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穿男友养成记》 001 惊魂一夜 国庆节前夕,古城向外的几条交通要道上挤满了离去度假的车流。到明日,则会有大量游客涌入。 公交车挨挨蹭蹭地停靠在站台边,苏嘉挎着小提包挤下车,感觉汗水已浸得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今年天气极热,眼见就要进入十月,秋老虎却愈发厉害了。 快步冲进电梯,被楼道里常年不见日光的阴凉冲得一个激灵。她这才靠在电梯略有些脏污的墙壁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古城南部这一片区域高楼林立,多半是低层用作铺面,中层被一些小公司租来作写字楼。高层户型都不大,打造成公寓的样式,大多出租给像她这样刚工作不久的小白领。 十九层3号,一室一厅的格局,一厨一卫以外,额外附送一个宽大阳台——这是她租下这间房的重要因素。 进门就将鞋和包甩在了鞋架上,脱掉小西装外套,拖着酸痛的腿脚走过客厅,扑倒在卧室床上。下一刻,就已趴着柔软的抱枕沉沉睡去。 苏嘉在古城西秦博物馆工作,按说国庆期间,最忙的应该是宣教部,而非她所在的文物保管与展览部门。 但古城作为西北地区最大、底蕴最深厚的城市,每年国庆期间都有数以万计的游客抱着对十三朝古都的向往前往博物馆参观。因此今年博物馆高层临时决定加开一场展览,时间紧任务重,展陈部因此忙得团团转。 原本苏嘉才工作没多久,打打下手也就够了。偏生展陈部顶头上司步雁行便是她隔了十几届的直系学姐,整个部门里又属她最年轻。 打着“锻炼年轻人”的旗号,加班两周后——不仅是包括策展、文物交接、阅读资料、撰写讲解词在内的脑力劳动,更要亲自参与每一件展品的出库与摆放,对体力的要求也很高——苏嘉觉得她那年轻的腰已经濒临断裂了。 “明天要不要去按摩一下……”这是她最后一个模糊的想法。累极了的年轻女孩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因此忽略了房中不同于往常的气氛。 良久,窗帘无风自动。 半封闭式阳台以外便是十九层的高空,玻璃窗紧闭,夕阳余晖洒在一盆小小的吊兰上。此时,一道黑色的人影骤然出现在原本空荡荡的阳台上! 人影全身包裹黑色,只露出两只寒浸浸的眼睛,有着野兽一般慑人的光亮。 他缓缓拨开低垂的窗帘,走近沙发上熟睡的女孩,控制着自己的杀气不被察觉——他所受的教育与训练,要求他在将武器送入对方要害之前,不露一丝杀气。 如今的他尚且做不到这一点,但根据适才的观察,这个女人并不懂武功。制服她,不费吹灰之力。 房间的主人不知危险将至,兀自睡得人事不知。 “叮铃铃!”突兀的乐声响起,惨烈异常。 苏嘉艰难爬起,摇摇晃晃地从包里摸出手机关掉闹铃,呆了两分钟,开始脱衣裳。 她在自己的公寓里,窗帘又是拉好的,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浑然不知自己已落到了别人的眼中。 开灯,快速冲了个澡,吹干头发。套了件薄薄的睡裙,苏嘉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打开放在客厅茶几上的笔记本。 订个外卖,显示店家已接单,她伸个懒腰,向沙发靠背倒去。 就在此刻,余光瞥到笔记本屏幕映出的黑影,苏嘉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不敢轻举妄动,假作不知,将笔记本抱到膝头,重又确认了一遍。 那的确是一个人影。 按下心头惊惧,她若无其事地套上拖鞋,轻快地拉开与阳台相隔的落地窗帘,弯腰看了看吊兰。 又走到门边捡起被自己随意扔下的包,将手机、钥匙连同另外一样小东西一起握在手中。 小心翼翼如走钢丝,苏嘉心跳快得好似心脏要从口中蹦出来。不过两分钟,如同过了两天两夜。 门边衣架上有一件薄薄的风衣,就在她套上风衣,手即将触到门把手之际,冷厉的声音响起:“站住。” 苏嘉如坠冰窟! 002 生死边缘 那个声音并不如何声色俱厉,而是淡漠地要求她:“后退。” 正是这一点,让苏嘉灵魂都颤栗起来——若是经验不足的小毛贼,偷窃或者抢劫之际,总是容易慌乱,从而色厉内荏、大喊大叫。 而这个声音,却是淡漠冷静得如同自己并非闯入他人家中,而是苏嘉闯进了他的领地。 而他,强大到对苏嘉这个“小贼”不屑一顾,只是冷冷地、淡淡地警告她不要打搅他休息。 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苏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想这是一个随时可以杀人的老手,慢慢向后退去。 “我没有看到你的脸。”所以,你可以抢夺我的财物,只要能留下我的性命。 “放下你手中的东西。” 苏嘉配合地蹲身,缓缓放下包,避免做出可能刺激到对方的大动作。包里,有房门钥匙与手机。 “转身。” 这个命令让苏嘉毛骨悚然!她颤了一下,低声道:“我不看你的脸,你放过我吧。” “转身。”对方好像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固执地要求。 深吸一口气,苏嘉闭眼转身,等待着对方下一步的指令。 一只手,冰凉、有力,按在了她的脖颈上。“你若轻举妄动,休怪我不客气。”之后,缓缓收紧。 呼吸逐渐艰难起来,苏嘉不受控制地开始挣扎,双手撕扯着那只手,如蚍蜉撼大树,分毫动摇不了对方的力量。 手心里,小而冰凉的物体蓦然发出炽热力道,电流通过那人的手臂传导到她身上。 两人骤然分开!双双倒地。 受了电击,那人一时竟提不起力道来。苏嘉咬牙,扑上去又是一击,那人不甘地向一倒,晕了过去。 苏嘉大口喘着气,几乎瘫倒。很快,她反应过来,从洗手间寻了一段结实的绳子——还是搬家的时候剩下的——将那人双手反绑在背后,紧紧缠绕了一道又一道。又将他的腿脚也绑起来。 她真心感谢两周高强度的加班锻炼了她原本很弱的臂力,至少此刻,她的绳结是绑得很紧的。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这个闯入者竟用黑布蒙着面,装扮得仿佛夜行的武者。 苏嘉拧眉,现如今的城市里,盗贼往往都作寻常打扮,这样黑衣蒙面的造型,反而无比吸引人的注意。 一不做二不休,她扯下了这人的蒙面巾。这一下,又是愕然。 面巾下的脸清隽秀美,因电击的痛苦而微微扭曲,却无论如何不是一张成年人的脸。 为防看错,她重又估量了一下他的身形——比她高不了多少,可能还不到一米七。 真的还是个小孩子啊…… 苏嘉叹口气,适才要报警的决心有些动摇。 还不等她思考清楚,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黑衣小孩就醒了过来。他却不惊慌挣扎,而是冷冷地道:“要杀要剐随你便。只是,你若杀不死我,从今以后,就时刻提防我取你性命。” 他只当她毫无反抗之力,一时不察,竟栽在了她不知名的暗器上,真是郁闷之极。 这什么破小孩啊! 苏嘉被噎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你差点杀了我,我没跟你计较,喊警察来,已是仁至义尽。你倒好,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喊打喊杀。 默了片刻,苏嘉决定忘掉自己差点被杀死的事实,只当这是附近谁家孩子,中二病犯了在这儿扮忍者呢。 她却忘了,自己家门窗紧闭,锁头完好;窗外便是十九层高的虚空,这孩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喊你家长来带你回家。”他这个年纪,就是叫警察来,也是批评教育一顿——毕竟他没拿武器攻击她,她说这孩子想杀她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家长?那是什么? 这个女人奇奇怪怪,而且疯疯癫癫。他嫌弃地将目光从苏嘉风衣下的小腿上移开,穿衣裳都是这般不知廉耻,真是,真是…… 003 我想静静 “哎,我问你呢,叫什么名字?”破小孩嫌弃的目光叫苏嘉哭笑不得,长得再好看也是熊孩子! “濮阳。” 是个罕见复姓,苏嘉想了想,公寓这两层好像没有姓这个的,大约是家住别的单元? “濮阳什么?”问出了名字,就交给大楼物业好了。 她没有自己跟熊孩子的家长打交道的意思——能惯出这么个熊孩子的,能是什么讲道理的家长? “就叫濮阳。” 姓濮,名阳。 “你叫濮阳!”苏嘉蓦然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将声音拔了个尖。 濮阳微微皱起了好看的眉。 苏嘉吸口气,正要说什么,扔在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她匆忙接起,是外卖小哥已经在楼下了。“稍等,我就下来。” 小哥从不送饭上楼,这让苏嘉抱怨了多次。但此刻,她无比庆幸小哥的做法——她需要冷静一下。 “我去去就回,你可不要轻举妄动。”她将警告奉还给熊孩子,抓起钥匙便逃也似的跑了。 “她知晓我的名字?”濮阳回想着她听到他名字时的失态,目光沉沉。 外卖小哥是老熟人了。他家的饭称得上物美价廉,虽然比自己做要贵一些,可是对于忙得要死要活的小白领们而言,还是很划算的。从苏嘉入住这里,就没少订外卖。 小哥皮肤黧黑,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来:“妹子,你的饭!明天国庆,所以今天免费赠送鱼汤!” 无论强调多少次自己可能比他要大,他都不改口,苏嘉也就无奈默认了“妹子”的称呼。 因为是在网上付款的,苏嘉不用给钱,道了一声谢,拎起饭菜和汤盒。却不立刻上楼,而是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楼发起呆来。 比起博物馆,以利益为重的私企将人力用到了极致。国庆放假,所以九月三十日是要加班到深夜的。许多人订了宵夜,这时候来取,人来人往,令苏嘉感到了一丝安心。 只因她自己房中,实在诡异到了极点! 外卖小哥送完了这几栋楼的饭,待要离开,见苏嘉还在发呆,奇怪地喊她一声:“妹子,怎么了?” 苏嘉回神,冲他扯开一个僵硬的笑容,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到电梯前。外卖小哥挠挠头,发动三轮车,一溜烟走了。 苏嘉等着电梯,继续发呆。 或许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名叫“濮阳”的人,但与她关系最为密切的“濮阳”却始终只有一个。 可无论如何,他是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 他是她笔下,身世最为坎坷、最让读者心疼的男二号啊! 这个熊孩子,真的会是日后那个风姿隽爽、绝艳倾城的顶级杀手么? 随着人流走入电梯,凭借本能,浑浑噩噩到达自家门前。苏嘉定了定神,说不定只是巧合呢。 饭盒放在桌上,苏嘉蹲在濮阳面前,郑重发问:“苏味道还活着么?” 濮阳一凛,她是苏味道的人?果真是落在了敌方手中的话,他需要重新思考脱身之计了。 冷冷道:“我的任务尚未完成,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苏嘉心下一紧,又蓦然松了一口气。 紧张的是他知晓苏味道的名字,果然就是那个濮阳——那个她一边心疼、一边折磨了许多年的濮阳! 庆幸的是,他尚未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 在她的设定中,刺杀鲁南刺史苏味道是他的第一次任务,之后他才能出师。杀手培养不易,初次任务之前贸然沾染人命,只会令名剑蒙尘。 因此,在刺杀苏味道之前,濮阳只是一个未曾沾染人命的少年! 这个结论,让苏嘉几近狂喜。还没有杀过人,这就好…… 004 绮罗碎 于是苏嘉盯着他的眼睛,缓慢但清晰地说道:“濮阳,我名叫苏嘉。我会放开你,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不得以任何一种方式伤害我。否则,刚才的滋味,你会再尝一次。” 第一次电击的同时,有部分电流被传导到了苏嘉身上,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感受第二次。更何况是身受两次电击,身上留下了焦痕的濮阳。 濮阳冷笑一声,她以为他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若不是那奇怪的力量使得他内力全然不受控制,就凭这些绳子也想绑住他? 已有细微的内力回归丹田,但距离挣脱绳索还很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濮阳闷闷重复了誓言,便见这个奇怪的女人果然替他解开了绳子,招呼他在造型奇异的手指沙发上坐下。 濮阳狐疑着,被沙发柔软的触感惊了一惊。但他不动声色,等着苏嘉展开她的“阴谋”。 苏嘉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来,将饭盒中的米饭拨出一份,放在濮阳面前。打开两素一荤的菜盒和鲜美的鱼汤,点点头:“吃饭吧!” 濮阳默默吃饭,浓密的眼睫垂下,不露一丝诧异。 这个女人姓苏,想必与苏味道有些牵连。她那般在意苏味道的生死,却又直呼名字。 再联系到她的年纪,他大约猜出了她的身份:苏味道的私生女。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在谋划着什么,但毫无疑问,她请他用饭,定然是不怀好意的。他静静等待着她的阴谋,相信自己能够随时做出应对。 苏嘉浑然不知自己已然沦落为“私生女”,正力图在不触怒杀手少年的前提下讨好他。她自家的熊孩子,怎么着也该吃饱才是。 写手们通常称笔下角色为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就是这个熊孩子的熊家长没错。 ……没错个大头鬼啊摔! 苏嘉心底的小人默默流着宽面条泪。 饭菜滋味不错,然而两个人都有些食不甘味。少年安静而优雅地进食,仿若教养最好的世家子。但他碗中饭菜消失的速度昭示着,他并非寻常有礼貌的好孩子。 苏嘉盛了一碗鱼汤慢慢喝着,些微出神。 她毕业于古城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本科期间就开始在网站上连载小说,读者不多,但仅有的那些读者所给予的精神支持足够她坚持到如今。 工作以后,更新变得不太稳定,但仍在持续。现在正在连载的这一本《绮罗碎》,其中男二号便是濮阳。 故事是从女主人公苏绮的穿越开始,顶级杀手濮阳捡到了穿越而来的姑娘,由于她的天真无邪,并未痛下杀手,而是养活着她。 就在濮阳与苏绮二人情愫初萌之际,为保护苏绮,濮阳接受了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重伤濒死。 整个江湖都以为濮阳已死,唯有苏绮不肯放弃,苦苦找寻。在这个过程中,她意外获得了绝世武功,并遇到了本文的男主,潞王李豫。 没错,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濮阳是男主,并且爱上了这个俊秀冷漠,但对女主无比温柔的青年之极,苏嘉鬼畜地亮出了底牌——濮阳不是男主。 之后,苏绮在李豫的帮助下寻回了濮阳,在她的精心照料之下,濮阳恢复了记忆与武功,与之一同复苏的,是对苏绮无法遏制的爱意——早在他决定为苏绮赴死那一刻,他便已情根深种。 但于苏绮而言,濮阳是兄长,是依靠,是曾经心动过的人。然而漫长寻找中,她对李豫心动了。 本文最为鬼畜的地方,并非濮阳眼睁睁看着苏绮投入李豫的怀抱。而是,苏绮遭人陷害,被李豫误会,于是怀着身孕远走高飞,在濮阳身边生下了李豫的孩子。而后,苏绮大出血死亡。 濮阳带着对苏绮的承诺,照顾着她的孩子,用尽一生思念自己求而不得的人。 李豫即皇帝位,多年以后,有宫人捧着他的骨灰盒寻到濮阳,请求将他与苏绮葬在一处。 三个人,谁都没有得到幸福。 005 无缘无故的好(纳兰静宣、梦汐云打赏钻石加更) 这篇《绮罗碎》连载还不到二十万字,但大纲早已列出,存稿更是接近四十万——已写到苏绮怀孕。 最早读到大部分故事的何田田被虐得死去活来,放言:“你写了这么多年文一直扑街就是因为这种谁都不能幸福的坑爹剧情吧!” 身为大学同学兼室友,何田田对苏嘉的鬼畜文风深有体会,但这一次,仍是被她的无情残酷无理取闹震惊了。 不止一次,有深爱着濮阳的读者在文下留言:“我要是濮阳,一定咬死你!” 濮阳,俊美的杀手,故事中人气最高的男性。几乎是一边倒地,读者期盼着李豫退出感情的角逐,让濮阳得到幸福。 他是苏嘉最钟爱的角色,但她虐起自己爱的孩子来,毫不手软。 故事中,苏绮遇到他的时候,濮阳已经是世间顶级的杀手了。从语焉不详的描述中,江湖前辈断断续续的回忆里,人们知道了他令人痛心疾首的身世。 父亲是江湖浪子,母亲是蛇蝎美人。父亲奸污母亲后,被母亲杀死。 如此一来,母亲怎么可能会对这个承载着自己痛苦与耻辱的孩子产生分毫爱意? 甫一出生,母亲就痛下杀手。母亲的兄长阻止了她刺下的一剑,将他带到了训练杀手的“唯我堂”。 三岁之后,接受非人训练。十五岁出手,刺杀鲁南刺史苏味道,九死一生。十八岁遇到苏绮,从此踏上了更加险恶的路途。 劫难丛生,危机重重,濮阳的生命从未有过安逸的时刻。仅有的幸福,就是与苏绮在一起那半年。 但之后,连这仅有的幸福也被苏嘉无情剥夺。 她无数次冲动地想要改写大纲,无论是江湖险恶还是人心诡谲,都不要影响到濮阳的幸福;想要向读者妥协,让濮阳与苏绮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无论在哪一个世界,幸福哪里就那样容易了?即使苏绮身为穿越者,她也没有太多的特权,能够为身边的人带去幸运。 为了不知名的坚持,苏嘉一边心疼着俊美的杀手,一边以笔为刀,伤得他体无完肤。 深深叹息,回过神,发现少年正盯着她看,仅比一人份略多的饭菜已然告罄。 苏嘉知道尽管他是自己创造出的人物,但她并不是苏绮,他不会对她心慈手软。好在,如今的他才十四岁——他说“任务尚未完成”,意味着他已接受了这次任务。 在她并不详细的设定中,他应当是在十四岁接受了任务,一年后刺杀成功。 他很危险,但现在她眼前的他只是个少年啊! 愧疚感使得苏嘉待他格外温柔,“吃饱了么?不够的话,我再去弄点吃的。” 自然是不够的,正在成长的少年需要大量营养,不是半份饭菜能够满足的。但濮阳对她很警惕,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弱点。 等了片刻,除了冷冷目光,并无其他回应。苏嘉无奈揉揉脸,去厨房煮泡面,“等着啊,一会儿就好。” 濮阳不知这个女人为何突然如此温柔,但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006 秉“灯”夜谈 泡面是一种很神奇的食物,吃多了会想吐,但没有人能够抵抗它香气的诱惑。 至少此刻,濮阳就再一次确信苏嘉的确是鲁南苏家人:苏氏精擅美食,苏味道更是以厨入武,同时将厨艺、武道推到了极致。 苏嘉往泡面里打了一个鸡蛋,又扔几片生菜进去,很快就煮好了。盛在大碗中,香气四溢。若不是心头沉重,此刻她都想要再吃一些了。 濮阳疑虑地挑起一缕面,嗅了嗅,推到她面前:“你先吃。”其神情、语气,绝对不会令苏嘉误会他是在遵从“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而是明摆着怕她下毒,故而要她先试一口。 既然如此,苏嘉就不客气了。往自己碗中捞了一筷子面,两片菜叶,又倒了些汤过来,很快就吃完了。 濮阳还要再等,以确定是否是缓慢发作的毒药。苏嘉已经不耐地提醒他:“这东西闻着香,吃起来却不然。再迟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濮阳颇为疑心地吃着,苏嘉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洗去满头冷汗。也许是对于“自家熊孩子”那虚无缥缈的直觉,她觉得在吃了她的饭之后,短时间内,他不会对她出手。 收拾好垃圾,苏嘉倒了两杯白开水——无色无味的毒药往往只是传说,真正常见的毒药在细心的人面前往往无所遁形。也因此,常需要以酒气、茶色乃至于香料来掩盖。 白水,意味着安全。这是濮阳来此半日之后最为需要的。 “濮阳,我叫苏嘉。”苏嘉再一次强调自己的名字,取来纸笔,写了一个草字头后,顿一下,将白纸翻面,自上至下重新写下繁体的“蘇嘉”二字。 他盯着她手中签字笔和光洁挺括的白纸,不语。 “看到这些,你会觉得很惊异,是不是?”她尽量轻言慢语,生恐刺激到他。 濮阳摇摇头,虽然形制不同,但依据用途,他仍猜得出她手中物事是纸笔。真正叫他惊异的,是—— “此灯烛甚异。”没有火焰,没有热度,而自然散发着明亮的光芒,连夜明珠也达不到如此效果。 苏嘉顺着他手臂看去,正是一颗宝光熠熠的……灯泡! “噗!”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接触到少年不善的目光,苏嘉连忙收敛情绪。 “总而言之,我这里与你从前所认识到的世界大为不同。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会对你负责……” 说到这里,苏嘉心里一愁:若是回不去,她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呢? “同样由于无法言明的原因,我知道你一些事情。你只需要记住,我不会对你不利。” 既然濮阳对电灯感兴趣,那便从电灯说起。苏嘉揉着太阳穴,从电灯到纸币,从楼房到手机,解说得毫无体系可言。 这个世界庞大的知识与常识体系,她活了二十多年,尚且有许多不解之处,何况是一夕之间全部传授给濮阳? 整整一晚上,苏嘉喝下了一壶水,吃掉了三桶薯片。而濮阳在喝掉最初那杯水之后,再未进一点食水,只是偶尔发问。 他看得出,苏嘉是在很认真地向他传授这个世界生存的必要知识,尽管如今他尚且不相信自己来到了另外的世界,依旧认为这是鲁南苏氏针对他的阴谋。 但他仍是认真地听取了她的每一句话,提出自己的疑问。有些连她也不能解答的,他便存在心里,等着有机会寻找答案。 她说她会负责他的生活,但他很清楚,没有谁可以为谁负责一辈子。他需要从她这里获得基本的生存技巧,再寻找离开的机会。 007 历史的岔道口 天色渐亮,鸟语啾啁。困劲儿过去以后,苏嘉反而精神起来。她匆匆出门:“我去买吃的。” 这一次,濮阳并未阻止她。只是在她出门后,疑惑地想:竟不自己做饭,而是出门买来么? 要知道外来的饮食被人下毒的机会太多,只要条件允许,他都是自己整治食物的。不过……看着苏嘉昨晚用过的煤气灶,束手无策的濮阳觉得,自己大约只能入乡随俗了。 楼下不远处就有一家早餐馆,国庆期间古城游客多,是以照常营业。 苏嘉在人来人往的店里提了两笼小笼包、两碗八宝甜稀饭外加一份古城特色的擀面皮,比她通常的早餐丰盛得多。 两人吃完饭,苏嘉带上了匆忙之色,打开卧室门直接指床给他看——她的沙发是两个手指沙发,睡不了人:“我须得去工作了。你可以先在这里睡一觉,若是饿了……” 她踌躇一下,从小冰箱里找出半包面包和两盒牛奶来,“就吃这个。记得不要乱动器具,若是漏电,谁都救不活你。” 她昨晚已讲过用电小常识,尽管不太清楚他听懂了多少。 “何为‘工作’?”濮阳不太明白她要去做什么。 苏嘉一拍额头,她忘了讲,在这个世界上,工作有多么重要。“就是赚钱,养活自己。啊对了,书架上有书,你可以先看你能看懂的。” 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苏嘉恨不能胁生双翅,即刻飞到古城大学。 抛开不切实际的幻想,终于只能长叹一声,认命地下楼,化身风一般的女子,向公交车站跑去。 苏嘉一走,濮阳即刻滑步到窗边。透过十九层楼的高度,观察到那人的确是离开了,他这才走到垒得满满的木质书架前,第一次打量着这架书。 难怪她说“先看你能看懂的”,原来有许多文字,是他不认得的。一些缺少笔画的字还好,更有一种复杂如蝌蚪的文字,竟是前所未见。 但好在,有几套书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中华书局出版,繁体竖排的“前四史”。 经由这几本书,他可以确定的是,至少这个世界的早期历史,与他所经历过的那个世界并无不同。 据苏嘉解说,两个世界真正的不同发生在唐末。 在这里,唐朝末年,黄巢起义攻入长安,烧毁了最强盛王朝的帝都最后的辉煌,紧随而来的是纷乱的五代十国。 而在濮阳的那个世界,黄巢被一位豪杰所杀,那位豪杰建起了一个统一而强盛的帝国。 她告诉他,从黄巢之乱算起,距今已有一千一百多年。而濮阳当时,距黄巢不超过五百年。 她没来得及问起他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事实上,濮阳亦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出现在六百年后的这个世界。 他最后的记忆,是幽深山洞,流星坠落,一道怪异的白光…… 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感到疑惑且不安。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上,她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人,也是唯一愿对他负责的人。尽管他想不通为何一个姑娘家会主动提出对他负责。 放下书,少年伸手按一按柔软的床垫,在他严苛的训练中,从未接触过如此舒适的器具。 她走之前铺了一条毯子在床上,濮阳躺下去,鼻端瞬间充满主人的气息。 他僵了一下,不习惯陌生人的存在感。随即无视那幽微的香味,进入他迫切需要的睡眠。 至少,在她明确做出损害他的行为之前,他不会轻易……杀死她! 008 这个世界真可怕 实际上,苏嘉今天并不用上班。连续两周高强度的加班后,他们部门得到了三天的假期。她要去的地方是古城大学。 刚从古城大学毕业一年,至今有许多人会将苏嘉误认为大学生。她这次回去,是受本科时代的辅导员所托,为讲解队的新成员做一次培训。 历史文化学院是古城大学特色学院,其下设有考古学、历史学、文物与博物馆学、文物保护学等专业,团队活动丰富,尤以活跃在古城各大博物馆的志愿者讲解队为最。 每年军训后,各大社团纳新,讲解队总要吸纳大量新人。为了不堕古大历史文化学院的牌子,西秦博物馆十四支大学生志愿者讲解队中,古大这一支总是要求最严格、培训规格最高的。 按照惯例,新人总是交由大二大三的骨干去培训,但今年博物馆游客格外多,每一位志愿者都恨不能将自己分成几份以接待源源不断的游客。所以担子就落在了已经毕业了的“老人”头上。 虽然如今在展陈部工作,但学生时代,苏嘉是古城大学最好的志愿者讲解员之一,也曾有过多次培训新人的经验。 毕业后,她们这一届的队长回了老家所在的省份读研,其余人找工作的找工作,考研的考研,算起来,国庆期间有余暇的人并不多。 是以辅导员一说,尽管之前忙得团团转,苏嘉仍是答应抽出一天时间来,对新一届学弟学妹们进行培训。 因为节日期间博物馆实在人太多,他们是在学院礼堂里盲讲的。所谓盲讲,就是假设自己将博物馆展线走了一遍,同时还要假设自己面对着不同层次的观众。 不同于队长的风趣幽默,也不同于好基友的活泼可爱,苏嘉的风格是简洁的,同时她会在讲解中塞进大量的历史知识、掌故与传说——都是博物馆印发的讲解词上所没有的东西。 因此一圈下来,新生们笔记记得飞快。还有一群人围着她问问题: “学姐,鎏金花鸟纹银香囊是陀螺仪原理还是离心力原理?” “苏学姐,青釉提梁倒注壶的时代是五代还是宋?” “学姐,独孤信多面体煤精组印是否实用物品?” …… “现代陀螺仪原理。五代北宋之际,具体断代无法做到三十年之内。是明器。……”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苏嘉牵念了一下家里的濮阳,但很快便被老师们的闲聊扯走了注意力——虽说是闲聊,说的也是近来的考古新发现与历史学新观点,这些资讯对她而言弥足珍贵。 直到下午四点,走出校门,苏嘉心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濮阳还在不在家里? 或许他回去了他的世界? 又或者,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将自己玩死了? 回到家里,叫苏嘉松了一口气的是,并没有什么状况外的事情发生。尽管坐在她床上那个人就是最大的状况外。 他应当是睡着了,但只是浅寐,因此她甫一开门,他便翻身坐起,静静望着她。 “醒着啊……”苏嘉虚弱地笑一下,高强度工作外加神经极度紧绷,此刻她已疲惫到极点。 “你的衣裳,换上吧。”苏嘉将一个纸袋放在桌上,“我得睡两个小时……不,一个时辰。醒了就去吃晚饭。” 苏嘉进了卧室,濮阳出来坐在客厅,看着她带回来的纸袋。过了好一阵,他才打开袋子,取出一件白色卫衣来。 古城大学以南的一条狭窄街道被称为大学南路,店铺林立,苏嘉出校门的时候,顺手在旁边学生店买了一套衣服。 上衣、下裤,从未见过的布料,但很是粗陋,很像胡族的服装。 濮阳看懂了这两件的穿法,盯着袋底素色白叠布的两件衣裳发了一会儿呆,终于确定,按着华夏习俗,最好的衣裳,都是要穿在最外面的……吧? 两个小时后,闹钟准时响起。苏嘉尚在懵懵然、昏昏然,濮阳已被惊得立起,迅速蹿到最利于防守的角落,做出防御的姿态。 苏嘉关掉闹钟:“……好累!” 濮阳:“……”原来不是敌人啊。 难道他以后都要习惯这种难听的声音了么?这个世界真可怕! 009 艰辛抚养熊孩子 被特地设置的“穿脑魔音”喊醒,苏嘉浑浑噩噩地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毕竟是累了太久,脑子还不甚清楚,凭借本能喝了几口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家里多了一位小客人。 她看向濮阳。“噗!”一口水喷了出来,呛咳连连! 这孩子,白背心穿在卫衣外头也就罢了,原本都是白色。可是,可是……穿在牛仔裤外头的…… !!! 苏嘉捂住眼,不敢再看了。 “哪里不对么?”濮阳发问,眼神纯洁无辜。 “咳咳……听我说啊。这两件,”苏嘉比划着,“是要穿在里头的。” 濮阳是个半大男孩子,苏嘉一个连男友都没有正式交过的人教他穿内裤,真是耻度爆表啊! 好在她很快就找回了定位:这是我娃嘛,这样也没什么、没什么…… 在苏嘉的指导下,濮阳很快去卫生间换好了衣服。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明明是个清秀干净的美少年,身材也很不错,即便是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也被他穿出了不一样的风采。 不愧是“那个”濮阳啊! 然而还是有哪里不对……苏嘉绕着濮阳走了两圈,恍然大悟——头发! 这孩子的头发,比她的还要长呢! 乌黑的长发紧紧挽住,是适合他面容与气质的古典发型,然而与卫衣牛仔裤搭配起来,就很是违和了。 看来还得带他去剪头发啊。苏嘉将这个念头推后,笑道:“你初来乍到,该我尽地主之谊。外卖和冷面包真真是委屈你了,我们这就去吃点好的啊!” 濮阳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他经历过比现在危险千百倍、艰难千百倍的事情。但她要这般愧疚,就让她如此认为好了。 濮阳自以为算计了苏嘉。 被算计了的姑娘取了一顶帽子来扣在他头上,叮嘱他一番“出门不管遇到什么,只要不是偷抢等事,都莫要惊讶”之后,带着他去了不远处的路边大排档。 这算什么好吃的啊喂! 分明就是苏嘉算计了濮阳才对。 回锅肉、水煮鱼、宫保鸡丁,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米饭,外加一把烤羊肉、一把羊肚,将两个人喂得溜圆。 旁边一桌有人在喝啤酒,麦芽发酵后的香气在濮阳嗅来近乎馊水。他牢记着苏嘉的嘱咐,并未声张,而是悄声询问:“那是什么?” “啤酒……一种酒。”苏嘉解释一句,替他盛了一碗酸菜粉丝汤,补充道,“你不能喝那个,得等到十八岁。” 濮阳早就尝过酒的滋味,但并不热衷。毕竟对杀手而言,最糟糕的事情无过于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但在“唯我堂”,有许多退役杀手沉溺于美酒,因此他并不陌生。 俊秀少年严肃地表示自己对馊水一般的酒没有丝毫向往,低头挑着鱼刺。 他在意的是,为何苏嘉会以这样的语气禁止他喝酒。他曾在普通的市镇里头听过这种语气,是严厉中含着温柔的母亲对顽童的态度。 知道濮阳略有洁癖,能与她坐在一处吃饭,已是极给面子了。苏嘉并不给他夹菜,只是不时添一碗汤,或是指着某样蔬菜告诉他“这个好吃”。 濮阳默默吃菜,不再说话。垂着眉眼,看起来乖巧之极。 苏嘉生出一点“养了个熊孩子好辛苦!但熊孩子好好看!我这个做妈妈的有一点点骄傲呢!”的感慨。 却不知熊孩子正竖着耳朵听取周围人谈话。他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并不打算就此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010 身体发肤不可毁 饭毕,已是薄暮,万家灯火通明。远处,古城高大的城墙之上一线霓虹,华美之极。 两个人静静看了一会儿,濮阳道:“我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城墙。”他的时代,除都城外的普通城市还是以夯土墙为主。而古城巍峨的城墙,在任何时候都足以震撼人心。 一句话出口,濮阳意识到自己竟是信了苏嘉的说辞,承认自己来到了另外的时代。不由有些怅然,据他观察,这个时代没有太多危险,否则苏嘉一个弱女子何以能独立工作养活自己? 但他并没有就此停留的想法。他能感受到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在他的时代,他是强者。在这里,却只能靠一个弱女子来养活自己。 苏嘉当他是孩子,但他自己清楚,师门“唯我堂”里,从来没有真正的童年。入门那一刻起,他们都已被迫身未老、心先衰。 先稳定下来,再图回归。这是他的规划。 苏嘉则是在规划着明日的行程,目光落在濮阳的帽子上,令后者一阵心惊肉跳——这么长时间的蛰伏之后,苏嘉要对他出手了么? 回到公寓,苏嘉手把手教会了濮阳用莲蓬头冲澡。回到客厅,取了一本杂志坐在沙发上看。越想自己越像孩子妈,正自哀叹,见濮阳从洗手间出来了,浓黑到泛着青色的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只得招招手:“过来,给你吹一吹。” 吹风机嗡嗡作响,热风吹动长发的瞬间,濮阳毛骨悚立!推开苏嘉的手,他决定自己擦干。苏嘉哭笑不得,只好等他慢慢晾干头发。 “唔,明天我们去购物,买一架床,再添一些衣服。”还有鞋子——苏嘉不知道他的鞋码,因此他还穿着来时那一双牛皮快靴。 “今晚你还睡我那里?”她压下尴尬,说服自己,濮阳还是个孩子。 少年垂睫:“不用,我在这里打坐就好。”一两夜不睡,于他而言并无影响。 苏嘉感叹一句“年轻就是好”,拿着纸笔刷刷列购物清单——她本身并不富裕,写作所得不过能支撑她多吃几次烤肉而已。 本就不多的积蓄更是有一半都花在了租房上头,再养活一个濮阳,她预感自己的积蓄要花光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舍的情绪,谁让他是自家熊孩子呢?父母都是舍得为孩子花钱的。 次日一早,洗漱完毕,吃完早饭,苏嘉带着濮阳出门去。照旧是嘱咐他“不要惊讶,不要做出过激反应”。 濮阳低声答应,苏嘉笑起来,这孩子乖的时候,真是可人疼。这么想的时候,她完全忘了就是“这孩子”掐着她的脖子威胁她来着。 先去了理发店,进了门,苏嘉才开始劝他:“我们这里都没有男子留这样长的头发,你这样太过引人注目了。”学会隐藏自己,才是好杀手。“所以将头发削去一些,可好?” 濮阳低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毁,孝之始也。 苏嘉一怔,意识到濮阳此时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世,只以为自己是普通孤儿,对抛弃他的父母尚有一分孺慕。他的身世,是许多年后苏绮揭出来的。 她更加后悔自己对濮阳的辣手。当自己笔下被折磨了千百遍的人物真实出现在自己眼前,她发现自己舍不得他受委屈了。毕竟是她自己的、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孩子啊。 “那个人,就是长发。”见苏嘉怔住,濮阳以为她在犹豫怎样说服他,于是提出佐证,指着造型前卫的店长。 “……”我该怎么说才能让你忘掉店长的马尾辫!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留长发,很容易被人当成不良少年呐! 011 疯女人,小疯子 费尽唇舌,苏嘉好容易才说服了少年,同意将头发削剪成短发。 马尾辫店长翘着兰花指亲自带着濮阳去后边洗头:“小弟弟长得真漂亮,这么一头好头发,换了谁都舍不得。人家要是你啊,才不会剪掉呢!不过放心吧,人家会给你设计一款最……” 撇开店长的阴柔不提,他的技术还是很过硬的,不然也不能在这繁华都市混得风生水起。只是—— “啊!”店长跳脚痛呼,“你做什么!人家好痛啊!” 濮阳自躺椅上翻身坐起,发上还残余着白色泡沫,修长手指紧紧扣着店长的手腕,目光冷漠。有若实质的杀气下,店长渐渐失声,大颗汗珠沿着惨白的面颊滚滚而下。 苏嘉闻声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濮阳,你做什么?” 见着苏嘉,濮阳冷笑一声:“他要动我百会穴,还问我做什么?” “!”苏嘉目瞪口呆,揉揉脸,对周围看热闹的店员与顾客弱弱地解释:“我们家孩子武侠小说看多了……” 又温言道,“濮阳,他没有恶意,放开他好么?”她不但要解释洗头时按摩头皮的好处与普遍性,还要向店长道歉并解释这孩子为什么这么暴力……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苏嘉上前让他扣住自己的手腕脉门,“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也可以看着我。他若对你不利,我会发现。若我与他合谋,我的性命在你手里。” 马尾辫店长看着她的眼神活像在看一个疯女人,还是一个带着小疯子的疯女人。 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形。苏嘉忘了,这个少年杀手,怎会轻易叫人在他头上动刀? 他只伸手在台面上轻轻一拍,一把塑胶梳子猛地弹起。不知怎地手势一变,众人反应过来时,梳子已深深嵌在墙体中。 “你若轻举妄动,便有如此物。”威胁完了人,少年坐下,示意店长来修剪头发。 “……”店长颤巍巍伸手去拔嵌在墙里的梳子,竟拔不动。抹一把汗,连谴责的目光也不敢给一个,带着哭音道:“我这就给你剪头发……” 人家只是一个剪头发的,求放过! 送濮阳与苏嘉出门的时候,马尾辫店长是哭着跪送的。他平日里耍得很帅的刀子剪子,在濮阳冷冷的目光下收起了所有的炫技,战战兢兢生怕惹恼了这个小疯子。 就连苏嘉赔偿的“墙体维护费”和额外的精神损失费都不能稍微抚慰他受伤的心灵。因为那个疯女人,她也威胁他啊! “这件事有点奇怪是不是?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苏嘉笑得一脸为难,“不然这孩子发起火来,我也拦不住他。” 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居然连开个理发店都不能安生么?马尾辫店长决定回头就去投奔自己的小情人——“人家再也不嫌弃你是混黑道的了!” 后来,常有进入这家理发店的顾客问起:“诶,塑胶梳子怎么砌进墙里去的?这设计很有趣啊。” 每到此时,店长都想掬一把辛酸泪:“这都是那个小疯子做的啊!” 012 见义勇为濮少侠 这四十八小时内,状况百出。苏嘉濒临崩溃,甫一出门,便低吼道:“我告知过你,这个世界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加害于你!” 濮阳静静看着她:“你能保证?” 苏嘉噎住,她不能。 她生活在一个安全的世界,但她知道,城市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罪恶。身为普通人,许多时候她甚至不会发现那些罪恶的存在。 “他只是个普通人。”苏嘉让他看身边来来去去的众生,“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就像你那个世界的农夫、茶酒博士乃至于路人。” “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即便知道,他们也不会对你产生太多兴趣,“故而,没有人会主动来伤害你,你明白么?” 她此刻深深理解了何田田的怨念:“苏嘉你就是个变态!”若是不变态,她怎么会创造出濮阳这样一个危险的角色? 唯有直面他的时候,她才清楚自己对笔下人物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她甚至佩服起自己笔下的苏绮,那个小姑娘明朗到连他都不忍加害,最终融化了他冰冷的心肠。 濮阳不动声色。她在怪他,但她有什么资格责怪他?她并不是他什么人。 出乎他意料之外,苏嘉很快调节好了情绪,低声道:“抱歉,不该怪你的。”是她创造了他的身世与性格,怪他何用? “走吧!逛商场去!”苏嘉拍拍剪了短发后清爽之极的少年,微笑。 少年没有躲开她的拍打,他知道她没有内力。但是…… 他垂睫,不对,不该是这样。这已经超越了“无缘无故的好”的范畴。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她的责任,这很不寻常。 通过观察,他发现这个世界的责任体系仍是以血缘为主。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如此尽责,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 而这个原因,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苏嘉招手打的,然而古城的出租车一向不好打到,司机往往以“心情不好”“路远不去”“下雨路滑”等任性的理由拒载。半晌无果之后,她只得带着少年去挤公交。 “这个是公交卡,在这里贴一下,就可以乘车。”少年对“欢迎乘车”的电子合成音很感兴趣,不过好歹经过科普,他不会认为有个小人被关在里头说话。“过段时间给你也办一张。” 国庆期间古城的交通状况令人发指,公交车挤得活像沙丁鱼罐头。苏嘉牵着少年的袖子向车体后方挤去,那里稍微宽松一些。 找到一个栏杆后的转角,苏嘉示意濮阳先进去,自己站在外面,抵挡着来自人潮的压力。 是保护的姿态。醒悟到这一点,濮阳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女人。 苏嘉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濮阳身上——少年微微蹙眉,显然很不习惯与人群离得这样近。更何况,车里气味也不好闻。 又一次生出歉意,苏嘉只得尽力隔开身后的推搡,这导致她忘记了外部的危机——古城三教九流聚集,公交车扒手多不胜数。 一路无话,直到濮阳冷冷出声:“放开!” 苏嘉愕然回首,濮阳的手臂从她身侧穿过,手中紧紧捏着的,是一只丑陋的手,还有她的钱包。 人赃俱获。 寒光一闪,另一只手也被濮阳捉住。苏嘉这才发觉,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已站在了她的身前,牢牢抓住对方的手,替她挡住了偷袭的刀片。 动了刀子,便不是普通小偷。司机直接将车开到了派出所,苏嘉花一个小时做了笔录,带着自己“来自农村,自幼习武,才十四岁还没有身份证的表弟”告别一众民警,登上另外一辆公交车。 这个衙门……似乎很不一样。濮阳回想着胖乎乎的民警笑眯眯递过来的茶水,和颜悦色的询问和夸奖。 “我的警惕,并没有错。”沉冤得雪,被冤枉的杀手少年有点委屈,也有点得意。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平平板板地叙述。 苏嘉失笑,原来他还记着自己斥责他的事,并且在这儿等着她呢! “嗯,刚才你真是太厉害啦!濮阳是大英雄!” 013 基友的幽怨 英雄?侠客? 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可以成为英雄,他所在的江湖,英雄早已成为逝去的传说,人们为了利益拼斗得你死我活。 而他的身份,从来都是那些所谓“大侠”的对立面。 少年耳尖微红,原来有朝一日,他也可以成为英雄么? 这份小小的骄傲在到达超市后灰飞烟灭。 这是一家兼卖家具和各类生活用品的大型超市,吃穿住用行所需的方方面面都可以在这里一次性搞定,只要你拥有——一张金额足够的银行卡。 苏嘉购物并不疯狂,但对濮阳而言仍旧是一场灾难。 在他眼中,钢丝床与木板床并无区别,反正他都没有躺过就是了。被单是蓝底白羽毛图案还是灰色方格图案,更是没有意义。 屏风只要能挡风就可以了——苏嘉要在客厅为他辟出一方坐卧之处来,眼见到了冬天,纵然房间里有暖气,有一座屏风挡风总是好的——是曲院风荷图案还是兰亭序又有什么区别? 直到到了服装专区,濮阳才稍稍提起一点兴趣来。但很快他就放弃了挑选款式:每一种款式在他眼中都奇丑无比。 他终于相信,苏嘉买给他的卫衣与牛仔裤,并不是由于她审美格外差——而是这个世界的审美都格外差。 同时,濮阳疑心苏嘉是想用各种各样的试穿、试用与无数需要抉择的问题来累死他。 直到他观察到超市里到处都是斗志昂扬的女人,和跟在她们身后的,提着大包小包有气无力的男人,才有点庆幸,毕竟她不是最疯狂的那一个。 一天又过去了。这样的日子充满了烟火味,尘世到近乎不真实。 谁能想到,一个少年杀手后备,竟可以生活得如此……庸常。 是夜,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单人床上,濮阳默默想,若她不会不利于他,那便……对她好一点。 次日终于没有别的事情要去做了,假期的最后一天,苏嘉决定醉生梦死地过。前一天提前买好了菜,在家做饭,这样整天都不用下楼了。 吃过午饭,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用笔记本看电影,虽然濮阳并不明白这些黄头发红头发、蓝眼珠绿眼珠的人有什么好看的——苏嘉在看到心仪的角色时还激动得不断小声尖叫。 看着看着,苏嘉睡着了。她最近的确是累得厉害。濮阳轻轻合上笔记本, 直到下午四点,犹自午睡的姑娘被濮阳推醒:“这个在响。” 是手机在响。 看到屏幕上显示名字的瞬间,苏嘉唯一的念头是:“完了!” “说好的吃饭,人呢?”听筒里传来幽幽叹息声,仿佛来自倩女幽魂。 “我错了!”残存的一点睡意不翼而飞,苏嘉跳起来,连声告饶,“亲爱的我马上就到!” “没事儿,你呀,不用来了。”幽怨萦绕、凝结、固化,仿佛在电话这头都能感受到那凄凉的气息。 “不不不亲爱的!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么么哒!”苏嘉谄媚的模样令濮阳觉得颇为有趣。“对了,我能不能……带个人?” “哟!你这是背着我找男人了?”幽怨婉媚的声音里突然就充满了浮浪子弟的味道。 “……”苏嘉无言以对,“就是个小孩儿。” “好吧好吧!你快点,过时不候!”那头挂了电话,苏嘉与濮阳面面相觑。 片刻后,苏嘉拍板:“走啦,有人请我们吃饭!” 濮阳轻易不愿赴不识之人的约,因问:“何人?”听她的语气,倒是熟稔亲热得很。 苏嘉长叹一声:“我基友。别人家的基友,是用来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我家的基友,是来一起掉节操的。” 不等濮阳提出疑问,急匆匆拉着人就出了门。 014 小心那个蛇精病 一个城市最好吃的东西,往往在大学附近。大学南路的酸汤鱼火锅店,何田田百无聊赖地看着玻璃窗外头,忽然下巴被人捉住:“小娘子一个人么?” “是呀是呀!”何田田欢快回答,“奴家单身已久,正缺人疼爱,小公子就从了奴家吧!” 何田田的专长是瓷器鉴定,肌肤光洁细腻如瓷,在古城大学与她工作的拍卖行素有“瓷美人”之称。然而在基友面前一开口,就露了馅儿。 “……”濮阳目瞪口呆。 菜早已经点好,何田田招呼两人坐下,看了濮阳一眼,就坏笑起来:“你从哪里找来的小孩儿?你口味也太重了,猥亵儿童可是违法的!” “……”苏嘉忽然有一种前世未曾积德、今生交友不慎的感慨,“他是我表弟好不好!” 少年杀手被她说成了农村老家的远房表弟,被迫辍学后离家出走,然后身在古城的表姐大发慈悲地收留了他。 何田田表示:这么好看的小孩儿没文化真是太可惜了! “表弟,我是你表姐夫。来叫一声姐姐听一听。”路过的服务员听到何田田没节操的话,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落荒而逃。 濮阳不动声色:“幸会。” 苏嘉起身去卫生间,“你可别欺负他啊。”何田田战斗力惊人,真不是正常人能够招架的。 从卫生间出来,拧开水龙头洗手,一抬眼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一如往昔,她觉得自己应该还处在正常人的世界,那个孩子不是她的幻觉。 回到卡座的时候,正好听见何田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弟弟?” “濮阳。还有,我不是小孩。”少年神气淡漠。 “濮阳!”何田田惊叫。 一切都迟了,作为苏嘉最早的忠实读者,何田田太清楚濮阳是谁了。 “啊我最近最爱的那个人也叫濮阳呢,原来是嘉嘉用了你的名字啊……”她笑眯眯的,“真是连性格都很像呢。嘉嘉这个没良心的!这么好的表弟,居然都不介绍给我。” 苏嘉松了一口气,她真是不知该怎样解释濮阳的来历。甚至连濮阳自己都不太清楚他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 “行了行了啊,我知道你最爱濮阳。”苏嘉坐下来,指着酸萝卜向濮阳推荐,“这个超级好吃,尝尝?” 何田田:“哼!我就是最爱濮阳怎么的?你个后妈,虐死我了……”她眼珠一转,看着濮阳道,“不是说你啊,是说《绮罗碎》的那一个。” 还有另一个濮阳存在么?“绮罗碎”又是什么? 濮阳暗暗留心,记住了这两个人的对话。同时,一个新的疑问形成:“‘爱’是什么?” 上下铺住了四年,即使是各自有了工作,这一对损友仍是保持着每周一次的见面频率。交换资讯、八卦后,剩下的就是互相攻击。 “濮阳,我跟你说啊,你表姐是个变态!你一定要小心她……” “你今天没吃药就出来了吧?” “我放弃治疗好多年了。倒是你,坚持不懈地治疗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什么成效,难道你觉得自己还有救吗?” “有你在就是神医也救不了我吧!” 虽是满嘴胡言乱语,但两个姑娘容色鲜妍,神情明媚,眉梢眼角皆是自信满满的模样。 濮阳意识到到,这个世界的女性,与他之前所认识到的任何一种,都是不一样的。她们拥有独立自主的人格与事业,可以不依附于任何人而有尊严地存在。 这就是苏嘉所说,不一样的世界啊。 015 武林高手学太极 回程,苏嘉向濮阳求证:“说你是我表弟没问题吧?” 濮阳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人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倒是免了他再为难。 “来叫一声姐姐听一听!”苏嘉得寸进尺。 濮阳:“……” 回到家中,苏嘉用笔记本找出央视版《三国演义》来给濮阳看,自己在一旁伏案疾书。她在做一份常用繁简字及阿拉伯数字对照表。 做了一阵子,想了想,又将西秦博物馆的地址同自己的手机号写下来,告知濮阳:“若是有事,就去这里找我,要么打电话也行。”教了他怎么用公用电话。 她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一想着要将少年独自留在家里,就十分不放心。 好在回来时还买了些菜,教会他用煤气灶之后,想必他吃饭不成问题。 对了,还有钟表。苏嘉将十二天干与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对比大致说了一遍,指着“6”的位置道:“明天午后,差不多这个时间,我就会回来了。” “酉时正。”濮阳表示记下了。 十月四日清晨,苏嘉起床洗漱完毕后,发觉杀手少年不见踪影。客厅屏风后,他的床榻整整齐齐,床单上没有一丝皱纹。 濮阳不在了。 他离开了。这个念头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脑中,迅速占据了全部思绪。 她自然明白自己不可能一直养着濮阳,但在她的设想中,应当是濮阳学会了必要的生存技巧和常识之后,她抱着“儿子长大了总要远走高飞”的心态送他离开。 而不是现在这样牵肠挂肚,生怕他在外头吃了亏,又或是一时兴起杀伤人命,引起大麻烦。 楼下小广场里每天早上都有老年人在锻炼,还有不少人驻足观看。苏嘉怏怏下了楼,便被小广场周围的围观群众惊了一惊。今天的人格外多啊,还有不少人拿着手机在拍什么。 苏嘉没在意,快步走过。不经意间瞥见一个人高举的手机屏幕上白衣少年,怔了一怔,挤进人群里。 碎发漆黑,白衣干净,少年自带凛冽的气质,古井不波。在一群老先生、老太太组成的晨练队伍里,他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随着乐声,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首次接触与“武”有关的事物。凭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们甚至算不上武人;同时他也看得出,这套拳法蕴含的“道”。 只看了一遍,无论是发力方式还是吐纳技巧,皆已牢牢掌握。第二遍,他已可以一招不落地完美呈现,仿佛自小习练太极拳。 不同于老人们的悠闲舒适,少年出手总有一股锐气,格外好看。这便是引来行人驻足的真正原因。 苏嘉知道,说不定几个小时后,网上便会流行起一个“太极少年”。她无法阻止这样的传播,唯有等待风波消弭。网络时代,总是不缺新人新事物的。 第三遍音乐停止,众人停招收立,静立片刻后,方队散开。濮阳抬眼扫视一下围观人群,仿若不见地走向苏嘉。 “少年人,少年人!”晨练领队是一位白须飘飘的老先生,连忙出声留人。 人散得差不多了,濮阳立在苏嘉面前,平淡道:“抱歉,早上起得早,未曾告知你去向。”他习惯卯时即起练功,前两日变故太多未能保持习惯,在他看来已是不可饶恕的松懈。 “人没事就好。”苏嘉笑笑,看向一脸热切的老先生,“老先生有什么事么?” “少年人,你的太极是从哪里学来的?”适才打拳时,老先生注意了他很久。这样的架势与意蕴,非有十多年苦功不能成。 “太极?” “……”苏嘉想起太极的起源不会早于明朝,“就是你刚刚打的这一套拳法。” “就是看了一遍。”武道之上,是有着过目不忘的天才的。 老先生不信,“少年人,你不要开玩笑!你的师父是哪一个?”这少年气质出众,有着难得的古典内蕴,说不得便是哪一个名家出身。若是能与他的师父长辈切磋一番,定是赏心乐事。 “师父”二字,令濮阳微微一怔。他的师门“唯我堂”是最好的杀手组织,也是江湖人视为洪水猛兽的存在。 “老先生,我弟弟真的是第一次练太极。”苏嘉微笑着拒绝老先生进一步询问,“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她自然知道濮阳是过目不忘的天才——他可是濮阳啊! 两个人走向早餐店,老先生立在当地低喃一句:“莫非真是天才?” 016 你来选 仍处于黄金周期间,博物馆门前一早就排起了领票的长队。相比于挤得水泄不通的展览区,展示大厅后面的办公区域就安静了许多。 因为刚刚完成一次布展,展陈部并没有太多工作,众人只是完成日常工作记录而已。但在展览区,讲解员严重不够用,于是向各个办公部门借了不少有着讲解经验的工作人员前去支持。苏嘉自然也在其中。 在熙熙攘攘以至于几乎缺氧的陈列大厅里带完一批游客,纵然冷气十足,苏嘉仍是汗流浃背。她到休息区脱了小西装外套,露出里头的白衬衫,拿出手机来刷新闻:“让我歇一会儿啊,十分钟后再带下一批。” 果然古城网娱乐版转载了一条“太极少年”的新闻,拍摄者大约是专业人员,濮阳在镜头里似乎散发着微光,有遗世独立的清逸之气。 好在,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新闻。很快这个少年就会被众人遗忘。 将手机与外套一同锁在储物柜中,苏嘉去带新一批游客。因此,直到下班,她才发觉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 全都是不认识的座机号,苏嘉恐是濮阳有事,急忙回拨,但已无人接听。 濮阳才刚刚学会打电话。他找她,是为了什么呢? * 隐秘的巷子里,倒地不起的中年男子笑意狰狞:“已经有人找到她了!你打死我,也救不了她。” 白衣少年略一蹙眉,一个手刀将人击昏,一尘不染地走出巷口,向路人询问:“请问,博物馆怎么走?” * 苏嘉没能登上回家的公交车,在车站,有人用锋利刀片抵着她后腰,迫使她随他走向附近的偏僻处。 “你要钱么?我可以给你们钱……”苏嘉试探着。 在犯罪研究领域,她是通常所说的“低风险人群”,无论是收入水平还是生活方式,都是犯罪分子不会特别关注的类型。 公交车站来来去去的白领中,他们选中了她,必然有不寻常的理由。 “闭嘴!”走到了死胡同里,人影绰绰,苏嘉暗暗着急。她的手机连同防狼电击棒都装在包里,而包早已落入对方手中。 “各位,我真的不认识你们。无冤无仇的,大家各走各路好不好?” 巷子里早已等着三四名男子,看年纪从二十余岁到五十余岁不等。最年少的那一个便是劫持苏嘉来此的人,除他装扮过,穿着衬衫西裤,以免显得与她格格不入外,其余人都穿着或深灰或黑色夹克衫。 “怪只怪你们不识好歹吧。我昨天就出来了,你以为条子能关我多久?”说话的人露出一口黄牙,是那天公交车上被濮阳抓到的小偷。“我的兄弟等你两天了。那小孩儿今天出了风头,叫我认了出来。” 那天车上有他的同伙,苏嘉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被盯上了好几天。早上濮阳上了新闻,又被认了出来。只怕是他们已有人去小区附近寻濮阳的晦气了。 苏嘉笔下的女主人公,总是临危不惧,从容解决危机。但她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家里多了一个熊孩子,而此时,那个熊孩子说不定也陷入了麻烦。 “你们想做什么?”苏嘉不知道对方的意图,种种设想,她都承受不起。 小偷一拳打在她腹部,剧痛之下,她蜷缩在地,颤抖着发不出一点声音。一拳接一拳,她唯有蜷缩着护住头部要害,任凭殴打。 最年长的扒手抽完一支烟:“强子,够了,给她点教训,快点撤。”他们是偷儿,不会犯下人命官司。但强子进过了局子,留下了案底,以后他那条线就不好做了。 被叫做“强子”的小偷手指间跳跃着刀片的冷光,凑近苏嘉:“让我上一次,还是划烂这张脸,你来选。” 017 不要杀人! 苏嘉急喘几口气,低声道:“抢劫……和强/奸,判刑不、不一样……”言下之意,她不会放过他们。 这时候激怒他们,绝非明智之举。但苏嘉已被剧烈的痛楚侵蚀了神志,她从未承受过这样的折磨。 她脸上未曾受伤,此时冷汗涔涔,有一种病态美感。 她的态度激怒了对方,强子开始按住她强行解她腰带。“臭娘们,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苏嘉魂飞魄散!一边疯狂挣扎,一边喊着救命! 老者一把捂住她嘴,劝一句:“强子,给点教训就行了。” 强/奸是重罪。 强子狞笑:“万叔,我非得给她点厉害瞧瞧!”他扭头吩咐青年,“待会儿记得照相,她要敢报警,就发给报社,发到网上。” 人们遭受抢劫后一般会报警,但被侮辱的女性往往选择忍气吞声,这使得侵害者更加有恃无恐。 除了老者,周围的人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他们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阴影,一旦有一个人打破一贯的行为模式,所有人就都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老者喝一声:“别弄出人命来!”退出了小巷。 他在这群人里是有威信,但他绝不会为了一个的罪过兄弟的女人出头。那个女人凶多吉少了。 苏嘉用尽力气挣扎着,但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姑娘,力气甚至抵不过这里任何一个男人。更何况,是许多人对付她一个。 强子用力掰开她双腿,绝望淹没了苏嘉,她徒劳地进行最后的挣扎,然而肮脏的手已经落到了她的皮肤上…… 接下来,苏嘉只记得模模糊糊一道白色的影子,白影驱散了她周围的黑色。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正抓着强子的手,缓缓将刀片向他的咽喉按去。 “濮阳!不要杀人!”苏嘉惊觉自己声音嘶哑,不知少年有没有听到。 少年顿了一下,停手。 苏嘉缓缓坐起,发现扒手们都已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唯一醒着的就是那个强子。 “濮阳,莫要脏了你的手。” “嗯。”少年盯她一眼,到底淡淡应了一声,一拳揍在强子下颌。 强子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苏嘉颤着手指穿好衣服,找到手机打了报警电话。 少年走过来,蹲踞在她面前:“抱歉,我知道有人跟踪,未能及时提醒你。”他本想今日将他们全部解决,却没想到苏嘉会有不接电话的时候。 从偷袭他的人口中,他知道还有一队人会去对付苏嘉。他尽力赶到,差一点就来不及了。只差一点…… 少年眼里有歉意的神色,她待他有恩,他却差点连累了她。 下一瞬,少年被用力抱住。他身形单薄,并不是能给人安全感的体型,但的确是他救了她。 苏嘉闭着眼,声音犹带颤抖:“濮阳,谢谢你。” 少年初次明白,他习得的杀人技,也是可以用来救人的。杀人技与英雄技并无不同,区别只在于目的和结果。 何田田赶到医院时,苏嘉挂着吊针,正半坐在病床上发怔,一名女民警陪着她。何田田上前,搂住苏嘉。 苏嘉抽搐一下后,失声痛哭。 濮阳在病房外做笔录,平静淡然。 “小伙子,你下手也太重了吧。”警官感叹一句,这少年长得令人心疼,下手却狠得叫人胆寒。 少年语气淡漠:“是他们在欺侮苏嘉。” 因为是苏嘉先做的笔录,警官当然知道少年是救人的那一个。他只是惊讶于少年的战斗力——毕业于警校、曾拿过警校格斗冠军的他都不一定能打出那样的伤痕来。 毕竟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受害者家属,事实又一目了然,警官结束了问询,说道:“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同伙,你们要小心一些。” 濮阳点点头。就在这一天,他了解到,不论是哪一个世界,都有官府与衙门管不到的地方。罪恶无处不在,而他幸运的是,初到这个世界,有一个活在光明中的人愿意为他负责。 他会保护她不被黑暗所侵犯,这是他的报恩。 女民警同医生说了几句话,又留下一连串叮嘱,随着警官离去。 苏嘉的伤势确定以皮外伤居多,虽挨了打,幸而内脏不曾受损,与何田田磨了半日,便办了出院手续,三人趁着夜色回家。 后来,苏嘉不止一次庆幸自己阻止了濮阳第一次杀人。 一旦杀死一个人,整个世界都会被颠覆。同类的生命再也不能被珍惜,明珠美玉一般的少年会蒙上无法抹去的阴影。 这晚睡前,苏嘉再次由衷感谢少年:“濮阳,谢谢你救了我。不要杀人,不要弄脏你的手。” 少年低头看自己漂亮的手指,这双手是被训练来杀人的,可她告诉她,不要弄脏自己的手。 018 秦时剑 立在电梯前,苏嘉深深吸气。 她知道那天的事情一定会影响到自己,但她没想到创伤后遗症会这样严重。 仅仅是打开门走出来,简单的动作已耗尽她全部力气。此刻,面对电梯,想到即将面对的人群,她忍不住有些腿脚发软。 理智告诉她,只要是出门,就一定会有潜在危险;但她不能不出门,不上班。 与此同时,恐惧不断诱惑她:我受伤了啊,可以请假的。可以过些天再出门,就是拖延半天、一个小时、五分钟,也是好的。 正踟蹰间,秀美少年走出来关上了门。“走吧。” “?”苏嘉一时没能明白濮阳的意思。 少年扭过头去辨认电梯上不断变化的阿拉伯数字,“我送你。” 这样,就不会有人对你不利了。 苏嘉看着少年,他比她高不了多少,美丽而清爽,不禁怀疑适才瞬间的依赖感是自己错觉。但的确安心了许多,她知道这个少年不是普通人。有他在,能伤害到她的人并不多。 一路无话,苏嘉早已习惯濮阳是苏绮遇到的那个杀手少年,冷漠强大。而她与苏绮是不一样的,苏绮不知道少年的底细,因此毫无顾忌地接近他,最终得到了他的信任与关怀。 她却太清楚少年是怎样的人,凡事都克制着自己不去触犯他的禁忌,总有几分疏离。 但现在,少年行事出乎她意料之外。不论是那日的救人还是今天的相送,都超出她的预期。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苏绮遇到的是十八岁的濮阳。而在她身前替她挡着人群的这个濮阳才十四岁,还未杀过人,更未经历过她一手安排的那场惨烈爱恋。 少年略有洁癖,人群的推挤令他心生不悦。苏嘉歉意地向后退了退,说道:“你可以再靠近一些。”他刻意与她拉开了距离,这令他承受的推挤压力更重。 濮阳抿抿唇,跨前小半步,若不是刻意偏头避开,简直可以呼吸相闻。 苏嘉不知道的是,他身上带了伤。那日毕竟是赤手空拳对阵手持武器的扒手团伙,他武功尚未大成;而她早在他初到这个世界那晚长谈时便提醒过,他这个世界是不能随意杀人的,这令他难免束手束脚。 到得博物馆,两人下车,苏嘉因问濮阳:“要不要进去看看?”若要他现在就回家,未免有过河拆桥之感。 濮阳点点头。这会儿博物馆尚未开放,苏嘉替他买了一张特展票,提前带着人从员工通道进门。恰好古城大学志愿者讲解队今日值班,便找了一名学弟,让他带着濮阳慢慢看。 “若是看完了,就去值班台说找我。”说毕自己绕到办公区域去打卡,值班台会有人带濮阳去找她。 濮阳对着志愿者男生微微颔首:“劳驾。” 那男生哈哈笑起来:“哥儿们,你太逗了!” 少年不知道自己哪里“逗”了,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走进展厅,从三百万年前开始,了解这个时代人眼中的人类历史。 苏嘉说的不错,的确是在唐末,这个世界与他的世界走上了岔路。他终于确信这不是苏嘉或是某一个人的阴谋——没有任何阴谋家能布出这样毫无破绽的大局,只为了取信于他。 午休时间,博物馆暂停发票,展厅里人流变少。苏嘉在值班台未等到少年,找了一圈,才发现他仍在展厅里徘徊。 他的目光有些迷茫,却始终未曾离开那柄历经两千年而光华依旧的秦剑。 他学的是剑术。 听到苏嘉的脚步声,少年转向她,“剑是杀人剑,在此供人观看,岂不可惜?” “它深埋地下两千年,一朝重见天日,已不是可以随意杀人的时代。对一柄剑而言,杀人使命已然完成,它如今是一种象征和纪念。” 少年垂在身侧的右手悄然握紧,他的剑没有跟来,如今已没有剑柄来供他握住。 开开合合,右手中忽地不再空荡荡。苏嘉牵着他的手:“吃面条还是米饭?外头有一家腊汁肉揪面片——嗯就是馎饦——也很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濮阳没有甩开她的手——她说过她是他表姐,而他虽从未叫出口,却已默认。既是表姐,待他好一些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故意这样想,仿佛不如此,就无法理直气壮地接受她的好意。 019 阳阳,你是大英雄! 最终两人决定在博物馆食堂吃午饭。周围全是工作人员,最年轻的也是一帮大学生志愿者,少年濮阳混在其间格外显眼。 这导致有许多人跑来围观他,无奈之下,濮阳愈发坐实了“苏嘉的表弟”这个身份。 “待会儿把公交卡给我。”濮阳顿了顿,“我会来接你。” “想好去哪里玩了么?”苏嘉打开钱包找出公交卡递给他,还有三百元钱,“带上这个。” 濮阳决定去大雁塔看看,在他那个时代,都城依旧是逃脱了浩劫的长安,武皇时期修葺的雁塔巍巍耸立。但生长于“唯我堂”的他从未见过。 他要看看这不一样的世界。她说,这是一个自由的世界。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解决一个疑问:“这是什么?” 苏嘉:“……” 先前带濮阳去超市,她只刷过公交卡和银行卡。而几次在外面吃饭都只用了零钱,所以三张面额一百的钞票,濮阳不认识。 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苏嘉将钱币的面额讲了一遍。庆幸的是濮阳没有问为什么钱币是纸质的,否则她可能还要将一般等价物原理讲一遍——他还不一定能听懂。 西秦博物馆离大雁塔并不远,步行可至。濮阳虽带着公交卡,却并未乘车,而是随着一个旅游团出了博物馆,向大雁塔走去。 旅游团停在大雁塔广场,有小孩儿在甜品店买冰淇淋。濮阳观察片刻,对比这几日餐点的价格,大致确认了这个时代的消费水准。 三百元不是什么大数目,但也足够他用好几日。如果此刻离开,凭借手中钱财,他可以支撑过几日,之后,他能找到赚取钱财的方式。 但那些方式,更近似于那个扒手团伙。那种生活与他这几日所经历的全然不同。 少年望着秋日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大雁塔,黝黑的瞳孔中色泽变幻莫测。 * 下班后,恐惧重新袭来。所受的伤仍在隐隐作痛,苏嘉知道自己在强撑,她应该多休养几天的。但工作能带给她安全感,这是在家休息所不能达到的效果。 此刻,她立在博物馆门口。人流熙熙攘攘,但那日就在不远处,有人持刀逼迫她。她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再等待着她。 “表姐。”苏嘉恍然发觉少年的嗓音还带着点童音,因此他总是刻意使自己保持声线平稳,以显得成熟。 这一发现使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阳阳,今天晚饭想吃什么?” 少年黑脸:“濮阳。” 他肯喊她一声表姐,已是为了维持如今身份而忍辱负重了。阳阳什么的,听起来更像小孩儿了好吗? 不要太得寸进尺了! 上了公交车,苏嘉骤然放松下来,蓦地想起一事:“你可曾受伤?”那天她瞧得迷迷糊糊,并不清楚少年是怎样打倒那些人的。只是此时想来,毕竟对方人多…… 少年望着窗外,神情骄傲:“那些宵小,还不能将我如何。” 苏嘉放了心,“那就好。若是你也受伤了,咱们得再去医院看看。” 濮阳知道医院就是医馆,他很讨厌那个地方的气味和环境,不由庆幸自己的隐瞒。于是他转移了话题:“明日依旧送你。” 在她消除致命的恐惧感之前,他会继续接送她上班。 注意力被转移,苏嘉果然感激涕零道:“阳阳,你是大英雄!” “濮阳。” “阳阳,表姐最爱你了。” “……” “阳阳,我决定了,晚上咱们吃炸酱面。” “闭嘴!” 020 海绵宝宝傻乎乎的笑脸 子时(二十三点),苏嘉房中传出诡异的噼里啪啦声。客厅的幽暗中,濮阳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警惕地绕着客厅查看一番,确信门窗完好,并无外人闯入的痕迹。竖起耳朵听了一阵,那声音丝毫不见减弱。于是抬手,轻轻敲了敲卧室的门。 噼啪声骤停。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光脚在地板上小步快走,门锁打开的声音。 “怎么了?”苏嘉精神抖擞,一看就是还未睡着。 濮阳向卧室里看了一眼,并未瞧见外人。倒是她床头笔记本屏幕还亮着。“听见你房中有怪声。” “啊,是笔记本的声音啦。”苏嘉走过去套上拖鞋,敲了两下笔记本键盘,果然传出的是适才声响。“我不知道你能听见这个,真是抱歉。” 少年不太清楚苏嘉在做什么,据她自己说,她是在工作。于是他严肃地道:“亥正之前入睡最佳,子时不睡,伤及内腑。” “……”可是我是一只夜猫子啊! 少年的神情本是很严肃的,然而他睡衣上印着笑得又憨又傻的海绵宝宝,说服力莫名降低了不少。 “好啦,我这就睡。”她踮脚摸摸少年头发,在对方沉下去的脸色中迅速关上门。 濮阳回到自己被窝里,稍加调息后,很快沉入了睡眠。 苏嘉倚在枕上,对着屏幕发怔。笔记本电脑上开着的文档,赫然是《绮罗碎》。 这些日子,忙于工作与濮阳的事,她一个字都没有写,全靠存稿在支撑。网站那边,不知她最后打算的善良读者们还在期盼着濮阳与苏绮的幸福;也有一小部分读者开始设想李豫与苏绮在一起的生活。 今晚她按着大纲写了三千字的稿,此刻回头以客观的眼光审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濮阳太狠了。尤其是,当这个孩子成为她面前活生生的人之后,她无法再写出那个濮阳孤独终老的结局。 好在由于更新不稳定,这本书是没有签约上架的。沉默许久之后,苏嘉删掉新写的内容,写下了一封道歉信,宣布本文不再更新。 烂尾不是好习惯,对于她这样的小作者而言,是对信誉的重大打击。但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写作,若是每一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生命,她自问没有摆布他人生命的欲望。 发出公告,苏嘉决定睡觉。然而…… 习惯了夜猫子生活的人真的睡不着啊! 辗转反侧一阵,苏嘉发现了更为糟糕的事情。她身上带伤,在以不正确的坐姿敲了半日键盘后,果真如濮阳所说,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时间不长,痛感越来越强烈,竟疼出一身冷汗来。苏嘉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勉力起身打开门,喊了一句:“濮阳。” 少年发现她不妥,箭步上前,捉住她手腕,一缕极细的内力沿着脉门进入她体内。像是有一只蚂蚁沿着筋络快步爬过,苏嘉第一次知晓自己的经脉走向。又麻又痒,她忍不住歪头,枕在濮阳肩上。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海绵宝宝傻乎乎的笑脸。苏嘉思绪发散,为自己的审美点了个赞。 021 中毒 少年僵了一下,随即松弛。 有些时候,内力比止痛药来得好使。不过是循环了两个周天,苏嘉便感到内脏升起暖意。 但少年显得很吃力——她没有丝毫内力基础,他必须精确控制内力的输出量与游走速度,否则一个失误,便可能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他终于忍无可忍,推一推苏嘉的头:“坐好,我肩上有伤。”她那般靠着,让他很是难受。 苏嘉闻言坐好,少年的内力又循环了一个周天,才缓缓收回。 “好了。”濮阳冷着脸,起身要去睡觉。 苏嘉拽住他裤脚:“我看看你的伤。” 少年黑脸,再拽下去,裤子就要掉了好吗!然而她的要求也很是无礼,他伤在肩上,那是一个女孩子能随意看的么? “皮外伤,不碍事。”少年垂死挣扎。 苏嘉瞪少年一眼,“小郎君,乖乖脱了衣裳,姐姐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那这种女色魔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喂! 耗费功力替苏嘉疗伤之后,少年试图自己,接受她的报答是应该的。 然而谁家的报答是这样的啊摔! 苏嘉扒了少年上衣,便倒吸一口凉气。一道青紫肿痕,自肩胛斜过整个背部,直达腰间。是钢管造成的。 这样未曾破皮的伤,上药是没有用的。而内力对治疗内伤有奇效,却很难达到皮肤腠理。 苏嘉叹口气:“傻孩子,下次先保护好自己。” “我不是孩子。”少年冷着脸走到洗手间关上门,“我要洗澡,你去睡觉。”他真的只是让她看了看伤,连摸都不许摸。 透过洗手台上方清晰的玻璃镜,少年盯着自己的眼睛。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第一次完全看清了自己的模样。不刻意压制的时候,眼神阴郁不似活人,更像来自地狱的修罗使者。 她竟称一个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为“傻孩子”,真不知傻的是哪一个。少年嗤笑一声,打开花洒。 次日濮阳照例送苏嘉上班,自己带着公交卡熟悉这座城市。到下班时间,则与苏嘉一同回家,或是叫外卖、或是自己做饭,很是过了一段时间平静的日子。 半个月后,濮阳已对古城了若指掌。他像每一个古城人一样,了解大街以外的小巷。也像任何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了解常人所不知晓的隐秘处。 这日傍晚,两人并肩走在楼下小广场,苏嘉忽地眼睛一亮,拉着濮阳紧走两步。路边小推车上,五颜六色云朵一般的,正是棉花糖。 苏嘉买了两朵雪白的,一人分了一支。对这种来路不明的吃食,濮阳一向抱着极深的戒心。另一重顾虑,则是来自路人眼光——手里拿着棉花糖的,多半都是幼童。 终究拗不过苏嘉,濮阳疑神疑鬼地吃掉了棉花糖。但即使是他,也无法否认这种食物的甜美。 当天晚上,濮阳因咽喉肿痛而醒来,他判定自己中毒。并且是哑药——依据是他只能艰难地发出嘶哑声音。 大力撞开苏嘉卧房门,少年冰凉的手按在她咽喉上:“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怎么了濮阳?”苏嘉清醒过来,惊觉他声音嘶哑,神情慌乱。“镇定一点,我没有对你下毒。” 手放开,少年喘口气。他知道她不会下毒,适才只是过于惊慌,真正的幕后黑手,此刻想必逍遥于暗中。 濮阳寻来纸笔写下他们所面临的恐怖事件,苏嘉一见便脸色剧变。但她随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我所吃所用皆是一样,可为什么……我未曾中毒?” 寻来手电筒,命少年张开嘴。苏嘉看了看,“都肿起来了啊……” 她不确定是否真的是中毒,若是毒药下在食水之中,她也该一同中招才是。若是通过别的途径,苏嘉相信没有人能逃得过少年的眼睛。 好在如今除了咽喉肿痛、声音嘶哑以及轻微低烧以外,少年并无其他不适。苏嘉换好衣裳,濮阳也换下了海绵宝宝睡衣,两人赶去医院。 古城的出租车极难打到,半夜更是如此。焦急之下,苏嘉拦了一辆黑车,以一百元的价格送两人到了医院。 濮阳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苏嘉握着他的手低声:“别怕,别怕。” 只要不是即刻致命,她相信医院都能治好他。 可是,他究竟中了什么毒? 她手心里也满是汗渍,又湿又滑。 022 变声期 “变声期。”值班大夫收回小电筒,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变、变声期!”即便是自家孩子,苏嘉也不曾详细设定过濮阳几岁变声。“……仅仅这样,没别的?” “没别的。”大夫看苏嘉一眼,这什么姐姐啊,还希望弟弟有什么? 少年窘得耳尖通红。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少年时期会经历怎样的变化,导致他误以为自己中毒。 大夫连药都没有开,只是一连串地嘱咐:“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品,不要大声喊叫,晚上不要睡太晚……” 濮阳不说话,只是将谴责的目光投向苏嘉。她的存在严重影响了他的睡眠质量,因为她,他甚至将自己的入眠时间从亥初推迟到了亥正。 苏嘉:“……”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夜猫子,为了你生生改了自己的生活习惯,每天十点就睡觉,容易么我! 到底开了一盒含片,出了医院,一阵凉风过来,苏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看看少年穿得单薄,干脆解下自己的围巾来给他围上——他还发着低烧呢,虽说大夫说了不用吃药,多喝点水就好了,可受凉总归不好。 濮阳低头瞅了两眼,到底是忍了:好在那围巾大体是浅灰色,他也不算服了巾帼。只好当那几朵绯色碎花不存在罢了。 不过,的确很暖和。就连刺痒的喉间,也觉得舒服了些。 回程倒是打到了车——苏嘉看看濮阳的脸,觉得女司机独独载了他们,大约还是这张脸的功劳。 少年正回想着那会儿两个人贴在一处的冰凉汗腻的手心,与此刻颈间温暖舒适一对比,不由将嘴角一抿,脸绷得更紧了些:他绝不会承认自己贪恋别人的关切。 趁着濮阳不能说话,苏嘉在一旁唠叨:“阳阳,以后不要这样任性了啊,姐姐最疼你了,你要相信我。” “放心啦,过段时间就好了……至多半年就好了,姐姐会好好照顾你哒!” “你!”少年哼一声,又被刺痛逼了回去。 “别闹,别闹!”苏嘉连连安抚他,“现在不能喊,以后破音就不好了。” 女司机在后视镜里看着他两个笑:“小姑娘,你弟弟很可爱嘛!” 苏嘉:“是吧是吧!我家阳阳最可爱了!” 濮阳:“……”谁来带走这个蛇精病! 少年的变声期就在这样的有惊无险中到来,不知几时才会离去。他本就寡言,如今愈发不爱说话,每每被苏嘉嘲笑,真是郁闷之极。 两人回到家中,苏嘉这才发现自己卧室门锁被这熊孩子撞坏了,一时恶向胆边生,揪着少年衣领威胁道:“你且卖身给我,待几时赚了钱够休锁,你几时得自由。” 少年:“……” 纸笔还在桌上,濮阳拾起笔写道:“明日起,每日清晨与我一同锻炼。”他真是太看不上宅女的生活习惯了。 苏嘉连连摇头:“好阳阳,我错了成么,别叫我早起啊!” 少年盯着她的眼睛看,不容拒绝。 “你还发烧呢……” “……” 良久,苏嘉垂头:“好吧。” 她并不是很有控制力的性子,而濮阳,绝对是性格强势的那一个。更何况,她给了这孩子一副绝佳容貌,更令人难以拒绝。 023 你要养他多久? 濮阳每日卯初起身打坐练气,修习内功。卯正练体,苏嘉就是在六点整被他喊醒,睡眼朦胧地跟着他下楼锻炼。 少年练拳法、剑法,而她在跑了两圈后,发现自己只会做一套七零八落的广播体操…… “濮阳,能教我两招不?”身边放着一个武林高手,不用白不用。 少年摇摇头:“我的功法,你学不了。”他是杀手,学的是致命的招式,每一招都有内力为支撑,从五岁起即苦练至今,从无一日间断。无论是内功还是招式,他都没法教她。 他自是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一直跟着苏嘉护她周全,于是督促她与自己一道锻炼身体,便成了她自保的唯一办法。 他没法教她,却有人可以。譬如说—— 白须飘飘的马老爷子微笑道:“小姑娘,可愿意跟我学几招?” “……”苏嘉摸不着头脑,“您看着不像是会主动收徒的人呐。”这老爷子颇有养尊处优的气质,寻常大约是很难接近的人。 “几招而已。”尚算不上是收徒弟。更何况,为了那个少年,莫说是教这小姑娘几招自保,便是要他拜少年为师也是可以的。 濮阳道:“好生学习。”说毕一纵身跳上了景观树,几个起落已不见人影。 苏嘉确信自己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慈爱。 慈爱个大头鬼啊摔! 他一个毛孩子怎么会有这种语气啊! 近日因着濮阳变声的缘故,饭菜都尽量做清淡的。苏嘉嗜辣,几日不见辣椒,想得抓心挠肝的。这日约了何田田去吃麻辣小龙虾,独留濮阳在家中。 何田田对苏嘉停止更新《绮罗碎》的行为表示无比愤慨,尽管她比大多数读者所读到的部分都要多。 她化悲愤为动力,狠狠掰开通红的外壳,咬一口麻辣鲜甜的龙虾肉,数落道:“你个后妈,你个二货,你叫我读了杀头书!”仿佛咬着的是苏嘉的肉…… 苏嘉无奈解释:“濮阳现住我家呢,我怎么还好意思写那样的情节?” 她说了实话,然而现如今的情形,实话才是听起来最不靠谱的那一种。 果然何田田怒道:“你少来!”这种理由也拿来糊弄她,当初将她的名字和事迹用在小说里头的时候怎么没有半点心理障碍? 苏嘉不理她,自己的基友自己懂,她怨念完了,自己耳根也就清静了。只当是刮过一场耳旁风,喊服务员外带了一份海鲜炒饭。 何田田叹道:“你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 两人一同逛街,这人就念叨“哎你看这件我家濮阳穿起来会不会特别好看?”吃到什么好吃的,一定要带回去一份。 她承认濮阳是特别好看,都快赶上她喜欢的那个濮阳了。“可是他有父母的吧,怎么什么都要你掏钱?你要养他多久?” 但美少年尚且比不过基友的重量,何田田知晓基友存款不多,很是替她心疼。 “老家条件不好嘛……”苏嘉含糊一句,不欲多说。在何田田看来,她养别家孩子是在自讨苦吃。可她自己很清楚,那就是她家的孩子,她无可推卸的责任。 何田田恨铁不成钢,同学四年她怎么就没发现这家伙还有善良到这样没原则的时候?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那今天这顿我请了。你闭嘴!吃饭!” “……”闭了嘴还怎么吃东西?“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放心吧。” 提着海鲜炒饭回到家中,濮阳正在厨房忙活,灶上炖了一砂锅乌骨鸡汤。嗅着扑鼻香气,苏嘉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吃得太饱。 024 少年濮阳之烦恼 见她回来,濮阳依旧面无表情,但声音里多了一点雀跃:“稍等一下就可以吃了。” 苏嘉给他看炒饭,“给你带了这个。我和田田在外头吃过了。” 少年眼里期待的亮光忽地就暗了下去,意兴阑珊地道声谢。他身上穿着天蓝底色的围裙,上面是夸张的汤姆和杰瑞卡通像——他很喜欢这部不需要文化背景也没有语言障碍的动画片。 苏嘉被少年落寞的表情撞得心头一抽,几乎是忏悔道:“阳阳,我们吃了麻辣小龙虾,你吃不了……” 她有工作,有密友,有着各种各样可以消磨时间的兴趣,她在属于她的时代如鱼得水。 但少年没有。除了无止境的修习,他每天的事情似乎就只剩下在家中等待,与她一同吃饭,并在饭桌上听她讲述一天的趣事。 她一个人过习惯了,差点忘了少年也是会孤独的。或许几年之后,濮阳会学会享受孤独。但现在,他只是一个少年。 尤其是,他仍是读不懂她书架上大部分的书,更不会上网;电脑里存着的美剧英剧亦不符合他的喜好;对外面的人,仍是抱有十二分的戒心。 濮阳盛了两碗汤,递给苏嘉一碗。 照着食谱炖了好几个小时的乌骨鸡汤清澈透亮,他在厨艺上头很有天分。苏嘉喝口汤,温热鲜美的鸡汤滑过喉头,她忽地灵光一闪:“阳阳,你想不想去上学?” 在少年诧异的眼光里,苏嘉兴致勃勃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一个人也很无聊吧。你可以去学校啊,学习新的东西,认识不同的人!” 强烈的愧疚之下,苏嘉一厢情愿地推销着自己的想法。 其实濮阳并不像苏嘉想象的那样无聊,他是有一些自己的事情做的。但他只是问:“我也可以上学么?”他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幼童都是要去往学校学习的,无论男女。 少年的年纪有些尴尬,他是决计不可能去上小学的。而他的知识储备又不可能令他跳过小学与初中,直接进入适合他年纪的高中。 这要怎么办? 在这个教育成为每个人基本权利的时代,他依旧没法拥有学习的机会么? 这样好看的小孩儿,没文化真是太可惜了…… 何田田的惋惜言犹在耳,苏嘉暗暗握拳,脑子飞转。 “就去古城大学。”中小学都不易进,但大学是最为开放的所在。她的母校古城大学更是从来不拒绝校外人员前来听课。 “过几天天我们去古大看看。你可以先在那里了解一下情形,听自己想听的课。”苏嘉觉得应该为自己的智慧点赞。 自古以来,武道、医道乃至于百工之巧的传承一直都遵循着严格的门户之见,敝帚自珍,从不外传。濮阳听说过许多高明的武术、记忆就是在这样的封闭中消逝的。 是以,听说还有这样百无禁忌、倾囊相授的教学方式之后,濮阳也生出了兴趣,“好。” 他要去了解,这个时代的人们,最基本的教育是什么样的。究竟是怎样的学府,能教出这些独立自信的女孩子。 大约,他也能学到好些东西吧。 025 人骨实验室(晚八点还有更新!) 苏嘉带濮阳去古城大学是在周末——她只有周末才有空。好在周末的大学虽空寂,却不是完全没有人在。在曾经的学院办公楼下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就有人来接他们上去。 刘子玉是苏嘉本科时同班同学,毕业后转考了本院考古学专业的研究生,这几天正带着几个本科生在实验室整理资料,周末也不休息。 实验室全称是“古城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骨骼标本实验室”,顾名思义,里头储存着两千多具考古出土人体骨骼标本,号称是整个西北最大的人骨标本库。 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办公楼一共五层,不论外表还是内部都充满了苏式风格。下面三层都是办公区与资料室,从第四层开始布局就变得诡异,初次走进的人很难在脑中勾勒出最上两层的具体布局来。 刘子玉在前带路,通过两层门禁与异常狭窄的楼梯——濮阳估摸高度绝不在正常的第四层——到达一处小小的休息室。 在这里,几个人都套上了白大褂,刘子玉笑言道:“这一层常年低温,大家都说是人骨太多的缘故。”这是在对濮阳解释,苏嘉事先告诉他濮阳要来蹭课的事。 苏嘉也笑起来:“你可是咱们学院手底下管最多的一个了。”整个历史人文学院师生不足千人,相比之下,管着两千多“人”刘子玉的确“位高权重”。 少年感受到沁凉的死亡气息,微觉不适。看其他人却是毫无感觉的模样——也可能是习惯了。于是抿抿唇,跟着走进了实验室。 与想象中的阴沉气氛完全不同,实验室里几个人正轻快说笑,见着刘子玉和苏嘉,纷纷招呼:“师兄,学姐。”尽管周围就是尚带着泥土腥气的人骨环绕,但他们神情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 刘子玉带着濮阳参观了一圈,指给他看“这一整架子是甘陇省礼县工地出土的”,“这个柜子里的美人来自西疆,看看,颅型与别的不太一样”,“这两位是本实验室最纤弱的男士与最强壮的女士”…… 末了见少年面无表情,心下未免有点不服气——头一次来这个实验室的人,往往都会被惊到,苏嘉带来的这孩子也太淡定了。 于是怂恿道:“要不要摸一摸?” “可以摸么?”濮阳顿一下,看向苏嘉。 某个熊家长顿觉压力很大,孩子都会征求她的意见了呢!“我入学的时候也来参观过的,摸摸无妨。” 刘子玉一具人骨才拼对了一半,此时来了兴致,一边对濮阳传授人体骨骼学相关知识,一边顺手将骨骼一丝不乱地放在相应位置。 少年眼睛亮了,“表姐,我想在这里学习。”他那个时代,对尸骨不敬是大忌。纵然是百无禁忌的“唯我堂”,也没有足够资源来教导他们关于人体骨骼的知识。而这些,大大有利于他加深对人体及武道的理解。 苏嘉心凉了一瞬,瞪向刘子玉:濮阳本来就很凶残,你不要再教他这种凶残的知识了好吗! “还有其他课程的……” 事实上,濮阳并不打算放弃别的课程。就苏嘉所言,古城大学还有许多很有意思的课程。在得到刘子玉“周一你来,我带着你听几节课”的保证后,濮阳更是要到了历史人文学院各个专业、年级的课程表,从中挑出自己感兴趣的部分,打算一一试听。 此外,濮阳的兴趣已延伸到在他们未曾料到的领域,无论是研究植物特性的生物学系,还是与考古学系与化工学院共同研究的古冶金项目都已进入少年的听课列表。 026 烤红薯(二更) 这个世界丰富的知识与几乎不设限的教育资源,大大开拓了少年杀手的视野。然而人文学科在他的列表上只占了极少部分,那部分还是他为了了解这个世界的历史而学习的。 无奈之下,苏嘉强行为他加了哲学系的一门课,期冀古城大学深厚的人文底蕴能将他熏陶成一个五讲四美好少年。 作为一个外来蹭课的少年,濮阳很是吸引了一段时间注意力。不止是学生,教授们也对他很感兴趣:在他们的课堂上,这样年纪的孩子极其少见。 而在一众打瞌睡、玩手机又或是表情散漫的学生当中,突然出现一张专注的少年面孔——这还是一张俊秀之极的面孔,教授们难免被吸引了注意力。 历史人文学院一大特色就是上课没有教科书,唯一的参考便是上课时记笔记。有些特殊课程如古文字、古籍阅读会在课前印发资料,刘子玉同几个本科生打了招呼,每节课前加印一份给濮阳。 濮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他总觉得刘子玉是在拐着弯地讨好苏嘉…… 几堂课下来,在历史人文学院教授古籍的沈教授已视少年为忘年交。“如今能读古书的人越来越少了,似小友这般年纪,更是堪称凤毛麟角。有空去研究生班听我讲课?” 然少年并不以为傲。无他,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汉语文体在他眼中亲切如口语,反而是横排与简体字更容易引起他理解错误。 不知因何,他与外表绝不相称的冷漠神情反而引起了一众大学女生的母性,每到课间,便有许多人围在他课桌旁试图逗他:“濮阳,给姐姐笑一个~”或者“哟,小孩儿这么酷,哪里来的?” 碍于苏嘉一再叮嘱,濮阳不便发作,只得视而不见。课后有闲,便在校园中漫步,借机观察这个时代的种种潜在规则。 校园里固然有种种勾心斗角,与他先前所知所闻相比,却都只是小儿科。甚至在险恶江湖对比之下,显得有几分可笑可爱。 秋来雨多,一场雨过后,往往便凉了几分。古城大学校园里遍植法国梧桐,便在这样的天气里渐变为黄色,又飘零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这天下午最后两节有濮阳要听的课,从教室出来时,雨水打叶之声杂乱得令人简直想不到天地间还有除了自己以外的生灵。 一同听课的李慕予喊他:“小濮阳,借你一把伞。” “……”小濮阳是什么鬼!少年默一下,回绝,“不妨事,我姐就快来了。” 正说着呢,就见苏嘉撑着一把绘了《星空》图案的大伞过来了,远远就冲少年招手。李慕予这下放了心,打了声招呼就跟室友们一道走了。 少年钻进伞下,两个人埋头向公交车站走。古城的交通称不上好,下雨天尤其糟糕。这会儿放学,公交车站挤满了人。 苏嘉正头痛于少年不乐意挤车,鼻端忽地闻到一阵极为勾人的香气,眼睛便是一亮,拉着他往街角走。 街角支了一顶遮阳伞——这个时候却是用来挡雨了,伞下一个简陋的铁皮烤炉,那惊心动魄的香气正是发自其中。 挑了一只大红薯,透过灰扑扑的外皮,仿佛能看到里头金黄的瓤似的。苏嘉把伞塞进少年手里,将红薯掰作两半。却不先吃,而是细细剥了半个送到少年嘴边。 少年:“……我可以自己来。” 却见她嗤笑一声,少年脸上一红,到底张开嘴吃了下去。他有些微洁癖,如非必要,确实不愿意沾染到灰迹。 红薯绵软沙甜,趁热吃下去,连寒气都似乎被驱走了不少。一把伞就能隔出一方小小世界,少年撑着伞,低眉不去看苏嘉笑意盈盈的眼。 忽听她惊叫一声:“空车!”两个人拉着手飞跑起来,总算没有错过去。 这趟车出奇地有几个空位子,两人匆忙赶上去坐下,相视而笑——苏嘉在笑,濮阳只是盯着自己手心:刚才牵手的时候,还是沾到灰了! 027 讨好 少年的直觉并没有出错,刘子玉的确是在拐着弯地讨好苏嘉。 意识到这一点,濮阳毫无喜悦之情。尽管在他看来,苏嘉年纪已然不小了。 “你才老女人,你全家都老女人!”苏嘉听少年说话到一半,冒出一句“你年纪已然不小了”,暴怒跳脚。 少年淡淡:“我是孤儿,没有全家。”而且,你现在是我表姐,我唯一的“亲人”。 “……”苏嘉深深吸气,告诉自己不要同熊孩子一般见识,“我才十八岁零四十九个月……” 这么一打岔,苏嘉便忘了濮阳先前在说什么。而少年默默将话头吞了回去,只当自己从未说过。 话说回来,他从来不知道苏嘉竟已经二十二岁了。 他先前所见的女性,有许多都是十四五岁便做了母亲、三十余岁即升格为祖母的人物,且由于长期操劳,饥饿与贫穷使得她们面目枯瘦、神情麻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往往已露出老态。 便是偶有江湖女儿过得好些,婚嫁迟些,也都是早早便苍老了一双眼,令人一望即知她们经历过多少腥风血雨。 得益于这个时代优越的生活条件和安全的环境,苏嘉面上始终有一种——在少年看来——天真恣意的表情。那种表情,大约只有十三四岁、待字闺中的少女才会有。 因此,即使她比他年纪大一些,想来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罢。他却是万万想不到,她竟已二十岁出头。 苏嘉已然忘了适才话题,少年自己却记得很清楚,并对刘子玉生出了提防之心。 苏嘉身边的人多少都有些呆气,刘子玉也不例外,因此要他察觉少年的心思那真是为难他了…… 此时刘子玉便拍着濮阳的肩,浑不顾少年嫌弃的眼神:“就这周五下午怎么样?我请你和苏嘉吃饭啊!” “我们有事。” “哈哈,可是苏嘉都答应了!”刘子玉欢快地晃一晃手机,给少年看苏嘉回复的短信。 濮阳暗暗咬牙,他又忘了这个世界有手机这种东西!定睛细看他表姐的回复,道是: 就知道吃! 最终,这顿饭是四个人一起吃的——苏嘉喊来了何田田。 地点就定在大雁塔广场。灯光朦胧,音乐柔缓,方桌精美。两个姑娘坐了一边,搂在一处卿卿我我;濮阳与刘子玉坐在一边,恨不能离对方再远一些。 待到上了菜,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刘子玉不住给两个姑娘夹菜,濮阳防着他对苏嘉百般殷勤,苏嘉防着刘子玉对何田田过分亲热,何田田几次试图摸濮阳头又被刘子玉眼尖挡开……四个人四样心思,怎一个乱字了得? 饭毕,刘子玉掏出四张电影票来:“就是楼上的影城,新片。” 苏嘉揽着何田田往后一倒,靠在沙发背上:“先前可没有这一出啊。” 刘子玉只是笑。 何田田接过票:“走吧。”当先走了出去,苏嘉歪歪头,示意濮阳跟上。 四张票里头,有两张是情侣座,两张是连在一起的散座。眼见何田田自然而然地将情侣座留给了她和苏嘉,刘子玉都要给苏嘉跪了:“大姐,你不带这么坑我的啊!” 趁着影片还未开始,何田田去洗手间了,刘子玉在苏嘉眼前团团转,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许了无数好处。 濮阳拧着眉,克制自己不要将他打死。 不一时何田田回来了,刘子玉不敢再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两个姑娘又抱成一团坐在一起,不由心头滴血,直呼失策。干脆把头抵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哀叹自己又失去了一次机会。 隔了一会儿,忽地听见旁边的人一声轻笑,刘子玉这才猛然发现:不知何时,何田田已同濮阳换了座位。现在他旁边坐着的就是何田田! 幸福来得太突然! 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怀疑——苏嘉又憋着什么坏? 扭头去看后排,情侣座里头,少年还是一张冷脸,苏嘉一脸得意,冲他摆摆手。 刘子玉终于放了心,冲苏嘉拱拱手:“姐!你真是我亲姐!”又偏过头去看一眼身边瓷美人一般的何田田。 灯光陡然熄灭,电影开始。 028 半个丈母娘 被换到后排座的时候,濮阳不置可否。只要刘子玉不与苏嘉坐在一处,别的排序方式对他而言并无分别。 倒是苏嘉悄声道:“今天这事,刘子玉至少还欠我三顿饭。”见少年还不明白,手不安分地在他头上呼了两把,“他看上我女人好久了,当我不知道么?” 抛开“我女人”这种无节操的说法,少年恍然大悟——刘子玉先前的讨好,目标并非他表姐,而是何田田。 来到这里这么久,他早已清楚这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大学校园里最不缺的就是“情侣”与“恋爱”,他在古城大学见过太多次约会的情形了。 用气声道:“为何要征得你的同意?”这就是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这固然是一个自由恋爱的时代,却有另一种说法:“舍友就是半个丈母娘。” 作为何田田极度亲密的基友,苏嘉自然成为了刘子玉必须讨好的对象,虽然刘子玉觉得这种设定十分坑爹,可谁叫何田田现在还是“苏嘉的女人”呢…… 灯光暗下来,片头开始。苏嘉坐正了,濮阳还保持着侧身说话的姿势:“他俩坐这里不好么?” “情侣”什么的,想想就让人不自在啊。 “傻!”情侣座足够大,而两个人都足够瘦,因为坐正而导致中间隔了好一段空隙。空隙忽然又消失了,苏嘉几乎是趴在少年耳边,用气声回答他,“他们还不是情侣呢!” 不过是一次约会,不能太便宜了刘子玉。 少年懂了,默默咽下那句“你我亦非情侣”,他知道她是拿他当孩子看的。尽管不悦,可似乎并没有办法来向她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略略思考一番,注意力就放到了电影上。 订票之前,刘子玉应当是做过功课的,对两个姑娘的口味有了相当的了解。这部电影可以定义为cult片,在国内院线也不是大规模上映,不过绝对比温馨甜蜜的爱情片更符合她们的观影偏好就是了。 电影吸睛的点在于略微重口味的剧情与女嫌疑人疑似分裂的人格,因为是悬疑片,没有太多特效,更缺乏打斗场面,但警探与嫌疑人的几次对峙都极富张力,简洁而又残酷。 情节稍微舒缓的间隙,苏嘉微微分神,注意到刘子玉的爪子正试图覆在何田田手上,何田田反手一掐,刘子玉整个人便是一震。 又一侧头,便见身边少年看得专注。由于是外语片,他想要理解剧情发展就要依靠字幕,因此看得格外专注。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留意到有人在看他,分神给了个疑惑的眼神。 苏嘉微笑,示意他继续看,自己的注意力也回到了电影上面。 短暂的舒缓过后,情节骤然紧张起来。警探越接近案件的真相,所受到的逼迫与压力也就越大,妻子的背叛,女儿的嫌弃,经济上的困难,歪曲的新闻报道,上司的指责…… 与此同时,出身上流社会的嫌疑人提交了一系列无罪证明,在舆论和强大的律师团干预下,她得到保释,在家中等待审判。而陪审团成员几乎一边倒地倾向于同情这位美丽的女子。 警探几乎放弃,他就要同所有人一样,相信嫌疑人是无辜的。但他逃不开自己直觉与良心的谴责,早年因反恐牺牲的父亲,嫌疑人死去的丈夫,两张脸交替在梦中出现。 满头大汗地惊醒,警探在镜中看着自己苍白臃肿的脸。良久,他穿好衣服,带上枪与手电筒,走向第一案发现场。 次日上午,庭审后,嫌疑人被宣布无罪释放。媒体歌颂着自由与正义的胜利,嫌疑人在鲜花簇拥下回到父母家中。 影片戛然而止,灯光亮起,片尾曲开始播放,观众陆续离场。濮阳还沉浸在精彩的推理中,微微有些愣神。苏嘉也不催他。 片尾曲结束,逐渐暗下去的屏幕骤然爆发出光亮。寥寥无几的观众等到了彩蛋。 媒体离去,留嫌疑人与父母共叙天伦。就在此时,警探赶到了嫌疑人面前,望着她美丽的脸,他举起右手中的证物袋——那是之前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关键物证,属于嫌疑人丈夫的袖扣。 029 古城大学杀人事件 “不愧是cult片之王啊!”看完彩蛋,从影院走出来,天已完全黑了。何田田沉醉在女主人公绝妙的犯罪手法和警探的绝地反转中,兴奋得两颊绯红。 刘子玉欲哭无泪:喜欢的妹子爱好太重口怎么办?急!在线等! 崩溃地招手拦一辆出租车,示意苏嘉同濮阳先上去。苏嘉摇头:“你送田田回家,我们自己走走。”她的公寓距大雁塔广场不远,散会儿步再回去也不迟,倒是何田田那边,若没有人陪同,只怕不安全。 何田田上了车,冲基友挥手:“走了啊。要是明天我失踪了,一定是他干的,记得替我报仇。” 刘子玉吓得苦着脸连连讨饶:“姑奶奶,我哪里敢哟!” 司机早听得不耐烦,一踩油门走了。 这时节天气有点冷,苏嘉原地跳了两下,道:“再往前走走,咱们到路口打车去。” 两个人在音乐喷泉璀璨的闪光里缓步绕着广场走了一周,这才打到一辆车。 少年一路沉默,直到下了出租车,才忽地开口:“你喜欢看犯罪?”他谨慎地没有直接用“杀人”这个字眼。 苏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若是别的人问,她一定会随口用“是呀是呀”糊弄过去,但这个少年,她不敢乱说,怕他当了真。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认真道:“不喜欢。” 走进大楼,电梯缓缓上升,“我喜欢人性善的那一面,但一味说真善美,反而令人觉得虚假。唯有恶才能显出善之难能可贵,你看电影里头,恶人固然聪明绝顶,可代表正义的那一个,也从未放弃战斗。” 掏出钥匙打开门,开灯,“我喜欢看犯罪片,以此来提醒自己人性中好的那一面。提醒自己,这个世界存在诸多罪恶,警惕不要变成恶的那样。” “但我不喜欢犯罪。”脱外套,换鞋,说完以后跑去烧水。 “说这么多,可你还是……”少年轻声嘟囔,“轻信。” 缺乏必要的警惕。 苏嘉将电热水壶坐在底座上,笑起来:“道理我都懂,可是做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嘛。”看完防骗一百招不见得就能识别骗术,自己能写勾心斗角不见得就能处理身边的小小心机。“总觉得危险离我很遥远啊。” “古大就安全么?”少年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她,“你以为,到处都似古大那般?” 才要脱口而出的“安全”两个字被吞了回去,苏嘉盯着濮阳看了足有半分钟,忽地快速出手捧住他脸颊,道:“阳阳,你担心我就直说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濮阳从她手心里挣开,偏过脸去,抵死不承认:“前两天,听见有人说起古大曾经发生过杀人案。” “那件事啊……”苏嘉叹口气,本不想说,但瞧着少年被她调戏后通红的耳朵,鬼使神差地说了下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啦。我也是听别人讲的。” 大约二十年前,一个暴风雨的夏夜过后,早起晨读的学生在历史文化学院门前花园里那繁茂的紫藤花架下发现了一具尸体。 死者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在读生物女博士,被发现时,以极度耻辱的姿势跪伏在地,衣裳被撕碎、四散在花园中。她身中数十刀,血液将积水染成粉红。 因为事情发生在暴雨之夜,证据被冲毁,更没有目击者可以提供线索。最终这个案子成了悬案。 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一届又一届新生来了又走,紫藤花开了又谢,历史文化学院门前的小花园成了幽会、纳凉乃至于苦读的胜地,平素谁也不会想到那里曾经发生过如此凄惨的事件。 苏嘉大三那一年,跟着学院的老师去实习。那位老师是当年晨读的学生之一,唏嘘不已地对学生们讲述了这件事。 老师的重点是:“世事无常,女孩子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可那时候苏嘉的第一反应是:“那个凶手逍遥法外二十年了!” 烧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开关跳起,苏嘉猛然回神,拽过马克杯冲枸杞白菊茶:“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大约没有更多线索了。” 她曾试图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推测那个凶手的行为模式,可毕竟她不是专业人士,线索太少,时间过于久远,她无计可施。 “我总觉得,那个凶手还在古大。”她长长叹息,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古大是安全的。真是奇怪的心理啊。 濮阳终于听到了杀人事件的完整版本,便又转开话题,道是:“一道上课的好几位女生,都说是晚上外出或回来时,遇到了暴露狂。” 他表姐适才还在唏嘘,一听这话立刻变脸成了“囧”字,“据说是有个暴露狂来着,我上学那会儿就有好多人遇见过。跟校警报案,后来也没抓到人。”大学的开放式校园就这点不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可能出现。 “难道暴露狂就是那个凶手?”苏嘉不可避免地开了脑洞。 “不是。”濮阳只是向她确认一些情况,并没有认可她天马行空的推断。“只不过,我想试试……” “你还小啊!”苏嘉不干了,学妹们固然都是萌萌哒,可自家小孩儿才多大!一定不能就这么被她们支使着出生入死去。 濮阳不说话了。 苏嘉又想揉他头发,少年一歪头躲了开来,警告地瞪她。她于是笑起来:“好好好,不摸就不摸。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下周去上课,叫她们报警,别自己乱来。早点睡知道么?” 说着自己端起茶杯回房间去了。 濮阳只得踩着同睡衣配套的海绵宝宝拖鞋自己去洗漱一番,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大约是十二点刚过。苏嘉房里还开着灯,少年走过去敲敲门,在外头低喊:“你怎么又睡越来越晚了啊!” 只听见苏嘉嚣张道:“我乐意!” 濮阳气得咬牙切齿,赌气不理她,自己卷着被子睡了。 次日清晨恶作剧地早早叫她一道晨练,看着她顶着朦胧睡眼听马老爷子说教:“别仗着年轻就死命熬夜,过些年有你受的!”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周末一天去碑林博物馆看古碑文,一天宅在家看书,飞快地过去了。到了周一,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上班那个早将周五晚上的谈话抛之脑后,最近上司步雁行又接下了一个关于日本文化的策展,要同日本方面合作,因此需要翻译大量日文资料。 步雁行自己第一外语是日语,倒不需要第一外语是英语的苏嘉去帮忙翻译资料,只是这样一来,库藏文物的清点与整理就落到了苏嘉头上。她明白这是学姐有意栽培,自然不会推脱。 上学那个因为不用考试,在临近期末的日子里格外轻松。先是在古文献阅读课上被沈教授夸了一次,又混进化学实验室玩得很开心——至少在化学实验室的师生们眼里是玩得很开心,至于他究竟合成出了什么东西,没有人深究。 中午,李慕予伙同几名女生簇拥着他进了第三食堂。几个人占了一张圆桌,又说又笑。旁边的单身男同学简直要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一个面无表情的小破孩儿都能这么受欢迎…… 李慕予一边挑出菜里的花椒一边问:“小濮阳,学姐答应你了么?” 少年摇头:“我姐说,找校警。”说的正是暴露狂那件事。 几个女孩子齐齐点头:“学姐说得对!”竟不是她们请求濮阳帮忙,而是少年歪曲事实来着。 濮阳不置可否,专心吃他的红烧牛肉面。从第一次吃过之后,古大第三食堂的台式红烧牛肉面就成了他心头好,窗口卖面的阿姨早就记下了这个俊秀少年,每次都多给他几块牛肉。 自以为劝服了少年,李慕予几个转而商议自己的事情:“我下午要去一趟考古书店,有谁要一起去的么?” “我不去,下午要去省图听讲座,你替我带本《追迹三代》吧。” “我也不去,下午要睡一觉。” “懒死你算了!” …… 没有人知道,一次又一次的阻拦反而坚定了少年某些决心。 下午没有课,按着刘子玉的安排,濮阳该是在历史人文学院资料室看书的——他没有学生卡,进不去图书馆,但学院资料室就能满足他的阅读需求了。 但少年并没有按时去到资料室,而是走进了学院后面的润霖苑学生超市。超市里卖日常生活用品和吃的,也开着面包店、水果店和水吧,少年便立在名为“爱果者”的水吧柜台前,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请问,你们还招人么?” 正在柜台后背GRE单词的方圆抬起头,被少年的笑容晃花了眼,忙不迭点头:“招招招!” 接下来,在这种梦游一般的气氛中,迅速敲定了兼职时间段和报酬。这时有韩国留学生来买饮料,方圆打起精神应付过去,再看等在一旁的少年时,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是古大的学生吧?多大了?” 少年避而不答:“说好了报酬,你该教我怎么做了。”饮料分茶和果饮,都是现调的,确实需要交代一下做法。 方圆:“……”明知道哪里不对可就是不敢拒绝是怎么回事! 030 夜登华山 十二月下旬,天气渐渐转冷。冬至这日下了今冬第一场雪,雪后古城古雅清绝,自地势高处望去,为白雪覆盖的仿古建筑直如回到了长安的时代。 苏嘉老家没有冬至吃饺子的习俗,濮阳那里更没有这讲究,不过到了古城这几年,她渐渐也养成了习惯。擀皮剁馅都是技术活,两个人没什么经验,干脆到超市买了速冻饺子来煮。 过后几日就是平安夜,古城城墙之内不准行车,步行游玩的青年摩肩接踵,几乎挤得水泄不通。 次日濮阳去上课,便听着许多人感慨昨夜人多。他不晓得什么是“圣诞”,在他的知识体系里,能被称为“圣”的只有孔子——然而孔圣人的诞辰并不在这时候。也不多问,只是将疑问记在心里,待回家去慢慢查询。 学会了用搜索引擎之后,世界于他而言变得更加广阔而有深度。 这些节日都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西秦博物馆一年一度的志愿者表彰会议就在这个周末。 宣教部长做年终总结,优秀志愿者代表发言,为优秀志愿者颁奖,来自各高校的志愿者分别表演节目:师大的飞天舞、交大的古筝独奏、财经学院的芭蕾…… 一系列活动过后,已是下午。宣教部长笑眯眯地宣布了今年的福利:所有优秀志愿者,都有机会参加博物馆提供的华山一日游活动。 这在博物馆是惯例了。志愿者没有报酬,全凭青年学生的自觉。但博物馆会尽量给他们一些福利,譬如汉唐书城的购书券,又或者一次短途旅游。 苏嘉还记得她大一那一年是去了大明宫参观,大二则去了宝鸡青铜器博物馆,大三是博物馆珍藏的壁画展览…… 如今她身在展陈部,本来是没有她什么事的。然而国庆黄金周期间,宣教部从其他部门借调了一大批员工临时充当讲解员,这些工作人员也被算在优秀志愿者队伍里头,一同得到了华山一日游的机会。 找到宣教部副部长左斯远的时候,他正在对各个学校的队长宣布晚上集合时间。看见苏嘉,对她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快速说完最后几句话:“请各位同学带着你们的队员回学校去吃饭,换上保暖轻便的衣服,晚上七点半在博物馆东门准时集合。” “苏嘉?” “左师兄,”左斯远是京师大学历史系毕业,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不喜欢被称为“部长”,而是更习惯学校里头的叫法。“我家里……” 她本是想推掉这次机会,但左斯远不等说完,立刻道:“你弟弟啊,也一起带上。这么多人呢,不在乎多他一个。” 博物馆组织这种活动的时候,多出一两个人来是常有的事情。再说濮阳他见过,不是那种讨人嫌的熊孩子。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熊起来的样子好吗! 苏嘉抿嘴笑:“那就多谢师兄啦。”来了古城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去爬过华山,想起来未免遗憾。 等左斯远拍板确定濮阳可以跟着去,苏嘉赶回家收拾东西吃饭打包孩子……濮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跟那么多人一道去登山,被一句话搪塞了过去:“那里可是有过华山论剑呢!” 这个世界的人说话,往往将历史、野史、传说寓言、小说家言混杂,少年至今也分不清“华山论剑”是真有其事还是他人杜撰。 看表姐一时蹿到衣柜前找羽绒服,一时又在客厅翻前一周才买回来的士力架,一时又忙着烧水,还要从厨房某个角落里拽出好久不用的保温壶……决定还是不打击她的热情了。 濮阳下了两碗鸡丝面,苏嘉坐立不安,不住看表唯恐误了时间,一共也没吃两口。濮阳:“你还小么?” “我还是一只萝莉!”苏嘉厚脸皮,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在出游之前这样激动过了。到底又捞了几筷子面才罢了。 六点四十分出发,到达博物馆东门的时候是七点十分,早已有三三两两的志愿者等在那里。有熟识的人互相打着招呼。 七点二十分,三辆旅游大巴停到了路边。陆续抵达的队伍开始整队,由各个学校的队长点名后统一报给左斯远。 看看人差不多到齐,便陆续登车。博物馆这边的工作人员自动分成三队,分别上了三辆车。说是一道去游玩,他们同时还负担着看顾这些学生的责任。 苏嘉自然带着濮阳跟上了古大所在的那辆车。濮阳在古大历史文化学院小有名气,因他听课多,不同年级的人多少都认得他,纷纷含笑招呼。更有几名女生小声尖叫:“啊啊啊好帅啊!” 她们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苏嘉听得一清二楚,眉飞色舞道:“是吧是吧!”骄傲简直要从脸上溢出来,将整个车厢都填满了。 对此,濮阳投之以鄙夷的眼神——他不过是穿了件白色羽绒服而已。 白色容易显得臃肿,偏他有本事将最简单的白色羽绒服穿得潇洒清俊。围上白色羊绒围巾,愈发显得发色漆黑,面如美玉。 比起这些姑娘往往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一些的外表,濮阳的早熟令他早早脱离了少儿的外貌。这段日子他又长高了一些,看起来更是成熟了几岁,倒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一百二十公里并不算远,一路嘻嘻哈哈打闹之下,更显得时间过得飞快。大巴停在华山景区东门,左斯远到购票窗口取了团体票,一行上百人鱼贯而入。 夜行山路,手电筒自然不能少,且因为华山天险,狭窄台阶一侧均有粗大铁链保护,游人须以手抓握才能走稳,所以还要在山下买好手套。 开始一段山路很容易攀登,濮阳同苏嘉走在队伍中段,满耳朵都是周围人的嬉笑声。有读“西上莲花峰,迢迢见明星”的,有诵“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的,还有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的…… 在场多半都是文科生,对此颇有默契,不是跟着轻声背诵,就是心领神会地微笑。 苏嘉轻声快速向濮阳介绍了华山的得名——得益于长期的讲解员生涯,在解说方面她颇有心得。之后便不再说话,专注爬山和保存体力。 他们爬的是东峰,绝壁如削,仅陡峭台阶可容两人并行。一两个小时候,喧腾的队伍逐渐沉寂下来,漫长山道上唯有手电微光连成一线,蜿蜒出奇诡形状。 体力稍差一些的女生已爬不动了,要么倚在山壁上大口喘气,要么爬两三步便要歇好一会儿。有几个学校的人心思活络一些,男生主动伸出援手,拿过背包,拉着女生前行。 左斯远走在队伍最后,以防有人跟不上,引发安全问题。借着手电筒光芒看清上方情形后,也不知是笑的还是累的,喘着粗气喊:“男生拉着女生走啊!” 其实这个时候,也只有素来古板的古城大学还保持着距离——要古大自己人说,他们倒不是古板,只不过男女生之间一向不怎么亲密罢了。有了指令,倒也顾不上羞涩了,先拽起身边的人再说。 苏嘉的背包早到了濮阳肩上,她也走得吃力,直到被濮阳提醒:“马老先生教你的吐纳之术呢?”才恍然大悟,调整呼吸配合步伐,倒比许多男生还来得轻捷。 这会儿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悄声道:“当年,我们班也这样。到了实习才好了。”古大历史文化学院的男女生一向界限分明,每每要到了大三实习之时,才能全部认清自己相处了三年的同学,并迅速地熟识起来。 攀爬华山所付出的汗水,也会令感情迅速升温。走过这一段道路,明天说不定就要多出几对情侣了。 濮阳慢慢喜欢上这种攀爬,除了偶然帮苏嘉一把,大多数时候他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一个小时后,他们停下来稍事休息,吃少量食物补充体力。这种时候当然是交换食物的好时机,一袋鸭脖从队头传到队尾,早不知是谁带来的;士力架人手一根,大块黑巧克力被掰成许多小块;火腿肠也切成了小段,不管能不能吃饱,先每人尝尝味道…… 除了十几名体力极好的男生先行一步,其余人聚拢了一些,左斯远也同众人混在一起吃东西。转眼瞧见苏嘉正低头喝水,挤过去将自己带的巧克力递给她。 苏嘉道了声谢,将巧克力掰成两半,一半喂给濮阳:“会有点苦,不过回味不错。” 少年皱眉,粘稠微苦的感觉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令他很不习惯。若不是她强调过这东西很能补充体力,而他所接受的训练又是绝不浪费任何有益的东西,他此刻该吐掉这古怪的食物。 好在很快他就习惯了这味道,意外品味到一丝香甜。 此时石阶上不断有中年乃至老年人路过,有些还有余力嘲笑这群战五渣的宅男宅女,众人愤慨之余,互相鼓着劲站起来,继续攀爬。 运动产生的乳酸残留在肌肉中,令他们举步维艰。喘息的,含泪的,悲从中来的,哀极反笑的……就在他们觉得山路无穷无尽,他们永远也到不了尽头的时候,山顶到了。 东峰之巅有一平台名朝阳台,居高临险,视野开阔,是华山观日出最好的地点——看日出也是他们夜爬华山的重要原因。 到底是年轻人,先前还觉得已到极限,此刻登了顶,却又精力十足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跳着脚说着话,分食着最后一点食物与饮水,等待着日出的到来。 031 养家糊口 浓重的夜色悄然退去,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位于朝阳台上数百游客齐齐看向东方。 那里,一线天光正努力冲破暗夜束缚,逐渐明显、扩大! 从朦胧到明晰,从灰白到金红,不过几分钟时间,整个东天都已被光明占领。太阳以流金般的颜色一跃而出,仿佛已在那里的幕后等待许久,直到此时,所有人都瞩目的时刻,才昂然上台,接受观者欢呼。 金色太阳下方波涛翻涌的,那是——华山云海! 观众果然欢呼起来。男声、女声,少年、老年,数百个声音以自己的方式欢呼着,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欢呼中,苏嘉看向濮阳。尽管有马老爷子传授的吐纳之术,山路后半段仍是耗尽了她的体力,最后一段路是他拉着她爬上来的。 一看之下,她怔住了。 少年脸上现出一个极浅极淡的微笑来,淡到几乎无法察觉。但他微扬的嘴角、微弯的眼睛,证明他确乎是在笑着的。 “嗷嗷嗷呜~”在心头狼嚎一番之后,怕惊着他,于是悄然转过头去看朝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 过了好一阵子,阳光强烈到无法再直视,众人平静下来,慢慢准备下山。直到此时,濮阳才突然意识到他适才笑了。 与其说是情绪,不如说笑容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武器或工具,随情境不同,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露出种种含义不同的笑脸。是以平日里,他不愿使表情泄露自己的感情。 但此时此刻,他能感到那个笑容如此真心实意。因为那时候他心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暖意,那温度蔓延全身,最终定格成一个真实的微笑。 下山的路依然陡峭,但经过上山时的考验,众人都习惯了同伴的存在,相互搀扶着走了下来。 到了白天,左斯远心头沉甸甸的责任稍微松缓了一些,道是有余力的可以去别的景点玩,累了的同学可以先回车上休息。毕竟都是成年人了,他又不是高中班主任,不能真的管太紧。 一面说完,就见苏嘉拉着濮阳带着她的学妹们兴高采烈走远了。 左斯远:“……”这年头的妹子都这么精神的吗?感叹一下自己可能老了,他带着走不动的同学们回车上补觉去。 接下来的路程,多半是坐了缆车完成的。便是需要步行的地方,苏嘉也赖着濮阳,不肯多花一点力气。 这一小群人在中午回到了车上,点名没有少人,大巴便开出景区,往市内方向去了。 又是一天没有修习,濮阳轻微自责过后,在座椅上微微闭目,调整呼吸,迅速进入了旁若无人的状态。直到他被打断。 他的内功心法并不是经不得扰乱的那种,但冥想被打断,还是感到不快。不耐地推开倒在肩上的头颅,却没了冥想的心境,干脆望着窗外景色发呆。 苏嘉睡得头一点一点,不时被自己“头要晃掉了”的幻觉惊醒,调整姿势试图靠在椅背上继续睡眠,但很快又东倒西歪起来。她的左手边是过道,几次倒向虚空不成后,又向右歪了过去。 跟睡着的人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濮阳深沉地叹口气,只觉心境苍凉。右手揽过那颗还在不断晃动和惊醒的头,将之按在自己左肩上。 终于消停了。头得到妥善安放之后,车辆的摇晃更像是催眠,苏嘉嗅着一股甜甜的奶香沉沉睡了过去。最后一个念头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儿…… 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只是因为小孩儿他用着她的牙膏,她的洗发膏,她的沐浴露。 车里开了空调,再加上人多,微微有些热。少年敞开了羽绒服,露出浅灰色的羊毛衫来。那颗头就被他一手兜着,紧紧贴在肩头。湿润的呼吸不断拂过锁骨上那一小块肌肤,少年浑身发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颤栗的冲动。 车依旧停在博物馆东门,众人揉着惺忪睡眼陆续下车。苏嘉被推醒,恰撞着少年怒气冲冲的眼,一时反应不过来。少年飞快下了车,板着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怒气无处发泄。 苏嘉起身对着后视镜整理仪容,掏出纸巾来擦擦嘴角,忽地捧腹——原来她睡着的时候,口水滴到了少年衣裳上面,他碍着她的面子没有当众戳穿,所以才那般郁闷。 已经是下午,苏嘉干脆带着濮阳去何田田那里蹭饭。地铁上少年依旧冷脸依旧,苏嘉厚着脸皮不住哄他:“阳阳,我错了……好阳阳,濮阳阳……” 将道歉与赞美的话翻着花样说了无数次,少年才慢悠悠开口道:“这般谄媚的话都说得出口,你脸皮多厚?”简直没有一点节操可言。 苏嘉:“差不多城墙那么厚。”脱口而出后才想起来,这是一句骂人的话来着…… 紧随而来的元旦节过后,古城大学的考试季开始了。古大往往将考试安排在漫长的两到三周里,这段时间完全停课,濮阳自然也不用去上课了。在他表明更愿意在资料室看书之后,仍旧每天都往学校去。 这一来二去,就被沈教授抓住了,扔了一沓碑文给他校对整理。若是历史文化学院的学生,得此待遇必然欣喜若狂——扔过来的不是碑文,是老先生的青眼。但少年面上只是淡淡:“我没有时间。” “……”少年不按剧本走,沈教授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半日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儿,才指着他怒道:“你哪里没有时间!” 他知道这孩子是“失学儿童”,看着他天资颖悟,实在怕他在这个社会上学坏,又唯恐他浪费才华,这才起了一点培养他的意思。如果不然,以老先生的学术水平怎么会去教一个连高中都没有读完的少年? 意识到老先生误会,濮阳语气缓和了些:“非是我要拒绝先生美意,实在是家境艰难。况我志不在学问,唯有辜负先生盛情。” 那个人自以为瞒得很好,却不知自己所作所为尽数落在少年眼里。她最近在偷偷接兼职,为教辅书出版社做精校,所以才会睡得越来越迟。 在他的时代,成年与否并不是是否能担起家庭责任的标志。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就该负担起相应的责任,而不是让一个女孩子来养活他。 沈老先生中年过后,凭借精湛的学术水平,顺风顺水了几十年。近几年年纪大了愈发随心所欲起来,连院长都轻易不敢反驳他的决定,何况只是一个少年。 “给你开工资行了吧!按研究生的水准来!”老先生气哼哼地往外走,心想这还是他头一回遇到这样奇怪的孩子——别的人,就算是无心学术,为了给他面子也要装出欣喜模样来。 少年收起碑文跟着往外走,老先生头也不回,面上却露出狡黠笑容:“想通了?” “我帮您整理资料。不过……”少年施施然,“我现在要去赚钱了。” “混账啊!”沈老先生突然想起小女儿对大孙女的评价:熊孩子。 他似乎明白了这个词的准确含义…… “爱果者”水吧,方圆准时等着濮阳来接班。她下午还有一门考试,所以这会儿有些匆忙,但还是说完了想说的话:“放假以后,水吧也要休息了。过几天来,老板给咱们结工资。”她并不是老板,也是来兼职的。 “好。”少年淡淡微笑,方圆抱起书把吧台里头唯一的座位让给他,自己急急走了。 收银机下面压着一张宣传单,少年环顾四周,确认是刚刚出去的方圆留下的。他不动声色,拿起细读,是一张肯德基招聘假期临时工的单子。 他没有这个世界的身份,在学校简直还好,若是去外头,必然遇到阻碍。尽管如此,瞬息之间他已规划好了剩余半个冬天的事情。 一周之后,濮阳拿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赚到的第一笔钱。水吧是超市老板开的,委托给方圆照看。自打方圆自作主张招了濮阳,本就不差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不过还是跟几桩更赚钱的生意没法比。 若非想要看看这少年究竟是何等样人物,本姓庞、因为身材而被称为“胖老板”的他才不会亲自来发工资。 这会儿看着英俊挺拔的少年,胖老板深觉不虚此行,笑眯眯地将往信封里又加了两百块钱凑成整数。 少年坚辞:“无功不受禄。”说好是多少就该多少,他可不想无缘无故欠别人人情。 胖老板依旧笑呵呵的,活像一尊弥勒佛:“要过年啦,这算是给你的压岁钱啊。”他儿子就比濮阳小一两岁,长相随了父亲,小小年纪就极具福相——一言以蔽之:胖——是以见着这样俊秀的男孩儿,老板恨不得带回家去自己养。 “收下吧。”方圆及时说了一句,她就知道她的老板是个颜控!早在几年前她就发现了,要不然她怎么敢不经过老板同意就私自招了濮阳来兼职? 浑然不知胖老板打着什么主意的少年压下心头不祥预感,收下信封,预备改日请方圆将多出的钱还回去。却听老板笑呵呵道:“改天带我儿子见见你们,都是同龄人,多交流交流也好啊……” 晴天霹雳。 我!一点!都不想!替别人看孩子!!! 少年觉得,将他送到这个世界的冥冥,一定是看不得他过得顺心一些,才会送这样一个大麻烦给他。 032 圣诞老爷爷 古城大学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濮阳在学校西门向南不远处的肯德基敲定了兼职。用的手段不算光明正大:一点令人无法抗拒的微笑,和不容拒绝的强势。 这一招他早就在方圆身上用过,如今稍微调整一下用到KFC餐厅经理身上,效果同样显著。 这天是周五,约好周一来上班,每周六天每天六小时,剩余的一天和零碎时间他留给了沈老先生。他晓得老先生一片好意,纵然无心学术,却还是决定帮他做些事——他不知道老先生一点都不缺能做事的学生,人家只是惜才想培养他而已啊! 看看天色还不算晚,少年带上前几日老先生扔给他的碑文拓片和整理出的文字稿,敲开了老先生办公室的门。 老先生年纪越大越是小孩儿脾气,前两天被拒绝后,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决心跟这个熊孩子杠上了。 这时候看到少年在A4纸上的清秀笔迹,顿时觉得自己赢得了胜利。老先生带着胜利的喜悦细细批阅,偶尔指出一点错误,少年双手按在膝头坐得笔直,不时点头表示受教。 都觉得自己是在给对方帮忙,这真是一个美妙的误会╮(╯▽╰)╭总之在双方的误会中,一老一小踏上了愉快的(?)学术之路…… 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来,办公室就在隔壁的程院长敲敲门探进头来:“沈老师,该下班了。”沈老先生作为学术狂人,总是忘记下班时间,年轻时候还好,如今年纪大了,整个学院谁也不敢耽误了他回家,院长就负起了这个责任,为此总是挨老先生骂。 今天老先生心情不错,不跟程院长计较,答应一声,喊濮阳:“去我家吃饭?”院长在门口大惊失色——老先生这是要收关门弟子了么? 少年正要拒绝,被老先生不由分说镇压了:“你不去认门,假期怎么办?”批阅试卷、登记分数这种事情,他有大批博士生、硕士生可以代劳,下周学生们全体放假,老师们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不过老先生是不会再来学校了。 三个人一起出了门,发现天色阴沉,居然飘起了小雪。刚刚考完试不久的学子们,有动作快的已经收拾好行李箱,提着往校外走。 出古大西门,过了天桥不远就是附属于古大的家属区。小区同古大一样都是上个世纪的苏式建筑,楼与楼之间的道路两旁遍植法国梧桐与其他树木,但因为少有学子,便显得更加静谧。 濮阳跟着沈老先生一路走进小区,收获无数注目礼。走下天桥的时候他想扶老先生一把,被不耐烦地推开后,就放弃了搀扶的念头。 老先生家在一栋小楼的三楼,进了门就是充满书香味的客厅,沈老先生的夫人一脸慈祥地拉着濮阳聊天。 濮阳:“……”继给别人家带孩子之后,他还兼职哄老太太开心了么? 好在他不用多说话,只凭借那张脸,不时微笑就足够让老太太心花怒放了。 聊了几句,少年向老太太借用电话打给苏嘉:“姐,我不回家吃晚饭了,迟些时候回去……嗯,在沈先生家……就是学院那位沈先生……你镇定一点,沈先生不认识你……好,我知道了,会早点回去的。” 放下话筒洗了手去吃饭,老先生子女都不在家,三个人吃了饭,少年便道告辞。也不要送,独自走出小区,回到了古大校园里。 古大女生宿舍楼后面有一排矮小的平房,分别被修车、电器、快递、旧书等小商店占据。打头第一间小房子亮着灯,是温暖的黄色。 这间小店的主人年逾花甲,靠着修补自行车胎、手表、雨伞等小物件过活,因为长相慈祥,有着长长的白胡子,被称为“圣诞老爷爷”。 圣诞老爷爷在吃饭,简单的香菇油菜和白米饭。濮阳立在十多米远处,透过窗口有些昏暗的玻璃静静看着他。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漆黑的头发上,但他没有丝毫瑟缩,反而像是一尊优美的瓷像。 适口的饭菜不知不觉中如鲠在喉,圣诞老爷爷放下碗筷,呆坐了好一会儿,慢吞吞起身。他腿脚有些不便,但手很稳定。打开门上的锁,掀起厚重的棉布门帘,与少年隔空对视。 “进来吧。”他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找到他,却无论如何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少年。 濮阳走进门,像一个有礼貌的小客人。主人也是有礼貌的主人,尽管他绝不热情。 圣诞老爷爷指指炉子边的小马扎:“坐吧。”炉子上坐着一壶水,正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少年走过去坐下,在此期间,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的神情逐渐失去平静,恐慌攫住了他的心神,因为他感到这个少年比他更加危险。 “二十年来每一天你都很自傲。”少年平平开口,不是疑问,不是审问,而是已知真相后的叙述。 “是。” “可你还是自卑,自卑到不敢成婚生子。让我想想这是为什么……啊,是因为你生不出孩子。”冰冷的怒火在心里燃烧,少年的措辞愈发锋利,像一把刀剖开坚硬黑暗的内心。 猝不及防间被人揭开一生隐痛,圣诞老爷爷全然失去了从容慈祥的风范。平日里从他门前走过时会微笑打招呼的姑娘们绝对想象不到,慈祥的圣诞老爷爷脸上会出现这种神情。如果她们看到过哪怕一次,都不会再觉得这个人还有哪怕一丝人性。 少年字字诛心,而老者不得不忆起那些痛苦的过往。最初发现自己不能人道的时候,他比这个少年大不了多少。那时候他认了命,独身离开家乡来到古城,过了二十多年。 曾有人为他介绍婚恋对象,但他清楚自己的状况,便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沉默寡言,害羞内向,这是人们对他仅有的认知。他们以为他是沉默可靠的男人,却不知他终究算不得真正的男人。 也曾有过一个妻子,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不甚美丽,但勤劳善良。他也想好好与她过日子,但每一个夜晚,他都怀疑她在偷偷嘲笑他、鄙夷他。 冷漠、呵斥、打骂,无穷无尽的伤害消磨了妻子的耐心,最终连她也离开了他。而他在与妻子的兄弟们的冲突中,被打断了一条腿。 都说四十不惑,可临近四十岁,他越来越困惑,越来越不想认命:为什么偏偏是他?贫穷,孤独,没有尊严,没有孩子……这个世界对他何其不公!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古城大学宁静优美的校园——那里不会拒绝他,他可以假装自己是求学之人,借着书架的掩饰、树荫的衬托,隐秘地欣赏无数青春鲜活的女孩子……那些他永远只能远观的女人。 那个女博士,骄傲、自信、美丽,从不会认真看他一眼,就像所有他求而不可得的女人一样。有时候,他也觉会得她像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 他将自己掩饰得很好,她没有发现他在跟踪她——但这也让他愤怒:她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夏日的夜晚沉闷燠热,他知道她会在生物实验室待到很晚,他静静等待在紫藤架下,假作自己在乘凉。突如其来的大雨驱散了乘凉的人,也驱散了令人不适的闷热,却令他的心火烧得更旺。 你这样骄傲,那就留给你最屈辱的姿态。 你这样美丽,那就摧毁你的美丽。 你这样自信,那就让你再也无法睁开你清澈的眼睛,再也无法扬起你优美的脖颈。 我要看你在雨水中挣扎,涕泗横流,惊惧交加。 我要让刀刃代替我穿透你的身体,刺穿你的灵魂。 有一个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一次经历完全改变了他,让他比以往更自信、更从容。甚至在面对警察盘问的时候,他表现得像完全没有任何疑点。那之后,他还是会经常回到古大校园里,回味着那个夜晚。 他的回味越来越频繁,但同时他也学会了控制自己——不再需要面对紫藤园,只要是身处古大,他就能重新记起那一晚的冲动和颤栗。 十多年后,他干脆回到了古城大学,在女生宿舍后面的小平房里开了一家修车店。小平房临近路口,每天有一半学生要路过这里去食堂。他可以尽情地欣赏她们优美的体态,动人的笑靥,可以一边对那些少男少女微笑一边回想着那个暴风雨的夜晚。 他以为自己终将怀着秘密死去,这个校园里也许会有人怀念慈祥和蔼的修车人,却不会有人将他与那件事联系在一起。 “你怎么认出我的?”这个少年年纪太小,那件事发生时他甚至还没有出生。修车人坚信警察没有调查出的线索,别人也不能,更何况二十年时间足够让可能存在的线索灰飞烟灭。 少年沉默,他不需要什么线索,只是看了一眼。生长于死人堆中的少年,对死亡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嗅觉。修车人在这古大校园里,就如同一万粒白芝麻中的一粒黑芝麻那样显眼。 “我老了,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修车人示弱,“这些年我再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我只想在死之前继续生活在这所学校……” 他慢慢接近濮阳,姿态迟缓笨拙,像任何一个无害的老人。他的右手藏在背后,手中牢牢握着一柄锋锐的锥子。 033 我也喜欢这个地方 “我可以给你钱……我还能解决那个暴露狂……”年迈的修车人近乎苦苦哀求,“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古大就像是我的家。我老了,就快要死了……求求你,不要让我离开家……” 少年眼神微微变幻,似是有了松动的痕迹。毕竟他面对的不再是当年雨夜里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而是一位年迈的老人。 “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放过我这一次吧!”右手猛然刺出,像一条蛰伏的眼镜蛇骤然进攻,锐利的锥尖就是毒牙。 毒蛇未能一击致命。因为它的对手不是楚楚可怜的白兔,而是飞翔的鹰隼,或许不如他捕猎经验丰富,却比他更年轻,更敏捷,爪牙更加锋利。 电光火石间,尖锥已落入少年手中。修车人摔倒在地,不是因为少年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而是接触他让少年觉得恶心。 盯着修车人的眼睛,少年轻声道:“我也很喜欢这个地方。”虽不是家,却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在这里许多人对他抱有善意,许多人帮助过他,还有许多人对苏嘉很重要……她也经常回到古大。 修车老人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若是有一天他再次无法遏制自己谋杀的欲望,若是他将目标定为苏嘉…… 所以,他不能继续存在在这个校园里。 双手稳定如昔,然而身体早已衰朽,虚弱到无法实现下一次攻击——直到此时,修车人都还没有意识到,面对这个少年他没有分毫胜算。他躺在一地瓶瓶罐罐和零碎工具上,大约是压碎了一支鞋油,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令少年深深皱眉。 声响惊动了相隔几间房的旧书店店主,中年男子披上军大衣走过来查看时,便见清隽少年正双手扶起修车人,老人满面苦涩,颤巍巍叹道:“老啦……转个身都不方便。” 店主问几句:“您没事吧?要不去医院看看?”得到否定回答后稍微放了心,又说道:“我那里做了红烧肉,给您送过来?”被修车人坚辞。 店主也晓得这多年老邻居的固执,对少年说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就来找我。”这才回到自己温暖的火炉边看电视去了。 旧书店店主甫一离开,房间里的气氛骤然一变,适才二人竭力维持的平和表象片片碎裂。修车人回到了他的椅子上,后背还黏着一管鞋油,嘿然冷笑道:“刚才差点让你吓住。可你来时,第一句话就泄了底——二十多年了,追责期早过了,就是你现在报警,又能拿我怎么样?” 少年拧眉,他的确不知道这一点,漏算了。不过他此来并非为了正义,因此并不打算走报警的渠道——否则,怎么解释他发现真相的过程? 衰老的笑声仿若枭鸟,少年忍不住想,同是老人,沈老先生学识渊博,率性真情;马老爷子风度翩翩,睿智和蔼;这一位却是……可见并非所有老人都是德高望重的,坏人老了依旧是坏人。 “你有什么资格,代表什么来惩罚我?”修车人在古大待了这么多年,并不总是在修车的,他也旁听过哲学系的课程,也思考过善与恶的定义。“你敢说自己从未做过一件坏事?” 少年略一抬手,打断他的话。“追责期已过,我会用我的方式来惩戒。我做过坏事,但现在并非对我的审判,而是对你。最重要的是,若是放过了你,又该怎样向那在紫藤园徘徊哭泣了二十多年的灵魂交代?” 后几句话音色有些缥缈,少年已不是在盯着修车人,而是微微偏头看向窗外。他脸上第一次露出和煦笑意,好似窗外真的有人在对他表示感谢。 飘着雪的冬夜里,有冷汗自修车人后背涔涔而下,一阵又一阵颤栗从心底里直传到手上,那双本来很稳定的、可以灵巧修好手表和自行车、也能用利刃伤人的手,此刻抖得如同寒风中法国梧桐枝头尚未落地的黄叶。 “你究竟想怎么样?”修车人发出绝望的嘶嚎。直到此时,他仍不忘压低声音。 少年好像不曾听见他的声音,定定看着已经凉了的饭菜——绿叶上半凝固了油花——他突然有点想家。 好一会儿,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支试管,拔出管口软木塞,当着修车人的面将其中白色药粉均匀撒在饭菜中,最后还不忘贴心地拌匀:“吃下去。” 如果可以,修车人希望能够同这少年决一死战。但面对力量与技巧的绝对压制,与生俱来的怯懦占了上风。因为怯懦,他从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只能欺凌相对弱小的前妻和二十年前那位女博士生,却不敢对比他地位更高的人呵斥哪怕一声。 所以他端起碗,闭着眼吃了下去。哪怕那是穿肠剧毒,他也必须吃下去。 濮阳心静如水。他知道这个世界有许多奇怪的现象,比如说有人做了坏事,便会有很多人前来同情这个加害者,分析他的坎坷身世,他的迫不得已……而面对受害者,他们又会做出种种臆测:定然是你哪里做得不对才引来加害……不仅是这个世界,古今皆然。 幸而在一群杀手中长大的他不会作此想——杀手做生意,从来不管目标是贪官污吏还是善男信女。 那药粉不过是他混迹在生物和化学实验室的一点副产品,不至于要人性命——他不会弄脏自己的手。 “从明天起,离开这所学校。” “可是……”发现自己还活着,修车人狂喜,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嗫嚅,“他们会怀疑……” “你已足够老。”老到随时放弃工作回乡养老都不会有人怀疑。少年不想再浪费口舌,走到门口掀起门帘,回身点头,“再见。” 他倒是没忘了社交礼仪! 从吃下加了药粉的饭菜那一刻起,修车人会越来越衰弱,直至变成失去大部分行动能力的白痴。即便他不主动离开,那种由植物合成、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的药粉也足以在过年之前使他被送走。 到次年开学,古城大学可能会诧异于他们的“圣诞老爷爷”不见了。不过不要紧,很快就会有新人住进路口那间小平房,小小的人事变动不会引发遗憾之外更多的感受。 雪越来越大,地上已铺了薄薄的一层。昏黄路灯照耀下,唯有少年用羽绒服自带的帽子遮了面孔,行走在风雪中。 若有别人走在他身边仔细观察,大约能发现他留下的脚印格外浅。走过后不一会儿,浅浅的脚印就被雪花完全掩埋,干净平整,仿佛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走过。 登上夜间坚持运营的公交车,少年眼中凛冽之意才淡了下去。车到南二环附近,他已基本恢复往日模样。 下车走一段,正抬头看所居的楼层灯光,忽地自大楼里冲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路冲到距少年三步远处才猛然刹住脚,似责备又似纵容地质问他:“去哪里胡闹了?” 濮阳被她神奇的停顿惊到了,细细琢磨了一下运动轨迹,才眨眨眼,道是:“在沈先生家里吃饭。”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漏洞:迟迟等不到他,她定然是已经同沈先生家里联系过了。得知他离开很久,又不见人回来,这才是她焦急的缘由。 想了想,似乎没法解释自己的行踪。少年轻轻抿嘴,低声道:“姐姐,我没有去胡闹……” 那有点苍白的唇色,那半垂的纤长睫毛,那委屈的小眼神儿和满身落雪……苏嘉一下子心软了,她觉得自己态度太凶,语气太急,而且也没有给孩子足够的隐私权和成长空间。 这样想着,她一边试图掸落濮阳衣裳上的雪花,一边拉着人往电梯间走去,口中也换了个话题:“冷不冷?晚上想吃点什么?手凉得跟鬼似的,你是去堆雪人了么……”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对营养需求量极大,每天晚上都会有加餐。“热牛奶就好。”据说喝牛奶可以长高,他才比她高不了多少,要继续努力…… 房间里暖气很足,苏·老妈子·嘉取了一盒苏打饼放在桌上:“先吃点饼干垫一垫,很快就好。”拎着两袋牛奶去厨房热。 濮·心机少年·阳为自己及时转移话题的机智点了个赞,叼着一片饼干,在笔记本电脑里找到99版动画片《西游记》,接着上次看到的部分,看得津津有味。 苏嘉听见配乐,在厨房里喊:“你等等我啊!我也要看!”说着加快了速度,将不知什么瓷器磕得叮当作响。 濮阳按下暂停键:“你慢点。等你还不成么?”到底谁才是小孩子啊喂! 待到两人都喝上热牛奶,肩并肩欣赏动画时,这一天的尘嚣才渐渐远离。苏嘉一口一个“我猴哥颜值无敌”,盛赞孙悟空美貌与小腰。 濮阳依旧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表姐居然会爱上一只猴子……虽然那只猴子的确很好看……想了一回无果。二十多分钟一集的动画片很快播完,不过瘾又看了一集,两人均感心满意足,各自洗漱睡觉。 入睡之前,苏嘉猛然意识到她又被熊孩子忽悠了:明明就是他迟回家的错,为什么她还要反省自己啊摔! 034 今年过节不回家 临近年关,从四面八方来到古城求学、工作、旅游的人陆续离开,连堵车都少了。从新闻里头,濮阳见识了所谓“春运”,不由庆幸自己不用同那么多人挤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呼吸相闻。 挑了个周末,苏嘉带上自家孩子去超市大采购。大部分容易储存的肉类、蔬菜、水果、零食和饮料都在这一天买好,打了辆车送到楼下,满头大汗搬了三趟才算搬完。只有极少数需要保鲜的食材,才放在年前两天慢慢去菜市场买。 苏嘉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指挥濮阳将一大堆年货分门别类放进厨房、塞进冰箱、搁在阳台……一边拨打着银行客服电话查询自己卡上的余额。 打扫卫生、收拣杂物、扔掉垃圾……这种鸡毛蒜皮琐碎得简直能消磨任何人的意志,某人独自生活的时候还能勉强自己勤快一些,一俟有了倚靠,便愈发懒散起来了。 也亏得被指使着做这做那的那一个极擅隐忍,不至于为了这些琐事和她欠揍的神情就将冻豆腐砸到她脸上去。 少年不经意地从她身后走过,耳朵竖起,恰好听见一个女声机械报出的数字。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片刻,得出结论:余额不算少,大约足够她紧巴巴过活一季度;却绝对不够再有多余的享受。若是再有突发状况,恐怕她连应急的钱都拿不出来。 却见那人好似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担忧,放下手机伸个懒腰:“过两天年终奖发了,咱们去买新衣服好过年穿啊。”一脸的轻松。 她不光有年终奖,帮出版社做了好几个月的校对,酬劳也该打到卡上了。她校对速度快质量高,出版社那边也愿意将活外包给她,只需要每天抽出两个小时来,报酬不可谓不丰厚。就是这份活长不了,每年就那么几个月能做。 “我有衣服。”冬天的衣服很贵的,少年是一个勤劳节俭的好少年。 他想节俭,可掌握着财政大权的那人并不领情,笑道:“哎呀,过年就要穿得好看一点嘛。” 不知道她哪里来的热情,总是想把少年打扮得精致如画中人——虽然他长相本就秀美如画,无论是粗布衣衫还是绫罗绸缎都无法掩盖那份美貌。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改主意,少年慢吞吞道:“哦。”走到客厅一角的屏风后面,从枕下抽出一只信封来,递给她。 “?” “我赚的。”少年面无表情,唯有砰砰乱跳的心道出了他真实的期待和骄傲。期待着来自她的肯定,骄傲着自己的能力。 打开信封,里头是整整齐齐两千五百块钱。苏嘉倒吸一口凉气,抬眼看少年,他认真道:“以后我还能赚更多。” 你便不用这样辛苦了。 “你从哪里弄到的?”几乎要怀疑他用了不该用的手段,如果她不是如此清楚少年的心性。所以现下她只是惊讶外加好奇——要知道他还不满十六岁。 坐下来对她细数自己做过的工作和相应报酬:在古大爱果者水吧兼职,赚到一千元;在KFC做小时工一个月,领到一千一百五十二元;整理文献,沈教授补助六百……“我用掉了一些。” 家长们往往有这样的心态:自己苦点累点没什么,不能委屈了自家孩子;脏活累活可以自己干,让自家孩子去干却是一万个舍不得。此时此刻,某个伪家长心疼之情油然而生,心酸得几乎要落泪。 少年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夸赞,反而见她眼眶通红,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差点慌了手脚。正无措间,被一把抱住,整个人便僵成了一块石头。 苏嘉双手挂在石雕少年脖子上,一开始还是满心心疼,紧接着发现他的窘迫,干脆又蹭又摸,趁着他尚未反应过来,将平日里因为怕他恼怒而不敢吃的豆腐狠狠地吃了一回。 到后来,“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喜悦感动已完全变味成“小鲜肉这里长得好好看……啊这里也不错,让我再捏捏……” 少年黑着脸将人从胸前撕下来,怒瞪她:“你做什么!” 我是活得有多悲惨,才逼得一个孩子都看不过去,要替我去赚钱?吃豆腐的兴奋过去后,心绪重新被惭愧占领,苏嘉反省了好一阵子,才对少年语重心长道:“阳阳,你不需要如此辛苦,我能养得起你。” 少年睨她一眼,不提自己的男性自尊,也不提自己被辜负的一片心意,只问一句:“那么日后,你待如何?” 难道我不会长大么?难道你不会嫁人么?难道你真的能且愿意养活我一辈子么? 苏嘉哑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少年是会长大的啊。甚至只是在共同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他就长高了好几寸,更不用说心理上的成熟了。 长大就意味着要面临世间种种烦难,他的人生道路,需要自己走。谁也不能代替他决定未来,她不能再试图将他护得密不透风了,否则他将会失去在这个世界存活的能力。 下一瞬,更多的恐慌漫上心头——少年的教育背景决定了他很难找到一份非体力的工作,她将这视作自己的错误。 以后……他该怎么办? 对自己的未来,少年早有规划,这位不靠谱的表姐也就能勉强不饿死他而已。但他并不想过多谈论尚未确定的事情,只是说:“要买新衣服的话,你也买。” 说完未免有些后悔自己声音太冷语气太硬,好在他表姐早就习惯了,吸吸鼻子接受他的好意:“谢谢你啊……姐姐以后一定会好好疼爱你哒!明天有空么?咱们去买买买。” 少年不知道“买买买”的笑点在哪里,不过看她笑倒在沙发上,几乎带着手指沙发整个儿翻到后面去,赶忙伸手扶住后背,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松动了眉心,微弯了唇角。 次日濮阳要去沈老先生家里,苏嘉趁着自己有空,死乞白赖也要跟着去:“我不进去,就跟在门口跟先生打个招呼……”要知道沈老先生这种大神级别的存在,可是古城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所有学生的偶像,苏嘉何德何能得以例外? “之后呢?”少年自然是登堂入室,享用暖气、清茶和美食,可她就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了。 苏嘉先是幻想了一下自己被沈先生赏识、请进家中热情招待的场面,随即摇摇头将奇怪的画面甩出脑海,“我去学校等着你,所以你要快点出来啊不要让我等太久。” 就这么说定了,两个人都穿得暖暖和和干干净净的,临出门,苏嘉又冲回去对着镜子抹了淡淡的口红,换了好几次表情才叫少年评价:“瞧我这眼神,犀利么?不凶吧?” 其实少年很不想承认他表姐在生活中是有点……蠢。初次见面的人往往被她看似聪慧的外表和博物馆锻炼出来的从容风范骗过去,可一旦相处久了,那蠢萌蠢萌的气息就不断冒出来,真是压都压不住。 譬如此刻,尽管妆容干净眼神果决,叫外人怎么看都是有文化有本领的优秀白领,可他还是看到了一团化不开的傻气…… 到了沈老先生家门前,才发现家里没有人。门上贴了一张小纸条是给濮阳的:沈老先生带着老伴去长子家过年了,因为没有濮阳的联系方式,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通知,深表歉意云云…… 姐弟两个对视一眼,濮阳道:“死心吧。”他表姐还真是与沈老先生无缘——本科时期好几次老先生亲自授课,她都有事错过了。 “哼!”苏嘉傲娇仰头,“老先生都喜欢你。”就宝宝没人喜欢,宝宝有点小情绪了! “阿姨和姐姐们也都喜欢我。”少年实事求是地指出。 “……”收到一万吨伤害。 最终两个人还是搭乘公交去了位于古城中心的购物广场,挑选了一款手机,又在就近的移动营业大厅办了张卡——用的是苏嘉的身份证。 濮阳现在用手机很熟练了,这归功于他闲着没事的时候会拿苏嘉的手机玩。捣鼓了一阵子,已经装上了大部分必需软件,他又开始存重要的号码。 苏嘉卡着他的脖子威胁:“写,表姐大人!” 少年依言用手写输入法在她的号码上方写下充满了中二气息的备注,不过这会儿苏嘉顾不上他了,她正满头汗地应付老家来的电话:“嗯,妈……哎呀今年过年不回家,年三十才能放呢,赶不及回去啦。等明年我攒到了年假就回去……啊?又有同学结婚啦?……没有没有,我不着急,我还小呢……我是还小啊,你要是着急,先急我哥去……” 少年趁她不注意,将备注悄悄改成了:苏小嘉。 别以为他没有发现,她刚将他的名字存成了“濮小阳”! 那边苏嘉插科打诨试图蒙混过关,她那觉得闺女年纪已大正在不断贬值的母亲却不愿轻轻放过,两个人斗智斗勇,堪称一场大戏。 少年静静听着,意识到她居然是有家人的……对了,她与他不一样,怎会没有家人?听起来,她与家人关系相当亲密,还有个亲哥哥。而他这个“老家来的表弟”,其实是回不得老家见不得亲人的。 从未如此明晰地感受到她的富足丰饶,和自己的一无所有。 “阳阳,表姐为了你可是连家都不回了,你以后要好好报答我啊。”放下电话立即变脸成狼外婆循循善诱。 纷乱思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全是鄙视:你刚才明明说是因为要工作到大年三十才不回家的好吗! 035 新年快乐 西秦博物馆一直开放到除夕下午,不过除宣教部外的大部分工作人员在这一天都是不用上班的。深知这一点的何田田在下午拎着大包小包到了苏嘉公寓楼下,给基友打电话:“你再不来接我,我就死给你看!” 苏嘉正喝着柠檬水看美剧,手里剥着一个大橙子才到一半,听闻此言差点喷了一屏幕。放下橙子对正在厨房剁肉馅的濮阳招呼一声——吃腻了速冻水饺,他俩到底是想要自己动手包了——便裹上大衣出门。 一走出电梯间,苏嘉便是一股子酸味冲天:“哟,这不是有人在么,还要我来帮忙?”却是刘子玉提着行李,何田田自己只背了一只小书包,戴着小羊皮手套,手里抱着一个纸箱,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 何田田扬扬下巴:“闭嘴吧你!快让我上去。”示意刘子玉等她一会儿,便又拉着人进了电梯。 刘子玉风中凌乱:“……” #女朋友一见基友就忘了我# #我的情敌是个女生# #求在女朋友面前刷存在感的技能,急!在线等# “什么东西?”看何田田小心翼翼护持着纸箱的模样,苏嘉生出一点不好的预感。 果然何田田进了门,打开纸箱放在茶几上,傲然宣布:“我要回家过年,暂准你做几天哼哼大人的铲屎官,还不赶快跪谢隆恩?” 纸箱里垫着柔软的米色棉垫,上头一小团灰色约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鼻尖与耳尖都泛着淡淡的粉红,正是何田田的爱猫哼哼大人。 苏嘉:“我谢你全家!”笑骂一句,便算是答应了替她养着猫,“几点的车?” “六点。”以古城的交通状况,再不走就要错过班车了。何田田匆忙交代了猫粮和猫砂,抓起桌上剥了一半的橙子就跑,“我走了不用送!” 苏嘉:“我没想送你……” 濮阳:“那是我的橙子……” 从窗户里能看到穿着亮粉色羽绒服的何田田带着刘子玉打了一辆车,赶往城南客运站去了。苏嘉这才回头去看纸箱里睡得正熟的哼哼大人,伸手在它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摸了两把。 濮阳在厨房里将肉馅剁得砰砰作响,不满道:“我的橙子。” 苏嘉赶忙讨好:“乖啊,好好剁馅,我再给你剥一个。”将装着哼哼的纸箱放到靠近暖气片的位置,洗了手去剥橙子免得少年闹罢工。 饺子皮是从外头买来的,濮阳剁好了肉馅,苏嘉壮着胆子调了味道——“咱们买了好多零食呢,要是饺子吃不了就吃别的啊。”——一起动手包了百十个有模有样的饺子。 对于蘸料她倒是很有心得,不是北方常见的醋与蒜泥的简单组合,而是混合了白葱、熟蒜泥、熟芝麻、炒豆瓣酱、酱油、醋、花椒粉等调味料,尝一尝喷香。 因为要看联欢晚会,晚饭吃得早。 哼哼大人醒来以后,迅速适应了环境——苏嘉也不是陌生人,是“它的人”的小伙伴嘛╮(╯▽╰)╭ 平时充作茶几,饭点则用作饭桌的小圆桌上,哼哼大人昂首挺胸,傲然巡视着自己的新领土和临时铲屎官。 临时铲屎官殷勤服侍,蒸鱼的时候专门留出一块来不蘸调料,撕成了小块放在小盘子里,卑微地请求哼哼大人多用一些。 哼哼大人于是纡尊降贵,伸出娇贵的舌头尝了一口,表示很满意,优雅地眯着眼享用起美食来。 苏嘉伸手顺一顺灰色毛团,毛团惬意地扭一扭,“喵”了一声又骄傲地扭过头去,一脸“不要打扰朕用膳”的表情。她忍不住笑出来。 濮阳冷冷盯那灰猫一眼,夹一块鱼肉给苏嘉:“要冷了!”吃饭不认真什么的最讨厌了! 被埋怨的临时铲屎官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鱼肉,一边还在观察哼哼大人是否满意。 “这么喜欢猫,为什么不自己养一只?”每次去何田田那边都对哼哼又摸又抱的,那副眼馋的模样叫他看了都觉得略丢人。 “麻烦。”据说宠物养不好会得抑郁症,养只宠物就跟养个孩子似的,别人家的孩子逗起来好玩,自己养就太麻烦了。“我养你就够了啊。” 顺手在少年头上揉了一把,苏嘉又去夹饺子:“阳阳,你要和哼哼做好朋友,要懂得礼让小伙伴啊。” 少年大为光火:“你摸过猫的手!又来摸我!”他才不承认自己吃一只猫的醋呢! 扭过脸去,有涩涩的感觉在心里悄然蔓延——你养着我,就只如同养着一只猫一般么? 吃完饭,以战斗的速度洗刷碗盘,天已完全黑下来。苏嘉热情洋溢地向少年安利了一下午春节晚会——虽然她每年都在吐槽,可在某种角度来看,这种上亿人口共同观看的节目堪称奇观。 笔记本联了无线网,放在小圆桌上;面前一溜零食——糖炒栗子、芦柑、怪味豆、鸭脖、鸡爪、松子、芒果干;花茶泡好在保温杯里;两只手指沙发拽成并排,一条绒毯裹了腿脚,时间恰是八点整,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长时间,少年很多时候都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他使自己与这个世界拉开一点距离——这并不需要刻意就能实现——冷静地观察。即便是遇到令人惊异的事物,他也尽量不表现出惊讶的模样:这是他自幼接受的训练使然。 因此面对仿佛满世界的欢腾热闹,他只是安安静静看着,顶多暗赞一句歌舞精妙,灯光绚丽。 与他肩并肩坐着的苏嘉则一时发短信拜年,一时刷社交网吐槽语言类节目,一时又指使少年给她剥栗子吃,还试图对他解说笑点,一会儿又殷勤问他要不要喝水……真是手忙脚乱,没有一刻消停。 哼哼大人探索了客厅所有的角落后略感疲惫,扒拉着毯子往上爬,给自己寻了一处舒服的休憩之地,便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舔爪子。 濮阳浑身僵硬,盯着卧在膝头的小猫,待要扔开它,又下不去手;想要忽略它,却忍不住那种温热躯体在膝头带来的异样不适。 不知是因为这一幕还是因为相声,苏嘉笑得浑身颤抖,捂着肚子弯下腰去,濮阳拿漆黑的眼珠定定看着她。 欣赏够了少年的窘迫,她终于大发慈悲,将哼哼抱进它的窝里:“乖乖睡觉,不要打扰哥哥看电视。” ——你才是猫的哥哥!你全家都是猫的哥哥! 哼哼细细“喵呜”一声,示意自己的临时铲屎官可以跪安了。于是铲屎官退回去继续观看人类无聊的节目……毕竟她只是一个鱼唇的人类,哼哼决定原谅她的低级趣味。 眼见到了十二点,新年倒计时开始,苏嘉小跑着拉开阳台上的落地窗帘,指给少年看外面的天空:“烟花!”这些年城市里禁止私人燃放烟花爆竹,曲江的烟花却是例外。 曲江池,芙蓉园,那是上承自盛唐的繁华遗韵。漫天烟火明了又灭,谢了复开。苏嘉扭头,和着倒数的新年钟声,对少年笑得两眼弯弯:“新年快乐!” 少年一抿嘴,“十一点交子时。”也就是说,按照阴历的时辰,除夕夜十一点之后就是次年了。 苏嘉:“……我知道啊……”她是学历史的,这种冷知识还真知道不少,“重点是新年快乐啊!”这种时候不要在意细节! 濮阳这才点点头,回她一句:“新年快乐。” 烟花散尽,两个人继续回去看晚会。苏嘉活跃了一晚上,终于蹦跶不动了,这会儿连声音都微微有些嘶哑,强撑着看了最后的相声,对歌舞已感厌倦。 半个小时后,散场曲照例响起。苏嘉听了二十年早听烦了:“我最不爱听这个!”扔下濮阳跑去洗漱。 濮阳裹着毯子,仍是端坐在沙发上,听清歌词,便露出个浅淡的笑来:“难忘今宵。” 苏嘉从卫生间出来时,濮阳已关了电脑,收拾好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只浅绿色盘子,里头盛了两只黄澄澄的雪梨。 见她出来,少年拈着果柄轻轻一提,甜香味便散了满屋。是冰糖雪梨——将雪梨核挖去,塞满冰糖,盖上果蒂后隔水蒸一刻钟便好。清甜鲜润,很适合熬夜看晚会的人。 “唉我家弟弟这么贤惠,都舍不得他以后伺候女朋友呢……”一边吃一边胡言乱语。 少年怒瞪她,然而效果不大好,只得开口道:“你可以闭嘴么?” 苏嘉做了个将嘴拉上的动作,可眼神里分明满是:我知道小孩儿你害羞了。 她在戏谑他,意识到这一点,莫名的烦躁突如其来。少年放下小勺,一言不发地走进洗手间关上门。镜子里,眼神明晃晃地证明着他的心浮气躁。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愤怒像一只没头苍蝇,搅扰得他心绪不宁,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想破坏,想撕碎,想占有。 但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 这是病了么? 目光所及,衣架上晾着苏嘉的贴身衣物,色彩柔和,却似一柄剑直直刺进了少年眼底。心头一跳,倏然转开脸,面上已是彤云飞霞。 苏嘉在外头敲敲玻璃:“阳阳,我不欺负你啦,快点出来睡觉。”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过年不许生气啊。” 少年隔着彩色玻璃答应一声:“嗳,知道了。你先睡吧。”待作烧面颊恢复以往波澜不惊,才走了出去。 这是他记事以来所过的第一个,不用时刻担心会有人从暗影中将匕首送进他后腰的新年,一定是因为这样罕见的安宁来得过于轻松,他才会生出无所适从的错觉。 这里是不一样的世界,一墙之隔,是他那不靠谱却又很值得依靠的表姐。说到底,他在这里比从前所有的时间都要快乐。 嗯,新年快乐。 第一卷《客从远方来》完 036 奇怪的梦 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事实上,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无名的火烧得他有些燥热,不安地抓挠着什么,试图填补无以名状的空虚。但他同样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么。 直到——令人沉迷忘返的柔软与温暖自虚空中生出,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需要遵循本能,揽月入怀。 目色有些朦胧,竭尽全力才能看清那究竟是谁:简单干练的马尾,端丽流畅的鹅蛋脸,腮边几颗小痣带出俏皮,纤细锁骨舒展如飞鸟翅膀…… 是……姐姐? 不,不是表姐。 是她,只是“她”而已。 罪恶感尚未萌发就已湮灭,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又怎会认出她来? 拥她在怀,最初的满足过去之后,不安再次袭来。不够啊,仅仅是拥抱还不够。他必须——必须什么?他不知道。 关在心间的猛虎咆哮着,即将冲出木柙。急躁中,与她紧紧相贴的位置,轻轻扭动了一下。 像是第一次被她击倒时电流通过身体,这一次却不是痛苦,取而代之的是无以名状的快乐,自耻骨划过尾椎,沿脊椎而上,控制了他所有的思维。 于是他掌握了快乐的方式。猛虎出柙,却是在轻嗅着蔷薇的香气,小心翼翼,唯恐花枝摧折。 而花枝显现出令人惊异的韧性,摇曳生姿。猛虎大声咆哮,为了最深切的痛苦与快乐。 猛虎与花朵的原初是什么?那是一片绚丽而混沌色彩,一如宇宙初始的状态——爆炸。他究竟是他,还是一只做梦的猛虎?抑或是那朵蔷薇? 一瞬间近乎危险的美妙感觉令他喘息着猛然惊醒,紧接着又陷入失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冷静下来,发觉自己手中抱着的正是柔软温暖的羽绒被,哼哼大人蹲在胸口,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他的鼻尖。 少年黑着脸将哼哼赶下床,将被子稍稍掀起一道缝隙。奇异的腥气扑面而来,皮肤上黏黏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令他眉心紧皱。 果然是生病了么?换掉脏衣服,对着床单上的湿迹发了一阵呆,少年叹口气,忧心忡忡地用新手机联上网,试图查询自己得了什么病:“做了奇怪的梦,早晨梦醒后身上有奇怪的液体……” 几分钟后,少年大为光火地将手机扔到了床脚。 哼哼大人从窝里探出头来,歪着头端详少年片刻,跳上床,试图用短短的爪子将手机扒拉到自己窝里去。 在它成功之前,雄性人类又将那个扁扁的小盒子取了回去,皱着眉不断翻看着什么。哼哼大人怒视这个人类:“朕饿了!凡人还不快去给朕传膳!” 苏嘉是被哼哼大人在卧室门口磨爪子的声音吵醒的。见她开门出来,少年飞速窜进洗手间锁了门。 苏嘉:“……”又怎么了? 洗手间传来水声,似是少年在洗着什么。既然暂时不能洗漱,苏嘉干脆先去给哼哼热牛奶,顺手打几个鸡蛋在碗里,搅匀了加点调料好蒸鸡蛋羹吃。 这一顿“早餐”开始时已将近十一点,两人一猫都是饥肠辘辘。少年一贯保持着“食不言”的好习惯,那引起他浑身不自在的罪魁祸首浑然不知他如坐针毡。 濮阳觉得自己真的无法直视表姐了。这是冬天,她穿得严严实实的,一丝肌肤也不肯露出来吹风,可即便如此,她披散的头发,推盘子给他的纤细手指、高领毛衣勾勒出的腰臀曲线……牵引出无数旖旎思绪。 就连听见她的声音,他都会忍不住回想梦中那轻柔妩媚的语调——那不是她会有的语气,可他忍不住幻想:若是她真的那般喘息、呢喃…… 怎可如此龌龊!少年猛地起立,扔下方吃了几口的蛋羹,快步走到屏风后去了。 苏嘉:“……” 自从屏风立起,遮挡住那一角空间,苏嘉就很少越过那没什么约束力的阻挡去窥探少年了。默了半晌,终于没法不闻不问:“阳阳,怎么了?” 从未如此痛恨过这房子空间局促,从未如此懊悔锻炼出灵敏之极的耳力。在这样局促的空间里,即便是躲起来不看她,他的耳朵也不断接收着她的声息,他的鼻尖能嗅到她的气息…… 意识到自己近乎主动地搜寻着关于她的一切,少年面红耳赤!那样龌龊……那样、那样肮脏! 虽则适才看了一堆关于青春期的资料,然而若不是龌龊,他怎会做那样下流的梦,怎会有那般肮脏的联想? 简直……不能原谅! 苏嘉想了想,认为少年大概是中二期到了。她自己都二十多岁了,中二病非但没好,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批评他,干脆换个话题:“你同马老先生约好什么时候上门拜年?” “明天。”说起正事,少年总算能暂时抛开纷乱心思,“你也去。” 若早知道会有今早这等令他只想逃离的事情,他是不会提出让她也去的。只是早就同马家老爷子说好了,如今反悔也来不及。 苏嘉在武道上并无特殊天赋,且又早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是以马老爷子不过是看在濮阳的份上随意教她一些防身术。 濮阳的用意也无非如此,他清楚自家表姐天资平平,若要认真教导,于年高德勋的武者而言不啻折辱。如今她学会的那几招,用得好的话,面对昔日盗贼团伙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有着半师之谊,再加上历史学科大约是现存所有学科中最重视传承与师门的学科。耳濡目染之下,尊师重道,年节中答谢师长庇护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那我该准备点什么好?”总觉得老爷子看不上普通烟酒茶,而以他们的经济实力,也拿不出更好的。 节礼重在心意而非经济价值,濮阳晓得苏嘉在这方面不会太掉链子,便不置一词,看她究竟要备些什么。 最终苏嘉想起老家寄来的包裹,那里头有两条腊肉、一大包山野菜、一罐泡菜并自家产的红辣椒面、花椒等调味料。调味料就算了,山野菜同腊肉各分出一半来——这些乡野风味在城市里反而成了难得的好东西,倒也不算失礼。 位于城南别墅群的独栋小别墅,距他们所住的小区不远,但经济与社会实力的差距都远远大过两个区域的距离。大年初二马家有一个小型聚会,除了亲人相聚,更有一众老友与晚辈切磋,于是干脆办了一场宴会。 若非濮阳手持请柬,小区的保安恐怕都不会放他们进去。毕竟这俩人看着是出自教育良好的家庭,却无论如何没有小区住户及圈子里那种长期养尊处优浸润出来的优越感。 穷文富武,历来如此。穷人家无法保证充足的营养,提供昂贵的药物,打熬不出好筋骨,与其寄望于武道,不如去读书以求挣脱原本的阶层。 马老爷子的气质修养一看便不是普通人——事实上苏嘉一直想不通他为何会去自家楼下那一带晨练,那里只是个普通小区而已。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苏嘉仍是没有料到马老爷子的家境早不能以"殷实"来形容。即便是看不懂冬日里依旧郁郁葱葱的小花园花了多少心思,茶几上天然水晶摆件价值几何,单看博古架上简单的几件器物,便叫苏嘉倒抽一口凉气。若不是布置简洁素雅,透着稳重低调,这个家简直可以称得上豪奢。 老爷子瞧见苏嘉眼神,笑道:“哦,你在博物馆工作,是识货的。不像我那二小子……改天给他上一课,好叫他晓得什么是天高地厚。” “爹呀,我不就是买了一串沉香木打了眼么,我的长项是玉石翡翠又不是木头,您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半真半假抱怨着的“二小子”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六岁,纵是做出一副无赖相来彩衣娱亲,也盖不住精明强干的商界精英气息。 说话间几人直接穿过大厅,从后门到了后花园,一脚踏出,时代变换,他们踏进了武人的世界。精神矍铄的老者,毕恭毕敬的壮年,跃跃欲试的青年与少年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立,均是身穿方便行动的褂子与宽松布裤,看不出多少工业社会的气息。 “老二,带濮小友去换身衣裳。小友,今日在座晚辈不少,还请你指点一番。”濮阳道一声不敢,跟着马二少去了,留下苏嘉顶着被马老爷子一句话引来的众多不善目光尴尬不已。 倒是马老爷子老神在在,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给濮阳拉了一大堆仇恨的样子,对苏嘉道:“自己找个地方坐。我这些老朋友们多是西青赛的评委,如今接触一番不算违规,也是大有好处。” 西青赛?苏嘉被这个闻所未闻的名词弄糊涂了。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追问:“什么比赛?” “你不知道?”马老爷子也很是惊讶,正欲解释,瞧见濮阳换好衣裳出来,便道:“又不是什么坏事,他瞒你做什么?等会儿切磋完,你问他就是。” 他又瞒着她做了什么?!苏嘉整个人都不好了。 037 打破次元壁的少年 马老爷子带着濮阳一个一个地给他介绍在场人物,相谈甚欢。没人搭理的马二少踱过来在同样无人问津的苏嘉旁边坐下,看着场中热闹成一团的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问苏嘉:“那孩子就是我爹常说的天才少年?” 苏嘉眨眨眼:“如果您父亲没有认识第二个天才的话。” “我这里有部电影,还缺几个武术指导,有兴趣来试试么?”马二少商场中打滚多年,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不过短暂接触,便判断出少年乃是油盐不进的那一种,要对他施加影响还得通过这姑娘。 然而这姑娘也不是很会听言外之意的那种,与她说那些蕴藏着无限深意的行话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干脆开门见山了。 “这个么,要他自己决定。”明知道濮阳瞒着自己做了许多事情,还妄图替他做决定,那不是找抽么? 马二少:“……认识一下,我姓马,名致远。” 马致远。苏嘉忍了片刻,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轻笑声再一次勾起了马二少对父亲的怨念:从小他就庆幸自己不像大哥那样有一个听起来极其女孩子气的名字——宁静,也不像两个姐姐的名字“淡泊”“明志”那样奇怪。 直到上了初中,一天语文课后,小伙伴们再也不肯叫他的名字,都叫他“枯藤老树昏鸦”,还有更促狭的叫他“瘦马”,待再大一些,晓得“瘦马”的含义后,对名字的怨念更是如雨后野草般疯长。 “叫我马二少或者马二哥都好,不要叫我的名字!”马二少咬牙切齿。 “二少。”苏嘉正色,“那孩子名叫濮阳——就是那个地名,我是他表姐,名叫苏嘉。”两个没有什么槽点的名字,如果不算拿地名加复姓做姓名这种事情,相比之下明明拥有一个好名字却与元代词人重名的马二少真是悲催极了。 说话间,场中已打过一场,两名青年都是师门的得意弟子,拳脚你来我往,异常好看。至少苏嘉这个门外汉看得很是开心,倒是两名老者皱起了眉微微摇头:“实战太少,缺少战斗意志啊。” 另一位更是不客气地批评:“花拳绣腿而已,糊弄我们老眼昏花么?” 场中两名青年哭笑不得,这大过年的,本就是以武会友,又不是正是比赛,那么杀气腾腾地做什么? 不过到底不敢不听师爷的话,两招过后,气氛骤然一变。招式不再花哨,每一招与上一招间隔都变得极长,出招却更迅捷、更多地向对方要害招呼。 濮阳本不大愿意参与进去仗着自己优势欺负人,看到此时方微微点头,决定下场。几名老者对视一眼,各自思量:少年人要抛开华丽招式殊为不易,追求简练的更是少见,便是场中那两个孩子,也都是少有的稳重人了。可是相较之下,这个面色寡淡的少年当真是难得之极。 原本西青赛的选手多半都是各家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苗子,就指着靠赛事初步扬名,半途要插进一个陌生人去,许多人自是不肯答应,若不是马老爷子一力举荐,他们甚至都不会对这个少年假以辞色。然而此刻,即便是还未见识他武艺,单是这份心性,便是许多成年人所不及的了。 思忖间,胜负很快分出。较为年轻的青年以一招之差落败,从地上一跃而起后,抱拳认输:“兄台好武艺。” 胜利者不见骄色,也抱拳道:“承让了。” 一番礼数下来,两人相视而笑,年少的那个忽地道:“大哥,留个电话呗,日后好再切磋啊。”这才恍惚从古时传下底子里露出了现代的颜色。两个人走到一旁交换电话号码,又交流了几句拳脚心得,各自回到师长身边。 一番商议后,一名中年人走到场中,以左脚为圆心、右脚为径,旋身一扫,在铺满细沙的演武场上画出一个圆来。马老爷子示意濮阳下场:“击败他,今年的特别推荐名额就是你的。” 濮阳不动声色地看聊得欢快的马致远和苏嘉一眼,走入圆中。那中年武师在他这一代人中是佼佼者,若非老爷子们将他推了出来,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自降身份与一个少年比试的。 然而一俟入场,不论对手是谁,都必须全力以赴,这是武人的规矩,亦是对对方的尊重。尽管对方看着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他仍是双手抱拳问好,又道:“比赛就限于这圈里,脚踏出圈子便算输。” 说毕也不急动手,垂手立在当地,大致讲解了自家套路,甚至演练了几招给少年看。 这是怕他败得太轻易了。少年微笑道:“多谢前辈!”他与马老爷子平辈论交,乃是因为后者强烈要求,可若是在这些人面前也狂傲起来,那便是招人恨了。他说不上谙熟世故,于这些基本世情上却有着清晰的认识。 本就生得精致的少年一笑起来,更加温文秀美,看得中年武师简直不敢相信这孩子竟是走的武术一道——他做个少年才子分明也是可以的。 围观的马二少也是心头一跳,心想做什么武指呢,这样的颜值,包装一下分分钟风靡全国,偶像明星的道路指日可待啊! 苏嘉现在倒是晓得了,这熊孩子在外人面前一向是不吝笑容的——越是陌生的人越是如此,唯有在对着她的时候,总是一张面瘫脸外加各种明晃晃的鄙视眼神:“愚蠢的凡人。” 可是……这种看似真诚的礼貌性的微笑,并不是他最好看的那一面。华山之巅、日出之际,她见过他真正的笑脸。 场中圆里,少年收束内力,决心纯以招式对敌。他的内力在他的时代不算上上,用在这个几乎没有人能练成内家拳的时代,却是称得上以大欺小了。 两个人绕着圆周缓缓移动,脚下谨慎地每一次只动作半寸。每一个眼神,每一分肌肉动作,都可以衍生出无数变化,但在那些招式发出之前,由于对方相应反应,他们又将之收了回去。 老爷子们看的连连点头,在场唯二的外行无聊起来,又凑在一起聊天:“二少,西青赛是什么?” “西北青少年武术大赛。”要不是碍着父亲在场,马致远几乎要打起呵欠来,“这帮老头子们闲得无聊办的比赛,规模还挺大,要是能得了西北五省的总冠军,在西北武林不说能横着走,至少也是同届人中的领头羊了。” “还有武林?”这个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会出现的词令苏嘉怔了一下,随即生出极大兴趣。 “你以为如今这些练武的人,真的都是练花架子么?”马致远就当这种没营养没内涵的聊天是放松大脑了,也没什么架子,真真是有问必答。 不同于只在武侠小说中了解过武林的苏嘉,长于武术世家的他从小就混迹在各式各样江湖人中,如今这副雅痞模样,不能不说是受了其中某些人的影响。 武林从来都是一个固步自封的世界,不愿与外界交流,尤其是在这个工业化时代,武人们更是有着敝帚自珍式的骄傲。 寻常人不知道武侠小说里描写的江湖是真正存在的,他们至多能在春晚或者那些“武校”嗅到一丝江湖的气息,就像站在长江入海口试图寻找其发源地雪山的痕迹。这个世界,寻常人进不来。 他也曾练过武术,可惜没什么天赋,后来考上商学院决意经商,就更是将家传武艺撂下了。好在大哥与他年纪差得挺大,对他一向有点对儿子似的溺爱,中间两个姐姐也是儿女双全,早早制造出下一代来给父亲折腾,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到如今,他的身手也不过是能对付两三普通青年,那份从小练出来的眼力却没有丢下。这会儿一边说话,余光瞥见场中迅捷动作,话头便顿住了。 苏嘉顺着他目光瞧去,只来得及看到那中年武师半跪在地上,双脚赫然已在他亲自画出的圈外,满眼惊愕——他原想着这少年能抵挡住他招式便是不错,却不想只一招就输给了他。 到底还是轻看了他。 老爷子们全部立起,以惊异或是惊喜的眼光看着稳稳站立的少年,更有急性子的追问马老爷子:“老东西,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孩子?” 他们看得分明,濮阳所用的招式不是他们所知的任何一门一派的招式,即便是求诸海外,也找不到这样不可思议又精彩绝伦的招式。 马老爷子还能维持住翩翩风度,拈须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门哪派的……你们倒是给个准话,这推荐名额,给是不给?” 给!当然给! 不管他是什么出身,那些招式是他师门所授、家传还是自创;不论是想示好还是洗刷今日战败之耻,都先把人留下再说! 苏嘉一边回味着马二少的科普,一边默默想:“真是对不住各位,打破次元壁的少年,你们挡不住的。”她创造了一个有着玄之又玄内功的世界,碾压这些生活在武术没落时代的人们,真是觉得自己不厚道啊。 038 没有身份的人 那厢濮阳与中年武师一场打完,众人也都没有了趁机扬名的心思——本就小有名气的,还要顾及战败的耻辱,更是意兴阑珊。 马老爷子达到了今日目的,便延请众人回到客厅中,一边交流心得体会,一边享用马二少精心准备的佳肴。 被濮阳击败的中年武师的确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但他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否则也难以成为这一辈人中的佼佼者。面对少年,惭愧之外更多的是佩服。他还想同少年多说几句,却见那孩子径直走向与他一道来的姑娘身边,冷冷看马二少一眼。 就像还未长成的幼狮,爪牙未利、毛发未丰,却已有了强烈的领地意识。面对可能的入侵者,不顾双方实力差距也要拼死守卫。 到底是年轻人……中年武师自失一笑,也不想着去烦少年了——反正他要参加西青赛,还能跑了不成? 马二少这会儿跑去父亲身边殷勤伺候,得空回过头来,恰好对上少年眼神,便对他极其和善地一笑,自以为已抛出了爱与和平的橄榄枝,便暂时放下工作,扮演起殷勤的东道主来了。 他还敢对姐姐抛媚眼!濮阳大怒,眼刀嗖嗖发射,若是眼神也能伤人,可怜的马二少大约已经变成筛子了。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众位老先生带着徒子徒孙们告辞,临别殷殷嘱咐:“正月十五的比赛,万万不要错过!”马老爷子替濮阳一一应下,目送他们走远,才叫濮阳:“来我书房。” 先前不过是取得西青赛的参赛资格,接下来他要讲的才是真正的注意事项。濮阳跟着马老爷子上了二楼,在楼梯上警告地注视马二少片刻,才推门进去。 “……”马二少终于发现不是他错觉少年有敌意,而是少年真的对他有看法。可是作为一个热情的主人、一位绅士,他的礼貌是不允许他扔下一位女士枯坐的。 为了拉近同少年的关系,为了他的第一部电影,马二少打叠起温和笑脸,再次同苏嘉搭话:“那会儿我爹说你在博物馆?改日真的教教我,也免得我总打眼不说,还要被老爹追着打……” 大约是博物馆训练得法的缘故,苏嘉待陌生人多半是温和有礼的,更何况是招待了他们半日的主人呢,闻言不由一笑:“那是老先生过奖,我的专业是博物馆学,并不懂文物鉴定。” 文物鉴定的基础课是学过的,但既非专精,还是不要随意夸口的好。想一想,这样似乎显得诚意不足,于是又真心实意地加上一句:“我有个朋友在拍卖行工作,据说华岳拍卖行是有对外开放的文物鉴定服务的,二少若是有兴趣,我可以介绍你去那里看看。” 马致远摇摇头引开话题。华岳的鉴定机构他是知道的,只是搞收藏的不就是图个自己捡漏的兴奋劲儿么,若是都拿去鉴定,万无一失了才肯出手,同古董商贩又有什么区别? 一老一少聊了大半个小时,马老爷子确信自己将注意事项全部告知少年,才送他出来。催着二儿子亲自开车去送两人,马二少目瞪口呆:“爹,到底谁是你亲生的啊?”他是有司机的人,都多久没自己开过车了。 抱怨归抱怨,父亲多年积威之下,马二少乖乖去车库开车,濮阳有礼貌地同马老爷子告别,待苏嘉也道告辞,转身出门便变了脸:“跟他说那么开心,被人卖了还给数钱呢。” “……”我又做了什么惹到你了? 一上车苏嘉便不住揉着眼皮,又以一个隐蔽的角度掏出手机来对着屏幕扒拉眼皮。驾驶座上的马二少只当看不见,坐在她身边的濮阳看不下去了:“眼里进了沙子?”演武场上是有许多沙子。 “睫毛掉进眼睛里了。”苏嘉还要揉,手被少年拉开了。他搬着她的脸,对着光看了一会儿,取出湿巾来擦了擦指尖,凑得很近。 呼吸不知道什么时候屏住了,被少年专注地盯着看,苏嘉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有点奇怪——像是被夏威夷群岛上狂欢的人群附了身,又像是被下了什么奇怪的蛊。 象牙白的指尖在她眼里轻轻一触,随即离开。少年神情比刚才打败别人的时候得意多了,邀功似的给她看:“就是这个。”指尖沾着一根黑色、微微卷曲的睫毛,正是让苏嘉不舒服了好一阵子的罪魁祸首。 他就像一个会走路的梦。 被美梦魇住的姑娘猛地摇摇头,将他修长的手指与漂亮的唇瓣摇出脑海——他是你表弟啊喂!做人可以蛇精但是不能禽兽啊喂!——谄媚道:“少侠果然身手了得。” 马二少吃吃笑起来,后座上两人这才省得还有外人在,急忙坐正了身体,各自看向窗外。 “少侠身手果真不错,在下这里有一份工作,不知少侠可有兴趣?”马致远也学着苏嘉谄媚模样,却引来少年冷冷瞪视:这等巧言令色的小人,自然是极会骗人的,他家表姐看似精明,实则傻乎乎的,说不得三言两语就被骗了。 你倒是忘了你表姐比谁都谄媚啊! 灵活的手指微微回勾,指尖捻着那根睫毛,轻若无物,他却像是玩着什么不知疲倦的游戏。“能赚钱就好。” “自然能赚钱的。”终于说到了重点的马二少精神一振,从后视镜里对少年笑一下,“电影行业是暴利行业啊,我想请你做的事情虽不是其中最暴利的那一项,却也少不了你的好处。”浑然不知落在少年眼中,这又成了他行为不端、图谋不轨的证据。 “电影文戏部分已经在拍了,你若是决定下来,尽快联系我。三月初人员全部到位,就去拍武戏。”对于第一次投资的电影,他看重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梦想。少年不是最好的人选,但他的武功招式充满美感,是他一眼看中的、最需要的人选。 苏嘉悄声打断:“你还小呢!”又不是特别缺钱,让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年去挣钱养家,也太不像话了。 濮阳定定看她一眼,先回答马二少:“待西青赛结束,我去寻你签用工合同——是要签合同的吧?”打了几份工,他倒是牢牢记住了这一点。 看到马二少微微点头,他才转向一脸复杂的苏嘉,“我不小了。”为什么总当我是个孩子呢? 路程不算远,说话间就到了他们所住的小区。马二少忽地想起一事来,提醒濮阳:“明天我派司机来取你身份证,没有的话户口本也行。西青赛报名要用的。”老爹身份尊贵惯了,只知道派人去参赛,却忘了比赛还是要报名的。 沉默片刻,少年幽幽问一句:“那是什么?” “……”这小孩儿是哪个星球来的? “……二少……”见苏嘉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马致远下了车走近些,“阳阳他没有身份证——不,他没有户口。” 马二少呆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哦哦,没有户口啊……”考虑到濮阳来自偏远农村,这一点倒也不是特别难以理解:即便是在户籍制度如此严格的今日,农村超生的孩子上不了户口也是常有的事情。如果是不被父母所喜爱,生活更是艰难。 这也正好解释了他辍学的缘由——黑户或许可以混过当地小学和初中,却无论如何无法参加高考,难怪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城市里混饭吃…… 托马二少强大脑补能力的福,不用解释太多他就轻易接受了这件事情。看着少年的眼光里也带上了点赞叹:从那样凄苦的境地挣扎出来,真是不容易啊。 濮阳依旧冷冷的目光将马二少从脑补和同情中惊醒,重新想起自己商人的身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明天……后天吧,我的司机来带你去办户口。” 这不是正常的做法,但这会儿他要是敢回家告诉父亲:“爹,你看好的那小子参加不了比赛啦,因为他没有身份证,是个黑户!”马老爷子一准能打得他过不好年。 更改户籍虽然对寻常人而言不易办到,但并不是没有灰色地带可以利用,商人的强大人脉与财力正好可以发挥作用。 待马二少上车走远,濮阳掏出手机查了查什么是“身份证”“户口”,这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的户籍制度竟是比他所以为的更加严苛。先前宽松的环境令他产生了这里户籍管理宽松的错觉,他这个外来人,竟也能在这里活得风生水起。可一旦查问起来,他的身份终究是个大问题。 眼见着心头一桩大事即将解决,苏嘉长长呼出一口气,“还说你不小,连身份证都办不了呢!”想当年在高中统一办身份证那会儿,她还骄傲宣称过“我从此是有身份的人了!” 总而言之,少年不再作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从此以后,他将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忧心身份问题。他不但要证明自己已不是小孩子,更要证明他拥有养家糊口的能力,是值得信赖的伟丈夫。 039 给姐姐的信(十点有第二更!)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吾姊,见字如面。今朝辞家夕至韩城,未得见熟识之人,数十人与余年纪相近,同住一馆舍、同乘一车,同进同出。余素习不惯与人同处一室,至此则不得不暂作忍耐。 此际饭毕,稍得余暇以问讯,姊尚安否?食何物?未遇歹人耶? 不出旬日当能返家,望姊珍重。 弟阳谨拜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写白话!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我的意思你明白就是了。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我说咱俩到底谁是姐姐啊?本姐姐今儿过得特别开心,你别瞎担心。好好玩,早点睡。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晚安。 *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所有参赛者都被带去参观太史公祠。本不解其意,直至带队武师讲起《游侠列传》,恍悟太史公乃开天辟地以来为武人作传第一人。单是为这份豪气,武人皆当礼敬。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太史公啊……他是所有治史者的标杆。侠以武犯禁,掌握话语权的文人素来视武者为外道,可也素来歆羡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 哎呀扯远了。今天玩得开心么?有没有交到新朋友?田田又带着哼哼来家里了,它四处乱嗅,找不见你人,就跳进你被窝里头啦。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让它从我床上下去!!! 我已认识了所有参赛者,但我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朋友。其中有两位关系较为亲密的,然我怀疑前者是同住一室的缘故;后者是一位姑娘,性情开朗,不易拒绝。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诶诶?姑娘?多大年纪了?什么地方人?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你够了!只是友人而已,何至于寻根问底?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我就是问问……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记得告诉姐姐啊。总怕你被骗呢╮(╯▽╰)╭我不强迫你,就替你把把关。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濮阳?小阳?阳阳?亲爱的? 我错了,我忏悔!请你看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原谅我童言无忌。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你闭嘴!睡觉! *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今日分组赛,胜。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我就知道你会赢哒! 亲爱的你简直太棒了!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我封了几个大穴,比赛结束前使不出内力。纯以招式及反应来看,有几人不在我之下。 (濮阳内心独白:谁……谁是你亲爱的?)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可是本宫觉得你一定是冠军!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收起你的妄想,洗洗睡觉去。 *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重新分组,再胜。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朕不想再强调你是最棒的了,虽然你的确是。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不这么厚脸皮会死么? *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三十二进十六,胜。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意料之中。(づ ̄3 ̄)づ *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十六进八,胜。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没有惊喜,差评!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明天没有比赛,纪准与陈如江等人邀我一道去聚餐。他们就是我先前说的,关系还不错的两人。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2月xx日 这么快就交到新朋友啦,去吧去吧! 玩得开心点啊~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纪准在我茶水中掺了泻药,他未曾得手,我也并未拆穿。 我原以为,他是我的朋友了。 尚要一同居住几日,可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另,陈如江向我示好,大约就是你说的“有女孩子爱慕”,但我并不喜欢她。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2月xx日 聚餐回来了,大家都玩得很高兴。 晚安。 *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3月xx日 八进四,胜。 这一场我的对手是纪准,被我击败后他似乎错愕之极,很快就搬离了我们的房间。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3月xx日 不要难过啊,你要向前走,必然无法令每一个人都满意。若是你的朋友见不得你比他更好,只能说明他不是你的朋友。 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男孩子。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3月xx日 我不是孩子! 不许再叫我小孩儿!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3月xx日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宝宝了…… 你不是男孩子,是男人、男子汉好了吧? *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3月xx日 半决赛,胜得有点艰难,但还是赢了。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3月xx日 嗷嗷嗷! 这么说明天就是决赛啦?我可以去看么? 我要看你得冠军!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3月xx日 你不要来。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3月xx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3月xx日 姐姐,你一定要我得冠军么? 发件人:苏小嘉20xx年3月xx日 我只是觉得,冠军于你而言如探囊取物一般。不过那奖杯没什么要紧。 你是病了还是受伤了? 乖,不要隐瞒。 我不要冠军了,真的。 发件人:濮小阳20xx年3月xx日 我很好。 决赛在后天,你来看吧。我托马家的人带你进来。 040 冠军与夜壶(第二更) 西青赛并非寻常娱乐赛事,赛场与赛程不对普通人开放,能进入赛场的媒体也只有精挑细选过的两三家官媒。 决赛恰好在周末举行,苏嘉前一天便乘车到了韩城,但参赛队员所住的宾馆和赛场都是封闭的,只得先寻住处安置下,等着马家来人接她入场。 濮阳先前言行大异往常,令她狐疑之极,可无论之后怎样威逼利诱,他就是不肯透露一星半点,更是叫人忧心忡忡。 次日清早,见着马二少的司机,她还奇怪:“怎么二少也来看比赛?”生意人不是很忙的么? 司机是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向来口风很紧,虽说从马致远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却也不便向苏嘉透露,只是点点头道:“二少是赞助商。”便一路沉默着将车开进了赛场。 直接将人送到看台,指了一个座位,司机便先行离开。苏嘉看看时间,再看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头,知道比赛结束前恐怕是见不到濮阳了。 虽是不对公众开放的赛事,观众依然不少。西秦省电视台最优秀的主持人亲自上阵,妙语连珠活跃着现场气氛。更有西秦艺术团、敦煌歌舞团的古典舞表演和组委会组织的武术表演。 苏嘉无心观看美轮美奂的舞蹈,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手机里的短信。显然比起即时通讯,少年更习惯书信的形式,几乎是事无巨细地向她汇报着一切。正因为如此,那句“你不要来”的欲言又止显得格外奇怪。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提这边苏嘉心乱如麻,比赛按照既定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比赛采用淘汰制,半决赛的两位获胜者将争夺冠军奖杯,而落败的两人也要再打一场以决出季军与殿军名次。 先进行的一场是季军赛。直到此时,苏嘉才明白为何濮阳说她自大外加厚脸皮——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不论是家学渊源还是天赋异禀,皆有着不俗的身手。招式精湛、反应迅捷,即使是她这样的外行也能轻易感受到其中行云流水的美感。 不同于武术表演的华丽,也不同于那日濮阳与中年武师交手时的斩截,这两个人一举一动当真称得上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相近的实力使他们陷入了缠斗,迟迟不能分出胜负。 体力随着时间迅速流逝,两人精神都不似一开始那样抖擞,动作也尽可能变得收敛,以最大程度地节省体力。有经验的人会知道,结局即将到来:疲惫会带来失误,谁率先出现失误,谁先能抓住对手的破绽,谁救能拿下西青赛的季军奖杯。 盯着对方的眼睛,脚下缓缓移动。肤色偏黑一些的少年身体微微一晃,对手眼神一厉,撞向他略显不稳的那条腿,同时一手拨开他格挡的手臂,另一手成掌击向他前胸。 兔起鹘落,两人身形定住时,却是那对手被黑肤少年以小擒拿手制服,动弹不得。 原来他适才身体晃动只是佯作失误。先前两人也有过几次诱敌深入,唯有这一次他的对手判断错了形势,他成功了。 掌声雷动,少年拉起对手,两人抱拳行礼,带着不同的表情下台去了。主持人在台上卖起了关子,又是插科打诨,又是介绍韩城历史文化,就是不肯请两位冠军争夺者入场。 直到性急的观众起哄,她才笑容满面地宣布:“下面这一场是这么多天来大家最盼望的了吧,两位选手一位是来自西疆的董煜,他十年磨剑,只等今日试刃;另一位则是本次比赛中年纪最小的天才型选手濮阳。究竟结果如何,让我们拭目以待——” 现场观众不少,濮阳看不到苏嘉在哪里,但他知道她一定能看到自己。对手表情严肃庄重,濮阳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那些私底下的交易——希望他不知道,因为他想遇到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他们两个人站在台前,幕后却有着无数的利益交换、势力博弈。直到前晚有人找上他,提出一项交易,他才明白为何马老爷子不让自己的徒子徒孙来参赛,却一手将他推上了这个赛场。 他是半路杀出的黑马,没有背景也没有顾忌,只有用他才能打破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交易对赛事造成的桎梏。 其实最初他想参赛,只是因为马老爷子提到冠军能得到十万元奖金。可前晚找他的人提出,只要他输了,输得漂亮,就可以给他二十万。 二十万,买一个冠军。他都觉得那些人疯了!面对这样一大笔钱,他自然动心了。在他的世界都可以独立生存的男人,怎么到了这里就要一直靠一个姑娘养着呢?他想要证明自己,也想要养着姐姐啊。 哨声一响,脑海中瞬间清空,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对手身上,外界一切不复存在。 人之生于天地,无虎豹之利齿,无鹰隼之羽翼,无游鱼之尾鳍,是这世上最为柔弱可欺的物种。然人类模仿虎豹之利、鹰隼之疾、鱼类之捷,创造了武术,得以立身于天地之间。 两个年轻人像两只初初长成的猎豹,同样迅捷,同样充满力量。比起之前的比赛切磋,他们更像是在战斗。 他们腾挪、闪避、攻击、撕咬,亮晶晶的汗水飞扬在空中,咸腥腥的血水滴落在地上。力道落在对手身上也落在自己身上,痛觉更加激发了战斗意志。 观众都沉默了,连裁判也有些傻眼——或许西青赛历史上曾出现过比这更惨烈的场面,可近几年绝没有过。 一秒又一秒,裁判猛然醒悟过来,强行分开二人。董煜与濮阳被分开,各自喘息未定,对视一眼便又出招。 裁判:“……” 濮阳打得极为畅快。他封了自己的内力,可这仍是到这个世界以来他最为畅快的一场战斗。董煜强大的实力令他棋逢对手,甚至一度生出了自己仍是在原来那个世界接受训练的错觉。 这一轮交手很快结束,濮阳的手落在了董煜喉间,董煜正要反击的动作僵住——那一瞬间,他被从未见过的杀气镇住了。 观众席上苏嘉摸了摸脖子,她也被那样掐过。 赛事至此尘埃落定,趁着组委会准备颁奖仪式,主持人将今日比赛的四位选手全都带到了台上进行短暂现场采访。季军与殿军都对对方表示赞赏,董煜则道:“濮阳年纪比我小,却比我更厉害。我不敢说日后一定比他厉害,但我期待着自己打败他那一天。” 主持人又笑着将话筒凑近本次比赛最大的黑马:“胜利的滋味怎么样?来说说你的想法吧!” 濮阳不说话,静静看着她。被那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清凌凌盯着,不知为何,历经无数大场面的她突然失语。好一会儿,主持人才反应过来,讪讪笑道:“看来我们的小冠军不善言辞……” 濮阳伸手接过话筒:“武者,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坦坦荡荡,方是正途。”大多数人听得不明所以,但他知道,他已将话带到,完成了马老爷子无声的重托。 马致远的司机在看台边招手,苏嘉看看台上的濮阳,从人缝中挤过去,便听司机道:“二少叫我带你去后台。” 后台一片忙乱,唯有马致远一人遗世独立般地悠闲着。苏嘉走过去,马致远笑得极是开心:“濮阳好样的!没辜负我家老爷子一片心意。”对上不明所以的眼神,这才慢慢向她解释了来龙去脉—— 近几年西青赛预定名次的歪风愈演愈烈,马老爷子一心想要破除这些歪门邪道,却苦于没有合用的人才:各家的顶尖人才都是宝贝,哪里能给他当刀使?可巧濮阳便做了这样一把刀。 半决赛结束那日,董煜背后的人找到濮阳,要用二十万乃至于更多买一个冠军。濮阳究竟答应没有,谁都不知道。不过现在,情形已经很明了了。 苏嘉先是愤怒马老爷子将濮阳当了刀子使,末了却叹口气:“他先前叫我不要来,就是想要答应了……” 他本不必做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她逼着他去拿那个冠军的。逼着他站到了风口浪尖上。 正怔忡间,前面颁奖仪式已经结束,濮阳捧着奖杯与证书走进后台,一眼便看见了他表姐。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似乎有点羞愧、有点歉意、还有很多很多心疼。最终她的表情定格成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早说你是最棒的!” 看到她和马二少站在一起,少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懒得解释来龙去脉,讲述比赛不易与赛事背后博弈的惊心动魄,他对她露出个真真切切的笑。 “我想,我要送给你的是一座冠军奖杯,不该是一只任由人买卖的夜壶,更不该是卖夜壶得来的钱财。”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冠军奖杯是凭借自己实力得来的。你说过想看我夺冠,我便夺来给你看。 041 你想我么? “诶,送我的?”苏嘉顿时老怀大慰,踮起脚试图摸摸少年漆黑的头发,不料他最近长高不少,略一仰头便避开了她蠢蠢欲动的手,低斥:“安分点!” “……”苏嘉登时双眉微蹙,两眼含泪,柔弱地收回手捂着心口,“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这么大,如今连摸摸头也不能了么?苍天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好几天不见姐姐的病情又加重了# #男人的头岂是能随意摸的?# #我可以打晕这个蛇精病么?# #为什么我的姐姐是个蛇精病?苍天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槽点太多一下子竟不知该从何吐起,少年深呼吸三次才压下邪火,寡淡着一张脸将夹在获奖证书里的银行卡递给她。 “你自己收着。”孩子辛辛苦苦搏命换来的钱,她拿走算怎么回事?蛇精病的神志还在的。 “十万。”托赞助商的福,冠军奖金还是很不少的。“你帮我保管,免得我乱花。”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没有点自控能力,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苏嘉收下卡却还是一脸郁卒,碎碎念着什么,濮阳侧耳细听,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想飞了……头也不让我摸了……” 我什么时候让你摸过头!!!在杀人灭口和毁尸灭迹之间犹豫许久,终是无可奈何低下头:“摸吧。”悲壮如荆轲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 “噢耶!”苏嘉原地蹦一下。她才不是一定要摸到濮阳的头呢,不过是这孩子太老成,她总想逗逗他。这会儿见他松口,她倒不好真的蹬鼻子上脸了,一个飞身蹿到少年背上开始下一轮调戏:“这么久不见,你想我不想啊?” “不想。”少年及时接住她,免得她腿上没力气夹不住他腰,整个人都在往下落,连带着他也不得不往后仰去。 “真的不想么?我可想你了呀宝贝儿,简直食不甘味魂不守舍辗转反侧……”苏嘉一边奋力向上爬一边挥霍着成语库存,不料少年手上一加劲,半截话头就掐断在喉咙里。 熊孩子!本姐姐的大腿是可以随便掐的么! “两位,能稍微顾忌一下我这老年人的心情么?”被忽略了很久的马二少沉痛开口,手里捧着奖杯同证书——适才少年忙着接住苏嘉,将两样东西随手抛在地下,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捞住了,被媒体或是好事者拍到又是一条大新闻。 苏嘉老脸一红,从少年背上跳下来,“对不住啊,好久不见我家孩子,有点亢奋。” 你不是亢奋,是人来疯。少年忍着吐槽没有说出来,接过奖杯和证书塞进苏嘉随身小背包里。 马二少眼皮直跳:“那是金奖杯!”是荣誉,是希望,西北五省武林对你的认同! 濮阳毫不动容:“又不是真金。”黄铜质地的奖杯只有最外头镀了一层金,看着亮闪闪金灿灿,可缺钱的时候又不能换钱花。 “……”马二少无言以对。看你这样子,要是真金,就立刻拿去换钱花?他恍惚悟通了一点道理,难怪老爹要他来看着比赛——一个不小心,这小子就要无视老爷子殷殷厚望,真的拿了对方的钱输掉比赛啊! 而且他最终赢得比赛也不是为了武者的尊严与荣誉,完全就是因为他姐姐想看他夺冠啊! 不得不说马致远猜中了事情的真相:一个被作为杀手教养长大的少年,你指望他将尊严与荣耀当回事? 笑话!杀手所学的第一课永远是——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苏嘉本来是在一旁反思自己几天不见濮阳就这样失态——先前一直在一起的时候,最多只有过手指接触而已,今天一上来就跳到孩子背上去,是不是太豪放了?听了少年同马二少这段对话,便改为反思自己的教育问题了:我究竟做了什么让孩子这么财迷? 原本颁奖仪式之后还有聚餐的,可濮阳拒绝暗箱交易,就将组委会得罪了一半;颁奖仪式上出言不逊,又将另一半人也得罪了,干脆陪着他姐姐去梁代村参观芮国西周墓地遗址去了。马二少作为赞助商去参加了宴会,觥筹交错间,想到那姐弟俩这会儿不知如何逍遥自在,不由暗戳戳策划让他们忙起来。 回古城的时候,姐弟两个是跟着马致远的车走的。马二少喝了点酒,思维倒还清晰,不失时机地同濮阳谈起担任武术指导的事情。 少年淡淡的:“这场比赛一过,西北武林再无我立足之地,只好投靠你了。”说的是事实,连起来听却好像是马家父子联手设计了他一样。 马二少一头冷汗,连连保证:“我事先不知道老爷子的打算,老爷子也不晓得我想请你进组。”废话,谁家剧组里头除了童星还会出现未成年的工作人员呐?“我给你开高工资好么?跟武指组长一个价。” 组长和普通武指的工资全然是两个水准,剧组纵然有钱也不是这么挥霍的,不过他晓得这一次老爷子心中有愧,定然要逼着他作出补偿的,不如他先一步做个好人。 “嗯,记得在合同上写明白。”少年见好就收。 苏嘉只知道自家熊孩子拒绝了幕后交易,不晓得后果竟这样严重。西北武林再无他立足之地,一句话在耳边回荡半晌,逼得她眼眶悄悄红了。想要说点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握住少年平放膝头的手,默默无言。 少年反手握住她的手,略略用力。这个江湖并非他志向所在,这一次不过是各取所需,后果早有预料,自当一力承担。然而苏嘉误会了他的身体语言,以为少年仍处于被武林遗弃的悲伤之中,愤怒之下,指责脱口而出:“飞鸟尽,良弓藏,你们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闻言马二少无声苦笑,谁叫事情赶得这么寸,叫谁看都是他家理亏。倒是濮阳制止苏嘉说下去,看她仍是满面怒容,只得想办法转移话题:“二少,你的电影叫做什么?” 马致远舒口气,他纵横商场,什么难缠的对手都见过,可再没有如今这样尴尬的——毕竟这姑娘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是在替她自己争取权益。 “喊我二哥吧。”先将关系拉近点。只有马致远本人知道,能叫他二哥的人并不多,这些人无一例外被他视为自己人,庇护于羽翼之下。 但少年并不想领情的样子,顿了好一会儿,还是避开了称呼,“我想先了解一下电影的内容。” 见多了打蛇随棍上,这样的反而少见,马二少确定了当初一定是自家父亲去缠着人家俩孩子的,而不是反过来父亲被想攀龙附凤的人缠上了。“剧本是商业机密,不过我可以给你先看看。”他是制片人,这点权利是有的。 从提包里抽出pad,翻到阅读界面递给少年:“喏。小嘉你也可以看看,别透露出去就好。”就算他不让苏嘉看,濮阳也一定禁不住他姐姐威逼利诱,一定会把所有秘密抖个精光的! PDF阅读器界面上,剧本封面只用大号宋体字写了标题和作者名。濮阳从未接触过这份东西,因此完全无法理解他姐姐的狂热——就好像她看到的不是一份干净的封面,而是她最喜欢的那个美国影星的脸。 “《非楚》啊啊啊!为什么我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她的狂热吓着了车里另外三个人,马致远做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这就是为什么。” 防的就是你这种原著粉来喷电影啊!虽说有很多电影将原著粉与改编粉的混战当作宣传手段,可马二少不想将这种手段用在自己第一部电影上。他想制作一部坦荡光明的电影,就像剧本里这个年代不多见的正大堂皇剧情。 见过了太多小说被改编毁掉,苏嘉已养成了面对影视化就嗤之以鼻的态度。但《非楚》的改编木已成舟,她只好期冀这一次毁得不太厉害。“二哥,这……编剧有疏雨么?” 疏雨就是原著作者,有她参与编剧的话,多多少少能保证电影质量。那厢少年还在拒绝马二少的好意,这边苏嘉已经为了《非楚》抛弃她的节操,连二哥都叫上了。 “疏雨是编剧。我再透露一点啊……”为了看好的武指,马致远也是豁出去了,“女主定了蒋茵,男主角是段明湛。” “嗷嗷!我茵女神!!!”苏嘉一脸花痴,喜悦激动之下搂着濮阳手臂又摇又晃。 濮阳嫌弃地推开她,对这种还没见着美色就没了原则的人投以深刻鄙视,同时怒视唯恐天下不乱的马致远,马二少还在煽风点火:“蒋茵是你女神,段明湛就不是你男神?” “曾经沧海难为水,”苏嘉表示她的心永远属于那个美貌惊人的美国影星。不过纵观国内,美貌与演技均为上乘的演员中,段明湛与蒋茵也堪称佼佼者。有这两位出演,毁原著的顾虑被打消不少。 好歹搞定了一个原著脑残粉,马二少出口气,暗暗道:“能不能搞定濮阳,就看你的了。” 到了家,濮阳率先下车,只留给苏嘉一个高贵冷艳的背影。 苏嘉:“……”我又说错了什么?反思三秒,颠颠地追上去,打算靠自己的谄媚和厚颜重新获得少年欢心。 042 没什么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 “想吃什么?”俩人在韩城没吃晚饭,这会儿回了家,总不能再委屈自己。 少年本不想理她,及至见她一脸真诚,就像刚刚在车上的那个蛇精病花痴不是她一样,想了想无奈答道:“酸奶拌水果。” 果然假装自己精分是对的,苏嘉给自己点个赞,学到一项新技能: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酸奶和水果都不是主食,苏嘉拉开小冰箱看看存货,对着速冻水饺叹口气,“都没点好东西给你接风。”堂堂西北五省的少年武术冠军,回到家里就要跟着她吃速冻食品了。 这样想着,却又毫不客气地指使少年冠军去削苹果,自己负责剥了香蕉和橘子,之后水果切成小块装进大碗里,浇上浓稠的酸奶,就是一碗色彩缤纷的饭后甜点。 做着琐碎小事,心里却无由觉得踏实。姐姐一脸“我是大爷”颐指气使,又霸道又气人;家里有些地方落了灰,需要好好打扫一下;阳台上的吊兰应该修剪了,哼哼的灰毛沾在他的枕巾上…… 比起一尘不染的高级宾馆,家里局促不说,还处处都是人与动物生活过的痕迹。可他还是觉得家里好—— 家。 想到这里,少年蓦然一僵。什么时候开始,他将这间房子当成了自己的家?即便是“唯我堂”中那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也从未引起他一点牵念,他在师门中从未像在这里这么放松。 这间房就像一个港湾,在外漂泊,在风浪中穿行之后,再没有比此处更舒适的地方让他停歇。可这是为什么? 他立在那里环视四周,简单的陈设一览无余。不是房子本身,不是家具也不是摆设,更不是宠物和绿植,是人。 他眷恋着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是她令他感到安心。意识到这一点,思绪猛然混乱,他不知自己该如何行动,只有目光自动追随着她的身影,就像始终想要对着太阳的向日葵,永不知疲倦逐火的飞蛾。 “累傻了么?”苏嘉从厨房盛了饺子出来,就见自家小冠军呆呆地站在客厅里,“快来吃点东西,吃完就去休息。” 一句“傻”就似一根针戳破了胀满得快要爆炸的气球,气球缓缓泄了气,少年亦从茫然无措的状态惊醒,反驳:“你才傻!”他怎么会对她产生眷恋,一定是错觉! 苏嘉:“……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小白眼儿狼这种东西……” 小白眼儿狼压下对她翻白眼儿的冲动,只觉得头痛:为什么我的姐姐偏偏是个说什么都她有理的蛇精病? 正餐与甜点告罄,少年自觉地起身收拾碗碟,被苏嘉按住了:“我来,你快洗洗睡。”她还是认为少年累傻了。濮阳没反抗,被她推到沙发上坐下,看她跑去刷碗,也不去洗漱,靠在厨房门口道:“我不想去上学了。” 事实上古城大学开学是在元宵节那天,只不过第一周基本上都没什么课,他现在去上课也不会错过什么。 苏嘉手一停,又继续刷碗,头也不回地道:“好啊。”他本就是去旁听的,既然觉得听够了,不想再去也是正常。更何况答应了马二少要进剧组帮忙,想必过不了几天就得离开古城,哪里还有上学的时间? 一开始她那么热切地希望他去学校,他不愿辜负,便去了。古大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只是他留在那里并无发展空间。马二少的邀约是一个机会,作为一个刚刚取得自己身份,几乎等同于武林公敌,没有学历的少年,用一技之长换取报酬是他唯一的途径。 然而她撒手不管的模样令他极为生气!不是说学龄少年失学会引起许多愤怒的么?说好的对他负责呢?说话不算,撒手不管。濮阳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幽暗的光在少年漆黑瞳子里燃烧,手紧紧扒着门框,仿佛要扣进钢筋混凝土的墙体里去。 “不过你得去对沈先生说一声吧?”半晌听不到下文,苏嘉忍不住问一句。 说得好像他是为了沈先生才去上学的一样。“签约后我自会去向沈先生说明。”老先生待他一片好意,他纵不能使之如意,却也不能辜负,“我就这么辍学了,你不管么?” 没听出少年语气中隐含的威胁,苏嘉边洗手边吃吃地笑:“哎呀,你又不指着那一纸文凭过日子,做什么要把你绑在学校呢?”她自幼年到青年时期都习惯于学校生活,之后走入社会也是与学术联系紧密的工作,却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走上与她相同的道路。 擦干手抹着护手霜,对眼巴巴跟在身后的少年继续道:“日后会怎样,谁也不知道。既然你觉得二少提议不错,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那咱们就试试呗。”反正你还小,便是选错了一两次,也不是很要紧。 “咱们……”两个字成功愉悦了适才还怒火滔天的少年,豁然敞亮起来。 便又听他姐姐絮絮叨叨道:“不去上学可以,但不能停止学习啊。”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她可不能纵容自家孩子成个草包美人,自然是要内外兼修才好。 “嗯。”好久没被管教的熊孩子找回了被管着的感觉,放下心头大石去洗漱睡觉。他那不称职的家长逡巡在书架前,不时挑出一本来,预备作为少年今后的读物。 做完这些,看看时间还不算晚,她干脆从头复习起小说《非楚》。因为马致远透露了男女主的演员,再看书时,她忍不住将蒋茵艳光绝世的脸和段明湛沉凝气质代入了进去,脑内一下,倒觉得再没有人能比他们俩更合适了。 濮阳并未立时睡着,无论是她在书架前翻书,还是对着电脑屏幕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叹气,所有动静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令他焦躁不已的渴望又从心底泛了上来,少年翻个身,牙关紧咬——不同于上一次在梦中懵懵懂懂,明明意识是清醒的,有些东西却在不断冲破他理智的樊笼,引起难堪的反应。 他忍不住唾弃自己,更不愿放纵悖逆常情的愿望,使自己被那污秽的冲动所控制。他要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即便面对的敌人就是自己。 竭力忽略身体的变化以及随之而起的旖旎想象,他默默存想着自己修习的内功心法,却不敢轻易引动气机变化,以免紊乱的血脉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一遍又一遍,全心沉浸在心法中,他终于沉沉睡了过去。他期待一夜无梦,又或是干净舒适的梦境。 然而梦里,又是一夕狂乱。 这一次也不忙着清理痕迹洗掉罪证了,少年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心态坐在床上发呆,直到苏嘉隔着屏风喊他:“今天不晨练了么?”每天早上都被少年催着起来晨练,这日好容易逃过一劫,她倒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啊?”少年慌乱一瞬,匆忙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今天就不用了。我……我不太舒服。” 很快他就后悔使用了这个拙劣的借口,因为苏嘉已经跳到他床边伸手来触他额头:“怎么了?哪里难受?” 体温是有点高来着……她不知道那是他局促不安所造成的。担忧道:“怎么会病了呢?”明明是习武之人,来这里短短几个月却病了两回,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 不是那里……难受的不是额头,是心。少年抓住她的手,连手心都在微微发烫,强压想要将之贴在心口的冲动,哑声道:“不过是昨夜未曾睡好。” 避重就轻、春秋笔法地说出了部分事情真相,却叫她全然误解了他的意思,笑着点点他额头:“这就开始犯懒了。既然没病,那就再睡个回笼觉,我去做早饭,你醒来以后记得吃啊。” 苏嘉是要上班的人,便是孩子病了也没法一整天都在家照看他,没病真是再好不过了。待要离开,忽然决定他现在的模样有点呆蠢,一时竟不忍离去,又伸指在额上戳了两下。 “……”少年连生气的心思都没了,无奈地瞧着她,直到她良心发现,轻咳一声以示自己正经,端着一张“我什么都没有做过”的无辜脸去做早餐,他才轻轻叹口气:姐姐,你关爱的人,龌龊到不值得啊。 牛奶热好装在保温杯里,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和米白色吐司装盘,拿汤盆扣起来保温,苏嘉换了鞋拎起包,又不放心地探头进屏风看看孩子,这一看便是一怔:“怎么醒着?那就起来吃饭啊。” “姐姐,”少年神气古怪,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定,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做了奇怪的梦。” “梦啊,多半是假的。”赶着上班的人随口安抚道。 “可我梦见的是……”你,是你。“是、行周公之礼……”终于还是不敢说出全部真相,隐瞒着她,唾弃着自己。 “?”苏嘉打了一下磕巴,才明白少年在说什么。一大早起来就接触这么重口的话题她有点受不住啊,吓得都口吃起来:“没……不要紧……你,你先起来吃饭……等、等我下班再说。” 再也撑不住淡定成熟的姐姐脸,苏嘉落荒而逃。 043 你是谁爸爸啊魂淡! 关门声一响起,少年面上便浮出些微痛楚神色。 躲闪的眼神,期期艾艾的话语,落荒而逃的身影,大约都只昭示着一个答案:她讨厌那样的他。 也是,谁会对那样的事情毫无芥蒂呢?何况她是一个独居的姑娘,收留他是好心,防备才是应有之义。 濮阳脑子木木的,过了好一阵子才起身换了身衣裳。桌上,早点尚留余温,他心底却是一片冰凉。机械地咀嚼,柔软的面包比风干多日的死面饼子还要噎人,噎得他眼圈都红了,喝了好几大口牛奶才好了些。 食物像石头一样沉沉地塞在胃里,又冷又疼。少年捂着腹部弯下腰去,几乎要溺毙在绝望难过的情绪里。 “嗡……”手机剧烈振动,他一惊,匆忙伸手去抓,却在看到屏幕之后再次失望:是马二少啊……不是他以为的、期盼的人。 屏幕上马二少的名字不屈不挠地闪烁着,少年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按下接听键:“二少?” 那边马致远心情不错,笑道:“合同拟出来了,你有空就过来看看?” “好,就今天吧。”合同二字点醒了他,总要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才是,那样一味绝望下去,滋味太不美妙。 “那我派人去接你。”本来到了这个程度,他已经不需要事必躬亲了,交给秘书处理接好。可谁让濮阳是自家老爷子亲自照看的人呢…… 又发了一会儿呆,好容易将表情调整到面无表情,少年缓缓下楼。三月初的风还有点料峭,古城的天却纯蓝明净,路边玉兰花苞鼓胀着即将绽放,仰头看去,生机勃勃得令人心头都开阔起来。濮阳深吸一口气,上了马二少派来的车,向长安影视公司驶去。 司机只觉得几天不见,这孩子周身气息愈发冷漠了,两人本就无话可说,此际更是沉默得令人心惊肉跳。 到了长安影视,马致远的秘书郑欣然就等在那里,一身浅紫色套裙明媚得仿若春光。她将浓密卷发向后撩去,踩着足有十厘米的高跟鞋快走几步,迎着少年远远就伸出手来:“你好!濮阳先生是么?二少正在开董事会脱不开身,请跟我来。” 少年避开美人蔻丹涂得鲜红的指尖,轻轻颔首:“我是濮阳。”示意她在前带路。 郑欣然笑了一下,暗道果然小孩子无法欣赏自己的成熟魅力,引着少年到一间小会议室,倒了杯茶给他,拿出合同来给他看:“二少还在忙,你先看看合同,有哪里不满意可以随时提,好商量。” 少年低头细细阅读繁琐的条文,郑欣然捧着pad处理邮件,噼里啪啦一通按。隔了一会儿,偷偷打开摄像头,调到静音模式,对准少年拍照。 长安影视是才发展起来的公司,这几年投资了一些电影电视剧,郑欣然跟在马致远身边也见了不少二三线明星,运气好的话一线明星也能见着,可要她来说,无论放在哪里比较这个少年的容貌都是上上等。 这样好的容貌气质,做武指真的可惜了,为什么不走星路呢……短短几分钟她甚至为这少年规划好了气质路线与成名方式,脑补了一下小鲜肉风靡全网的盛况,顺道畅想自己成为知名经纪人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 直到一道消息将她惊醒:马二少会议结束,叫她带濮阳去办公室。 马二少办公室就位于整层楼的最中央,以透明玻璃同外面办公区隔开,看不出多少高高在上的意思——这种模式称之为扁平化管理,以层级少、效率高著称。 因为是未成年人,签合同还需要监护人签名,这时候马二少的精明与远见就显示出来了:他将濮阳的户籍落在了自己家,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以监护人的身份签订合同,而合同另一方则是长安影视公司而非私人。 见少年定定看着他,马致远解释一句:“法律上来讲,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了。”但实际上他并不敢仗着自己的身份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这样一来,我同姐姐……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么?”少年长长的睫毛垂下,轻声问一句。 “咳……看户籍的话,是这样的。”既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存在监护关系。不知为何,明明做的时候非常理直气壮,这会儿却莫名有些心虚。 好在少年并未追究,问明出发去剧组的时间后,便告辞离去。 博物馆,苏嘉趁着午休时间在食堂恶补生理卫生知识和青少年心理,边看边后悔:早上跑那么快,不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吧? 蓦然有一片阴影投在她身上,苏嘉悚然而惊,急忙放下手机抬头,便见左斯远笑问:“看什么呢慌张成这样?” “左师兄啊,”苏嘉试图岔开话题,“今天不忙?”周末会有大批志愿者来帮忙,故而周内是宣教部正式工作人员最忙的时候。 “刚讲完一批。”左斯远松了衬衫第一颗扣子,推推眼镜,将餐盘放在桌上,“菜不好?”苏嘉盘子里的菜还没怎么动过。 “挺好吃的。”看这样子是没法再拿着手机刷奇怪的内容了,干脆放下手机认真吃饭,顺道同左师兄闲聊一会儿。 左斯远漫不经心挑着鱼刺问:“刚才那么认真,给男朋友发短信呢?” 苏嘉摇头否认,哪有发短信不打字的,她明明一直在刷网页啊。笑道:“还是单身狗啊……是我家濮阳的事情。”想了想,到底不便说出来,只是嗔一句,“小孩儿叛逆期到了,我正想怎么解决呢。” 她没瞧见眼镜后头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被博物馆公认为最具绅士风度的男士唇边绽开一个笑:“彼此彼此,我也是单身狗。” 已是过了往常她回家的时间,她还没有回来。濮阳忍不住发了条短信给她,两分钟后收到回复: 愤怒简直要冲破羞愧占领理智,少年恨恨地想:就这么不乐意看见我么?手底下不停,继续打包行李。 苏嘉提着个小蛋糕回家的时候,就见少年将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装了两个箱子外加一个大袋子,而且他还在收拾一些琐碎,不由眼前一黑:“不就是去趟敦煌么,有必要带这么多东西?”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孩子出门要带这么多东西。 少年手一顿,回头看她,眼神脆弱,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这个给你的。”苏嘉照例讨好他,笑眯眯地将装着蛋糕的盒子放在桌上,自己去洗手,“对了我包里有本书,你自己取一下。” 濮阳依言从她包里掏出一本还未开封的书来,疑惑拆开,浏览了目录之后,面色绯红:青少年生理卫生及健康、青少年性心理教育什么的……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书啊! 苏嘉悠闲地拆下蛋糕盒上的鲜红丝带,试图绑成一个装饰蝴蝶结,装作漫不经心道:“人长大了就应该知道这些啊。”一边暗暗观察少年的反应。她早上反应太大,想来很是让少年伤自尊。 少年还是各种想不通,艰难道:“你就不觉得那样……很肮脏么?”他师门中有许多教习,那些颐养天年的退役杀手们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在脱离江湖杀戮后,他们只有两种方式来麻痹自己:酒和女色。 但对于正在成长中的少年杀手而言,那两样东西不啻毒药,秦先生严禁他们接触。所以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能够坦然说出“应该”二字。 “傻孩子,”拿小叉子挖下一块蛋糕喂到少年嘴边,看他面若桃花,眼神躲闪如深潭起了波澜,但终是张嘴吃了下去,这才继续道,“食色性也。人不能压制自己的天性,只能加以引导。你做那样的梦,只说明你长大了——这个蛋糕就是为了庆祝,给你的礼物啊。” 少年淡淡“嗯”一声,等着下文。心中生出侥幸之感。 “你这个年纪,叫做‘青春期’,身体上会发生许多变化,心理也是。”又喂一口蛋糕,看他乖乖吃掉,就知道八成还在震惊当中没反应过来,“不论什么样的变化,都不要害怕,更不要讨厌或者自卑。你要学会爱自己,知道么?” 别人家家长还要担心一下孩子长大会不会长残,苏嘉可是一点这方面的担忧都没有——她写《绮罗碎》就是从濮阳成年后开始写起,美少年长大后自然会是美男子! 要是养好了,容光绝世的美青年指日可待呀!想到这里,某人眼睛一弯,笑得极其猥琐,跟灰太狼抓到了羊似的。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行李上,少年站起身:“我去收拾一下。” “还收拾?”刚刚做了一次成功的青春期教育的某人故态复萌,一脸找抽地道,“你这是要出差呀,还是要搬家?” 刚刚打包好的行李又被拆开,衣裳归拢在衣柜里,其他用具放回常用的地方,少年郑重承诺:“我会回来的。” “啊?”苏嘉怔一下,猛然想明白后勃然大怒,“所以你本来还打算离家出走再不回来么?” “……”少年理亏,不说话了,他的确是这样打算的:借着去剧组先行离开,日后再也不会回来。这样她总不会觉得他碍眼了吧,如果她讨厌他。可是姐姐不讨厌他,她甚至耐心地开解他…… “胆肥了啊?还敢离家出走。快点,跪下叫爸爸我就原谅你!”苏嘉拍着桌子作威作福。 “……”你是谁的爸爸啊混蛋! 044 临行密密缝 《非楚》剧组定好了前往敦煌的日子,濮阳得到通知时,距出发不过两天。古城尚且春寒料峭,可以想见西北荒漠中的天气更加恶劣,苏嘉终于有了点放心不下的意思,一门心思地为少年准备起行李来。 不同于去韩城比赛那几天,那会儿组委会全程照顾,怎么也不会委屈了他。可是剧组后勤人员定是要优先照顾男女主演和导演等人的,身为工作人员的少年便是年纪再轻也得不到特殊照顾。 先是上网查了天气状况,又跟来自河西的同学打听情形,再托刘子玉咨询考古系曾经在河西、西疆一带实习过的学妹,总算对敦煌的气候有了大致了解。也不急收拾东西,先列了个必需品清单出来,照着清单一样一样划对勾,家里没有的就去超市补充。 濮阳满头黑线地看着他姐姐把行李整理得比他打算离家出走时还要多,弱弱地问一句:“药就不用了吧……”他身体素质好,有内力护体,轻易不会生病。 话一出口就见他姐姐冷笑两声,显然是想起了变声那会儿的低烧,和他前几天的借口——虽说一次是意外,一次只是借口,可在她心里就是留下了“阳阳总是生病”的印象。不服?不服你咬我啊? “感冒药得带,解暑药得带——那边热起来厉害得很,酒精棉球和创可贴要带上,消炎药得带……你瞧这也没几样嘛。”然而加起来就是满满一袋子了! 真用不了那么多啊!明明家里的药箱都没有这般齐全,你还专门去药店扫货……做什么我出门就要带这么多? 一肚子反对的理由,可对着一副老妈子脸的表姐,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最终只是道:“少带点衣服吧,带上几本书。” “嗯!”苏嘉将毛衣和羽绒服抽出来几件放回布艺衣柜里,转而去取书:“在剧组也要记得读书,不要抽别人递来的烟,一同聚餐的时候,也不要和别人动过的饮品。”娱乐圈是个大染缸、x照门、xx区群众什么的,这一类的话她听得多了,其中糜烂不想让少年沾染。 可她忘了,出身“唯我堂”的少年警惕性本就极高,即便是从未开封的饮食他也要疑虑一番,完全不需要她来提醒这些。 两天后的清晨,咸阳国际机场。候机大厅里不断响起甜美的提示音,苏嘉只觉胃里一阵又一阵痉挛,心跳忽快忽慢,脸色都变了。 濮阳说她:“叫你别送,晕车了吧。”机场大巴密闭性特别好,她早上又没吃饭,可不就头晕恶心了? 嘴唇紧闭,好容易吐出几个字来:“不是晕车……”我就是紧张。小时候住校,每周日下午离家前,虽嘴上不说,胃里就会产生这样的痉挛感,上了大学以后更是如此。虽说离家后并不特别想念,可离开前的紧张总是挥之不去。 她知道那是还未别离就先已生出的思念,枝枝蔓蔓地揪着五脏六腑。然而……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啊!熊孩子走了她才能过上早上睡个回笼觉,晚上约基友出门玩,周末在家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神仙日子啊。 马二少一行人走进候机厅的时候,濮阳正叮嘱苏嘉:“早上不要睡懒觉,记得去练拳法。马老先生会替我看着你的。” “……”真的不用麻烦他老人家啊QAQ 剧组后勤人员有一大部分都已先行到达敦煌,男女主演因为身份敏感,也通过隐蔽的通道上了飞机。这会儿马致远陪着导演宋朝,身边跟着的都是提着各式各样器材的工作人员。 宋朝是国内电影第五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首次指导电影《青纱帐》就杀入柏林国际电影节夺得奖项,之后更是一手包揽了国内几乎所有大奖,同时成为国内少见的具有国际声誉的导演。 他的作品里中国元素浓烈厚重、极具美感,同时镜头语言又灵活多变,尤其擅于表达历史向题材。单是苏嘉就能随口举出一堆例子来:《孔明灯》《刺秦》《乡村女教师》《秦淮流金》《回家》《报与桃花》……除了少量架空历史剧被影评人称为败笔,其余几乎每一部都是经典。 近年来有人称,宋朝最适合的电影类型是中国从伤痕时期到飞速发展时期的城乡剧变、人心无常,他不适合历史片,更不适合架空历史片。身为一位导演,特别是蜚声国际的导演,这种评价于他而言无疑是一种羞辱。 他不愿反驳这些言论,却在默默寻找一部能够证明自己的电影。当《非楚》原著摆上他案头的时候,宋朝知道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来了。 不同于马二少的长袖善舞、圆滑精明,宋朝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严肃冷厉。陪在他身边匆匆进入候机厅的时候,马致远也不好分心去做别的事,只好给郑欣然递个眼色示意她去接濮阳过来。 郑欣然心领神会地脱离队伍,走过来同濮阳姐弟问好,寒暄两句便要带着濮阳过去。苏嘉没打算跟过去混脸熟,笑眯眯道:“去吧去吧!”坐在原地不动。 濮阳看她一会儿,沉声道:“保重。”才走了几步,猛然听见他姐姐急声说:“到了那边记得打电话给我啊。有什么需要的就说,我买了寄给你。” “嗯,你回家吧。”距登机还有一段时间,他进了剧组,就要专心工作了。 郑欣然笑着挥挥手:“放心吧,我们会帮你照顾弟弟的。”真是一个关心弟弟的好姐姐呀。 见濮阳过来,马二少同宋朝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凭借少年耳力,断断续续听到几个词:“家父……武术冠军……优秀……”他这样的身份也不会被特意引见给大导演,而是被带到了武指组长的面前。 “郭组长,这就是二少说过的濮阳。濮阳,这位是郭宝钧先生,国内最知名的武术指导。”郑欣然把人带到,简单介绍后回到马致远身边。 郭宝钧年过五十,身体微微发福,八字眉与唇角皆向下耷拉,一脸我“我很不好惹”。挑剔打量少年一番,打算将他作为制片人那边塞进来的捣乱分子处理。他与宋朝合作多年,口碑甚至比后者还要好:电影可能失败,经由他手的动作设计却无一不是精美异常。 见多了制片人、投资人甚至是大大小小的导演往电影里头塞角色,导致影片不得不改动剧情甚至伤筋动骨的,郭宝钧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虽说这个少年打着武术指导的名义,可谁知道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宋朝是强势的导演,不会任由人糟蹋他精心筹备了这么久的影片,故而郭宝钧也不用给少年好脸色看。 以郭宝钧和濮阳为中心,沉默逐渐向外扩散,唯一不受影响的大约就是宋朝导演与马二少那一圈人了。众人都有些尴尬,怕还未出发武指组长就得罪了制片人。少年人却是少见的沉稳,不卑不亢地行抱拳礼后便静静立在哪里,仿佛从未发觉郭宝钧的敌意。 圆润甜美的女声提示飞往敦煌的航班登机时间到了,众人自登机口鱼贯而入。过安检时濮阳回望一眼,见苏嘉正引颈望着这边,朝他使劲挥手。不知怎地,他从她身影里看出了一点哀伤的味道。 不及多想,就被人流裹挟着出了安检口,再也看不到清瘦单薄的影子。濮阳忽地轻轻叹口气:飞机上不能打电话和发短信呢…… 飞机起飞一瞬的高压过后,透过眩窗可以看到逐渐清晰的蓝天与仿若被踩在脚下的白云。从此前从未见到的角度观看青空,会错觉云朵有着柔软温暖的质感。少年一时怔忪:若是在他的世界,这大约只能是神迹才能达到的领域。 但在这个世界,飞上云端之是一种日常的交通行为。他们已经开始探索神秘的星空……除了极少数人,大部分人在坐飞机的时候甚至不会产生一丝丝感慨。 苏嘉目送濮阳走后,又呆了一会儿,坐机场大巴回市内,嘤嘤嘤地给何田田打电话:“濮阳去敦煌了,我一个人好孤单。你来陪我吧亲爱的。”一股浓浓的渣气扑面而来。 那头何田田正跟刘子玉手牵手在古大校园里乱晃呢,接到基友电话,二话不说甩手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招招手,刘子玉被大量文献资料荼毒得黯淡的眼睛一亮,颠颠跟上去:“你不走了么?咱俩去吃饭?” “想太多。”何田田见他胖却出奇清秀的脸上浮现出哀求之色,一时心头不忍,但想想苏嘉的“嘤嘤嘤”,还是狠下心肠拒绝了男友,“我去陪嘉嘉吃饭,你一个人吃点好的啊。” 刘子玉泪流满面,我一个人吃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回头就去发帖子: #我觉得我的女朋友是百合# #求助!怎样干掉女朋友的女闺蜜# 苏嘉见着何田田,还要再“嘤嘤嘤”,就被她一掌糊在头上:“恶心得我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嘉愤然指责:“你刚才明明很心疼的!” 何田田:“心疼这种东西几分钟就过去了,有这功夫想一想去哪里吃饭啊混蛋!” “亲爱的你说得对!”两个姑娘手拉手去吃火锅,之后又去购物,同时何·自拍狂魔·田田还试图摆出各种造型来拍照,一直玩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家。 放下购物袋,苏嘉坐在沙发上大笑:“哎哟幸亏阳阳不在,不然他得骂死咱俩。” “反了他了,敢骂你就揍他!”嘴上说得凶,眼神却又二又温柔,她知道那孩子是关心她的基友才会那样。 “我可能打不过啊……”脑补了一下自己把濮阳按在腿上大屁股的场景,笑得腹肌都要出来了。 何田田斜眼看她,“什么叫可能,你一定打不过他好么。”这人居然还妄图打败那少年,疯了吧她。 苏嘉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去洗脸,没有少年冷眼相待,不断戳穿她的自恋和自high,她有点不习惯了怎么办? 045 意恐迟迟归 三月中旬,各大门户网站同时发布了一条消息:宋朝导演将携著名网络作家疏雨打造年度大戏《非楚》,影帝段明湛、新生代天后蒋茵分别出演男女主角! 与新闻一同流出的还有两张定妆照。照片背景是一段伤痕累累的青灰城墙,残断箭矢满地,段明湛束黑发、戴玉冠、着白衣、执折扇、佩宝剑,眉目沉静,踏着满地鲜血与尸骨却似缓缓行于陌上,虽不怒而自威。蒋茵则是一身轻甲,黯淡卷刃的刀锋横在胸前,眼神却是雪亮,艳若桃花的面颊上溅了一滴血,猛然看去仿佛从她眼角落下的血泪。 最好的团队配置,顶尖的美貌,众口铄金的演技,数量众多的原著粉丝,外加男女主角反差极大的定妆照,先前还默默无闻的电影顿时成为各大媒体娱乐版争相报道的宠儿。然而他们从长安影视那里得到的唯一消息就是:剧组已开赴敦煌拍摄,后期无论是剧照还是片花都将由长安影视统一放出。 挖不到更多新消息的记者们失望之余,除了写一些“剧组辛苦赶赴敦煌,拍摄紧锣密鼓进行”的稿子以飨粉丝,更多的则是想办法弄到拍摄具体地点,运气好的话能偷拍一些照片;又或者挖空心思联系宋朝导演,以期能够做一期独家专访。 初到敦煌,剧组就遇上了一场遮天蔽日的沙尘暴。这样的天气对机器伤害极大,不论是取景还是收音都非常困难,纵然日程安排极紧,也不能就这么着开拍。 导演将男女主角外加一众配角喊去自己房间讲戏读剧本——他们住在当地县城一家三星级宾馆,忽略恶劣干燥的气候,生活还算方便——其余工作人员各自忙碌:灯光师摄像师们在调试机器,服装设计试图最后一次修改流光溢彩的戏服——尽管在拍摄过程中还要不断改动,并且很多衣服可能只穿一次就再也用不上,平日里打杂跑腿的助理们在围一起八卦……各自有着自己的工作圈子。 武指组这边租了宾馆一间会议室,誊空后只沿墙边摆了十几把扶手椅,扶手椅对面立起巨大的镜子占了整整一面墙,镜子前铺设厚毯,房间另外一边架设梅花桩,便是简易的练功房。 郭宝钧带着徒弟和助理,依据人物个性与形象,一点一点设计出独有的动作和武功路数。因为电影前期工作已做了不少,文戏都拍得差不多了,人物性格与发展都已确定,这给他们带来了不少方便。 男主人公苏勉走果毅刚健的路子,女主人公楚遥则是轻盈敏捷,更有悍勇的许毅,冷漠邪僻的肖临渊……不同的场合,不一样的兵刃,在时间线中不断变化的人物,导致每一个场景都需要完全不同的布景、服装、道具和动作指导。 尤其是男女主人公亲临战场的几场戏,群演极多、规模极大,从而需要耗费更多的心血——这样需要极强控制力的大场面正是郭宝钧的拿手好戏。配角们的动作设计也被一个一个分配下去,按照戏份多少与人物重要程度分给不同的小组。整个武指组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任务,除了濮阳。 这样明晃晃的排挤,濮阳如何看不明白?武指组内除了郭宝钧用惯的徒弟和助理,就是有过多年经验的从业人员,他一个青葱少年即便是顶着西青赛冠军的光环也无法让人信服——电影中的武术与现实中的完全不一样,镜头里与镜头外的动作表现力度更是天差地别。 电影是镜头的语言,寻常人很难察觉其中微妙区别,但电影相关从业人员、尤其是技术人员都很清楚,日常生活中看似正常的动作,在镜头里往往会显得杂乱和缺乏美感。镜头中显得格外优美的动作必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有时一个看似慵懒闲散的坐姿,实则需要每一根指尖、每一分肌肉都紧绷起来。 肉眼看起来精彩的武术动作,在镜头里则可能显得滑稽。而电影中的武打动作,是为了尽可能烘托人物形象,显现出“美”来。所以一名武术指导可以不懂得武术,却一定要懂得什么样的动作在镜头下看起来最美。 濮阳不懂。 所以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失落,只是立在那里如一杆标枪,安静沉默,却不是呆若木鸡。他在观察,看郭宝钧怎样与身边的人交流,看他们怎样一笔一笔勾勒出最好看的动作轮廓,看他们怎样配合、又怎样争执。 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他没有任何出奇的动作。 第二天早晨,吃过自助早餐后,濮阳开始了他的行动。 郭宝钧一直在等着他的反击:大闹,又或是向制片人告状。他相信这个骄傲的少年冠军不会选择忍气吞声,而无论他怎样反击,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没有人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物得罪一位资深的武术指导。 面对显而易见的排斥和刁难,濮阳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证明自己的实力。但这绝非易事:当所有同时都试图忽略你的时候,抓住他们的注意力就是第一个难题。 少年走到郭宝钧面前,沉声发问:“组长,今天我去帮哪一小组?”声音轻却不容置疑,更是用上了提问的技巧,不问“有没有活给我”,而是问“你安排我去哪里干活”。 因为空旷而时刻回荡着余音,故而略显嘈杂的练功房蓦然一静。带着或是好奇,或是看笑话,又或是唯恐组长大发雷霆的心态,众人都停下了手头的活,一齐看向郭宝钧,看他要怎样应付这个被硬塞进剧组的少年。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郭宝钧与濮阳之间,第一道难题——完美解决。 八字眉耷拉得愈发厉害,颇具威信的武指组长缓缓道:“你想去哪一组?”称量一下你自己,你能做什么? 许是他称量的意味太过明显,激起了少年人的血性,少年猛地一挑眉,扬声道:“肖临渊。” 肖临渊虽非男主,却仍然是原著剧情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而电影为了强化角色特征,请来了号称“亚洲最美男人”的许孟宁来扮演他。称号可能略有夸张,但许孟宁的偏阴柔邪僻的气质与肖临渊这个角色契合度相当高。 他也是除了男主角苏勉和男二号许毅之外,戏份最吃重、张力最强的一个角色。剧组为他设计的服装甚至比苏勉的还要复杂和用心,造型上也是花了很大力气。如此一来,若是动作戏跟不上,肖临渊就很容易沦落为一个好看的花瓶,整部戏都会受到影响。 现在,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儿说他的目标是肖临渊。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更多的人在窃窃私语。唯有郭宝钧并不好看的脸纹丝不动,许久,他寒声道:“你要肖临渊,那就给你。二十四小时,明天这个时候,让我看到你的肖临渊。” 他不介意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孩一点教训,同时他也不会拿工作开玩笑,给他二十四小时,同时负责肖临渊的那个小组也不能停下工作。 “不用。”在郭宝钧喝令众人散去,专心工作之前,少年又一次开口,“现在就可以给你看。” “好啊,来给我看看。”武指组长不怒反笑,声音里带出一丝兴味——这几年狂妄少年见了不少,若这是个真有本事的,他不介意将其收归麾下;若只是个绣花枕头,更是给了他将此人踢出自己视线的良机。 肖临渊的兵刃是一柄细剑,只有寻常剑身一半宽、三分之二长。一寸短、一寸险,细剑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人物性格。 既然是细剑,招式就不能与常用剑招雷同,更要突出动作的刁钻细巧,又不能显得小气和女气。把握好剑招之中阴柔与阳刚的比例,才能设计出最完美的剑招。 濮阳右手持剑,左手并未捏剑诀,而是意态悠闲地负于身后。只这一个动作,就让人眼前一亮:肖临渊武功高强,为人潇洒不羁,端正的剑诀定然不会是他的选择。 冷肃的面上忽地露出一丝笑,剑势一起,便和着这笑容缠绵成一片柔丝,将对手紧紧裹住,在意识清醒之前已然落入罗网,挣脱不得。 剑光一闪,未经开刃的剑身上潋滟出一片银光,杀气陡然强烈,迫得众人都窒息起来,齐齐退后两步,给一人一剑留出更大的施展空间。 寒气四溢,落在众人眼中,不再是纯良无害的惨绿少年,而是持剑而舞的修罗使者——最美的时候,依然无法掩饰的杀气;最肃杀的时候,依旧不容忽视的美。 郭宝钧忽然觉得,待这少年长大,亚洲最美男人的称号可能就要易主了……幸好此刻他年纪尚小。 不知何时,少年停下来。环顾四周,见观者如山气沮丧,心中生出一点骄傲来:他的武艺终究是有用的。 紧接着他迅速平息了这点骄傲,不卑不亢地问郭宝钧:“组长觉得,这个套路可还能看的过眼?”若是语气稍微不对,就像是示威了。好在他的脸天然占优势,不论说什么都很难显得讨厌,这时候问一句,更像是在谦虚讨教。 郭宝钧点点头:“好看是好看,有一点复杂,演员不好接受。再改改,就用这套方案了。”竟是拍板直接承认了少年的成绩。 这么多年来,武指这一行很少出现这种新人直接负责重要角色动作设计的情形,众人一时咋舌,又不敢违逆组长意思,且与少年交好为要——谁不佩服有本事的人呢?既然是凭本事而不是背景进的剧组,那深处友谊之手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少年寡淡的脸上挂着清浅笑意,一边同组员应酬,一边表示自己经验浅薄还需要前辈的指导——他说的是实话,却也是人人爱听的话——一时之间俨然组内最受欢迎的年轻人。 郑欣然奉老板之命来了解情况顺道给濮阳保驾护航的时候,就看到武指组一片其乐融融的场景,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以严厉冷酷著称的郭宝钧带的队伍。也不多事,悄然离开向老板汇报了情形。 马二少支使她:“给苏嘉发消息,就说那小子一切都好,如鱼得水,叫她少骚扰我。”他当初接触苏嘉完全是为了少年武术高手好吗!如今少年都到了手,她还想叫他变成和她一样的老妈子不成? 郑欣然掩口一笑,按老板的吩咐发邮件打发那个老妈子去了。 046 谁言少年心 月色凄迷,黯淡光芒落在漫漫黄沙表面,如有实质般碰撞出细碎声响,细听才能发现那是戈壁本身的呼吸韵律,在深夜里突破人声嘈杂,显示出对这片广袤地域的绝对控制。 苦战了一天的楚遥不复白日里英姿勃发,眉眼间有淡淡倦意。她脱了头盔,散开满头青丝,以手支颐,怔怔的瞧着远处的虚空。 她所在的军帐外有巡夜士兵来回走动,这方小小帐篷却偏偏被她坐出遗世独立的味道。良久,一声轻喟从她唇边溢出,其中哀伤之意听得人魄动神摇。 缓缓卸下牛皮轻甲,卷起白色中衣,原本白皙无暇的手臂上赫然一道长长伤痕!那是几日前危急时刻为救苏勉所受的伤,今日一场战斗重又复发了。但相比身体的伤害,更令她难以承受的是战争的后果——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追随凉国太子苏勉,便是为了覆灭荒淫无道的楚国。可战争一场接着一场,她已如此疲倦,楚国却仍在苟延残喘。每日一睁眼便是无数厮杀,鲜活的生命在她一个接一个命令中死去;晚上在从未远离的哭号惨叫声中倦极入睡……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战争改变了一切,这道伤疤……留着吧。楚遥走到卧榻前,正要俯身掀开被褥,忽地瞳孔猛缩,整个人急速后退三步! 这一瞬间,所有疲倦都不见了,她的眼神亮如闪电! 身形不敢稍有停顿,就地一滚抽出佩刀,以防守的姿态半蹲在地上,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然而四周只有沙漠深沉的叹息,巡营小队橐橐的脚步正在接近,一切正常。 果真一切正常么? 楚遥以刀尖挑开平整床褥,金色闪电直袭面门!电光火石间,佩刀幻化出水一般的光幕,将那抹金色绞成两段。 定睛看去,那正在抽出着的金色竟是一只剧毒无比的金环蛇!楚遥再不迟疑,一个旋身立到军帐中央,以防止有人从后偷袭,寒声喝道:“何方宵小?出来!” 良久,一身轻笑,有人轻轻掀开毛毡帘子,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这人穿着一身翠色衣衫,那样显眼的颜色便是放在最明艳可人的少女身上也觉得刺眼,偏偏被他穿出了一股子风流华贵。 那样的风流,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荒凉肃杀的军营中。楚遥抬手,是随时可以攻击的姿势,缓缓开口:“肖临渊,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肖临渊面上浮出恶意的笑,高高兴兴道:“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么?”一边说,一边亲密地靠近,似乎想要抓着楚遥的手诉说别情。 楚遥怎可能叫他捉住,刀尖轻点,冷冷示意:“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那金环蛇就是他说的“礼物”,袖子里不知还藏着什么东西呢。 “好吧……”肖临渊果然将袖子一抖,一柄乌黑的匕首锵啷一声落地。楚遥一口气将出未出,脸色蓦然一边,整个人向后倒翻去,一连三个筋斗,才靠着帐篷边缘落地——那匕首竟只是障眼法,落地瞬间无声炸开,激射出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来。 肖临渊嗔道:“我好容易寻来的东西呢,你个坏丫头,这般不领情。”说话间,接近的巡夜小队被惊动,向这边来了。他不再纠缠,反正时间还长,他同楚遥的恩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开的,于是对她轻轻眨眼,随即一个纵身不见。 巡夜小队赶到,也不敢就冲进军帐,只在外头恭恭敬敬问道:“楚姑娘,可还安好?” 静默片刻,楚遥低声道:“无事。”这是她与肖临渊的恩怨,不能再牵连进更多无辜的人了。先是金环,后是毒针,他待她尚且如此狠毒,更是不会将寻常人的生命放在眼中。 楚遥无力闭眼:怎么会有这样狠毒的人呢?她耳后赫然是一根未能避开的乌黑毒针。 “Cut!”宋朝通过大喇叭喊一声,紧接着道:“干得不错,今天就到这里。”少有地夸赞了一句。 楚遥——不,此刻应该叫她蒋茵了——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助理们一拥而上,替她卸妆的卸妆,拆威亚的拆威亚,忙得不可开交。 宋朝回放着适才拍过的一条素材,满意点头:这一段戏已经是今天的第七场了,虽然只有六分钟素材,上映的时候可能要剪到不足两分钟,但大段的心理戏份全靠蒋茵微表情与动作表现出来,且她的动作戏也不用武替,这在非打星出身的女演员中相当罕见。 饰演肖临渊的许孟宁亦是发挥稳定,将他无懈可击的美貌与角色那种邪僻的恶意结合得淋漓尽致。 看完素材,宋朝喊郭宝钧过去,两个人蹲在地下边抽烟边商量事,活像两位蹲在田埂边等着庄稼收成的农民。烟不是什么好烟,就是当地十几块钱一包的兰州,辛辣呛喉,他俩兴致勃勃地抽得周身弥漫肉眼可见的青色雾气还浑然不觉,旁人却都在躲着他们走。 一根接着一根,宋朝皱着眉——不过他在剧组也不会有皱眉和横眉怒目之外的表情就是了——“寄北的人选还没找到么?” 郭宝钧的脸耷拉得更厉害了些,“要我说,还是那小孩儿合适。” “可他不会演戏。”相貌气质都好,简直不能更符合人设,可是没有任何表演经历的人真的能在镜头前做到完美? 武指组长扔下烟头,“要么,就是这个空有脸不会演戏的;要么就是那几个童星,你觉得他们演技能好到哪里去?”要说还是宋朝有强迫症,否则寄北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随便找个娃娃脸的年轻人糊弄过去就好,何至于这么长时间连角色都还没定下来——当初男女主角可是很快就确定了。 又抽掉两根烟,在沙地上摁灭烟头,宋朝下定决心:“就是濮阳了,你去教,教会为止。”寄北不是重要人物,却是塑造男主角苏勉的关键人物,若是选不好,故事就缺乏说服力,连苏勉也容易被人说成是虚伪。 合作多年,宋朝从老友的沉默中看出一点为难来,问:“怎么,那孩子不听话?” 郭宝钧苦笑:“倒也不是……”濮阳不是那种会给人找麻烦的孩子,可他太有主意,绝不会听话就是了!“我说怕是不行,他不是马二少带来的么,让他去说。”少年一副听调不听宣的架势,让武指组长确信自己支使不动他。 武指组里居然还有他管不到的人?宋朝奇怪地看老友一眼,转身去寻马致远。 * “不。”少年一口拒绝,叫前来帮忙说项的马致远呆了一下,忍不住嘬一下牙花:“我说,别人都巴不得指着这部戏出名呢,你以为非你不可?后面可还有好几个人排队等着试镜呢。” “那就让他们去。”少年仍是握着属于肖临渊的细剑,试图设计一套新动作,眉眼纹丝不动,细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堪堪停在马二少胸前。 马二少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连声道:“许孟宁使不出这招!”濮阳这才收剑,转而琢磨起其他动作,总之就是不大想搭理他。 可怜的制片人看得寒毛直竖,同情起要跟着濮阳学习剑招的许孟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不觉得寄北很像你么?”《非楚》中,苏勉在泛滥的黄河边捡到一个孤儿,彼时他正想往北边寄一封信,便指河为姓、因事为名,为那孩子取名“何寄北”。 “不像。”剧本中对何寄北的描述只有寥寥几笔,左右离不开冷漠孤僻等形容词,濮阳觉得自己跟他完全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演戏与他的本性相违背——他自小所受训练,是隐藏自己,越是暴露便越是危险。他来到这个世界,已是吸引了太多目光,而表演……他知道那会使自己暴露在数以万计陌生人眼中。 尽管知道这个世界还算安全,可天性如此,他定然难以习惯,更难达到导演所要求的效果。 然而马致远并不打算放弃,他太知道濮阳的弱点和爱好了:“你看,给你加钱好不好?按演员片酬来。”从西青赛那时候他就知道,对付这少年说荣誉说道德都没用,唯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打动他。 濮阳看他一眼,心头微动杀机:这人一副拿捏住他弱点的嘴脸,着实可恶!好在他忍了下来,想想自己赚钱养家的大业,想想马二少带给他的机遇,决定放过他这一回。 “我不会演戏,得有人教我。”答应了的事,必要做到最好,这也是他的原则。 马致远笑起来:“放心!影帝亲自教你。” “……”杀鸡焉用牛刀?那是堂堂影帝哪里想不开要亲自教他?要知道男二号许孟宁天天指望着段影帝传他一两手,至今也没能得偿所愿呢。 濮阳不知道这是宋朝的决定。因为剧情中,何寄北是被苏勉亲自养大,为了培养出寄北与男主角的默契,他与段明湛必须在工作时间以外有所接触,并且要在一段时间内相当亲密,才能演出宋朝想要的感觉。 047 什锦糖 军阵森严,排列整齐的队伍仿若棋子,被名为“命运”的大手推动,走向最辉煌绚烂的一刻,紧随而至的便是灭亡。 “凉”字王旗之下,苏勉一直冲杀在前。他身后紧紧跟随的是由他一手训练的亲卫营,无比忠诚,悍不畏死。 早在一个月前,楚国都城暨南城便已被攻下,那场战役中楚遥身受重伤,一度濒死。苏勉不得已放缓了对楚军残部的攻势,楚国丹阳都督收留残兵、整顿队伍,以南部山区为据点拼死抵抗,这才有了今日决战。 这一个月中,苏勉登基为帝,在“诛暴楚”的口号之下,正式打出了“天命凉”的旗帜。他太清楚属于一个帝国的残余军队与遗老遗少有多么难以消灭,与其在楚遥重伤、自己无暇他顾的情况下仓促迎战,陷入战争泥潭,不如留出时间等待敌人集结。 击败一只拳头,永远比碾碎五指更为简单。如今拳头已形成,他将会一举击溃楚国最后的残余力量。今日之后,他将君临天下。 以苏勉为首,骑兵形成尖刀队形,如同最锋利的剔骨刀一般,将楚国军阵层层剖开,支离破碎。同时,楚军最后的反抗也逐渐减缓着凉军的冲锋速度。 狼烟烽火,尸山血海,遍地断肢和痛苦嚎叫的士兵。战斗仍在继续,方阵却早已混乱,双方纠缠成谁也分不开的乱相,士兵们猛然发现身边不再是自己的袍泽,而是一圈又一圈敌人,而敌人也在因外围自己战友的攻击而惊慌。 到了这时候,战术已不再重要,士气与毅力成为决胜要素,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刀枪断了,就用手脚;手足伤残,便用牙齿。抠挖,撕咬,用生命燃烧敌人的生命,殊死搏斗。 “凉”字王旗深陷楚军之中,再也冲杀不动。苏勉长剑在手,劈砍戳刺,始终处在与楚军正面相对的位置上。 亲卫营被冲散了一大半,只有少数还始终跟随着这位身先士卒的青年帝王。便在此时,侧翼忽有一支生力军冲杀而出,竟是楚军伏兵。得此强援,楚军士气大振,原本占据优势的凉军被压了下去。 奋力冲杀的苏勉并不惊慌——楚军伏兵本就在他预料之内,他对此早有准备,两刻钟后,楚遥率援军赶到加入混战,苏勉感受到压力骤然减轻,面上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要不了多久,尘埃便要落定。 微笑还未扩大便骤然消失,刺骨的寒冷令他惊觉有什么危险人物将自己当作了目标。这是在战场上,四下都是混乱,他辨不清危机的来源,唯有更加警惕而已。与此同时,苏勉并未减缓冲锋的速度,将大部分亲卫远远甩在身后——无论前面有什么危机,他始终都是无畏的王者! 有乌黑箭镞自远方飞来,强力的神臂弩能在比强弓更远的距离上精准命中目标。第一箭,苏勉以剑格开,“喀”地一声,千锤百炼的宝剑被磕出一个缺口,令他脸色一变。 不及躲闪,第二箭倏忽而至,钉进战马额头。跟随苏勉征战多年的紫骝悲鸣一声,轰然倒地。苏勉自马背上滚下,便落入楚军团团围困之中。 骤然失去马背之上的优势,苏勉招架困难起来。亲卫试图用最快的速度赶赴他身边,但很快他的身影就淹没在楚军中,再也看不见。 直到此时,苏勉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他周围的楚军根本不是普通士兵,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闪避腾挪间,他已失去了反击的力量——杀手刀上有毒。 在距离一统天下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百年来唯一有能力统一的帝王,即将殒命于此。苏勉轻叹一声,他终究是无法带给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了……阿遥,她此刻还不知道他就要死了吧…… 忽然间,有清瘦少年身影挡在他身前。温热血液溅在苏勉脸上,那是寄北的血……“寄北!”苏勉惊怒之极,勉力以宝剑撑起自己,寄北一手扶着他,一手挥刀不停阻击敌人。刀不及阻拦的,他就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抢到一匹战马,扶苏勉上马,寄北在马臀上狠狠扎下一刀,战马狂奔向凉军后方。 苏勉被架在马鞍上,双手虚软无法扯住缰绳,一时目眦尽裂,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向后看去,只来得及在刀光血光中看见那少年脸上罕见的安心微笑,他眷恋的眼神…… “卡卡卡!”宋朝怒吼一声,“濮阳眼神不对!”先前明明都好好的,不论是高冷还是孤僻他都演绎得很传神,问题就出在这个眷恋的眼神上…… 濮阳看段明湛的眼神,分明就是“啊你是我认识的人但对我没用任何意义”! 宋朝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在片场更是号称“暴君”,在接连七次被濮阳最后一个眼神搞砸后,终于失去所有耐心,冲他发了一大通火。 少年低眉听训,更是让导演郁卒:“摆出这么一副听话的样子来,实际上油盐不进,简直混账!” 骂完濮阳不算,还要接着骂段明湛:“你做什么吃的!教他这么久教不会啊?让他把你当成大哥、父亲,这都做不到,你还当什么影帝?!” “……”段明湛躺枪,他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就被宋朝选中做了男主角,一举拿下影帝大奖,成为当时最年轻的影帝。他凭什么当影帝?不就是凭宋导您么…… 到底不敢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宋朝呛声,只是好脾气地道:“最后这一眼感情确实不好酝酿,濮阳还小,也不要太苛求他。要不……咱们先拍后面的部分,或许过些天他就好了呢。” 濮阳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法演出那样的眼神,知道急不得,当下表示同意。宋朝恨恨看他们两眼,挥挥手:“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准备下面的戏份。濮阳你继续看着武指,也不要忘了你的戏!”这么聪明的小孩儿,怎么就没法领会这一点点东西呢! “宋导都是为了你好,说话急了不要放在心上啊。”要说段明湛真有男神气质呢,自己也挨骂了,却还是第一时间宽慰少年,唯恐他心里存下疙瘩同宋朝交恶,影响日后前程。 濮阳点头:“嗯,我知道。”想了想又道,“湛哥,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段影帝狐疑看少年,他不是他的粉丝啊,就听少年道:“有个人是你的粉丝……” 后面也不用说下去了,影帝露出秒懂的表情,哈哈笑道:“人小鬼大!”他助理那里随身备着一些用来赠送粉丝的照片,要过一张三下五除二签好名递给少年,“哥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濮阳显而易见地纠结一下,也不伸手去接,而是道:“湛哥,只要签名就好。”照片就不用了。 “……”所以劳资这是被嫌弃了么?影帝无语望天。 收好段明湛签了名的本子,濮阳郑重道谢,被郁闷的影帝赶走了:“去去去,当我看不出来你嫌弃我?我又不瞎。”却又叫助理悄悄跟在少年后面,“看他接下来去做什么。” 拿我的签名送人,小伙子很有前途啊╮(╯▽╰)╭没错,我们段影帝就是这样八卦的一个boy。 过了一会儿助理回来了:“他去找茵姐了。” 善(脑)于(洞)推(太)理(大)的影帝立刻脑补出“蒋茵是我的忠实粉丝,但她不好意思来找我要签名,于是唆使濮阳来要……她一定很喜欢我,啊呀她说不定暗恋我……天呢我好害羞!”等等一系列狗血八卦爱恨情仇。 要到蒋茵签名照,濮阳心满意足回到自己房中,对着小本子上的日程检查片刻,见并无遗漏,这才拿起手机翻看之前收到的短信: 凝视片刻,拨号。 电话一通,听着那边笑声,就知道苏嘉又跟何田田在一起。少年忽略微弱的不快,问她:“你什么时候到?这边昼夜温差太大,记得带上保暖防晒的衣裳。” “嗯嗯!”苏嘉快乐地应答,“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带给你啊。”她不清楚剧组探班的规矩,但有过几次去考古工地的经历,都是要带上水果零食给队员们的。 少年沉默一下,缓缓道:“有一种糖,硬硬的,有很多种颜色,口味也很多。” “诶?”苏嘉思索片刻,“什锦糖是不是?你喜欢吃那个啊,不早说。”她小时候很喜欢吃水果什锦糖,这几年投奔了酸奶的怀抱,就很少吃了。也不知濮阳在哪里吃到的这个,竟巴巴儿要求她带过去。 “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去超市,少不了你的糖。”边说边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航班信息,“明天下午到敦煌。” “嗯,田田姐跟你一起来么?”一想到这两个女人黏黏糊糊的样子,他就觉得碍眼。 苏嘉换上了沉痛的调子:“田田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她要抛弃我跟刘子玉去汉中看油菜花海!” “……”不,何田田不是负心汉。少年松口气,只要你们不来剧组秀恩爱就好。想到这里,不由暗暗感激刘子玉。也不在这个负心与否的问题上多纠缠,轻快道:“我等着你。” “……”没有回应。被指责为负心的何田田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一把将苏嘉按在沙发上挠她痒痒,试图以这种方式让基友感受到自己深沉的爱。苏嘉笑得都快断气了,手机掉在地上,哪里还顾得上回答濮阳? 少年心里给总是欺负他姐姐的何田田记上一笔,挂了电话。 048 我想你了 清明假期第一天,苏嘉包袱款款去《非楚》剧组探班。 古城的各种小吃连同在超市买的酸奶、糖果,装了一只行李箱托运,她自己背了个小包,一身轻松,混迹在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当中,毫不起眼。 一出机舱,便被滚滚热浪逼得后退一步,这才晓得濮阳说“昼夜温差大”不是假话。一手打伞一手拖着行李箱,快步登上往返机场与市区之间的大巴,直奔市区——敦煌是一个县级市,其市区说是县城也未为不可,飞天与马踏飞燕是旅游城市的标志。 按着濮阳发给她的地址找到宾馆住下,将自己拾掇得光鲜亮丽,出门打车往剧组的外景棚去。自《非楚》开拍的消息流出之后,不断有各路记者、大小演员和粉丝前往,因此出租车都不问这姑娘是来做什么的,一听“剧组”二字,油门踩得飞起,十几分钟便熟门熟路地将人送到了摄影棚外。 所谓“摄影棚”其实是向当地政府租借的一大片场地,包括一小片胡杨林、一弯泉水和几座沙丘,丰富的地形在后期制作时能大大减少成本。空地四周拉着警戒网,仅留一个大门供人车出入。 好几个姑娘穿得美美的,撑着伞站在门边向里头张望,期待着能够见到自己心爱的演员。瞧见苏嘉,以为她也是来追星的迷妹,特开心地冲她挥手:“妹子过来这边!” 苏嘉还真就乐颠颠跑过去了,一个一个地问:“你是来看谁的?”那几个姑娘有说是来看段男神的,有说来看茵女神的,还有许孟宁的粉丝和许毅的原著粉,这位原著粉姑娘握着拳头激动道:“我就是来看看我家许毅活生生的样子!” 然后轮到她们盘问苏嘉,苏嘉:“……我是寄北的脑残粉,来看他活生生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原来你是怪阿姨啊!”共同爱好让几个人迅速混熟了,交换了社交账号,便一边聊着原著情节一边打发无聊的等待时光。 过了一会儿,有工作人员出来带他们进去。“拍照前要得到允许,不要随意对着演员大喊大叫发花痴,还有不要乱跑。”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对粉丝开放的,这几个姑娘里头,有一位是段明湛粉丝中的领袖人物,提前同影帝的助理沟通过,才得到进入拍摄场地的允许。 几个姑娘都端着矜持的微笑,力图在男神女神们面前表现出自己最有礼貌最美好的一面。 影棚里正在拍一场打戏,漫漫黄沙中,死去胡杨枝干虬曲出惊心动魄的美感,泉水澄澈,映着碧蓝天空。泉边,楚遥罕见地换下皮甲,穿了一身质地轻柔的丝质红裙。 蓝天、黄沙、清泉、胡杨、红衣、蓝衫,浓烈的颜色交织成美丽画卷,卷轴末端有一黑衣少年静静站立,严肃地盯着场中动作,便成了令这副画卷有厚重感的钤印。 几个人迅速辨认出这是临近故事末尾的一场戏:楚国已然覆灭,身为凉帝的苏勉与妃子楚遥之间的裂隙越来越大,楚遥离开凉国都城长安西去,被苏勉追上,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红衣在风中猎猎翻飞,像火焰也像绽放到极致的花朵,楚遥与曾经爱过的人刀剑相向,只觉造化弄人。 苏勉边打边冷笑:“想想当初我们为了什么诛暴楚!我没有忘记自己守护天下的誓言,你呢?” 摧心伤肝,花枝折断,楚遥猛然收刀,在泉边弯下腰去,露出难以言喻的哀伤和脆弱。“可是你所作所为,与我所想,大为不同。”苏勉没有成长为她期许中的仁慈君主,反而——越来越像那前楚的暴君。 直至此时,两人都不愿再直面对方,只借着泉水倒影观察对方的脸。苏勉忽地叹口气:“阿遥,你扪心自问,这世上可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帝王?” 找不到。他苏勉便是这世上现有的,最好的那个人。他说要守护天下,他做到了。可楚遥还是无比失望:“你很好,可我不想再留在长安了。” 平定楚国之后,她才知道这人最初想娶的是天下首富肖临渊的妹妹——这也就是为何肖临渊对她充满恶意——在被肖临渊拒绝后,才退而求其次娶了她。 而她自己也是在被许毅拒绝后,一怒之下嫁给苏勉。本就不是因爱而是因为利益和怨气结合的两个人,在战争中或者可以相濡以沫,一旦和平来临,裂隙便无可避免:他的妃子,她与许毅的纠葛……令一切向避无可避的深渊滑去。 楚遥不愿自己变成深宫中幽怨狠毒的妇人,天下那么大,她想去看看遥远的西域是什么模样。苏勉却不能轻易放她离开,“跟我回去,我立你做皇后,你同我一起治理天下。” 不,我不愿做任何一个人的皇后。从今以后,我自封为王,统辖密闭于狭小果核内的自己,和浩瀚无垠的宇宙。在泉水倒影里,楚遥对苏勉微笑,而后,飞身远去。 “我不回去,永远不会回去!” 苏勉惊愕且怅惘,怔怔看着她如火背影许久,终于转回长安的方向。那里是他承诺要守护的天下,已有无数人为他的承诺付出生命——包括寄北在内,他不能辜负他们。 “卡!”导演喊一声,“这一段不错,休息一下。”工作人员围住段明湛和蒋茵,递水的递水,换妆面的换妆。 小粉丝们个个激动得浑身打颤,互相扯着对方的袖子,做出“啊啊啊啊啊”的嘴型,在原地乱跳。苏嘉悄然脱队,蹑手蹑脚走到场边的少年身后,正欲吓他一跳,忽听他道:“来了啊。路上累不累?”自己反而被吓了一跳。 “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吓人不成反被下,苏嘉很是郁闷。 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少年垂睫,他才不会承认,他是在摄影棚无数嘈杂中听出了她的足音。记下两位主角的走位和表演方式,濮阳这才转过身来,盯着苏嘉细细瞧。 她放下了马尾,黑发柔顺披散在肩上,看起来成熟又温柔。白裙干净,有尘沙难掩的清逸之气。不过他更在意的不是她看起来美美哒,而是裙子太单薄:“不是说了叫你穿厚一点么?” “带厚衣裳了。”这地方白天热浪滚滚,待到太阳一落山就寒浸浸的,晚间更是叫人恨不得抱着火炉才好。听她这么说,濮阳才不理论了。 刚刚结束的这场戏是今天的倒数第二场,最后一场戏是苏勉军前称帝、临阵登基,场面宏大,因此两场戏之间休息时间比较长。 少年对苏嘉伸出手去,见她不假思索地抓住,心底就升起难以言喻的喜悦。他带着她向工作人员休息区走去,意识到自己又长高了,于是更加高兴。 脸上却还保持着一贯的无表情,一眼看上去倒像是对挂在他胳膊上的苏嘉很无奈。与苏嘉一同进来的姑娘们一回头就看见这一幕,吃惊地张大嘴:“你说是来看寄北的,这就泡到手啦!我勒个去,我也要牵寄北的手!”整部剧里只有这么一个少年,她们略一思索就知道濮阳的角色。 她又跟人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少年腹诽着,板着脸避开跃跃欲试的姑娘们,回到自己的位置。立刻有工作人员投来好奇眼神,濮阳将人往眼前一带,不开口。 苏嘉觉得自家孩子可能还有点社交障碍?不知道熊孩子在剧组混得如鱼得水,她一边忧虑一边笑着同众人打招呼:“我是濮阳的姐姐苏嘉,阳阳在剧组多亏大家照顾了!” 寒暄几句,就坐在濮阳端来的小马扎上,对自家孩子嘘寒问暖起来。少年抱膝坐在地下,手边是一本看了一半的《苏菲的世界》,微微歪着头看她,十句里头偶然回答那么一两句,已是难得的热情回应了。 问完了身体状况和心情,又摆出查作业的架势:“这本书看得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濮阳微微皱眉:“很难。”剧组工作繁重,生活节奏快,但他还是每天都在读书。这一本牵涉了太多西方哲学,对他而言是前所未闻的事物,接受起来格外困难。 他有在读书,这就够了。苏嘉拿出一袋什锦糖来在他眼前晃一晃:“是这个么?” 少年有点迟疑,苏嘉随手挑了一颗撕开包装纸,投喂给他。甜酸滋味在舌尖泛开的一刹那,他眼里微微发了光。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味道。 粉丝姑娘们得到了与爱豆合影的机会,几个人兴高采烈地围着段明湛、蒋茵、许孟宁等人叽叽喳喳。蒋茵对自己粉丝团的那个姑娘有点印象,见她不断回头看休息区,便笑着问:“怎么了?” “嗷嗷我茵女神对我主动说话了!”心里头刷过好几排感叹号,这才用自己最软萌讨喜的表情说:“那边还有个姑娘……”有着共同爱好,又是一同进来的,她觉得就这么撇下苏嘉不太好。 段明湛在一旁听见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扫一眼,哂道:“哦,你不用管她,寄北会陪着她的。” 啊啊啊男神也主动说话了!那姑娘激动得双手捂着滚烫脸颊,内心弹幕被无数感叹号刷屏,抓住难得的机会请段明湛与蒋茵合照一张——没错,她是勉遥cp的忠实支持者! 苏嘉一抬头看见有姑娘对自己招手,也有些意动,正要起身过去蹭几张蒋茵的近照,就被濮阳按住了:“我有礼物给你。”才见着面就想跑,都不跟他多说几句话,你什么意思啊? 于是她也不管那边的姑娘了,坐回去等着少年给自己惊喜。就见他从工作包里抽出一个封面简洁的蓝皮笔记本,接过打开,第三页赫然就是段影帝的签名! 这一页还夹着一张蒋茵的签名照——蒋茵成名于在一部武侠电视剧中饰演的侠女“黑玫瑰”一角,那也是苏嘉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当真是刚烈勇毅,粲如朝霞、艳若玫瑰。这张照片上蒋茵只化了淡妆,肤若凝脂,眼如秋水,直如“黑玫瑰”就在眼前一般。 重要的不是礼物,而是少年拳拳心意。苏嘉感动地看着他,“不枉我这么想你!”熊孩子长大了晓得孝敬姐姐了,本姐姐好高兴~ 熊孩子眼神飘忽一下,看着远处道:“我也想你了。” “诶?”苏嘉差异,“我似乎出现了幻觉……亲爱的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他不是应该口嫌体正直地继续嘴硬说“鬼才想你”么? “你!”少年咬牙,恶狠狠道,“我说,我想你了!”好容易酝酿出一点气氛,全被她玩没了。气哼哼地丢下苏嘉去继续工作,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叮嘱她,“别乱跑,就在这里等我。” 请待在我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因为,我真的想你了。 049 想舔!想嫁! 几名粉丝姑娘带着满满当当的照片和签名走了,留下一大堆DIY的巧克力、饼干之类的。几位演员被经纪人看管得紧,不许吃这些高热量食品,就分给现场工作人员。苏嘉也分到一块,边啃边坐在场边小马扎上翻书。 濮阳简直要被她这种边吃东西便看书的恶习气坏了,再看她怪无聊的模样——电影中每一个片段都不是一条就能过的,不提演员失误造成的cut,即便是完美的高质量输出,也需要多拍几条备用。一个片段看着固然好看,接连看十几遍就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兴致勃勃了——也只好随她去。 宋朝已经知道了濮阳家属来探班的事情,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还是未成年人,不叫家人来看看确实不放心。 段明湛跟他说起这事时,一脸的玩味。他晓得这位影帝面上高贵冷艳,实则有一颗生命不息、八卦不止的少女心。这会儿见段明湛拉拉蒋茵,眼风飞向某一处,就知道他又在八卦着什么了。 下意识顺着段明湛目光看去,宋导演眼前一亮:那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寄北的眼神么! “濮阳,濮阳!”不想错过难得的机会,宋朝将少年喊过来大力表扬他,“眼神练得不错,继续保持。” “……”少年突然明白宋朝想要的效果,点点头表示记下了。又回头去看苏嘉——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神真的有那么明显么? 段影帝兴奋地拿胳膊肘拐蒋茵:“看看!他又回头了!”先前他跟蒋茵说起自己对少年的观察,被女神大人翻了个白眼儿,这会儿再接再厉地试图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他从我这里拿了签名送给她啊!” “他向我要的是签名照。”接触时间一长,影帝前辈的光环褪去,即便自认是个逗比的蒋茵也觉得段明湛是个蛇精病了,还是病得不轻那种。 “……”又感觉自己的脸被嫌弃了,“不对,他一定是在吃醋,不想让那谁天天看到我的脸!” 蒋茵有点崩溃:“湛哥,咱能把脑洞稍微关上一点么?”你身上有个国际品牌手表亚洲区的代言,随便一个商业区就能找到你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英俊的脸,哪天见不着才是奇怪的事情吧。 影帝大人有点委屈,小声道:“茵茵,你理我一下嘛……” 女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走两步离他远一点,跟许孟宁去聊天了。许孟宁在剧里头各种邪恶阴险,真人却颇为温柔软萌,让蒋茵有一种撩妹的快感,时不时就想去撩他一把。 军前登基这一条拍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剧组收工往酒店赶。段明湛有自己的保姆车,不跟别人挤在一起,兴奋异常地拉着自己经纪人的袖子:“你说我和蒋茵在一起好不好?” 经纪人有点懵,他家这位影帝总是出各种幺蛾子,“不需要吧……” 大制作、热门IP、大导演、当红影星,这部剧的话题度已经够高的了,再炒作绯闻反而容易引起影迷反感。再说段影帝早过了靠绯闻炒人气的时候了,他需要的是保持格调,而不是过多的曝光率。 而且就蒋茵而言,恐怕也更愿意传出与许孟宁的绯闻,而不是与段影帝。无他,后者更容易被说成是抱大腿上位而已。 综合种种考量,经纪人得出深思熟虑的结论:“真的不需要,你专心拍戏就好了,别的事我会替你打理好。” “……”段明湛有点郁闷,“连我谈恋爱你也想代劳么?” WTF!经纪人和助理同时在内心咆哮:所以你是真的看上蒋茵了想要潜规则她吗? 似乎是透过表情看到了他们的内心,段影帝表情狰狞:“劳资一点都没想潜规则!劳资就是有点喜欢她!”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开了那个“蒋茵喜欢我”的脑洞之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呢! 不玩虚的啊……经纪人吸口气,安抚炸毛的影帝大人:“既然你喜欢她,为了她好,等这部戏上映再传出风声不迟。”安抚完又是恐吓,“在此之前有一点风声露出,你就等着蒋茵跟你翻脸吧!” 人姑娘一路走来不容易,想好好拍个戏还被影帝牵扯进绯闻里,八成还要被他的脑残粉各种诋毁,一定会想打死他啊! 另一边,武指组的车上,苏嘉正握着手机刷社交网。她关注了《非楚》的话题,这会儿就看见话题下面新出现一个长长的帖子,正是蒋茵粉丝团的那个姑娘写的,详细描述了她们从北京、上海、海南各地出发,汇合于古城,最后几人组团来刷爱豆的行程。 图文并茂,语言诙谐有趣,这个帖子很快就被顶上了热门。尤其是其中的片场照片,更是被疯狂转发。有很多人表示心疼在烈日下片场外等候了两个多小时的妹子们,还有更多人表示只要能与爱豆亲密接触自己可以晒更久…… 濮阳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看完帖子,指着片场门口闪现一角的白裙子问:“这是你?”先前跟她说好到了片场打电话他会请人带她进去的,这下发现了真相,少年顿时不高兴了。 苏嘉笑着不答话,她这是第一次来敦煌,好奇多过对舒适的追求。见少年漆黑的眼睛控诉地盯着自己,弱弱道:“我就等了一会儿……” 没有效果,果断转换话题,“啊我快要饿死了,什么时候吃饭?去哪里吃?吃什么?” 面对人生三大终极哲学问题,濮阳的注意力被引开了,歉意道:“该早点带你去吃饭的……晚饭八点左右,就自宾馆自助餐厅。”他工作时间走不开,一心想着要她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却忘了饭点的问题。 “对不起……”握着她的手,少年低声道歉。苏嘉一下子靠在他身上,忍笑忍得浑身抽搐: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当天晚上,苏嘉睡前躺在床上固定刷社交网,就瞧见一条话题被刷上了热门,甚至排在今天的探班帖之前,那个话题的名字是:#片场美少年!# 原po没有做过多描述,只是给出了简明扼要的解释:“《非楚》剧组,何寄北饰演者。” 底下照片排成九宫格的样子,有的是少年穿古装,手持战刀警惕的模样;有的是他穿一件白色卫衣,双手插兜立在摄影机旁边;甚至还有他盘腿坐在地下吃盒饭,连吃饭都板着一张俊脸的样子。 最中间一格里的他却是眉目精致、线条冷冽,神情却是格外柔和的,点漆一般的瞳子里有着明亮温和的色泽,与其余八格中冷肃的模样截然不同。 对比鲜明得教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他在看着谁?谁这样有幸,能得他另眼相看? 原po底下被顶得最高的一条回复仅有四个字:“想舔!想嫁!” 这年头的怪阿姨真是越来越多了……苏嘉怪阿姨毫不犹豫点了赞并转发——她知道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他会长成她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男人。到那时候,想舔想嫁的人会更多哒! 再一张一张细细看这些照片,便发现虽然原po是一个粉丝号,但这些照片显然不是同一时间拍摄的。最中间那张是今天下午,他俩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而最早的那张照片里他还穿着羽绒服呢。 这么说起来,更像是影视公司的营销手段啊……这些照片为濮阳吸引了一大批颜粉、亲妈粉和脑婆粉,可也招来了不少黑子,才上头条一个小时就有许多“长得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演技怎么样”,“哪里好看了!完全看不出来好么。”,“要么有人,要么有脸,豁出去谁不能当明星?”等等一系列恶意的评论。 颜粉是最不稳定的粉丝群体,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转路人或者转黑,这一轮宣传本就是试水,影视公司这边得到了预期之中的反响,便不再大规模推送关于少年的信息——保持粉丝的饥饿度,同时又不能让他们忘记,这才是宣传的精髓之所在。 苏嘉不晓得幕后团队的运作,努力克制情绪,用最冷静客观的话回复了几条说得特别难听的话之后,怒气却起来了,越看越气愤,直接爬起来暴走! 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怒气稍平,又生出心疼来——那么干净的一个少年,就因为长得好看,就因为有了一点小小名气,就要被心存恶意的人诋毁侮辱,凭什么?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若是他看到这些评论,又该怎样难过啊…… 看看时间才十点,穿上外套风风火火跑上楼去敲门。等门打开,对着少年清朗的脸,她却一时失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濮阳见她站在门口只是发呆,先将人拽进房里按在沙发上坐下,倒杯水给她,自己边玩手机边等着她说话。 似乎把一个好孩子养成了网瘾少年……苏嘉又跑偏了,隔了一会儿才找回原本的思路,问他:“看见今天的头条了么?” “嗯。”他前段时间刚刚用手机号注册了社交网账户,还悄悄关注了几个人,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 看他波澜不惊的样子,苏嘉更加不放心了,认真道:“有些人的恶意揣测,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总是将恶意宣泄在无辜者身上。” “总是喜欢你的人更多一些啊。”这么一想,认识濮阳的人里头,的确是喜欢他的居多。 “嗯。”少年答应着,似乎听进去了。苏嘉揉揉眼睛,她怎么觉得自己从他脸上看见了一闪而逝的笑意,是玩了太长时间手机产生了错觉么?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濮阳一再保证自己不会受到恶意言论的影响,他姐姐才一步三回头地下楼回去自己房间。 “等等,我送你。”少年起身跟上去。路过的段明湛恰好听到这一声,觉得自己简直要被闪瞎了:不就是下个楼嘛你们要不要这么黏糊! 再一想蒋茵还不知道他的心思,顿觉苦逼。紧接着脑洞就开到了蒋茵拿下影后奖杯,夫妻二人携手把家还的美好场景,顿时笑成一只哈士奇。 苏嘉:“……”我不小心看到男神笑得像只哈士奇,会被他的经纪人灭口吗?挺急的,在线等! 送苏嘉去睡觉,回来关上门,濮阳盯着手机屏幕真的笑起来。“唯我堂”从来就没有好名声,初入江湖,他便因为师门恶名昭彰而受到许多为难和攻击,相比之下这样不痛不痒的谩骂实在是轻的了。 更何况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的名声上面,而是在——他的账号关注了一个叫“皇帝采荷制新装”的人,那人的最新状态正是转发他的照片并跟评“想舔!想嫁!” 如果苏嘉在这里一定会觉得丢人丢到了姥姥家:马丹那不是我的马甲吗?! 发花痴被本尊看到什么的,真是好羞耻! 050 我看上了莫高窟 次日早晨五点多,剧组工作人员连同演员就陆续起床准备工作了。苏嘉隐隐听到动静,也爬起来换上轻便的运动服,跑了两圈再打一套拳,然后特骄傲地跑去向濮阳表功:“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都要好好锻炼哒!” 其实是被虐久了产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吧,尽管每天起床都很艰难,可要是哪天起迟了,更是一整天都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在得到表扬之后,某人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迈着矜持的步伐去餐厅吃早饭。本就是星级酒店,三餐质量比快捷酒店高上不少,外加酒店有两层都被剧组包了下来,一想到每天吃着自家饭菜的就是影帝和女神,酒店经理哪里还淡定得下来,亲自督促两位大厨务必要用心准备。 沾剧组的光,苏嘉早餐吃得很是开心,别人都要开工了,就她还在细嚼慢咽。濮阳也不管外头的人脚步匆匆,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耐心等着她吃完,得空还夹一只小笼包给她。 苏嘉正忙着剥水煮蛋,腾不开手,就着濮阳的手咬了一口,被香菇青笋的鲜味激得眯了下眼。又咽下一口熬得金黄浓稠的小米粥,扬头示意他:“你快去工作!我待会儿自己去莫高窟,晚上回来陪你吃饭。” 不是要再跟他去剧组,而是要独自去玩。她一定是早就想去参观莫高窟了!少年觉得自己成了顺便的那一个,冷哼一声,放下还夹着半个包子的筷子大步走出去。 适才还大作的喇叭声停了,郭宝钧沉着脸训斥濮阳:“你是奶娃娃吗?都多大人了还这么黏糊。” 濮阳看他一眼,不做声。武指组长差点被他这一眼气死,那眼神分明是说“我确实年纪不大啊。”你年轻了不起啊!郭组长郁闷地直挠头发。 宋朝打算今天重新拍濮阳始终过不了的那一条,先前的大场面都可以剪辑,唯有那一眼无法作假。 苏勉眼底布满血丝,眼眶已然红透了,他凝聚全身仅有的力气望向寄北的方位,那少年身处刀丛之中,深深凝望他一眼,随即被刀光淹没…… “寄北!”苏勉再也看不见他承诺要守护的少年。 “卡!”宋朝暴躁地喊。段明湛晃晃神,从苏勉悲怆的感情中退出来,恢复乐天的常态。 今日濮阳的表现有长足进步,至少已经被他带进了戏里。可宋朝还是不满意,喊两人过去,让他们看摄像机里的回放:“明湛没什么好说的,记着寄北不但是你养大的孩子,还代表着你对天下百姓的承诺就是了。” 几个人都注意看濮阳在镜头里的样子。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像先前那般冷漠,多出了些眷恋的感情,但其中僵硬却很容易让人看出他是在演戏,他并没有真的去眷恋那个人。 挥挥手让段明湛去休息,宋朝没再冲濮阳发脾气,平静道:“记得我昨天说的话?” 少年点头,导演昨天点醒他这段戏需要什么样的眼神。他努力去做了,但如今看来效果并不理想。 宋朝吸口气,决定用上相当不常见的办法。他罕见地和颜悦色道:“昨天那眼神是对的,但你不要去演,要将那种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那是世上最珍贵的信任和依恋。 声音低下去,“你面对的不是段明湛,是苏勉。苏勉,同你姐姐是一样的。你姐姐很危险,你要去救她,可为了救她你就要去死。你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宋朝知道事实并不会这样夸张,他只是用上了一定的心理暗示,这可以帮助少年保持情绪直到拍完这一条。 但濮阳霍然抬头,一字一顿道:“她不会死!” 他没有被宋朝的暗示所影响,眼神清明锋利,像刚刚淬了火的刀。宋朝微微一惊,仿佛亲眼见证了一个高能反社会的诞生。幸而这个不受控制的家伙还有可牵制的点……虽说他刚刚试图用那点牵制他的时候就差点被反噬。 过了好一会儿,濮阳表示受教:“我知道了,谢谢导演指导,我们再来一次吧。” 宋朝:“……”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这一次,完美通过。先前的戏份中一直是段明湛带着濮阳走,直到这一刻他竟被濮阳所压制,到宋朝喊卡之后他还觉得自己是苏勉,红着眼挣开助理奔向死去的寄北。 “寄北,你醒醒!”随着他凄厉的喊声,满面血污的少年睁开眼,奇怪地看他一眼,推开他站起来。 段明湛:“……”马丹劳资被这小子带入戏了!还能更丢人吗?正在懊恼,转眼瞧见蒋茵动容,又觉得心里高兴,踱过去冲女神摇尾巴——多亏他是影帝,即便是摇尾巴也能摇出一股子高贵从容的味道来,蒋茵还觉得他虽然蛇精了一点,但风度很不错呢。 宋朝总算知道哪里不对了。心理暗示本就容易出问题,他迫不得已用上了却没能奏效,反而激得濮阳反过来控制了他的男主角。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做第二次了。 苏嘉在莫高窟居然又遇到了熟人,比她高两届的学姐,专业是文物保护与修复,毕业后凭借扎实工地和优秀技术水准成功进入敦煌研究院。难得遇见学妹,学姐带着苏嘉参观了好几个通常不向普通观众开放的洞窟,又送了一大叠印着美丽古朴佛像和壁画的纪念明信片给她。 参观完毕的时候苏嘉已经爱上了学姐,抱着她的腰不放开:“姐你留我在这里工作两天吧,我给你打下手!” 学姐笑着摸摸她狗头,问:“那你的工作呢?” “……”某人这才记起自己的假期快要用完了,明天还要回家,后天上班要准备布置那个日本文化展。恋恋不舍地表示以后一定会再来,含泪离开。 于是濮阳下班的时候就看见他姐姐一脸花痴相,不由揉了揉额头:“你又看上哪一位了?”按她的颜控程度,除了蒋茵和段明湛,只怕许孟宁他们也难逃魔掌。 苏嘉一拍桌子,“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我就是觉得莫高窟好好看~”哦,原来是看上莫高窟了。“学姐好温柔好漂亮,嘿嘿嘿……” 所以说,还是看上了学姐不是吗? 郑欣然白色衬衫朱红包臀裙,踩着细高跟鞋出现在餐厅门口,同宋朝等人打过招呼,说了几句话,走到员工餐位这边先是喊了一声濮阳,接着发现苏嘉也在,便打消了叫濮阳出去说的念头,在桌边坐下。 她为了保持身材一直节食,纵然刚刚下飞机,也不敢吃太多东西。看这姐弟俩大快朵颐,不由恨恨望天,试图幻想自己手里的柠檬水是一盘红烧鲤鱼。 吃完饭三个人都去了濮阳房间,郑欣然这才说明来意:“公司董事会最近引进资金,二少走不开,又放心不下剧组,让我过来看着点。” 长安影视的投资不光是《非楚》这一部电影,马二少名下也不是仅有长安影视这一家公司,这种情况下,不论是他自己总往剧组跑还是派心腹秘书过来,都足见重视。 “公司对你的第一波宣传反响很好,后续也在策划中,你安心拍戏,暂时不要与媒体接触。” 郑欣然转达着马致远的嘱咐,又对苏嘉道:“虽然二少才是濮阳的监护人,可你是他姐姐,总要让你知道我们今后的打算才好。” 说起这个苏嘉就火大:你带着自家熊孩子好好儿过日子,突然来个人跟你们互相帮助,你还以为他是好人呢,他就抢走了孩子的监护权。换谁能不生气? 她原本屈起一条腿坐在濮阳床边,把作为让给了郑欣然和濮阳。这会儿往后一倒,整个人瘫倒,拿手捂着眼睛无力道:“随你们去吧。”气着气着就看开了,就是亲生的孩子,被拦住追求梦想的脚步,也要心存芥蒂呢。 郑欣然忽略滚来滚去的苏嘉,她知道濮阳虽然年纪小,却特别有主见,不会轻易被人影响——即便那人是他的姐姐。 “你若是入行,我给你做经纪人。”秘书当久了,她也想拥有一份更有成就感的事业。在马二少身边积累的经验和人脉,都能使她和手底下的艺人得到更好的资源。 濮阳礼貌地表示很期待与她的合作,送她出去,回来从一团乱的被子里拽出自家姐姐,肃着脸问她:“你不愿意我走这条路?” 苏嘉窝在被子里叹口气,不论是长安影视还是郭宝钧等人,似乎都很乐见濮阳去做演员。他自己也愿意,那么她的意愿就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已经为濮阳铺好了一条路,只要他愿意,就能立即步入星途。也许那条路上有种种艰难险阻,但也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种种优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勿强施于人。她觉得娱乐圈混乱,别人看到的却是站在高处的风光荣耀。这世上,谁又一定能强迫谁? “不,我不反对。”他既已决定了要走的路,她还是不要添乱的好。帮不上忙,至少不要拖后腿。这么一想,立刻释然了一些,“只是那个圈子风言风语太多,纸醉金迷,无论如何,你不要迷失在里头啊。” “嗯。”他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是为了权柄与利益。在这个武术没落的、法律相对健全的时代,外貌可以为他提供最快的上升通道,他怎能不抓住机会好好利用。 苏嘉站起来在地上跳两下,好像通过这个动作找回了好心情,摸摸少年长长了一点的头发,笑眯眯回去休息。 她走以后,濮阳抱着被子,脸儿红红:这上面有她的气息呢,晚上会不会又做那样羞人的梦啊?竟有一点点……期待…… 051 跌倒了要抱抱才能起来 次日苏嘉要回古城,濮阳请了半天假送她。因为他的重要戏份都已拍完,后期需要补拍的也不多,武术动作设计也都教给了许孟宁,走开半日想来问题不大,宋朝果断放行。 段明湛特别嫉妒,不敢在宋朝跟前说什么,跑去找蒋茵嘀咕:“都说我是宋导最宠爱的演员,你瞧瞧他对我啥样对濮阳啥样……怎么就不给我放假呢。” 蒋茵抢白他:“你多大濮阳多大?你是配角吗?” “……”茵茵你就不能安慰一下我么,我只是来求认同求顺毛QAQ 另一边苏嘉也正在给濮阳顺毛,举起两个夜光杯问他:“哪个好看?” 少年动动嘴唇,将那句“你好看”咽回去,板着脸回答她,“都一样。”工业化流水线批量制造的旅游纪念品,怎么分得出高低。 苏嘉冲他皱皱鼻子,不屈不挠:“若是送给你的话,你选哪一个?” 春风不度玉门关,可四月初的风终究是将道旁杨柳染绿、枝头花苞催红了。濮阳愉悦地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指着她左手上那只道:“这个。” “我也觉得这个更好看。”苏嘉笑眯眯地付款让店主把杯子包起来,回头解释道,“带回去给田田的。” “哼!”让他选了又不送给他,小孩儿炸毛了。 苏嘉包好了给基友的礼物收起来,拉着自家熊孩子凑在店家色彩浓烈的橱窗前玩起了自拍。她阳光灿烂,他乌云密布,拍了好几张都像是在两个天气里。 某人终于意识到自己逗得过火了,转头去求他:“阳阳,笑一下啊。” “……”少年扭头看远处,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好吗,才不要被她一哄就笑得像个傻子。 “阳阳,阳阳,你看看我!”苏嘉不慌不忙,冲他做鬼脸。自家孩子什么样子都很可爱啊,她太喜欢他别扭的模样了。不过拍照嘛,还是高兴一点好。 濮阳看着她,明明挺清秀的一个姑娘,做出这种奇怪的面部表情来,真是……嘴角飞快地翘了一下,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然而不等人看清,他又将那点笑意结结实实地按下去,再不叫人窥出一点端倪。 这都逗不笑!心一横用上杀手锏,伸手到他腋下一通乱挠。少年猛地一颤,脸绷得更紧了,牢牢捉住她手腕,严肃道:“你这是犯规。”逗不笑就咯吱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好好拍张照我就不骚扰你了。”哦,你还知道这种行为叫做骚扰啊? 濮阳点点头。苏嘉重新举起手机,两个人头凑头,在镜头里对视。她调整一下表情,催他:“快点笑,快点。” 少年瞪她一眼,又被她瞪回来。两个人互不相让地瞪视,直到她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后少年眼里终于漾起丝丝缕缕笑意,像江南孟春时节浮着苍翠藻荇的幽潭,刚刚融化了表面一层薄冰,露出底下经年不变的温暖,氤氲出薄薄的雾气来。 机不可失,苏嘉抓住机会咔擦咔擦连拍好几张,觉得自己占到了大便宜,兴奋道:“等你成名了,我就可以靠这些照片变成小富婆!” 濮阳无奈,“你要卖照片?”这种致富方式,堪称他所听过最奇葩的一种。 “不光是照片啊,”苏嘉摇头,“你穿过的衣裳,你用过的杯盘碗筷、毛巾牙缸……等你成了大明星,一定会有疯狂的粉丝想要的。” “你不觉得那样很变态么?”吐槽一句,然后才意识到这不是重点。他想说的是,“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卖东西,我能养得起你。” 西北早晨的阳光多多少少带着些金色,他迎着光,一张毫无瑕疵的面孔好似最好的和田羊脂玉。羊脂玉里头养着两丸黑珍珠,认真的眼神凝视着她,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噗!”不会营造气氛,却最会破坏气氛,难怪单身到如今。苏嘉捧腹大笑,弯着腰道:“傻样儿,你还能养我一辈子不成?”女孩子要独立才能由尊严,她连父母都不依靠了,还能让这孩子养着她么? 见她笑成那样,濮阳不说话了。他微微垂下眼,心道:有何不可? 我有能力,我愿意养着你。 一辈子。 苏嘉擦擦眼泪,一本正经地教育他:“你只能养着你媳妇儿和孩子。另外,如果你喜欢的姑娘不愿自己工作,只想靠你养着的话,你要稍微考虑一下她是不是可靠。” 少年不耐烦了:“尽说些没头脑的事情。”他这样出身的人,如何能娶妻生子?不是谁都能无视在“唯我堂”培养出来的性情与习惯,一心向着他的。 闲话少说,两人拦车到了机场,办好手续就等着登机了。先前是苏嘉送别濮阳,这一次调了个个,少年仍旧很是不放心,一会儿说“下飞机打电话给我”,一会儿又说“回去坐机场大巴,不要随便拼车,更不要上黑车”,还有“一个人在家要小心,叫田田姐过来一起住也行”…… 苏嘉扶额:“你是觉得我有多低能啊?”明明你没来的时候,姐姐我一个人生活了好久的。本宝宝满中国跑参观各地博物馆的时候,你还连电灯泡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少年实话实说:“我觉得你不具备规避风险和保护自己的能力。”但即使是你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也一样会担心。那不是觉得你笨或者无能,而是无法遏制的牵念。 广播响起,濮阳背起她的包走在前面,苏嘉在后头一路小跑,突然喊住他,一脸天真烂漫地撒娇:“亲爱的,抱一下嘛~” 濮阳:“你几岁?” “宝宝今年四岁,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 “……”一把年纪还装嫩,你真是够了! 濮阳不理这个蛇精病,自顾大步往前走。忽听苏嘉“唉哟”一声痛呼,急忙回头,便见她蹲在地上揉着脚腕。 少年脸色变了,奔回来急声问:“你怎么样?”一边问,一边手已覆上她脚腕,小心翼翼地探查。 没有摸到扭伤的筋骨,更没有骨裂的痕迹,濮阳被这没来由的症状惊出了一头汗,又连问好几声“哪里痛?痛得厉害么?”连他的摸不出来的伤处,只怕有大问题。 苏嘉可怜兮兮地对手指:“我摔倒了,要濮阳抱抱才能起来。” 濮阳:“……” 这个丧心病狂的撩弟狂魔!为求一个拥抱居然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也是没谁了。 濮阳被打败了,无奈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不但丝毫不感到羞愧,反而满眼期待。只得将人从地上拽起来,轻轻拥进怀里。 刚才以为她真摔了的那一瞬间,他气息都不稳了。便是此刻,心还在砰砰狂跳。 这个混蛋故意来撩拨他,却不知道他心底藏着多少秘不示人的感情。就像急于发芽的野草,他不敢给它们一丝阳光一点水分,唯恐蓬勃生长不受控制,她却非要撬开那层壳看看里面是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里面是野草的种子,而你是雨露阳光和风。 现在,野草发芽了,瞬息间漫山遍野。我被疯长的念头蛊惑,不想放开,不想看你离去。 你总这样逗我,可逗完又不管我。便如现在,你就要离去,又要我怎么办呢? 少年胸膛并不宽阔,但双臂有力。被他这样圈着,他的下巴抵在她发心,她的鼻尖撞在他心口,呼吸间全是少年清爽的气息。苏嘉久违的少女心突然不合时宜地出现,慢慢红了脸。 明明只是想要一个纯洁的临别拥抱啊……这,这有哪里不对…… 过了不知道多久,广播最后一次催促响起,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轻轻挣脱,向后跳一步,匆忙道:“我走了啊阳阳,有事及时通知我!”提起包飞也似的跑了。 穿着清新可人的白裙子却跑得像只兔子……濮阳叹口气,对着她的背影摇头:姐姐,你看起来真傻。 整趟航班上,苏嘉都心神不宁。心里将登机前那一幕翻来覆去地回放,一会儿觉得那没什么,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太过分——她一向自认是个撩妹高手,一直努力学习各种撩妹技巧并勇于实践,简直有将读者群发展成为后宫的趋势;可有时候撩妹成为本能,不自觉地用在濮阳身上……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死一死。 或者说,少年没有因为她的肆意轻薄让她去死一死,堪称奇迹。 下了飞机发个短信给濮阳报平安,也不急着回家,先赶去何田田公司,当着许多同事的面一把抱住,又摸又蹭。何田田驾轻就熟地配合,看得她老板梁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悄悄给女朋友花荼蘼发消息:“我公司有个妹子是蕾丝边哎,她的女朋友这会儿来了,两个人正抱在一起呢。” 蹭了一会儿,苏嘉放心了:这才是拥抱的正确打开方式嘛╮(╯▽╰)╭ 相比之下,濮阳那个拥抱拘束得就像他的脾性。她先前一定是想太多了——还不如田田会吃她豆腐的少年,怎么可能有其他的想法。 一定是因为被她骚扰得太厉害,才不得不配合她,就像莫高窟的学姐和读者群的妹子一样。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052 为谁而活? 接下来的一个月,长安影视加大《非楚》宣传力度,先是放出了所有主要角色的定妆照,几天后紧接着便是第一段片花。观众对电影的热情持续发酵,电影知名度越来越高,已经脱离网络范畴成为千家万户耳熟能详的大制作。 与此同时,对濮阳的宣传也在不紧不慢地进行。相比《非楚》,长安影视留给他的资源简直可以称得上吝啬——毕竟还没有签约——但在这个网络发达的年代,信息传播的速度往往超乎人们想象,至少在年轻人的圈子里,这个美貌绝伦的少年已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西青赛武术冠军的名号被人发现,有个博主甚至放出了一段视频,正是濮阳同董煜的决赛。没过多久甚至有人翻出了很早以前他晨练时学太极的视频。 食色,性也。相对富庶而自由的时代,人们总是更注重感官享受,对美色的追求更是衍生出了“颜值即正义”的口号。 清朗英俊少年郎,西北武术冠军,何寄北的扮演者……当一系列身份复合早一起,濮阳已成为一个被一众阿姨姐姐放在电脑屏幕上舔舔舔的小鲜肉,而不再是那个刚来到这个城市时一无所有的小可怜了。 “小可怜?”何田田斜眼看苏嘉,“也就你这么觉得了吧,你说这话一点都不带亏心的么?”把那个武力值和高冷值双双爆表的男孩子说成是小可怜,也只有她这基友才干得出来。 “我说,你是他妈呀,还是他表姐?”身为基友还不如你一个表弟重要,天天听你把他挂在嘴边,我也会吃醋的好吗? “……”我是他后妈!曾被何田田亲自贴上后妈标签的某人心虚地瞄一眼电脑,果断转移话题,“左师兄请吃饭,一起去呗。” 有那么一瞬间,何田田觉得自己嗅到了八卦的气息,从沙发上爬起来,双眼亮闪闪地盯着苏嘉:“哦~”声音拐过三个弯,其中深意已不言自明。 但事实上这只是一次酬谢。前段时间宣教部考核新招的志愿者,负责考核的正是左斯远手底下管着的五六个人。平均一天下来,每个人要考核过三四支队伍、将近百人。不巧那天张怡敏请假,有一个组没人,左斯远自己也带了好几个队脱不开身,就又从展陈部将苏嘉借走了。 对此,步雁行还对左斯远表示过不满:“你宣教部没人了怎么的?见天来我这里借人。人不够就多招几个啊!”就是因为人不够,才需要大量的志愿者……然而招人这种事情他们两个谁都管不了,也只能口头抱怨一下,就让苏嘉去了,“可不许给我丢人!” 最终苏嘉也没给步雁行丢人,完美完成任务。一天考核结束时,左斯远表达了感激之情,并提出请她吃饭——这在博物馆员工之间也是常有的事情。 听完前因后果,何田田无聊地坐回去,撇嘴道:“那你去就是了,拉我做什么。”左斯远很不错啊,要是能发展出点什么来,绝对不是苏嘉吃亏。 苏嘉黑线了一下,严正指责基友的错误:“你不要自己脱单就强制我也脱单好么?”当初刘子玉是各种贿赂她来着,左斯远又没贿赂何田田,怎么她就开始帮他说话了? 然而……你怎么知道何田田没有受贿? 妩媚的桃花眼眯起,何田田慢条斯理地修着泛着贝类光泽的指甲,轻声道:“那就一起去,要不要脱单,吃完饭再说。”她创造了机会,能不能抓住就看左斯远的了。 这也不算是卖基友,若对方的确怀有什么不好的心思,打死她都不会答应给制造机会的。 苏嘉一脸纠结:“我要不要告诉阳阳啊?” 何田田怒了:“我去!你连这种事情都要告诉他么?你这辈子是为你自己活还是为他濮阳活着?” “为我自己。”人活于世,不可以为了其他任何人的意愿而强行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她没有拒绝一顿饭的必要,尽管……濮阳不喜欢左斯远。早在爬华山之时,他就明显表现了出来。 这顿饭吃得并没想想象当中尴尬。左斯远温和斯文,春风化雨,没有丝毫侵略的态度。无论他的目的是真的感谢帮了他忙的学妹还是有别的想法,两个姑娘都没法从他的接人待物、言语谈吐中挑出毛病来。 “真是可怕的人啊。”何田田拉着苏嘉去洗手间,一离开左斯远的视线,立即冒出这么一句。 “……”硬叫我来的是你,现在说人可怕的也是你,你怎么回事? “你没有发现他太完美了吗?”何田田打了个寒噤,“简直像……衣冠禽兽,像是电影里那些变态!” 苏嘉笑,她也这么觉得。但左斯远绝对不是变态——若他是危险人物,濮阳会警告她小心的。但少年只是不喜欢他,并没有太过防备。 之所以那样温润完美,一方面是因为他本身性情如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并不喜欢她吧。至少,不是那种令人心神俱醉的喜欢。 幸好如此!苏嘉不觉松口气,只因她现在并没有对谁动情的想法,若是左斯远真的对她有想法,那日后相见太过尴尬,她还怎么在博物馆混下去? 没有心理负担以后,回到桌边就吃得更欢快了。左斯远含笑看着她俩一边互损一边据案大嚼,不时插句话,控制着话题在舒适的范围内,既不会热烈到影响进食,也不至于冷场。 招手让服务员将茶换成了鲜榨果汁,温和地问两人:“还想吃什么菜?”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菠萝咕佬肉!” 加了菜,左斯远不禁心道:这俩姑娘还真是老实不客气。他见过太多不敢吃肉的姑娘,也见过许多喜欢吃肉的姑娘在他的气场面前不敢提出自己的诉求,这两个是为了吃不顾一切啊。 回程左斯远更是体贴地将两人送到住处,这才风度翩翩地告别。 他一走,何田田抓着苏嘉开始逼问:“说吧,什么想法!”变态什么的只不过是她开玩笑,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像要全世界都跟她一样幸福。 但苏嘉现在就感觉很幸福,所以坚定地拒绝了她的提议:“没有想法。”你说得对,我是在为自己活着。所以,当我对左师兄没有想法的时候,谁都不能让我对他有想法。 何田田不打算逼迫自己的基友做什么选择,只是笑道:“我说,单身二十多年,你其实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爱情吧!” “是么?”苏嘉忽地转身,手扶在电梯壁上,将何田田圈进怀里,凑近了问,“你当真觉得,我不懂?” 何田田弱弱点头,壁咚什么的,她的小心脏受不住啊! 苏嘉自以为露出自以为邪魅狂狷的表情,沉声道:“那是谁说我总写虐恋来着?是谁总被我虐得嗷嗷叫来着?” 何田田一把抓住她,尖叫:“所以你其实是sm爱好者吗?!”电梯停了,门口站着好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何田田的声音在电梯间里惊雷一般滚过来滚过去,再加上苏嘉一副要亲下去的样子,惊得他们露出尴尬表情,也不进这趟只有两个姑娘在里头的电梯,任由电梯合上门,往上层缓缓行去。 何田田一把捂住脸蹲在电梯里,哀嚎:“天呐我的一世英名,就这样毁在你手里了!” “我才是住在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个好吗?”苏嘉不以为意地安慰基友,“你乖啊,不要逼我,否则我回头就写哼哼大人变成人的剧情!” “……变成人,会怎样?” “当然是霸道猫总爱上你呀~”哼哼大人是一只小公猫吧? 何田田恶寒一下——从此再也无法直视我的猫了! 进了房间何田田威逼利诱基友不许写那种羞耻的剧情,苏嘉答应着,去阳台上给濮阳打电话。 适才还有点闹腾的女孩子安静下来,忧虑地看着基友在阳台上踱来踱去的身影,心道:“你说你说在为自己而活着,可还是没法不考虑到濮阳的想法吧。可这世上,没有谁能为别人负责到这个程度,即便……他是你最亲爱的弟弟。我怕你已经迷失了啊……” 苏嘉不知道何田田忧心忡忡,快乐地跟少年通报自己今日行程,轻描淡写地讲述了被左斯远请吃饭的事,并转述了何田田关于“衣冠禽兽”的评价。 濮阳道:“禽兽还不至于,大约是斯文败类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原本“==”的表情变成了“^^”,只可惜苏嘉看不到。 “你这是在讲笑话么?”笑点何在啊少年!冷笑话什么的,不要讲那么多。 少年不接这话,说起别的事情:“剧组就快杀青了。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后回去。”《非楚》本就筹备已久,在战场剧情开拍之前,文戏已全部结束。从敦煌回来之后,再有补拍之类的,就会在古城附近的摄影棚中进行了。 苏嘉不知不觉露出大大的笑容:“那我等着你回来……给朕做饭啊。” 听闻前半句话而生出的温暖感觉被后半句冷水浇得一丝不剩,少年回到“==”的表情,声音凉凉的:“知道了。” 053 我来接你回家 五月到来,天气越来越热。繁花谢尽,绿树荫浓,树下色彩明艳的则是绚丽衣衫、动人笑靥。这是古城最美的季节。 濮阳收到一条消息,打开一看,就见他姐姐拍了一张博物馆大门侧边的海棠,曾经累累垂垂的粉白花瓣已全部凋落,树叶却是鲜嫩的绿色,叫人眼前一亮。底下不甚应景地写了一句“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少年微笑一下,回复她: 得到答案苏嘉就满意了,立时回过来一条: 濮阳放下手机,被化妆师抹了满脸粉,教育他:“晚宴灯光下面,一定要有妆容才好看。吃喝都要注意,别花了妆。”强灯光与镜头都吃妆,再好看的人,没有妆容的话,在那样的光线下面都会显得病态苍白,谈不上好看。 蒋茵艳光四射,闻言笑道:“濮阳本来就很好看啦。”看看左右无人,凑近了低声道,“你跟紧点湛哥,若是……遇到不好的事情,就叫湛哥。一定不要忍着,被人欺负就不好了。” 她出道至今,从小龙套到今日咖位,经历过人间种种罪恶。纵然一直洁身自好,却见过太多被强迫的小姐妹,以身体换名利的小明星,以势力压人的权贵……这个圈子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混乱,却也没多干净。 以往在剧组里,有宋导演压阵,总不会出大乱子。可今晚这场杀青宴汇集了三教九流的人物,不光是当地名流,整个西陇省和西秦省有头有脸的人都有可能出现。还有一些虽不起眼,却拥有巨大能量的……若是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她知道少年身怀武艺,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总会想到许多年前那个死于剧组事故的清秀少女——那是她一辈子忘不了的噩梦。 那个女孩子是她的武打替身,只因为她一时没看顾到,就被一位权贵公子强迫发生关系。之后那个姑娘想要诉诸律法,却死于一场本不该出现的“意外”。 那时她也只是个刚入行的新人,自身尚且难保,更谈不上为那姑娘张目。只是从那以后,蒋茵再也不用替身,再艰难的动作她都亲自上场,这些年下来也赢得了敬业和拼命的美誉。可她自己知道,那只是她为了永远记得那个姑娘。 今晚她同样护不住濮阳,因为有许多人也在觊觎着她——美貌与名气使得她能够保护自己,也带来了更多垂涎者,她需要全力保全自己,想要同时护住这个少年却是万难。 段明湛就不一样了,影帝的地位与性别决定了他永远比她占据优势。这样想着,她甚至忍不住有点嫉妒。 被嫉妒的影帝和郑欣然一起进来化妆间,打扮得格外英俊潇洒。反是郑欣然走了优雅低调的路子,一扫往日妩媚——她不是艺人,没必要在这种场合博眼球。 段明湛先开了口:“这位美丽的小姐,可能给我一个护花的机会?” 他故意做出这副油滑模样,目的却很是明确:在即将到来的杂乱中护住蒋茵。蒋茵心下一暖,将那点刚刚萌生的嫉妒除去,笑道:“不是我不给机会,原谅我已有约了。” 影帝面上温柔微笑着,心底全是杀气腾腾的咆哮:“谁敢跟劳资抢女神?许孟宁吗?濮阳吗?到底是哪个混账你站出来我们单挑!”论相貌气度、论资历才华,剧组里的男演员谁能比得过他? 混账站出来了:“蒋小姐准备好了?那我们走吧,二少就等在外面。” 蒋茵笑盈盈立起,对段明湛道:“对不起湛哥,我已约了马二少。今晚还请你看着点濮阳。”将少年往影帝面前一带,同郑欣然袅袅娜娜地走了。 “……”段明湛无语了一会儿,突然上上下下打量濮阳一番,试图揉他的头发,被躲开后,哼哼唧唧地收回手,用最不耐烦的语气道:“待会儿记得跟紧我。要是有不开眼的瘪三儿想欺负你,不要怕闹出来。我给你撑腰。” 许孟宁在电影中的动作有一大半都是出自濮阳设计,两个人也挺熟,这会儿从门口露出一张有些阴柔的脸来,柔声道:“你听湛哥的,没错。”话音未落,撞上段明湛凶巴巴的眼神,顿时一惊,兔子似的跑了。 影帝不明所以:“跑什么跑,我是宋导吗那么怕我?”他撞上宋朝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跑得飞快。可他觉得自己很和蔼可亲啊…… 少年微微蹙眉:这场杀青宴竟是龙潭虎穴么?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样如履薄冰。 后来他知道了,这几个人低估了他的自保能力,却也是在真真切切地关心着他。正是这些关心牵制住了他的心神,使他在遭遇不期而至的侮辱时,不至于采用最为暴烈的手法。 苏嘉有一句话说对了,他要学会爱自己。 * 这天下午,下班打卡后,苏嘉脚步匆匆走出办公室,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她吓了一跳,急忙道歉。 “不要紧。”左斯远笑道,“你急什么呢?”他下班路过,走到这里突然想进去看看,却不料差点被撞上。 “啊,我家濮阳今天回家。”说着话,脚步就慢下来了。虽然心急,可把撂下领导自己跑,那就太失礼了。 好在左斯远个子高腿长,走路也不慢,苏嘉也不用急这几分钟的时间。 “前几天在网上看见一个小孩儿,据说是《非楚》的演员,跟濮阳挺像的啊。”他没看过《非楚》,架不住认识的姑娘们一多半要么是原著粉,要么是演员粉,还有被宣传吸引来的颜粉路人粉,社交网首页每天都在被她们刷屏。 苏嘉踌躇一下,还是说实话:“就是他。”她从未刻意告知同事们濮阳的去向,但有人来问的话,总是如实回答——郑欣然说过,她不能宣传自己与濮阳的关系,却也不用刻意隐瞒,否则以后被人翻出来,很容易造成负面印象。 “唔。”左斯远没有表现出惊讶,出自京师大学的他秉承“兼容并包”的校训,不会轻易质疑别人的人生。 西秦博物馆大门外低矮的灌木丛旁边,有清朗少年长身玉立。因是闭馆时间,大量滞留到最后一刻的游客和志愿者讲解员步出大门,就看到了他。 少年相貌气质皆是出挑,更神似最近网上流传的“何寄北”,怎能不引人注目? 濮阳无视众人指指点点和花式偷拍,凝神望着大门内。他姐姐让他在家等着,可他等不了了。 大多数人因为不认识他,尚且不敢上来搭话,可巧古城大学的志愿者讲解队有一部分也在,跑来跟他打招呼,还有好奇地问:“你真的去拍戏了么?”的。 他冷冷点头,好在古大的各位都习惯了他这个样子,惊喜地叫了几声,就告辞离去。偷拍他的人更多了。 紧接着,他就看到苏嘉同左斯远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他顿了一下,快步走上前。 苏嘉惊叫一声,从台阶上扑下来拽住他胳膊:“呀,你怎么来了?几点到的,累不累,想去哪里吃饭?” 适才还有点生气的少年立刻被愉悦到了,温言道:“我来接你回家。”他说着看左斯远一眼。 身为有为青年,左斯远自然不能跟熊孩子一般见识,得体地与两人告别。 姐弟两个手拉手回家,换了衣服收拾一下去吃团购。苏嘉信誓旦旦:“等我有钱了,请你吃大餐。” 濮阳鄙视她:“还是等我有钱请你吧。”事实上,他现在就是个有钱人啦——跟苏嘉比起来,还是他存款多一些。只不过钱都放在她那里。 “嗯嗯!”苏嘉大力点头,“艾玛,一想着以后你功成名就我可以坐吃山空,就好期待!” “那你还说不要我养活。” “……”苏嘉讪笑,坐吃山空什么的,只是玩笑。她始终坚信唯有拥有自己的事业,人才能拥有尊严和自信。 依附于乔木的藤萝,一场暴雨就能使她们筋骨萎折,跌落在地。要自己成为一棵树,扎根大地,枝叶伸展向青云,才能真真切切在这个世间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遥想着未来的两个人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就会遇到那样糟糕的情形。 次日清晨,两个人依旧早起晨练。苏嘉跑到一半,从兜里掏出不断震动的手机,是个不认识的号码,犹豫一下按下接听键:“喂?你好。” “苏嘉么?濮阳在不在你身边?”那头成熟妩媚的女声中带上着几丝火气,“我是郑欣然。” 苏嘉看看濮阳,想起他出门时没带手机,一边向少年走去一边答道:“他在这里,你稍等下,我把电话给他。”说着将手机递给少年。 “我是濮阳,什么事?”少年听了两句,原本清朗的神色蒙上一层阴翳,向稍远处走了几步,苏嘉耳力一般,只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字句,“丑闻……压下去……声明……麻烦你了。” 挂了电话,少年眼神复杂地看了苏嘉许久,在她几乎要抓狂之前,轻声道:“姐姐,对不起,我将你牵扯进丑闻了。” 054 我已经被你养着了 丑闻。 苏嘉彻底怔住。无论如何,这个词不该和她面前这个干净的少年联系在一起啊。 一把捉住少年手腕,步履匆匆地拉着他回到家中,觉得这里是适合说话的地方了才放开,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年这会儿将阴霾尽数收敛了,露出一张云淡风轻的脸来,仿佛刚才那个阴沉沉的人并不是他。不慌不忙道:“早饭吃麦片和面包好不好?”她新买了一盒果蔬麦片,用热牛奶冲了很是香浓,先前在电话里极力向他推荐过。 “还要配上番茄酱才好……” 不对,这种时候了,为什么你还能想着吃!那不是本宝宝应该考虑的事情吗?! 濮阳被她的反应逗得一笑,见她醒悟过来要跳脚了,才道是:“一点小事,你不要担心,二少那边很快就能处理好。” 可若是小事,马致远轻易就能压下去,郑欣然还会火急火燎地打电话过来?你还会露出那样阴霾的神色,还会对我道歉么? 她胡乱点点头,“那你去热牛奶冲麦片。”自己拿起手机搜今天的新闻——这个时代,哪里有人能真正瞒得住一条娱乐新闻呢? 濮阳脸色变了,一把按住她,沉声道:“不要看。” 苏嘉松手,让手机直接落在沙发上,怒道:“你不告诉我,不让我看新闻,那就是要我去听谣言了。这些事迟早会传进我耳朵里,你是要我听你说,还是听别人说?” 濮阳露出恳求的神色,“姐姐,不要看那些诋毁之词。你要知道,我告诉你事实。”他怔了好久,才理出一个话头来,“先前有人说,想要包养我。” “WTF!!!”苏嘉忍不住爆了粗口,指甲在沙发扶手上掐出深深的印痕来,追问,“是哪个混蛋?” 濮阳:“我问过人,他们说包养就是负责我的衣食住行,我只需要陪着他就可以。于是我告诉他,我已经被人包养了。” 苏嘉一怔,继而炸了:“谁包养了你?”毁灭的怒焰熊熊升腾,烧得她理智所剩无几。她抓着少年的手哀声恳求,“你告诉我,谁对你做了那样的事。”她是小人物,无权无势,可舍得一身剐去,即便不能同归于尽,也能令那人伤筋动骨罢? “你。”感应到她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少年连忙安抚,“我说,你包养了我啊。”他从不相信人间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待他的好,便是骨肉至亲也不过如此了。 下一刻,少年手足无措。 情绪紧绷到极致后骤然放松,不知不觉中有泪珠滚滚而下。在少年慌乱的眼神里,苏嘉且哭且笑,崩溃地捶着沙发骂道:“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开玩笑也是要有限度的好不好?劳资刚刚心都快碎了。 少年抿嘴,后悔自己太过轻狂,果然不该对关爱着自己的人开那样的玩笑啊。他拉起苏嘉的手,放在胸口,“你打我吧,不要讨厌我。” 亲爱的姐姐,请不要讨厌我。 苏嘉甩开他,抽张只在脸上胡乱抹两把,止住了泪,心里小小唾弃了一下自己的狼狈,做出高冷神情,傲娇道:“我要去吃早饭,你那点子鸡毛蒜皮的事情谁爱听谁听,与我何干?” 少年目光黯淡下去,几乎无法再与她对视。强烈的懊悔令他不得不一遍一遍质问自己,为何要将事情弄到如此糟糕的程度。 却听她又哼道:“我是不会原谅你的,除非你向我道歉。” 道歉? 少年霍然抬头,就瞧见她仰着头,一脸“快向我道歉否则不给饭吃”的神情。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适才的心潮起伏,少年愈发愧疚,转身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给她,“你先擦擦脸。” 虽然刚才用纸巾擦过了,可还是满面泪痕呢。 苏嘉瞪他一眼,接过毛巾敷在脸上,感觉毛孔在热气蒸腾下舒适地张开,心情奇异地好转。但仍是恶声恶气道:“快点讨好我。” “对不起。”他对不起她的地方太多了啊,都不知该从何说起。思绪乱成一团的后果,就是只能说出这干巴巴的三个字。 苏嘉:“哪里做错了,自己说。” “我……不该将你牵扯进丑闻里,不该试图瞒着你。”还有,“不该随便说被包养的话……” “还有呢?” 还有什么?少年瞪大眼,再也想不出自己哪里做错了。 苏嘉把凉了的毛巾团在手里,气急败坏:“叫你讨好我,都不会说点好听的么?” “……”不会。少年沉默片刻,轻声问,“该怎么说?” “叫姐姐!” “姐姐。”哎呀呀听话的样子真是软萌! “叫好姐姐。” “……好姐姐。”少年羞红了脸,苏嘉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得意洋洋。 “再叫,女王大人。说,英明神武的女王大人我知道错了,请原谅。” 为什么会有这么羞耻的台词啊摔!少年不干了,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巧地岔开话题:“姐姐,听我讲讲事情的缘起吧。” 所谓丑闻与危机,还要从杀青宴讲起。那一晚的宴会在敦煌最高档的酒店举行,虽不比一线城市名流云集,却也是香车宝马、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交织出一派纸醉金迷的繁华。 穿梭其中的服务生手托水晶盘,殷勤服侍。段明湛伸手拿过一杯香槟,呷一口,对濮阳道:“你不要喝酒,别人动过的东西也不能随随便便入口。”他年轻时也是差点着了别人的道,从那以后就格外警醒,别看这会儿面上放松,实际上一双眼利着呢。 濮阳轻轻点头,“湛哥,你也少喝点。”他虽是警惕,可一旦酒水入口,总容易给人可乘之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开始还稍稍严肃的气氛活跃起来,人们各自寻找自己的圈子,建立联系,巩固交情,扩充人脉。 许多当地商人或名流带来了妖娆女子与秀美少年,他们是活跃气氛的主要力量,期待着被大导演一眼相中,又或是接触到更有地位的人,从而获得他们渴望的地位、财富与名声。 但大人物的青睐何其难得?大多时候,他们对上的都是明晃晃的玩味与鄙夷,更有涵养一些的则与他们保持着礼貌而冷淡的距离。他们并非没有自尊,而是在身份霄壤的情况下,自尊并不值钱。 当大家都同样落魄的时候,过得稍微好一些的那个人总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正因为如此,跟在段明湛身边,还有蒋茵和马二少不时关照的濮阳,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靶子。 人心诡谲,谁也不知道妒火中烧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在这尽是陌生人的地方,濮阳始终绷着一根弦,不会轻易放松。 宴会到中途,所有人都放松了。马致远同几名投资人商讨着下一步宣传路线,段明湛觑着机会猴到蒋茵身边大献殷勤,女神大人这会儿也不横眉冷对了,眼波流转,喝了半晚上陈醋的影帝已经悄然醉了。 濮阳转身去了洗手间,发短信嘱咐苏嘉早点睡觉,又洗去了脸上妆容,才踩着厚实密软的红毯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宴会厅中。 走廊里明亮而不刺眼的水晶灯下,少年被人拦住了。 面前的中年男子相貌堂堂,定制的西装勾勒出这个年纪不常见的流利线条,微笑的时候充满自信魅力。 很容易被人喜欢的类型。但濮阳是什么人?“唯我堂”的严苛训练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只一眼,他就从这男子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看出了他内心的虚弱,看似紧实的肌肉线条彰显的无力,露齿一笑时若有若无的口臭。 是一个陷入中年危机,只能依靠不断攫取年轻身体的生命力来证明自己依旧充满力量的可怜人。被这可怜人堵在卫生间门口迷蒙灯影中的时候,濮阳愣了一瞬。在他十五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人敢将荒淫邪肆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抱歉,请让一让。”这是他们剧组的杀青宴,他不想闹出事情来给那些照顾着他的人造成麻烦。 那人是敦煌当地富商,由富及贵,同政界人物亦颇有交情。这些年玩腻了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便起了换换口味的心思。今天他本也带了一个漂亮男孩子来,可是在那个男孩子将濮阳指给他看以后,他眼里就再也没有了别人。 少年美貌偏冷,有薄冰映月、梨花照雪的美感,寻常不敢亵渎。但落在某些人龌龊的眼中,就很容易勾起征服欲与控制欲了。 那样干净,那样年轻……让人真想玷污这块无暇白璧啊。 “你多大了?”中年人并没有要让开的想法,以充满控制欲的姿态靠近,亲热地问道,“我一见你就特别喜欢。这里太吵了,找个清静地儿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通常很少有人会拒绝他的邀约。这少年好上手便罢,若是不易上手,倒更添情趣。 濮阳面无表情,眼神却逐渐危险起来。他伸手搭上男子手臂,轻轻捏了几下。 男子已然得意忘形,为自己即将得到一具完美的躯体,即将玷污一个干净的灵魂。眼底泛起欲望的沉渣,油腻浑浊。 少年知道自己只须稍一用力,他肱骨上最脆弱的部分便会应声粉碎! 055 危机与恋情 “濮阳!”正要发力的手猝然停住,看向中年人身后。 中年富商及时回头,面上浮出油滑笑意:“马二少……”马家大哥是西北军界最有前途的将星之一,两个姐姐也都嫁给了政要,这位二少手中掌握的绝不仅仅是一家影视公司,而是庞大的财团和政界力量。 今日在场众人,谁不愿与他交好?即便是精虫上脑的此时此刻,富商也掂量得出轻重,暂时先撇下濮阳,同马致远寒暄起来。 马致远笑着同他称兄道弟,末了道是:“哎呀里头还有点事情,恕我失陪,改日咱们好好聚聚啊!”又揽上少年单薄的肩头,语气变得嗔怪,“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你好半天!” 也不顾富商惊愕神色,就那么揽着僵硬的少年走回宴会大厅。 富商不敢与马致远相争,却在心里暗暗唾弃:“我当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物呢……不过也是一个玩物,做出那副清高样子给谁看?” 竟不是段明湛的小情人,而是马二少的禁脔。 马致远晓得少年不是好脾气的人,适才想是正打算动手呢,被他打断,不知正如何生气,只得好言好语相劝:“那人是有些势力的,你不要招惹他。过些日子,我给你出气。” 他是商人,信奉和气生财的道理。但这般欺到他马家人头上,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忍——濮阳可还叫他一声“二哥”呢。 “嗯。”濮阳微笑着答应一声,没有告诉马二少,在他被喊住的那一刻,已将一股阴冷真气送进那人体内。倘他这几日老老实实的便罢,那点子真气自然就散了;可若是他仍执迷不悟,行房中之事,真气便会在他体内潜伏下来,长期作乱。 以德报怨,何以抱德?马二少及时提醒了他这不是可以随意使用暴力的场合,可他决不能轻易使那人全身而退。 敢对他生出那样龌龊的心思,总该付出一点代价才是! 夜色茫茫,华灯盏盏,少年初窥这纸醉金迷底下的龌龊,只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人间。他不怕这样的世界,因为黑暗才是他最为熟悉的保护色。 两天后,濮阳回到古城,被人拍到出现在博物馆门口,同苏嘉在一起。 他不知道,杀青宴后那中年富商带着另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去了宾馆,惊恐地发现自己已失去了享受青春肉体的能力。惊怒之下,他毫无理性可言,放出了“何寄北”的扮演者濮阳靠潜规则上位、被人包养的消息。 濮阳的机遇的确来得太过巧合,容易引起不明真相的人生疑。而他在西青赛上的表现也得罪了不少既得利益者,他们与那中年富商不谋而合,在富商雇佣水军炒作濮阳丑闻之后,推波助澜,又将他的绯闻从段明湛、蒋茵和马致远身上引向了宋朝、郭宝钧乃至苏嘉。 幸而苏嘉是小人物,在这场混乱中,谁也不会认为她真的有能力包养他。少年宽慰他姐姐:“别怕,那显然是空穴来风,你的同事们都能明白的。”可她的名誉还是被玷污了!他一厢温言开解,一厢在心头狠狠记了一笔。 苏嘉心疼地摸摸他头发,“我不怕。”他才多大呢,就要承受这些,“你也不要怕,总能解决的。” 那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整个《非楚》剧组都牵扯进去。不说马二少在这部电影上花了多少心血,就是宋朝等人,也绝不会让这种丑闻毁了自己的心血。 若是他只想对付濮阳,姐弟两个大约也只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现如今,两人的担忧倒少了——只要躲开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过不了多久,段明湛的经纪公司、马二少的长安影视外加宋朝的力量就能将这事压下去。 果然下午郑欣然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说起这个:“你们两个都先别急,濮阳最近暂时不要露脸了,苏嘉你还是照常上班。”毕竟在新闻里苏嘉不是重要角色,没什么人注意到她;便是注意到了,稍微一想也能知道,她是没能力“包养”这样一个少年的。 “二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郑欣然比马致远火气还要大——她经纪生涯的第一个服务对象就是濮阳,正想依靠濮阳拜托初出茅庐身份成为王牌经纪人,就遇到这种肮脏绯闻,要不是马致远拦着,她能把十多厘米的细高跟鞋踩进那富商脑袋里去! 这次那人是真的惹到马二少了——不,不止是马致远,就连在军中很少关心娱乐圈的马家大哥也被惊动。先是乘军用直升机回家揍了弟弟一顿,揍完发现弟弟并没有做那些传言中的坏事——有老爹背书,这一点他是相信的——恨极了败坏他弟弟名誉的小人,正摩拳擦掌准备出手。 马致远出手顶多令那人倾家荡产,马家大哥却是能叫人家破人亡的主儿啊。想到这里,郑欣然觉得气也平了,火也消了,整理一下头发,将重心放在接下来的工作上面。 “公司本打算安排你随剧组一同到各大城市进行宣传,现在却不能这样做了。”计划好的步调被打乱,着实让接下来的事情不好安排。“也罢,这段时间你就熟悉一下自己的基本资料吧。” 熟悉自己的基本资料?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苏嘉就瞪大眼睛看着郑欣然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大叠打印装订好的A4纸来。最上面一份是经纪合同初稿:“这个你先看看,有不可接受的条件我们可以再商量。” 下面更厚一些的则是一个叫做“濮阳”的十五岁少年的基本情况,从生日到血型,从喜欢的颜色到爱吃的食物,从小学同桌到正在读的高中,几乎是生造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看到这一沓资料,苏嘉明白了,但濮阳还不明白,他看着郑欣然道:“这不是我。” “对,这不是你,但这是你要扮演的演员濮阳。”好的演员不仅要在戏里扮演一个人,在戏外也要扮演合格的艺人,藏起自己所有的个人特征与爱好,表现出合乎他容貌气质的、观众最喜欢的样子来。 “这段时间你要记熟这些资料,日后被人问起,就按着这上面的回答。若是有超出这些资料范围的问题,可以揣摩着这个人物设定来回答。但关键问题千万不要授人口实。”郑欣然再三叮嘱。 苏嘉凑上去看一眼,觉得人物性格设定还是挺贴合濮阳原本个性的,咕哝道:“若是要扮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也是挺难。”现在这样已经不错了。 她是心疼自家熊孩子要戴上面具扮演另外一个人,可这是他选择的路,她不能在这种时候打压他的志气。 濮阳看她挺有兴趣,将人设放到她手上:“你先看。” 郑欣然又掏出笔记本来,对照一些基本问题开始发问,问题包括但不限于:有没有病史,有没有抽烟史,是否酗酒,是否受过严重外伤,是否有过整容经历,情绪是否稳定…… 问题之琐碎繁多简直比政审还严格。踌躇满志的经纪人一边发问一边快速记录,刷刷刷就写过去好几页。 又翻过一页,郑欣然觉得口干舌燥,喝口泡好的花茶,称赞:“诶苏嘉你这个茶不错,哪里买的?”听到是某宝商城,一口水含在嘴里不上不下半天,才咽下去,挤出一句,“物美价廉啊……” 自从当上马致远的助理,她这几年就再没碰过品质不好的茶叶和咖啡,吃穿住用行无不精致——二少对身边的人一向不错,她若是节省一点,倒像是给二少丢人。 闲话少说,继续回归正题,盘问濮阳:“有没有过性经历?”不等回答她又补充道,“我知道八成没有过,可若是有,你千万不要隐瞒。” “没有!”少年斩钉截铁。 紧随而来的是下一个问题:“有没有过恋情?现在是否与他人存在恋爱关系?” 濮阳霍然转头看苏嘉一眼,触到她目光又迅速又转了回去,沉默一下,摇头。 郑欣然盯着他,不说话。 少年轻咳一声:“没有。” “如实回答我。如果有,立刻断掉,从前的也处理干净。以后你的恋情由公司来安排。”郑欣然已是看出他的犹豫与隐瞒来,也跟着看苏嘉,“还有你,不要替他隐瞒。” 苏嘉:“……”你们都看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有,“欣然姐你说濮阳的恋情都由公司来安排是怎么回事!” 她能明白,很多时候明星之间的绯闻都是出自炒作需要,也有很多人为了人气与粉丝的期望而隐瞒恋情甚至是婚史的。可若是濮阳连初恋都要由公司来安排,自己做不得主,那也太过分了吧! 郑欣然对她的炸毛不以为意,娓娓道:“濮阳短时间内没法证明自己的演技,只能走偶像路线,公众的关注和喜爱就是一切。即便是经过经济人策划的恋情,也不能保证每一次都收到正面效果,若是由着他的性子来,那就是灭顶之灾。” “你们……要怎样安排?”少年声音不复清润,僵硬而嘶哑。 056 恕我做不到 到底还是从未经历过感情的孩子……少年的忐忑与抗拒郑欣然听得分明,晓得此时不能强逼,只是温和道:“只要不触碰到雷区,保密工作做得好,有些条款也不是不可以放松的。” 毕竟明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管不住的感情,公司可以要求艺人配合成为荧幕情侣,却控制不了他们真的爱上哪一个人。所以自来这一行都是对艺人的感情多多少少都有限制,可也不能真的当艺人是机器人。 为免少年留下心结,日后叛逆起来,同人鬼混、染上酒瘾甚至是毒瘾,郑欣然苦口婆心:“你年纪还小,恋爱是很难被公众接受的事情。” 也许大多数十五岁的少年都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可对于一个少年影星而言,公众更愿意看见他努力学习、好好演戏,拥有健康向上的形象,而不是陷入一段又一段混乱的感情当中。 “一般来说,十八岁以后公开第一次恋爱比较合适。”如果到那时候少年还保留着偶像明星的人气,并且已磨练出一定的演技,不会轻易被淹没的话,“依据咱们国家的情况,晚到二十岁也许更合适一些。” “另外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去碰触雷区。”郑欣然连用三个副词强调自己的郑重,“多角恋,插足他人感情或婚姻,姐弟恋,多角恋……全都不行!” 濮阳沉声:“这种事情似乎很常见。”他在剧组也看过一些娱乐新闻,更多的是听剧组工作人员八卦,对于种种错综复杂的感情关系早已司空见惯,万没想到郑欣然却提出了这样近乎严苛的要求。 未来经纪人一挥手:“那些与你人设不符!”也许娱乐圈有许多人靠着炒作感情绯闻来吸引眼球,但那只是一时好处,若是没有好的作品,便一辈子也摆不脱那些感情问题带来的标签了。 在她的计划中,绝对不存在押上艺人所有名声搏出位的情形。她手底下的艺人——不光是濮阳,还有另外两名公司打算捧起来的新人——都是要走演技派的长线好名声的,尤其濮阳的人设是高岭之花,更不能被禁忌恋情牵累。 国内观众——不,应该是全世界大部分观众——都是相当保守的,网络往往给人造成开放宽容的错觉,但掌握着收视数据的影视公司最明白,网络之下的真实世界里,还是保守派观众掌握着话语权。 濮阳点头表示明白了:“我再考虑一下。” 对此,郑欣然表示理解。艺人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荣耀与好处,同时也要牺牲自由与更多的东西。究竟要如何抉择,的确需要好好考虑。但她相信没有人能拒绝那样高回报率的工作,所以她并不着急。 “那我先回公司了,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她已经不再担任马致远的秘书,而是将工作关系转到了马家控股的另一家经济公司,抽出新的名片递给少年,看他接下,又补了一句,“机会难得,一定要想好了。” 比起大多数出身科班、还在小制作电视剧中跑龙套的艺人而言,濮阳的起点已是难得的高了。虽不能与段明湛甫一出道就担任电影男主角相提并论,但在《非楚》上映后,他极有可能乘着高人气的东风一举拿下下一部中等制作电影的配角,又或是在一部不错的电视剧中担当重要人物。若不是年龄限制,戏路还能更加广阔。 送郑欣然到楼下,告别,回到家中,苏嘉看着被勒令不许出门的少年。他放松地垂头坐在沙发上,神情却凝重。合同与厚厚的人设本被随意扔在茶几上,凌乱地昭示着少年此刻烦躁。 苏嘉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仰头同他对视。少年伸手,半途又放下去,垂在膝盖上紧紧握拳。谁也没打算说话,有什么东西轻轻揪着心尖上最柔嫩的那一点,无需用力就能叫人心跳失序,患得患失。 她只握住少年修长有力的手,专注温柔地看着他。 过了不知多久,濮阳反手握住她手,低声道:“姐姐,我不想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镜头之下万众瞩目,可他只能表演观众喜欢的那一面,那该是多么虚伪和虚弱的心情啊。 一旦签下这份合同,便身不由己。便要搬离这里,再不能放纵自己吃想吃的东西,看爱看的风景,接近眷恋的人。用毕生去演绎那个,经济公司设计出来的人物形象,让他一步一步占据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而真正的濮阳则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少年突然打个寒噤——那样的生活,与“唯我堂”的傀儡有什么不同?唯我堂控制着他们去杀戮,这份合同却是要控制着他去欺骗。 阳台的窗开着,微醺的风吹起印着梵高《杏花》图案的落地窗帘,带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幽微槐花香悄然弥散了满室。 少年罕见的迟疑令他显得比往日杀伐果决之时更为脆弱,漆黑的眼珠蒙上一层水光,温温润润,莹然生辉。他不知道自己的神情近乎祈求——姐姐,告诉我该怎么做。 “噗!”苏嘉忽地笑出来,在少年诧异且恼怒的目光里轻快道,“果真不想去演那样一个濮阳,咱们便不干了。” 仔细想想,又是多大的事情呢。郑欣然描绘的前景固然美好,可现如今,一切都还是水月镜花。为了自由放弃遥不可及的美梦,也是人之常情吧。 “你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顾忌太多。姐姐我既不怕什么丑闻,也不怕你赚不到钱吃穷我。”她也是恐慌过的,一想到少年要离她远去,从此在不同的路上渐行渐远渐生疏,便不可抑制地心烦意乱。 这几日她都拒绝去想那件事,直到事到临头,郑欣然将合同摆在了面前,她才不得不正视——濮阳的确就要走上与她毫无交集的那条路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这样说服自己,迫使自己不要表现出任何不悦和不舍。对于不能改变的结果,做出哭哭啼啼的模样,除了使少年难过之外,又有什么好处呢? 现在,他告诉她说他在犹豫,想要寻求她的帮助。先前的犹豫与不舍一扫而空,心里胀满了奇异的快乐,仿佛一切困难都不再是难题,她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情。 “我的立场不客观啊,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得自行判断才好——” 立场还未声明完,濮阳开口了:“你的立场……为什么说不客观?” 她教过他,看待事物要尽量用客观和平等的眼光——那是她科班出身养成的科学习惯,带进生活中会显得理性得有点奇怪,但的确能减少许多偏见造成的误解。 苏嘉坏笑:“因为我舍不得你啊。”她又开始耍流氓了,“每天回家要是见不到你,我会觉得生活都绝望了呀——还要自己来做饭。你去拍戏,成为艺人,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到那时候我算什么呢……顶多是一个曾经照顾过你的路人甲吧。” “可我对你这么好,你个小白眼儿狼不记得我了,我该多伤心啊。所以我所作所为必然是带有倾向的——你做决定不可受我影响,知道了么?” “我明白了。”他原以为,她是乐见他走上那条星光漫步却又凶险的路的。可原来,她也是舍不得的。 一边说着携恩图报的话,一边又将自由选择的权力放在他手上,这样别扭,这样……令人心动神驰。 几次呼吸间,少年已有了决断。与本心相比,公众关注度、闪耀的镁光灯和高昂的薪酬的确算不得什么。 他想站起来,才一动又坐了回去,用“==”的表情看着他姐姐:“你起来。”她就蹲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要说的不是都说完了么,又整什么幺蛾子啊?濮阳正这么想,就见他姐姐哭丧着脸龇牙咧嘴:“脚麻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会破坏气氛的人啊?濮阳叹口气,命令她:“往后坐一点。”自己抽身出来,将人从地上抱起放在沙发上。这一系列动作途中,苏嘉“啊啊啊”地大呼小叫,嚷嚷着“我的腿要断了”,简直不能更神经。 现在改为濮阳蹲下来,捏着她的脚和小腿,内力过处,掌心微微发热,熨帖着那似有千百根针在攒刺的地方。酸痛麻痒的感觉很快散去,他犹是不放心,骈指在几个穴位上轻点,边揉边道:“平日里多揉揉这几个穴位,活血养肝的。” 苏嘉柔声道:“阳阳,你最好了。”他不答话,只在心里道,比起你待我的好来,这又算什么呢? 郑欣然万没想到只一夜,少年的心态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镇定自若地坐在她面前,从容道:“恕我做不到。对不起,这合同我不能签。” 他太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获得能够供养苏嘉生活的途径,却在这样的诉求中差点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他最想要的不是富贵荣华,为人追捧的无限风光,而是能够过安定的生活,陪伴自己喜欢的人啊。 057 幺蛾子影帝(九点半有免费番外) “你真的想好了,再不后悔?”郑欣然一再确认。 若是错过这一次机会,便是濮阳日后后悔,想要进入娱乐圈,也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更何况,前期宣传公司已在做,她更是花费许多心血,无论如何都不想听他说起放弃。 可她也知道,这个少年极有主见,一旦确定了的事,谁也无法使之更改——不,或许苏嘉可以。先前已做好了签约的准备,在最后一刻毁约,可不是她的功劳? “不是因为姐姐。”郑欣然的小心思并不难猜,濮阳不想给苏嘉拉仇恨,认真解释道,“只是我没法长期扮演一个人。”公司给的那份设定大部分都是符合他气质的,可再清冷,设定中的那个人都是干净清朗的。他自认出身黑暗之中,无法不露丝毫破绽地扮演他。 不说远的,就说杀青宴那一日,若不是马致远来得及时,因愤怒而几乎失去自控能力的他,恐怕就要捏碎那人全身每一根骨头了。 “不过,武术指导这份工作我很喜欢,若是日后有机会合作,还请多关照。”话说得客气,却不似先前那般亲密了:毕竟作为艺人在经纪人面前几乎没有隐私可言,而武术指导只是合作伙伴。 郑欣然叹口气,好在二少还给了她两个好苗子,没了濮阳她还有希望,否则此时真的是进退维谷了。没好气地道:“武指这事不归我管,你找二少去!” 少年知道自己将人坑了一遭,还差点坑大了——马致远换了秘书,郑欣然再想回去是千难万难,若是手底下再没有有潜力的艺人,恐怕她的经纪人生涯还未开始就要一蹶不振了。 抿嘴笑道:“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日后有需要,尽管说。”对方没有摆出要撕破脸的架势,他便也不至于立即待之如陌生人。 说起马二少,郑欣然想起一事来,拊掌道:“二少晓得我今天要来见你,托我带句话给你——那事解决了。”看濮阳露出喜悦之意,她也松快了一点,“不管要不要进圈,解决了总是好事。” 纵然不走星路,也不代表少年没法出人头地。郑欣然自信眼力不差,少年不是池中之物,如今早结善缘,不论他日能否有所收获,都比欺少年穷的嘴脸要来得好看。 “那件事”指的自然是由濮阳开头,牵扯到整个《非楚》剧组的“包养丑闻”了。马家大哥打完弟弟又去打那始作俑者,替弟弟出气。只是只一次他就不是用拳头,而是用势力了。 名为“宁静”的马家大哥性情可一点都不宁静,少时也曾纨绔过,被扔进军队锻炼了几年才慢慢磨出沉稳凝定的性子。他西北军区的势力哪里是一个商人敢抗衡的,连同两个从政的妹夫,不过轻描淡写在外人面前提一句自家弟弟受了冤枉很是委屈,自然有大批官员并商人闻风而动。 也不必喊打喊杀,不过是在一些关节部位刻意为难一番,那人便觉得步履维艰起来——原本与他称兄道弟的官吏们突然变了脸,曾经轻易能拿到的批文再也弄不到,手底下的工厂、工程、酒店,不是被检疫出卫生不合格,就是因安全问题被勒令停工整改。 这才几天,那富商就焦头烂额,大感吃不消。再加上身体出现的诡异症状,怀疑自己犯了太岁,跑去找一位“大师”算了一算,果然是今年犯小人,于是将烂摊子撇给小舅子——他的会计,跟着大师前往一家与世隔绝的佛寺禅修去了。 半个月后,禅修结束的富商自感身体轻盈,神清目明,对“大师”的神异更是信服。只是一出山,电话、短信与邮箱就立刻被塞爆了,一边感叹“尘世浮华,何日才能摆脱种种烦恼”,一边翻看时,便陷入了这辈子也走不出来的无限烦恼当中—— 他进山时公司已陷入窘境,本指望妻弟能解决这些问题,孰料他那拿钱买了个EMBA学位的小舅子小聪明尽有,面对这样的局势竟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些日子被合作伙伴上门逼着要货款,他竟将公司账上的流动资金全部交了出去。 没有流动资金,下个月的员工工资都要发布不来了,更是没法进行下一步投资,他的公司这下算是完了。 以上倒也还罢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不了卖掉一个厂子、两块地皮,他还是养尊处优的上等人。可后院起火这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小舅子管理公司不行,对姐夫的风流韵事倒是很敏感,一气儿查出同他发生过关系的好几个男男女女来,捅到了姐姐面前。 富商他老婆是糟糠之妻,早年间两个人一同打拼,从卖水煎包的小摊发展到如今家大业大,功不可没。这些年回家安心做起了贵妇,手里却还是掌握着富商一半的控股权,一看自家丈夫已不仅是“玩玩”,而是迷失在色欲之中,已是无法忍受。 外加影影绰绰有消息所他之所以去禅修,乃是因为与年轻男孩儿鬼混之时染上了脏病,这才借口“禅修”秘密去治病了。登时怒火中烧,已叫律师拟好了离婚协议自己签了字,就等他回家签字了。 打离婚官司?不说富商本人极其好面子,便是真的上了法庭,他婚内出轨证据确凿,又有马家大哥、宋朝等人背后阴招迭出,他哪里能讨得好去? 只得捏着鼻子委委屈屈认了,同老婆签了离婚协议,眼睁睁看她分走一半家产,紧接着又接到另一道晴天霹雳——他小舅子做生意不行,做账还是很有一手的,竟将公司所有债务都留给了他,人姐弟两个无债一身轻地做财主,而他在这些债务面前简直要把自己裤子当了来还钱了…… 这些都是后话,面对丑闻,澄清是没有用的,最好的办法是将水搅浑,引开公众注意力。正当长安影视联手几家宣传公司努力炒作别的新闻,试图压下这件事时,段大影帝一举爆出惊天大新闻,惊掉了所有人下巴。 《非楚》剧组的对外宣传一直没有停下,在一次发布会上,应付了一系列问题之后,突然有记者举手提问:“段明湛先生,近来有一些关于你的不太好的传言,请问你怎么看?” 这问题看似隐晦,却提得刁钻。要知道段明湛出道拿奖的那部电影,讲述的是男人之间的爱,从那时候起怀疑他是gay的言论就从未断过。这名记者给他出了道难题,不论是矢口否认还是敷衍过去,都足以证明他是晓得这些传言的——只“晓得”二字,就足够编撰出一堆小道消息来。 段明湛一笑,拿起话筒。他的经纪人暗道不好:他那个笑容,分明是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影帝好整以暇地反问回去:“这位……记者朋友,你说的不太好的传言,具体是什么呢?” 记者咬牙:“关于……你是同性恋,喜欢年轻男孩子的事情。”他知道,这句话出口,他将被列入往来黑名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哪一家宣传会愿意邀请他,甚至还会连累公司——因此他所在的媒体为了自保一定会将他推出来顶缸。这是他的最后一搏。 段明湛大笑:“先说我的观点,我不觉得同性恋有什么不对的,他们只是爱的人恰好是同性而已。” 经纪人在后台挠墙,就差拿头去撞了——你知不知道这句话会被疯传成什么样子啊!这跟你亲口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有什么区别啊!你知道保守派的口诛笔伐有多厉害么? 是,你是影帝,不会被雪藏,可你是嫌自己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所以一定要弄出些波折来才甘心么?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单知道我家影帝口无遮拦,不知道他在媒体面前也能这样放肆……早知如此,我前几天就该打断他的腿才是…… 台下,记者已是一片哗然。段明湛抬抬手压下躁动,继续道:“可是你问我喜不喜欢男人?我不喜欢男人,我喜欢茵茵啊。” “……”原本有点担忧地看着他的蒋茵石化了。 影帝深深看一旁惊愕的蒋茵一眼,有点羞涩地道:“我暗恋茵茵很久了,本来不想说的,你们非要说我同性恋……我怕她误会啊,干脆说实话好了。” “蒋小姐,你知道段先生暗恋你么?” “段先生,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蒋小姐的?” 记者们一窝蜂炸了,长长短短的镜头和话筒全往台上凑去,一半围着蒋茵一半围着段明湛。还有手快的已经在编辑短讯发布出去了:“影帝示爱女神:我暗恋茵茵很久了!” 蒋茵还在惊愕中,勉强反应过来,只以“无可奉告”四字搪塞,段影帝再次拿起话筒:“我说,茵茵不知道我暗恋她,你们有问题都来问我啊。” 蒋茵和许孟宁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经纪人:“……”这下好了,什么舆论操控压制丑闻都不用了,赶紧给影帝收拾烂摊子去吧! 好容易摆脱快要疯掉的记者回到后台,经纪人还来不及训斥,就见自家影帝大人变了脸,特愧疚特害怕地凑到蒋茵面前:“茵茵,对不起……” 蒋茵扶额:“湛哥,开玩笑有个限度好不好?过几日有空的话,我希望你能澄清一下。”她还想靠着楚遥这个角色冲击影后呢,闹出这种绯闻来,是还嫌那些古板的评委不够讨厌她么? “可是,”段明湛眼泪汪汪,“我是真的喜欢你啊茵茵!” “……”蒋茵才不想做他的挡箭牌呢,记者招待会上说的话,也是能信的?事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在那么多媒体面前爆料这种事情,她以后还能撇清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擅作主张,我错了……茵茵你理我一下啊QAQ!” 番外一 行走的小(biao)两(qing)口(bao) 声明:本章作者为自称“超能蛇精病”的@纳兰爱我么么哒小盆友,来自“许酒-朗月读者群”。 话说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啊呸,走错片场了!重来重来!!) 在那很久很久以前……(好像还是哪里不对,就这样吧~) 那还是苏嘉刚刚勾搭上何田田的时候,两人建有一个讨论组,没事儿就热爱于在里头大聊八卦,刷刷萌宠什么的。 即便在一开始只有她们两个人聊,何田田也坚持要建一个讨论组,理由是这样比较有气氛,两个人私聊有点偷偷摸摸……苏嘉秉持“亲爱的你高兴就好”的原则,就这么聊了起来,不知不觉就是好几年。 后来,刘子玉追上了何田田,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个讨论组,于是仗着“我脸大,一点不要也没事儿!”的思想,死皮赖脸的要加进来。 何田田自然是不肯的,若是他进来了还能不能好好聊八卦了?苏嘉则是出于“我只想安安心心和我女人过日子”的“小农思想”而坚决反对。 然而正如刘子玉所认为“皇天不负无耻人”那样,在许诺了苏嘉三顿大餐之后,苏嘉就缴械投降了…… 于是,下班回家后的何田田,刚点开讨论组刚发一句:“亲爱的,我和你说……”还没说完立刻就是一句“卧槽?”! 这下弄得刘子玉真是颇为紧张,这紧张之中又有着一分莫名的惆怅……(啊,这可是三顿大餐啊!) 然而,刘子玉并没有收到“你已被群主移出讨论组”的消息,这让他颇为激动!可是……“你所在的讨论组已被升级为群,‘女王大人’已成为本群群主!” 这下,就是一旁准备看热闹的苏嘉也甚是不解,便敲了句:“脑婆,你怎么把组升级成群了?” 只见“女王大人”不紧不慢的回道:我觉得我们幼小娇弱的讨论组经不住如此大的压力!(刘子玉:我觉得我很委屈……) 然而事实上,讨论组(啊,划掉,是群!)并不是被刘子玉给压爆的…… 叮~叮~叮~叮~叮~叮~叮~ 今日19:00 女王大人:(文字表述:看到这朵小花没?) 大内总管小刘子:(文述:看到了!) 女王大人:(文述:丢掉都不给你!) 大内总管小刘子:(文述:我觉得我很委屈……) 女王大人:(文述:看到这朵小花没?) 大内总管小刘子:(文述:没有!!) 女王大人:(文述:我反手就是一巴掌——给我认真一点!!) 皇帝采荷制新装:…… 今日19:35 女王大人:@大内总管小刘子(文述:巴拉拉能量,把你变成猪!) 大内总管小刘子:(文述:一魔法棒抽过去——巴……巴你妈!) 女王大人:@大内总管小刘子(文述:就巴你妈怎么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去…… 转眼间,我们的女王大人已经和大内总管小刘子斗图成瘾,且有向现实生活蔓延的趋势—— 某日,刘子玉洗了一碟葡萄,恭恭敬敬的端至女王大人面前。然而女王大人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美剧小哥儿身上,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本宫今日身心乏累,小刘子你还是喂我罢!” 于是,大内总管小刘子便屈着身子,将一粒葡萄送入女王大人的嘴里…… “大胆,你是想噎死本宫么?居然不剥皮!”女王大人大怒!! 大内总管怀揣着一颗“现如今我没娶着你,绝不能暴露我意欲谋逆”的本心,朝着女王大人讪笑着:“是奴才的错,是奴才的错,求女王大人饶命!” (来人,把朕的黄金狗粮拿过来!) 然而他银盘一般的脸玉山倾颓般抖动着,着实让人心中惴惴。不巧女王大人正处在气(ao)头(jiao)上(zhong),反手便给了他一下,嘴上习惯性的蹦出:“嘿,你看我这暴脾气!” 不料此时,大内总管一时间无法控制住本心,生生的被带入了女(dou)王(tu)的套路—— 上去就是一脚(此处不是真打,纯属小两口秀恩爱……)嘴里还嚷嚷着:“真是气得我直跺脚啊!” 女王大人还真是完全没料到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小刘子会来这么一手,遂抄起手机…… 苏嘉的住处。 苏嘉:“欸,阳阳,我手机响了,你快去接一下!我这儿忙着煮面呐!!” 濮阳(接起电话):“喂,田田姐,你找我姐有什么事吗?” …… 濮阳(果断摁下结束通话):“姐,面煮好了吗?” 苏嘉:“啊!你怎么把电话挂了?田田找我什么事啊?” 濮阳:“她……问你……知道附近哪家殡仪馆能提供一条龙服务么?” (友情简介:殡仪一条龙服务包括——搭/布置灵堂、销售各种骨灰盒、提供殡葬礼仪服务、丧葬/祭祀用品全套、长期提供购墓、看墓、免费专车接送……大内总管,你可要走好啊!) 番外一至此结束,你们爱上她了吗? 058 最好的时代 被段明湛一搅和,已经很少有人再关注濮阳究竟有没有被包养了。陆续听到那富商的倒霉情状时,少年已不再义愤填膺,而是冷笑一声“罪有应得”了事。那样龌龊的人和事,他不会一直记在心头,平白污了自己心境。 此时此刻,濮阳正在沈教授家里挨训。老先生从耽误学业说起,讲到没有追求的人生是空虚的,又说到少年人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要上进……正说得兴起,书房门口探进一张神采飞扬的脸来,对老先生挤眉弄眼。 “咳咳……”沈教授一噎,瞪门口那人,“我这儿忙着呢,别捣乱!” 已自顾把整个身子都挤进门里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一张嘴就是直来直去:“哎呀爷爷你想骂人就直说,我喊我爸和我小姑来听训,装什么自己很忙啊。”一边说着能气死人的话,一边走到沈教授背后满脸狗腿地给捶背捏肩。 一眼扫过濮阳,认出来了:“呀!你不是……何寄北么?!”惊叫一声,立刻变得特别乖巧,一脸萌萌哒,“爷爷啊,你怎么认识寄北的啊?”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胞都透露着“爷爷爷爷让我和他玩”的强烈讯号。 老先生听不懂了,推推眼镜,确定自己面前坐着的就是濮阳不是别人:“什么寄北寄南的?这是濮阳。”又对濮阳介绍自家熊孩子,“让你见笑,这是我家大孙女,沈欢。”虽然说着见笑,可是你敢嘲笑一个试试? “沈姐姐好。”濮阳站起来,他在学者面前总是特别谦逊好学的,一点也不熊! 沈欢两眼放光,一个劲儿追问:“你是寄北吧?是吧是吧?”沈老先生在后头整个人都不好了,说了这濮阳,孙女儿怎么就听不懂呢! 濮阳微笑道:“我在《非楚》里头,客串了寄北的角色。”转向沈教授解释自己好几个月不见人的缘由,“先前跟着一个电影剧组去了敦煌,本来是做动作指导的,后来客串了一下,所以沈姐姐才说我是寄北。” 真正将学术做到了高处的人是不可能思维僵化、接受不了新事物的,老先生虽然不晓得《非楚》在年轻人中间有多火,倒也不反对少年做点自己的事业。忖了片刻,他问:“那你是打算演电影了?” 一棵好苗子,却无意学术……沈先生叹息一声,到底没法强求,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你们玩去吧,跟我这个老头子,没什么好聊的。” “爷爷你最棒了!”沈欢扑到老先生身上蹭啊蹭,撅嘴要亲他,被老先生推开——都多大人了!又有客人在——跳起来示意濮阳跟自己出去。 少年却不立即就走,认真道:“先生,我不会再演电影了,日后……总要做出一番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来。”他无法接受老先生的“道”,却仍是敬佩这样拥有几乎无法磨灭的精神力量的人。 每个人都是踽踽独行在世间,走在独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别人无法代替,也无法替他截弯取直。三百六十行,哪一条路做到极致都会近乎“圣”,便是做不到那一步,只要心志坚定,有了目标便不会行差踏错。 沈教授明白了少年的意思,自觉一番心意没有白白付出,好受了些,瞪着眼睛道:“那你日后不要来干活了,懒得给你发工资!”补助是研究生标准呢,他可是连本科生都算不上! 濮阳深深一揖。 在继陪老太太聊天、给人带熊孩子之后,出自“唯我堂”的杀手后备濮阳又被开发出一项新功能:哄小姑娘开心。 毕竟是上门来做客的,沈先生对他又颇多照顾,对着沈欢他怎么着也要看老先生的面子,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 沈欢双眼放光,呵呵傻笑。那种眼神,濮阳在前去剧组探班的迷妹们身上见过很多,不过一般都是对着段明湛许孟宁乃至于蒋茵的。 “天呢有个活的寄北坐在我面前!”濮阳从她语气里听出了不下十个感叹号,“所以你真名叫濮阳是么?” “嗯。姓濮,名阳。”误认他复姓“濮阳”的人简直不要太多,他都学会在他们犯嘀咕之前就解释了。 “哈!”沈欢快活地道,“我也知道一个濮阳,你可真像他呢。” 濮阳猛然想起初到这个世界时,苏嘉在得知他名字后异常熟稔的态度——仿佛她知道他所有的身世和背景,何田田说他像她喜欢的一个叫做“濮阳”的人…… “‘绮罗碎’么?”依稀记得是这么个词。 “对啊啊啊!怎么你也看了这本小说?”这书名气太小,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道中人好高兴~\(≧▽≦)/~沈欢快人快语,“我好想也穿越回去见一见那个濮阳!” “那个世界……什么样?”少年问双手托腮作向往状的姑娘,见她看过来,他轻声解释,“我没有看过《绮罗碎》,只是听人说过。” 如今想来,这本书与他恐怕脱不了干系。他须得抓住机会尽可能地了解这本书,还有那个世界。 沈欢稍微组织一下语言:“我是只想看一眼那个濮阳,一点都不想生活在那里——太危险了。说起来这也是陵江的错,别人家的女主穿越后金手指大开,赚大钱收美男,她倒好……依我说,苏绮还不如不穿越呢。” 这年头,向往着穿越到古代去谈恋爱生孩子的姑娘太多了。沈欢在京师大学读生物科学,少女心是有,可更多的还是理性,晓得那个世界的残酷。她爷爷是史学界耆宿,家学渊源使然,也不会天真到认为穿越就可以过上美好的生活。 通过她的描述,少年听懂了有许多人想要去他那样的世界。他可以理解那些男性的想入非非,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姑娘想要去到他那个世界。 若说,在他那个世界,随意打杀他人有着不用赔付生命的特权,可她们自己也会成为被打杀的对象啊。 这样的时代有什么不好?足够的稳定和富足的生活,只要你努力学习、工作,总能为自己找到容身之地。 而在他那里,在无数个不一样的古代,男权凌驾于女性之上,想要安逸的生活,就要奉承男性权威,迎合那些不合理的规矩,甚至是拿着那样变态的规矩压迫别的女性,以求得相对优势的地位。 “大约是因为……这个世界太不够刺激额吧。”沈欢慢慢道,“有些人一厢情愿地相信,在这个世界庸常的自己,换个地方就能够光芒四射。” “但是,真正优秀的人在哪里都是优秀的。平庸的人也许可以凭借一些奇技淫巧一时唬住人,可别人终究不是傻子。”哪一个世界的精英都不是傻子,可以任由一个平庸的人将他们哄骗。 不说那些架空历史,单看看汉武帝时候栾大的下场,教训还不够么? 这个世界,女性想要更高的地位、更好的生活,就要付出无数努力。可那些古代的世界里,她们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她们中的很多人得不到出生的机会。侥幸出生,没有因为贫瘠的生活和无数疾病死去,勉勉强强长到七八岁,便可能面临被卖为奴的命运。 即便是生在公侯之家又怎样?被视为皇权、父权、夫权的私有财产,依旧是男性的奴隶,“百年苦乐由他人”啊! 以做米虫为乐,仅仅是为了逃避现实的辛苦,就期望有天神一般的男子来爱自己。可那样优秀的男人,又凭什么不选择更好的女性呢?若是“幸运”,得强者垂青,又怎能保证强者只爱你一人? 不得自由,不得独立,不得尊严和高贵的人格。那样凄惨的命运,竟还有无数女孩子欣然向往么? 若是那些原本就生在古代世界的女孩子,知道自己若有一天能得到受教育的机会,能自由地决定自己要不要结婚、要与什么人结婚、要不要生孩子,生了女儿也不必惊慌这个孩子会被溺死在马桶中或者被卖到最下等的窑子,她们该是怎样向往着这个时代啊。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少年摇摇头,将一大堆感慨赶出脑海。现在他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绮罗碎》的事情,而不是纠结于别人的想法。 《绮罗碎》是一本书啊……若自己竟是书本中的人物……他突然打个寒噤,再不敢想下去。 一个人存在的最重要意识便是自我,若连“我”这个概念都无法立足,那他将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沈欢难得遇到也对这本书感兴趣的人,正滔滔不绝地分析人物性格,推断剧情走向,顺带吐槽作者挖坑不填的卑劣行为,忽听少年沉声道:“我应该去哪里找这本书看?” 爽快地给了他一个网址,“这本书没有上架,不用注册就能看完啦。”又叮嘱道,“不要看盗版啊,看别的书也是,没钱买正版的话,来找我,我帮你充值。” 濮阳不答话,将网站保存在手机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告辞。沈老先生看着他魂不守舍模样,又去瞪自家孙女:你做了什么! 沈欢:“……”我什么都没有做啊!只是替一个没有看过网络小说的少年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而已……吧…… 濮阳已顾不上外界人和事,匆忙赶回家中。 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也许他即将解开自己生命中最大的谜团。 059 不如归去 回家熟练地打开笔记本,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绮罗碎》濮阳”几个关键字,页面上立刻跳出一大堆盗文网站,显示作者名为“陵江”。 真的是一本小说……濮阳心里一紧,照着沈欢给的网址找到那个名叫“陵江”的作者的主页,看到有五六本书整齐地排列在那里,最后一本正是标注着未完结的《绮罗碎》。 点进去,仅简介中透露的情感纠葛、命运无常,就令他生出不祥的预感。 濮阳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颤,四下环顾,阳台上有明亮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于是抱着电脑迎着光坐在软垫上,去看那经由别人手写出来的,与他同名的人的一生。 故事一开始,是一个名叫“苏绮”的女孩儿在一场大变故中,去到了别的世界。在被那个凶险的世界吞噬之前,她遇到了十八岁的濮阳。 濮阳看着那个“濮阳”救下苏绮,收留她,一点一点被她的温暖融化。扪心自问,若是没有来到这个世界,长在“唯我堂”的他也会是那个样子吧。 之后,苏绮与濮阳的感情在琐碎小事中越来越深厚,那个“濮阳”的身份也一点一点被揭开——他是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唯我堂”的杀手,十五岁击杀此生第一个目标:鲁南刺史苏味道。 似有惊雷在耳边炸响,除了轰鸣,濮阳已失去所有知觉。唯我堂,苏绮,鲁南刺史……无数人和事盘旋脑中,像傍晚时分被惊起的栖鸦,吵闹得他头都要爆炸! 少年抱着头弯下腰去,痛苦地低叫一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竟是不知不觉中将嘴唇咬破。 血腥刺激了他的神志,被师门长期训练出的本能霎时间占据上风,涌动的情绪被硬生生压下。强行将情绪抽离,他一边感受着脑中刀劈斧砍般的痛苦,一边冷眼旁观着剧情的发展。 那书里,濮阳为着护苏绮性命,生生挨了师门宿敌摧心断骨的数掌,生死不知,无影无踪。 阳光下抱着笔记本电脑的他看着那姑娘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不知所踪的那个他,竟觉得又可笑又可怜:“苏绮,这般无常的命运,只是有人编造出来,作弄我们的啊。我们的苦苦挣扎,不过是为博看客一笑,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确认书里那个濮阳就是他自己,无所依恃的感觉淹没了少年。他,还有他十四年的生活,全都是这个叫做陵江的人的妄言谵语么? 此人是何等狂妄,又是何等残忍! 濮阳浑身冰凉,他记得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苏嘉显然是晓得他的。如此说来,苏嘉也是看过这本书的么…… 他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看着苏绮遭遇一次又一次危险,每一次不能杀死她的,都使她变得更强;看着她与潞王李豫相遇,互生情愫;看着她终于对上了“唯我堂”,揭开他血淋淋的身世;最后看着她走入宫廷,踏上以江山为棋枰的征程。 看到书中那个濮阳情根深种,一心一意守护着苏绮和她的爱人,强烈的代入感稍微减弱了些——固然若是他有那样的经历,定然会走上这条路,可如今的他无论如何没法爱上苏绮。就像雏鸟,认定了一个人后,便不会再认第二个。 纵然如此,对书中那个自己的遭遇,他感同身受。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同别的男人在一起,日日夜夜守护着他们,为忍受那样令人几乎发疯的痛苦,在暗处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么?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作者陵江发出公告,表示不愿再将这个悲伤而残酷的故事写下去。看时间,是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些日子。 彼时他努力寻觅生存之道,却不知自己能生存下去,全赖这人一念怜悯,轻轻巧巧放过了他。就像蝼蚁永远不知自己爬上的巨大山丘是一个人类,而这人类不屑于伤害它,故放它离开。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出去。 那边很快回复了: 隔了一会儿不见他回复,又追加一句: 不知为何,濮阳觉得自己很想哭。可实际上,他冷得更加厉害,连牙齿都禁不住轻磕起来。 回到搜索引擎页面,他开始搜索“后妈”的含义。除了“继母”,这个词应该还有另外一个特指的意义——他在剧组听过有人称《非楚》作者疏雨是楚遥的后妈,而疏雨分明是一个年轻姑娘。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大学南路,酸汤鱼火锅店,何田田口中。 大量记忆涌上心头,他一字一句地咀嚼着那日苏嘉同何田田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说出的每一个字。 与此同时,他搜到了这个词的含义。虐待角色,以达到催泪目的的作者。 作者。 少年强行撑着一口气,不令自己去想最坏的那个猜测。但出于预感,他并未再问苏嘉,而是发了一条短信给何田田: 何田田大约在忙,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空悬的心坠入深渊。 果然,是她。 将自己的命运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就是她。她一手安排了他的命运,所以他凭空出现的时候,她才会那样惊诧,却又那样自然地对他负责。 因为,他本就是她的造物啊。 浑身战栗着打开本机搜索栏,键下“绮罗碎”三个字。蓝色进度条缓慢前进,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文件夹里,藏着《绮罗碎》数十万字正文,还有一份大纲。 姐姐啊,你以为藏到这里就够了么?可我学会了快捷搜索啊……你为何不早早删去这些东西,非要让我看到,确定你就是那个我该恨到死的人? 除却网站已经发布的二十余万字,文档中十多万存稿的格局逐渐变大,皇帝病死,潞王李豫即位,苏绮步入朝堂,外族入侵与藩镇叛乱,一场接一场的战争……无数危险接踵而来,而那个濮阳一人一剑,始终护持着风雨飘摇的苏绮。 存稿并未讲完整个故事,濮阳又点开大纲,看到了故事的结局——天下大定,苏绮有孕,濮阳远赴东海。不过数月,情形急转直下,苏绮被指责谋害太子,关入冷宫,刚刚在东海安定下来的濮阳再次赶赴京城,直闯宫闱,在大内高手重重围攻下带走了苏绮。 逃亡路上,苏绮难产而死,只留给濮阳一个满身血污、放声大哭的女婴。而李豫亦因苏绮之死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最终英年早逝。 濮阳看着手头的故事,只觉荒诞。他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经历这样一场无尽折磨的生。他苦苦挣扎,自以为摆脱了“唯我堂”的控制,能够掌握自己的人生,能够保护苏绮,可终究逃不过这样一只纤弱的手随意拨弄。 十五年的经历全都是假的。就连“唯我堂”号称江湖无敌,也只是她的一缕思绪化成,且最终要折在苏绮手中。 她一念动,就能在那个江湖掀起惊涛骇浪,也能令天下血流漂杵,更能将人心碾碎、灰飞烟灭。她究竟是有多恨他,才会给他安排那样残忍的身世,那样悲哀的人生? 不不,她并不恨他。她只是不在意——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念头的生死悲欢,他只是她造出来给人看的。为了引动读者心思,不惜那样折磨他,可这折磨在她看来并不要紧,因为他不是活生生的人,他只是一个虚幻的形象而已。 所以她才会让他读那本《苏菲的世界》,原来如此。 他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就是她“苏嘉的世界”。 所有关爱,都不过是为了自保——当他出现在她眼前,她的第一反应绝不会是愧疚,而是要自保。她隐瞒了真相,令他以为这个世界真的是安全的,他可以快活地活在这里,与她一起,安宁幸福。 可笑他往日烦恼,全是庸人自扰。连真正的生命都不复存在,还有什么资格去思考爱恨这般大事,又有什么心力去烦忧她少吃了几口饭这种琐碎。 他几乎不敢去想,她是以怎样戏谑的心态观察着他。他种种作为,落在她眼里该是多可笑啊——你瞧,这里有一只蝼蚁,竟自以为是人类,想与我一同生活呢! 被欺骗的愤怒,被观察的羞耻……经脉中激荡的力量终于失控,逼得五脏六腑渗出血来,剧痛中一口喷出,尽数溅在米白色柔软的座垫上。 可笑他以为她是救赎的光,可原来她才是他一切不幸的源头啊。 濮阳,濮阳,你可还有什么面目、什么理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不属于这里。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 苏嘉下班回家,提着一袋新鲜的樱桃,脚步轻快,笑意盈盈。 她用钥匙开门进来,喊一声:“阳阳,今天有樱桃吃啊,快来洗一下!” 没有回应。 她有点疑惑,探头到屏风后,床褥叠得整齐,人却不在。再看客厅少年的外套就挂在衣架上,帆布鞋在鞋架上,手机随手放在小圆桌上——明明就是没有出门的样子。 厨房与洗手间也是空荡荡没有人。苏嘉疑惑地走到阳台,瞳孔猛地紧缩! 阳台密封,软垫上有星星点点血迹,已经变色成令人心悸的红褐。 笔记本电源亮着,屏幕却是黑的。苏嘉走过去,按下回车键,屏幕亮起。页面赫然停留在《绮罗碎》未完结的文档。 人去楼空。 脑中轰然一响——他知道了! 樱桃掉落在地上,一颗颗鲜红饱满,像跳动的小小心脏,在地板上滚动着,渐渐趋于死寂。 第二卷《忽觉在他乡》完 060 他就是那个濮阳(吾王李佩斯生日快乐!) 濮阳不见了。 不是普通的离开,而是她再也找不到。 她不知道他只是离开了这个家,还是回到了他的世界。不论哪一个猜测,都令她充满恐惧。 冲出去敲响邻居的门,隔壁的程序员头发凌乱地趿着拖鞋打开门,张大嘴——他这里少有人类光顾,更不要说是年轻姑娘了。 姑娘神色仓皇,急声问:“你有没有看到濮阳?”不待他回答又转身去敲对面姑娘的门,显然并不在乎他的回答。 程序员这才认出来这姑娘就是一直住在隔壁的邻居,抓抓头发:“我睡了一天了。”他熬了好几天夜了,从今天凌晨五点一直睡到现在,这会儿还是浑浑噩噩的,哪里晓得在他熟睡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程序员对门的年轻白领也开了门,表示她跟苏嘉前后脚回家,并未发现不对劲的事情。 立在门口望着楼道呆了一会儿,苏嘉打电话给何田田。 何田田正跟刘子玉手拉手逛商场,俨然一对甜蜜小情侣。接起电话:“喂,老攻啊,我逛商场呢。你怎么了?”一旁柜台里的店员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都有老公了还跟别的男人挽着手逛街! “嗯,我是跟死胖子在一起呢。”店员惊呆了,这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女人啊喂!居然给自己老公说她在跟别的男人一起逛街! 苏嘉:“濮阳不见了……田田,他不见了!” 基友难得一见的哭腔吓了何田田一跳,她急忙道:“中午那会儿他还给我发短信呢——”她回想了一下短信的内容,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陵江是谁。”何田田声音微颤,意识到不对劲。 苏嘉冲进客厅找到濮阳手机,翻开最近的短信记录,一扫之下,已是确定无疑少年知道了所有真相。抖着嗓子求何田田:“田田,你来陪我一下好不好?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原来是这样……苏嘉闭眼——濮阳全都知道了。再怎样善良温柔的人,都不会容忍他人操控自己的生命,更何况他是濮阳,他那样聪明,有着强烈的自尊心。 她知道濮阳为什么喊冷了,因为她此刻也冷得要命。可她怎么就那么蠢?竟还以为他病了或是穿得太少。怎么就没有立刻赶回来看一看?便是打一个电话回家也是好的呀…… 何田田没再说什么,挂掉电话。 刘子玉自开始读研,越发心宽体胖起来,本科时代那点书生式的清秀逐渐被在实验室养出来的银盆脸掩盖,瞧着喜感又有福气。但此时他恨不能一下子减去三十斤肉,好叫自己跑得更快一点。 被何田田拉着在步行街上飞奔,肺憋得像是要爆炸,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身上脸上的肉更是剧烈颤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追随地心引力而去。 拦到一辆车,何田田将男朋友塞进后座,自己旋身上车,啪地关上门,对司机报出苏嘉公寓地址,连声催促:“快!师傅你快点!” 刘子玉瘫在座椅上,大口喘着气。司机笑道:“别着急,路上堵车呐!” 何田田一巴掌拍下去:“我没跟你开玩笑,快点开!”刘子玉“嗷”地一声抱住自己被拍疼的大腿,司机缩缩脖子,觉得这姑娘可能是哪个黑社会大佬的女儿,一踩油门飙了出去。 正抱着大腿哀嚎的刘子玉正,“砰”就撞在了前后座之间的不锈钢护栏上。“QAQ!”我一定要想办法干掉女朋友的基友! 赶到苏嘉公寓,何田田跟刘子玉均被苏嘉手中血迹斑斑的座垫惊了一下。何田田扑上去就是一通摸:“嘉嘉你不要吓我啊!” 苏嘉挣开,哭道:“他知道了,他不见了。” 何田田见多了自家基友整天撒泼打滚无泪干嚎的模样,面对这样的她竟觉束手无策,想了半日,连自己也不信地安慰她:“说不定他就是出门去玩了呢,你先别急。” 她知道苏嘉并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六神无主必是笃定濮阳出了意外。“再不行,咱们就报案啊。他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 苏嘉抽抽鼻子,将座垫抱得更紧些,低声道:“田田,找不回来了……他是濮阳啊。” 苏嘉只知道哭,何田田忙着安慰她,刘子玉没人搭理,自己屋里屋外地看了一圈,觉得此事十分蹊跷——濮阳随身物品都还在家里,她满口里胡说些“他知道了,不会回来了”又是在做什么? 不是看她哭得那么惨,他就要当这是苏嘉又一次跟他抢女朋友的手段了。推推眼镜,决定做点靠谱的行为:“楼道里有监控么?我们去物业看看监控。”只要掌握濮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顺着线索追查去,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好。”到底还是抱了一丝希望,苏嘉起身抹了一把脸,三个人去大楼管理处要求调看监控视频。 “这不符合规定。”监控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看的,管理处坚决予以拒绝。何田田扶着精神恍惚的苏嘉,给刘子玉递了个眼色。 毕竟是伺候了田田女王女人很久,刘子玉心领神会,怒气冲冲地嚷嚷:“有个小男孩儿就在你们大楼你失踪了你知不知道?!出了事谁负责?你吗?” 他从长胖后,体型就有了威严,瞧着很是能唬人。提高嗓门儿这么一喊,圆脸上杀气腾腾,保安便有点气弱,低声咕哝着规定。 何田田出来扮红脸,甜甜道:“子玉你别生气。”又转向保安,一口一个大哥,“大哥你看,报警要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不是?到那时候,警察来了不但要调录像,还要调查这楼里出入的每一个人。楼上这么多公司呢,哪一家受不了了嚷嚷出来,你们也不好做不是?” 十五岁的少年失踪,并不是一件小事。物业想通了,很快调出这一天的监控视频。 位于十九层电梯间门口的摄像头可以将十九层所有的公寓门尽收眼底,苏嘉一行三人外加两名保安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录像倒回到今天早上,苏嘉与濮阳一起出门。熟悉的身影一出现,眼眶便是一阵酸胀,她狠狠一甩头,将眼泪憋了回去,想要看清楚镜头里的一切。 不太清晰的画面中,两个人显得和谐又甜蜜,惹得刘子玉嫉妒地看苏嘉一眼:你都有这么个男孩儿了,干吗还天天抱着我家田田不放? 他们一起进了电梯,电梯下行,保安要再看大楼门口的录像,被苏嘉喊住了:“我们早上是一起离开的,他后来还回来过。就看着一个摄像头就好。” 今天早上他们一起离家,她去上班,他去看望沈教授。说好了晚上回家两个人一起烙卷饼吃的…… 他们离开后,隔壁程序员的门依旧紧闭,斜对门的白领姑娘一边抹口红一边赶去上班,楼道里便再没了人影。 几个人轮流盯着屏幕上黑黢黢的走廊。上午十点多,濮阳出现在镜头里,他步履匆匆,看不清表情。他关上门,屏幕上仍是一扇沉默的防盗门,纹丝不动,如不是右上角时间在不断跳动,几人都要怀疑影像已经静止了。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保安看累了,伸手按下快进键。苏嘉张张嘴,又将话头吞了回去——至少她和何田田分别收到短信那时候,少年应该还在家里。 即便是快进,视频也播放了两个多小时。影像资料明明白白地显示,直到苏嘉提着水果回来,濮阳都再未出现在镜头里。 苏嘉低着头一言不发,显得格外绝望。 “等等!”何田田把视频倒回她收到濮阳的短信之后。短信显示的时间是两点二十五分,他们从这里重新看起。 “那是什么?”刘子玉摘下眼镜擦一擦,眼角忽地瞥到什么东西。保安手一抖,倒带。 下午五点三十七分,十九层03室的门缝中闪过一缕几不可察的微光。 唯恐看错,他们回放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确信,那一刻的确是有幽微的光芒闪烁。 苏嘉无力靠着何田田,茫然低喃:“濮阳真的回去了。” 她一度奢望濮阳只是离家出走,在发现了那个事实之后,他依旧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在她看不到的某处,自由地、强韧地活着。 但现在奢望被打破,濮阳他真的回到那个世界去了。她再也寻不到他一丝痕迹,甚至连一句抱歉都不能对他说。 两名保安面面相觑,不明白那一缕光代表着什么。何田田与刘子玉对视一眼,带着苏嘉回到公寓里。 “田田,他是濮阳啊。我……对不起他!”苏嘉浑浑噩噩,任由何田田拉着她走,只是反复强调着这一句话。 这是她与濮阳最大的秘密,但在他离开之后,已没有保密的必要。 何田田起先不以为意,低声道:“我知道他是濮阳——”话头猛地掐断在喉咙里,她压着嗓子叫,“你说清楚,他是哪一个濮阳!” 苏嘉道:“我没有一个叫做濮阳的表弟。濮阳他,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濮阳。” 尽管对此早有怀疑,听到密友亲口承认这件事,何田田仍是大吃一惊。她惊恐地瞪大眼,她的世界观……碎了。 刘子玉福相的两腮颤抖,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也碎了。 061 不思量 天光初亮,气温虽高,清晨的空气中还带着两分湿润清凉的气息。 侧卧在凉席上、身上只盖了一张薄被的人鼻翼上渗出细密汗珠,她睡得并不安稳,眼珠快速转动着,显然是在做梦。 刺耳的闹铃猛然响起!惊得她猝然睁眼,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前一晚设好的闹铃。 从被子下伸出一只手关了闹铃,伸个懒腰,慢吞吞爬起来换上运动服,开门出去喊了一句:“濮……”笑容就滞住了。 空荡荡的客厅,余音回荡,在她耳边缠绕成一团。她喊的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呢。只她还保留着晨练的习惯,没有一日懈怠。 这段时间她将自己养得相当好,眼神清澈,皮肤水嫩,泛着桃花的颜色,就连长期熬夜形成的黑眼圈都消退了。 晨练时遇到了马老爷子,老先生依旧精神矍铄,一双利眼能看透人心似的盯了她两眼。苏嘉赧然向他问好,得到一声叹息。 之后,她便将这段插曲忘诸脑后,戴上耳机绕着小广场跑圈儿。太阳一冒头就迅速蒸干水汽,空气炽热起来,她出了一身汗,停下来走到楼下小吃店去吃早餐。 回到家中冲个澡,乘公交车到博物馆,打扫办公室,打开空调和热水机,顺手给几盆多肉植物浇上水,同事们便也都来了。快活地打个招呼,各自忙碌。 上一周步雁行布置了任务,苏嘉又检查一遍,将资料发到上司邮箱。没多久,步雁行就在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苏嘉,今天这份不错啊。”她生性严肃,难得夸赞人,“不错”二字就是她手底下员工能得到的最高评价了。 一时同时们都噼里啪啦开始鼓掌,步雁行忍不住道:“都傻乐什么?这个布展方案我再改改就通过,你们都准备好干活吧!” “啊我的腰!” “啊我的手!” 哀嚎声提前响起——真正做事的时候,却是不能如此吊儿郎当。他们有专业的素养,在自己的领域总是认真又强大。 步雁行抽身离去,心道,这小学妹如今算是开窍了,好好培养一下,不知她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先前她倒也看好苏嘉,可这姑娘爱好太广泛、兴趣点太多,灵气固然是有,却总难将所有精力用到工作上。这不,现在稍一用心,做出来的东西就很能看了。 苏嘉手头没了工作,坐回去埋头读书——不是她寻常喜欢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籍,而是正经的博物馆学著作。她案头还放着基本英文原著,也都是外国博物馆学名著,值得细细研读的。 展陈部在大多数没有工作的日子都是挺清闲的,摸鱼几乎成了被默许的行为,只要不明目张胆地违反博物馆规定,步雁行也懒得去管。 这会儿就有同事好奇地问:“小嘉你怎么不码字了?”苏嘉偶尔在上班时摸鱼码字,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们是知道的,还有人替她瞒着步雁行。 苏嘉抬头,眨眨眼:“现在不写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没灵感,我可能江郎才尽了。”嘻嘻哈哈地敷衍了过去。 见她看书看得认真,同事们也不再打扰。忽然有一个姑娘惊喜地叫一声:“呀!《非楚》一个月之后上映!”却是长安影视放出了电影《非楚》的最新消息,首映定在一个月后,在京城、上海及古城三地同时举行。 那姑娘转发了消息,回头问苏嘉:“这上面说,段明湛、蒋茵和许孟宁要每人去一个城市。你家濮阳也去么?他知不知道要来古城的是谁?” 苏嘉像是没听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他回去了。应该……不会参加吧。”声音很低,好在办公室也安静,那姑娘挺清楚了。 濮阳从前来过博物馆多次,同事们都认得他,一听少年回了老家,都笑苏嘉:“你也太会保密了!好歹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也好送别啊。” 苏嘉放下书,连连讨饶:“我错了,我错了。”想了想,“晚上请大家吃饭怎么样?” “好喂!”办公室里的同事欢呼起来,步雁行像长了雷达耳似的在邮件里头戳苏嘉:“我也去。” 苏嘉:“……”老大,你耳朵这么灵你家人知道么? 于是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跟同事们吃完晚饭已是晚上九点左右,苏嘉喝了点酒,一路傻笑着回到家中,幸而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客厅里空旷极了。 手摸索着按下开关,节能灯骤然亮起,刺得她眼角沁出泪来。独自在沙发上歪了一会儿,还是去洗漱了——总得在十点左右睡觉不是? 一夜无话,次日又是周末,再次从刘子玉身边抢到基友,两个人跑去大唐西市逛街兼看电影。 延续一贯的相处模式,赞美盛产美食的祖国,吐槽愈发发福从而在这高温黄色预警的天气里苦不堪言、每天都是一脸“宝宝心里苦”的刘子玉,何田田讲他们华岳最近又收了什么好东西,她跟着老板又认识了什么有怪癖的收藏家,苏嘉说左斯远又约她一起出去。 “你再说一遍!”何田田惊叫一声。 苏嘉无奈看她,“我说,左师兄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频率向我示好——以五天为单位成递减数列。” 她说得复杂,但何田田听懂了:“诶,那就是说,他上上个月十号约你去看电影,上个月五号请你吃饭,这个月一号又约你做什么?” “没约,送了我一本书。” “……”何田田无言以对,还真是用尽心思的礼物啊。若是别的物品,她一定会拒绝。但专业书籍尤其是英文原版的专业书颇为难得,而且不会显得过于暧昧,她还真是难以拒绝。 “所以?”何田田盯着密友,发誓要抠出她下一步的打算。 苏嘉摊摊手:“你知道我并不打算谈恋爱啊,所以按着书的价格还他钱了。” “……”简直可以想象收到书款那一刻,左斯远的郁卒,何田田不厚道地伏在桌上大笑,长发几乎掉进鱼头豆腐汤里,被苏嘉一把捞住,给她别到耳后。 “我突然很想知道这个月25号他要做什么……” 苏嘉冲基友翻白眼儿:“这么感兴趣,你去问啊。反正我想躲开。”又不想发展一段感情出来,跟人黏黏糊糊的做什么?早日撕撸清楚得好。 何田田面上一肃:“你跟我说实话,你还写不写文了?” 苏嘉不想多谈左斯远,只想尽快转移话题,不知不觉被她带进了圈套,顺嘴道:“不写了。”见基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又补充道,“先前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以一支笔操控一个世界。待到发现笔下的世界可能是真的,就再也下不去手了。” 她不是神明,可以无视芸芸众生的苦难,微笑拈花看他们挣扎求生,看他们命运无常。她是人,承受不了一个世界的苦难。 “人是具有同理心的动物啊,”除了极少数心理变态者,对他人的同情是人类社会得以存续的重要条件,“我又不是变态,没法以他人的痛苦为乐。纵然那是我创造出的世界,可我创造它的时候,想的只是主角的悲欢离合,为了推进剧情,我甚至写到了好几场战争……” “一想到这些战争都有可能是真的,在饥荒、瘟疫、战乱中死去的人,都是因我而死……你不觉得,比希特勒还可怕么?” 濮阳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证明她对笔下角色的伤害是真实存在的。她不仅伤害了主角,更有可能害了无数人的性命。 这样的罪孽,太深重了。 所以她不敢多想,也再不敢随意下笔,去扮演那捉弄人的命运。她害怕给那个世界带来灾难,更害怕影响到回去的濮阳。 妩媚的桃花眼瞪大,何田田说道:“你傻了么?”身为作者,若是连这点决断都没有,还写什么书? “从来没有哪一个世界是完全和平的。你又不是在写乌托邦。以真实的世界和人性为依托的世界,不论架空得有多厉害,天灾与人祸都会存在的啊。即便是你没有安排那些战争,它们也会自行演化出来,这是人性所决定,非你所能更改。” 暗暗庆幸自己先前做了准备,不然基友这牛角尖还不知道要钻多久呢。 苏嘉长舒一口气,笑道:“你说得对,我不能把一个世界的灾祸都算到自己头上。”虽然,苏绮与濮阳的苦难都是出自于她,无可辩驳,无可否认。 “不过我还是不想再写了。”她不知道更改一个字会对那个世界——重要的是濮阳——造成怎样的影响,便一个字也不敢动。更不愿创造新的世界出来,“万一又来一个角色呢,我还活不活了?” 她倾注在濮阳身上的心血与感情无可比拟,但不知自虚空来到真实世界的条件是什么。这一次是濮阳,若是下一次来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反派,又或者反复无常的变态,她真的不要活了。 她自以为逻辑很完整没有丝毫不对,可何田田还是看出了不同。她想了想,没有戳穿,只是睇苏嘉一眼:“你才多大,别活得跟得了贞节牌坊的节妇烈女似的,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嗯。”苏嘉瞧着茶色玻璃橱窗里两个人模糊的影子,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意。 也是时候不去想那个世界的事情了。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的生活啊。 062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喜欢你(肥美的一章~) 这天苏嘉正对着电脑屏幕看资料,隔壁办公桌的姑娘带着马克杯出去冲咖啡,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印刷精美的信封:“苏嘉,收发室送来的。” “谢谢啊。”苏嘉从工作中抬头,定睛细看,信封正面是长安影视的logo,背面竟是《非楚》的宣传标志。 怔了一下,也不立即打开,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马致远: 濮阳失踪后,与长安影视的一切合约全都作废,仅保留了《非楚》时期签订的用工协议。若是与电影有关合同或者剧本文本,恐怕关乎什么商业机密,她能不接触就不接触的好。 没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苏嘉快步走进洗手间接起,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苏小姐你好,我是马二少的新任秘书。”郑欣然还是当上了向往已久的经纪人,新来这一位跟苏嘉不熟,不过既然老板吩咐了,她照做就是。 秘书小姐礼貌地说道:“二少请我转告您,您若是拆开了信封,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所以那里头不是商业机密,“请您务必收下,便是自己不用,拿来做人情也是很难得的。” 那是一份礼物啊。 苏嘉通过秘书小姐向马二少道了谢,回到办公桌前盯着信封发了一会儿呆,拿起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向桌上一倾。 掉在桌面上的是两封古色古香的请柬,请柬中夹着两张电影票——正是《非楚》古城首映仪式的入场券。 这是……杀青宴后,马致远答应给濮阳的东西。彼时少年轻松地请他将请柬寄到苏嘉单位,想要她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成就。 如今她的确是看到了,可那个冷淡地下藏着温柔的少年啊……苏嘉想不下去了。 濮阳走后三个多月里,她淡定一如往昔,仿佛他从未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唯一的不同,大约就是她现在不再刷社交网了。所以若不是同事说起,她都不知道《非楚》即将上映。 现在,马致远将电影票送到了她手里——去,还是不去? 果断打电话给基友:“脑婆啊,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送给你和刘子玉啊。” 何田田一听就知道这是《非楚》了,咬牙道:“我跟你去!” “我怕刘子玉真的打死我。”她俩最近黏糊得厉害,刘子玉不敢抗议何田田,每每看向苏嘉的眼神都夹着刀子,“才不要当电灯泡呢!” 何田田冷哼一声:“那我不要了,你再找人陪你吧。”这家伙分明就是不敢面对濮阳留下的影像——她自然也是晓得濮阳客串了何寄北的。可那少年的确是消失了,她又能做什么呢? 去面对,然后赶快忘掉,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吧少女!这样想的时候,何田田全然忘了自己曾因小说中濮阳的遭遇想打死苏嘉。 苏嘉:“……” 票一共只有两张,除了何田田,送给谁都不合适。想了半日无果,正犯愁呢,左斯远抱着一包零食过来了,给办公室的姑娘们一人分了一袋,最后把大头放在苏嘉桌上。 苏嘉瞟一眼看上去很好吃的牛板筋,很有骨气地拒绝:“谢谢师兄,但无功不受禄啊。”她最近都没有再去宣教部帮忙,没理由接受这些东西。 左斯远含笑:“我同学送的,我吃不了,拿给你们一些。” 办公室的妹子们皆是一脸“你哄鬼哦”的表情,你京师大学的天之骄子,能送你这些小姑娘才喜欢吃的东西? 这下苏嘉没法拒绝了,歪头想了想,将请柬和票递给左斯远:“既然如此,这就当是谢礼啦。” 年轻有为的宣教部副部长接过请柬,打开一看便是一挑眉——《非楚》首映场的票固然难弄到,首映式的请柬更是千金难求。不过想到她弟弟在剧组工作过,倒也可以理解。 左斯远今日没戴眼镜,看起来格外阳光,目光透过隐形眼镜片落在苏嘉脸上:“那么,我可以随意邀请人跟我一起去么?” 在得到姑娘点头确认后,他第一时间发出邀请:“那我请你好了。” * 《非楚》电影后期制作完毕,宣传也达到了高潮。万众瞩目之际,终于在院线开始播出。 段明湛与宋朝去了京城,去伤害的则是马二少同蒋茵——这让外界对段、蒋、马三角恋情的猜测更加甚嚣尘上,过后听到这个消息,段明湛鼻子都要气歪了:“为什么我不能和茵茵参加同一场首映礼?” 在古城参加首映礼的则是肖临渊的扮演者许孟宁和许毅的扮演者李可,就阵容而言,不能说不强大。 大大小小的明星,电影导演,影评人,其余相关从业者和媒体人在装点得雅致华美的礼堂内翩然来去,苏嘉极少参加这种宴会,要了杯苏打水在桌边坐着,游目四顾,看到熟悉的明星脸就小小兴奋一下。 在这种场合,能让她感到熟悉也就是常在荧幕上看到的一张张或俊美、或妩媚的脸庞了。 看出她的不习惯,左斯远故意逗她说话:“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么?” “哈!”苏嘉乐出声,又连忙将声音拉低,“那样的黑历史,怎么可能忘得掉?” 那是苏嘉大二时的夏天,途径博物馆门口的公交车上,在她前面上车的青年男子找了好久的零钱都没找到。下午天气变幻极快,感觉到有稀疏雨点砸在身上,苏嘉忍不住自告奋勇:“我帮你刷卡吧。” 说话间两人匆忙上了车,便见车外已是白茫茫一片雨幕。之后,苏嘉的公交卡找不到了……她囧着脸在衣兜里、书包里翻了好一阵,发现自己非但丢了公交卡,就连钱包也放在学校忘了带。 换而言之,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那青年男子长了一张精英脸,即便是在最闷热的天气里也将西装扣得一丝不苟,发现小姑娘没带卡,囧着脸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便说:“还是我来吧。”从钱包里抽出五块钱放进了投币口。 苏嘉简直没脸见人,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一下,躲进了车厢后部的人群里,捂着脸悲愤欲绝。车一到学校,不等停稳她就飞奔下车,分明听见那青年在后面喊她,也打定主意死都不回头。 后来再次在博物馆遇到,两人才互相认识,知道一个是志愿者讲解员,一个是刚从京师大学毕业、入职不久的工作人员。 回想起当日初见,苏嘉仍是尴尬自嘲。倒是左斯远微笑道:“我早说过了,无论如何都得感谢你。” 闻言苏嘉笑眯眯点头:“是了,我说你总送我东西呢。”就当是感谢吧。 左斯远盯着她,忽地一笑:“你别装傻,我如今送你礼物可不是为了谢那次援手。”他看着对面的姑娘忽地沉默下去,像是想找个壳子把自己缩进去,“我就是,喜欢你。不知道你给不给这个机会?” 苏嘉恍惚一下,被内心突如其来的抗拒吓到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抗拒他人的爱慕,左斯远是一个很好的人选,而她自己分明也不讨厌他。 她归因于自己没有过经验,习惯了长时间单身狗的生活,从而不愿失去单身的自由。于是抬头笑道:“我不知道……也许可以试试。” 不能总抓着过去那些事情不放啊,人总要向前看才是。 首映仪式过后,电影开场。通常一部电影第一场总是安排在午夜。 《非楚》故事宏大,场面精彩,制作精良,号称近十年来最有良心的历史大剧。 这个放映厅里坐着的有许多都是影评人,包括一些知名专栏撰写人和知名博主,他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发出评论,为《非楚》营造第一波评论攻势。 剧情缓缓展开,苏勉的野心,楚遥的期盼,许毅的温柔守望,肖临渊的狠毒计策,都清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九十分钟后,有极轻的吸气声在放映厅里响起。 那源头是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虽只有一闪而逝的几个镜头,却引来影评人讶异——如此美貌,只在社交网络上昙花一现后就杳无音讯,真是可惜了。 甫一看见那个少年,苏嘉便狠狠一震。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看到他毫不犹豫地冲向陷入重围的苏勉时,霍然立起。被左斯远一拉才惊觉自己是在影院中,于是在引起别人斥骂之前,又坐了回去。 她只知道濮阳在剧中扮演了何寄北,却不知道他的戏份是这样的——电影将原著中好几个小角色的剧情都集中到了寄北一个人身上,包括这一次令人心碎的死亡。这是只看过原著的读者所不清楚的。 为救苏勉,寄北死于杀手乱刀之下,他看向苏勉的最后一眼竟是温暖微笑着的,充满眷恋,无怨无悔。 镜头闪回到凉楚战争开始之前,才十岁出头的寄北问苏勉:“殿下,为什么一定要伐楚?”凉国太子之位已足够他一世富贵平安。 苏勉看着自己救回来并养大的孩子,温和回答他:“因为这天下,还要许多人在受苦。”胸怀天下,他要伐楚,为的是在暴楚苛政下苦苦挣扎的百姓,而非为了私欲。“我想让你这样的孩子,也过上好日子啊。” 寄北眼睛亮了,认真道:“等我长大,便为殿下征战。” 为了这句话,每一个披星的早晨、戴月的夜晚、烈日炎炎的午后、瓢泼大雨的白天,他都在苦练武功。 后来,他崇拜的殿下终于登基为帝,一统天下,可他再也看不到殿下承诺给他的太平盛世了。 大片血液染红了整个屏幕,苏嘉被少年身上的鲜血蒙住了眼,神色逐渐疯狂。左斯远见状不对,一把捂住她眼睛,在她耳边低声道:“苏嘉,醒醒!濮阳没事,他好好的!” 之后的剧情她毫无印象,只是死死咬着唇,竭力遏制那从身体深处泛起的颤栗。眼睛被左斯远蒙住,她轻轻哽咽一下,将眼泪逼回去,不让眼泪沾到他手上。 电影在男主角的盛世开端和女主角的远遁西域中落幕,灯光大亮,观众纷纷起身向外走去。影评人热烈地讨论着电影的精彩之处和不足,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关于寄北的讨论。 苏嘉一动不动地瘫在座位上,看演职人员表一排一排过去,终于到了“武术指导:郭宝钧、濮阳” 瞬间,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知道电影中俊美少年那眷恋信任的眼神是对着谁。可那个几世有幸、得此殊荣的人,辜负了他的信任。 在知道她就是害了他的罪魁祸首之时,少年该是有多伤心绝望啊。 有工作人员进来,轻声催促还逗留在放映厅里的观众。左斯远递过一张手帕,苏嘉接来捂着脸,踉跄向外走去。 放映厅外的灯光很明亮,左斯远能将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她分明处于无可抑制的悲伤中,却还是竭力清楚冷静地对他道:“师兄,对不住。我想,我还是不能喜欢你。” 因为我的少年正在他的世界里经受苦难,我没法无视他的苦难,追寻我的舒适生活。 因为对着你我没有丝毫悸动,我不能无视这个事实,骗自己你也不错——你很好,但我无法喜欢上你。 左斯远低头看她一会儿,见她摇摇欲坠的模样,轻轻笑一下:“不用担心,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没有感情就绝不暧昧,没有悸动就坚决拒绝,真是一个果断又狠心的姑娘啊。 “你看,我只是年纪大了,觉得自己该结婚了——你恰好又很好。所以你以后还是我师妹,别老觉得对不起我,或者要与我形同陌路了,知道么?” 苏嘉猛力点头,左师兄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对此刻的她而言,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光是对濮阳的愧疚,就要压倒她了。 左斯远依旧温和有礼,体贴地要送苏嘉回家,苏嘉则表示了拒绝:“你先回去吧,我要再看一场。”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不想念少年,而是将感情压抑了起来。三个多月的思念一旦爆发,她迫不及待想要再一次看到濮阳的样子。 左斯远叹口气,去给她买了杯热饮,又殷殷嘱咐:“若是有事,一定要打我电话,知道么?”这才在女孩儿催促下不放心地走了。 二十八岁的他是觉得自己该结婚了,他对未来的妻子并没有太多期待——对他这样的人而言,爱情是不存在的。婚姻更多的是一种稳定的契约,而非爱情的产物。 他觉得这个曾在公交车上帮助陌生人的姑娘不错,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追求她。可最叫他哭笑不得的是,所有的经验在她身上都失去了作用,这么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姑娘,心里想必有着非常宏大的世界,足以令她心灵丰足,不会轻易为外物所移动吧。 幸而好感并未发展成爱情,青年才俊这样想着,微微有些伤感——他以为自己不会产生爱意,可现在他的心在提醒他:只有真正的喜欢,才会产生追求的意愿。 他其实,还是有些喜欢她的吧。 063 自难忘 左斯远离开后,苏嘉强迫自己尽量平静地走到柜台,又买了一张《非楚》的票。这是午夜之后唯一一场排班,看完这一场,就是凌晨了。 距开场还有十分钟,她找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洗了一把脸,用凉水敷了一会儿红肿的双眼,这才脚步虚浮地走进放映厅。 情绪大起大落加上熬夜,第二天苏嘉果然生病了,鼻塞眼花,窝在床上用浓重的鼻音打电话给步雁行请假。步雁行一听就有点着急:“病得严重么?有没有去医院?” 婉言拒绝步雁行要来探望她的提议后,苏嘉挂了电话,强忍着太阳穴上一波一波胀痛,登录社交网账号,以“寄北”为关键词,查看了自那个少年出现以来,网络上所有关于他的动态。 每发现一张先前未见过的照片,她便欣然微笑,全部保存进一个文件夹里。赞美他的话,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内心被骄傲感所充溢。 次日,《非楚》就出了枪版资源。苏嘉对着电脑屏幕,一遍又一遍地拖动鼠标,重播第93分32秒到47秒的画面。 那个在模糊画质中依然光彩夺目的少年,轻捷飞身、救人、染血、回眸。 在观众眼中他是看着苏勉,可苏嘉知道,那是在看着她。 他曾用那样信任的眼神,眷恋温柔地看着她。 她不敢想被自己辜负了的少年会有多难过,也不敢想回到那个世界的他有一天会不会也这样凄惨地死去。 这一天的最后一秒,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什么?你疯了吗?!”何田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居然说,她要去向濮阳道歉! 可是那个少年已经回到了《绮罗碎》的世界,真正的天人永隔,比生与死的距离还要遥远。 她试图建议苏嘉:“你后悔将他写成那个模样,就去修改文章。用你的笔给他一个圆满结局,不好么?”她觉得友人只是过不去道德与情感的坎,这样未尝不是一种解决办法。 但那篇《绮罗碎》,苏嘉不敢再动一个字,害怕引起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失望离开,她唯有追上去,对他亲口道歉,这是她欠他的。 道歉二字说起来轻巧,细究其中含义,何田田遍体生寒。沉默半晌,她才轻声道:“嘉嘉,你有没有想过,濮阳其实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从来就没有来过你身边,一切都只是你的幻想?” 苏嘉脸色变了。 她白着脸,听友人一字一字残忍道:“他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个世界,那个濮阳,是你对他太过愧疚,产生的幻象。” 思维是一个人存在于世的证据,是人类最强大的力量源泉,也是最脆弱、最易被篡改的部分。情绪不稳加上病中痛苦,苏嘉被深谙她心理弱点的何田田一击即中。 她试图抵抗:“可这些……”她翻看着电脑中保存好的少年照片,“这些都是真的啊。”他在皱眉,他在笑,有那么多人见证过他存在于这个世界。 何田田深吸一口气:“那是一个少年明星,可他不是濮阳。你以那个明星为原型,幻想出你有一个弟弟——现在你想起来了么?”她这样做很危险,但让苏嘉误以为自己精神分裂,总比让她自己去找死好。她相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疤。 “你看看,这里还有什么能证明他曾经存在?他的手机?不,那个手机号码在你的名下。这张床,这些衣服……你可以去闻一闻,哪里有一丝别人的气息?全都是你的味道。” 是了,她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曾经有那样一个少年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真的只是……错觉么?苏嘉头疼得要爆炸,闭眼低喃:“田田,我觉得我要疯了……不对,若你说的是真的,我应该已经疯了。” 当你的意识再也无法区分现实与虚幻,那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何田田别过脸,她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哪个作者不曾虐过一两个角色呢?为什么偏偏是她最好的朋友,竟遇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角色,又被那人折磨到如此地步——人心都是偏的,她丝毫不觉得苏嘉有什么对不起濮阳的地方。 苏嘉忽地爬起来,趿上拖鞋奔到布艺衣柜前。在何田田惊异的目光里,猛地撕开拉链,让整个衣柜敞开来。她踮脚,从最上层的夹层里,够出了一个透明塑料包。 那是? 手一触到包里黑色布料,她奇异地安静下来,回头笑嗔:“差点被你骗过去了。”若我家濮阳是假的,这几件衣裳从哪里来? 少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身穿的夜行衣,洗净之后被她包起来放在衣柜上层,若不是方才冥思苦想,就真的要忘掉了。 何田田露出一丝苦笑,满嘴里发苦,心道:“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但她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她才是要真正被吓到。 苏嘉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行动力,有条不紊地制定了一系列计划,并且执行得非常迅速。 这段时间,何田田的内心是崩溃的。刘子玉已经完全不顾同窗情,将苏嘉划为危险分子,每天在女朋友面前唠叨些:“你一定要小心啊!”他瞧着那姑娘都有些不正常了。 何田田左右为难,要不是对苏嘉感情深厚矢志不渝,都要被他说动了。 苏嘉向博物馆递交了辞职报告,列出了《绮罗碎》世界详细的时间线,对老家的父母亲人说她要出国进修……她甚至定制了一套复古服饰,以方便下一步行动。 这天她从大凉山回来,一开门便见着何田田怒气冲冲的脸。她笑眯眯地上去抱基友一下,调戏道:“你这么爱我,刘子玉知道么?” “你够了没有?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何田田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冷幽默,焦躁地走来走去,怒火炽烈。 苏嘉最近在做的事情,何田田是瞒着刘子玉的。在她的误导下,刘子玉还以为苏嘉已经放弃寻找失踪的表弟,转而以旅游来发泄郁气。 “田田,我得找到他,向他道歉。那时候,才能够得到平静。”苏嘉语气平稳。 “濮阳给你下蛊了吗?”相识这么多年,她认识的苏嘉虽然爱撒泼打滚耍赖卖萌,可在事关自身时,往往秉持着冷静的态度。 这一次的疯狂,真的不像她。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里,苏嘉用尽了各种办法,试图追随濮阳的脚步。意外事故,天灾,秘法,古董,宗教……凡是有穿越可能的方法,她都一一尝试。 某些时候,何田田怀疑自己的挚友已然失去理智。且不说意外事故充满了不可控风险,即便是她能成功穿越,又怎能保证她去往的就是濮阳所在的那个世界?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她到了濮阳那个世界,她又怎能确定她到达的时间点不是一切都已无可挽回的那时候? 之前濮阳留给她的钱财支撑了她所有疯狂的行动,但她不仅是在挥霍钱财,更是在一次次找死啊! 时至今日,何田田忍无可忍。她是曾喜爱过《绮罗碎》中那个濮阳,也觉得苏嘉身边这个濮阳是个很好的少年。可她无法理解苏嘉的执念:“为了一个虚幻的人,值得么?” “濮阳曾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啊。”他曾与她一道吃饭,他曾为她受过伤,他为她做了很多很多。而她所做的,只是给了少年无尽痛苦的人生。 “你就不想想你老家的父母亲人么?!”友情已经拉不住她,何田田试图以亲情挽回正在将自己逼上死路的挚友。 苏嘉叹口气:“田田,我有哥哥的。”她知道父母爱她,但在老家,她从来就不是更受宠的那一个。她不怨不怒,心理健康地长到这么大,同亲人关系也好,却不会为了他们的意愿就放弃自己所思所想。 “我爸妈还有哥哥,濮阳他……”只有我了。就是这样,我在他心头插了刀子,你叫我怎能不恨自己? 终究还是劝不动啊……何田田想起自己找到的门路,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嘉嘉,若是你一定要坚持。别再一个人瞎折腾了,试试去找一个人。” 若说这个世界上距离最近的希望,就是那个人了。这几个月里,苏嘉从来没有试图去接近那个人,寻求那人的帮助。 因为那个人是她最后的希望,一旦那人也无计可施,她就要面对彻底的绝望。 何田田提出去找那个人,是因为她已然绝望了。无论是早点死心还是实现愿望,都只有那个人能做到了。 “我打听过了,向师姐最近就在古城。”何田田握住苏嘉的手,“我已经帮你联系了,这个周三就可以去见面。”她的老板梁戈同那个人是同门师兄妹,她这些日子奔波劳累,梁戈看在眼里,终于心生不忍,出言指点了一番,她才能联系到那个人。 良久,苏嘉点点头。“那就要麻烦向师姐了。” 她们要去找的那个人,名叫向晚。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对了,向晚传奇的另一半,她的丈夫,就名叫乐游——乐游原的“乐游”。 064 考古书店 向晚是古城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的一个传说。 尽管她就生活在古城东南隅那座二层小楼,开着一家“考古书店”。整个古城里,历史、考古、文物、博物馆等相关从业人士,大约很难找出一个没有跟向晚打过交道的。 这样贴近他们的一个人,身上却笼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年纪轻轻便被称为“传说”。 每一个历史人文学院的学子入校,都或多或少听说过她的事迹。据说她曾经下过许多古墓,更是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传奇经历。 依据影影绰绰的传言,那些传奇经历都指向华夏最神秘古老的——九鼎! 但无论多好奇的人,都无从打探相关消息。造访考古书店的古城大学学生,往往得到一个微笑,和一句反问“你觉得呢?” 苏嘉与何田田是听着向晚的传说在古城大学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四年,虽不曾认识,却都是崇敬地称她为“向师姐”。 向晚是一个静谧的人,考古书店里像是永远都凝固着一段过去的时光。推开茶色玻璃门,青铜风铃叮当作响,是仿照三星堆鸟形铃的形制。 苏嘉忽然胆怯,被何田田在手心里一捏,才鼓起勇气上前,对柜台后的漂亮姑娘道:“你好,我叫苏嘉。有事来找向师姐。” 先前何田田已通过梁戈与向晚联系过,大致说了一些情形。所以她才一自我介绍完,清漆木柜台后那姑娘便抬起头来,脆声道:“啊就是你啊!” 也不知晓得她了解多少,苏嘉抿嘴,点点头。那姑娘一指一排排书架后面的楼梯,“从那里上去就是。”又招呼何田田,“来来,我给你倒茶喝,让她自己上楼就好。” 在书店清亮静谧的气氛中,苏嘉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忽然就放松了。事已至此,退无可退,她松开何田田的手,轻声道:“你在这里等我。”吸口气,举步向古朴的木楼梯走去。 她所经历的事太过诡异,常人很难相信。若是向晚不信,又或是她并没有手段能够帮她去到濮阳所在的那个世界,她就只能在带着对少年的负疚孤独走过这一生了。 何田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突然心慌意乱起来,拉着那漂亮女店员的手道:“潇潇姐,她不会有事吧?” 刘潇潇递给她一杯茶,微笑着说:“放心吧。”她对向晚太有信心了,觉得这个世界上简直没有向晚不能解决的事情,即便是有,还有个乐游呢。想当初她失去自己爱人的时候是多难过啊,可如今,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看她心神不宁,刘潇潇换了个话题。 何田田醒神,说起自己从前也是来过这家书店买书的,想来刘潇潇记不清了。这个城市里,哪一个考古文博专业的学生没有来过考古书店呢? 刘潇潇是湘妹子,快人快语,纵然经历大变,也不曾改了爽利性子,同何田田攀谈几句,就发现颇为投机,干脆让她坐进柜台里,两个人一起翻华岳拍卖行最近出的一本画册:“你专长是什么?我想收一两样小东西玩一玩,咱俩一起看看。” 三个小时后,两个人翻完了画册,讨论了最近文物市场的形势,说得口干舌燥,苏嘉才缓缓从楼上下来。 何田田猛然起身,却不敢就说话,只是盯着她欲言又止。 苏嘉手里抱了一个扁扁的保险箱。她眼眶有些红,神情却是温和坚定,一扫先前无所适从的疯狂。像是刚才的三个小时里,她染上了那神秘的考古书店女店主的某些特质。 “我们走吧。”苏嘉对不自觉长大了嘴的刘潇潇点点头,与何田田相携离开。 刘潇潇目送两人离开,一再确定自己不是看花了眼,迅速关门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跑上楼去盘问向晚:“你真的把那个给她了啊?”她没看错的话,那东西是……是…… 面对诘问,向晚淡定微笑:“不单是那个,就连乐游的宝贝,我都送给了她。”苏嘉是她的学妹,她对于古大出来的人,总是多一份耐心。 那姑娘啊,自以为是要去道歉,可她的感情,仅仅是歉意么?她觉得,若是不帮这一把,那个姑娘会歉意一生吧。 更何况那东西虽然贵重无匹,可她在现世过得很幸福,已经没有用到它的必要了。 乐游从旁边的房间里伸出头来抗议:“除了你,我哪还有什么宝贝?”他头发上沾着木屑,手里也拿着凿子,脸上还有墨痕,似乎是在做木工活。 “是我错了。”向晚睇乐游一眼,眼神缠绵。乐游专注回视她,诚挚又热烈,两个人顿时都脸红了,空气胶着起来,似乎不再是清新的气体,而是变成了粘稠的蜜糖。 “秀恩爱死得快!”刘潇潇被他俩肉麻到了,匆忙扔下一句话,冲下楼去了。 向晚收起笑容,与乐游对视一眼,各自叹息——潇潇又想起了她消失的爱人,铭子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回到家中,苏嘉将保险箱藏进卧室里,随后就像是忘记了它的存在,笑眯眯地环住自家基友,把头搁在她肩窝里撒娇:“亲爱的脑婆,我想请你吃大餐,你说说,想去哪里呢?” 何田田正好奇那箱子里头有什么,向晚又对自家基友说了什么,她要怎么解决穿越不同世界这个几乎无解的难题,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气得直翻白眼儿:“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啊?!老娘辛辛苦苦带你去的,你这还没过河呢,就打算拆桥啦?居然跟我玩心眼,玩神秘!——我要去旋转餐厅!” 古城里旋转餐厅只有那一家,苏嘉心领神会,自动忽略了基友的抱怨,对她上下其手:“那快去换身漂亮衣服,化个妆,咱俩约会去!” 一定要在离开前将基情最大化,气死那个死胖子——抢了我的女人还天天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不能忍! 与先前装出来的强颜欢笑不同,这会儿她是实实在在的心情舒畅。何田田简直要给向晚跪了,暗道早知向师姐如此厉害,我还折腾些什么鬼,早些把这家伙扔给她不就好了? 也不用回自己住处,直接从苏嘉衣柜里翻出一条小黑裙来,配上细高跟、大波浪、烈焰红唇,分分钟变身气场女王。苏嘉最喜欢看她如此浓妆,在一旁托腮瞧着,满眼都是红心,还给她出主意:“哎你戴我那条项链啊,反正我用不上了。” 对镜涂睫毛膏的何田田手一颤,一道亮晶晶的泪迹便迅速自眼下划过精致脸庞,坠落在冷冰冰的瓷砖上。 “你瞎说什么啊!”她哭腔嚷道。 苏嘉连连赔笑:“我错了亲爱的……我这不是看你戴那个好看嘛。我只说用不上了,又不是再不会来了。” 见不奏效,又换了套说辞,“我的美人在这里呢,我哪里舍得不回来?别哭了啊,妆都花了。” “哼!”何田田一边补粉在镜子里瞪她,“我看你就是鬼迷心窍了,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全都是濮阳那个小公狐狸精! 终于都换好衣服化好妆,俨然两位精致高雅的仕女,又宛如两只美丽花朵,翩然出门往旋转餐厅约会去也。 何田田这个自拍狂魔还不忘从各个角度自拍后发到社交网上,两人才出门没多久,刘子玉的电话就追过来了:“你又扔下我和她去约会!我觉得委屈!” 苏嘉在一旁露出迷之微笑:“我说,你这是忘了我是谁?需不需要我帮你记起?”搂过何田田一口啃在她脸上,举起手机自拍一张,迅速上传。 刘子玉:“……”QAQ我不就是抱怨一句么,你至于这么占我女朋友便宜? 虽然基友似乎又有了什么奇怪的计划,但她好久没有这么神采飞扬、嚣张跋扈过了,何田田丝毫没有别人女朋友的自觉,笑嘻嘻跑去苏嘉账号下点赞,两个人用各种表情包互相调戏秀恩爱。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是基友,却让人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呢。刘子玉收到一万点伤害。 在旋转餐厅俯瞰完这座城市美丽的夜景,苏嘉通知刘子玉来接何田田回去,分别之际对着情敌趾高气扬道:“我家田田就托付给你了,你可小心着,若是敢对不起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刘子玉膝盖都是弯的:“小的万万不敢!” 苏嘉又把一枚钥匙交给泪光盈盈的何田田:“喏,我家的备用钥匙,你有空就去帮我打扫一下。你现在公寓离华岳太远,愿意的话就搬去我那里——反正我交了好几年房租呢,不能蚀了本。” 何田田含泪猛点头,苏嘉看着看着,托起她下巴:“小娘子,来给我笑一个。” “呸!”何田田想要放声大哭,又忍不住想笑,最终化作一声唾弃,哑声道,“你要不回来,我就嫁给这个死胖子!” “……”刘子玉心道,那你还是不要再回来了。 “放心吧!”苏嘉开始嘱托最后一件事,“田田,若是一年后我回不来,你就告诉我爸妈,说我出事了。到时候,我卡上那些钱,也请你打给他们。”她庆幸自己还有一个哥哥,能承欢膝下,慰父母胸怀。 夜幕之下,灯火辉煌,这座十三朝古都美丽而包容。“再见,我的世界。” 065 时间的河流(你们想念濮阳了么?) 打开银色保险箱,保护层上铺着柔软厚实的黑丝绒,其上静静躺着一面铜牌饰。 任何一个对三代考古稍有了解的人,都能轻易指出这面铜牌的非同寻常来——那是与二里头嵌绿松石龙形牌饰一模一样的宝物,除了体型更小之外,无论是青铜纹路还是镶嵌的宝石都没有丝毫区别。 绿松石在青铜表面沿着神秘纹路有秩序地铺排开来,闪烁着幽幽光泽,似是在无言诉说它亲眼所见的、一个民族数千年的兴衰史。 苏嘉换好襦裙,头发梳成双鬟,背上却突兀地背了一只半人高的登山包,塞得鼓鼓囊囊。环视四周,确认并无遗漏,她用一柄小刀划破左手中指,随即小心翼翼地取出铜牌捧在手心,用指尖沁出的鲜红血珠细细描绘那古朴纹路。 从来没有人敢于如此对待一件国宝,苏嘉亦顾不得从伤口进入皮下的细菌会不会引起破伤风,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惊异地看着血迹在铜牌表面稍作停留,紧接着便被吸收得分毫不剩! 连灵魂都颤栗起来——那代表着联通了规则。 向晚告诉她,所有世界的存在都建立在基本规则之上。譬如这个世界的基础物理学定律,又比如许多仙侠小说会允许高阶神兽的出现。那些都是创世之初所定下的规则,规则决定了一个世界会发生的事情和不会发生的事。 而她在创造《绮罗碎》的世界之时,出现了苏绮这个穿越者,也就意味着那个世界是可以被外来人口进入的——那是她唯一的契机。 而穿越时空之门的钥匙,就是她手上这枚铜牌——那是向晚历经生死,从周王陵中带出的东西,拥有不可思议的伟力。 手指上的伤口很快凝血干涸,苏嘉咬牙,又划下一刀,新鲜血液涌出,接续上了适才断裂的血痕。直到描画完全部纹路,她左手上已布满伤口——十指连心,左手则是更靠近心脏的那一只,据说这样能激发铜牌所蕴含的神秘力量。 接下来便是近乎无休止的等待,每一秒都变得更外漫长,忐忑折磨着她的心神,因着不放心,她又描画了一遍。 然而铜牌还是毫无动静,就如过去的几千年里一般沉默死寂,照见世间万物,却又不为万物所动。 苏嘉忽地想起向晚的话来。她说,她的叔父告诉她这枚铜牌的神异之处,但她从未使用过。也许种种神异只是传说,它所具备的力量并不能带苏嘉去到她想要到达的那个地方。 彼时向晚语调冷静温柔,而沉浸在狂喜与激动中的苏嘉下意识忽略了她的担忧,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希望”之上。 而此刻,希望破灭了,比透明肥皂泡在阳光下碎裂得更为轻易。 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了啊……她垂头跪在地板上,死死抓着铜牌,就像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的稻草,尽管她知道这根稻草已是无法救她了。 就在苏嘉绝望之际,那枚铜牌蓦地迸发出剧烈的白光来! 后来,她始终说不清那时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恢复意识时,似要被某种狂暴的力量撕碎。但好在,铜牌上传来温和的力道保护着她,还有一股格外特别的力量将她想某个方向拉去。 她不知自己最终会落在何处,也不知那狂暴的力量会不会在落地之前便击破铜牌的防御,将她撕得粉碎。事已至此,无法后退,唯有听天由命。 稍微习惯后,她看向周围。这里也许是一条隧道,或者更像是一条河流,无数星辰出生又陨落,无数世界诞生又毁灭,宏大壮丽到难以言喻。时间的力量中,她看不清那绚丽光芒究竟是什么。 许久以后,她接近那条河流,最终落在它的某一处。身上撕扯的力量大为减小,但并未消失。落下之后,走出几步,才发觉那处并非河流,而是一片疏林,斜阳残照。 手中铜牌上,绿松石化作粉末簌簌掉落,由宝石构成的神秘龙纹仅剩一半。她匆忙将铜牌收进怀里,唯恐遗失。 一名幼童蹲在林中,发觉她的声响,警惕回头。 幼童可能有四五岁,也可能六七岁——苏嘉不太能辨识小孩子的年纪。梳着垂髫,眉目昳丽如磨合罗童子。 “你……叫什么名字?”苏嘉微微皱眉,这孩子神情五官瞧着都太像濮阳。莫非她来得太早了,濮阳如今还是个孩子? 幼童不答,只冷冷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她的到来使他错失了今日唯一见着的一只兔子,再等下去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了。 一阵风来,苏嘉打个寒颤,才意识到此时竟是冬季,只是夕阳金色的余晖令她误以为十分温暖。她来时只穿了薄薄的襦裙,好在包里备了羽绒服,忙翻出来穿上。 就这片刻的功夫,金乌已完全坠下去,薄暮降临。苏嘉再次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附近可有住处?”若是天黑之前找不到落脚处,这荒山野岭的,乐子可就大了。 “有个山洞。”幼童淡淡道,清淡的声线也很像她在寻的那个人。苏嘉注意到他仍是避开了她的第一个问题。 幼童走在前面,苏嘉亦步亦趋,他也不害怕或是厌烦。附近果然是有个山洞的,洞口狭小,大约只能容一个成年人弯腰进入,于幼童而言却已足够。苏嘉弯腰低头挤了进去,发觉里头说不上宽阔,却有足够的避风处。 幼童走到灰堆前,拨开上层浮灰,露出尚未熄灭的炭火来,又添一些木柴上去,很快便生起了一堆火。 “可有吃的么?”相对无言半晌,苏嘉试图打破僵局,幼童仍是不答。四顾一周,不见有食物的影子,苏嘉取出一盒黑巧克力来补充热量,掰下一块递给他:“要不要尝尝?” 幼童警惕摇头,令她笑起来——这个样子,也像是濮阳。 想到此处,她不由微微蹙眉,担忧起此时的时间线来——若是这孩子果真是濮阳,她来得太早,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若他只是一个生得有几分像濮阳的孩子,事情就更麻烦了。 她原是希望停留在濮阳初遇苏绮那时候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顿了顿,改口,“什么年号?” 幼童摇头,以他的年纪,哪里知道这个? 苏嘉从包里掏出一小袋什锦糖来,晃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请他吃。被拒绝后,又问:“你晓得‘唯我堂’么?” 不论他是不是濮阳,这孩子独自出现在这里,对陌生人十分警惕却又夷然不惧,极可能出身江湖门派,从他身上打探一些消息想来还是可以的。 幼童只微微点头,这个江湖,谁人不知道“唯我堂”? 苏嘉眼睛一亮,“‘唯我堂’的主人,可还是秦先生?” 若果还是秦梓在位之时,至少说明她离目标时间段并不太远!要知道苏嘉的孩子是在秦梓被迫退位多年后才出生的,而濮阳的父亲幼年时,秦梓尚不是唯我堂的主人——秦梓在位,就将时间卡在了濮阳出生前十年到他二十多岁之间。 期盼的目光里,幼童又是微微点头。 苏嘉骤然松了一口气:她终于,还是找到了这个时代。秦梓在位三十多年,不论如今是其中的哪一年,她都还有机会挽回。 天已完全黑下去,气温更是下降得厉害。苏嘉裹着羽绒服,盯着跃动的火苗筹划心事。一抬头,忽见幼童衣衫单薄,因着“爱屋及乌”的心思,对他伸出手去。 幼童猛然向后一仰,格开她手臂,沉喝:“你意欲何为?” 声音里还带着奶气呢,苏嘉想起她家孩子故意压低声音说话的样子,一时心下柔软,对这个颇似濮阳的孩子道:“我对你并无恶意,莫要伤害我。”说着一把抱过他,揣进大衣里。 甫一落入别人怀中,幼童浑身汗毛都乍了起来!若不是她事先出言相求,他便要一击将她置于死地。 好在抱着他的女人只是坐在火边不动,她的怀里也的确温暖之极,他才缓缓平静下来,将小小手掌中露出的一点漆黑光芒重新收进袖中。 苏嘉自言自语:“却不知如今秦先生多大年纪?”听得幼童又是眉心一跳:难道这个女人又是先生的仰慕者,一心想要嫁进唯我堂做师娘么? 思及曾见过的前车之鉴,他低声提醒:“先生年近不惑。” 苏嘉猛地一动,在幼童从她膝头掉下去之前,又及时抱住了他:“果真?”若是秦梓还未及不惑,那么此时,濮阳也还是个孩子才是。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孩子,忽然笑起来:“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我家濮阳,若是最好,不是我也没有什么损失——” 她捧起幼童的脸,不顾他挣扎,在他额上亲了一口,“记着,你是我的人了。许多年以后,你若是名叫濮阳,自然会再次遇到我。那时候,要好好报答我啊!” 仗着年龄优势做了厚颜无耻的事情,正自得意,被幼童挣脱开来,狠狠一拳打在肩上,身子便向后仰去。便在此时,那股始终未曾全然消失的拉力骤然增大,幼童眼睁睁见着这个女人的身影虚幻起来。 是妖怪被他打散了么? 看看自己的手,幼童有些害怕。却见那个女人匆忙道:“无妨,不是你的错。你记着,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语气明朗和悦,全无怨毒,一点都不像是被打散的精怪魂灵,“这个,留给你——” 虚影涣散,幼童一个激灵,疑心自己方才被山野精怪迷惑心神,入了幻境。 夜幕四合,凄厉北风在山谷中呼啸着,夜枭阴险啼叫,这里仍是危机四伏的丛林。 幼童看看火光,确信是他亲手生着的明火,足以防范野兽或是其他妖魔鬼怪,心下稍安,准备睡觉。目光所及处,却有一小袋色泽美丽的糖果——唯一能证明适才不是幻境的东西。 自记事起,“唯我堂”便教导他: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容易有毒。 所以这是毒药么? 幼童拈起一颗,拆开外头透明的包装纸,盯了那浅绿色的小圆球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低头舔了一口。 甜的。 五岁那年,当时还未得名的濮阳遇见一个神秘女人。她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只留给他一丝淡薄到近乎幻觉的记忆。 便是这点记忆,使他在几年后通过师门选拔,可以正式拥有自己名字的时候,执意自称“濮阳”。 又是多年之后,他故地重游,在这山洞中见着星河坠落、白光氤氲,恢复意识之后,他出现在一间奇怪的房间中时,也是因为这一晚近乎梦幻的印象,并未第一时间对房间主人痛下杀手。 后来,他知道了一句话:每一次初相见,都是久别重逢。 066 一模一样的脸 再次落入时间之河,已不在先前的位置。苏嘉茫然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大头朝下栽倒在一堆稻草中,爬起来抖抖满身草屑,在刺目的阳光中手搭凉棚,望向四周。 一望无际的稻田。 “……”稻草断茬新鲜的香味和夏蝉声嘶力竭的叫唤都昭示着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而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羽绒服。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自日出前便开始劳作,此刻在白杨树影子里歇晌的农人被日头耀得眼前一花,再看向自家稻谷堆时,猛然发现上头竟有一个人影,气急败坏地赶上去一把扯住。 那小贼回过头来,农人便是一呆——一张白净细腻的脸,是这乡下所不多见的;身上衣裳质料有些奇怪,不知是什么大户人家的新奇料子。 没错,他将还处在茫然中的苏嘉认作是哪个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玩耍的小姐了。 农人呆愣的工夫,苏嘉已脱下羽绒服收进登山包里,发问:“老伯,这是什么地方?” 农人黝黑的面上微微一红,嗫嚅道:“小姐莫要如此称呼……小的今年才三十岁。”他对自己的年龄倒是很敏感。 他说话口音浓重,苏嘉听得吃力,待回味过来便有些心惊,这个世界的农人竟未老先衰至此。还是换了称呼:“这位大哥,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如今年号是什么?” 农人觉得这小姐跟镇上大户人家的闺秀不大一样,不知是什么来头,仔细瞧了她几眼,答道:“这里是周家庄。” 至于年号这种东西,他们一辈子也听不到几回,偶尔有年号改换,听说是皇帝老爷骑着龙升了天,新的皇帝老爷的年号也是拗口,谁能记得住那个? 他们能记住的,不过是今年的租子要交多少,哪位官差老爷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也好在交租、服徭役的时候讨好上官。 活命尚且无暇,哪里顾得上那遥远的皇帝老爷? 从农人这里得到的讯息尚且不如那幼童处多,苏嘉叹口气,试图自己观察出点什么。成片的稻田意味着这里是南方……除此以外,得不出更多结论。 远处有一条大河,“这河是什么名字?” “就叫大河。”农人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给生养他们的河水取名,自然是大河、小河、南河这样命名。有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晓得也许自己身边那条河水就有着被传唱千年的美妙名称。 “离这里最近的县城叫什么?” 农人想了想,道:“蕲水县。” 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却不记得具体在什么地方了——《绮罗碎》原著剧情没有提到过,即便是她也无法知晓详情。 她创造了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会自动补全她所未曾写到的细节,使之合理,使这个世界得以有序运行,这些辛苦劳作的农人便是因此产生。 这农人三十年来所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蕲水县城,再问及周边情形,更是一无所知。但见这位小姐谈吐大方,所问之事亦是他这样的升斗小民所不了解的,不由肃然起敬,腰弯得愈发低了:“小的没什么见识,小姐不如去村子里学堂先生处。” 苏嘉被如此恭敬对待,一万个不自在,但又不好说什么,问清了村庄方向,向农人道谢后背着行囊大步走去。 一路上,农田里皆是忙碌的农夫农妇,有幼童衣不蔽体,手提竹篮跟在父母身后拾取稻穗。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基础,同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的农人没有丝毫区别;而苏嘉笔下的主人公们,仅是在他们供养下,翱翔九天之上的人。 早有顽童注意到这大步行走在路上的女子,好奇地探头探脑,有几个胆子特别大的,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只是不敢搭话,更不敢靠近。 包里还有糖果,苏嘉想了想,取出几颗放在手心,蹲下来散给他们。她瞧着陌生,但笑容和善,顽童们挤在一起推搡半日,终于有人上来抓了一颗就跑。 “……”苏嘉苦笑不得,对剩下几人道,“谁能带我去学堂先生那里?” 幼童们似乎没听懂,她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有个格外高些的女孩子站出来:“我带你去。”对糖果的渴望,终于战胜了对陌生人和严厉学堂先生的恐惧。 苏嘉笑一笑,将糖果全部给了她,不顾身后有失望的小孩儿躺倒在尘土里号啕大哭,牵着小姑娘的手向村庄里走去。 走着走着,那小姑娘也放开了些,说了几句她要将糖果留着给家中弟弟,向苏嘉描述先生的威严可怖,又夸她长得像周大户家的小姐。 苏嘉只是听着,对后者不置一词,倒是在听到她要将糖留给弟弟时说了一句:“你自己也要吃,可不要全都给弟弟了。” 小姑娘长到十岁,看起来黑瘦弱小不过六七岁模样,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她自幼所受教育,无过于“将好东西留给弟弟”,她此生出路,想来不过是待再大些,便被嫁给村里一户人家,好维持弟弟们的生计、资助他们的婚事。等到自己也生了孩子,便也教导自己的女儿,将最好的资源都让给兄弟。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不要全都留给弟弟。她抬头看了看白皙高挑的小姐,觉得自己手心里出了汗,黑乎乎的手弄脏了她干净修长的手指。但那位小姐并未嫌弃放开她,仍是牵着她,走在村庄窄窄的道路上,引来无数惊异目光。 到得先生门前,小姑娘跟靠近老虎洞的兔子似的,来不及说什么便一溜烟跑了。跑开老远,她又悄然回头看,便见那位小姐已同高大的先生在说话了。 那学堂先生乃是一不第童生,在这方圆十里八乡却是学问顶尖的人了,因着这周家庄颇有几家富户,便在此开馆谋生。他也是唯一不用在农忙时节下地干活的人——自有周家老爷请了长工替他做活。 午后燠热,先生正在茅檐下午歇,被人吵醒很是不悦,待到反应过来来人一口官话,却又将叱责收了回去,回身叫老妻出来同那人说话——他是读书人,轻易不与女子结交,有失身份。 于是老妻居中传话,同那人交流得甚是艰难——老妻不通官话。先生这厢听得分明,亦是用官话作答,老妻夹在中间不过聊以避嫌而已,实在做不了什么。 通过这位古板的先生,苏嘉终于晓得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天华二十年,江夏郡蕲水县周家庄。 苏嘉倒抽一口凉气——天华二十年! 在《绮罗碎》的设定中,天华这个年号应当只有十八年,之后便是永宣元年,永宣帝便是原潞王李豫,苏绮的丈夫与爱人。而今,天华帝竟还在位! 她定定神,默算此时濮阳的年纪,便是一惊:二十四岁。 他离开她时,只有十五岁。 她的时光不过才过去半年,他的生命却已经经历了十年。漫长的十年足以令所有事情物是人非,她的少年,如今可还好? 雷声隐隐,乌云迅速占据了半边天,先生同老妻忙着收拾晒在场院里的稻谷,一时没空理会她。先生身手矫健地抢收稻谷,忽地想起自己将客人晾在了家门口,真是好生失礼,于是直起身子,扬声道:“我家中并无多余房舍,还请小姐前往周老爷家中避雨……” 话音未落,被老妻扯了一把,连忙低头继续收拾。 周老爷家十分好找:村子里多数房屋都是茅草顶,仅有两三家是瓦顶的;而这些瓦顶房舍中,又有一所格外高大的,想来就是周老爷家无疑了。 苏嘉敲响周家大门,来不及说明自己身份,便被两眼放光的家丁如见着活龙一般迎了进去,一时摸不着头脑。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学堂先生夫妻正窃窃私语:“你非叫人去周家做什么?周家如今糟了难,哪里还能待客?” 先生笑一笑,“你竟看不出来,那位小姐活像一个人?”他哪里不知道周家情形,只是这个人,恰好可以解了周家困局啊。 苏嘉被引进内堂,一眼便瞧见愁眉苦脸的一家人,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孩儿正与一名中年妇人抱头痛哭,满堂中年、青年男子唉声叹气,急得团团转。 家丁大声叫着“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小跑进了内堂,那发福的中年男子才要斥骂,听了家丁附耳回报,抬头向苏嘉瞟了一眼,登时眼前一亮,大笑:“我儿有救了!” 中年妇人和少女闻言亦抬头回身,看向苏嘉。她一个人,孤零零暴露在这一家人热切目光下,只觉背后发寒——别人犹可,那女孩儿的目光绝不代表着善意。 内堂光线朦胧,那女孩儿疾步走出来,恰在此时,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将她面容照得分毫毕现。苏嘉一个激灵,在最炎热的天气里如坠冰窟——周家那个女孩儿,生了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雷霆炸响,苏嘉急退几步,便要夺门而逃。她原以为带路那小姑娘是客气,才说她生得与周家小姐相似,可如今看来,她们是真的很像。 无论这周家是个什么章程,单就这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长相,她就该立时逃离这里! 可是,还来得及么? 面对团团围上来的家丁,苏嘉只后悔未能再跟马老爷子多学一点招式。 067 从今日起,你叫苏嘉 苏嘉万没想到自己会束手就擒。 就在一刻钟前,家丁们围上来的同时,周老爷一家子都冲她跪下了:“求这位小姐救救我家闺女!” 她向后跳开一步,稍稍避开一些,冷声道:“你家女儿与我何干?凭什么要我牺牲自己去救她?”一边说着,一边已撂倒了两名按捺不住想要立功的家丁。 周家人不曾料到这姑娘居然身怀武艺,看起来还很不弱,一时慌了神,那中年妇女更是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女儿啊!”若是打一开始便没有希望便罢了,眼见有望救下女儿,这希望却要逃走,她真是受不住了。 苏嘉也自打得吃力,但此际为了活命,哪里还顾得上怜悯别人,马老爷子传授的招式连同濮阳教的阴招一齐上阵,一时之间,家丁们倒奈何她不得。 那周家女孩儿这时反应过来,扶母亲起身道:“娘,原是我们鬼迷心窍打错了主意。如今,我还是去了吧。” 自保心切,初见苏嘉那一瞬,她心中恶念压倒了一切,想要这与自己生得十分相似的女孩儿代替自己。然而冷静下来,终是意识到不能强逼别人替自己去送死。 她哥哥向苏嘉冲来,怒吼道:“妹妹,待我擒了这人,到那劳什子唯我堂去换下你的名字来!” 唯我堂? 苏嘉停了手,老老实实被周家少爷擒拿住,对周小姐说道:“唯我堂要你做什么?说清楚了,我便替你去。”她已是想明白,这家人要捉她,怕是要拿她顶替了周家小姐,只是不知道这里头又有唯我堂什么事。 她一句话出口,周家老老少少如闻天籁,再三确认后,将人迎上了上座,慢慢道来原委。 原来这周家小姐名叫兰娘,生得清秀可人,自幼很得父母家人宠爱,不知世间疾苦。就在几日前,她随同哥哥去县城游玩,不期撞上两个奇人,那两人自称是“唯我堂”手下,便要立时掳了兰娘去。 因哥哥送上财货,苦苦哀求,那两人才稍微松了口,说是宽限几日。这几日里,周家老爷动用了所有可用的关系,几乎散尽家财,可就是奈何不得那两人。 今日正一家人痛哭流涕,恰好与兰娘生得极为相似的苏嘉撞上门来,这可不是天赐良机?不料这姑娘身怀武艺,想来强迫是行不通了,也只得好言好语相劝。 兰娘说明原委,已是羞愧的满面通红,哭道:“但凡有一丝儿办法,我也不愿害人。可是听人说,那两人这些年掳走了不少女子,有些还能见着尸身,有些连尸身都见不着了呀!” 江夏原是唯我堂的势力范围,只是后来落到了苏绮手里。这个时候……苏嘉猛然醒悟,既然天华帝都能仍然在位,江夏当然也可以仍在唯我堂控制之下。她所熟知的剧情已经改变了,不能再依赖剧情制定下一步计划,否则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了解了前因后果,苏嘉缓缓道:“我替你去。可你记着,我不过是想要接近唯我堂,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没有资格求任何人替你去死。” 顶替周兰娘的身份,这是她能接近唯我堂的最快途径了。 次日,周兰娘所说的那两人果然上门来要人,苏嘉将行囊连同铜牌全都分别藏在了周家各处,换上周兰娘的衣裳首饰,安静垂头走上堂,做出听天由命的姿态。 高居上座的两个人嘿然冷笑:“周老爷玩得好一手偷梁换柱!”以他们的眼力,如何看不出来这姑娘同周兰娘容貌相似,却绝非同一人? 周老爷额上见汗,嗫嚅不敢发一言。那日这两人同儿子女儿一道回来时,为立威,轻飘飘一掌打在管家胸口,管家当场便吐了血,肋骨寸寸断裂,如今躺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见着是不行了。 想到这里,哪里还敢说话?唯恐惹恼这两个煞星,带累一家子人。 苏嘉抬头,这时才看清那两人长相——果然是奇人。坐在上首的那一个,身形矮小,双腿尤其短,一双较寻常男子还要长大几分手臂几乎要垂到脚踝处;下首坐着的那人则正好相反,露在袖子外头的手看起来同幼儿差不多,腿却极长,仿佛那圈椅都要盛不下他。 这是“毛手毛脚”兄弟俩!苏嘉记起她曾提过一笔,这二人因为作恶多端,在苏绮手底下吃过大苦头。看来苏绮是还没有对唯我堂下手了,这兄弟俩如今作恶到了她头上……她也算自作孽了。 她一抬头,毛手的视线停在她脸上,忽地推一推毛脚:“弟弟,你看!” 毛脚正自为难周老爷,闻声瞧了一眼,磔磔怪笑起来:“虽说周家不老实,这一下,倒算是歪打正着了。”兄弟两个挤眉弄眼说着话,周家人同苏嘉不明就里,却是听明白了他们对苏嘉更为满意。 于是苏嘉不说话了,继续低头装鹌鹑。 毛脚走到她面前,她只及毛脚腋下,只觉压力巨大,只想后退,身形晃了晃,终是稳住了。毛脚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兰娘。”苏嘉仍是用了兰娘的名字,因为双方都未曾明说自己替代了她,若是她言语中露出破绽,这两人借机发难,就难办了。 倒是周老爷临时编了个名字出来:“这是我兄长的女儿,芳娘。” “嘿!”毛脚冷笑一声,又用诱哄的语气道,“从前的名字都忘掉。你要记着,从今日起,你名叫苏嘉。” 苏嘉一怔,就听毛脚继续道:“做得好了,老爷们请你吃香喝辣,穿最华美的衣裳,戴最精致的首饰。”说着半是嫌恶半是威胁地摘下她头上镀银铜簪,团成一团,随手掷出。 “夺”地一声,铜锭深深嵌入一根木柱中,周老爷肩膀猛地一耸,冷汗布满脊背。 “若是做得不好时,便有如此簪!” 怀着极大的恶意折磨够了这家富户,毛手毛脚兄弟二人揣着周老爷战战兢兢奉上的银两财物,带着苏嘉离去。 目送自家最好的一架马车缓缓离去,周老爷如释重负——终于送走了。 然还不待他喘匀气,便又听到了那兄弟二人充满恶意的戏谑:“好生照看你家兰娘,这一个得用便罢,若是不得用半途便死了,老爷们还来寻她去享福!” 远远传来的声音直如来自地狱最底层,令周老爷呆怔当场,良久才嘶声道:“老天,我这是做了什么孽!”顾不得体面与威严,在乡亲邻里面前老泪纵横。 毛手毛脚二人想是果真当苏嘉是“周芳娘”,一路上随意说些琐事,也不在意她听了满耳朵。 如此日间赶路,夜间便在车上休息,星夜兼程,不过两日便到了江夏。苏嘉唯一庆幸的便是这二人眼神虽邪肆,却似乎顾忌着什么,不敢对她真个动手动脚。 江夏郡地处长江南岸,风物秀美,马车驶入一所三进的宅子,自有沉默的仆役上来牵马,苏嘉手撑在车辕上跳下车,迎面便被两名中年妇人夹住,架着胳膊往内宅去了。 这几日苏嘉都是少言语,除非必要否则一言不发,此时心内虽惊慌,面上却尽力维持平静,任由她们押着到了后院里。 最后一进小院花木扶疏,假山石玲珑剔透,十分精致。那两名仆妇将她往一间房前一推,自去了。 院中所居之人闻声出来窥看,一个照面,苏嘉又是浑身冷汗——与她比邻而居的五名女子,无一例外都生得十分相似! 这一张张面孔全然称不上绝色,哪里值得花这样大心思来收集?苏嘉心头转过无数猜测,脸上的惊愕被那几名女子看了去,她们都吃吃笑道:“莫慌,过几日就习惯了。” 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了六胞胎之一,怎么也习惯不了好吗?!她轻声道:“小妹初来乍到,不知这是个什么章程,请教诸位姐姐名姓。”按说这些姑娘可能都较她年纪小一些,但仗着脸嫩,又是新来的,苏嘉便以小妹自居了。 那五名女子对视几眼,其中一个轻笑道:“你竟真是个新来的。” 几人都点头道:“我们……都叫做苏嘉。” 苏嘉。 “唯我堂”手下的人四处搜罗这样长相的女子,又要她们自称苏嘉,究竟是何居心?想来想去,也只有因为濮阳了。 虽是心惊于唯我堂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但濮阳能被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地设计,便证明濮阳如今尚处在安全中。甚至于,他给唯我堂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才使他们如此郑重对待。 想到此处,苏嘉心定了一点,对几人微微颔首道:“我也叫苏嘉。”不比别的姑娘是被强行掳来改了名字,她说出自己的本名真是说不出的自然,令芳邻们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 不顾芳邻们的惊异,苏嘉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打量四周。房间被木槅子同珠帘分隔成内外两半,陈设很简单,里间一张架子床,一只衣箱,令有屏风隔出小小的洗漱间,里头摆着铜盆、澡桶及恭桶;外间一桌一椅,再无多余陈设。 连最起码的装饰陈设都没有,这很不对劲。苏嘉检查一番,暂未发现危险的虫蛇之类,忍着刺痛洗了手,一边简单处理左手上细碎伤口,一边对这几日收集到的消息做一总结,并试图规划下一步的活动。 她如今身处虎穴,怎样才能拔了这猛虎的牙齿,找到想找的人,这是需要她花费无数心思去考量的。 068 机会 几个女孩子在院中或是猜枚斗草,或是打秋千取乐,若是忽略她们一致的长相,倒真是一派其乐融融、佳人游园的景象。 唯独苏嘉坐在廊下一言不发,手里拿着托人买来的市井话本,边看边笑。 她被关在这个小院中已将近一个月,初来乍到之时,也曾与这几个姑娘一同嬉玩,以图得到更多信息。 那一日玩得忘形,忽有一人叫道:“芳娘!” 苏嘉不曾理会,又笑了一会子,见其他几人都沉默,忽地想起那不正是自己的化名?才要问“叫我做什么?”,毛手便从假山石后现出身形来,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和善表情夸奖道:“你做得很好。” 说毕从怀中取出一支珠花来插在她鬓边,柔声道:“以后,还要这个样子才好。”又看向其余沉默的几人道,“都学着点!”声音里多了几许寒意。 这件事提醒了苏嘉,她留心观察,果然又过了一两日,又有人在不经意间叫出了“王顺娘”的名字,那个本名顺娘的女孩子下意识应答,很快便在同伴们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被带了下去。 这天晚上顺娘被带回来时,身上不见分毫外伤,却是脸色苍白,别人稍一碰触皮肤便痛彻骨髓,自此愈发小心谨慎,唯恐犯错。 从那以后,苏嘉再不与她们一道玩耍。毛手毛脚倒也放任,只要不触犯到他们,便不会受罚。而他们似乎秉持着一些原则,一旦有谁触犯,便立即遭受折磨——譬如口出恶言,譬如记起自己本来的名字,又譬如表现得不像他们所理解的那个“苏嘉”。 而她因为表现一直不错,一次都没有在别人叫她“本名”的时候露出破绽,便得到许多额外奖励,此时手中话本便是其中之一。 而每隔三日,毛手毛脚二人便会举行一次测试,看这几名女子是否合乎“苏嘉”的标准,除了名字,还有言行举止、口味偏好,乃至于一个眼神、一颦一笑,都会被纠正。同样是做得好有奖赏,做不好便受罚。 短短两旬,苏嘉便成了几人中的佼佼者,颇受嫉妒。但她丝毫感觉不到高兴——被强盗掳掠而来,却以强盗的奖赏为荣,她做不到。 她只庆幸自己是真的苏嘉,故而距他们严苛的要求并不远,稍加努力就能达到要求,从而避免了许多惩罚。 她一直在策划逃离——接近毛手毛脚兄弟只是为了借机打探唯我堂消息,既然不能得到更多,她就决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这里。 然而院中伺候的杂役与仆妇皆是沉默之极,无论她怎样聒噪音都,都是一副麻木面容,丝毫不予回应。那天她又试图与一名仆妇搭话时,隔壁的女孩子嗤笑:“没用的。” 苏嘉至今分不清她们谁是谁,盖因长相太过相似,又一律自称苏嘉,甚少提及真名,她能在这些人里头保住自己的身份,不忘记自己是谁已是难得,更遑论分清楚人。 那姑娘见她迟疑,站在雕花窗里飞快说道:“他们都是哑巴。上回有人逃跑后,他们又都成了聋子。” 这小院里最多时曾有十数人,有些禁不住折磨而死,有些被送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还有一个性情刚烈坚毅的女孩子,逃走被抓回来后,不堪受辱,打碎房中瓷器自刎而死。这就是为什么房间里绝少装饰,又为什么这些仆人都聋哑不愿与人交流。 听得这等秘辛,苏嘉倒抽一口凉气,更是坚定了要除掉毛手毛脚兄弟二人的决心,只面上不敢露出来,只作害怕避入房中。适才说话那女孩儿也“砰”一声关了窗,再无声息。 又过几日,苏嘉仍是在暗中寻找机会出逃,只苦于机会难寻,只在廊下读些市井里流传的话本消遣。那几个姑娘玩笑累了,都围过来,推她道:“你别总自己看,也读来让我们听听。” 她是这几个人里头唯一一个识字的,这也是她更得毛手毛脚青睐的原因。推脱不过,只得读这个故事给她们听。 故事说的是书生落魄,得花魁资助,上京赶考。书生一举蟾宫折桂,娶宰相女,衣锦还乡之日,昔日花魁门前冷落。书生感念旧情,纳花魁为妾,妻妾贤良淑德、才貌双全,书生坐享齐人之福,羡煞旁人。 几个姑娘听得惊叫连连,目泛柔波,更有一人捧心道:“若我也能得如此良人,便是折寿十年,也甘心了。” 另有一人道:“少做梦罢!如今能活几日还不得知呢。”这便是那日隔窗与苏嘉说话的女孩儿了。 苏嘉都要给这虚伪透顶的故事恶心坏了,不过是拿来消遣而已,万不想再用这等虚伪毒害别人,闻言撂下书不读了。 几人正要再说别的,毛手毛脚兄弟忽然一前一后走进月洞门来,指着苏嘉道:“你,随我们来。”不由分说带了人出去。 其余女孩儿都知道她这是要去送死了,虽然平日里面上和气,私底下斗争不断,这时都露出惊惧难过之色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苏嘉被带进正房,那毛家兄弟二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毛手道:“就数这一个最像,可惜了。” 毛脚冷笑:“哥哥,莫忘了我们养着她们是做什么的。越是像,才越是该用上。”说着推苏嘉到侧间,令她用最快的速度梳洗打扮,换上备好的新衣。 苏嘉一边梳洗,一边竖起耳朵听那兄弟俩说话,只隐约听得一句“那人如今就在江夏”,不觉心神动摇——她这张脸、这个名字,所能用来对付的无非就是那一个人。 他就在江夏! 明知唯我堂是要利用她去伤害他,她仍是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转瞬间已下定决心,换好衣裳,绑起头发,回到正堂上见毛家兄弟。 这一下,连毛脚也觉得可惜了:装扮好之后,这个姑娘与他们曾见过的那张脸一模一样,就连神情都毕肖。 这些年花了多少工夫,零割碎砍地用这副相貌折磨那人,却始终不能再次攻破他心防。若是这一个也不能成功,只怕他们就必须放弃这个计划,请总堂以雷霆手段消灭隐患了。 疾驰的马车上,毛手赶车,毛脚局促窝在车厢里,一双长腿怎么放都觉得别扭,因此心情十分恶劣,大为不耐烦地吩咐苏嘉:“记着,见到那人,你就是苏嘉,你找了他许多年。” “用你这些天学到的东西去魅惑他,让他相信你是真的。然后,听令行事。”他们从来不会寄希望于这些柔弱女孩儿可以杀掉那人,不过是想要借她们动摇那人的心神,诱使他重新归于师门,或者露出破绽,为他们所斩杀。 苏嘉轻轻点头:“我就是苏嘉。” 毛脚对这样的反应还算满意,细细看她几眼,又道是:“我们会派人看着你,做得好了,事了就送你风风光光回家,与亲人团聚;若你敢于通风报信,就立刻杀掉你!” 他说的鬼话,苏嘉一个字也不信——若有那样“送你回家”的好心,这些年来死掉的那些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不过当她是无知少女,好言好语哄着她听话罢了。 “我会听话的。”她自然会听他们的话,接近那个人,之后…… 一想到即将见到他,她竟细细颤抖起来。近乡情更怯,无过于此。 毛脚只当她是害怕,不耐撇嘴,斜了她一眼,不再说话。苏嘉便这样,一路颤抖着,一步一步,接近她违睽了许久的少年。 江夏城外三十里,官道旁支了一个简陋的茶棚,过往行人停在这里,或是要一壶茶水,缓解喉中焦渴,或是买两个包子,暂时填饱肚子。 这个时间,茶棚中人不多,有一个黑衣青年端坐桌旁,腰背挺直,背对着官道。茶棚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只看着他清朗的脸,便觉这里并不是自家用以谋生的简陋路边食肆,而是广厦华屋一般。 远处,一个姑娘匆匆走来。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走近了便能瞧见她面庞秀丽,神色隐忍。 越是走近,她脚步便放得越缓,直至停下。她就这样立在茶棚外定定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泪盈于睫。 茶棚中有客人诧异看她,她恍然一惊,意识到自己仍处于唯我堂监控之中,一旦敢于露出一点破绽,便会被击杀当场! 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入茶棚。开茶棚的老妪上前延客,她轻声拒绝:“不用麻烦,我是来找人的。” 她的目光盯在那个身影微微凸起的肩胛上,那人听见她声音,却纹丝不动。这让她心沉了沉——莫非,不是他? 绕过方桌,鼓起勇气去看那张脸。一看之下,心便定了大半——虽然长大了许多,稚气尽去,可那样浓墨似的发与美玉般的肌肤,那样黑白分明的的眼睛,的确是她梦中那张脸没错。 “我可以坐在这里么?”她轻声发问。 那人抬眼,眼神像最锋利的刀,直直扎进她心里,凉得她几乎无以为继。她僵在那里,就在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时,他微微点头,示意她坐下。 借着坐下的姿势,她唇边轻轻吐出三个字:“有埋伏!” 069 纵使相逢应不识 黑衣青年眉峰微动,第一次拿正眼看她——他自然是知道这里有埋伏的,却万没想到她会向他示警。 这女人不要命了么?还是……那些人又有了新的法子来对付他? 他忽然倾身,离得极近,呼吸吐到她脸上。“想活命,就跟我来。”无论她是怎么打算,真的善良或是蠢,又或是另一种计谋,这一声示警出口,“唯我堂”的埋伏其实是听得清楚的。 若她是自作主张,她死定了。 苏嘉浑身颤抖,他长得那么像……但她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就像她并不能确定先前在时间河流中遇到的那个究竟是幼年濮阳,还是另一个人幼年时。 她记得很清楚,在这个世界,有一个人与濮阳生得极为相似。 这个人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的少年,应当不会这样看着她吧……可他又这么像他…… 不,既然可以有无数个长相相似的“苏嘉”,出现一个与她的少年长相相似的人,又有什么稀奇? 她不敢不相信他——她出声示警,毛手毛脚所安排的人定然是听到了。她是来向濮阳道歉的,她还不想死。 黑衣青年起身向外走去,苏嘉犹豫瞬息,咬牙跟上。 食肆外有几株大榕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青年走到一棵树后,身影被树干遮住,只露出一角黑衣来。 苏嘉赶上去,绕到树后,却只见一袭黑衣挂在近地面的枝条上——人呢? 怔忪间,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她颈间:“别动。”手势轻柔,姿态却是不容置疑的威胁,只要她轻举妄动,那只手就能立刻拧断她的脖子! “你还是这么喜欢掐人脖子啊。”她低声咕哝一句,便不敢再多嘴。 美貌青年眉目冷冽,换了短剑在手,依旧贴在她颈间,冷声道:“走。” 就这样迫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官道旁稀疏的树林。到得树林深处,青年侧耳听了片刻,确认暂时不会有人打扰到他,这才盯着她细细看了一会儿,随即一把将人狠狠按到了树干上! “你是何人?”回到这个世界后,他的经历比那部书中所描述的还要复杂凶险。未完成刺杀苏味道的任务,且失踪了一年,按着“唯我堂”的规矩,他应该被抹杀。 甫一回来,就面临无数的追杀。不仅是“唯我堂”,鲁南苏氏也不会放过他。更糟糕的是,他毕竟江湖经验不足,某一次中招之后,在迷药作用下他不慎说出了一个名字,从那以后,就不断有人以苏嘉的名义接近他。 可是他守住了最后的秘密,没有人知道那个人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无论是谁想要以她的名义接近,都会引起他全部的警惕。 “谁派你来的?你的名字?”这一次这个替身已经很是神似了,无论是面容还是神情都极度接近,甚至没有丝毫武功,这一点也像她。 但他决计不会被迷惑——幕后主使又怎会知晓,他是恨着这张脸的主人的?他们不知道她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更不会知道,她比他大着八岁。 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或许可以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皙水嫩,却无论如何不会有眼前这一双二十二岁的眼睛。 被追杀了整整十年,他再不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更不是那人笔下,会在十八岁时接纳苏绮,将整颗心都奉献给苏绮的人。 “没人……没人派我来。”他扼得太紧,苏嘉后背重重撞在粗糙树干上,生疼。眼中逼出生理性的泪水来,目光有些模糊,“我叫苏嘉——” 扼着她咽喉的手一紧,一口气骤然掐断。这一次,再不容情,再无犹豫。鱼儿失了水,人失了空气,挣扎力度越来越小,脉搏越来越微弱。 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之际,那只手又放松了。大量空气骤然涌入呼吸道与肺部,呛得她涕泗横流。她一边咳嗽一边贪婪呼吸着夏日午后并不新鲜的空气,久久难以平静。 黑衣青年估摸着再强大的精神防御此刻也该露出破绽,便垂首在她耳边,用诱哄的语调道:“乖,说出来,你是谁?谁派你来的?”但他面上一派冷漠,毫无情绪可言。 他美如神祇,声线华丽如金玉相击。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时,没有女子能够抵抗。 苏嘉心里一酸——他就这样一手推她在死亡边缘,一边诱使她说出“实话”。好在她的手还是自由的,她抬起手,沿着青年铁铸一般的胳膊,覆上他重又扼在她颈间的手。 “我是真的苏嘉。我还有一个名字,叫陵江。” 青年瞳孔骤缩!陵江,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忌。她最好能给一个好解释,否则立时三刻便是她的死期。 杀气强到有若实质。苏嘉试图看着他的眼睛,但很快就被杀气刺得双目酸痛,不得不挪开眼,目光落在他肩上。她继续道:“我来找一个叫濮阳的孩子……我来向他道歉。” 孩子?道歉? “呵!”青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充满嘲弄之意。 便在此时,他听到了树林外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声响,知道耽搁不得,于是不再戏弄于她,而是加快了节奏。“你要找的那个人死了。我是青枚。” 青枚是一个经常会被人误认为“青梅”的名字。但苏嘉绝不会误认为这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她知道他就是那个,拥有与濮阳一模一样长相的人! 在《绮罗碎》原著剧情中,青枚的长相甚至骗过了苏绮,一度使她坚信他就是濮阳。若不是后来真正的濮阳现身,只怕苏绮也认不出青枚是假的来。 适才引起青年注意的动静已大到连苏嘉都发现了:不知何时,稀疏的树林里起了火!火光中,隐隐有无数黑影接近,接着火光与浓烟的掩饰,便要这青年死在这里! “有人在追杀我,说起来,还是你的濮阳惹来的麻烦。一个连骨头都烂了的死人,偏偏这样多事!”青年仍是死死扼着苏嘉咽喉,“今日若是死在这里,你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认得濮阳这个人罢。” 话里的意思,是濮阳已然死去,而他因着一张酷似濮阳的脸被“唯我堂”追杀,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安栖之地,怎能不怨念丛生? “不可能!”苏嘉打着寒颤,“濮阳不会死!他是……”就连女主人公苏绮都死了,他也不会死去的那个男二号啊!更何况—— “前几日,我还听到了他的消息!” 可是,她的消息是得自毛手毛脚兄弟,而那两人带她来伏击的这个濮阳,却自称是青枚。 果然连毛手毛脚也弄错了么?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便是青枚。 一面嘴硬,拒绝承认这样的噩耗;一面心凉下去,直直沉进无底深渊。若眼前这人真是她的濮阳,他怎会用这样无动于衷的陌生眼神看着她? 无论是眷恋还是痛恨,他眼中都该有情绪才是。 但这人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他平铺直叙地将世上最残忍的死讯带给她,平静地看她为此痛苦不堪,一颗心碎得鲜血淋漓。 而他不带一丝快意,亦没有分毫怜悯,漆黑的眼珠就像琉璃珠子,冷冰冰缺少人的气息和情绪。 猛力摇头,她嘶声再次强调,像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濮阳……不会死!”便是怨我恨我,他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那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求生欲。即使是在受伤最重、最危险的时刻,他也没有失去生存的欲望。 青年眼中有着嘲弄的光芒:“凭什么不会死?”就凭他在你笔下不会死么?真是可笑之极的想当然! “他失踪了一年,脱离师门掌控,江湖上完全找不到这个人。一旦重新出现,便遭到‘唯我堂’与鲁南苏氏两重追杀,他手软了,所以他死了。” “我亲眼看着的。”也是因此,才被当成了大难不死的濮阳,一再被追杀,十年间,没有一日安宁。 苏嘉全身都失了气力。 是了,一切都不再是她笔下的模样。回到这个世界的濮阳放弃了自己的任务,没有成为一个合格杀手。甚至,知道了全部剧情的他可能竭尽全力去避免那场悲剧,避开那残忍的命运。 这十年里,所有的事情都脱离了控制,本该死去的皇帝仍据九五之位,潞王李豫不得即位;本该在江湖上大放异彩的苏绮此时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那本该或者的濮阳呢,他会不会死? 他凭什么不会死?没了掌控剧情之人的偏爱,摆脱了她设计好的、有惊无险的剧情,他孤身对抗江湖上最强的势力,要有怎样的力量与狠心才能全身而退?更何况,青枚说他“手软了”。 苏嘉想不到,也不敢想。 火已烧到近前,焦灼的气味蹿入鼻中,苏嘉心中一紧,张皇看向青年。 青年放手,避开即将滴落到他手背上的泪珠,冷冷道:“我要离开了。你若想见他,便去死一死好了。你死了,就能见到他。” 070 十年生死两茫茫 他乌衣墨发,玉面星眸,风姿卓绝,正是她想象中少年长大后的模样。 顶着她的少年脸的这个人微低着头,双眼沉静冰凉如最幽深的潭水,深不见底。他用最客气温柔的语调请她去死。 这不是她的少年! 苏嘉猛然一震,想要后退一步,却撞到了树干上,忍痛沉声道:“我不想死。” “哈?”青年玩味地看着她,“你的歉意也太不堪一击了罢?就这样,还指望他能原谅你?” “我来向濮阳道歉,但我从未打算去死一死。”死亡从来不在苏嘉的计划之内,她珍惜自己的生命,不会轻言去死。为了活下去,她甚至请求他救她,“请你救我。” 青年不语,抱臂看着她,是作壁上观的模样。 苏嘉盯着他,直到逼近的火光已烤得她面颊生痛,发丝在高热中卷曲,散发出焦糊味,呼吸更是难以为继,终于确信他是不会救自己的了。 她探手进怀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硬纸片片来,递到青年眼前:“能不能烦请你,将这个带给他?就带到他死去的那个地方。”她将所有随身物品都藏在了蕲水县周家庄,唯独带上了这个。一番颠沛,几经检查,费尽心思终于完好无损地保存到了此刻。 他说濮阳死了,不出意外的话她也要死了。可她还欠濮阳一句道歉,再也不能亲口对他说了。若这个世界有魂灵存在,看到这个,他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濮阳,苏嘉终究是来找你了啊。 青年垂眼,长长的睫毛像蝴蝶双翼,遮住了眼底所有惊涛骇浪。那是一张塑封过的三寸照片,她身边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与来历的物件——照片背景是繁华的商业街,透明橱窗旁立着创意独特的海报,苏嘉笑得两眼弯弯,少年看似面无表情,但眼中笑意清浅。 他肩头微动,伸手握住照片一角,有些失神。 火势已然迫近,苏嘉在寻找自己能逃出去的办法:青枚不肯救她,她却不愿放弃等死。就算是死,死在向外突围之中,总好过蜷缩在原地被呛死——大火中,人往往不是被烧死,而是吸入灼热的烟尘,窒息而亡。 便在此时,黑衣青年忽地动了。他从她指间抽走照片,迅速点下苏嘉穴道,又撕下黑衣一角紧紧蒙在她口鼻之上,拎着动弹不得的她向火势较弱处突围! 火光烟障中,呼吸不畅,连眼睛也睁不开了,耳朵却异常灵敏,准确地捕捉到四周火焰吞噬树木的哔噼之声,刀剑碰撞出铿锵之韵,有人踏着地面枯草败枝汹汹接近,有人被利刃插入体内,翻搅出痛苦的闷哼。 苏嘉勉力睁眼,试图看清目下情形。但她被青枚点了穴道,时而扛在肩头,时而揽在怀中,角度不太好,看不大分明。 余光捕捉到的那些模糊图像让她明白,她与青枚的确陷入了一场有预谋围杀,而她本就是圈套中的一环,此时更是成了不折不扣的包袱。 明明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可在自己的造出的危险物种面前,却没有丝毫抵抗力。苏嘉莫名觉得读者对后妈作者的怨念是可以化为实质的,比如此时,绝对是她造孽太多人品败坏的缘故。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她算不上很倒霉,却也没有幸运过。如今这份运道牵连到了青枚——话说回来,他又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要救她呢? 一面心惊胆战地倾听着打斗的动静,心脏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面胡乱猜测着青枚的动机,忽地被一手揽到身前,贴着他紧绷的身体,只觉他反手向后一次,喷涌的鲜血便洋洋洒洒落了满脸。 青枚更不停手,见蒙着她脸的布巾尽数被血液湿透,竟又撕下衣物来照样浸透,捂住了自己口鼻。仍是一手提剑,一手拎着她向包围圈外冲去。 布巾被打湿后,呼吸顺畅了许多,鼻腔中的烧灼感大为减轻,然而血腥味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提醒她自己满脸是血——甚至有一部分血液在动作中进入了她紧闭的双唇。不受控制地痉挛两下,几乎呕吐出来,又被她强行忍住,只在喉中发出干哕。 青枚疾驰的脚步一顿,放下她看一眼,意识到自己点了她哑穴,她无法表达自己好或者不好。又见她以目示意,分明是叫他不要在意这些小事,尽快突围的意思。重又拉起人,在她背上轻拍两下,待她干哕稍停,便负她在背上,向火势稍弱处冲去。 为了这个截杀,毛手毛脚花了大力气,除熊熊火光中隐藏的杀手,有一面火势稍弱处,更是埋伏了大队人马。明知前方没有活路,仍要一头撞上去,否则便要在火中窒息而死。毛家兄弟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青枚若是杀死苏嘉独自逃脱,唯我堂的人手只怕白费工夫,仍是留不下他。可他竟带上了苏嘉这个累赘,莫说是苏嘉不理解,便是守在火场外围的毛手毛脚也不觉咋舌:“这一计……竟成了?!” 以这副容貌扰乱他心神、牵制他行踪,本就是毛手定下的计策,十年间从未奏效,他也从未放弃。今日这情形,叫他觉得此计有效,心底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这个周芳娘,果真是周芳娘么? 当日周家庄之事,事后想来颇多蹊跷。只因这女子相貌气韵都像他们在找的那个人,便不曾痛下杀手,而是留了她一命。可这一次怎么偏偏是她,得到了与众不同的待遇?莫不是,她便是那人等了十年的那个——真正的苏嘉?! 一念及此,毛手惊出一身冷汗来,毛脚奇怪地问他:“哥哥,你怎么了?” 这兄弟二人向来形影不离、心意相通,毛手便将自己的顾虑说给他听。毛脚听毕,笑道:“我素来笨一些,不愿动脑子,你才是聪明的那一个。可这回你也百虑一失了——你只想想,十年前她才多大。” 这个周芳娘不过双十年华,再往前推十年,堪堪十岁上下,还是个孩子呢,能懂得什么?便是他们截杀之人那是也才是个少年,可生存环境与见识令他极其早熟,不可与普通少年相提并论。 十年前懵懂无知的周芳娘,又如何生得一张二十韶龄的面孔,令那人念念不忘至今? 被弟弟一提醒,毛手醒悟自己想差了,笑道:“你说得对……还是你提醒了我,日后再找人,却不能再是这个年纪。”而是该寻找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了。 这十年间与那人斗智斗勇,闲暇时便寻找这个模样的少女,精心加以调教,他几乎忘记了时间流逝,昔日少年成长为青年,他惦念着的那个人,自然也该随之老去才是。 毛脚被哥哥一夸奖,不由沾沾自喜起来,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便仍是扭头去盯着火场中缠斗的身影,示意埋伏诸人打起精神来,不断加入战团,以车轮战术拖住那人。 包围圈边缘火势减弱,灼热的烟尘却更多了,遮蔽视线,令反击变得更为困难。毛手站在高处,利用地形优势,将下方乱象看得一清二楚,不断发出长啸指挥杀手靠近,从各个刁钻的角度攻击那带着累赘的青年。 青年长剑在手,势如闪电,牢牢护住自己和背上的姑娘。他本就以快剑见长,如今更是可以跻身天下一流的行列了。这样快的剑法……却没有杀死一个人。 围着他的杀手受到重创,或是倒地不起,或是勉强支撑着后退,稍作休整后卷土重来,却没有一个真正死去的。 苏嘉也发现了这一点,混乱中有什么在她脑中一闪而逝,但她没能抓住,只能像一根木头似的伏在他背上,闭上眼,避开不断飞溅的鲜血。 这场截杀持续了一日一夜。 两个人终于突围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毛手毛脚兄弟二人见损失已超过了预期范围,截杀宣告失败,又有江夏郡官兵接到报告,得知城外有盗贼放火杀人,点齐兵马前来查看。“唯我堂”不愿与朝廷作对,不得不暂避锋芒。 踏着满地烟尘,青年带着苏嘉冲出火海,走出已被大火烧成一片灰烬的树林。他解开苏嘉穴道,不再看她一眼,大步向不远处溪水走去。 苏嘉追上去,他们用清澈溪水洗去满脸血痂与尘灰,露出清皎面孔来。衣裳却是无法更换了,只得由着它黏腻腻的去了。 青枚又细细擦洗着手中长剑,至此苏嘉终于看清了——布满菱格纹的剑身,剑格处错金篆字——那是濮阳的兵刃。连这两样东西都落在了青枚手中啊……她的少年,已经死了。 烟尘几乎毁掉了她的嗓子,她咳嗽一阵,掬起溪水喝两口,胸口灼痛稍减,哑声问:“你可知道他葬在何处?”既然没死成,她就该亲自前往濮阳墓前,去道歉。 “你以为他死以后,会有葬身之地?”一句话,再次打破她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些微意志。 在危险中刻意忽略掉的悲伤汹涌而来,她先前已好几次想到“濮阳已经死了”这句话,却在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其中涵义。 愣了一愣,她埋头在手中,无声恸哭,肩头剧烈抖动,瑟瑟如秋风中枯萎的落叶。 青年不理她,静静擦拭着长剑。一刻钟后,她擦干眼泪,再次问他:“他死在何处?”目光是前所未见的狠戾。 有恶意自青年心中生出,他忽然很想看她心神崩溃、自尊尽失的模样。于是他缓缓道:“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带你去。” 他要看看,为了那个死去的少年,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凡人能够想象创世神的哀求么? 青年看着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女人先是惊怒,接着那双清澈的眼便失了神采,她伏倒在他脚下,用最卑微的语气低声道:“求你。我求你,带我去。” 071 你说潞王妃是谁? 若有一日,你能亲眼见着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卑微跪伏在你脚下,哀求你帮助她,那该是何等荒诞的情形? 此刻的青枚,便面对如此荒诞惊悚的画面,忍不住抬头望天,看这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会不会突然一道闪电劈下来,惩戒他这狂妄自大的凡人。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毕竟是一个武侠世界,以人为万物之灵,创世之初便不存在魔幻元素。 快意么? 原以为,看到她抛开尊严,沉溺于痛苦无法自拔,能够感到报复的愉快。可是……当她真正跪在他脚边,先前眼神中的熟稔、忐忑、试探、愧疚统统消失不见,他只觉得难过——她是真的将他当成了青枚,因为她的少年,不会这般对待她。 “他死在华山。”青年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妙,跪在溪边泥水中的女孩子并没有发现,“我带你去。” 顿一下,他又补了一句:“别跪着了,有水。” 事实上她就跪在一滩泥水中,闻言一怔,接着便用手撑着自己爬了起来。本就被血染透的衣衫下摆又沾了黄泥污水,滴滴答答往脚面上掉落。脚上软底绣鞋在打斗逃亡中掉了一只,这会儿左脚只穿着素袜,踩在碎石泥泞之中,更是狼狈不堪。 相比之下,青年一身黑衣,即便也溅了满身血,却不大显,洗了脸后仍是清朗如月光的卓然风姿,看上去一尘不染。 他盯着她的脚沉默一会儿,直到她也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有些局促地后退一步,试图把脚藏起来。 在火海中被撕过好几次的外衣下摆已碎裂成丝丝缕缕,边缘有被火苗烧焦的痕迹。青年干脆脱下外衣,挥剑削掉被火燎过的边缘,又将布料撕成整齐的几条,示意她向旁边走几步:“去那里坐着。” 苏嘉自来是识时务的,晓得在什么人面前可以撒娇耍赖,在什么人面前只能乖乖听话。这会儿自然是识时务地在一旁青石上坐下,看他待要如何。 青年在她面前蹲下,除下她脚上已看不出本色的布袜扔在一旁,将适才撕好的布条一条一条缠上去。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与指腹有着薄薄的茧子,是适合握剑的手,此刻却毫不避讳地触碰着她的脚掌,仿佛那并不是一个女孩子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柄剑。 苏嘉想要缩回脚,却被他牢牢捉住:“别动。”这里距有人烟处颇远,想要换衣裳买鞋,都得先走进城镇才行。难道真叫她只穿着袜子走那么远么?他明明恨极了她,可想到那样的场景,却觉得不忍。 被低喝一声,苏嘉不敢再反对,一声不吭地由着她将自己左脚裹得严严实实。没有弹性的黑色布料包覆在脚上,却是不松不紧,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走几步就松垮下来,也不会勒得太紧觉得难受。 青年低垂着眼眉,长长的睫毛轻轻翕动,浅色双唇紧抿,专注得令人心颤。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男子呢? 苏嘉忽地想起,濮阳离开她之前,有一回她脚麻了,他也是这般专注地蹲在她面前,力道恰好地揉着她麻掉的腿脚,按压穴位……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处蓦然一痛,她急急扭过头去。 恰在此时,青年抬眼,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却又在她回头前低眉,仿佛从未有过那一瞬间注目。 待苏嘉悄然拭净泪水,再回头时,青年仍是认真地往她脚上裹着布条。裹好后,又拾起扔在一旁的素袜套在外面,估摸着可以支撑她走一程,起身便走。走了一段,又回身看还呆呆坐在原地的她:“跟上。” 他们走了三十里地,终于瞧见江夏郡的城墙。苏嘉脚底已磨出许多血泡来,有几个磨破了,血水渗出,同碎絮般的布条、袜子粘连在一起,痛得木木的。她一声不吭,不敢给青枚添麻烦,唯恐惹恼了他,他便不肯再带自己去华山。 先前他说得清楚,华山之上濮阳葬身之处,唯有他知晓。若没有他,便是她到了华山,也无法在那莽莽群山中找到一座没有标记的小小坟茔。 他还冷声嘲笑她:“有这心,为何不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来寻他?如今人都死了快十年,偏做出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来,是给谁看呢?” 你牵念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他看不到这些。活下来的我,很讨厌你这般虚伪的难过。 苏嘉不吭声,她没必要向外人解释她的世界只过去了半年时间。但其实青枚说的并没有错,她一度是放弃了濮阳的。若不是《非楚》上映,在银幕上看到那个被放大了数十倍的、眷恋的眼神,她是打算慢慢忘记那个少年的。 一对青年男女,女子满身血污,连鞋子都丢了一只,走得一瘸一拐;男子看着干净,却也是满身血气,只穿着中衣,情形并不比那女子好多少。这两个人成功引起了城门吏的注意力,被阻拦在江夏城下。 青枚眉眼纹风不动,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来晃一下,小吏眼神立刻变了,不敢再置一词,放两人进了城门。 苏嘉在一旁瞧得分明,那是一个篆体的“潞”字! “你怎么会有这个的!”照理说,青枚是不可能与潞王产生交集的。他是游侠,在《绮罗碎》原著中,只在苏绮找到真正的濮阳之前,与苏绮见过一面,苏绮将他当成了濮阳。 之后他游荡于江湖之上,不久便为“唯我堂”所杀。即便如今他仍是完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却也不该有潞王府的腰牌才是。 青枚不答,自顾在前带路。没了苏绮插手,如今“唯我堂”在江夏势力极大,他本不该如此招摇。但既然在城外露了行藏,遭遇了毛氏兄弟,一场大战后,双方都有损失——相对来说,唯我堂的损失更严重一些——正是修身养息的时候,短时间内不会再轻易出手,他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进城。 潞王封于北地潞州,手握九边中的两镇兵权,又是当今天子亲弟,备受宠信。尽管潞王府在长江以南几乎没有势力可言,却没有任何一个官员敢于轻慢手持潞王府令牌的使者。 凭借手中令牌连同一句话,青枚带着苏嘉入住江夏郡守的私家别院。别院布置得十分清丽雅致,穿行其中的侍女俱是身着素衣青裙、清秀乖巧,就连溽热阳光也被浓荫过滤得温柔可人起来。 就在这样温柔仙乡一般的别院中,苏嘉按住额角即将爆起的青筋,追问青枚:“你说的潞王妃……是谁?” 光凭令牌可得不到这样好的照顾,青枚在对着郡守府官家的时候,明确说他自己是“潞王妃的兄长”来着。 青枚吩咐侍女准备热水,他们都需要清洗一番,一边漫不经心道:“潞王妃自然是苏绮。” 不用再多做解释,苏嘉明白了:苏绮还是将青枚当成了濮阳。只是……原著中无名无分的她如今成了潞王妃,也不知是福是祸?她分明记得,苏绮是那样热爱自由的一个人,潞王李豫几次向她求婚,她都因不想一生被束缚在那座王府里而拒绝。 青枚窃取了濮阳的身份,代替他被唯我堂追杀,却也同时攫取了濮阳应得的所有好处。想到此处,苏嘉不再感到歉疚,理直气壮地开始追问他这个世界的细节,一边问一边同记忆中的原著情节相对照,看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说话间侍女已备好热水,请两人各自入浴。青枚很显然不想再理她,转身便走。苏嘉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只得先按下心思,拖着疲累之极的身躯前往浴房。 甫一接触到热水,她几乎尖叫出来——伤痕累累的脚被微烫的水一泡,痛得她差点跳起来。但很快疼痛便被热水包裹的舒适所取代,苏嘉深深叹口气,整个人沉入水中——这才是一个开始,她就想念自己世界里舒适的生活了。 依据她现在掌握的资料,本该在艰难险阻中练就绝世武功、艰辛寻找兄长的苏绮,并未经历奇遇,反而比原著中更早地遇到潞王李豫,并与他倾心相爱。莫说是江夏郡与天下兵权,如今她所能控制的,不过潞王府一个后院罢了。 也许在寻到濮阳的坟墓之后,应该去看看苏绮究竟生活得如何。原著中,潞王即位后,苏绮因为为他东征西讨,立下不世之功。后苏绮有孕,为人所趁,害得她武功尽失,也同李豫离了心。 现在李豫的兄长天华帝安然在位,李豫能否即位尚是未知数,苏绮命运究竟会如何,没有人能料得到。 她已是对不起濮阳,但愿能做点什么,挽回苏绮凄凉的命运吧。毕竟她的少年已经死了,她再也无法对他做出补偿。 “吱呀”一声,门开了。苏嘉一惊,从沉思中醒来,喝问:“什么人?”有侍女在门外守着,能这般大模大样走进来的…… 她还在胡思乱想,便听屏风外清朗舒缓的男声道:“是我。” 是青枚。 “你来做什么?”哪有在姑娘洗澡的时候往房间里闯的?!若非自己是个战五渣,苏嘉此时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 072 你喜欢看脚? 也许是苏嘉语气里的惊怒太过明显,也许是一个热水澡令他恢复了好心情,青枚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笑意:“你脚上有伤,沾了水怕是要化脓,我来送药。” 不要想太多,就两人的颜值而言,究竟是谁占谁便宜还说不准呢。 苏嘉才不信他会这样好心,先前还掐着她的脖子要她去死,这会儿倒来送药了。便是要送药,别院里那么多侍女,随便派一个来送药便好,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但又一想,自己确实没什么好拿来让青枚占便宜的,便暂且相信他的理由,冷冷道:“多谢。请你放下药出去,我自己会上药的。” 隔着珠帘与屏风,小瓷瓶与地砖轻轻碰撞了一下,然后是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全然没听到脚步,不过想到他的武功路数奇诡,想来步履的确格外轻盈些,倒也罢了。 静了几息时间,苏嘉吐出一口浊气,起身快速换上干净柔软的衣裳,看到一双软底绣鞋便又是一皱眉——这样的鞋子可赶不了路,今日她吃够了绣鞋的苦头——便想请侍女为她准备一双靴子。 一面想着,一面系着裙带走出屏风,顿时面色大变:“你怎么还在这里?!”最近这段时间她心情很抑郁,但这并不妨碍此刻心头因荒诞而蹿起的哭笑不得,与烧得旺盛的无明业火。 青枚背靠着紧闭的房门,微微一笑,“我来给你上药。”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些。 关了门后,房间里有些昏暗,却仿佛被他笑起来时熠熠发光的面孔照亮了。苏嘉脊背一凉,噤若寒蝉。他将话说得这样明白,已经不是来送药,而是来上药……她扑向房间一侧,匆忙打开窗,手一撑跳上窗台,便要翻出去! 腰间一紧,已被青枚从裙带处牢牢拽住:“跑什么?”没看见窗下种着一丛茂密的玫瑰么? 苏嘉被捞回来按在绣墩上,才要挣扎,见青枚已是打开了房门,这才稍稍放下提着的心,看他待要如何。不论他要做什么,她其实都无力反抗,唯有一点一滴全部记下,只要她不死,定有奉还的一日! 却见青枚冷了脸——他冷脸的时候,真像她的少年啊——自己搬了另一只绣墩坐下,手腕不知怎样动作的,手心里现出一只小瓷瓶来。 他还真是来送药的! 青枚搬起她的腿架在自己膝上,当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扒掉鞋袜,露出脚底细密的伤口来。苏嘉这才发现桌上点着烛火,他抽了一根银针在火焰上燎一下,便凑了过来。 “!”强压下想要喊救命的冲动,苏嘉双手死死抠着绣墩边缘……“诶?”居然,并不太疼。 她沐浴时已经查看过,脚底密布血泡,未破的红润发亮,涨热灼痛,已破掉的更是惨不忍睹,布料碎屑同破皮黏在一起,她最终也没能洗干净。 看这样子,青枚是要替她挑干净了。可为什么,竟不痛呢?只有一点被蚂蚁咬一口似的麻痒,完全在忍受范围以内。 不知不觉中,她问了出来。本以为他不会回答,隔了一会儿,却听他道:“我先点下了你的穴位,阻隔痛觉。”只是这法子不能多用,只能用以小范围止痛。 苏嘉疑问既解,便安静下来。青枚线条流利的侧脸对着她,低头细心挑破水泡、挤出粘液,又将钻进皮下的布料碎屑一点点挑出,洒上药粉。此事颇为繁琐,又伤在这种称不上美好的部位,他竟没有丝毫不耐,长眉舒展,甚至带出了几分悠然自得。 这一坐就是将近一个时辰,苏嘉先还警惕他使坏,后来见他的确是在认真治伤,渐渐便放下了戒心,偏头去看窗外景致。 天幕是一种微暗的蓝色,像是用旧了的布料,有一种干净的柔软味道。阳光亦不特别刺眼,亘古悠长,明亮温柔。透过敞开的窗,看得到郁郁葱葱的树,青色假山石缝隙里有野花颤巍巍探出头来,在风中摇曳生姿。 这个世界,也这么美…… 过了不知多久,她忽地回过神来,惊觉他已许久没有动作。诧然回头,却见他已替她上好了药,正直愣愣盯着一双雪白裸足。那双脚称不上漂亮,仅仅是纤细匀称而已,不知为什么能吸引他那么久。 那样的眼神,令苏嘉觉得自己像被猎豹盯上的羔羊,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当场!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装作还看着窗外,不经意地蜷了蜷脚趾。 下一瞬,青枚也蓦然从出神中醒来,却不立即放下她双脚来,而是用一种更加奇怪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极慢极慢地伸手,在她脚面上轻触一下。 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惊着她。那一触中的留恋不舍却又那样明显,透过脚背上细嫩的皮肤一直传导到她飞速运转的大脑。 原本防着他的苏嘉此刻忽地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有恋足癖么?”不然怎么总抓着她脚不放呢。 这话来得莽撞,话音落地,两个人都愣住了。苏嘉猛地抽回脚,仓促套袜穿鞋,不敢去看青枚黑得如同暴风雨前奏的脸。 后者起身站了一会儿,冷哼一声,抬腿出门,看背影仍是俊逸潇洒,唯有他自己清楚内心狼狈之状——你才恋足癖,你全家都恋足癖! 这里苏嘉果然托侍女为她准备一双结实的靴子,经过良好训练的侍女非常善解人意,不但备好了靴子,就连配套的装束都一同送来了——穿着襦裙配靴子,毕竟不伦不类。 两人都不愿在江夏停留太久,次日一早便离开郡守别院。青枚顶着“潞王大舅哥”的名号,从郡守那里低价买到了好车良马。因他执意要付报酬,可怜的郡守府官家急得满头大汗,恨不能给这位贵人跪下,还是苏嘉一句“我们不能败坏潞王清誉”拯救了他,战战兢兢收下银两,送两位贵人离开了。 马车出江夏郡城不过一日,青枚便带着苏嘉弃车放马,登上一艘向下游的小船。发现船只顺流而下之时,苏嘉几乎以为这人是个预谋将她卖掉的人贩子。好在半日后,他又带着她上了岸,重新向上游方向走去。 如此几番迂回曲折,不断在水路与旱路中变换路线,连苏嘉也记不清他们究竟换乘了几次,辨不清如今身在何方时,他们终于登上了一艘前往长安做生意的商船。 商船沿长江航线下行,沿邗沟过淮水,又通过通济渠抵洛阳。商船在洛阳修整,装卸货物,采买物资,船上搭载的两名乘客却悄然融入洛阳熙熙攘攘的人群。 至此苏嘉才意识到,他们这一路是循着隋唐京杭大运河的线路前行。自洛阳到长安,最便捷的无过于走函谷关,过了潼关便可抵达煌煌帝京。但青枚在此转道南行,又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南阳,从武关进入关中。 若非他这一路上不苟言笑,再不复那日温和模样,苏嘉几乎要怀疑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此刻面对她的疑问,他只是淡淡解释:“‘唯我堂’便在三门峡附近。”所以他们不要命了么敢穿越三门峡走函谷道? 这个解释完美打消了苏嘉的疑心,她点点头,加快脚步。因为包袱就在青枚背上,她一身轻松,走得倒也不慢。只是每日徒步六十里,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青枚走在前面,提剑劈开荆棘,不时回头看她一眼,只要不落下太远,他也不多说什么。倒是苏嘉每每怜悯他:“唉你就算恋足,也找双好看的脚啊,不要这么饥不择食。”看着怪可怜的。 青年真想发誓再也不管她满脚血泡了! 就在苏嘉脚底血泡破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终于结成了厚厚的茧,便是在山脉中跋涉一整天也不会疼痛难忍之时,他们终于穿越巍巍秦岭,到达关中。而此时已是秋季。 立在秦岭北麓遥望长安,方正城墙如一方印章正正钤在灰黄大地中央,那是天子脚下、帝王之都,千百年来最繁华阜盛的城市。 “要入城么?”既来了关中,不去长安城见识一番天子脚下的风光,似乎白来了一趟。 苏嘉摇头,转身望向华山方向:“你若方便,先去华山吧。”长达数月的相处中,青枚对她的杀意消失许多,她有时也会同他开玩笑,笑声在山道上传出老远,听起来欢快极了。 但她不会忘记此行的目的。 十年了,她的少年在孤寂绝望中死去,在荒无人烟的山中怨恨了十年。 好不容易到了华山旁,她哪里还有心思去感受帝乡富贵?长安城越是熙熙攘攘,山中荒坟的孤寂就越是令人难以忍受。 越是靠近,噬心之痛便越强烈。这已不是近乡情怯,而是一个人要面对自己一生中最懊悔、最无可挽回的错误。 “先去华山吧,濮阳在那里……”她突然意识到,青枚竟从没有问过她与濮阳究竟是什么关系。 而她自己也的确无法坦然说出“我是她的姐姐”这句话,因为她不配。濮阳曾给予她无可比拟的信任,被她尽数辜负。如今她以罪人身份来这个世界祈求原谅,可那个能原谅她的少年,已经永远死去了啊。 073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长安向东二百多里,有华岳矗立,险峰如削,绝壁孤道,令人望而却步。 “这真是……猿猱欲度愁攀援!”没有凿好的石阶,没有可供攀爬的铁链。比起上一次的轻松写意,苏嘉这一回爬得分外艰难。 青枚步履轻捷,如乘风驾云一般,若不是为苏嘉开路,草木荆棘都难以沾到他衣角。他抬头望前面细如羊肠的小径,沉声道:“十年前,濮阳自三门峡‘唯我堂’总堂逃出,一路西逃至此。” 苏嘉也停下来,唯恐自己一个出神,便失脚从华山绝壁上掉下去。她屏息凝神,认真听着青枚的话。 “那时追杀他的人都以为他会逃往长安城。”一个人要藏起来,最好的办法便是藏进人群里。长安城拥有数以万计的人口,还有维持都城治安的南军,对当时的濮阳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并没有进入长安城,而是来到了华山。“他登上华山朝阳台,与追杀者血战两日。力竭之后,自朝阳台上跳了下去!” 苏嘉一阵头晕目眩,山路倾角瞬间变大,她一头向下栽去! 青枚飞身而下,一手拽出她,一手紧紧扣进崖壁,手背上青筋条条析出,显示着他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下一瞬天旋地转,还处在巨大惊吓中因而陷入呆滞的苏嘉便被甩上了山道,紧接着青枚一纵身也爬了上来,冷笑:“这么等不及想死?” 苏嘉这会儿反应过来后怕不已,坐下来直喘气,手心里全是冷汗,“就是脚滑了,我不想死。”只是她从来不知道这样的细节,听他说起,便如亲眼所见一般。自有记忆以来,最为惊心动魄、心动神摇的转述,便是如此了。 确认了她真的只是一时心神失手,外加手足疲软才失脚掉下去,并非刻意寻死,青枚向崖壁上一靠,屈起一条腿,目视远处天际,继续道:“我亲眼看着他从朝阳台上一跃而下。也是我在追杀者撤走后,捡拾他的骨骸安葬,取走这柄剑。” 只是没想到,相似的容貌,再加上佩剑,令“唯我堂”误会他便是濮阳大难不死,因而追杀从未停止。 “谢谢。”苏嘉吐字艰难,她的少年被朝夕相处的亲人所背叛,被养大长大的师门追杀。到最后,收拾他遗骸,使他能够入土为安的,竟只是素昧平生的过路游侠。 命运如此讽刺。 “我十年不曾登上过华山了,也不知那坟茔可曾为野兽损毁?”青年唇角勾起微妙的弧度,突如其来的恶意使他看起来邪肆非常,充满剑走偏锋的俊美。“不过我替他收尸时,他就已碎成许多块了,想来便是有野兽拱开墓穴,也算不得损失。” 自千丈高崖一跃而下,哪里还能留下完整的尸体来呢? 她想朝他嘶吼,要他闭嘴。 可她也想听他说濮阳生命的最后两天是怎样度过。 两种冲突的愿望并行于体内,如饮鸩止渴,唯有以更深的痛苦与压制痛苦。 青枚偏头看她,眼神温柔,却又诡谲。 一个人怎么会同时拥有这样的温柔与恶意呢?就像他同时深爱着、又痛恨着这个姑娘。这样激烈对立的情绪,是不该出现在陌生的青枚身上的。 但苏嘉太难过了,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发现青枚的异常之处。 青枚看了一会儿,走过来轻轻拉起她的手:“走吧。”山高路远,再磨蹭下去,就要在山上露宿了。 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一步步走过嶙峋怪石,踏过野草荆棘,接近他们曾一同登上过的朝阳台。 秋季的山间黄叶壮美,红叶绚丽,一簇簇点染在墨绿的山谷、灰色山巅,比起孟春时节亦不差什么。 朝阳台上也有一株红叶,挺拔俊俏,树叶颜色浓烈鲜艳如血。青枚轻声道:“这里,就是他死去的地方。” 苏嘉看着狰狞的岩石,浑身颤抖。她尚且妄想着道歉,可她的少年已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凄凉死去。 她来迟了整整十年。 错了就是错了啊,无法弥补,无法原谅。 青枚冷眼看着她,诉说着当日细节——他是怎样藏身在附近,看那个与他容貌肖似的少年与追杀者苦苦博杀;他怎样一点点失去力气,胸口、肩头、腿部甚至脸上,都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那一天朝阳台是被血而不是日光染红的;最后,他又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跳下悬崖,结束他十五年虚幻的生命。 他还讲述了他寻到那个少年的尸体时,几乎无法拼凑完全;他怎样用外衣兜着肉块,负在背上,从峭壁上又爬回朝阳台;他怎样将他的尸体掩埋在巨石裂隙中,在他身上种下红叶的种子…… 她跌跌撞撞上前,试图拥抱那棵红叶。山顶贫瘠,十年间它也不过才长了碗口粗细,好在日月光华与雾露风霜滋养,使它不至于枯萎,甚至能生得如此美丽——不,滋养它的,还有那个少年的血肉之躯啊。 那个她最心疼的少年。 她的濮阳。 眼泪大颗大颗落到地面,洇开一小片湿迹。她最终没有拥抱,只是伸手轻轻触碰在山风中摇曳的树叶,“濮阳,我是姐姐。” “我想你现在大约很讨厌我,可……我来找你道歉。犯了错的人,祈求你原谅,这是没什么道理的事情。你太有理由永远不原谅我了。” “所以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的姐姐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啊……”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只是觉得,可能自己永远也没法再真正快乐起来了吧。濮阳,我甚至不配求得你原谅,可是,请你原谅我仍是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我要活下去。 “濮阳,那时候……你疼不疼?”语气中的迷茫无助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不移,“我想是很疼很疼的吧,可你从来都不会对人哭诉你的痛苦……你所经受的痛苦,我会要他们都还回来!” 唯我堂,秦夫人,鲁南苏氏……所有曾伤害过你的人,我都会要他们感受到与你同等的痛。 可我唯独不能杀了自己——作弄你命运的罪魁祸首。 但你放心,自此之后,日日夜夜不会停息的良心无尽折磨,将是我对自己的报复。煎心月月复年年,你的姐姐也将终日沉浸于痛苦。 “你想替他报仇?”青枚轻声嘲弄,声音零落在山风里,“唯我堂势力庞大,你又有什么?” 在原本的剧情中,这个时候“唯我堂”应该已覆灭于苏绮之手——李豫顺利登基后,唯我堂在苏绮设计下卷入了谋反藩王的阵营,平定叛乱后,这个曾兴盛一时的江湖门派在朝廷大军之前自然灰飞烟灭——江湖势力经过一轮大洗牌,重新分配,苏绮占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苏绮并未对濮阳产生爱意,她顺利嫁给了李砚,没能组建起属于她的江湖势力,更不要提与“唯我堂”这等称霸江湖多年的庞然大物相对抗。 更何况,苏嘉的情形尚且不如苏绮。在脱离了创世神的身份之后,她亦只是一个普通女人,缺乏必要的权势与武力。比起苏绮能够借助李砚力量,她甚至不知该向何处借力。 她要怎样做才能报仇? 这半日里,青枚亲眼看过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此时却又透过憔悴外表看到了面对昔日工作时,强大自信的那个姑娘。她坚定道:“我要去潞州。” 苏绮在那里,潞王府也在那里。无论如何,她要先试试能否借助潞王府的力量。 “如此……”青枚顿了顿,道:“我已履约,将你带到此处。我不愿去潞州,我们……就此别过。” 苏嘉走到他面前,深深鞠躬:“谢谢你!”她要谢他的地方太多了,不论是十年前收捡了濮阳遗骸,还是在茶棚外救了她一命,又或是一路将她带到华山——若不是有他在,千山万水、山高路险,她不知自己能走出多远,甚至是在她双脚磨得鲜血淋漓的那些日子里每日为她上药…… 桩桩件件,都让她无以为报。“我无权无势,难以报答你大恩。唯有立誓,若日后有所驱遣,但凡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定不推辞!” 总有一天,她会拥有不弱于苏绮的势力,到那时,应当有能力报答这份恩情了吧。 青枚点点头,转身向山下走去。黑色衣袂被大风卷起,身姿清瘦而挺拔。 他真的是太像濮阳了啊,苏嘉看着他背影,歉然想:“抱歉给了你这样一张脸的设定,我与濮阳惹下的麻烦,多半都要你来背着了。” 她不去想自己一个人要怎样下山,只是抱膝坐在地上,歪头瞧着红的耀眼的树叶,喃喃道:“亲爱的,你再讨厌我也没法亲口说出来,亲手推开我……所以我就这么无耻地陪着你啊……就一天,明天我就要离开了。” 除非死于这个世界,她都不会再回来华山。 “刚刚青枚在这里,我不好意思说。阳阳,其实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啊。所以,允许姐姐在这里陪你一晚上,好不好?” 番外二 充实而有意义的一天(上) “女王大人,今日可有兴致出门游览一下这天下的大好河山?”刘子玉摇着身后那似有似无的尾巴,朝着何田田“媚笑”着。(人话:亲爱的,我们出去逛街吧……) “可是,我今日要陪我老攻刷《灵指神探》呐!”何田田完全不顾刘子玉隐隐发黑的脸,脑中的美剧小哥儿的“迷之光芒”(由于佩佩太帅了,所以产生了圣洁之光!)简直要穿过天灵盖射出来照耀整个世界了! 刘子玉被这“圣光”闪的微眯了眯眼,弱弱的问:“田田,今天可是白色情人节啊……” “啊,这样啊……那我就更应该去陪我老攻啦呀!”何田田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百合花”的芬芳气息……(这是香水味,信我!你们要相信我!!) 看着像个小孩摔在地上的摔炮没响似的蔫儿了的刘子玉,何田田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刘子玉的肩膀,刘子玉本就蔫儿吧唧的身子差点没给何田田拍到地上去。 何田田看他这副蔫样儿,悠悠然的开口:“本宫今日便赏你个面子罢,毕竟小刘子你也服侍本宫这么多年了。”刘子玉突然一下就如同不倒翁似的抖了抖身子就站的笔直,简直堪比第二宇宙速度。 半个小时后…… “老攻,你快来捞我……刘子玉这个死胖子把我诓出来逛街没带钱啊!”何田田蹲在大街上给苏嘉打电话求助。同时一脸嫌弃地望着号称“带着你,就像带着全世界一样毫不慌乱!即使我没有带钱……”的刘子玉。 苏嘉本是想和濮阳出门吃顿好的来着,接到这个电话先是“哈哈哈哈哈……你等着我”,挂了电话才想起与濮阳的约定。于是苏嘉只好讪讪的对着濮阳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缘由,然后便拉着拧着眉的濮阳出门。 一路上,濮阳都拧着眉,以表示他的各种不满……然而苏嘉一边抱着“天大地大,基友最大”的想法对着濮阳媚笑,一边想着:啊,我们家阳阳皱着眉都很帅呢! (系统通告:玩家,苏嘉,“乙烷”……) 待到了何田田说的路口,苏嘉并没有看到“生死攸关”的基友,遂又拨了个电话给她,基友听罢,声音顿时变得幽怨:“你居然感应不到你亲爱的脑婆在哪儿……” “爱妃,你莫要方,朕这就去寻你!朕还没有为你打下这天下,你怎能就这样离开我!!”苏嘉已不由自主将自己代入何田田的套路之中,完全无视了旁边一脸黑线的濮阳。 “卧槽,你连天下都没有为我打下,还敢来寻我?哦,你是个好人,然而我觉得我们还是不适合……”电话那头的何田田演的太过忘我,脑子一抽——发完“好人卡”就把电话给挂了! (好基友的套路,我们真的不懂!) 由于商业街上太过于吵闹,苏嘉打电话时按下了免提健,而濮阳自幼便是受过“唯我堂”的严苛训练,倒是把这番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然而出门匆忙,濮阳并未随身携带“脑残片”,此时对苏嘉的突然发病也正是束手无策…… (苏嘉:脑残片什么鬼啊摔!作者你出来我们谈谈人生,我保证不让阳阳打死你!) 所幸他转过身捂脸时,远远的望见两个正蹲在商业街上而略显眼的两人,于是他拍拍苏嘉的肩,指了指方向。 苏嘉刚见到何田田就嗔道:“我们可是在一张床上睡过的,你怎么能就这样给我发‘好人卡’?”(转述“何田田”的原话!不信?不信你来打我呀!!) 一旁的刘子玉见这两人在商业街上犯起病来,完全一脸懵比,走上前去意欲阻止,然而两个姑娘眼里都没有他,遂毫无成效,只得将求助目光转向濮阳。 濮阳轻轻的拉过苏嘉,顶着何田田一脸“你敢和我抢女人”的目光淡淡道:“姐姐,我饿了……” 苏嘉立刻转换出一副充满关切的慈爱脸,和……一双毫无掩饰的星星眼,说道:“阳阳,我们去吃火锅吧,我知道这条街上有一家超好吃的火锅店!” (人呐,长得帅就是没办法!) 原本何田田那“我女人被人给抢了,可我打不过他”的幽怨脸,一听火锅二字,幽怨的目光立刻转换为灼热,盯得濮阳心里都有点发毛…… (论吃货的可怕性!) 074 牛肉韭黄四两 天色逐渐黑下来,秋季的华山之巅已是寒浸浸的了。苏嘉满腹心事想要诉说,最终化作一片沉默。 事已至此,便是她舌灿莲花,又能怎样呢?她的少年能否听见,还是两说。 “还不走么?”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回头,见青枚去而复返。 他怀着做了坏事的隐秘快意,施展轻功,很快下到山脚——因为晓得上山容易下山难,她想要下山时,定然茫然失措。 下山后,回望孤峭陡直的山崖,心尖儿忽然吊了一下:留她一个人在山上,在寒风晓露中一夜,怕是要生病的吧?朝阳台上虽无虎豹豺狼,却有山猫猿猴,若是被野兽袭击,她会如何? 若是任她独自下山,又如上山时一般,失脚掉落悬崖,她没有轻功护身,必死无疑。又或者,下山后迷了路,在莽莽秦岭中越走越深…… 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恨着她的时候,身体已早思绪一步,重新登上了上山的小径。终究……还是不放心啊。 “走吧。”青年又催促一句。 苏嘉道:“我明天早上再走。”她不知这青年为何去而复返,但多出一个人来,的确让她紧绷的心情放松不少。 于是青年沉默,在她旁边不远处坐下,盘腿打坐。他微闭着眼,吐纳呼吸匀净绵长,苏嘉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他坐的那个位置,恰好为她挡住了大部分山风。 夜露渐渐下来,苏嘉身上越来越冷,忍不住打个寒噤。这一起头,便再也停不下来,不一会儿便栗起满身鸡皮疙瘩,只能抖抖索索离开红叶树,在朝阳台上找个避风处坐下。 好在这夜虽非满月,却是晴好天气,月光澄澈如水,照得四下一片通明,使她不至于摸黑失足。 月光下的青年如玉雕一般,愈发冷肃清俊。见苏嘉止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便是一皱眉,大步走到红叶之前,歪头端详这棵小树。过了一会儿,抽出剑来便要砍下。 “住手!”苏嘉反应过来他竟是要砍树,心神俱碎,连忙喝止。 青年回望她:“砍了树烧火,否则你会冻死在这里。”他可是在为她的小命着想,绝不是在吃一棵树的醋。 苏嘉哪里肯叫他伤害那棵树,恨声道:“死不了!”这又不是冬季,哪里就冻死了?那红叶自濮阳血肉中长出,她砍了来生火,同用濮阳血肉烧火并无区别。 说毕咬牙立起,在原地跳两下,试图靠运动来保持体温。忽觉背上一热,竟是青枚犹带体温的外袍。她怔住,久久不能发一言。 青枚冷声:“坐回去。”想要靠运动来保持体温,也得体力允许才行。她自登山以来便水米未进,再活动也没法暖和起来。 多了一层衣裳,立刻暖和了许多。苏嘉坐回巨石下背风凹陷处,学青枚盘膝而坐,依他所言收束心思、调匀呼吸,果然冷得不那么难受了。 随着温度下降,空气中的润泽之意逐渐凝为夜露。清寒寂寂,最是人心神脆弱的时候。苏嘉揪紧披着的外袍,自言自语道:“我曾与濮阳一同登到这山顶,看到了世上最壮美的日出。” 青枚淡淡看她一眼,不置一词。 他不追问,她愈发想要倾诉。她从未剖析过自己对濮阳的感情,直到此时,她的少年死去多年,她对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很多时候,我都会忘了他是这个世界的人。从见到他那一刻起,对我来说他就是真实存在的人——我喜欢他,这一点从未有假。” 青枚不附和,却也不阻止,她便含笑说下去。 “他怨恨我欺骗他,想必会觉得,每一天我都在骗他。可是……我是真的想好好待他,真的当他是亲人……” 声音渐渐低下去,心情大起大落后的疲惫感压过了清醒的头脑,她倚靠着石壁睡了过去。 青枚定定看着她,恨意与怜惜轮番掌控神志,都被他以绝大意志力压下。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咂咂嘴,咕哝了一句什么。青年眼中有异色闪过,靠近她,柔声问:“你说什么?” 人在说梦话的时候,偶尔会对外界做出反应,苏嘉声音低但清晰地重复了一次:“牛肉韭黄四两。” 他茫然一瞬,忽地忍不住笑出来!月色朗朗,山风习习,他仰头对着暗蓝天幕无声大笑,唯恐惊醒了身边的人——古城大学北门附近有一家东北饺子馆,薄皮大馅,鲜美多汁。苏嘉是那里常客,有时带了他去吃饭,必要四两牛肉韭黄馅的饺子。 她是真的苏嘉啊!来了这个世界,不想着别的,思念的竟是饺子。 他在她身边坐下,偏头看她发梦呓,满眼都是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温柔。 苏嘉睡得昏昏沉沉,依稀还觉得自己走在华山险峻的山路上,前面的路忽然断掉,一脚踏空,腿猛地一抽,她惊醒过来。一时之间,却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朦胧问:“几点了?” “还早,睡吧。”听到濮阳这样回答,她便又放心地睡着了。嘴角牵起一丝笑,很久才慢慢消失。 或许是一滴露珠滴落在灵台,又或者是山风入耳带来了提示,安稳睡着的人蓦然睁眼。她身子纹丝不动,呼吸也未乱一下,只是忽地意识到,她靠着的不是她的少年。 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供追踪的香味,仅有青年男子干净的气息,无论如何都闻不到她熟悉的、淡淡的奶香。她分明记得,濮阳的气味不是这样的。 眨眨眼坐直身子,她呆呆地想,这不是她的濮阳。梦中依稀听到的温柔声音,果然是她的幻觉吧。濮阳从来都只会催她起床锻炼,才不会那么温和地劝她多睡一会儿呢。 青枚早在她睁眼那一刻便察觉,不动神色地观察着她。见她坐起,发了一会儿呆后猛力摇头,似乎想靠这个法子变得清醒一些。 “你怎么……”话说到一半,在青枚理所应当的眼神下,苏嘉败退,不再疑惑自己为什么会靠着他睡着。大概他虽然冷漠诡谲,却有着身为足控的特殊追求,不忍见自己看过的脚的主人受苦吧。“日后我若见着好看的脚,一定带你看啊。” 青枚深呼吸好几次,狰狞微笑:“谢谢你啊……若是你愿意将双脚送给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苏嘉连连摇头:“不不!我的不好看,等找到好看的,你领回家慢慢看!”所以说恋足癖的世界她真的不太懂啊! 青枚气闷,扭头不说话。苏嘉只当他默认了,悄悄舒口气,见地下落了好几片红叶,便走过去一一拾起来,用一方素帕包好了,握在手里。 到天明时,她已捡了十多片叶子,全都用袖子蘸着露水,一点一点擦拭得光洁可人,包进帕子,揣在怀里收好。 红日亘古不变地自云层后跃出,同他们曾经看过的一模一样。苏嘉却觉得,这大约是有史以来最寂寥凄凉的日出——十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这样日出的时候,她的少年从朝阳台一跃而下。 下山的道路果然更难走一些,但青枚履行一个足控的原则,她实在走不过的地方,便背她过去,倒也下得顺利。 到得山下有人烟的地方,两人便道告辞。“你既去潞州,一路小心。” “你去何处?”不知为何,苏嘉生出一点不舍,不由暗暗唾弃自己——敢对这个人花痴,不要命了么? “我去江南。”他要去废掉两个人,却不知那两人如今在何处。若不在江夏,最大的可能便是在江南某一处,祸害着那些长相相似的女子,试图用她们来迷惑他。他回避多年,如今……不能再放过他们了。 青年想了想,将潞王府的腰牌送给她:“带上这个,到了潞州好求见潞王妃。只是路上不要轻易露出来,免得为奸人所趁。” 此人真是阴晴不定啊,苏嘉暗想,一边要杀她,一边又在救她。她接过腰牌,深深望进他眼里:“谢谢。” 有那么一瞬间,苏嘉觉得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难过。 但很快,她意识到那是自己的错觉——她总是试图在青枚身上发现濮阳的影子,甚至于片刻对视,她误将自己臆想中濮阳应有的情绪加诸他身上。 这样对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人而言并不公平,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侮辱。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抱歉。”我将尽力,不再将濮阳的情绪投注在你身上,不再当你是他的替身。我将尊重你独立的人格和人生。 青枚点点头,头也不回地向东走去。苏嘉目送他远去,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计划,忽地意识到疏漏出在哪里—— 照他所说,濮阳死于十年前,而苏绮却是在七年前才来到这个世界。 救了她的,不是濮阳而是青枚!苏绮是青枚的妹妹,而不是她所以为的、青枚冒名顶替了濮阳,也偷走了濮阳应有的好处。 如此一来,苏绮与濮阳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又凭什么帮她报仇? 苏嘉只能靠自己。 075 兄长的牵念 要前往潞州,自然是取道洛阳最为便捷。然苏嘉已在“唯我堂”挂了号,焉敢孤身穿越三门峡,直直往对方张开的网上撞去?因而只能选择更远也更难走的那条路。 与青枚从江夏一路赶赴华山,她已见识过不少前所未见的荒诞之事。年轻女子孤身行路实在太过危险——她怀念自己可以一个人走遍全国各大博物馆的那个时代——思索一番,在附近的华阴县城将手中唯一值钱的金镯子变卖,换了几两银子并两贯通宝。 那手镯还是周家为感激她替周兰娘送死,将兰娘最贵重的饰物全部送予她,后来在江夏,毛手毛脚看得严密,将一切有可能伤人或自杀的器物都收了去,唯独镯子因质地软且没什么危险留了下来。 一边换钱,一边暗暗感激自己的学科背景:当初写文的时候,专门考据了一下银钱兑换率与古代人民的生活水平,在《绮罗碎》中,除了少数权贵阶层与特别的奢侈品之外,其余物价都相对低廉。 以家境寻常的五口之家而言,一年用度不过二十两白银。这也就意味着,一两的金镯子换了七两银子,尽管吃了亏,可还是足够她走到潞州。 装好五两不甚规整的碎银,在成衣店随手扯一块暗色包袱皮,花十几文钱购置一件夹衣,连同剩余一贯多通宝一齐装在包袱里,便俨然赶路投亲的寻常女子了。 在县城里打听一番,便寻到了一家口碑不错的镖局。不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那种,而是有几名学过外家功夫的练家子,外加身强力壮的青壮组成,实力自然不能与出自名门大派的镖局相比,却胜在安稳。 这些镖师多半便是当地人,只跑短途押运,押送货物也不会过于引人注目,便是引来匪盗,也是小规模山贼之类,等闲不会闹出人命来。对苏嘉而言,这种走在江湖底层、轻易勾连不上名门大派的小镖局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走进镖局大门,说明有趟镖要走,便有镖师来接待。苏嘉身无长物,衣裳却还是江夏郡守别院中换上的那一套,质料细腻,纹绣精美,一看便不是出自寻常市井。 这样一位非富即贵的小姐,说要托的镖便是她自己。镖师呆了一下,简直要怀疑这是来劫镖的匪盗或是骗子。 镖师摸不透她的底,不敢当即答应,她便自己抖了出来:“放心,我不是大户人家出逃的小姐或丫鬟,也同匪盗之流没有任何瓜葛,不过是想要去潞州投亲,孤身上路恐生不测。因信得过贵镖局的好名声,才想要同行。” 思索片刻,苏嘉已将报酬由半贯钱加到了二两银子。她还要再加时,被镖师制止了:“这趟镖我接了,只是单护你一人不划算,三日后有一趟去平阳的镖,你与我们一道走。到了平阳,再着人送你去潞州便是。” 苏嘉点头应是,道是:“这几日我便住在县城里,三日后来此。”镖师便喊人带她去找县中文吏做保人,交了定钱,给了一纸由镖局、苏嘉及小吏三方签过花押的文书,便是三日后交易的凭证了。 循着镖局杂役指点,苏嘉在华阴县衙门前横街附近寻了一处客店住下。三日后,镖局要押送的一批瓷器到货,苏嘉便跟着他们出发。 历来是赣州、杭州一带瓷器精美,这次竟是专门从关中向平阳贩运瓷器,苏嘉好奇便多嘴问了一句。这其中门道倒也不算商业机密,走了一天,镖师见这位小姐不嫌恶旅途劳顿,倒是时时谢他们押镖的辛苦,也生出些好感来,这时笑呵呵道:“谁不知道江南瓷器好?可如今潞州,耀州窑倒比越窑更值钱呢。” 原来是潞王妃极爱耀州瓷,于是上至王府属官、下至平民百姓,整个潞州便都追捧起耀州瓷来。潞州一地,便有数家大窑厂相争,谁家能得了潞王妃欢心,三十年内是不用愁生计了。 他们押送的这一批瓷器则是小窑厂所出,算不得顶尖,故也不去潞州凑热闹,同那些大窑厂争锋,只在潞州左近的平阳售出,便可赚得几倍差价了。 “潞王妃……”苏嘉自然明白为何她最爱耀州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声音低,却被好几个年轻趟子手听到了,也起哄道:“是啊,钱叔你见多识广,说给我们听听!” 镖师一咋舌,似笑非笑:“那是天上的仙女,哪里是我们能肖想的?”实在被他们央不过,只得讲几句,“我也是只听人说过潞王妃娘娘慈和善良,最是怜贫惜老,寒冬腊月的常开粥棚施粥,有时还会派王府的大夫救治百姓。” 他说得笼统,苏嘉听得笑起来,刨除那些赞美的套话,也有真实的成分在里头。这么说来,苏绮这一次没有成为杀戮者,反而成了拯救者——虽然听起来像是普通贵妇都会做的事情,可她相信,苏绮一定会做得与众不同。 青枚将苏绮教得很好啊,比她一手安排的可怕命运要好得多。尽管如今感情的天平大部分倾向于濮阳,可是想到自己也曾倾注心血的女主角能活得更好,心里终究要轻松一些。 再也无法当他们是笔下可以随意摆弄的角色,身为活生生的人,她希望苏绮能摆脱命运的阴影。 蒲州往东,隔着蒲津渡的黄河对岸便是平阳。浑浊的水流在这里稍微平息了怒气,使船只能够通过,可黄河勃发的气势从不会被平坦的地形所束缚,它仍是令人敬畏的滔滔大河。 苏嘉坐在船舱里,紧紧抓着一根横木,忽有嘹亮悠长的船工号子传入耳中,一时间竟心旷神怡起来。于是大着胆子出了舱,坐在船头看风景。 蒲津渡东岸有四尊唐开元年间所铸镇河铁牛,如今大半身子都已陷入淤泥中,露在外面的部分亦是锈迹斑斑,却仍不掩其敦厚雄浑气势,千百年地守望着自黄河以西迢迢而来的渡船。 浪涛汹涌,溅在船头,变成细密水珠洒落,船头众人头上身上俱是一片湿润。苏嘉也不例外,却心神大畅——天下之大,黄河之巨,与它们相比,人类不过蝼蚁。都是蝼蚁,她又怕唯我堂作甚? 同样,微渺的人类也是世间最坚韧的生灵,创造了世间最灿烂的文明,那她做什么怕自己无法报仇?一点一滴积聚力量,总有吞噬掉那庞然大物的一天。 有船夫钓上了金色鲤鱼来,众人一见之下,都连呼好运,道是今日便用着“花鱼”加餐。 苏嘉:“这不是黄河鲤鱼么?” 话音未落便被镖师教育:“李是国姓,鲤鱼便是龙鱼,哪里是能吃的?这是花鱼,吃花鱼没问题。” “……”虽然心领神会可是这种想笑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过了蒲津渡登岸,便是平阳。在岸边,镖局人手便分为两拨,大队仍是押送货物去平阳城,另外分了一老一壮两名趟子手出来,骑上快马送苏嘉前往潞州。货车走得慢,还要交割货物,他们需要日夜兼程,以便能在回程时赶上大队。 到得潞州境内,苏嘉便虚心请教两位趟子手:“我有一位姐妹,在潞王府中做丫鬟,我想要取投奔她,可王府高门大户,不敢轻易上门……” 老趟子手便出主意,使她去寻潞王府的产业,先搭上关系,再寻机找一管事或者属官,带她进府便是了。“但凡有着这个纹样的,就是潞王府的产业了。”老趟子手也是见多识广,拿树枝在沙地上绘出一个图形来。 苏嘉看了半日,认出是一个圆圈,里头绣着“L”“S”两个字母,晓得定是苏绮的主意无疑。思索一番,觉得此计可行,便果真找了一家酒楼,亮出匿藏了一路的腰牌来。 想是这枚腰牌级别极高,酒楼掌柜只看了一眼,便恭敬请苏嘉住下,又匆忙派人去向王府传信。 两名趟子手看得嗔目结舌:这是来投亲靠友的?好在人也送到了,他们也急着回家,并不想沾这份谁也说不准是福是祸的光,结清尾款,收了凭证走了。 这里苏嘉受到高规格的招待,盘算着怎样的条件才能打动苏绮帮她,却不知她的到来早在潞王妃意料之中。 苏绮收到手下传信,“是位小姐,手持舅爷的令牌,不知是个什么来路。”不是掌柜无能,他查实在是查不到这位的底细。 苏绮早已收到兄长从特殊渠道送来的书信,提到苏嘉这个人,道是此人的来历旁人查不到,却与他有些牵扯。若她有难处,便帮她一把,务必保她平安。 相识七年,苏绮第一次见着兄长如此牵念一个人——他自以为说得冷淡,苏绮却从字里行间看出了重视。更何况,她从未听他提到苏嘉,近两年更是很少收到兄长主动传来的消息,单是他特特来信这一点,便是奇异之极。这凭空出现的姑娘,究竟是兄长什么人? 潞王妃好奇心一起,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见苏嘉一面了。 076 弱者的姿态 潞王李豫很不高兴! 他那糟心的大舅子不知又做了什么,现在他家王妃兴致勃勃地要去见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好的跟他去查账呢!不开心! “阿绮,先叫那人等着,待我们回来再见,不好么?”说是不开心,可还是舍不得苛责自家王妃,只好把一腔邪火发在那不相干的人身上。 苏绮斜他一眼:“人都请到大门口了。” 潞王目瞪口呆,从来不知道她行动居然可以这么迅速。一扭头迅速改变策略:“那我陪你见好了。”免得天真无邪的妻子被人哄骗了去。再者,他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那美貌倾城又冷漠之极的大舅子特特写信来嘱咐王妃款待。 所以当苏嘉被人引进花厅的时候,李豫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疑心自己看到了妻子。 再细看时,却又不像了。潞王看看苏嘉又看看苏绮,觉得刚刚是自己眼花。殊不知苏绮也在惊讶——这姑娘分明与她生得分毫不像,不知为何,一照面却叫她产生了熟悉的揽镜自照感。 苏嘉在心里暗叹,她写书的时候每每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将自己代入女主角。不论是容貌还是性情,苏绮都与她差异颇大。即便如此,出自她笔下的女主人公与她仍是在冥冥中有一部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按着礼仪,她身为平民,应当向亲王与王妃行跪礼,这是潞王府管事先前便教导过的。但她无论如何跪不下去!面对青枚,她可以下跪哀求;但对着苏绮,她不能屈膝——她们有着相似的教育背景,都视跪礼为侮辱。 潞王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如仪行礼,已隐隐生出怒气来。他是天潢贵胄,自出生起便有无数人在他面前下跪,到如今见他能不跪的唯有天子、皇后等寥寥数人,外加他心爱的妻子而已。 平民的尊严,在上位者眼中就是笑话。正常情况下李豫是一位谦逊有礼的亲王,但身为妻子,苏绮很清楚在别人看来的谦逊,在她这样的人眼中有多难以忍受。这几年她在迅速这个世界的规则,却在此刻忽地记起曾在一个无需下跪的世界生活过,顿时生出几分伤感。 赶在李豫发怒之前,苏绮道了句:“请坐。”潞王殿下所有的不悦便都被堵了回去。 潞王妃声音清脆,悦耳如潺潺溪水,轻快又不会令人感到烦躁,既已掌握了主动权,便不打算让给李豫,“我是苏绮,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我名叫苏嘉。”她看到潞王妃怔了一下,暗暗期待那个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起了作用。 年轻的潞王妃拧着眉,迟疑道:“……堂姐?”她依稀记得自己老家是有这么一个堂姐,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 李豫神情凝重,他家王妃来历蹊跷,无亲无故,仅有的异姓兄长行踪不定。她嫁给他这几年,也常有冒名亲戚上门来招摇撞骗或是打秋风的,这却是第一个让阿绮在一见之下便生迟疑的人。 若真是她堂姐……想到由这位堂姐开头,可能源源不断出现的各类亲戚,本朝最尊贵的亲王茫然了一下,不知是该将她奉为上宾,还是将祸根消弭在萌芽状态。 “阿绮……”苏嘉忽地换了口音,说了几句老家话,顿了一下,又转成在潞王听来宛转如鸟语的一种语言。 苏绮脸色变了,无论她是不是堂姐,可以确定的是,她都与她来自同一个世界!她低喊:“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她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一场灾难,堂姐又为什么会出现?又如何识得兄长,如何知晓自己?兄长本不该知晓她们的关系,又为何叫她来寻找自己? 疑问太多,压过了本已淡薄的亲情,此刻她的疑心前所未有的重。见她神色不对,李豫一把抱住她,厉声命侍从将苏嘉押下去看管起来。 “涉川,涉川!”苏绮激烈挣扎,“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跟她说。” 李豫定定望她一眼,命人都退出去,自己也放开手,轻声道:“我就在外面等你。”若苏嘉敢对苏绮不利,他能在第一时间赶到救援。 “阿绮,你幸福么?”鬼使神差地,苏嘉问出这么一句话。 潞王妃准备好要拿来逼问她的气势被这句话冲得七零八落,她呆了一瞬,低声道:“大约……是幸福的吧。”先前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自己竟如此不确信。涉川待她的确是很好很好,她也爱着李豫,可总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因为那点不对,她快活不起来,涉川为此亦总是惴惴。他们的感情看似牢固,基础却摇摇欲坠。 居然不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苏嘉一时无语,却见苏绮已在诉说中慢慢理清了思绪:“我与涉川在一起很幸福,但……总有哪里不满足。追根究底,是我成了他的附庸,没有他我便什么都不是。” “我有了潞王妃的身份,却不是苏绮……我不想这样。我想要的是,即便有一天被剥夺潞王妃身份,我仍能够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而不是以弱者的姿态被怜悯,被欺侮,又或是被毁灭。” “我需要与涉川平等的人格,而不是他刻意迁就的尊重!”苏绮双眼闪闪发亮,瞳孔里燃烧着两团火焰,那是李豫曾一见钟情的眼神,婚后却变得少见。 她差一点便温驯如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女人,但她自出生起,骨子里便带了难以磨灭的自尊自傲。不向男权低头,不向皇权低头,不向所有不公低头! 《绮罗碎》原著中的那个苏绮,在这一刻与潞王妃完美重合。 亲眼见证了她的蜕变,苏嘉心头微紧,不知道这一对夫妻接下来又该如何发展。但同时她也被燃起了斗志——苏绮如此,身为姐姐的她怎甘输给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案上摆着耀州窑缠枝莲花纹样的青瓷杯,莹润秀美,苏绮端起杯子喝水,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境。她眸中精光闪烁:“堂姐你,是怎么来的这里?” 苏嘉一怔,她不能让苏绮知道她可以在两个世界间穿梭,更不能让她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濮阳不杀她,是因为他们感情深厚。而苏绮,固然顶着堂姐妹的名头,一旦得知这个世界是虚构的,她一定会杀了她! “我来找一个人。”她避开了词锋最尖利处,“如今我得知他死于唯我堂之手,我想为他报仇。” 苏绮的注意力暂时被引开,她多的是时间探究“堂姐”的来历,“唯我堂?确实该动他们一动了。”他们与兄长的仇恨不死不消,连带着她也身在局中,等待着一击致命的时机。 苏嘉做好了被苏绮拒绝的准备,却没想到她一口答应,“我即刻与兄长联络布局。” 但还是不够,潞王妃手中的势力远不能与原著中的苏绮相比,这点力量无法压制盘踞江湖至尊之位多年的唯我堂。 更重要的是,原著中苏绮之所以能一举拔除唯我堂的根基,是因为她的武功足以同秦梓抗衡。现在她没有练就绝世武功,手中也没有能够与秦梓一战的力量,如此一来,秦梓一人便足以威胁到整个潞王府,她们仍是处于绝对劣势。 苏绮目光流转:“大风将起,有无数人想要乘风而上。堂姐又有什么,能够搭上我这条船?” 苏嘉下意识就想回一句“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说笑,脱离作者的身份,强弱易位,现在她成了那个弱势的一方。她要向苏绮证明她有足够的实力成为她的盟友,才能不在即将到来的剧变中被轻易抛弃。 可她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啊。 她不想倚靠别人来达成自己的目标,却赫然发现自己软弱无力,只有借助他人力量才能报仇。她与青枚萍水相逢,与苏绮关系微妙,除此以外,竟连可供借力之人都找不到…… 时间……不能赶时间,不能想着尽快回家。想要接触这个世界的力量,她就要先放弃尽快回家的想法,一点一点积累人脉。 现在她唯一拥有的是《绮罗碎》原著情节,大量细节中隐藏着江湖往事。于是她微笑道:“阿绮,我与你初来这个世界时相似,身为弱者,一无所有。” “但我有一个筹码,你大约有一点兴趣。”她心中不安,面上显得胸有成竹,以期增强说服力,尽可能地占据优势。“我手中有一篇内功心法,当世无能出其右者。” 那是原著中苏绮曾练就的绝世武功,身为作者,她当然知道内容。但原本的心法有漏洞,苏绮急于求成,造成了难以承受的后果。在苏绮的悲剧中,这份有漏洞的心法功不可没。 好在,作者是有着这样的特权的——出自她手的漏洞,她可以弥补。 一份完整的顶尖心法,换我与你结盟,覆灭我们共同的敌人,值不值? 两个部分相似的灵魂对视片刻,达成一致:“成交!” 077 布局 将“风月情浓”心法总纲默写出来,交给苏绮后,苏嘉便被半软禁在潞王府中。 说是半软禁,乃是因为她的人身自由并未被限制,但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无论她怎样旁敲侧击,潞王府上受过严格训练的仆婢都不会向她透露丝毫主人的动向,更不要说是江湖上的风声了。 苏嘉心头焦躁如困兽,却还是竭力维持着自己笃定淡然的形象——为了不在苏绮面前处于下风,这样虚张声势是必要的。 她得不到外界消息,倒是不断有人来试探她的底细,也不知是李豫还是苏绮派来,甚至有可能是隐在暗处的第三方。所幸她自知来历事关重大,一点不敢透露,倒令试探者觉得她深不可测,不敢轻易动手。 十余日后,苏绮带着一个好消息登门:“兄长废掉了毛氏兄弟。”毛手毛脚兄弟二人性情暴虐诡谲,在搜罗与苏嘉长相相似的少女之外,更是祸害了不知多少无辜性命。 早在江夏时,苏嘉就暗暗发誓定要他们偿还,如今听得这个消息,也是精神一振。青枚虽未下杀手,可毛氏兄弟作恶多端,无数复仇者虎视眈眈。失去了武功护身,他们还能在复仇的大潮中落得全尸否? 苏绮神采飞扬:“我已将心法寄给兄长,他回信说大有可为。”若是他能在武道上压制秦梓,他们就掌握了主动权。 青枚被唯我堂追杀十年,其间辛苦与危险自不必说,早就想一举掀翻那雄踞江湖的庞然大物了。除掉毛手毛脚只是他的第一步,接下来他会以唯我堂绝对料不到的速度拔除它的爪牙,逼它退守三门峡。 之后,便是苏绮的舞台。 计划简单粗暴,正因为如此,想要用计谋破解就变成了难以实现的目标。而在绝对实力上,唯我堂固然强,却不敢正面对上手握两镇强兵的亲王。 夫妻一体,苏绮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被看成是李豫的意思。李豫的身份则是他们最好的庇护。 苏嘉:“秦夫人与秦先生关系微妙,颇多可为之处。”要吞噬唯我堂的力量,挑拨秦氏兄妹的关系是一条捷径。 苏绮意外看她一眼,“这件事我兄长在做。”只是,她是怎么知道秦氏兄妹的旧事的? 听说青枚去挑动秦氏兄妹的关系,苏嘉微微一怔——要走这一步,最合适的人是濮阳啊。秦梓与秦桑,他的舅父与母亲,因他生出嫌隙,二十余年无法弥合。 苏绮站起来准备离开:“半年后,唯我堂将不复存在。” 但这半年里,苏嘉便要枯等么?她对着苏绮背影扬声道:“我需要回江夏。”她来时携带的所有物品都还藏在周家宅子里,有一些关系着她的归程,另一些则是复仇的必需品。 苏绮头也不回:“那就回去。”她对这位堂姐并无感情可言,只要不影响到大计,她可以在潞王府度过这半年,也可以去任何地方她想去的地方。 一番奔波,重又到达江夏时,已是冬季。好在江夏地处南方,即便是隆冬也显得温润,草木未凋。 苏嘉与潞王妃指派给她的两名侍卫一路奔波,甫一达江夏郡,来不及洗去旅途劳顿,便先前往苏嘉被关了一个月之久的院落。不过几个月时间,曾经花木扶疏的院落已野草离离,更有隐约的异臭萦绕鼻端。 侍卫推开房门,苏嘉脸色便是一白——那几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各自死在自己房中,遗容凄厉无比! 腹中翻江倒海,却因未进饮食而吐不出东西来,她弯腰干呕。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各自选了一边查看,相对的两排房屋中,五名死者全都被开膛破腹,面目扭曲,定格在死前那一刻的恐惧。 飞溅的血迹与多到数不过来的刀痕显示了加害者的暴虐,两人走出来,女侍卫上前拍拍苏嘉的背,“没有活人了。看样子,杀害他们的人也在恐惧着什么。”所以才需要在弱女子身上如此发泄。 是毛手毛脚的垂死挣扎所致啊……苏嘉隐隐有所悟,沉默片刻,道:“劳烦两位,将她们掩埋了罢。” 沉默寡言的男侍卫从仆役住处寻来铁锹,在院中开阔处向下挖掘。女侍卫过去帮忙,苏嘉力弱,却也参与了进去。 这几名死者曾与她相处月余,彼此勾心斗角,互相提防,却也彼此同情着。她知道她们的名字,记得顺娘,也记得那个隔着窗户提醒她的女孩儿,却无法将名字与人一一对应,因为那时候她们的本名被剥夺,扮演着“苏嘉”的角色。本名甚至成为受罚的理由,是她们不愿提及的东西。 天寒地冻,土地被冻硬,极难挖开。好在两名侍卫武艺都不错,很快破开最上层冻土。一锹铲下,女侍卫突然轻轻“啊”了一声:她的铁锹磕到了什么东西。她熟悉铁器与人骨相碰撞的声音,想到地下可能存在的东西,脸色也难看起来。 他们揭掉一大片冻土,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来。“全都是妙龄女子。”女侍卫看苏嘉一眼,十几具白骨冲击性实在太大,可她像是受了太多刺激,此时反而平静下来,盯着这些骨头,目色沉沉。 她终于知道,那些消失的女孩子都去了哪里。就在她们曾经嬉玩过的秋千架下,与她有着相同容貌的无辜女子日夜哀泣哭号。 累累血债,要如何偿还!苏嘉眼里几乎滴出血来,女侍卫及时说了一句:“毛手毛脚已死。”总算将她的理智拉了回来。 她咬着牙,尝到嘴里的铁锈味,一字一字道:“唯我堂必须毁灭!” 三个人合作,将倒毙房中的尸体移到院子里。所幸天气寒冷,尸体虽有腐败,却未滋生蝇虫。挖出的土盖住凋零的花容,隆起一个低低的鼓包。 女侍卫寻来一块木板,问苏嘉:“该怎么写?” 苏嘉闭上眼,一个一个回忆她记得的名字:王顺娘、张年年、胡三姐……最后一个名字是——苏嘉。 她不知道那十几具尸体的真名,她们因她的名字而死去,便让她的名字留在墓碑上陪着她们好了。 女侍卫顿一下,终于将“苏嘉”二字刻到了木牌上。 掩埋完尸体,已临近黄昏,三人均是灰头土脸,更有萦绕周身的隐隐尸臭。若非男侍卫看起来凶悍,他们这副尊容只怕连旅店门都进不去。 强行入住,要了三间相邻的上房,各自洗浴后,店小二送上赶做出来的食物,苏嘉也没什么胃口,喝了点热汤便昏昏沉沉睡下,不久后便浑身发冷。 一张张相似的面孔靠近又远去,她们在笑、在哭,她们眼中滴血,她们空洞的眼眶望着她,仅剩白骨的下颌一张一合,嘶吼着她听不懂的话…… 忽有一只手落在她额头上,被火炭一般的触感惊了一下:“怎么烧得这样厉害?”那只手的主人唤她几声,不见回应,顿时有些着急,想要放开手去寻大夫,却被她扯住了。 她满头大汗,明明浑身滚烫,却怕冷似的打着寒颤,嘶声低喊:“救救她们……救救她们!” 那人走不开,犹豫片刻,将她揽在怀里,轻抚后背:“莫怕,我在这里。”待她稍微安宁一些,偏头对着门口道:“进来。” 两名侍卫早被这间房里的动静惊醒,只不敢轻易进来,恐有人劫持了苏嘉来威胁他们。此时听得一声唤,女侍卫挑开门栓突入房中,又是惊讶又是尴尬:“舅爷?” 竟是他家王妃的兄长,潞王府舅爷。已绕到后头,正欲从窗口进入的男侍卫闻言僵在了窗台上,不只是该就那么闯进来,还是该撤走,重新走门进来见礼。 好在他们家舅爷并不计较这些细节,看看苏嘉仍是烧得厉害,吩咐男侍卫去请大夫,又命女侍卫换掉被汗水浸透的被褥。轮到她的寝衣时,因她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女侍卫尴尬地看他们一会儿,将叠好的干爽衣物放在床头:“……” 讨厌啊!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为什么要看这种卿卿我我的羞耻情景! 大半夜被砸门劫来的大夫来过后,扎了针又开了药,到后半夜,烫手的温度终于退了下去。守在床边的几个人都松了口气,男侍卫这才又好声好气送大夫回家,与“请人”时判若两人。 女侍卫向店家问明厨房所在,去厨下看着第二副药,方便苏嘉一醒来便能吃药。 烛火摇摇,苏嘉一梦醒来,只觉头痛欲裂,看什么都带重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守在她床榻边的竟是青枚。 她吓了一跳!“你不是……”去对付秦夫人了么?她没想到会在江夏遇到他,更不要说一觉醒来这种诡异的情况下。 青枚没有说话。她的行踪一直在他掌握之中,知道她赶赴江夏,他借口追杀毛手毛脚,提前便到了这里。只是毛手毛脚已死,他竟不知他们还有那样一所满是血腥的宅子。 今日苏嘉三人走后,他进入那座宅院,看到了院中所立墓碑。木牌上的名字令他心慌意乱,终于忍不住潜入她居住的客栈,恰好遇上她半夜高烧。 这病来势汹汹,若不是阴差阳错被他碰上,只怕会要了她半条命去。 容貌清皎如月的青年叹口气,忽地一翻身,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盯着她不说话。 “!”苏嘉目瞪口呆,他想做什么? 我还是个病人,你千万不要禽兽啊! 078 同舅爷的关系 青年手臂支在她耳畔,身体悬在她上方,双眼如最浓黑光润的墨玉,能将人深深吸进去。 “咕……”苏嘉觉得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大得吓人。这是床……床咚吗? 她一动不敢动,直挺挺地躺着,僵得像一具尸体。青枚低头,几缕乌发落下来,凉凉地在她脸上扫过。 这样的角度使惊人美貌更具冲击力,苏嘉瞳孔微微放大,像是被吓坏了,直愣愣地由着他一分一分靠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触一下。 紧接着他迅速翻身下床,背对着她道:“还是有些发热,我去取药,你将衣服换了。”苏嘉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寝衣又黏又腻,显然是发烧的时候出了太多汗造成。 青枚走后便再没回来,是女侍卫端来了汤药,看着她吃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嘉满嘴苦味,因央她道:“给我一杯热水啊,然后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女侍卫眼睛一亮,转身倒了杯温热的清水给她,见她缩在被褥里,小口喝着水,迫不及待地发问:“你同舅爷是什么关系?” “舅爷?”苏嘉愣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潞王妃的兄长,可不就是她家舅爷么。她盘算了一下青枚同自己的关系,“他长得像一个人。” 这算什么回答?女侍卫虽然话不多,却有着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等下文。苏嘉犹豫一下,慢慢道:“我起先觉得,你家舅爷看上我的脚了……”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啪”一声砸到了窗上,然后是青枚冷冷的声气:“你再胡说!” “不过我现在知道是误会啦,”她话头转得可真快,女侍卫默默记下这一招,“你家舅爷这样丰神俊朗的人,怎会是个恋足癖呢?” “那究竟是什么啊?”女侍卫身负王妃之托,将打探八卦做成了一份差事,也算是事业有成了。 汤药里头含有安神的成分,苏嘉喝完水,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话音都有些模糊了,“大概他觉得我有点像阿绮吧……” 她与苏绮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但又实实在在存在的相似之处,若是青枚同原著中的濮阳一般,对苏绮情根深种,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一再救她也是说得通的。 女侍卫见苏嘉睡着,给她盖好被子,熄灭油灯,端起药碗走出房间关上门。 隔壁,男侍卫正开着窗,热情邀请树梢上迎风而立的青年:“舅爷,天寒地冻的,若不嫌弃,来屋子里暖和暖和。” 青枚摇摇头,示意他关窗:“无事,你辛苦多日,先行休息便是。我在此守着。” 做侍卫的晚上得时刻警醒着隔壁动静,的确睡不好。平日里在潞王府还有同僚轮值,这一路上只有两个人,能有一晚什么都不用牵挂的休息,的确是意外之喜。 “多谢舅爷体谅!”侍卫抱拳,拿起酒囊隔空扔给他,“舅爷尝尝这个,恕属下无礼了。”见青年接住酒囊对他举举手,关了窗回来睡下,心道舅爷这样痴心,真是极为罕见的男子啊。 男侍卫是粗人,想不到什么风雅的语言来形容内心澎湃。女侍卫则挑灯疾书,在报给自家王妃的书信上大肆渲染“借酒浇愁愁更愁”“为谁风露立中宵”云云。 次日苏嘉不得不留在客栈养病,受她所托,潞王府的男侍卫独自前往蕲水县,寻找她藏在周家宅子里的东西。“事关重大,定要拿到这几样东西才是!” 侍卫领命而去,苏嘉回头看俨然将她的房间当作自家的青枚:“你不是去秦夫人那里了么?”濮阳的母亲秦桑住在苏州,是“唯我堂”在江南最重要的人物,同时也是最不稳定的那一个。 青枚眉眼有些冷:“我只需喊一声母亲,再表明唯我堂想要杀我便好。”秦桑也想杀濮阳,可那毕竟是她的儿子,她自己可以杀,却不应该死在兄长手中。这便足以挑起傲慢多疑的秦夫人的怒火。 涉及身世,他不想多谈,转而问:“你……近来可好?” “很好呀。”苏嘉答得飞快,随即反应过来,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啊~阿绮也很好。她现在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潞王府快要关不住她的翅膀了。” 她目色中隐隐同情与怜悯令他黑了脸:“阿绮好便是好,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苏嘉一脸“我明白,我理解,你不用解释”,叹道:“阿绮的脚步太快,终有一日潞王会厌倦追赶她的日子。那将是她最困难的时候,你不要放弃她啊。” 总有一天苏绮会觉醒,感受到来自男权与君权的压力,她一定会做出反抗。李豫若不能跟上她,便一定会对妻子无休止的追逐感到厌倦。苏嘉的到来提前催化了这一过程,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便只有青枚能直面潞王的势力,同苏绮并肩作战了。 但愿他与原著中濮阳的轨迹不同,能够带着苏绮摆脱那糟糕的命运。毕竟如今一切都与原著大不相同了。 青枚嗤笑:“她是我妹子不错,潞王与她怎样,又与我何干?”这人的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不是误会他恋足,就是误会他恋慕苏绮。他都提示得那样明显了,她竟还看不出来么? 思及此,只觉心头酸痛,涩声道:“日后莫要再提此事。”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阿绮不会陷入绝境。” 《绮罗碎》原著中,天华帝死于刺杀,李豫乱中承谕即位。早在几年前他便阻止了那场刺杀,天华帝不死,潞王便无法即位,苏绮也不会被各方虎视眈眈的势力逼得与他离心,最终陷入绝境。 这些事情却无法解释给她听,因为他现在“青枚”这个身份,是不应该知晓剧情的。 见他神情沉郁,苏嘉再不敢多说了。她只能适当提醒,若是说出来全部未来,岂不是要搞砸一切? 两天后,前往蕲水的侍卫回来复命,道是没有找到她要寻找的物品。对此苏嘉早有预料,她藏得并不隐秘,按说财物衣裳之类被找到便罢,那只保险箱却是暴力无法打开的,藏得也深,应该还在才是。 侍卫:“我观周家老爷神色闪烁,显然是知晓什么内情。”言下之意,只怕是周家昧下了她的东西。 青枚一皱眉:“是要紧的东西?” “很要紧。”那枚无法估量价值的铜牌,乐游的武器,还有她的糖……“我亲自去要。” 她曾替周兰娘送死,周家若要吞没她的东西,须先问过她是否答应。 如今苏嘉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她身体底子不错,那日先是累着,后来又添了一层心病,才终于撑不住了。养了几天,恢复了好精神,几人便商议再次前往蕲水县,这一次苏嘉要亲自去。 “你果真没有别的事情了?”苏绮那里忙着打击唯我堂分散各地的势力,正是用人之际,身为兄长的他却盘桓在此,真是令人费解。 青枚冷冷道:“你若是想亲眼看着唯我堂灭亡,就跟着我。”转而问起“风月情浓”心法的细节。苏嘉在这点上不敢马虎,唯恐他步上原著中苏绮后尘,故而但凡明白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马车摇摇行去,两人探讨着这门顶尖的心法,倒也和谐,再没出现苏嘉口无遮拦惹他黑脸的情形,他也再未像那天晚上一样离她那样近过。 望着整整齐齐的稻田,苏嘉忽然想起她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初秋,如今已是深冬了。那周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家老爷很是慌乱,他一家子都以为苏嘉一去便再无生理,在发现她匆匆藏在家中的物品后,一开始还有所顾忌,时日一长便也逐渐忘记了那日面对毛手毛脚之时的恐惧。 因怕苏嘉死后那二人再来找兰娘,他为兰娘寻了一户人家嫁去,见苏嘉行李中有几件罕物,也一同陪嫁给了她。侍卫来时,他尚可敷衍,如今见着正主,哪里还敢隐瞒?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苏嘉不耐烦地摆摆手:“别的物件便罢了,我不同你计较。有一只银色的小箱子,如今在哪里?” 周老爷嗫嚅一下,只觉她身边青年的目光比刀尖还要锋利,直刺人心最深处的黑暗。与他相比,那毛氏兄弟不过是土鸡瓦狗之流而已。 “已、已是丢了……”他觉得那箱子是宝物,女儿规劝他:“谁知道里头有什么?万一是妖物呢?”想一想佃户所说,那人凭空出现的经历,他果然觉得害怕,便将那箱子抛进了附近小河里。 苏嘉简直要吐血,怒极反笑:“我替你女儿送死,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遗物’?”也不愿再多谈,“在哪里扔掉的,带我去!” 那小保险箱里的东西关系着她能否成功报仇和回家,更重要的是,那不是属于她的,而是向人借来的宝物啊。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押着周老爷出门,余光瞥见家丁鬼鬼祟祟溜走,也不去理会,只往小河边走去。 说是小河,河道却深,看得出丰水的季节里水流湍急,那样小的箱子扔下去,若不能立即沉底,只怕会被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男侍卫脱掉外衣下水,在周老爷所指的地方摸索半晌,隔了一会儿浮上来,面色发青地摇头:水底下没有箱子。 苏嘉脸色苍白,连手都微微颤抖起来。青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轻声问:“究竟是什么东西?”若是能弥补,他另行替她找一件相似的便是。 苏嘉摇摇头,“我怕是……回不得家了。” 079 草芽 这个瞬间,她真的想杀掉周老爷。 青枚捏一捏她手心:“别急。”这小河不大,沿着河流搜寻去,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说话间,家丁偷偷跑去搬的救兵到了。一见那张脸,青枚下意识便想动手,被反应过来的苏嘉阻住:“那是周家兰娘。”不是那些受过训练,要蒙蔽你感官、取你性命的女子。 青枚看看她,再看看兰娘,确信她们容貌虽相似,神情气质却相差甚远,稍稍安心。他此时才明白苏嘉“替你女儿送死”是什么意思,胸中怒焰升腾:他们竟敢要她替人送死! 已是妇人打扮的周兰娘面上添了几分愁苦之色,赶上来匆匆一福,用最谦恭的姿势替老父请罪:“小姐的物事,奴家分毫未动,都收在家里,如今便一并还给小姐。爹爹一时糊涂,做下错事,还望小姐宽恕。” 话里丝毫不敢带出苏嘉身边满是杀气的青年来——那是一柄美丽的剑,光华四射,危险至极。 周兰娘带来的几名家丁分别将手中东西放在苏嘉面前。她低头看去,正是她的登山包、羽绒服乃至于什锦糖,还多了些银两,唯独不见那至关重要的保险箱。 苦笑一下,意识到自己的杀心是不对的:无论依据哪一个世界的法律,她都不能就这样判处周老爷死刑。而若是她无视生命的可贵,借着自己如今身份地位取走周老爷性命,那她同这个世界草菅人命的贵族有什么区别? 她来这个世界,不是为了迷失自己的本心。纵然可能再也回不去……也不要变成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 “放下东西,走吧。”苏嘉示意侍卫放开周老爷,自己走到河边,暗暗期待奇迹发生,她能在这漫长的河道里找到保险箱的线索。 周兰娘还想说什么,被青枚冷厉目光扫过,一口气噎在喉中,再不敢多言,扶着老父匆忙离去。 目光落到立在河边的女子身上,多了几分温度。他走过去,温言道:“别急,那东西特别得很,轻易不会消失,能找回来的。”保险箱材质特殊,外力难以破坏,或者被人打捞走,或是仍在河道中。 重赏之下,若是前者,必能寻回来;若是后者,也能雇足够的勇夫将这一片河道一寸一寸翻过去,不留一丝漏洞。 苏嘉抬眼看他,方要说话,旁边一个瘦小的身影蹿出来,含糊道:“小姐……” 那是一个小姑娘,黑瘦枯黄,神情却顽强,只是这会儿对上俊美如神祇的青枚,有些被吓到了。她看一眼青枚,又看一眼苏嘉,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慢慢朝她蹭过去。 见苏嘉似是没有认出她来,小姑娘有点失望,神情沮丧,乌黑发亮的眼睛也暗了一些,“小姐给过我糖吃。” 苏嘉恍然大悟,这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给她带路的那个女孩子。 虽然此际心情极差,她仍是蹲下来与小姑娘平视,问她:“你过得好不好?”又道,“我不是什么小姐,你叫我姐姐便是。” 说着从周兰娘留下的物品里找出剩下的三袋什锦糖来,放到小姑娘手心:“这些都送给你。”站起来摸摸她枯黄稀疏的头发,“去玩吧,姐姐要做正事了。” 小姑娘猛力摇头,紧接着便张开嘴、瞪大眼,见鬼似的定在了当场——那个、那个大哥哥,他抢了她的糖! 青年很不高兴,那些糖统统都他的!看对方是个小姑娘,他才没有全抢光,只是从她手心拈起一小袋,撕开包装,挑了一颗放进嘴里。熟悉的甜酸味弥散在舌尖上,心情也如这糖果般,酸甜杂糅。 苏嘉目瞪口呆:“……”你这么大个人,居然跟小孩子抢糖吃! 却见青枚将糖果揣进袖袋里,做出一副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模样,皱眉道:“这便去附近村庄寻人来打捞罢。” 喂!你说话的时候舌尖上还顶着一颗糖,别以为我看不见啊! “姐姐……”小姑娘怯生生开口,若不是青枚耳朵一动,眼神不善地盯她,苏嘉几乎要将这微弱的声音忽略过去。 简直不知道这小姑娘哪里惹他不顺眼了……苏嘉揉揉额头,问:“怎么了?” “姐姐,你们要捞的,是不是一个扁盒子,银色的?” 青年本在顶着一张成熟俊美的脸幼稚腹诽“这是我姐姐!谁许你叫姐姐的,不许叫!”闻言与苏嘉同时愣住了。 被他俩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小姑娘瑟缩一下,声音更低了:“那时候……我瞧见姐姐的东西都被周小姐带去先生家里了,我不敢去要……周老爷让人扔了那个扁盒子的时候,我跟在后面……他们走后,我就下水捞了上来。” 她没有提起那日有一场暴雨,突发大水,她差点淹死在河里!在她十多岁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人待她好过弟弟们,她想,这就是她唯一的报答了。 “你叫什么名字?”苏嘉问她。 小姑娘犹豫一下,为自己粗鄙的名字感到羞愧,“周草芽。”村庄里的丫头,微贱如草芽,便是侥幸长大,也会被一茬一茬地割去,喂养那些更金贵的生物。 “草芽,姐姐谢谢你。”苏嘉张臂抱住小姑娘瘦小身躯——奇迹,真的会发生。纵有承她恩惠如周家却以怨报德者,也有因她一把糖、一句话便愿意替她守着东西的草芽啊。 青年盯周草芽:她是我的,你不准抱! 草芽在前带路,几名成人跟着,向她家简陋的茅草屋走去。 远远便能听见婴儿的大哭,蓬头粗服的妇人一边劈柴一边叫骂:“草芽你又死哪里去了?看看四金在哭什么?”又骂那号啕大哭的婴孩,“号什么丧?饿死鬼投胎啊!” 草芽脸红了,这就是她的家。她有四个弟弟,大弟叫金根,接下来两个便叫作二金、三金,最小的这个弟弟则是四金。每一个男孩儿都是金啊,只有她是草。 她娘因为生儿子多,无论在哪里都是能挺直腰说话的存在,有时得空教导她,将来嫁了人一定要多生儿子。“生了儿子,才能过上好日子。”可她并不觉得,她娘现在的日子就算好。 妇人骂了几句,不见草芽答应,放下柴刀在围裙上擦擦手,进屋抱起大哭的幼子,推开篱门来打算扯开嗓子喊不着家的闺女回来干活。 可一出门她就愣住了,门前立着几个她这辈子也没法形容的,最好看的人。生得有些像周家小姐——哦不,如今是先生家的儿媳妇了——的那个便罢,她身边立着的男人实在是好看得令人眼睛都疼起来。 妇人呆了一会儿,才在草芽的招呼声中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认识他们的。她神色大变,一把拉过草芽,自以为悄声地责问她:“去哪里闯了祸来?”怎么会惹到这样的大人物?“等你爹回来,饶不了你!” 说完鼓起勇气迎上去,试图周旋一番,以减轻女儿带来的麻烦。从前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贵人们都是宽宏大量的,只要求得他们原谅,就好了。 草芽早习惯了娘的苛责,可这样的责难在几位客人面前变得难以容忍,她快步跑进家里,从鸡棚下的稻草里扒拉出银色的扁盒子来,“姐姐,你的东西在这里。” 她娘一巴掌打在她头上:“好哇,你敢偷东西!姐姐也是你能叫的?”又对那微笑着的小姐赔笑,表示回头一定打断这小东西的腿,只求小姐宽宏大量饶过这一遭。 苏嘉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扬声道:“她不是贼!”她一手揽过麻木低头的小姑娘,将她护在自己身后,直面这位母亲,“这是我的东西,路上丢了。她替我找到了,我该感谢她。” 草芽娘愣了一下,如释重负:“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接下来,苏嘉没再理会草芽娘——她没有温柔的机会,唯有变得粗粝,才能在艰难的生活中挣扎出一条生路来,如今这样,怪不得她——转而问躲在她身后,紧紧抓着她裙角的小姑娘:“草芽,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固然她知道草芽她娘的处置是对的,若是面对真正的贵人,若是草芽真的偷了他们的东西,只有如此才能求得他们宽宥。可她还是不愿意,再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此失了神采,在无穷无尽的压迫中干涸绝望成这样的妇人。 草芽咬着唇,轻轻点头。 男侍卫倨傲道:“这丫头,我们买了。”以村妇的阅历,草芽娘不会相信会有人好心到愿意带她的女儿去过好日子,若是买丫头的话,就合理得多了。 周兰娘留下的钱财很快被派上用场,苏嘉以十两银子的“天价”“买到了”草芽。 草芽娘眼中忽然有泪,她很快抹去泪水,粗声骂她:“好好伺候着小姐,灵醒点!要是伺候得不好,揭了你的皮!”她想要传授给女儿一些道理,好让她在陌生的环境中不要处处碰壁。但她是如此贫乏,以至于说不出一句有道理的话来。 直到马车远去,她才突然意识到,草芽爹与人去吃酒还没有回来,草芽的卖身钱她得藏下来一些,以后好给儿子们娶媳妇用…… 这辆出自潞王府的青绸车在草芽看来华美如行走的宫殿,她坐在车厢里,尽力缩小自己的身子和存在感。可她本来就够小的了,又是灰扑扑的,一缩起来简直像受惊的小动物。 苏嘉摸摸她头发:“我会送你去另一个姐姐那里,她会比我待你更好。最重要的是,在她那里,你会学到很多东西,做到你从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青枚诧异:“你不带着她?” “我不能带走任何一个人……不管怎么说,阿绮会需要她的。”苏绮想改变这个不公的世界,需要许多这样坚韧善良的女孩子。有时候她甚至想留下来协助苏绮,但她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 时间太少,障碍太多,她的身份会成为苏绮掣肘……一切都不适合她插手,那便送给苏绮一个得力助手好了。 “草芽,从今以后,你改个名字好不好?”你不再是卑微得随时可以被收割的草芽了,没有人能再用你的血肉去灌溉你金贵的兄弟们。 “就叫初蕾吧。”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朵含苞的蓓蕾,愿她们自尊自爱,愿她们自强不息,最终长成为美丽的花朵、挺拔的树木,乃至于每一个她们想要成为的模样。 080 一座城池 马车在行进中轻微颠簸,车中端坐的人也随之左右摇晃。银色小箱子平放在膝头,白皙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去密码锁上淤泥草屑,输入牢记于心的数字,一声清脆的“咔哒”后,密闭的箱子被打开了。 幸而这只密码箱密封性能极好,即便是在河水中浸泡过,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内里的两件物品。黑色丝绒上,一样是闪烁着幽幽光泽的龙形铜牌饰,古朴神秘;另外一件则让青枚瞳孔紧缩了一瞬: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 苏嘉快速检查了两样东西,尤其是后者,见一切无恙,又合上盒盖,锁好密码锁,庆幸道:“都还好。”周初蕾便露出个羞涩的笑来,那是她豁出性命从洪水中捞出来的。 她生得不美,却自有一股淳朴清新之气,黑白分明的眼睛生机勃勃。苏嘉见状被萌到了,揉一揉她脑袋,觉得柔软的头发手感异常舒适,便又揉一把,玩得简直要停不下来。初蕾眯着眼由她揉,还是青枚看不下去了,轻哼一声,将刚到手不久的情报递给她。 线报是潞王府传来的,轻薄的丝绢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了潞王府对唯我堂的近期攻势,以及所取得的成果。 潞王妃苏绮以潞王的名义号令散布各地的势力,全力打击“唯我堂”,比预计中见效更快。唯我堂大规模收缩,放弃了大部分外围分堂,更因秦夫人与其兄秦先生撕破脸,秦夫人率江南诸分堂反出门墙,一时之间单是内讧便大大削弱了这个江湖上最大门派的势力。 “果然江湖势力再大,也无法与朝廷相抗衡啊。”李豫仅仅是一名藩王,但若唯我堂敢于对他下手,朝廷会直接认定他们想要谋反,等待他们的会是连根拔起。因而面对苏绮咄咄逼人的攻势,只能防御,不能反抗。 说起秦夫人,苏嘉微有些疑虑:“秦夫人如今同秦先生撕破了脸,可毕竟是亲兄妹,说不得哪一日便又联合起来……”尤其是在青枚并非真正濮阳的情况下,想要长久地维持与秦夫人的联盟,殊为不易。 “不用担心。”他的存在,便是秦氏兄妹间永远无法抹去的裂痕。为了这一日,他曾假意认母,祈求母亲为他做主。每每回想起跪在秦桑身前口称“阿娘”那一幕,便觉恶心。无论如何,他成功了,秦桑再也不可能与秦梓和平共处。 情报的最后,写明了苏绮下一步安排:“唯我堂已全线收缩至三门峡总堂,兄当前往,击败秦梓。” 也不知道潞王妃哪里来的信心,将下一步的行动全部押在了青枚身上。这些日子里,苏嘉看得分明,纵然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风月情浓”的修习上,武功进境一日千里,依旧无法与武林第一人的秦梓相抗衡。 他是一把锋利的剑,再淬炼一番,便无可匹敌。若是现在便让他对上心境、经验都优于他的秦梓,只怕这柄剑就要折了。 她有她的忧虑,青枚也有着自己的考量,似乎并不认为自己与秦梓的差距足以致命,当下兵分两路,命两名侍卫带着初蕾回潞王府,“你同我去三门峡。”这句话是对苏嘉说的,不容拒绝。 苏嘉爽快答应,对上初蕾有些惶惑的小眼神儿,心头一软:“别怕,阿绮会好好照顾你的。”想了想,又嘱咐她,“去了潞王府,定要跟着阿绮姐姐好生学习,知道么?” 初蕾含泪点头,看着青枚带她下车,低喊道:“姐姐,你一定要回来啊!” “……”苏嘉一边从车厢里往外够自己的行李,一边笑道,“初蕾你不要给我立flag好不好?”一般而言,听到这种话的人,都没法或者回来啊╮(╯▽╰)╭ 两名侍卫连同周初蕾不明所以地看她:腐、腐烂哥?那是什么? “哎呀总之别用看烈士的眼神看我就对了,我可是要扛枪跟大boss正面刚的人!”临近大战,她愈发口无遮拦了,听的一旁的青年忍不住悄然翻个白眼。 挥别北上回潞州的马车,青枚同苏嘉两人朝着三门峡方向进发。 不同于自江夏去往华山那一路,纵然艰苦,避开追杀青枚的杀手后,一路倒也平静。这一回,洛阳至三门峡一路,当真是一步一险,步步惊心。 苏嘉第一次见识到如此花样繁多的刺杀方式——路边卖茶的小摊,食水中有穿肠毒药;集市上购置年货的村姑,竹篮下暗藏利刃;捏着爆竹欢笑跑动的幼童,爆竹中射出的是梨花针;看似普通的荆棘,见血封喉;一枚陈旧的铜钱上,亦可能被浸透了层层剧毒…… 这些都是小处的,更有那一拨又一拨光明正大的截杀,源源不断。青枚本就遭唯我堂追杀多年,如今攻守之势易位,上期占据优势的唯我堂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便是拼着损失惨重,也要将他刺于剑下。 若不是青枚护着,苏嘉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但她同时也在不断学习、成长,每一次逃过死神的阴影她都多一分防范,每一天早晨醒来她都较之前更强大一点。 这一日,他们已走入唯我堂总堂所在的城池。作为江湖上最大的门派,“唯我堂”的总堂不在名山大川,常人难以企及之地,而是——一座城池。 整个城池都是它的总堂,其中每一个人都与唯我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边是朝廷忌惮唯我堂多年却迟迟不能动手的原因:消灭一个门派容易,连根拔除它却是无比艰难。 便是在这座密不透风的城池里,青枚居然找到可趁之机,与苏嘉两人稍作乔装改扮后,顺利混了进去。城里有接应之人,为他们提供了相对安全的居所。 任何一座城市都有着最肮脏混乱的部分,种种私下交易、见不得光的营生,便在这个区域里进行。相比于堂主府所在的干净整洁的北城,城南偏西这一带充斥着流莺、暗娼、赌徒、酒鬼、人贩,明面上无法进行的合纵连横、勾心斗角,在这里以最粗暴野蛮的方式上演。 即便是在冬季,蝇虫依旧繁多。地面上污水横流,若是细细分辨,里头掺杂有脂粉、呕吐物、血污乃至于某些人体器官,空气中充斥着可疑的气味。 踏过遍地污水,在重重窥视中走进一家暗娼的小院。院中正房门口有脂粉糊涂的女子正与客人拉拉扯扯,调笑不已,无论是客人还是主人,都似没有看见他们一般。青枚长眉微蹙,推开东厢的门,踟蹰一下——这样的地方,如何住得人? 苏嘉倒不太挑剔,进去开窗散一散潮湿的霉菌气味,转头笑道:“我没想到,你居然有法子混进这城里来。” 青枚淡淡的:“我与他们不是一日两日的仇怨,自然早有准备。”反击不是从她来以后才开始的,早在十年前他便开始布局,七年前苏绮的出现加速了这一过程。否则,只这几个月的时间,他们怎能那样迅速地打掉唯我堂大部分外围势力? 每一次看似轻松的行动后面,都有无数个日夜的筹谋在支撑。他曾在这座城池长大,自然可以分辨出唯我堂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几大势力矛盾不断,也可以利用这些漏洞开辟出几个小小的藏身之处来。 青枚看她踮着脚尖在杂物堆中走来走去,似是要在这杂乱潮湿的房间里收拾出可供坐卧之处来,沉默着上去帮忙,将杂物全都堆到一处角落里,清理出桌椅及一小片干净地面来。 窗户大敞着,忽有高亢尖叫自正房传来,似愉悦又似难过。青枚触电一般,“啪”地关上窗,试图将声音隔离在外。回头对上苏嘉,两个人都脸红了,尴尬沉默。 单薄的门窗并不能全然阻挡音效,沉默更使得那声音清晰萦绕耳边,愈发尴尬。 “……”苏嘉轻咳一声,才要说话,青枚大步走了出去,背对着她道:“我去堂主府一探。”他们入城的事情瞒不了不多,越早行动越有利。 苏嘉怔一下,只来得及低喊一句:“你小心。”便见青年身形一拔,已不在原地。追出门去,仰头四顾,哪里还看得到他的影子? 他走后不多时,正房里的动静终于停止了。又过了一会儿,那痴肥男子慢悠悠自正房里晃出来,一脸餍足。待要出门,忽地瞧见东厢,浑浊的目光停驻半晌,才哼着小曲儿踩着满地污水离去了。 落在锅边的肉,迟早是他的。 那暗娼待客人离去,满面桃花地过来敲开门,自顾走到床边,掀起床板,底下赫然是一个地窖。她也不看苏嘉,只做了这一件事,便旁若无人地离去,走到大门口招徕别的客人。 苏嘉犹豫一下,提着保险箱下到地窖里,合上床板,点燃地窖中的蜡烛,见四周还算干净,便坐在竹席上,取出箱中物事来,慢慢擦拭着。 没过多久,头上便又传来隐隐绰绰的高亢尖叫…… 081 嘉嘉,我还活着 这片地域是没有更夫的。苏嘉不清楚过去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夜越来越深沉,青枚没有回来,而她不详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只是一次试探,无论顺利与否,此刻他都应该回到这里才是……焦躁之中,忽听得房门响动,她早就熄灭了烛火,此时眼睛贴在地窖洞口向外看去,借着门外透进来的月色,勉强看清是一个男人身形。 那人瞧见空空如也的房间便是一怔,紧接着见她推开床板从地窖里钻出来,神情一紧:“回去!莫要出来!” 罕见的疾言厉色令苏嘉悚然而惊,下到地窖拿了武器,重又攀着梯子回到床底向外看。此时青枚已点着了油灯,背对着她脱掉夜行衣。 黑衣背后裂开巨大的口子,团成一团扔在地下。苏嘉倒抽一口凉气——一道伤痕自他腰间斜飞至肩胛,深可见骨,在他点穴止血后,仍是不住渗血。白皙的后背上除了这一道新伤,还有无数重重叠叠的旧伤疤。 “别出声。”他哑声叮嘱一句,便不再说话,找出药瓶来自己包扎。由于是背对着,苏嘉看不到他的表情。可经由颤抖的手、不住痉挛的背部肌肉,她知道他很疼,以至于她都替他觉得疼。 他自己配置的金疮药药性霸道,但忍过药粉接触伤口那一瞬间的剧痛后,便能尽快止血、并促进伤口愈合。层层白布缠住狰狞伤口,他另外换上一套衣裳,抱剑坐在桌旁,静静等待着什么。 因被他提醒两回,苏嘉一动不敢动,调匀呼吸,伏在床底透过细小缝隙观察着外头的情形。 第一声鸡啼的时候,有数名黑衣人轻巧落在院中。青枚一动不动,他们亦不敢妄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鸡啼第二声,敝旧的大门打开,黑衣人齐齐行礼,仿若迎接君王。 君王踏进这肮脏破烂的小院,环视四周,竟笑起来:“想不到啊,我的外甥居然会藏身在这种地方。” “舅舅,”青枚慢慢立起,剑已出鞘,随时可以出击,“若不藏在这里,只怕进城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死在你手里。” 院中负手而立的君王,正是“唯我堂”堂主、这座城的城主——秦梓。 今夜青枚夜探堂主府,并未做好决战准备,不料对方紧追不舍,他已逃了大半夜,竟还未甩脱,叫他们一路跟到了这里。 再缜密的计划也会有疏漏的时候,他的敌人是活生生的人,并非坐等他去砍杀的木偶泥塑。他不愿将决战挑在这时候,秦梓也不愿今日放过他,给他壮大的机会。 先前一轮交手互有胜负,他伤得更重些,但秦梓也绝不像表面上那样轻松。到了此刻,便没有退路了——他身后的房间里,藏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苏嘉。 “舅舅,既是血脉至亲,还请给我痛快一死。”口口声声血脉至亲,却都恨不得立刻置对方于死地,这就是他的亲人啊。 秦梓显然也想到了同他反目成仇的妹妹,摆摆手示意别人退后:“就当是处理家事了,你们不要插手。”当年妹妹想要杀掉这个孩子,是他保住了他,种下了摩擦的种子;如今这孩子想要覆灭秦氏百年基业,却又是妹妹出手阻止他掐灭隐患,兄妹反目。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亲手结果了你。”不是怨怒亦不是后悔,只是平板板的陈述。若这青年还有一分对亲人的眷恋,都会被这句话挑动怒气,失了方寸。 但青枚只是微微一笑:“我武功剑法,一招一式皆是先生所传。今日斗胆讨教,还望先生不吝赐教。”明白亲情无法打动对方,他便不再称秦梓为“舅舅”。被亲手教出来的弟子背叛,这是秦梓最大的耻辱。 唇枪舌剑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真正能决定胜负的,还是战斗。青枚也不提醒,提剑便刺! 秦梓猛地一扬眉,叫一声“好!”拔剑相迎。他在外甥这个年纪时,远未能取得如此成就。假以时日,青年人的成就必在他之上。可惜……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剑法到了外甥这个境界,已可以抛弃花哨的剑招,随心所欲,抓住对手每一个漏洞致其于死地。然而秦梓的境界更胜一筹,无剑无我,浑然天成,每一个破绽都不是破绽,而是随时能扩大成为陷阱的漩涡。 两人均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不久之后,同时抛弃了华而不实的试探,使用最朴实的剑招发动最暴烈的攻击。 剑锋吞吐的青色剑气恍若实质,只在二人周身游走,不泄分毫。退出大门外观战的黑衣人均是面色凝重,盖因他们发现,这座固若金汤的城里竟混进了这么多外敌——隶属于潞王府的人手及时赶到,与他们在陋巷里打起了遭遇战。 剑气呼啸,金铁铿锵,而这些动静,竟未惊醒正房里沉睡的娼女。 青年忽地折腰,避开平扫而过的剑身,同时手中长剑递出,迫得秦梓不得不后撤一步,手中招式无以为继。秦梓眉目沉静,手腕一挑,剑锷拍向他腰腹,青年于不可思议处拧腰、回身,一剑刺在他手腕,已然见血! 秦梓目光一厉——那样的运气方式,绝不是出自“唯我堂”! 沉寂多年的血性被小小伤口激发出来,这位江湖上的王者交剑于左手,笑道:“不愧是我的外甥,这一战,果然值得。” 青枚感到背后的伤口又撕裂了,汩汩流着血,面上却是一片平静:“先生请!” 左手剑才是秦梓最擅长的剑法,他比之前更快、更凌厉,而青枚因体力消耗过度,一时竟难以招架,添了两道深深的伤口才找到机会击破他互体真气,也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痕。 剧烈动作中,牵动背上伤口,青枚忍不住闷哼一声。看不清战况、只能凭借声音与影子判断情形的苏嘉呼吸一紧。 下一瞬,秦梓长剑脱手,向东厢中激射而去! 青枚本已觑得空隙,可以重创于他,却在半空中折身,扑救东厢。 他成功阻挡下那柄要命的剑,却也被秦梓从后偷袭,用另一把长剑穿透肩胛,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尘埃落定。他输了。 秦梓从青年背上拔出剑来,用脚尖挑着他翻个身,剑尖落在他颈部,轻叹:“我没有妻儿,本想将‘唯我堂’交到你手上,可你太令我失望了。” 青枚咳出大量血液,其中夹杂着暗红碎块。他扯起嘴角:“舅舅,我不会变成与你一样的人。” “不听话的孩子,没必要活着。”秦梓仍是叹惋着外甥的过人天赋,“可惜了……”手腕轻动,长剑便要刺入他咽喉! “住手!”女人的声音低喝,她掀开床板从地窖里走出,手持一件暗器,对着秦梓。 “是你。”已占据绝对优势的人,不会吝啬于抽出一点时间来解答疑问,娱乐自己。他认出了那张脸,轻笑,“苏嘉,若不是你,我这外甥不会落入今日这般田地。你竟还觉得,你是为他好么?” 苏嘉声音紧绷:“放开他后退,否则我会杀了你。” 秦梓面对这个没有武功的女人,觉得不可思议。 以他的修为,自然可以感觉到她对他充满敌意——或者可以称之为杀气。但她并没有能够撼动他的力量——蚍蜉,撼不动大树。 苏嘉僵硬地笑一笑,她手中所持,是乐游所赠配枪。穿越前,她曾造访考古书店,店主向晚以青铜龙牌饰相赠,乐游则将配枪送给她,教会她防身之用。 但她没想到自己真的有要用到枪的这一刻。 感谢秦梓的轻蔑,他没有避开她的枪口,只是微笑着,等待她下一步行动。 屏息,开枪。 巨大的声响在斗室中轰鸣,后座力逼得她身形向后一晃。而秦梓的左肩已在猝不及防间碎裂,再拿不住威胁着青年生命的剑。 乐游对这几枚子弹做过改动,入肉后骤然炸裂,能造成碗口大小的空洞。苏嘉不想杀人,稍微偏离了枪口,否则刚刚那个大洞就该开在秦梓头上。 有那么几息时间,秦梓似是不可置信。目光逐渐转厉,右手猛然拍出,苏嘉躲避不及,眼睁睁看着他一掌印在胸口,整个人便向后飘去,重重摔在墙上,又滚落地下。 面对有了防备的武林高手,第二枪终究没能出膛。 而此时,青年已重新握剑在手,以玉石俱焚的打法,合身扑上去!他挨了重重的三掌,五脏六腑均受重创,却也将长剑插进了秦梓丹田——自此以后,这位武林君王将内力尽失,成为一介废人。 院外战局亦接近尾声,秦梓夺门而出,带领手下迅速撤走:没了武功,他还有唯我堂,百年基业不能毁于他手。当次内忧外患之际,他更该惜命,回堂中主持大局。 院外,前来接应的人手打扫着战场,拖走尸体,隐匿行藏,很快消失。娼女早在枪响那一刻便被惊醒,悄然从正房探出头来,对上满身血污的青年那修罗一般的眼神,又连忙缩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苏嘉蜷在地上,全身无处不痛,每一次呼吸都疼得她忍不住想要问候秦梓的祖先们,可惜她气息太弱,只能微弱低喃:“阳阳,姐姐给你报仇了”。 青年怔怔立在当地,抬手捂住心口——那处无端传来剧痛,压过了背上伤痕和肩胛上贯穿的伤口。明晰的痛源源不绝,终于浇灭了他炽盛的恨意。他后退一步,低喃:“濮阳还活着。” 苏嘉猛然抬头! 她疑心自己是幻听,是极度绝望之后,因无法承受,大脑制造出来的虚幻安慰。她死死盯着他:“适才是你在说话?濮阳是不是还活着?” 青年眼中坚冰有了融化的迹象,他艰难俯身,蹲踞在她面前,伸手在她红肿的眼角轻轻一抹。不知何时,她的泪水已再次夺眶而出。 然后,苏嘉发誓她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一句话:“嘉嘉,我还活着。” 苏嘉不敢置信,但他从怀里摸出那张照片,指着它说道:“这是在敦煌,你去剧组看我,用你的手机拍的。那时候,你骗我说要送我夜光杯,等我挑好了,你就把它送给田田姐。” 这件事,在这个世界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他就是她的少年,她的濮阳! 一切疑问都在此刻得到了解释:为什么他从不杀人,为什么他要待她那样好,为什么他要舍命救她…… “濮阳,对不起。”这一晚过于漫长,苏嘉精力耗尽,在确认了眼前这人就是濮阳之后,她放心地晕了过去。 082 十年踪迹十年心 天蒙蒙亮,城池已然惊醒。一辆疾驰的马车冲出城门,向洛阳奔去。与此同时,有无数只信鸽被放出,飞往潞州、杭州、洛阳等地,宣示着江湖风云变幻,又一轮权利的分配来临。 源源不断的骑士自各个方向赶赴三门峡,想要参与进这场厮杀的盛宴,分得一杯羹。在这样的大潮中,赶往相反方向马车自然非常打眼,以至于被怀疑是“唯我堂”中人,一再遭到拦截。 每一次拦截都没有好下场,断裂的肢体显示了驾车之人的暴戾与实力。说起来难以置信,看着伤痕满身、气息奄奄的一个青年,怎么就拥有那样恐怖的战斗力呢? 濮阳驾车在官道上飞奔,只恨不能插上翅膀,快一些,更快一些。身后的车厢里,苏嘉陷在厚厚的软垫中,轻声嗔道:“慢一点。” 闻言,濮阳放缓马速,回头问她:“可是颠着了?”看前方道路还算平直,干脆放下马鞭任由骏马慢慢走着,自己进入车厢里,拉起她的手输入一段内力,“就快到洛阳了。我已传书给阿绮,派最好的大夫在洛阳等着我们。” “我说,你还伤着呢。跑那么快,不要命了么?”苏嘉努力做出中气十足的样子,然而并不成功,反而引得青年红了眼眶。 她见不得他难过的模样,心头一抽一抽的,笑道:“莫不是疼得厉害?怎么就要哭了呢……乖啊,摸摸头。” 青年滞了一下,低头来让她摸。她摸了两把,嫌弃道:“瞧瞧,都脏成什么样了!还不如初蕾——” 话说到一半,在他冷冰冰的目光中偃旗息鼓。 默了片刻,见他又要出去赶车,急忙一把拉住,“你陪我一会儿啊!”他已好几日不眠不休了,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这样拼命,她怕他一到洛阳便要撑不住。因拉得急岔了气,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青年沉默着,一边稳定输入内力,一边轻抚她后背。苏嘉转了转眼珠,笑眯眯问他:“骗我这么久,你是恨我呢,还是恨我呢,还是恨我?” 果然濮阳被她问住,一时不去着急赶路了,怔怔道:“我……都讲给你听。” 初初回到这个世界时,少年内心被愤怒充斥,恨不能告知自己所见的每一个人:你所经历的、你所生活的,都是假象!你所在意的、你所珍视的,都不过是某个人的一瞬之念! 他去了那个真实的世界,在将近一年时间里不用担忧被追杀,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身份。而在这个世界,江湖仍是江湖,残酷的争夺与杀戮每一天都在上演。在他脱离江湖的这一年里,江湖从未将他彻底遗忘。 离奇失踪的少年被师门视为背叛,他一路逃往华山,最终跳下悬崖却侥幸未死。尚未适应这个虚幻世界的少年很快落入“唯我堂”手中。 他曾接受过最为严苛的训练,保证他在面对严刑拷打时也能保持清醒,绝不会泄露重要情报。然而师门唯我堂谙熟他的弱点,在药物作用下,身体与精神双重折磨下,他呢喃出一个名字。 待他醒悟过来,已是迟了。“唯我堂”得到了“苏嘉”二字,并以此为契机,一点点撬开他的心。他们不需要他的语言供述,只是派出最精擅易容的精英,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变换容貌,更改眉眼的弧度、鼻梁的高低、脸庞的轮廓…… 依据他无法掩饰的那些细微反应与神情,他们逐渐拼凑出一张素净如莲瓣的面容——相信运用得当便可以操控他;若有一朝他重新反叛,这副容貌也能成为铲除他的契机。 但少年并没有“再次反叛”,在师门确认他归降前,在唯我堂拼凑那张脸的间隙,他积蓄了微弱的力量,利用自己的身世,一举挣脱牢笼,从此开始长达十年的逃亡之旅。 十年里,有时“唯我堂”有其他重要事务,因而不得不放松对他的搜查与追杀;但他们从未停止。不断有名叫“苏嘉”的长着那张脸的女人接近他,却不知每一次他都在心底冷笑:那个人怎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即使是在心防被攻破,最狼狈最脆弱的时候,他也死死咬住了一个秘密没有松口:那个被他叫出口的名字的主人,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她不会在乎这里,就像他不会在乎自己随口杜撰的传说里经历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他从未上当,但也从未杀掉那些试图接近他的“苏嘉”们。不是因为她们的名字或面容,而是因为他不想再杀人。 不愿再杀人也不是因为曾有人阻止他——他绝对绝对,不会再相信出自她口中的任何一个字——而是因为,他作为杀人工具被培养十数年,付出惨痛代价才摆脱师门控制,一旦杀人,便是“唯我堂”的胜利:证明他们培养出的本能,终究战胜了他的理智。 逃亡的第三年,他知道按照“安排”,苏绮应当出现了。但他并不会像安排好的那样无法自拔地爱上那个异世而来的灵魂,而是对她充满了怜悯——她也是那个人造出来,到这个世界来经受痛苦的啊。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苏绮心仪他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告知她:“做我妹子,或者去死。”小姑娘被他的冷酷无情吓住,自此留下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 教给苏绮简单的生活技巧后,他留下一些钱财,带着尾随而来的追杀远远离开。 有一两年没有再得到苏绮的消息,他有时候会止不住怀疑,是不是缺了他的参与,那个小姑娘会就此陨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 好在,很快就有了关于她的新消息。果然这一次没有他的参与,苏绮直接遇到了命定的男人,潞王李豫。 之后,濮阳仍是不断逃亡,应付这来自各种势力的,有着那个名字和那张脸的女人,策划着他的复仇。苏绮与李豫的爱情究竟如何,都不再是他所关注的了。 十年时间将曾经炽烈的恨意一点一点发酵变味,逐渐他以为自己忘记了痛恨也忘记了连带着的所有感情。 直到她出现在他面前,自称“陵江”——这两个字他从未泄露给别人,因为它们牵连着的记忆过于惨痛。 确认她就是苏嘉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愤怒:她疯了么!竟孤身来到这个危险的世界! 这样的情绪令他自己也惊异不已——他居然,还在担忧她…… 紧接着,几乎被忘记的痛恨重新占据心头,他用自己的经历折磨她。但复仇的快意过后,他看着她恸倒在地,惊觉自己的恨意就像清晨露珠,很快被蒸发得一干二净。 迷雾与露珠消失不见后,心意明明白白呈现在他眼前:他爱着她。 早在十年前,他就爱上了她。 唯有如此,他才会因她的欺骗与玩弄感到愤怒哀伤和绝望。 意识到这一点,他更加愤怒和绝望,这一次却是针对自己:明知自己是她幻想中虚构的人物,一念之差,便是霄壤。 他是她的造物。造人的女娲爱着人类,却不会独属于某一个人。她也是一样。 华山之巅,她说梦话都在惦记着牛肉韭黄馅儿的饺子,下意识埋头在他肩上。那一刻,他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明晰。 是了,他所追逐、仰望、渴慕的,不是她以为的苏绮,而是赋予他生命、使这个世界存在的那个人。 之所以会对苏绮产生好感,无疑是因为——尽管在创造的过程中,她并未将自己代入苏绮这个角色,二者性情迥异;但苏绮灵魂深处仍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她的影子。 时间具有不可思议的伟力。 十年,足够他长到成熟,看清自己的心。 最初回到这个世界的一两年里,他痛恨那个造出了自己的人。 而后,恨意逐渐消弭,若是那是她出现在他眼前,他只会当她是陌生人。 最终的最终,他开始思念。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故事里被封印于瓶中的魔王,不一样的是,魔王在封印中恨意逐渐积累。 而他,在连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时候,将怨恨酿成了深入骨髓的爱恋。 事实上,那爱早就存在吧……只是那时他尚且年少,看不清自己的心事,而她只当他是一个孩子…… 后半截话被吞了回去,刚才还要摸摸头,分明还当他是弟弟……青年只是道:“总之,我不恨你了……”现在,我更害怕你恨我啊。 苏嘉明白他言外之意,抑扬顿挫道:“这么说起来,该我恨你咯?”她看到他眼里笼着一层朦胧雾气,不敢再逗下去,反手握住他修长的手指,“我也不恨你。你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你也要……活着!”他知道她伤得极重,能活到如今,还能同他说笑,简直就是奇迹。 苏嘉也是在受伤后才明白一些事情,宽慰他道:“放心,我死不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直接杀死她。这是造物的规则,无法颠覆。否则以秦梓的掌力,足够她死三回还富余。 如今虽身受重伤,一时半刻却也死不了,是以她不着急自己的伤势,反而更重视濮阳身上的伤——他是这个世界的人,受这个世界的规则束缚。 “求你了,先处理一下你的伤口好不好?我不会死的,我保证!” “好。”点漆一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确信她这一次没有撒谎,他终于点点头,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 083 载酒买花年少事 濮阳的伤势不比苏嘉来得轻多少,大量失血令他苍白得随时可能晕过去,未曾处理的伤处与碎裂的布料被血液紧紧粘连在一起,有些地方已红肿发炎,幸而是冬日,不至于造成更严重的问题。 他就着路边积雪清洗了伤口,因冰冻和极致的痛楚,伤口附近微微麻木。苏嘉在车里扒着窗向外看,喊他:“阳阳,我看看你背上。”她记得那里有许多伤痕,有些旧了,有些还很新。 濮阳顿一下,迅速洒上药包好伤口,走过来认真盯着她看:“都过去了。”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我不愿忆起,更不愿让你知晓。 他跳上车辕,嘴唇因寒冷有些发青,苏嘉一脸“我是霸道宠溺攻”的表情,含笑道:“过来,抱抱。” 其实她受伤后体温也很低,根本无法有效温暖到他。不过青年还是从善如流地坐过来将她抱在怀里,驱车慢慢向前走。看她一动便痛得脸揪成一团,精神却还好,便有意引她说话,“以后要叫我哥哥,现在我年纪比你大了。” 不许再叫“阳阳”这种一听就还没长大的小名儿了啊! 苏嘉翻着白眼儿,“一日为姐,终身是姐,知道不?你又不缺妹妹……”有苏绮呢。 “阿绮可没有喊过我哥哥。”他一直只许苏绮称他为“兄长”。 这样啊……苏嘉坏笑着,手搭在他肩上,用萝莉音娇声叫道:“哥哥。” 濮阳猛地一颤,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呼吸紊乱。苏嘉脸颊贴着他肩窝,只觉那处肌肤滚烫,抱怨道:“你看,叫声哥哥,你又不好意思了。” 青年的确不好意思让她看见自己此刻表情,只是闷声道:“好好说话,不许用这种声音。”萝莉音撒娇什么的,杀伤力太大了。 然而苏·作死小能手·嘉一旦晓得他不是青枚后,各种坏心眼便都冒了出来,仍是逼尖嗓子,用女童天真无邪的嗓音欢快道:“濮阳哥哥,嘉嘉想吃冰糖葫芦!嘉嘉还想看小金鱼!” 濮阳忍无可忍,狼狈出逃,放下车帘,连背影也不给她看,唯恐透露出她不该知道的情绪来。隔了好一阵,他才崩溃道:“到了洛阳,想吃什么都可以。还有,我不是怪蜀黍,不打算带你看金鱼。” 刚才她用那样娇嫩的嗓音软软叫着“哥哥”,他所有血液都冲到了头顶,晕晕沉沉,突然很想、很想用唇碰她的嘴唇一下……而他也差一点就那样做了。 苏嘉大笑着倒回软垫上,把即将冲口而出的咳嗽压在体内,只觉喉间一阵熟悉的腥甜。她现在已经很习惯这种味道,不在意地咽下去,觉得自己颇有些超脱生死的味道。 接近洛阳,苏嘉又昏睡过去,濮阳每隔一刻钟便输一段内力给她,即便是在马车疾驰中,也有一只手抓着她手腕不敢放开,唯恐微弱的脉息就此消失。 自潞州快马加鞭赶来的医师已侯在洛阳城外,一见两名伤患均徘徊在鬼门关,先是大惊失色,随即生出要从阎王手里抢人的熊熊斗志,不由分说一人喂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成分的丹药,命药童接手驾车,自己钻进车厢诊脉。 濮阳发觉自己眼皮越来越沉重、精神越来越萎顿时,危机感油然而生。他一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抽出匕首抵在医师腰际,却见医师一脸狂热,“你竟能抵抗这药性!” 医师似乎并没有发觉自己可以随时取他性命,兴致勃勃道:“你先睡一会儿!不然等她好起来,你就要死了。” 犹豫一下,濮阳收回匕首,顺应身体的意愿,在马车中沉沉睡着——重伤到底影响了他的判断力,正常情况下,他根本就不会犹豫。 十年来,第一次睡得这么沉,这么香甜。连灵魂都似乎离开了沉重的躯体,飘浮在温暖的云端。直到隐约听到嘈杂刺耳的人声,他恍然一惊,灵魂回到沉重的身体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清醒过来,抓住看顾他的药童厉声问:“你适才说什么?她怎么样了?” 药童显然没反应过来:在师父的药效下,从来没有人能这么快清醒——难怪师父看他的眼神那样狂热。 年轻英俊的男人眼里燃烧着黑色火焰,寒声道:“她在哪里?”适才听到的那几句对话着实令他心惊肉跳。咽了口唾沫,期期艾艾指个方向,就被这人抛在地下,看着他跌跌撞撞向那边冲去。 “她……伤势不见好……”濮阳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却能感觉到身体状况比刚到洛阳时好了些许,怕不是一两日功夫能达到的。而苏嘉在这些日子里,竟未曾好转! 那个神经兮兮的医师正给苏嘉诊脉,见濮阳呆立门口,先是一喜,随后想起自己医师的身份,斥道:“伤还没好,乱跑什么?” 他伤势虽重,生机却强,只需以药物激发生机、提供养分,自然而然便会慢慢养好。如今还躺着的这个,才叫人头疼呢。 濮阳走过来,医师收起垫在苏嘉手腕下的隐囊,“苏小姐今日便能醒,”顿了顿,决定实话实说,“在下忝为杏林中人,于医道一途也算有所心得,这几日里,竟不能令她好起来,真是惭愧。若不是你逐渐好转,我都要怀疑药物失效,或是在下医术失灵了。” 他这才发觉医师年纪并不老,生着一副堂堂正正的好相貌,一眼看去,便很值得信赖。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握着苏嘉的手,感觉到微弱的脉搏仍然存在,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 医师又补充道:“她伤势沉重,虽未好起来,却也未曾恶化……真是奇怪……” 到了午后,苏嘉果然醒过来,淡定地接受了自己的状况,“我的情形有些特殊,如今这样就算不错了。”又对医师表示了恰当的感激——他的药物止痛效果很好。 医师拱拱手,觉得终于有一个正常人可以交流了,“在下杨佗,奉潞王妃之命前来看诊,小姐无需客气。” 然后,杨医师就看着潞王妃这位堂姐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笑倒在濮阳怀里。他看看自己,并无不妥,实在想不通为何潞王妃与她的堂姐初次听到自己的名字,都是如此奇怪的反应——他出自弘农杨氏,名则取自神医华佗,怎么想都没有可笑之处啊。 苏嘉笑够了,便被杨佗和濮阳两个人逼着开始养伤。濮阳自己也是伤患,但得益于杨佗高明的医术,外伤愈合很快,受创的内腑经脉也在缓慢恢复。 这段时间里,苏绮对“唯我堂”的攻势越来越强,那个笼罩江湖百年的庞大阴影已在逐渐散去。江湖风起云涌,动荡不安,好在养伤的两个人都未曾被波及,他们也不大想关心这个——该报的仇都报了,不必还纠缠着过去的恩怨不放。 这日天朗气清,阳光照到身上暖融融的,苏嘉半躺在廊下,眯着眼哼唧:“无聊啊无聊,不在无聊中爆发,就在无聊中闷死。” 一个“死”字令濮阳心惊肉跳,涩声道:“去外头市集里看看?” “好啊!说好的糖葫芦和小金鱼呢~” “……你在吃药,不能吃山楂。” “所以你要带我去看小金鱼吗?!” “你可以闭嘴了!”眼睁睁看着她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靠着杨佗种种灵丹妙药连同他的内力支撑,才能勉强维持清醒,她竟还想逗他笑——他如何快活得起来? 洛阳不似长安设有东西二市,南市繁华却不亚于长安。苏嘉裹着厚厚的狐裘,白色裘皮出了一寸多的风毛,尖端闪烁着莹亮光泽。她肤色本就偏冷白,因为伤势沉重,更是苍白得仿佛要与狐裘化到一处。 濮阳眼光只在她周身打转,丝毫不关心周围境况。忽地被她一拉,只得停下来,偏头去看道旁一个小摊子。 这是南市中最不入流的小摊,贩卖给小孩儿玩的蛋壳画。那蛋壳画却精巧——乃是挑圆滚滚白生生的鸡蛋,将大的那头戳出一个小小口子,倒出蛋清蛋黄,里外洗净,用蜡封了口,再在外头用颜料绘上花鸟鱼虫等物。 见她不错眼地盯着看,濮阳便取钱,挑那有趣的捡了几只,递到她手中。 苏嘉一愕,随即脸红。踌躇一下后,接过来也不道谢,只是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她玩得高兴,濮阳唇边也现出一缕笑意来。 两个人在南市里漫无目的地东瞧西看,因她极为衰弱,只得靠在濮阳怀里,因此便极为显眼。不一时,竟有卖花的小姑娘围上来兜售早春花朵,苏嘉一看便笑起来:“迎春、杏花,怎么这么早就开了?” 卖花的小姑娘口齿伶俐,笑嘻嘻道:“今年天暖,花便也开得早。小姐插上一枝,人比花娇呢!”她们花农自有秘技能令百花在冬日绽放,只是不能透露给外人知晓,便只拿吉祥话儿凑趣。 苏嘉拿手指戳戳濮阳腰间:“濮阳哥哥,人比花娇哎……”她本就不是美人,现下又病骨支离的,哪里配得上这个词,倒是濮阳俊美无俦,很可与花一比。 被她喊一句哥哥,濮阳又脸红了,轻咳一声,买下两枝粉色杏花,让她捏在手里玩。小姑娘见她不簪起来,很是遗憾,好在钱给得多,便也不计较了,捧着花篮又往别处叫卖。 “细看下来,这花真是好看。”她把花枝往他脸旁边一比,歪头端详一会儿,笑起来,“还是你更好看。” 前方一座酒楼,她又拉着他进去,命店家将好酒一样打了一点来,一样一样嗅过去,有几样用舌尖尝了一尝,又不住问这问那,在旁伺候的小二额头见汗,几乎要怀疑她是对手请来砸场子的,她才最终选定了最清甜甘美的一种,要了一坛抱回去:“这‘醉和春’再藏几年,辛辣尽去,说不定更好喝呢。” 苏嘉笑盈盈的,“留着给你喝。” 从前她不许他喝酒,这些年来他便很少沾这东西。如今解了禁,竟也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快感。 算起来,这大约是他二十多年来最快活的日子吧,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不再懵懂,不再思念,不再怨恨。 从未如此满足,更生出无限不舍。可快活全被一层又一层的忧虑掩盖了去,在最该高兴的日子里,全然高兴不起来。 濮阳不动声色,却心痛如绞。 若是可以,我愿将我的生命分给你。 若我们能够长长久久地走在街市上,你康健如往昔,尝美食品美酒,观繁花看盛景。 那时候,我才能真正快乐起来啊。 084 可不可以留下来? 半个多月后,濮阳伤好了三四成,苏嘉仍是不好不坏地拖着,杨佗得出结论:“一年半载的,且不会危及性命。只是精力不足,最多再过半年,小姐大约就会陷入沉睡,无法苏醒。” 于是苏嘉知道,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她指挥濮阳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挖坑,将那日抱回来的酒坛埋下去,望着梨树逐渐鼓胀起来的花苞,叹道:“春天就要来了啊……” 是啊,春天就要来了,可她还能看见几个春天呢?青年心头有一把钝刀缓慢地来回拉动,血肉模糊。 “我走以后,你若有值得高兴的事,就把这酒起出来,和值得分享的人一起喝掉。”打了好多遍腹稿,试图使告别辞轻松又自然,但此刻说出来,仍是怪怪的。 “你要回去了么?”钝刀化作利刃,万箭穿心。这一刻终于来临,悬空已久的心突然坠下,竟意外踏实了起来。 他想,这一次,我又被抛弃了。 这个人啊,口口声声说心里有他,可是每一次面临选择,都选抛弃他。 “我该早些杀了你的。”他握着她的手,眼神清亮,一张嘴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早些杀了你,你便不会遭受如此痛苦,我也不会再次被抛弃。 苏嘉眨眨眼,轻笑:“你当真舍得?” 青年眼眶一红,匆匆扭过头去掩饰悲哀,好一会儿才又回头看她:“你待我太坏,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温柔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是我舍不得死啊。生命是最可贵的东西,生活又是如此美好。”我当真舍不得这一场精彩的生命,更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 再高明的医术、再强大的内力也只能压制住她的内伤,但她的五脏六腑全都受到重创,内外交攻,这个世界无法治疗她。 “我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设定一个神医出来?”苏嘉强忍着伤感剧痛同濮阳说笑,“我一个文科生,做什么追求医疗水平的合理性?若是含糊一点,如今说不得就有救了……” 濮阳定定看着她,漆黑的眼里波涛汹涌,将人揽在怀里,半晌道:“嘉嘉,你回去吧。”回去,在你的世界,你的生命与生活都可以延续下去。 苏嘉无言,回去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 “我能来这里,是向人借了一样物事。”她示意他看那枚镶嵌绿松石的青铜牌,上头绿松石已脱落了大半,“这东西只够我回去一次。” 也就是说,即便她回去,治好了伤。他们依旧天人永隔。 当绿松石全部脱落的时候,这块青铜牌神秘的力量也会消失。再也没有一样东西能够送她来这里,她会在她的世界活下去,而他仍会在这个残酷的江湖里苦苦挣扎。 濮阳默然,再也……无法见到么? 那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卑微的恳求冲口而出。他反复无常,一时要她回去,一时又求她留下来。每一个要求都出自真心,无论哪一个后果他都难以承受。 她望着他,不说话。她也充满了矛盾,思念着那个世界的自由快活,又舍不得这个人。所以她请他作出决定。 真是残忍的人啊……你不愿做出抉择,便将选择权交给我。要我来选,是眼睁睁看你去死,还是永远不再相见。你不敢选,我就愿意如此么? 不过是从插刀的人变成了递刀的那一个。你都将刀子递给我了,我还能反抗,试图不将它插进自己心口么? 他轻轻扭过头,摆脱她的眼神,低声道:“那便……回去吧。这里只是一本书啊,莫要当了真。” 再也不见……只要你还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便是再也不见,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你死去。 苏嘉剧烈咳嗽起来,有那么一瞬,她想冲动地答应他,留下来。但求生的愿望压过了这次冲动,她终究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若留下来,最终会陷入沉睡,这个世界也会受到牵连啊。我不甘耗费生命,也不敢冒这个险。 濮阳一手托着她后背,一手给她顺了半晌气,方好了些。 “回去以后要好好的……”濮阳有点不太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仍是在她难过的眼神里继续说下去,“记得好好谈一场恋爱,找个正常人嫁了……” 他说不下去了,借着为她理头发的动作掩饰自己几乎要藏不住的妒恨——亲口要求自己渴慕了十年的女人嫁给他人,这叫他如何甘心? “你不跟我一同回去么?”她轻声发问,濮阳怔住。 一同……回去…… 竟还有这样的选项么? 她原本的打算里,并没有与他一同回家这一条。可看着他双眼通红,泪水沉在眼底化作冰凌,终究心软了。“跟我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好——”这个字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发出起始的音节,他就意识到,苏嘉是在做一场豪赌。她不确定那枚铜牌能否同时带走两个人,所以才没有一开始便将带上他列入考虑。 迷失在时间的河流里,若是运道好,落在某一处,无论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都还有一分生机。可若是运气不好,被那狂暴的力量撕碎,又或是永久漂流其中,都是人类所无法忍受的痛苦。 濮阳突然笑一笑:“嘉嘉,你等等我。” 他走到梨树下,仰头看那青灰的树干在干净的天幕上虬曲出昂扬的姿态,然后将刚埋下去的那一坛酒起了出来:“我们喝掉它吧。” 你要回家,你能活下去,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你走以后,我再不会有值得庆贺的事情了,也再没有人值得对饮。“阿绮不行,别的人也不行。” 只有你,我只想与你,共饮这一坛醉和春。 杨佗派来送药的小童张大嘴,看着这两个不知在发什么疯的人。忽地放下药盏,飞快地跑去找医师:“先生!那两个人要喝酒!” 医师赶到时,濮阳刚刚擦干净酒坛上沾着的泥土,正同苏嘉商议用什么杯子:“若是葡萄酒,该用夜光杯;郁金香质地浓稠,白玉碗最好;还有青瓷盏、琉璃杯……” “药盏!”杨佗断喝一声,走过来抱起酒坛,厉声道,“好生吃药,不要放弃治疗!”喝酒什么的,是还嫌他治疗得不够艰难么? 苏嘉兀自笑得发抖:“杨医师,我知道药不能停……” “还给我。”濮阳起身盯着医师。他即将失去一切,仅能留存一点记忆聊以慰藉,竟有人连这点微末的祈求都想剥夺么! 医师被毫无掩饰的杀气激得一抖,脊背冰冷,却还是硬气道:“舅爷如此,我无法向王妃交代。”不肯交还,不肯退让。 “好。”话音方落,青年已不在原地。他用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冲过去,一个手刀砍晕医师,一手接住酒坛,任由医师倒在地上,砸出“砰”的一声。 苏嘉抽口凉气捂住脸,从指缝里偷看:“他、他还好吧?”没被你打死吧? “没事。”放下酒坛,青年拎着医师的领子将他扔进里屋,这下再没有人来打搅他们了。 “醉和春”甘美清醇,色泽泛白,微微挂壁,宜用黑瓷盏。建窑黑瓷质地厚重,触手略沉,本是用来斗茶,如今倾注酒浆,竟也异常好看。 “兔毫盏、曜变……这可难得呢,你从哪里找来的?” 濮阳往茶盏里倒着酒,不在意道:“杨医师好茶,有好茶具。”弘农杨氏几百年的底蕴,杨佗才攒下这么一套茶盏来,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如今被他抢来喝酒,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你学坏了。”苏嘉捂嘴笑。 “嗯,我学坏了。”他想记着她生动鲜活的模样,于是纵容她胡说八道,只想这一刻过得慢些再慢些,让他能看得更久,记得更清晰。 这酒喝着甘美,两杯下去,上头的效果却不比高度白酒差。苏嘉于微醺中,晓得自己身边的是最可信任的人,便什么话都往外抖:“你走以后,我真的很难过啊……” “每天都想着,一睁眼你又回来了,又或是一下班,发现你在家做好饭等着我。那该多好。” “我对不起你,待你太坏。总在要你付出,偏偏自己不肯多付出一点……” “……对了,有人追求我来着。左斯远,左师兄,你认识的。”她没发现青年黑了脸,兀小口小口抿着酒说下去,“他是很好的人。” “那你喜欢他么?”若是喜欢,回去以后,就好好和他在一起吧。 苏嘉隔着桌子抓住他袖子,认真道:“不喜欢。我想着你在这里受苦,就谁都喜欢不起来。” 积蓄了十年的泪水滚滚而下,他急忙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酒,就着仰头的姿势,酒浆淅沥沥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至脖颈,又打湿了大片衣裳。但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并没有用,眼泪只是流得更加汹涌。 嘴上没了把门的,苏嘉脑子却还清楚,哽咽道:“你别哭,别哭啊……我总觉得你哭起来,掉下来的会是珍珠……没想到也是泪水呢。” 这是将他比作了鲛人。清泪滚滚中,他勉力微笑:“我觉得,我可以高兴起来了。”所以你不要担心啊,好好地回去吧。 酒罢倾颓,两个人倒在廊下软榻上,在温暖的阳光里和衣而眠。她枕着他的手臂,问出他最不想听的一句话: “濮阳,告诉我,你是通过什么地方,到达我家的?” 085 辗转不相见(十点有免费番外) 杨佗转醒的时候,只觉得后颈一阵剧痛,暗暗抱怨那人下手真重。药童见他醒来,顿时有了主心骨,眼泪汪汪地告状:“舅爷带着苏小姐离开了!” “!”一醒来就听到这种消息,他真想再晕过去,“还不赶快给王妃传信!愣着干什么!”不是在下无用,实在是王妃你的兄长和堂姐太难对付! 医师用信鸽将两人离开的消息发给潞王妃,一回头发现小童还是眼泪汪汪,不由头痛:“还有什么事?” 小童结结巴巴:“先生的茶、茶盏……” 杨佗脸色剧变,冲出门便见院中梨树下,他宝贝之极的茶盏被随意撇在哪里。令他眼前一黑的是,茶盏中所乘,分明是酒浆。 他的黑釉兔毫盏!他的建窑天目变! 莫要以为你们是潞王妃的亲属,我便不敢痛下杀手!杨佗咬牙切齿,仰天长啸,最终承受不住这样令人悲痛的消息,再次晕过去。 十余天后,被杨佗诅咒了千百遍濮阳与苏嘉安然到达三门峡附近的山林之中。这里是“唯我堂”旧地,但如今唯我堂被大批江湖人士围攻,牵着自顾不暇,后者忙于抢夺秘宝,竟放任他们走进这偏僻的山林,丝毫不加阻拦。 濮阳幼时曾于这一带受训,得遇穿越时光而来的苏嘉,在山腹中度过如梦似幻的一晚。十年后,少年的他再次进入山腹,想要确认当年那依稀的回忆究竟是自己臆想,还是属实。 那日天有异象,他抬头见星河坠落,柔和白光在山洞中亮起,之后,便历经了一个真实的世界。 回去的奥秘,应该就隐藏在那个山洞中。 山峦如黛,黛色顶端覆着一抹白,分不清是雪是岚,望之如水墨丹青。无数年飘落的枯枝败叶积成厚厚的一层,踩在脚底咯吱作响。濮阳背着苏嘉那个大大的登山包,抱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山谷,望着层峦起伏的线条,轻声道:“前面就是了。” 这时苏嘉也认出这地方来,笑道:“那时候,我见着的就是你啊。你小时候特别可爱。”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努力做出大人那种稳重的姿态来。如今是真的成熟稳重了,却不再有小时候那般可爱。 ——二十五六岁的男子,再有稚气可爱之态,才是非常吓人的事情好吗? 山腹中果然有一个山洞,里头的空间约一间房大小,洞口仅半人高。濮阳弯腰,抱着她走进去,直起身环顾这个形似母腹的山洞,“我小时候觉得这里就很大了。十四五岁那会儿,再来看,便是不过如此。如今再看,更是逼仄得很。” 地下有灰迹,许是因人曾生活过,留下了气味和灰迹,便被野兽所警惕,倒是看不到动物生活过的痕迹。濮阳从背囊里取出软垫来铺开,放她背靠着石壁坐下,又将背包放在她手边。 背包里沉甸甸的不知装着什么,磕在地下铿锵作响。苏嘉便抿嘴笑起来:“哎呀带这么多金子回去,我这是要发呀。”她算一算两个世界相差甚远的金银兑换比,悻悻想,若是能多换几次,她就真成有钱人了。 青年看明白她的想法,一时间哭笑不得:“所以,若是可以多次穿越,你就净想着怎么赚钱了?这些是要给你带回去治病的。” 两人临别,说的竟是这样充满铜臭的琐事。他为她考虑得周详,连治病用的钱都已准备好。 不过他确实想不通,“当初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家里?” “是执念吧。”特殊的地形,奇异的天象,拥有时空漏洞的世界初始设定,外加她挥之不去的执念——写作过程中,她一边折磨着这个自己最爱的角色,一边愧疚于他——造成了他少年时代那次穿越。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是生离,与死别却也相差无几了。见她摇头微笑,他有些失控,急声道:“阿绮、初蕾,你都不再交代点什么了?我可以替你带话给他们。” 请你再多说一点啊,再留得久一点。 苏嘉握住他两根手指,“阿绮啊,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我就是害怕她钻牛角尖……不过你将她教得很好,这一次她大概不会再撞得粉身碎骨了。” “至于初蕾,有阿绮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自始至终,我不放心的唯有你一个。”与她们不同,你是我心神所系,梦魂所牵。 我不放心你,怕你不快活,怕你伤害自己,还怕你无法得到幸福。 濮阳俯下身,趴在苏嘉腿上。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里,轻轻摩挲着。因为重伤,指尖冰凉,他却只觉得贪恋。 沉默逐渐弥漫成一片心酸尴尬,苏嘉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啊。” “嗯。”一团棉絮堵在胸口,卡得他几乎要窒息。明知前方就是深渊,依旧要含笑踏下去。 却听她忽地笑道:“你抬起来一点。”说着腿稍稍一蜷,示意他起身。 他疑惑着,微微抬起身子,让自己面对面靠近她。 “再过来一点。”她倚靠着山洞石壁,弯腰艰难,只能命令他不断靠近。 已是靠得太近了,相隔不过方寸,濮阳不自然地避开她温柔微笑的眼神,藏在背后的手,指甲用力掐着手心。却仍是可以感受到她轻轻的呼吸,微凉的体温。 她忽地凑过来,嘴唇在他眉心轻轻触了一下。青年愕然之下僵硬地倒回她腿上,又触电般跳起:“你!”你在做什么! 其实他知道那个轻柔的吻是什么意思。在那个世界的时候,他陪着她看过许多电影和电视剧,见过许多满腔怜爱之意的人那样安慰他人,那通常代表着——晚安,别怕,又或是,保重。 青年捂着被她亲吻的那一处,一时失神。这十年里他不止一次梦见过她,在狂乱的梦境中亲吻和爱抚,每一次醒来都恨得更深。等他终于不恨了的时候,依旧不敢做出越界的举动来,生怕唐突了她。 越是珍爱,越不敢亵渎。无论夜里的那些梦境有多逼真销魂,始终及不上她鲜活的一个眼神。 想要说出长相守的誓言,却每每为现实所阻——明知她不会留下来,又何必在她重重心事上,又多添一层负担?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吻他,双唇却没有落在他期待的位置。他暗暗想,我是不是太贪婪了? 天快黑了,长庚星出现在天边,明明灭灭。“时间到了啊。”苏嘉从包里取出保险箱,看了一会儿,仍是对自己开枪的行为后怕不已。之后便把龙形铜牌饰握在手里,闻言软语地赶他,“你去外面。” 濮阳注视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退出山洞,每一步都如走在刀刃上。他不曾转身,目光亦不肯稍离。 见他如此,苏嘉快要哭出来,好容易忍住了,给他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抽出小刀,“接下来,不论看到什么你都不许过来。”手起刀落,拉开一道口子,让血液渗出。 濮阳猛地一惊,他本以为她手上那些浅浅刀痕是毛氏兄弟造成,这时候才知道竟是她为了来寻他自己割伤……若不是她事先出言提醒,他便要冲过去了,此时却只能咬牙看着她将血液涂抹在铜牌上。 十指连心,一刀一刀割在手上,很疼的吧…… 血液沿着古朴纹路抹去,在双目部位积成小小的一洼,依旧很快被吸收。铜牌上放射出柔和的白光,光芒慢慢扩散,充满整个山洞,绿松石粉末簌簌而落。 冥冥中的拉力越来越大,苏嘉抬头望着他,计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突然生出极其强烈的不舍。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生离死别的真正含义。 他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朦胧透明,就像他幼时以为的山精木怪,很快就要消散了。 白光氤氲,苏嘉最后一次伸出手诱惑濮阳:“亲爱的,若是我回去以后,落到没有人的地方怎么办?跟我一起走吧。” 青年再次红了眼眶,手指深深抠进岩石中,哑声道:“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我多想同你一起走,可我不能。 常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给他俊美的相貌增添了一丝沉重疲惫,眼下有长久辗转反侧形成的眼袋,下巴上冒出青色胡茬——可他还是那么好看,比起少年时,更多了男人味。眉心中间生着一道浅浅的褶皱,每到他拧眉,那道褶皱变得明显之时,就像是褶皱起在她心头。 此刻濮阳看上去难过委屈极了,那是属于十五岁的他的委屈,像是下一刻就会哭出来。可十五岁的他从未在她眼前表现出来。那也是属于二十五岁的他的悲哀,再一次被心爱的人抛下。 “跟我一起走好不好?就是死也死在一起好不好?”她没时间了,急促尖叫。见他仍是勉力摇头,她终于放弃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流泪苦笑,“那么,再见了……” 忽有懊悔攫住了所有心神,他不再坚持,冲上前试图握住她的手,但已经迟了。 在他触到她的指尖之前,她已消失。 番外二 充实而有意义的一天(中) 待到了火锅店之后,只见两位“女侠”上蹿下跳,使尽毕生所学的争抢着什么;一旁俊秀的少年郎只是环着双臂静默的在一旁看着。 (啊啊啊,我家濮阳真帅啊!各种舔&上下其手的摸~) 在这充满江湖匪气的场景中,唯独一个略显虚胖的男子,其貌不扬的趴坐在一旁,身形沉稳,表情凝重。 (但是这绝不是什么大boss!因为……因为他不够帅!) 只见他慢慢悠悠地开口:“能不能不要抢菜单了?快点单!我真的饿了……” 终于,待纷争落定(点单完毕),两位女侠安静下来后…… 哦不,她们怎么可能安静的下来—— 只听苏嘉悠悠然道:“这些时日,江湖上颇为安静啊!这让本攻非常不安……”语罢便给一旁的何田田丢了个眼神,示意她接下去。 何田田亦是一脸正经:“说得极是,太安静了!安静的可怕啊!!” 正当苏嘉满怀希望的看着她时,何田田却眼神一瞥,瞥向在一旁“躺尸”的刘子玉。 刘子玉被这如刀的目光射了一道,顿时浑身颤栗的直起身来,说道:“是啊,我也觉得安静!太安静了不好,不好……不如我们来玩点什么吧?” (田田女王v587!) 何田田这才颇为赏识的点了点头,冷艳高贵道:“小刘子说的甚是有理!我们来考虑玩点什么吧~” 苏嘉在心中默默赞叹了一声:真是训得一手好男友啊!随即便接上话来:“玩点什么好呢?” (心中默念:赌骰!赌骰!!) 何田田倒也是担得起“苏嘉的爱妃”这一称,迅速插上:“那不如来赌骰吧!” (赌骰什么的,妙不可言!!) 然而在这虽诡异但又“其乐融融”的气氛中,濮阳始终冷着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俊脸。这么一来,气氛就很是尴尬了…… (濮阳:我长得帅,我任性,你管的着吗?笔者:管不着!管不着!!你开心就好……) 苏嘉只得摆出一副献媚的嘴脸来:“阳阳,赌骰很好玩的,真的!我骗谁都不会骗你的!!” (苏嘉:长这么帅,我都不好意思骗你啊~) 濮阳望着苏嘉那讨好着自己的狗腿状,不由得缓下脸色,朝桌子稍稍靠近了些。 苏嘉只当他是默许,于是立刻掏出手机讲解“赌骰”的玩法! (话说来看文的小可耐们,你们应该不用我讲解吧~毕竟大家都是那样的聪明机智~ps:写完这句话后不到半小时,我得知纳兰朗月同学并不懂这种玩法……) 于是,就在这样似懂非懂的迷茫中,濮阳认为这不过是在他们那个时代常见的一种赌博方式,只是苏嘉他们的玩法只应算是一种玩乐,毕竟没有关乎钱财。 (笔者:你还是tooyoung!我坚信,赌骰输过的你们,会懂我的……) 终于,等到苏嘉讲解完,何田田感觉天也荒了,地也老了…… 随后便是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纯属泄愤,情侣党专属特权,单身狗还是一边站着吧——瞪向一旁等得犯困(也有可能是皮下脂肪沉积过多;体腔内的脂肪也大量堆积,于是,膈肌抬高;心脏周围有大量的脂肪堆积,从而显著地影响心肺功能和体力活动……总而言之——就是胖吧!)的刘子玉。 刘子玉被瞪得一激灵,瞬间睡意全无,狗腿道:“我先!我先!!” 只见我们可爱的大内总管刘公公紧握着手机,一脸虔诚的嘀咕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助我赢!” 赌骰想来就是没有什么人情味的游戏——可不管刘子玉膝盖中了多少箭,小心脏上多少孔,手指轻戳,屏幕上的六面体骰子翻滚,就出现了个2…… 纵是濮阳也替他方了一把!他轻抬眼眸,朝着苏嘉眨眨眼,苏嘉面会意地露出凶残笑容来。(啊啊啊!濮阳眨眼了!笔者我要被苏死了!) 尽管刘公公的脸虔诚的都颤抖了,但是冰冷的屏幕上2字面骰子却再也没有转动过……然而刘公公还是坚定地摆出一副“肯定有人比我小”脸,期冀着奇迹的发生。 苏嘉看着那个2,没忍住便笑了出来,一边笑还一边拍着何田田的肩:“哎,我说小娘子啊,我瞅着这刘子玉是越来越二啊,掷个骰子都一定是二!不如小娘子还是从了我吧?哈哈哈哈哈~” 刘子玉被人当着面这般调戏自己女朋友,心中也极是不爽的!奈何行走情界之人,倒也都懂得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不得罪丈母娘,二不得罪其基友”!所以即便再不爽,也只能默默地在心里诅咒着苏嘉掷出个一。 只是,今天约莫是他的倒霉日,诸事不宜! 苏嘉轻轻松松地便掷出了个四(这真的不是主角光环啊!);紧接着,濮阳亦是有样学样的触了触屏幕,刘子玉的大脸凑了上前,迫不及待地盯着濮阳的手机屏幕—— 然而,只听“叮”的一声,屏幕上的骰子赫然停止转动:“6”!刘子玉瞬间就消失在濮阳的面前……他好像摔到了桌子下面……(这才是真正的主角光环!) 待他重新坐定时,何田田一脸夹杂着奸诈的同情将屏幕上的3伸到他面前,刘子玉气得差点没再摔一次! (刘子玉:笔者,开门,你的快递!) 还没等他开口,苏嘉便狗腿的蹭到濮阳旁边,说道:“阳阳啊,我觉得呢,你第一次玩这个游戏不是很懂规则,不如表姐帮你提这个要求?也方便你学着点!” 濮阳看着她笑成一朵喇叭花,心情莫名大好。不由得扬了扬眉,那“泰坦尼克号都撞不倒的冰山脸”倒是平添了几分柔意,轻声道:“好。” (What?我这是在虐自己吗!啊,我拒绝!!我一定是饿得头脑发昏了……) 苏嘉转过身来,对着刘子玉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刘子玉咬着袖子嘤嘤嘤,一脸的“誓死捍卫贞操!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哭了!” 奈何苏嘉就是如此狠心的一个人,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随手向着靠窗的一张对桌指去,奸笑道:“刘子玉,看见坐着情侣的那张桌子了么?” 刘子玉颤着声回答:“看…看见了!你…你想怎样?”田田救命啊QAQ 苏嘉歪了歪脑袋:“嗯,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吧——去那张桌子旁边蹲着,用你真诚的双眼去凝视那对情侣,用你的热情融化他们!” 刘子玉立刻抬头望向何田田,整张脸都写着“你即将失去你亲爱的宝宝!” 然而这样卖萌并没有什么卵用…… 刘子玉只得“莲步轻移”的晃到别人桌边,蹲下来,眨巴着一双他自认为人畜无害但实质上就是两道缝的“大眼睛”…… 刘子玉刚晃过来时,小情侣就已经注意到了,可也不知道是冲着他们来的,倒也没太在意。可这下看着桌旁那胖子诡异的眼神,心生不妙。 两分钟后,那男生转身牵着女朋友就走了,临走也不忘飘飘然的来一句:“神经病……” 刘子玉揣着一颗被戳的千疮百孔的小心脏回到何田田面前,一脸悲愤的看着面前笑魇如花的女朋友,似乎感觉膝盖又中了一箭呢。 番外二 充实而有意义的一天(下) 然后,在何田田的女王气场之下,第二轮开始了。 何田田怀着既不希望基友输又不希望自己输的矛盾心态,掷出了个3。 而刘子玉垂死挣扎后,颤抖着双手点了下去,看见屏幕上一个6,瞬间长出一口气,鼻息甚重,仿佛这是一口杀父夺妻之仇的报的恶气…… 正当刘子玉一副“我要上天”了的姿态,肆意宣泄着自己的得意时,对面濮阳眼中一阵寒意逼来,惊得刘子玉以为自己一口恶气喷到了他脸上。 (笔者:你敢喷他,信不信再写三段你是胖子!) 这下苏嘉也是真方了,一脸忧伤的看着对面的好基友。 濮阳见她这番模样,甚是想要摸摸她的头,心道:“若你真输了,我替你受着便是。”(上上上,摸摸摸!!少侠,我非常看好你……啊!苏出一口老血!) 他默默地触了触手机,看着屏幕上转动着的骰子,心中也是有点紧张。可能是他的帅……啊不,是诚心打动了上天,屏幕上停下的赫然是个1。 这下苏嘉真方了——她已经看到了刘子玉不怀好意的笑脸。 果不其然,刘子玉捻了捻食指,还装作不经意的挥了挥衣袖,愣是弄出一副世外高人,有容乃大的模样。 “念在濮阳年幼,又是苏嘉的表弟,我想我们还是不要难为他了罢……” (刘子玉os:“我就是问问……有人信了我的鬼话吗?”笔者:“你咋不上天呢,你咋不和太阳肩并肩呢?”小s冷漠.jpg) “呐,濮阳啊,我待你也算是半个弟弟那般罢,也就不难为你了——去柜台向服务员要一个草莓圣代,并且送给对方!不许解释!!” 濮阳如刀的目光瞬间射了过去,似是要把刘子玉割成碎片般。倒是刘子玉也不知是拿来的勇气,竟拿出“我也算是半条好汉”的气势与濮阳对视。 (笔者:刘子玉我和你说,你这样是在玩火!玩火!!) 苏嘉听罢,扶了扶额,心道:“真是做了孽了,心疼我家濮阳三秒钟。”然后拍了拍濮阳的肩:“都是姐姐造的孽,害亲爱的你受苦了……” 濮阳听罢,转身瞪她一眼,却不曾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朝柜台走去。 苏嘉被这一瞪,瞪得心里毛毛的,生怕濮阳待会儿回来揍她。又碍于刘子玉那厮得意洋洋的姿态,只得心中默念:“老天保佑,服务员是个男的……是个男的……”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的样子呢……噫~我好污……) 濮阳对着柜台后似有花痴之状的小女生冷冷道:“要一个草莓圣代,谢谢!” (哎呦,你不要对人家这么凶好咩……没错!这个服务员就是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服务员转过身接了个草莓圣代递给面前的冰山美男,旋即将手撑在柜台上,花痴似的观望着已经走开的美少年~ 濮阳着实是不想就这么听刘子玉的命令,奈何苏嘉也并没有让他违反规则的意思,所以他刚离开柜台走了几步后,就又折回身来,一脸漠然地将圣代递给还在犯花痴的服务员,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送你!” 服务员不可置信接过圣代,可是那个冰山美男啥也不说,转身就走了……留下风中凌乱的我…啊不,是服务员。 濮阳坐回桌前,沉默地看刘子玉一会儿,又掷出了一个骰子。刘子玉咬了咬牙,摆出谁怕谁的架势,也是一个骰子掷了出去。 5:1 刘子玉带着一脸“我真的是拒绝的”表情,揣着一颗不安的小心脏等待濮阳的发落。 濮阳却只瞟他一眼,转身对着苏嘉。苏嘉会意后,露出一脸大仇得报的表情,对着刘子玉狞笑:“终于叫你又落到我手里!叫你对付我,叫你抢我女人,叫你还想欺负阳阳!” 恰在此时,侍应生推着装满食材的小车闯进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待对侍应生示意可以放下离开后,苏嘉便计上心来! 她望着对着快要扑到羊肉卷上的刘子玉:“现在,我的要求是——站到窗户那里去,什么时候让你过来你再过来!” 何田田亦是一副“神也不能!也不想救你了!!”的表情,刘子玉只得慢蹭蹭的朝窗户挪去,三步一回头的看着渐行渐远的羊肉卷…… 刘子玉站着窗户处,忧伤的看着不远处的苏嘉与何田田正下羊肉卷下的欢快,心中深感悲伤。 …… 终于,刘子玉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觉闭久了眼睛,眼前都是一片朦朦胧胧的景象。 恍惚间,他听见何田田语气欣喜的唤他:“羊肉卷终于分完了,刘子玉,快来帮本宫下菜!” …… 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大内总管刘子玉同志。刘公公因未吃到羊肉卷,怒火攻心,医治无效,于xxxx年x月xx日××市人民医院英年早逝。呜呼哀哉,尚飨! (完) 你以为这就完了么?呵呵,图样图森破。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刘子玉已经要死了,只恨自己不能赶紧见家长拿到结婚证,逃脱苏嘉的魔爪。 苏嘉和何田田为纪念自己浓浓基友情,开始在社交网互相给对方今天的状态点赞。 濮阳莫名觉得心累:姐姐跟自己在一起挺正常的(你确定?),怎么加上何田田就变得这么鬼畜?看来要想办法隔离她们了…… 总而言之,充实而美好的一天又过去了,让我们感谢我的腿部挂件小盆友! (番外二正式完结) 086 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医院的角角落落总是充满了消毒药水的气息,鼻子特别灵的人还总能闻到种种可疑气味。何田田穿过西秦省医院住院部略显阴暗的走廊,长吸一口带着花香的新鲜空气,将一大堆恐怖联想驱逐出脑海,决定回苏嘉的公寓替她打扫一下房间。 去年苏嘉执意要去寻找濮阳,她走后,何田田便搬进了她的公寓。她等过了整个秋冬又等过了半个春天,始终不见友人回来。 直到两个月前那日下班回公寓,被伏倒在阳台上的人吓了一跳!手持防狼喷雾缓缓走近,越看越觉那个身影眼熟,到最后她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仍了喷雾扑上去摇着她哭喊:“嘉嘉,你个死鬼!终于晓得回来了啊!” “……”苏嘉本已昏了过去,被她这么一晃,醒来了。有气无力地蜷蜷手指,“没死透……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呸!”何田田含泪捶了她一记,见她“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顿时白了脸,惊恐道:“你不是真的要死了吧?!” “所以……快点打120急救电话啊……”再不抢救本攻就真的要挂了! 之后苏嘉就住进了ICU,何田田也过上了白天上班、晚上陪护的日子。过了几天,苏嘉父母和哥哥都从老家赶来,一边心疼自家女儿,一边实在弄不懂她是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的——大夫说,内出血像是车祸造成的,可她一点外伤都没有! 在ICU(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月,终于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一群人这才放下心来。苏嘉父母挂心老家,在她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家去了。苏嘉她哥苏陵也开始了两头跑的日子,周内上班,周五晚上赶到古城照顾妹妹,周日晚上再赶回去。 这样一来,大部分时间照顾着苏嘉的还是何田田。为此,苏嘉一家子千恩万谢,就差没把这姑娘给供起来了。刘子玉心疼女朋友,有空的时候也来搭把手,更是每天都熬了好汤来送给两位姑奶奶补养身体。 虽然累,可基友活着回来就比什么都强。何田田是唯一知晓全部内情的人,以往半年里总被噩梦惊醒,梦见基友满脸血,哭着说:“我死得好惨……” 今天是周五,整个周末苏陵都会在,她可以好好休息两天。这会儿盘算着苏嘉快出院了,她决定搬去刘子玉那里,把公寓打扫出来。害怕打击太大苏嘉接受不了,这个消息暂时还不敢告诉她——眼睁睁看着好基友搬去男人同居,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凄惨的事情吗? 走出电梯,在包里找着钥匙,总觉得今天楼道里气氛有点奇怪。像是……有人在走廊的阴影里注视着她! “啪!” 何田田失手将钥匙跌在了地下,她哆嗦着,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即便她见了鬼,怕也不会比此刻更为震惊了。 她见着的不是鬼,而是比鬼更离奇的、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长大了的——濮阳。比起一年前,他显而易见地成长了许多,眉眼皆已长开,再不若少年时精致不似生人,却依旧拥有令人沉迷的美貌。 “你不是不回来了么?”她听见自己声音尖利,但已顾不得许多了。 濮阳弯腰捡起钥匙串,上面吊着的卡通玩偶熟悉之极,那是属于苏嘉的东西。“她在哪里?” 他在这里等了三天,却不见苏嘉回来。偶然路过的邻居用见鬼一般的眼神看他,令他生出一些不祥的想法,例如:这个时代的医术仍是没能救活她! 好在,在他被自己的危险想法逼疯之前,何田田来替苏嘉收拾房间。他紧紧握着熊猫玩偶,声音干涩地又问了一遍:“苏嘉在哪里?” “啊!”何田田尖叫一声,终于反应过来,“她在医院——” 话音未落,她已被拽进了电梯。“带我去!” 两个人步履匆匆赶到医院,濮阳心急如焚,眼见何田田跑不动了,停下来问她:“病房号是多少?” “九号楼四层十二……”话音未落,就见他施展身法,倏忽不见了。 “……”何田田大口喘着气,觉得从今晚起,医院又会多出一样恐怖传说了——感到一阵冷风刮过,依稀看到一个人影,再看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被自己脑补出的场景吓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何田田搓搓手臂,老老实实爬楼梯去了。 濮阳站在病房门口,却不敢进去了。 透过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苏嘉坐在病床上,面前摆了一张小床桌,桌上摆满小镊子、胶水、小刷子之类的工具。她戴着一副可笑的黑框眼镜,正屏息凝神拼合着什么。 使他驻足的原因,却是床边坐了一名年轻男子,正低头削苹果,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眼神中的温柔关切,不容错认。 那男子削了皮,又将苹果切成好入口的小块儿,拿个小叉子凑上去。苏嘉一偏头吃了,边嚼边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什么,那人便伸指在她额上轻点一记。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比起他最后看到的那一眼,却是健康多了。 “回去以后,好好谈一场恋爱,找个好人嫁了。”他是这么说过没错,可也只是说说而已呀!谁承想她速度会这么快…… 那年轻男子生得英朗,伸伸懒腰,从她脸上摘下眼镜,搬开小桌子,笑着说:“该睡了啊。” 这样亲密的动作绷断了濮阳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他大步闯进病房,钳着那人手腕拉开两步,怒道:“别碰她!” 苏陵正同妹妹有说有笑呢,突然有人闯进来粗鲁地拉开他,一时上火:“你谁啊?”连别人家跟妹妹说话都要管! 濮阳双眼赤红,挥拳便砸向他眼眶。 “濮阳,你不许动手!”苏嘉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尖叫。 青年突然失去了力气,深深看她一眼,收了力道,硬生生挨了苏陵一拳。她竟护着那人……这是她第一次护着外人而不是他。 苏陵是退伍军人,部队训练出的身手还在,一拳击在濮阳胸口,又扑上去在他脸上补了好几下——不然谁都跟这小子似的往病房里乱闯,他妹妹还怎么养病? 见濮阳垂着眼,躲也不躲一下,苏嘉又心疼了,捶着床大叫:“哥,哥!你别打他!” “你这是……认识他?”苏陵松了手,揉着拳头抽凉气,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长的,拳头跟砸在铁柱子上似的。 “当然认识!”苏嘉没好气,见濮阳嘴角青肿,呆立在原地神色黯然,心疼地招招手,“过来我看看。” 苏陵简直要被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气死了。眼睁睁看着那小子走过去,用一种特别可怜的眼神看他妹妹,而他妹妹居然被这种拙劣的演技迷得颠三倒四,眼泪汪汪道:“你怎么不躲啊?” 这时候何田田气喘吁吁地进来了,看着濮阳差点破了相的脸瞠目结舌,目光在他和苏陵之间游移几个来回,觉得气氛有点诡异。 好在苏陵是个正常人,这会儿想起来问何田田:“这家伙谁啊?” “……”何田田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全都推给苏嘉,“我也不太熟,你问嘉嘉吧。” 苏嘉心虚地四下乱瞟,濮阳也开始追问她:“这位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维护,太讨厌了! “咳……”苏嘉傻笑,“哥,这是濮阳。濮阳,这是我哥苏陵,亲哥!”她特别强调了这个哥哥是亲生的,又赶忙推濮阳去找大夫,“你脸上都破了,快去找个医生包扎一下,回来再说啊。” 濮阳一下子阴转晴了,只当别人都不存在,握着她的手道:“这一回,你等我?”不会再消失,就在这里等着我。 苏嘉猛力点头,苏陵在一旁喊:“你悠着点嘿!现在还不能剧烈运动。” 美貌绝伦的青年出去治脸,但何田田还在,苏陵不好当着她的面教训妹妹,只是沉声道:“说说看,他究竟是什么人。” 见妹妹呆着脸不回答,只觉得牙疼。“男朋友?” “不是!” 不是男朋友还那么大醋劲儿!苏陵惊呆了:“那是追求者?跟踪狂?占有欲爆棚的死变态?” “……都不是!”说那是养了一年的弟弟? 呵呵,你们家弟弟比你还大啊?苏陵学历是没她高,可智商基本与她持平,情商更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能信这种鬼话? 何田田这会儿才从“有人和濮阳打架居然打赢了”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决定先替基友糊弄过这一阵,别的等濮阳回来再说。“是嘉嘉在国外认识的,跟博物馆这一行有点联系。” “是这样么?”苏陵觉得妹妹真是太可疑了。打小就知道父母更重视自己,但对妹妹也是尽力做到公平对待,他过了青春期那混蛋的几年后,也晓得了疼妹妹…… 可苏嘉一贯独立,工作后没多久更是跑去国外进修,一去便是半年杳无音讯。好容易回来了,却是带着一身伤,在ICU好几次陷入险境,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她死活不肯说是为什么受的伤,这会儿又这样不开口,莫不是跟那小子有关? 苏陵决定跟那个叫濮阳的家伙好好谈谈人生。 087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没过多久,濮阳回来了。苏嘉立刻打起精神,生怕他和苏陵又打起来,很快分配了几个人今晚的去向:“田田,你在附近找家酒店,让我哥住下。” 又转过去对苏陵谄媚地笑:“哥,你大老远的坐车从家过来,挺累的了吧?先去休息一晚上,啊~” 听这话音儿,是要让濮阳来陪着她了。苏陵挑剔地打量濮阳:一张近乎完美无瑕的脸——给他砸了几拳,嘴角青肿——身材修长匀称,是很能迷倒小女生的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手工制作的高级西装三件套,适才跟他打架时搡皱了,这会儿显得有些落拓,却更增加了不羁的男人味。 怎么看都是衣冠禽兽! 为了防止妹妹被禽兽欺骗,他决定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我不累,就在这里陪你好了。倒是你这位朋友……”苏陵咬着牙让自己微笑起来,“让他好好休息吧。” “我在这里陪你。”纵然知道了他是她哥哥,濮阳也不想在此人面前示弱,“若是你不让,我就回家去。家里还留着我的床呢?” 苏嘉点头,缩着脖子当鹌鹑。 苏陵震惊了:我擦嘞这是什么神展开!这混账居然住进了我妹妹家里!什么时候的事情? 何田田见势不妙,拖着苏陵往外走:“刚刚那都是幻听,你确实很累了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站在门口冲病房里的两个人道别:“明天见。”从外头带上门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濮阳这才看清那张小床桌上摆着的竟是几个碎得厉害的鸡蛋壳,有一只已修复了大半,静静躺在那里,白生生的外壳上绘了彩,又添上细密纹路,倒有几分百圾碎(注1)的意思。 “回来的时候,撞碎了。”苏嘉解释一句。时间河流中种种狂暴力道连她都差点受不了,终究还是加剧了伤势,更何况是几枚脆弱的蛋壳画?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后,她便向何田田学了瓷器修复技术,照着修补瓷器的法子,一点一点拼合粘贴。 只是蛋壳到底不比瓷器,更为脆弱易碎,黏合剂只能选质地比较稀的,又没法倒模,真是困难重重。她小心翼翼修复了一个月,也不过才将其中一只拼好大半。 濮阳心头发热,只觉那处又酸又软,有什么东西胀得要满溢出来,好一会儿才艰难道:“太耗神了。你若喜欢,再画几只就是了。”他掂量一下自己的绘画水平,觉得画几只蛋壳画还是可以的。 “好。”那是她带回来的一点念想,天人永隔,唯有借此寄托一点思念。可如今人就在眼前,专注温柔地看着她,那蛋壳便不重要了。 濮阳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目光贪恋,逡巡不去。苏嘉只觉得脸上烧起来,问他:“你怎么会回来的?” “那时候,我未能抓住你。但那道光仍是将我裹挟到了这里……”他握住苏嘉的手,紧紧的,再也不放开。 那日他眼睁睁看着她消失,指尖只触到一片空茫,霎时间心如死灰。山洞外月升星落,仍未消失的柔和白光将他纳入其中,缓缓离开那个世界。 苏嘉惊讶:“都没有受伤么?回来多久了?” 濮阳淡定:“并未伤着。”说来奇怪,他穿越了三次了,每一次都浑浑噩噩,却没有受到伤害。“回来了两个月。”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苏嘉一听这家伙居然和她前后脚回来,顿时暴怒,对着他的掌缘狠狠咬下去。 濮阳眉心一蹙,迅速撤掉那处护体内力的自然反击,免得她反被磕伤牙,随即痛得嘴角抽搐一下——她是真咬啊! 忍着痛,他哭笑不得地解释,“我落在了外国啊。” 他被光芒裹挟到新的世界,落地之时,愕然发现黑暗中周围建筑与树木都不是熟悉的模样,十分陌生。天亮后,他发现周围来来去去的人有着各种颜色的头发与眼珠,轮廓深邃,说着他全然听不懂的语言。 感谢被苏嘉拉着看美剧英剧的那些日子,他好歹没把这地方当作妖怪的国度,晓得自己落到了外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所在的世界。 黑发黑眼的他实在太引人注目,他很快寻了一处地方躲藏起来,自己将长发削成短短的模样,多少同周围的气氛融合了一点。 接下来几天,他游荡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因为语言不通,无法得到有效的信息,这样过了好几日,他才猛然在一处看到了熟悉的方块字。循着汉字指明的方位走去,与他有着同样眼眸、发色,轮廓柔和的人越来越多,他抬头看“唐人街”三个字,浓郁的华夏风格如他乡遇故知。 初次在唐人街听到熟悉的汉语,他欣喜若狂。尝试在唐人街的餐馆找工作,但因没有护照而多次被拒绝。又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他走进一家餐馆,在众目睽睽之下露了一手武功,成功被招徕为店员——这家餐馆有黑道背景,他藏匿于暗中,亲眼看到他们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交易与拼斗。 也是在那一天,他向餐馆老板提出第一个要求:“有电话么?借我一用。”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历经十年时光仍牢记于心的号码,却只得到一句机械的“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存在”。 他疑心她已不治身亡,又或者,这是一个没有她的世界。这样的想法几乎将他逼疯,为了维持心智清明,也为了能回到华夏,他使了点手段,很快与餐馆背后的华人帮派搭上线,成为其中一员。 直到有一天在街道上见着一个熟人,他才敢真正确定,他还是来到了苏嘉的世界。那是古城大学“爱果者”水吧的店员,每天在柜台后背着厚厚的GRE单词的方圆。她实现夙愿,成功申请了伦敦一所国际Top10的大学,那时候正趁着假期环游欧陆。 他没有贸然上前相认,只是退回去,专注地向上爬。又一段时间后,帮派内部权力更迭,他所支持的那人上位,他终于成为这个当地势力不小的华人帮派的重要人物。 又一次作为黑户,他成为“上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通过帮派伪造身份进华夏海关,这期间每一天都无数次试图拨打苏嘉的电话,但没有回应。 压抑着对她伤势的恐惧,他终于以“归国华侨商人”的身份再次回到了古城。每一个大规模帮派的上层都会在明面上脱离黑道势力,转而从事商业、艺术或是其他行业。他本就不甚深的背景洗得清白,获取合理身份之外,甚至得到了当地一所大学中国古代史副教授的职位。 这个帮派以西周诸侯命名,“上卿”已是其中顶尖的存在,并不掌握实权,更多具有象征意义——毕竟他在如今“君侯”上位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如今被派往华夏拓展业务,主要是盯着大局,细节则有数名经理人及助理——帮派内部称“大夫”和“士”掌控。 在华夏方面看来他是华人不忘故土回乡投资,受到了颇为热情的招待。推掉所有的应酬后,他从京城直飞古城,找到苏嘉的公寓,却没有见着思念了那么久的人。他在楼道的阴影里僵立了三天,直到亲眼见着她,才觉得灵魂回到了身上,完满安心。 这两个月里他所经历的事情,说起来恐怕又是一篇传奇且暗黑的小说。但他并不想令她知晓这些,只是摸摸她的脸,道:“我回来了,不走了。” 这个世上,你是我唯一所牵挂的。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苏嘉翻个白眼,“本姐姐如今辞了工作,也没钱,还是个病人,正啃老呢,养不起你了。” “我养着你。”他如今的身份介乎白色与灰色地带之间,先不论按月拿的“上卿”俸禄,只要有心,钱财并不难得到。相比之下,她那点少的可怜的存款早就用得差不多了。 这下,可真是成了霸道总裁和灰姑娘的故事。濮阳这样想着,微笑起来。 叙完别情,有护士进来量体温扎针,说道:“你瞧瞧,手臂上都没处下针了,你就别粘蛋壳了。”显然苏嘉跟一堆蛋壳较劲的事情,负责这一层的护士小姐们全都知道了。 手臂上布满了针眼,有些肿。护士扎好针,嘱咐两句:“手下面垫个热水袋,有事喊我。” 濮阳低声道谢,问哪里可以打到热水。护士小姐抬头看清他的脸,张了张嘴,又看看苏嘉,指明了水房位置,红着脸逃得飞快。 苏嘉嘲笑他:“诶,你一路上都没有被人扔水果(注2)吗?” “在意大利的时候,有被人当成小偷扔过。”不是因为对美男子的追捧,而是他落魄得被人当成了流浪汉。 苏嘉一怔,一滴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濮阳连忙道:“骗你的,我一点苦头都没有吃。” 又好说歹说一阵,终于哄得她破涕为笑了,濮阳疲惫地捏捏眉心,灌了热水袋给她垫在手底下,抬头去看才下去一点点的水瓶。 他伤势也未曾全好,眼底有着长久未曾得到休息造成的血丝,苏嘉推推他:“你去睡觉。” 病房里有一张陪护床,被子是何田田用过的,青年皱皱眉,将它与苏嘉身上盖着的那条换过来,脱下外套钻进去,叮嘱:“你不要睡着了。水快滴完的时候,叫我。” 一个多小时后,护士小姐被按铃的声音召唤进来,见苏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察觉那个美青年在睡觉,不由蹑手蹑脚起来。 拔了针贴上酒精棉球,苏嘉一时睡不着,下床拿手机从各个角度给濮阳拍照,悄悄给这一系列照片命名为“睡美人”。 早在护士小姐进来的时候,濮阳就醒了。他闭着眼装睡,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苏嘉窃笑,忍不住睁眼,凉凉问一句:“还不睡么?”苏嘉迅速上床装死。 这夜余下的时间里,濮阳再没有睡着。他凝视着不过咫尺之遥的人,看她睡得头发凌乱成一团,听着她细细呼吸和前言不搭后语的可笑梦呓,只觉得世上再无比他更幸福的人。 * 注1:百圾碎。瓷器开片冰裂纹的一种,指裂纹中纹路繁密,开片较为细碎者。这个名称起于宋代之哥窑,景德镇窑仿哥窑之后,一直沿用。 注2:掷果盈车。《世说新语·容止》:“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就是说潘安长得好,大家都扔水果给他。曾经获得同样待遇的还有卫玠,直接被看杀。另外写《三都赋》的左思貌丑,曾想仿照潘岳出门,被老妪们唾面,狼狈而归。所以说,这个看脸的世界╮(╯▽╰)╭ 088 表白 次日是周六,病房里比平时热闹得多。且不提每个周末都来照顾妹妹的苏陵,一身仆仆风尘的濮阳,更有赶来看热闹的何田田、刘子玉,几个人有秀恩爱的、相互挤兑的、对着病号嘘寒问暖的、对着病号威逼利诱的……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小型聚会更合适些。 濮阳一手包办了苏嘉所有需求,从洗脸梳头,到吃饭再到饭后水果,就连上厕所他都要送到洗手间然后守在门外! 苏陵昨晚还觉得这是个狼崽子,今天简直没眼看了——你要是看到狼崽子变成忠犬,你也牙疼。气哼哼地在一旁冷嘲热讽,百般挑剔。 可是狼崽子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战斗方式,绝不与他硬碰硬,除了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妹妹,不许别人插手外,一被他挑剔,就拿心碎的目光看他妹子。然后他那个心大的妹子就真的说出:“啊你最好了,乖啊~”这种话! 何田田跟刘子玉两个十分想知道濮阳怎么就突然长这么大了:苏嘉回来后绝口不提她的经历,这两人心头惴惴,也不敢追问。这会儿可算见着另一位正主了,热爱科学的劲头上来,十分想抓住濮阳研究一番。 暗流汹涌,在左斯远敲响病房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青年才俊显然没想到病房里有这么多人,愣了一下,进来放下果篮,先向苏嘉打个招呼,然后同众人问好。轮到濮阳时,他彻底愣住了:濮阳从前经常去博物馆,况且他又生了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两人自然是相熟的。 就算少年长得快,也不能一下子从十五岁长成二十五岁吧!若不是他眼睛出了问题,就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啊! 觉察到周围暗潮,外加濮阳不善目光,左斯远推一推眼镜,有种误入狼窟的错觉。好在他见惯了场面,因此保持着一脸淡定的友善,转达同事们的问候:“……宣教部的人上回没能来看你,这次都托我带好。另外雁姐让我问问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早点跟她说一声。” 西秦博物馆展陈部部长原是将苏嘉作为心腹爱将来培养的,只是她这学妹中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心一意要辞职。之后消失了大半年,到现在才回来。步雁行上次来探望的时候,见她伤势严重,便没有提这个话头。如今托左斯远再度提及,关切之意昭然。 一旦辞职,再想回去就难了。苏嘉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西秦博物馆去,笑着道了谢,说道:“我也想着呢,有了眉目一定请雁姐把把关。” 两人又说笑几句,左斯远觉得真是顶不住那美貌青年的眼刀了,只好主动冲他笑一下:“你是……濮阳?” 青年淡定点头,左斯远倒抽一口凉气:“你怎么……?”突然就长这么大了,这不科学! 然而被濮阳用“是你少见多怪”的眼神看着,他也疑心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大约他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地长大的吧…… 左斯远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重又对正看热闹的苏嘉语重心长道:“若是有什么困难,你记得联系我。不用跟我客气。”他始终记得去看电影那一晚,苏嘉对着屏幕上浑身是血的何寄北魔怔的模样。 少年一夕长大,他不想追究缘由,却不知是好是坏。他只想以他的方式帮这个姑娘一把,毕竟他曾喜欢过她,即便是现在,那种微妙的感情也未曾全然消失。 “我知道了,谢谢师兄。”苏嘉笑着道谢。她自然不会真的去麻烦左斯远,只是客气一下,可她身边那青年当了真——我在那个世界受苦的时候,你无法喜欢上别人;如今我回来了,你就可以喜欢别人了么? 不,想都别想! 于是左斯远告辞的时候,他起身跟上去:“我去送送。” 何田田好容易得着靠近基友的机会,打翻了醋坛子,酸味十足:“你到底爱我还是爱他俩?他俩里头你到底爱谁?” “我爱你,我最爱你了。”霸道宠溺攻妥妥的。 面对这混乱的一幕,苏陵忧心忡忡,觉得自家妹妹在男女关系方面需要好好地考虑一下。不仅如此,在女女关系方面也需要检点一下了。 可惜这位负责任的好哥哥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跟妹妹单独谈谈,也只好先把事情都存在心里。 到了下午,何田田向濮阳要钥匙:“我有些东西还在嘉嘉那里,既然你回来了,我就搬出来好了。”果然基友有了异性就没了人性,嘤嘤嘤。 濮阳点点头:“我同你一起去。”又回头问苏嘉,“想吃什么?我做好了送过来。” 苏陵抢过话头:“鸡汤就好了。” “她更喜欢乌鸡汤——嘉嘉,乌鸡汤,再蒸个八宝饭、清炒西兰花好不好?”这种时候都不忘秀一下他对苏嘉的了解。 只要一想上一次他给她做饭还是十年前的事情,十年里多番生死一线,多少人事消磨,他竟还牢牢记得她的口味,苏嘉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只是点头道:“好呢,我等你。你先在家吃完再过来啊,别着急。” 三个外人一消失,苏陵就抽出妹妹装模作样拿在手里的kindle,“你先给我说清楚了再看。” “哥,亲哥,你让我好好看书,看完好找工作啊。” “呵呵。”苏陵太清楚她那点小聪明,冷笑两声,威严地看着她不说话。 他长相与他们妈妈有几分相似,沉默盯人的时候让苏嘉简直毛骨悚然:“妈,你干吗打扮成我哥的样子啊……” 话音未落就被苏陵在头上狠狠砸了个栗暴:“还瞎说!”又换了副沉稳可靠脸,“那两人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我是你哥啊,不会害你的。” 左斯远还好,不过是有几分好感的同事,几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可濮阳……苏嘉踌躇得很,一时也不敢真的说出他来历,只说他前两年落魄,她好心收留了一段时间,后来在国外又遇到云云。 一番话勉勉强强将苏陵糊弄过去,“他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你去问他好了。”感谢苏陵是个不太接触网络的老古板,先前濮阳在网上大火的时候,他完全没看见。再感谢遗传自老爸的轻度脸盲,苏陵也没认出来他妹妹的绯闻对象就是电影《非楚》里头那个何寄北。 晚饭时分濮阳再来,提着分量不轻的保温盒,里头饭菜是两个人的量。苏陵一尝:“我去这狼崽子手艺不错啊!我妹子分分钟要被拐带走的节奏。” 再一看苏嘉吃得特别开心,濮阳还在一旁不时地夹一筷子菜,盛一勺汤,就差给他妹子喂饭了。长这么大还没有亲手给妹子喂过饭的苏陵心塞塞。 吃人嘴软,一顿饭后,苏陵的气势就没有那么足了,扯着濮阳出去探讨人生交流感情的时候,表情已温和了许多。 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再回来时,苏陵一身烟味,苏嘉老远就闻到,嫌弃地撇嘴:“你再这样小心娶不到媳妇,被老妈念叨到死。” “那也好过你嫁不出去~”苏陵毫不犹豫地反击。话一出口就觉得脊背一凉,看看跟在身后的濮阳,不再跟妹妹手足相残了,“我先回宾馆。你……自己当心,有事打电话。” 虽说把妹妹留给这种偏执狂很危险,但狼崽子态度诚恳,他还是给他一次机会好了。再说不给机会又能怎样?妹妹那么偏心他,他又那么能打……╮(╯▽╰)╭ “阳阳,我有话跟你说。”苏嘉依旧笑眯眯的,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破坏她的好心情。 “我先说!”濮阳神色隐隐有些不对劲,似乎压抑的疯狂即将喷涌而出。 苏嘉怔一下,“嗯,你说。” 太多激烈的情绪堵在胸口,他一时沉默。说出这句话,要么生,要么死。 “我喜欢你。”濮阳双目赤红,“我想和你在一起。”他自囚于牢中,等待她宣判。 “好啊。” 濮阳怔住。他想过她会拒绝,亦设想过她会顾左右而言他。总之在他的预计中,他须得通过重重困难,才能得到自己一直渴慕的…… 但他无论如何都料不到,她竟会就此答应他。 如此轻易……如此平静…… 他甚至觉得,她是不是会错了他的意。所以他又问了一遍:“你明白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苏嘉暗暗叹息,濮阳是她创造出的人物,她如何不知道他情根深种的模样? 早在那个世界,他愿意为她放弃生命之时,她就已明白,这一次濮阳爱上的不是苏绮,而是她这个创造者。 同样的,作为创造者,愿意为他献出生命的自己,又何尝不是爱上了他? 濮阳所担忧的她的心结,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自行解开。 青年眼中泪光隐隐,情绪激烈到多余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是死死握住她手腕。 “我说,好啊。我也喜欢你,比喜欢更多的那种喜欢。”为什么不呢?她一直爱着这个人,从他出现在笔端的那一刻起,就对他倾注了满腔爱意。 男未婚、女未嫁,既然互相爱慕,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在一起? 青年木然的表情蓦然崩裂,泪水夺眶而出,面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还有什么,比自己爱慕的人也爱慕自己,更为快乐? 089 开什么玩笑 苏陵最近压力很大,老妈总在催他结婚,可他除了工作忙,还要每个周末去探望还在住院的妹妹,哪有时间谈恋爱啊? 他妹妹呢,又眼见要被一个狼崽子叼走了——周五才见面,周日就敢大言不惭地跟别人说“这是我男朋友”了。 天底下没有哪一个哥哥高兴遇到这种事。更讨厌的是,那狼崽子居然还是一只外国狼!要不是看在他中文说得很流畅外加顶着个汉学家的身份,他分分钟就想一脚将他踹回意大利去啊! 可狼崽子毕竟是很有诚意的。那天在医院楼下小花园里,他抽着烟语气不善地强调,他妹妹是不可能嫁给外国人的。那人显然并不这样认为,很有能把苏嘉拐到天边去的把握,却还是郑重承诺,“我可以改国籍,做赘婿也可以。” 你一歪果仁,怎么会连上门女婿都这么清楚啊! 青年用清润的声线道:“什么国家、什么身份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他说这话时,容光绝世,不可逼视。 有这话你去对嘉嘉说啊,跟我表态有什么用! 真是越想越郁闷,想打人。再一想今天是妹妹出院后他第一次来,还是端出一副笑脸,走出电梯间敲响了防盗门。 门一打开,苏陵就更郁闷了——妹妹的公寓他还是第一次来。而那个狼崽子,显然已经将这里划作他的地盘了,温煦热忱地请他进门,又是倒茶又是上水果,招呼“客人”招呼得特别开心。 再加上他身上那件碍眼的卡通围裙,主夫得不能更主夫,苏陵看得伤眼极了,牙疼似的抽着气问:“嘉嘉呢?” 苏嘉在卧室看书呢,听到动静跑出来一看,笑了,“哥,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去去,野菜什么的要过几个月才好呢。”都是才下来的新鲜野菜,还没晒干,拿来古城发霉么?“香椿芽儿晒好了,你先吃着。” 苏陵指指带来的牛皮纸袋,一边敷衍着,一边越过她肩膀往后看。一眼瞟见卧室里只有一张床,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余光扫见濮阳又进了厨房,赶紧拉妹妹坐下,咬牙切齿地问她:“你怎么回事,怎么就让他住进家里来了?” 苏嘉一脸懵比,“他一直就住家里啊,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大了去了!苏陵简直要晕过去,他自然不是老古板,觉得婚前有亲密行为就大逆不道了。只是做哥哥的,一想到某些事情就想立刻杀掉狼崽子啊! “唔……他睡那儿呢。”苏嘉反应过来了,连忙给面皮抽搐的哥哥指一指屏风后濮阳的小床,思绪已经飘到他如今长高了不少,那张床怕是有点小,是不是该换个大点的…… 苏陵顿时放心了,满意点点头,语重心长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傻。” “……”苏嘉并不想对自家亲哥承认她已经觊觎濮阳好久了,只是碍于种种原因并不能立刻下手。就让他当自己还是个纯洁无暇的妹妹好了,这真是一个美妙的误会╮(╯▽╰)╭ 这天的午饭便有一个菜是椿芽炒鸡蛋,苏嘉对着家乡来的美味停不下筷子,看得濮阳暗自思索什么时候跟她会老家一趟。 再次吃人嘴软之后,苏陵也不挑濮阳了,拉着自家妹子说悄悄话,把老妈的嘱咐添油加醋地转述一遍,看着她窘了又囧,才大发慈悲地停下念叨。 送走苏陵,濮阳问苏嘉次日打算。苏嘉早就想好了:“我明天早上有一个面试啊,就在大雁塔附近。下午你有空么?有空的话我在那边等你,曲江艺术馆有范弢(tao,一声)先生的画展,我想去看。” 说起最喜欢的画家,苏嘉双手交握在胸前,眼睛闪闪发亮,憧憬之情溢于言表。 “身体撑得住的话,就去看画展吧。”他更担心她刚出院没多久,还不能承受那种程度的劳累。 若是依着他,再休养一段时间才好呢。可她闹着再不工作就要发霉了,出院后看了十几个招聘启事,跑去找步雁行参谋了一番,便定好两个职位发去简历。其中一个便是明天要去面试的。 明知道他如今可以提供轻松的生活,却还是犟着定要找工作,那是她的原则。濮阳不会轻易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去破坏她的原则,他只会在她身边陪着她——早在十年前,就听她吐槽过“霸道总裁涉嫌非法拘禁”“不懂得尊重女性尊严的男性再优秀也是王八蛋”,他自然不会去触霉头。 拉濮阳临时充当一回面试官,帮她纠正了一些面试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仪态谈吐和应对,苏嘉又回去抱着专业书啃资料。 濮阳默默给她冲一杯麦片补充精力,走到阳台上打电话。他声音压得低,又夹杂了一些晦涩词语,苏嘉完全没有意识到就在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他就在她身边不远处,用醇美如丝绒的声音向“君侯”发出通牒:“不要来打扰我的私生活。” 君侯是一位极具人格魅力的男性,从一开始就明白濮阳不可能长期为他所用,听他这么不客气,也不以为忤,笑道:“那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么?”在他能力范围内,适当纵容这位上卿,并无不妥。 人情不同于其他债务,越早兑现越好,拖得越迟风险越大。濮阳想了想,语气缓和了一点:“买几盒好巧克力寄给我。” “……”君侯哭笑不得,示意一旁的秘书记下来,以后每个月都寄几盒最好的巧克力给上卿。无论濮阳这样的要求是出于真心还是自保,君侯都感到放心了。 卷入帮派斗争本非濮阳所愿,只是局势如此,不得已而为之。既然已经回到国内,他便不打算再与他们牵扯太深。作为保现任君侯掌权的报酬,上卿之位带给他一份相当稳定的股份收入。 今日说开来,除了这一次开拓国内市场,君侯不会再要求他为集团与帮派做更多的事情,他也将为君侯保守秘密,这就足够了。 尽管衣食无忧,他觉得自己也需要一份工作,才能不在长久的无所事事中将生命的激情耗尽。结束同君侯的通话,他换个姿势靠在新买的软垫上,拨通另一个号码:“二哥?是我,濮阳……” 电话另一头,马致远推开身边美丽的女郎,快步走到僻静处:“濮阳?”他听到的可不是印象中的少年声气,而是确定无疑的青年男人清润明朗的声音。 开什么玩笑?拍完《非楚》没多久,他听苏嘉说濮阳有事回了老家,还暗暗抱怨过这孩子没有契约精神,与公司签了约还跑。结果后来苏嘉也不见了,以他的势力,竟没查出来这姐弟俩去了哪里! 好吧,现在突然有个年轻人给他打电话,自称是濮阳。骗鬼啊! 马二少让自己语气里带上点笑意:“啊啊濮阳啊,好久不见。家里怎么样,你父母还好?好久没见你哥哥了,他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青年沉默一下,“我不是骗子。先前签了工作合约,之后毁约,是我的错。我愿意赔偿违约金,再续约,你看可以么?” 这真是濮阳啊!马二少一听来劲了,想起自己被父亲的暴脾气所支配的恐怖岁月,骂他:“你都能付得起违约金了,还需要这份工作?你知不知道你一不见,我爹天天催着我找你,就差没打死我啊!” “很抱歉。若是方便,请转告老爷子,我改日上门拜访。”两人敲定拜访的时间,濮阳挂掉电话,就看见苏嘉在他背后探头探脑,于是走过去抱住她:“我也在找工作。” “哈?”苏嘉在他怀里拱了拱,只觉得好玩,“要不要本姐姐传授你一点面试经验呐?” “好啊。”他不提自己在意大利丰富的经历,下颌抵在她顶心,手搂在腰间,一寸一寸地往沙发上挪,“姐姐教我。” 苏嘉被他抱着,听见他着重强调“姐姐”二字,故意说得缠绵顽艳,耳朵都麻掉了。一线温热从耳边直烧到全身,准备好调戏他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当场卡壳:“你,你……” 你这是犯规! “我相信你实力强大不需要我的指导我书还没看完先去看书了有话明天再说!”急得连标点符号都没了,从他手臂圈成的圆里钻出来就跑。 濮阳笑得开心极了:“你跑什么?”她以前从仗着厚脸皮调戏他,如今总算是还回来了。所以说啊,主动权这种东西,谁脸皮厚,就在谁手里。 明天还要面试呢,濮阳到底不敢真的把她怎么样,却也不放开,就那么抱着她坐到沙发上,“你看书。”自己敲着茶几上笔记本去搜索画家范弢的资料。 青年看着单薄,胸膛却是温暖宽厚,靠上去沉稳可靠。一呼一吸间,心跳隔着衬衫透出来,是最能使人安心的旋律。 苏嘉不知不觉中靠在他胸前睡着了,濮阳轻轻放下她手里的书,抱着人到卧室放下,凑近看了她好一会儿,像总也看不够似的。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伸手摸摸她嘴唇,关灯出去。 温暖柔滑的触感停留在指尖,久久不去。他将指尖落在自己唇上,微微笑起来。 090 心怀鬼胎(初?吻) 苏嘉这一次应聘的职位是一家私人博物馆的展陈规划。 乱世藏金,盛世藏宝。太平盛世的时间长了,古玩行当便自然而然地兴盛起来,电视节目、小说又纷纷给这一行笼上了颇为神秘的色彩。 或是出于喜爱,或是出于歆羡,一些成功的商人便也期冀借得几分风雅,又或是凭借古玩玉器等打入更高一层的圈子,于是私人博物馆纷纷兴起。区区数年时间,就有上百家私人博物馆被批准成立,其中位于京城与古城的最多。 鉴于大多数私人博物馆名实不副,不是打着博物馆的幌子私下贩卖文物,便是被假文物骗得团团转,在步雁行指导下,苏嘉仅挑选了两家投递简历。 凭借步雁行开出的推荐信,她很快拿到了两家博物馆的面试通知,其中一家位于西市附近,另外一家就是在大雁塔广场附近的盛华博物馆了。 盛华的藏品以瓷器、丝绸及一些小玩物为主,比起玉器与青铜器这两个造假重灾区,藏品质量更高,且幕后老板文化素养颇高,很少干涉专业性的工作,更没有将七大姑八大姨都安排进博物馆工作,俨然是要认认真真做一个博物馆的。 “你入职以后,再申请回学校读个在职研究生,甚至是博士。”步雁行给出了苏嘉日后的发展方向,后者颇为认同。 此刻面对考官,苏嘉也不怯场,在简洁明了地回答了对方几个专业问题后,又进一步对自己的工作规划做了阐释——盛华的定位是什么;在这个定位的基础上,盛华要怎样进一步发展;若她接受策展工作,下一步将策划什么样的展览…… 面试相当顺利,提问结束时,博物馆的幕后老板——人称侯董的,以及盛华的馆长、副馆长都面露笑容,表示可以进一步谈薪资问题了。 盛华作为私人博物馆,没有编制来吸引年轻人,能从西秦博物馆这样的国家级博物馆抢人,靠的自然是高薪。 双方很快就薪资、员工福利等达成一致,草拟出合约来。馆又同苏嘉确认工作权责问题,约定了下周一正式入职。 苏嘉走出盛华所在的楼宇时,濮阳便立在广场上一株樱花树下等她。这时节樱花早落尽了,嫩生生的绿叶鲜妍透亮,阳光被过滤成浅金色洒在他肩头,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少年。 快走两步,靠近了瞧见他神色,才能确定这是个带着烟火气的活人,而不是精魅所化。而要带上烟火气,最直接了当的办法自然是:“饿不饿?我给你带了明日香的面包。” 明日香是古城大学附近一家极受欢迎的日式面包店,以精致清新、香甜可口的风格在古大学生心目中碾压全城所有蛋糕、面包铺子。看样子他是专门绕路去了古大那边。 苏嘉接过纸袋,也不管两个人都是一身正装,就在树荫底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吃掉了面包,这才拍拍手:“我们去看画展啊,出来再去吃饭好不好?” 濮阳不答,低眉拉起她手,用手绢细细擦拭。苏嘉看得分明,她基友对着贵重的青花瓷的时候,就是这种手法。待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了,他叠好手帕装起来,才温言道:“好。” 却也不放手,就这么十指相扣地走在温风如薰的大雁塔广场,一起走进曲江艺术馆。 范弢执教于美院,苏嘉知晓他却是通过小说插画。他画风细腻温婉,内蕴无限张力,只凭黑白二色工笔勾勒,便能呈现出七彩辉映的效果。这次个人画展名为《夜雪潋滟》,展出了大量独立作品,另外为小说《洛阳》《初唐》《雪霁》等小说所作插画的原图也有展出。 因为是周一,偌大展厅里参观者并不多,濮阳与苏嘉两个人领了参观吊牌戴上,携手看去。苏嘉全程保持恨不能跪在地上舔这些画的状态,一幅一幅地指给他看,赞叹笔触之细致,讲述画里的故事。 看着看着,两人的头就凑到了一处,视线偶然相触即胶着不去,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濮阳花了好大力气才压下不合时宜的冲动,故作冷漠道:“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我跟你说话啊,”配合展馆中静谧的气氛,苏嘉声音压得低,“你心怀鬼胎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他配合地惊讶起来。 “因为……我也心怀鬼胎啊。”话音未落,她便极轻极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她本意是冲着脸颊去的,不料濮阳微微扭头,这一下就亲在了他唇角。 一触即分,两个人都有些呆,随后心虚地看向别处,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口水!”濮阳很是嫌弃地摸摸嘴角,却连耳朵尖都是红的,十指紧紧交握,不肯放松一点点。 看完画展,在一旁的休息厅买了一包印刷精美的纪念明信片,礼仪小姐提示说可以拿去请范弢先生签名,苏嘉自然不肯错过,连连感谢礼仪小姐。她早上还在侯董和两位馆长面前侃侃而谈,这会儿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活脱脱一个脑残粉形象。 范弢果真是温文尔雅,又在美院长期做惯了“园丁”,见她激动得满脸通红,也只是让他们坐下,笑着说“不要紧张”。 明信片背后有大片空白,范弢提笔想了想,刷刷几笔就勾勒出一幅小相来。濮阳怕苏嘉真的失态到扑上去抱住范弢,一边拉住她,一边得体地表示感谢。 直到两个人走出曲江艺术馆,苏嘉还沉浸在“啊见到了偶像好激动”的心情中。濮阳回想一下,她当日见着蒋茵都没有这样呢,见着自己的时候更是淡定得不得了,不由有些吃味,低头看手中小相,抿抿嘴就想收起来。 苏嘉这下想起看画像了,凑过来也要看,濮阳藏着掖着不给看,两个多大的人了,跟小孩儿似的玩闹起来。 濮阳眼睛亮晶晶的,举着明信片道:“想看,得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我都答应!”苏嘉没了身高优势,纵然穿着高跟鞋原地蹦也够不着,都要气死了,不假思索就应下了。 于是濮阳搂住她,“别跳。”身子还没好利索呢,这一跳旧伤复发怎么办?给她看范弢随手画的小相。 苏嘉一看就脸红了。那简笔画上并非只有一个人,而是两个侧影,杏眼清澈的姑娘与气质清逸的青年额头相抵,相互凝望。画面虽然简单,气韵却生动,仿佛两个人下一刻就会亲吻在一起。 将明信片妥帖收进包里,苏嘉低头在手机上查地图:“去哪里吃饭好呢?” 濮阳抓着她手腕把人拖回来,“刚刚答应我的事情呢?” 有那么一瞬间,苏嘉觉得自己回到了被基友坑的日子。反应过来面前这人不是基友,顿时释然了:“嗯你说啊宝贝儿,我答应你的事决不食言。”自以为风流倜傥,撩妹手段高超无比。 漆黑的眼瞳中蕴着难言光彩,青年靠近她,软语道:“那你再心怀鬼胎一次,好不好?” “嗯?”苏嘉被他蛊惑了,晕头晕脑地仰起脸,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待要后退时,才发现已退无可退——他一手箍在她后腰,一手捧在脑后,形状优美的双唇贴上她的,辗转摩挲。 比手指感受到的还要温软细腻,濮阳流连忘返,一时竟恨不能将她含在口中,藏进心里。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苏嘉意识到这家伙和她一样没经验,甚至比她还没“阅历”。她心头柔软之极,待要加深这个吻,又意识到不妥。 这里是游人如织的大雁塔广场啊…… 苏嘉停下来,觉得自己简直毅力惊人——天呐,能抵住濮阳的诱惑,该是何等强大的心灵。不信你换别人来试试? “胡说什么呢!”还想换别人? 两个人手拉手找了一家火锅店去吃豆花鱼火锅,刚开始恋爱的两个人智商严重下降,连一筷子牛肉卷都能吃出肉麻的花样来,一顿饭磨磨蹭蹭吃完,已是晚上了。 这个季节天黑得迟,两个人也不着急回家,在广场上慢慢走着消食。有照相馆的工作人员在招揽游客拍照,见着这对小情侣便一路跟随,不断恭维两个人的感情和美貌,多方位阐述这时候不照相留念以后会有多遗憾。 看着濮阳不耐烦地皱眉,苏嘉连忙推辞:“不拍不拍,我们忙着回家呢。”拉着濮阳赶紧跑。 跑出一段,笑岔了气,忽地捂着腹部弯下腰去。濮阳以为她伤势复发,急声问:“哪里痛?痛得怎么样?” 苏嘉表情扭曲:“所以说,吃撑了以后真的不该剧烈运动啊!” 濮阳一顿,捏着她手腕缓缓输一缕真气过去,游走周身,确定真是刚刚跑动造成的腹痛而非旧伤复发,才松了一口气,背对着她蹲下去:“来。” 她伏在他背上嚼口香糖,由他背着往家走,脸贴在肩胛上方,确信那时候的单薄少年真的长大了,不由叹道:“我怎么就错过了你十年呢。” 濮阳不答话。若不错过这十年,他就要永远都比她小八岁,永不会被她列入结婚对象的考虑范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恋爱嫁人。以十年时间换这样一次机会,他觉得很值得。 回到家里,脚刚一落地,苏嘉便紧紧勾着濮阳脖颈,转成了两人面对面的姿势。扬起下巴强势命令:“闭眼。” 濮阳一颤,缓缓闭上眼。苏嘉低笑:“我这就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心怀鬼胎。” 闭着眼看不到,因此触觉更为清晰。先是她逐渐靠近,隔着微凉的空气也能感受到肌肤带来的温度;随后是呼吸落到上唇附近,汗毛若有若无地乍起。 下一瞬,期待已久的温软双唇终于来临,但不止于此。她伸出舌尖轻舔,诱使他张开紧抿的唇,悄然滑了进来。 脑中有什么轰然作响,他忽然明白了应该怎么做,转而开始追逐她,深深汲取那令他沉迷的气息。 力道轻柔,像是怕碰坏了琉璃盏,只能浅浅舔吻;却又忍不住想要加重,想要更加亲密无间。 舌挽丁香结。 不知不觉中,他已完全占据主动地位。一开始她还能引导他,到后来便只能被动承受他的热情。 唇舌分开,两人对视,各自喘息,眼中都有湿润的痕迹。下一刻,便又贴到一起。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拥吻,不知疲倦,不知时间流逝,只愿这一刻……芳时恒在。 091 一份大礼 “嘶!”苏嘉对着镜子扒拉嘴唇,看着那处又红又肿、还有可能破皮的凄惨模样,含糊不清地嗔道:“你属狗的么?” 说是嗔怪,语气却又轻又软,全然起不到警告的作用。 濮阳从背后抱住她,脸埋在她头发里低声道歉:“对不起啊……”他是真的想同她更亲近一些啊,不曾想失了分寸,昨晚还不觉得,早上一看竟是肿起来了。得亏她今天不用就去上班,否则真是没法见人了。 他一丝一毫都不愿意伤害到她。 从他语气里听出浓浓的愧疚,苏嘉一下子心软了。摸摸他头发:“不怪你啊,熟练就好了——”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她简直想抽死自己!心虚地接水漱口,装作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 然而已经迟了,濮阳从她肩上抬起头,黑眼睛里闪着快乐且兴奋的光芒:“你说得对,熟能生巧,我们要多练习才是。”那模样,仿佛她要是敢反口,就等着接受雷霆之怒的洗礼吧。 老哥说得没错,这就是个狼崽子啊! 误把狼崽子当成小忠犬养了那么久,苏嘉第一次认清他的本质,不由郁卒。只是如今她落入狼爪之中,逃脱不得,也只得委(欢)委(欢)屈(喜)屈(喜)牵起狼崽子的前爪,一起去吃早饭。 养伤这段时间,苏嘉把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早起好习惯全丢了,更不要提锻炼的事情。这些日子濮阳也是由着她,这会儿看她吃完饭就抱着电脑去做入职规划,说道:“你也不怕积食。” 苏嘉从笔记本屏幕上把眼珠子扯下来,慢吞吞答一句:“不会哒!”一点也不打算起来活动一下。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濮阳摇摇头,换上正装:“我要去古大,你去么?” “你去吧。”她回古大太频繁了,完全感受不到毕业后离开学校的怅然,自然也没有什么专门回母校纪念青春的想法。她这会儿心神还沉浸在资料之中,也不过心,随口就道,“中午记得回来吃饭。” 濮阳答应一声,出门打车去古大。苏嘉这才反应过来——他去古大做什么? 比君侯邮寄的巧克力到得更早的,是他口中的“一份大礼”。昨天晚上濮阳才收到来自意大利的消息:他们将他的简历寄到了古城大学,毫不意外地收到了面试邀请。时间就定在今天上午。 先前在古大历史文化学院蹭了那么久的课,这一回却是要应聘讲师——因为他现在在大学挂着的职位是副教授,古大那头也是惴惴觉得委屈了他——身份的转换真是不可思议。 沈教授这会儿也觉得不可思议,瞪着简历上的照片和名字,手托着老花镜看了又看,又喊一旁的程院长:“小程呐,你帮我看看。” 程院长不记得濮阳的名字,可看着照片也觉得巧合太过:“这个年轻人长得很像前两年总来蹭课那孩子嘛!”他是山东人,带着一点萌萌哒山东口音,仿佛随时都有疑问似的,让听的人忍不住想跟着他笑出来。 沈教授一点都不想笑,自从有一回濮阳在他家仓皇离去后,他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那孩子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人虽冷漠,却很懂礼貌,想来若是有事离开古城,也该告知他才是。 后来他家大孙女找到了他姐姐的联系方式,却也没能取得联系。曾经亲近到像是入室弟子的孩子,竟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家里人怕他难过,都不大提起,可他总是记得的。 这时候望着手头的简历,老先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由程院长扶着起身:“走吧,去会议室。” 面试地点是在学院二楼小会议室,除了专业水平的衡量,他还需要试讲一段,以供学院确认他可以担任教学工作。濮阳简历上的学位是中国古代史,这时候却提出想要研究并执教的方向是古文字。 沈老先生眼前一亮,直接问:“给我做个助手,你愿意不?”顿一下,又补充一句,“亏待不了你。”他是院系元老、学界耆宿,自然有说这个话的底气。 程院长和其他几名教授面面相觑——老先生这都拍板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再加上这个年轻人履历确实辉煌,刚刚的试讲表现也很不错,于是都表示了欢迎。毕竟学院这几年大量引进年轻人才,尤其是有国外学术背景的,更是一大热门。 濮阳则谦虚地表示他学术方面还不成熟,愿意跟在沈先生身边做助理,不着急立刻就取得任课的资格。于是皆大欢喜,学院这边需要几天时间准备聘书,算起来,大约还是下周一来签聘书、开始工作。 面试结束,程院长要扶沈老先生回去,被打发了:“行了你们都去忙,让年轻人来。”濮阳上前扶住他,慢慢往老先生办公室走。 沈老教授神色变幻不定,过了好一阵,才叹口气:“你回来啦?” 青年怔一下,恭敬低头:“物是人非,先生怎么认出我来的?”他是真的好奇了。 老先生嗤笑,他七十多岁的人了,什么没经历过?于稀奇古怪的事情上头,接受度总是强一些。“直觉。行了别紧张,我也没打算追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人回来就好。” 说着老先生嘿嘿一笑,“你口口声声要赚钱养家,如今还不是从我走学术之路?” 青年没说那是因为他挣够钱能养得起家了,受教答应:“先生说得是。”他早不是那十五岁的少年,非要同老小孩儿争个高低出来。老先生待他有如亲传弟子,他自然应当尊敬他。 谁知道老先生没等来预期中的反击,颇有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哼了一声,吩咐他带走书架上好几本市面上几乎绝版的专著:“小程他们不清楚,我还是知道的,你古文字底子还称不上好。回去好好学,别给我老人家丢脸,也别误人子弟。” 以后是要当老师的人了,自己都是半瓢水的话,怎么教学生? “是。”老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要收他为徒了。 他的第一位师父是他的舅舅,明明是骨肉至亲,却一直想要杀死他,教给他的也是破坏与暴戾。而这一位老师,教他探索人类文明的足迹,那是比破坏更为艰难,却也更为辉煌的成果。 告别老先生,濮阳又发邮件给君侯,感谢他的这份礼物——的确是大礼,这份人情足以使他在脱离组织后,同君侯保持许多年的私人友谊了。 君侯没有立即回复,濮阳也不着急,想想还有将近一周时间,盘算要送苏嘉一份礼物。这么想着,就回家问她接下来几天的安排。 两个人一边吃着炸酱面,一边就定下了日程,决定次日去考古书店将铜牌还给向晚。苏嘉回来已经近三个月,可不巧向晚有事不在古城,那东西又不能随随便便交出去,便只能放在家里,等着向晚回来。 这两天隐约听人说考古书店的店主回来了,苏嘉便准备尽快将铜牌还给她。 濮阳听罢,道:“那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他应该感谢向晚的,若非她借出了这样宝物,他与苏嘉便再没有相见之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要生活在怨恨之中。 “想不想回老家一趟?” “诶?”苏嘉咽下一口黄瓜丝,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回过老家了,清清嗓子,“来得及么?” “来得及的。”濮阳递给她一碗晾得温热的面汤,“周日之前赶回来就好。” 苏嘉一想还真是这个理,想起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粉的白的野草莓、红的黄的覆盆子、紫的黑的桑葚,舌底生津,笑靥生花,立刻答应:“那明天下午就走!” 然后反应过来:“我走了你怎么办?”不想和他分开呢。 青年默默睨她一眼,不答话。苏嘉兀自拧眉冥思苦想,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冷声道:“我见不得人么?” “哦!对呀!”可以带着他一起回家嘛! 顾不得满嘴芝麻酱,凑上前撒娇:“我错了亲爱的,你不要生气。” 两人交换一个带着芝麻酱和油泼辣子香味的吻,濮阳心头拱动的那点火气就消下去了,在继续吃饭和继续亲吻之间犹豫一下,加深这个吻。 也不知道她怎么生的,舌头滑得像水中灵活的小金鱼,勾得濮阳真想把她揉碎了同自己化到一起。实在受不了,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失控,只得掐着腰把人推开,故作凶恶地瞪她:“坐回去好好吃饭!” 说是这样说,手却在她背后腰线那一块凹陷处流连不愿离开。苏嘉给他摩挲得浑身发软,只觉得那只手越来越热,心头惴惴,倒不敢再招惹他了,一拧身坐回去吃饭。 各自心跳如擂,浓郁的卤子、筋道的面条,全然没了滋味。 苏嘉回避着濮阳视线——被他盯住的时候,总觉得狼崽子要吃人。 青年心底暗暗叹息,果然片刻都不想与她分离啊……儿女情长,温柔乡从来都是如此消磨意气。 但他甘愿终老于此。 091 一份大礼 “嘶!”苏嘉对着镜子扒拉嘴唇,看着那处又红又肿、还有可能破皮的凄惨模样,含糊不清地嗔道:“你属狗的么?” 说是嗔怪,语气却又轻又软,全然起不到警告的作用。 濮阳从背后抱住她,脸埋在她头发里低声道歉:“对不起啊……”他是真的想同她更亲近一些啊,不曾想失了分寸,昨晚还不觉得,早上一看竟是肿起来了。得亏她今天不用就去上班,否则真是没法见人了。 他一丝一毫都不愿意伤害到她。 从他语气里听出浓浓的愧疚,苏嘉一下子心软了。摸摸他头发:“不怪你啊,熟练就好了——”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她简直想抽死自己!心虚地接水漱口,装作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 然而已经迟了,濮阳从她肩上抬起头,黑眼睛里闪着快乐且兴奋的光芒:“你说得对,熟能生巧,我们要多练习才是。”那模样,仿佛她要是敢反口,就等着接受雷霆之怒的洗礼吧。 老哥说得没错,这就是个狼崽子啊! 误把狼崽子当成小忠犬养了那么久,苏嘉第一次认清他的本质,不由郁卒。只是如今她落入狼爪之中,逃脱不得,也只得委(欢)委(欢)屈(喜)屈(喜)牵起狼崽子的前爪,一起去吃早饭。 养伤这段时间,苏嘉把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早起好习惯全丢了,更不要提锻炼的事情。这些日子濮阳也是由着她,这会儿看她吃完饭就抱着电脑去做入职规划,说道:“你也不怕积食。” 苏嘉从笔记本屏幕上把眼珠子扯下来,慢吞吞答一句:“不会哒!”一点也不打算起来活动一下。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濮阳摇摇头,换上正装:“我要去古大,你去么?” “你去吧。”她回古大太频繁了,完全感受不到毕业后离开学校的怅然,自然也没有什么专门回母校纪念青春的想法。她这会儿心神还沉浸在资料之中,也不过心,随口就道,“中午记得回来吃饭。” 濮阳答应一声,出门打车去古大。苏嘉这才反应过来——他去古大做什么? 比君侯邮寄的巧克力到得更早的,是他口中的“一份大礼”。昨天晚上濮阳才收到来自意大利的消息:他们将他的简历寄到了古城大学,毫不意外地收到了面试邀请。时间就定在今天上午。 先前在古大历史文化学院蹭了那么久的课,这一回却是要应聘讲师——因为他现在在大学挂着的职位是副教授,古大那头也是惴惴觉得委屈了他——身份的转换真是不可思议。 沈教授这会儿也觉得不可思议,瞪着简历上的照片和名字,手托着老花镜看了又看,又喊一旁的程院长:“小程呐,你帮我看看。” 程院长不记得濮阳的名字,可看着照片也觉得巧合太过:“这个年轻人长得很像前两年总来蹭课那孩子嘛!”他是山东人,带着一点萌萌哒山东口音,仿佛随时都有疑问似的,让听的人忍不住想跟着他笑出来。 沈教授一点都不想笑,自从有一回濮阳在他家仓皇离去后,他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那孩子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人虽冷漠,却很懂礼貌,想来若是有事离开古城,也该告知他才是。 后来他家大孙女找到了他姐姐的联系方式,却也没能取得联系。曾经亲近到像是入室弟子的孩子,竟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家里人怕他难过,都不大提起,可他总是记得的。 这时候望着手头的简历,老先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由程院长扶着起身:“走吧,去会议室。” 面试地点是在学院二楼小会议室,除了专业水平的衡量,他还需要试讲一段,以供学院确认他可以担任教学工作。濮阳简历上的学位是中国古代史,这时候却提出想要研究并执教的方向是古文字。 沈老先生眼前一亮,直接问:“给我做个助手,你愿意不?”顿一下,又补充一句,“亏待不了你。”他是院系元老、学界耆宿,自然有说这个话的底气。 程院长和其他几名教授面面相觑——老先生这都拍板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再加上这个年轻人履历确实辉煌,刚刚的试讲表现也很不错,于是都表示了欢迎。毕竟学院这几年大量引进年轻人才,尤其是有国外学术背景的,更是一大热门。 濮阳则谦虚地表示他学术方面还不成熟,愿意跟在沈先生身边做助理,不着急立刻就取得任课的资格。于是皆大欢喜,学院这边需要几天时间准备聘书,算起来,大约还是下周一来签聘书、开始工作。 面试结束,程院长要扶沈老先生回去,被打发了:“行了你们都去忙,让年轻人来。”濮阳上前扶住他,慢慢往老先生办公室走。 沈老教授神色变幻不定,过了好一阵,才叹口气:“你回来啦?” 青年怔一下,恭敬低头:“物是人非,先生怎么认出我来的?”他是真的好奇了。 老先生嗤笑,他七十多岁的人了,什么没经历过?于稀奇古怪的事情上头,接受度总是强一些。“直觉。行了别紧张,我也没打算追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人回来就好。” 说着老先生嘿嘿一笑,“你口口声声要赚钱养家,如今还不是从我走学术之路?” 青年没说那是因为他挣够钱能养得起家了,受教答应:“先生说得是。”他早不是那十五岁的少年,非要同老小孩儿争个高低出来。老先生待他有如亲传弟子,他自然应当尊敬他。 谁知道老先生没等来预期中的反击,颇有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哼了一声,吩咐他带走书架上好几本市面上几乎绝版的专著:“小程他们不清楚,我还是知道的,你古文字底子还称不上好。回去好好学,别给我老人家丢脸,也别误人子弟。” 以后是要当老师的人了,自己都是半瓢水的话,怎么教学生? “是。”老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要收他为徒了。 他的第一位师父是他的舅舅,明明是骨肉至亲,却一直想要杀死他,教给他的也是破坏与暴戾。而这一位老师,教他探索人类文明的足迹,那是比破坏更为艰难,却也更为辉煌的成果。 告别老先生,濮阳又发邮件给君侯,感谢他的这份礼物——的确是大礼,这份人情足以使他在脱离组织后,同君侯保持许多年的私人友谊了。 君侯没有立即回复,濮阳也不着急,想想还有将近一周时间,盘算要送苏嘉一份礼物。这么想着,就回家问她接下来几天的安排。 两个人一边吃着炸酱面,一边就定下了日程,决定次日去考古书店将铜牌还给向晚。苏嘉回来已经近三个月,可不巧向晚有事不在古城,那东西又不能随随便便交出去,便只能放在家里,等着向晚回来。 这两天隐约听人说考古书店的店主回来了,苏嘉便准备尽快将铜牌还给她。 濮阳听罢,道:“那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他应该感谢向晚的,若非她借出了这样宝物,他与苏嘉便再没有相见之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要生活在怨恨之中。 “想不想回老家一趟?” “诶?”苏嘉咽下一口黄瓜丝,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回过老家了,清清嗓子,“来得及么?” “来得及的。”濮阳递给她一碗晾得温热的面汤,“周日之前赶回来就好。” 苏嘉一想还真是这个理,想起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粉的白的野草莓、红的黄的覆盆子、紫的黑的桑葚,舌底生津,笑靥生花,立刻答应:“那明天下午就走!” 然后反应过来:“我走了你怎么办?”不想和他分开呢。 青年默默睨她一眼,不答话。苏嘉兀自拧眉冥思苦想,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冷声道:“我见不得人么?” “哦!对呀!”可以带着他一起回家嘛! 顾不得满嘴芝麻酱,凑上前撒娇:“我错了亲爱的,你不要生气。” 两人交换一个带着芝麻酱和油泼辣子香味的吻,濮阳心头拱动的那点火气就消下去了,在继续吃饭和继续亲吻之间犹豫一下,加深这个吻。 也不知道她怎么生的,舌头滑得像水中灵活的小金鱼,勾得濮阳真想把她揉碎了同自己化到一起。实在受不了,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失控,只得掐着腰把人推开,故作凶恶地瞪她:“坐回去好好吃饭!” 说是这样说,手却在她背后腰线那一块凹陷处流连不愿离开。苏嘉给他摩挲得浑身发软,只觉得那只手越来越热,心头惴惴,倒不敢再招惹他了,一拧身坐回去吃饭。 各自心跳如擂,浓郁的卤子、筋道的面条,全然没了滋味。 苏嘉回避着濮阳视线——被他盯住的时候,总觉得狼崽子要吃人。 青年心底暗暗叹息,果然片刻都不想与她分离啊……儿女情长,温柔乡从来都是如此消磨意气。 但他甘愿终老于此。 092 丈母娘看女婿 “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向师姐呢。”坐在从古城发往老家的大巴上,在秦岭层峦叠嶂中穿梭,不时穿过长达数十公里的隧道,黑暗中不断有橘黄色灯光在窗外一闪而逝,苏嘉自然而然地将头靠在濮阳肩上,低声咕哝。 比起十五岁时,如今他的肩膀更适合依靠。濮阳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嘴角向上翘了翘,道:“总有办法的。”向晚那份情太重,回报的事就让他来做好了。 今天上午他们到达考古书店时,是向晚站在楼下亲自迎接。店员刘潇潇不在,乐游前段时间受了点伤,胳膊还在胸前吊着,也不便出来。 到了楼上,苏嘉打开银色小保险箱,推给向晚。青铜牌饰上镶嵌着的绿松石已全部脱落,唯余龙纹沉默威严地盯着这个世界。向晚伸手抚一下,这东西对她来说只是纪念品了。 “你就是濮阳?”她有点好奇地盯着青年看,有些疑惑他与苏嘉描述的少年差距颇大。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是世间流速不一样么?” 苏嘉点头:“是呀。” 又指着小巧的手枪道:“五发子弹,用了两发,余下都在这里了。” 乐游单手拿起手枪,抖出弹夹来看一眼,有些忐忑地问:“你伤人了?”他嘱咐过,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最好不要使用这件武器。 苏嘉抿抿唇:“只是伤了。”她不敢轻易毁灭别人的生命。 夫妻两显然同时松了口气,看向她的目光更温和了一些。在苏嘉表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后,向晚也叹气:“喏,潇潇也去找人了。”不同于苏嘉要去另一个世界,刘潇潇只是在寻找她失踪的男友。 “铭子当年做错了事,如今没有人怪他了,他仍是不愿意回来。”向晚不愿再多说,“我这里缺人手呢,你若有可靠能干的人,给我介绍一个。” 苏嘉歪歪头,没有立刻应下,倒是濮阳沉声道:“这个简单,我们会尽快为师姐找到合适的人选的。” 君侯在西北新开拓市场,公司HR那里压着大量简历,想要挑出一两个人来推荐到考古书店并不难。难得的是人要能干更要可靠,才能不迷失在文物收藏链带来的巨大利益里。 离开书店,两人吃了一顿便饭,回家简单收拾一下,直奔城南客运站。不久后就乘上而来前往苏嘉老家的汽车。 秦岭中手机信号不好,时不时的隧道更是将葱郁景致切割得支离破碎,苏嘉百无聊赖,又不想睡觉,掏出手机玩解谜游戏。 濮阳伸手抽掉手机,低声道:“别总玩手机,小心晕车。跟我讲讲你老家的事情啊。”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枕着他的肩,苏嘉呆了一小会儿,把手塞进他手心:“我是超生的,所以我妈失去了工作。” 她的手纤长,瘦不露骨,白皙到近乎半透明的肌肤下透着青蓝色脉络;指甲是他修好的形状,圆润流畅,泛着贝类光泽。但左手上十几道浅白的刀痕破坏了美感,恐怕再也无法消去了。 濮阳一点一点搓揉着她的手指关节,舒服得她轻哼几声。他认真低眉听她倾诉,从那些平淡字句中提炼出她的家庭生活。 苏嘉的出生是一个意外。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苏陵,苏家爸妈都不想再生孩子了。意外怀孕后,本是小学老师的苏妈妈只好辞职成为家庭主妇,这造成了苏嘉与苏陵在家庭地位上微妙的不同。 父母尽量公正地对待两个孩子,但其中难以察觉的区别还是造成了影响:苏嘉与父母的关系说不上亲近。这是外人很难分辨出来的存在,甚至在大多数人看来,苏家父母开明,儿女活泼可爱,绝对是幸福家庭的楷模。但与苏陵比起来,苏嘉总是更为淡漠的那一个。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苏陵青春期到来,叛逆得比别的少年更为厉害。而苏嘉则像是从未有过叛逆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兵荒马乱的青春期,拿下一个又一个荣誉。 她知道父母爱她,但这种爱总有缺憾——失去工作后越来越喜欢絮叨的妈妈无意中叹息一句:“你和你哥哥,反过来才好。”那一天,苏嘉初窥端倪。父母希望哥哥的成绩能像她一样优秀,而她可以学得稍微差一点,不要对比得哥哥那么顽劣不堪。 后来她庆幸自己的心性没有长歪,同家人的关系也并没有恶化,只是在大学毕业后没有选择回到家乡,而是留在了古城,在无数的加班与进修中,不断使自己强大起来。 苏嘉还在滔滔不绝地描述家乡美食,风景名胜,濮阳的手紧了紧,他原以为她是不缺爱的,“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是那样的。”他觉得心疼。 仔细想来,其实早有预兆。当年与他在一处生活那么久,除了三五不时打电话报平安,她平时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人。少到,在看到苏陵的第一眼,他完全没有往兄长那方面想。 苏嘉对此倒是不以为意,笑着道是:“人都是偏心的嘛。再说比起别人家的孩子,我小时候很幸福了。”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就算偏心儿子,也会考虑到女儿,不会做得太过分。而邻居家那些被粗暴对待的女儿,显然更令人难过。 难怪她待初蕾格外不同……濮阳这样想着,就听她道:“譬如你和阿绮,我总是更偏心你的,可我待阿绮也不错啊。” “究竟哪里不错了?”青年低声吐槽,明明他和阿绮都是受害者好吗!“还有,你不能偏心我——你是我的。” 你的心是我的,还能偏到哪里去啊? 到达老家县城时,已是晚上。苏陵开车来接,见着濮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妹妹当狼崽子是男朋友的时候,他还可以安慰一下自己:“不一定就嫁给你哼!”但现在她都带人回家见父母了,那意思简直不要太明显! 县郊的农家院落灯光明亮,苏家爸妈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候着,先是过问闺女的身体状况,然后转过来感谢濮阳的照顾。 他们是客气,濮阳可不敢居功。他笑得有点羞涩:“都是我应该做的。”又在话里话外暗示苏嘉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永远以苏嘉的喜好为自己的标准。 长得好看就有这种优势,才一个照面,濮阳就俘获了苏妈妈的心。 苏陵终于确定他妹妹的颜控属性是从哪里遗传来的了——老妈正在那里殷勤地给濮阳夹菜呢,到底谁才是亲生的啊摔! 苏爸爸还在那里客气呢,端起酒要敬客人。濮阳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却也不立刻就喝,回头看苏嘉。 苏嘉脸红了:“你看我做什么?我有不让你喝酒么?” “你不大喜欢啊……”濮阳得了准许,一仰脖干了杯,白皙的脸上泛出红晕来,更是美丽不可方物。 苏爸爸再接再厉:“濮先生在哪里高就?听苏陵说,你是归国华侨?”他可不是只看脸的人。 “本来是华侨,现在已经加入中国国籍了——不敢忘本。”濮阳不卑不亢,“这几天刚刚通过古城大学的招聘,过些日子就要去上班。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历史文化学院的讲师。” 苏嘉本来为他捏了一把汗,这会儿听他这么一说,整个人都呆住了! 苏爸爸自己也是老师,一听这话高兴了,面上却不露出来,换个话题教训苏陵:“三十而立,你都快三十了,也该成家立业,自己立起来了。” 我没有啃老啊!苏陵目瞪口呆,恨死了“别人家的孩子”。 苏妈妈出来缓和气氛,拐弯抹角地盘问苏嘉他们何时认识,现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以后如何打算…… 在家长里短方面,苏嘉远远不是老妈对手,勉强应对几句,就被掏走了许多半真半假的,她同濮阳两个人商量好的话。 这顿饭吃得心累。苏嘉兄妹俩面面相觑,觉得自己跟那三个人完全不在同一重量级,安静低头吃饭,把舞台留给他们。 饭毕,苏妈妈拉着苏嘉去洗碗,濮阳起身帮忙收拾,被苏爸爸制止了:“我们聊会儿。” 苏陵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他知道老爸一定顶不住狼崽子的攻击,他一定会如愿的! 等母女两个说完悄悄话从厨房出来,正好听见濮阳坚定的声音:“请把嘉嘉交给我,我一定不会叫她受半分委屈。” 按说一般姑娘听到这样的话,要么羞得满脸通红,要么感动得泪水涟涟。可苏陵就眼睁睁看着他妹子笑开了花,还给帮倒忙:“爸你不要相信他啊,他可会欺负人了。” 苏妈妈现在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闻言瞪女儿:“你可消停点吧!”走过去给几个人的茶杯里都添上水,笑眯眯地劝,“都这么晚了,你们也累了一天,先休息啊。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她是觉得这青年不错,可总有哪里不太踏实——大约是太好了一点。不论是相貌还是家资,按理来说都可以配得比他们家闺女更好的人才是。他信誓旦旦说要娶苏嘉,反而叫他们一时不敢答应了。 舍熊掌而就咸鱼,一定有什么反常的理由。 濮阳身形一矮,忽地半跪下去:“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皇天在上,小子濮阳不敢有丝毫妄言。请允许我与嘉嘉的婚事,我以性命发誓,绝不会委屈了她!” 092 丈母娘看女婿 “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向师姐呢。”坐在从古城发往老家的大巴上,在秦岭层峦叠嶂中穿梭,不时穿过长达数十公里的隧道,黑暗中不断有橘黄色灯光在窗外一闪而逝,苏嘉自然而然地将头靠在濮阳肩上,低声咕哝。 比起十五岁时,如今他的肩膀更适合依靠。濮阳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嘴角向上翘了翘,道:“总有办法的。”向晚那份情太重,回报的事就让他来做好了。 今天上午他们到达考古书店时,是向晚站在楼下亲自迎接。店员刘潇潇不在,乐游前段时间受了点伤,胳膊还在胸前吊着,也不便出来。 到了楼上,苏嘉打开银色小保险箱,推给向晚。青铜牌饰上镶嵌着的绿松石已全部脱落,唯余龙纹沉默威严地盯着这个世界。向晚伸手抚一下,这东西对她来说只是纪念品了。 “你就是濮阳?”她有点好奇地盯着青年看,有些疑惑他与苏嘉描述的少年差距颇大。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是世间流速不一样么?” 苏嘉点头:“是呀。” 又指着小巧的手枪道:“五发子弹,用了两发,余下都在这里了。” 乐游单手拿起手枪,抖出弹夹来看一眼,有些忐忑地问:“你伤人了?”他嘱咐过,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最好不要使用这件武器。 苏嘉抿抿唇:“只是伤了。”她不敢轻易毁灭别人的生命。 夫妻两显然同时松了口气,看向她的目光更温和了一些。在苏嘉表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后,向晚也叹气:“喏,潇潇也去找人了。”不同于苏嘉要去另一个世界,刘潇潇只是在寻找她失踪的男友。 “铭子当年做错了事,如今没有人怪他了,他仍是不愿意回来。”向晚不愿再多说,“我这里缺人手呢,你若有可靠能干的人,给我介绍一个。” 苏嘉歪歪头,没有立刻应下,倒是濮阳沉声道:“这个简单,我们会尽快为师姐找到合适的人选的。” 君侯在西北新开拓市场,公司HR那里压着大量简历,想要挑出一两个人来推荐到考古书店并不难。难得的是人要能干更要可靠,才能不迷失在文物收藏链带来的巨大利益里。 离开书店,两人吃了一顿便饭,回家简单收拾一下,直奔城南客运站。不久后就乘上而来前往苏嘉老家的汽车。 秦岭中手机信号不好,时不时的隧道更是将葱郁景致切割得支离破碎,苏嘉百无聊赖,又不想睡觉,掏出手机玩解谜游戏。 濮阳伸手抽掉手机,低声道:“别总玩手机,小心晕车。跟我讲讲你老家的事情啊。”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枕着他的肩,苏嘉呆了一小会儿,把手塞进他手心:“我是超生的,所以我妈失去了工作。” 她的手纤长,瘦不露骨,白皙到近乎半透明的肌肤下透着青蓝色脉络;指甲是他修好的形状,圆润流畅,泛着贝类光泽。但左手上十几道浅白的刀痕破坏了美感,恐怕再也无法消去了。 濮阳一点一点搓揉着她的手指关节,舒服得她轻哼几声。他认真低眉听她倾诉,从那些平淡字句中提炼出她的家庭生活。 苏嘉的出生是一个意外。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苏陵,苏家爸妈都不想再生孩子了。意外怀孕后,本是小学老师的苏妈妈只好辞职成为家庭主妇,这造成了苏嘉与苏陵在家庭地位上微妙的不同。 父母尽量公正地对待两个孩子,但其中难以察觉的区别还是造成了影响:苏嘉与父母的关系说不上亲近。这是外人很难分辨出来的存在,甚至在大多数人看来,苏家父母开明,儿女活泼可爱,绝对是幸福家庭的楷模。但与苏陵比起来,苏嘉总是更为淡漠的那一个。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苏陵青春期到来,叛逆得比别的少年更为厉害。而苏嘉则像是从未有过叛逆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兵荒马乱的青春期,拿下一个又一个荣誉。 她知道父母爱她,但这种爱总有缺憾——失去工作后越来越喜欢絮叨的妈妈无意中叹息一句:“你和你哥哥,反过来才好。”那一天,苏嘉初窥端倪。父母希望哥哥的成绩能像她一样优秀,而她可以学得稍微差一点,不要对比得哥哥那么顽劣不堪。 后来她庆幸自己的心性没有长歪,同家人的关系也并没有恶化,只是在大学毕业后没有选择回到家乡,而是留在了古城,在无数的加班与进修中,不断使自己强大起来。 苏嘉还在滔滔不绝地描述家乡美食,风景名胜,濮阳的手紧了紧,他原以为她是不缺爱的,“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是那样的。”他觉得心疼。 仔细想来,其实早有预兆。当年与他在一处生活那么久,除了三五不时打电话报平安,她平时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人。少到,在看到苏陵的第一眼,他完全没有往兄长那方面想。 苏嘉对此倒是不以为意,笑着道是:“人都是偏心的嘛。再说比起别人家的孩子,我小时候很幸福了。”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就算偏心儿子,也会考虑到女儿,不会做得太过分。而邻居家那些被粗暴对待的女儿,显然更令人难过。 难怪她待初蕾格外不同……濮阳这样想着,就听她道:“譬如你和阿绮,我总是更偏心你的,可我待阿绮也不错啊。” “究竟哪里不错了?”青年低声吐槽,明明他和阿绮都是受害者好吗!“还有,你不能偏心我——你是我的。” 你的心是我的,还能偏到哪里去啊? 到达老家县城时,已是晚上。苏陵开车来接,见着濮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妹妹当狼崽子是男朋友的时候,他还可以安慰一下自己:“不一定就嫁给你哼!”但现在她都带人回家见父母了,那意思简直不要太明显! 县郊的农家院落灯光明亮,苏家爸妈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候着,先是过问闺女的身体状况,然后转过来感谢濮阳的照顾。 他们是客气,濮阳可不敢居功。他笑得有点羞涩:“都是我应该做的。”又在话里话外暗示苏嘉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永远以苏嘉的喜好为自己的标准。 长得好看就有这种优势,才一个照面,濮阳就俘获了苏妈妈的心。 苏陵终于确定他妹妹的颜控属性是从哪里遗传来的了——老妈正在那里殷勤地给濮阳夹菜呢,到底谁才是亲生的啊摔! 苏爸爸还在那里客气呢,端起酒要敬客人。濮阳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却也不立刻就喝,回头看苏嘉。 苏嘉脸红了:“你看我做什么?我有不让你喝酒么?” “你不大喜欢啊……”濮阳得了准许,一仰脖干了杯,白皙的脸上泛出红晕来,更是美丽不可方物。 苏爸爸再接再厉:“濮先生在哪里高就?听苏陵说,你是归国华侨?”他可不是只看脸的人。 “本来是华侨,现在已经加入中国国籍了——不敢忘本。”濮阳不卑不亢,“这几天刚刚通过古城大学的招聘,过些日子就要去上班。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历史文化学院的讲师。” 苏嘉本来为他捏了一把汗,这会儿听他这么一说,整个人都呆住了! 苏爸爸自己也是老师,一听这话高兴了,面上却不露出来,换个话题教训苏陵:“三十而立,你都快三十了,也该成家立业,自己立起来了。” 我没有啃老啊!苏陵目瞪口呆,恨死了“别人家的孩子”。 苏妈妈出来缓和气氛,拐弯抹角地盘问苏嘉他们何时认识,现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以后如何打算…… 在家长里短方面,苏嘉远远不是老妈对手,勉强应对几句,就被掏走了许多半真半假的,她同濮阳两个人商量好的话。 这顿饭吃得心累。苏嘉兄妹俩面面相觑,觉得自己跟那三个人完全不在同一重量级,安静低头吃饭,把舞台留给他们。 饭毕,苏妈妈拉着苏嘉去洗碗,濮阳起身帮忙收拾,被苏爸爸制止了:“我们聊会儿。” 苏陵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他知道老爸一定顶不住狼崽子的攻击,他一定会如愿的! 等母女两个说完悄悄话从厨房出来,正好听见濮阳坚定的声音:“请把嘉嘉交给我,我一定不会叫她受半分委屈。” 按说一般姑娘听到这样的话,要么羞得满脸通红,要么感动得泪水涟涟。可苏陵就眼睁睁看着他妹子笑开了花,还给帮倒忙:“爸你不要相信他啊,他可会欺负人了。” 苏妈妈现在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闻言瞪女儿:“你可消停点吧!”走过去给几个人的茶杯里都添上水,笑眯眯地劝,“都这么晚了,你们也累了一天,先休息啊。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她是觉得这青年不错,可总有哪里不太踏实——大约是太好了一点。不论是相貌还是家资,按理来说都可以配得比他们家闺女更好的人才是。他信誓旦旦说要娶苏嘉,反而叫他们一时不敢答应了。 舍熊掌而就咸鱼,一定有什么反常的理由。 濮阳身形一矮,忽地半跪下去:“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皇天在上,小子濮阳不敢有丝毫妄言。请允许我与嘉嘉的婚事,我以性命发誓,绝不会委屈了她!” 093 一言不合就求婚 苏家一家子:“!”目瞪口呆。 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言不合就求婚,这是什么神发展啊? 过了好久,苏陵才反应过来,嗤笑:“哈哈哈哈哈第一次见对着老头子求婚的!”可不是么,濮阳跪的是苏爸爸。 老头子捡起一旁打火机就砸过来了,苏陵一把抄住,笑嘻嘻地猴上去:“爸,别生气,我给你点烟啊!” 被苏陵一提醒,濮阳转过身来对着苏嘉单膝点地:“嘉嘉,嫁我好么?” “不嫁!”苏嘉持续死机中,机械地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倒是苏陵当机立断,试图替妹妹拒绝了。 濮阳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谁问你了?”又继续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苏嘉。 苏嘉心乱如麻。她喜欢他,但婚姻是如此遥远的词汇……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 大约是她慌乱得太明显,濮阳心头搐了一下,不再逼她立即表态,柔声道:“我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给我答复,好么?” “嗯。”苏嘉答应一声,拉他起来。 这下大家都尴尬了,苏妈妈继续打圆场:“都去睡吧睡吧,明天再说。”轰苏陵苏嘉兄妹俩回自己房间。 苏嘉在房间里听着老妈将濮阳安置在苏陵隔壁,又拿苏陵的睡衣给他,自己坐着发呆。过了一会儿,苏妈妈来催她睡觉,她答应一声,换好睡衣钻进被子里,关了灯,仍是大睁着眼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虫鸣和着不远处河水的声音传入耳中,苏嘉心里渐渐清明起来,爬起来套上拖鞋往外走。 家里住着一栋自家规划的二层小楼,因是在县郊,占地颇大。一楼用作厨房、客厅、储藏室,一家人都住在二楼。二楼东侧伸出一个拐角,因为窗户朝向好,那间房便是苏家爸妈的卧室。 另外一侧面积更大些,除了卫生间和楼梯外,还辟出四间房来,隔着小厅两两相对。苏嘉悄然走过小厅,侧耳听了听苏陵房间里的声音,又去拧隔壁客房的门把手。 一拧就开,濮阳竟没有锁门。他正倚在床头,看清是她,就微笑着伸手:“过来。” 犹豫了不到三秒钟,苏嘉反手一关门,小跑过去钻进被窝里,靠着他坐下,只觉暖意融融的,又不会过于燥热,身子一歪就倒进他臂弯里。 濮阳温香软玉抱了满怀,低落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治愈了,拿鼻尖蹭了蹭她,心道:不嫁便不嫁吧,如今这样也很好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人了,婚姻不过一纸社会契约,只要她高兴,不缔结也罢。 苏嘉这会儿安安心心窝在他怀里,想起来先前想问的事情了:“你要去古大当老师?!”她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家伙瞒得也太严实了吧。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同盛华馆方商量好,参加今年冬季的研究生入学考试,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九月就可以一边工作一边上学充电——可濮阳怎么就要变成她的老师了呢! “对啊,你以后要叫我老师了。”之前君侯想要看他窘迫,故意通知得急,而他通过试讲之后本想缓一缓再说,今天事情多,一时就给混忘了。 我才要去考研我男盆友却变成了我的老师!这世界变化太快,宝宝跟不上,宝宝心里苦。 她哼唧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在被子里悄悄把手伸到他腋下,趁其不备又抓又挠,濮阳特别配合地一边躲一边压低声音笑:“别……哈哈……放过我吧……” 见他示弱,苏嘉哪里肯放,攻势更加猛烈。濮阳觉得自己演够了,一把搂住她翻个身,把她按在腰上坐着。 两个人都不笑了,对望一会儿,苏嘉缓缓低头,就要吻下去。 “咳!”早在苏嘉偷溜出房门的时候,苏陵就醒了。发现妹妹跑进了狼崽子的房间,他窝了好大一团火,听着里头嘻嘻哈哈,怨念简直要化为实质的黑气了。 只是一开门他就傻了:“我的妹妹不可能这么狂野!”一定是开门的方式不太对。 做了好一阵心理建设,说服自己他们只是在盖着棉被纯洁地聊天,苏陵装作自己只是偶然路过的样子,催促这会儿从濮阳身上翻下来了的苏嘉:“大半夜不睡吵什么?回去睡觉去!”又警告似的看一眼濮阳,但后者显然并没有放在眼里,当着他的面在苏嘉额前吻一下:“晚安。” 被苏陵拎着往卧室走,苏嘉才想起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扑腾着挣脱老哥钳制跑回去,在濮阳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之后苏嘉自觉自愿地回房睡觉去了,苏陵看着笑开了花的濮阳,觉得妹妹一定又做了什么蠢事。 次日濮阳就遭到了七大姑八大姨们的轮流参观,鉴于他长得实在太好看,再加上神态中总有那么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味道,即便是他笑得和煦温柔,还是让人觉得矜贵异常,于是参观完之后,大堆的问题就冲着苏嘉去了。 要么说苏嘉情商有点低呢,处理工作问题还行,一遇上这种情况就懵了,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是一句话能噎人半天。 苏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催她领着濮阳出门玩去。这下两个人都解脱了,对着满屋子客人告声罪,跑得比兔子还快。苏妈妈还想让她回来的时候称一斤卤好的猪耳朵呢,话还没出口,闺女就带着人不见了,只好给苏陵打电话,要他下班的时候带菜回来。 接下来两天,苏嘉带着濮阳跑遍了她从小到大就读过的学校,小县城发展慢,这十几年也没有太大变化,她记性又不错,走着走着瞧见一个地方就开始回忆童年:“诶我小时候在这里摔倒过,下巴磕在台阶上破了一大片。” 她说起这个居然还很兴奋!简直不明白为什么。 把从小到大的足迹都逛了一遍,就领着人去爬附近的山头摘野果,傍晚回家的时候白衬衫上头满是深深浅浅的果汁染色,苏妈妈一看气坏了,对这个败家闺女大加讨伐,还是濮阳好声好气地劝说:“您别着急,都怪我没捧好。嘉嘉你去换件衣裳。” 等苏嘉换好衣服,濮阳特别勤快地抱走洗了,苏妈妈都没能插上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他……你,你就一直让他帮你洗衣服啊?” “我有时候也帮他洗啊。”公寓里早就配了个小缸洗衣机,大件统统扔里头搅,贴身的才手洗呢。 我的天呐!苏妈妈简直快要厥过去了:我单知道我闺女有点懒,我不知道她会懒到这种程度!就这个样子,除了濮阳不知什么原因瞎了眼,想来再也不会有人想娶她了吧…… 这么一想,要对濮阳更好一点才行,不然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这么好看又贴心还特别疼闺女,最重要的是能容忍她的女婿去啊? 到两个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特产要回古城去的时候,苏妈妈已经对濮阳依依不舍了,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好好照顾自己,又警告苏嘉:“你的懒病得治!再这么下去,我把你懒筋抽了!” 苏嘉吓得跳到濮阳背上:“救命啊!” “……”一家子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人来疯,也就濮阳还肯配合她,可是又要顾着自己在岳父母面前的形象,只好把她揽在身后,“别怕,岳母为你好呢。” “!”这就叫上岳母了啊!苏陵有心让他改口叫阿姨,被老妈在胳膊上狠掐一记,悻悻闭嘴。 大巴摇摇晃晃刚下高速,就瞧见一幅巨大的海报:段明湛手持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目视前方,表情苏得简直能秒杀百分之九十九的女生,旁边一行大字:“嫁给我!” “咦,这是新电影的宣传么?”段明湛的作品出产很稳定,每年一部文艺片保持格调,一部大制作商业片刷热度,偶尔还会出于友情或者兴趣客串一些角色。他今年已经上映了一部颇为轻松的现代爱情喜剧,应该不会再次担任时装片的男主角才对。 若真是电影海报,这宣传手段倒是新颖得很——不说别的,只看有多少姑娘把这张图po上社交网,并答一句:“我嫁!老公,我答应嫁给你!”就知道电影会多受欢迎了。 然而越往市内走越不对,海报上开始出现更多的文字:从“我爱你,嫁给我!”到“茵茵,请你嫁给我!” 一幅又一幅的海报闪过窗外,苏嘉明白了:这是段明湛在向茵女神求婚啊! 说起来从《非楚》宣传期间段影帝自己爆料喜欢蒋茵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再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呢。上访谈节目有人提起,蒋茵也总是笑而不语,倒是段影帝百折不挠地表白:“我是真心喜欢茵茵啊,你们不许黑我真挚的感情,更不许说茵茵坏话!” 大约是他说得过于直白,有人嫉妒有人难过,可还真没有什么人为此黑蒋茵。 “今晚有电影奖颁奖典礼。”濮阳显然知道更多内情。见苏嘉还在懵比,只好掰开了揉碎了细说—— 蒋茵之前在电视剧方面是女王,可到了电影圈,也只是新人而已。她凭借《非楚》拿到了那一年的最佳女配角提名——她是女主角没错,可《非楚》是一部战争戏,为了刷提名,剧组为她报了女配——但受角色限制,距影后还有千山万水要走。 之后蒋茵再没有回到电视圈,而是努力磨练演技,又接了好几个与“黑玫瑰”与楚遥完全不同的角色,得到的好评越来越多。 段明湛现在这样高调,想来是明晚的颁奖典礼上,蒋茵要抱得影后归了。 “一拿影后,二被求婚,茵姐必然是明后天头条。”实际上,加上经纪公司和粉丝们的推动,这样的热度至少能刷一周呢。 “嗷嗷~”苏嘉差点从座位上窜起来,“我女神要和男神结婚了!”段影帝这可真是大手笔啊,张扬得太适合他身份和人设了。 濮阳不太在意这个,心想有什么好激动的啊,你不也要和我结婚了? 093 一言不合就求婚 苏家一家子:“!”目瞪口呆。 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言不合就求婚,这是什么神发展啊? 过了好久,苏陵才反应过来,嗤笑:“哈哈哈哈哈第一次见对着老头子求婚的!”可不是么,濮阳跪的是苏爸爸。 老头子捡起一旁打火机就砸过来了,苏陵一把抄住,笑嘻嘻地猴上去:“爸,别生气,我给你点烟啊!” 被苏陵一提醒,濮阳转过身来对着苏嘉单膝点地:“嘉嘉,嫁我好么?” “不嫁!”苏嘉持续死机中,机械地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倒是苏陵当机立断,试图替妹妹拒绝了。 濮阳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谁问你了?”又继续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苏嘉。 苏嘉心乱如麻。她喜欢他,但婚姻是如此遥远的词汇……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 大约是她慌乱得太明显,濮阳心头搐了一下,不再逼她立即表态,柔声道:“我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给我答复,好么?” “嗯。”苏嘉答应一声,拉他起来。 这下大家都尴尬了,苏妈妈继续打圆场:“都去睡吧睡吧,明天再说。”轰苏陵苏嘉兄妹俩回自己房间。 苏嘉在房间里听着老妈将濮阳安置在苏陵隔壁,又拿苏陵的睡衣给他,自己坐着发呆。过了一会儿,苏妈妈来催她睡觉,她答应一声,换好睡衣钻进被子里,关了灯,仍是大睁着眼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虫鸣和着不远处河水的声音传入耳中,苏嘉心里渐渐清明起来,爬起来套上拖鞋往外走。 家里住着一栋自家规划的二层小楼,因是在县郊,占地颇大。一楼用作厨房、客厅、储藏室,一家人都住在二楼。二楼东侧伸出一个拐角,因为窗户朝向好,那间房便是苏家爸妈的卧室。 另外一侧面积更大些,除了卫生间和楼梯外,还辟出四间房来,隔着小厅两两相对。苏嘉悄然走过小厅,侧耳听了听苏陵房间里的声音,又去拧隔壁客房的门把手。 一拧就开,濮阳竟没有锁门。他正倚在床头,看清是她,就微笑着伸手:“过来。” 犹豫了不到三秒钟,苏嘉反手一关门,小跑过去钻进被窝里,靠着他坐下,只觉暖意融融的,又不会过于燥热,身子一歪就倒进他臂弯里。 濮阳温香软玉抱了满怀,低落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治愈了,拿鼻尖蹭了蹭她,心道:不嫁便不嫁吧,如今这样也很好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人了,婚姻不过一纸社会契约,只要她高兴,不缔结也罢。 苏嘉这会儿安安心心窝在他怀里,想起来先前想问的事情了:“你要去古大当老师?!”她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家伙瞒得也太严实了吧。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同盛华馆方商量好,参加今年冬季的研究生入学考试,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九月就可以一边工作一边上学充电——可濮阳怎么就要变成她的老师了呢! “对啊,你以后要叫我老师了。”之前君侯想要看他窘迫,故意通知得急,而他通过试讲之后本想缓一缓再说,今天事情多,一时就给混忘了。 我才要去考研我男盆友却变成了我的老师!这世界变化太快,宝宝跟不上,宝宝心里苦。 她哼唧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在被子里悄悄把手伸到他腋下,趁其不备又抓又挠,濮阳特别配合地一边躲一边压低声音笑:“别……哈哈……放过我吧……” 见他示弱,苏嘉哪里肯放,攻势更加猛烈。濮阳觉得自己演够了,一把搂住她翻个身,把她按在腰上坐着。 两个人都不笑了,对望一会儿,苏嘉缓缓低头,就要吻下去。 “咳!”早在苏嘉偷溜出房门的时候,苏陵就醒了。发现妹妹跑进了狼崽子的房间,他窝了好大一团火,听着里头嘻嘻哈哈,怨念简直要化为实质的黑气了。 只是一开门他就傻了:“我的妹妹不可能这么狂野!”一定是开门的方式不太对。 做了好一阵心理建设,说服自己他们只是在盖着棉被纯洁地聊天,苏陵装作自己只是偶然路过的样子,催促这会儿从濮阳身上翻下来了的苏嘉:“大半夜不睡吵什么?回去睡觉去!”又警告似的看一眼濮阳,但后者显然并没有放在眼里,当着他的面在苏嘉额前吻一下:“晚安。” 被苏陵拎着往卧室走,苏嘉才想起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扑腾着挣脱老哥钳制跑回去,在濮阳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之后苏嘉自觉自愿地回房睡觉去了,苏陵看着笑开了花的濮阳,觉得妹妹一定又做了什么蠢事。 次日濮阳就遭到了七大姑八大姨们的轮流参观,鉴于他长得实在太好看,再加上神态中总有那么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味道,即便是他笑得和煦温柔,还是让人觉得矜贵异常,于是参观完之后,大堆的问题就冲着苏嘉去了。 要么说苏嘉情商有点低呢,处理工作问题还行,一遇上这种情况就懵了,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是一句话能噎人半天。 苏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催她领着濮阳出门玩去。这下两个人都解脱了,对着满屋子客人告声罪,跑得比兔子还快。苏妈妈还想让她回来的时候称一斤卤好的猪耳朵呢,话还没出口,闺女就带着人不见了,只好给苏陵打电话,要他下班的时候带菜回来。 接下来两天,苏嘉带着濮阳跑遍了她从小到大就读过的学校,小县城发展慢,这十几年也没有太大变化,她记性又不错,走着走着瞧见一个地方就开始回忆童年:“诶我小时候在这里摔倒过,下巴磕在台阶上破了一大片。” 她说起这个居然还很兴奋!简直不明白为什么。 把从小到大的足迹都逛了一遍,就领着人去爬附近的山头摘野果,傍晚回家的时候白衬衫上头满是深深浅浅的果汁染色,苏妈妈一看气坏了,对这个败家闺女大加讨伐,还是濮阳好声好气地劝说:“您别着急,都怪我没捧好。嘉嘉你去换件衣裳。” 等苏嘉换好衣服,濮阳特别勤快地抱走洗了,苏妈妈都没能插上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他……你,你就一直让他帮你洗衣服啊?” “我有时候也帮他洗啊。”公寓里早就配了个小缸洗衣机,大件统统扔里头搅,贴身的才手洗呢。 我的天呐!苏妈妈简直快要厥过去了:我单知道我闺女有点懒,我不知道她会懒到这种程度!就这个样子,除了濮阳不知什么原因瞎了眼,想来再也不会有人想娶她了吧…… 这么一想,要对濮阳更好一点才行,不然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这么好看又贴心还特别疼闺女,最重要的是能容忍她的女婿去啊? 到两个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特产要回古城去的时候,苏妈妈已经对濮阳依依不舍了,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好好照顾自己,又警告苏嘉:“你的懒病得治!再这么下去,我把你懒筋抽了!” 苏嘉吓得跳到濮阳背上:“救命啊!” “……”一家子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人来疯,也就濮阳还肯配合她,可是又要顾着自己在岳父母面前的形象,只好把她揽在身后,“别怕,岳母为你好呢。” “!”这就叫上岳母了啊!苏陵有心让他改口叫阿姨,被老妈在胳膊上狠掐一记,悻悻闭嘴。 大巴摇摇晃晃刚下高速,就瞧见一幅巨大的海报:段明湛手持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目视前方,表情苏得简直能秒杀百分之九十九的女生,旁边一行大字:“嫁给我!” “咦,这是新电影的宣传么?”段明湛的作品出产很稳定,每年一部文艺片保持格调,一部大制作商业片刷热度,偶尔还会出于友情或者兴趣客串一些角色。他今年已经上映了一部颇为轻松的现代爱情喜剧,应该不会再次担任时装片的男主角才对。 若真是电影海报,这宣传手段倒是新颖得很——不说别的,只看有多少姑娘把这张图po上社交网,并答一句:“我嫁!老公,我答应嫁给你!”就知道电影会多受欢迎了。 然而越往市内走越不对,海报上开始出现更多的文字:从“我爱你,嫁给我!”到“茵茵,请你嫁给我!” 一幅又一幅的海报闪过窗外,苏嘉明白了:这是段明湛在向茵女神求婚啊! 说起来从《非楚》宣传期间段影帝自己爆料喜欢蒋茵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再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呢。上访谈节目有人提起,蒋茵也总是笑而不语,倒是段影帝百折不挠地表白:“我是真心喜欢茵茵啊,你们不许黑我真挚的感情,更不许说茵茵坏话!” 大约是他说得过于直白,有人嫉妒有人难过,可还真没有什么人为此黑蒋茵。 “今晚有电影奖颁奖典礼。”濮阳显然知道更多内情。见苏嘉还在懵比,只好掰开了揉碎了细说—— 蒋茵之前在电视剧方面是女王,可到了电影圈,也只是新人而已。她凭借《非楚》拿到了那一年的最佳女配角提名——她是女主角没错,可《非楚》是一部战争戏,为了刷提名,剧组为她报了女配——但受角色限制,距影后还有千山万水要走。 之后蒋茵再没有回到电视圈,而是努力磨练演技,又接了好几个与“黑玫瑰”与楚遥完全不同的角色,得到的好评越来越多。 段明湛现在这样高调,想来是明晚的颁奖典礼上,蒋茵要抱得影后归了。 “一拿影后,二被求婚,茵姐必然是明后天头条。”实际上,加上经纪公司和粉丝们的推动,这样的热度至少能刷一周呢。 “嗷嗷~”苏嘉差点从座位上窜起来,“我女神要和男神结婚了!”段影帝这可真是大手笔啊,张扬得太适合他身份和人设了。 濮阳不太在意这个,心想有什么好激动的啊,你不也要和我结婚了? 番外三 八一八住我隔壁的奇葩姐弟(上) 标题:姐弟这样亲密真的正常吗?——八一八住我隔壁的奇葩姐弟 这是楼主第一次发八卦帖,因为实在是憋得慌,不吐不快。 本人女,生于九十年代初,211本科毕业后就在这个位于西北的十三朝古都找了份策划工作,工资月光,感情稳定,日子非常普通。 今天要八的事情跟工作关系不大,主要是我的邻居实在是太奇葩了。 不知道大家在生活中有没有遇上过这种人,总之在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上。 事情说来话长,楼主慢慢八,大家慢慢看。 * 楼主公司在南二环附近,为了上班方便,就在附近租了间公寓。现在有些楼盘建在小区里比较靠外的地方,底下一二层是铺面,中间有租给一些公司,最顶上几层就租给我们这样刚工作没多久的月光族做小公寓。 楼主住在十九层,具体几号就不说了。对门住着一个据说是程序员的宅男,隔壁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暂且叫她S好了。今天要八的女主就是这个S。 S是在我租下公寓没多久的时候搬来的,一开始看起来很正常。她个子可能有一米六五,身材也不错,很瘦但是有胸有腿的那种,皮肤也白。楼主身高158,特别羡慕她的身材啊啊啊啊!(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上班,不过可能也不是特别远。毕竟都是在城南嘛,要是在城北上班,直接住在城北不就好了。 大家别嫌楼主啰嗦,交代清楚前情才好讲后面的事情。 * 刚刚说了,一开始S怎么看都是正常人。楼主跟她也没什么交情,就是电梯里见着互相点头笑一下这种。有个长得相当妩媚的女孩儿经常来找她玩,可能是她的闺蜜吧。 原本一切都没什么,楼主也不是那种爱偷窥别人隐私的人。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诡异了。 那是去年的国庆节前一天,我因为攒了年假打算和朋友去云南玩,订的是10月1号早上的机票,所以前一天就一直在家打扫卫生收拾行李。 可能有的人知道,这个城市灰还是挺大的。我也不是特别勤快的那种人,平时隔一两天拖下地板擦擦桌子什么的就好,那天想着反正要出门,干脆大扫除一次好了。房间里灰太大了特别呛,所以我整个下午都开着门通风。 到下班时间点,S准时回来了,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以为她是正常人。她进门以后,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收了拖把回去做饭。 刚吃完饭没多久,确切时间我不记得了,隔壁突然传出“砰”地一声!我当时也没在意,毕竟磕磕碰碰的事情随时都有。 过了一阵子,我出门倒垃圾,刚好看见S下楼取外卖上来,明显是一人份的饭菜。 噢差点忘了说,那天早上出门吃早点的时候,我还碰到S了,她跟我一样,都在楼下街对面的小馆子买了豆浆和油条,也是一人份的。 之所以这么强调一人份,是因为这跟我后面要讲的事情太有关系了! 这一整天,S在上班的时候,我的隔壁应该是没有任何人存在的;在她回来之后,隔壁应该也只有她一个人才对。 整个晚上,我都没有意识到任何异常。 直到第二天,我拉着拉杆箱出门打算等电梯的时候,突然看到S的房门开着,而她本人,正从电梯里走出来,手里提的早点比往常多太多了! 也就是说房间里的人不是她! 我跟她点点头,就往电梯间走。就在她房门合上的一瞬间,我看到她的房间里有个小男生。 当时我就惊呆了,昨天还没有多出来人,我房子离电梯间很近,睡眠又浅,要是晚上电梯在我们这一层停过,我一定能听到! 这事情就够诡异了吧?那个小男生是从哪里来的? 但后来我才知道,这真的不是最奇葩的。 * 在电梯里的时候,我总觉得那个小男生哪里长得怪怪的。不过很快我就把这件事情抛开了,急忙赶到机场,去云南享受我的年假。 在云南玩得也不是很尽兴,不过今天还是不说这个。 回来之后,我就发现那个小男生住在了隔壁。我想着可能他是S的弟弟吧,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孩儿不上学也是蛮奇怪的。 后来知道那个面瘫脸小男生确实是S的表弟,从她老家农村来的,据说是辍学了,他的名字里带了个首字母是Y的字,就叫他Y好了。 当时我就想,这年头还有上着初中就辍学的小孩儿啊,八成不是家庭困难,而是有别的原因吧。尤其是,有一回我在电梯里遇到Y,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特别冷特别锋利,跟淬过冰的刀子一样,根本就不是正常那个年纪的男生会有的! 楼主有个伯伯,是越战老兵。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看古装片,伯伯有一回看了一眼《隋唐英雄传》,跟我说:“那根本就不是杀过人的眼神。”我那时候年纪小,虽然平时就挺害怕他的,还是问了他一句:“那什么样才是杀过人的眼神?” 然后,伯伯看了我一眼。那种特别可怕的眼神楼主根本形容不出来,当时就被吓哭了。直到现在见到伯伯还害怕。 那天在电梯里,看到S带着Y出门,Y看了我一眼,我整个人就跟冻住了一样。那种眼神跟我伯伯的特别像! 所以我猜Y可能是在老家打架或者犯了什么更重的事情,但又不是可以判刑的那种,总之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才跑来这里找表姐的吧! * 后来Y有很长一段时间就住在S家里了。 继续说奇怪的事情,第一点已经说过了:Y不上学。 第二点就是,从来从来,没有见过S老家来人。现在这个社会,谁家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养着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弟啊!就算这表弟是离家出走了,那老家也应该来人找吧。就算他铁了心不回去不上学,至少也应该打个招呼吧。 楼主跟表兄弟们关系都很不错,可谁要让我养着我表弟,那是死也不能够啊! 好吧,就算S圣母,心甘情愿养着Y。可是还有别的事情也很奇怪,这就是第三点了:Y居然会武术。这样一想事情就清晰了,一定是他在老家仗着会武术和人起冲突,不得已才来这座城市里避难的。 * 刚刚楼主说了,和表兄弟们关系都不错,平时没事也能勾肩搭背打打闹闹。但像隔壁那姐弟俩那样亲密的,还从来没有过。 Y刚来那几天还算正常,看着就是略有点生疏的,很明显不经常见面的表亲的样子。可后来时间一长就不对了,两个人越来越腻歪,尤其是Y看着S的眼神,怎么都不对劲——那分明就是楼主那在高三早夭的初恋才会有的眼神好吗! 谁家表弟,没事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表姐啊! 不是楼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根本就不是正常的眼神好不好?要是换个人拿那样的眼神看我,楼主早就跟他去领证了好吗! 要说这俩人真没啥事,打死楼主都不信。 * 开了年,Y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据说是去拍戏了。 我一开始没注意,没想到有一天在刷微博的时候真的看见他了!他还真的去拍戏了,就是现在最火的那个大制作,叫《非楚》的。 才十几岁就敢往娱乐圈那个大染缸里跳,说不是S挑唆的谁信啊? 拍戏回来之后,Y看S的眼神愈加不对了。也就是S还装作坦荡荡的样子。不过Y进了娱乐圈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现在的娱乐公司不都是会控制艺人的私生活嘛,他俩长不了。 * 楼主说完这话没多久,有一天Y突然就不见了。 没错这就是楼主要说的最后一件怪事:一个大活人,大白天在房间里,就那么失踪了。据大楼物业说他们调出视频看了好几十遍,确认了Y绝对没有走出房门一步,他是真的消失了! 楼主觉得现在的生活有点玄幻…… 楼主要去静静,别问我静静是谁,楼主自己就叫静静。 番外三 八一八住我隔壁的奇葩姐弟(上) 标题:姐弟这样亲密真的正常吗?——八一八住我隔壁的奇葩姐弟 这是楼主第一次发八卦帖,因为实在是憋得慌,不吐不快。 本人女,生于九十年代初,211本科毕业后就在这个位于西北的十三朝古都找了份策划工作,工资月光,感情稳定,日子非常普通。 今天要八的事情跟工作关系不大,主要是我的邻居实在是太奇葩了。 不知道大家在生活中有没有遇上过这种人,总之在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上。 事情说来话长,楼主慢慢八,大家慢慢看。 * 楼主公司在南二环附近,为了上班方便,就在附近租了间公寓。现在有些楼盘建在小区里比较靠外的地方,底下一二层是铺面,中间有租给一些公司,最顶上几层就租给我们这样刚工作没多久的月光族做小公寓。 楼主住在十九层,具体几号就不说了。对门住着一个据说是程序员的宅男,隔壁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暂且叫她S好了。今天要八的女主就是这个S。 S是在我租下公寓没多久的时候搬来的,一开始看起来很正常。她个子可能有一米六五,身材也不错,很瘦但是有胸有腿的那种,皮肤也白。楼主身高158,特别羡慕她的身材啊啊啊啊!(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上班,不过可能也不是特别远。毕竟都是在城南嘛,要是在城北上班,直接住在城北不就好了。 大家别嫌楼主啰嗦,交代清楚前情才好讲后面的事情。 * 刚刚说了,一开始S怎么看都是正常人。楼主跟她也没什么交情,就是电梯里见着互相点头笑一下这种。有个长得相当妩媚的女孩儿经常来找她玩,可能是她的闺蜜吧。 原本一切都没什么,楼主也不是那种爱偷窥别人隐私的人。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诡异了。 那是去年的国庆节前一天,我因为攒了年假打算和朋友去云南玩,订的是10月1号早上的机票,所以前一天就一直在家打扫卫生收拾行李。 可能有的人知道,这个城市灰还是挺大的。我也不是特别勤快的那种人,平时隔一两天拖下地板擦擦桌子什么的就好,那天想着反正要出门,干脆大扫除一次好了。房间里灰太大了特别呛,所以我整个下午都开着门通风。 到下班时间点,S准时回来了,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以为她是正常人。她进门以后,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收了拖把回去做饭。 刚吃完饭没多久,确切时间我不记得了,隔壁突然传出“砰”地一声!我当时也没在意,毕竟磕磕碰碰的事情随时都有。 过了一阵子,我出门倒垃圾,刚好看见S下楼取外卖上来,明显是一人份的饭菜。 噢差点忘了说,那天早上出门吃早点的时候,我还碰到S了,她跟我一样,都在楼下街对面的小馆子买了豆浆和油条,也是一人份的。 之所以这么强调一人份,是因为这跟我后面要讲的事情太有关系了! 这一整天,S在上班的时候,我的隔壁应该是没有任何人存在的;在她回来之后,隔壁应该也只有她一个人才对。 整个晚上,我都没有意识到任何异常。 直到第二天,我拉着拉杆箱出门打算等电梯的时候,突然看到S的房门开着,而她本人,正从电梯里走出来,手里提的早点比往常多太多了! 也就是说房间里的人不是她! 我跟她点点头,就往电梯间走。就在她房门合上的一瞬间,我看到她的房间里有个小男生。 当时我就惊呆了,昨天还没有多出来人,我房子离电梯间很近,睡眠又浅,要是晚上电梯在我们这一层停过,我一定能听到! 这事情就够诡异了吧?那个小男生是从哪里来的? 但后来我才知道,这真的不是最奇葩的。 * 在电梯里的时候,我总觉得那个小男生哪里长得怪怪的。不过很快我就把这件事情抛开了,急忙赶到机场,去云南享受我的年假。 在云南玩得也不是很尽兴,不过今天还是不说这个。 回来之后,我就发现那个小男生住在了隔壁。我想着可能他是S的弟弟吧,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孩儿不上学也是蛮奇怪的。 后来知道那个面瘫脸小男生确实是S的表弟,从她老家农村来的,据说是辍学了,他的名字里带了个首字母是Y的字,就叫他Y好了。 当时我就想,这年头还有上着初中就辍学的小孩儿啊,八成不是家庭困难,而是有别的原因吧。尤其是,有一回我在电梯里遇到Y,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特别冷特别锋利,跟淬过冰的刀子一样,根本就不是正常那个年纪的男生会有的! 楼主有个伯伯,是越战老兵。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看古装片,伯伯有一回看了一眼《隋唐英雄传》,跟我说:“那根本就不是杀过人的眼神。”我那时候年纪小,虽然平时就挺害怕他的,还是问了他一句:“那什么样才是杀过人的眼神?” 然后,伯伯看了我一眼。那种特别可怕的眼神楼主根本形容不出来,当时就被吓哭了。直到现在见到伯伯还害怕。 那天在电梯里,看到S带着Y出门,Y看了我一眼,我整个人就跟冻住了一样。那种眼神跟我伯伯的特别像! 所以我猜Y可能是在老家打架或者犯了什么更重的事情,但又不是可以判刑的那种,总之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才跑来这里找表姐的吧! * 后来Y有很长一段时间就住在S家里了。 继续说奇怪的事情,第一点已经说过了:Y不上学。 第二点就是,从来从来,没有见过S老家来人。现在这个社会,谁家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养着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弟啊!就算这表弟是离家出走了,那老家也应该来人找吧。就算他铁了心不回去不上学,至少也应该打个招呼吧。 楼主跟表兄弟们关系都很不错,可谁要让我养着我表弟,那是死也不能够啊! 好吧,就算S圣母,心甘情愿养着Y。可是还有别的事情也很奇怪,这就是第三点了:Y居然会武术。这样一想事情就清晰了,一定是他在老家仗着会武术和人起冲突,不得已才来这座城市里避难的。 * 刚刚楼主说了,和表兄弟们关系都不错,平时没事也能勾肩搭背打打闹闹。但像隔壁那姐弟俩那样亲密的,还从来没有过。 Y刚来那几天还算正常,看着就是略有点生疏的,很明显不经常见面的表亲的样子。可后来时间一长就不对了,两个人越来越腻歪,尤其是Y看着S的眼神,怎么都不对劲——那分明就是楼主那在高三早夭的初恋才会有的眼神好吗! 谁家表弟,没事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表姐啊! 不是楼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根本就不是正常的眼神好不好?要是换个人拿那样的眼神看我,楼主早就跟他去领证了好吗! 要说这俩人真没啥事,打死楼主都不信。 * 开了年,Y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据说是去拍戏了。 我一开始没注意,没想到有一天在刷微博的时候真的看见他了!他还真的去拍戏了,就是现在最火的那个大制作,叫《非楚》的。 才十几岁就敢往娱乐圈那个大染缸里跳,说不是S挑唆的谁信啊? 拍戏回来之后,Y看S的眼神愈加不对了。也就是S还装作坦荡荡的样子。不过Y进了娱乐圈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现在的娱乐公司不都是会控制艺人的私生活嘛,他俩长不了。 * 楼主说完这话没多久,有一天Y突然就不见了。 没错这就是楼主要说的最后一件怪事:一个大活人,大白天在房间里,就那么失踪了。据大楼物业说他们调出视频看了好几十遍,确认了Y绝对没有走出房门一步,他是真的消失了! 楼主觉得现在的生活有点玄幻…… 楼主要去静静,别问我静静是谁,楼主自己就叫静静。 094 都是你教我的 电影节颁奖典礼现场设在京师大剧院,红毯两边各大媒体挤得满满当当,星光璀璨的俊男美女或矜持或热情地走过,镁光灯闪花人眼,记者的招呼很大程度上昭示着艺人的热度,主持人对服装或者影视作品的简短点评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身着红裙、气场十足的蒋茵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全场惊呼——本来她热度就很高,再加上段明湛的求婚,简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面对记者们“茵姐,看这里!”的呼声,她淡定微笑着摆了几个造型,看着镜头的眼波依旧如秋水一般澄澈明净。 但令众人颇有些失望的是,与她一起走红毯的是她的经纪人,而不是万众瞩目的段明湛。 红毯一头设有小舞台,主持人会请一些当红影星上台,进行短暂采访。这时候看着蒋茵,两位主持人一唱一和地打趣:“茵姐身边是不是少了一个人?”“你说的那个人姓段?” 蒋茵只是笑得大方,主持人见问不出什么,便换了话题,提起她这一次的参选作品来。蒋茵这才开口说了几句,看着红毯上又过来一批人,便不失时机地提出自己应该进场了。 众多镜头一直追逐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在经纪人、助理的簇拥下走进场馆,才转向别处。 艺人们或是独自一人,或是几人,各自以最夺人眼球的造型与姿态入场。还有一些现场记者猜测着某些神级人物会在什么时候登场,但很显然爱出幺蛾子的段影帝这一次又令众人大跌眼镜——直到红毯结束,也没有人看到他的影子。 镜头转到颁奖典礼上,主持人插科打诨活跃着气氛,有些记者已经激动得嗷嗷叫了:莫不是段明湛求婚失败,不愿与蒋茵一同出现在典礼上? 《影帝感情受挫,有意避开女神》的稿子已经浮上心头,一边想办法打听段明湛的行踪,用尽手段试图得到经纪人或者助理的电话,一边已经在心里拟稿了。 “影帝真不来了么?”苏嘉扭头问濮阳。 濮阳已经去过马家,同马老爷子与马二少都见过面,确立了合作关系。他如今身份不同,自然能了解到更多内幕,晓得自从《非楚》之后,段明湛与长安影视的联系一直比较密切,这一回的求婚甚至就是由长安影视的新锐经纪人郑欣然策划的。 “放心。”濮阳顺手喂她一颗樱桃,好整以暇。段影帝会以一种闪瞎人眼的姿态出场,他这会儿不想剧透,但待会儿苏嘉的好奇心一定会得到充分满足。 被他稍微安抚了一下,苏嘉继续盯着屏幕看直播。在最重头的几个奖项: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和最佳男主角之前,还有大量的奖项需要颁发出去,譬如最佳配乐、最佳布景等等。 颁发完最佳男配角之后,不论是场内还是场外,气氛都为之一变。若是有人能实时看到收视率变化曲线,就会发现此时颁奖典礼的收视率直线飙升,比起之前不温不火的增加,简直如火山爆发一般。 苏嘉突然想起来:“先前网上提名你做最佳男配的呼声很高呢。”若不是濮阳突然失踪,一切合约作废,说不定《非楚》剧组还真能给他运作一个最佳男配的提名。 顶着现在这个模样去领十五岁的奖?濮阳才不干这种蠢事呢。先前他出了不小的名,没人追究便罢,若是再以“寄北扮演者”身份亮相,有好奇心重的人追查下来,怕是要引来不小的麻烦。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地捧住她的脸狠狠亲下来,苏嘉给他吓一跳,向后倒去,两人压着沙发后背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他动作凶狠,力道却轻柔,好半日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又轻啄一下,哑声道:“看节目。” “!”这是恶人先告状啊,明明是他先开始的,却说得好像她把他怎么着了。苏嘉呆了下,听到主持人已经在宣布最佳女主角的获奖名单,也顾不得追究了,认真看去。 “获得本届‘最佳女主角’提名的有,《第七次初恋》郭雅莉,《明日之蚀》蒋茵,《最后的电波》杨菁,《飞天舞》赵婉言。获奖者是——” 主持人拉长调子,将众人情绪调动到了最高点,忽地向搭档道:“诶宝贝儿,待会儿结束了你想去哪里吃饭啊?” “肠粉啊!”搭档立刻反应过来,“我知道有一家特别好吃。” 观众席上传来又是急又是无奈的笑,镜头从几位被提名的演员身上扫过,她们皆是在淡淡笑着,仿佛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宠辱不惊地接受。 “还是茵茵女神最好看!”镜头下蒋茵红裙猎猎,复古妆容精致,眼神冷冽犀利,简直就是一位大写的女王。若不是在沙发上坐着,苏嘉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了。 她看起来比蒋茵紧张多了,双手掐住濮阳的胳膊轻轻摇晃:“茵女神必胜!” 主持人终于慢吞吞开口了,“获奖者是——《明日之蚀》,蒋茵!恭喜蒋茵!”台上台下掌声雷动。 蒋茵款款上台,却见主持人对她眨眨眼,笑道:“让我们有请颁奖嘉宾——段明湛!”怔了一下后,露出个灿烂笑容。 身后的大屏幕上,滚动着蒋茵在《明日之蚀》里贡献出的绝佳表演。她立在那里,迟迟等不到段明湛出场,偏头以目光询问主持人。主持人也暗暗捏了一把汗:若是影帝那里出了问题,这一届典礼可就要被记在黑榜上了。 怔忡间,一身蓝衫的段明湛自幕后走了出来,早有明眼人认出那是他在《非楚》中饰演凉帝苏勉的打扮。更准确地说,是他与楚遥决裂之时的扮相。 蒋茵忽地明白了他一定要自己穿红裙来领奖的意思。月牙泉边,楚遥便是身着猎猎红裙远去。 段明湛快步上前,却不立即将手中奖杯递给蒋茵,而是手持话筒单膝跪地,深情道:“茵茵,嫁给我!” 主持人在旁打趣:“哎呀呀,这茵姐要是不答应,湛哥就不给颁奖了么?” 蒋茵一本正经接话:“显然如此。为了奖杯,我就答应你吧。” 段明湛从地上一跃而起,紧紧抱住蒋茵,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把奖杯交到蒋茵手上,对观众们歉意道:“耽误大家的时间,实在对不住。可大家也看到了,不这样的话,我连媳妇都娶不到呢。” 观众会意哄笑,甚至有人在台下喊道:“没关系,你们继续!” 蒋茵脸红了,拉拉段明湛的手,段明湛立刻勾住她不放,镜头给他俩交握的手给了个大特写,观众起哄得更厉害了。 直到蒋茵开始说感谢辞,现场才平静下来。按理说这会儿段明湛应该功成身退了,可他偏不走,厚着脸皮牵着蒋茵的手站在那里,害蒋茵一段话断掉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说完,主持人假哭着上来了:“单身狗收获了一万吨伤害。” 搭档迅速接口:“结束后咱们也不吃肠粉了,吃黄金狗粮去。” 双喜临门的蒋茵下台来,到后台接受了简短的采访,回到座位上,发现段明湛的经纪人已经在那里团团转了。她这才意识到这家伙又没跟经纪人商量就自己整出了幺蛾子,难怪自己事先也没得到通知呢。 一时恨得牙根痒痒,在他手臂上用力掐了一把。段明湛疼得龇牙咧嘴,碍着有摄像机在场,也不敢有大动作,只好眼泪汪汪地看蒋茵:“QAQ” 蒋茵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段明湛这才安下心,狗腿地前后忙碌着,一会儿给蒋茵理裙子,一会儿给她顺头发,一会儿又问她饿不饿…… 看完蒋茵的采访,镜头又切换到颁奖典礼现场,苏嘉有种夙愿得偿的畅快感,长长地舒气。然后发现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什么错事:“疼不疼啊亲爱的?” 指甲都掐进皮肉里头去了,你说疼不疼? 对着濮阳手臂上几个月牙形甲痕,苏嘉愧疚极了,低头去吹,“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呢。”她应该抓沙发或者抱枕的。 濮阳本来想说“不要紧”,看她这么紧张,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看她究竟要如何。 苏嘉吹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会很疼的样子,竟低头将唇贴在了他小臂上,用舌尖轻舔那处。这么做的时候,她没过脑子,待反应过来,整个人都石化了。 舌尖上一点湿润从小臂蔓延至心底,惊得他魄动神摇,手按在她僵硬的肩头,迫她抬起头来,自己缓缓俯身,拉着她的手按到心口,“那天……你答应嫁我了,是不是?” 在老家那天晚上,她半夜跑去找他。在被苏陵抓走以前,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嫁你。” 他贴近她,呼吸滚烫,高温的手指细细描摹着她眉眼,落到耳侧,又流连至下颌。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像痒痒,却又掺杂着别的东西,令人忐忑不安。苏嘉禁不住偏过头,轻声道:“你怎么……这么坏啊。” “你说过我变坏了。可你知不知道,是谁教了我这些?”濮阳咬着她耳垂低语。 “谁、谁啊?”苏嘉颤着嗓子。 “从前做那些梦,梦见的都是你。是你教我的,” 天了噜狼崽子要吃人啦!?(? ???ω??? ?)? 苏嘉心头发慌,心跳密集如鼓点。 实在受不了这样快速的心跳,她闭上眼,仰头吻他。 濮阳呼吸一紧,辗转回应,蓦然听到她喉间发出一声闷闷的哼声,再也忍不住,猛地将她抱起,快步向卧室走去。 094 都是你教我的 电影节颁奖典礼现场设在京师大剧院,红毯两边各大媒体挤得满满当当,星光璀璨的俊男美女或矜持或热情地走过,镁光灯闪花人眼,记者的招呼很大程度上昭示着艺人的热度,主持人对服装或者影视作品的简短点评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身着红裙、气场十足的蒋茵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全场惊呼——本来她热度就很高,再加上段明湛的求婚,简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面对记者们“茵姐,看这里!”的呼声,她淡定微笑着摆了几个造型,看着镜头的眼波依旧如秋水一般澄澈明净。 但令众人颇有些失望的是,与她一起走红毯的是她的经纪人,而不是万众瞩目的段明湛。 红毯一头设有小舞台,主持人会请一些当红影星上台,进行短暂采访。这时候看着蒋茵,两位主持人一唱一和地打趣:“茵姐身边是不是少了一个人?”“你说的那个人姓段?” 蒋茵只是笑得大方,主持人见问不出什么,便换了话题,提起她这一次的参选作品来。蒋茵这才开口说了几句,看着红毯上又过来一批人,便不失时机地提出自己应该进场了。 众多镜头一直追逐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在经纪人、助理的簇拥下走进场馆,才转向别处。 艺人们或是独自一人,或是几人,各自以最夺人眼球的造型与姿态入场。还有一些现场记者猜测着某些神级人物会在什么时候登场,但很显然爱出幺蛾子的段影帝这一次又令众人大跌眼镜——直到红毯结束,也没有人看到他的影子。 镜头转到颁奖典礼上,主持人插科打诨活跃着气氛,有些记者已经激动得嗷嗷叫了:莫不是段明湛求婚失败,不愿与蒋茵一同出现在典礼上? 《影帝感情受挫,有意避开女神》的稿子已经浮上心头,一边想办法打听段明湛的行踪,用尽手段试图得到经纪人或者助理的电话,一边已经在心里拟稿了。 “影帝真不来了么?”苏嘉扭头问濮阳。 濮阳已经去过马家,同马老爷子与马二少都见过面,确立了合作关系。他如今身份不同,自然能了解到更多内幕,晓得自从《非楚》之后,段明湛与长安影视的联系一直比较密切,这一回的求婚甚至就是由长安影视的新锐经纪人郑欣然策划的。 “放心。”濮阳顺手喂她一颗樱桃,好整以暇。段影帝会以一种闪瞎人眼的姿态出场,他这会儿不想剧透,但待会儿苏嘉的好奇心一定会得到充分满足。 被他稍微安抚了一下,苏嘉继续盯着屏幕看直播。在最重头的几个奖项: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和最佳男主角之前,还有大量的奖项需要颁发出去,譬如最佳配乐、最佳布景等等。 颁发完最佳男配角之后,不论是场内还是场外,气氛都为之一变。若是有人能实时看到收视率变化曲线,就会发现此时颁奖典礼的收视率直线飙升,比起之前不温不火的增加,简直如火山爆发一般。 苏嘉突然想起来:“先前网上提名你做最佳男配的呼声很高呢。”若不是濮阳突然失踪,一切合约作废,说不定《非楚》剧组还真能给他运作一个最佳男配的提名。 顶着现在这个模样去领十五岁的奖?濮阳才不干这种蠢事呢。先前他出了不小的名,没人追究便罢,若是再以“寄北扮演者”身份亮相,有好奇心重的人追查下来,怕是要引来不小的麻烦。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地捧住她的脸狠狠亲下来,苏嘉给他吓一跳,向后倒去,两人压着沙发后背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他动作凶狠,力道却轻柔,好半日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又轻啄一下,哑声道:“看节目。” “!”这是恶人先告状啊,明明是他先开始的,却说得好像她把他怎么着了。苏嘉呆了下,听到主持人已经在宣布最佳女主角的获奖名单,也顾不得追究了,认真看去。 “获得本届‘最佳女主角’提名的有,《第七次初恋》郭雅莉,《明日之蚀》蒋茵,《最后的电波》杨菁,《飞天舞》赵婉言。获奖者是——” 主持人拉长调子,将众人情绪调动到了最高点,忽地向搭档道:“诶宝贝儿,待会儿结束了你想去哪里吃饭啊?” “肠粉啊!”搭档立刻反应过来,“我知道有一家特别好吃。” 观众席上传来又是急又是无奈的笑,镜头从几位被提名的演员身上扫过,她们皆是在淡淡笑着,仿佛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宠辱不惊地接受。 “还是茵茵女神最好看!”镜头下蒋茵红裙猎猎,复古妆容精致,眼神冷冽犀利,简直就是一位大写的女王。若不是在沙发上坐着,苏嘉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了。 她看起来比蒋茵紧张多了,双手掐住濮阳的胳膊轻轻摇晃:“茵女神必胜!” 主持人终于慢吞吞开口了,“获奖者是——《明日之蚀》,蒋茵!恭喜蒋茵!”台上台下掌声雷动。 蒋茵款款上台,却见主持人对她眨眨眼,笑道:“让我们有请颁奖嘉宾——段明湛!”怔了一下后,露出个灿烂笑容。 身后的大屏幕上,滚动着蒋茵在《明日之蚀》里贡献出的绝佳表演。她立在那里,迟迟等不到段明湛出场,偏头以目光询问主持人。主持人也暗暗捏了一把汗:若是影帝那里出了问题,这一届典礼可就要被记在黑榜上了。 怔忡间,一身蓝衫的段明湛自幕后走了出来,早有明眼人认出那是他在《非楚》中饰演凉帝苏勉的打扮。更准确地说,是他与楚遥决裂之时的扮相。 蒋茵忽地明白了他一定要自己穿红裙来领奖的意思。月牙泉边,楚遥便是身着猎猎红裙远去。 段明湛快步上前,却不立即将手中奖杯递给蒋茵,而是手持话筒单膝跪地,深情道:“茵茵,嫁给我!” 主持人在旁打趣:“哎呀呀,这茵姐要是不答应,湛哥就不给颁奖了么?” 蒋茵一本正经接话:“显然如此。为了奖杯,我就答应你吧。” 段明湛从地上一跃而起,紧紧抱住蒋茵,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把奖杯交到蒋茵手上,对观众们歉意道:“耽误大家的时间,实在对不住。可大家也看到了,不这样的话,我连媳妇都娶不到呢。” 观众会意哄笑,甚至有人在台下喊道:“没关系,你们继续!” 蒋茵脸红了,拉拉段明湛的手,段明湛立刻勾住她不放,镜头给他俩交握的手给了个大特写,观众起哄得更厉害了。 直到蒋茵开始说感谢辞,现场才平静下来。按理说这会儿段明湛应该功成身退了,可他偏不走,厚着脸皮牵着蒋茵的手站在那里,害蒋茵一段话断掉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说完,主持人假哭着上来了:“单身狗收获了一万吨伤害。” 搭档迅速接口:“结束后咱们也不吃肠粉了,吃黄金狗粮去。” 双喜临门的蒋茵下台来,到后台接受了简短的采访,回到座位上,发现段明湛的经纪人已经在那里团团转了。她这才意识到这家伙又没跟经纪人商量就自己整出了幺蛾子,难怪自己事先也没得到通知呢。 一时恨得牙根痒痒,在他手臂上用力掐了一把。段明湛疼得龇牙咧嘴,碍着有摄像机在场,也不敢有大动作,只好眼泪汪汪地看蒋茵:“QAQ” 蒋茵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段明湛这才安下心,狗腿地前后忙碌着,一会儿给蒋茵理裙子,一会儿给她顺头发,一会儿又问她饿不饿…… 看完蒋茵的采访,镜头又切换到颁奖典礼现场,苏嘉有种夙愿得偿的畅快感,长长地舒气。然后发现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什么错事:“疼不疼啊亲爱的?” 指甲都掐进皮肉里头去了,你说疼不疼? 对着濮阳手臂上几个月牙形甲痕,苏嘉愧疚极了,低头去吹,“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呢。”她应该抓沙发或者抱枕的。 濮阳本来想说“不要紧”,看她这么紧张,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看她究竟要如何。 苏嘉吹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会很疼的样子,竟低头将唇贴在了他小臂上,用舌尖轻舔那处。这么做的时候,她没过脑子,待反应过来,整个人都石化了。 舌尖上一点湿润从小臂蔓延至心底,惊得他魄动神摇,手按在她僵硬的肩头,迫她抬起头来,自己缓缓俯身,拉着她的手按到心口,“那天……你答应嫁我了,是不是?” 在老家那天晚上,她半夜跑去找他。在被苏陵抓走以前,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嫁你。” 他贴近她,呼吸滚烫,高温的手指细细描摹着她眉眼,落到耳侧,又流连至下颌。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像痒痒,却又掺杂着别的东西,令人忐忑不安。苏嘉禁不住偏过头,轻声道:“你怎么……这么坏啊。” “你说过我变坏了。可你知不知道,是谁教了我这些?”濮阳咬着她耳垂低语。 “谁、谁啊?”苏嘉颤着嗓子。 “从前做那些梦,梦见的都是你。是你教我的,” 天了噜狼崽子要吃人啦!?(? ???ω??? ?)? 苏嘉心头发慌,心跳密集如鼓点。 实在受不了这样快速的心跳,她闭上眼,仰头吻他。 濮阳呼吸一紧,辗转回应,蓦然听到她喉间发出一声闷闷的哼声,再也忍不住,猛地将她抱起,快步向卧室走去。 095 酱酱酿酿 恍然间,濮阳想起自己曾经的梦。那梦里有猛虎出柙,细嗅蔷薇,揉碎桃花。 像渴求已久的那样,他一点点褪去遮蔽他视线的衣物,第一次直面她,唇焦口燥。 浓发如墨,在灯光下铺陈开来,愈发衬得肌骨莹润,即便是用最高级的象牙也琢磨不出这样温暖柔腻的触感。 她闭着眼,不敢看他。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些——如此,她便不会发现他的忐忑与笨拙。 掬水月在手,弄香花满衣。他轻轻吸啜,细细品尝,试图缓解喉中要将人逼疯的焦渴。她小声吸气,自身体至灵魂皆在颤抖。 一寸一寸亲吻,她的反应令他心中生出纯粹的喜悦。就连脚踝都是玲珑可爱的,他的下一个动作让苏嘉迷迷糊糊想“你果然有恋足癖啊”。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她在慌乱中蜷起脚尖叫:“脚很脏啊!” “我不觉得。”他坚定地、近乎虔诚地轻咬她脚趾。 她羞得几乎要哭出来,想要挣脱,却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只好带着哭腔低喊:“濮阳,濮阳!” 他给她叫得呼吸急促,放开按在她小腿的手,将人拥进怀里:“怎么了,难受么?” 声音是哑的,气息滚热,她稍微平复的情绪又被挑了起来。刚刚归来的神志再次远去,她一翻身将他压倒,低声道:“看我的!”便吻了下去。 舌尖撬开齿关,以令人难以承受的缓慢速度舔舐过牙龈、齿列和上颚。他试图追上她,却被她狡猾地躲开,只好暂时放弃控制权。她掌握了主动,缓慢而狡黠地亲吻他,在他觉得即将窒息之际,终于肯触碰他的舌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搅缠在一起。 天旋地转,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失去了控制权,只能被动迎合他。 他的手俊秀有力,指节修长,因长期握剑而在掌心形成一层薄茧。一手扶在她后颈,吻着她耳后那一块脆弱皮肤轻声道:“别怕。”另一只手沿起伏曲线而下。 她屈起一条腿,不自觉地绷紧,半是期冀、半是抗拒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满手温香软玉,他不敢用力,生怕揉坏了她;但又忍不住想要更用力地感受她。 那种要吃人的眼神又出现了,她咬着唇,试图捂住他的眼不许看。但他稍一偏头,便离开了她手心的禁锢范围,转而细细亲吻着她的掌心。 被火烫了一般,她飞快收回双手,没骨头似的抱紧他——他、他的手…… 红晕满面,她闭上眼,僵得像一块木头,只是这木头人却是轻颤着的。他不断亲吻她,柔声安抚:“别怕,放松一点。” 不顾她呼痛和躲闪,他紧握着她的腰肢,缓慢而坚定地进入。没顶的快感中,他忍得满头渗出细细汗珠,颤声道:“嘉嘉,你看着我。” 他的眼睛黑亮而湿润,美丽得有蛊惑之力。他吻去她满眼泪花,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十指紧紧交缠,喃喃道:“看着我。” 她抽着气,含糊不清地叫他的名字,一声长一声短,气堵声噎,简直要将他灵魂喊出来。他神色变幻,漆黑的眼珠里刮起风暴,终于再也忍不住,吻住她,不停歇地动作起来。 像是再一次进入了时间的河流,眼前全是绚丽之极的星云,日升日落、星生星陨,草木生发、落叶潇潇,江流宛转绕芳甸,鱼龙潜跃水成文……那一瞬长得像一生。 * 濮阳面上笑容罕见地维持了很长时间,拿浴巾裹着苏嘉抱去盥洗室清洗。她腿都是软的,根本站不稳,只能靠着他勉强支撑。神志也还未完全清醒,小性子上来,气得要打他。 “小心手疼。”他才不把那点子力气放在眼里,执起她的手亲一下,一副吃饱了的狼崽子模样,笑盈盈地将她洗干净,又包好送进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给她枕着,另外一只手一下一下抚着她脊背,“睡吧。” 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在枕上微微抬头,一脸倨傲。濮阳心领神会,低头轻轻吻她。苏嘉这才满意地牵出个微笑,呢喃:“晚安。” “晚安。”他这样说的时候,她已经分秒必争地沉入了梦乡,枕着他的手臂,睡出不设防到天荒地老的模样。 濮阳看着她眉梢眼角尚未褪去的艳丽色泽,只觉怎么都看不够。 她睡得不太安宁,一时蹬被子,一时又突然翻身。濮阳醒过来,发现她薄薄的眼皮下眼珠飞速转动,满头细汗,知道是做梦了,连忙唤醒她。 给濮阳叫醒的时候,苏嘉眼神茫然,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小声哭出来。濮阳心底一沉,急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茫然失措的模样,即便是在得知他“死讯”时,她也保持了基本的理智。 苏嘉呜呜咽咽,像受了委屈的婴孩,好半日才哼唧道:“我不知道。” “……”所以说她没睡醒的时候就会为自己才三岁么?“乖,乖啊,不知道就不想了。”怕是刚才做了噩梦,这会儿又给混忘了。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被子掖得严严实实,身边却没有人。苏嘉打了好几个滚,觉得全身骨头都拉开了,才慢吞吞爬起来。 熟悉的香味自厨房传来,她两条腿酸软得厉害,走得不太稳,嗅着那股子香味就进了厨房。濮阳正在煎鸡蛋饼,蛋液打散搅匀,加入少许小麦面粉和玉米面粉,放入葱花,搅拌后的蛋糊倒入温油小火煎熟。捞出沥干油后装盘。 苏嘉从腰间环抱住他,也不说话,整个人贴在他背上。濮阳心道,怎么就这么爱娇呢。一手遮住她手臂,免得热油溅上去烫伤,一手执竹筷将平底锅里的鸡蛋饼翻个个。 又从刚才煎好的饼里头掰下一角,偏头道:“来,尝尝看。” 她就从他胳肢窝里伸头,叼走了那片鸡蛋饼。外焦里嫩,酥软香甜,是苏妈妈的风格。环绕在腰间的手换了个姿势,比出两根大拇指来。 濮阳忍不住笑起来,胸腔震动。捞出锅里的鸡蛋饼,将最后一点蛋液倒进去,口里说道:“不许在我背上擦油嘴。”别以为他背对着她就不知道她想在他衣服上蹭干净嘴巴。 苏嘉悻悻:“哼!那我去洗漱了。” 不料才转过身就被他抓回去,用力一提抱了起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呢,整个人被迫往上一蹿,就发现这个姿势自己比他还高出一点点。她视野很少这么高过,紧紧搂着他脖颈怕摔下去,然后就被他狂风骤雨般亲了一通。 被他放下的时候,苏嘉才猛然反应过来:“我还没刷牙!” “你才想起来么?”濮阳一脸嫌弃,“快去洗漱。” “……”说得好像刚刚是我强吻了你似的……面对已经掌握了恶人先告状精髓的男盆友,苏嘉败北遁走。 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坐到餐桌旁时,桌上已经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乳白色鱼汤,一盘鸡蛋饼,还有一碟腌好切碎的小咸菜。 “啊,终于活过来了!”食物一入腹,萎靡的精神开始振作,当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然后就被濮阳冷冷扫了一眼。 “……”低头喝汤。 鱼汤鲜美,蛋饼香甜,不知怎地,思绪就歪到昨天晚上被他翻来覆去酱酱酿酿……看不到自己脸上是何等精彩表情,但面皮烫得简直要烧起来。 总觉得这样沉默下去怪怪的……毕竟她习惯了每天早餐时间絮叨几句,今天要不说点什么,显得她心虚气短了似的。 “咳……我问你啊,你怎么学会那、那个的?是不是在哪里学过啊?” “看书学的。”他拒绝被泼污水。 “我看过更多呢……”她低声哼哼,“怎么也没见学会。” 濮阳低眉,长睫微垂遮住眼里笑意。其实昨晚他的笨拙无措并不比她少,只是她太紧张,全然没有发现。既然如此,就让她继续误会自己是天才,一学就会好了。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他想起她睡到中途醒来抱着他哭。 苏嘉歪头想了想,“记不得了。”她都不记得自己哭过,哪里还能想起梦里细节。 吃罢早饭,该是上班时间了。苏嘉自己还好,毕竟盛华博物馆离公寓不太远,便是走过去,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但古城大学在北边,若是他上班第二天就迟到,场面就很不好看了。 她急得上火,濮阳倒是不慌不忙,拦了辆出租车送她上去,弯腰隔着车窗叮嘱:“还早呢,走慢点。有不舒服就打电话给我。晚上等我回来做饭。”学校下班时间比博物馆要迟一些,算起来,她回家要比他早近一个小时。 看着她乖乖点头,这才直起腰,目送车辆离开。看看表,招手打一辆车,“去古城大学。” 出租车司机当他是古大研究生,一路上试图搭话,抱怨着路况,濮阳只是微笑不答。他心里想着晚饭的菜色,还有……要再把她酱酱酿酿一回…… 095 酱酱酿酿 恍然间,濮阳想起自己曾经的梦。那梦里有猛虎出柙,细嗅蔷薇,揉碎桃花。 像渴求已久的那样,他一点点褪去遮蔽他视线的衣物,第一次直面她,唇焦口燥。 浓发如墨,在灯光下铺陈开来,愈发衬得肌骨莹润,即便是用最高级的象牙也琢磨不出这样温暖柔腻的触感。 她闭着眼,不敢看他。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些——如此,她便不会发现他的忐忑与笨拙。 掬水月在手,弄香花满衣。他轻轻吸啜,细细品尝,试图缓解喉中要将人逼疯的焦渴。她小声吸气,自身体至灵魂皆在颤抖。 一寸一寸亲吻,她的反应令他心中生出纯粹的喜悦。就连脚踝都是玲珑可爱的,他的下一个动作让苏嘉迷迷糊糊想“你果然有恋足癖啊”。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她在慌乱中蜷起脚尖叫:“脚很脏啊!” “我不觉得。”他坚定地、近乎虔诚地轻咬她脚趾。 她羞得几乎要哭出来,想要挣脱,却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只好带着哭腔低喊:“濮阳,濮阳!” 他给她叫得呼吸急促,放开按在她小腿的手,将人拥进怀里:“怎么了,难受么?” 声音是哑的,气息滚热,她稍微平复的情绪又被挑了起来。刚刚归来的神志再次远去,她一翻身将他压倒,低声道:“看我的!”便吻了下去。 舌尖撬开齿关,以令人难以承受的缓慢速度舔舐过牙龈、齿列和上颚。他试图追上她,却被她狡猾地躲开,只好暂时放弃控制权。她掌握了主动,缓慢而狡黠地亲吻他,在他觉得即将窒息之际,终于肯触碰他的舌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搅缠在一起。 天旋地转,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失去了控制权,只能被动迎合他。 他的手俊秀有力,指节修长,因长期握剑而在掌心形成一层薄茧。一手扶在她后颈,吻着她耳后那一块脆弱皮肤轻声道:“别怕。”另一只手沿起伏曲线而下。 她屈起一条腿,不自觉地绷紧,半是期冀、半是抗拒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满手温香软玉,他不敢用力,生怕揉坏了她;但又忍不住想要更用力地感受她。 那种要吃人的眼神又出现了,她咬着唇,试图捂住他的眼不许看。但他稍一偏头,便离开了她手心的禁锢范围,转而细细亲吻着她的掌心。 被火烫了一般,她飞快收回双手,没骨头似的抱紧他——他、他的手…… 红晕满面,她闭上眼,僵得像一块木头,只是这木头人却是轻颤着的。他不断亲吻她,柔声安抚:“别怕,放松一点。” 不顾她呼痛和躲闪,他紧握着她的腰肢,缓慢而坚定地进入。没顶的快感中,他忍得满头渗出细细汗珠,颤声道:“嘉嘉,你看着我。” 他的眼睛黑亮而湿润,美丽得有蛊惑之力。他吻去她满眼泪花,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十指紧紧交缠,喃喃道:“看着我。” 她抽着气,含糊不清地叫他的名字,一声长一声短,气堵声噎,简直要将他灵魂喊出来。他神色变幻,漆黑的眼珠里刮起风暴,终于再也忍不住,吻住她,不停歇地动作起来。 像是再一次进入了时间的河流,眼前全是绚丽之极的星云,日升日落、星生星陨,草木生发、落叶潇潇,江流宛转绕芳甸,鱼龙潜跃水成文……那一瞬长得像一生。 * 濮阳面上笑容罕见地维持了很长时间,拿浴巾裹着苏嘉抱去盥洗室清洗。她腿都是软的,根本站不稳,只能靠着他勉强支撑。神志也还未完全清醒,小性子上来,气得要打他。 “小心手疼。”他才不把那点子力气放在眼里,执起她的手亲一下,一副吃饱了的狼崽子模样,笑盈盈地将她洗干净,又包好送进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给她枕着,另外一只手一下一下抚着她脊背,“睡吧。” 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在枕上微微抬头,一脸倨傲。濮阳心领神会,低头轻轻吻她。苏嘉这才满意地牵出个微笑,呢喃:“晚安。” “晚安。”他这样说的时候,她已经分秒必争地沉入了梦乡,枕着他的手臂,睡出不设防到天荒地老的模样。 濮阳看着她眉梢眼角尚未褪去的艳丽色泽,只觉怎么都看不够。 她睡得不太安宁,一时蹬被子,一时又突然翻身。濮阳醒过来,发现她薄薄的眼皮下眼珠飞速转动,满头细汗,知道是做梦了,连忙唤醒她。 给濮阳叫醒的时候,苏嘉眼神茫然,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小声哭出来。濮阳心底一沉,急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茫然失措的模样,即便是在得知他“死讯”时,她也保持了基本的理智。 苏嘉呜呜咽咽,像受了委屈的婴孩,好半日才哼唧道:“我不知道。” “……”所以说她没睡醒的时候就会为自己才三岁么?“乖,乖啊,不知道就不想了。”怕是刚才做了噩梦,这会儿又给混忘了。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被子掖得严严实实,身边却没有人。苏嘉打了好几个滚,觉得全身骨头都拉开了,才慢吞吞爬起来。 熟悉的香味自厨房传来,她两条腿酸软得厉害,走得不太稳,嗅着那股子香味就进了厨房。濮阳正在煎鸡蛋饼,蛋液打散搅匀,加入少许小麦面粉和玉米面粉,放入葱花,搅拌后的蛋糊倒入温油小火煎熟。捞出沥干油后装盘。 苏嘉从腰间环抱住他,也不说话,整个人贴在他背上。濮阳心道,怎么就这么爱娇呢。一手遮住她手臂,免得热油溅上去烫伤,一手执竹筷将平底锅里的鸡蛋饼翻个个。 又从刚才煎好的饼里头掰下一角,偏头道:“来,尝尝看。” 她就从他胳肢窝里伸头,叼走了那片鸡蛋饼。外焦里嫩,酥软香甜,是苏妈妈的风格。环绕在腰间的手换了个姿势,比出两根大拇指来。 濮阳忍不住笑起来,胸腔震动。捞出锅里的鸡蛋饼,将最后一点蛋液倒进去,口里说道:“不许在我背上擦油嘴。”别以为他背对着她就不知道她想在他衣服上蹭干净嘴巴。 苏嘉悻悻:“哼!那我去洗漱了。” 不料才转过身就被他抓回去,用力一提抱了起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呢,整个人被迫往上一蹿,就发现这个姿势自己比他还高出一点点。她视野很少这么高过,紧紧搂着他脖颈怕摔下去,然后就被他狂风骤雨般亲了一通。 被他放下的时候,苏嘉才猛然反应过来:“我还没刷牙!” “你才想起来么?”濮阳一脸嫌弃,“快去洗漱。” “……”说得好像刚刚是我强吻了你似的……面对已经掌握了恶人先告状精髓的男盆友,苏嘉败北遁走。 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坐到餐桌旁时,桌上已经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乳白色鱼汤,一盘鸡蛋饼,还有一碟腌好切碎的小咸菜。 “啊,终于活过来了!”食物一入腹,萎靡的精神开始振作,当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然后就被濮阳冷冷扫了一眼。 “……”低头喝汤。 鱼汤鲜美,蛋饼香甜,不知怎地,思绪就歪到昨天晚上被他翻来覆去酱酱酿酿……看不到自己脸上是何等精彩表情,但面皮烫得简直要烧起来。 总觉得这样沉默下去怪怪的……毕竟她习惯了每天早餐时间絮叨几句,今天要不说点什么,显得她心虚气短了似的。 “咳……我问你啊,你怎么学会那、那个的?是不是在哪里学过啊?” “看书学的。”他拒绝被泼污水。 “我看过更多呢……”她低声哼哼,“怎么也没见学会。” 濮阳低眉,长睫微垂遮住眼里笑意。其实昨晚他的笨拙无措并不比她少,只是她太紧张,全然没有发现。既然如此,就让她继续误会自己是天才,一学就会好了。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他想起她睡到中途醒来抱着他哭。 苏嘉歪头想了想,“记不得了。”她都不记得自己哭过,哪里还能想起梦里细节。 吃罢早饭,该是上班时间了。苏嘉自己还好,毕竟盛华博物馆离公寓不太远,便是走过去,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但古城大学在北边,若是他上班第二天就迟到,场面就很不好看了。 她急得上火,濮阳倒是不慌不忙,拦了辆出租车送她上去,弯腰隔着车窗叮嘱:“还早呢,走慢点。有不舒服就打电话给我。晚上等我回来做饭。”学校下班时间比博物馆要迟一些,算起来,她回家要比他早近一个小时。 看着她乖乖点头,这才直起腰,目送车辆离开。看看表,招手打一辆车,“去古城大学。” 出租车司机当他是古大研究生,一路上试图搭话,抱怨着路况,濮阳只是微笑不答。他心里想着晚饭的菜色,还有……要再把她酱酱酿酿一回…… 096 我爱你 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熟悉盛华博物馆所有的馆藏文物和曾经办过的展览。苏嘉抱着馆藏文物登记册,先从展厅开始,一件一件地对照过去,记下两处细微到很难发现的说明牌错误,就觉得腿脚酸麻得厉害。 在心底偷偷抱怨了一下狼崽子心黑手狠,又不大好意思起来。正想着,仿佛要心有灵犀似的,j就收到了狼崽子的短消息: 哪哪都不舒服啊!好想一觉睡上三天什么都不管……手里却很快回复: 苏嘉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下,红着脸匆忙回了一句以自己为之骄傲的自控把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 精神是振奋了,身体依旧疲惫,不得已换个姿势,把重心轮流放在两条腿上,好歹撑着完成了上午的工作。 盛华博物馆不是西秦博物馆这种大型国有单位,侯董出于个人爱好,对博物馆一向不吝资金,因此馆里也不设食堂,午餐是在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餐馆订的外卖,味道很不错。 苏嘉跟几名同事边吃饭边交流馆里八卦,交换着对菜色的看法和自己的口味,谈论某些大家共同认识的人最近在做什么——古城的文博圈子就这么大,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联系。 她是新人,想要快速融入这里,就不能试图在这种时候立异标新。同事们暂时也看不出架子和派别来,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 吃过午饭,有人出门溜达,更多的人则选择在办公室休息。苏嘉也抱着抱枕趴在办公桌上补眠——她今天格外困倦,只得以大病初愈的借口拒绝同事们出门游玩的邀请。 空调在舒适的温度区间嗡鸣,桌上摆着成摞铜版纸印刷的精美大画册,正是博物馆往年所办展览的策展方案和陈设照片,围出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半明半昧中,灵魂进入一种微妙的混沌状态,短暂与漫长、清晰与蒙昧、光明与黑暗……在这个瞬间是一体的:道生一,一生二;与此同时,地法天,天法道。 电光火石般,有什么在脑海中闪过。这一次她没有忽略掉,而是牢牢抓住了那个讯息! 猛地从桌面上抬起头来,抓起笔在一沓空白稿纸上快速书写。来不及思考,她只能用最简略的语言尽量记下每一个细节。无数情节在心头涌动,无数念头争先恐后地想要出现在纸上,唯恐被忽略被抹杀。 这一写就是十多分钟,稿纸换了一张又一张,凌乱地撒在桌面上。直到落下最后一个句号,苏嘉才惊觉自己胳膊酸得像是举了千斤巨石,精神上更是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慢慢收集起稿纸,怔怔看着上面凌乱字迹——终于想起了昨晚那个令她哭了半夜的梦。过于激烈的情绪让她手都在发抖,不得不起身走出博物馆,走在大雁塔广场灼烈的阳光下,才稍稍压下从心底里冒出的寒气。 她靠在博物馆门前的石柱上发怔,没留心眼前多了一个人。 “怎么了?”一只手碰了碰她额头,被太阳晒得滚烫,她竟没意识到这一点,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他也应该在古大食堂解决了午餐,就在沈老先生的办公室午休来着,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说了在想你啊。”昨晚过后,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冰山面瘫脸,只在说话时眉眼柔和了些。这样冷硬的姿态,却意外令人生出踏实感。 其实是放心不下,纵然她一再强调自己无事,他仍是想趁着中午过来看一看。目睹她神思不属的模样,他庆幸自己来对了。 苏嘉带他进入场馆,示意他在走廊的椅子上等一等,自己蹑手蹑脚地走进办公室,取了那一沓稿纸出来,神情沉重地交给他看。 “我昨晚梦见的。” 字迹潦草,行间距错乱,语句更是支离破碎,往往上一句还没有写完,下一句就跟了上去。大量的简写,字母代替……种种因素令阅读变得极为困难,但他并没有抱怨什么,握着她冰凉的手细细阅读那轻飘飘的纸上几页文字。 纸上是关于“那个世界”,关于苏绮与李豫、周初蕾等人的后续故事。 他们离开后,苏绮依照约定收养了周初蕾,并且按照计划将“唯我堂”分割蚕食,她手中所掌握的势力一跃而成为新的江湖势力体系下名列前茅的佼佼者。 没有了寻找兄长的压力,这一次她再习练“风月情浓”的内功心法,便没有求快,更因苏嘉补上了心法中的漏洞,稳扎稳打。纵然不及原著中那般高绝,却也足以自保,甚至在江湖上争得一席之地了。 苏绮对权柄的渴望是瞒不住人的,潞王李豫对此无法理解:在他看来,他的妻子依靠他就可以享受世上最好的一切,不需要再做别的事情了。她对权力的渴望,乃是出自于对他的不信任。 对苏绮而言,依附于李豫的生活的确轻松优渥,但她总感到不满足。譬如在潞州开办女学,譬如在灾荒中赈济流民,这些李豫都可以帮她做到,但他的理由是“阿绮是我的妻子”,而不是“阿绮做的是对的”。 他愿意宠着她,愿意包容她,却无法认同她,与她在精神上达到共鸣。 一如原著中两人渐行渐远,两个秉持着不同观念的灵魂或许可以相爱,却始终无法相知。当双方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坚持,龃龉自然而然地发生。 在苏绮怀孕期间,李豫开始宠爱后宅里那些柔媚可爱的女子,纵然心头记挂着的永远是妻子,在他的观念中,能独宠妻子数年已是难得的忠贞了。他是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习惯被人顺从,而不是顺从别人的生活。 他试图通过这种手段打磨掉苏绮的棱角,使她成为理想中妻子的模样。但苏绮怎么可能如她所愿? 感谢濮阳那十年的教导,她没有选择原著中“刚极易折,强极则辱”的做法,而是在生下儿子后,整合手中力量——李豫曾将潞王府一般势力亲手交给她,想要收回时已经迟了。 她耐心十足,抓住李豫每一次因心软而露出的破绽,一步一步占据优势地位。几年后,潞王夫妻已势同水火,苏绮也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做她一直想做的事。 那些事情如此困难,以至于苏绮步履维艰,但她从未放弃。她的进展缓慢到李豫误以为她已放弃了那些狂妄的想法,夫妻二人暂时和好,生下了他们的小女儿——只要苏绮愿意稍一低头,李豫一眼都不愿意都看别的后宅女子一眼。 体弱的天华帝驾崩,比原著中晚了十多年,潞王即位,潞王妃被册封为皇后。放松了警惕的李豫没有意识到苏绮已将势力悄然延伸到朝堂之上,她最有力的帮手周初蕾逐渐成长,隐隐有上官婉儿之势。 以宦官和投机者为主要成员的“后党”遍布朝廷上下,朝廷的“中流砥柱”们连续弹劾皇后,鼓动废后。李豫本可一纸诏书废后,可他终究舍不得;正如苏绮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他毙于掌下,但她也舍不得。 这种微妙的态势下,苏绮耗费将近二十年时间慢慢布局,在民间大量开办女学,鼓励工商,开启民智。到李豫驾崩时,她已成了朝廷诸公笔端的妖妃奸后,却也在民间拥有非同寻常的威望。 太子即位,苏绮母后临朝听政,更是加深了对权柄的掌控,周初蕾公然现身朝堂之上参与议政。苏太后甚至开办女科举,吸收女性进入官僚系统——这几乎触到了整个世界的逆鳞。 皇帝相信父亲与大儒们的说法,视母亲为武后再世,一心防范着她和她的新政。 母子相争,苏绮一时心软,还政于小皇帝,唯一的要求便是请他将新政继续下去。但很快,初握权柄的小皇帝体味到了权力的美味,他恐惧着强力的母亲,害怕她有一日夺回权柄,于是他决定剪除母亲的羽翼。 女相周初蕾惨死狱中,苏太后亲自选拔的女官们或遭放逐,或遭贬斥。一时间风声鹤唳,苏太后终于意识到若她再让,这世上女子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比她掌权之前更悲惨凄苦。 于是苏太后发动政变,软禁小皇帝,自立为女皇。为保证新政能够延续下去,立女儿为皇太女,以雷霆手段消灭反对的声音,新政以前所未有的顺利推行下去。 濮阳看完,神色复杂地凝视她,没有丝毫怀疑故事的真实性——那本就是她创造的世界,冥冥中与她有所联系,真是再正常不过了。过了很久他才叹口气:“别难过,这是阿绮的选择,她没有后悔不是么?” 是了,这一次苏绮并没有后悔。生命走到尽头之时,她回顾自己的一生,对女儿道:“在我小时候,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甚至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都还以为与你父亲的爱情便是全部。” 直到她那惊鸿一现的堂姐将她从美梦中惊醒,她才记起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不敢保证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的,但她敢说,现在这个国家比先前更好——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越来越少,蒙昧又凄惨的女性越来越少,男性亦因此而获益。 她甚至在去世前为那个国家留下了君主立宪制度的种子,在合适的时机,便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也许那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要经历更多的阵痛和流血死亡,但最终出生的,会是一个崭新的、更好的世界。 濮阳明白苏嘉的心结在哪里,抱住她柔声安抚:“那个世界早已脱离你的掌控,你不要自责。阿绮和初蕾都过得很幸福。” 有人猜测寡居的苏太后失去了丈夫,纵风光无限又该是如何凄凉。而身为女帝的苏绮与亲子反目,又该是何等失败。可是,有谁规定女子的幸福就一定系于丈夫、儿子身上?心怀天下的人,从来不会囿于短暂而脆弱的情感。 这一点,反而是苏嘉没有看透,她仍在为苏绮与周初蕾难过,直到被濮阳点醒。 见她仍是目光黯淡,他飞快地在她脖颈上啃一口,在她惊呼中低笑:“可是又害怕我记起自己不是真正的人?”他是她的造物,上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心灰若死,几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注视着她,坚定而温柔地道:“我与那个濮阳已是两个人了。脱离那个世界之后,我不会再一生都是悲剧。因为这一次,濮阳爱上的人,是你。” “我爱你。” 096 我爱你 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熟悉盛华博物馆所有的馆藏文物和曾经办过的展览。苏嘉抱着馆藏文物登记册,先从展厅开始,一件一件地对照过去,记下两处细微到很难发现的说明牌错误,就觉得腿脚酸麻得厉害。 在心底偷偷抱怨了一下狼崽子心黑手狠,又不大好意思起来。正想着,仿佛要心有灵犀似的,j就收到了狼崽子的短消息: 哪哪都不舒服啊!好想一觉睡上三天什么都不管……手里却很快回复: 苏嘉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下,红着脸匆忙回了一句以自己为之骄傲的自控把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 精神是振奋了,身体依旧疲惫,不得已换个姿势,把重心轮流放在两条腿上,好歹撑着完成了上午的工作。 盛华博物馆不是西秦博物馆这种大型国有单位,侯董出于个人爱好,对博物馆一向不吝资金,因此馆里也不设食堂,午餐是在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餐馆订的外卖,味道很不错。 苏嘉跟几名同事边吃饭边交流馆里八卦,交换着对菜色的看法和自己的口味,谈论某些大家共同认识的人最近在做什么——古城的文博圈子就这么大,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联系。 她是新人,想要快速融入这里,就不能试图在这种时候立异标新。同事们暂时也看不出架子和派别来,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 吃过午饭,有人出门溜达,更多的人则选择在办公室休息。苏嘉也抱着抱枕趴在办公桌上补眠——她今天格外困倦,只得以大病初愈的借口拒绝同事们出门游玩的邀请。 空调在舒适的温度区间嗡鸣,桌上摆着成摞铜版纸印刷的精美大画册,正是博物馆往年所办展览的策展方案和陈设照片,围出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半明半昧中,灵魂进入一种微妙的混沌状态,短暂与漫长、清晰与蒙昧、光明与黑暗……在这个瞬间是一体的:道生一,一生二;与此同时,地法天,天法道。 电光火石般,有什么在脑海中闪过。这一次她没有忽略掉,而是牢牢抓住了那个讯息! 猛地从桌面上抬起头来,抓起笔在一沓空白稿纸上快速书写。来不及思考,她只能用最简略的语言尽量记下每一个细节。无数情节在心头涌动,无数念头争先恐后地想要出现在纸上,唯恐被忽略被抹杀。 这一写就是十多分钟,稿纸换了一张又一张,凌乱地撒在桌面上。直到落下最后一个句号,苏嘉才惊觉自己胳膊酸得像是举了千斤巨石,精神上更是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慢慢收集起稿纸,怔怔看着上面凌乱字迹——终于想起了昨晚那个令她哭了半夜的梦。过于激烈的情绪让她手都在发抖,不得不起身走出博物馆,走在大雁塔广场灼烈的阳光下,才稍稍压下从心底里冒出的寒气。 她靠在博物馆门前的石柱上发怔,没留心眼前多了一个人。 “怎么了?”一只手碰了碰她额头,被太阳晒得滚烫,她竟没意识到这一点,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他也应该在古大食堂解决了午餐,就在沈老先生的办公室午休来着,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说了在想你啊。”昨晚过后,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冰山面瘫脸,只在说话时眉眼柔和了些。这样冷硬的姿态,却意外令人生出踏实感。 其实是放心不下,纵然她一再强调自己无事,他仍是想趁着中午过来看一看。目睹她神思不属的模样,他庆幸自己来对了。 苏嘉带他进入场馆,示意他在走廊的椅子上等一等,自己蹑手蹑脚地走进办公室,取了那一沓稿纸出来,神情沉重地交给他看。 “我昨晚梦见的。” 字迹潦草,行间距错乱,语句更是支离破碎,往往上一句还没有写完,下一句就跟了上去。大量的简写,字母代替……种种因素令阅读变得极为困难,但他并没有抱怨什么,握着她冰凉的手细细阅读那轻飘飘的纸上几页文字。 纸上是关于“那个世界”,关于苏绮与李豫、周初蕾等人的后续故事。 他们离开后,苏绮依照约定收养了周初蕾,并且按照计划将“唯我堂”分割蚕食,她手中所掌握的势力一跃而成为新的江湖势力体系下名列前茅的佼佼者。 没有了寻找兄长的压力,这一次她再习练“风月情浓”的内功心法,便没有求快,更因苏嘉补上了心法中的漏洞,稳扎稳打。纵然不及原著中那般高绝,却也足以自保,甚至在江湖上争得一席之地了。 苏绮对权柄的渴望是瞒不住人的,潞王李豫对此无法理解:在他看来,他的妻子依靠他就可以享受世上最好的一切,不需要再做别的事情了。她对权力的渴望,乃是出自于对他的不信任。 对苏绮而言,依附于李豫的生活的确轻松优渥,但她总感到不满足。譬如在潞州开办女学,譬如在灾荒中赈济流民,这些李豫都可以帮她做到,但他的理由是“阿绮是我的妻子”,而不是“阿绮做的是对的”。 他愿意宠着她,愿意包容她,却无法认同她,与她在精神上达到共鸣。 一如原著中两人渐行渐远,两个秉持着不同观念的灵魂或许可以相爱,却始终无法相知。当双方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坚持,龃龉自然而然地发生。 在苏绮怀孕期间,李豫开始宠爱后宅里那些柔媚可爱的女子,纵然心头记挂着的永远是妻子,在他的观念中,能独宠妻子数年已是难得的忠贞了。他是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习惯被人顺从,而不是顺从别人的生活。 他试图通过这种手段打磨掉苏绮的棱角,使她成为理想中妻子的模样。但苏绮怎么可能如她所愿? 感谢濮阳那十年的教导,她没有选择原著中“刚极易折,强极则辱”的做法,而是在生下儿子后,整合手中力量——李豫曾将潞王府一般势力亲手交给她,想要收回时已经迟了。 她耐心十足,抓住李豫每一次因心软而露出的破绽,一步一步占据优势地位。几年后,潞王夫妻已势同水火,苏绮也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做她一直想做的事。 那些事情如此困难,以至于苏绮步履维艰,但她从未放弃。她的进展缓慢到李豫误以为她已放弃了那些狂妄的想法,夫妻二人暂时和好,生下了他们的小女儿——只要苏绮愿意稍一低头,李豫一眼都不愿意都看别的后宅女子一眼。 体弱的天华帝驾崩,比原著中晚了十多年,潞王即位,潞王妃被册封为皇后。放松了警惕的李豫没有意识到苏绮已将势力悄然延伸到朝堂之上,她最有力的帮手周初蕾逐渐成长,隐隐有上官婉儿之势。 以宦官和投机者为主要成员的“后党”遍布朝廷上下,朝廷的“中流砥柱”们连续弹劾皇后,鼓动废后。李豫本可一纸诏书废后,可他终究舍不得;正如苏绮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他毙于掌下,但她也舍不得。 这种微妙的态势下,苏绮耗费将近二十年时间慢慢布局,在民间大量开办女学,鼓励工商,开启民智。到李豫驾崩时,她已成了朝廷诸公笔端的妖妃奸后,却也在民间拥有非同寻常的威望。 太子即位,苏绮母后临朝听政,更是加深了对权柄的掌控,周初蕾公然现身朝堂之上参与议政。苏太后甚至开办女科举,吸收女性进入官僚系统——这几乎触到了整个世界的逆鳞。 皇帝相信父亲与大儒们的说法,视母亲为武后再世,一心防范着她和她的新政。 母子相争,苏绮一时心软,还政于小皇帝,唯一的要求便是请他将新政继续下去。但很快,初握权柄的小皇帝体味到了权力的美味,他恐惧着强力的母亲,害怕她有一日夺回权柄,于是他决定剪除母亲的羽翼。 女相周初蕾惨死狱中,苏太后亲自选拔的女官们或遭放逐,或遭贬斥。一时间风声鹤唳,苏太后终于意识到若她再让,这世上女子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比她掌权之前更悲惨凄苦。 于是苏太后发动政变,软禁小皇帝,自立为女皇。为保证新政能够延续下去,立女儿为皇太女,以雷霆手段消灭反对的声音,新政以前所未有的顺利推行下去。 濮阳看完,神色复杂地凝视她,没有丝毫怀疑故事的真实性——那本就是她创造的世界,冥冥中与她有所联系,真是再正常不过了。过了很久他才叹口气:“别难过,这是阿绮的选择,她没有后悔不是么?” 是了,这一次苏绮并没有后悔。生命走到尽头之时,她回顾自己的一生,对女儿道:“在我小时候,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甚至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都还以为与你父亲的爱情便是全部。” 直到她那惊鸿一现的堂姐将她从美梦中惊醒,她才记起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不敢保证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的,但她敢说,现在这个国家比先前更好——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越来越少,蒙昧又凄惨的女性越来越少,男性亦因此而获益。 她甚至在去世前为那个国家留下了君主立宪制度的种子,在合适的时机,便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也许那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要经历更多的阵痛和流血死亡,但最终出生的,会是一个崭新的、更好的世界。 濮阳明白苏嘉的心结在哪里,抱住她柔声安抚:“那个世界早已脱离你的掌控,你不要自责。阿绮和初蕾都过得很幸福。” 有人猜测寡居的苏太后失去了丈夫,纵风光无限又该是如何凄凉。而身为女帝的苏绮与亲子反目,又该是何等失败。可是,有谁规定女子的幸福就一定系于丈夫、儿子身上?心怀天下的人,从来不会囿于短暂而脆弱的情感。 这一点,反而是苏嘉没有看透,她仍在为苏绮与周初蕾难过,直到被濮阳点醒。 见她仍是目光黯淡,他飞快地在她脖颈上啃一口,在她惊呼中低笑:“可是又害怕我记起自己不是真正的人?”他是她的造物,上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心灰若死,几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注视着她,坚定而温柔地道:“我与那个濮阳已是两个人了。脱离那个世界之后,我不会再一生都是悲剧。因为这一次,濮阳爱上的人,是你。” “我爱你。” 097 年轻人要学会克制自己 缓了一阵子,苏嘉感觉自己好点了,催濮阳回学校去:“下午上班时间快到了。” 气得濮阳咬牙切齿:“你个没良心的!”他巴巴地赶来看她好不好,她一点好处也不给他,拉着他看了那么个让人头疼的故事,就又催着他回去了。 过河拆桥也不带这么快的。 苏嘉有恃无恐,笑着推他起来,“乖啦,快回去吧~” 他不挪步,低头在她颈子上狠狠咬一口,却又在她呼痛之前便撤去大部分力道,叼着那一小块皮肉舔吻吸啜。 苏嘉腿都软了,环着他的腰低喊:“你放开!”这是在博物馆的公共区域,沿走廊往前是展厅,向右一拐便是办公区,人来人往的,再加上摄像头……她想一想都觉得耻度要爆掉了好吗! 也不知道濮阳这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厚脸皮的,埋头在她颈间低低地笑,笑完还问她:“你怎么如此害羞?” “你才害羞!” 苏嘉向后一步跳开,撇开头不看他。从前她当他是小孩子,总是试图调戏他,就显得特别无赖无耻。可除了从前暗恋过的二次元男神外,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一段完整的感情,如何能不珍惜,如何能不害羞? 眼神柔和地看了她一会儿,濮阳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重新把她揽进怀里轻声道:“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害羞。”顿了顿,又说道,“你若不喜欢可以告诉我,我必不勉强你。” 苏嘉眼神飘了半晌,终于还是定下了,小声说:“我喜欢啊……” 她怎么会不喜欢呢?牵手、拥抱、亲吻,每一次接触都让她欣喜万分。她现在相信恋爱会降低人的智商了,因为与对方相关的所有,即便只是一个词、一个音符,都能勾起她愉悦的心情,不论场合地露出傻笑来。 更不要说是他本人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这种巨大的幸福时常让她觉得不真实。“人要惜福,你的感情,我也要省着点用。”过于激烈的感情总让人有下一刻就要燃烧殆尽的危机感,细水长流才是正理。 她找了个理由试图糊弄过去,却见濮阳波澜不惊的面上缓缓露出一丝痛色,仿佛她适才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一点一点泛出来,最后扩散到整个湖面。 幼年时同家人的疏离终究还是形成了阴影,她觉得所有感情都是有一定数量的,唯恐提前挥霍完了,日后便没得用。 可是,她本不该担心这个啊。真正被爱着的人,是不会这样没有安全感的。 他摸着她的头发,认真道:“不用省着。嘉嘉,我对你的爱,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更多一点。”感情是没法储存的啊,但可以增长,也可以永不磨灭。 “你说的啊!”苏嘉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落在他手心里。她笑着要把这句话记下来,“我的天呐,你怎么这么肉麻!” “……”这就叫狗咬吕洞宾。 两人又腻了一会儿,濮阳终于动身回学校去了,苏嘉看看时间,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热心大姐,每天这个时候负责给大家冲咖啡。见她进来,努努嘴,示意桌上有一杯白咖啡。 还有人趴在桌上补觉,苏嘉也不敢说话,笑着朝大姐合十鞠躬,就收获了一枚意味深长的眼神。 坐在桌前,回想着大姐的眼神,手摸上脖子,猛地一僵,脸色绯红——狼崽子在她脖子上留了个吻痕!她一鞠躬,衬衫衣领滑动,恰好被大姐看见了。 “今天回去,饶不了他!”苏嘉暗暗咬牙。这么热的天,还要把衬衫最上面那颗扣子扣上,心里的小人泪流满面。 然而这天晚上苏嘉并没有成功教训到狼崽子,反是濮阳掐着她的腰逼问:“工作时间不许说想你,那要什么时候说?” 两个人滚作一团,大汗淋漓,苏嘉听得到他说话,但脑子里一片浆糊,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抽着气道:“当然是,现、现在啊!” 事后她十分后悔这样不清醒的回答,但这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随口一句话会引来怎样的后果。 他眼里着了火,任她又哭又求都不顶用,把她酱酱了又酿酿,抱过来又翻过去,摆出所有他能想得到的花样来。 到后来她累得连指尖都不愿意动一下,嗓子更是早就喊哑了,他才肯结束这一场酣畅异常的情事,抱着她去清洗。 体力不对等总是吃亏,苏嘉决心拾起健身的习惯,总有一天要修炼成“磨人的小妖精”来打败他。 濮阳不晓得她转着这样的心思,看她明显困倦又不愿意立刻睡着,一定要拉着他说话,便道:“你想不想写完《绮罗碎》?” 睡意尽去,苏嘉仰头盯着他,一时踌躇。 他在这种时候笑得格外多,就好像白天那个冰山脸不是他一样,一下一下抚着她脊背道:“别怕,别怕,我没有生气。” 在她看来,《绮罗碎》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忌。但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十年的成长与爱恋使他拥有足够博大的胸襟。 “你喜欢写东西,就不要因为害怕我生气而放弃。”她还在眼巴巴仰头看他,他低头亲亲她,继续说,“把故事写完吧,我也想看。” “那我去修大纲,改文。”这一次她才不要写濮阳爱上了苏绮呢,他是她的!她手脚并用地缠住他,又摸又蹭地道,“谢谢你啊,濮阳哥哥。” 濮阳近来愈发经不起撩了,在她缠上来的时候就需要默念武功心法来保持平静,再听她这样一说,哪里还忍得住?一翻身用双臂困住她,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笑。 苏嘉一看就被迷得七荤八素,白天的时候发下要找他算账的誓言也忘了,刚刚哭喊着求饶的惨烈情状也抛之脑后,主动凑上去吻他,“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于是,第二天她只好顶着黑眼圈去上班,办公室大姐笑得越发意味深长。 过了几天,濮阳收到一个国际快件。接到电话时,他正在给本科生上课。 他的课上女生格外多,就连男生也少有逃课的,可听课质量就很值得商榷了——偷拍的,画素描和漫画的,还有交头接耳探讨他究竟有没有女朋友的,都当他没有发现么? 走下讲台,从埋头画画的女生手里抽出神似他的Q版小人漫画来,在那姑娘惊恐的目光中道:“画得不错,送给我可好?” 小姑娘涨红了脸,连连点头。 拿着漫画拐个弯,敲敲桌子,“在我的课上,请不要玩手机。”偷拍的姑娘放下手机,庆幸他没有立即逼着她删掉。 最后,他回到讲台上,意有所指地看后排一对小情侣一眼,开始宣布课堂纪律:“以后在我的课上,请不要玩手机,不要写画与课堂无关的东西,也不要试图打探老师的隐私。” 讲台下一片嗡嗡声,一个男生突然喊道:“那么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满堂哄笑。 濮阳待笑声小了点,才问道:“是不是满足了你们的好奇心,就可以好好听课了?” “是~!”拖长了声音的回答,尾音里都带着笑。 “我有女朋友。算起来,她还是你们的学姐。”说起她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一瞬,眉目生辉。 然后不顾底下一片“没希望了”的哀嚎和“真爱啊”的尖叫,敲敲黑板,“好了,请注意这个字的演变……” 调到静音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濮阳扫了一眼上头显示的号码,按下拒接键,话音丝毫未有停顿,旁征博引地讲完了这个字的演变规律。 下课后回到沈教授办公室,洗去手上粉笔灰,才要回拨电话,沈老发话了:“刚刚小刘去收发室取快递,看见有你的包裹,就顺手给带回来了。” 一个大大的包裹,包装得十分严实。看发件地址是意大利,濮阳就知道是君侯答应寄来的巧克力了。 沈老先生刚刚看了一篇不错的论文,这会儿心情不错,溜达过来一看:“意大利?什么东西啊?” “巧克力。”濮阳从抽屉里找出小刀拆包裹,“看样子不少,您带一盒回去给沈欢——”好歹掐住了“姐姐”二字没叫出来。沈欢今年才大二,比他小。 说话间手起刀落划开外包装,露出里头绑着精致缎带的牛皮纸盒来。一共是三盒,只看外包装的话看不出区别来,只好一个一个打开看。 沈老先生接过一盒帮他开,濮阳开了两盒,一盒是榛仁巧克力,另外一盒是酒心的。“先生您挑一盒拿走——” 话说到一半就发现沈老先生僵在那里,用一种特别奇怪的目光看他。过了好一阵,老先生才慢悠悠道:“年轻人,要节制一点啊。”带上酒心巧克力回自己办公桌旁,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濮阳看他放下的那只盒子:里头是两本精美的漫画书。 然而封面上哥特风格的房间,被捆缚成奇怪形状的少年,皮衣皮靴、手持皮鞭的少女……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漫画书啊! 濮阳脸黑了:“君、十、七!” 097 年轻人要学会克制自己 缓了一阵子,苏嘉感觉自己好点了,催濮阳回学校去:“下午上班时间快到了。” 气得濮阳咬牙切齿:“你个没良心的!”他巴巴地赶来看她好不好,她一点好处也不给他,拉着他看了那么个让人头疼的故事,就又催着他回去了。 过河拆桥也不带这么快的。 苏嘉有恃无恐,笑着推他起来,“乖啦,快回去吧~” 他不挪步,低头在她颈子上狠狠咬一口,却又在她呼痛之前便撤去大部分力道,叼着那一小块皮肉舔吻吸啜。 苏嘉腿都软了,环着他的腰低喊:“你放开!”这是在博物馆的公共区域,沿走廊往前是展厅,向右一拐便是办公区,人来人往的,再加上摄像头……她想一想都觉得耻度要爆掉了好吗! 也不知道濮阳这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厚脸皮的,埋头在她颈间低低地笑,笑完还问她:“你怎么如此害羞?” “你才害羞!” 苏嘉向后一步跳开,撇开头不看他。从前她当他是小孩子,总是试图调戏他,就显得特别无赖无耻。可除了从前暗恋过的二次元男神外,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一段完整的感情,如何能不珍惜,如何能不害羞? 眼神柔和地看了她一会儿,濮阳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重新把她揽进怀里轻声道:“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害羞。”顿了顿,又说道,“你若不喜欢可以告诉我,我必不勉强你。” 苏嘉眼神飘了半晌,终于还是定下了,小声说:“我喜欢啊……” 她怎么会不喜欢呢?牵手、拥抱、亲吻,每一次接触都让她欣喜万分。她现在相信恋爱会降低人的智商了,因为与对方相关的所有,即便只是一个词、一个音符,都能勾起她愉悦的心情,不论场合地露出傻笑来。 更不要说是他本人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这种巨大的幸福时常让她觉得不真实。“人要惜福,你的感情,我也要省着点用。”过于激烈的感情总让人有下一刻就要燃烧殆尽的危机感,细水长流才是正理。 她找了个理由试图糊弄过去,却见濮阳波澜不惊的面上缓缓露出一丝痛色,仿佛她适才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一点一点泛出来,最后扩散到整个湖面。 幼年时同家人的疏离终究还是形成了阴影,她觉得所有感情都是有一定数量的,唯恐提前挥霍完了,日后便没得用。 可是,她本不该担心这个啊。真正被爱着的人,是不会这样没有安全感的。 他摸着她的头发,认真道:“不用省着。嘉嘉,我对你的爱,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更多一点。”感情是没法储存的啊,但可以增长,也可以永不磨灭。 “你说的啊!”苏嘉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落在他手心里。她笑着要把这句话记下来,“我的天呐,你怎么这么肉麻!” “……”这就叫狗咬吕洞宾。 两人又腻了一会儿,濮阳终于动身回学校去了,苏嘉看看时间,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热心大姐,每天这个时候负责给大家冲咖啡。见她进来,努努嘴,示意桌上有一杯白咖啡。 还有人趴在桌上补觉,苏嘉也不敢说话,笑着朝大姐合十鞠躬,就收获了一枚意味深长的眼神。 坐在桌前,回想着大姐的眼神,手摸上脖子,猛地一僵,脸色绯红——狼崽子在她脖子上留了个吻痕!她一鞠躬,衬衫衣领滑动,恰好被大姐看见了。 “今天回去,饶不了他!”苏嘉暗暗咬牙。这么热的天,还要把衬衫最上面那颗扣子扣上,心里的小人泪流满面。 然而这天晚上苏嘉并没有成功教训到狼崽子,反是濮阳掐着她的腰逼问:“工作时间不许说想你,那要什么时候说?” 两个人滚作一团,大汗淋漓,苏嘉听得到他说话,但脑子里一片浆糊,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抽着气道:“当然是,现、现在啊!” 事后她十分后悔这样不清醒的回答,但这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随口一句话会引来怎样的后果。 他眼里着了火,任她又哭又求都不顶用,把她酱酱了又酿酿,抱过来又翻过去,摆出所有他能想得到的花样来。 到后来她累得连指尖都不愿意动一下,嗓子更是早就喊哑了,他才肯结束这一场酣畅异常的情事,抱着她去清洗。 体力不对等总是吃亏,苏嘉决心拾起健身的习惯,总有一天要修炼成“磨人的小妖精”来打败他。 濮阳不晓得她转着这样的心思,看她明显困倦又不愿意立刻睡着,一定要拉着他说话,便道:“你想不想写完《绮罗碎》?” 睡意尽去,苏嘉仰头盯着他,一时踌躇。 他在这种时候笑得格外多,就好像白天那个冰山脸不是他一样,一下一下抚着她脊背道:“别怕,别怕,我没有生气。” 在她看来,《绮罗碎》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忌。但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十年的成长与爱恋使他拥有足够博大的胸襟。 “你喜欢写东西,就不要因为害怕我生气而放弃。”她还在眼巴巴仰头看他,他低头亲亲她,继续说,“把故事写完吧,我也想看。” “那我去修大纲,改文。”这一次她才不要写濮阳爱上了苏绮呢,他是她的!她手脚并用地缠住他,又摸又蹭地道,“谢谢你啊,濮阳哥哥。” 濮阳近来愈发经不起撩了,在她缠上来的时候就需要默念武功心法来保持平静,再听她这样一说,哪里还忍得住?一翻身用双臂困住她,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笑。 苏嘉一看就被迷得七荤八素,白天的时候发下要找他算账的誓言也忘了,刚刚哭喊着求饶的惨烈情状也抛之脑后,主动凑上去吻他,“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于是,第二天她只好顶着黑眼圈去上班,办公室大姐笑得越发意味深长。 过了几天,濮阳收到一个国际快件。接到电话时,他正在给本科生上课。 他的课上女生格外多,就连男生也少有逃课的,可听课质量就很值得商榷了——偷拍的,画素描和漫画的,还有交头接耳探讨他究竟有没有女朋友的,都当他没有发现么? 走下讲台,从埋头画画的女生手里抽出神似他的Q版小人漫画来,在那姑娘惊恐的目光中道:“画得不错,送给我可好?” 小姑娘涨红了脸,连连点头。 拿着漫画拐个弯,敲敲桌子,“在我的课上,请不要玩手机。”偷拍的姑娘放下手机,庆幸他没有立即逼着她删掉。 最后,他回到讲台上,意有所指地看后排一对小情侣一眼,开始宣布课堂纪律:“以后在我的课上,请不要玩手机,不要写画与课堂无关的东西,也不要试图打探老师的隐私。” 讲台下一片嗡嗡声,一个男生突然喊道:“那么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满堂哄笑。 濮阳待笑声小了点,才问道:“是不是满足了你们的好奇心,就可以好好听课了?” “是~!”拖长了声音的回答,尾音里都带着笑。 “我有女朋友。算起来,她还是你们的学姐。”说起她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一瞬,眉目生辉。 然后不顾底下一片“没希望了”的哀嚎和“真爱啊”的尖叫,敲敲黑板,“好了,请注意这个字的演变……” 调到静音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濮阳扫了一眼上头显示的号码,按下拒接键,话音丝毫未有停顿,旁征博引地讲完了这个字的演变规律。 下课后回到沈教授办公室,洗去手上粉笔灰,才要回拨电话,沈老发话了:“刚刚小刘去收发室取快递,看见有你的包裹,就顺手给带回来了。” 一个大大的包裹,包装得十分严实。看发件地址是意大利,濮阳就知道是君侯答应寄来的巧克力了。 沈老先生刚刚看了一篇不错的论文,这会儿心情不错,溜达过来一看:“意大利?什么东西啊?” “巧克力。”濮阳从抽屉里找出小刀拆包裹,“看样子不少,您带一盒回去给沈欢——”好歹掐住了“姐姐”二字没叫出来。沈欢今年才大二,比他小。 说话间手起刀落划开外包装,露出里头绑着精致缎带的牛皮纸盒来。一共是三盒,只看外包装的话看不出区别来,只好一个一个打开看。 沈老先生接过一盒帮他开,濮阳开了两盒,一盒是榛仁巧克力,另外一盒是酒心的。“先生您挑一盒拿走——” 话说到一半就发现沈老先生僵在那里,用一种特别奇怪的目光看他。过了好一阵,老先生才慢悠悠道:“年轻人,要节制一点啊。”带上酒心巧克力回自己办公桌旁,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濮阳看他放下的那只盒子:里头是两本精美的漫画书。 然而封面上哥特风格的房间,被捆缚成奇怪形状的少年,皮衣皮靴、手持皮鞭的少女……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漫画书啊! 濮阳脸黑了:“君、十、七!” 098 幸福生活(正文大结局) 何田田早上刚跟刘子玉吵了一架,无精打采的,看见短信,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 天雷滚滚,何田田傻了。也顾不上才刚刚吵过架,立刻就给刘子玉打过去:“咱俩什么时候去领证?” “……”天上掉馅饼,刘子玉被砸晕了。追问几句,听明白了来龙去脉,简直想立刻把苏嘉供起来早晚三炷香——恩人呐! 何田田挂掉电话飞速回短信。 “怎么了?”瞧着苏嘉脸挂下来了,濮阳温和道。 “我的女人要跟刘子玉去领证,不开心。”苏嘉倒在他腿上哼唧,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是她先“背叛”这段基情的。 濮阳想找点什么堵上她的胡说八道,想了想似乎只有自己的嘴巴最好用,于是机智地堵上了她的嘴。 放开之后,两个人都微喘,不敢再看对方眼神——再看下去,又想抱在一起滚来滚去了。 虽是说好了明天要去领证,各种证件都准备得齐全,濮阳还是有点不放心,又确认一遍:“你想好了?” 明天真的就要去领证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他觉得不大真实。 苏嘉笑得狡黠:“你不放心的话,咱们试试那个?你以身相许的话,我一定会负责的。” 濮阳果断拒绝:“不要!” 她说的是君侯寄来的那两本奇怪漫画。那天在学校被沈教授发现,他真是百口莫辩,第一反应就是扔掉。然而在古大校园的范围里扔这种书……他想了想自己的教师身份,决定带去外面处理。 之后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他帮沈教授校了一些稿子,险些将此事忘掉,顺手拿起包裹就回了家。 近来都是苏嘉回家早,蒸上了米饭,灶上番茄猪肝汤散发着诱人香气,新鲜土豆削了皮泡在水里,嫩生生的空心菜洗净掐成一段又一段的翠绿,就等他回来炒菜了。 濮阳接管了厨房,苏嘉跑出来洗手,一眼看见桌上装着巧克力的盒子,眼睛便是一亮。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苏嘉举着一块巧克力进了厨房喂给他,对味道大加赞赏,另一只手里捏着书,笑道:“原来你好这一口啊,不早说。” 差点被巧克力呛住的美貌青年忽地想到了什么,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般,也不解释,反而轻笑着调戏回去:“你愿意么?” “当然啊!”想到濮阳要像漫画里的少年那样眼泪汪汪地求饶,她的色魔之魂就开始熊熊燃烧了呢!“乖乖听话,姐姐会好好疼你的哟~” “好啊。” 然后,当天晚上苏嘉坏笑着要按着漫画书上的场面做坏事的时候,就被他反手捉住,限制了手也遮了眼睛——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起了坏心思就只好自食其果。 他不复之前轻怜蜜爱,苏嘉觉得灵魂都要被他冲撞散了,耳畔是他低沉的喘息,一声声勾魂夺魄。 她不知道自己意识模糊了多久,只记得意识重归于身体时,他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滑动,过处一片冰凉,她这才发现自己泪痕满面。他柔声道:“别哭,乖。难受么?以后不这样了,我保证。” “你放开我……”手腕一旦被他摸索着放开,她立即紧紧缠住他,哭道:“说好是你的!” 他低笑,哄她:“乖啊,以后让你来欺负我。” 这种时候苏嘉智商总是不够用的,既没有要到时限也没有要到次数,稀里糊涂就被哄过去了。仰头啜着他喉结,“那你……快一点。” 他闻言,呼吸紊乱,几近疯狂。 事后苏嘉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一逮着机会就要求欺负他一回,连结婚登记这种事情都要拿出来谈条件。好在濮阳心志坚定手腕圆滑,每一次不是带开话题,就是坚定拒绝,或者干脆来欺负她,总算没让她得逞。 两对小情侣约好第二天一早在民政局门口碰面。排队登记的人不少,他们去得挺早的,可前面还是排了好几对。 填了表等着叫号和拍照,苏嘉跟何田田叽叽咕咕说话:“哎你跟家里人说了么?” “打算领完证再说。” “哈哈哈哈我也是哎!” 两个人都假装自己是私奔的,玩得很开心。 刘子玉看看濮阳,“她们说的是真的啊?我是见过家长了。”我骄傲! “我当着岳父岳母的面求过婚了。”虽然当时苏嘉并没有答应。 刘子玉完败。 嘻嘻哈哈了好一阵子,到拍照的时候,还是紧张了。照片一出来,濮阳就要求重拍——两个人都是绷着劲儿一脸傻气,简直让人不忍看。 照相的大叔不大高兴,不过还是重新拍了一回。这一回有何田田在一旁逗乐,尽管各种证件照一直都是黑历史的来源,人们戏称民政部门集中了全国手艺最糟糕的摄影师,但出来的成品效果还是挺不错的。 两个人靠在一起,都是温柔微笑的模样,甜蜜简直要从照片里溢出来。 刘子玉激动了:“师傅,我们也要拍成这样的!” 摄影师看他一眼,不说话。 何田田:“主要看脸。”一语成谶,果然被刘子玉大大拉低了照片颜值,看得她几乎都不想结婚了,“天呐!为什么我以前还觉得你挺好看的?” 然而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决定督促刘子玉减肥,“人家读研都瘦了,怎么就你一胖不复返啊?” 刘子玉:“别人读研还谢顶呢!” 众人:“……” 苏嘉同濮阳保持画风一致,尽量维持自己高贵冷艳的状态,假装不认识那两个逗比。 交九块钱,看着钢印“喀”一声砸到红封皮的证书上,感觉人心都被砸实在了一样。 作为一个时刻都想扑倒自家美貌无双的男朋友、但每次扑倒之后都会立刻怂掉的妹子,苏嘉一看这地方濮阳不能拿她怎样,于是故态复萌,又想撩刚刚由男朋友升格为丈夫的濮阳了。 趁着刘子玉跟何田田盖章的工夫,她站在庄严的国徽下面,满面严肃堪比当年加入少先队宣读誓词之时。一只手被濮阳握着,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地蹭。 没过多久濮阳耳朵尖儿就红了,手紧了紧,低声道:“不要乱动。” 有效果哎!给自己点了个赞,再接再厉。然后她就被濮阳拖走了。何田田一回头发现基友已经被拖着走远,登时急了,伸出尔康手:“老攻不要走!” 刘·合法亲老公·子玉顶着登记人员诡异的眼神拉住她,“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您稍安勿躁。” “……”苏嘉感觉自己和基友被这两个男人拆散了。 登记完毕后,也不给她们团聚的机会,两个男人拉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各奔东西,心中默默祈祷日后再不相见——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濮阳没有直接带苏嘉回家,而是去了马家。早有长安影视的律师等在那里,准备与他们商谈购买《绮罗碎》版权事宜。 苏嘉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吓傻了,反应过来后连忙联系编辑时光。时光作为她的责编,自然知道她最近大刀阔斧修文的事情,在得知她有心写完这本书,并审核了新的大纲之后,同苏嘉签了约。 也就是说,现在《绮罗碎》的版权是在网站手里的,长安影视想要购买影视改编权,就要与网站那边打交道。时光手底下管着好几位大神,苏嘉小透明只是众多小透明中的一个,可她竟是第一个遇到影视改编这种好事的。 作者、网站、影视公司,三方干脆开起了电视会议。时光那边请来了网站的常驻法律顾问,长安影视的律师与经理人也是严阵以待,而苏嘉……她这边没有专业律师,只有三尊大神坐镇:马老爷子、马二少还有濮阳。 网站顾问和长安影视的律师你来我往争着条款,苏嘉回头去看濮阳:“长安影视怎么会对《绮罗碎》感兴趣的?” 这不合情理。 纵然这几年网络小说改编影视剧的情形越来越普遍,但能得到机会的要么是拥有大批忠实读者的热门小说如《非楚》,要么就是以轻松搞笑的剧情取胜,改编成网剧。 苏嘉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和风格,要说改编剧,《绮罗碎》绝非热门题材。 濮阳一时没有答话,倒是马致远听到了,笑道:“你以为是濮阳暗箱操作不成?” 看苏嘉一脸“对啊我觉得就是这样”,他笑得更厉害了,“我是商人,选你固然有人情的因素在里头,可若是没有投资价值,即便你是我亲妹妹,我也做不出来砸长安影视招牌的事情。” 长安影视最近购买了一大批网络小说影视版权,《绮罗碎》也因此进入了他的视线。濮阳如今是影视公司的合伙人,听闻马二少有意,自然不会往外推,自然就把苏嘉带过来了。 在作者的全程懵比中,网站与长安影视签好了合同,然后双方同时向作者施压:“好好写呀,写完就可以着手改编剧本了。” 马二少信誓旦旦:“到时候让疏雨带着你。”苏嘉没有改编剧本的经验,是还需要一位师父。 一听可以与偶像作家近距离接触,苏嘉立刻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满血复活,斗志昂扬地表示一定完成任务。于是皆大欢喜。 从马家吃完晚饭出来,薄暮已笼罩了古城。向北看去,正是霓虹灯在夜色中流光溢彩的城墙。濮阳想起他第一次看见这般景象的那个傍晚,那时候他刚来这个世界,无论面上怎样镇定,心底都是凄惶的。 而现在,他牵着心爱之人的手,堂皇走在这座城市里,确信自己可以与她一道实现所有理想,可以给她安定幸福的明天。 苏嘉突然靠过来,“我刚刚有种冲动,想写一篇新文,怎么办?” “那就写啊。”他温煦道,“不过,不许再在角色身上投注过多感情。”尤其是不许再靠着不甘心与冥冥中的力量,将角色拉来这个世界了。 “只有你一个!”苏嘉举手保证,她投注了过多感情,以至于超过了作家对角色该有的分量的,永远只有濮阳一个人。 她踮起脚亲他,“我爱你。”然后拉着他说对下本书的构想,“我想写一写向师姐的故事呢,你陪我去考古书店好不好?” “好。”濮阳忽地抱住苏嘉,不顾她惊叫“啊呀你怎么越来越没羞没臊了!”抓着她双肩吻下去,然后抱起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她被他罕见的急迫逗得咯咯直笑,勾着他的脖子问:“你怎么了呀,濮阳哥哥?”就好像在民政局撩拨他,刚刚又在大路上亲他的事情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濮阳在她耳边低语,“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记得的,永远不会忘记。” 今天是他们新婚的日子啊,不论是《绮罗碎》还是《考古书店》都暂且靠后吧,他们要享受美好的新婚之夜了。 正文完 098 幸福生活(正文大结局) 何田田早上刚跟刘子玉吵了一架,无精打采的,看见短信,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 天雷滚滚,何田田傻了。也顾不上才刚刚吵过架,立刻就给刘子玉打过去:“咱俩什么时候去领证?” “……”天上掉馅饼,刘子玉被砸晕了。追问几句,听明白了来龙去脉,简直想立刻把苏嘉供起来早晚三炷香——恩人呐! 何田田挂掉电话飞速回短信。 “怎么了?”瞧着苏嘉脸挂下来了,濮阳温和道。 “我的女人要跟刘子玉去领证,不开心。”苏嘉倒在他腿上哼唧,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是她先“背叛”这段基情的。 濮阳想找点什么堵上她的胡说八道,想了想似乎只有自己的嘴巴最好用,于是机智地堵上了她的嘴。 放开之后,两个人都微喘,不敢再看对方眼神——再看下去,又想抱在一起滚来滚去了。 虽是说好了明天要去领证,各种证件都准备得齐全,濮阳还是有点不放心,又确认一遍:“你想好了?” 明天真的就要去领证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他觉得不大真实。 苏嘉笑得狡黠:“你不放心的话,咱们试试那个?你以身相许的话,我一定会负责的。” 濮阳果断拒绝:“不要!” 她说的是君侯寄来的那两本奇怪漫画。那天在学校被沈教授发现,他真是百口莫辩,第一反应就是扔掉。然而在古大校园的范围里扔这种书……他想了想自己的教师身份,决定带去外面处理。 之后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他帮沈教授校了一些稿子,险些将此事忘掉,顺手拿起包裹就回了家。 近来都是苏嘉回家早,蒸上了米饭,灶上番茄猪肝汤散发着诱人香气,新鲜土豆削了皮泡在水里,嫩生生的空心菜洗净掐成一段又一段的翠绿,就等他回来炒菜了。 濮阳接管了厨房,苏嘉跑出来洗手,一眼看见桌上装着巧克力的盒子,眼睛便是一亮。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苏嘉举着一块巧克力进了厨房喂给他,对味道大加赞赏,另一只手里捏着书,笑道:“原来你好这一口啊,不早说。” 差点被巧克力呛住的美貌青年忽地想到了什么,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般,也不解释,反而轻笑着调戏回去:“你愿意么?” “当然啊!”想到濮阳要像漫画里的少年那样眼泪汪汪地求饶,她的色魔之魂就开始熊熊燃烧了呢!“乖乖听话,姐姐会好好疼你的哟~” “好啊。” 然后,当天晚上苏嘉坏笑着要按着漫画书上的场面做坏事的时候,就被他反手捉住,限制了手也遮了眼睛——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起了坏心思就只好自食其果。 他不复之前轻怜蜜爱,苏嘉觉得灵魂都要被他冲撞散了,耳畔是他低沉的喘息,一声声勾魂夺魄。 她不知道自己意识模糊了多久,只记得意识重归于身体时,他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滑动,过处一片冰凉,她这才发现自己泪痕满面。他柔声道:“别哭,乖。难受么?以后不这样了,我保证。” “你放开我……”手腕一旦被他摸索着放开,她立即紧紧缠住他,哭道:“说好是你的!” 他低笑,哄她:“乖啊,以后让你来欺负我。” 这种时候苏嘉智商总是不够用的,既没有要到时限也没有要到次数,稀里糊涂就被哄过去了。仰头啜着他喉结,“那你……快一点。” 他闻言,呼吸紊乱,几近疯狂。 事后苏嘉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一逮着机会就要求欺负他一回,连结婚登记这种事情都要拿出来谈条件。好在濮阳心志坚定手腕圆滑,每一次不是带开话题,就是坚定拒绝,或者干脆来欺负她,总算没让她得逞。 两对小情侣约好第二天一早在民政局门口碰面。排队登记的人不少,他们去得挺早的,可前面还是排了好几对。 填了表等着叫号和拍照,苏嘉跟何田田叽叽咕咕说话:“哎你跟家里人说了么?” “打算领完证再说。” “哈哈哈哈我也是哎!” 两个人都假装自己是私奔的,玩得很开心。 刘子玉看看濮阳,“她们说的是真的啊?我是见过家长了。”我骄傲! “我当着岳父岳母的面求过婚了。”虽然当时苏嘉并没有答应。 刘子玉完败。 嘻嘻哈哈了好一阵子,到拍照的时候,还是紧张了。照片一出来,濮阳就要求重拍——两个人都是绷着劲儿一脸傻气,简直让人不忍看。 照相的大叔不大高兴,不过还是重新拍了一回。这一回有何田田在一旁逗乐,尽管各种证件照一直都是黑历史的来源,人们戏称民政部门集中了全国手艺最糟糕的摄影师,但出来的成品效果还是挺不错的。 两个人靠在一起,都是温柔微笑的模样,甜蜜简直要从照片里溢出来。 刘子玉激动了:“师傅,我们也要拍成这样的!” 摄影师看他一眼,不说话。 何田田:“主要看脸。”一语成谶,果然被刘子玉大大拉低了照片颜值,看得她几乎都不想结婚了,“天呐!为什么我以前还觉得你挺好看的?” 然而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决定督促刘子玉减肥,“人家读研都瘦了,怎么就你一胖不复返啊?” 刘子玉:“别人读研还谢顶呢!” 众人:“……” 苏嘉同濮阳保持画风一致,尽量维持自己高贵冷艳的状态,假装不认识那两个逗比。 交九块钱,看着钢印“喀”一声砸到红封皮的证书上,感觉人心都被砸实在了一样。 作为一个时刻都想扑倒自家美貌无双的男朋友、但每次扑倒之后都会立刻怂掉的妹子,苏嘉一看这地方濮阳不能拿她怎样,于是故态复萌,又想撩刚刚由男朋友升格为丈夫的濮阳了。 趁着刘子玉跟何田田盖章的工夫,她站在庄严的国徽下面,满面严肃堪比当年加入少先队宣读誓词之时。一只手被濮阳握着,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地蹭。 没过多久濮阳耳朵尖儿就红了,手紧了紧,低声道:“不要乱动。” 有效果哎!给自己点了个赞,再接再厉。然后她就被濮阳拖走了。何田田一回头发现基友已经被拖着走远,登时急了,伸出尔康手:“老攻不要走!” 刘·合法亲老公·子玉顶着登记人员诡异的眼神拉住她,“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您稍安勿躁。” “……”苏嘉感觉自己和基友被这两个男人拆散了。 登记完毕后,也不给她们团聚的机会,两个男人拉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各奔东西,心中默默祈祷日后再不相见——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濮阳没有直接带苏嘉回家,而是去了马家。早有长安影视的律师等在那里,准备与他们商谈购买《绮罗碎》版权事宜。 苏嘉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吓傻了,反应过来后连忙联系编辑时光。时光作为她的责编,自然知道她最近大刀阔斧修文的事情,在得知她有心写完这本书,并审核了新的大纲之后,同苏嘉签了约。 也就是说,现在《绮罗碎》的版权是在网站手里的,长安影视想要购买影视改编权,就要与网站那边打交道。时光手底下管着好几位大神,苏嘉小透明只是众多小透明中的一个,可她竟是第一个遇到影视改编这种好事的。 作者、网站、影视公司,三方干脆开起了电视会议。时光那边请来了网站的常驻法律顾问,长安影视的律师与经理人也是严阵以待,而苏嘉……她这边没有专业律师,只有三尊大神坐镇:马老爷子、马二少还有濮阳。 网站顾问和长安影视的律师你来我往争着条款,苏嘉回头去看濮阳:“长安影视怎么会对《绮罗碎》感兴趣的?” 这不合情理。 纵然这几年网络小说改编影视剧的情形越来越普遍,但能得到机会的要么是拥有大批忠实读者的热门小说如《非楚》,要么就是以轻松搞笑的剧情取胜,改编成网剧。 苏嘉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和风格,要说改编剧,《绮罗碎》绝非热门题材。 濮阳一时没有答话,倒是马致远听到了,笑道:“你以为是濮阳暗箱操作不成?” 看苏嘉一脸“对啊我觉得就是这样”,他笑得更厉害了,“我是商人,选你固然有人情的因素在里头,可若是没有投资价值,即便你是我亲妹妹,我也做不出来砸长安影视招牌的事情。” 长安影视最近购买了一大批网络小说影视版权,《绮罗碎》也因此进入了他的视线。濮阳如今是影视公司的合伙人,听闻马二少有意,自然不会往外推,自然就把苏嘉带过来了。 在作者的全程懵比中,网站与长安影视签好了合同,然后双方同时向作者施压:“好好写呀,写完就可以着手改编剧本了。” 马二少信誓旦旦:“到时候让疏雨带着你。”苏嘉没有改编剧本的经验,是还需要一位师父。 一听可以与偶像作家近距离接触,苏嘉立刻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满血复活,斗志昂扬地表示一定完成任务。于是皆大欢喜。 从马家吃完晚饭出来,薄暮已笼罩了古城。向北看去,正是霓虹灯在夜色中流光溢彩的城墙。濮阳想起他第一次看见这般景象的那个傍晚,那时候他刚来这个世界,无论面上怎样镇定,心底都是凄惶的。 而现在,他牵着心爱之人的手,堂皇走在这座城市里,确信自己可以与她一道实现所有理想,可以给她安定幸福的明天。 苏嘉突然靠过来,“我刚刚有种冲动,想写一篇新文,怎么办?” “那就写啊。”他温煦道,“不过,不许再在角色身上投注过多感情。”尤其是不许再靠着不甘心与冥冥中的力量,将角色拉来这个世界了。 “只有你一个!”苏嘉举手保证,她投注了过多感情,以至于超过了作家对角色该有的分量的,永远只有濮阳一个人。 她踮起脚亲他,“我爱你。”然后拉着他说对下本书的构想,“我想写一写向师姐的故事呢,你陪我去考古书店好不好?” “好。”濮阳忽地抱住苏嘉,不顾她惊叫“啊呀你怎么越来越没羞没臊了!”抓着她双肩吻下去,然后抱起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她被他罕见的急迫逗得咯咯直笑,勾着他的脖子问:“你怎么了呀,濮阳哥哥?”就好像在民政局撩拨他,刚刚又在大路上亲他的事情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濮阳在她耳边低语,“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记得的,永远不会忘记。” 今天是他们新婚的日子啊,不论是《绮罗碎》还是《考古书店》都暂且靠后吧,他们要享受美好的新婚之夜了。 正文完 番外三 八一八住我隔壁的奇葩姐弟(下) 姐弟这样亲密真的正常吗?——八一八住我隔壁的奇葩姐弟 大家好,好久不见楼主又回来了! 距离发这个帖子已经好久了,本来楼主一口气吐槽完就没有继续的想法了,可是前段时间楼主的生活又玄幻了!!! 那个不见了的Y他回来了!!! 而且他长大了!!! 有人要说了,人家那么久没见,长大也是正常的吧。 可是Y他不是正常的长大啊!他他他一下子长大了十岁啊啊啊! * 缓口气慢慢说。 其实Y离奇失踪之后,完全看不出S有任何担心的迹象。楼主那会儿还嘀咕,哪有这样做人表姐的。人在的时候亲亲热热每天腻在一起,人一走,换谁也得挂念几天吧,可她不,直接没事人一样。 就这样过了有小半年吧,S正常工作,可能还约会了几回。有时候在楼道里遇到,也会挺和善地跟我打招呼。 后来然后有一天S也不见了。她那个长得妩媚之极的闺蜜有时候来收拾收拾东西、打扫房间,后来就住进了公寓,说是S出国进修去了,公寓借给她住。我跟她搭话,问Y去哪里了,她一脸为难,最后奇怪地告诉我他回老家了。 当初Y失踪的时候,他们在物业闹出那么大动静,全楼都知道了。最后也没有听说把人找回来,她居然告诉我说Y回老家了! * 又过了几个月,有天晚上刚下班没多久,我为了减肥没吃晚饭,打算弄点水果沙拉吃。正切苹果呢,隔壁忽然一声尖叫,我吓一跳。想一想隔壁就是S那个闺蜜,也不知道她一个姑娘家会不会出什么事,就想去看看。 可楼主自己也害怕啊,万一是劫匪什么的呢?带着水果刀给自己鼓劲,从猫眼里看见对门的程序员宅男也难得出门了,我已开门他看见我,也是一副有了主心骨的样子,我俩就互相给对方打气着去敲隔壁的门。 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S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板上啊!!! 我们都吓疯了,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S被送上救护车,她闺蜜陪着一起去了。我和程序员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突然脸红了,一个字都不说地回去了。 我长得有那么让人没有说话欲望吗?!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S不是去国外进修了吗?她怎么会悄没声儿地就回来了,还是一副马上就要死的样子! * 接下来高能,非战斗人员请撤离! 两个月后的一天,Y突然就出现在我们楼里头! 我当时怎么都没敢认,就多看了几眼——换成谁,见着十四五岁的小男生突然长成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也不敢认吧! 不过Y长大后,还真的挺帅的,西装革履看着很高级的样子……我回家的时候,就瞧见他站在楼道里,大概是感觉到了我在看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比先前还冷。 当时我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就问了一句:“你来找S啊?”其实那时我还没认出来他就是Y,只当时Y的哥哥什么的。 结果他点点头,问我:“我很久没回来了……她应当已经回来了才是,你可知道她在哪里?” 很久!没回来! 楼主真是哔了狗了见了鬼了啊!他就是Y啊! 楼主吓得就蹿进门上了锁,半天没敢出去……这个世界太玄幻了我不太敢相信我是生活在真实的,唯物主义的世界里。 * 然而最让楼主欲哭无泪的是,那个神经兮兮的Y他就扎根在楼道里了啊! 楼主每次出门路过他身边都很害怕啊! 楼主以为自己见鬼了,找了个男同事陪着一起回家,结果男同事也看到他了啊! 就算他不是鬼。可万一是吸血鬼狼人什么的呢! 楼主还是害怕啊!这个男同事就好几天都陪着我回家,在我家吃了饭再走。后来听他说,他那会儿也挺害怕的…… 再然后S的闺蜜回来了一趟,就把Y带走了。 阿弥陀佛!不管是人是鬼,他总算是走了…… * 后来,S又和Y一起回来了。 我亲耳听见S叫Y的名字,Y也不再叫S姐姐,而是直接喊名字。 楼主还亲眼看见过他俩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吻在一起? 楼主明明年纪不小了为什么会觉得羞涩会觉得少女心爆棚啊摔! * 再后来,听说S和Y结婚了。 这么说来他们不是三代以内血亲啊…… 楼主就说他俩有JQ吧! 果然一开始就不是正常的姐弟呢! 还听说Y现在也是影视公司的人啦,不过不是艺人,也不是之前说的武术指导什么的,而是投资人。听起来很NB的样子…… 最NB的是他的正经工作是古城大学的老师啊! 我的天呐!他不是之前都辍学了吗怎么还能去大学教书? 不知道他到底什么背景,被他晓得我发帖八卦这么多的话,楼主会不会被打死ORZ * 看样子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买房然后搬走了,楼主开始期待下一任邻居不要再是奇葩了。 这种玄幻的生活,臣妾受不住啊! * 对了,那个陪我回家的男同事现在成了我的男朋友,我们也快要结婚了。 不管这个世界有多玄幻,邻居有多奇葩,总还是有好事情的。 请大家祝福我吧么么哒! 番外三 八一八住我隔壁的奇葩姐弟(下) 姐弟这样亲密真的正常吗?——八一八住我隔壁的奇葩姐弟 大家好,好久不见楼主又回来了! 距离发这个帖子已经好久了,本来楼主一口气吐槽完就没有继续的想法了,可是前段时间楼主的生活又玄幻了!!! 那个不见了的Y他回来了!!! 而且他长大了!!! 有人要说了,人家那么久没见,长大也是正常的吧。 可是Y他不是正常的长大啊!他他他一下子长大了十岁啊啊啊! * 缓口气慢慢说。 其实Y离奇失踪之后,完全看不出S有任何担心的迹象。楼主那会儿还嘀咕,哪有这样做人表姐的。人在的时候亲亲热热每天腻在一起,人一走,换谁也得挂念几天吧,可她不,直接没事人一样。 就这样过了有小半年吧,S正常工作,可能还约会了几回。有时候在楼道里遇到,也会挺和善地跟我打招呼。 后来然后有一天S也不见了。她那个长得妩媚之极的闺蜜有时候来收拾收拾东西、打扫房间,后来就住进了公寓,说是S出国进修去了,公寓借给她住。我跟她搭话,问Y去哪里了,她一脸为难,最后奇怪地告诉我他回老家了。 当初Y失踪的时候,他们在物业闹出那么大动静,全楼都知道了。最后也没有听说把人找回来,她居然告诉我说Y回老家了! * 又过了几个月,有天晚上刚下班没多久,我为了减肥没吃晚饭,打算弄点水果沙拉吃。正切苹果呢,隔壁忽然一声尖叫,我吓一跳。想一想隔壁就是S那个闺蜜,也不知道她一个姑娘家会不会出什么事,就想去看看。 可楼主自己也害怕啊,万一是劫匪什么的呢?带着水果刀给自己鼓劲,从猫眼里看见对门的程序员宅男也难得出门了,我已开门他看见我,也是一副有了主心骨的样子,我俩就互相给对方打气着去敲隔壁的门。 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S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板上啊!!! 我们都吓疯了,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S被送上救护车,她闺蜜陪着一起去了。我和程序员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突然脸红了,一个字都不说地回去了。 我长得有那么让人没有说话欲望吗?!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S不是去国外进修了吗?她怎么会悄没声儿地就回来了,还是一副马上就要死的样子! * 接下来高能,非战斗人员请撤离! 两个月后的一天,Y突然就出现在我们楼里头! 我当时怎么都没敢认,就多看了几眼——换成谁,见着十四五岁的小男生突然长成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也不敢认吧! 不过Y长大后,还真的挺帅的,西装革履看着很高级的样子……我回家的时候,就瞧见他站在楼道里,大概是感觉到了我在看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比先前还冷。 当时我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就问了一句:“你来找S啊?”其实那时我还没认出来他就是Y,只当时Y的哥哥什么的。 结果他点点头,问我:“我很久没回来了……她应当已经回来了才是,你可知道她在哪里?” 很久!没回来! 楼主真是哔了狗了见了鬼了啊!他就是Y啊! 楼主吓得就蹿进门上了锁,半天没敢出去……这个世界太玄幻了我不太敢相信我是生活在真实的,唯物主义的世界里。 * 然而最让楼主欲哭无泪的是,那个神经兮兮的Y他就扎根在楼道里了啊! 楼主每次出门路过他身边都很害怕啊! 楼主以为自己见鬼了,找了个男同事陪着一起回家,结果男同事也看到他了啊! 就算他不是鬼。可万一是吸血鬼狼人什么的呢! 楼主还是害怕啊!这个男同事就好几天都陪着我回家,在我家吃了饭再走。后来听他说,他那会儿也挺害怕的…… 再然后S的闺蜜回来了一趟,就把Y带走了。 阿弥陀佛!不管是人是鬼,他总算是走了…… * 后来,S又和Y一起回来了。 我亲耳听见S叫Y的名字,Y也不再叫S姐姐,而是直接喊名字。 楼主还亲眼看见过他俩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吻在一起? 楼主明明年纪不小了为什么会觉得羞涩会觉得少女心爆棚啊摔! * 再后来,听说S和Y结婚了。 这么说来他们不是三代以内血亲啊…… 楼主就说他俩有JQ吧! 果然一开始就不是正常的姐弟呢! 还听说Y现在也是影视公司的人啦,不过不是艺人,也不是之前说的武术指导什么的,而是投资人。听起来很NB的样子…… 最NB的是他的正经工作是古城大学的老师啊! 我的天呐!他不是之前都辍学了吗怎么还能去大学教书? 不知道他到底什么背景,被他晓得我发帖八卦这么多的话,楼主会不会被打死ORZ * 看样子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买房然后搬走了,楼主开始期待下一任邻居不要再是奇葩了。 这种玄幻的生活,臣妾受不住啊! * 对了,那个陪我回家的男同事现在成了我的男朋友,我们也快要结婚了。 不管这个世界有多玄幻,邻居有多奇葩,总还是有好事情的。 请大家祝福我吧么么哒! 番外四 琐事 1.艾斯艾木 这个周末下了一场雨,两个人都不想出门,歪在沙发上听着雨声看书。光线朦朦胧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简直是催眠利器,苏嘉很快就觉得有点困,头一点一点的,直想睡过去。 直到一个想法占据了她的心神——他们家有且仅有扔在角落里长蘑菇的两本书,来自君侯的友情赠送,濮阳几次要扔掉,都被她制止了,就指望着哪一天能成功欺负他一回。 尽管到现在为止,每一次被欺负的都是她。然而野心不息,奋斗不止,她是不会放弃的!比如今天,濮阳就很配合呀~ 她坏笑着抬起他的下巴。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显得格外面嫩,似乎只有十七八岁模样,下颌尖尖,大大的眼睛里水光盈盈,简直——我见犹怜! 少年动弹不得,目光躲闪。躲到无可再避之时,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她看着也心疼极了呀,弯腰亲吻他:“放心,我会好好对你的。” 少年点点头,软声道:“姐姐,我怕疼。” 苏嘉看看手里的小皮鞭,扔了。再看看自己一身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打扮,无奈地安抚他:“不打你啊乖,别怕。” 他仍是一副受惊的小兔子的表情,看得她怜意大起,摸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那我们快一点开始吧,早点结束就好了。” 手顺着脊背摸下去,猛然唬了一跳:他他他,他长出了一条狼尾巴!再看脸,不知道什么时候眼里的水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幽幽绿光…… 苏嘉猛然惊醒。 原来是个梦啊……惊吓过后,她深深叹息:好遗憾!好不容易看到他那个样子呢…… 然后发现窗外大雨瓢泼,天色更暗了,她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床绒毯。濮阳在不远处开着台灯看书,听见她叹息,便抬头看她。见她醒了,就过来亲亲她,倒杯水放在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桌上,“喝点水,待会儿我去做饭。” 她睡得舒服极了,浑身软绵绵的不想动弹,翻个身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笑起来,将刚才的梦讲述一遍。 濮阳喷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在她pp上拍一下,“净胡思乱想!” “流氓!”那地方,岂是能随意触碰的? “流氓也是你教的。”濮阳立刻决定不吃饭了,先吃掉她再说。 2.代购 “巧克力,《那不勒斯卡波迪蒙特博物馆》,斗兽场外摆摊那位画家的油画……还需要什么?”君侯满嘴里话着家常,在一份可能会逼死好几个别家职业经理人的收购企划上签好字,笑道,“忘了问你,上次的书看着好不好?……哈哈我道歉,不过你真的不喜欢么?亏我挑了那么久……” 挂掉电话,嘱咐秘书:“按上卿的要求去做。”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对了买画的时候,多买几张果女寄给他。” 秘书推推眼镜,离开办公室吩咐助手去买巧克力和书,自己开车去斗兽场那边找那位摆摊的画家。 他没有告诉君侯,他觉得君侯在上卿眼里就是一个海外代购。 3.婚礼 何田田结婚那天,几乎所有受到邀请的同学都以为是她终于出柜,要和苏嘉结婚了。 虽说请柬上挂着刘子玉的大名,可长眼睛的人呢都看得到,那两个妹子黏得很紧呢。倒是所谓的新郎官,可怜巴巴像个不受欢迎的司仪。 事实上司仪也很方,一直试图把场面圆回来,但新娘子实在是太不给面子,无论他怎么引导气氛,都还是显得跟伴娘更像一对啊。 同学们笑得要死,好在濮阳老师是很有能力的,果断分开了新娘和伴娘,把新娘交给新浪,自己领着伴娘去别处了。 后来刘子玉回想这一天,总会记起被苏嘉所支配的恐怖。 4.哼哼大人 哼哼大人的铲屎官跟她的雄性伴侣去度蜜月了,走之前恭恭敬敬地将哼哼大人送到临时铲屎官那里。 大人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到处嗅一嗅看一看,在嗅到熟悉的气味之后,微微炸开的尾巴服帖下来,跳到小床上休息——它现在可不是小奶猫了,再也不愿意住回纸盒子里头去! 临时铲屎官家里也有一只雄性人类,他的腿上卧起来不如铲屎官家的舒服,但是气味比铲屎官家的雄性好闻! 临时铲屎官给它做了小鱼干,比猫粮好吃多啦!它很给面子地吃了三条,临时铲屎官高兴地对雄性说:“它不会撑坏吧?” 虽然听不太懂人类的话,但哼哼大人相信,那一定是夸它美貌高贵的意思。于是它甩甩尾巴,允许那个好闻雄性摸摸它下巴,觉得很开心。 5.程序员 住在苏嘉隔壁的姑娘最近总是在电梯里碰上同一楼层的程序员。 程序员每次一见她就脸红,不说话,落荒而逃。 隔壁姑娘很生气啊,觉得自己被藐视了。好在她的男朋友很好地安抚了她,使得她在遇到程序员的时候还会笑着打招呼,而不是笑着把高跟鞋踩到他脸上。 见的多了,也就慢慢熟悉起来,开始好奇这个宅男怎么开始出门了——尤其是他总是跟他同一个时间点出门回家,真是好奇怪啊:“你最近开始上班了吗?” “……”不说话。 “之前不都是在家写程序就能拿工资么。换单位啦?” “……”像龙猫一样看她,仍旧不说话。 姑娘觉得自己没办法再继续了,可是电梯还不来,她只好继续找话说:“国庆节假期有出门的打算么?” 程序员眼睛亮了。 “我决定跟男友去九寨沟玩,据说人会很多哎,真想待在家不出去呢,可是票都订好了……” 电梯上来了,姑娘走进去,看着程序员奇怪道:“你怎么不进来?” “……”程序员摇摇头,决定还是回家去写代码。他最近效率都下降了,果然还是洛天依、22娘和33娘更适合他。 电梯门关上,姑娘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他该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程序员打了个喷嚏。 6.买房 这一年的年终奖下来了,濮阳带着苏嘉去看房。 她没跟他要过工资卡,只是办了个账户,两个人每月固定存一部分钱进去作为家庭启动资金。一个是古城大学年轻讲师,一个是盛华博物馆策展主力,两人的工资加起来颇为可观,用苏嘉的话说,“供一套房没问题”。 但濮阳一直等到发年终奖才同意买房,并且直接把人带到了马家所在的小区。 “这、这是别墅啊!”苏嘉觉得有点方。 “嗯,所以我才要等年终奖啊。”君侯那边的上卿俸禄都是按年发的,之前他回国的时候预支了一部分,剩余的大部分现在才到账。 别墅群里有几套小房子,两层小楼,跟苏家的老房子有点像。“你从小住惯了宽敞的院子,在大楼里总觉得压抑吧。”濮阳说完示意她跟上来,“每一套设计都不太一样,我们去挑一套最喜欢的,好不好?” “……”我居然现在才知道我老公是个有钱人!“好。” 苏嘉假装自己很淡定的样子,笑眯眯点头。只是在迈步的时候被绊了一下,濮阳一把捞住她,手放在她腰上,目视前方,就是不放开。 7.大舅哥 濮阳和苏嘉搬家那天,苏陵来帮忙。 他对狼崽子叼走自家妹妹这件事,本来是很有意见的。但面对一脸“我就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和“你不许欺负濮阳”的老妈,他也只好把苦水往心里咽。 搬完家,他觉得这套房子不错,濮阳新买的车子也不错,就是不知道这钱从哪里来。 濮阳:“意大利那边公司的分红。” 苏陵顿时觉得肯分红给狼崽子的亲戚一定是个冤大头。 遥远的意大利,冤大头君十七一个哆嗦,眯着眼想:“不知道又是哪个混蛋在骂我。该不会是上卿?唔,再找找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书,给上卿寄去好了……” 苏嘉在书房收拾她的宝贝书,苏陵觉得狼崽子很碍眼,跑去给妹妹帮忙。一伸手翻出两本小黄漫,脸上顿时赤橙黄绿青蓝紫,心情复杂得必须用一万字来描述。 仔细一看,小黄漫还是女强男弱的,这才稍微放了心,只是对妹妹表示担忧:“你有爱好,我不反对……只是这个,不大好啊……” 苏嘉:“……那是濮阳带回家的。” “……”苏陵万万没想到狼崽子居然好这口,看看他高贵冷艳脸,再看看小黄漫封面,顿时觉得气也顺了心也宽了,鸟语花香,世界美好。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离开前,狼崽子托他给父母带话:“恕我不孝,已同嘉嘉先领了证。待稳定下来,就回老家去办婚礼,还望岳父岳母恕罪。” WTF!!! 苏陵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一想到妹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嫁了人!一想到回家后又要被老妈念叨“你妹妹都结婚了你倒是变个女朋友出来啊!”浓重的心塞感重新笼罩了他。 8.疏雨 写完《绮罗碎》网络版正文,苏嘉开始着手创作剧本。她不是剧作专业出身,先报了个培训班学了一段时间,还是觉得力不从心。 这个时候,长安影视安排她跟着疏雨学习,就很有必要了。 天呐那是疏雨啊!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崇拜了多年的偶像居然也住在古城,并且现在是长安影视编剧组组长。 苏嘉欢快地收拾好书本去向疏雨请教。 濮阳去接她的时候,就见她一脸梦幻的笑,顿时觉得她好傻。 疏雨跟她年纪差不多,人却成熟得多——显然情商要比她高出好几倍,目送他们上车走远,才上楼去了。 车里,苏嘉向濮阳显摆:“嗷嗷嗷我拿到了疏雨的签名!我要去群里晒签名,拉仇恨!” 濮阳:“……”所以说我没有看错,你是真傻。 9.考研 考研复试的时候,苏嘉还是有点小紧张的。复试分为笔试和面试两场,参加完笔试的学生需要按照考号轮流进历史文化学院二楼的小会议室,接受导师们的审核。 被叫到号,苏嘉整整衣服踏进会议室,就呆了一瞬:考生所坐的桌旁还坐着一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做会议记录。 “濮、濮阳……”难怪刚刚出去的女生都面色绯红呢。 濮阳像是不认识她,低头速记。上头导师们轮流提问,她迅速收拾好心情,尽量给出完善的答案。自己估量,水准还是不错的。 出门的时候,幽怨地剜濮阳一眼,可他居然还是不理她! 苏嘉一走出去,教授们小声交换意见:“诶这小姑娘我以前教过啊。” “怪不得,我也觉得眼熟呢。” 沈教授想想不对啊,“濮阳,她不是你们家的吗?” “是啊,她现在是我的妻子。”青年面无表情地承认,心里得意地笑。 教授们:“……” 10.孕事 大姨妈没有按时来,苏嘉期期艾艾告诉濮阳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慌张。 “去医院!”青年沉不住气了。 苏嘉看他慌成这样,自己倒不慌了,试图说服他:“再等两天啊,就两天!”一想到要去医院检查,不知道为什么很害怕呢。 过了两天,她有疑心自己大姨妈来了:“有一点点血啊……” 又过了一天,“……”那一点点血始终不见增多,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濮阳果断去药店买试纸了。 然后,两个人对着两道杠发呆——这是真的要做爸妈了啊! 苏嘉倒进濮阳怀里哀嚎:“我自己还是个宝宝!” 濮阳面上严肃:“嗯,不怕啊,大不了以后我照顾两个宝宝好了。”转头就笑开了花,越想越高兴,跑去院子里头翻跟头。 苏嘉:“……”你也还没长大好不好? 11.苏昭与苹果 苏昭最近体味到了人生的烦恼。 他恋爱了。 准确地说,他暗恋上一个姑娘。 爱情的小车说开就开,在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颗心已然沦陷。 那个姑娘小名叫苹果,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双颊粉嘟嘟像只苹果。但他爱上她并非因为她很美这样肤浅的理由,而是因为—— 他看到了她揍人! 大班的男生抢女孩子的玩具,被抢了玩具的女孩子哭得浑身发抖。苹果姑娘走过去,一拳砸在那个男生眼睛上,他呆了三秒钟,捂着眼睛“哇”地一声哭了。 苹果姑娘拿回玩具,刚刚被抢了玩具的女孩子破涕为笑。于是她们一起高高兴兴地玩耍。 面对大班的风起云涌,身在小班的苏昭心向往之。于是每天都去大班外头徘徊,尽管每一次都被小班阿姨抱回来,但他仍是不屈不挠! 很快,苏昭发现被苹果打过的男孩子们都无可抑制地爱上了她! 他觉得自己的爱情陷入了危机,决定找个人谈一谈男人的烦恼。 于是在放学的时候,他选定了谈话的人选:“爸爸!” 濮阳弯腰抱起儿子,问他:“黏黏,今天过得好不好?” 苏昭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话。末了,小眉头一皱,小手一摊:“唉,喜欢她的人那么多,我该怎么办?她那么厉害,我不如她,怎么办?” 于是濮阳要他指出来哪一个小朋友才是苹果,看了一下,果真是一个特别漂亮特别萌的小姑娘,就给儿子出主意:“我教你武功啊,这样就不怕打不过她了。” 苏昭立刻严肃地指责:“我喜欢她!才不会打她。” “好好好,”濮阳大笑,“那我教你怎么躲她的打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苏昭满意了一会儿,又生出新的忧虑:“妈妈不喜欢她的话怎么办?”听说这年头婆媳关系很紧张呢。 “不会的,你妈妈最喜欢萌萌哒小姑娘了。”苏昭点点头,决定相信爸爸的话——他的老婆,他最了解嘛! 于是第二天,午饭后小朋友们都睡觉了,苏昭小朋友蹑手蹑脚地跑到大班那边,牵牵苹果的手:“我叫苏昭,因为生在惊蛰,蛰虫昭苏。” 苹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眨眨眼,一拳挥出! 咦,没打到? 面对第一个能避开自己攻击的小朋友,苹果觉得很神奇,于是决定做他的女朋友了。虽然他比自己要小,不过没关系,他们都不介意。 到小班阿姨找来拎着苏昭回他自己的床上的时候,他们已经确立了牢固的恋爱关系。 12.失恋 苏昭和苹果姑娘的爱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苹果升入小学,苏昭上了中班。 苏嘉很担心他收到挫折,和濮阳一起带他去秦岭野生动物园玩耍。回来的路上,才试探着问他:“黏黏啊,还想苹果姑娘吗?” “想啊……”苏昭长长地叹口气,严肃道:“不过我觉得,男人之间的兄弟情比什么爱情都要靠谱。所以我现在跟孟小鱼做朋友了。” “还有,不要再叫我黏黏了啊!”人家都失恋了,就不能叫我的大名吗?! 孟小鱼大名孟鱼小名小鱼,是苏昭苏黏黏的同班小朋友。两个人因为打架被叫过家长,所以濮阳见过小鱼那个英俊贵气的单身爸爸孟泽。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看起来那么聪明稳重的人,怎么会把媳妇弄丢了呢?那人每每在幼儿园门口接儿子,见着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只有大人看得出来的黯然神伤,实在是让人可怜。 苏嘉想起孟小鱼是个肥白可爱的小团子,笑着哄苏昭睡觉:“那黏黏可以邀请小鱼来家里玩啊。”苏昭点点头,因为玩了一天玩累了,就在后座上裹着绒毯睡着了。 想当初苏黏黏和孟小鱼为了苹果姑娘打架,闹得不可开交,都只好叫家长了。现在居然成了最好的朋友了呢,小朋友的世界真的好神奇!苏嘉忍笑忍得浑身发抖,直往濮阳身上倒。 濮阳无奈地把车停在路边,侧身抱住她:“你啊,小心他醒来跟你闹。” 苏嘉拿手捂了嘴,兀自笑得抽搐。濮阳掰过她的脸,捧住亲她。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交融的浅浅呼吸。苏昭在睡梦里咯咯笑,他梦见了苹果姑娘。 番外四 琐事 1.艾斯艾木 这个周末下了一场雨,两个人都不想出门,歪在沙发上听着雨声看书。光线朦朦胧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简直是催眠利器,苏嘉很快就觉得有点困,头一点一点的,直想睡过去。 直到一个想法占据了她的心神——他们家有且仅有扔在角落里长蘑菇的两本书,来自君侯的友情赠送,濮阳几次要扔掉,都被她制止了,就指望着哪一天能成功欺负他一回。 尽管到现在为止,每一次被欺负的都是她。然而野心不息,奋斗不止,她是不会放弃的!比如今天,濮阳就很配合呀~ 她坏笑着抬起他的下巴。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显得格外面嫩,似乎只有十七八岁模样,下颌尖尖,大大的眼睛里水光盈盈,简直——我见犹怜! 少年动弹不得,目光躲闪。躲到无可再避之时,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她看着也心疼极了呀,弯腰亲吻他:“放心,我会好好对你的。” 少年点点头,软声道:“姐姐,我怕疼。” 苏嘉看看手里的小皮鞭,扔了。再看看自己一身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打扮,无奈地安抚他:“不打你啊乖,别怕。” 他仍是一副受惊的小兔子的表情,看得她怜意大起,摸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那我们快一点开始吧,早点结束就好了。” 手顺着脊背摸下去,猛然唬了一跳:他他他,他长出了一条狼尾巴!再看脸,不知道什么时候眼里的水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幽幽绿光…… 苏嘉猛然惊醒。 原来是个梦啊……惊吓过后,她深深叹息:好遗憾!好不容易看到他那个样子呢…… 然后发现窗外大雨瓢泼,天色更暗了,她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床绒毯。濮阳在不远处开着台灯看书,听见她叹息,便抬头看她。见她醒了,就过来亲亲她,倒杯水放在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桌上,“喝点水,待会儿我去做饭。” 她睡得舒服极了,浑身软绵绵的不想动弹,翻个身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笑起来,将刚才的梦讲述一遍。 濮阳喷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在她pp上拍一下,“净胡思乱想!” “流氓!”那地方,岂是能随意触碰的? “流氓也是你教的。”濮阳立刻决定不吃饭了,先吃掉她再说。 2.代购 “巧克力,《那不勒斯卡波迪蒙特博物馆》,斗兽场外摆摊那位画家的油画……还需要什么?”君侯满嘴里话着家常,在一份可能会逼死好几个别家职业经理人的收购企划上签好字,笑道,“忘了问你,上次的书看着好不好?……哈哈我道歉,不过你真的不喜欢么?亏我挑了那么久……” 挂掉电话,嘱咐秘书:“按上卿的要求去做。”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对了买画的时候,多买几张果女寄给他。” 秘书推推眼镜,离开办公室吩咐助手去买巧克力和书,自己开车去斗兽场那边找那位摆摊的画家。 他没有告诉君侯,他觉得君侯在上卿眼里就是一个海外代购。 3.婚礼 何田田结婚那天,几乎所有受到邀请的同学都以为是她终于出柜,要和苏嘉结婚了。 虽说请柬上挂着刘子玉的大名,可长眼睛的人呢都看得到,那两个妹子黏得很紧呢。倒是所谓的新郎官,可怜巴巴像个不受欢迎的司仪。 事实上司仪也很方,一直试图把场面圆回来,但新娘子实在是太不给面子,无论他怎么引导气氛,都还是显得跟伴娘更像一对啊。 同学们笑得要死,好在濮阳老师是很有能力的,果断分开了新娘和伴娘,把新娘交给新浪,自己领着伴娘去别处了。 后来刘子玉回想这一天,总会记起被苏嘉所支配的恐怖。 4.哼哼大人 哼哼大人的铲屎官跟她的雄性伴侣去度蜜月了,走之前恭恭敬敬地将哼哼大人送到临时铲屎官那里。 大人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到处嗅一嗅看一看,在嗅到熟悉的气味之后,微微炸开的尾巴服帖下来,跳到小床上休息——它现在可不是小奶猫了,再也不愿意住回纸盒子里头去! 临时铲屎官家里也有一只雄性人类,他的腿上卧起来不如铲屎官家的舒服,但是气味比铲屎官家的雄性好闻! 临时铲屎官给它做了小鱼干,比猫粮好吃多啦!它很给面子地吃了三条,临时铲屎官高兴地对雄性说:“它不会撑坏吧?” 虽然听不太懂人类的话,但哼哼大人相信,那一定是夸它美貌高贵的意思。于是它甩甩尾巴,允许那个好闻雄性摸摸它下巴,觉得很开心。 5.程序员 住在苏嘉隔壁的姑娘最近总是在电梯里碰上同一楼层的程序员。 程序员每次一见她就脸红,不说话,落荒而逃。 隔壁姑娘很生气啊,觉得自己被藐视了。好在她的男朋友很好地安抚了她,使得她在遇到程序员的时候还会笑着打招呼,而不是笑着把高跟鞋踩到他脸上。 见的多了,也就慢慢熟悉起来,开始好奇这个宅男怎么开始出门了——尤其是他总是跟他同一个时间点出门回家,真是好奇怪啊:“你最近开始上班了吗?” “……”不说话。 “之前不都是在家写程序就能拿工资么。换单位啦?” “……”像龙猫一样看她,仍旧不说话。 姑娘觉得自己没办法再继续了,可是电梯还不来,她只好继续找话说:“国庆节假期有出门的打算么?” 程序员眼睛亮了。 “我决定跟男友去九寨沟玩,据说人会很多哎,真想待在家不出去呢,可是票都订好了……” 电梯上来了,姑娘走进去,看着程序员奇怪道:“你怎么不进来?” “……”程序员摇摇头,决定还是回家去写代码。他最近效率都下降了,果然还是洛天依、22娘和33娘更适合他。 电梯门关上,姑娘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他该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程序员打了个喷嚏。 6.买房 这一年的年终奖下来了,濮阳带着苏嘉去看房。 她没跟他要过工资卡,只是办了个账户,两个人每月固定存一部分钱进去作为家庭启动资金。一个是古城大学年轻讲师,一个是盛华博物馆策展主力,两人的工资加起来颇为可观,用苏嘉的话说,“供一套房没问题”。 但濮阳一直等到发年终奖才同意买房,并且直接把人带到了马家所在的小区。 “这、这是别墅啊!”苏嘉觉得有点方。 “嗯,所以我才要等年终奖啊。”君侯那边的上卿俸禄都是按年发的,之前他回国的时候预支了一部分,剩余的大部分现在才到账。 别墅群里有几套小房子,两层小楼,跟苏家的老房子有点像。“你从小住惯了宽敞的院子,在大楼里总觉得压抑吧。”濮阳说完示意她跟上来,“每一套设计都不太一样,我们去挑一套最喜欢的,好不好?” “……”我居然现在才知道我老公是个有钱人!“好。” 苏嘉假装自己很淡定的样子,笑眯眯点头。只是在迈步的时候被绊了一下,濮阳一把捞住她,手放在她腰上,目视前方,就是不放开。 7.大舅哥 濮阳和苏嘉搬家那天,苏陵来帮忙。 他对狼崽子叼走自家妹妹这件事,本来是很有意见的。但面对一脸“我就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和“你不许欺负濮阳”的老妈,他也只好把苦水往心里咽。 搬完家,他觉得这套房子不错,濮阳新买的车子也不错,就是不知道这钱从哪里来。 濮阳:“意大利那边公司的分红。” 苏陵顿时觉得肯分红给狼崽子的亲戚一定是个冤大头。 遥远的意大利,冤大头君十七一个哆嗦,眯着眼想:“不知道又是哪个混蛋在骂我。该不会是上卿?唔,再找找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书,给上卿寄去好了……” 苏嘉在书房收拾她的宝贝书,苏陵觉得狼崽子很碍眼,跑去给妹妹帮忙。一伸手翻出两本小黄漫,脸上顿时赤橙黄绿青蓝紫,心情复杂得必须用一万字来描述。 仔细一看,小黄漫还是女强男弱的,这才稍微放了心,只是对妹妹表示担忧:“你有爱好,我不反对……只是这个,不大好啊……” 苏嘉:“……那是濮阳带回家的。” “……”苏陵万万没想到狼崽子居然好这口,看看他高贵冷艳脸,再看看小黄漫封面,顿时觉得气也顺了心也宽了,鸟语花香,世界美好。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离开前,狼崽子托他给父母带话:“恕我不孝,已同嘉嘉先领了证。待稳定下来,就回老家去办婚礼,还望岳父岳母恕罪。” WTF!!! 苏陵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一想到妹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嫁了人!一想到回家后又要被老妈念叨“你妹妹都结婚了你倒是变个女朋友出来啊!”浓重的心塞感重新笼罩了他。 8.疏雨 写完《绮罗碎》网络版正文,苏嘉开始着手创作剧本。她不是剧作专业出身,先报了个培训班学了一段时间,还是觉得力不从心。 这个时候,长安影视安排她跟着疏雨学习,就很有必要了。 天呐那是疏雨啊!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崇拜了多年的偶像居然也住在古城,并且现在是长安影视编剧组组长。 苏嘉欢快地收拾好书本去向疏雨请教。 濮阳去接她的时候,就见她一脸梦幻的笑,顿时觉得她好傻。 疏雨跟她年纪差不多,人却成熟得多——显然情商要比她高出好几倍,目送他们上车走远,才上楼去了。 车里,苏嘉向濮阳显摆:“嗷嗷嗷我拿到了疏雨的签名!我要去群里晒签名,拉仇恨!” 濮阳:“……”所以说我没有看错,你是真傻。 9.考研 考研复试的时候,苏嘉还是有点小紧张的。复试分为笔试和面试两场,参加完笔试的学生需要按照考号轮流进历史文化学院二楼的小会议室,接受导师们的审核。 被叫到号,苏嘉整整衣服踏进会议室,就呆了一瞬:考生所坐的桌旁还坐着一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做会议记录。 “濮、濮阳……”难怪刚刚出去的女生都面色绯红呢。 濮阳像是不认识她,低头速记。上头导师们轮流提问,她迅速收拾好心情,尽量给出完善的答案。自己估量,水准还是不错的。 出门的时候,幽怨地剜濮阳一眼,可他居然还是不理她! 苏嘉一走出去,教授们小声交换意见:“诶这小姑娘我以前教过啊。” “怪不得,我也觉得眼熟呢。” 沈教授想想不对啊,“濮阳,她不是你们家的吗?” “是啊,她现在是我的妻子。”青年面无表情地承认,心里得意地笑。 教授们:“……” 10.孕事 大姨妈没有按时来,苏嘉期期艾艾告诉濮阳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慌张。 “去医院!”青年沉不住气了。 苏嘉看他慌成这样,自己倒不慌了,试图说服他:“再等两天啊,就两天!”一想到要去医院检查,不知道为什么很害怕呢。 过了两天,她有疑心自己大姨妈来了:“有一点点血啊……” 又过了一天,“……”那一点点血始终不见增多,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濮阳果断去药店买试纸了。 然后,两个人对着两道杠发呆——这是真的要做爸妈了啊! 苏嘉倒进濮阳怀里哀嚎:“我自己还是个宝宝!” 濮阳面上严肃:“嗯,不怕啊,大不了以后我照顾两个宝宝好了。”转头就笑开了花,越想越高兴,跑去院子里头翻跟头。 苏嘉:“……”你也还没长大好不好? 11.苏昭与苹果 苏昭最近体味到了人生的烦恼。 他恋爱了。 准确地说,他暗恋上一个姑娘。 爱情的小车说开就开,在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颗心已然沦陷。 那个姑娘小名叫苹果,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双颊粉嘟嘟像只苹果。但他爱上她并非因为她很美这样肤浅的理由,而是因为—— 他看到了她揍人! 大班的男生抢女孩子的玩具,被抢了玩具的女孩子哭得浑身发抖。苹果姑娘走过去,一拳砸在那个男生眼睛上,他呆了三秒钟,捂着眼睛“哇”地一声哭了。 苹果姑娘拿回玩具,刚刚被抢了玩具的女孩子破涕为笑。于是她们一起高高兴兴地玩耍。 面对大班的风起云涌,身在小班的苏昭心向往之。于是每天都去大班外头徘徊,尽管每一次都被小班阿姨抱回来,但他仍是不屈不挠! 很快,苏昭发现被苹果打过的男孩子们都无可抑制地爱上了她! 他觉得自己的爱情陷入了危机,决定找个人谈一谈男人的烦恼。 于是在放学的时候,他选定了谈话的人选:“爸爸!” 濮阳弯腰抱起儿子,问他:“黏黏,今天过得好不好?” 苏昭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话。末了,小眉头一皱,小手一摊:“唉,喜欢她的人那么多,我该怎么办?她那么厉害,我不如她,怎么办?” 于是濮阳要他指出来哪一个小朋友才是苹果,看了一下,果真是一个特别漂亮特别萌的小姑娘,就给儿子出主意:“我教你武功啊,这样就不怕打不过她了。” 苏昭立刻严肃地指责:“我喜欢她!才不会打她。” “好好好,”濮阳大笑,“那我教你怎么躲她的打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苏昭满意了一会儿,又生出新的忧虑:“妈妈不喜欢她的话怎么办?”听说这年头婆媳关系很紧张呢。 “不会的,你妈妈最喜欢萌萌哒小姑娘了。”苏昭点点头,决定相信爸爸的话——他的老婆,他最了解嘛! 于是第二天,午饭后小朋友们都睡觉了,苏昭小朋友蹑手蹑脚地跑到大班那边,牵牵苹果的手:“我叫苏昭,因为生在惊蛰,蛰虫昭苏。” 苹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眨眨眼,一拳挥出! 咦,没打到? 面对第一个能避开自己攻击的小朋友,苹果觉得很神奇,于是决定做他的女朋友了。虽然他比自己要小,不过没关系,他们都不介意。 到小班阿姨找来拎着苏昭回他自己的床上的时候,他们已经确立了牢固的恋爱关系。 12.失恋 苏昭和苹果姑娘的爱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苹果升入小学,苏昭上了中班。 苏嘉很担心他收到挫折,和濮阳一起带他去秦岭野生动物园玩耍。回来的路上,才试探着问他:“黏黏啊,还想苹果姑娘吗?” “想啊……”苏昭长长地叹口气,严肃道:“不过我觉得,男人之间的兄弟情比什么爱情都要靠谱。所以我现在跟孟小鱼做朋友了。” “还有,不要再叫我黏黏了啊!”人家都失恋了,就不能叫我的大名吗?! 孟小鱼大名孟鱼小名小鱼,是苏昭苏黏黏的同班小朋友。两个人因为打架被叫过家长,所以濮阳见过小鱼那个英俊贵气的单身爸爸孟泽。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看起来那么聪明稳重的人,怎么会把媳妇弄丢了呢?那人每每在幼儿园门口接儿子,见着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只有大人看得出来的黯然神伤,实在是让人可怜。 苏嘉想起孟小鱼是个肥白可爱的小团子,笑着哄苏昭睡觉:“那黏黏可以邀请小鱼来家里玩啊。”苏昭点点头,因为玩了一天玩累了,就在后座上裹着绒毯睡着了。 想当初苏黏黏和孟小鱼为了苹果姑娘打架,闹得不可开交,都只好叫家长了。现在居然成了最好的朋友了呢,小朋友的世界真的好神奇!苏嘉忍笑忍得浑身发抖,直往濮阳身上倒。 濮阳无奈地把车停在路边,侧身抱住她:“你啊,小心他醒来跟你闹。” 苏嘉拿手捂了嘴,兀自笑得抽搐。濮阳掰过她的脸,捧住亲她。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交融的浅浅呼吸。苏昭在睡梦里咯咯笑,他梦见了苹果姑娘。 完结感言 好像没有太多需要强调的。 说好的甜甜甜,我做到了!请继续爱我,举起泥萌的手让我知道泥萌在爱我! 然后就是,没有断更,手动给自己点赞。(虽然也没有做到几次加更啦……厚脸皮拍飞) 第三点是关于下一本书。就像苏嘉在正文结尾处预告的,你们的小伙伴我,下一本要写本书的姊妹篇,以考古书店的店主向晚,和她的男朋友乐游为主角的《考古书店》。反盗墓题材,希望自己写出一个好看的、比之前几本书都精彩的故事。 最后是时间安排…… 由于我已经不务正业很久了,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被延迟毕业了orz 所以为了可持续发展,为了还能活下去继续写文,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我要专心准备毕业论文了。 在此期间,会挤出一定的时间来构思《考古书店》并存稿,但正式发文的话,一定是明年的事情了。《一叶轻歌》那边会不定时更新一些小短篇,风格跟长篇不大一样,欢迎围观。 好了废话讲完了,接下来才是戏肉(看清楚不是肉戏!想歪的请去面壁╭(╯^╰)╮): 感谢每一位阅读这本书的小天使,你们一定会越来越美丽!有钱!幸福! 感谢打赏的小天使们,人数太多不一一致谢,但请记得我很爱你们。 还有感谢亲爱的酒爷@许酒,将属于自己的读者群变成我们两个人的(啊!这是爱情的结晶!) 读者群号:426856958,许酒-朗月读者群。我的微博:纳兰朗月。酒爷的微博:许酒-不见。 另外墙裂推荐几本书: 《君子孟泽》,许酒。这是《君子长诀》的姊妹篇,含泪吃玻璃渣,就为了里头的糖,据说接下来的剧情会很甜。还没有看到的小朋友们快去看啊! 《盛唐绝唱》,蔚微蓝。盛唐究竟是什么样的?去看看吧,看少年李三郎怎样变成唐明皇,看盛世大唐怎样崛起又怎样毁灭,看女皇、帝王将相、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宦官宫女怎样在历史的大潮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 《他从迷雾中来》,西树热风。西西是世界上另外一个我!但她比我勤奋比我坚定比我油菜花!这是一个关于冒险的故事,不容错过! 《见习刺客》,分小岐。请大家监督她,这一次不许再坑啊! 《非楚》,萧舒语。嗯我用整本书给《非楚》做大写的广告,谁敢说我不是真爱?但阿语也是个懒家伙,快去催她修文! 《我的穿越招夫记》,纳兰静宣。静宣特别勤奋,而且这一本是完结文,可以放心食用。赞! 《媚乌纱》,彦梦溪。从《晋宫》到《媚乌纱》,绵密细致又大气磅薄的女性史诗! 《我家太挤了,我要去地球!》梦汐云。猥琐梦脑洞大开的后果,不用锻炼就能健身——笑出腹肌啊! 以上。 那么,依依不舍地含泪挥别大家,我们明年见。 完结感言 好像没有太多需要强调的。 说好的甜甜甜,我做到了!请继续爱我,举起泥萌的手让我知道泥萌在爱我! 然后就是,没有断更,手动给自己点赞。(虽然也没有做到几次加更啦……厚脸皮拍飞) 第三点是关于下一本书。就像苏嘉在正文结尾处预告的,你们的小伙伴我,下一本要写本书的姊妹篇,以考古书店的店主向晚,和她的男朋友乐游为主角的《考古书店》。反盗墓题材,希望自己写出一个好看的、比之前几本书都精彩的故事。 最后是时间安排…… 由于我已经不务正业很久了,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被延迟毕业了orz 所以为了可持续发展,为了还能活下去继续写文,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我要专心准备毕业论文了。 在此期间,会挤出一定的时间来构思《考古书店》并存稿,但正式发文的话,一定是明年的事情了。《一叶轻歌》那边会不定时更新一些小短篇,风格跟长篇不大一样,欢迎围观。 好了废话讲完了,接下来才是戏肉(看清楚不是肉戏!想歪的请去面壁╭(╯^╰)╮): 感谢每一位阅读这本书的小天使,你们一定会越来越美丽!有钱!幸福! 感谢打赏的小天使们,人数太多不一一致谢,但请记得我很爱你们。 还有感谢亲爱的酒爷@许酒,将属于自己的读者群变成我们两个人的(啊!这是爱情的结晶!) 读者群号:426856958,许酒-朗月读者群。我的微博:纳兰朗月。酒爷的微博:许酒-不见。 另外墙裂推荐几本书: 《君子孟泽》,许酒。这是《君子长诀》的姊妹篇,含泪吃玻璃渣,就为了里头的糖,据说接下来的剧情会很甜。还没有看到的小朋友们快去看啊! 《盛唐绝唱》,蔚微蓝。盛唐究竟是什么样的?去看看吧,看少年李三郎怎样变成唐明皇,看盛世大唐怎样崛起又怎样毁灭,看女皇、帝王将相、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宦官宫女怎样在历史的大潮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 《他从迷雾中来》,西树热风。西西是世界上另外一个我!但她比我勤奋比我坚定比我油菜花!这是一个关于冒险的故事,不容错过! 《见习刺客》,分小岐。请大家监督她,这一次不许再坑啊! 《非楚》,萧舒语。嗯我用整本书给《非楚》做大写的广告,谁敢说我不是真爱?但阿语也是个懒家伙,快去催她修文! 《我的穿越招夫记》,纳兰静宣。静宣特别勤奋,而且这一本是完结文,可以放心食用。赞! 《媚乌纱》,彦梦溪。从《晋宫》到《媚乌纱》,绵密细致又大气磅薄的女性史诗! 《我家太挤了,我要去地球!》梦汐云。猥琐梦脑洞大开的后果,不用锻炼就能健身——笑出腹肌啊! 以上。 那么,依依不舍地含泪挥别大家,我们明年见。