萧从简笑笑。萧从简回了个清淡的微笑。 李谕觉得今天晚上他会一直在脑内回放这个微笑了。 结果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就一起倒在了床上。李谕搂着萧从简的腰,一路摸下去,萧从简竟然没有阻止,只笑说:“陛下长久未宠幸后宫,臣早就看出来不对了……”李谕只觉得浑身热气直冒,内心那团火已经抑不住了,他只管吻着萧从简的脖子喃喃问:“那你知不知道……”那似有似无的摩擦已经足够叫他觉得舒服了…… 李谕噗嗤一声笑,突然醒了过来。 殿中静悄悄的,宽大的龙床被帷幔罩着,上面只躺着李谕一个人。萧从简早就走了。 李谕叹了口气,叫了值夜的宫人倒茶喝,消消心头火气。 第二天一早,李谕正没精打采地洗漱,赵十五就进来通报说兵部侍郎有急事要禀。 李谕立刻让人进来了。 原来昨日午后京中大火,虽然离皇城甚远,对皇宫没有威胁,但在繁华地段,所涉及人口颇多,损失惨重。李谕听得直皱眉,他问:“是哪里烧了?怎么烧的?现在火情如何?周围人都撤离了么?” 他一顿,侍郎正要回答,他又问:“丞相知道了吗?” 侍郎忙道:“丞相已经知道了,正在调度。大火是从庆福坊烧起来的,与邻近的永平坊烧得最厉害,灵慧寺怕是全烧了。” 李谕一听灵慧寺,立刻“啊”了一声,他想到了无寂。无寂刚入京时候曾在灵慧寺寄居了一段时间,后来李谕让他去了皇宫附近的大兴寺,也算逃过一劫。 第三十三章 虬岭的游猎活动当日即刻停止。皇帝与丞相要处理京中失火的事情。 秋季少雨,本就是火灾易发的季节。庆福坊和永平坊一带向来热闹,遇上节日集市,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本就有诸多隐患。前日的大火是从一家酒坊烧起来的,因店中存酒多,猛然就成了大火,周围又正好是许多老旧屋子,当天傍晚又起了风,于是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灵慧寺被整个烧成了废墟,周围一片损失惨重。不幸中的万幸是火灾发生时候正是白天,人员疏散还算及时,伤亡没有扩大。 只是一夜过去,两个大坊一大半地方被烧得一片焦黑狼藉,地面上一眼望过去,废墟中都是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碎砖瓦,只能看出从前的依稀轮廓。 许多人坐在路边,一言不发,呆如木鸡,已经吓傻了;那些哭天抢地的至少还像是活人。灵慧寺的僧人有几个受了伤,正躺在医馆附近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用药。 无寂一早就从大兴寺赶来。他身上没有钱财,一路上化了些食物,走到庆福坊附近时候就分给了灾民。找到灵慧寺众人时候,他已经一身尘土了。 无寂那个淡州的师叔在灵慧寺中是维那,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这会儿在凉棚下休息,叫小和尚打了干净水来洗手净面,正准备吃饭,没有太遭罪。 见到无寂,师叔招呼他坐下说话。无寂问师叔灵慧寺众人近日在哪里安顿,师叔道:“云涯寺和奉源寺可以暂住。灾民已经陆陆续续往这两个地方去了,奉源寺虽然走过去远点,不过地方大,铺得开,这次得收不少灾民。” 他又惋惜了几句寺中的佛像,佛经和法器。火势太急,寺中众人只来得及拿走一些小物件。至于殿中宏伟的佛像,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出来了。 “这下可真是无树亦无台,什么都没了。”师叔无奈地打趣了一声。 旁边有人凑过来议论了几句,又不加掩饰羡慕无寂,说他运气好,去了大兴寺,什么都不缺,还能和宫里的贵人来往。 师叔便向无寂道:“我们出去转转,外面等救济的灾民真是可怜。”他嫌弃棚子中灵慧寺的僧人进进出出,与无寂说话不方便。 无寂与他在路边走了走,一边拿些水和食物分给些老弱病残。 师叔便问起他在大兴寺和宫中的事情。无寂为人慎重,只简单回答了大兴寺的状况,没有说当今圣上的私隐。虽然皇帝在他面前并没有做过什么不可见人的事情,但他不由就存了为尊者讳的心思,只觉得一个字都不当议论。 幸好师叔并未追问,他只是探问无寂将来的打算。 无寂不语。师叔见他沉默不语,笑道:“你还年轻,倒也不用着急。我原想着你若能在灵慧寺有一席之地就很好,没想到如今这情形……你有了圣上恩宠,不愁将来。” 一个和尚,明明是方外之人,却满口将来,前程,若叫真正清高之士听了不免可笑。 无寂只是默默看着路边的灾民,道:“有一件事,我正想问问师叔。” 师叔等他发问。无寂欲言又止,他知道此事重大,一说出口必然会叫师叔失望至极。他张了张口,才道:“师叔,要不要来大兴寺住段时日?” 师叔微笑道:“不必了,奉源寺就够好了。大兴寺不比寻常寺院,你今日也早些回去吧。” 无寂应了是。 临走时候,师叔送了送,对他自嘲道:“我们日日诵法,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念了千万遍,口中终日说空,终究离悟到还差得远哪。” 无寂知道师叔误会了他,以为他是不屑于谈论俗事。这种误会和说出实情比起来,还不算难过,无寂向师叔行了礼,先回大兴寺了。 次日无寂向大兴寺主持说明了情况,就留在永平坊帮助灵慧寺众人和灾民。 京中各路救济很快也到了。这次火灾在京中近几年算较严重的,皇帝一听到灾情都无心狩猎,立刻从猎场摆驾回宫,显然是极其重视。一听说皇帝回京,路边有些老人跪地向皇宫方向连连磕头。 皇帝一回京,皇亲与朝臣自然也跟随一同回京。李谕这时候心情一点都不好。春花秋月的时候,还能体会一番这个年代的风情,一旦遇上事情,李谕就会忍不住想如果。 如果有电子通讯设备,灾情的传达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情。如果有现代交通工具,如果有现代救火设备,至少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坏消息勾起了李谕的思乡病。 从猎场回到宫中的一路上,身边人都看出皇帝的不悦,都小心翼翼,不敢在这时候出什么漏子。 皇帝这般重视,下面人不敢懈怠,一日十八遍地往庆福坊和永平坊跑,终于把受灾的详细人数都清点出来,房屋毁坏和财物损失都算了出来。 见皇帝为火灾忧心,连猎都不打了。宫中对救灾也颇是热心。皇后与贤妃,德妃,都捐助了钱财。看到宫中如此,宗亲和诰命夫人都纷纷解囊。 京中灾民正在焦急等着安置时候,一批等着皇帝召见的外官也很焦急。 本来皇帝秋猎时候心情正好,指望一切都顺顺当当。没想到一场大火把皇帝的好心情都烧没了。 淡州刺史何君达就在其中,他之前好不容易先拜见了丞相,探了探丞相的口风,就等着面圣了,却因为皇帝突然回京,被召见的日子不得不推后。 何君达无奈只能跟着返回京中,在京中别馆又等了三日,才等到皇帝召见。 皇帝在东华宫偏殿中召见了何君达。 李谕可以指天发誓,他对何君达从未有过什么偏见。在淡州时候何君达对他是很冷淡,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好歹并没有过分之举。 何君达却一脸凝重,天气并不热,他行礼时候脸色却很红,不知道是在憋气还是真的压力很大。李谕这段时日下来,知道自己在大臣面前是演,这些大臣在皇帝面前未必不演。 至少何君达现在表现得是十分诚惶诚恐。 第三十四章 皇帝按例先问了问何君达的治郡情况。 淡州虽贫瘠,但论土地面积,却是大郡。这样的大郡,何君达在任五年,淡州没有饥荒,没有一次骚乱,上报朝廷处决的死囚人数不多。 这个政绩已经足够说一声治郡有方了。毕竟淡州那地方自古多山匪,何君达在的这几年没出过乱子,还是有点手腕的。 李谕本就没有为难何君达的打算,萧从简之前已经表明了态度,说明年开春准备将何君达调回京中。李谕不会在最后卡住何君达。 这一套例行问话何君达应对得体,没有太过自吹自擂,但该表的功都说了。李谕又与他闲话两句,问到了何君达熟悉的一个人。 “朕离开淡州时候带走的韩望宗,刺史还记得吗?” 何君达只觉得牙齿都酸了一下。他怎么会忘记韩望宗。皇帝那时候还是汝阳王,刚被改封到淡州,和刺史府需要一个联络人,他就把韩望宗踢去伺候这位在京中惹了事的大爷。何君达当时想着若是这位大爷在淡州还不安分,惹出事来,他牺牲一个韩望宗一点也不心疼,甚至还可以说是正好甩掉个麻烦。 却没想到一年后,大爷成了皇帝,连韩望宗都跟着鸡犬升天了。 何君达知道韩望宗现在官阶并不高,但常在宫中出入,常伴皇帝左右,算得上是天子近臣。比他这样的大臣,更讨天子欢心。 何君达再不会说韩望宗的不是,但要他吹捧一个他从前看不起的小子,他的脸还拉不下来。只道韩望宗能入了皇帝的法眼,是韩望宗的运气。 李谕已经知道韩望宗与何君达不睦的原委。 韩望宗进京后不久,已经将这事情原委都告诉了李谕。 原来韩望宗的父亲与何君达早年曾有同窗之谊,两人交好。后来韩望宗父亲早逝,韩望宗求学之后投奔何君达,受了何君达提携,在他手下做录事,本是一桩好事。因此韩望宗与何家颇为亲密。 机缘之下,韩望宗与何君达的一个侄女相识。这个侄女丧夫,住回娘家,因父亲已经亡故,因此来投奔大伯。两人相识之后,不知道怎么就有了首尾。韩望宗本以为他很得何君达器重,若是求娶何君达的侄女,应该是十分有把握的事。没想到他一提亲,何君达立刻暴怒,连夜将侄女送回老家,请家中老人看管。韩望宗也从此在何君达那里备受冷落。 李谕知道了韩望宗的这一段事情之后,曾有过为他做媒的想法要他一句话,这就是天子赐婚,何君达再看不上韩望宗,都不会违抗。 但他想了想就作罢了。一来这太套路,二来时过境迁,他不知道韩望宗和何家之间有多大的心结,对那位何夫人是不是还一如当初。若是勉强为了“不负皇恩”,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怨了。 不过今日见了何君达,李谕又想起来这一茬了。他纯粹是八卦心起来了。 “朕听说刺史有位孀居的侄女,是位出名的才女,不知道现在可曾再嫁?” 何君达早在心将韩望宗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但脸上的笑意还是掩饰不住。他心里骂是真的,想笑也是真的。毕竟若是有皇帝指婚,还是十分光彩的,足够填补他那点对韩望宗的不满。 他声音殷勤了些:“小侄仍住在老家祖宅中,并未再婚嫁。区区民妇,何劳陛下关怀。” 李谕也不忙着就将这件事情定下来,只道:“听说她擅长茶道和书画,京中女眷都热衷于此。刺史之后回京,不妨将她带来京中长住。这样的才情,埋没在家乡老宅中,不免可惜。” 何君达终于觉得浑身畅快。他接连从丞相和皇帝那里得到保障,调回京中之事已经是十拿九稳。只要这件事情能成,不要说他要嫁一个侄女给韩望宗,就算要他嫁一个女儿给韩望宗,他也没话说了。 从东华宫中退出来,何君达越想越畅快。本来他就是嫌韩望宗贫寒,如今这一切都不成问题。 李谕还没想到那么快。他还没那么□□,而且他希望这件事至少看上去委婉一些,浪漫一些。而不完全是冷冰冰的政/治联姻。 萧从简过来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就同丞相分享了这个八卦。 萧从简还不知道何君达和韩望宗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或者说萧从简在这之前根本没有太注意到韩望宗这个人。他只知道这个人是皇帝从淡州带来的,平时在皇帝身边做些文书工作,因为皇帝现在尚未亲理政务,因此并不引人注目。 听了皇帝的话,萧从简道:“恐怕何刺史回去就要开始准备嫁妆了,下次进京,就是办婚礼了。” 李谕道:“朕倒没想到那么急。打算找个机会让两人先见一见,若仍是彼此有意,这事情就算成了。” 萧从简不禁笑了起来。皇帝有时候仿佛忘记了自己就是天子的样子,确实叫他好笑。他开始怀疑皇帝是不是在故意捉弄他们。 “陛下,”他轻快道,“只要陛下让这两人见面,岂有不成之理?若这样都不成,何君达定会以为陛下是借着韩望宗来故意羞辱他。” 他这么一说,李谕反而有些怅然。这事情成得太容易,原来全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萧从简听了这个八卦心情很好,他这几天难得喘口气,又打趣了皇帝一句:“陛下既然没有十分想要成就这一对,何必揽了这件事?何君达自会为他的侄女做打算。而韩望宗……” 他顿了顿,莞尔一笑,说:“他若仍存着深情眷念,就该主动再次主动提亲了。不过世事难料,人往往不能用常理推断。” 李谕这时候是真有些后悔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和何君达没把话说死了的。他喃喃道:“难道韩望宗会拒绝何家?” 萧从简微笑道:“陛下能看中此人,想必该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李谕心想萧从简这究竟是讽刺呢,还是讽刺?忽然又疑心萧从简早已看破自己的心思,并且不以为意。他只觉得自己又干了件蠢事。 萧从简见皇帝脸上有些讪讪的,便不再提。他本意并没有轻视韩望宗的意思,只是在上位久了,提起下面的人有时候不免如此,面面俱到永远一视同仁,那是圣人。于是何君达的话题到此为止,萧从简转而说起永平坊一带火灾救灾的事情。 第三十五章 永平坊与庆福坊几乎被大火完全烧毁。大几千人流离失所,在快要入冬的京城是件大事。六部这些天都围着这件事情忙了。 皇帝之前说了,今年城里不许饿死灾民,不许冻死灾民。要有地方给灾民过冬。萧从简对六部也传达了相同的意思,不过他更担心的是流民无家可归,可能会在京都一带流窜犯案,几人甚至十几人团伙作案,十分头疼了。 皇帝回宫之后,京中之后开始了宵禁,城防加强了巡逻。连宫中对用火也越发小心。 李谕仍不习惯深宫中的长夜。在现代的都市里,黑夜并不是黑夜,只不过是一张深色的背景,灯光在其上闪烁,是人造的白昼。 只有在中古,夜晚才是真正的夜晚。宫殿中再华贵再巧夺天工的灯具,其中跳动的仍是最原始的火苗。 东华宫中掌灯时候,一干宫人伺候皇帝换好衣服,赵十五仍循例问了一句:“陛下今晚想去哪宫安歇?” 李谕摆摆手:“不了,派人去贤妃那里把公主接来。”赵十五立刻下去安排。 贤妃自从夏天大病一场之后,一直没好透。这两天病情又有些反复。李谕回宫之后探望过她一次,她越发愧疚,仿佛久病不愈全是自己的错。 李谕因此不时将小公主接到东华宫中照看。三个孩子当中,要说他特别偏这个小女儿也可以。但更多的是因为他可以对公主毫无保留地表现这份偏。 一群人抱着小公主进来。李谕立刻将她从**娘手上接了过去,问道:“姑娘吃过了吗?” 一个耳生的声音回答说:“回陛下,公主刚刚喝过了奶,这会儿不饿。” 李谕常见到公主,对她身边的人都熟悉,却是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不由多看了一眼。似乎是公主身边多了个人。 李谕这么一打量,旁边有宫人道:“这位小陈娘子,是贤妃的堂妹,贤妃求了皇后,让她来进宫服侍。” 小陈向皇帝婷婷行了一礼。李谕并不在意,只道既然是贤妃亲眷,周围人好好照顾。 小公主正是最可的时候,李谕亲自给她喂了些辅食,又和她玩了一会儿。小姑娘喜欢和李谕一起疯,闹了半天,李谕才将她交给嬷嬷,让她们带公主去偏殿睡下。 小公主一离开,宫殿中立刻又安静下来,夜晚的黑暗又覆盖上来。李谕心想,难怪,难怪,为什么会有那些夜夜笙歌的君王。若没有声色作伴,这样大的宫殿,冬日的深夜是很寂寞的。 他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好去处,一个排遣寂寞的好方法。 因为年关将近,又出了大火之事。萧从简自从回京之后,常常在临虚阁中过夜。临虚阁在宫门外,但直线距离与东华宫并算太不远。地方不大,是个小书房,挨着待漏院。原是为了方便丞相处理紧急事务之用,也方便进宫。 今晚李谕知道萧从简也住在了临虚阁。他一时兴起,摆驾往临虚阁去了。 临虚阁与整个宫殿相比,不过是小小的一隅。四四方方,李谕乘着辇,老远望见,只有两扇窗下,亮着灯光,想必是萧从简所在。 皇帝人还未到,宫人唱报驾到的声音早传了老远。萧从简立在廊下,比起皇帝亲临,他更惊讶上弦月已经快隐没了。 “陛下。”萧从简引李谕进入临虚阁,似乎将他当做一个好奇的游客——事实也差不多。 室内还有两个秘书,半跪着迎驾。李谕让他们先退了下去。室内这才显得空旷了些。这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套间。入口处配着小小的茶水间,铜茶壶正在炉子上热着。 书房内置了三张书案,中间最大的那张应该是萧从简用的,上面堆着公文,一摞摞的很整齐。李谕瞄了一眼,桌面上的公文全合着,完全看不出萧从简刚才正在看哪一份,似乎只是摆放在那里。只是毛笔搁在笔架上,笔端墨汁还很湿润,显然丞相刚才正在动笔。 书房一面墙上挂着各种当值的名牌,一面都是柜子。李谕站在名牌前看了一眼,问:“这是当值的名牌?” 萧从简告诉他,京中防卫和宫中侍卫当值的安排,每天都不一样,朝中都有记录,这里挂一份是备用和方便随时查看。 李谕在上面找到了萧桓的名字,他微笑着敲了敲:“贵府公子今日在长兴门当值。辛苦了。” 萧从简顺着话头自然道:“说起萧桓,我要提前代他向陛下告个假。” 李谕问:“怎么了?” 萧从简道:“萧桓与郑家小女儿之前订了婚约,正月十七时候完婚。还请陛下准几日婚假。” 李谕心道,这时候人果然结婚早。 十六七岁赶着结婚了。 宫人奉上了茶水,李谕捧着茶:“这个好说。年轻人嘛,新婚时候自然要恣意一番。郑家,郑家是户部的郑侍郎吗?” 萧从简说是,又道:“郑家女儿品貌端正,萧桓得此良配,是他的福气。臣也盼着过两年含饴弄孙……” 李谕一口茶喷出来。 室内一片寂静。宫人慌忙给皇帝递上手帕。萧从简侧过脸去,看了看地上皇帝喷出的那一道水渍。 李谕忙摆摆手道:“朕心中丞相还年轻得很,怎么是要做爷爷的人了。” 萧从简莞尔一笑。他这一笑,李谕更加迷惑不解了——李谕闹不懂,他这会儿对萧从简的性趣到底是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闲话说过了,皇帝又问起了京中大火的安置,丞相一一解答。过了片刻,皇帝便回了东华宫。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不过是一时兴起,突发奇想去一次临虚阁。没想到次日晚上,皇帝又摆驾临虚阁。(83中文 .83.) 第三十六章 次日去临虚阁,皇帝为丞相带了些慰问品。虽然宫中不会缺好茶和糕点,但皇帝亲自带来的,到底意义不同。 萧从简向皇帝道谢。两人寒暄几句,相对而坐。这一次皇帝进到了临虚阁书房后面的隔间里——一个同样风格简单的茶室。只不过与外面的办公室比起来,这里显然是萧从简的休息室。 中间用一道屏风隔开,李谕知道屏风后面大约是一张榻,萧从简可以在那里小睡。 有那么一会儿,李谕心神有些**,但很快收回想偷窥的眼神——窥也窥不到什么,向萧从简道:“丞相这些日子太过辛劳,冬天寒冷,小心身体。” 萧从简又谢,看起来十分欣慰,他微笑着说:“陛下如此牵挂,是臣之幸。不过天寒地冻,陛下若无要事,宜早休息养精神。” 李谕觉着他这客套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叫自己别老跑过来骚扰他。可是灯下赏美人是一件多美的事。在夜晚,他作为一个皇帝,有权力去干许多荒唐事,然而他只用来看一眼夜晚的萧从简。 萧从简抬起眼来,瞟了一眼李谕,他的眼睛太美,眼神又太透,哪怕是那么无意识的一瞟,也叫人错觉他看破了什么。李谕只觉得心旌一动,没忍住一张嘴:“丞相……” 萧从简停下动作表示自己正在听。 李谕却一时踌躇,只听到外面沙沙作响,才道:“……外面似乎下雪了。”他问宫人:“是下雪了吗?” 宫人恭敬道:“回陛下,刚刚落的雪。” 萧从简似乎是叹了口气,说:“钦天监说今年落雪早,果然是早。陛下,请早回吧。” 他又在赶人了。但皇帝的屁股坐下来了,不是那么好挪的。李谕有点想看看萧从简有一点为难的样子,并不是那种很为难,只是有一点无奈而已的样子。 萧从简见皇帝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再开口催促。他决不是那种肯表现出比别人不自在的人,即便那个人是皇帝也不行。 李谕想起来白天时候朝中还在讨论京中灾民,看到萧从简沉思的神色,便问:“丞相是不是在忧虑下雪之后,灾民过冬的事情?” 萧从简缓缓道:“并不是。陛下,灾民如何过冬,臣已经有安排了。京中物资充沛,救援粮食衣物已经齐备,人员往周边几个大坊疏散了,妇孺较好管理,十四岁以上的男子也有了安置——两个坊包括灵慧寺完全烧毁需要重建,工部定了重建的方案,工人用灾民中的闲散男丁,若有不足,再雇工人。重建的款项,朝中拨一大半,京中出一部分,灵慧寺也会出一部分。” 事情听起来并不难办。 李谕亦觉得并无不妥之处,他松了口气:“那丞相在忧心什么?” 萧从简又看了一眼皇帝,说:“陛下,陛下的天下,并不是只有京中。” 李谕不禁老脸一红。即便他的灵魂并不是一个皇帝,但听到萧从简这话,仍然是受不住的感觉惭愧。萧从简在提醒他,一个皇帝,并不是只有眼前那点事情。何况他还在淡州那穷山僻壤窝过一年呢。这么快忘记那里的父老乡亲了。 萧从简果然说淡州一带及边境百姓过冬的困苦。国家太大,总有鞭长莫及之处。李谕听着听着,产生一种班主任训话的错觉。 明明该是皇帝责备丞相为何没做到面面俱到,但李谕略怂,没这勇气,也没这底气,只是默默听着。等萧从简说完了,才道:“丞相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些地方的症结,并非一日能解决……” 这时候茶也喝过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萧从简又恭敬请皇帝回东华宫。李谕默默站了起来,摆驾回宫了。 萧从简在心中微笑。果然皇帝都是不听臣下发牢骚的。他一念经,把皇帝给念走了。他起身准备恭敬送走皇帝。 临到门前,皇帝忽然转过身来,握住萧从简的手,道:“丞相,早些休息,朕明日再来。” 萧从简不由一愣——皇帝的语气太殷殷,仿佛真的十分在意他的辛苦。 李谕回到东华宫中,先去看了看小公主。 小公主小名叫金妞。他给小公主赐了名号,叫秀琴公主。秀琴是李谕亲妈的名字,叫着亲切,顺便让他亲妈的名字有机会留名史册。 李谕看着小公主的睡脸,只觉得格外满足。对孩子的感情真是处出来的,现在他看到小公主,好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他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小孩儿肉肉的脸。小公主睡得沉,一动也没动。 皇帝看孩子看得有趣,也有人正看皇帝看得入神。 “陛下,”有人柔声道,“天晚了,妾服侍陛下安歇吧。” 李谕正觉得那语调听着不舒服,有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他的手上。李谕立刻一缩手,低声喝道:“退下!”他即便不是真龙,这段日子被侍奉下来,脾气多少也大了些。对什么动作是规矩的服侍什么是勾引和僭越已经一清二楚。没有哪个男人会不清楚。 他转过脸来,看见一个粉衣女子跪了下来,簌簌发抖。正是小公主身边新来的那位小陈娘子。 李谕心中立刻明白了。这一定是谁的安排,说是来照顾贤妃和小公主,其实盯上的还是他。是不知道这人是贤妃弄进来的,还是皇后安排的。谁才是主谋。 看到小陈娘子害怕的样子,李谕没有再说什么,他心中当时有些不快,很快过去了。他对塞人没什么想法——谁不想塞人给皇帝呢?只是送人不光明正大的送,还拐个弯子弄到先小公主身边来,叫他不太愉快。 他淡淡地说:“你到贤妃处,不是为了服侍公主么?这副样子成何体统。”只叫人将她送回贤妃宫里,并无他话。(83中文 .83.) 第三十七章 小陈娘子其实也不能不说是个出色的。 皇帝那句冷淡的判决一下,她立刻身子一歪,瘫软在地,但样子并不难堪,两行泪水扑簌簌而下,她下巴小巧,泪水顺着滴下,让人不由心生怜悯。 李谕若不是更喜欢男人,见到如此,多少会有些后悔。但他已经下定了主意,不会让这里的哪个女人为他怀孕。 已经有机巧的宫人过来扶起小陈娘子,将她半拖半抱从皇帝面前弄走。 李谕只说了一句叫宫人将她送回贤妃宫里,转身继续去看小公主了,只仿佛听到身后一声含糊的“我真糊涂……”。他没有回头。 皇帝没把小陈娘子放在心上,没去追究到底是皇后的主意还是贤妃的主意,追究似乎没有什么意义。这只是后宫众人的又一次尝试。最近一段时间,这种勾引不算少。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皇后身边换了几个出挑的女官,一眼看过去知道都是才色兼备。还有酒宴上歌声宛转如莺的名伶。她们都很可。赵十五告诉过他,宫女是如何议论皇帝的——老人们告诉小宫女,她们赶上了好时候,如今的皇帝如此年轻,又如此英俊,比起当年的高宗皇帝还要好看一分。 “能服侍陛下,都说是她们的福气。”赵十五说。 皇帝仿佛辜负了这许多翠翠红红。李谕知道这是例行的吹捧,但他听了却觉得有些沉重。他并不是宫中少女们想要的那个人,然而她们身处的世界是如此封闭,所以她们不得不将梦想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人物身上。那个人甚至不是真实的。 李谕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到底是在怕什么?等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 不过李谕很快忘记了小陈娘子楚楚的泪光。第二天早晨,雪还时断时续地下着,宫中雪已经积了起来。手巧的宫人们用雪捏了一排生肖动物,果实食物,放在窗下,供人赏玩。李谕抱着小公主,站在廊下,看飞雪翩翩,只觉得心境平和。 这天正是小朝会。萧从简带来了几份简报。丞相昨夜显然没有按皇帝的叮嘱早些休息,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李谕只觉得那颜色看起来像是某种脆弱的袒露,叫他忍不住心动。 国中最近的大事,除了京中的火灾,是边境有些小骚扰。这段时间已经平息下来。小朝会上,萧从简提起了另一件事情。 眼看着年关将至,过完年,是新一年。李谕作为新帝该用自己的年号了。 这事情之前也提过,李谕本是想一股脑全交给朝中处理,但后来想想觉得还是应该自己决定。毕竟要用几十年,自己起的若是后悔了也怨不到别人。 萧从简今日问起,是因为再不公布,许多事情来不及准备了。(83中文 .83.) 第三十八章 延平的年号定了下来。这两个字过了几日便在京中传了开来,然而要传遍整个疆域,还需要一段时日。 这天冯佑远陪李谕练字时候,写了好几种字体的延平,一边称赞这两个字选得好。 皇帝最近一段时日心情似乎阴晴不定,冯佑远最擅长揣摩的,也开始觉得这位皇帝难捉摸了。这几个月下来,他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比一开始更近些。 冯佑远不着急,他本性**,只要有美酒与声色,他觉得滋润。着急的是冯家。冯皇后虽然品貌端正,但与皇帝之间实在并无多少浓情蜜意。皇帝对皇后和德妃所生的两个皇子几乎是一碗水端平——而这种公平在冯家看来,已经是一种偏颇了。 对他们这样的家世来说,一切都是不进则退,冯皇后所生的大皇子若不被立为太子,那冯家完了,今日不完,十年后也得完。 冯佑远虽是不肖子孙,至少还是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的。 “陛下,”冯佑远觉得今日皇帝的脸色偏向晴一些,“大节将至,臣准备了一份礼物,想献给陛下。” 李谕今日心情确实不坏。他有时候一夜醒来还是会觉得自己的处境十分可怕,但更多时候,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演得得心应手了。除了那一点儿对萧从简的绮思无法满足,其他一切都挺稳当。 萧从简这几日都没有留在临虚阁。李谕起初以为是萧从简故意避开他,有些疑神疑鬼,后来才想起来萧从简的独子萧桓正月里头要成婚,这是件大事。丞相再忙,也得匀点时间给儿子。 萧从简只有萧桓和萧皇后这一对儿女。萧皇后现在寡居深宫,萧家的希望剩下萧桓了。萧桓的终身大事,萧从简当然要费心。 李谕已经准备好了给萧府一份大礼。 这会儿听到冯佑远说到送礼,他不禁一笑:“你们冯家啊……”他知道冯家一心想要的是什么。 一直以来他只是凭着直觉,认为太快立太子不太好。现在想想,他越发觉得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冯家还等得起。他不能太轻易满足冯家。 “是什么礼物?”他问冯佑远。 冯佑远立刻回答:“是马场新选出的良驹。”上一次冯家给宫中送过一批马,皇帝很满意。冯家觉得送对了东西,于是再接再厉。 李谕随口问道:“多少匹?” 冯佑远恭敬道:“一百匹。” 李谕手中笔顿了顿。上次冯家献上十二匹骏马算是正常。一百匹马,实在是豪气。他倒是有些意外了。 他并不是觉得冯家巴结他有什么奇怪之处,只是冯家下次准备送他什么,一千匹马吗?他原以为冯家的马场只是用来自娱的,养的是闲情逸致。现在看来,这生意并不小。 这个时代讲究清贵。李谕原以为以冯家的家世,是不应该热衷商贾之事的。这才是他的意外之处。 冯佑远又说了几句这百匹骏马是如何挑选出来的,毛色如何。李谕越听越觉得他像个推销员,忍不住微笑道:“行了,冯家的用心,朕知道了。” 冯佑远只觉得又完成了一件任务,从从容容退了出去。 午后李谕将无寂招了过来。这几天他忍耐着不去骚扰萧从简,不免有些蠢蠢欲动却无人知晓的寂寞,只能找了可的小和尚来聊骚。 无寂最近时常去灵慧寺帮忙。李谕这些都知道,问起街面上的事情,也算是他体察民情的一个途径。 无寂说了好几个事情。说是失火那天有一个老人因腿脚不便丧生了,因无儿女,亲戚住得远,平常不照顾,这时候来料理后事也不肯花钱,还是灵慧寺帮了忙,还超度了。后来老人独居的小屋子休整时候,在床下挖出了一坛碎银子,足有百两。几个亲戚立刻闹了起来,都想独吞。” 李谕笑道:“照我说,这银子这些人谁都不该拿。” 无寂道:“众人都这么说。” 李谕问道:“那银子呢?” 无寂道:“几人争吵不休,后来吵吵闹闹还是分掉了——邻里都说这老人平日省吃俭用,极为俭省,看不出来他手里竟有这一笔巨款,都说老人想不开。” 他神色淡淡的,有些怅然。 又说了几个街坊故事,都是平民做主角。一生喜怒哀乐的根源,竟可以那么简洁又荒谬。 李谕听得别有滋味。 无寂这段时间似乎老成了些,声音里透着温和宽厚。李谕想他将来一定会是一个高僧。 他们顺着廊道慢慢走,皇帝走过的地方,都是俯首的宫人。无寂陪在他身边,娓娓道来。说完又一个故事之后,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无寂看到窗上贴了新的窗花,有“延平永福”的字样,不禁道了一声:“陛下,那字真好。” 李谕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只笑着摇手。他这会儿心情好,那一瞬间想要做(演)个好皇帝的念头又涌上来了。(83中文 .83.) 第三十九章 进了正月,花团锦簇的,一眼望过去似乎全是喜事。 萧家的公子要娶郑家的姑娘,宫中都在八卦。李谕见到当值的萧桓时候,将他召到面前,也打趣了几句。 萧桓和萧皇后一样,虽然英俊,但并不很像萧从简。萧从简很锐利,有时他像冬日阳光下的剑锋,令人目眩。萧桓是个普通少年,稳重,夸一句才俊不过分,然而也不能更多了。 当然稳重也够了,一个稳重的二代,总比浮夸的纨绔好。 “郑家的姑娘秀外慧中,多少人家求不得,你可不许辜负了的。”李谕拿出长辈的语气笑着叮嘱萧桓。 不过不管多稳重,萧桓还不到十八岁,被皇帝调侃了,还是不由露出一丝腼腆之色。李谕虽然没有见过郑家姑娘,不过听皇后提起过,说是既聪慧又大方,一张圆脸,看起来福相。郑家与萧家从前相识,萧桓似乎也钟情郑姑娘。如此一想,两人该是可的一对儿。 萧从简果然不会坑自己的儿子。李谕这个做长辈(准后爸)的内心很欣慰。 韩望宗与何君达的侄女的事也定了下来。何君达将侄女从老家接出来,送都京中,让她住在何家在京中的一处宅子里。 韩望宗年前提了亲,何家再没有不承的道理,周围都说成了一门好亲事。两人经历了些波折总算圆满了。 正月十三上灯。宫中也摆了灯市,所见之处都是华灯。当时人金鱼灯,见金的,粉的,蓝的,紫的,各色金鱼挂在廊下,微风一吹,轻轻晃动,灯影随之摇曳,李谕看那一团团的花团锦簇,一瞬间恍惚,只觉得这些并不古意,反而很童趣。 他有时候也会想,从历史时代上来看,他正身处古代,与一群老祖宗在一起。但换个角度想,他才是更老的那个。因为还要再过几百年,上千年时间,才会到达他的时间。 也许是灯下不定的阴影叫他容易胡思乱想,仿佛这繁华中依然藏着孤独。他甚至有点怀念起都市的光污染。 “父皇,父皇!”小公主拖着李谕的手,要他拿一盏灯给自己。李谕抱起她,不让她到处乱跑。让宫人拿了盏琉璃小灯来给她。 小公主发了脾气,啪一下将琉璃灯摔碎了。 “不要这个!”她不要贵重的琉璃灯,想要大而轻的纸灯笼。 李谕逗她:“你到底要哪个嘛?你不说你要哪个,为父怎么知道是哪个。” 小公主指这个,李谕说那个,把小公主急得泪花都出来了。宫人们忍俊不禁。皇后站在不远处,看看灯,看皇帝与小公主,也不由微笑。她携着贤妃陈氏的手走过来,提了盏金鱼灯给小公主,才叫她破涕为笑。 孩子们在一起玩,一圈宫女围绕着他们,花园中笑闹声不绝。皇后眼睛盯着孩子,低声说:“陛下这么喜小公主,宫中若再添几个这样的女孩儿也好。” 她与皇帝并肩坐在一处,说话声虽然轻,但李谕听得很清楚。他看了皇后一眼,又看了贤妃一眼。贤妃立在不远处,她从夏天断断续续病了许久,最近终于好了起来,脸上用了脂粉,终于消了病色,显出娇妍。 李谕也低声向皇后说:“所以你们叫小陈娘子来伺候公主?” 他还记得这事情。 皇后只说了一声:“陛下!”她脸色有些苍白委屈,但没有否认。李谕知道她和贤妃走得近,说这话也怪没意思的,他也不想让冯皇后没脸。 “后来小陈娘子怎么样了?”他问。 皇后这才缓和了些,说:“贤妃训斥了她……偷偷抹了几夜的眼泪。她其实是个稳重人,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李谕沉默片刻道:“等出了正月,送她回家吧,赏赐她些东西,别太难堪了——好好一个姑娘,白耗在宫里做什么。” 皇后抿着嘴唇,她实在弄不懂皇帝的心思。若要真讨厌小陈娘子,为何又牵挂她的出路,保住她的一点颜面。不过她还仍应了是。 什么叫白耗在宫中……她心中朦朦胧胧闪过一个念头,但抓不住,只觉得周围的华灯也没那么有趣了。 李谕从花园回东华宫路上又听到一阵笛声。今晚的奏乐助兴的乐手应该散了,这会儿不知道是哪个笛手在加练,夜风中只有孤孤单单的笛声。 李谕随口喃喃一句:“这笛声听着凄凉……” 他随着那笛声忍不住叹了口气,终于觉得舒畅许多。 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宫门打开,宫中一些得宠的女官可以领了牌子,出宫看灯。虽然只是一部分人,也足够兴奋了。相熟的人会早早托好了人带些宫外的玩意进来。虽然带进来时候都要被检查一遍,但一年这么一日,谁也不怕这个麻烦。 李谕在这一日颁了旨意,给萧桓升了品级,给他封了将军,给郑姑娘封了诰命。这是他送给萧家的大礼。萧从简亲自领着萧桓来宫中谢恩。 例行套话之后,萧桓先退了下去。李谕问萧从简晚上去哪里看灯。 萧从简不说,李谕也猜到个大概。 “丞相大概是不看灯的吧?” 萧从简笑笑,道:“陛下认为臣是这么没有人情味的人吗?” 李谕道:“在家看灯不算,在宫中看灯也不算——都太寻常了;你会约个佳人,去庙会上看灯吗?” 萧从简像是觉得皇帝说的话十分有趣,依然微笑,嘴上却否认了:“那是萧桓那些年轻人的做派。人年纪大了,不这些了……” 他已经看穿了李谕的心思,温柔地戳穿了他:“陛下若想出宫看灯,请务必带好侍卫。” 李谕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朕并不是去看灯,而是去体察民情。” 萧从简点点头:“正是。” 李谕又问:“丞相愿不愿一起去体察?” 萧从简失笑,他没有回答。李谕不等他回答,立刻又道:“朕出了永昌门,在东边牌楼下等你。” 到了黄昏时候,李谕换了便装,乘车而出,不到地点,远远望见萧从简已经立在那儿了。 他也是一身便装,手中提着一盏纱灯。 此处在皇城附近,仍是内城,因此来往人并不多,但还是会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认出萧从简不免惊讶,又不敢上前打扰。 李谕不禁笑了起来。 第四十章 萧从简身后跟着个小僮仆,李谕也带着两个宫人,两个贴身侍卫。其余侍卫都是便装,混在人群当中。一群人走在观灯的人群中,并不违和,是萧从简李谕两人都容貌不俗,惹了些年轻姑娘频频回顾窃笑。 李谕上辈子是明星,沐浴年轻姑娘们的注视已经习惯了。萧从简呢,一样完全不为所动,被人盯着看,也没什么不自在的,依然该看灯看灯,该看月看月。李谕想想也明白了,萧从简十八岁时候名动京华,凯旋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姑娘。 李谕酸溜溜的想,他怎么不穿早个十年八年呢。早个十几年,萧从简刚刚发迹,还是个少年英雄,他真想看一看那时候的萧从简。他听人说萧从简比从前已经温和许多,但在他看来,现在的萧从简已经够锐利了,他想象不出他少年时候还未收敛锋芒的样子。 “朴之!”李谕唤萧从简的字。在吵杂的观灯人群中说话不免要大声些,他们不太好互相叫唤丞相和陛下。 萧从简看向李谕,李谕指指挂满灯的灯谜花架。萧从简站在灯下,不一会儿连猜中了十几个。这下不仅是引来年轻姑娘的目光了,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也都盯着萧从简看,有人已经开口叫了兄台,似乎有结识之意。 李谕笑着给侍卫一个眼色,毛头小子立刻被一群大汉给挤开了。 灯谜摊子上的老头也喜欢萧从简,挑了盏金鱼灯送给萧从简。萧从简笑着接过来,随手递给随从,他仍提着自己的纱灯。李谕也买了一堆东西给宫人抱着,是图个新鲜,宫外的东西不比宫内制造用料华贵,但仍能看到不少精致的手工,颇让人赞叹。 李谕不由又注意到萧从简提着的那盏灯——半旧不新,纱上绣着闺阁诗。该是个文静窈窕女子提这样的灯,与素淡正相宜。萧从简这样的人提着,却暗藏风流,惹人遐想。 两人在朱雀大街上走走停停,然后去了面湖的酒楼。顶楼一整层都已经被清理干净,李谕与萧从简临窗而坐。今年京中出了大火灾。上元节时候民间放焰火被严格限制了,除了宫中,京中最大的规模的焰火是在雁湖边上。 他们到的时间还早,大的焰火还没有开始,从酒楼高出向下看去,湖边大岸上已经挤满了人。湖 中游船也灯火通明。人声,乐声,与焰火声交织在一起,欢呼阵阵。 李谕与萧从简着淡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李谕问到了萧从简的那盏灯——萧从简一进包厢,先把灯挂好,他总觉得萧从简对那盏灯有些太珍重了。 果然,萧从简说:“这是亡妻之物。上面的题诗是亡妻亲手所绣。” 李谕一下子泄了气。 他可以假装忘记萧从简是他的丞相,却不能忘记萧从简是个直男。即便忘记,也会被现实立刻提醒。 他之前也听说过萧从简的家事。萧从简与妻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惜妻子六年前病故,萧从简怀念至深,甚至拒绝了续弦。故事说到这里,说故事的人都要赞一句:天下还有这样痴情的男人吗! 但李谕从前不相信。他不相信这种太完美到刻板的故事,他在心中嘀咕过,也许这只是萧从简的众多崇拜者对萧从简的美化,是粉丝的附会,是群众想要一个完美而悲情的偶像。 然而此时此刻萧从简说了,这是亡妻之物。 “……她是喜静之人,平时不鼓乐喧天之处。正月十五是例外,这一天她还是会出门看灯的。” 萧从简寥寥几语,平平淡淡,仿佛谈论的不是挚而是一位老友。 窗外突然红光一亮,大焰火炸开了,巨响之后湖边爆发出阵阵欢声感叹的声浪喧哗。萧从简转头看向窗外,他微微仰起头,欣赏漫天的火树与银花。 李谕却不看,他只看萧从简。 焰火有什么好看,他看过比这辉煌千百倍的焰火,但他没有见过第二个萧从简。忽明忽暗的灯火中,他看着萧从简,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在想,像萧从简这样位极人臣的男人,却把一个平凡的女人挂在心上,是不是太奇怪了。她没有被人说过特别美,特别有才华,却一直被萧从简挂念,是不是太奇怪了。 哈。李谕在心中笑了一声,他是在吃一个死人的醋。他原以为萧从简并不会深谁——萧从简应该深权力,这才符合丞相的人设。 乘车回去时候,李谕安静许多。回到宫中时候宫中的热闹也到收尾时候了,出宫的女官都赶在门禁前回宫,笑闹声之中带了许多急促与不舍。 李谕将带回来的民间玩意赏赐给了众人,一夜无话。 次日韩望宗过来时候,李谕问他昨日有没有去看灯。韩望宗与何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了三月,并不避讳。 “和凤娘一起去看了灯,我与她都是头一次在京中看灯。”他说起这事来,又谢了一遍皇帝。 李谕道:“那好,那昨天晚上至少有一对看灯人是真开心,真有情。” 第四十一章 过了一日是萧家的大喜事,萧桓成婚,几乎大半朝臣都去萧家随礼祝贺了。过了两日,新娘子进宫来拜见皇后。 郑璎可是近期宫中最风光的年轻诰命夫人。萧家相看了多少未婚女子,直到萧从简选了郑璎,萧桓才点头。大家都说将来萧家看这一对小夫妻了。 郑家与冯家拐弯抹角也有那么一丝姻亲关系,仔细论起来,郑姑娘该叫冯皇后一声表姑。既有这层关系,冯皇后更不会为难郑姑娘,赏赐了不少东西,之后又主动吩咐,叫宫人引着郑姑娘去清隐宫,去那里拜见萧皇后。 萧皇后自从孝宗皇帝驾崩后一直住在清隐宫。去年她将清隐宫略做修整,修得更合她心意些。之后又办了个小诗社,召了几个聊得来的女官练字写诗。宫中藏书众多,写诗之余,也做些修缮翻印的工作。 平日里种种花,养养鸟,竟然是关门自成一个小世界,清隐宫外的事务,她一概不过问。 郑璎见到萧皇后,比见冯皇后时候还慎重些。萧皇后气色还好,说话也和蔼,只是脸上笑容不多,郑璎不敢过分显露自己的喜悦,说话不由小心了些。 萧皇后也觉察出嫂子有些小心翼翼,不过这本是无奈之事。没几个人敢在她面前高声说笑,生怕戳了她的痛处。 萧皇后心中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牵挂的——算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如今圣上对萧家依然宠信有加,丞相圣眷不减。 过年前萧从简已经来看过她一次,还送了许多东西来。今日她又看到郑璎,只觉得果然是个伶俐人,有这样的姑娘辅助萧桓,她十分欣慰,愈发觉得什么都轮不到自己操心了。 郑璎在宫中转了一圈,由宫人领着,正准备出宫。忽然有个太监气喘吁吁跑来,向为她引路的女官传话,道:“陛下正在文华阁,听说将军夫人进宫,请过去说话。” 郑璎吃了一惊,真正受宠若惊。诰命夫人能面圣的不多,除了宗亲,要么德高望重,要么家世显赫。连她的父亲都没什么单独与皇帝说话的机会,她一个新妇能被皇帝召见,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面子。 她连忙请宫人帮忙检查了仪容。太监在一旁笑道:“今日是巧了,陛下正在文华阁与丞相说话,知道夫人还在宫里,说见一见。” 郑璎收敛眉目,跟随宫人来到文华阁偏殿,行礼之后,听到一个陌生声音温和道:“夫人请起。” 她缓缓抬起头,果然丞相也在。宫中的礼数她知道,不可盯着贵人直视太久,但算没有这条规矩,她也不可能盯着皇帝仔细看。皇帝身量颇高,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心中不由赞叹了一声。 与先前去的宫殿不同,文华阁是皇帝会客读书的地方,比别的宫殿更肃穆安静。郑璎努力举止自然大方些,她知道萧从简也在看着她,不能给家翁丢了面子,幸好皇帝也没有问什么,只勉励她几句,祝她与萧桓百年好合,又赏赐了几册新书。 走出文华阁好一会儿,郑璎还是心砰砰直跳。正好萧桓当值结束,她等了他一道回家。两人同车而归,说起方才的进宫郑璎还是止不住的兴奋。 “皇帝与我想的不一样呢!”她与萧桓新婚,正是最开心的时候,什么话都藏不住,什么都想说。 “怎么不一样。” “皇帝既有威仪,又很和气,看上去十分明智,”她压低了声音说,“从前不是都说汝阳王是个傻……” 萧桓嘘了她一声:“越说越不像话了。” 郑璎笑着靠在他耳边道:“我明白,这大逆不道的话我只同你说。” 萧桓这才没说什么,只道:“父亲在朝中身居要职,这其中的利害你该明白。” 郑璎本想再辩几句,想到自己出嫁前长辈的教诲叮嘱,便把话咽了回去。她心里暗暗想,虽然皇帝与她想的不一样,可皇帝对丞相信赖有加却是和外面传得一样的,她在文华阁一会儿可看出来了。 她靠在萧桓身边,想到将来,只觉得内心十分安稳。延平元年元月十九,她想,她可得记住这一天。 延平元年开春之后,朝中有几件大事。首先是新年之后开经筵。本朝的经筵从三月开始,每月逢五一次,请的都是名宿大牛,总体由文太傅主持。 文太傅虽然只留了个太傅的虚衔,但在朝中影响力极大。他做过高宗皇帝的老师,也是李谕的父皇的老师,之后又做了孝宗皇帝的老师,如今又成了李谕的老师。文太傅是在高宗皇帝继位之前,还是皇子时候,为开始为高宗授课了。文家本身是大族,与许多世家交好,世家子弟若是能通过文太傅的举荐入仕,是很体面的,因此文太傅在朝中备受尊重。 即便李谕并没有受过帝王教育,但他至少有常识,而且看过不少历史剧。他的常识告诉他,朝廷中不可能是团结友的铁板一块。文太傅是刷满了声望值,萧从简是掌握着实权,李谕很难相信这两人都对彼此没有芥蒂。 这一年李谕不是光吃喝玩乐的,也有在观察,不过近来朝中没有大事,萧从简与文太傅之间依然相安无事,至少李谕在明面上看不出两人斗争的迹象。 他是期望这两人不要斗,因为他要站那边是很明显的。而他又不好意思对老年人下手太狠。 萧从简之前应了皇帝的要求,要为皇帝讲兵法与历史。排了他每月一次,一半时间讲兵法,一半时间讲历史。 不过萧从简还没上课,李谕后悔了。萧从简第一次讲课是三月十五,两天之前萧从简将厚厚一沓文书交给了李谕。 “这是什么?”李谕十分诧异。 萧从简道:“这是臣要为陛下讲解的内容,请陛下先过目。” 李谕立刻懂了,这是所谓的教学大纲。 可怕的是,这是萧从简全部亲手写的教学大纲,他认得萧从简的字迹。李谕不由一声感叹:“丞相……” 萧从简道:“陛下提前看了,我再讲解,更易记住。” 李谕不由面红耳赤,他到现在看书面文还是磕磕绊绊。他用韩望宗做文秘,一个很大的工作是帮他翻译。这件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萧从简之前也诧异过,说他该补的最基础的东西。 萧从简是怕他正式上课的时候听不懂,因此要他提前预习。 李谕回头把韩望宗找来,要他陪自己用功。韩望宗看了这本大纲,也感叹了句:“丞相这是真要给陛下上课啊。” 第四十二章 萧从简是真要给皇帝好好上课,倒不是说其他老师不想好好上课。毕竟这是难得的能给皇帝灌输自己政见的好机会,皇帝还必须坐着听一两个时辰。 但算是学术大牛,教学水平也有差别。何况皇帝还有些私人情况。 李谕听其他人的课,虽然努力去听,不幸在有些时候听着听着走神了。有的是因为口齿口音,有的是太晦涩难懂。正好春天好时节,天气和暖,和风煦日,在老先生语调悠长的讲读,李谕只觉得四周是那么安静,舒适,他努力睁着眼睛,但视线中的画面渐渐失焦…… 一会儿恍惚醒来时候,皇帝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萧从简讲课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首先他不老,其次他好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萧从简不像老先生们滔滔不绝没完没了,他节奏感很好,用典少,更通俗易懂,讲完一小节会有个小结,中间还不时看看李谕,似乎是为了确认李谕有没有听懂。 李谕与他目光相触,总是不由自主点点头——他当然不能肯定自己百分百都听明白了。只是萧从简不论讲什么都很有说服力。萧从简说什么他都同意。 萧从简准备经筵时候考虑过了,必须深入浅出,皇帝才能吸收点儿。不过他讲课时候,总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一抬头看皇帝,皇帝在冲他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这倒让他有些担心起来,皇帝到底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在装模作样。 经筵并不是上完课之后结束了。上完课之后,一般会有茶会,碰上特别日子,会有宴席。本意是犒劳先生的。正好时下人都茶会,煮茶是件风雅事。宫中自然也常有茶会。 李谕现在还是经常指点宫中的御厨。只要是皇帝指明要的新菜式新点心,在宫中立刻都会风靡起来。李谕觉得正月时候水果汤圆的改良不太成功,只有颜色好看。然而靠颜值在宫中颇受少女们青睐。奶酪饼干在口感上是最成功的,因为原料基本与后世无异。李谕不过传话告诉厨房大师傅一个大概,被完美地复制了出来。然而因为颜色比较质朴,厨房嫌弃上色不够好看,只将这小饼干上印些花纹,当做镶边的点心。 然而李谕在茶会上注意过了,这种小点心似乎对了萧从简的口味,萧从简很少吃其他果子,只会拈几片这种新点心。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发现,这根本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但是李谕是忍不住。若感受不到这种乐趣,暗恋不成暗恋了。 这日茶会结束之后,李谕又单独留萧从简一会儿。众人早习以为常,皇帝不管什么事,事无巨细,都与丞相商量。 等参加经筵的其他人都退下了,李谕从袖中取出份精致的手抄小本。萧从简接过来,打开了一翻,不由一笑。 李谕留心了平时萧从简在宫中宴席时候下筷多的几样菜,命人将这几样的宫廷菜式抄下来。萧从简虽然只瞄了一眼,也看出上面几道菜都是自己喜欢的。 他谢过了皇帝。 李谕又道:“这是小事。朕还有一件大事想问丞相。” 他顿了顿,收敛了神色,问:“丞相想对外用兵吗?” 萧从简居然又笑了。他原来以为皇帝问的大事大不到哪里去,但这次皇帝终于是问起了件大事。他以为皇帝会一直装聋作哑下去,把事情拖到最后才出手。 “陛下,”萧从简虽然感慨,但他拿不准皇帝的态度,“用兵是大事。”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李谕刚上了课,现学现卖。 这段时间以来,李谕并不是完全不思考国事——当然,他有自知之明,若自己一股脑把自己的思考说出来,恐怕朝中大臣很快会发现他完全是个政/治素人,一个白痴。虽然原来的汝阳王也被人当白痴,但这两种白痴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 但这几个月下来,他从原来的两眼一抹黑,到开始渐渐看到一些东西。虽然朦朦胧胧,看得模糊,但一个大轮廓已经逐渐显现了。 好像突然有一天,李谕把所有线索都拼凑起来了。所有朝会上的议论,周围人的明示暗示,他想了好几个月,终于十分确定了一件事,是朝中有人想对南方边境用兵。 李谕补了历史,知道其实本朝的用兵从开国打下天下之后,并没有彻底停止过。高宗皇帝时候有两次大举出兵,是萧从简一战成名的时候,不过那两次都是对北方用兵,从此北方安宁。 之后高宗停止用兵,留些时间给国家休养生息,对南边用兵的事情暂时按下。几年后高宗驾崩,国丧时期,不宜出兵,孝宗继位之后没两年,又驾崩。今年到了延平元年,总算安定了些,出兵之事众人终于渐渐议论开始多了。 李谕想起之前萧从简说过“陛下的天下,不只是在京中”,想起了冯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贡马匹,许多点点滴滴都可以相互映衬。 今天他终于把话挑明了,问萧从简:“依丞相所见,该不该对南边出兵?” 萧从简看向皇帝,他终于点了点头。他会好好向皇帝分析眼前的境况。皇帝笑了起来,那笑容让萧从简想起当年的高宗,那时候他才露头角,高宗当年也一样这样问过他——“以朴之所见,现在是不是对北边出兵的好时机?” 第四十三章 萧从简从宫中一回到家中,命人叫萧桓到自己书房来。 侍从很快来回话,说萧桓还没有回府。萧从简并不很拘束萧桓,他知道年轻人想要在外交友游玩,管也管不住。何况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萧桓从小知分寸,这个优点是随了母亲。 萧从简叫幕僚先拿了地图来,他将已有的几份地图和最新收到的消息一一对比。高宗还在时候,说过南边必有一战,总得要彻底扫平。只不过当时北方更危急凶险,两线作战太过吃紧,因此先暂时将南边放下。 这两年对外用兵的国力早已经足够,萧从简心中早有一套方案,等的无非是一个时机而已。 与几个幕僚议论了许久,有人显出疲态,萧从简让他们先退下了。他独自又在书房等了一会儿,侍女来剪过一次烛花,萧桓才终于回来。 萧从简见他并没有大醉,衣着整齐,没有责怪他,只问他去了哪里。 萧桓只说去了舅舅家。萧从简知道他一向与舅舅家的几个表哥交好,他也乐于看萧桓与妻子娘家关系密切,便不再问。萧桓反问:“父亲等我,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萧从简道:“皇帝今天问起了对南边用兵的事情。” 萧桓差点跳起来,他按捺住自己的激动之情:“父亲如何说?” 萧从简淡淡道:“这事情我还在斟酌。即便下了出兵的决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今年年中之前,先屯兵吧。” 萧桓听到父亲这么说,知道出兵十有八/九是势在必行了。他到底还是少年,说起打仗,脸色都发红了。萧从简看着他这样,不由想起自己当年,十八岁为将,并没有半分喜悦兴奋。 萧从简摇摇头,道:“今天晚了,不说了。” 萧桓笑着应了是,他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似乎比回来时心情好了许多。萧从简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应该张口叮嘱萧桓些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 他想,罢了,何必要萧桓事事都像自己。他当年可没有一个做丞相的爹。 夜深时候萧从简躺在床上,又想了半天事情才睡着。 宫里这边李谕倒是躺下的早,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下午和萧从简谈了很久。萧从简说着说着几乎为他把全国的情况整个梳理了一遍。各州的人口,财富,交通,尤其是南方六个州,再延浔江向上到最富裕的云州,湖州,用兵之后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南边边患由来已久。大盛立国之前,与高祖皇帝争天下的几人都被消灭,只剩下一人叫做杨鼎成的,见大势已去,知道自己已无力与高祖相争,领着不到一万人马,带着搜刮来的大笔钱财,逃窜至乌南国。 杨鼎成去乌南国起初是受乌南国国王庇护,几年之后杀了老国王另立新王,自称国师。高祖正边正忙着平定中原,暂且让杨鼎成蹦跶。乌南小国,自古向中原称臣纳贡,翻不了天。 高祖称帝开国那一年,杨鼎成已经病死,他的儿子在乌南也改朝换代,自立为王,从此乌南国王都为杨氏子孙。杨鼎成儿子比杨鼎成更为狡猾,高祖在位时,起初十几年间都老实称臣,纳贡频繁。后来杨家在乌南坐稳了王位,高祖又年迈病重,无心朝政,乌南那边开始推三阻四,不再殷勤朝拜。 从此杨家在乌南国十分快活。大盛不缺小国那点纳贡,关键在于名义和历史。乌南国在几十年间不断骚扰边境,大盛不胜其烦,大军虽然不曾出动,但小型战役隔段时间会有。 乌南前几年安静了些,这几年又开始骚扰边境,甚至在边民中有了传说,说大盛皇帝立国不正,注定李氏皇帝都会死于非命,代代早亡,迟早天下都归杨氏所有。 不巧在高宗皇帝不算长寿,之后孝宗皇帝又是少年而夭。竟有不少人信这套。 李谕还是第一次从萧从简这里听到这件事。这传言太过恶劣又太过不祥,民间虽有传闻,朝中却都捂着,断然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起,谁都怕说出来触了霉头,给了政/敌攻击的把柄。 萧从简说出来时候,李谕听着只觉得一股恶寒。 当然他是不相信这些的,只是这神神叨叨的诅咒有斜教风格,他吃不消。 夜深人静时候躺在龙床上想想,李谕又乍喜乍忧起来。萧从简对他,似乎是越来越真心相待,至少在君臣这一层关系上是。这是喜。然而他们的君臣关系越稳固,另一种关系的可能性越发遥远。这是忧。 李谕睡意朦胧时,还忍不住在心中自嘲——鱼与熊掌啊鱼与熊掌,对他来说,到底哪个才是熊掌?做丞相的萧从简,还是做情人的萧从简……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李谕见到萧从简的时候,两人目光一相接,李谕只觉欲言又止,他心中挂念着许多事情,竟不知道该和萧从简说什么好了。 好在萧从简永远比他淡定。 再大的事情也得一步一步来,或者说,正因为是大事,所以才要把根基夯实了的,不能草率。 眼前还另有一件大事,是朝中开始准备今年的科举开考了。去年因为孝宗皇帝驾崩,因此科举暂停。今年开始所有事情都步上正规了,科举大事,早早开始准备。 据李谕所知,这个世界的科举制从大盛朝开始,到现在为止开始才四十年左右,因此还没有形成李谕印象中,科举末期那种死板的烂熟体制。 这时候的科举制还是个年轻而先进的制度,因此还有许多改进的余地。还没有根深蒂固无法撼动,这时候的人也没有意识到科举制度会延续多长时间。但李谕知道。 眼前的科举,是各地的学子汇集到京中,九月开考,来年四月放榜。人都说帝京春天最美,不仅仅是满城花开,赏花人美,也是因为春天时候全国才俊学子齐聚京中,诗会酒会不断,意气风发者有,伤心断魂更多。 李谕认为这延平元年的第一次开科举很有纪念意义,之前提出过,今年上榜的人数要增加,让学子们高兴高兴。 皇帝的提议,萧从简表示研究研究,之后便没了下文。 今天李谕又想起来这事情,眼看着马上要开考了,今年各科的录取人数总该定下来了。于是他又向萧从简问起。 萧从简反问他:“陛下想增加多少人?” 李谕想了想说:“进士科录三十人左右。” 萧从简立刻说:“太多了。” 李谕看过之前的数字,最多的一年进士科录了二十三人,少的时候只录十人也是有的。他一张口要录三十人是太多了,他知道太多了,萧从简不可能答应。 “不多一点,怎么显示皇恩浩荡?”他只是在和萧从简讨价还价。 萧从简问他:“陛下,若真录了三十名进士,陛下打算如何安排他们?明年陛下又打算如何?” 李谕道:“录取的进士如何安排,这是丞相的职责了……” 至于明年的考生怎么办——明年当然不可能还录这么多。李谕心里清楚明白,年年都扩的话,不消二十年冗员是个大问题。 “至于明年,明年的考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李谕这话一出口。萧从简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颇不赞同,似乎怪皇帝太过任性。 李谕只是笑,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靠近萧从简温柔道:“丞相,出兵之后是用人之际,招揽了人才,还怕用不上?” 萧从简才不会这么轻易动摇,而且他也知道皇帝是在讨价还价,他还知道皇帝想要笼络人心的小心思。 “陛下,三十人太多了,”他侧过头向皇帝眨了眨眼睛,同样柔声说,“臣会很为难。” 他一转头一眨眼,都仿佛在空气里带起无形的漩涡,连带他小小的示弱,将李谕的目光牢牢吸引住。 “嗯……”李谕含含糊糊,差点忘记自己该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幸好萧从简不是女人,不然他可以为她亡国。他心甘情愿为她亡国。 “那……一定要保证有二十人……”李谕说。他不争气地主动让价。 萧从简笑了,这次是真笑,他不知道皇帝为何这么快松口了,但这个数字在他预期之中,完全可以接受。 “臣明白了。”他说。 虽说要到九月才考试,不过开春之后陆续有赶考的学子进京了。有钱的富家子弟早早在书院附近租好了独门独院的房子,越靠着国子监越好。不那么阔绰的几人合租,还能顺便切磋学习。还有些干脆借宿佛寺中,虽然清苦些,却是另有一番经历。 灵慧寺在烧毁之前常常接待借宿的书生,去年一场大火烧毁了,今年不少从外地赶来的书生到了灵慧寺才知道这场大火。 无寂受灵慧寺的师叔所托,帮几个书生介绍去其他寺院住宿。这几人都是考了好几年的,之前都住在灵慧寺,因此与灵慧寺的僧人相熟。 无寂见到皇帝时候,也说起这件事情。李谕对苦学的学生一向敬佩,不由感叹几句。他又端详无寂,只觉得春色盎然中,无寂的气色却显得不是很好,显得有些恹恹的。 李谕打趣道:“你一个小和尚,怎么也伤起春来?” 无寂赧然无语,李谕喜他腼腆,又道:“若有什么不适,朕叫太医给你看看。” 无寂只说无事。然而回去之后,李谕不放心还是叫太医去给他看了病,回来太医禀了皇帝,说是小病,没什么大碍。只是暂时不能进宫了。李谕自然不会勉强,只派宫人送了些药,带话给无寂,叫他好好养病。 三月底时候,李谕按照萧从简说的,先探探朝中几位老臣的口风,对出兵南边怎么看。 最主要是文太傅的看法。李谕原来想着,朝中既有萧从简这样的主战派,那一定也应该有主和派。文太傅不一定会附和萧从简的想法。 没想到文太傅一听,竟然态度十分自然,道:“陛下,出兵乌南是应该的,早该出兵了。” 第四十六章 萧从简反省了下自己,他今天并没有提到任何公务,皇帝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让他想太复杂的事情? ……大约皇帝是真醉了。 回想起这两年他与皇帝的关系,还真是峰回路转。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会和汝阳王这样……顺利。他多少也是感慨的。从前听说过有纨绔子弟幡然醒悟,好学向上的,只是从来没亲眼见过。汝阳王身上这一番变化,不说脱胎换骨,也差不远了。 萧从简觉得自己对皇帝该说些真掏心的话了。 他端详着微醺的皇帝,道:“陛下的风度与高宗皇帝越来越像了。” 李谕还没醉到不清醒,萧从简这话是在赞扬他。 对于高宗皇帝,李谕后来研究过这个未曾谋面的父皇。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俊美风流。后宫中有关妃子的传说,高宗皇帝的最多。他宠一个人,能宠上天去。汝阳王的生母云贵妃是高宗皇帝的宠妃之一,盛宠之时离世,高宗皇帝极是哀恸,因此云贵妃临死时候提出要给儿子一块富庶封地,高宗一口答应。 除了云贵妃,还有皇后,还有n位妃子,女官,宫女,歌伎,个个都有一堆故事。李谕觉得这位高宗皇帝的后宫生活为后世的影视剧提供了极其丰富的素材,随便拍个八十集宫斗大戏没困难。 不过除去后宫这些男女纠葛,高宗皇帝在政务上并不昏庸。何止不昏庸,甚至还有些建树。光是对北方用兵成功一条,注定要写进史书了。何况他还破格提拔了萧从简这样的名臣。 高宗皇帝这辈子,想睡的人都睡了,该做的事都做了。除了四十几岁驾崩死得早了点,这辈子想来是没有什么遗憾。 李谕知道萧从简是在夸他,还是在发自内心的夸他。毕竟从萧从简的视角来看,高宗皇帝显然是个不错的皇帝。直男,还是古代的直男们,绝对不会认为一个皇帝后宫生活丰富了些是什么黑点。那叫多情,叫天恩广博。 李谕低低笑了一声,他问萧从简:“父皇当年十分宠过我母妃……不过也没少其他人。丞相觉得他有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吗?” 萧从简可以回答得很官腔,说高宗皇帝真正放在心上的是江山社稷。但也许因为皇帝此时的神情看起来太伤感,他说:“高宗对德懿皇后,可谓殊绝。” 德懿皇后是云贵妃后来的追封。他是在安慰皇帝。 若是真正的汝阳王,听到这话从萧从简口中说出来,大约真的会感到一丝欣慰。不过李谕并不是,他仍是笑,说:“丞相,你我都清楚,高宗这样的人,最的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他并没有那个唯一,那个真。” 萧从简说:“陛下醉了。” 他本该在皇帝说出更失态的话之前起身离开,但这会儿的皇帝,是叫他真的想起了高宗。他有些好奇,皇帝到底想说什么。 李谕说:“好吧,朕是醉了。大概醉了才会说这些。但朕不是高宗,也不会模仿高宗。朕只想……” 他看向萧从简。萧从简眼里有笑意,但很坦然,对皇帝将要说什么,既像全部知晓,又像毫无所觉。他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 “朕会把一个人真正放在心上,只要一个人。”他不看萧从简,缓缓说。 萧从简没有劝谏皇帝要胸怀天下,雨露均沾,他多少还是懂的,人年轻时候总会有些想要与众不同的想法。当年高宗这么告诉过他:“十几岁时候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别人梦里的一心一意人,直到白头,其实不能……皇帝做不到。” 但此刻萧从简并不用立刻打破皇帝的幻想,他只说:“愿陛下早日寻得所。” 李谕轻声笑了笑。 没头没脑的对话结束了。一会儿之后皇帝的脸色又开朗起来,他看着在花间歌舞的伶人,拍手称好,笑着叫宫人把采好的鲜花分给各位大人。分到萧从简手中的是一大枝灼灼的垂枝桃花。 萧从简盯着这花想了一会儿,只觉得脑海深处哪里似乎留着一点回忆,但这花其实寻常,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见皇帝脸上的微笑,那是一点提示,也是一点暗示。 快到傍晚时候,众臣都离开了,皇帝还没有回东华宫。 李谕让宫人在宫苑中挂上灯,酒宴上剩下的酒菜点心都赏赐给宫人,让他们在花园中也随意玩耍一会儿。 温暖的晚风送着花香,小宫女们坐成一团斗草,笑声阵阵。皇帝坐在高处亭子上,听着那欢快的笑声,心情也舒畅许多。 “让乐伶也休息去吧。”李谕吩咐。 他想了想又问:“今日乐手是有人换了吗?听着有些腻。” 负责乐伶的宫人立刻回禀:“有一个琵琶和一个笛子换了。” 李谕唔了一声,他想起来自己似乎曾经赏赐过一个笛手,道:“朕赏赐过的那个笛手很不错,以后都让他来。” 宫人应了是。 皇帝宴过群臣第二天,皇后宴请诰命夫人。皇后对诰命夫人们没有要求全穿红,只不过每人都必须要带一件红色的东西,或是帕子,或是披帛,或是香囊。各色群芳,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冯皇后戴了赤金花冠,配上珍珠耳坠,可谓华贵明艳,众人都赞叹不已。皇后身边的女官笑道:“这可是陛下亲自为皇后挑选的首饰,说如此颜色才最衬皇后。” 众人立刻心领神会,称赞帝后恩,陛下眼光极好。冯皇后只是微笑。 这套首饰确实是皇帝选的,也确实说了她适合这样装扮的话。但感觉离帝后恩还很远。冯皇后说不清楚到底有多远,但她清楚,皇帝并没有那个意思。皇帝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皇后,是他的正妻,并不是因为他宠她。 “璎儿,到我这儿来。”冯皇后招呼郑璎,叫她到面前说话。郑璎与萧桓新婚,宫中的贵妇都打趣她。 郑璎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到皇后面前说笑。当初萧家的几个长辈夫人是看中她大气,十分可喜。 皇后与她说过了话,又从手上捋了个镯子给她,才放她走了。 这时候冯家的老夫人来了,皇后便携老夫人进了内室说话。 冯家的老夫人是冯皇后的祖母。冯皇后未出阁时候与老夫人最亲。不过老夫人腿脚不便,虽有诰命,但只进宫看过皇后一次。这是第二次。 冯皇后见到祖母也不禁动容,叫人领了大皇子过来,见见外曾祖母。 冯家老夫人见了自然是无限欢喜,一口一个心肝,只是疼不过来。两人感慨完了,皇后叫人将大皇子带走,又叫闲杂人等退下。老夫人道:“其余事情都不管,只要皇帝对你用情深足够了。” 冯皇后苦笑,摇摇头。她说不出口。 老夫人瞧她神色,不由奇怪,低声道:“可是……” 冯皇后道:“陛下对我没有那个心思,只不过是看在结发夫妻的份上。” 老夫人道:“这够了。他一个皇帝,能看重结发妻子,已经够好了。”她接着道:“你伯父和冯佑远那里都得了消息,说陛下今年下半年,最迟明年会对乌南用兵,皇后可得打起精神,这可是个关键时候。”说着她握了握皇后的手。 冯皇后点点头,心不在焉道:“我明白。” 老夫人又握了一下冯皇后的手,冯皇后一怔,这下她心中是真明白了。 冯家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是立太子。皇帝若要对乌南出兵,时局很可能会变化。这变动中说不定哪件事情会触动皇帝。再加上立太子本身是一件能稳定人心的事情。她确实应该时刻都打起精神。 四月时候芳菲已尽,京中没有了那么一波一波的人成群结队去赏花了。暮春时候人都懒散起来,只有借宿寺院的书生还在苦读。 凌晨时候,无寂披衣坐在台阶上,他能看到朝阳未起,半残的花叶上凝着露水。他这几日格外疲惫,似乎只有凌晨时候头脑才格外清醒些。 “啪!”一张纸团砸中了他的脑袋。 无寂转过头,看到对面的窗户支开,有个书生正嬉皮笑脸冲他招手。 “小和尚,过来说说话吧!” 无寂认得那个人,那是师叔托他帮着找借宿的书生,叫做方覃。方覃生得虎背熊腰,像个武夫,不像书生,然而师叔告诉无寂说方覃颇有才华,可惜出身贫寒,在京中无甚门路。连考了几年未中,越发拮据了。 无寂正好最近在碧怀山一带的寺中养病,与方覃做了邻居。但两人很少交谈,无寂并不想理这个人。但不知道的,今日鬼使神差一般,无寂走了过去。 方覃屋里连茶都没有,只给无寂倒了杯水。方覃便问道:“我注意你有些时日了,小师父是什么病?总不见好?我是个杂学家,诊脉也是可以的。” 无寂道:“已经快好了,只是有些懒怠无力而已。” 方覃与他攀谈起来,说:“我听大和尚说,你曾进过宫,为当今陛下讲经,这可了不得。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无寂不愿意多说此事,只道:“陛下很仁慈和蔼。” 方覃见问不出什么,也不生气。他又仔细看看无寂,道:“小师父身负皇恩,应当神采飞扬才是,怎么仍是愁眉苦脸,闷闷不乐?” 无寂忍不住反驳:“这只是入世人的想法……” 方覃笑道:“好,好,好。原来小师父还被红尘误了。” 他想想,打开箱子,取了一包书,递给无寂:“小师父不要整日诵经了,看些别的闲书也好。” 无寂以为他给的是什么不正经的书,不肯接。方覃哈哈笑了,道:“放心,只是些诗三百,春秋战国而已。” 无寂打开一看果然是,便道:“这怎么是闲书呢?科举不是正考这些?” 方覃道:“对我们俗人来说是正书,对小师父来说,可不是闲书了?” 无寂无话可说,便接了过来,聊做消遣。 过了段时日,宫中又有人来问无寂情况,无寂自觉精神好多了,便回了大兴寺。皇帝听说无寂回来,又召他入宫。 李谕见到无寂,立刻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番,才道:“病了一场,瘦了不少。” 原本还有些稚气的面孔如今已经褪去了婴儿肥,完全是青年模样了。 讲经之前,李谕惯例问问无寂在外的见闻。无寂犹豫一下,没有说起给他“闲书”的方覃。 讲经时候,无寂这次准备不够,只是泛泛而谈,大多是从前讲过的内容。不过皇帝也不是什么真正的佛法好者,也这么随便一听,神魂不知道在哪里。 无寂讲完了,皇帝还在神游天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这时节是容易生病……” 无寂说自己已经全好了。皇帝微笑着,怜惜道:“朕知道,你年轻,应该更加强健才是。”又闲话几句,之后命宫人送无寂出宫。 无寂离开时候,见到有两个御医模样的人匆匆入内,他心中了然,难怪皇帝今日魂不守舍,看来是有谁病了,似乎十分严重,让皇帝十分挂心。但他不可随意打探,只好按捺下,跟着宫人离开。 病了的是萧从简。最近事多,他忙得不可开交,又是春夏交替时候,因此发了热还有些咳症。萧从简自认为是小病。李谕不管,一股脑派了四个御医过去,轮流守着萧从简,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本来是小病,倒把一群御医和丞相府都搞得十分紧张。皇帝甚至还想出宫亲临丞相府去探病,自然是被萧桓拦住了。 “陛下若去探病,朝中会恐慌的——众人会以为丞相已经病入膏肓了。”李谕只好作罢。 萧从简在家休息两日,自觉好多了,已经开始在家办公了。李谕这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传话给萧从简,要他多休息几日。 萧从简在家养病,其实也不得清闲。皇帝碍于身份不能探病,但其他人可以。萧从简只见那么一小撮,其他都让萧桓和郑璎挡了。 萧桓到晚间才应付完最后一个人,正好郑璎那边也清理好了礼单和回礼。小两口问过御医,一起回到房中。 萧桓向妻子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多谢。” 郑璎笑道:“这样谢我呀?听说皇帝都会给皇后亲手挑选首饰呢。”自从赏春宴后,京中的贵妇无人不知皇帝对皇后的恩。 她对萧桓什么都满意,一腔恋,只是有时候萧桓太稳重了些。她巧笑道:“好了,不求你为我亲手选首饰,你亲手为我摘了钗子吧。” 她在他面前垂下头,萧桓不做声,轻轻摘下了最上面的凤钗。 萧从简在家休息也没闲着。四月中旬时候,在乌南边境已经集齐了一万五千名士兵。再加上原驻军,这么多人的日常供给是大问题。自从屯兵开始,物资日夜不停开始运往边境。 萧从简依然要处理日常事务,一边盯着供给,一边时刻盯着乌南国,简报上任何动静都不放过。 萧从简病好之后入宫谢恩。李谕与他见面一交谈,立刻知道萧从简并没有怎么休息,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落下。 “唉,丞相……”皇帝只是这么说。 萧从简腹诽,皇帝都要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了,念叨来念叨去他也不知道皇帝在感慨什么。他自认为身体好得很,不把一点小病当什么。 两人谈了一番政务,李谕坚持留萧从简在宫中用膳。 萧从简吃得不多。皇帝也像怀着心事。两人都是食不言。宫中竟静悄悄的,待宫人收拾走食案。李谕才道:“丞相若实在繁忙,不如晚间在临虚阁中办公。朕已经命人将那里重新收拾了一番,房间扩得更大些,也更舒适些。” 萧从简点点头,还未说话。皇帝又道:“朕晚间也要用功了,最近要将经筵上要用到的书都过一遍。” 他是在委婉地告诉丞相,自己不会随意跑去临虚阁。 萧从简差点都要感觉愧疚了,不过还是矜持道:“陛下用功是万民之福。” 李谕又看了一眼萧从简。萧从简其实还是略有病容,不过因为一双眼睛太过神采奕奕,因此并不憔悴,反而看上去精力充沛。 “丞相,朕如今真的像高宗皇帝?”李谕问萧从简。 萧从简没想到皇帝还念着那句话,他宽慰皇帝:“陛下将来定能成为治世明君,功盖高宗,直追高祖。” 李谕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四十七章 今年夏天皇帝去了碧怀山行宫避暑。今年因为准备对乌南用兵,因此将秋猎取消了,秋天会在京郊搞个校阅军阵,誓师大会。再加上秋天时候还有科举开考,会是朝中最忙的时候。 李谕只觉得今年全都是大事,时间根本不够用。因此夏天是难得喘口气的时候。 碧怀山下绵延数十里,作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护卫着帝京。行宫散布在山间,风景与气候在夏天都很宜人。 李谕抵达行宫的第二天傍晚,带着几个孩子去游船。 宫苑也可游船,但宫苑湖泊远没有山野间的行宫湖泊大。 李谕穿着便装,躺在甲板上,看几个孩子胡乱挥着鱼竿,和宫女们笑闹。他叫大皇子:“阿九!阿九!过来!” 阿九蹬蹬蹬跑到李谕身边,李谕坐起来拿过他手里的鱼竿,教他:“这样提,轻轻提,不要猛甩上来。轻点,懂吗?” 阿九点点头。李谕拍拍他的背:“去吧,去教瑞儿。” 一会儿听到阿九大喊:“不对,不对!父皇说要轻点儿!” 李谕看着几个小孩扭做一团,不由笑笑。 大皇子小名阿九。九数字最大,又取久的谐音。因此从小身边人都叫他阿九或九郎。 阿九长得圆滚滚的,看不出像皇后还是像李谕更多,但小孩子总是可的。 二皇子小名瑞儿。母妃是汝阳王的宠姬吕氏,李谕封了德妃之后,也把她晾一边了。瑞儿长得像德妃,肤色像雪一样白,不过一样闹腾,并不文静。 要说两个儿子李谕更喜欢哪一个,他还真说不出来,不都是小天使么。如果天下可以像其他遗产一样分割的话,他真心愿意把天下分成三份,给三个孩子一人来一份。 但这是梦话。两个儿子之间,他总得立一个太子。 李谕正想得入神,一只什么东西猛得往他肚子上一扑。 “父皇!” 李谕嗷的一声。 能这么肆无忌惮的,只有他的小公主。 “妞啊,”李谕抱起她,弹弹她的脑门,“你想压死父皇吗?” 小公主直笑,搂着李谕的脖子,腻也腻不够。 天色暗些时候,李谕让宫人将孩子们送回去。他一个人在船上又在湖面上漂了一会儿,山林与湖泊之间,清凉无比。 回到宫殿时候,已经是掌灯了。才到行宫,有些东西还没有完全整理好,李谕带来几箱子的书都放在书房中,静静堆放在书架下。他特意吩咐了,这些东西不许别人动手归置。 第二天一早,萧从简过来时候,李谕正坐在院子中的古木下,一边吃早饭,一边翻书。见到萧从简来了,他合上书,问:“丞相一早来,有事?” 他叫宫人为萧从简添了座。萧从简只喝茶,道:“乌南派国使来京了,想来觐见陛下。” 李谕噗嗤一笑,差点把水喷出来。他现在开始觉得好玩了。他问萧从简:“乌南有几年没有派使臣前来朝贡了?” 萧从简说:“十一年。” 李谕道:“不容易啊,走了十一年才走到京城。” 萧从简笑了笑,说:“陛下,臣已经安排了,让礼部将人打发走。” 李谕想了想,说:“朕倒想见见。都说乌南国人狡诈,现在的乌南杨氏王室尤其狡诈。难道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 萧从简不太赞同。能面圣觐见是小国国使的荣幸,乌南好多年不来朝贡,今年迫于形势,这才急忙来协调,已经迟了。 不过李谕坚持:“朕要亲眼看看,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萧从简见他坚持,便委婉道:“这其实也是乌南惯常使用的手法。一时服软,送上金银和美女,然后老实一段时日。不久又故态复萌。” 李谕心情正好,听了这话,拖长了声调道:“美女……朕确实听说乌南的美女出名。丞相是怕朕被异国的美女迷了心智?” 萧从简端起茶杯的动作顿了顿,他还真对皇帝不太放心,并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 过了几日,礼部安排妥当,前来觐见的周边几国国使都被召来行宫,其中包括乌南国使。李谕花个半天时间见他们,乌南国使被排在最后一个。 前面几国都是例行公事,到了宣乌南国使的时候,周围空气都有些微妙。李谕仍是笑容满面,向身边人道:“大家都想见见乌南国使,听听他说什么,看看他给朕献上什么吧?” 萧从简也在一旁,本来这种完全仪式性的场合他是不会来的。但今天不一样,他还是抽时间来看看。皇帝说这话时候,目光与他相接,又挤眉弄眼的,像在等一场好戏。 乌南国使是个瘦小精干的中年男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大盛官话,与其他各位国使相比仪态算中等,不好不坏。不过一上来把马屁拍得震天响,一会儿夸皇帝是天上的太阳,一会儿夸皇帝是地上的大海。 李谕只是微笑着听了。国使又递上国书。礼部的人接了转呈,李谕只摆摆手,没有看。 乌南国使脸色微动,立刻道:“臣此番进京,带来了乌南珍奇,特献于陛下。” 李谕这才坐正了,像来了兴致一般,道:“哦?是什么样的珍奇?” 有两只箱子抬了上来。箱子不大,李谕看着也普通行李箱大小。宫人上前打开两只箱子,众人都盯着箱子,不由有些低低的议论。 大家都以为箱子里装的是珠宝,没想到里面装的竟然是活人——一只箱子一个,两个少女像花瓣打开一样从箱子里舞了出来。 那是两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肤色洁白,极为纤细柔韧。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裙,半露胸部。有些大臣已经非礼勿视,扭头不看了。 萧从简看向皇帝。皇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身子前倾,似乎看得极其入神,一副玩味的神态。 他出声提醒:“陛下。” 皇帝看也没看他,只冲他摆摆手:“嘘。” 萧从简不动声色,看向乌南国使。乌南国使一脸笑意,只盯着皇帝。 等少女们一曲舞完,皇帝连连拍手:“妙啊,妙。这样柔韧的身体,朕很久没有看到了。” 这句话并不假,这两个姑娘技术确实玩得溜。要放在将来,会是多好的体操人才啊。不过之前吹的乌南出美人显然也不过如此。宫中容貌比这美的多了去了。 而且显然乌南的信息比较滞后,还以为皇帝喜好娇嫩少女。 不过这样也好,李谕正好发挥一下。他立刻叫宫人将两个少女带下去,要“另行安排”。 乌南国使觉得皇帝正是龙心大悦时候,小心道:“陛下,近来大盛在与鄙国的边疆陈兵数万……” 李谕漫不经心挠挠脖子:“竟有这样的事吗?” 他看了眼丞相,萧从简几乎看不出来的摇摇头。 李谕打断了他:“好了,天气炎热,朕也乏了。国使先暂且退下吧。有什么事,日后再谈。” 乌南国使面上恭敬,心中暗暗期盼着皇帝是要立刻赶去品尝他刚刚收到的礼物。 等人都退了,萧从简才问皇帝:“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乌南国的国礼?” 李谕道:“当然是收进后宫好好宠了。” 萧从简一个无比锐利的眼刀,李谕当然知道丞相是为什么生气,但他仍可想象并享受一下那是丞相在吃醋。 “陛下忘记了前几日说过什么了?”萧从简道。 李谕笑了起来,当着丞相的面,叫人将两个乌南女送去浣衣房,不给她们丝毫机会。 “丞相不觉得好笑吗?”李谕想想刚才的事情还想笑。 萧从简说:“国家大事,岂能儿戏。” 但他说完笑了。 李谕知道萧从简会觉得好笑。 第四十八章 萧从简本不该觉得这事情好笑的。皇帝其实根本没有见乌南国使的必要,结果皇帝不仅见了,还装出一副被乌南舞女迷住的样子。 乌南国使这会儿应该是喘过气来了,正在行馆里暗自得意,准备写信回去报喜邀功。 想想这情形,萧从简还是觉得有些好笑的。 只是皇帝这玩笑说假像假,说真似真,再加上皇帝看到舞女时候的神色太过着迷,萧从简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过了两日,萧从简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试探了一回皇帝。 “乌南国使的行馆命人监/视着,他送往乌南国内的信我们截了拆开看了。” 李谕一听来了劲头,问道:“如何?” “国使认为陛下并无征战之心,对舞女十分满意;出兵一事,还有斡旋的余地。大约接下来几个月,国使都会在京中奔走了。” 李谕微笑道:“那这段时间更得盯紧他了。” 萧从简道:“这是自然。不过只要陛下心志坚定,明察秋毫,他无机可乘。” 李谕听出这话里似乎还有不放心他的意思,便笑道:“难道丞相是还不放心那两个舞姬吗?” 萧从简听到皇帝这样说,反而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了。 李谕诚恳道:“丞相才比伍子胥,朕却不会做夫差。” 他那天只是玩心忽起,想着麻痹下乌南国也不错。没想到演技太好,弄得连萧从简都觉得他其实有些舍不得那两个舞女了。 “不过……”李谕又低声笑道,“丞相要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时时刻刻伴朕左右,以作监督。” 萧从简以为皇帝是在开玩笑。 但是君无戏言。 接下来两天皇帝果然去哪都要丞相陪着。看马球时候要丞相陪着,去游船时候要丞相陪着,在书房办公时候也要丞相坐一边,两人对坐办公,顺便还能给他辅导功课。 啊,快乐的夏日! 萧从简坐在皇帝对面,正低头看公文。李谕不知不觉盯着他看。丞相的额头一看是个聪明人,线条优美饱满。丞相的眼睛垂着,只能看清楚睫毛,并不浓密——男人的睫毛要那么浓密干什么,丞相这样好。丞相的鼻子很挺拔,十分英气那种,但大小合适。丞相的嘴角也很好看…… 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妥帖。 李谕的目光顺着萧从简的五官画了一遍,落到他的颈间。喉结那里泛着红痕,是被抓破了。一想到丞相也会怕痒去抓,还把自己给抓破了,李谕觉得这可到不可思议。 他正想着,萧从简又伸手挠了挠颈上的痒处。李谕憋住笑。 “陛下。”丞相头也不抬。 李谕“嗯?”一声,差点站起来。为什么有人能把一句尊称念出班主任点名的效果呢,他想。 萧从简慢悠悠道:“臣已经完全相信陛下不会轻信乌南了,陛下能别瞪着臣了吗?” 李谕真的感觉到了冤屈。他看谁谁不觉得他的眼神含情脉脉!萧从简都没抬头仔细看他的眼神,断言他是在瞪他。太他妈冤。 萧从简终于抬起头——这下李谕是真的在瞪他了。 然而萧从简看了他一眼,奇怪道:“陛下在笑什么?” 李谕无奈地叹了口气。大部分时候萧从简的眼光都敏锐得吓人,有时候又左到天边去,叫他怀疑他眼神这样差,这么多年竟然没出过乱子吗。 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男人和女人来自不同的星球。直弯有别,也是来自不同星球。再加上时间差,他和萧从简,也许是来自不同星系。 “丞相,陪朕走走吧。”皇帝起身邀请。 萧从简在公文上盖上印章,做好记号。两人一起出了行宫。 李谕请萧从简先与他乘船。船向湖泊深处驶去。 “朕想给丞相看个好东西。”李谕神神秘秘道。 萧从简兴趣不是很大,他知道皇帝喜欢捣鼓些小东西。之前宫中一窝蜂地钻研食谱,搞出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食物。李谕还一会儿和他要“番茄”,一会儿要“辣椒”。 他也算费心应付过皇帝了,命人从番邦找了好几种茄子过来。但皇帝说这些番邦的茄子都不是“番茄”。他无话可说。 皇帝还在宫苑里养过些动物,要地方进献过一种吃竹子的熊,当成宝贝养着。但那熊着实野性难驯,最后还是放生了 这次李谕要给他看的好东西,十有八/九这种。 不过皇帝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癖好也无所谓,喜欢这些东西总比沉迷乌南舞姬强上百倍了。 等船行到尽头,他们又换上了凉轿,两人并肩而坐。一路向山间走去。 走了一会儿,萧从简觉得自己方才可能想错了—— 越往里走,能看到些人了,但是一个个都是身材结实,面色黝黑的工匠模样。与饲养珍禽的氛围不一样。 萧从简忍不住问:“陛下,这是……” 李谕卖了个关子:“丞相看到了知道了。朕保证丞相会喜欢。” 萧从简看着李谕,道:“陛下,不会在炼丹吧?” 虽然本朝对此讳莫如深,但萧从简知道本朝还有前朝,皇室宫廷中,总是杜绝不了炼丹。 李谕噗嗤一笑。他才不会成为一个炼丹好者。好歹学过现代基础科学知识,他害怕重金属中毒。当然不能够炼丹。 “丞相想到哪里去了,朕年纪轻轻,还没到要求长生的时候。”李为自己辩解。 萧从简点点头,他想也是这个道理。 又行了片刻,才终于到了地方,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凹谷。中间有一大片平整地方,旁边有山洞,是个天然储藏东西的好地方。许多工匠模样的人正在忙碌。 萧从简只看了一眼,顿时迷住了一样。 李谕也不说话,两人只是看着。 过了一会儿,萧从简才问:“陛下打算叫这什么?” 李谕说:“火铳,火器。丞相以为如何?” 萧从简点点头:“很好。” 他看向皇帝,皇帝仍是一脸专注地盯着场地上的动静。 几声轰响之后,有人受了伤,立刻有人将人扶了下去。响声很快消散在山谷中。萧从简道:“看来今次乌南之战是赶不及了。” 李谕道:“朕已经命他们日夜赶制调试了。”他看看下面,又道:“不过也许确实来不及。” “不过丞相,你可以想想看,不出几年可以完全成功了,还能不断改进。”李谕说。 萧从简没有说话,他点点头:“是的,陛下。” 这可比他原来想象的“好东西”超出太多了!他这才想起来去年冬天时候皇帝曾要他给宫中锻造司拨一笔钱,物和人。他原以为皇帝是想造鼎,或者是造塔之类,没想到竟然是躲在这里造兵器。 李谕其实还有些羞赧。他原本没想过要造这些东西。原来只是一个想法,但今年开始他是真的想把这件事情干出来。 他原本还怕萧从简看了之后不以为然。但是萧从简看了之后一脸严肃,和来时路上的神色完全不一样。来时路上萧从简还十分轻松,当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神色。这会儿已经是扑克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但是李谕也可以很骄傲地告诉萧从简,他们已经掌握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了。虽然大部分功劳是技术工人的。 “丞相,”回去路上,李谕还是想和萧从简谈一谈,“丞相在想什么?” 他声音轻而缓和。 回来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又大又圆的夕阳在缓缓向下,山谷间一片金红色。有一瞬间,这颜色太亮,李谕几乎看不清楚萧从简的脸色。 萧从简沉吟片刻,才说:“陛下,臣在想,武器不同了,战术与阵法也该变化。” 李谕立刻猛点头。 萧从简接着说:“以后该另建一支军队,加以学习训练。” 李谕心想,这人真是天生的,天才的军事专家。 “朕也认为应当如此。”李谕温柔道。 萧从简看向他,笑了笑。 夕阳给他的睫毛镀了一层光彩,李谕只是静静看着。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中间产生了。 也许那只是他的误会,也许只是他的幻觉,他能看到萧从简的眼神变化。 今天,现在,是从此刻起,萧从简对他也有不能说出口的话了。 但他知道,那与情无关。 萧从简自认为对火铳的前景还不是很有信心,他只能看到一点大概轮廓,如果事情一切顺利的话,那当然好。如果不能供大部队大规模使用,那也无妨它的发展方向。 刚刚他目睹了火铳的威力,强于箭矢百倍。只是恐怕造价也是十分可观。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皇帝,终于向他展示了一些与众不同之处。皇帝将这么多人安排在这里,事情井井有条。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今天皇帝不主动告知,他根本不会知道。 这才是这件事最重大的意义之一。他一开始认为李谕可以做一个皇帝,后来他认为李谕可以做一个守成的皇帝。现在他知道了,李谕可以做一个特别的皇帝。他现在发自内心的相信,李谕确实可以超过高宗。 他没有告诉皇帝,他无法说出口——在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那个时刻,他很欣慰,他十分欣慰。 因为他不必说,他想他不必说,皇帝早晚会知道的。 第四十九章 过了几日,萧从简又给皇帝推荐了几个人,都是有名的工匠。李谕立刻让他们加入火铳研发组。 对技术型人才,李谕是来者不拒。他特别欣赏技术型人才。不管朝中时局怎么变化,发展技术总是没错的。因为技术是生产力。他是没指望看到现代化工业化了,但是尽量提高科技水平,总是没错的。不期望造福千秋万代,至少能造福几代人也好。 现在的大盛当然是全世界科技水平最高的国家。而且出乎李谕预料的,古代皇朝官方对科技还是很支持的,尤其是在天文星象方面,因为关系历法和农时。 而且大盛官方也设有专门的科学研究机构,叫做明察观。不过明察观还担有藏书和搜集的工作,里面分文文,史,医,算等几大科。 李谕给明察观改了个名字叫明察院。里面最高级别的科研人员叫做“院士”。又给他们增加了预算,尤其是算学,要地方多选些算学方面的人才送来。 这些举动花费并不算多——相较大造宫苑寺庙,给一个科研机构增加的预算算不得多少钱。 而且这也不涉及核心的治政,朝中没有理由阻止皇帝做这些事。 夏季消暑时候经筵暂停了,皇帝有暑假。皇子们却没有,两个皇子每天还是得学习一会儿。小公主小一些,先由身边的女官教着。李谕时不时会检查两个皇子的功课。 不过他检查功课都不会批评,而是鼓励为主,孩子才幼儿园的年纪,功课能做出来他觉得很了不起了。 这天李谕又逛去两个皇子的书房。老师正在教两小儿抄诗经。 一见皇帝来了,老师立刻行礼。皇子现在的老师都是进士出身,丞相精挑细选推荐过来的。如今给皇子上课,是将来的好资历。这个老师也是,叫做徐慨言,年纪不到四十岁,一看知道是个端正的人。 李谕让他们接着上课,自己坐在一边,一边听着,一边拿纸笔也抄了老师正在讲的诗。等孩子们课上完了,李谕叫他们过来,一手搂着一个,教他们把老师刚才教的诗念了一遍。 两个孩子一起磕磕巴巴背了下来,童声朗朗,听得人有精神。 李谕微笑着问徐老师:“如何?两个孩子聪明吧!” 他只是晒孩子炫耀来着。 然而老师扫了他的兴。 徐慨言回答:“大皇子更胜一筹。” 李谕轻描淡写带过去:“哥哥比弟弟大一些嘛,自然懂事些,对不对?”这句对不对,他是冲二皇子说的。 徐慨言很耿直,坚持要搭皇帝的话,道:“并不是年龄原因。大皇子敏而好学,比二皇子强许多。” 李谕的笑容有些僵硬,慢慢消失了。 徐慨言似乎一点没接受到皇帝不悦的信号,依然接着把话说下去,全是夸赞大皇子的话,顺便暗贬二皇子。 阿九还小,只是被老师表扬了高兴,一双大眼睛看着李谕,等着看父皇高兴的脸色。 瑞儿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他本来好动,这时候也不动了,仿佛在发呆。 李谕站起来,打断了徐慨言的话:“好了,够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徐慨言欲言又止,不过还是退了下去。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他们还很懵懂,不知道这其中具体的原因,但能分明感觉到父皇生气了。他们不敢说话了。 父皇生气了,似乎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只要一调皮,宫中的嬷嬷会说:“你再这样,你父皇可要生气了!” 母后也低低地哭泣过:“你这样,被你父皇看见了生气怎么办!” 所有人都害怕父皇生气。 这会儿他们都老老实实站着,不敢乱动。 李谕低头看看两个孩子,只温和问:“今天学的诗,你们记住了吗?” 阿九点头称是,瑞儿也说记住了。 李谕一手牵着他们一个:“好,我们再一起背一遍好不好?” 阿九先开了口:“二子……”瑞儿这才像被提醒了立刻接上:“二子……” 李谕加入了他们童稚的声音。 “二子称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这是一首优美而悲伤的小诗,讲一对为彼此牺牲了生命的王子兄弟。他们无常的命运,都是因一个不称职的父王而起。 诗背完了,李谕不确定他们幼小的心灵是否完全理解了诗中的哀伤。但是他懂,他完全懂。他们都说皇帝背负着万民的命运,但他目之所及,并不能看到所有人。 然而至少眼前的两个孩子,他看得见。他不能辜负他们。 至少此刻不能。 “好啦,阿九背得好,瑞儿也背得好。好了,去玩吧!父皇带你们去吃冰酪!” 阿九和瑞儿都欢呼起来,他们转瞬把刚才小小的不快抛到了脑后。 小孩子不计较,并不代表大人不计较。 皇子书房中的小事很快被冯皇后知道了。徐慨言夸赞大皇子比二皇子更聪明,更好学,反惹了皇帝不快,将徐慨言斥退。 冯皇后又生气又难过。宫人奉上晚食,她都吃不下,只饮了两口冷汤。她握着瓷勺,泪水滑了下来。她并不是对皇帝生气,更不是对老师生气。她是在生自己的气。若是她能让皇帝她一些,宠她一些,更在乎她一些,也许皇帝早立阿九为太子了。 冯皇后擦了擦眼泪,摆手让宫人将桌子撤了。 她愁绪难解,携了几个心腹女官去花园中散散步。 “你们说,陛下是不是真的更偏瑞儿了?”她淡淡地,低声问。 女官都安慰她,说大皇子更聪明高贵,皇帝没有道理偏二皇子。冯皇后道:“感情这事情,没道理可讲。譬如我当年,在家中姐妹里不算最漂亮最聪明的那个,老太太是偏心我,做主意将我嫁给了陛下。也许陛下是不强的那个,是怜惜弱的那个呢?” 女官听了只觉得皇后已经钻牛角尖了,只能细细分析说:“皇后稍安。立储君乃立国本,百官寄望。如此大事,若陛下仅仅因为一点怜弱之心动摇正统,朝中定会哗然。” 皇后默然不语。虽然这两年皇帝行动并没有出格之处,但她总难以相信皇帝平静的外表下真的是那么安稳。她总觉得那个曾经狂放的汝阳王并没有真正消失,他只是将他藏起来了。若是皇帝铁了心要立德妃的儿子,甚至铁了心要废她。朝中又能如何? 但这话太丧气,她已经渐渐清醒过来,不能在女官面前显得太软弱,太不中用。 “现在该如何?”冯皇后问女官。 众人都是建议冯皇后不要慌乱,要沉住气。至于下一步,有人提了个建议—— “皇后不妨趁此机会,直接请求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 其实之前女官们在劝她,直接向皇帝提要求。但她总认为没到时机。时机不对;皇帝看起来还没有立太子的意思;大家都认为大皇子早晚会是太子,太理所当然的事情,朝中一直很平静。 但到了今天她知道了,这些都不过是她自己找的借口罢了,真正的理由只是她害怕而已。 她在花园里走了很久,走到夏天时候的晚霞都落尽。草木被暑气蒸出的浓郁香味沾染着她的衣裙,汗水染湿了发鬓,有几缕头发微微散落下来。 “好吧,”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会和他好好说说。” 跟随在她身后的女官们都松了口气。 冯皇后又抬起头来,看头顶的月亮:“你们说,丞相知道这件事吗?” 丞相差不多和皇后同时知道这件事情的。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不消几日,大家都会知道。丞相特意将徐慨言召来,问了问情况。 徐慨言是萧从简首肯,推荐给皇帝的。若是出了事情,萧从简也是要负责的。 “你平时的机灵劲呢?”萧从简一边找些卷宗,一边和徐慨言谈话。 徐慨言道:“下官只是说了实话,直抒胸臆。” 萧从简正在为南边的事情头疼,徐慨言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叫他头大。这朝中谁谁全是人精,没有哪个是真老实人。哪句话从嘴里出来都是有自己的目的。萧从简知道,徐慨言知道,皇帝也知道,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徐慨言是坚持认为皇帝应该立大皇子为太子,而且早立早好。 萧从简看出来了,徐慨言干这事情是下了决心的,赌官运也好,是真无惧也好,总之他干出来了。 “这两日,你先回京去。之后再行安排。”萧从简简明扼要下了决断。 徐慨言没吭声,他已有所料,行了礼退下了。(83中文 .83.) 第五十章 李谕知道徐慨言被停职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没问萧从简为什么,默认了萧从简的做法。他不想再提这件事。 在南方边境的兵力已经增至两万五千。乌南国不知道大盛布置了多少兵力,只觉得数量庞大,乌南上下都人心惶惶。现金的乌南国王是杨氏王朝的第八位国王,现在才十岁,朝政由几个大臣和宦官把持,朝中是一盘散沙,都在忐忑观望,光是为了要不要征兵对峙,乌南朝中就吵成了一锅粥。 只是还没有开战,并不意味着大盛军队就没有损伤——南方气候潮湿闷热,蚊虫多,瘴气重,几个驻扎位置不好的营队病倒了大批人。一共已经有几百号人染病了。 若是持续下去,仗还没打,疫病就使士气低迷了。 萧从简要立刻解决这件事情。朝中派医送药,补充大量补给,要求当地驻军重新部署营地,严格控制疫情;他又另委托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将与当地刺史一起亲去劳军,鼓舞军心。 李谕觉得萧从简一切都做得那么妥当,看他处理政务,简直是一种享受。 萧从简的一切决定,他都赞赏。 冯家在这时候也表现出了格外的热情——又捐助了几百匹马匹和物资。南方边境地形复杂,运输物资全靠马匹。 这件事情萧从简特意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句,李谕没什么反应。 李谕心里有小小的嘀咕,冯家所图是什么,丞相难道看不出来吗。不过丞相就这种人,当初汝阳王不肯捐赠军资,就被丞相削了,从云州改封淡州(就事论事,他并没有记仇)。现在冯家如此大方,丞相肯赞一句,也是正常的。 皇帝对冯家表现的冷淡,对徐慨言的斥退,在京中朝中且不论如何,在后宫引发的就是一波不小的波动。 皇后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准备了起来。她开始在行宫中举办一场赏荷宴。盛夏时候,行宫的知鱼亭周围十亩荷花开得正好,荷叶田田,一望无际。 只是南边正在准备用兵,后宫却大肆铺张游乐也不好,传出去对皇后的声名不利。好在皇后身边的女官得力,想了个办法——办酒宴的银子,皇后自己掏了。只不过前来参加酒宴的人都得捐一百两银子,所获银两全部用来嘉奖军士。参加酒宴的人数是固定的,账目清楚,无可指摘。 李谕乍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与现代的慈善晚宴无异。再说皇后也不缺钱,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来弄钱。 因此冯皇后请皇帝赏光驾临酒宴时候,他答应了。 到了赏荷宴那天,宫中一早就布置好了游船和酒席。因为游玩人数众多,因此整个园子,只要是阴凉处,到处都布置了酒食。还有钓鱼,木兰船,秋千,各种玩意供大家玩乐。 近两百名宫眷,诰命一齐游园,走到哪里都是欢声笑语。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笑出来。 德妃就笑不出来。她穿了一身簇新的藕色纱裙,淡点唇色,贴了荷花纹样的花子在脸上,夏天时兴的装扮,颇有几分娇媚。然而她周围没有什么人,少有诰命来向她问安搭话。人都围绕在皇后身边。 她身后跟随的宫女都不敢尽兴游玩。因此在一众游园妇人中,她这一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一般。 德妃身边的嬷嬷劝过她,不要接皇后的招,出个一百两银子的份子,然后推辞身体不适,不要参加游园。 然而德妃不忿。她就是要亲眼看看皇后到底能把她怎样。 皇帝斥退徐慨言的事情她后来也知道了。这事情叫她仿佛陡然又看到一丝希望。不管怎么样,皇帝就是偏爱瑞儿更多。她的瑞儿! 什么家世,什么嫡子,统统都不如圣心所爱。她虽然读书少,也知道之前许多继承皇位的皇帝并不是皇后所生。她的瑞儿除了年龄比阿九小了几个月,哪里都不比阿九差! 皇后请她来,她就来。她有什么可怕的。她倒要看看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能把她怎么样。 所以她特意装扮一番,施施然来了。 然而她想错了。皇后要她来,就是不想拿她怎么样。皇后没有请她过去说话,甚至没有派身边人来招呼她,就这么晾着她。 这次行宫游园又不像在宫中平日的宴席座位是固定的。众人随意走动,与自己相熟的,要好的结伴游玩。不过众人都要先去给皇后问个安。 德妃一个人孤零零的,偶尔有个乱走的小郡主不认识德妃,走来和她搭话,很快就被家中长辈匆匆领走了。 德妃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她在京中是多么的孤独。 从前在云州时候,她深得汝阳王宠爱。那时候在王府,她娘家亲眷可以随意出入,谁不认识吕娘子的母亲和嫂子?不仅后院的嬷嬷和侍女都争相巴结她,就连云州的富人们,也常常送东西给她。因为她的话汝阳王听得进去,她一句话就能帮人做成事。 那时候她想,人都说冯氏出身好,是与王爷身份相匹配的高门女子,那又怎样呢,王爷又不喜欢她。 直到到了京中,她才知道自己和瑞儿是如何势单力薄,唯一能仰赖的只是皇帝的宠爱。今天皇后更是将这个事实摊在她面前让她看。 她看着这如织的游人,与高处知鱼亭上的皇后——那里人最多,都等着与皇后说话。 “娘娘,”德妃身边的宫女小心唤她,“娘娘要回去歇息吗?” 德妃摇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觉得此刻不能走。若在此刻走,她就输了。 皇后正又换了一套衣服,换了套**色织金凤凰纹样的裙子,十分美丽。宫女为她整理的头发,有女官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德妃气得神色恍惚呢。” 皇后轻轻摇摇头,笑道:“这不是正事。” 她换好了衣裳,出来继续与诰命说话,贤妃在一边陪坐,十分文静。 郑璎今日也来了,皇后一向喜欢她,今天又叫女官写了个药膳给她,叫她回去试试。又问她身上有没有动静。 郑璎虽然大方,但说到怀孕一事还是有些害羞,只道:“若有了准信,立刻就禀了皇后讨赏。” 冯皇后就笑着说起当年怀大皇子时候的趣事,贤妃也不时说几句小公主的事情。众人都听得有趣。 到酒宴正酣时候,皇帝来了。 李谕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他乘辇而来,大老远就听见众人的说笑声了。一路过来,许多人纷纷在路边向他行礼。 皇后亲自迎接了他。 “皇后可真是把来避暑的夫人们都请来了。”李谕说。 皇后嫣然一笑,道:“陛下,大家都是愿为国出点力。” 李谕见她说得轻松,也只是一笑。他一看今天这阵仗就明白了,皇后真是好大的面子。要说这事情和前几天的书房风波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才不信。皇后办了如此盛大的宴席,是把面子拿回来了,然后呢? 他小饮了两杯。皇后今日心情颇好,又有女官在一旁妙语连珠,他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美人,这番风景很是难得。不知不觉中,贤妃退下了,女官也避开了,亭中只有皇后为皇帝斟酒。 李谕觉得差不多了,也该走了,冯皇后道:“请陛下到我宫中,我有事与陛下相商。”她垂着眼睛,语气平和。 李谕就知道冯皇后不躲了,他也没办法躲,便道:“那走吧。” 德妃远远看着帝后两人一起离开,她张口想叫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喊出了那声“陛下!”然后她晕了过去。 李谕到了皇后住的勤桑馆。宫中置放着冰块,十分凉爽。宫人上了茶,两人对坐。 冯皇后之前准备了满肚子的话,她和女官斟酌许久,打算从成婚时候回忆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而此刻那么多年的回忆盘旋其中,她只有一个想法,这件事情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 她看着皇帝,然后以额贴地行了大礼,说:“陛下,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 她久久没有听到回答。汗水顺着她的额角冒出,决不是因为室内的冰块融尽了。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开始夸赞大皇子心智聪敏,身体强健,又孝顺宽仁。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她不能哭。她是母亲,更是皇后,不是一个人的母亲,是天下人的母亲。她不能让皇帝觉得她完全被私心和私情操控。 过了许久,她终于说完了。屋中只剩了寂静。 她抬起头,皇帝看起来神色很平静,但她莫名地害怕起来。她的勇气仿佛随着刚才的话,已经全部消失了。 皇帝站起来,她不由就缩了一下肩膀向后退。 皇帝又向前走了一步,冯皇后僵着身子不敢动。 皇帝只问了一句话:“皇后,天下的诱惑真的这么大么?” 他不等皇后回答,就离开了 冯皇后瘫软在地。 第五十一章 我完了,她想。冯皇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什么都完了。 她这会儿只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刚才的赏荷宴就像一场梦,那么多人,那么多笑声都变成了碎片。 她想不出明天会怎么样,她的阿九会怎么样。 仿佛很久之后才有人入内来扶起她,她摇摇头,她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股力量,她挣脱那些扶起她的人。 “不……不行……”她几乎狂乱地向外跑去,“为什么……陛下不能走,为什么陛下走了!” “娘娘!”更多人用力拖住了她。她拼命挣扎,裙子上那只精致的凤凰被撕坏了。 “啊……”她仰着头,张着嘴,终于号泣起来。 宫人花了好大劲才让皇后平静下来。她喝了安神的汤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睡睡醒醒,中间醒来时候还低声问起了大皇子。 “阿九睡了么?” 宫人答:“睡下了。” “阿九不知道吧……”她是指自己大哭大闹的事情,那情形太难堪,她不愿儿子看到。 “没有,没有,嬷嬷一直陪着他。他剪了好几朵大荷花,说要画荷花,画好了给娘娘看……”宫人柔声说。 皇后终于安定下来。 李谕并不知道勤桑馆里的这一番骚动。他从勤桑馆出来,就有人来禀,说德妃在宴席上晕了过去,似乎是暑病。 李谕正心烦意乱,他冷淡道:“既然是病了,就去叫御医。”宫人立刻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若是平时,他也许会去看看德妃。但今天不行,两边他都想冷冷,不要再火上浇油。他自己心里也烦得很。赏荷宴上太热闹,喧闹声在他脑子里半天都退不下去。 这时候,他只想要一点清净。 可回到宫中,人人都小心翼翼,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也叫他觉得这无边无际的世界太寂静。 赵十五等一干贴身伺候的宫人都不知道在皇后那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皇帝从勤桑馆出来,脸色就不对劲。他们都怕皇帝这股无名火烧到自己身上。 夜深时候他还是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走到庭院中,看树梢上挑着的明月,问身边人:“之前朕夸过的那个笛子呢?叫他来吹一曲。” 不一会儿笛声就响了起来。李谕坐在树下,听那清冽而孤独的声音,慢慢把心绪整理清楚。 几支曲子之后,李谕没有赏赐,他忽然有点想见见这个吹笛子的人。他只是想和一个陌生人说说话。 他听赵十五说这个笛手是宫中的老人了,原指望看到一个瘦小的白头老翁,没想到走出来行礼的,竟然是一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决不会有三十岁,相貌可称得上清秀。 李谕问他叫什么,入宫几年了,是哪里人。 他说自己在乐班中是寒字辈,叫寒芸。七八岁时候入宫,到今年秋天在宫中就满二十年了。至于出身来历,早已记不清楚,在入宫之前就被辗转卖过好几个地方,后来因为模样端正,什么曲子听一遍就记住,被教坊选了送来侍奉宫中。 李谕竟一时无语。这个人让他想起无寂,只是比起无寂,他更像一只被养在宫中的雀儿。 “过来。”他命寒芸到近身处。 他伸手抚了抚寒芸的脸,然后抬起他的下巴,吻上了他的嘴唇。寒芸果然没有挣扎,他只颤了一下,就没了任何动作,任由皇帝动作。 李谕松开了他。那一点点怜惜和冲动,一个吻就耗尽了。他可以对这个可怜人为所欲为,然后又如何。 “去吧。”李谕叹息一声,还有更烦恼的事情等着他去烦恼。 第二天一早,行宫中一切如常。勤桑馆中的骚乱只有皇后宫中人知道。请立太子之话,也只有帝后二人和皇后几个心腹知道。 李谕也不好把火全部发出来,但他总是得找个人撒气。 受害人就是冯佑远。 冯佑远一点没察觉。他只知道皇后昨天办了赏荷宴,皇帝也赏光去了,是个人都说好。他也为皇后高兴。皇后人很好,就是太实诚。他一直觉得皇后应该放开心胸,多多玩乐。只是这话他不好对皇后说。 正好今日是皇帝练字的日子,他顺便来给皇帝问个安,探探口风。 没想到冯佑远一到皇帝所住的怀一阁,就有宫人拦住了他,皮笑肉不笑道:“冯先生,陛下这会儿有事,请冯先生回吧。” 冯佑远直觉就不对。之前也遇到过皇帝临时有事或不想上课练字改时间的事情,但宫人态度不是这样的,更不会还未进大门就把他拦住。一般都是请他进来喝一杯茶,坐一会儿等一会儿,说不定皇帝的事情很快就结束。 他心就一坠,直觉要糟糕。但他是个玲珑人,面不改色,立刻就掏了块玉往宫人手中一塞。 那宫人并不敢违旨将冯佑远放进来,不过多说一句话还是可以的。 “冯先生,你哪里惹到陛下了?陛下一早就吩咐了赵十五,说今日不许你进来。” 冯佑远心中暗暗叫苦。哪里是他惹了皇帝,恐怕是整个冯家都惹到陛下了! 他急得在门口转了两圈。正计算着该去找谁。就见又有个宫人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身边的老人赵十五。 冯佑远眼前一亮,他忙上去打了招呼,心存一丝侥幸,希望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十五道:“冯先生请进吧,陛下有话要说。” 李谕本想就这么赶走冯佑远就算了的,但越想越生气——大皇子是孩子,他不会和孩子生气。冯皇后到底是皇后,他要留点脸面给她。冯佑远什么都不是,他想想应该当面叫他滚。 冯佑远一见到皇帝,一看皇帝的脸色,心就凉了。皇帝并不是回心转意了,只不过是要当面羞辱。 果然皇帝一开口就挑他的刺,骂他奢侈,**,浪费,是字如其人的反例。冯佑远跪在那里,他心里还算冷静,心道还好还好,皇帝只骂他一个人,没有骂冯家,看来是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的打算。 至于骂他的话,他完全承受得住。他母亲是个歌姬,因为这出身,这相貌,他从小到大被骂得比这还难听的多了去了。他还是个孩子时候,被骂的那才叫冤屈。现在皇帝骂的话,譬如**和奢,并不算冤枉他。 李谕把不带脏字的话都骂完了,见冯佑远垂着头缩着肩,形容动作都让他想到昨天的皇后,更是一阵心烦。 “滚,朕不想再看见你。”他嫌恶道。 冯佑远立刻退了出去,他只巴望着皇帝的气撒得差不多了。他从怀一阁出来,走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他该离开京城了。 冯佑远被逐出宫的事情,萧从简很快就知道了。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干过无缘无故的事情了。冯佑远在皇帝身边这么久,一直刻意逢迎,皇帝并没显出不受用的意思。 把最近的事情连起来想想,萧从简已经明白了——冯家一直很心急,看来这次是急过头了。 果然不几日,冯家就有人来找他了。 只是皇帝没在他面前提起,他便不用去关心冯佑远这事情。冯佑远说到底,只是一个小角色。宫中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冯家的一枚小棋子,没什么舍不起的。只要皇后还稳稳坐在中宫的位置,就不需要他出手干涉。 不过皇帝的心情自从皇后办赏荷宴之后,明显低迷起来。宫中也是怪得很,德妃自从那天之后就病了,皇后说是也病了。行宫中的氛围都不适宜消暑了。 萧从简这日过去,皇帝又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陛下,不过是赶走了一个冯佑远,若果真如此牵肠挂肚,一句话就可以将他再召回来。”萧从简说。 李谕干笑了一声,他怀疑萧从简对这前因后果早就一清二楚了——他不信冯家没求到丞相那里去。萧从简这风凉话说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好像自己不是丞相一样。 “丞相,朕真羡慕你。”李谕感叹了这么一句。 萧从简哦了一声:“陛下这话,从何谈起?” 李谕道:“你看,你就萧桓一个儿子,萧皇后一个女儿。多一个孩子就多操一分心。你要操的心不多不少刚刚好。所以朕羡慕你。” 萧从简道:“这件事……并不是臣自己只求一子一女的。臣倒是想要多几个孩子多操心,只是亡妻体弱,只能如此。” 李谕觉得自己又被扎了一刀。他默默地吐血。 从前萧从简和他不熟,从不在他面前谈论自己的私生活,他觉得不太开心。现在萧从简和他熟了,谈论私生活也显示了亲密,但他听了还不如不听!太虐了。 萧从简又道:“陛下的两个皇子,都聪明伶俐。陛下又有什么可操心的。” 李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和他打哑谜:“朕只是觉得二皇子可怜。” 萧从简看了他一眼,道:“看来陛下心中,其实早已是有答案了。” 李谕一愣。随即明白了,萧从简算是把他的谜面给破了。 因为他说二皇子可怜。为什么可怜,因为本是两兄弟,却要分个高低。若二皇子高过大皇子去,那就不是二皇子可怜,而是大皇子可怜了。 原来他真的早就有答案了。 他其实心里清楚,实在是没有道理不立大皇子为太子。 他终于把话挑明了,说道:“看来丞相也是赞同立太子之事了?” 萧从简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陛下,人选是一回事,时机是一回事,方式又是一回事。冯家可能惹了陛下不快,但不管如何,大皇子与此事无关。” 李谕简直惊呆了。不愧是丞相,给人擦屁股的方式都这么干脆优雅。 他看出来了,萧从简现在就是要一个稳,要他一句保证,就是确定会立大皇子为太子。至于什么时候立,再行商议。 李谕心里还是有点点难受,不过比起前些时候,已经舒服好多了。为什么同一个中心思想的话,从不同的人口里说出来,听起来就是不一样呢。 不过脑洞一下,如果萧从简和他有个孩子,不要萧从简开口,他早就要立立立太子了。 “好吧,”他对丞相做了口头承诺,“大皇子是嫡长,这一条就足够了。” 萧从简微笑起来,安抚了皇帝几句。 他原来还是有那么点担心皇帝真的有意偏袒二皇子。听到皇帝那一句“二皇子可怜”的时候,他就放了心了。 李谕许了诺,知道将来不发生意外,阿九一定会是太子。话一说出口,他心里也就认了这个事实。语言是有魔力的,在萧从简面前说的话更是。他这会儿心平气和多了。 他现在想想,他问皇后的那句“天下的诱惑那么大么”,其实也可以用来问他自己。这天下,谁不喜欢呢? “丞相,你可以叫冯家放心了。”李谕说。 萧从简并没有反驳,只道:“陛下,若你想召冯佑远回来,还是可以的。” 李谕想了想,道:“不了。冯家也该收敛些。” 萧从简没有说更多。 第五十二章 晚间时候萧从简回到自己的别业,叫了萧桓过来。 今年是萧桓和郑璎新婚之后第一次避暑,来碧怀山游玩。然而萧从简几次问起,萧桓都在和几个兄弟一起打马球。 今天他叫了萧桓来,是为这事情。 “你岳丈喜碑帖。我记得碧怀山上的云涧寺有不少古碑,风景又佳,你带了郑璎一起去云涧寺住几日,拓碑送给你岳丈,他定喜欢。” 萧桓知道拓碑给老丈人只是个由头,萧从简是要他带郑璎出去玩几日。 郑璎一听说要和萧桓出去玩几日,果然十分开心。当晚收拾了好久的东西。和萧桓躺下睡觉时候,轻声道:“从前未出阁时候,听姊妹说起闺阁事情,说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和夫君出去游玩小住了。” 她没说后面的话。姊姊说,因为夫妇两人出去玩,不用在家侍奉婆婆,处理杂务。虽然她嫁到萧家没有婆婆需要侍奉,但府中许多事情,也是繁琐得很。她得事事小心用心。 小夫妻两人在云涧寺住了四日,最后一日时候,郑璎只觉得心满意足,她坐在放生池边,看里面几条大锦鲤,拿些鱼食逗弄。 萧桓和老和尚在一旁下了一会儿棋。下完了棋,他走到郑璎身边,说:“璎儿,我有件事同你说。” 郑璎笑问:“什么事啊,这么板着脸。” 萧桓斟酌片刻,道:“我决定了要去南边边境。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作为丞相之子,应该一马当先。” 郑璎呆了一会儿,道:“可是……”她听到这事情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她与萧桓成婚才几个月,她没想到萧桓这时候要走。 她过了一会儿才问出来:“父亲知道吗?” 萧桓摇摇头:“我还没有和父亲说。明日回去,我请父亲同意。”他之前想着这事情,准备和萧从简说的,结果萧从简要他带郑璎玩几天。他决定了回去之后再说。 郑璎知道男儿应当志在建功立业,萧桓也说过,不想只凭父荫。但新婚不久要离别,她心中自然是万千不舍。 她说:“我听说南边气候潮湿,许多去了之后生病的……” 萧桓道:“我年轻力壮,怎么会轻易生病?”他安抚了几句,不许郑璎再反驳。他已经拿定了要去前线的主意。谁也说不动。 回去之后,萧桓和萧从简提了,萧从简允了他。不过要他在秋天皇帝办过校阅之后再走。萧桓答应了,只是他毕竟年轻气盛,又是第一次上前线,十分兴奋,已经开始做各种准备了。唯独郑璎十分担忧,为他准备了许多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快到七月半时候,行宫中已经恢复了平静。冯家那边悄悄递了话给皇后,冯皇后自然不药而愈。 冯家折了个冯佑远,不算什么不能承受的损失。萧从简也敲打过他们了,叫他们收敛些。 德妃那边,李谕终于去探了一次病。 德妃可怜巴巴的,人消瘦了一圈,见到皇帝哭,怀念起当年的恩。 李谕不能赔一个宠她的皇帝给她,只能这么自我安慰,若是真正的汝阳王当了皇帝,说不定已经有好几个宠妃了,还是会把吕氏忘在脑后。这样的皇帝多的是。 但他不能再给德妃希望了,只道:“在云州的时候日子是舒心。朕不用管这天下,怎么放纵都可以。如今不同了,什么都变了。” 德妃无言以对,只道:“陛下……” 李谕说:“你只要安安分分,朕不会亏待了你。在这宫中锦衣玉食,吃喝玩乐,比起平民百姓,你过的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了。是和你自己小时候比,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他要德妃认命。德妃除了点小聪明,什么也没有,她若真要使劲跳,蹦,他是不可能为了保住她去和大臣们对抗的。 他走出了德妃的屋子,去找了瑞儿。 瑞儿正在玩陀螺,宫女们一见皇帝过来,立刻放下玩具行礼。只有瑞儿扑了过来:“父皇!” 他的嬷嬷提醒他:“快给父皇行礼。” “行了。”李谕一把抱起瑞儿,给他抛高了两下。瑞儿兴奋得大叫。 李谕陪他玩了一会儿陀螺,又给他玩了一会儿小木剑,父子两人拿着剑互砍。之后李谕又带了瑞儿出去坐船玩水爬假山。 他这大半天什么也没干,是和瑞儿玩。 “开心吗?”他过一会儿问瑞儿。 瑞儿说:“开心!” “今天和父皇出来玩,开心吗?”过了一会儿,李谕又问。 瑞儿还是说:“开心!” 过了一会儿,瑞儿问:“今天父皇和我玩,开心吗?” 李谕摸摸他的头,说:“父皇特开心。” 之前他要么带三个孩子一起玩,要么单独只带一个小公主,从来没有单独带过哪个儿子。他不希望别人误会。他总想着一碗水端平。现在想想,哪有可能端平。 哪怕是萧从简这样的人,也不会认为阿九和瑞儿之间是平等的。 李谕之前总觉得萧从简的想法很开明,他的奇谈怪论萧从简总是听着,他仿佛异想天开说出来的东西,萧从简不会嘲笑他。他要造火铳,萧从简还相当支持他。 他想萧从简若在现代,会是个冷峻优美的理工男,即便是做导演这种工作,也会是个干脆利落的技术流。 但萧从简在立太子这件事情上,站的是冯家,或者说坚决地站嫡长正统。 这是他们的制度。李谕反复说服自己,一个制度的形成,自然是有它的道理。一个稳定的制度,并且稳定地执行它,对天下苍生是有利的。 但这多少总叫他感觉难过。因为人不是机器。 瑞儿玩得累坏了,靠在李谕身上,要睡着了,还眨着眼睛硬撑着。李谕抱着他,说:“累了睡吧。” 他仿佛知道了什么一样,嘟嘟囔囔:“我还要……玩……”最终还是抗不过睡意,睡着了。李谕抱着他,抱了一会儿。让宫人将他送回了德妃宫中。 第二天,他又带阿九玩了一天。 他和阿九在大树下粘知了。 阿九特别好奇,父皇怎么能那么厉害!一捉一个准!李谕一边捉虫子,一边告诉他:“宫外面有些小孩儿,没东西吃,只能抓虫子吃。” 阿九说:“父皇是要抓这些虫子给他们吃吗?” 李谕笑了起来,说:“父皇想给他们米饭吃。你说是给人吃米饭好啊,还是吃虫子好?” 阿九说:“吃米饭!” 李谕说:“这对了。” 父子两人正玩着,萧从简来了,竟然也驻足看了一会儿皇帝粘知了。宫女们本来站在廊下窃窃笑着——皇帝只要心情好,她们可以活泼些。只是一见丞相来了,她们散了。 李谕见到丞相开心得很,他拿了捉到的最大的向丞相献宝。 萧从简笑了起来。他很高兴看到皇帝带着阿九。 李谕问阿九:“你认识这是谁吗?”他指萧从简。 阿九说:“认识。是丞相。” 李谕道:“对了,他一来,父皇要忙了。不过今天是特例,因为今天父皇说好了要陪九郎的。” 他要宫人牵了马来,他和萧从简一边骑马一边说话。阿九坐在他前面。他们走了很远很远。阿九一会儿仰面看看李谕,一会儿看看萧从简。 七月半那天,行宫中又放了无数河灯。冯皇后的气色好多了。自从皇帝带阿九单独玩过一次,她安逸了许多。虽然皇帝前一天也陪瑞儿玩了,但那不一样。她明白的。 德妃也长了点肉。她听到宫里有些风声。其实风声是什么都无所谓了,皇帝在她面前明明白白那么说了,她不放弃那点妄想又能如何。她还是要为瑞儿将来打算的。有一个想法,她埋在心里,谁也不能说——谁又能想到汝阳王会做皇帝呢?恐怕睿智如丞相萧从简都没有预料到。所以二十年后,三十年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她得活着,瑞儿也得好好活着。 月色如雪一般明亮,照着顺水漂流的河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李谕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和萧从简还在互相试探彼此——不是感情上的试探,只是政/治立场上的试探。今年他们已经亲密许多,还经历一番暗搓搓的立储风波。 但他还不能说已经完全了解了萧从简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萧从简对他也不能这么说。所以明年会怎样,仍值得期待。 他有的是耐心。 七月半之后,皇帝回到京中东华宫理政。因为秋季有两件大事。一件是科举,一件是校阅。京中是人满为患。李谕想起去年的大火,还有余悸,提前要京中防备,不许再有火灾。 等着应试的书生们正在抓紧时间,不过也有些忙着找门路,投帖子的。方覃是个穷书生,只能寄宿在佛寺中,在京中没甚亲朋,又囊中羞涩,因此不能出去玩乐——京中好吃的好玩的多,只是样样要花钱,整日都只能在寺中苦读。 这天方覃正在练习文章,忽然来了个访客。 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做过邻居的无寂小和尚。 方覃大大咧咧,请他坐下说话,除了寺院中的饭食,他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待客。 无寂是来还他书的,道:“这几本书我看了段日子,不耽误你温习吧?” 方覃道:“不耽误。我不是早说了么,这几本书我早倒背如流了。你拿走也无妨。” 无寂问他:“今年有把握么?” 方覃失笑,只说:“今年皇帝大约会多取些人,是难得的机会。” 无寂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问了书中他没看懂的典故。方覃为他解释了。 过了一会儿无寂告辞了。 这段日子皇帝没有召他,闲暇之余他便把方覃借给他的书看了两遍。隐约回忆起当年逃荒之前,母亲似乎让他去私塾听过夫子上课的事情。 他是在寺院里跟着和尚认的字,能读能写,四书五经虽然没有通读过,但知道个大概。从前师父夸他聪明,有悟性。 他在宫中出入久了,却为此而痛苦起来。 皇帝再次召他入宫的时候,他终于下了决心。 李谕回到东华宫不久,便召了无寂过来。他现在对无寂也淡了,总归不是那么回事。只是聊聊天,消遣消遣还可以。 这日无寂讲的仍是金刚经。讲了一小段之后,李谕有些乏了,要无寂陪他喝茶。 无寂合上经书,闭目片刻,才道:“陛下,我有事要禀,请陛下恕我。” 李谕奇怪,仍笑道:“你说。朕要听了才能决定恕不恕。” 无寂跪拜下去,道:“我要还俗。” 李谕呆了一下,说:“你要什么?” 他其实已经听清楚了。 无寂又说了一遍。他想还俗。 李谕问道:“你要还俗,做什么?难道做官么?”他已经开始讽刺了。 无寂默然。 他像是默认了。 李谕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想要什么?” 无寂说:“我想走科举仕途。” 李谕忽然觉得可悲。他一个夏天,闹了那么一通,好不容易身心调整过来,回来无寂又给他一击。 “你走吧。朕不想再看见你。”他说。他多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无寂没有再辩解什么,退了下去。 李谕感觉自己气到爆/炸那么一会儿。过了片刻之后,他平静多了。他得承认一个事实,哪怕是皇帝,也并不是宇宙中心。哪怕是皇帝,也不是所有人都要满足他的。 萧从简来的时候,皇帝正在丧气着。 他向萧从简诉苦:“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他若是做和尚,有朕撑腰,不出几年,可以做主持。还要怎样?走科举,苦读了十几年的秀才都考不上进士,他一个半路出家的……” 他突然意识到这形容反了。 “他一个半路还俗的,能考上什么?” 萧从简道:“陛下,不值得为这种愚人生气。大约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吧。” 李谕本来在生无寂的气,忽然觉得萧从简听起来似乎很高兴。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于是道:“要不然这样,万一他考中了,朕也把他刷下去。” 萧从简竟然道:“好。很好。此人欺瞒陛下多时,实在是可恶。” 李谕这才明白,萧从简原来是有多讨厌无寂。 他原来还生气着,这会儿不生气了,他不由好奇起萧从简的心态。 萧从简到底是单纯讨厌和尚,还是讨厌有人能亲近皇帝影响皇帝?李谕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从何起来,萧从简讨厌一个和尚能近皇帝的身,还经常和皇帝聊天,不知道哪天影响了皇帝。 现在无寂自己走了,萧从简当然开心的很。 李谕心道,直男的占有欲,有时候也挺蛮可的。 番外梦中梦 他从梦中惊醒,一头冷汗,立刻打开了床头灯。 “怎么了……”他身旁的人闭着眼睛,嘟哝着。 李谕看着身旁人的睡脸,说:“我做了个特别可怕的梦。梦到我穿越到古代去了,还变成皇帝。” 萧从简冷笑一声:“梦里都在开后宫,爽吧。” 他睁开了眼睛。李谕永远看不够他那双眼睛。 “爽什么,太可怕了好吗,没手机没络。你还在那里。” 萧从简又用鼻子哼了一声:“嗯。” 李谕伸过手,抚摸着人的鼻子和嘴唇,说:“我是个皇帝,你却是丞相,还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可苦了我了……我天天看着你,却吃不到嘴……” 萧从简的眼角显出笑意,他微微张开口,含/住李谕的手指:“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我那叫一个苦啊,你还对我特别凶!特别严厉!我都要憋成变态了!” “那你没睡其他人?”萧从简舔着那根手指,李谕已经按捺不住,吻上了他的嘴唇。 “我哪敢啊……万一我俩以后好了,你跟我算账怎么办?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他贪婪地吻着,从嘴唇,到锁骨。全部都是他熟悉而迷恋的气味。 他可以为此癫狂,他被梦中的苦吓坏了,他从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离萧从简那么远。此时此刻他只想要他,哪怕两个小时之后他要去赶飞机赶去片场。 萧从简完全地配合他…… 然后他坠了下去。 “陛下。”有人唤他。 他翻了个身,只想再次坠入梦中。 第五十三章 无寂一个人坐在灵慧寺的前殿台阶上。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工匠们都收工了。火灾之后的灵慧寺还没有完全修缮完毕。大殿中的佛像才涂了一半。他侧身坐在那里,能看到将落的夕阳,在泥胎上描出一道神秘莫测的色彩。 他师叔走到他身边坐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啊,你啊!”他之前收到了无寂的信,信里面无寂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 他的尘心动了。 尘心一动,俗世显得那么可。 师叔劝他:“你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不比那些从小读书的读书人,。今年已经没时间了,明年,后年,你连自己的生计该怎么维持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走什么仕途?” 无寂说:“师叔,我先会回淡州一趟,见过我师父之后,再回老家,我俗姓沈,沈家在当地是大姓,我会回去认祖归宗。之后的事情再做打算。” 师叔道:“你还俗时候寺院会把你出家之前的东西都还给你——可你母亲当年逃难出来的,一只破碗,几件烂衣,哪有半点财产。你回了老家,算是大宗族,也是穷的多,没田地分给你。你何苦呢……在京中你得圣心,不用几年是主持,出入宫廷,为朱门大户讲讲经,做做法事,动动嘴皮子,别人会奉你为座上宾。你还要什么呢?” 无寂只道:“师叔,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不想要而已。 过了一日,李谕气全消了,又心疼起无寂来。知他无依无靠,又无甚积蓄。于是遣宫人去给他送了些衣衫和两百两银两,够他略置薄产花销些时日了。 宫人捎带了皇帝的话给无寂道:“你与佛的缘尽了,与朕的缘也尽了。” 无寂向皇宫方向磕了个头,收下了皇帝的赏赐。 无寂走了之后,李谕没太多时间为此伤感,人生总会遇到许多分道扬镳。 秋季有科举和校阅两件大事,他忙还忙不过来。 校阅当天,京郊晴空朗朗,万里无云,正是秋高气爽。李谕穿戎装,骑马巡视。萧从简与另四名将军陪伴左右。 数以万计的将士立在那里,静的时候,连风鼓动旗帜的猎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动的时候,千军万马的吼声几乎能震塌城墙。 李谕满意极了。他对出兵乌南的信心空前高涨。 校阅之后,萧桓也跟随最新一批增兵去往南方。临走前萧从简与他谈了许久,要他戒骄戒躁,遇事镇定。 萧从简并没有指望萧桓立大功,他同意萧桓去南边,更多是希望他能身处实战之中,好好学习一番。 集合的那天,郑璎送了一路,她舍不得萧桓,乘在车上,撩起车窗帘子,看萧桓骑马而去,姿态洒脱得很,向她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送。 李谕知道萧桓已经去了军中,不日要跟随队伍离开。萧从简还是一切如常,并没有显出牵肠挂肚的样子——这才是丞相的素质。 但李谕总觉得自己能看出萧从简与往常不一样。虽然并不明显,但他能看出萧从简的神色比往常更慎重,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绷紧。 乌南国使还在京中。夏天的时候国使颇是快活了一段日子,到了秋天时候,国使知道了校阅的事情,又觉得情形不对头了,在京中的一番奔波算是落了空。他不敢这么回乌南,又贪恋大盛帝京繁华,只能日日写信给乌南国内禀告情况。只是他的一言一行,每一封信都被监/视着,不曾逃出大盛的掌心。 到了九月底,科举已经考完了。用兵终于要开始了。 第五十四章 李谕大半夜的突然惊醒,他刷一下坐起身。 值夜的太监宫女被吓了一跳,立刻躬身准备伺候。李谕长呼了一口气:“水。” 自从正式开战以来,李谕夜里根本睡不好。他刚才又是一串梦,梦里他一会儿和萧从简缠绵悱恻,一会儿是大胜乌南,一会儿又是尸横遍野的战场,乱七八糟搅和成一团。脑子里没个安静的时候。 这会儿醒了,他问身边人:“外面有军报吗?” 宫人说没有。他才又躺下。 他现在怕突然来个紧急军报。要是大捷的军报还好,他怕突然来个噩耗,他的心脏几乎要承受不了这种压力。 在这一点上,他真的佩服萧从简。当然其他的大臣与将军也很镇定,但萧从简是不一样。萧从简是特别的。 李谕总觉得其他人在私下里也是会焦虑的,但萧从简不论在台面上还是私下里都不会焦虑。不是萧从简自大自信到认为大盛一定无敌,而是他所有的心力都集中在工作上了,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去焦虑。萧从简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一个人脑计算器,排除情绪,精确工作。 十月初二日,大盛的先头部队进入了乌南。 乌南国王才是个半大孩子,朝中早已乱作一团。有说大盛强大,乌南弱小,干脆降了算了。但到底有几个武将不肯投降,挟持了小国王和太后,决定抵抗大盛。 然而乌南地方军队拥兵自重,宁可卫戍自己,不肯驰援国都和朝廷。因此大盛军队长驱直入,竟如入无人之境,十月二十日打到了乌南国都。乌南朝廷无计可施,只能由几个将军带着几百人的卫队保护着太后和小国王连夜逃出京中。临走时候慌乱,宫中不说低等的宫人,连许多身份较高的妃子,公主都没能带走,城中的许多达官贵人也没来得及走脱。国都一被占领,这些人统统都成了俘虏。 除了朝廷无力,乌南国内早已是一团乱。虽毗邻大盛,但乌南十分穷困。 萧桓跟随部队一起进入乌南国都。大盛军队军纪严明,不许兵士擅自单独行动,不许劫掠。不过这一路到乌南国都,其实并没有值得劫掠的——到处都是骨瘦如柴的流民。反是大盛军队驻扎时候要严加巡逻守护自己的补给品,防敌防寇。 萧桓从未见过如此赤/裸裸的悲惨和穷困,一路上不由心情沉重起来。到了乌南国都中,才见到些繁华的样子。至于乌南王宫,则更是豪华舒适了。 将宫中的俘虏关押起来之后,王宫被大盛军队征用了。萧桓和另几名将军一起被分到一个宫殿暂住。 李谕得知乌南国王逃走,国都已经被占据的时候,正是一大早,听到这个消息,他差点打翻了洗脸盆。宫人纷纷跪拜贺喜。 李谕开心地差跳舞了,他手舞足蹈了道:“快快快,丞相在哪里?丞相已经知道了吗?” 萧从简一来,李谕拉住他的手:“乌南打下来了!” 萧从简纠正他:“是乌南国都打下来了。” 李谕笑着说:“是,朕太高兴了。丞相,朕要怎么赏你才好!” 萧从简之前没那么多焦虑,这会儿也没那么多开心,他只是温柔地笑了笑,说:“陛下,这才刚开始。等乌南整个平定了,臣再请陛下论功行赏。” 他轻轻抽开皇帝握着的手,十分自然。 李谕愣了一下:“怎么,国都打下来了,还不够好吗?” 萧从简摇摇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乌南国都中,许多大臣和富人被俘虏后,都在大盛军队那里做了登记。大盛允许他们自赎,所谓自赎,是签下降书,并缴上大笔财产,可恢复自由身,即便如此,也不可擅自离开国都。 宫外的富人尚可自救。宫中的妃子和宫人毫无办法了。宫中许多人都是和王室有关,大盛将他们关押其中,暂作俘虏和人质。宫人则要继续在宫中服侍。 这天午后,萧桓刚巡视过军营回到宫中,他住的地方是个清净地,忽然听从假山后面有几声呜咽声,小狗似的。很快消失了。 但他十分敏锐,手按在剑上,悄悄绕道假山后。见一个尉官正趴在一个女子身上动作。萧桓拔剑一剑从他腋下刺穿。 男人缓缓倒了下去。萧桓看到一个女子,头发蓬乱,一双乌黑眼睛里全是泪水。 第五十五章 萧桓转过脸去,甩了甩剑上的鲜血。女子立刻用凌乱的裙子掩好身体,胡乱把腰带扎好,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她受了伤,此刻浑身无力,用胳膊撑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 萧桓伸出手拽住她的胳膊,女子浑身僵硬向后缩去,但男人的力量她无法挣脱。萧桓毫不费力将她拽了起来。 然后萧桓松开了她的胳膊,问:“你叫什么,在哪个宫做事?”他这才看清楚她的脸,眉眼都算柔和,眼下有颗小痣。 女子不说话,没有回答。萧桓知道乌南宫中一切语言,礼仪都是效仿中原,她听得懂。萧桓没有再问她。 尉官还躺在地上呻/吟,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军中对奸/**的惩罚也是极刑,但总有极少数人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反正这些女子被侮辱了也不敢嚷出来。 萧桓并不为杀了他感觉难过。他只是有些意外自己出征以来杀的第一个人竟然并不是乌南人。 事后他才知道他救下的女子是乌南宫中的宫女,做些杂役。这天在去给关押的宫妃送饭路上被人用了强。 只是当天那个女子一句话都没有说。萧桓并不介意,她受了惊吓,再说他也并不是要别人道谢才做这件事的。 萧从简过了几日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过这件事在整个南征当中不过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没有多少人在意。萧从简给萧桓写了信过去,里面关于这件事情只提了一笔。 李谕原以为占领了乌南国都之后轻松了。毕竟国都都被打下来了,乌南还有什么资本和大盛抗衡。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李谕期待发展。乌南国并没有很快投降。或者说虽然国都已经降了,但因为国王流窜在外,外加乌南地方上的军阀,除了国都以及与大盛接壤的这三分之一还算安定,其余三分之二的地方已经一片混乱。 李谕问萧从简:“丞相之前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吗?” 他案上一堆军报。一边是好消息——在乌南国都,除了极个别,全城的官员和富人都已经投降了,在国都及周边中占有的物资,足够供给全城和驻军。 另一边是坏消息——乌南有三个地方已经自立了,加上乌南小国王身边的武将聚集了一群人,一共是四股势力。乌南虽然国家贫弱,但地方上军阀势力却很大,占有大量土地,人口,武装私有,完全的国中国。现在这几方势力都在同时与大盛军队对峙,而且隐隐有围住了国都的形势。 萧从简不得不给皇帝打气:“陛下无须太过忧心。这个情形我之前考虑到了。” 他之前确实和李谕说过,国都打下来,才是个开始而已,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谕决定相信他。因为他除了相信萧从简,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听了萧从简的分析也承认这时候形势仍是大盛占上风。他只能放手让萧从简去布局。毕竟这种时候他不能临时喊停。谁这时候临时喊停不是男人——并不是这个理由。 如果这时候临时喊停,那等于浪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前功尽弃。从此朝中武将恐怕都不会从心里真正服他。 但是如果这一战持续到第三年,三年以上,那整个大盛会被拖入泥沼。国家的行政都会围绕乌南之战,重徭重赋,对百姓的加征不可避免。一两年内,萧从简如果不拿下一个决定性的胜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但李谕想,他知道的事情萧从简都会知道。他想到的时候,萧从简应该早已都考虑过。 他也想过干脆什么都不考虑,全部扔给萧从简。但他现在到底放不这份心了。 临虚阁自从扩建之后,终于排上了用场。萧从简现在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要留宿那里。 李谕还是去过几次——只是他是真有事过去,与萧从简商议事情。 大盛帝京又入了冬,天气寒冷。李谕这会儿看着萧从简,只觉得心疼。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心疼了,那是疼到心里面去了。 乌南的事情一不顺,文太傅的人在皇帝面前又吹过几次风,说萧从简行动太过鲁莽。乌南虽然与大盛相比是个小国,但毕竟杨氏立国有几十年了,根基颇深,气候又与中原大不相同,民风彪悍,若是拖久了,定然是个败局,白耗国力。 李谕把人训斥了一通,没把文太傅怎么样。他心里奇怪,文太傅难道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他当初征询文太傅的看法,文太傅可是嫌萧从简出兵晚了。 照理说,文太傅也是个栋梁,难道人老了,不可避免要糊涂? 临虚阁中暖意融融,李谕捏着份军报盯着萧从简陷入了沉思。 萧从简眼下那点淡青色始终退不下去,他最近又瘦了,手腕都看出来细了些。 萧从简忽然抬起头,与他目光相撞。李谕慢吞吞地挪过视线,道:“也不知道乌南现在的气候如何,听说快要雨季了。” 萧从简道:“到雨季前还有段时间。” 雨季到来的时候,乌南国都的王宫中出了件大事。 有人在水井和食物中投毒,想毒死被大盛俘虏的宫妃和公主。大盛军中亦有人中毒,其中有萧桓。一时间王宫中人人自危,每个水井,水源和厨房都被重兵把守看管。 萧桓中了毒,躺在床上只觉得头疼欲裂,双目模糊。 “我会不会从此瞎了?”他喃喃问军医。 军医只道:“将军安心养病,不用担心。” 他昏昏沉沉陷入昏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用带着药味的棉布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和眼睛。 他眼睑微微颤动,想睁开眼睛。 “别动,先别睁眼……” “这是乌南常见的一种蛙毒,要仔细敷药。” 一个陌生的女声小声说,那声音柔和悦耳,带着乌南人的腔调。 萧桓还是慢慢睁开眼睛,他只有一只眼睛能睁开,勉强看清了眼前的女子,她眼下有一颗小痣。 他忽然笑了一下:“原来你的声音是这样的,与我想的一模一样。”(83中文 .83.) 第五十六章 郑璎在得知了萧桓中毒的事情之后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去乌南为他受苦。 她怕乌南缺药,萧桓养不好身体,又准备了许多药材和补品,特特寻了上好的人参与燕窝,托可靠的人带去乌南。 她甚至想自己去一趟乌南,亲自去看看萧桓。萧从简不允许她去,说:“萧桓伤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在军中将养一段时日会好起来。若真危及性命,我会命人把他送回来的。” 郑璎无法可想。她的娘家人也劝她镇定些。 郑璎有些话只能对她母亲说:“我这心中定不下来。按说军中应该是最看紧井水和吃食,这些本来都是大盛把持着。井本来有专人看着,伙夫也都是大盛人。要说是乌南人对乌南人下毒容易得手还罢了。我们大盛的将军怎么会轻易被毒到?” 她母亲唬了一跳,道:“你小小年纪胡说什么。丞相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嚷嚷什么。丞相心里不比你有数多了,你想到的事情丞相会想不到?” 郑璎心中烦恼,不由落泪:“我哪里嚷嚷了,只同母亲说说而已。大家都这么说丞相,说有什么会是丞相不知道的,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她母亲摇摇头:“这话你别再提了,言多必失。只要萧桓好起来了,这事情算过去了。” 萧从简并不是对投毒案没有怀疑。一得知消息他派了特使去军中调查。只是现在正是战时,若是大张旗鼓调查了却并无其事,会影响士气。他先派人过去盯着再说。 李谕也劝过他干脆将萧桓接回来算了。但萧从简接到了萧桓写来的信,信中只说自己已觉恢复迅速,并不影响行动。萧从简便没有要他回来。 这一年过年,宫中较为简单,没有大摆筵席。皇帝说因为众将士正在前线为国奋战,宫中不宜铺张。 不过落雪时候,宫人还是在宫中打起了雪仗——这不花钱。还在院子中堆了雪狮子,雪生肖。李谕这段时间难得有心情陪孩子们玩,又怕他们着凉,叫宫人把孩子们一个个裹的跟馒头一样,才放他们出去去雪地上滚。 到了家宴时候,李谕叫阿九坐到自己身边,阿九还有点迷惑,不过还是走过去,李谕抱着他,让他在自己身边坐好。 瑞儿还没说什么,妞儿先叫起来了:“我要坐父皇旁边!” 李谕向她笑了笑,道:“今天这个位置是阿九的。” 妞儿撇撇嘴,李谕又说:“瑞儿,金妞,你们以后要听阿九哥哥的话,因为他以后会是你们的太子哥哥。” 他这么说了出来。 众人都是一顿,只有小孩子没那么多弯弯绕,既然父皇说了大哥会是太子,那大哥该是太子。反正大哥本来是老大,瑞儿和金妞说了好。 冯皇后微微侧过脸去,她差点哭出来。皇帝没有提什么时候正式册封,但在宫中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只要不出什么大纰漏,这事情跑不掉了。她和冯家为了阿九,也得越发小心行事。 又过了一月,乌南的雨季到了。 萧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到底左眼没救回来,几乎没了目力,只能看到微弱的光。这段日子他都在努力适应用一只眼睛看书写字。 那个乌南小宫女叫翡翠,因那段时间不少人中毒,军医缺少人手,才被派来帮人敷药。她向萧桓说起那日的事情,只说是因祸得福——因她原来是给宫妃们送饭的差事,因那天出了事,叫她去打扫个小院子,等于是变相软禁看管起来。不久之后出了中毒的事情,大盛怀疑下毒的是这些送饭的人,因此将他们都抓起来拷问。 她算是逃过了一劫。这会儿萧桓好得差不多了,要随军去往乌南腹地。而她也该去做杂役了。临走时要给萧桓磕个头,萧桓要拉她起来,一碰到她的胳膊,她一僵。 萧桓缩回了手。 翡翠便没有磕头,只问:“将军,大盛会把我们这些人怎么样呢?” 萧桓道:“大盛仁慈,不会杀你们的。” 翡翠便没有说话。 雨季一到,乌南变得潮湿,连日下雨,许多原本干燥的地方变成了泽国。 萧从简站在东华宫外,看着春季洋洋的柳花,想的是乌南的雨,他知道这场仗决不能再拖一年。 他听到皇帝的脚步声。 他转身行礼:“陛下。” 李谕问他:“丞相在想什么?” 他看出来萧从简的神色不简单。 萧从简说:“陛下,臣得去乌南了。” 第五十七章 李谕没有多少惊讶之情。情势如此,这是自然之事。再没有比萧从简亲自前去更令人放心的了。萧从简已经将战局分析得很明了。李谕完全同意这个安排。 此时春风淡荡,他看着眼前皇宫,能想象出并感受到这国土在他脚下正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 有句台词,他早想说说看了。 “丞相,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可惜他不能说,因为这会儿是丞相要去为他打江山了。 萧从简在科举放榜之后走。这次科举果然如很多人所料,是取进士人数最多的一年,一共有二十四人。 宫中为新进士办了赏花宴席。皇帝亲自去了一会儿,与每个新进士都说了话,勉励一番。 方覃这会儿正踌躇满志。几个月前他还在为生计烦恼,这会儿他已经是等了龙门,展翅欲飞了。 小和尚同他说过皇帝“仁慈和蔼”。他现在看着皇帝,只觉得是个颇为明智的年轻人。仁慈还瞧不出来什么,但说话确实和气,且并不用鼻孔看人。他心生感慨,在乡下地方横行的小地主自以为是土皇帝了,对周围人呼来喝去。坐拥天下的天下之主,却对他们这些官场新人满面春风,和颜悦色。 方覃心道,这位皇帝将来可不得了。他冷眼瞧着,二十几位新进士,和皇帝说过话的好几个已经快要匍匐在地差山呼万岁了。皇帝说说笑笑,开几句玩笑,拍拍人的手背,收拢了人心,这可真是厉害,与从前汝阳王的传说真是判若两人。 “方广廉!来!”皇帝呼了他的字,微笑着叫他近前说话。 方覃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他开始有些明白了,这种能与皇帝亲密交谈的感觉,真是太他妈好了。尤其是这个皇帝还年轻英俊,态度和蔼,仿佛在真心实意的与朋友交谈。 李谕将二十四位进士见了一轮。有几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 自从上次徐慨言闯了祸,李谕把他踢了,不让他再做皇子的老师。让他在家赋闲几个月后,皇帝还是不愿意看到这个人,将他放到外地去了。比起他原来的前途来说,可以算是毁了。李谕不耗他个几年甚至十年,是不会再让他回京来的。 有人挪了位置,自然会有人填补上来。这批新进士虽然暂时还不能立刻委以重任,但李谕已经看好几个人了他大致有了谱。 不过新进士的事情暂时还不用操心,越临近萧从简离开的时候,他越是揪心。虽然萧从简一再向他保证,自己不会涉险。但李谕总觉得这话是萧从简说了哄他的——算身边全是护卫,只要去了乌南,哪有不危险的。 但他这会儿也不能抱着萧从简的大腿不让走了。事情已经全安排好了。萧从简一开始做了万全之策,哪怕他离开帝京,他也能保持和帝京朝中的联系,一切都会如常运转。 然而萧从简才走了十日,朝中隐隐开始起波浪了。这一次是有人被查出来私吞粮草,这人好巧不巧,还与丞相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算起来也算是丞相派。 李谕心里当然并不会把这事情怪罪到萧从简头上,更不会认为萧从简在谋私。虽然揭发人一心想引导皇帝这么想。 李谕是烦透了。本来萧从简走了他心中烦,萧从简刚一走,这些人跳出来搞事,更叫他恼火。 萧从简这时候还没出国境,对朝中的事情很快知道了,他给李谕写了信,要李谕该如何处置如何处置。一点小事,不用烦恼。 李谕查了事情属实,把人一关了事。至于该如何判刑,等萧从简回来再说。更多的流言,他一概不理。 李谕想起萧从简走的那天,他亲自去送。他为萧从简送上一柄长剑,这柄剑是古剑,相传高祖曾经用过。李谕将它借给了萧从简。 “朕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你一定要回来!”他看着萧从简说。 萧从简接过剑,他收敛了所有的锐利,只是微笑着说:“陛下,六个月内,臣定回来。” 李谕张了张口,他本想说若萧从简六个月内不回来,他亲自去乌南。但又怕这话说出来惹萧从简生气,或让他着急。终是没有说。 但萧从简似乎看出了什么,他说:“六个月内,臣会回来,还会把乌南带给陛下。” 第五十八章 萧从简走后,李谕一天要问二十几遍军报。 萧从简写来的信他每一封都要翻来覆去看,几乎要将信纸看破。 他已经适应了,没有手机,没有络的年代,千里迢迢的距离是真实的,能收到片言只语都是如此宝贵。 有那么两天,连续两天,前线没有任何消息。到了夜里,李谕侧躺在东华宫中的大床上,他弓着身子,听着夜晚的大风呼啦啦地吹,咬紧了牙关,他后悔让萧从简走了,他不该让萧从简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满脑子只有这一件事,他明明不应该让萧从简走的。 到了凌晨时候军报来了,他跳起来,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 然而日常任务还是要做下去。萧从简不在,有左右仆射辅佐他。文太傅也时常来指点下江山。李谕已经学会如何应付他了。 之后有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都被他压了下去。 一次是何君达被人搞。何君达是个爆脾气,到了京中之后并没有变好,被人告发了用鞭子抽人,抽的还是个下官。 何君达与皇帝一直不怎么对付。因为是萧从简要调他回京,李谕才点的头。这会儿被人提出来,也是个巧。 李谕知道这些人搞何君达冲的是什么。冲的无非是萧从简。萧从简走后不到一个月,在他耳边絮叨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正所谓三人成虎。语言上的构陷,窃窃私语间的中伤,杀伤力是无比巨大的。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哪怕是圣人,也可以被扭曲出无数黑点。 何况萧从简还没有封圣。于是李谕得以欣赏到“黑萧从简的一百万种方式”,给他攒了不少乐子(怒气值)。 如果他从没有认识过萧从简,只凭听这些人描述萧从简,他一定会在心中拼出这样一个形象:狂妄,自负到极点,目中无人。虚荣,刻薄,阴狠。专权,豺狼一样无情。 李谕知道,这些人是要他一听到萧从简的名字到坐立不安的程度。 然而事实是,他确实坐立不安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刚刚登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坐立不安过。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游戏该怎么玩了。 他将何君达的事情重重提起,轻轻放下。他斥责了何君达一通,但处罚很轻,没有动何君达的位置。 萧从简留下的人他是不会动的。这是一条底线,如果动了,萧从简回来必然会对他失望。 第二件事是有关冯家。 冯家最近安稳了不少。乌南之战冯家又是捐钱又是捐物资,十分卖力。李谕要的是他们多做事少说话,尤其别再对他指手画脚。 然而萧从简走后,冯家居然有子弟与丞相妻族之间起了纠纷,不过是点钱财地产上的纠纷。为此闹得也不太好看。冯家指了丞相的妻族仗势欺人。 李谕对这事情也是很惊奇——冯家最大的心病是立太子一事。在这件事情上,冯家可是少不得丞相的支持,事实上,萧从简在冯家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确实支持了他们。 现在丞相还没失势,只不过是在外领兵打仗而已,冯家敢跳出来咬。李谕只有一个感想:什么鬼? 虽然冯家没有直接咬丞相,但咬丞相的妻族和咬丞相没太大区别。 李谕对这件事情是装糊涂。冯皇后是个软弱的,阿九还小,冯家等于被他捏在手里,他没必要在这时候和冯家算账。占地的事情而已,他要丞相妻族都割让了给冯家。冯家明面上占了便宜,李谕转头过了两天赐了另一块更好的地方给丞相妻族,以示安抚。 李谕将萧从简走后的事情全部连起来想一想,想多了明白了。冯家不会无缘无故去得罪丞相,这时候和文太傅的人站到一起,十有八/九是有把柄在文太傅手里,要不然没必要趟这浑水。 李谕对冯家很失望。 太子的外家太强大了不是好事,但太容易被人拿捏不够淡定也是糟糕。 两三个月下来,李谕深切感受到一件事,什么叫官场上的人走茶凉。萧从简这还不是真走,只不过暂时不在,留下半年最多一年的真空而已,这有这么多人跃跃欲试想拉他下马了。 看来是他以前夸大了萧从简的震慑力。或者说,他低估了人的权欲。像后世形容资本那样——“为了100%的利润,它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在这个时代,权力比利润还要甜美百倍。这么一想,有人敢冒险一点不出奇了。 李谕理解了他们。他理解他们的行为逻辑,但他不允许他们这么对待萧从简。 尤其是在萧从简正在前线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任何有一点点国之心,将国家利益放在私利之上的人,都干不出攻讦之事。 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在这时候把这些人怎么样。贬职了几个太荒谬的略做惩戒,其他他都按了下去。只是默默把这些人名字都记了下来——这些人的政/治生命已经完了。 距离约定的六个月已经过去了一半。 萧从简已经深入了乌南腹地,乌南国都成了战场的后方。 三股军阀势力外加小国王一共四方人。萧从简最先解决掉的是最靠近国都也是最弱的一支。 然后是小国王,派了几拨人去小国王那里游说,许以高官厚禄,动摇了军心,有人毒死了太后,吓傻了小国王。这一派也做鸟兽散。萧从简接了小国王,立刻派人严加看管马不停蹄将小国王送往大盛。 至此,乌南国的国都与国王都被大盛掌控,大盛已经在名义上完全接管了乌南。 只是仍有两股军阀势力因占据了大城,拥有人口与兵力众多,不肯降大盛。 大盛这边不日接到了乌南小国王。 李谕出于好奇,见了一面这个宝贵的小俘虏。 小国王大概十二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换上了大盛服饰,外表看起来与汉人无异——这是自然的,他祖先本是逐鹿中原失败之后才出逃去乌南的。 李谕说他年纪尚幼,并无罪过,仍会优待于他。按萧从简的意思,给小国王封了个侯位,荣养起来。这样用以安抚乌南国民。 李谕将乌南小国王圈在京郊的一处庄园里,又命人挑了些能说会道的杂耍伶人,美貌如花的小姐姐去陪伴。小国王果然很快开怀起来,只觉得大盛皇帝是真好,比起自己从前的宫殿,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这一路受的惊吓可总算结束了,萧丞相并没有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